《不是吧魔头你!》 起 花又青在等那个会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 万山载雪,月照千溪。 夜深风寒,时闻重雪折枝声。 她裹紧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半张脸隐在雪白的绒中,飞快扫视四周,以防惊动了巡察的夜鸮。确定四下无异样后,花又青抬首望月,推算时间。 再过半个时辰,那个男人就会背一柄未开刃的铁剑,从此树下经过。 那个男人,花又青一直如此称呼他。 她并不太情愿提对方的名字,纵使“傅惊尘”这三个字很美。 惊尘,听起来惊采绝艳,像能写好文章的状元郎。 实际上,傅惊尘杀人杀得更好,曾孤身持剑上山,一夜屠尽一峰人,整个门派就此绝迹,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花又青认知中,杀人不外乎几个目的,权,财,色;除此之外,就是心理变态,纯粹享受践踏生灵的扭曲快感。 傅惊尘属于后者。 关于他的身世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前朝遗孤,有人说他是某将军的孩子,更有人笃言,说他是人和妖物交,媾而生,非人非妖,只是一股天然的煞气。 这煞神般的人物,曾斩除各路妖魔,也曾杀害多位修道之人,无人知他立场如何,只知他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多个门派打算联手对抗他时,傅惊尘默不作声,活剐了牵桥搭线的组织者,那人赤条条被一尾金钩悬在大堂中,直到晨曦初照时才断气。一夜剐一个,剐到第七人时,结盟悄然溃散。 再过二十余年,已堕邪魔的傅惊尘,会在杀戮后一眼看中花又青,强行掳走她,囚禁在幽冥渊下。 彼时傅惊尘已被邪修奉为尊,幽冥渊下建行宫,而这奢华行宫中,唯一禁,脔就是花又青,她道行不够,无法抗衡,被迫成为除了吃就是被睡的人偶。 或者说,炉,鼎。 不是鸳鸯被中翻锦浪,只是阴阳采补调和,做一个修炼邪法的工具。 思及此,花又青打了个寒噤,双腿发颤。 幸而如今是二十年前,一切尚未发生。 如今的傅惊尘尚未一手遮天,也未成为危害人间的大魔头。 花又青竭力不去想那些不堪画面,用力拢一拢斗篷,抖落两片雪,搂紧树干,几片落雪侵入衣领,脖颈有微微凉意,她凝神静气,沉心观察。 这是通往玄鸮门的必经之途,因台阶少,坡度缓,也是唯一一条适合断腿之人走的路。 城里的说书先生们,不约而同地渲染了傅惊尘拜师的艰辛,讲他双腿皆断,全靠双臂助力,一夜苦爬,艰难爬上玄武山,山上三千台阶,每一阶尽染鲜血,斑斑不绝。 打住。 花又青抬头,看了看这小山包。 就连泰山,从山脚到山顶,也不过一千六百三十个台阶,这小矮山哪里来的台阶三千。且不论傅惊尘此时未及弱冠之年,即使他命够硬,也没这么多血可流。 传闻并不可信。 恶名远播的傅惊尘,实际上并没有显赫身世,他父母都是武林人士,因厌倦腥风血雨而退出江湖,却被昔日仇家找上门来,一家上下惨遭不测,包括傅惊尘那年仅三岁的小妹妹。 唯独傅惊尘逃过一劫——他心的位置与常人不同,稍稍向下一些,仇家那一刀并未贯穿他的心。等仇家纵火烧房,烈火燃烧时,傅惊尘挣扎着爬出颓败的房子,在破庙里躲了一夜。 命真硬。 花又青也要感慨其命格之硬,硬过三师姐蒸的馒头。 现如今,命格很硬的傅惊尘,刚刚离开杀手组织,不过是个初初踏上修道之途的少年,被玄门中人打断一只腿,拖着伤体,上山拜师。 花又青埋伏在此处,就是蹲守少年时的傅惊尘;等他经过,她即可扑上去,假扮他那早夭的妹妹,青青。 子时刚过,头顶乌鸦叫了两声,花又青嫌它聒噪,又担心叫声引来夜鸮,右手虚空画印,一道印记封了鸟嘴。乌鸦张不开口,扑扑楞楞着翅膀,呆呆站在树枝上,眼睁睁看着心上雌鸟被其他雄乌鸦勾引走。 冷风过,席卷一层积雪,如煎盐叠白浪,小路尽头迷雾处,隐隐有人声。 花又青精神大振,纵身一跃,脚点梧桐枝,飞跃而去。 足下细枝轻轻摇曳,扑簌落了一层雪,在地上堆起浅浅痕迹。她未回头,也不敢落地,只悄然躲在树枝后,观察战况。 傅惊尘生性多疑,伪装他的妹妹并非易事。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一击毙命。 在她之前,已有多位师姐死在他手上。 花又青机警,打算暂伏树上,伺机而动。 一双小手攀着积雪的树枝,顿一顿,尚未适应自己身体的花又青无声叹气。 毕竟,现在的她还是十岁时的女孩形态。 那些剑法刀法都无用了,身体太小,又无武器,难以施展。唯独从大师姐那边学的一些结印符记还有用,足够她对付一些小喽啰。 树下缠斗正紧,一跛足少年正吃力地迎战三个黑衣人。 少年不过十八九的年纪,长一双桃花眼,面色却阴郁,是阴冷森然的好看。 花又青并未见过傅惊尘面具下的脸,乍一见到如此清秀的魔头,微微一怔。 她不打算现在帮忙。 虽说如今的傅惊尘还未步入邪道,谁知他此时功力深浅。退一步讲,花又青拿到的人设,是傅惊尘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况且,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身怀异法,能轻松打退几个成年男人,着实奇特。 即使现在救下傅惊尘,对方也会疑心他的真实身份。 她要坐收渔翁之利,等傅惊尘和黑衣人缠斗力竭,再动手。 思忖间,树下四人已过数十招。 平心而论,少年武功不错,只是伤了一条腿,又是以一敌三;前十招尚能抗衡,十招过后,被人看穿破绽,黑衣人重重一剑,刺在他腿上。 剑刃寒寒,深可入骨,雪地寂静,清晰可听腿骨碎裂声。少年面色发白,急急后退,剑刃脱离,带出一道血痕,寒天雪地中,霎时开了一枝红梅。 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血腥味引来守卫的夜鸮,她就无法再藏在树上。 花又青当机立断,默念掐诀,三道符印悄然击出,一道蔽目,一道伤手,一道束脚。 三个黑衣人毫不设防,被她符印所伤,一时间乱了阵脚,只听凌空剑破,跛足少年手持铁剑,几乎在一瞬间,斩下那三人头颅。 花又青目不忍视,移过脸,不看雪地残骸,默默颂念超度咒。 她仍未下树,屏住呼吸,看跛足少年面无表情,往自己伤腿上倒了一整瓶止血散,药力强劲,可闻血肉粘连的嘶嘶声,他不发一言,额头爆出青筋,生生地受着。 等血不再流,他擦点额头冷汗,艰难起身,一瘸一拐,往玄鸮门的方向去。 花又青十分钦佩他这种忍耐力,倘若山下的刘屠户也有此等忍耐能力,他那和人私通三百六十八次的老婆也不会惨死在屠刀下了。 钦佩归钦佩,人还是要继续跟。 花又青仗着身法轻盈,早早去前方守株待兔。她悄然下树,将脖子里挂的凤凰玉佩取出,刻意放在衣衫外。 这玉佩就是“认亲”的证据。 人间难寻的温白玉,无论寒暑,都有着如肌肤般的温度。世上仅有三块,两块被傅惊尘父母所得,雕刻成龙凤双佩,一个在傅惊尘身上,另一个在早夭的傅青青脖颈上。 最后一块被三师姐辛苦寻到,仿着青青那枚凤凰佩,精心雕琢,如今成了花又青用以欺骗傅惊尘的证物,用一根红绳系着,就挂在她胸口。 按照话本上所讲,一个孤苦伶仃的少年,在孤身拜师这日,遇到一个和妹妹相同年纪,同样名字,相似相貌、且有着妹妹同样玉佩的小姑娘,定然会信她是自己那流落在外的可怜幼妹。 花又青所有的师兄妹都这么想。 门派里负责烧火做饭的蔡婶和扫地看大门的孙老也这么想。 是以,花又青利落趴在雪地上,等着傅惊尘到来。 她连说辞都想好了——前不久发烧,烧坏了脑子,很多事情都记不得,只知道自己叫青青。有个坏人要把她卖到梨香院,她藏在卖菜的马车下逃出了城,为了躲坏人而上山,迷迷糊糊中迷了路。大哥哥你可以帮帮我吗?我肚子好饿。 瞄准时机,再露出那和傅惊尘成对的凤凰玉佩。 届时,傅惊尘必定不会抛下她,一定会带她前往玄鸮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花又青静静躺着,耳侧已听到脚步声,一深一浅,方圆十里外,她只听到跛足少年一个活人。 连眼都不必睁,听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在她面前停下,顿住。 一双冰冷的手掀开她灰鼠毛斗篷,寒气刺骨,半晌,少年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还活着吗?” 花又青柔弱地睁开眼。 乌鸦惊枝,落雪簌簌,恰如点点杨花。 她艰难地从地上半坐起,茫然看少年的脸,害怕地缩成一团,惊慌地问:“这是哪里?” “玄武山,”跛足少年环顾四周,继而弯腰看她,问,“你是玄鸮门的人?” 花又青摇头,她微微咬唇,不着痕迹施法催动,胸口凤凰玉佩折明月光,这灿灿流光终于引起跛足少年注意,他一顿,脸色微变,忽而抬手,向她胸口袭去,直取玉佩—— 噼啪。 只听白雪摧枝声。 殷红的血溅了花又青一身。 她完全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动作太快,快到花又青甚至未看到第三人从何处而来。只看到面前跛足少年双目睁圆,面色灰白,手尚停在距离她凤凰玉佩不足一寸的距离。 雪似鹅毛,悠然飘落,少年颓败的手臂重重垂下,了无声息。 一柄布满铁锈的剑完全贯穿他的胸膛,未开刃的剑尖滴着热血。 骤然变故,花又青愣在原地,只看跛足少年轰然倒下,砸起一层薄雪飞。 终于看清瞬息间杀掉跛足少年的人。 是一个青年人,面容清朗,深眸高鼻,俊美无畴,虽手持锈铁剑,却一身洁净白衣,衣袂如雪,翩若惊鸿,又似玉山飞白鹤。 松开手,他并未拔出剑,只饶有兴趣地看花又青,缓步走向她,不疾不徐。 大约是右腿有恙,男人走路并不平稳,雪地上留下一浅一深的印记,不明显,风一吹就散了。 花又青大骇。 她完全没有听到这人声息。 更令她惊愕的是,这么一个人,无声无息,就将“傅惊尘”杀死了。 那可是傅惊尘,纵使还是少年期,就已经毒若蛇蝎的大魔头傅惊尘。 情绪纷杂间,那青年人已经走到花又青面前,他微笑看花又青,目光落在她胸口,温和地问:“刚才在树上使的什么法子?轻功不错,师承何处?” 花又青惊愕:“你是谁?” 他笑:“傅惊尘。” 花又青僵了身体。 他? 他才是傅惊尘? 跛足,锈铁剑,这个时间点上山拜师。 真正的傅惊尘,在暗中观察了多久?为什么她丝毫未觉? 笼笼总总加在一起,花又青尝试拿起胸口玉佩,试图将剧情拉回原位:“我,我——” 真正的傅惊尘垂眼,也瞧见她那块凤凰玉。 “喔,”他抬起手,温柔捧着花又青的脸,仔细看她面容,“和我的确有些像,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可惜,你似乎认错了哥哥?” 花又青想开口说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细微的噼啪声,若积雪压断枯枝。 傅惊尘毫不留情地拧断了她的脖颈。 存活的第一天 花又青从床上惊坐起。 给她盖被子的三师姐楚吟歌被吓得后退一步。 又失败了。 花又青冷汗涔涔,下意识摸脖颈。 傅惊尘下手狠,瞬间要了她的命。也幸好足够快,才让她毫无痛苦地离开。 幻境中肉身已死,人也重回现实。 此时此刻,秋风瑟瑟,卷叶入木窗。 距傅惊尘风雪上玄武山已过去十年。 脱离幻境后,肉,体上的疼痛不会带过来,只是心有余悸,花又青大口喘气,评价:“傅惊尘果然不好骗。” 楚吟歌看了眼供案上的引路香,刚燃了个香端,火星微弱,洇洇地吞着。 “还不错,”楚吟歌安慰,“我上次还没看清傅魔头的脸,就被砍了。” 她抬手触花又青额头:“别想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花又青定了定神,吹灭引路香,小心收起水月镜。 这能制造幻境的镜子,乍一看平平无奇,触手冷彻入骨,如一块儿寒冰。传闻是噎鸣之物,《大荒西经》中记载,噎鸣处於西极,行日月星辰之行次。作为神器,这柄水月镜亦能观过去,可预见未来。 半年前,花又青就是从此镜中窥见十年后的景象。 当时她还不知镜中那与傅惊尘大魔头日,日交,欢的人是自己,只当这镜子和四师兄珍藏的避,火图在一起放久了,沾染上红尘涩气。 彼时花又青津津有味地连续看了一个月后才察觉到不对劲,只觉镜中那女子极为眼熟。满腹疑惑的她顺手抄起普通铜镜看了眼,险些背过气。 比知道自己十年后会被大魔头囚,禁做炉,鼎更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是她发现大魔头每天都在用炉,鼎。 花又青快速收好水月镜,追上楚吟歌。 险山密林,凉雨绵绵不绝,百川灌河,万峰秋色。 黄昏后起了一层薄薄的烟霭,浅浅笼罩这衰落的山城,绵延数百里的石楼青瓦房,孤鸿远飞,昏雾横绝巘。 偌大门派,现如今不过寥寥几名弟子。 斋堂中,二师兄方回燕正发放青精饭。素衣乌发,一双手修长干净。 大师姐失踪后,他就成了这个门派的主心骨。 方回燕给花又青舀了满满一勺,碗中青绿粳米堆成尖,看她神情呆滞,轻声宽慰:“傅惊尘心思缜密,我和你两个师姐都无功而返。这次失败不能证明什么……你只当是一次历练,不必忧心。” 花又青捧着碗,叹了口气:“我不是为这件事忧心,是饿懵了。二师兄,你再同我多说几句,我就饿死给你看。” 方回燕:“……” 花又青一口气吃掉三大碗青精饭,抹抹嘴,利落地表示要再试一次。 ——再次尝试进入幻境,接近傅惊尘。 三月前,大师姐突然失踪,下落不明。 她最后出现的客栈中,小二曾见到她和男子交谈;据描述,那男子衣着装束,赫然就是玄鸮门弟子。 玄鸮门修习邪法妖术,是为正派人士所不齿的阴邪道。他们行迹隐蔽,十二年才开一次山门,收徒授业。 收弟子条件也苛刻,上次开山门还是十年前,而傅惊尘是唯一一个通过考验的人。 众人想尽办法,遍寻不得,只好动用师父留下的水月镜,尝试通过幻境寻找大师姐。 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要顺利混入玄鸮门,只能寄希望于十年前的傅惊尘。因玄鸮门有规矩,凡入选的新弟子,皆可携家人同住进玄武山。 遗憾此人警惕心太强,又着实太过缜密,师兄姐们轮番上阵,皆被他一一斩杀。 花又青尚算幸运,是唯一一个看清他真实面目的人。 其他人直到脱离幻境,都不知傅惊尘长什么模样。 现今,花又青主动提出再试一次后,最高兴的是七师妹。 七师妹才是正儿八经的前朝遗孤,亡国的小公主。若是花又青不去,这个苦差事就要轮到她身上了。 反对最激烈的则是二师兄方回燕,他紧皱眉头,表示进入幻境十分损耗人的精气; 哪怕受伤不会影响现实中的身体,但幻境中的疼痛感也都是真切的。五师妹受不了那种痛苦,现如今还在房间昏睡—— 可只有花又青认得傅惊尘。 她执意坚持,方回燕也别无他法,只能放她去。 重新集蜃气,再开水月镜。 花又青缓缓吸入白玉净瓶中腥冷的蜃气,躺在床上,三师姐楚吟歌用咒法催动水月镜,方回燕点燃引路香,严肃地重申注意事项。 “幻境容易令人迷失,无法醒转,必须点燃迷榖枝做的引路香,才能让你保持清醒。” “一根引路香能持续燃上七日。现实一日,幻境一年,你在幻境里最多只能逗留七年。” “切记,幻境只是幻境,不会改变现实;你重新进入,傅惊尘仍旧不认识你;当然,等你离开幻境后,现在的傅惊尘也不会记得你。” “天冷了多穿衣服,热了也别贪凉,厚衣服多穿几天总没有错。” “头痛发烧及时就医,不要拖,少吃生冷食物,注意肠胃,晚上睡觉记得盖住肚子,别吹冷风别在深夜独自斩妖除魔别吃重口味菜肴别随便和人单挑别和陌生人说话别让师兄担心……” 花又青闭上眼睛,凝神静气,腥冷蜃气在血液中流淌,忽有从悬崖坠落之感—— 下坠,下坠。 如白雪落地。 扑簌。 花又青在白雪皑皑的玄武山再度睁开眼。 重回十年前,这是傅惊尘拜师学艺的前一天。 时间珍贵,花又青不敢浪费分毫,咬破手指,以血画了个追踪符。 被傅惊尘拧断脖子的时刻,她成功偷到对方一根头发。 以发做引,轻松找到傅惊尘所在。 寒冬腊月的永安城,滴水成冰,城主府中丝竹轻荡,两条街外的当铺前,磕掉牙的老乞丐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花又青轻盈跃过,目露不忍,暂且驻足,为其悄然颂了超度咒,方利落地翻过矮墙。 刚刚亲手割下城主脑袋的傅惊尘,今夜就在这矮墙内破庙中。 这是傅惊尘杀手生涯的最后一条人命。 当年因一己私欲而致傅惊尘一家葬身火海的城主,绝不会想到,他精心培养的杀手中,最出色的傅惊尘,蛰伏近十年,只为取他项上人头。 一炷香前,傅惊尘一连斩杀城主身侧三名精锐,生生割断城主脖颈,自己亦被砍伤右腿。 城主的死亡瞒不过太久,等天一亮,就会被人发觉。 永安城十丈高,守卫森严,若傅惊尘腿上无伤,自然能轻松跃过。但他此刻负伤在身,行动不便。 城门已经落了锁,要等寅时才能开。 此时距离寅时还有半个时辰,傅惊尘暂时藏身破庙,正用布条缠紧受伤的右腿。 火光微跳,他露出的右腿上布满伤痕,这一刀险些砍断他腿筋,血肉翻出,隐隐可见骨,因剧烈疼痛,青筋绷紧,手上动作仍优雅,不慌不忙,一层层缠上。 花又青趴在门外,同情地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个穷鬼,连止血生肌散都买不起,只能依靠这种原始的挤压止血法。 不过这人定力是真的稳,昨天扭她脖子时,一点儿也看不出受了这么重的伤; 还有他的轻功——花又青是修道之人的身法,修行久了,自然身轻如燕,并非习武之人所知的武功;而从死人堆中爬出来的傅惊尘,才是真正的好轻功,纵使跛足,在雪地上也只留下浅浅痕迹。 嗖。 一道凌厉的风直冲眉心。 花又青反应迅速,侧身避开,那枚暗器钉入她身后门板。 噼啪一声脆响,木门登时裂成两半。 花又青痛惜这破庙里唯一的好门就这么破了,又猛然察觉,那钉在木门上的,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一截再普通不过的枯草茎。 “是哪里的朋友?”残破不全的佛祖石像前,一身白衣的傅惊尘不抬头,仔细将右腿上绷带系了个漂亮的结,问,“外面冷,何不进来坐坐。” 花又青心想你这破庙也暖和不到哪里去啊。 她没有继续躲避,慢吞吞跨进朽木门槛。 傅惊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并无讶然,淡淡一停,问:“你是修道者?” 花又青说:“我不知道。” 傅惊尘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花又青说:“我也不知道。” “你家在何处?” “完全不知道。” …… 花又青真感激父母赐她这幅人畜无害的模样。 一番询问,没有得到回答,傅惊尘也无继续问下去的打算。 他整理衣襟,雪白衣衫遮盖下,完全看不出右腿几乎被人砍断。 傅惊尘站起,从花又青身侧经过,视若无睹,就像她并不存在。 一缕幽冷梅香飘过时,花又青抬手,想要抓住他。 尚未触到对方衣袖,就被急促推开,花又青抬头,傅惊尘手中的铁剑已经架在她脖颈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花又青,铁剑一转,饶是未开刃,再贴一寸,也能割下她头颅。 傅惊尘柔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能帮你止血,”花又青半真半假地说,“你的腿受伤很严重,如果我不帮你,明天它就烂掉了。” 傅惊尘没说话,只是漫不经心转动手腕,铁剑割破花又青脖颈,一道殷红小伤痕。她不躲不避,急促念愈合生肌咒。 脖颈间刚割开的小伤口飞速止血、愈合,眨眼间,光滑到好似从未受过伤。 这些人间兵器,伤害的不过是□□表层。咒语能生肉合肌,就连断骨亦能重造。 傅惊尘收起铁剑,微笑赞扬:“不错。” 视线仍是冷的。 花又青全然不在意,她双手贴在傅惊尘那条伤腿上,闭眼默念。 他腿上那样狰狞可怖的伤口,若用草药医救,至少得两个月,而在修道人眼中,也不过小小几道符咒。 她没有让伤口完全愈合,甚至刻意放缓疗伤速度,只让皮肉长了一半,表层肌肤仍旧是狰狞的一张口,猩红地翻着血肉。 花又青停下,她抬头,可怜望傅惊尘:“我没有力气了,现在好饿啊,明天再帮你疗伤好不好?” 她并不打算再走之前的天真妹妹路线。 事实证明,傅惊尘完全不吃这一套。这个世道,忽然间出现一个纯洁无垢的小妹妹,的确容易令人生疑。 “死”过一次后,花又青头脑清楚多了,想让傅惊尘带着她进玄鸮门,只能证明她对他有用。 左右都是来历不明,不如做一个“有用”的人。无论什么时刻,一个助手都要强过累赘。 傅惊尘只看重利益,她的价值也比“手足亲情”更高。 现在是十年前,号称“修仙加工厂”的永海派尚未出名,修道之人皆低调,大部分人也都高傲,不同俗世人结交,会这些治愈咒法的人并不多。 花又青在赌,她赌傅惊尘会带上她。 毕竟他要去的是玄鸮门,是未知的邪修之途。 寒风吹破庙门,被枯草茎刺破的木门版不堪重负,轰然裂做两块,颓然倒地。 傅惊尘低头看她半晌,噙笑。 “不过,”他微微俯身,“我今日就会离开此地,你明天怎么帮我疗伤?” 花又青怯怯:“你要去哪里呀?” 她知傅惊尘不会回答,又低声:“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你可不可以带上我?” 傅惊尘沉吟:“带着你?” “对,”眼看胜利在望,花又青快速地说,“等我休息一天,就能立刻治好你腿上的伤。” “但我孤身一人,带你一个女娃娃,着实不方便,”傅惊尘不动声色,“倘若别人问起,我怎么讲?” “你就说我们是一家人,”花又青仰脸,无辜望他,“比如说,叔侄,舅甥,或者,兄——” “好聪明的小脑袋,”傅惊尘笑,揉了揉她的头,漫不经心,“那就父女相称吧。” 花又青:“啊?” 傅惊尘微笑:“旁人若问起,我就说你是我女儿。” 花又青:“啊啊?” 傅惊尘弯腰,审视她的脸庞:“和我长得的确有些相像,天生的父女相。” 花又青:“啊啊啊?” 傅惊尘顺手解下腰间佩玉:“这个送你做见面礼,叫声爹爹听听。” 花又青:“……” ……傅魔头你脑子有病吧? 玄鸮门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昔日的修仙人士大多隐于世间,长生难求,更何况得道飞升。 在这个世界上,飞升就像是话本子里的好男人,人人都听说过,可谁都没有见过。 直到今日,最接近“飞升”这个概念的也只有一人,就是花又青的师父,定清。 他老人家曾举门派之力去封印妖魔,之后又活到一百五十岁才撒手人寰,溘然仙逝。 小时候的花又青极其抗拒青精饭,所谓青精饭,就是用南烛叶或者旱莲草的汁液浸泡白粳米,浸到粳米变绿后晒干,吃的时候,一勺滚水冲开即可,乃修道之人居家旅行之必备良品。 花又青每每表达对青精饭的厌恶,二师兄方回燕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她,青精饭最为纯净,益气增修为,师父活了这么多年,只食青精饭。 花又青吃惊:“不是因为我们门派穷吗?” 方回燕:“……青青慎言。” 倘若长寿必须要吃青精饭,这可真是难以设想的可怕,花又青宁可大鱼大肉,她一点儿不贪心,活到九十九岁再死掉就够了。 她认真同方回燕分析,是不是因为青精饭让人吃了就想死呢?每天吃饭就想死三次的人,注定会清心寡欲;寡欲使人延年益寿,就像宫里的太监一般都能活得很久,哎你说咱们师父有没有可能是太—— 方回燕红着脸,急促打断她:“青青,不可妄言。” 定清尚在的时候,门派还未如此凋敝。 这位离得道成仙仅一步之遥的师尊,在玄门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遗憾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全部死在一场封印妖魔的大雪中。那场大战也极大地伤害了他的元气,至此闭关休憩几十年,不问外事。 至于大师姐,则是定清在休憩时捡的遗孤。 花又青拜师时,已是定清师父仙逝后的第十五年。 满手冻疮的大师姐恭敬地给师父的牌位上了三炷香,一扭头,又把跳上贡桌拼命吃贡品的花又青抱下来。 等花又青狼吞虎咽地吃掉两块儿糕点后,大师姐温柔地用丝巾擦擦她的唇,才教她在蒲团上跪下,向师父的牌位叩头行拜师礼。 花又青的名字,也是大师姐从师父临终前的练字纸上择下来的。 那是两句像打油诗的话。 「百岭千峰花又青,一去万里我独行」 没什么复杂的含义,更像话本上提到的,亦或者说书先生最后一回要讲的收尾话,颇有天地风雪,主人公孤身行走的感觉。 大师姐读书不多,识字有限,只觉“花又青”三个字很美,特意给了她。 在大师姐讲过取名思路后,花又青思考了很久,为什么偏偏是“花又青”呢?为什么不是“我独行”或者“千峰花”呢? 她天生一根筋,白天想夜里也想,直到被三师姐蒸的馒头硌掉了三颗牙。 这坚硬的馒头不仅终结了花又青摇摇欲坠的乳牙,也终结了她的思索之路。 幸而早早终结,否则,在还没有哲学家概念的年代,花又青未必能依靠思考成神,更可能会依靠思考成神经病。 曾经的修仙人士,认为主动向陌生百姓教授法术是愚蠢之事。 修仙问道是一件听起来就令人肃然起敬的伟大事业,尽管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修,但不修仙就得去求职赚钱买房养家生孩子养孩子再帮孩子求职赚钱买房生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那还是修吧。 就像医生的孩子是医生,先生的孩子是先生,农户的孩子是农户。 大部分的修仙者,也有着严格的收徒制度,问道这项艰难事业,只通过血液和性传播,坚决不让普通百姓吃到一点儿修炼的苦。 譬如玄武山上的玄鸮门,就讲究一个机缘,十二年开一次山门,能不能收到徒倒是其次,主要还是满足那种格调高的虚荣心。 至少,在给钱就教法术的永海派出现之前,在路上遇到修仙之人的概率,比穷书生夜宿破庙遇美貌狐妖还要低。 这也是花又青在傅惊尘面前露一手的原因。 物以稀为贵,十年前的修仙者还很值钱。 傅惊尘如今尚未习得玄门法术,又多受伤,有她这么一个可随身携带、且外表明显无威胁的医生,显而易见,利大于弊。 冬夜长,寒灯一点,老鸦哀号。 傅惊尘抱着花又青,轻松越过十丈城墙。 高墙之上,守卫缩在角落中避着凛凛寒风,大片的雪花落在单薄的夹衣上,冰冷的护甲隔着陈年的棉花冻痛了身体,他一个激灵,隐约瞧见似大雁载小雁的东西飞了过去。 花又青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傅惊尘要她叫爹爹的建议。 修仙人士只是不在意脸了,不是不要脸。 傅惊尘不勉强,自然而然地提出,那就兄妹相称。 他那块玉佩此刻也正戴在花又青的腰间。 白色岫玉,不是什么值钱的料子,造型罕见,是扭曲成阴阳八卦、首尾相衔的蛇。 尽管花又青未探测到任何法器的气息,但考虑到是傅惊尘的东西,她断然拒绝。 狗嘴里吐不出好象牙,她才不信这魔头会如此好心肠。 她那一次可不是白死的。 傅惊尘置若罔闻,微笑俯身,亲手给她系上:“这是我的家传之物,总不能白让你叫一声哥哥。” 系好后,他松开手,颇为满意地看了看。 花又青心想这魔头还挺会编,家传的不是龙凤佩吗?哪里又来的岫玉蛇佩。 她客气推脱:“如此昂贵,我不敢收。” 傅惊尘含笑:“不值几个钱,是家父昔日所购。” 花又青把“既是令尊遗物”几个字险险收回,提醒自己切莫露相,佯装不知:“既是长辈所赠,兄长更不该随便送人。” 说着,她动手要解。 傅惊尘不动声色:“对了,忘记告诉你,此佩一旦戴上,便不可随意摘下。” 花又青:“……可是你刚刚摘下来送我。” “因为我并非随意,”傅惊尘颔首,“若想摘取,定要戴足九九八十一天,再沐浴焚香,上祷苍天后才可取下,否则将有血光之灾。” 花又青僵住,她沉默一阵,问:“真的假的?” “不确定。” 傅惊尘低头擦拭着那柄生锈的铁剑,那剑刃之上,尚留有她的血迹,风轻云淡:“不过你可以试试。” 花又青:“……” 岫玉蛇佩幽幽悬在她腰间,傅惊尘抱着花又青,轻松飞跃十三里。 花又青观天象,默默计算着星宿位置,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傅惊尘完全没有去玄鸮门的迹象。 永安城外,东南西北四座山,以天之四灵命名,北玄武,南朱雀,西白虎,东青龙。 看赶路方向,分明是往朱雀山而去,和玄武山背道而驰。 花又青心下一紧。 傅惊尘若不去玄鸮门,她此次入幻境又是前功尽弃,更难寻找大师姐下落。 大师姐温华君为人忠厚秉实,在求仙问道之事上并无太多天分,却古道热肠,又有一颗慈爱之心。 当年门派受人欺凌,被割去几个山头,几个师兄师姐几乎连青精饭都吃不上,仍去战乱后的城池救助贫困百姓,免费治伤。 花又青就是那个时候被大师姐发现的。 彼时永安城大雪,她两日滴水未进,安静地窝在破箩筐下等死。 温华君翻开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阴翳。 温华君的手都瘦到皮包骨,细伶伶如经霜的竹,心疼地抱着花又青,叹气说这孩子可真轻啊,怎么只有这么点儿肉。 三个师姐轮流背着花又青,一瘸一拐,涉雪而行,将她从阎王手中拖回,背出一条生路。 虽是师姐妹相称,但花又青潜意识中将大师姐视作母亲。 如今,再生父母有难,她怎能袖手旁观。 花又青舔了舔嘴唇,思忖着,该如何让傅惊尘去玄武山。 ——绝不可直接提,他心中若起疑,说不定会掉头就走。 死过一次后,花又青机警了不少,不敢再放松警惕,亦不能随意造次。 还有一天时间,谁知现在傅惊尘是不是在使诈,在测试她。 她决意暂且按兵不动,先观察半日再说。 去往朱雀山的途中有个小镇,坐落在官道上,镇口有一小店,挑着一柄卖酒的旗子,做生意的商贩,走镖的,江湖客,都在这里吃早饭。 傅惊尘亦携花又青停留至此。 修仙之人虽能辟谷,却也不能辟谷太久,容易饿死。 花又青尚不能抵抗口腹之欲,更何况傅惊尘如今只是肉体凡胎,昨天还流了那么多血。 花又青还在担心永安城的人会追来,忧心忡忡,思忖着,倘若追兵迎面赶上,她是再露一手救下傅惊尘呢,还是不救? 不救的话,他死了怎么办?救的话,傅惊尘会不会对她充满戒心? 嗯……虽然他现在的戒心也不小。 犹豫间,傅惊尘已然落座,持一方白色丝帕,将桌子反复擦了七次,擦净后,才让店小二端上玉米粥和包子。 看花又青神游天外,傅惊尘微笑叫她:“青青,吃饭了。” 花又青下意识举筷,又怔住:“你叫我什么?” 她确定并未将自己的名字告知对方。 心下一凛,借着木桌的遮挡,花又青快速单手掐诀,以做防御。 “青青,青草的青,我给你取的名字,”傅惊尘微笑,“不喜欢?” “不,不是,”花又青心狂跳,若无其事,“为什么是青青呢?这个名字有什么寓意吗?” “以前我有个妹妹,”傅惊尘笑意渐隐,目光平和,“她的名字就是青青。” 花又青暗暗松了口气:“她现在在哪里呀?” 傅惊尘淡淡说:“倘若她如今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花又青心想,肯定和一样大,我是故意算准了年龄,变成这么大来骗你的。 心下如此,看傅惊尘如此伤神,花又青不免也动恻隐之心。 她虽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但在师兄姐的教育下,对兄妹情犹为共情。 更未料及,傅惊尘白日中竟如此坦白,若非见识过他的戾气,她险些要以为他当真如此赤诚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主动安慰:“哥哥节哀。” 傅惊尘微笑:“无妨,都过去了。” 顿了顿,花又青展颜:“我还不知道哥哥名姓呢。” 傅惊尘优雅地饮了口玉米粥,衣袖雪白,身上梅香幽黯,恰似冷冬寒梅,柔柔盛开。 他说:“我姓任,名铁牛,你就叫我一声铁牛哥吧。” “……” 花又青咔吧一声,把筷子折断,袖子下青筋暴起。 傅惊尘你发癔症啊!!! 随发癔症的傅惊尘一同踏入小镇后,花又青抓耳又挠腮,思考着如何委婉提玄武山的事情。 玄鸮门明日就会关闭山门,从此隐身,要等十二年后再度开启。 花又青现今身体还小,头顶刚及傅惊尘的腰,很难带着他一同御剑飞行。据方才傅惊尘的行路速度来看,从此处到玄武山,至少也要两个时辰。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花又青心急如焚,面上却无法表露,唯恐被傅惊尘看出破绽。 她不知傅惊尘来此处做什么,缠着问了几句,傅惊尘悠悠回答。 “我家住朱雀山,依靠打猎为生,这次出来,是打算买些过冬的衣服和粮食。” 花又青:“那你昨天的腿伤……?” 傅惊尘叹气:“价格没谈拢。” 花又青:“啊?” 傅惊尘一本正经:“我昨日也同你现在一样惊讶,不过是往下抹了几个铜板而已,瞧,将我砍成这样。” 花又青:“……” 傅惊尘叹气:“世道如此,人心不古啊。” 花又青:“……” 信他讲实话,不如信老公猪会用猪爪绣花。 幸而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她找到机会。 傅惊尘在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中开了房间,闭眼休息,睡前吩咐店小二,做一尾鱼,正午时分端进房间。 天无绝人之路。 电光火石间,花又青记起方回燕讲过的鱼腹丹书。 讲秦二世,陈胜吴广二人,因天降大雨耽误行期,决意造反;为了鼓动其他人,特意用丹砂在绸子上写下“陈胜王”三个字,藏在鱼腹中。等剖鱼取丹书,顺理成章成了起义人中的头目。 她施了小小障眼法,将黄纸变做绸布,以灯盏边缘的黑油烟做墨,谨慎写下“玄鸮门”三字,使了离魂技,悄悄将东西藏在店小二端来的鱼腹中。 一切妥当后,花又青松口气,叫醒傅惊尘。 傅惊尘落筷就戳到那布条。 手一顿,他面色微变,凝神望那布条。半晌,用筷子轻轻挑起那布条一角。 花又青心跳加速。 她并不确定傅惊尘能不能清那上面写的字,只知他注意到了绸上墨痕。 花又青已经将接下来的话想好,只需傅惊尘将这布条展开,她便能顺理成章地念出玄鸮门这三个字,然后再好奇地追问傅惊尘,玄鸮门是什么呢? 铁牛哥要去玄鸮门试试吗? 铁牛哥身手如此好,我相信你定能通过玄鸮门的考验…… 在和师兄弟的相处中,花又青深谙如何恭维男性。 天底下的男人都一样,不必浪费时间去理解,只需双手托腮,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再以夸赞的语气说一句——“哇你懂得好多好厉害你是我见过最特别的男人请告诉我快教教我”——就足够了。 现在开始第一步,惊讶。 花又青故作不知:“铁牛哥,这是什么呀?” 傅惊尘放下筷子,温和:“是银子。” 花又青:“……啊?” 傅惊尘起身,朗声叫店小二。 花又青忘了。 ——据姜国食物安全律法及食客权益保护法,凡在食品内吃到不可食用异物者,食客有权利要求退换,并可保留证据,向所在地食物监督局进行投诉。 除要求赔偿损失外,还可以向对方索要价款十倍的赔偿金。 (注:请在确定自己的武力值能对抗店家、或有足够人脉后再谨慎维权) 半日后,花又青捧着铜板,在店主不停的道歉中,失魂落魄地跟着傅惊尘出了客栈。 从始至终,傅惊尘完全没有看那鱼腹中的绸条。 甲计划,失败。 花又青乃越挫越勇之人,她并不灰心,重新在脑海中演演一遍,立刻找出症结所在。 步骤太繁琐,变动太多。 傅惊尘去药铺买药时,花又青虚空掐诀,短暂迷了身边两位客人的魂。 识字越少的人越容易被控魂,这两个只是来取药的普通百姓,轻而易举地着了花又青的道。 花又青控着他们的觉魂,谨慎施法,一唱一和,让他们以傅惊尘能听到的声音聊天。 “老李,你听说了吗?” “什么啊小王?” “玄鸮门的事啊,就是那个十二年才招一次弟子的玄鸮门,现在开山门大酬客,听说明天就截止了,机会有限,只限今日,错过可就追悔莫及了啊。” “什么?还有这么好的事情?我得快些告诉我小叔子的舅舅的女婿的隔壁家的二狗蛋了,让他们都过去。” “你也去试试嘛,进不进得去没关系,瞧一瞧,看一看,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进去就是赚到,不去就是错过。” …… 人的觉魂最为敏感,稍有不慎就容易弄伤。 花又青修炼的是正道,谨记不可伤及无辜,竭力克制,小心翼翼操纵。 可惜,傅惊尘取完药,表情始终淡漠,好似从未听见身边两个人的交谈。 直到跨出药店门槛,走出三里地,傅惊尘仍没有提刚才的见闻。 他甚至还在往朱雀山的方向赶路。 花又青一忍再忍,终忍无可忍,试探:“铁牛哥,你有没有听到刚才药店里人的聊天?” 傅惊尘说:“嗯?没听到。” 花又青看着他清俊的脸,深呼吸,提醒自己。 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医。 她只得继续以天真的语气问:“他们在讲玄鸮门耶,铁牛哥,你这么聪明,这么厉害,可不可以告诉我玄鸮门是什么呀?” 傅惊尘波澜不惊:“不可以。” 花又青顿了顿,迈着小短腿追上,维持灿烂的笑:“为什么呀铁牛哥?” 傅惊尘说:“因为你聪明厉害的铁牛哥不知道玄鸮门是什么。” 他淡淡补充:“从未听说过。” 花又青停下。 见她未追上,傅惊尘亦停下步伐,折身,缓步走到她面前,弯下腰,问:“怎么了,青青?” 花又青双目失神,放空,望太阳。 傅惊尘略略抬头,看着那一轮灼灼烈日,复低头,看着花又青苍白的小脸:“在想什么?” 花又青说:“想死。” 功夫不负好心人 “大部分男人是很廉价的。” 这是四师兄展林的口头禅。 在清水派穷到真的只能喝清水时,展林义不容辞,挺身而出,挑灯夜战,苦苦撰写艳,情、昼夜画避火图,成功养活了嗷嗷待哺的若干小师妹师弟。 做为一个能充沛调动起读者情绪的好作者,他的原话更过激一些——“全世界的男人都下贱”。 二师兄方回燕不赞同这种言论。 做为清水派中唯一一个从不称傅惊尘为魔头的礼仪人,他语重心长地同展林讲,修炼之人,要心宜气静,怎么能说出“下贱”如此冲动的话语呢? 还有,怎能以偏概全呢?“全世界”的范围太广阔了,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可一概而论,以己度人,岂不是以管窥天? 等等,展林,过来,坐下,师兄还没有讲完呢,你啊,性格就是太急太躁,今日晚斋后,师兄陪你一同诵读静心诀…… 不堪其扰,展林只好将“全世界”“贱”替换成礼貌的“大部分”“廉价”。 万幸,些许字词的改动,并不会影响事实真理。 分别前,展林左手抄着冰心诀,右手写着《水浒淫传之我同武松在景阳冈的那春风一夜》,头也不抬,叮嘱花又青:“大部分男人是很廉价的,得不到的才是最香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花又青说:“我冒充的是傅惊尘的妹妹,不是他的炉,鼎。” “喔喔喔,”展林说,“男人不能生育,天生没有什么父爱、兄妹之爱,所谓的感情都是从相处和付出中产生。明白吗?尤其是傅魔头这种没什么心肝肺的家伙——先别啃馒头,听我说。” 他严肃:“人只相信自己搜寻后查的东西,而不是别人让他看到的;男人也一样,更喜欢他自己花心血栽培的那个孩子,而不是在他身上花心血的。” 花又青由衷钦佩展林师兄,不愧是写话本子的,随口乱诌的话听起来都有点道理。 可惜他也犯了大部分作家的通病,虽会讲道理,但无法提供有效的解决办法。 就像艳,情作者,只负责勾起读者的淫,欲,却不负责提供消火的途径。 一如现在的花又青,知道自己应该让傅惊尘改主意去玄鸮门,但不知怎样才是正确做法。 稍有不慎,又是前功尽弃。 水月镜虽在,迷糓枝难求。 更何况,每次入幻境都需要消耗师兄姐大量功力,死亡也不是有趣的事情。 继甲计划鱼腹丹书、乙计划谈天说地失败后,花又青饮完茶水,毅然决然地开启丙计划——三面夹击。 这个世道,玄门中人虽少,却也不是没有。 永安城地处偏避,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山高皇帝远,城主就是这蛮荒之城的王。 生前,除豢养杀手之外,城主还重金请来了两位大师坐镇,一位是泼粉山海棠宗的玉杏仙姑,另一位则是朱雀山傲龙派的燃血大师。 傅惊尘斩杀城主时亦被他人砍伤,现场定会留下他的血迹。以血、发等东西做引,只要两位大师施法,找到他并不困难。 花又青早料到如此,在第一次为他疗伤时,就默默给傅惊尘上了一层咒,遮蔽他的气息,能轻松蒙蔽过常用的那些搜寻术法。 ——这个小法咒还是她编出的,初衷只是不想让二师兄找到她藏的牛肉干。 花又青借助天上飞鸽,将沾有傅惊尘气息的几根头发带走,分散到前方小镇之上,以吸引追兵,四面八方地围起来,只留一处空隙,逼他只能去玄武山。 这一招即刻生效,刚出小镇不久,就遇到傲龙派的几个弟子,四个弟子配一队官兵,浩浩荡荡,瞧见青年男人就拦下,大街之上,强行看人腿上是否有刀伤,不配合者直接剁腿。 傅惊尘一言不发,当机立断,带花又青调转方向。 花又青暗暗松口气。 按照这个速度,等日落之时,傅惊尘应该就会发现,玄武山是唯一安全的方向。 届时,去玄鸮门便顺理成章。 毕竟,傅惊尘是玄鸮门十二年来所收的唯一一个弟子——肯定有些机缘在身上吧? 花又青沉浸在思考中,一抬头,吓一跳:“你的脸……怎么变了?” 傅惊尘那张俊美的脸,转眼间换了另一张,干干净净,却不怎么惹眼,像极淡的、滴到水中的墨,十分低调。 花又青天生一只异眼,能看清世间万物真身。她确认傅惊尘毫无使用玄术痕迹,这才是惊愕原因。 改头换面,如此浑然天成。 傅惊尘言简意赅:“猎人间常用的易容术。” 花又青摇头:“不可能,易容术不会这般惟妙惟肖。” 傅惊尘说:“好吧,其实我扒了其他人的皮。” 花又青:“……” 少来,你当骗八岁小孩呢? 日暮苍山,雪倾千里。 二人改道青龙山。 傅惊尘正挑选马匹,坐在石凳上的花又青瞧见两个着粉衣的少女策马扬鞭,骏马奔驰,扬起混合着泥土的雪沫子。 花又青精神一振,叫:“铁牛哥!” 傅惊尘检查马的牙口:“什么事?” 花又青双手捧脸,大声:“我看到两个好漂亮的美人姐姐。” 傅惊尘未说话,旁侧马厩的老板先笑了:“小女娃,那是海棠宗的女弟子,自然倾国倾城。” 花又青明知故问:“海棠宗是什么呀?” “小孩子不能听这些,”傅惊尘同老板笑,“舍妹尚小,别同她说这个。” 老板大笑,又问他,看中了哪一匹? 花又青瞧傅惊尘风度翩翩,和她曾在水月镜中瞧见的暗黑魔头全然不同。 若非提前预知,现今的他真当得起一声风度翩翩的称赞。 海棠宗听令于合,欢宗,依靠男女阴阳调和进行双修,也有人投机取巧,暗中行采补之事,专门骗取修行之人的元,阳/阴,向来为名门正派所不齿。 花又青暗中观察傅惊尘反应。 他也看到了那远去的粉衣白马,未有丝毫惊慌。面色自若地付了钱,牵着一匹枣红大马,抱花又青翻身上马,并未躲避,反倒向海棠宗的那两个粉衣女子追去。 花又青心下一惊。 糟糕,他该不会是想占人家便宜吧? 她曾看了一个月的水月镜,只看到傅惊尘同她交欢,并未瞧见其他女子或男子的身影。 可也说不定,傅惊尘都已经开始使用炉,鼎了,谁知他是不是还会什么邪门歪法,不然怎么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成长为一个可怕的大魔头。 这种惊人的修炼天赋,几乎快要赶上她了。 思忖间,傅惊尘已纵马轻松跃过海棠宗弟子。 经过时,只闻一阵蜜饯霜糖梅子香,沁入心扉。 花又青两只小短胳膊扒着傅惊尘臂膀,好奇回头看,只见白马美人,环肥燕瘦,果真是倾城倾国之姿。 她看直了眼睛,直到头顶传来傅惊尘的声音:“喜欢?” 花又青谨慎回答,唯恐傅惊尘一时兴起掠走那两位美人:“没有。” “口水都快流到我袖子上了,”傅惊尘说,“还说不喜欢。” 花又青置若罔闻,扭头看前路,又下雪了,片片大如鹅毛。 “喜欢就说,”傅惊尘平静,“你既帮我治伤,我也不会亏待你——喜欢谁的脸,告诉我,我把她皮割下来送给你。” 花又青脊背瞬间生寒,仔细观察傅惊尘脸上的那张面具,越看,越觉唇齿发冷。 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皮。 她自幼长在晋翠山中,跟随师姐妹生活,几乎少同江湖人士结交,少见易容之流。 上午傅惊尘提起时,她还只当对方又在说笑。 经此对话,她要重新审视傅惊尘话语的真实性了。 雪越下越大,枣红马体力有限,渐渐不支,开始摇头喘气。 遥遥看前方有一客栈,挑着两盏红灯笼,荒山野岭之间,白雪重重,衬着那两点红颇有些森然鬼气。 花又青是不怕的。 清水派中,只有三师姐一人怕鬼。 不过,自从她亲眼目睹花又青七岁时刨了定清师父的坟墓、拿他老人家的白骨搭房子后,就再也不怕了。 眼见雪路难行,傅惊尘停在客栈前,将马缰绳交给伙计,嘱托对方多给马喂些饲料。 花又青掐算着时辰,觉察剩余不多后,只觉头昏脑胀。思前想后,她松了约束傅惊尘气息的禁咒,无奈地选择吸引各路追兵。 同时果断下定决心。 假使傅惊尘当真去不了玄鸮门,就先杀掉他,再自杀重开。 客栈中已经住了不少人,花又青刚跨入门槛,就听见一阵喧闹,她斗篷大,垂下来挡住大半边脸。 饶是如此,二人进门时,吵嚷仍有片刻凝滞。 老板娘一身红衣,握一柄绣有貂蝉的团扇,扇子压在胸口,她倾身,仔细瞧了瞧花又青的脸,大冷的天,她犹轻摇那团扇,笑盈盈地招呼他们上二楼。 花又青不喜欢那些男人的视线,飞快扫视,确认其中有着四个傲龙派弟子。 傲龙派只收男徒,最为好认,一脸的桀骜不狂,身着褐黄衣,一瞧见漂亮的女子,嘴上议论着这女定不是良家全靠男人修炼,眼睛却死死滴黏在女人胸腰上。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心恶意更多。 刚转过楼梯,迎面撞见一披头散发的女子,抱着裹孩子的小被,声音温柔,哼着小调,像给孩子喂奶:“乖儿子,乖孩子,喝饱饱,睡觉觉……” 近看,襁褓中哪里是什么婴儿,只是个布缝的娃娃。 花又青一停。 老板娘怒目而视,以团扇赶那抱孩子的女人,皱眉呵斥:“下去下去,谁让你上二楼的?” 转过身,又笑着向二人赔罪:“呦,真是对不住,让二位看见这个疯婆子……外面冷,我也看不下去她被冻死不是?您二位多担待……” 傅惊尘没说话。 进了房间,关上门,不多时,又有人敲门,说是送热水,花又青去开门,一看那人面容,震惊不已,一句“四师兄”险些出口。 端水来的人,面容端正,天然一股笑模样,瞧谁都是笑盈盈的。 俨然四师兄展林的少年模样。 水月镜织造的幻境只能容一人进入,且现实中的四师兄应当还在京城。 花又青脑子活泛,立刻意识到,这是幻境中的展林。 傅惊尘在身后,她不能露出破绽,如芒在背。 印象中,展林似乎在朱雀一带捉过妖,是一笔大生意,报酬丰厚。 只是不知怎么,展林在这次任务中不慎同时得罪了海棠宗及傲龙派的人,不仅被傲龙派的人打断双腿,还被海棠宗下了极为强劲的焚身咒。 为了不误伤师妹,展林独自在后山温泉中浸泡整整一个月,才终于解了焚身咒,幸运的是激发他画避火图的灵感,图册被人一抢而空,成功给师弟师妹们置办了过年新衣。 完成任务后才能拿到报酬,清水派穷,很多师兄姐出任务时还要做些小兼职,来换取食宿。 展林此时大约也是如此,在客栈做些事情,亦能免费住宿。 无论如何,现在看到胳膊腿儿都完好的四师兄,花又青还是欣慰的。 她不敢展露太多,生怕被傅惊尘瞧出异样,低头避让,谢谢也不敢说。 倒是展林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花又青的脸。 傅惊尘问:“有事?” 花又青僵住。 “没,没,没,”展林意识到唐突,他快言快语,立刻解释,“只是看着令妹,想起了我的小六师妹。” 请住嘴啊四师兄!你没有看到傅魔头的表情吗! 花又青很想用盆中热水给他来个醍醐灌顶。 傅惊尘扬眉:“哦?” “不过,”展林又看了看花又青,笑,“我小六师妹年纪更小些,今年才五岁。我方才想,小六师妹长大了,定然和这位小姐一般冰雪可爱。” 他犹豫着,又问傅惊尘:“不知小姐身上这斗篷在何处买的……我小六师妹一直想要件这样灰鼠皮的衣服——” 花又青沉默不言。 身上这斗篷不是买的,是幼时某年展林送她的新年礼物,可惜她个子长得快,没几年就穿不下了,白白辜负师兄的一番好意。 思及此,花又青解下斗篷,递给展林:“既然你喜欢,就带回去给你小师妹吧。” 展林一愣,连连推脱,花又青坚持,傅惊尘也出声,要他收着。 几番推拉,他赧颜:“我怎能白白受此大礼……” 他摸遍全身,最终将身上一木盒郑重送给傅惊尘,说是现今身上唯一值钱物件。 傅惊尘只看一眼,便丢在一旁。 记忆中师兄们一直很穷,花又青好奇:“是什么?” 傅惊尘说:“避,火图。” 花又青啪一下丢开。 不愧是四师兄。 展林离开不久,房间中就听楼下有女子口申口今声。 花又青起初以为是海棠宗的女子在采补修炼,渐渐听哭声哑了,伴着摔打,才隐隐觉不妙。 见傅惊尘开门,她也疾步跟下去。 傲龙派的几个弟子,正心满意足地穿衣,其中一人年纪大了,露出肮脏的、流着汗的肥油肚子。修炼之人要修身养性,不必忌荤腥,但忌身体如此发福。 他脚下踩着肮脏的襁褓,正心满意足地系着裤子,那个疯癫的女人衣衫不整,跪在地上,正哀哀地哭求他把孩子还给自己。 孩子? 傲龙派弟子哈哈一笑,把那个破布娃娃撕成两半。 花又青是正道人士。 她见不得欺凌弱小的事,脑袋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先冲出去—— 傅惊尘拉住她的手臂,皱眉:“做什么?” 花又青沉默了。 是的。 这只是幻境,她提醒自己,只是幻境,并非现实。 她现在是要救大师姐,当务之急是逼傅惊尘进玄武山。 几个傲龙派弟子大约是吃饱喝足了,百无聊赖地上楼休息,那个肥胖的男子刻意多看花又青几眼,走过了,那黏腻的笑声尚在,一下一下传入鼓膜。 花又青最终还是不忍,她悄然走到那经暴力的可怜女子前,手指点眉心,默默为她施加止痛愈合的清净咒。 那女子渐渐止了哭声,目光呆滞看花又青,眼神空空,如泥人木偶。 花又青说:“你愿不愿——” 下一秒,一根细细茅草杆刺透她脑壳。 殷红的血汩汩流出,女人仍旧睁着眼,但再也看不到东西了。 悄无声息,一招毙命。 花又青原地站了两秒,才恼怒质问:“你在做什么?” 身后傅惊尘说:“对她来说,活着也是痛苦,不如早早解脱。” 花又青声音又快又急:“这是一条人命。” “人命如何?”傅惊尘垂眼看她,声音温柔:“你又能为这条人命做什么?在她每次被欺凌后给她愈合伤口?然后看着她继续无限度地被欺凌,直到死去?” 花又青哑口无言。 “与其把你珍贵的治愈能力用在她身上,不如先帮你兄长治疗腿伤,”傅惊尘笑,“你若想通了,就先上楼——我还有事要做,记得关紧门,我不想在回房间后看到你的尸体。” 花又青没说话。 傅惊尘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径直向外走去。 白色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时,花又青蹲下身体,抬起手,轻轻合拢那女人死不瞑目的双眼。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非将傅惊尘及那两派弟子引到此处,你也不必在今夜身亡。 花又青默默为她超度,片刻后,起身上楼。 她打定主意。 不能再牵扯更多的无辜之人,纵使这是幻境。 一个时辰,再等一个时辰,假使傅惊尘还不动身,她就捆了傅惊尘的身体,背去玄武山。 这自然是不好收场的下下策,但……总要尽力一试。 花又青没有等到一个时辰。 半个时辰后,楼下混乱声起,沸反盈天,要冲破房顶。她匆匆下楼,只见大厅之中,横七竖八地摆着几具尸体。 赫然是方才气焰嚣张的傲龙派弟子,此时皆被一刀封喉。 沿着滴滴血迹看,一路延伸到门口,四师兄展林赫然站在打开的门前。 下午遇到的那两名海棠宗弟子,其中一名昏迷不醒,另一名急切地扶着师妹,满面怒容:“竟然敢伤害我海棠宗弟子——” 展林怀里抱着那件灰鼠皮的斗篷,急切地辩解:“不是我,不是我,真不是我杀的人……” 他半只胳膊染血,脚下是沾血的长刀。 显然无人听他说话,剩余的人看他如看蛇蝎,展林绝望地看了这客栈一眼,又看已持剑刺来的海棠宗弟子,咬咬牙,转身,疯狂向外跑去。 花又青急急下楼梯,双手握着栏杆,只看到外面火把明亮,马蹄疾驰,还有海棠宗弟子的怒吼:“就是他!他杀了我们的人,行迹可疑,不是逃犯也是同谋!!!抓住他——” 又听马嘶鸣,透过破了洞的矮窗,花又青瞧见展林骑了傅惊尘买来的枣红马,俯身在马上,策马疾驰——他怀里还抱着那灰鼠皮的斗篷,到了此刻尚不肯放手。 追兵诸多,那些前来围剿傅惊尘的人,都被海棠宗弟子这一声吸引了目标,转而去追击展林。 花又青心急如焚,下意识跳上栏杆,还未跃下,就被傅惊尘拎着衣领,轻松拽了回去。 他说:“用头撞地板不会让你变聪明,只会让你的小脑袋开花。” 祸水东引,傅惊尘已然摘了□□,此刻还是他的脸,俊美温和,白衣翩翩的世家子弟模样。 花又青说:“他不可能杀人!” 傅惊尘淡然:“我相信他。” 花又青猛然看他:“真的?” “真的,”傅惊尘颔首,“人都是我杀的。” 他补充:“太聒噪。” 花又青不说话。 好一招祸水东引。 傅惊尘面不改色,似乎毫无廉耻。 是了,和魔头谈廉耻,就像同花魁娘子谈贞,操一样令人发笑。 此行大约难完成任务了。 花又青心算,先救展林师兄,再回来绑傅惊尘去玄武山。 确定时间足够后,花又青手要掐诀,刚转过手,冷不丁,被傅惊尘握住手腕。 咒法被强行打断,手腕一酸,几乎瞬时脱力,傅惊尘声音悠悠:“回房间,收拾行李,你先帮我治伤,我们去玄武山一趟。” 玄武山? 花又青渐渐冷静。 大局为重。 大师姐更要紧。 这只是幻境。 等脱离幻境,她一定给四师兄买他最爱吃的芙蓉酥赔罪。 强迫自己凝神聚气,花又青说好。 她的手腕仍被傅惊尘握着,他力气太大,花又青习得都是内修,手腕被控,脉搏被压,气血无法运转,一时间竟难以反制。 房间内,傅惊尘坐在桌前,摆弄着几根蓍草。 花又青低着头,心绪纷杂,没看桌上的东西,双手贴在他受伤的右腿上,为他疗伤。 狰狞的伤口愈合,血肉迅速生长,傅惊尘面色不变,只垂眼看蓍草。 他为此行卜了一卦。 上巽下离,上风下火。 风火家人卦,乃镜里观花之象。 傅惊尘看为他疗伤的花又青,微笑问:“你平时施法只靠双手?” 花又青没理他。 傅惊尘拂乱桌上蓍草,若有所思:“若没了双手,是不是就断了修炼之道?” 花又青说:“你想做什么?” “我不想做什么,”傅惊尘说,“只是好奇。” 他赞叹:“原来修仙问道如此有意思。” 那些伤口已然长好,一点儿疤痕都未留下。 花又青起身,无意间嗅到傅惊尘袖间冷冷寒梅香,恰如第一次被他拧断脖子的那个夜晚。 傅惊尘又捉住花又青的手,搭住她脉搏,这次并未用力,只是专注听她脉象,片刻后,笑着说:“今晚不打猎了,一起走吧。” 花又青心有防备:“走去哪儿?” “去玄鸮门,”傅惊尘松开她的手腕,笑,“方才听人说,十二年才招一次弟子的玄鸮门开门大酬宾,机会难得,似乎很有趣。” “我们也去试试。” 俗相不染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万变犹定,神怡气静。 花又青用了半个时辰来调理自己的气息,又在脑海中将静心诀、清心诀和冰心诀反复默诵三百遍,才将郁结之气排出。 二师兄说过,她最大的缺陷,就是过于有情,过于慈软。 是幸事,亦是修心的大忌。 遗憾她们生在乱世。 姜国重文抑武,近些年来,弱势渐显,周遭各国虎视眈眈,都想分几块儿肉去。 去年与孟国于泗野一战,姜国大败,溃不成军,紧急议和,割让一座城池,每年都要奉上百万两白银。 赔款割地换来的短暂安宁,不过如虚幻泡影。 而一年一缴的白花花百万银子,加重了姜国的赋税。越是富有的商贾,越有办法通通门路,弄上两个账本,一个给公家看,另一个自己看;一层层折腾下来,填这笔窟窿的,还是一个一个铜板抠出来的百姓。 国家轻轻一摇晃,数万个民家的震荡。 花又青虽自幼避世,心却始终未出世。 偏偏她不过是一普通修道者,即无通天本领,亦无救世之能,眼看世人可怜,却无能为力。 她能做的,也仅仅是短暂地消除此刻的痛楚。 更何况,还有策马奔逃的展林。 也不知他最终去向何方。 ——不能本末倒置,天下可怜人如此多,她怎能一一全部救助。 现在燃眉之急,仍是大师姐。 病恹恹的花又青重新打起精神,灰鼠皮斗篷已经送给四师兄,现在只着单薄衣衫,冷风吹透,她不自觉打了两个喷嚏,还未说话,又听傅惊尘问:“做善事的感觉如何?” 花又青说:“甚好。” 话音落,冷风扑面,雪沫子和冰碴生冷地痛,花又青拿手帕擦着鼻子,忽被什么东西兜头罩住。 她一摸,是件猩红色的斗篷,滚着白色绒边,不知是什么材料,漫山遍野的风雪都被挡住了。 花又青问:“哪里来的?” 傅惊尘说:“捡来的。” 花又青:“……” 她默不作声,将斗篷的衣领整理好,系紧。 “你既没有记忆,我只提醒你一句,世道不平,人心险恶,收起你那泛滥的善意,”傅惊尘说,“少惹麻烦。” 花又青说:“善因结善果,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傅惊尘问:“你的善因结了什么善果?” 花又青说:“那个人的小师妹得到一件新的斗篷,她会很开心。” 傅惊尘笑:“我只看我的好妹妹险些被冷风冻死,鼻涕二里长。” 花又青用手帕捂脸,默念“尘垢不沾,俗相不染”,稳定好气息后,才同他辩论:“因果循环流动,人种善意,并不是为了享受它的善果。” 傅惊尘淡声:“天道不公。” 花又青没有反驳。 天道的确不公,竟赐予傅惊尘如此优秀的修炼天分,让他如此为非作歹,视人命为草芥;而心地质朴善良的大师姐,一心向善,怜贫惜弱,却无法勘悟天机。 她没有纠正傅惊尘的想法,不过镜花水月,幻梦终成空,不必浪费口舌劝导他。 花又青说:“反正你现在是恶因结恶果——谁叫你嫁祸给人家,人家骑走你的枣红马,现在只能步行,这叫自食苦果。” 傅惊尘淡淡:“是啊,现在我只能依靠自己赶路,还要带上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累——” 花又青又重重地打了个喷嚏,若无其事地揉揉鼻子:“啊?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到。” 愈靠近玄武山,风雪越小,行至永安城时,城门紧闭,高高城墙之上,士兵犹在,只是不再那般戒严。 城主已经死了,在新城主抵达之前,整座城都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 那些追兵已经成功被引开,花又青如今身体太小,不足以施展离魂法,否则,她定会找机会入定离魂,去看展林是否脱险。 过了永安城,雪停风歇,一轮明月当空照。 再次入玄武山,花又青平静多了。 她终于知道自己上次为何没能发现傅惊尘,他的轻功的确高,纵无登云术,左手抱她,亦能轻松站在最高的那株青松顶上。 青松冬不落叶,树冠密如云,枝条苍劲,傅惊尘一身白衣,又是在常人想不到的最高处,他能俯瞰整座山,静观其变,旁人却难以寻觅他的踪影。 花又青一眼就看到自己曾栖身的那根枝条。 上一次,傅惊尘就是如此,高高在上地看着她,观察她,在她同那跛足少年说话时,干脆利落地杀了她。 不愧是魔头。 还未入玄门,就已经能斩杀她这难得一见的天才。 历史又将重演,只不过,这次的花又青成了看客。 没了花又青的帮助,这次跛足少年几乎是拼着命才反杀了那三人,自己也被砍掉两条腿,气若游丝地拖着残肢,艰难往台阶上爬,竟也能爬到松树下,拖出两条热滚滚的血痕。 确定周围再无其他人后,傅惊尘抱着花又青施施然落地,花又青只在心中暗赞好功夫,在积雪上行走都不留丝毫脚印,气息也稳,难怪她上次听不出。 花又青穿着大红色的斗篷,坐在傅惊尘胳膊上,被他单手抱着,走到那跛足少年面前。 微微俯身,傅惊尘问那树下喘息的跛足少年:“你的名字是什么?” 跛足少年虽少了两条腿,但眼中仍旧是有精气,炯炯发明。 他看傅惊尘面善,不知不觉回答了他:“赵凌云。” “真是个好名字,”傅惊尘说,“可惜你要死了。” 死字一出,跛足少年震惊,他扶着松树要起身,踉跄着扑了个空,茫然低头一看,哪里还能站的住?双腿都没了——同时被砍了双腿,还能活么? 他瞪圆了眼睛,双手摸着残肢处,骤然气绝。 花又青默然不语。 少年方才已经死了,魂魄不知,提着最后一口生气,只当双腿冻僵,仍缩在这尸身中,经傅惊尘点破,一惊之下,气亦散了。 梅香清冷,拢了花又青周身,好似晋翠山后山怒放的遍野寒梅,那是定清师父的埋骨之地,冬日清寒,花又青幼时常去那片地方玩,或折了梅花下山去卖,对这种味道记忆深刻。 只是没想到,会在傅惊尘这魔头身上嗅到相同气息。 幽香的傅惊尘开口:“他的名字不错,衬着我的名字俗气不少。” 花又青没精打采:“铁牛哥的名字也很好听,有种大智若愚的美感。” 傅惊尘继续:“我想换个名字。” 花又青看着远方月光盈满的雪路:“换什么?铁马?还是金牛?” 傅惊尘微笑:“惊尘罢,你认为,傅惊尘这个名字怎么样?” 花又青点头:“甚好。” 真遗憾,不能看到他顶着“任铁牛”这三个字入玄鸮门。 又走了两里,花又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 侧身看旁侧的树木,她佯装不知,委婉提醒:“是鬼打墙吗?” “不是,”傅惊尘镇定自若,“我们进了玄鸮门的幻阵。” 花又青没说话,她凝神静听,只听到周围一阵死寂,没有风,亦没有飘散的雪,更无寻常的鸟雀小兽。 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幻阵,设在雪地中,浑然天成,完全地将这一方天地单独隔绝开,首尾又相接,若是察觉不到,一直走到死,都走不出这几步路。 定是高人所设,再加之雪地易令人目盲,天时地利,就连异眼都未感知到不妥。 她也并未嗅到杀戮类的术法气息,证明设阵者并不想要他们的性命,至少,不会通过阵法杀人。 花又青再度委婉提醒:“会是收徒弟的考验吗?就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只要跳下悬崖还活着,就算通过考验,能拿到绝世的武功秘籍。” 傅惊尘若有所思:“你想跳崖?” 花又青噎了一下:“……你听人说话,可不可以不要掐头去尾?” 谈论间,又听钝斧头砍树的声音,沉闷,压抑,一声叠一声,嘭、嘭、嘭,有规律地响,又像敲打干燥的木头。 花又青不能仔细听,这个声音很不好,她听到就头痛。 或许是某种音法。 玄鸮门隐秘多诡,少有弟子下山,花又青并未与他们直接对上过,更勿论交手。 她知道结果,对傅惊尘破阵有信心,但那是在不带她的情况下。 多了她,就多了一个变故。 傅惊尘以指在树干上做记号,手指轻轻一捏,木屑簌簌落,树干上赫然五道深刻指痕,但这个记录的法子很快失效。向前走,无论走多久,前面的树上永远没有指痕;往后退,无论退多远,树上皆留有他的掌痕。 傅惊尘大为赞叹,目露惊艳:“不错。” 那种沉闷的嘭、嘭声尚在持续,花又青忍耐着:“这个时候就别夸了吧,哥哥,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 话音刚落,乌云蔽月,天色转黑,不过五步之遥,霎时间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好似一步踏入浓密的墨中。 团团烟雾起,花又青嗅了一下,果断裁掉袖口布条,给傅惊尘系上:“此雾有毒,伤眼,别睁开。” 傅惊尘任由她给自己系上,不露声色:“你能感觉到什么?” 花又青隐瞒实力:“我只是感觉这雾不对。” 傅惊尘喔一声,似闲话家常,问:“你还会什么?” 花又青谨慎回答:“只会治伤,解毒。” ——还能等找到师姐线索后取你项上魔头。 傅惊尘微笑:“原来是个只修了医术的小姑娘。” 花又青耳侧忽然起了凉风,一根被砍断的发丝悄然飘落。 下一瞬,傅惊尘单手抱她,另一手持剑,轻盈后退,立在树枝上。 危险当前,他不忘提醒花又青:“抱紧了,一旦掉下去,可就变成了只修医术的小尸体。” 花又青尚未说话,只听不远处破空剑声,伴随女子笑声:“这是哪位?上山拜师还带着孩子?” 幻阵中还有人!甚至不止一名。 面前这个就是善于隐藏气息的绝顶高手。 傅惊尘不言语,一剑刺去,只听清脆剑入体声,那女人惊骇:“你连女人都杀?” 浓暗中,唯见双剑相击时的火花,森森阴寒。 对方实力并不弱,可惜一开始露了怯,又被刺一剑,她急急上树,手持剑从天而落,企图自上空取他首级。 傅惊尘左手抱花又青,右手持剑格挡,他力气大,震得那女人腾空翻越,后退一步,被剑气镇得后退一步,呕出一口血。 花又青闭着眼,嗅到鲜血的气息。 玄鸮门这种的邪派的浓重毒雾,会损伤凡人的视力,亦会损害修仙之人的纯净气息。 她不能在傅惊尘面前展示真正实力,见他应对自若,也只做一个挂件,紧紧搂着他的脖颈,一言不发,只静心听战况。 傅惊尘懒得同那人说话,两后,一剑刺穿她心脏。 耳侧听灵魂破裂的声音,花又青忽然有了悚然的念头。 玄鸮门这种选择徒弟的模式,是否就是让这些人在幻阵中自相残杀?只留下最后活着的那一个。 难怪,难怪……难怪只有一人。 残忍如此。 但她现在只能帮傅惊尘。 只有通过他,才能找到大师姐。 黑暗中,花又青集中了精力去感应,提醒傅惊尘,前方树上有一个——右侧石头后面还有一个—— 傅惊尘善于伪装,悄无声息,解决了三个。 他没问花又青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也不必问,事情已经很明显,只有一个人活着才能出幻阵。 若不想被其他的剑架在脖子上,只能先砍掉他们的头颅。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贴,弱肉强食。 这是自然规律。 人和动物其实并无区别。 每杀一人,那浓郁的毒雾便散一分。 砍杀到第四人时,花又青终于忍不住,她俯在傅惊尘背上干呕,几乎吐空肠胃,连带着脑袋也空了。 呕过后,她低声道歉,说对不住,好像吐你鞋上了。 傅惊尘扯掉遮眼的布条,低头看一眼,冷静递给她手帕:“无妨,我的鞋子喜欢被人吐。” 花又青:“……” 那种令她痛苦的嘭、嘭仍持续地响着,尤其是在傅惊尘杀人后。 他每杀一人,那种声音就又重上几分,似乎死亡催动阵法,让树全部摇晃。 有生之年,花又青第一次直面如此多的杀戮,虽有万种理由,亦良心难安。 迫不得已,她只能找傅惊尘聊天,尝试转移那种痛苦和聒噪的嘭嘭砍树声。 “哥哥,你家在哪里呀?” “永安城。” “哥哥,你以后一直在玄鸮门吗?” “……” “哥哥,在玄鸮门学成后,你想做什么呢?” “……” 一连两个问题得不到回答,花又青问:“哥哥,为什么玄鸮门不叫玄武门呢?它不是在玄武山上吗?” 傅惊尘说:“因为京城已有玄武门,玄鸮门要避讳。” “喔,”花又青说,“既然如此,那可以用其他来代替玄武呀。玄武不是很像乌龟王八吗?那为什么不叫乌龟王八门呢?” 傅惊尘平静:“你若想找人聊这些,我现在就放你下去——你去堆个雪人,和它聊。” 花又青不说话了。 他们遇到的第五个人,是和傅惊尘一般年轻的刀客。 刀客比傅惊尘还要壮实些,衣衫在之前的打斗中已经破掉了,手中刀上红光若隐若现,好似一饮足鲜血的恶龙。 二人势均力恒,傅惊尘单手抱着花又青,堪堪迎了几刀,同他打斗极为吃力,在那柄染血的刀险些砍到花又青后,傅惊尘将她往高处一抛,她机敏,如松鼠般抱紧树枝。 与此同时,花又青亦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拍她肩膀。 嘭,嘭,嘭。 毒雾渐散,对她的纯净气息影响消退到几不可察的地步。 她亦摘下覆眼的布条,回头看,大惊。 那是一双吊在树高处的中年人尸体,树枝摇晃,他垂下来的脚触着花又青,风吹即摇。 一下又一下,就像有人在拍她肩。 花又青立刻换了根树枝站定,刚站定,往后看,错愕不已。 高树枝上,横横斜斜挂了几排的尸体,皆吊着脖颈。 阵法中阴风吹动,无数尸体摇摇晃晃,撞击树干,嘭,嘭,嘭,好似钝物砍树声。 她一路听来的不适声音,原来都来自头顶上悬挂的死尸撞树。 他们始终在死尸之下。 男的,女的,孩童,少年,青壮年,还有老人。 都是上山求师,亦或者求长生不老的人,皆死在这考验的法阵中。 他们若知,修仙问道亦是另一种弱肉强食,是否会后悔上玄武山呢? 花又青默然,轻声为他们诵往生咒。 ……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 愿此地亡魂,早日超度,登东方青华极乐世。 超度后,花又青俯身扒着树枝,往下看。 傅惊尘已身中两刀,肩膀豁了好大一个伤口,鲜血淋漓,而刀客亦丢了一条臂膀,正嘶吼着向他冲来。 傅惊尘的剑已经震落在地,他折下旁侧枯草茎,信手一丢,那刀客毫不设防,避无可避,直直撞到那斜斜飞过去的枯草茎上。 脖颈间一道殷红,他大睁双眼,喉间咯咯作响,却再无声息,轰然倒地,砸得大地都似乎一颤,连那锈铁剑也被震得高高抛到空中。 雾彻底散了。 傅惊尘依靠着满是白雪的树而坐,咳了声血,赞赏死在他手下的刀客:“功夫不错。” 眼看局势已定,花又青滴溜溜下了树,惊叫:“哥哥!” 傅惊尘招手:“扶我起来,我有些脱力。” 他脸色苍白,身上鲜血未止住,浸透白衣,从指缝间汩汩往外流,锈铁剑也被抛在远处,身侧唯有白雪茫茫。 若是想要他的命,此刻是最佳时机。 但还不能杀他,花又青不会杀他。 花又青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吃力地扶起他。 傅惊尘太重,压得她几乎要倒栽进雪地中,正咬牙,忽听傅惊尘叱责一声:“什么人?” 花又青一愣,余光间瞥到他弹出一碎石。 碎石并未打中来人,那是一着玄色衣衫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身手极佳,侧身避开。 而身侧的傅惊尘已没有力气了——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杀死。 显然经不住新的缠斗。 花又青犹豫要不要出手。 傅惊尘在她耳侧低声,淡淡:“我若是死了,你就跟他走;你有治愈的法术,他不会杀你。” 他喘气声重,呼吸间都有血的味道,似乎真得伤势严峻。 花又青沉默。 她终于下定决心,紧绷身体,斗篷遮盖,右手快速捏诀,催动那人头顶树枝断裂,啪地一下,将那人砸昏过去。 傅惊尘垂眼,瞧着低着头的花又青,她的红斗篷一角尚在颤抖,露出半截手指。 他默不作声,顺手捏了地上一把雪,凝成小球,掷去。 玄衣男子一声不出,就此没了性命。 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法阵缓缓破碎。 死去的那些刀客,悬在高树上的尸体皆悄然消失——唯独方才死去的玄衣男人,犹静静地躺在地上。 不对劲。 花又青快步走过去,翻检那人衣衫,在他腰间发现一令牌,待看清上面字后,顿时眼前一黑,险些背过气。 玄鸮门。 夜冥堂堂主。 他们好像把玄鸮门的接引人杀死了。 玄鸮门会接纳一个杀了本派堂主的弟子……吗? 兄长 古往今来,各大门派收弟子,都有各自的规矩。 譬如海棠宗,因要阴,阳双修,志在采尽各路正道人士,选择弟子的首要条件就是脸蛋好身材棒,其次低廉耻,低道德,低感情; 傲龙派同各国有着秘密条约,以向俗世输送大批量无脑能打的人为主,选择弟子则是身体素质好,脑袋空空、人云亦云易被煽动为妙。 而花又青所在的清水派,截止到她入幻境,都仅仅只有八名弟子。 花又青研究过,提了建议,说弟子稀少的源头可能在派名上,清水派,听起来就又穷又不涩,捞不到钱也没有美色,不如进行改动,首先改名涩水派—— 此建议被五师姐一票否决,她说你干脆改成窑子派算了。 关于弟子稀少这件事,四师兄给出的解释,是清水派收授弟子有严格规定,一切都讲究机缘。 譬如,定清师尊离世前,曾留下预言,说他身死后的第十五年,姜国必有城镇大灾,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要大师姐携门派之人赶去救助。 果然,到了那一年,年初姜国战败,割地赔款议和,永安城一连九月大旱,秋季颗粒未收,待到冬季,又逢雪灾,朝廷赈灾济贫的粮食全困在山间,无法运达。城池之中,有艰难的人家,已经开始易子而食。 大师姐谨遵师尊遗命,千里奔赴,在那破箩筐下找到了花又青。 再迟上一刻钟,花又青就被老板抱去厨房,拆骨斩肉做成汤。 花又青问四师兄,既然讲究机缘,那八师弟为什么是花了钱进来的呢?难道师尊遗命中也提到了,会有一日,有个弟子脚踏七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抱着一摞金子进来吗? 四师兄沉吟半晌,说时移势易,有钱能使鬼推磨,修道之人也要吃饭;金钱是个好东西,偶尔也能弥补些机缘。 花又青似悟非悟,只隐约察觉,原来修仙也不能完全离开金钱的支持。 ——这就是她最质朴的金钱观启蒙。 三百个铜板能买她一条胳膊,一两银子能买她上半身赠送一个她的头颅。 金子这种更值钱的东西能买来修仙问道的一个机缘。 但不知道,玄鸮门认不认金子。 ……也不知道傅惊尘有没有,他看起来并不宽绰。 花又青不死心,双手贴在那夜冥堂堂主胸口,尝试将自己的精气灌输给他。 徒劳无功,那人已身死道消。 傅惊尘端坐在落雪的松树下,正运功疗伤,那几刀伤到他经脉,要比上次腿伤更严重,以至于暂且无法运气。 方才勉力的最后一击,原是为花又青准备的—— 假若她方才当真出卖了他。 现在,这个满口善因善果的小女孩,跪坐在雪地中,捂住地上那男人尸体。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救助,而是超度,”傅惊尘淡然,再度尝试运气,“过来,先帮我止血,快流干了。” 疗愈的法术效果有限,并不能让死人起死回生,踩着阎王爷案板叫人。 饶是清水派中最为精通治疗法术的三师姐,竭尽全力,也只能将一个还剩最后一口气的人救活。 这个人已经僵了。 花又青心若死灰靠近傅惊尘,运功替他疗伤,思绪纷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收场。倘若真进不了玄鸮门,那她也不必浪费心力治了,不如趁他衰弱,一掌拍死。 “这个表情做什么,我又没死,”傅惊尘咳了一声,他的肺被震破,风轻云淡,“死个人而已。” 花又青险些跳起来:“那可是堂主!堂主!” “堂主的地位很高?” 花又青噎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清水派总共八个真正的弟子,顶多凑两桌马吊牌,只有坐庄主家,哪里有什么堂主。 她强调:“可你杀了人家弟子哎,怎么这么淡定?你真的想来拜师吗?还是想屠派的?” “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真想拜师,但妹妹似乎很想进玄鸮门,”傅惊尘说,他现今重伤,经脉遭损,五脏六腑皆有不小损伤,却面无异色,他眉眼很好看,微微看她时,似含情,又似无情,像随口一问,又像开玩笑,“里面有你想要的东西?” 花又青若无其事:“不是哥哥想进吗?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哥哥给我饭吃,给我住,就是我的亲人。” 她回忆着四师兄那些话本子里的情节,真诚、单纯、崇拜地看着傅惊尘:“哥哥就是我的糖,我的蜜;哥哥让我去东我绝不往西,哥哥让我上天我绝不下地。” 傅惊尘叹:“没想到在你心中,我如此重要。” 花又青说:“哥哥之前不知道也没关系,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我相信哥哥迟早会明白妹妹的一片苦心积虑——” “停,”傅惊尘抬手,“别说了。” 他顿了顿,微笑:“有些恶心。” 花又青:“……” 傅惊尘的伤势过重,远远超过花又青的治疗能力。 若是三师姐在,定然不在话下。但花又青主修进攻类的符咒,在疗伤方面,排名算倒数的。 她闭眼入定,先帮傅惊尘止血,再把受伤的肺修补好,最后,催动真气去续他那些被斩断的筋脉,越探,她眉头皱得越厉害。 那刀客并非普通江湖人士,刀亦是上了符咒的,傅惊尘中了招,那炎炎烈火般的术法,正灼烧着他的筋脉。 幸好今夜有她在,否则,不出七日,他就会被这种阴毒的咒烧死。届时,躯体无恙,实则五脏俱焚。 花又青刺破手指,挤了几滴血出来,她自幼修道,血脉纯净,是这些邪符的克星。她以法术催动着那几滴血,缓缓送入他的体内,小心地包裹被伤到的地方。 一边替他修复,花又青一边感慨,就算三师姐不在,二师兄在也好啊,他俩出手,完全不必刺血治伤。 用异眼确定他周身筋脉都恢复完好后,花又青长舒了一口气,不忘叮嘱他:“我帮你续上了断掉的筋脉,但那人用的咒法狠毒,我解不开。” 傅惊尘问:“我会死吗?” “那倒不会,我只去掉了最毒的那部分,不会影响你的性命,”花又青说,“只是会痛一段时间——最近七日,你尽量少运气动武,否则疼痛会加剧。” 傅惊尘面色不变,颔首。 这人永远都是这样,即使身负重伤,也不会叫人看出破绽。 至于玄鸮门的接引人被误杀,傅惊尘只说,在这里等着,等他们再来人。 这个接引人死了,再换一个就是了。 他的语气不慌不忙,就像只是不慎砍了一颗白菜。 眼看花又青暴躁如雷,傅惊尘终于开了金口,同花又青耐心分析—— 玄鸮门对弟子的选拔如此残酷,说不定,派内同样弱肉强食,以实力为尊,并不在意这样一个堂主的生命; 退一万步来讲,既十二年才开启一次,岂不是全门派都是精英?这种精英门派的堂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们杀死了?难道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花又青想到自己的八师弟,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这个死掉的堂主,是花了金子进去的?” 傅惊尘说:“或许。” 花又青又想起四师兄的那些艳,情,压低声音:“难道他是掌门的男宠?” 傅惊尘沉吟:“你能否有一些更合常理的推断?” 花又青思索:“全门派的鼎,炉?” 傅惊尘沉默,许久,他慢慢说:“青青,我开始好奇你之前的身份了。” “说不定,这个堂主还是掌门的二大爷呢,”花又青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伸手一指,“哥哥,你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好美啊!” ——两人之前并没有交集,但假使花又青不做干涉,之后倒有可能成为双修的关系。 想到这里,花又青确信,等出了幻境,她一定要想方设法,改变自己被囚,禁做鼎,炉的糟糕下场。 现如今的市场上,强取豪夺类型的话本子销量最高,尤其是沾些桃色,艳,情、开场就强,制爱的。 四师兄展林是此类文学的专家,随便一家小书摊,地上摆十本强取豪夺的书,九本都是展林写的。 在第一次得知自己悲惨命运后,花又青找展林彻夜长谈过,并得出以下结论。 面对大魔头的强取豪夺,她有多种选择: 一:顺其自然,波澜不惊地被囚于幽冥渊 二:奋力反抗,破破烂烂地被囚于幽冥渊 三:装疯卖傻,疯疯癫癫地被囚于幽冥渊 四:毁容削发,十分秃然地被囚于幽冥渊 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尸体被囚于幽冥渊 …… 若想完全规避开,即永世不和傅惊尘相见,这个略有些难度,不过并非不可行。 展林还特意提供一个有效的法子,那就是远渡重洋,前往海洋对面国家留学。 可惜,根据海洋对面来的修士反馈,那边灵气稀少,修仙之人并不多;且面临各种生活习惯上的不同。 譬如,他们不能御剑飞行,而是骑扫帚飞来飞去;武器也不是剑,而是树枝做的杖;不喜欢炼丹,但喜欢熬煮咕噜咕噜的植物汤;无青精饭,只有南瓜,和硬到可以做武器的面制品;常常用黑猫和猫头鹰做灵宠——且女性修道者容易被指控成女巫,有被普通百姓架到火堆上放火烧死的高风险。 毫无人性可言。 傅惊尘闭眼打坐一阵,他身上还有些刀口,花又青有些脱力,不想给他治了,但放着不管亦不符合妹妹身份。她翻着傅惊尘的小包裹,终于翻出几个干净的布条,贴心地给傅惊尘敷在伤口上。 傅惊尘睁开眼,看她忙东忙西,等花又青好不容易系上那些东西,他才出声:“你在做什么?” 花又青说:“给你止血啊。” 傅惊尘问:“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花又青说:“不知道。” 傅惊尘安静很久,才缓慢出口:“是月事带。” 花又青呆住。 她不是没用过,她的月事带还都是二师兄缝制的呢。第一次经历月事时,二师兄拆了他最柔软最干净的一套新衣服,为她裁好缝起来,但远远没有这么白,也不是这么个形状……谁知道没填草木灰、没用过的原始月事带长这个样子?她还以为是富贵人家的高级止血疗伤带呢。 傅惊尘皱眉:“你没用过?” 花又青摇头。 她现在的年龄哪里用得到? ——傅惊尘包裹里怎么会有这个?他又用不到—— 话也说不准,毕竟是大魔头。 她谨慎发问:“你用过?” 傅惊尘:“……” 苍天垂怜,傅惊尘刚把身上的东西扯下,玄鸮门的人就到了。 对方看到雪地上的堂主尸体,微微一惊,倒也真的没说什么,一挥袖,便将尸体收拢进手上小青袋中。 傅惊尘看那小袋子。 花又青想,这种凭空挪物的技法,对于未接触玄门的人来说,应该还是新鲜的。 但花又青自小就玩这些东西,五颜六色的袋子一大堆,什么小乾坤袋,能保尸身不腐朽的,能装下整个西湖水的,能搬进一座山的……等等,她早就玩腻了。 花又青容易丢三落四,二师兄还特意为她做了更精细的器物,譬如插在发上的簪子,上嵌四颗珍珠,每一颗珍珠内,都是一个小小空间,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让她无聊时进去练剑,消磨精力,免得她无事便去打扰定清师尊的祖陵。 那人小心地收拢了尸体,态度不卑不亢,请傅惊尘和花又青随他一同踏入结界。 一路上,他慢声细语,为两人介绍起玄鸮门。 玄鸮门每十二年开一次山门,每次只招寥寥几名通过试炼的弟子——这实际上是内门招生,由八位宗师亲自授课;玄鸮门未来的掌门、护法及其他宗主,都从这内门弟子中选出。 而负责玄鸮门其他事宜的人,和内门弟子的亲眷及孩子,以及种种机缘下进入玄鸮门的人,都属于外门弟子,居住在外山,非传唤,不得进入内门弟子活动区域。 花又青恍然大悟,她指指自己:“所以我算外门弟子吗?” 那人和煦着说是。 她年龄尚小,雪团子似的一坨,没有任何修仙者的痕迹。 修仙者只能感应到比自己弱的人气息,接引的外门弟子自幼生活在玄鸮门上,今年十八岁,修行十五年,他看这小女孩,就是普通的天真烂漫小姑娘,是以没有任何防备之心。 花又青苦恼,暗示:“那我岂不是要和哥哥分开了?” 傅惊尘毫无反应。 接引弟子安慰她:“外门弟子并不能贸然入内山,但内门弟子却可以随时去外山——你的哥哥可以随时去看你。” 花又青问:“那外门弟子可以升到内门吗? “每年一次试炼,”接引弟子微笑,“只要能通过,就可以;反之,倘若内门弟子试炼失败,亦会被送到外门。” 花又青低头,她想了想,轻轻拽傅惊尘袖子:“哥哥。” 傅惊尘低头看她。 花又青仰脸,无辜:“你在试炼中故意失败吧,你失败了,我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了。” 傅惊尘:“……” 他侧身,问接引弟子:“不慎被树枝砸死的这位堂主,就是外门弟子吗?” “是的,”接引弟子笑容可掬,“他也是我们现任掌门的二大爷。” 花又青:“……” ……救命! 接引弟子将二人带至宗主前,便匆匆退场。 他身上此刻所用的小青袋名为小乾坤袋,比寻常修仙之人所用的术法高级许多,能保尸身不腐,十分珍贵,放在身上不安全,担心遗失,还要及时送回玄鸮门的法物管理处。 喔,还有里面的现任掌门二大爷,也要快快送去超度,安葬在外山。 花又青踏上白玉阶,环顾四周,只觉这玄鸮门当真奢华豪气,就连这房子都镀了金顶,这要是掰一块儿下来,都够清水派吃半年的。 一边惊叹,花又青一边随傅惊尘进了乌木雕栏的房间。 接引弟子说玄鸮门有八大宗师,此刻这房间中,只端正坐了四位。 最左首的那个,先看了傅惊尘一眼,没什么反应,目光落在花又青脸上,惊得手上茶杯跌在地上,清脆一声,惹得众人都望他。 花又青也好奇,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面容严厉,一身黑衣,身材又高又健壮,看起来能一口吃掉四个娃娃。 他正死死盯着花又青。 花又青猜他应该是喜欢小女孩的变态,默默地把红斗篷上的帽子戴好。 傅惊尘不动声色地挡在她面前,阻止那灼灼目光。 那人手掐诀,地上碎瓷片重新凝合完好,回到他掌中。唯独覆水难收,他一言不发,将空瓷杯轻轻放在桌上。 现今宗师讨论的,不过是傅惊尘的住处而已。 每个弟子都有单独院落休息,他的房子在西峰边缘,紧接着就是训话,没什么出奇,不外乎是告诫他,即入了玄鸮门,那就是玄鸮门弟子,不可擅自外出,更不可做违背门派规矩的事情。 从始至终,左首的黑衣男子都没说话,直到另外一人问他意见,叫了几声“金开野”,他才缓过神来,开口,声音喑哑:“一切全听师兄安排。” 训话完毕,傅惊尘要送花又青去外山,又听身后急切:“请留步。” 那三位宗师已经离开,唯独金开野,快走几步,走到花又青面前,抬手就要触她脸颊,傅惊尘眼疾手快,抓住他手腕,定在空中。 金开野竟不能挪动。 傅惊尘问:“师叔想要做什么?” 花又青躲在傅惊尘身后,她裹紧斗篷,心想玄鸮门果真是邪修门派,就连变态也如此大摇大摆。 “方才听人说,你是永安城的人,”金开野勉强一笑,“我有一幼妹,两年前不慎走丢,据闻是被卖到了永安城……方才看这位姑娘,和我那妹妹生得很像。” 花又青:“……” 这个理由,四师兄已经用过了。 她确认自己和金开野并无交际,甚至都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借着傅惊尘的遮挡,悄悄露了半边脸,问金开野:“你的妹妹和我一样大吗?” “没有,”金开野看她的脸,怅然若失,“她比你小……秋日生辰,算起来,现在应该才五岁。” 花又青一顿。 五岁。 刚刚好。 傅惊尘不想同他多谈,微笑:“幼妹年纪尚小,今夜跟随我奔波,亦疲惫不堪,还请允我送她去休息。师叔若是有什么问题,我稍后再来此地。” 金开野只是望着花又青,良久,松开手,仍是失魂落魄,口中喃喃。 花又青裹紧斗篷,快步跟上傅惊尘。 她念了冰心诀,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先在外山处搜寻吧,若是无绪,则等试炼开启,她升到内门弟子,就可以在内门随意活动了…… 冷不丁,傅惊尘唤她:“青青。” 花又青仰脸:“哥哥。” 傅惊尘垂眼看她,淡声:“昨晚我住店,那个男人说你像他小师妹;今天我拜师,师叔也说你像他妹妹——两人所说的妹妹,都恰好和你容貌相似,又恰好都是五岁——世界上竟有如此巧的事情?” “是啊,”花又青呆了呆,她说,“好奇怪,莫非……” 她双手托腮,捧着脸,面色凝重:“莫非我就是传说中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傅惊尘:“……” 花又青叹气,惆怅地下结论:“原来倾国倾城、冰雪可爱也是一种烦恼。” 白鸽 不确定是被她的冰雪可爱震住了,还是被她的口才所折服,傅惊尘没有继续问下去。 花又青也得以仔细打量这传闻中的玄鸮门,边看,边惊赞不已。 同其他门派不同,这一神秘的门派竟是通过灵力维持的独立小境界。 玄鸮门所在的四座山,被人为地隐藏好,像一个暗室,而暗室的出入口就设置在玄武山上,伪装成一朵花,或一片树叶,寻常不易察觉。 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一花一世界”,飞花穿叶间,重塑新的小世界。 难怪水月镜中无法看到这里的场景,只有空白。 玄鸮门中,外门弟子的待遇远远不及内门弟子,房子也是合宿的,整整齐齐几排,一人一间,花又青分到最角落的那一个,观向辨位,每日下午到傍晚都能晒到太阳。 花又青很满意。 在清水派,冬日里为了取暖,她同诸师姐妹都是挤在一张床上睡的。 此时,和花又青住在同一个院落里的,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应当是内门弟子的妹妹或女儿们,看到新来的人,好奇地围在院落门口,但没一个靠近的。 被褥需要自己去买,花又青摸遍上下,翻不出一个铜板,满怀希冀地望向傅惊尘。 傅惊尘什么都未说,付钱拿东西走人。 离开之前,他连一句叮嘱都没有,只告诉她,若有事找他,可以写信告知——有信鸽往来内门和外门之间,负责传递家书。 花又青扭扭捏捏,隐瞒事实,小声:“我识字不多,恐污了哥哥眼睛。” 傅惊尘:“……” 略作思考,他说:“不会的字画圈代替即可。” 花又青说:“谢谢哥哥。” ——事实上,清水派藏书阁中的书,早就被花又青翻了一遍。 她虽未有考状元的学问,却也比七师妹和八师弟好很多。 至少她不会把“食必方丈”译成“吃饭一定要吃一个方丈”,更不会认为“布衣之交”是“卖布的和卖衣服的杂交”。 傅惊尘此人,多疑又阴险,她现今“来路不明”,又身怀疗愈的玄术,的确容易令他防备。 来玄鸮门的这一途,她有用,所以傅惊尘不杀她;现在,她的用处已经不多了。 花又青已听接引弟子提到,内门中有痴迷医术的叶宗主,明日傅惊尘上课前,还需去叶宗主处,由他进行医治及检查。 即是八大宗主之一,疗愈的能力必然不低。 在取得对方信任前,花又青需要继续藏拙。 临走前,傅惊尘又摸出十两银子给她。 他和二师兄方回燕当真差距甚大,花又青都能想象得到,若是方回燕在此,此情此景,必先拿苕帚抹布,里里外外地为她打扫房间,再晒被洗衣,添置牙粉等必需品。 分别之际,方回燕一定会双眼发红,柔声叮嘱她莫乱跑莫同旁人起争执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一个对世界有用的好人…… 傅惊尘俨然没有同她沟通感情的需求,似乎就此一别,生死再无关。 花又青仔细琢磨对方的意思,感觉其实还挺明显。 给钱算是答谢她的救治,但也只到这里了。 虽是哥哥妹妹相称,但她还未露出那个凤凰玉佩,也没有提什么兄妹间的事情,在对方眼中,她也只是这一段路上的同伴。 现今,目的地已到,也该分道扬镳……了吧? 花又青还不能走。 她迟早要进内门,必然不会就此断了同傅惊尘的联系。 傅惊尘前脚刚出院落,下一秒,她就跑去买了纸笔,摊平,认认真真给傅惊尘写信,一些过于复杂的字,斟酌着,故意用圈圈代替。 「铁牛吾兄……」 想了想,又划掉。 「惊尘吾兄……」 再次划掉。 花又青伏案写信时,傅惊尘已经坐在叶宗主面前。 偌大医堂,只有他二人在。 药香微苦,油灯一点如豆。 无论是凡尘俗世,抑或者门派之中,医者都备受尊敬。 叶宗主也不例外。 他姓叶名靖鹰,雪白的胡子拖地,只观外貌,看不出年纪,声音嘶哑,听着若耄耋之年,但满面红光,双目有神,精神矍铄。 叶靖鹰照例命傅惊尘脱衣,傅惊尘未动,问他为何。 “当然是要检查你们这些外面的人有没有花柳病啊!”叶靖鹰严肃,“二十四年前收的一个弟子,是楚馆秦楼的常客,来这里的第二个月,身体就开始溃烂生疮,用了我三颗生肌去腐丹,去势后才捡回一条命。” “若是如此,”傅惊尘说,“宗主不必有如此担忧。” “脱,”叶靖鹰大手一挥,不耐烦,“你怎么能保证自己未染病?除非你没有碰过女——” 话音一收,叶靖鹰观他视线,忽而了然,也不再迫他脱衣。 绕至身后,双手贴在他背上,入定后,开始检查伤势。 叶靖鹰就没想到这个小子能活着挺过来。此刻见他面色自若,还只当他在强忍。 ——中了符咒的寻常凡人,一般挺不到这么久。 玄鸮门自有一派的规矩,纵使是掌门亦不能更改。 就连掌门那唯一的孤女蓝琴,在未通过年度试炼之前,也只能暂居在外山上;养子金开野,也是在通过试炼后才入了内门。 这一次,左护法发妻的三舅妈的四婶娘的亲侄孙想要入玄鸮内门,他毫无进外门的机缘,就必须要通过十二年一度的测试法阵。 左护法在玄鸮门中威望颇重,众人也不得不给他面子,可惜破规矩收内门弟子会遭受天谴,掌门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因而曲线救国,在测试之前,左护法悄悄给他的刀上抹了一道极邪极阴的符咒,保证他能斩杀其他人,顺利脱颖而出。 谁知傅惊尘反倒将对方杀死了。 那符咒至阴,只要被砍出一点伤口,就能牢牢附着在五脏六腑上。放眼全天下,能解此符的,也唯独叶靖鹰一人。 只是解开也耗费元神,饶是叶靖鹰,也需休养一周。 他起初不想帮忙,但瞧傅惊尘气度不凡,不舍如此人才就此死去,才肯施以援手。 叶靖鹰入定,探傅惊尘经脉后,大吃一惊。 那些恶毒阴狠的咒,竟全被压了下去。 怎会如此? 叶靖鹰活了一百四十八年,从未见过如此奇事。 他面色一凌,越细观,越惊愕。 傅惊尘的经脉被斩断过一次,此刻已全部被修补好,那些被咒伤到的地方,也皆在悄然地愈合。 是谁替他修复的经脉?这种堪比逆天续命的法子,就连叶靖鹰,也是在八十八岁那年才参悟。 这附着在他那受损经脉上的至纯之气,又是什么东西?完整地将那些符咒包裹,竟将那阴毒之气缓慢化开了,全然未伤及他的心肺。 好似是人的鲜血,至真至净,浑然间又似仙灵之气—— 叶靖鹰打了个寒噤。 记忆中,他也曾见识过如此灵气,在那位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的男人身上。 尽管叶靖鹰早已忘却他年轻容颜。 世人都说,定清差一些就能飞升成仙,只差一步,言语间皆是惋惜。 实际上,叶靖鹰认为,他已经成仙了,只是久留人间不欲离开;不知为何,最后又散尽一身修为,溘然辞世。 掐指算,据他仙逝,已经过去十六年。 日升月落,水涨潮退,花开花又谢。 都是些旧事了。 叶靖鹰收气运功,凝神看傅惊尘的脸,忽而正色,问他:“是谁替你医治的?” 傅惊尘答非所问:“可有问题?” “没有,你这么严重的伤势,竟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叶靖鹰忽而止了声音,不再说下去,皱紧眉头,逼问,“到底是是谁?” 傅惊尘不言不语。 叶靖鹰耐心不足,年轻时脾气火爆,年纪大了,亦不会委婉。 他直截了当地问:“那人不让你对外说?” 傅惊尘面露难色,叫了一声“叶宗主”。 叶靖鹰霍然起身,在这房子中踱步,眉头紧皱。 定清的确是死了,下葬的那日,叶靖鹰还特意悄悄地离开了玄鸮门去看他。 年少时无限风光的家伙,竟是晚景凄凉,精心培育的弟子皆殉了道,只剩下那个蠢笨无才的女徒弟照料后事…… 叶靖鹰定了步子,问傅惊尘:“那人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用什么法子救得你?你可知道?” 傅惊尘叹气:“您应当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通玄法;那位前辈即施法救我,我又怎知对方用了什么仙术。” 他垂首,浓睫遮深眸:“叶宗主,对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负他所托。” 叶靖鹰不说话了,好久,才重重地一声哼。 木屋暗暗无光,三面墙壁皆嵌满了或高或低的木抽屉。白术、黄芪,三七,黄连,各色中草药弟弟气味杂糅,空气中好似也生着苦涩的云团,氤氲如迷雾。 叶靖鹰立在中间,拂袖一挥,七张黄纸在桌上一字排开,数十个木抽屉依次打开,或多或少的药材纷纷而出,均匀分散在红木桌上的整洁黄纸上。 他缓缓走向内室的炼丹炉,每踏一步,黄纸折一下,等他步入内室,桌上七包中药已然包装好,齐齐整整地摞在一起。 叶靖鹰声音沉沉,头也不回:“拿了药回去,用清晨的雨水煎服,能减轻你的疼痛——最近七日内切莫运气,会损耗经脉。” 傅惊尘起身,推手躬身行礼:“多谢叶宗主。” 玄武山积雪皑皑,玄鸮门上却温暖如春。 风拂翠微,柳塘新绿。 落了一整夜的密雨,天光乍亮之时,窗边有鸟喙啄纸声,叩叩叩,规律有节奏。 傅惊尘起身,披衣下床,打开被雨水浸作深色的旧木窗。 原是白鸽送信。 他折身,抓了一把小米,撒到白鸽面前。 小鸟低头啄米,傅惊尘取了一青瓷罐,放在外面,一边等雨水满,一边拆开信件。 「 OO吾兄, 」 傅惊尘皱眉。 继续往下看。 「自昨日一别,再无音O;人生几何,OO如此?思之OO,OO反侧……」 傅惊尘和按住太阳穴,揉了揉,耐着性子浏览。 满纸OO,不知所谓。 信手将纸张一折,压在西窗书桌砚台下。 傅惊尘不欲回信。 小白鸽认认真真啄食米粒,点头如捣蒜,洁白尾羽一起一伏,看久了,也有点像那个呆呆愣愣的小家伙。 那个和妹妹年纪相仿的聪明小骗子。 傅惊尘放目远望。 春山嵯峨,云雾缭绕,新雨浥轻尘,白波涨东海。 玄鸮门。 清风微寒,凉丝丝的雨水飞溅至脸颊,泥土的味道争先恐后地升腾而起。 蚯蚓,鼠妇,腐烂的枝叶,发霉的木头,这些混乱的味道比血腥气好闻。 红泥小炉中燃着木柴,咕噜咕噜地煎着药。 傅惊尘坐在西窗下,平静地回忆起亲手割下城主脑袋的那一日。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灯火通明的房间中,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在临死前才肯认错求饶,却也不是真的知错,只是知道快要死了。 用一把钝刀自侧面割他的头颅,割到三分之一,喉管快要断了的那男人才艰难开口,只说了玄鸮门。 傅惊尘父母的尸骨,都在玄鸮门。 还有…… 他的妹妹。 城主说傅青青未死,就在玄鴞门中。 傅惊尘随手以草茎起卦卜算,卦象仍相同。 伸手拂乱,傅惊尘侧身看,炉火上的雨水煮沸了。 往后五日,每日清晨,纵使他从不回信,小白鸽仍坚持衔信造访。 傅惊尘照例喂它一把小米。 小骗子的信照例狗屁不通。 「……OO哥哥,不得兄长O已五日矣,O不O相合,亦O……」 第六日,傅惊尘看得满目OO,终提笔回信。 「今后若无必要,不必写信。」 略作思考,又提笔,告知她,“惊尘”两字应如何正确写; OO使用太多,令人目眩,以后不必再写O,不会写的就不要了。 另:近期少喂小白鸽,它增肥太多,影响飞行。 第七日,傅惊尘又收到一封信。 喜:她终于会写“惊尘”这二字,且不再是满纸OO; 忧:她用了口口代替OO。 「 惊尘吾兄,见字如口。 作此口口,正在口口中口口下,口口口口乱书,引口口纸,有念则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 」 禁地 「 第一日,让信鸽捎信给傅惊尘。 希望小白鸽不要迷路,也希望玄鸮门没有像我五师姐一样爱吃烤鸽子的弟子。 隔壁住了个病歪歪的小姑娘,腿脚不便,名字叫蓝琴。 听说她是掌门的女儿,当初被误杀的夜冥堂堂主是她的二爷爷,真是罪过。 入夜后,我用隐身术悄悄出门,搜寻外山,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禁地”。 “禁地”设在黑水池塘上,水中有能封人修为的符印,倘若踏入,周身修为都会被暂时封印,无法施展玄术。 需多加谨慎。 思前想后,禁地内不能施法,我一个人不能独行,最好是能说服傅惊尘陪我一同前去,他无需玄术,亦很能打。 天蒙蒙亮,鸡叫了,我要赶快离开—— 等等,哪里来的鸡? 」 「 第二日,写信给傅惊尘,和蓝琴聊天。 上午上学堂,念书识字;下午学术法,先从徒手捉虫合虫莫开始。 噫吁唏—— 先生很认真,但是字不如二师兄好看;术法也不错,就是有些落后。 想想也对,毕竟都是十年前的东西了,十年间,玄门中人剧增,竞争激烈,术法亦多有更新;我现在觉这些术法笨拙,也属正常。 上学好痛苦。 另:我发现了鸡鸣声的来源。 外山比我想象中更大,外山外还有围山,住着负责种植及养殖的人。 我略微试探,发觉他们毫无喜怒哀乐,表情麻木,探其魂魄,发觉这些人都被抽走了觉魂,没有知觉,没有感情,就像只会做工吃饭出恭睡觉交,合生小孩的傀儡。 幸好这种抽觉魂术未普及,否则,那些皇帝贵族、商人乡绅大约会乐开了花。 就连外山的守护妖兽,都不肯吃居住在围山的人。 它说这些从天未亮劳作到天黑的人太苦了。 我感叹,就连妖兽亦能共情人间疾苦。 它摇头,说不是这意思——这些人肉的味道太苦了。 」 「 第三日: 写信给傅惊尘,他仍旧未回信,没关系,我不在意。 上午上学堂,念书识字;下午学术法,先从徒手杀虫合虫莫开始。 晚上搜山,又遇守护兽。 它流着口水,说我闻起来很香,很像百年前认识的一个故人,问我可不可以送他一条胳膊。 岂有此理。 堂堂一妖兽,竟然连小女孩都欺负。 ——妖兽欺我弱无力,我一拳打飞它八千里 」 「 第四日: 仍旧没有回信,但我一点儿也不在意。 心若止水,万事不惊。 不过是区区一封信而已。 虽然其他人都有,但我没有。 不过没关系,只是小小一封信。 没有收到回信,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独自一人亦能进禁地,待我找到师姐下落,必定先斩下傅惊尘的魔头斩头斩头斩头斩头斩头斩头 上什么学堂读什么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识什么字什么字字字字字字字 学什么术法,捉杀变虫合虫莫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 搜搜搜搜搜搜山 打打打打打打妖兽 」 「 第五日: 信信信信信 学学学学学 杀杀杀杀杀 搜搜搜搜搜 打打打打打 守护妖兽哭着抱住我的腿,求我别打了,他愿从此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慈悲。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 「 第六日: 傅惊尘回信了。 ——福生无量天尊 」 ——————以上摘自《花又青一心求学日记》,又名《大魔头幼妹脚踢围山树、拳打玄鸮西》 入住玄鸮门的第七日。 花又青刚放走送信的小白鸽,就迎来探望她的第一位客人。 金开野。 玄鸮门的外门弟子修习严格,上午一个时辰识字,下午两个时辰修法,晚上亦要一同背口诀习静气。 花又青不由感喟万千,原来最早的修仙人士加工厂并非永海派,而是这隐世不出的玄鸮门。 这两派之间的区别,大约只在于玄鸮门不必每日三遍绕外山跑步、且不用在跑步列队期间拿小纸条背诵口诀了。 金开野来的时候,尚未到早膳时间,洁白的鸽子扑簌扑簌刚展翅高飞,他便脚步沉沉进院子,威压颇重,径直踏入花又青的房门—— 头撞门框,低头,弯腰,皱眉,微微躬一躬身体,捂住头颅,终于勉强进来。 花又青一眼认出,他修行了能强化躯体类的术法。 让骨骼增强,亦能增大肌肉力量,增加攻击的速度。同时,人也会更加高大、健壮。 这种术法,在十年后,几乎成了傲龙派弟子的必修,相对应的,亦有坏处。 缩减寿命。 道法自然,人亦顺应自然而生。 一生的福禄和精力都有限度,过于拔高、提前消耗,都在消损着生气,不亚于揠苗助长。一旦透支过度,气血不足,油尽灯枯,则死亡之期不远矣。 就像十年后横空出世的一位神秘邪侠,锄强扶弱,不近女色。 传闻他早年间流连烟花巷陌,以至于身患花柳病,不得已挥刀自,宫才保下性命,从此后心如止水,再不犯淫。 这就是他提前消耗了一生的色谷欠。 健壮的金开野,人高马大,甫一踏入房门,花又青便感觉空气都被挤压出这个房间。 她不知对方来意,拱手作揖,抬至眉间:“金宗主。” 金开野长久地看着她。 花又青不抬头,脸遮在衣袖中。 终于等到金开野开口:“你的名字是青青?” 花又青说是。 “傅惊尘是你的亲生兄长?” 花又青说:“哥哥没有同你讲吗?” “哥哥,”金开野念着这俩字,默然,直直注视她,说,“我有个走失的小妹妹,和你很像,不过她叫卿卿,金玉倾。名字是我取的,金玉满堂,倾国倾城,是我能想到的、对妹妹最好的祝福。” 花又青干巴巴地说:“是个好名字,不像我哥哥,没读过什么书,取名字也没有寓意。” “没读过书?惊尘读书很多,字也很好,”金开野说,“你太谦虚了。” 花又青:“……” 傅惊尘从小做杀手,怎么会读很多书?刀尖舔血的日子,哪里有时间呢? 不过他的字的确好,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花又青只是笑,笑得嘴也干了,唇沾着牙,干燥得像渴水的小青草。 “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到了我那失散的小妹妹,也不知她现今在何方,有没有东西填饱肚子,”金开野怅然,忽又问,“青青姑娘几月的生辰?” 花又青小声:“哥哥不让我告诉别人。” 她每说一声哥哥,金开野眼神就黯上一分。 对于玄门中人来说,生辰八字的确需保密,法术诸多,稍不留神就着了道。 金开野没有继续问,听外面敲响了早膳的钟,他起身告辞。 离开前,给花又青留下好几包精致的点心,小小方方,甜丝丝的香气。还有些散碎银两,及一摞切好的方纸—— 那纸张中压着颜色犹新的花朵草叶,金开野赧颜,说是市面上流行的信笺,这是加了梅花和竹叶做的。 听人讲,花又青喜欢写字,所以让人买了些。 听人讲? 听谁? 花又青很快便明白了。 金开野从她房间中一出去,隔壁病弱的蓝琴便一瘸一拐地扑了过去,满心欢喜地叫着哥哥。 蓝琴仰脸看他,满眼孺慕,问,金哥哥,是不是特意来看我的?听说你买了梅花笺,是特意给琴儿练字用的吗?你身上有好香的味道,是不是藏了枣泥糕呀?在哪里呢? 金开野转身,下意识往花又青方向看。 门虚掩着,花又青早已趴床上闭目养神。 凭借着一张人见人爱的脸蛋和甜蜜蜜的嘴巴,花又青早已探听到了玄鸮门的不少八卦。 譬如蓝琴的腿伤,她母亲过世后,她父亲从宗主升任掌门,曾违背门派规矩,强行将女儿接到内门中教习,不足一月,蓝琴便忽然间不能行走了。 纵使叶靖鹰倾力拯救,也没能让她恢复如初,多少年过去,仍旧是一瘸一拐。 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是门派自建设之初的规矩禁制。 蓝掌门膝下无子,便选了一个中意的外门弟子,悉心培养,又让对方在外山上照拂蓝琴;后来,权利更迭,掌门担心自己死后,女儿无依无靠,便又认了弟子做干儿子,常在夜间单独教习,令其顺利通过考核进入内门,又一路替他铺路,扶他登上宗主的位置。 这个因被看重、一步登天的幸运弟子,就是金开野。 院外,蓝琴犹在说话,轻快又干净。 花又青默不作声,看着桌子上糕点发呆,过了一阵,她打开油纸包,尝了一块儿枣泥酥。 嗯,确实甜丝丝的,枣泥馅儿又甜又绵,饼皮酥酥地掉渣,好吃。 和人伢子给她吃的那块儿味道一模一样。 花又青已经很久再未想那些事情,凡尘往事,不过须臾一梦。 可不去想,也记得。 四师兄常好奇问她,为何所有口诀,都是念一遍就会背?莫非上天也眷顾她,给她这样过目不忘的脑子? 花又青不觉是上天眷顾,只觉是一种惩罚。 喜欢记得清楚,不喜欢也记得清楚。 妈妈柔软的手,她记得清;每次吃荤腥,父亲都悄悄将大块肉埋进她碗中,她记得清; 湿冷木头床上躺着的昏迷娘亲,她记得清;父亲将她装进破竹筐时的眼神,她也记得清。 她蹲在装蘑菇割猪草的竹筐里,看着父亲和人伢子讨价还价,看着父亲只拿到半贯铜钱,大雪封城,粮食金贵,那半贯铜钱连二十斤米都买不到。 人伢子转手将她卖给餐馆,捏着她的胳膊,说她的肉多么嫩多么可口。 花又青听到了自己的价码,至少要一两银子。 她没同师姐妹说起过这件事,也没有怨恨过,怨什么呢?父亲同样无助,她只是孩子,而娘亲是他发妻。 孩子还会再有,可发妻只有一位。 若不将她卖掉,一家三口都会饿死在那场雪灾之中。 花又青只是可惜地想,那个时候父亲真的不会做生意。 若是直接将她卖去餐馆,能多拿一倍的钱; 再或者,磨刀捡柴,将她直接拆开吃了,她那时候虽然瘦,但也有肉,剁开了,天冷易存放,和干草一块儿熬煮汤,也足够父母吃上一段时间,至少要比那些米吃得更久。 花又青没什么怨恨的,生她者父母,双亲给予她这血肉之躯,于她有莫大生恩;后来将她卖掉,用了卖她的钱,算是她提前报了这恩情。 不过是父母与她缘分已了,尘归尘土归土,今后各安天命,再无相干。 正如下山听戏,听到的那出戏,哪吒立在钱塘关,削骨还父剔肉还母。 她已经全还清了。 前尘已了,她只是花又青。 为救大师姐而不惜涉险的花又青。 即使是接近傅惊尘。 不知是否被她的书信震撼到,中午小白鸽咕咕飞回,红喙啄翅膀,认真地梳理羽毛,并未带来回信。 花又青掰开金开野带来的那些酥饼,小心翼翼地喂给它,那些碎碎的饼屑里掺了酥油,小白鸽也爱吃。 蹭了蹭小白鸽的脑袋,准备午睡时,透过纸窗,花又青看到蓝琴在院子中踱步。 她腿脚不好,天生的经脉损伤,每日都要绕着院子走好几圈,坚持着。若长久不动,腿才是真的废了。 花又青有些同情这个女孩子。 父亲违背门规,一意孤行,致使灾祸降临在这一弱女子身上,十分不公。 怎么不让天谴落在违规的那人身上,可见禁制也欺软怕硬,只敢磨刀霍霍向弱者。 夜里下了密密的小雨,花又青刚展开信纸,琢磨着明日的信该如何写,尚未想好,听到外面紧密钟声。 原来是蓝琴失踪了。 蓝琴虽在外山,却是掌门唯一的女儿,霎时间,内派弟子亦纷纷出动,各显神通,一寸寸地搜寻着她的下落。 花又青不欲参与这场搜寻,但见同院其他的孩子都出动,她也裹上衣服,决定趁乱多逛一逛。 她没想到会误打误撞找到蓝琴。 彼时夜凉如洗,雨落惊尘,乌桕树下有着大片的荆棘,细若游丝的淡血腥味。 黑压压的池塘中无丝毫活物,花又青的异眼看得清楚,若不慎滑落,就沾落那暂时封印法术的符咒,跌入外门禁区。 腿脚不便的蓝琴俯在地上,不知那池塘中是否有什么东西,生刺的荆棘藤缠着她的脚,直直地往下拽,她脸因失血而苍白,瞧见花又青,她急切出声:“别过来——!危险!” 这个尚未到豆蔻年华的小女孩,眼中含泪,已然力竭,泣不成声,还在提醒她:“别误了你性命,你快去找人,我没事的。” 怎会无事,荆棘拖拽她的速度愈来越快,再不出手,怕是转瞬间,她就被池塘吞了下去。 性命攸关。 花又青默不作声,她暗暗用玄术,才觉掐诀无效,那拖着蓝琴一寸一寸向下的荆棘是池塘中的未知之物,那池塘表层就是一个结界,所有玄术都不能对结界内的东西起效。 眼看蓝琴半只脚进了池塘,花又青不再犹豫,她不再用玄术,奔至池塘边,半蹲身体,抬手向蓝琴:“来,我拉你——” 哗啦啦—— 黑压压池水高涨,花又青只觉胳膊一痛,她低头,错愕地看到蓝琴将一捧水泼在她脸上;虽不痛,但她的术法却被封印了。 花又青急急一退,而蓝琴已腾水而起,恶狠狠,一脚踹在她胸口,声音却仍是柔弱的。 “受死吧!” 花又青的身体尚小,失去术法保护,与普通孩童无疑。 她一个趔趄,整个人重重跌入池塘中。 急促下坠。 并未坠到塘泥中,这池塘是无底的! 池塘连接着天空。 水云相接,池天互连。 穿水坠空,花又青惊诧发觉,池塘下又暗藏一小空间,鸟语花香,别有洞天。 坠落持续时间不久,她无术法护身,只祈祷不要跌在石头上,并不想死得那么难看、痛苦。 上天眷顾。 她直直地砸到温软的东西上,只听男子一声闷哼,再无动静。 竟然压到了人身上。 花又青迅速坐起,错愕地看着身下人的脸—— 傅惊尘??? 她谨慎伸手一探,大惊失色。 不好,还有呼吸。 …… 花又青守着傅惊尘,一边啃桃子,一边等他醒。 约莫一炷香,傅惊尘终于悠悠醒转。 眼看他睫毛微颤,花又青丢了桃子,扑上去,跪坐着,一头扎进他怀中,脑袋拱他胸口,沾了桃汁的手在他衣服上狠狠擦了擦。 “嘤嘤嘤,惊尘哥哥……”花又青抽噎,泪如雨下,“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兄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昏倒在这里?呜呜呜,我好难受——是谁?是谁?是谁如此狠心,竟然打晕了你?” 傅惊尘未睁眼,温柔握住她手腕:“我不知是谁打晕我。” 花又青梨花带雨。 “不过,”傅惊尘缓缓开口,“昏迷前最后一刻,我只看到你骑在我身上。” 烈焰 花又青以袖掩面:“大约是哥哥太过想我,出现了幻觉吧。” 话音刚落,她偷偷瞧,看傅惊尘欲言又止。 他那神态,有些一言难尽。 或许被她的样子矫情到了,傅惊尘没再追究,只问她,怎么进了内山的禁区? 花又青从他话中品出些意思——原来这片禁区并不是只连接着外山的黑水塘,另一端亦同内山相连。 这竟然是外山同内山的一处连接。 她反应迅速:“因我夜间发恶梦,感应到兄长有难,特意赶来相救。” 傅惊尘的手犹搭在她手腕上,探她脉搏,波澜不惊:“说真话。” 花又青不确定他能感受到什么东西——她被符咒封印了法术,已无法运气,如今和普通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但她不能展示出自己的无用,对于傅惊尘来说,无用就是累赘,会直接杀掉或丢弃。 就像幼时,无用的小孩会被杀了吃掉。 花又青谨慎地说:“我不敢骗哥哥。” “你既如此坚持,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傅惊尘颔首:“有勇气骗我,我想你也有勇气独自离开。” 他松开手,转身便走,似乎不打算带上她。 一个孩子的步伐怎能赶上成人,花又青现今失了玄法,迈着腿,疾步快跑,追出一里地,气喘吁吁,叫:“……我说,我说还不行嘛。” 傅惊尘终于停下步子,淡然望她。 花又青以手拭汗,飞快地讲:“住我隔壁的蓝琴失踪了——就是蓝掌门的女儿,腿脚不良于行的那个女孩子,外门出动了好多人找她。恰好,我在池塘边遇见她,看她腿被荆棘缠住,就赶紧伸手去拉,没想到她竟然把我踢了下来……” 说到这里,愤愤不平:“她该早些说想害我呀,我就不穿新衣服去救她了——我昨天刚洗干净呢,洗衣服好累呢。” 傅惊尘意外:“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 “对啊,不然呢?” 看她理直气壮,傅惊尘未置可否:“你真是专门利人,毫不利己。” 花又青捧脸:“我只当你在夸我无私。” 傅惊尘忽而笑了:“呆傻也是一种福气,你福气颇多。” 花又青说:“你好像在嘲讽我——不,哥哥——” 她猛然记起重点,直戳戳反问傅惊尘:“你呢?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傅惊尘平平淡淡:“赏月时不慎失足跌落。” 花又青:“……” 信他不如信鬼。 玄鸮门内四季如春,禁地中却异常炎热,好似地表下有火炉,源源不断炙烤。 花又青警觉,亦不乱走,紧紧跟在傅惊尘身后,只踩他留下的脚印,寸步不移。 走出一阵便觉吃力,她身体年纪尚小,对温度更为敏感,不多时,脚底开始隐隐发热发疼,她一声不吭,忍着。 傅惊尘忽停下脚步:“上来,我背你。” 花又青谨慎:“你也感觉到这土地不同寻常?” 傅惊尘摇头:“我只看见你鞋子在流血。” 花又青低头一看。 她的鞋底薄,右脚趾磨出水泡,热气一蒸,催发血液流动,她又无术法护体,竟浸透薄袜,渗出一点红。 花又青也不客气,跳到傅惊尘背上,紧紧地搂住他脖颈。 傅惊尘背着她,评价:“你倒是能忍。” “这算什么,”花又青满不在乎,“区区磨破脚而已。” 区区磨破脚而已。 派中无师尊镇守,他们八名弟子又不足以守护清水派各个辖区,时常遭受其他门派的欺凌。 为了保护他们,二师兄方回燕奋力抵御来敌,被人砍断一条手臂,那断掉的手臂被人捡去,得意不肯归还;治愈之术虽好,却不能令断肢再生,那时,年仅十三岁的花又青,奋力杀到人群中,一身是血,也终于抢回了方回燕的断臂。 她其实早就习惯了疼痛。 傅惊尘说:“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痛了都会哭鼻子。” “哭鼻子做什么?又不是哭了就不会痛了,毫无用处,”花又青惊讶,“不应该找止痛方法吗?” 傅惊尘笑了:“你倒务实。” 花又青沉思:“这是夸奖还是什么?” “是夸奖,”傅惊尘似与她闲谈,悠悠问,“你的治疗术法是向谁学的?” 花又青摇头,做泫然欲泣之态:“哥哥,你忘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随口一问,”傅惊尘又问,“上次你怎么救的我?我见你指尖有伤,你可是用了自己的血?” 花又青沉吟片刻,附在傅惊尘耳侧,低声问:“你看过《西游记》这本吗?” 傅惊尘说:“我读书不多,未曾看过。” “没关系,我也没看过,只听说书先生讲过,”花又青说,“我大概同你说一下,这本书讲了一个和尚带着仨徒弟上西天取真经的故事;很多妖怪都想吃和尚肉,因为吃了就能长生不老——” 她正色:“我就是那个和尚转世。” 傅惊尘亦正色:“你再同我胡扯,我便立刻送你抵达西天。” 花又青:“……” 愈往前走,温度愈高,高到花又青热出满头大汗,心想传闻中火焰山应当也如此。 穿过一座毫无生机的秃秃石头山,面前豁然开朗,平地一道天堑,只见峡谷裂开万丈深渊,下有腾腾热气,好似大地裂开,下有浓郁岩浆,滚滚沸如热油。 花又青不禁想起那个作恶的妖魔,天天疯疯癫癫地说些胡话,固执地坚称天下苍生都生活在一个球上,球心充满了烈烈岩浆。 对方的目标就是消灭掉“贪婪又薄凉的人”,将普天之下所有人都送进球心岩浆中封存。 她先前只当妖怪脑子不好,现在冷不丁记起,觉得或许也有几分道理,这地方的确像通往地心的岩浆。 深渊上仅仅有一木桥,又狭又窄又长,尽头是岩浆上的孤心小岛,奇迹般地生着藤蔓,结成云梯,直插云霄,仰脸望,望不到尽头,没入云端。 这应当就是离开这个结界、抵达外门或内门的路。 花又青迟疑:“只有这个地方有吗?” “嗯。” 花又青犹豫:“这木桥……好诡异,温度如此高,它竟毫发无伤;会不会等我们一踩上去,它就裂开了?” 傅惊尘摇头:“不会。” “啊?” 傅惊尘说:“书上讲,此木千年生一寸,万年长一尺,其质坚硬无比,点燃后能融化金子,得名融金木。” 花又青肃然起敬:“哥哥好博学多才,不知这是什么书?” 傅惊尘说:“《炼金千方》。” 花又青在脑海中快速回忆一遍清水派所有藏书:“我竟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没听说过,”傅惊尘淡淡,“因为是我乱编的。” “……” 花又青尚未来得及谴责,傅惊尘忽将她放下, 猝不及防,双足落下,甫一踩到地面,她便跳起,尖叫:“烫烫烫烫烫,好痛——” “不错,终于知道痛了,”傅惊尘微微一笑,拔出腰间佩剑,那遍体锈迹的未开刃生铁剑,左手随意往后一指方才走过的那石头山中羊肠小道,他不疾不徐,“知道痛了就往那边跑。” 花又青一顿,顺着他剑御方向,往深渊处看,待看清那是何物后,悚然竖汗毛。 直见那深渊裂口里,从滚烫岩浆中缓慢爬出一物,先是一颗如人高的头颅,继而是脖颈,身体,大地震颤,烈焰沸—— 那竟是一个长满鳞片的巨人! 他面容被岩浆所蚀,甫一张口,就吐出浓浓火苗,右眼眶里嵌了一颗黑色的石头,一动,那空寂眼眶中便流下无数森森细细的白色东西。 其中一根跌落在花又青脚旁,她后退两步,认出那是人的腿骨。 “你知兄长我只是一介凡人,倘若你被这妖物所捉到,我不会舍命救你,”傅惊尘冷静聚剑气,观察那巨人关节,“你若不想死,就快跑。” 一片死寂。 他没有听到身后有应答,回头一看,哪里还有花又青身影? 她动作敏锐,连他话都没听,一声不吭,早就已经蹭蹭蹭跑出二里地去—— 傅惊尘气笑了。 这小骗子。 他转身,剑指巨人,容色冷峻。 这巨人般的妖物,躯体僵化,动作迟钝,不待它爬上岸,傅惊尘先凌空而起,一剑斩它膝盖骨。 只听金石骤鸣,好似砍在一块花岗岩上,手腕震颤不已,傅惊尘沉气稳剑,借力在空中翻一周,稳稳落地,抬头,凝神。 这妖物身体亦如坚石,铁剑无用,聚力一砍,亦毫发无伤,未有丝毫痕迹。 那巨人却为他这一砍而愤怒,仰脸望天,口吐裹了火的岩石,傅惊尘身法敏捷,又以铁剑格挡,手中剑挽成剑花,将碎石火苗纷纷挡开,火星淬铁剑,触及铁锈,亦红若岩浆。 巨人的注意力却并不在他身上,喷完流火碎岩,便笨拙地挪动着身体,一脚跨越石山,竟向花又青逃命的方向去了。 傅惊尘并不想救她。 她的脉搏已同凡人无异,像是失了所有法术。 于他而言,毫无用处。 傅惊尘收起剑,径直踏上那唯一木桥,一步一步,稳稳过岸,顺利抵达孤心岛。 通天藤梯近在咫尺,爬上去,即可脱身。 不会有人知道他为了寻找亲妹而擅闯禁区。 傅青青还在这玄鸮门中某一处等着他。 ——最好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持秘密。 倘若她侥幸逃过巨人魔爪,为让她永远闭口,现在的傅惊尘就应当斩断这木桥,教她永久地留在这里。 这才是正确做法。 然而。 傅惊尘低头,看着自己白衣之上的脏兮兮手印,氤氲着清甜的桃子气息,是她偷偷抹上去的。 她还只当他不知,擦净手后,一脸单纯无辜,却不知嘴角出卖了她的窃喜。 傅惊尘缓缓收回欲斩桥的剑,忽然想起,试炼阵法中,她以为他命不久矣,却未背叛他,没有选择杀他投诚。 默然片刻,他手持铁剑,疾步过铁木桥。 罢了,罢了。 她有能匹敌叶靖鹰的治愈之术。 留着她还有用。 飞跃过岩山,只见巨人身躯庞大,如四脚兽般匍匐在地,此刻正笨拙拍击地面,而花又青,渺渺一身影,正依仗着人小体微,灵活地跑来跑去,避开了那巨人落下的每一掌。 她边躲,边惊喊:“我个子小!不好吃的!还不够你塞牙缝呢!要吃就去吃我哥哥,他天天锻炼身体漂亮又有劲儿,皮肤紧致肉质紧实,吃起来肯定比我筋道多了,而且还够大……” 傅惊尘面无表情,缓缓运气。 他就该先一剑了结她。 小乖狗 花又青捂着脑袋到处跑。 暂时没了玄法,她这几日受训,身体也强健不少。 即使还不能以力相搏,不过身法灵活,这笨拙的巨人一时半会还真杀不了她。 她鬼机灵,一路跑,一路喊,一路观察,这巨人周身好似裹了一层坚硬的石头,岩石缝隙中流火落浆,滚滚热气。 花又青借天生异眼,敏锐看到,那被石头和岩浆所裹挟的中央,亦有丛生的黑毛,阴气森森,一根长到能做十个人的上吊绳。 前方伫立一棵参天巨树,花又青疾步奔至树下,灵活一晃,绕至树后。 那巨人亦步亦趋,爬过来,用力一撞,也不绕开,直接撞到树上,凭借一身蛮力,将那八人都无法合抱的高树撞了个枝残叶碎。 风摇树动,哗哗啦啦落一地的雨水,花又青跑得再快,裙角亦湿了一片。 习武之人,便于训练和打斗,裙下亦会着长裤。 花又青就穿这样一件长裤,淡淡的黄色,棉质,腿上绑一小刀,她瞥一眼,再看正怒吼着刨树的巨人,犹豫片刻,放弃拔刀。 算了,这刀还没他牙大呢,拿这小刀,和给它剔牙有什么区别? 思忖间,只嗅幽幽寒香,恍然似雪山开了一夜的白梅。 花又青仰脸,又惊又喜:“哥哥!” 头顶一片湿漉漉的落叶,她对傅惊尘笑,眼弯弯,音灿灿:“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傅惊尘没有给予她任何回应,纵身一跃,踏在巨人背上。 腾腾热气迎面而来,衣衫下摆被燎了一圈黑,他看准那巨人背后一块儿圆形的缝隙,干脆利落,狠狠插,入—— 锈铁剑骤然发了红光,好似在烈火中锻造。 源源不断的热度通过铁剑传递到傅惊尘手上,纵有剑柄隔温,手掌心亦被烫掉一层皮。 他闷声不哼,只皱眉催促花又青:“跑。” 花又青没跑。 那巨人背部吃痛,放弃拔树,仰面朝天,厉声嘶吼,声音如猴似狒,鸣声尖锐。 它蹒跚着起身,立起腰背,傅惊尘的锈铁剑插在他背上,没入其中,竟拔不出了。 被烫伤的一只手握住剑柄,伺其动作,待巨人想要甩掉他时,傅惊尘勉力,竟生生将那铁剑又往它体内送了一半,只留半柄剑在外。 没有任何血液。 这东西一点儿血也未留下。 傅惊尘蹙眉。 这个视角,便于他更好地观察着巨人的身体。 ——这似人非人的东西,脚掌和人类完全不同,它脚后跟超前,脚掌向后,格外怪异。 花又青亦发觉到此点。 她站在山岩上,目不转瞬,终于从这巨人的相貌中意识到什么。 “人面长唇。” 巨人嘶吼,眼眶中又抖落白骨无数,脸已很难辨别出人的模样,俱被岩石覆盖。 “黑身有毛,反踵。” 愤怒的巨人摇晃身体,几滴热气飞溅,落在傅惊尘臂膀,燎出几道伤口,肌肤被烫伤,他果断弃剑,腾空而起。 地面已快承受不住巨人力道,隐隐有裂痕,好似下一秒便会地动山摇。裂缝处喷溅火焰,高达数丈,无处落足。 傅惊尘踏上一块儿巨人身体中蹦射的碎石,足尖一压,借力又飞出数十尺。 被踩落的碎石自空中坠落地缝时,傅惊尘亦落在花又青身侧。 顺手一捞,将人抱在怀中,赶在巨人扑来前,他单手抱花又青腾空而起,往另一处小山丘去。 他盛怒,冷声斥责:“呆在那里做什么?吓傻了?” “……等我背完,”花又青捂头,叫,“学这一部分时候我偷懒了,忘掉它叫什么——见人则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她眼前一亮:“这叫赣巨人!!!书上提到的赣巨人!” “好聪明,”傅惊尘笑意森然,“别告诉我,你浪费这么多逃生时间,只为辨认出它的族类。” 小山丘陡峭无路,壁如刀削,花又青坐在傅惊尘手臂上,死死抱住他脖子。 傅惊尘说:“知道他的名字能怎样?等你身亡,我为你立一块石碑,上书你生卒年,再写你死于这名为’赣巨人’的妖物手下?” 他轻功绝佳,几步踏上峭壁,利落翻过尖石顶,身后巨人暂且被小石山丘拦住去路,愤怒地一掌一掌、拍着那山下基石,整座山丘剧烈摇晃,石头扑簌扑簌下落。 花又青叫:“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我知道有法子克它。” “重点。” 花又青快速说:“它是石化的赣巨人,赣巨人最脆弱的其实是头骨。你看它基本不低头,就是因为颅顶易碎,只要用剑从它天灵盖处插下,即可伤它脑髓——这脑髓一旦受损,就会立刻死去——哎,你剑呢?” 傅惊尘淡然:“看到巨人后背那燃烧的东西了吗?” 花又青拧着上半身回头看,那巨人已蹒跚越过石丘,弓着腰,姿态并不美观地攀爬,后背好似立了一根刺,正熊熊燃烧着。 她不确信:“那是何物?” 傅惊尘抱她,敏锐跃入丛林,言简意赅:“我的剑。” 花又青果断拔出腿上的小刀,递给傅惊尘,郑重:“用我这个。” 那小刀还不足傅惊尘手掌大,他接过来,在手中抛了抛:“用这个?还没它牙大,和给它剔牙有什么区别?” 花又青:“……” 傅惊尘将刀留给她:“留着防身。” 此话一出,他看了看花又青这小身板,又更正:“留着自裁吧。” 花又青:“……哥哥!” 傅惊尘脚踏青草尖,疾步离山。 寻常的血肉之躯,傅惊尘尚能以内力催动花草枝叶,飞叶摘花,或割断咽喉,或刺穿心脏。 但石头巨人没有血肉。 眼看他们躲入林中,巨人盛怒,拔下一棵树,当作扫帚,贴着地面左右挥扫。眼看避无可避,傅惊尘果断将花又青丢纸森林边缘,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要她藏好。 他已没了铁剑,只在路边折一根树枝,双指并拢,干脆一抹,抹净树皮枝叶。 傅惊尘握着这长长树枝,凌空而起,迎面冲向巨人,一枝劈上它面部,巨人僵直,伸手去捉他,傅惊尘翻身回转,果断避开,又一树枝砍它脚趾。 刚脱去树皮的树枝上尚有凉凉粘液,只要不长时间触及岩浆,不会被点燃,只是每砍一下,便黑上一分。 缠斗中,傅惊尘渐渐觉出吃力。 这巨人并非全无脑子,它大约也知自己命门,将脑袋护得严严实实,不低头,不给他可乘之机。数十招下来,傅惊尘最近的一次,也只是踩在它耳朵上,又被暴力甩下。 余光中瞥见远处轰轰隆隆一阵黑云,那云中隐隐约约泛着红光,似有异兽。 傅惊尘微眯双眼。 不远处的花又青却兴奋了,她直起身体,高声喊着小黑—— 只见一硕大猛兽自云上跳落,狗头,四足如虎爪,身上覆盖一层鳞甲,疾驰至花又青面前。 傅惊尘无法再分心。 巨人进攻愈发猛烈,眼眶竟开始流火。 那如狗似虎的东西,并没有伤害花又青,反倒是绕着她转两圈,低头嗅了嗅她头发的味道,舌头嘶哈一甩,哗哗啦啦地流着口水。 花又青信手一指:“去,咬死那个巨人。” 小黑就是外山的守护妖兽,本体是獜,被人捉来,困在这此山上。它馋花又青的肉,被她结结实实打了几顿。 彻底打服后,花又青同它达成交易——等她离开时,会帮它解开束缚咒,放它自由;而在此之前,它必须要听从花又青的命令,做她的小乖狗。 小黑的舌头来回地舔着狗嘴,想吃又不敢。 它们签了血契,在契约失败前,小黑若吃她,伤害她,一定会遭天谴,这可是稍不留心就魂飞魄散的事,小黑不敢。 但是—— 小黑喉咙里发出“呜哇汪叽呜哇汪叽叽”的笑声,得意忘狗形:“你一死,契约就没了;等巨人老弟杀了你,我再啃你的肉。” 花又青暴怒,她跳起来,一跃骑在小黑脖子上,用力揪住两只狗耳,厉声:“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敢和我耍心眼?” 小黑张口,还未说话,花又青已然掰开他的嘴巴,勇猛爬入,半个身体都进了他的口。 第一次被香香肉主动钻嘴,他顿时目瞪狗呆。 小黑嘴都不敢闭合,害怕牙齿落下会刺破她皮肤,违背契约,遭受天谴。 他僵硬地大张着口。只觉花又青将一物退至他舌根,轻轻一推,那东西便顺着他咽喉入了腹,一路又凉又辣地沿着喉管向下。 忙不迭把花又青吐出,小黑狗容失色:“什么东西?” “我下了咒的无敌霹雳销魂散,”花又青面无表情,拍了拍手,“三日之内,若无解药,它立刻在你体内炸开。” 小黑慌忙干呕,可怎么都呕不出,只呕出一滩口水。 那东西质冰,寒丝丝,又冷又辣,悄然间就融进他体内。 “杀了巨人,”花又青说,“我就给你解药。” 小黑快崩溃了:“我和玄鸮门结过契,不能伤害门派豢养的任何妖兽!!!” 花又青一脚踩在他的爪子上:“那就去搬救兵。” 狗尾巴垂下,夹在俩后腿间,小黑两只耳朵无助地耷拉:“……我不知道该找谁。” 他绝望了:“非传召,我不能擅自在弟子面前现身……容易出大乱子,稍有不慎,我就会被扒皮拆骨。” 花又青思索片刻,也不逼他,干脆利索地扯下自己衣裙一角,欲咬破手指,又顿住。 她血有异香,不能暴露。 将这布条塞进小黑爪子缝隙中,要他用力夹,紧,花又青叮嘱:“悄悄的,拿着这布条去找金开野,再给他留张纸条,就说我在禁区遇难,请他速速从黑水塘中下来,助我一臂之力。” 小黑犹豫:“放在哪里?” “放他晚餐中,”花又青说,“听说过鱼腹丹书的故事吗?” “听过,”小黑低头,衔住她手中布条,生死当前,他连口水都不敢流了,“大楚兴,陈胜王嘛。” 花又青很满意,松口气,目送它踏云而去。 转头再看,她骤然一惊—— 只见空中,巨人嘶吼,而它背后,傅惊尘正从空中下坠。 血染红了他半边身体,一条胳膊燃起大火。 想也未想,花又青折一柳枝,飞奔过去。 万丈之上,地静人息。 玄鸮门中。 已入凉夜,幽幽翠柳,依依秋千,微风荡碧荷。 脸色苍白的蓝琴已经躺下休息。 她时常发梦魇,又是找不出根由的夜游症。每每发病,就如变了一个人,和素日里截然不同。 上次发病还是两年前,今年又开始了。 好在及时从荷塘中将她捞出,否则她今日就要溺毙在那荷花池中。 金开野守在床边,等蓝琴睡着后,才轻轻放下床帏。 蓝掌门站在院外,他对女儿有愧,不敢看她面容,只等金开野从房间中退出后,才低声问询,爱女现今如何。 金开野一一答了,随他走出院落。 即将跨越门槛时,他忍不住回头看,花又青的房子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她正在长身体,应该早就睡下了。 晚饭送到金开野房间时,他也无心吃,只低头摸着一个小虎头帽。 这原本是要带给妹妹的礼物,可惜待他成功出关,赶回家中,却听父母讲,战乱又逢饥荒,妹妹去河上钓冰鱼,被人贩子给拐走了。 也不知是生是死——听说那年永安城中,餐馆都在卖新鲜人肉。 金开野摩挲了小虎头帽一阵,温柔放在枕下,忽闻到一丝特殊的味道。 一顿。 修道之人,五觉敏感。 是花又青的味道。 顺着味道一路搜索,视线最终定格在方才人送来的一碗肉羹——旁侧凌乱地放着一碎布条,还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金开野捏着那布条,一嗅,的确是花又青的味道。 展开纸条,愣住。 他凝重地看着那上面六个大字。 「大楚兴,陈胜王」 引火烧身 入幻境前夜。 二师兄方回燕和三师姐楚吟歌,同花又青谈天,提醒她,切莫暴露血的秘密。 花又青自幼修仙问道,又有天分。 未得幸蒙定清师尊教诲,由几个师兄姐倾心传授,亦走在正途之上。 她的血也格外纯净,灵气充沛——能解咒,能疗各类阴毒之气的损伤,也能重创妖魔邪物。 进镜前,楚吟歌告诫她此行风险。 纵使是幻境,亦会疼痛受伤。 死了的确能立刻脱身,但诸师兄姐担忧的,是幻境中的人发觉她的异处,将她关押。 虽说正统修仙人的血,对于邪物都有克制作用,可—— 她的血至纯至净,其效力之强,竟有几分像定清师尊。 花又青大惊失色:“莫非我是定清师尊的私生女?” 楚吟歌:“……” 方回燕无声哀叹,闭眼不看。 “应该不是,”花又青若有所思,“我出生的时候,定清师尊已经仙逝多年了;退一万步,就算他还活着,一百五十多岁高龄,应该也失去了生育能力。” 楚吟歌:“……” 方回燕低声默念慈悲。 花又青转念一想:“不过听说他老人家即将羽化成仙,说不定非同常人,老当益壮——” 方回燕打断他:“青青,莫再说了,就当师兄求你了。” 喝过两盏茶后,重新话回正题。 楚吟歌问花又青,她是否做好准备?她并不是非要去这一趟。 师门中亦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们也不想让花又青以身犯险。 方回燕看她,默然不语。 花又青几乎是二师兄一手带大,亦父亦兄。 他在情理上不舍,于大义上不拦。 花又青想了想,她说:“我去。” 她起身,掷地有声:“佛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大师姐于我有养恩,我又怎能为潜在的风险而置她安危于不顾?若我今日退缩,又与禽兽何异?” 方回燕眼睛闪闪,望她,欣慰:“青青,你终于长大了。” 顿了顿,他斟酌语言:“不过,我们修的是道,此类佛偈,还是少说比较好。” …… 咬破手指,挤出几点血,均匀点在柳叶尖上,滴滴颤颤,如殷红雨露。 花又青竭尽全身力气,在那赣巨人即将抓住空中傅惊尘时,双手握柳枝长条,轻轻一弹,柳枝软韧,叶片尖尖上的血液,俱弹到赣巨人身上。 纯净之气相触,犹如冷水溅热油,几点虽小,疼痛却深,阴阴浓烟滚滚冒,那赣巨人吃痛,竟抛下她和傅惊尘,仓皇间,掉头便跑,一路挣扎着,地动山摇,撞倒一片柳树,东倒西歪地往远处踉踉跄跄。 花又青身体小,承重能力有限,她阻止不了傅惊尘的下坠。幸好他身下有一枝繁叶茂的柳树,柔软的柳条承载着他的重量,往下滑一滑,最终稳稳停留在那树枝分叉处。 她上了树,缩成一小团,用手去探傅惊尘呼吸。 还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摸索着检查他身体。 经脉未损,之前中的那一咒也消清了。 可见玄鸮门中果真有能人异士。 只断了一条右腿,外加右边手臂烧伤及手心脱一层皮。 还好,都是□□上的损伤,尚在花又青能力之内。 花又青由衷地钦佩傅惊尘。 以习武之人的血肉之躯,能从洪荒妖兽中存活,只受这么些伤,已经是上天垂怜。 幸运的是,他不偏不倚落在这柳树上,柳条绵柔,又扑了他身上之火。 柳树属阴,有“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说法,亦有清明折柳,出殡之时,孝子手里柱的孝棍亦是柳木。 赣巨人身体含火,此刻最好是以阴气压制。 花又青先帮傅惊尘正骨,又折几根柳条,寻找清水塘,浸透水,帮他擦洗烧伤的那些地方。 虽不能令他肌肤完好如初,但也能压下那巨人热火;待出了这幻境,不过是小小几个治疗术法的事。 现今的花又青,只有满腹经纶和一身血。 但不到必要时刻,她还不想用血来救他。 柳条水擦净胳膊,傅惊尘还未醒——奇怪,他心肺未伤,不应当昏迷这么久。 花又青倦且疲,没了力气,擦一会儿就打盹,差点栽到他怀中睡着。 察觉体力不支后,她躺在柳枝上,闭眼睛。 先睡一觉。 先睡一觉再说。 说不定,等一会儿,小黑就把救兵搬来了…… 天光大亮,叶尖挂晨露。 玄鸮门中出了件前所未有的大事。 内门弟子傅惊尘和外门弟子花又青竟同时失踪。 蓝掌门震怒,下令,停课一日,要求所有人开始搜寻,将两人绑了送到审判堂中。 昨夜中了梦魇的蓝琴,在正午时悠悠醒转。 刚睁开眼,就看到金开野。 蓝琴一头扎进他怀中:“哥!” 金开野不习惯这样过于亲密的举止,他和自己的亲妹妹都没有过这般。但蓝琴太可怜了,母亲早逝,有父却也不能陪伴。 任她依偎,金开野迟疑着问:“你昨天晚上有没有看到青青?” 蓝琴的脸埋在他胸口:“没有——她晚上睡得很早,晚膳后就进了房间,再没有出来过。” 金开野由着她抱一阵,才轻轻推开,嘱托她好好休息,接下来一周的课不必上了,身体更重要。 轻手轻脚出门,金开野又接弟子急报。 以花又青的头发为引作咒,寻她身影,竟发觉她去了禁地黑水塘。 金开野拧紧眉头。 禁地黑水塘联通外山同内山,内封印洪荒之妖兽,道门之人,一旦下去,术法尽失,九死一生,向来是秘密处决弟子之处。 也正因此,纵使常有传闻黑水塘下有奇珍,亦无人敢以身涉险。 纵使侥幸逃出,亦有玄鸮门规。 擅入禁地者,杀无赦。 好端端的,她一个小女孩,跑去那里做什么? 还有傅惊尘—— 在他房间中,竟寻不到丝毫落发,难以作咒寻踪。 金开野心事重重,一路走到黑水塘前,凝望死寂水面。 年龄对不上,长相相似又能如何。 花又青不可能是金玉倾。 不可能是他那丢失的小妹妹。 ……即使一模一样。 隐隐听空中雷鸣,似有龙哀哀低吟。 金开野仰面望长空。 快下雨了。 啪嗒。 雨水敲打柳叶,沿着叶脉一路滑到叶尖,轻轻一颤,抖了抖,努力抖下,坠。 刚好坠到花又青眼皮上。 她睡眼惺忪,坐起身,只见乌云遮空,微雨淅淅。 傅惊尘还未醒。 好奇怪。 花又青怀疑自己给他接错骨,用异眼瞧了瞧,一切正常。他胳膊亦不再红肿,被妖火烧出的地方也降到普通温度。 怎么会一直睡呢? 花又青用力掐他人中。 不醒。 在他耳侧低语:“我等会儿拿你去喂巨人,我自己跑了,你多保重。” 还是不醒。 不得已,花又青将他扶正,又开异眼,寸寸搜寻。 这地方有封印的咒法,对她的异眼或多或少也有影响,她用得吃力,终于找到症结所在。 斩杀赣巨人时,有一飞溅的碎沙被他吸入,这些小颗粒不亦察觉,却会阻气。 傅惊尘此刻不醒,大约和这点有关。 花又青再度折柳枝泡水,给他灌下去。 没用,这些沙石细微,不亦察觉,仅仅靠柳树枝的水,难以深入肺腑。 ……她的血能清理这些邪浊之气。 花又青静默许久。 赣巨人暂时消退,不知藏身何处;凭她一己之力,定然不能顺利斩杀对方; 已经过去这么久,小黑都未搬下救兵,大约是金开野不想下来,嗯,也或许是小黑捎错了信。 他的脑袋并不灵光,若是聪明,也不会被傻乎乎地和玄鸮门结契。 假使金开野下来,或许还有离开的可能;可若金开野当真不来,那她此刻能结盟的,也只有傅惊尘。 花又青轻轻地叹口气。 她倒不是吝啬血液,不过划道伤口而已……只是,傅惊尘过于聪明,又满腹心机,善恶不分,又精于利用。 有时候,花又青会想,倘若幻境中的傅惊尘死去,那么幻境中、那个此刻尚在清水派中修习的“花又青”,或许就能摆脱掉二十年后被当作炉,鼎的命运。 但,她需要救大师姐。 她需要现在活着离开。 思及此,花又青闭眼,自言自语。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轻叹完毕,她抽出小刀,对准自己手指,思考要割破哪一个,终于忍不住,刺破中指,呲,一道殷红—— “你在做什么?” 身后傅惊尘的声音忽响起,花又青周身紧绷,她快速将手指含在口中,闭眼,祈祷他并未察觉到血液的味道。 傅惊尘轻轻咳了两声,呼吸间有灰的味道。 纵使右手臂满是烧伤之痕,他犹淡然:“拿刀做什么?” 花又青吸干手指上的血,转过脸,泫然欲泣:“殉情。” 傅惊尘:“……” 花又青嚎了一声,挤出泪眼汪汪:“以报答兄长舍己救命之情,我愿以身殉之。” 她掩面:“我以为哥哥你再也醒不过来了嘤嘤嘤嘤嘤……” 傅惊尘无心看她梨花带雨,运功调息,缓缓感受着身体变化。 断掉的腿已被她接好,烧伤亦平息。 他就知道,这个小女孩不一般。 纵使无法调动玄术,亦能救他;只是不知,用了何物。 傅惊尘垂眼,看她缩进袖子中的手,心下了然。 血。 她的血。 既能击退妖兽,又能化解浊气。 这就是叶靖鹰也想要的东西。 ——不枉他,故意引火烧身。 火灵剑 柳条韧,微风轻荡。 花又青半躺在柳树枝条上,琢磨着如何说一个完美的谎言。 假使傅惊尘问起,那赣巨人为什么会忽然离开,她要怎么说? 这种情况下,四师兄展林的话本上都是怎么写的? 那些无所不能的狐妖,徒手从八百山贼手中救下书生,都是怎么解释的? 「方才晴空霹雳,天上降下一闪电,劈死了那孽畜」 还是「忽然冲出一彪形大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听一声怒吼,便利落斩了那妖魔的头」 「它尿急」 …… 傅惊尘会信吗? 花又青瞧他一眼。 幸好傅惊尘向来不走寻常路,方才的事情,他一字不问,只是专注运息。 同武学相比,花又青在玄术上天赋更高,更注重掐诀画符,相对而言,武学上要逊色许多。 清水派下多是普通百姓,远离江湖朝堂,花又青虽跟几位师兄师姐历练些日子,见过的武林中人也不算多,她坐在柳树条上,垂下两脚,晃晃悠悠,专注看傅惊尘身法,思索该怎么拆招。 她只知傅惊尘一身好武功,是从一次又一次实战中得来的,并非传统的拜师学艺。 坏处是无法真正掌握、传承功夫,亦不被江湖上任何名门正派所承认,至于好处—— 实用,招式无固定章法,难以被敌人看穿。 花又青想想自己和他今后的命运,两人大约也算半个敌人。 如今和傅惊尘离这样近,也有伺机寻他弱点的打算。 她现在明白了,和傅惊尘来近身肉搏,只拼身手的话,大约永胜不了他。 还需精修玄法。 傅惊尘调息完毕,花又青恐他追问,双手一撑柳条枝,便要下树——傅惊尘一手拎着她的领口,将她整个人重新拎到树上,要她稳稳坐住,问:“做什么?” 花又青说:“饿了,找点吃的。” 傅惊尘说:“我和你一同去。” “不用不用,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是休息吧,”花又青摇头,“没事,我就当在这边玩了。” 傅惊尘婉拒:“妖物尚在,我不想你的身体和四肢各玩各的。” 花又青:“……” 她心中藏事,又不想被他看出破绽,心事重重地走出几步,只听呼呲呼呲声响,小黑忽闪着两个大翅膀,一个俯冲,稳稳落在她身边。 花又青往他身后看一看,无人。 她问:“没搬来救兵?” “没,”小黑一脸愤怒,“我照你吩咐的全做了,一个字都不带错的。谁知金开野那黄口小儿,看完后,只把那纸条藏在虎头帽中,躺下便睡了。” 花又青不意外。 现在的她同金开野又无什么感情,帮是情分,不帮也是应当。 傅惊尘倒是问:“你去找金开野帮忙?” 花又青点头。 傅惊尘笑了一声:“你倒是挺会认哥哥。” 花又青心不在焉:“一个好汉两个帮嘛。” 话音未落,傅惊尘忽然触了下她的手,不偏不倚,刚好按到她手上的小伤口上,只一下,就放开了。 他问:“你身体很冷,是气血不足?” 花又青斟酌:“大约因为我品德高尚,冰清玉洁吧。” 傅惊尘没回应,走到小黑面前,观察它:“为什么叫它小黑?” 小黑耷拉着一张狗狗脸,闷闷不乐:“因为她不会写更复杂的字。” 思及伤心事,他说:“小黑总比’钢蛋’听起来好一些。” 片刻忧郁,小黑又抖擞精神,要花又青给他解药。 他言之凿凿,交代的事情已经全做了;至于成不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反正他不管—— 傅惊尘听了完整的来龙去脉,慢条斯理地问小黑:“你说你同玄鸮门签了契,不能随便伤害玄鸮门豢养的妖兽,对不对?” 小黑点头。 “倘若其他妖兽伤害你呢?也不能还手么?” 小黑矜持优雅:“它们也有契约啊,自然也不能伤害我。” 傅惊尘颔首:“你能否驮我和青青通过结界?” 小黑摇头,面露难色:“因为岩渊下封着火灵剑,所以结界每次只允许一个活物进出……我带着你们?出不去。” 花又青提议:“那你可以将我们送到距离结界很近的藤梯上呀,我们俩排队出去。” 小黑说:“是啊,一旦你们离开我的身体,就会立刻被赣巨人吃掉。” 他狗牙闪着尖光,终于露出点恶意的笑:“忘记说了,只要它不死,你们就绝不可能爬到藤梯顶。” 傅惊尘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拍一下小黑的脖颈。 相触时,小黑一声嚎叫,被傅惊尘碰过的地方,好似砸了一根钉子进入皮肉,痛得险些倒下。 那点恶意登时消散,他看傅惊尘的眼神,比看花又青还惊悚。 “抱歉,”傅惊尘观他反应,微微笑了,“大约手上沾了些沙石,没洗干净。” 花又青觉他真是胡说八道,试探小黑就试探嘛,干嘛还找这么拙劣的借口? 整条胳膊都是她擦洗的,哪里有什么脏东西。 只是不知傅惊尘用了什么技法,看小黑这反应,痛得就像沾了她的血一样。 小黑摘了桃子来,堆一起,花又青边吃,边同他们计划。 眼下道路摆在面前,要想出去,必杀赣巨人。 问题是,如今的傅惊尘无剑。 他平日里又常以剑作武器,现今也需要一柄长剑去搅碎赣巨人的脑浆。 花又青再度贡献出自己的小刀。 “虽然短了一些,但末端可以绑上木棍,”花又青认真分析,“你就当长矛用。” 傅惊尘瞥了她手中小刀一眼,忽而转身,问小黑:“你说渊下有火灵剑?” “是啊,”小黑精神一振,“就在赣巨人的石床之下。” “很好,”傅惊尘颔首,“你去拿来。” 小黑:“啊?” “你方才不是说,玄鸮门的妖物不能自相残害么?”傅惊尘淡淡,“赣巨人杀不了你,去拿过来。” 小黑震惊:“可它会打我啊,我可不想变得青一块紫一块。” 傅惊尘平静:“不想要解药了?” 他指一指抱着桃子啃的花又青:“不想青一块紫一块,也可以,那就等着被她的药炸成东一块西一块。” 小黑试图拒绝:“……可是那火灵剑是镇派之宝,已经在渊下沉了上千年,我不能随便给你。” 傅惊尘淡然:“我插在赣巨人背上的那把剑,是前秦干将所锻造。你若将火灵剑取来,那把宝剑,我可以留在此地,只当以物换一物。” 小黑听说过铸剑师干将,又是秦朝之物,流传这么多年尚能使用,可见的确是个宝贝。 他脑子有些不够用,耷拉着俩狗耳朵想了半天,认为此件买卖不亏。很快说服自己,点头答应,忽闪着俩大翅膀就要飞离—— 临走前,傅惊尘叫住他,取出一颗药丸,一分为二,递给他半粒。 “这个是霹雳销魂散的解药,能保你六日不死,”他说,“我暂且给你半粒,待你取回火灵剑,我立即将剩下半粒也给你。” 小黑想也未想,舌头一卷,含了药去,美滋滋吞下,直冲岩渊。 剩下花又青一脸纠结。 傅惊尘常用的那把铁剑锈迹斑斑,其貌不扬,完全看不出竟有如此大的来头。 她问:“你那把剑真是先秦的?” 傅惊尘颔首:“自然,铸剑师复姓先秦,名干将。” 花又青震惊:“你连妖兽都骗!!!” 她的桃子啃到只剩下一个核,傅惊尘又丢给她一个新的。 花又青捧着桃子,无心再吃,她说:“糟糕,万一发现你骗了他,小黑一定会杀了你。” 傅惊尘并不在意:“他不是还吃了霹雳销魂散么?” 花又青沉默了。 左思右想,还是走到傅惊尘面前,她犹豫着,小声:“……我给他的根本不是什么无敌霹雳销魂散,只是薄荷做的糖。” 说完后,她悄悄将自己装糖的袋子给他看:“喏——我说什么三天后会在他体内爆炸,都是骗他的,假的。” “我知道,”傅惊尘从容不迫,“但我给他的那半颗霹雳销魂散是真的。” 花又青:“……” 最毒、惊尘心啊! 结丹 乌云蔽日,雷声隐隐。 金开野同郁薄紫并肩站在黑水塘侧,风吹衣,雨打发。 看着未有丝毫波澜的湖面,金开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郁薄紫面色自若,未有悲喜色,只思考着等会去膳堂吃什么。 傅惊尘善用剑,又无玄法根基,被安排在紫云峰中学习,跟随他学习。 但郁薄紫旗下剑修,皆是有名有姓人物,并不在意这个毫无基础的家伙。 他今年已五十,是八大宗主中除叶靖鹰外最大的一个。 入玄鸮门前,郁薄紫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饮血剑,也是一名剑痴——当初来此,只为寻求传说中的“火灵剑”,谁知入了玄鸮门,才知此剑在禁地黑水塘之中。 纵使掌门,也不敢轻易下塘。 要取剑,更是要在毫无玄法的情况下杀掉镇守妖兽。 百年间,未见有人从黑水塘中活着回来,谁知下面有几只妖兽? 郁薄紫也不敢。 他渐渐淡了取剑的心思,在玄鸮门已有家室,幼女争气,已经入了内门修习,更不愿以身涉险。 只当这个刚入门的弟子已经死了,顺带着开解金开野,要他一块儿回去,不必在此处苦等,两个刚来的弟子,擅闯禁地本就该死。 即使侥幸活着出来,按照规矩,亦要处死。 在那之前,郁薄紫需先夺剑。 雨如银河倾,金开野连伞也未打,只看着塘边隐隐的黑气。 他的术法能增益身体,亦可放大五感知觉。 黑水塘边有花又青的浓郁气息,根据这些味道,可以判断出她的活动轨迹,推论她是如何疾步上前、微微弓身、大约是想拉什么人上来,但不知为何,又发生争执—— 花又青不是主动跳下去的。 她大约是被人推、或者踢下去。 那同花又青缠斗的人……有蓝琴的味道。 蓦然间,金开野想到昨日晚膳的那张纸条,大约是花又青亲自悄悄送过去的。 “大楚兴,陈胜王。” 金开野明白她的暗示,也隐约不安。 蓝琴忽然推花又青下去,莫非因为此事? 蓝掌门是否知情? 踌躇间,又听银铃作响,清脆悦耳。 八名赤足白衣少年,抬着一顶白玉做的轿子,缓步走来。 近了身前,轿帘轻轻一拨,露出一张丰腴多情的脸。 郁薄紫笑着行拱手礼:“湘夫人。” 来者是修占卜之术的宗主,柳湘湘,年方三十五,最喜貌美少年少女,每每挑选弟子,亦是貌美者优先。 湘夫人的手搭在轿撵边,笑意微微,声音柔媚:“掌门有令,命我带弟子守住黑水塘;若瞧见那俩孩子出来,即刻斩杀。” 她以丝帕掩住口鼻,轻叹:“外山果真臭不可闻。” 说完后,又望向那两名宗主:“二位请回吧。” 黑水塘下,明月高升。 待遮蔽月亮的最后一片云彩散尽时,花又青已经困到快坐不住了。 她不敢睡,忧心傅惊尘走时不带着她,也忧心等会儿小黑意识到上当受骗后,和傅惊尘拼上狗命。 花又青强打精神,为了驱逐睡意,和傅惊尘聊天。 “你之前那把剑,为什么生锈了还在用?”花又青问,“是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傅惊尘说:“因为无钱更换。” 花又青:“……” 一把铁剑话费不到一两银子,但给她的那个斗篷是赤狐毛的,少说也要五两。 花又青问:“就因为这个?可是那么多铁锈,你为什么不花一点点钱找匠人重新打一下呢?” 傅惊尘说:“铁锈有用。” 花又青费解:“我只听说过可以入药……难道剑上的铁锈还有其他用处吗?” “嗯,”傅惊尘平静说,“倘若我一时失了手,或那人侥幸从我剑下逃脱,伤口处沾了铁锈,亦会在短时间内患破伤风,暴毙身亡。” 花又青:“……” 好恶毒啊魔头你!!! ……这是不是,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给剑叠加夺命术法? 花又青不想再谈如此残忍的杀人方法,问:“泼粉山海棠派的弟子都穿粉色衣服,因为名字带粉,傲天派不敢穿明黄,只敢穿褐黄,因为他们狂;玄鸮内门弟子都穿黑色衣服,是因为这个派的人下手黑吗?” “或许,”傅惊尘问,“那我平时穿白色,有无什么说法?” 花又青把“白痴”二字咽下,违心:“因为兄长您冰清玉洁,心若白莲。” 傅惊尘若有所思:“你方才也说自己冰清玉洁。” “因为我们天生兄妹,郎才女貌的一对,”花又青夸耀,“上天入地,举世无双。” 傅惊尘含笑:“青青对我评价竟如此高?” 花又青:“嗯啊。” “倒是我错怪了,”傅惊尘叹气,“我看你求助于金开野,还以为你也想认他做兄长。” “怎么会呢?”花又青继续违心,“我同他只是虚与委蛇,他们都是客栈,你才是家。” 傅惊尘说:“那你看到巨人后跑什么?” ——因为死道友不死贫道。 花又青不能说。 她作西子捧心状,楚楚可怜:“因为我不想成为兄长的累赘。” 傅惊尘一笑。 花又青岔开话题:“听说修习术法,也有各门各派,玄鸮门也这样吗?” 傅惊尘颔首。 花又青来劲儿了:“那玄鸮门内门弟子修的是什么?剑道?符道?丹道?音道?还是魔道?佛道?妖道?鬼道?仙道?新道中道?道可道?非常道?” 傅惊尘评价:“歌唱得不错,适合去音修。” 花又青可怜巴巴望他。 “玄鸮门现今有八大宗主,分别掌控剑、丹、医、符、体、音、占卜、阵法八类修士,”傅惊尘难得耐心,同她一一解释,“亦有少数散修,修无情道。” 花又青:“喔。” 种类比她想象中少一些喔。 清水派虽然只有八个人,但要学的,可比这些多多了。 十年后,修道也倡议“剑丹医符体全面发展,音、占卜、阵法陶冶情操”,各门各派在修仙一事上也开始了竞争,纷纷开设小众修仙课程,甚至包括御兽,佛修等等高难度且难以寻觅工作的类目。 尽管永海派被批评“填鸭式修仙,扼杀修道者灵气”,但在十年后,几乎所有的门派都在效仿它。 ——除了无情道。 众所周知,无情道是最难修的,尤其是男人,但凡修习无情道,就一定会陷入一场轰轰烈烈摧毁道心的情,爱中。 因而,对于大量想求偶的男修仙者而言,无情道绝对是最佳选择。 比拜月老灵验多了。 花又青追问:“话本上提到,男人永远都修不成无情道,是真的么?” 傅惊尘淡声:“我不知。” 花又青来了精神,她说:“听说,越是坚持修无情道的男人,越容易因种种意外陷入情网,是这样吗?” 傅惊尘未置可否。 花又青兴奋地继续追问:“所以,现在有很多想要寻求道侣、却找不到的男人,都跑来修无情道了,对不对?” 傅惊尘说:“青青对修无情道这件事似乎有些见解。” “是啊是啊,我觉得,无情道修不成,归根结底,还是修道者不够心狠,无法彻底割舍俗尘杂念,不能真的做到太上忘情,”花又青滔滔不绝,“最后都一头栽在’情’字上,要么就是’色’。” 傅惊尘顺手折一根树枝,不言不语,静静听她胡说八道。 “依我来说,欲修无情,必先自宫。先割掉□□二两烦恼根,绝不会再近女色;再杀掉自己一切亲朋好友,斩断尘缘,”花又青尝试攀谈,“对了,还没问你,哥哥,你选修了什么?” 傅惊尘说:“无情道。” 他望花又青一眼,运气,手中树枝插入她身后碎石,那般坚硬的石头,竟被一根树枝刺得四分五裂。 收了树枝,傅惊尘慢慢悠悠:“我现在只有妹妹你一个亲朋好友了。” 花又青说:“抱歉,当我什么都没说。” 安静等了一刻钟,小黑仍未回返。 在花又青险些枕着傅惊尘睡着时,小黑终于叼着一柄通红的剑,迈着四只虎爪一路狂奔而来。 他身上的鳞片满是黑烟,蓬松的尾巴亦被燎了半截,秃了一半。 当啷一声,他干脆利落地将口中剑吐在地上,张开口,那意思很明显—— 给我解药。 傅惊尘并不食言,痛快将手中那半粒解药给予他。 花又青闭眼,不忍直视。 小黑舌头一卷,药丸入腹。 不消多时,毒药缓缓生效。 他疑惑问:“为什么吃了解药,我反倒有些腹痛呢?” “正常,”傅惊尘淡然观察那火灵剑,“你的身体正在排毒。” 小黑:“喔。” 在岩渊中由赣巨人守护的宝剑果真非同一般,周身泛莹莹润润的光泽,虽名为火,却不暴戾,恰如焰心一点光,担得起“灵”这个字。 小黑疑惑地低头,狗肚有些发麻,四爪亦有微微麻痹的症状,他又开口:“大夫,刚刚吃下去的那粒解药好像在我肚中乱跑。” “它在巡查你中毒的经脉,”傅惊尘握住火灵剑剑柄,仰首望见一轮圆月,时间刚刚好,他说,“此后六日,你每日来找我要一粒解药。” 小黑疑惑:“什么解药要连吃七天?” “因为七天一个疗程嘛,”花又青严肃脸,抢答,“毕竟是独门秘药,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解,怎么能显示出此毒的精密?” 七天啊。 那么久。 还要忍七天,才能吃掉傅惊尘。 小黑失望点头,收起口水。 可惜了。 吃不了花又青,他原本还想尝尝傅惊尘呢。 不知怎么,傅惊尘身上亦有和花又青相似的气息,闻起来特别香。 月上中天之时,阴气最盛,也是赣巨人最脆弱之时。 千百年前,它就应该死了,但它不顺应天命,同玄鸮门签下契约,在岩渊镇守火灵剑,以躲避天道责罚。 凭什么? 凭什么一切都要按天道规律运行? 何以蟪蛄无法知春秋?何以蜉蝣不能知朝暮? 天地生万物,何以万物寿命有长有短? 天道不公,它要长生。 结契后,赣巨人成功地活了下来,逆天改命,在这天道寻不到的小小世界之中生活。 时间久了,它的手脚越发僵硬,四肢和背部长出岩石,思维也渐渐混乱。 生死薄上寿命已尽的妖物,又怎能再侥幸存活的情况下祈求旺盛生命力? 幸好玄鸮门会定期丢下人,做他的食物。 赣巨人已渐渐忘记自己的故乡,忘记同类,朋友,伙伴,那个飞来飞去的、狗不狗虎不虎的东西,它也开始厌恶它,厌恶对方有出入这里的自由,有着漫长的寿命和愚蠢的脑子,它却只能龟缩在结界中。 时间久了,赣巨人连厌恶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件事——胡子花白的掌门老头来到岩渊中,察看火灵剑,老头擅长卜卦,起草占卜,告诉赣巨人,终有一日,那个来取剑的人会杀了它。 彼时,神智尚清醒的赣巨人,不安地问,那人相貌身形,年龄几何。 掌门老头只摇头,说,那个会杀死巨人的人,是个男性,名为定清。 彰巨人等了一百六十六年。 一百六十六年,它从狗不狗虎不虎口中闻听了定清的名字,听这个心怀慈悲的修仙天才,菩萨心肠,;听他不拘一格,温和良善,从不鄙夷妖物,亦不会妄杀生灵;听定清为百姓除蛇妖,分文不收;听定清开宗立派,名为清水派,清心寡欲,上善若水;听定清收徒不问来路,有教无类,细致耐心,一身本领尽传授。 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赣巨人想,自己若有幸死在他剑下,成为他修仙路上的一块基石,亦不算辱没这一生。 但名声斐然的定清,迅速跌落神坛。 他同自己女徒芳初有私,坏了红尘戒律,又在事情败露后,为正其道,以芳初血肉铸剑,虽举一派之力封印妖魔,却也坏了名声,折了大半亲手教导的弟子,几乎葬送了自己所有心血——自此,清水派门派凋敝,他亦闭关不出。 赣巨人开始不想死在定清剑下了。 妖兽也有尊严,要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为那些能问道之人提供一份功德,看着他们去同天斗争。 德行有损的人,不配。 定清一百岁时,曾来过这里。 修仙之人的相貌大多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一百岁时的定清看起来也不过五十左右,未有衰败之相。 他来此地,是采集怀梦草。 外面天地,怀梦草生长不易,价高难得,这里因人烟罕至,尚保留了几株。 定清来时,赣巨人缩身岩石中,悄悄地看着这个男人,唾弃他竟如此道貌岸然,坏了道心。 他摘了两株怀梦草,收在怀中,并未看彰巨人的眼睛,只是平静提醒它,切莫再卧那岩石洞下,阴气重,而彰巨人属火,两相冲,于它不利。 赣巨人问:“你不想杀我?掌门算出你会杀我。” “杀你?”定清疑惑,片刻后,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我会杀你,但不是现在。” 赣巨人将其理解为,他担心损伤那两株脆弱的怀梦草。 它一直等着定清来杀他,等到定清仙逝的消息,又等到自己都快忘掉这件事。 它已经快变成这里的一座石山了。 今夜明月异常,圆若银盘,明若皎镜。 从不做梦的赣巨人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回到定清仙逝的那晚。 青年模样的男人再度来到岩渊,他素衣布衫,手托两株怀梦草,躬身种下。 仔细以土遮掩后,他转过身,微笑看赣巨人:“现在我们同是倒反天罡之人了。” 梦中的赣巨人仍会说人语:“你逆天改命,从今之后,生生世世,再不能得道成仙,永堕轮回,你不怕么?” “若心存善念,天下大同,成仙和做人又有什么分别?”青年模样的定清笑,“不必为执念所迷。” 赣巨人观他容色,忽而醒悟,为何他是几百年来最接近飞升为神的那一个。 赣巨人说:“你已悟道,本可以成仙。” 定清从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赣巨人问:“你现在是来杀我的吗?” “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定清温声,“十六年后,会有一十岁女孩不慎跌落岩渊,她血有异香,能除恶荡浊——请莫伤她性命。” 岩浆沸腾,咕咕作响,一个热气泡悠悠飘在空中。 啪。 梦醒了。 醒来后的赣巨人已然记不得梦境,他忽然想去晒晒月亮,哪怕这些阴寒的光会让它身体疼痛。 爬上岸的一刻钟后,赣巨人看到远处岩山上,隐隐有盈盈光泽,模糊意识到那是剑意。 那个男人手中拿着的,是他镇守多年的火灵剑。 狗不狗虎不虎的狗东西,还是背叛了他!背叛了玄鸮门! 赣巨人一声怒吼,踉踉跄跄着过去,他愤怒地以手臂推倒所有碍事的树木,要捏碎那个盗剑的小偷,这剑本该是定清的——纵使他已经忘了定清是谁,总归不该是眼前的年轻男人。 男人轻盈避开,他半身尚有人血的味道,刺激着赣巨人的食欲。 它胡乱一抓,想要抓了这男人送进口中,先吃了他,再去吃那个狗东西,喔,还有个一起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身上很香,血很香…… 赣巨人喷出烈烈火焰,即使有月光压制,毕竟是千年多的妖物,杀个人类还是易如反掌。 男人这次却并未后退,不惧浆石攻击,纵使烈火烧衣、脸被碎石所伤,犹迎面而来,一剑劈在巨人肩膀上,又借力上跃,周身燃着火,好似地狱访客。 赣巨人惊诧。 这男人不怕死吗? 来不及多想,赣巨人僵硬抬头,脖颈扑簌扑簌掉落碎石无数,伸长了胳膊去捉那个男人,阻止他刺自己头顶。 狗东西在这个时候飞扑而来,有什么东西落在巨人头顶,它不在意,此刻只想杀眼前男人。 狗嘴咬住赣巨人后背的剑,死命地往外拖拽,剑深难拔,痛得它一个趔趄。 足下地面滚滚开裂,赣巨人狂怒着怒吼,一口喷出所有碎石,企图将男人烧死。 男人终于往后退——他不得不退,赣巨人几乎是将所有的气力都用在此次喷发上,岩浆滚碎石,能淹没一座村庄。 后背亦一轻。 白日里刺入他体内的剑,终于被狗东西拔出。 “——接好了!” 听狗东西一声叫,赣巨人未反应过来,只觉头顶一凉——那怀有异香的十岁小女孩,是何时上了他的头顶?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声东击西。 没有时间再想了。 迟到的天谴,终于来了。 啪。 女孩使出全身力气,握住那柄滚烫的剑,直直刺穿他的天灵盖,搅碎了脑浆。 天道终于开始清算。 轰轰隆隆。 只听得一声巨响,赣巨人登时碎做千万块石头,咕咕噜噜,散作一地,堆积成石丘,一如这里的每一座岩石山。 小黑忽闪着俩烧焦的大翅膀,一个猛子冲到花又青身下,驮着她,狗嘴接住她手心掉落的剑,烫得一声汪呜,痛得呲牙咧嘴,狗容狰狞。 那剑是从赣巨人体内拔出的,滚烫着裹挟热意。 花又青的手亦迅速烫出泡,她顾不得先处理,催动小黑载她去探查傅惊尘情况。 见到人后,花又青松了口气。 还好没烧到脸。 傅惊尘神志尚清明,身上虽有火焰,但他及时跳入水中,已经消了明火。还有些妖焰,也在花又青折柳枝为他擦洗后渐渐熄灭。 他抓住花又青的手,翻开,看她掌心被火燎出的泡。 傅惊尘不笑,问:“痛不痛?” 花又青专心泡柳枝水:“皮肉伤而已啦。” 傅惊尘沉默半晌,开口:“你想不想来内山学习?我可以帮你。” 花又青:“啊?” 话音未落,小黑又叼了两柄剑过来,那把“先秦干将”的锈铁剑,被他当作宝贝,藏在狗肚子下面,打算等会儿丢进岩渊;在草地上留下一长串虎爪肉垫印,他又把那柄火灵剑,叼到花又青面前,认真:“赣巨人已死,按照契约,这柄剑是你的了。” 花又青:“啊啊?” “这柄火灵剑,天命记载,要归亲手杀死赣巨人的人,”小黑严肃,“你亲手杀了它。” 花又青说:“啊啊啊?” 傅惊尘说:“此剑轻盈,适合女孩子使用。” 花又青僵硬握剑,满目茫然:“可是我不想修剑啊……” 傅惊尘讶然:“为何?” “不好听啊,”花又青重重叹气,忧愁,“我若是修剑,岂不是会被称为剑人?将来身死,和剑合葬,坟墓也会被称为剑冢。” 傅惊尘:“……” 待柳树阴气将身上灼伤去了个七七八八后,两人一狗才去探查赣巨人的尸体,想要看看,还有无其他遗留之物。 小黑鼻子灵敏,东嗅嗅西嗅嗅。 而花又青用异眼看,轻而易举察觉到赣巨人腹中有异样,她惊喜叫来傅惊尘,指着那裂开石缝。 “看!赣巨人肚子里有丹石哎,难道他已经修炼到传说中的结丹期?” 傅惊尘俯身仔细看了看,告诉花又青。 “这不是什么结丹,是结石。” 结石 尽管这赣巨人体内并非传说中的金丹,花又青也未泄气。 几块结石长得蛮特别,婴儿拳头般大小,透明质地,自内向外,泛些蓝光,幽暗不易察。 花又青闷头研究一阵,只觉其中隐隐有灵气。她在这方面造诣不高,看半天,亦看不出什么东西,只先用火灵剑轻轻削了三块下来,放在袖中,等出去后再钻研。 傅惊尘没有阻拦,他不曾取什么东西,只同小黑闲谈,问了些关于结界、历任掌门、火灵剑之类的往事。 那柄火灵剑还是归了花又青,这些有灵气的剑都认主。起初她想将剑丢到沉渊之下,刚抛下去,这剑又自渊底弹上来,紧紧跟随在她身侧。 等到她们开始顺着藤蔓往外爬,剑也高高飞起,始终如一地跟随着她。 傅惊尘看不下去,让小黑弄些了脏兮兮的塘泥,抹在那柄剑上,又要她拿好,切莫对任何人提起。 花又青问:“如此宝物,你不想要?” 傅惊尘摘了一根树枝,将淤泥均匀涂在剑柄上:“在你手上,用处比我大。” 花又青想不到能有什么用处,诸多兵器中,她并不适合练剑。 在清水派时,她同大师姐一同练峨眉刺,还同五师姐一同学过飞镖和彩带,偶尔也和二师兄及四师兄一同切磋刀法——唯独不和三师姐切磋,因为三师姐输了后会愤怒蒸一锅馒头,虐待他们的牙齿。 天命不可违。 她将剑收起,也不知这剑是否通人性,小声提醒它安静,不要乱动。 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谁知如今上面是什么情况? 小黑盘桓在空中,他不会轻易出去,只同傅惊尘约定好,往后一周,每晚去找他要一粒解药。 以防意外,傅惊尘在前。 花又青个子小,抱剑躲在他后面。 刚从黑水塘中水淋淋地上来,便听温婉动人的声音:“你们就是那对擅闯禁地的兄妹?” 花又青双手掐诀,不动声色,先给自己和傅惊尘上了一道能保魂魄的符咒。 傅惊尘挡在她身前,她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好奇地看那人。 那是个极其美艳的女人,鬓发如云,高高挽起,斜斜插了一支如意嵌八宝的金步摇;衣衫大约是掺了金线织就,一举一动,在夜间闪耀着灼灼的光。 美人身量高,比一些成年男性还高出一头,手中捏了一张丝帕,瞧着两人,忽而一笑。 “如此标志,竟然去跟着郁薄紫那老家伙修剑,”她盈盈笑,“为何不入我门下?习占卜测算,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傅惊尘微微拱手行礼:“久闻湘宗主经商之名,晚辈愚钝,承蒙抬爱。” 湘夫人轻轻一笑,目光落在花又青身上,眼前一亮,叹:“好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我生的。” 她伸手要捏花又青的脸,傅惊尘抬手格挡:“湘宗主,幼妹顽皮,尚未洗脸,莫污了您的手。” 湘夫人一顿,她余光瞥见花又青抱着一把脏兮兮的剑,那剑遍体泥污,大约是傅惊尘的。 她了然,到底是穷人家出来的兄妹,这样一把破旧的剑还在用。 以丝帕掩鼻,避开那上面的淤泥味道,湘夫人仍旧温和:“小妹妹叫青青?” 花又青补充:“傅青青。” “女孩子怎能取这样草率的名字,倒也像我了,”湘夫人摇头,“你若通过内门考核,我收你做亲传弟子,好不好?” 花又青笑:“谢谢漂亮姐姐,您这么温柔和善,要真能做您的徒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做梦都不敢想呢。” 她嘴甜,湘夫人越看越喜欢,暗叹幸好今日主动请缨,接下这差事。 湘夫人缓步走到傅惊尘面前,眼波流动,低声提醒:“按照门派规矩,擅入禁地者,须立刻斩杀——但是。” 她话峰一转:“叶靖鹰那个老头要我帮忙。” 谈话间,湘夫人取出两粒丹药,又轻轻一挥手,给他们二人试加了隐身术法。 “这是屏息丸,能帮助你们躲过夜鸮的搜查,”湘夫人说,“去内门,找叶靖鹰,现在只有他能救你们。” 傅惊尘道谢,正欲离开,湘夫人忽又叫住他,嫣然一笑:“惊尘,我如此帮你,你当怎么谢我?” 傅惊尘平静地说:“湘宗主想要什么?” 花又青紧紧握住剑,竖起小耳朵,她也很好奇。 湘夫人会要什么呢?听闻这位夫人最喜俊男美女…… 湘夫人靠近傅惊尘,红唇微张,是密音入耳,饶是花又青竖起耳朵,犹什么都听不到。 好奇鬼花又青抓心挠肺。 只见傅惊尘表情淡然,微微颔首:“待渡过此劫,我必定亲自送到湘夫人府上。” 湘夫人笑:“一言为定。” 去见叶靖鹰路上,花又青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悄声问傅惊尘,他答应给她什么东西? 傅惊尘嫌她走得慢,微微俯身,要她上来,问:“你以为是什么?” 花又青跳到他背上,亲亲密密地搂住他脖颈:“说书先生都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涌泉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许没说完,傅惊尘不轻不重,拍了下她。 花又青吃痛:“干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平时都在听些什么?”傅惊尘说,“她说,为何那些搜寻的人,在我卧室中找不到一根头发,问我平时用了什么东西,怎样能避免脱发。” 花又青目瞪口呆:“就这?” “嗯。” 花又青同样很感兴趣:“那你怎么做到的?” 四师兄常熬夜画避火图、写艳,情话本子,脱发现象极为严重,每天都能听他捧发叹气;若是谁不慎拔了根他的头发,四师兄能愤怒地追人三里地。 她想听听有什么法子,回去给四师兄也治一治。 傅惊尘声音平常:“没什么,看到发丝便捡起。” 花又青:“……” 好吧,果然是他天生不掉发。 容易落发的人,就算看到就捡,也做不到毫无落发。 药峰上,细雨摇晚风。 叶靖鹰正煎药,听傅惊尘叫了一声“叶宗主”,他方睁开眼。 夜晚的灯光下,他的脸庞衰老迹象极重,是白日不曾见的老气:“你们杀了赣巨人?” 傅惊尘不言语。 叶靖鹰视线回旋一圈,落在花又青脸上,招手,示意她过去。 花又青乖乖走上前。 叶靖鹰仔细看她的脸,只觉像故人,却想不起来是谁,努力辨认好久,又放弃。人活太久,见过的人太多,着实不能一一忆起。 转过脸,询问傅惊尘,路上是否有异样?有无人跟踪? 花又青困极,不住地打着哈欠,眼睛已积蓄了一层泪花。眼看她快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叶靖鹰打了个手势,示意傅惊尘抱她去旁侧榻上休息。 叶靖鹰简明扼要地讲了如今的情况。 傅惊尘进玄鸮门误杀了蓝掌门的二大爷,这笔仇,蓝掌门是记在心里的。 他入内门后受到的冷遇——譬如郁薄紫至今只教他口诀而不教运气之法,譬如他的住所在最偏僻的角落,譬如其他弟子对傅惊尘的排挤……背后或多或少,都有蓝掌门的授意。 这次他们众目睽睽下犯了帮规,蓝掌门下达命令,要杀他们,无可厚非。 但叶靖鹰惜才,又疑惑上次,傅惊尘的经脉又是哪位高人所救。 故舍下一张面子,去同其他两位宗主悄悄做交易,请他们帮忙,共同瞒下此事。 傅惊尘问:“还有哪位宗主?” “金开野,”叶靖鹰捻着胡须,看一眼侧躺上呼呼大睡的花又青,笑容别有深意,“他会替你们作证。” 确切地说,是替花又青作证。 那黑水塘附近有她的气息。 这还是金开野主动求到叶靖鹰身边的,他并未承诺给对方什么,金开野愿献所有珍藏丹药,只求叶靖鹰能救花又青一命。 金开野是一个玄鸮门中的例外。 早些年,他误打误撞进了外门,又得蓝掌门赏识,一路高升。但金开野志不在此,在担任宗主前,多次恳求蓝掌门,希望能离开玄鸮门,看看家中的父母和幼妹——他家境贫寒,母亲又重病,幼妹尚小,他是个看重血缘亲情,亦疼爱妹妹的人,着实放不下。 蓝掌门怎能放过如此一个好苗子,也不想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所以,在得知永安城因旱灾缺粮时,蓝掌门将金开野派到黄栌渊执行任务,又同专攻陈法的宗主联合做法,运来本不该降到此处的大雪,人为制造雪灾,堵住了运粮车的路。 这也是蓝掌门同孟国的一场交易,包括先前泗野一战,亦有玄鸮门人秘密出动,获利颇丰。 否则,如何能有源源不断的灵气,来撑起如此庞大的门派运作。 不需要亲自动手,有损功德。 只要让贼偷光金家积蓄,再往金母药中加了致病情加重的药,逼得这一家人除却卖女儿外再无出路。 唯一的遗憾,则是那小女儿,被卖到餐馆后便没了踪影。 吃人肉的地方煞气太重,对修仙之人影响颇深,不宜近前详细探查,店主只说把那小女孩吃了,卖了十次,连骨头都熬成汤。 他们买走那些食客吃剩下的骸骨,做法烧成灰烬,抛掷大海,又替她超度。 如此,手不沾血,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这个孩子自此销声匿迹。 金开野归来后,找了许久,都未找到妹妹。 他的父母也因此有了心病,于年初相继离世。 自此后,金开野果真再不提离开的事,一心一意地留在玄鸮门中做事。 花又青在满屋氤氲的药香中睡了一夜,天将亮时,叶靖鹰念了两个诀,去了他们身上烧伤的痕迹,又拿来新的衣服,教她们换上,嘱托,等今日傍晚面见掌门和宗主的审判时,要统一口径。 ——是叶靖鹰要他们过来试药,闭关了三日。 花又青说:“可是蓝琴见过我去黑水塘。” “无碍,”叶靖鹰不以为然,“她向来有梦魇夜游的毛病,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 花又青:“嗯?” 她见过五师姐梦魇,可不会这样。 看叶靖鹰胸有成竹,她也不多说,只捧了干净衣服,兴致勃勃地去内室更换。 谁知刚进去,迎面撞上一银白色头发的纤细少年在木桶中洗澡,满室木兰花的味道,花又青猝不及防见到,吓一跳。 那银白色头发的少年比她叫得还尖利,声音穿透力极强,犹如传说善歌的蛟人,匆忙将身体浸在水下,大喊:“师父,有人非礼我!!!” 花又青愤怒:“我站起来还没你腰高呢怎么非礼你!!!” 水花四溅,鸡飞狗跳。 待叶靖鹰和傅惊尘赶来后,才终于稳定了局势。 那银发貌美少年是叶靖鹰捡来的孤儿,尚未通过内山考核,只能隔三差五地过来给叶靖鹰做一些杂活,偶尔得蒙叶靖鹰指导几句。 前几日,他同人参加下山绞杀妖物的任务,今日清晨才赶回。 误会解除,在双方家长见证下,二人握手言和。 王不留皮笑肉不笑:“我姓王,威风老虎的那个王,王不留行的王不留。” 花又青亦笑:“我姓傅,皇帝老师的那个傅,傅青青的青青。” 王不留嘲讽:“名字真土,不如叫傅青草好了。” 花又青客气:“你也不差,王不行更适合你。” 王不留大怒,咬牙切齿:“你说什么?” 叶靖鹰打圆场,笑眯眯地分开这斗嘴的两人,要花又青去洗澡,又指挥王不留去收拾药材。 花又青趁机拉住傅惊尘腰带,委屈巴巴挤出两滴泪:“哥哥,他笑话你给我取的名字土。” “也是,既然你不喜欢青青这两个字……”傅惊尘沉吟,“你认为,傅春花如何?” 花又青静了半晌:“我忽然觉得青青两字韵味十足,别有一番天地——就这样吧,谢谢哥哥,我去换衣服了,再见。” 外室,叶靖鹰正请金开野同蓝琴进来。 蓝琴又发梦魇,照例来取药。 金开野同叶靖鹰有要事相商,蓝琴独自一人坐在外面的榻上,安静等待。 为保存药材,这里房间内永远黑压压的,阴暗一片。 蓝琴身体弱,又畏惧黑暗,不安地往榻上挪了挪,只觉外面那浓郁的药气会将她吞噬—— 蓦然,她的手在榻上触到几块凉凉的、硬硬的石头。 蓝琴一顿,俯身,将东西抓在手中,仔细看,是两块儿透明的、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石头,闪着幽幽蓝光。 她捧着把玩,只觉能醒神聚气,虽不知什么,却也觉定是宝物。 奇怪,这里一直是给那些生病弟子临时躺的床榻,怎么会有这种珍稀之物? 思考间,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她一惊,下意识将东西藏入袖口,起身。 拿药离开后,蓝琴特意问,有没有人打扫那床榻?上一个在榻上休息的人是谁? 药童摇头说是一个外门弟子,不认识——已经打扫干净了。 袖间两颗宝石惴惴,蓝琴心亦惴惴。 她犹豫,要不要还回去。 还是说……献宝? 她想进内山,进了内山,就能长久地陪着父亲和开野兄长。 就不必分开了。 唯有石头沉默。 花又青是在更衣后才发觉,身上的石头少了两颗。 她也未放在心上,大约是在攀爬中掉落了,也或许是丢在黑水塘那边。 丢就丢了,还剩一块儿呢。 换好衣服后,花又青抱着剑出门,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衣衫的傅惊尘在煮茶,看到她,顿了顿,赞:“浅粉色很适合你。” 花又青说:“谢谢你夸我超可爱喔,你也是的。” 傅惊尘瞥她一眼:“我何时夸过你可爱?” 花又青三步并作两步,坐在他身旁:“我明白啦,哥哥,你是以矜持的言行来遮盖自己内心的羞涩,对不对?” 傅惊尘看着她,一顿。 “明明是想说‘你穿浅粉色很可爱’嘛,”花又青捧脸,“你看,现在目不转睛看着我,很明显就是认为我这样很漂亮哎——哥哥,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说,勇敢一些。” 傅惊尘欲言又止。 花又青鼓励:“来,将你想说的都说出来吧,只有我在,我不会嘲笑你的。” 傅惊尘沉吟片刻,终缓缓开口:“你的裙子似乎穿反了。” 花又青:“……” 她低头看,尖叫一声,提裙飞快回内室。 傅惊尘忍俊不禁,摇摇头,仍看小茶炉中的碳火。 妹妹若活着,大约也有假“青青”这般活泼—— 今时今日,他冷不丁,想起风雪客栈中那个清贫的少年。 那时,那个少年,看着花又青,以纯粹兄长的口气说,他的小师妹若长到十岁,大约也和她一般。 傅惊尘垂眼,轻轻拨开小炉中的热炭。 他一直佩戴的龙佩,自入玄鸮门后,反应越来越大。 同样佩戴凤凰佩的妹妹,应当就在附近。 倘若真的找到傅青青,那这个假妹妹—— 怎样解决? 一同从黑水塘离开后,傅惊尘忽不想杀她了。 小红痣 青青,是妹妹的乳名,取自草木青青,为葳蕤繁茂之相。 年纪小的孩子,起不了太大的名字。唯恐命格不够,压不住,易夭折。 正如傅惊尘,他亦有乳名,是父母长辈叫的,再大些,母亲为他择名,惊尘,不与尘泥同流。 后念私塾,先生又为他取字,为不凡。 可惜再无人会唤他不凡,那是个文人的字,不该属于杀戮。 若是没有那场劫难,青青也早到了该取名的阶段。 父亲会翻遍诗书,为她选优美的字词,也或许是殷殷期盼,盼她一生平安喜乐,也或许是愿她此生鲜花锦簇,名声鹊起。 但都不会有了。 傅青青消失在连名字也未取的阶段。 傅惊尘不是没有怀疑过城主话语的真实性。 他亲眼看着那些人拎着血淋淋的剑从妹妹房间中出来,地面拖拽一长串血痕,那人不在意挥剑,剑上腥血滴在他脸上,还是热的。 是妹妹青青的血?是妹妹的乳母王嬷嬷?还是那个针线活很好,会给妹妹做柔软鞋袜的丫鬟翠云? 傅惊尘不知,他本该也在那个夜晚死去,甚至能听到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 他对破庙里佛祖发愿,说自己并不想就此死去,他要复仇,要为惨死的一家人讨个说法。微微拱着身,他自己将露出腹外的肠子塞回腹中,那些器官都是软腻的,摸起来和蛇很像。 但他却活了过来,思绪日渐清明。 自此之后,回顾灭门前富户人家的生活,好似一场繁华梦;恍若隔世,如看旁人的人生。 但若傅青青尚在,他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那大约是这世上,同他唯一有血缘的孩子了。 离开药峰前,傅惊尘问叶靖鹰,能否让花又青偶尔也过来做事。 就像王不留那般,以外门弟子的身份过来,只做杂务;叶靖鹰若是心情好,亦能指点几句。 叶靖鹰看花又青,后者正好奇地研究博古架上的一个酸枣枝笔架。 那东西是昔日定清所赠,镌一句小诗,是他爱徒芳初写的打油诗,他亲手刻上去。 「 碧水低回断雁惊,白云远飞孤鸿鸣; 百岭千峰花又青,一去万里我独行。 」 叶靖鹰沉吟。 他在药峰独居百余年,从不教女徒弟。 无它,只不想再走定清的老路。 旁人都说,是定清道心不坚,欺凌徒儿;叶靖鹰从不信的,这桩凡尘旧事中,最先情根深种的,却是他那个女徒芳初。 定清一力承担了所有骂名与指责。 叶靖鹰同芳初的最后一面,她写此诗,定情安静刻。 彼时他们已为千夫所指,因败坏道德纲常,一日为师,本该终身为父,怎能生情。 再后来,就是听闻芳初祭剑。 这件事令叶靖鹰警觉,他虽修医,却也要修一颗无情心。他要追求起死回生,长生不老——如此督促下,必然不能令男女情爱迷惑心智。 现在他已一百多岁,早已到有心无力的贤者境界,捻捻胡子,又看花又青。 这个女娃娃,虽好奇,却也没有乱动,很规矩,这点不错。 傅惊尘出声:“我听人讲,先前为您捣药的那位童子,被朱宗主要去。” 叶靖鹰捻胡须,再看花又青,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矜持表示,再想一想。 只有一个王不留,肯定不行,整理药房、理清药单是大事。 但想过来的外门弟子不止一人。 许多身体不够强壮、又不肯选体修苦练的弟子,大多会优先选择医修,这毕竟是危急时刻能保命的术法。 他不喜直接答应,不会在小辈面前表现得过于慈和。 倒也八九不离十了。 花又青给叶靖鹰行礼,姿势规矩标准,恭恭敬敬地说谢谢宗主爷爷。 叶靖鹰没纠正她的称呼,随意挥挥衣袖,要他们离开,先各自回住处,等傍晚,负责审讯的人自然会找他们。 傅惊尘付了一两银子,从叶靖鹰处拿走了几个小瓷瓶,白色的,透明状,闻起来有细细的味道,花又青辨认,是何首乌、桑葚和墨旱莲。 他又问叶靖鹰,倘若其中加入蔷薇花粉,是否影响效力? 得知并不影响后,又取了些蔷薇粉,尽数加入,再嗅,则是浓浓蔷薇香了。 花又青狐疑:“你要做什么?” 傅惊尘说:“赚钱养妹妹。” 花又青:“啊?” 她很快知道了傅惊尘要做什么。 一两银子,十小瓶,傅惊尘送到湘夫人府上,说这是家传秘方,蔷薇护发粉,只需在洗头发时加入,可保头发光泽亮丽。 湘夫人慷慨,随手给出一百两银子,又摸了摸花又青浓黑头发扎起来的几根小辫子,笑着说,等审讯时,必然会替他们多说些好话。 傅惊尘拱手:“多谢湘宗主。” 那一百两银子,傅惊尘只留了二十两,剩下的全丢给花又青。 花又青不接。 傅惊尘顿:“怎么?” 花又青小声:“骗人的钱,收了亏心。” “哦?”傅惊尘问,“叶宗主说那药能保头发光泽亮丽,我可曾骗了湘宗主?” 花又青摇头:“可叶宗主卖一模一样的,十瓶一两银子。” 傅惊尘说:“我加了蔷薇花粉,算不得一模一样。” 花又青说:“可也不是家传秘方呀?” “怎么不算?”傅惊尘说,“我们是这个秘方的第一代,可有问题?” 花又青:“……” 糟糕,她竟然觉得傅惊尘说得很有道理。 花又青捂住脑袋,感觉对方的邪恶将自己也污染了。 “你年纪还小,别学这种假清高,”傅惊尘弯腰,将钱重新塞入她小口袋,平静,“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你应该都看到了,别犯傻。” 花又青低低一声喔。 那钱沉甸甸的,在她口袋里,要烫出一个大洞。 关于他们的审讯在日落时执行。 蓝掌门坐镇,留在玄鸮门中的六大宗主齐聚审讯堂。 左手起,依次坐着剑修郁薄紫、丹修朱尔坤和体修金开野,右侧,则是医修叶靖鹰、音法霍成烟,及轻摇绸扇的湘夫人。 那绸扇上还是双面异色绣,一面鸳鸯戏水,另一面杨柳依依。 此刻,这杨柳依依的一面朝外,她款款起身,向蓝掌门禀报,说守在那边一个昼夜,从未见到傅惊尘与花又青二人。 朱尔坤脾气火爆,率先发问:“你这意思,是说我炼制的寻踪丹有误?” “怎会呢?”湘夫人以扇遮唇,微微一笑,“或许是服食丹药的弟子术法不精。” 朱尔坤冷哼一声:“绝无可能。” 叶靖鹰一言不发,他端坐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试药么,生发在天,他向来如此,从不会对这些弟子有所怜悯。 这倒符合他一贯的态度。 金开野亦开口:“那日我仔细探查过,黑水塘侧的确没有傅惊尘的气息,这一点,不单单是我,郁宗主亦能作证。” 郁薄紫轻咳,微微点头。 霍成烟冷声:“谁都知道你金开野常去外门看这个小丫头,这话有几分真假,尚未可知。” 金开野急急:“霍宗主莫要信口开河。” “信口开河?”霍成烟环顾四周,她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是第一位婚后才入玄鸮门的弟子,周身未佩戴丝毫首饰,一双眼严苛明亮,沉声,“恕我直言,蓝掌门,您对蓝琴的额外关照,已经违背规矩。念在蓝琴腿部有疾,不良于行,才格外网开一面——现在,” 她指一指花又青:“难道要这里再出第二个蓝琴吗?!” 不等人回答,霍成烟忽提高声音,她声音中好似有某种灵力,直接发问:“傅青青,我问你,你失踪的那天,究竟有没有去黑水塘?” 花又青张口:“我那天……” 她惊恐地发觉,自己如今张口竟不受控制,不由自主的,那些话语到了咽喉中,舌头就像被霍成烟操纵了—— 不愧是音修的宗主,不止使用箫笛筝琴,只要她想,任何声音都能成为武器。 包括在逼供上,音色中施加的力量,便能迫人不由自主讲出真话。 若此刻置身事外,花又青定能大肆夸赞这种能力,可现在不同,一旦真的被逼问出真话,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花又青的手藏在袖子里,灵活利落地翻转,勉强同霍成烟的音压斗争。 舌头渐渐僵滞,话也转了几个圈,含糊不清:“呃……四……” 傅惊尘打断她的声音,不疾不徐:“霍宗主,请暂且饶了小妹,她年龄尚小,并不了解此事利害。” 霍成烟曾也有一个女儿,看花又青身体发抖,眼睛颤颤欲落下泪来,顿了顿,不再逼她,转而冷眼看傅惊尘:“你好像有话要说。” 他们看花又青,都只觉她是个普通孩子,瞧不出什么身怀术法的迹象。 是以,更多的注意力都在傅惊尘身上。 花又青么,小孩子一个,为不损阴德,还是要丢去喂妖兽;而傅惊尘这般的成年男子,虐杀了他,才更能显出门规不可犯。 傅惊尘说:“那日小妹的确去过黑水塘。” 花又青震惊看他。 你也学会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还是要大义灭妹? 迎着众人各异的视线,傅惊尘缓缓开口:“只是事关……紧要,考虑到蓝掌门,我同妹妹不得已选择隐瞒,还望见怪。” 朱尔坤不耐烦,拍桌而起,高声叫嚣:“别装神弄鬼,少在那里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放不出什么好屁——” 傅惊尘双手捂住花又青耳朵,打断他:“朱宗主,我的妹妹还在这里,她年龄尚小,请不要让她听到这些污秽之语。” 朱尔坤愣了愣,下意识看花又青那懵懂的脸,小女孩无知,也正好奇看他,一双眼乌溜溜,没什么杂质。 不知怎么,他消了些气焰,仍强撑着:“这就算污秽之语了?” 这要是算污秽之语,那天天被他骂的儿子,岂不是日日吃,屎长大的? 傅惊尘转而望向高台之上的蓝掌门,不卑不亢:“还望掌门请几位宗主暂避,我想单独同您谈一谈。” 蓝尽忠高高在上,手中握着三颗核桃,油光水滑地盘,不发一言。 花又青想提醒他,别盘了,你最好听傅惊尘的。 你眼前这位,以后会盘人骨头的。 霍成烟开了口,仍严苛:“玄鸮门绵延数千年的传承,靠的就是规矩——有什么坏了规矩的话,不能直接讲明?还要私下谈?” 傅惊尘微笑,问她:“霍宗主这样讲,意思是将会为所有后果负责?” 霍成烟下意识否决:“我没说。” 话出口,她紧皱眉头。 奇怪,怎么竟像被人审讯? 傅惊尘却不看她,望向蓝尽忠:“既然掌门大公无私,定要弟子在此处阐明,弟子自然也领命,谨守规矩。” 朱尔旦和霍成烟都未说话。 前者开始反思自己的家庭教育。 后者在想这是个诡言善辩家伙,不该去练剑,还是应当来音修。 傅惊尘又对蓝掌门行拱手礼,沉声:“那日蓝掌门的的千金蓝琴失踪,外门弟子皆去找寻。青青虽年幼,却也有一颗热忱之心。她不顾自身安危,冒雨寻找,最终在黑水塘前找到蓝琴身影。” 鸦雀无声。 霍成烟皱眉:“那边石碑上刻着禁止擅入。” “是,”傅惊尘淡然,“但青青识字不多,看不懂石碑上刻的东西,更不知那是禁区。” 花又青:“嗯嗯。” 她机灵,以袖掩面:“我资质愚钝,识字不多……若是各位伯伯姨姨不相信,可以去看我和哥哥写的书信……不认识的字,我都是画O画口的。” 傅惊尘瞥她一眼,一顿。 很快有人取了信来。 挨个儿传阅,俱沉默。 傅惊尘说:“青青为救蓝琴,不慎在水边跌了一下,昏过去——大约因此,那边残留了她的气息。” 顿一顿,他又说:“青青醒来后,已经看不到蓝琴的踪影,只当她回去了。恰好,叶宗主要我兄妹二人为他试药,事出紧急,所以我们都未上禀。” 叶靖鹰适时开口:“老夫看这女娃同蓝琴体质相近,的确让她试了新药方。” 蓝尽忠终于出声,缓缓:“既是误会,那便不追究了。” 霍成烟站起,她并不赞同:“掌门!” “此事就此作罢,”蓝尽忠抬手,“不必再说。” 霍成烟厉声:“您当真要不守规矩么?” 湘夫人扑哧一声笑,扇子轻轻掩鼻:“瞧您话这说的,若真要处置傅青青,那同样闯黑水塘的蓝琴,岂不是也要一同受罚?” 霍成烟哑然。 蓝尽忠起身,说:“明日写公告,告知四方。” 看一看那叠满是OO和口口的信件,颇有些一言难尽,他沉吟片刻,又说:“再多开设些识字习字课,以后玄鸮门上下,不许再出现如此半文盲。” 半文盲花又青:“……” 半文盲便半文盲吧。 至少命还在,也没受罚。 离开审讯堂,没走几步,叶靖鹰叫住傅惊尘,说不要花又青进药峰做事了,他已经选定蓝琴。 花又青未放在心上。 既然叶靖鹰肯收女徒,于情于理,蓝掌门肯定都想让自己的女儿过去。 来审讯堂之前,她也听路上弟子议论,说蓝琴给叶靖鹰送去了两枚罕见的宝石,不知是何物,只说有仙灵之光,夸得神乎其神。 花又青算了一算,自己在这个幻境之内,最多能留七年。 就算叶靖鹰真选了她,她现在就能进内门,可活动范围仅限于药峰……不去也好。 她善于关注自己拥有的,宽慰自己失去的东西。 片刻后,又轻轻松松忘掉了,快快乐乐地思考着吃什么。 别了叶靖鹰,花又青回到自己小院中,饥肠辘辘,听旁侧蓝琴院中欢声笑语,她即将要去药峰做事,虽只是偶尔几日,却也令其他外门弟子羡慕。 花又青不打算过去恭维,她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蓝琴推她,无论她是梦魇还是怎么,花又青都决定不要喜欢她了。 用过晚膳,金开野又登门拜访,带了大包的糕点和一些小玩具,局促不安地,还是替蓝琴道歉。 花又青看着金开野,委婉提醒:“她不像梦魇。” 金开野沉默了。 花又青若有所思:“听说你习的是体修,五感敏锐,能通过气味和打斗痕迹推断出现场——” 金开野打断她:“蓝琴只是梦魇。” 那话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要说服自己,一字一顿:“她是我的妹妹,也是掌门的女儿——掌门的女儿,只能是梦魇。” 花又青笑了,她不坚持,只点头:“金宗主说是,那就是。” 金开野踌躇着,又轻声问:“有什么想要的吗?” 花又青摇头。 她客气地请金开野出门,金开野频频回头看她,终于忍不住,问:“你当真不记得自己父母?” 花又青摇头:“全忘了。” “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玄门中人?”金开野蹙眉,“我听人说,有的术士能令幼童快速生长,亦可让年迈之人返老还童——你——” 说到激动处,金开野抬手,去握花又青手腕:“对了,你的大腿内侧,是否有一粒小痣?米粒大小,颜色鲜红,像一滴血?” 花又青双手悄悄掐诀,犹豫着要不要打晕他。 她现在还有些矮,不确定能否一招解决。 她斩钉截铁:“没有。” 金开野定定,看她眼睛:“你在说谎,我带你去见湘夫人,让她替你验身。” 花又青怎能让他如愿,一道致人昏迷的咒语已然结在指尖,只需她跳起来,用力点他眉心—— 忽传来凉薄一声。 “金宗主,久闻您大义之名,不曾想,暗地里竟也会欺凌弱小。” 花又青挣脱不开,转身,泫然欲泣:“哥哥!” 夜里起了一层薄雾,傅惊尘缓步走来,一身冷梅香。 他握住金开野的手腕,迫使对方松开。 “你该去安慰的妹妹,住在隔壁,”傅惊尘淡声说,“青青年纪小,别吓到她。” 隔壁院中,隐约可听女孩子不安踱步声。 这里动静太大,又无施加结界,蓝琴也听到了。 金开野沉着脸。 他整理衣服,久久看花又青,许久,不发一言,迈步离开。 他一走,花又青可怜巴巴,努力举起手腕给傅惊尘看:“痛。” 傅惊尘弯腰,吹了吹,又问:“你不是会治愈的术法么?” “是啊,”花又青哽咽,“可治愈了身体,治不了心。我如果现在治好了,你就不心疼了。” 傅惊尘淡声:“娇气。” 这样说着,他却俯身低头,又吹一吹。 16明月栖枝 你说得太直白了 明月栖枝, 灯花破惊鹊。 外山的夜比内山更凉一些,倘若花又青于结界上的钻研再深一些,就会知道, 这是因玄鸮门灵力衰退, 只能优先供应内山弟子资源,剩下不要的,才去接济外山。 可她对结界一知半解, 无法判断,只注意到,傅惊尘低头进她房间门时,一双手很凉, 衣角也有浓浓霜气。 他今夜来此, 是向花又青要那赣巨人的结石。 得知她不慎掉落两块时, 傅惊尘若有所思,忽又说不要了,让花又青将剩下那枚收好。 ——也不要轻易在他人面前展示。 花又青得意:“我藏得可好了,你放心!” 内外有别,等级亦鲜明。 外山上的物资供应也不若内山丰厚,但这些尚未成年的这些孩子又比寻常外门弟子多一份额外优待,至少房子比内山的那个坚固些。 前两日阴雨连绵, 不少处于边角的房屋坍塌、浸水,孩童们居住的地方, 屋檐尚完整, 棱窗上的纸也未被打破。 花又青感慨,邪门也不算完全泯灭良心。 “剑也收好,”傅惊尘叮嘱她,“郁薄紫一直想要得到火灵剑。” 花又青沉思半晌, 问:“你说,如果我开一万两银子的价格,她肯不肯付这个钱买剑?” 傅惊尘叹气:“没让你这般活学活用。” 花又青:“嗯?” “宝剑难寻,既然认你做主,那便是你的一段缘,”傅惊尘说,“天道如此,卖剑这种话,以后莫再提。” 他一顿,看花又青:“你这是什么表情?” 花又青的手搭在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上,治疗被金开野握出的淤痕,她想了想,老老实实:“是会让你生气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傅惊尘说:“直说。” 花又青看了看恢复如初的手腕,直截了当开口:“好吧,你平时又不信什么善果恶果阴司报应,看起来也不喜欢什么缘呀什么因果的。从你口中听到’天道如此’这种话,我感觉好不可思议。” 傅惊尘:“不可思议?” 花又青比划:“嗯啊,就像看见一头牛在弹琴那样,不可思议。” 傅惊尘抬手,弹了她脑门一下。 花又青捂住额头,大叫:“是你让我直说的!” “嗯,”傅惊尘平静,“不过你说得太直白了。” 花又青:“……” 喜怒无常,阴险狡诈。 花又青认为自己应当再给傅惊尘记上一笔,小肚鸡肠。 傅惊尘离开前,又给花又青抛来一消息。 三日后,他要同诸师兄弟一同去执行任务。 青龙山上一小镇上,近期闻听有妖孽作祟。 有村民惊魂未定地说,曾在夜晚见到已经下葬的亲人,他们看起来仍是尸体模样,身体腐烂,满目青黄,却又如活人般活动自如,甚是吓人。 村民都怀疑是传闻中的僵尸,而玄门中人猜测,大约是那片土地下有东西,惊了尸气。 花又青若有所思:“玄鸮门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他为什么要出手管?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吗?” 傅惊尘笑:“那是之后再考虑的事。” “总之,”傅惊尘低头看她,“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机灵些,有事就去找湘夫人。也别空着手,去叶宗主那边买些保养头发的东西送去。” 花又青仰脸:“你的任务会很危险吗?” 问出口后,她自己又觉这话有些多余。 傅惊尘可是大魔头,就算毫无玄术也能顺利杀掉黑水塘中的赣巨人。 他能有什么危险? 倘若真要说危险的话……大约,他的队友可能更危险吧。 毕竟那可是专门利己毫不利人的傅惊尘。 不等傅惊尘回应,花又青又补充:“应该还好,不然不会让外门弟子也去。” 傅惊尘评价她:“机灵鬼。” 临走前,他略看一看桌上的东西。 那是金开野送来的点心,精致的包装,烤焦的酥皮,糖精贵,这些却是放了足量的糖与奶,加够了杏仁与核桃仁,幽幽散发甜腻的香。 傅惊尘笑:“金宗主倒是挺会讨小孩喜欢,到底不是亲哥哥,不会在乎妹妹的牙齿。” 花又青疑惑看那点心,她说:“啊,这个啊,我会少吃些的。” 傅惊尘说:“你知道轻重就好。” 他迈步往外走,渐渐步入深夜。 眼看隔壁院子中的灯灭了,花又青才悄悄用了玄术,先引井中水倾入浴桶中,又掐诀让水温变成适宜洗澡的温度。 清水派地处晋翠山山脉,建造厅堂的主峰海拔高,冬日冰雪厚重难行,打水烧水成了问题。 听闻定清师尊尚在的时候,虽有玄术却不滥用,饶是这种小事也是亲力亲为,到了花又青这一代,大家都喜欢用术法偷个小懒。 谁知道新入门的小师弟更懒,连洗澡水都不打,衣服也不洗,直接弄个清洁咒。 以至于二师兄方回燕,常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叹气,说这些孩子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四师兄展林亦愁苦,表示现今有了能凭空制造幻觉的术法,能身临其境地观摩男女敦,伦,以至于他的避火图和艳,情话本子都不好卖了。 花又青属于“一代不如一代”中的后者,动手玄术相结合。 温暖浴桶中,温水腾白汽。 试了试水温,花又青解开衣衫,脱下最后小衣时,摸了摸自己右腿内侧的红色小米痣。 不是不是想用术法遮盖,这一点小痣完全挡不住,就像嵌进魂魄中。 花又青修得能变化相貌的术法,能自由变幻身高体型,可无论怎么遮盖,这个小红痣都始终跟着她。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花又青只当自己学艺不精,向几位师姐咨询。 几位师姐轮流看了一遍,都不懂怎么回事。 四师兄表示可以让他观摩一下,帮助研究。 然后他就被二师兄用捆仙绳捆住,吊在供奉师尊牌位的大殿前,倒挂整整一天一夜,连青精饭也没得吃。 后来,花又青在那满是尘土和蛛网的藏书阁中,翻出一本古书,说身上的红痣,一为前世的致命伤,二是往生时情人掉在此处的一滴泪。 花又青点了点自己的红痣位置,沉思片刻,想,无论是敌人还是情人,都略有些变态。 洗过澡后,换上寝衣,花又青躺在床上,同火灵剑低声说话,要它乖乖的,别乱动;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拿它出来,狠狠滴使用它—— 火灵剑被她暂且藏在床板下,似有所感,剑柄轻轻磕碰床板,微弱回应她。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它亦有如萤火般的光辉。 的确是个宝贝,竟被她占了这样的便宜。 拜OO和口口的福,针对外门弟子的教育再度提了一个档次。 这一次,不仅仅要上《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经》这种简单的习字课,连高一层次的诗词歌赋也提上日程。无论能否理解,必先学会诵、读、背、默写。 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怨声载道,在背地里悄悄骂先生真是读书读傻了。他们这些人,将来又不要考科举中状元,学这些做什么?认识自己的名字,能看懂往来书信即可。 始作俑者花又青一声不吭,她故意握歪毛笔,把字也写得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学堂外,清风拂柳柳拂尘,霍成烟站在堂外,低声同老师聊天,偶尔往花又青的方向看一眼。 花又青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她必须低调地扮演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上次,霍成烟的语言控制令她犹心有余悸;她可不想再重来一次,祸从口出,她需要保守的秘密可太多了。 花又青悄悄观察邻座同龄的那个小男孩,决定就拿他做普通孩子的参考标杆。 对方一日能背多少诗,自己也一日背多少,为求融入同龄人中,免得太过聪慧招人怀疑。 然后邻座荣获倒数第一,她倒数第二。 花又青:“……啊?” 如此七日下来,远在青龙山调查的傅惊尘,收到了学堂寄来的花又青学习考核单。 负责教授她的先生,温和地写下评语。 「此生领悟能力极差,仅比学堂中唯一的傻子好上一点点,建议立刻退学。」 昏暗房间门内,傅惊尘握住这封信,默不作声地给自己险些被咬断的左手手腕上了金创药,又服下一解毒丸。 读完信后,他觉伤口处更痛了。 镇上的那种妖物,并非动了尸气。 它们全无人类知觉,只有杀戮欲望,且生命力惊人,纵使傅惊尘将对方的脖颈已经全部斩断,那干瘪的头颅仍死死地咬在他手腕上,直到将整颗头尽数击碎。 此次,剑修、体修、医修中皆有弟子出动,内门弟子六名,外门弟子十三名,可惜仍不敌——众人在抵达这小镇时,才觉这还不是普通妖孽作祟。 情况比预想中糟糕的多,包括这些妖物,或者说,妖尸。 妖尸昼伏夜出,肢体灵活,没有痛意,亦无思想,唯有饥饿感,遇人便咬,可食一切活物。 人、鸟、兔子,甚至老鼠,一切有温度的血都能引起他们的食欲,且不知疲倦,傅惊尘曾观察,其中一具妖尸,竟生生吃了一整头牛,吃到几乎走不动路,却还是蹒跚着寻找其他活物。 它们有着恐怖的传染能力,被咬伤的活人,亦会成为妖尸,堪比鼠疫。 第一个被咬伤的是名医修弟子,右腿被咬了一口。 他起初并不在意,施了个治疗咒,伤口便愈合了。 谁知次日便开口呕出鲜血,整晚咳嗽,第三日便没了呼吸。 医修弟子的尸体暂且停在客栈中,当夜子时,守门的弟子,惊恐地发现尸体忽死而复生,僵硬而起,见人便咬。 如此几日,镇上已满是妖尸。 金开野也未见过这种东西,只告诫其他人,说这不是普通僵尸,铜钱及黑狗血、符咒暂时都无用。 随身携带的一些解毒丹,也不知是否有用,只好暂时将被咬伤的弟子安置在镇外破败驿站中,每人分一粒解毒丹,令其自生自灭。 倘若解毒丹有效,那他们仍可回去共同御敌; 倘若无效,那他们接下来就是被斩杀的那些。 金开野已让飞鸽传书,一封信递往玄鸮门,言明此刻状况,又请丹修同符修各派弟子前来。 今日被咬伤的傅惊尘,亦是“自生自灭”的一员。 驿站已废弃多年,窗棱皆被破坏,残褪不堪。 傅惊尘不觉那解毒丹有什么效益,丹田气息尚在紊乱,他能明显察觉到自己身手的“僵硬”,像上冻的湖面,一寸一寸地开始结冰。 现在看了学堂先生给花又青的评价,又气又笑,身体倒没那么僵了。 此处无纸笔,傅惊尘捉了只兔子,划开脖颈放血,他自己饮了些,恢复体力,又顺手捡枯枝,沾上兔血,在那信背面书。 「模仿也要选个普通学生,哥哥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写完后,傅惊尘摸摸那鸽子的头,撕下几小块儿兔肉喂它,将信绑好。 目送小白鸽远飞,傅惊尘听到身后格格异响,好似人骨骼四下错位,又如尖锐指甲用力摩擦大理石石板。 他尚未回首,一弟子惊慌失措,从傅惊尘身侧逃窜,奔向破窗,声音尖利:“三师兄!三师兄变成怪物了!!啊!!!快逃!!!” 傅惊尘回头, 是最早被送到此处驿站的人,金开野最满意的三弟子。 现今双目赤红,已然成了妖尸。 体修者本身就体格强劲,如今破坏力愈发惊人,一路疾跑,眨眼间门,已到面前。 傅惊尘皱眉,剑挑木地板,哗哗啦啦,全砸在那妖化三弟子脸上。他毫无知觉,额头被钉子砸破,流出紫黑色的血液,亦无甚感觉,张牙舞抓地往傅惊尘身上扑。 傅惊尘双足轻点,自破窗中跃下。 那妖尸亦紧随其后,他甚至还会飞行咒,脚踏一块木板,如履平地,急促赶来。 那仓皇奔跑的弟子满脸泪水,边飞边痛哭,声音悲戚:“早知就不来了,放弃吧,惊尘,我们不可能跑得过三师兄的,你不知道,他是师父亲自教导的……” 傅惊尘问:“当真跑不过?” 弟子含泪点头:“三师兄是我们这代弟子中最快的那一个。” 傅惊尘颔首:“那便得罪了。” 呲。 长剑划破咽喉,那弟子瞪圆双眼,哑声不语,他声带被挑断,再不能出声。 傅惊尘一剑挑他腰间门,轻轻借力,将他整个人抛给后面穷追不舍的妖物三弟子。 背后狰狞撕咬声响起,熟悉的人血气味扩散,亦如他成年前的每一天,每一日。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每一批杀手的选择,都如玄鸮门的试炼。 傅惊尘冷静向前,一路往朱雀山深处去。 他不曾回头。 只是寒冬凛风,冷月挂霜。 不知玄鸮门中是否降温,青青是否记得添衣加饭。, 17凤凰玉佩 小白鸽带来回信时, 花又青正努力完成先生留下的作业。 抄诗简单,模仿孩子的字体抄诗难。 花又青磕磕绊绊地抄完,一抬头, 便看见歪着脑在站在窗边的小白鸽。 它忽闪着翅膀,把信丢给花又青,自顾自地去饮水,一啄一啄,低头吃花又青掰碎的小酥饼皮。 鸽子这种东西,还是更喜欢吃素食。 花又青狐疑地将它拎起,凑过去, 嗅了嗅。 她闻到血的味道, 是兔子, 还是活着时放血,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不太妙,像死物, 又像尸体。 花又青把小鸽子放下,沉思。 难道这玄鸮门养的白鸽也不同寻常, 竟然能捕食野兔么? 不愧是邪门歪派,做出的事情也令人难以琢磨。 傅惊尘的信也是兔子血写的,大约是不方便寻找笔墨。寻常百姓家, 能读书识字的还是不多。 她嗅了嗅, 这信上也有那种怪异的气味, 腐烂,死亡,危险,她很不喜欢。 将信收好, 花又青一边思考怎么回事,一边从床底扒拉自己的火灵剑。 下午终于开始教授御剑飞行。 花又青再一次感慨,十年前的飞行技术真落后,不仅咒语繁琐,而且还必须借助外物。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剑是首选的,可飞亦可攻。 当然,也有人另辟蹊径,有海洋彼岸的留学生,就在试图劝说其他人和她一同骑扫把,并声称扫把才是最合适、传统、优雅的飞行工具。 花又青认为她很不同寻常——毕竟寻常人不会捉玄鸮做宠物、且喜欢生食生牛肉。 一同上御剑飞行课的,是所有的外门弟子,包括那日在药峰中有一面之缘的王不留。他依旧顶着一头银白的头发,昂首挺胸地站着,手中握一把闪闪发光、一看就非凡品的剑。 大约是叶靖鹰给他的。 到了这个时候,家境的差距全然体现出来。 普通的外门弟子,用的都是统一铁剑,从同一处购来,一两银子一把,购后即享受永久的锻造和修复服务。 但凡是父母在内门、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弟子,都有一柄或漂亮或孤寒的剑,造型不同,一眼望去,即可知晓不是凡品。 其中又以蓝琴为最,她的剑最美,有莹莹紫光,剑身纤细如小白蛇,是一柄灵活的软剑,还能缠绕在手臂上做装饰,一群孩子围上去,啧啧称奇,艳羡不已。 花又青擦了擦自己的火灵剑。 她已经小声告诉它要低调,可剑色难改,在烈阳下,仍旧泛着微微的、黄铜色的光芒。 眼看王不留走过来,她开始有些后悔,不该为了省那一两银子,把这柄剑拿出来。 果然,还是太惹人注意了么? 王不留靠近,他盯着花又青的剑,慢慢地皱起眉。 花又青警觉,抱住剑:“看什么?” 应该不至于吧? 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都能看出她剑有问题? “没看什么,”王不留缓缓开口,“穷光蛋,你的剑是生锈了吧?都发黄了,真可怜。” 花又青:“……” “听叶宗主说,他本来想给你一个在药峰的机会,”王不留傲慢地说,“幸好没有,我还是第一次见用锈剑的,真是丢死人了,你怎么不用木剑呢?” 花又青:“……你特意走那么远过来,只是为了说这个?” “毕竟是玄鸮门的弟子,太穷酸了也丢我们的人,”王不留顺手摘下自己的钱袋,随意抛给她,冷冷,“拿去,买把像样的——哼。” 说罢,王不留掉头离开,走出几步,回头看花又青,又是高冷不屑的一声哼。 花又青感觉他脑内有疾。 还不轻。 御剑飞行的第一节课,除却几个天赋高的学生能成功驾驭剑外,其他的学生都是满头大汗地踩在剑上,一动不动定在原地,只有剑身嗡鸣。 前者包括王不留和蓝琴等人,花又青对自己的定位,是不聪明不拔尖的后者。 枪打出头鸟。 等傍晚验收时,眼看其他学生或多或少能驭剑摇摇晃晃了,花又青才象征性地轻轻动了几下——她发誓,真的只是想轻轻地让剑动一动,免得让授课先生再给她写下“建议退学”的评语。 岂知没能把握好力道,在先生检查到她面前时,那剑竟高高跃起,在约一人高的位置稳稳停下。 今日苦练,天赋最高的王不留,也仅仅能御剑至先生膝盖高而已。 方才还喧闹的石场,霎时间寂静无声。 只有花又青尴尬地立在剑上。 ……她真不想在这个时刻出风头。 临近下课,花又青忽“露了这么一手”,就连享受师弟妹恭维的王不留,也愕然望来,吃惊地看着她。 他是被捡到玄鸮门中的,自幼无父无母,又因一头银白色头发遭受欺凌,被称为“人妖”——意为被妖物侵犯而生下的混血儿。 为了摆脱孽种的标签,王不留始终刻苦努力地学习,力求事事拔尖。 他也是第一个被叶靖鹰带到药峰的外门弟子。 御剑也是。 之前都是内门弟子才有资格学习御剑飞行,今年是破天荒地允许外门弟子修习。在药峰时,王不留已经提前练习过,他刚刚甚至能控制剑腾空、停在空中。 可花又青,一个被先生建议退学的穷光蛋,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超过了他。 她用的甚至还是一把生锈的剑!!! 先生亦赞许:“蓝蓝……绿……青青!傅青青,很不错,你可以下来了,孩子。” 万众瞩目下,花又青硬着头皮,颤巍巍地向先生张开双臂,挤了挤,声音抖若筛糠:“先生,您能接我一下吗?我……我不会下去……” 御剑飞行第一课,花又青误出风头。 假装不会跳下来时,还不慎一头撞断先生鼻梁骨。 她暗暗祈祷,不要被人发觉异样。 次日的御剑课,花又青终于控制好力道,也同火灵剑沟通好。那剑在她脚下,慢条斯理地伸着懒腰,嗡嗡作响,在先生期待目光下,微不可察地晃了晃。 先生不失落,他鼻梁还有些歪,反倒郑重地拍拍花又青的肩膀,慈爱叮嘱:“别灰心,胜负乃兵家常事;你年纪还小,多加练习,定能轻松御剑而行——你很有天分。” 花又青心生抱歉,认真说弟子受教。 先生又去指导下一位。 花又青低头看剑,她怔怔,忽然发觉,原来玄鸮门中,并非每个人都是坏的。 尤其是那些从外门考入内门的弟子,大多还是良善的,比如现在教授她们御剑飞行的先生。 再坏的……还能有傅惊尘坏吗? 她提醒自己,莫对事物产生偏见,要一视同仁。 包括那个常来挑衅的王不留。 晚膳后,花又青细细嗅傅惊尘寄来的信件,想要辨认出上面那种危险气味的源头。 分析到一半,王不留气冲冲地过来,将她强行带到药峰。 是叶靖鹰要见她。 晚风轻拂烛火,药房内是浓重的药香,还有东倒西歪的药臼,未配好的药散乱地摊开。 叶靖鹰开口便问花又青,近期是否收到傅惊尘的信。 花又青点头,把信取出展开给他看。 叶靖鹰没看信的内容,同花又青一样,他先将纸张贴在鼻子上,嗅了嗅那兔血的味道。 嗅完后,闭眼,喃喃:“……都是造的孽啊,终于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 花又青没听懂:“什么?” 叶靖鹰挥一挥手:“你回去睡吧,无事。” 花又青若信他无事才怪。 她观对方神色沉重,愈发坚定自己推测,这信上的危险味道绝不止兔子血如此简单。 谈话间,只听童子禀报,说符修宗主温丽妃来了。 叶靖鹰放下茶盏,朗声说请进,又嘱托王不留,把花又青送回外山。 谈话间,那温丽妃已经大步踏入房门,她身量高,步伐大,衣裙宽松,明丽的红绸从行礼的花又青面前拂过,再熟悉不过的香味幽幽沁入鼻间。 花又青一顿,眼睛一热,泪险些落下。 这味道是大师姐! 是冰雪天会为了她补营养而挨家挨户讨羊奶喝的大师姐! 隔着发酸的眼睛,她抬头,怔怔望向香味来源——温丽妃。 玄鸮门符修的宗主。 同大师姐温华君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她更加年轻,保养更得宜,皮肤更细腻,白净——像是记忆中的大师姐,又不像。 大约是察觉到视线,温丽妃微微侧身,同花又青目光相对。一秒钟,她移开视线,继续同叶靖鹰交谈:“金开野那边发来求救信,说去的剑宗弟子都被咬伤;看来事情比我们想象中更坏,我想,要不要再取一些中毒之人的肉骨来,让您探查,看看是否是什么阴毒……” 王不留绷着脸,把花又青半拖半抱地拉出门外,惊诧地看着她脸上的眼泪:“你哭什么?” 花又青双手捂住眼睛:“你不知道。” 那一眼就让花又青明白,她不是。 和大师姐那么像的脸,却不是大师姐。 她想大师姐了,也不知道大师姐如今在何处。 幻境中看到那么相似的人,却也知这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王不留手足无措,他僵硬地站了很久,才小心翼翼问:“你是为了哥哥伤心吗?” 花又青哽咽:“什么?” “温宗主说剑宗弟子都被妖尸咬伤,”王不留从出生以来就没这么温柔过,他最近在变声期,声音前几日还清越尖利,这几天开始哑了,怕刺激到她,他刻意压低声音,“傅惊尘也被咬伤了,你是不是在为他难过?” 花又青擦干泪:“可我哥哥修的是无情道啊?” “……你是不是他亲妹妹啊?!对他一点都不关心吗?”王不留不可思议,“他修剑啊!修剑!!!” 说完后,王不留踱步,又安慰她:“不过你也别担心,温宗主马上就赶过去,她精通符法,定能克制那妖尸。” 花又青的注意力在那一句:“温宗主要去哪里?” “去青龙山,”王不留斩钉截铁,“今晚就去,剿灭妖尸。” 话虽如此,看叶靖鹰凝重神色,外加听到的那些,王不留估计,被咬伤的人基本不会存活了。 包括傅惊尘。 这种任务,本就不该让他参加,他才进内门多久?学了多少东西? 不过又是刻意设计,让他去送死罢了。 说完后,他开始有些同情花又青了,继续压低声音安慰:“吉人自有天相……你想要什么,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你。” “想要什么?”花又青说,“想要你别压着声音和我说话,听起来像伤风寒的鸭子。” “傅青青!!!”王不留暴跳如雷,怒吼,“我说错了,你和傅惊尘真是亲生的兄妹!!!天造地设的兄妹!亲到不能再亲了!!!” 确认王不留没什么利用价值。 花又青也不想拖累这么一个像孔雀傲慢、但又像刚破壳小鸭的单纯家伙。 王不留将她送到房间后,又气冲冲离开。 花又青悄悄偷了他进内门的令牌,化身成曾见过的一名内门弟子,态度自然地混进去。 她的掌心还在发汗。 入内门后,花又青用了隐身咒,混入符修的弟子中,仰脸,望着高高在上的温丽妃。 温丽妃,温华君。 若还猜不到两人之间有联系,那她先前看的那些话本子,都算白看了。 温丽妃正在选随她一同去青龙山的弟子,除却两名亲传弟子外,剩下都是自愿的。 花又青担心隐身咒被发觉,又化作一只苍蝇,静悄悄地附在一名男弟子肩膀上。 ——起初计划,打昏这个弟子,冒用他的身份——但如此容易给人招惹麻烦,稍有不慎,或许还是杀身之祸。 ——还是这样吧,谁让她是名门正派呢。 名门正派的花又青·小苍蝇安静地跟随男弟子顺利到了青龙山。 当晚,关于该名男弟子不爱卫生不洗澡、身上竟然还养了苍蝇的传闻不翼而飞,令他将在接下来几年都未曾获得女弟子的青睐。 到达青龙山的这一夜,花又青终于见到了传闻中的妖尸,死气沉沉,见人便咬,好似被抽了魂魄。 饶是她,也竖起一身汗毛。 担心温丽妃受伤,花又青忍痛,又刺自己一滴血,悄悄滴入她茶杯中,眼看着温丽妃喝下,她才松口气。 她的血有一定的辟毒效果,虽不知能否对付妖尸,但……聊胜于无。 大师姐于她之恩,就算是抽尽她一身血,也无法报答。 暗中窥伺,看温丽妃同金开野汇合,商议着制定对付妖尸的办法。 花又青总觉自己似乎忘掉什么,她苦思冥想,终于醒悟—— 等等! 小银毛那么安慰她,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又说什么…… 傅惊尘是不是,好像,也被妖尸咬伤了???!!! 青龙山深处,血腥味浓。 被妖尸咬伤的傅惊尘,已经在山洞中安静地捱过一整个昼夜。 他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的。 是人?还是妖尸? 都不重要了。 傅惊尘只知自己很饿,但尚未到放弃理智的那种饥饿度。 大脑是清醒的,他记得自己名字,也知道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和人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他饮干了两头鹿、六只大雁、十只狼的鲜血。 正常的他,若非急需补充体力,绝不会碰这些东西。 他厌恶人肉和人血的口感,连带着也不喜生肉。 饥饿感还在,源源不断。 大约有比这些活物更能提供营养的东西,比如……人,他的同类。 傅惊尘静坐在石头上,他今日尝试了一百二十种药草,没有一个能令身体有所缓解,但没关系,他还有时间试。 或者,在能完全克制住嗜血欲望后,重新到小镇上,和金开野他们汇合。 他凝神运气,思考自己为何能撑过这些日子。 和他一同被咬伤的弟子,大多已经丧失理智了,身体僵硬,只知吃喝。 傅惊尘尝试划破其中一名弟子裤子,令其裸,露,对方赤,身裸,体在街上行走,毫无反应,显然已经失去所有思维能力。 他们的区别在哪里? 解毒丹是一样的,饮食也相同,莫非因傅惊尘从未饮人血?还是其他? 傅惊尘静静思考这些,忽而嗅到一阵奇异的、致命的香甜气息。 他一顿。 弯月在天,洌如银钩。 洞口垂了一层野薜荔,深冬腊月,枯黄如网,风吹瑟瑟飞,一摇一晃,好似聊斋中的阵阵阴风。 悬崖峭壁上的洞,本不该有人出现的险绝之地,此时此刻,却有一裹着红披风的女孩,双手并用,艰难地爬上来。 隔着朦胧一层尘烟,傅惊尘听见她咳了几声,大约是不适应这里的恶劣空气。 她闻起来很香。 尤其是她的血,甜而不腻,入口即化,没有动物的腥味,像柔软的、加了糖的茉莉茶。 和记忆中人肉的气味截然不同。 她是活的,是跳动的鹅油酥、软香糕,是蓑衣核桃饼,果馅状元糕。 傅惊尘在此刻理解了那些捕食人肉的妖尸。 人肉是如此美味的。 他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优秀的狼,在捕食时都是无声无息的,只有在被傅惊尘捕食时,才会发出那样凄惨悲凉的声音。 这个即将被他猎杀的猎物,等会儿大约也会发出凄厉的动静,或许会哭,也或许会尖叫,会发出和他同类的声音,向同类求饶,哀嚎,然后痛苦地死在同类之手。 傅惊尘不想听人类的婴儿啼哭。 全家被灭门的那一夜,他听够了。 听到渐渐淡忘,那些哭声中,是否有妹妹傅青青。 城主临终前说她还活着。 而傅惊尘不知她在何处,是否还在人世。 那个红斗篷小女孩,又靠近了,她的呼吸惊动了空中的尘土,乌云遮月,挡住她的视野。 这是傅惊尘最喜欢的捕猎时刻。 黑暗,安静。 他不喜折磨猎物,更喜欢无声、瞬间的死亡。 轻柔的脚步声。 是个小型的猎物,很小,小到或许无法填满肚子,大约只有一口,一口就没了。 她在靠近,犹豫,胆怯。 就在此时。 傅惊尘自岩壁上悄然下落,轻松将人扑倒,稳稳捏住她的脖子,正欲拧断时,听到身下人惊讶的声音—— “哥哥?” 哥哥?! 好似被烙铁烫伤,腾腾地油煎他胸口。 傅惊尘骤然一惊,松开手,低头看,看到花又青的脸。 此生所有难堪如涨潮,瞬间将他淹没。 傅惊尘厉声斥责:“你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找你啊,不然呢?旅行吗?”花又青不解,她躺在地上,竟没有丝毫恐惧,“我听说你被咬了,又被赶出来;我猜你肯定会上山,所以来山上找你……你刚刚在干嘛?” ——在捕猎。 倘若你再迟一些叫出“哥哥”二字,现在我已经开始饮你的血了。 傅惊尘控制自己不去触碰她,不想将她想象成一块蜜枣糕。 他说:“自己站起来,快去找金开野。” 花又青双手撑着,她捂住脖子,咳了两声,心有余悸:“为什么找他?你现在更需要我哎。” “因为——” 傅惊尘的话语忽而顿住。 遮蔽月亮的云彩终于散开,月光偏移如石洞,恰好映照在她身上。 因方才的动作,花又青领口松开一点点,不慎跌落出一枚系着红绳的玉佩。 人间难寻的温白玉,无论寒暑,都有着如肌肤般的温度。 雕刻成凤凰,同他随身携带的龙佩,能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竟然是她。 竟然是在这里,此时,此刻,此夜,此地。 竟然在他被妖尸咬伤、最为嗜血的时候,终于遇到了追寻多年的亲妹妹,青青。 傅惊尘甚至差点杀了她—— 不,现在的他,也想吃了她。 可她恍然不知。 她不知自己身上散发着薄脆松花饼般的味道。 花又青好奇地看他,轻声:“哥哥?”, 18山洞 晚膳后小甜点 昏暗山洞中, 枝摇叶晃动。 这是话本子中,魑魅魍魉齐齐出动的诡谲之夜。 啪。 啪。 啪。 回音颤颤,风冷, 石板凉。 巢居在山洞深处的蝙蝠呼呼啦啦地向外飞, 眼睛赤红, 牙齿尖利, 铺天盖地,高高跃过他们的头顶, 其中两只不慎撞在傅惊尘身上, 爆发出如婴儿夜哭的尖锐鸣叫。 花又青站在空旷的山洞上, 耳侧听得岩层深处的滴水声, 察觉到傅惊尘此刻正盯着她胸口的凤凰温白玉佩看。 脖子上的凤凰玉佩贴着她的肌肤,说不出是她在抖,还是玉佩在抖,只觉胸口那片皮肤,凉意一下侵过一下,宛若滴了一滴冷水进去。 这是三师姐仿造的那一块。 三师姐第一次进入幻境时, 曾寻到那枚温白玉。它就在灰烬之中、已逝的傅青青身上。 清水派弟子上下虽无真正的无暇圣人, 但在这种事情上还留有基本的道德。 真正的凤凰玉佩被三师姐留在幻境中,她不忍取走,只细细描画了那凤凰白玉的大小,纹路,记下每一处棱角。 绘图结束后,她亲手将傅青青掩埋, 下葬,超度,那块玉亦留在棺椁中。待出幻境后, 又用辛苦寻得的温白玉复刻了一个,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花又青相信三师姐的手艺,就连如今姜国皇宫中用的那块儿“传世”凤玺,都出自三师姐之手,从未被人怀疑。 这样的一块玉佩,若想瞒过傅惊尘并不难。 花又青真正怕的是,被傅惊尘做炉,鼎。 她不甘心亦不愿被当作采补的工具。 清水派讲究天人合一,阴阳调和,虽不禁止男女双修,但这种阴阳采补的捷径,仍旧是被鄙夷的。既是真要采补,花又青也要做采别人的那个。 她不知今后自己是如何被打败,只觉被人当炉鼎真是莫大耻辱,有辱师门。 入幻境之前,花又青不是没有害怕过。 可几位师兄姐都失败了,除了她,下面只有小师妹和小师弟,一个尚未成年,一团稚气;另一个孤僻傲慢,还不爱洗澡,俩人都非合适人选。 难道因为对未知的胆怯,就能舍下大师姐于不顾么? 花又青做不到。 所以,她仍旧来到了这里,并成功站在傅惊尘面前,成功存活了这么久。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傅惊尘就能彻底相信,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只要取得他的信任,成为已逝的’傅青青’。 今后在玄鸮门,她便多了一个盟友。 ——她拒绝去细究更多的原因,花又青想,她现在来救傅惊尘,不想他沦为妖尸,就是因为她需要一个盟友,而傅惊尘最合适。 花又青低头,自然地将那块玉佩塞进衣服中,假装没有看到傅惊尘的异样。 冷不丁,她又想起四师兄展林的警世恒言。 「 男人更爱他们倾注了感情的人,人类也只相信自己通过找寻得来的真相。 一切轻而易举送上门的,因投入成本低,大多自带不信任的底色。 」 就像傅惊尘,她若是直接戴着这玉佩在他面前晃悠,他未必肯信,定会怀疑她在故意冒充;反倒是这种情况下,在性命攸关之际,她不经意地展露,更易博取信任。 待出了幻境,花又青决心狠狠地感谢一下四师兄,帮他誊抄他那错字百出的艳,情底稿。 傅惊尘站在原地,身影颀长,好似雪山青松,巍然不动。 他身上的死亡之气尚在,但远远比那些妖尸淡上许多。 打个比方,倘若那些妖尸是浓浓的墨,那此刻的傅惊尘则是涮完毛笔的水。 花又青对此隐约有预感,她隐约猜到傅惊尘和其他人“妖化”程度不同的原因。 她不能说。 ……谁知道,要傅惊尘恢复正常的话,得需要多少血肉? 释迦摩尼割肉舍身为鹰值得称赞,可花又青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度化魔头啊!!! 长久未得到傅惊尘的回答,花又青又迈一步,试探他如今尚残留多少理智:“哥?” 适才听他的声音,应当还是个人。 傅惊尘终于出声:“玉佩是哪儿来的?” 花又青自然地答:“我不知道,它一直在我身上。” 傅惊尘问:“你一个人来这里?” “……玄鸮门收到了这边的求救信,所以又往青龙山派了很多符修和丹修的弟子。我趁他们不注意,藏在行李中,混过来的,”花又青面不改色撒谎,“他们说你被咬了后就失踪了……虽然没说什么,我猜你应该是往山上去了,所以来找你。” “运气真好,我一下子就找到了你哎,”她笑,“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兄妹连心吧。” 兄妹连心。 傅惊尘今日未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沉沉地看着花又青的脸。 注视下,花又青后背起了一层密密的汗,凉飕飕地贴着衣服。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傅惊尘此刻的眼神,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初入幻境的那一日,在脖颈被拧断之前,他也是这般看着她,细细地观察她的脸,寻找两人五官间的相似之处。 彼时,他的目光亦同此刻,隐隐有惊喜色,不同的是,上次傅惊尘在惊喜后就拧断她头颅,此时的他仍保持着安全距离。 事实上,在见到他后,花又青才意外发觉,原来两人许多地方生得很像,譬如如出一辙的桃花眼,再譬如同样的长睫毛和肖似异族人的高挺鼻梁,乌黑浓密的发,只是傅惊尘不似她爱笑,人也更疏离一些。 花又青对此的总结是,美人总是相似的。 傅惊尘的脸能有几分像她,也是他天大的福气。 ——二十年后的傅惊尘对相似的她一见钟情,大约也能从侧面说明他很自恋,只能爱上像自己的人。 但这种几乎要将人皮肤一寸一寸拔下来、沿着肌肉纹理搜寻的目光,仍令花又青感觉到强烈的不适。 “哥哥,”花又青说,“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她不确定傅惊尘是否察觉到异样,喉咙发干,像是被下了蛊。 傅惊尘没回答她,忽折身走到洞口前,跃起,捉下一物。那东西忽闪着翅膀,正拼力向高空中飞去。 花又青没看清,耳侧唯有凄厉的鹰鸣声,长音贯空。禽类特有的血腥味喷溅,霎时间,岩壁鲜血淋漓,如水喷淋,滴滴落下。 她静立原地,错愕地看着傅惊尘在生饮鹰血。 乌压压的羽毛四下飞散,像下了一场溅满羽绒的血雨。 花又青按住自己手腕,努力让脉搏平静。 只看前方傅惊尘抛下鹰尸,他用手帕擦拭唇角的血,如此境况,尚能冷静出声:“不想被吸干的话,就别离我太近。” 就像他刚刚只是吃了一颗水果。 死透的鹰跌在地上,伤口狰狞,再流不出一滴血。 傅惊尘擦净唇角的血,回头看一眼惊慌的花又青,略一顿,已做出决定。 他一脚将死鹰踢到悬崖下,淡声:“还能走路么?我送你去见金开野。” 花又青小声:“哥哥,你是打算拿我做诱饵,把金开野他们一网打尽、全部吸光光吗?” 傅惊尘若有所思:“听起来很不错。” “我开玩笑的!”花友情急急解释,“你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她双手结印,合成向他祈求的手势:“天灵灵地灵灵,不该听的话统统记不清!!!” “蠢货,”傅惊尘忍俊不禁,“留在我身边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吃了你。” 花又青僵了一僵硬,谨慎提出一个假设:“可是,你觉得金开野那边就安全吗?万一现在他已经被咬了呢?” 她小心翼翼:“你现在送我过去,是想给他送晚膳后小甜点吗?” 傅惊尘:“……” 花又青崇拜地说:“那你可真是一个舍己为人的好哥哥。” 傅惊尘:“闭嘴。” 饮过鹰血后,暂且压制了饥饿感。 傅惊尘冷静下来,和花又青维持着固定的距离,他不能离对方太近,更不想在清醒后发觉妹妹已经永远地留在他的腹中。 不确定是否被脏血所污,他的龙佩反应微弱,只有短暂的、浅浅的震颤。 事实上,在遇到花又青前的那几日,龙佩便有嗡鸣之音,彼时恰逢玄鸮门开山门,傅惊尘只当那凤凰玉佩在玄鸮门中。 能证实二人血缘的方式还有一个。 滴血认亲。 现下暂且放一放,否则,在花又青刚戳破指尖时,傅惊尘就能将她整个人拆吃入腹,片骨不留。 青龙山地处传闻中的幽冥之地,冷风自山洞洞口呼呼倒灌,很冷,冷到他血管中的血也快要一点点凝固。四肢百骸的冰冻感一次胜过一次,而他不打算拿花又青的血来温暖自己。 傅惊尘只字不提自己的怀疑,理智同她分析自己此时尚未完全异化的原因。 从被咬,到服药,饮食,一直讲到先生寄来了花又青的成绩单。 花又青若有所思,提出:“是不是因为当时看到我的信,让你气急败坏、急火攻心,以至于毒血不能上行?” 傅惊尘说:“你想说些什么?” 花又青跃跃欲试:“说不定你让我气一气,就能气好了呢?” 不等傅惊尘回应,花又青便赧颜:“……玄鸮门开始教授外门弟子御剑,为了省钱,我用了火灵剑。” 傅惊尘叹:“……” 花又青补充:“但是我不会控制力道,第一节上课就把先生鼻子撞断了。” 傅惊尘:“……” 花又青对手指:“这次是我偷跑出来的,说不定回去之后还会接受教训。” 傅惊尘:“……” 花又青:“哥哥哥哥,你怎么不笑了呀?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傅惊尘缓缓开口:“青青,为兄发觉,你的话的确有起死回生的功劳。” 花又青惊喜:“你感觉自己快被我治好了?” 傅惊尘说:“我感觉自己快被你气死了。” 花又青:“……” “若是我今日真的葬身于此,”傅惊尘慢慢地说,“记得在我坟前重复一遍你方才的话,说不定能把我气活。” 花又青:“……” 安静捂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已经到了夜深,平时,作息规律的她,此刻应该已经熟睡了。 傅惊尘脱下尚算干净的冬衣,平整地铺在地上,示意妹妹躺下。他另寻了些柴火,堆成火堆,以引火术点燃。 温暖火苗映衬在岩壁上,鹰血味渐渐散去,花又青用红色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躺在傅惊尘的冬衣上,又打了个哈欠。 她踌躇着,想睡,又不太敢睡。 万一傅惊尘真控制不住,吃了她怎么办呢? 花又青听二师兄说过,傅惊尘真的吃过人。 那个城主为了训练手下的忠诚度,也是为了处罚叛徒,会行私刑。 傅惊尘十三岁时,有个感情很好的搭档,那个搭档就因徇私而被惩罚活剐,行刑者指定是傅惊尘。 城主还令傅惊尘在尚有一口气的搭档面前,吃下从他身上剜下血肉。 更何况,水月镜中—— 花又青顿了顿,小心翼翼问:“哥哥。” 傅惊尘问:“怎么了?” “嗯……”花又青犹豫,努力缩紧斗篷中,小声,“你可不可以不要用看炖猪蹄的目光看我?” “……” “其实我的肉不好吃,”花又青认真解释,“我太瘦了,而且又懒又馋又不爱动弹,没嚼劲的。” “……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个子小,不好吃,还不够你塞牙缝呢,’”傅惊尘模仿她的语气,“要吃就去吃我哥哥,他天天锻炼身体漂亮又有劲儿’——” “啊啊啊啊啊!”花又青尖叫,把头埋进斗篷内,又恼又羞,“你听到了!!!” “嗯,”傅惊尘拨弄火堆,要火焰再旺些,“为兄十分记仇——若想我原谅你,现在立刻闭上你喋喋不休的小嘴,立刻睡觉。” 花又青在斗篷中捂住嘴巴。 她又听傅惊尘慢悠悠一句。 “睡眠不足会长不高。” 这是花又青的痛点,但此刻,令她忧心忡忡,还是吃人一事。 尽管对这个魔头的了解还停留在浅浅表面上,但在水月镜中,花又青所看到的十年后预言,傅惊尘的确在吃她。 还是极为扭曲、慢条斯理地从月退心开吃。 那也是花又青从水月镜中看到的最后一幕。 开启水月镜需要消耗人的大量元气,在看到傅惊尘开始下口含肉时,她就崩溃地闭上眼睛,关闭水月镜,不忍看接下来的血腥画面。 之后也瑟瑟发抖好多天,连续发好几日噩梦,才终于定了神。 紧接着就是大师姐失踪,师门大乱,遍寻不得。 在几位师兄姐商议着开辟幻境前,花又青再未碰过水月镜。, 19水月新镜 虎妻 梦中是永安城昏昏沉沉的雪天。 城主府上负责采买的人, 在花又青和另一个瘦瘦女孩之间权衡利弊,终于选择了那个没病的小姑娘。 临走前还看着花又青的脸惋惜,叹这么漂亮, 喜好幼女的城主肯定喜欢……可惜了,病成这个模样,就算带回去也活不了, 又怎么能伺候得了城主大人呢? 缺粮少食的时候,管事的人开始来餐馆里选小丫头,不仅能省下银两,还自认为积了功德。 花又青吃了那个女孩给的一粒果子,肚子痛了一整晚,面黄肌瘦, 进气少出气多,病恹恹,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也因此,她没有成为那份功德的幸运,饿到几乎看不清东西,也听不到声音, 胃里是破竹蓖和干草,那些东西不能消化, 在胃里堆积, 好像划伤了肠子,她好像能感觉到体内有血在流。她天生能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比如雪崩之前, 她上山捡干柴,就曾看到山上方有几个人在做法。 因为啃坏了竹筐,不高兴的老板将花又青丢到外面, 等冻死她再下刀。 然后,大师姐温华君来了。 她们千里迢迢来此处超度亡魂,也救了只剩一口气吊着的花又青。 粮食紧缺,师姐们食物亦不多,三师姐掏出冻硬的馒头,放在花又青坏里,心疼地要她慢点吃。 冷风卷白雪,厚到几乎埋了膝盖,三位师姐轮流背着她,一瘸一拐,艰难涉雪而行。 花又青啃着硬馒头,用牙狠狠地刮下一层馒头皮渣渣,狠狠地啃回了人间。 她第二条命是大师姐给的。 她愿意为师姐们去死。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 飘在额头上的雪花渐渐融化成水,一路落在眼皮上。 花又青在傅惊尘背上醒来。 火红的斗篷仔细地裹好身体,密不透风,她揉揉眼睛,疑惑问傅惊尘,现在是要去哪里。 “送你去金开野处,”傅惊尘简单说,他那被咬伤的手臂,已经隐隐约约泛着黑紫——同那些妖尸别无二致了,“你还是更适合和人在一起,他们会保护你。” 花又青没说话。 十年后的她,从八卦的五师姐季从仪处听得许多往事。 而关于玄鸮门,能获取的信息却少之又少,譬如玄鸮门的人竟然也会外出做任务,竟也会有外门弟子——这种东西,都不知道,没听说过。 包括青龙山出现妖尸的事情,花又青亦不曾听到半丝风声。可见,妖尸一事中,玄鸮门中的人及时处置了这片区域,只是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 她希望不要太糟糕。 花又青问:“那哥哥呢?” 傅惊尘说:“等我恢复正常,就去找你。” 花又青说了声好,过了一阵,又低声:“骗子。” 傅惊尘没回应,像没听到。 离开山洞,越往下走,妖尸越多。 甚至不单单是人,就连一些动物,也开始癫狂。 粗壮的松树下,一只灰扑扑的兔子正在贪婪地啃噬着蛇肉。那兔子眼球的颜色像沉满死尸的血塘,黯沉沉的每一点生气,花又青瞧见,打了个寒噤。 傅惊尘视若无睹,跃过树梢,问花又青:“听说过虎妻的故事吗?” 花又青心有余悸地回头看那只食蛇的兔子。 她无精打采:“和动物谈恋爱吗?现在应该还没有发展到可以接受人,兽恋的地步吧?” ??清水派中并不禁止恋爱结婚,但自立派起,便禁止未成年、师徒、人,兽、兄妹、训,诫、监,禁、乱,伦、多人运动——这些帮规,听闻是建派初期某位长老立下的,听闻对方参考了晋翠山大火书局的话本禁止题材。 ——后不知是谁,默默将“师徒”划去了。 花又青怕自己跌下去,谨慎搂住傅惊尘的脖子。 她能辨认出对方身上狼血的味道,他大约刚饮了狼血不久,这让花又青有种自己正在狼背上的错觉。 她仔细分析:“人在老虎的食谱上吧,这和人同炖猪蹄谈恋爱有什么分别?退一万步来说,这体型上也不相衬啊,而且人和老虎的大小——” “你的小脑袋都装着些什么东西?”傅惊尘打断她,“是青龙山发生过的一件奇闻。” 花又青竖起小耳朵。 傅惊尘说:“那是八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八十年前,住在青龙山脚下的方二,靠打猎为生,家境贫寒,年近四十,尚未娶妻。 四十岁这一年,他上山打猎,无意间得了一具虎皮;第二日,在捡到虎皮的地方,又遇到一貌美少女,年十五六,容色动人,她主动跟方二回家,与他结成夫妻。 夫妻六年间,俩人十分恩爱,还诞育了两个孩子。 听到这里,花又青面露惊叹之色:“人和老虎怎么能生下孩子呢?” 傅惊尘说:“我又没说那女子是老虎。” “哎?”花又青挠头,“是吗?可话本子上不都这么说的吗?不然深山老林,怎么会有漂亮的女孩子要死要活地嫁给他呢?这难道不都是写书的男人们在意淫吗?” 傅惊尘说:“你知道得倒挺多。” “一般一般,”花又青谦虚,“人间第三。” 老枝栖寒鸦。 就连吃惯了腐肉的鹰隼,此刻也不安地扇动翅膀,立在树枝顶端,僵僵地看着飞过去的二人。 “八年后,有人看见那女子吃人,”傅惊尘说,“声称她刨开新坟,俯在尸体上啃咬。方二不信,回去询问妻子,谁知妻子竟翻出方二捡的那具虎皮,披在身上,带着两个孩子一同跑到山林中,再没有回来。”? 花又青等了等,没等到下文,她惊讶:“这就是结局啦?没有讲之后老虎托梦说二人有缘今日已了,然后方二又遇到一模一样的貌美人类女子,两人顺利成婚一举得男三年生俩五年生仨?” 傅惊尘说:“没有。” 花又青点评:“是个不够爽的男性爽文。” 傅惊尘平淡地说:“在虎妻离开后的第七日,有人发现,方二横死在房间中,似被老虎啃噬,惨不忍睹。” 花又青:“……为什么突然变成恐怖文了啊!!!” 傅惊尘继续:“从今往后,但凡弯月之夜,虎妻都会下山寻觅猎物,尤其是那些穿着红斗篷、像炖猪蹄一样香喷喷的小姑娘——” 谈话间,两人已至幽林。 千山万壑的松木静静成林,雪落无声,高山远出,幽幽传来兽鸣,似是老虎的哀鸣。 花又青汗毛竖起,死死抱住傅惊尘,大气不敢出,直到听傅惊尘闷笑:“刚刚这句逗你的。” 她愤怒:“讲鬼故事吓呼小孩也是你的特殊爱好吗?” “我想说,八十年前,”傅惊尘说,“虎妻作乱时,当地百姓便延请了玄鸮门的人来处置——当时料理此事的,是玄鸮门上任掌门,弘光。” 北风凌厉,冷不丁,花又青想起那日偷听的话。 叶靖鹰摇头叹息,说这是一桩孽。 她抿了抿唇,抱紧傅惊尘的脖颈,小声:“你怀疑现在的妖尸和玄鸮门有关系?” “嗯,”傅惊尘简单地说,“玄鸮门那边已经派其他弟子过来,大约也有了解救之法。” 花又青对玄鸮门不太信任。 他们想到的解救之法——该不会是制造雪崩封山,然后彻底焚烧整个村镇吧? 事实上,的确如此。 城镇内,妖尸横行,唯独正中高楼上,灯火辉煌,弟子戒严,又有符咒庇佑,暂时无妖尸敢接近。 符修宗主温丽妃观察了那几个被妖尸咬伤后的弟子,干净利落地画下几道化尸咒。 不过转瞬间,方才还在哀嚎□□的弟子,便成了一滩浓臭的血水。 温丽妃命人清扫,特意叮嘱,不可碰到一点,隔空以术法焚烧殆尽。 金开野面露不忍:“温宗主。” 温丽妃低头,擦掉手上朱砂。 用过的丝帕被她随意丢在地上,明烛下,她端正的脸庞上尽是冷意:“按掌门的意愿来,催动雪崩封路,再放大火,待这些妖尸全部被烧死,就不会影响外面的百姓。” 金开野犹豫:“到底还有这么多生灵。” “成大事者,都不拘一格,”温丽妃不以为然,“我知道此次内门弟子折了许多,你心疼——但三月后便是外门弟子的考核之日,死几个,再选几个进来便是。” 金开野没有说话,待温丽妃同他擦肩而过后,才忽然开口:“温宗主。” 温丽妃:“还有何事?” 金开野躬身,行了个本不该的大礼,他恭恭敬敬地问:“这能催动雪崩封山的术法,听闻只有掌门的嫡传弟子会用,是吗?” 雪落无声,妖尸的声音却惨烈异常。 哀哀痛嚎,像垂死的觉魂在口申口今。 寻常的术法对付不了他们。 温丽妃率众弟子以朱砂做化尸符,颇为见效。 遗憾又有几名弟子被咬,尚未尸变,亦被同门弟子含泪化掉。 玄鸮门弟子居住的位置贴了多重针对妖尸的符咒,靠得越近,符咒的攻击力越明显。 待走至金开野房门前时,傅惊尘的唇角已经流下殷红的血,他能感受到强烈的痛,但未在意,强撑着,以剑挑开窗闩。 窗子打开,傅惊尘背着花又青,轻盈跃入房间之中,不动声色擦去唇角血液。 房间内并未点灯,栖息在床上的金开野猛然惊坐:“谁?” 他敏锐暴起,一手掐向傅惊尘脖子,傅惊尘倾身避开,长剑出鞘,亦架了个空。 花又青急急出声:“我们来此,不是为了打架!” 金开野一惊,收了掌风,后退两步,双指掐诀,点亮圆桌上一盏油灯。 昏黄的光闪烁,烛芯跳动。 金开野错愕明显不正常的傅惊尘。 “你竟然还没死,”金开野咬牙切齿,“可真是——” 话语未落,傅惊尘背上的花又青露出半个小脑袋,眼睛乌溜溜,脸颊亦有血色,呼吸正常。 金开野生生转了话头:“——吉人自有天相。” 傅惊尘沉声说:“我不同你啰嗦,青青不慎被带到这里,我将她托付于你——倘若她有半点损伤——” “不可能,”金开野一口截断,他张开手,烛火闪闪,他的眼睛中亦有光闪闪,刻意放缓了声音,“倾倾,过来。” 花又青不下去,她直接问金开野:“玄鸮门是不是想要封山、烧了这整个城镇?” 金开野一顿,并未回答。 沉默已是最好的答案。 花又青留在傅惊尘背上,她咬了咬唇,又问:“……妖尸是不是玄鸮门一手造成的?” 金开野矢口否认:“绝不可能。” “我之前听说过,冤死之人不甘的魂魄最毒,”花又青说,“有的术士会故意寻找屈死的人,以此炼蛊。” 金开野沉了脸:“傅惊尘,我知道你对玄鸮门多有怨怼,但这不是你教坏小孩子的理由,她才多大?你为何教她如此不堪的话?” 傅惊尘淡声:“你也配说不堪二字?” “好啦好啦,讲正事,”花又青吃惊,“你俩怎么搞的像求偶期打架的公孔雀啊?听我讲完我的猜测,好不好?” 她说:“人有三魂,灵魂、觉魂和生魂,又有七魄,喜、怒、哀、惧、爱、恶、欲。现在人间常见的毒物,多是作用于□□,其实,很多术士一直在研究,能直接作用于人魂魄的毒物,又名控魂——你们应该都知道吧?这些都是课上老师讲的,我就不多说了。” 花又青清清嗓子,说:“我现在怀疑,妖尸其实就是觉魂被污染的人类,也正是因为被破坏了觉魂,才会不知疼痛,不知疲惫,只知嗜血。这不是什么妖气,实际上是中了觉魂的毒。” 金开野出声:“可有化解之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喽,”花又青双手一摊,跐溜一下,自傅惊尘背上滑落,她认真地说,“我想知道,八十年前,玄鸮门的弘光掌门,在这里做了什么。” 金开野如何能知? 他是几位宗主中年纪最轻、资历最低的那一个,八十年前,他尚未出生。 玄鸮门上下等级分明,这些秘辛亦不会随意向外人道之。 金开野揭下自己房间的符咒,让花又青和傅惊尘暂且藏匿在自己房间中,孤身去寻温丽妃。 温丽妃轻飘飘地说什么都不知,一句话便堵了他的嘴。 迫不得已,金开野又修书一封,命小白鸽送去药峰上。 信中诚恳叩问叶靖鹰,是否可解惑。 花又青对此评价:“我觉得他未必肯说,若有解救的法子,早就用上了,也不至于闹到放火烧山这步。” 金开野尴尬,转移话题:“倾倾又是从何处知晓妖尸是觉魂受损?” 花又青拿起核桃,要傅惊尘用剑柄给她砸开,她头也不抬:“很简单呀。” 她认真:“我扒了十个妖尸的裤子,发现他们没有半点羞耻,就知道受损的是觉魂了。” ——不可能一连十个都是暴露狂吧。 金开野:“……呃,呃……很……” 傅惊尘轻声斥责她:“小姑娘家,怎能随便脱人裤子。” 花又青委屈:“我哪里随便脱了?脱之前我都问了呀。我告诉他们,说,’如果不说话就是默许喔’。” 她把核桃仁丢进口中:“没有一个妖尸有反对意见哦!” 傅惊尘:“……” 金开野还在“……呃……嗯……” 他想半天,想不出合适的话,只夸:“倾倾真的太聪明了。” “那是,”花又青说,“我和我哥一样聪明,俗话说的好,虎兄无犬妹,聪慧哥哥无笨妹嘛。” 金开野僵硬地笑了笑,又深深看傅惊尘。 此人会教坏青青,断不可留。 金开野轻轻咳了一声,又说:“我们玄鸮门中有一块儿宝镜,能看过去,亦可观未来——” 花又青被核桃呛了一下,梗着脖子咽。 她仰脸,不可思议看金开野。 ——能看过去,亦可观未来? 这不就是清水派的镇派之宝水月镜么? 怎么,玄鸮门中竟也有吗? 金开野缓声:“——名为水月新镜。” 花又青说:“山寨?” 傅惊尘:“嗯?” 花又青意识到微妙,匆匆喝了杯水遮盖, 傅惊尘看她一眼:“烫。” 话未说完,花又青苦着一张脸,拼命以手扇风。 她催促金开野:“你快说呀,别卖关子。” “但镜子玄妙,唯独心灵至纯至善之人方可成功看到镜中之物,否则,多易被外物扰乱,观见心魔,”金开野说,“因而……少有人用。” 花又青心想,这不废话么,仿制的镜子怎能有真正的好用呢?若是人人都可见,那水月镜也不会如此珍贵了。 “恰好,”金开野下定决心,自袖间乾坤袋中取出一面生锈的铜镜,“前些日子,我想探寻妹妹下落,借来观赏,尚未归还。” 花又青眼皮一跳。 傅惊尘不动声色看她。 “可惜,我没有一颗至纯至善的心,”金开野叹息,将铜镜放在桌上,“只能看到人间炼狱。” 他只能看大雪封山,永安城内人食人。 镜子放在桌上,花又青看了傅惊尘一眼,吃惊,又看金开野,愣住,指自己:“你们该不会想让我看镜子吧?” “不然是我?”傅惊尘笑,又停下,“以防万一,我先检查。” 他取镜子,凝神细看,心神专注,只问镜子,眼前女孩,是否和自己血脉相连。 三秒后,傅惊尘清晰看到镜中景象。 他微微一僵,侧身看忐忑的花又青。 片刻后,傅惊尘面色自若,将镜子放下:“我亦看不出。” 说罢,他以袖擦拭那镜子,着力擦掉金开野触碰的那部分,将这面铜镜递给花又青,微笑:“你看看。” 金开野亦希冀望花又青。 大约也只有她,会有一颗至真至善心了。 花又青小心翼翼接过,仔细观察。 铜镜有着藤蔓般的缠枝花纹,触手同样冷彻入骨,好似寒冰。背面镌刻四个大字,水月新镜。 再往下,又有一行小字。 花又青咪眼,细细观察。 「 本镜内容不代表制造者立场,仅供内部同好学习讨论之用,禁止用于一切商业用途,请在观看后一日内速速饮下孟婆汤;因使用该镜而造成的一切后果,本制作者概不负责;如您喜欢本镜,请支持正版 」 花又青:“……” 她凝神静气,如使用水月镜那般,尝试使用这面新镜。 只看一眼,她瞪圆眼睛——其他两人看不到,她自己却看得清清楚楚。 花又青结结巴巴:“我,我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跪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 金开野问:“在做什么?” “我看到吃人——”花又青惊慌失措,磕磕绊绊,双手比划,“女人在吃男人的肠子!!!” 金开野:“……” 傅惊尘:“……” 片刻寂静后,金开野反应过来。 他暴怒,一掌拍碎桌子和所有核桃,拔出大刀,刀指傅惊尘,目眦欲裂,厉声:“畜生!你平时给她看过什么?我今日就杀了你!!!”, 20两个哥哥之争 拍碎桌子后, 金开野残余的理智给房间加了一层隔离咒。 除此之外,拳拳到肉。 金开野是体修,本身就是近战的好手, 房间内还不足以他施展拳脚, 傅惊尘堪堪躲避, 那大刀落在他身侧柱子上,直将两人粗的木桩斩做两段。金开野犹不解气, 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咯咯作响。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天真无邪,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心魔?!”金开野恨不得要生吃傅惊尘的肉,眼珠子气得发红,“就算是心魔, 一般也只会在镜中看到已见过的东西——你是怎么养我——” 说不出口, 气得他一拳砸碎木桌, 怒声呵斥:“——你是怎么养妹妹的?!” 傅惊尘亦不是吃素的, 冷笑两声,一剑斩断金开野束发的冠:“我倒也想问问你, 玄鸮门中到底还有多少龌龊?” 两人缠斗,霎时间木屑飞溅, 地动山摇。 唯独花又青死死地盯着水月铜镜,控制住翻天覆地的胃,竭力不吐出,逼自己认真去看那镜子上的画面,隔了好久, 才脸色煞白。 当啷一声响,铜镜脱手,她站起来, 平复心情。 冷静下来后,她奇怪地看招招往对方死穴上招呼的二人:“你们在干什么?” “……” 花又青说:“趁我还记得镜里人的样子,快点拿纸笔过来呀!等一会儿我就忘掉了!!!” 金开野和傅惊尘齐齐停手,皆沉默。 傅惊尘确认:“你想画?” 花又青点头:“我又不认识他们,肯定画出来——说不定你们认识呀!” 半晌,金开野艰难启齿:“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花又青:“啥?” 傅惊尘未理金开野,径直取了纸墨来。 花又青握住毛笔,定睛一看,大惊失色:“你的肺被谁打破了?” “无事,”傅惊尘淡然擦去嘴角血迹,“快画。” 花又青紧急帮他修了修残破的肺部,免得他内脏失血过多而亡。 肇事者金开野痛苦抱头,口中喃喃低语,细听,他在说什么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先人对不起父母都怪他没能早点找到……害得她现在被一个无耻之人养坏了…… 都是些花又青听不懂、神经兮兮的奇怪话。 手下毛笔转动如风,腕上用力,不消几下,浅浅几道便勾勒出花又青在镜中看到的那一男一女。 女子容色悲戚,束发,年纪轻轻,身量纤弱;那男子道骨仙风,着一身白衣,眉心有一特殊印记。 花又青知道那印记是怎么回事,多半是修炼功成的异眼。 但她此刻不能讲,只能隐晦点了墨点,希望他俩能注意到。 所谓异眼,就是同肉体凡胎所区别的另一种“眼睛”,比如,寺庙中供奉的二郎真君,他两眼间便又生一只,那是天眼。 异眼亦并非局限于天眼一种,还有许多天生的,能看到亡魂的阴阳眼、迷惑人心的摄魂眼(玄鸮门的留学生讲过他们的神明,一眼就能将人便成石头)、能看清阴阳两界,亦可查宿世因果的天眼、能照见实相、洞悉过去未来的慧眼等等。 人生来三眼,肉眼,天眼,慧眼。 三者之间并无必然联系,天生双目失明的,亦或许身怀天眼;而后面两者,也可以通过后天修炼得到。 这画像上男子,额上所生的就是慧眼——能照见实相,亦能洞悉过去未来,测算命数。 傅惊尘示意金开野过来,后者离得很远,快速看了一眼,察觉并非设想中淫,乱画面后,低叹:“观音菩萨。” 花又青没听清,问:“什么?” 傅惊尘简单翻译:“他想菩萨了。” 金开野细细看她描绘的那画,轻声:“这画中男子的确是弘光尊主,我曾见过他的画像。能修成慧眼的人凤毛麟角,我所知道的,唯独有弘光尊主,及他的师兄定清尊主——” 不曾想在此刻听到师尊名号,花又青一愣。 ——师尊和弘光,竟然是师兄弟吗? “定清尊主同时修得慧眼和天眼,但他亦同时失去这二目,算算时间,你看到的绝不可能是他,”金开野抬手,一点画像上那清瘦人左脸颊的痣,“这颗痣的位置,同弘光尊主也一模一样。” 不等花又青说话,金开野又急促添补:“但是,弘光尊主,绝不可能会做出淫,辱妇女之事。” “……这和淫,辱妇女有什么关系?”花又青讶然,“你在说什么啊?” 金开野:“呃?” 花又青想快点把刚才看到的反胃画面忘掉,但是不能,她缓上一缓,抬手,指画面上清瘦的女人。 “我看见她把男人的肠子掏出来吃,”花又青比划,“就这样,划开一道,跪在地上,从他肚子里吃肠子。” ……真是在吃肠子啊? 金开野松了口气,若劫后余生:“让我好一顿吓。” 虚惊一场。 他豁然开朗,再看傅惊尘时,目光中杀意已少了许多。 幸而此人没有教坏青青,没有给她看这种东西。 金开野欣慰:“原来是这个吃肠子。” “不然呢?”花又青想了想,恍然大悟,“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是吹箫吧?” 金开野僵住。 “怎么可能呢?”花又青谴责,“若是看到那种东西,我根本不会被吓到好吗?你这个人真是,大惊小怪,而且为什么要用龌龊的想法来……你做什么?” 金开野崩溃捂脸。 那么高的个子,竟又开始喃喃低语,细细听,还是“对不起祖宗对不起先人对不起父母……” 傅惊尘一声长叹:“蠢货,蠢货。” 花又青默认他是在骂金开野,同情看后者一眼。 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弘光就闯进房门,用了几道符法——我不知道是什么,反正就将吃人的女人困住了。” 傅惊尘没催促,耐心等她接下来的话。 花又青闭一闭眼:“……弘光来了,用盐,将她活腌在棺材中,大概又用了什么法子,叫她魂魄不得离体,要生生地受着盐腌之刑,埋入地下。” 谈话间,她目光远望,看妖尸最多、最汹涌之处,低声:“就在此镇。” 痛苦地、不老不生不死地、被盐掩埋在地下。 这是妖尸之毒的源头。 迷了觉魂,让人也如行尸走肉,因她已经……已经也算不上人了。 傅惊尘慢慢地说:“有人挖出了她。” 金开野终于停止了梦呓般的话,他说:“弘光师尊绝非那种阴狠之人,那女人应该是妖物。” “不是妖物,是人,就是活生生的人,”花又青急促打断他,她想起傅惊尘讲的虎妻,那不是传说,那是一件血淋淋的真事,“她是个女人,普通的女人,我都看到了。” 八十余年。 那心怀怨怼的女人,根本不是什么“虎妻”,根本不是老虎,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虎妻的传说怎么会是真的? 一个能呼啸山林的虎妖,怎会肯甘心为一个身无长处的男人生子结婚? 既然想归隐山中,又怎会下山? 正因为她是人类,这个传说愈发显得恐怖—— 一个双八年华的女孩子,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的贫寒猎人? 步履蹒跚的猎人从荒山野林带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他总要对外找个说法,说什么呢? 他会说,是自己拐卖、抢来或骗来的女人么? 说是偶遇,说是女孩子自愿嫁给他,跟他回家。 然后生下孩子,忽有一日,孩子和妻子都没了——怎么没了呢?他会说是自己酒后失手误杀吗? 不,他要说,是虎妻。 从一开始就是虎妻。 所以,年轻貌美女子嫁给他,不是拐卖和监,禁,是虎妻; 女子和孩子被悄悄埋起来,也不是被他失手打死,是虎妻。 虎妻忽然来,又忽然奔向山林。 他将一切的罪责推到她身上,脏着手却高喊自己的清白可怜,在口口传说中塑造自己的无辜,最终成为故事里那个老实巴交的可怜猎户。 来了又走的虎妻是他双手染血的罪证。 一切都是那女子自愿。 自愿嫁他,自愿生子,自愿穿虎皮离开。 真的是自愿吗? 将苹果放在斜坡上,果子咕噜噜滚下去,你能说它是自愿的吗? 花又青闭了闭眼:“冤有头债有主,她这是来讨债了。” 金开野断然:“妖尸绝不会找到玄鸮门的入口。” “那就是这个城镇上,所有歌颂过这个传说的人,”花又青说,“所有欺负过她、粉饰太平的人。” “这里不会只有一个她,”她说,“还有多少被拐卖来的无辜女孩?有多少被丈夫失手打死的妻子?每一个为这件事隐瞒的人,每一个子孙后代,都是她复仇的对象。” 金开野悚然。 傅惊尘面无异色。 他垂首,看花又青画的那画中人,仔细看弘光额间火苗般的装饰,忽而问:“这就是异眼?” “喔,不,”花又青解释,“异眼多半是小红痣的样子,大约弘光觉得男人生眉心痣阴柔,所以才会以额饰遮挡吧。” 听说定清师尊就不会,但他未留下画像,花又青也不曾见过,只听闻师尊年轻时甚是潇洒英俊。 傅惊尘沉吟:“那你这眉心痣——” 花又青面不改色:“美人痣。” 傅惊尘:“哦?” “不然呢?总不能说我小小年纪就修炼出异眼了吧?”花又青展颜一笑,“如果真有这本事,我该进宫面圣,看看皇帝能不能赐我个国师当当。”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叩叩叩。 规规矩矩,敲过后便安静了。 金开野朗声:“谁?” “温宗主说,请您去看看油和柴够不够,”那人恭敬地说,“丑时开始封山焚镇,切不可让妖尸走出。” 丑时。 花又青走向窗边,隔着透明的纸,仰脸望月,悚然不止。 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再过两个时辰,这个镇上——不,整个青龙山的辖区内,就不会再有任何活物。 她能理解对方的怨念和复仇,但稚子无辜,这里不仅仅是男人,还有很多无辜的女孩。 金开野说:“我知道了。” 门外弟子恭敬地离开了。 花又青急促:“这是屠杀,和扬汤止沸又什么区别?” 金开野踱步:“既然要焚山,那就意味着绝不会有一具妖尸逃出去。” 他看傅惊尘:“这样吧,你就安心地被烧死吧。从今往后,青青就是我妹妹了,我发誓,会像对亲妹妹一样待她。” 花又青:“……” 眼看傅惊尘要拔剑,金开野忽而笑,只是笑容淡淡:“逗你们的。” 他低头,看花又青,郑重:“青青,如果这次我们能活着出去,你愿不愿意认我做哥——” 尚未听完,花又青捂住耳朵,崩溃:“千万别说这种话!话本子上,说这种话的人都不可能活着出去的啊!!!” 金开野从一开始就不赞同焚镇的建议,尽管这是瘟疫期间最有效的措施。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这不是瘟疫,是无辜被埋八十年的、可怜女子的冤魂。 何等恶毒的咒语? 被困在地下,八十余年,不生不死不灭,每一日每一刻都受着盐腌的痛苦。 她也曾是家中疼爱的女儿,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姑娘。 拐卖她的人杀了她一次,家暴的男人又杀了她一次,她是杀不死的,她的冤灵,她的哀嚎,在传说终于被“修正”的第八十年,见了天日。 这是一场复仇。 人人说她是食人的虎妻,那她便吃人肉;弘光用盐将她腌制,她就要其他人也品尝这被腌的滋味;传说口口相闻,她则要这毒也口口相传—— 花又青好像能看见,在那惨白月光下,被称作“虎妻”的女人,垂首散发,骨瘦如柴,静静地看着这个小镇。 这个埋葬了她一生的城镇。 寒月如霜。 想要化解冤孽,就必须要找到她。 只要能找到源头,找到这个被盐活埋于地下的虎妻,便不必焚山,亦能救下所有百姓。 ——但会大费周章,温丽妃大约不会同意。 金开野决定先斩后奏。 丹修中有名弟子同金开野交好,金开野取了傅惊尘一些血液,小心交给他,想要查验其中究竟有何东西,能让傅惊尘此时仍保持理智。 温丽妃那边不必担心,她已经睡下,房间中有隔音咒,轻易不会醒来,只要莫去惊动了她。 另一侧,花又青好奇问傅惊尘,他看水月新镜,看到了什么呢? 傅惊尘微笑:“只看到雪地里的一棵青树。” “一棵青树?”花又青费解,她小心翼翼地替傅惊尘治伤,下结论,“你的心魔好健康。” 傅惊尘不言语。 他问水月新镜,自己和花又青是否血脉相连? 傅惊尘想知她是否是自己的亲妹妹。 水月新镜只给他展示了一副画。 皑皑白雪,一棵青松,傲然立于清寒之冬。 青松树上,双枝依托,仅仅结了两粒松果,好似两颗松树的眼睛。 片刻后,两粒松果悄然落地,青松枯萎,悄然化作风尘,被风席卷而走。 双果同枝而生,又双双坠地,互相依偎。 这大约便是答案。 金开野在众弟子间颇有威望,他名召集众人,直言已经修书往药峰,不多时,叶靖鹰便会送来破解之法,阻止他们再四处分散柴火和油。 起初还有人不信,窃窃私语,目光相对,皆是不信任之态。 花又青在内室悄悄同傅惊尘说:“金开野太过耿直,他不适合去讲这些东西。” 傅惊尘微笑:“你想?” “怎么可能呢?我这样去,他们也不肯信的。俗世间,男人喜欢看不起女人,修道,大人也总是歧视小孩;”花又青叹气,想了想,又补充,“若是我再大上五岁,一定能顺利说服这些人。” 傅惊尘倒了杯茶水,示意她喝下,他起身。 花又青愣住:“你要做什么?你现在已经是半妖尸化——” 他现在皮肤很白,眼睛微微泛着红,一看就非常人。 阻止失败,傅惊尘已经走出去,镇定自若地以此刻样貌,坦然出现在金开野身侧。 他初来玄鸮门不久,还是生面孔,见过他的人不多。当初和他一起出任务的,大多都已经是葬身妖尸之中了。 现在金开野召集的,多是丹修和符修的人。 几个敏锐的弟子一眼看出他身体异样,不由得惊骇万分,纷纷掏出武器,惨叫连连:“……妖尸!!!” 没想到!杀了那么多妖尸!还有个竟然大摇大摆地在他们的老巢——呸,指挥中心里! 这妖尸也太嚣张了吧!!! 金开野头都大了,皱眉,想要赶他走。 傅惊尘视若无睹,他淡然承认:“没错,我的确被妖尸咬伤。” 眼看弟子们纷纷掏出符咒,紧张以对,傅惊尘处变不惊,声音清明:“但我是主动的。” 花又青站在帘幕后,听见金开野不得思议的一句“他疯了?” 此言果真有效,弟子们皆震声不语。 “因为我信服叶宗主高超的医术,我相信他老人家能够找出解妖尸之毒的方法,”傅惊尘说,“所以我甘愿被妖尸咬伤,试他老人家研制出的解毒药。” 台下弟子哗然。 “看,我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足以证明此新药有效,”傅惊尘抬手,取出几包白生生的东西,展示给他们看,正色,“此乃叶宗主差我带来的解药,可解妖尸之毒。” 金开野顿住,定定看他手中的东西。 花又青捂额头,不忍直视。 ……那其实是傅惊尘给她买的薄荷糖。 这些弟子们却沸腾了,声音此起彼伏,纷纷询问傅惊尘,此药可有副作用? 也有人问,是否有预防作用?能不能提前先发下来?吃了后会影响男性,功能吗?可有其他效力,比如壮,阳之类的? 傅惊尘平静,等他们说完,方缓缓开口:“情况紧急,叶宗主只配了这些,先差我送来——但无需担忧,他老人家已经在赶制中了。相信不出五日,定能配齐所有药丸。” 此话犹如定心丸,弟子们渐渐安静了。 只有个别仍有微词。 ——是啊,若是按照温宗主说的来,直接降雪封山,烧了整个镇子多好?不过是一群普通百姓而已,即使此刻不杀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也会死的。 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倘若新药有问题呢?他们此刻出去厮杀,万一又被妖尸咬伤了呢? 金开野在心里骂了一句操,蛋。 傅惊尘淡然:“敢问诸位,倘若这城镇之中,若有你们的家眷,今日又当如何?” 有人问:“有你的?” ?“暂无,”傅惊尘朗声,“我此次试药,并非在救我的父母弟妹,而是救他人的父母弟妹。” 骚动声渐渐平稳。 傅惊尘问:“在座诸位,谁人无父母?谁无兄弟姐妹?谁无亲眷?” 他长身玉立,站在高台上,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自己妖尸的身份,似乎没看到那些人手中成摞的化尸符。 花又青怔怔。 她忽然想到,傅惊尘已经没有了。 他慷慨陈词,反问各位弟子——事实上,他已经没有父母了,他的亲妹妹其实也早就死了。 她在拿一个假的信物,来扮演他的假妹妹。 就连他也是假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是真的。 这种想法让花又青忽而心脏一痛。 说不出怎么回事,她诧异地伸手去摸,只觉那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仰脸看傅惊尘。 他沉声讲:“倘若今时今日,我们只是这城镇中的一个普通百姓?又当如何?” 无人说话。 傅惊尘声音放低:“想想看,你有一个可怜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岁,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晚上睡觉前,你给她唱着摇篮曲,哄她睡觉,答应她,明日清晨,要给她买糖——” “但是,没有明日了,”傅惊尘慢慢地说,“明日丑时,天还未亮,我们在这里放了一把火,以雪封山。醒来时,你的妹妹已经躺在你怀里,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火?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你们今日便会死,只会用手摸着你的脸,懂事地说哥哥不要哭,说她不痛,被火烧也不痛。” 躲在帘子后的花又青,错愕地看到金开野眼角竟有闪闪的光。 有弟子默默收了化尸符。 “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吗?”傅惊尘步步逼问,“是滥杀无辜?还是欺凌弱小?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扪心自问,今天这场屠杀,必须要进行么?我们必须要杀他们么?我们别无他法了吗?” 他朗声:“我不愿做,我有父母,不愿杀他人父母;我有妹妹,更不想害他人幼妹!” 傅惊尘视线从那些弟子脸上一一扫过,掷地有声:“我今试药,亦不知结果如何。但我知,我若不试,谁人来试?若人人都踌躇不前,人人自保,自私自立,谁又来救这些无辜百姓?如果人人皆贪生怕死,趋利避害,又何来胜利之说?今日乃危急存亡之时,若不挺身而出,难道要就此苟活于世吗?这难道就是我们所追求的道吗?” 一番慷慨陈词,几乎令弟子都卸下符咒。感性之人,更是红着脸,将能生火的黄符一撕两半。 有弟子发问:“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只是几句话,就想让我们卖命?” 金开野不忍看下去,原地立着,要站成一尊雕像。 他信守诺言,说谎一事,从不是他强项。 傅惊尘抬眼,目视前方:“证据来了。” 什么? 循他视线,纷纷望去,只看一皎白小鸟,衔信飞来。 那信看不清其中内容,只观其鸟,显然是玄鸮门中寄出,那信封之上,亦有玄鸮门法印。 有人叫:“是派里的信!!!” 小白鸽翅膀皎皎,忽忽闪闪,众目睽睽下,稳稳地站在傅惊尘肩膀上。 众弟子看着傅惊尘取下信件。 自上而下,细细看罢,傅惊尘展颜一笑。 他握那书信,高高举起:“叶宗主又书一信寄来,为褒奖我们此时奋勇除妖尸,待平定此事,胜利回山后,他将为每人赠延年益寿丹一枚!” 此言一出,霎时间士气大增。 叶靖鹰脾气古怪,年事已高,却十分康健,他所造的丹药,更是千金难求。 亦有弟子困惑,这延年益寿丹究竟何物? 他百思不得其解,拉住旁侧一高喊“叶宗主英明”的师弟,悄声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延年益寿丹? 师弟同样小声说不知道,但管他呢,你看他如此说了,又是叶宗主亲手研制的,定然是千年难寻的好东西。 弟子了然,同样高举双手,跟着大喊“延年益寿丹”。 傅惊尘瞥金开野一眼,示意他来主持接下来的事情,转身离开。 金开野了然,他擦干眼角泪水,终于出声,有条不紊地讲着方才商议的计划。 冤孽需要化解,他们需要尽快找出妖尸的源头——即埋葬那女人的地方,将她超度,或……消灭。 解开后,妖尸之毒便不会再扩散,觉魂一清,就不会再任意伤人。 残留在体内的妖毒,可以再寻解毒之法。 水月新镜中,花又青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只知那女人被活埋在河流旁,山的背阴面,乃最聚煞气阴水之地。 花又青追在傅惊尘身后,惊愕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大义之言了?你是忽然间悟道、要脱胎换骨了吗?” “我不会说,”傅惊尘淡然,“只是想,如果台上的是你,你会怎么说。” 花又青:“啊!” 是了,傅惊尘说的那些话,的确像她能说出口的。 她不得不承认,傅惊尘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套:“那倒也是喔。” 傅惊尘忽然停下,弯腰,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这么凉?可是肚子饿了?” 不等花又青回答,金开野急匆匆跑来,眉头紧皱,直接问傅惊尘:“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信当真是叶宗主寄来的?” “假的,”傅惊尘用剑鞘砸核桃,将完整的核桃仁递给花又青,“那封信是青青的读书反馈,先生寄的,需要我签字。” 金开野:“……” 他几乎要爆炸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允诺那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傅惊尘说,“倘若不如此,有几个人肯听你的?” 金开野说:“那也不能……不能……” 他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只颓然地坐着,低头。 花又青有些同情金开野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适合清水派,就像有时候展林会郁结地说他或许应该适合海棠宗。 金开野已劳碌已久,长久不眠,稍后他们皆要出去寻找活埋之地,现今稍作调整,待饮完茶、吃完东西后便出发。 众人皆知此事凶险。 那是攒了八十年的怨气,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 沉静中,傅惊尘忽说:“金宗主,我知你为什么不想人为催动雪崩封山——你亦曾为此肝肠寸断,不是吗?” 金开野猛然抬头,他双眼赤红,矢口否认:“那次是天意。” 傅惊尘微笑:“天意?我从不信什么天意,只相信事在人为。” 长袖微摆,他从容饮茶。纵使已经半妖尸化,这一套动作,犹行云流水,优雅如世代传承下的贵族世家公子。 花又青吃了两枚核桃,她很饿,这点不够填肚子,傅惊尘又将桌上杏仁饼递给她。 他展开看先生给花又青写的评语,叹气:“太丢哥哥的脸了,丢脸到我都不想签名。” 花又青哐哐猛吃杏仁饼,弱弱为兄长画饼:“下次会进步的。” “还有后退的余地么?”傅惊尘又是一声叹,“罢了,罢了。” “你若不想签,我来,”闷头的金开野忽然出声,他快速从傅惊尘手中夺走那封信,在先生要求亲眷签名的位置,珍重无比地写下“兄长金开野已阅”七字。 傅惊尘没拦,他气定神闲,悠然喝茶。 签完后,金开野反复描摹那信纸多次,才仔细看先生的评语,字字入心,小心翼翼。 「……愚昧无知,拙口钝腮……」 金开野:“嗯?” 他抬眼,看往嘴巴里塞饼的花又青,一口一个,毫不停歇。 继续往下看。 「……不做作业,甚至于旷课不读,放浪形骸,且老牛破车,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金开野额头冒冷汗。 「……课堂之上,多与同窗发生摩擦,除口角之外,动辄施以暴力,每每将人殴至痛哭流涕,更兼有……」 金开野一目十行,眼前一黑。 在此等评语下签字,的确略有些丢老脸。 沉吟过后,他施了小术法,悄悄抹去“兄长金开野已阅”中的四字,再次郑重签名。 「愚兄傅惊尘已阅」, 21预言 一命换一命 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 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 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 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 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 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 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 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 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 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云卷霭。 王不留终于醒来,又是哇哇一阵吐。金开野照顾孩子得心应手,劝他留在此休息,他犹豫着,刚想答应,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干了。 飞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小丫头片子能干的事情,我也能干——凭什么不让我去?” 花又青呛他:“口口声声小丫头片子,你比我大几岁?” 王不留恼:“黄毛丫头!”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气炸了,四下巡视要拔剑。 金开野沉着脸,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尸过来,你们倒是先把自己给玩死了!” 收了剑,王不留恭敬地向金开野抱拳:“对不起,金宗主,我不该和小孩一般见识,让您见笑了。” 花又青说:“他没见笑,是你在贱笑吧。” 傅惊尘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战争再度冲击。 兵分路,金宗主、傅惊尘及一个符修的大弟子,各领一队人去寻那妖尸的埋骨处。 水源,山背阴,极邪之地。这种,即可短暂缩小范围。 顺利在青龙山找寻到那条河流,花又青看过水月新镜中的幻象,确定那妖尸行动范围有限,那盐腌的疼痛跟随着她,即使被人从棺椁中带出,也不能立刻恢复行走,她本质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但子时阴气重,阴气滋养,谁知她此刻适应到几成? 傅惊尘仰首望月,只见天际边缓缓飘来一朵积水云。 花又青仍旧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声问傅惊尘:“既然叶靖鹰已经研究出药物,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温宗主带来?” 傅惊尘身上有妖尸的气息,倒是没有几个攻击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来几个妖尸蠢蠢欲动,傅惊尘踢破一颗头颅,听见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气—— 他顿了顿,踩着剩下几具妖尸的头顶,轻盈跃到树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确定如今的蓝掌门是否知道此事,”傅惊尘解释,“叶靖鹰大约是想将它占为己有。” 无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开野写信求助,信直接递交到蓝掌门手中,因而,指派谁来,带什么东西,如何解决,都是蓝掌门决定的。 叶靖鹰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想观察蓝掌门的反应。 果不其然,蓝掌门并不知道妖尸一事,而温丽妃亦不明——只怕,就算金开野没有写求救信,当温丽妃决定焚镇的消息传入玄鸮门后,叶靖鹰亦会同样地派人过来,同金开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开野欠叶靖鹰一个人情,他大约打算用在这里。 花又青问:“你觉得,赶在金开野带走她之前,我将她偷偷超度的机会有多大?” 傅惊尘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脑子一样大。” 花又青问:“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傅惊尘:“说。” 花又青问:“你骂人一直这么有礼貌的吗?” 傅惊尘忍俊不禁,背着她,轻盈向前:“我不是在骂你,是夸你——” “青青,”他说,“赶在金开野前面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抢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剑亦需滋养,你是女孩子,属阴——” 花又青搂住他脖子,打断他:“哥哥你忘记我生辰啦?我属兔的,不属羊。” “……”傅惊尘说,“看来学习差不是你的错,学堂里先生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这些东西也不教么?” 花又青说:“喔,阴阳的阴啊。” 傅惊尘继续往下说:“火灵剑阳气过盛,玄鸮门平时教的法子亦偏阴,邪,你若是用,未必得当。” 花又青说:“所以你想用它来为我重新锻造一件属阴的兵器?” 他没说话。 “我不要,”花又青认真同他讲,“我不愿牺牲他人来做自己的兵器,更何况这是可有可无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先生教过的。我今日不种恶因,来日便不会有人食此恶果。” “开口闭口就是因果,或许我该送你去山寺里做尼姑,”傅惊尘叹气,“也罢。” 花又青听他说,那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傅惊尘骗了金开野他们。 他知道妖尸源头的埋身之地。 半妖尸化后,他始终在青龙山上捕猎,生饮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阅县志时,傅惊尘便注意到八十年前这一桩离奇的老虎为妻。 即使没有从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从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识到这点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这样一个人,待出了幻境,她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花又青不信什么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脑残。傅惊尘现如今答应她,放弃以人炼器、而是超度,也不过是信了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这份感情的寄托,从开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许用欺骗来换取真情。 落雪无声,那被人遗忘的可怜女子,就被埋在这片土地下,旁侧是涓涓细流,春日里大约会有小鹿来此饮水,漫山遍野地开满杜鹃花。 可现在还是酷冬,她的尸骨在春风不至之处。 傅惊尘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我们需要快些。” 先前那把锈铁剑留在黑水塘下,这个是他又付一两银子购得的。 ?花又青亦紧张地用异眼探查:“是不是因为金开野他们很快就能搜到这里?” “他倒没那么聪明,”傅惊尘一剑刺入土中,挖出一个小口,俯身细细看那土壤层,片刻后,换个地方,又挖,“一旦惊动母体,其他的妖尸就会蜂拥而至。” 花又青肃然起敬,称赞:“哥哥,你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一般一般,人间第,”傅惊尘模仿她的语气谦虚,又淡淡说,“我猜的,寻常话本子上都这么写。” 花又青:“……”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惊讶他模仿能力和记忆力如此出众,还是惊讶他一个杀手竟然也会看话本子。 印象中,他早早家破人亡,历经艰辛,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杀手,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私下里竟然也会识字读书。 真不可思议。 此处妖异气重,花又青用了一阵异眼,便受影响,连带着两只肉眼也开始发痛。 她闭了闭眼,揉揉额头,听傅惊尘说:“眼睛痛就休息。” 花又青呆一秒,心下一惊,难道,他触类旁通,通过那几句话就发觉她眉心痣是天生异眼么? 傅惊尘不抬头,拔出剑,细细看土壤:“你许久未睡,眼睛都发红了。” “是啊是啊,”花又青松口气,遮遮掩掩,“哥哥,你在做什么?” 傅惊尘一边往地上插剑、检查翻出的土,一边耐心同她解释。 天然的土壤是规律分层的,每一层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被人工翻动过的土壤,会破坏这种微妙的分层,纵使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恢复到原貌。 他在通过这种方法,来寻找八十年前动土埋棺椁的地方。 谈话间,他的剑触到一物,是沉闷之音——噔—— 找到了。 挖空上方的土壤,拆下钉死的木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地下通道,宛若皇室贵胄的墓穴。 傅惊尘点一根树枝,丢下去,观察那微弱的火光。 可以下人。 他先跳下,花又青紧随其后。傅惊尘接住她,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摸索着点燃洞壁上的蜡烛。 洞穴内并不宽敞,光线幽暗,傅惊尘示意她拽紧自己腰间系带。 花又青提问:“你不怕我惊慌过度,不慎拽下你腰带吗?” “当然怕,”傅惊尘淡淡,“但,谁让我妹妹是个因为害怕就脱男人裤子的家伙呢?” 花又青:“……” 洞穴入口狭窄,越往其中,反倒越宽阔,步过弯月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处不规则的洞室。 花又青四下打量,在心中默默记住这洞穴大概的位置,只觉布局十分眼熟,又走几步,待看到两侧对称的通道后,她猛然一惊。 ——这种石室的构造图,同女人胞宫的好像啊!!! 曾经,清水派来了个游方术士,喜欢研究草药搭配治疗疾病。他随身携带几本厚厚的书,画的全是人体的各个器官。他喜欢独宿乱坟岗,将那些腐烂程度不等的尸体刨出,用刀割开,细细地描绘看到的一切。 花又青对胞宫的模样记忆很深,因初次来癸水时,肚子难受了很久。她想看看,让她不适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只字不提,只悄悄记下石壁上的文字,那是梵语,大约是某种咒。想回去之后誊抄在纸上,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二师兄,他博学多识,清水派中,也只有他懂梵语。 思忖间,傅惊尘走到中心位置,忽而停下。 花又青问:“怎么了?” 傅惊尘抬手,示意她后退:“退几步,再抬头。” 花又青如言照做,抬脸看,满目惊愕。 棺椁竟在这洞中悬空摆放,木头棺椁外已有外物侵蚀痕迹,坠绳亦摇摇晃晃,抖落扑扑簌簌的雪花,细看,那也并非雪花,而是一块又一块结成的盐巴。 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经离开,傅惊尘凝神静听,忽单手抱起花又青,往前方躲避—— 一只手自地底猛然伸出,指甲尺长,肌肤被盐泡得已经不辨肉色,像皱皱巴巴、腌了年之久的咸萝卜。 花又青屏住呼吸。 是她。 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皱皱巴巴的手将大地撕开一道裂痕,轰轰隆隆,洞室亦随之摇摇欲坠,那女人露出苍白、布满盐巴的脸,眼睛竟淌着血泪,声音如杜鹃啼血:“我的孩子,我的宏儿,文儿……是娘,娘没有保护好你们啊……” 忽而,她又作小孩啼哭,发狂:“娘亲!娘亲!我冷,我被人骗了!我想回家……娘亲……” 悲鸣中,傅惊尘往铁剑上迅速画一镇妖符。 花又青眼尖,一眼看出这不过是玄鸮门教的基础咒法,她紧随其后,又悄悄补充了一个。 刚刚画好,女人已挣扎着从地面裂缝中爬出,面目狰狞地扑过来,声音尖利:“我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轰——隆——隆———— 乌云蔽月,暗色沉沉,电闪雷鸣,倾然之间,暴雨如注,尽倾而下。 山上,正搜寻的金开野,因骤然的雷鸣而停下脚步。 他抬首望天,神色凝滞,又听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怎么回事?师父!师父!!!妖尸!妖尸们全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见漫山遍野,所有中了妖尸毒的人和动物、飞鸟走兽,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齐齐往西方山脉去——就连土里的蚯蚓,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垄沟,正疯狂地往那边赶去,王不留一个趔趄,被自他脚下穿过的小土包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金开野面色一变,心道不好。 ——傅惊尘,大约是垂涎那具怨灵的尸体,竟不按计划通知他们,开始提前动手了! ——青青还跟着他! 这个混账!!! 金开野目露凶光,气血涌动,丹田不稳,煞气顷刻间再也止不住。 厉声命弟子跟上,他也顾不上其他,手持大刀,往妖尸潮动乱方向疾行。 镇上。 温丽妃被雷声惊醒,自床上翻身而起,问旁侧的人,如今是什么时辰。 在得知已经到了丑时后,她皱眉:“怎么不叫我?不是说丑时焚城么?” “……叶宗主带来了能解妖尸之毒的药,听说,只要杀掉第一只妖尸,这毒就能用丹药解,”弟子小声应答,“金宗主点了些弟子,前去斩杀妖尸了。” “什么?”温丽妃动怒,呵斥,“经过我允许了么?绿影,你去叫红衣过来——继续焚城。” 她清丽端正的脸上,满是阴翳:“反了天了……谁若不想走,便死在这里好了。” 洞穴之中。 以防万一,傅惊尘并未将花又青放下,他抱着妹妹,单手同那妖尸过了几招,第四剑终于戳中她的心脏,将这颗痛苦了八十余年的心脏彻底捣碎。 地面震颤更严重,烈石落落,那墙壁上的梵文亦随之晃动,破裂开一条缝。 女人双目渐渐溃散,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花又青走到她身边,先悄然用几道镇魂符,安定颤抖的魂魄,又席地而坐,低声诵念,超度这滞留人间受难受苦的亡灵。 对于她来说,与其被满怀怨气地做成剑灵,不若放下执念,超脱于世俗之外。 傅惊尘拔出剑,默不作声,站在弯月门前,看着疯狂涌来的妖尸,扬剑而起,为妹妹阻挡这些奔涌而来的尸潮,让她不受打扰地超度。 墓室亦有坍塌之相,轰轰隆隆,大大小小碎石支撑不住,悄然掉落。 花又青岿然不动,只诵往生咒。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愿她悟得虚空,超出万象,脱离迷途,免受轮回之苦。 咒语穿不透土层。 头顶地面上。 金开野看到汹涌往那狭窄缝隙孔洞中钻的妖尸,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些被迷了觉魂的人,毫无知觉,只知道挤挤压压,哪怕是被挤断胳膊腿也不在意,断茬处尽是浓重的黑血,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 这样如此,教他如何能进去? 还是,在这里重新炸出一个大洞,再去救他们? 墓室之中。 “……说是诵毕,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最后一句念完,花又青睁开眼。 那个可怜的、受苦的女人亡魂,茫然晃了晃,悄然破碎。 超度成功,她不必再受苦了。 弯月门前,那些发狂的妖尸亦随之静下来,不再暴动,晃一晃,齐齐轰然倒地。 灰尘四溅。 傅惊尘脚下是累累残肢,他仍旧是站着的,只是面露疲倦,将卷了刃的剑插入土地,微微依靠着,折身看花又青,语气平淡:“解决了?” 停一停,又说:“我这边也解决了。” 花又青说:“不要这样淡定地和我讲话呀,你说得就像你刚刚只是在砍白菜而已!” 傅惊尘笑了下,没说话。 身手碎石跌落愈来愈多,整个墓穴即将毁于一旦,但来时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数不清的妖尸已经彻底将路封死。 傅惊尘望了望那层层叠叠的妖尸,略略沉吟,视线之中,略有嫌弃。 花又青崩溃:“哥哥!都这个时候就不要犯什么洁癖了!逃路要紧,我们先出去再说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又听身后传来金开野怒吼:“傅惊尘,你自己寻死不要带上倾倾!!!” 花又青眼前一花,金开野已如旋风般过来,急风骤雨到了眼前。 他先重重给了傅惊尘胸口一拳,又火速抱起花又青,将她夹在胳膊下,像夹一块儿白菜,夹着便抬步往外走,怒声:“跟我走!这边还有出口!” 头晕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 这里既然是效仿胞宫所建的墓室,出口绝对并非一处。 傅惊尘却仍留在原地,他笑,幽声:“有你这样的干哥哥在,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也放心。” 金开野冷笑:“别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待出去后我再收拾你。” “我暂且出不去了,”傅惊尘缓过力气,他手持卷刃的剑,甩一甩,上面浓郁的黑血尽数跌在地上,点点滴滴,仿佛宣纸上开了无数的暗色墨梅,“你带青青先走。” 金开野回头,待看清傅惊尘剑指方向后,愕然。 被他夹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头去看。 那些层层叠叠的妖尸群中,不知何时,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不,或许不是人,如寻常的两人高,体宽若个成年胖子,扭曲着,脸上覆盖黑色面罩,看不见眼睛,只看到一团浓黑的迷雾。 这是什么东西? 金开野嘴唇发干,只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为,源源不断,如不曾停歇的恶意。 花又青亦震惊地睁大眼睛。 这个……这个东西…… 和大师姐的描述中,被定清师尊封印的东西那个好像啊。 “快走,”傅惊尘不回头,只叮嘱,轻描淡写,“青青,今晚早些休息。” 花又青一愣神,立刻开始拼命挣扎,捶打着金开野的手臂,叫他:“傅惊尘!!!” “听话,”傅惊尘轻笑,“我今天会晚些回去。” 骗子。 他不可能回去。 假如这真是那个挣脱了束缚的妖魔,他留下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当年几乎让整个清水派绝迹的妖物,让定清师尊掉了半条命、甚至必须用爱人殉剑才能封印的东西,傅惊尘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回得去? 他回不去的! 花又青挣脱不开,下嘴用力咬,硌得牙痛,然而无济于事,金开野是体修,一身肌肉硬得像石头,被她咬成这样也不吭声,一步未停,头也不回地挟她往出路疾飞。 闻听挣扎声和她声音都渐渐远去了。 傅惊尘没有转身。 他看花又青的最后一眼,还是她突然被金开野抱起来时的茫然表情,骤然受惊,像一只装死的小鹿。 黑影越聚越大,待大到能遮蔽整个墙面时,它如猛虎般扑来,傅惊尘持剑刺去,拦住它去路,不许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开野两人。 那黑影咯咯两声,庞大身躯,竟发出少女般的笑声,略有讥讽:“你倒是护着那个小丫头,你可知,终有一日,你会死在她的剑下?” 傅惊尘不同黑影废话,几剑下去无用,他当即立断,咬破手指,以血画除妖符,此举果真奏效,再刺那黑影,竟将它生生斩下一块儿。 “她会杀了你!我是为你好!”它尖叫,声音变成洪亮的男性,勃然大怒:“一命换一命,逆天改运,你可知你这一世变成了孤命?……她为你死过一遭,现在也轮到你了——她可不会像你那样心软,也不会傻到主动改换孤命逆转天道——” 傅惊尘沉声:“一派胡言。” 黑影仰天大笑,声音是耄耋老人之态:“你是聪明人,肯定知道我话语真假,我没有必要骗你,定——” 未说完,又被傅惊尘刺一剑。 他身法灵活,黑影恼怒之下要捉他,一时间竟握不住,反倒被傅惊尘砍下手臂。 那手臂也是一团黑雾,断茬处无血,跌在地上的残肢轰然消散,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烟灰。 黑影恼恨,身影骤然膨胀、变大成双倍,张牙舞爪,直直向傅惊尘扑来,要活吞了他。 眼看四面八方的黑影兜头罩来,如撒开一张巨大渔网,避无可避之际,傅惊尘持剑而起,欲斩破头顶迷雾—— “啊啊啊啊啊——————” 好似千万人齐齐惨叫,男女老少,声音具有,痛苦如裂帛,亦如被油锅煎炸。 那些黑影在即将触碰傅惊尘时骤然退缩,忽而缩成拳头大小,惊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尸堆中遁逃,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 傅惊尘落地,他咳一声,方才黑影的压迫令他内脏受损,又一口呕出鲜血来。 他撑着剑,回头看。 裹着红色小斗篷的花又青急奔而来,灵活如红色小鹿,和他相似的脸庞之上,满是焦急:“哥哥!” 傅惊尘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 花又青已到他面前,仰脸,只用左手捧他脸,右手躲在斗篷中:“傅惊尘,你怎么了?” 傅惊尘不说话,唇角血也不擦,冷着脸,俯身握住她右手,翻开。 她手掌心,豁然一道长口,血还未止,淋淋地,往外面流。 方才,她就是划破自己掌心,奋不顾身,用血击退那庞大黑影。 傅惊尘厉声:“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财不外露?一旦被人发觉血的秘密,你会怎样?会被囚禁,从此再不见天日,或许还会吃你的肉,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你还想不想活了!” 花又青怔忡。 傅惊尘从她干净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狰狞凶狠。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 沉默后,花又青说:“可是我想要你活。” 傅惊尘闭眼。 自她手上,那些浓郁的、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扩散开,引诱着他要吃掉眼前的血亲,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被黑影预言会亲手杀死他的人。 撕碎她,吃掉她,吞下她。 像吃掉一块儿杏仁饼,一粒葡萄,一颗桃子。 她会杀死他。 良久,傅惊尘叹气: “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