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落难皇子讹上后,我独享娇宠》 第1章 被人讹上 盛夏五月夜,一弦月似勾玉,彻照上唐国临近边塞的东阳城。 时入戌时头,城内迷离灯火如昼。 宋卿月直愣着双目急行于长街,怀中抱着的布卷内藏着一柄尖利的杀猪刀——她赶着去城郊的破庙杀人! 半个时辰后,长街尽,破庙现。 颓垣破窗,庙内燃一丁油灯如豆,灯光如烟似雾,从破庙外葱郁参差的蒿草丛间溢出。 借着微弱的灯火,她轻手轻脚靠近。 蓦地,油灯灭了,破庙黑黝黝的门,便若进入黄泉地府的洞,深不见底…… 她颤抖着手抽出了刀,弃布卷于地,横刀在身前,抖着嗓子高声:“喂,叫花子,我想通了,我来找你了!” 破庙中死寂无声。她深吸一口气,抖着腿跨入破庙的门,口中轻唤:“叫花子?叫花子?” 蹑手蹑脚走近城隍爷神案,借着破窗落入的淡淡月光……屋内哪里有人? 她心底一凉,真被人耍了? 忽地,香案下掀起一股疾风,一道黑影自香案下暴起,眨眼就将她从正面扑倒。 未待她醒神,后脑勺重重磕于地面,痛她得眼冒金星;随之,一双粗砺大手死死钳紧她握刀的手。 原这乞丐就在屋内,若一只潜伏于暗中的凶兽,一直静待她这只猎物落网。 她死死抓紧刀柄不放,可这乞丐力大无穷,将她背在身后的手一拧,胳膊上剧痛传来,她痛呼一声撒了手。 他硕高的躯身重若千钧,压制得她动弹不能。与之相比,她像只弱小的鸡仔,唯有在他身下干着急扑腾“翅膀”。 他俯头过来,炽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醇厚的声音近近于耳际响起。 “小娘子,你便是这么谢我?” 宋卿月双手被他钳得死死,数挣不脱也死咬嘴唇不吭声,怒瞪眼前黑暗中难辩五官的脸。 终于,悲痛与失望浓浓侵袭下,她“哇”地哭出了声。 于他身下死鱼般板动着身子,她怒骂:“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这个臭要饭的!” 那人扬手将刀往窗外一抛,这才从她身上撑起身子,吹亮火折子,腐着腿,复将香案上脏污的油灯点亮。 宋卿月这才坐起身,抱着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背靠香案艰难坐下,静看哭得肩头抖动的宋卿月,如漆的星眸里,闪跳着油灯倒映的火苗。 久久后,他才淡声:“我是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人,就凭你一个纤弱妇人,还想杀了我不成?” 宋卿月抬起泪眸,恨恨盯着这臭要饭的,怒问:“又不是不给你酬金,凭何不还我钱袋?你知道不知道,那钱袋就是我的命!” 昨日,她到西郊那处算命摊子算命,不慎丢了钱袋,被眼前这个乞丐捡到。 这乞丐于算命摊后等了她一夜,今晨她急急寻去,他却对她予取予求…… 若她想取回钱袋,乞丐不但要她为他治疗腿伤,还要她带他一同前往上京城。 可她三日后要就出发去上京,哪有时间给他治伤? 再说了,钱袋里装着她变卖娘家田产的三千两银票,是她能去上京安身立命之本,是她另起东山的基石……他不还钱袋,就是要了她的命! 这花子说,若她想通了就来这破庙找他。 她是想通了!这乞丐不欲她痛快,她便给他一个痛快。 晨时见这乞丐,他佝偻着身子坐在算命摊后的柳树下,还将自己流脓灌水的腿伤展示给她看,浑身萎靡不振的模样。 本道他受伤孱弱,杀了这个黑心讹人的花子易如反掌。 哪知其人如此高壮,如此机警,还如此厉害…… 那人被她吼得不自在,一拢面上板结的乱发,轻声:“钱袋是你的命,你便是我的命!” “哈?”宋卿月瞪大泪目。 怔了须臾,她大笑出声,“我是你的命?那我这命还真是贱!” 那人眉目俱敛,淡哂:“身为晏主簿之妻,不得夫心却只能求神问卜,可不就是贱么!” 宋卿月气得忘了哭,手于地上四摸,抓到一把麦秸狠狠抛向那人,怒道: “再贱,我夫君好歹也是东阳城主簿,还生得相貌堂堂。怎么说,我也比你这整日乞食、居无定所的叫花子强!” 那人头轻轻一偏,却依旧被扔了满头麦秸。若无其事轻拈下挡脸的秸杆,他奚落:“既你夫君这般好,为何你还要离开他去上京?是想做逃家奔妇?” 宋卿月僵住,微张开嘴。 昨日于算命摊占算运势时,这乞丐不过听了她与算命先生寥寥数语,便将她的打算摸透? 而于她那夫君晏元良,她与这花子委实辩无可辩,遂通红了双眼…… 五年前未嫁时,她出城送货归来,大雨倾盆中,见晏元良无遮无挡立于官道旁。 出于好心,她停车载此人一程。熟料此人上车一掀帘子,她连呼吸都凝滞。 晏元良长眉修目,容色玉曜,一张湿漉漉脸恍若桃花带露。 他不过含笑将她一望,却若晨曦初绽,使她心上花开遍野,惊艳了她十六年的闻识。 待同车归城后,晏元良向她索去一把油伞。 再见时,晏元良手拿油伞,立在她家香坊外的桂花树下等她。 他身着浅黄布衣长袍,与头顶黄澄澄的桂花相映,教她分不清到底是人美亦或花娇…… 与晏元良成亲后,她爹拿出积蓄为晏元良捐官,初为教喻,五年四迁,一路高升贵为东阳城主薄。 就在这个月的月头,她爹出远门进香货半道遇劫,人货两空,尸骸难寻。 她娘受不了打击,为她爹立了衣冠冢,数日后也服毒自尽。 可父母双亡不足一月,晏元良就哄她变卖娘家田产,要拿钱贿捐,拜入二皇子麾下,入上京为官。 就在卖了田产收到账的那日,她去慈恩寺上香为往生的父母祈愿。却撞见晏元良与一女子偎于寺中的文冠树下,温声软语。 “宋卿月已变卖娘家田产,只待拿到钱,再得你荐入二皇子麾下,我便休了她!” “嗯,也不枉我苦等晏郎你五年……” 后来她细细一思,定是双亲在天之灵庇佑她,教她免去这人财两空的大劫难。 也是那日她才明白,成亲五年,晏元良为何始终未染她半指…… 遂后,她谋划半月,要晏元良如何从她这里得到,便如何失去! 昨日路过城西,恰见有卜摊。她便想问问算命先生,自己离开东阳,去上京独自营商可吉? 算命先生认得她,直呼她为“晏主簿娘子”,对她是知无不言,说她八字有人争夫,还说她若去上京营商大吉…… …… 那人见她怔忡良久,脸上痛楚神情变幻,便一言不发将她钱袋从怀中掏出。 于她贪婪的目光里,将钱袋中的银票掏出,一张一张数给她看。 “共计银票共计三千两,一张一千,其余皆为一百。” 扬了扬银票,他又将银票塞回钱袋。 纳钱袋入怀后,拢着胸襟轻声:“就你这点家当,本…本人还看不上眼!” 宋卿月目眦欲裂,长伸出手,寒声:“那就还我!” 他手死死捂紧胸口,向她弯唇一笑,“我说了,只要你安全将我带往上京,这钱袋就还你!” 被他这一笑,教宋卿月看呆。 明明一个浑身恶臭的乞丐,偏偏生得一副俊朗模样。不笑则已,一笑朗如明月清风,丽如正午炽阳。 微怔后,她忽心底一片清明。 抖手指向他,她颤声:“你莫不是朝庭重犯,看我要逃家不敢声张,才死赖上我?” 那人沉寂须臾,弱声:“我行端坐正,哪一点像逃犯?” 宋卿月淡哼一声,只当他放屁。 那人轻慨:“我刀下亡魂不计其数,就你这娇娇弱弱的女人,也敢孤身夜闯破庙行凶?你胆子是真大,也是真的不知死活!” 宋卿月心底一寒才觉后怕,却强自镇定嘀咕:“杀人如麻,还说不是朝廷重犯!” 胆子大不大她不知道,只知道没了那三千两,她急得魂儿都没了! 那人又自鬓间拈下一根秸杆,淡声:“如何想随你,但若你敢报官,我便将你这钱袋交出,顺便将你计划逃家的事一并托出。” 第2章 朝庭重犯 宋卿月僵直着脊背站起身,居高临下看他,愤慨道:“你果然以我逃家来要胁我!” 那人轻轻一抛秸杆,坦然仰眸望她:“是又如何?” 宋卿月泛红了眼眶,气冲冲道:“我没时间给你治伤腿,三日后便要走,愿意不愿意随你!” 那人默了一默,断然道:“好!但这几日,你得带我去简单处理腿伤!” 她轻骂:“真是个无赖!” 他笑了:“承蒙谬赞!” “明早我带郎中来诊治你!”宋卿月恨恨一转身,大步出了破庙。 她冲出破庙,闷头走了好一阵,忽才想起有紧要的话未问,待折返破庙,遥遥,她听到低低的痛哼声。 一跨入破庙,见那人正撩起裤腿,拿着柄雪亮的匕首剜挑着大腿上的腐肉。 她未作多想,扑过去就打掉他手中匕首,“你疯了吗?明日就能看医,还拿刀割伤口做甚?” 他怔一抬头,目光落到她脸上…… 默了须臾,一指伤口,“长了几个肉蛆,不将它们挑出来,我痒得难受,睡得不安!” 宋卿月霎时身上一阵恶寒,蓦地转身不敢再看,哽着喉头道:“明日去请郎中,若被问及,我总得知道你叫什么吧!” 那人阖目想了须臾,轻声:“我姓柳,名无恙!” “柳无恙?”她忍不住轻哼一声,“怕是你编的吧!” 柳无恙将匕首捡起,瘸着腿挪近香案,伸着匕首在油灯上灼烤,淡道:“随你怎么想!对了,你又叫什么?” 宋卿月冷笑:“姑奶奶!” 柳无恙倒也没介意,只轻声一哂:“怕是你高攀了!” 宋卿月冷睨他一眼。一个臭要饭的,做他姑奶奶都是给他面子了,还高攀? 不过看他这架势,应是还要挑腐肉里的蛆虫。 她浑身恶寒往门口走,“若郎中问及,我便说你是我捡到的乞丐。见你生了恶痈不忍看你丧命,才请郎中诊治!” 柳无恙将匕首翻了个面接着烤,又一哂:“如此,我倒要多谢你这位,人美心善的姑奶奶了?” 宋卿月寒了脸。一个伤重将亡的乞丐,偏牙尖嘴利不饶人! 待她出门之际,柳无恙回头一扬匕首,“只怕我得有个能见光日的身份!我的通关文书丢了,既你夫君为东阳城主簿,想来你为我编造一份易如反掌!” “还说不是逃犯,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怪不得非讹上我!”小声嘀咕后,宋卿月抱臂倚门冷睇他,“你行,你来编?” 月光落在她如花似玉的脸上,折射出冷冷的莹光,像极了生闷气的刺猬,浑身炸开着尖刺。 柳无恙无声一笑,正色道: “我是你远房表哥,家道中落来投奔你,路遇劫匪受了伤。你怕夫君误会不敢带我回家,将我藏身破庙。不忍看我死掉,这才请的郎中。” 宋卿月颇为不满:“那我还真是个守财奴!住店的钱,都舍不得为你这位‘表哥’花。” 柳无收回目光接着炽烤匕首,轻哼,“你说钱袋就是你的命,可不就是个守财奴!” 说她是守财奴?臭要饭的懂什么? 没了这笔钱,想必也得同他一样在大街上要饭。 她不耐烦道:“文书上,你的身份我自己来编。对了,姑奶奶我叫宋卿月。” 扔完话,她冷着脸转身扬长离开。 * 宋卿月回到晏家时,已是亥时头。 刚踏入院子,便见婆母刘氏坐在庭院阶前,缓摇着扇子静看她从门外走入。 犹记初嫁入晏家时,婆母日日布衣短葛着身,连件像样的衣裙也无。 待她爹出银子给晏元良捐了官,元良有了俸银领,眼下刘氏已是云鬓危危,珠翠满头,一派雍容模样。 见她入了院子,刘氏手中的扇子停下,又挥扇一赶绕飞的苍蝇,淡声问:“去了何处?这么晚才回来?” 宋卿月快步上前福了福,卑怯道: “日头渐热,娘亲缺身凉快衣裙。我约了成衣铺的张裁缝谈样式,她夜里才回,我送缎子过去。” “有孝心了!”刘氏面色稍缓,一扑扇子道,“我早上翻了黄历,今日是个好日子,你与元良莫要错过!” 刘氏意有所指,宋卿月自然明白,却轻声:“娘……我还在孝期!” 刘氏快摇起了扇子,恼道:“你爹娘至死也没抱上孙子,这才是最大的不孝!” 宋卿月垂头,冷冷一笑。 若她还与晏元良圆房,只怕爹娘于九泉之下定气得魂飞魄散! 刘氏见她似榆木疙瘩,向背后的仆妇一伸手站起,“扶我回屋!我这胸口闷得紧,再抄几篇经文才缓得过气!” 宋卿月便淡淡朝刘氏背影福了一福。 晏元良父亲死后,婆母一个寡妇为人缝补浆洗,辛苦将晏元良养大,还未误了晏元良读书识文。 对晏元良期望盈盈,更对嫁入晏家的她要求甚严。 宋卿月身为商户之女,从小锦衣玉食,又为家中独女,行止随意。 可嫁入晏家这五年,她竟被婆母管教是行卑动怯,丝毫不敢肆意张扬。 闺房中事,她有隐?向刘氏透露过,还曾小心翼翼问刘氏,元良是否有隐疾。 刘氏何其聪明,一明白意思悖然大怒,指责她不懂夫喜,不解夫好。 更说她前世德性不好,所以今生天不赐子。 还怨她污蔑夫君有疾…… 等刘氏转过院角,她转身往卧房走去。 一入卧房,便见晏元良侧躺在榻上,手支着腮,笑眯眯冲她招手。 “听研儿说你送缎子去了?大晚上,我就怕,我这如花似玉的娘子被花子拐走!” 研儿是她的陪嫁丫头,去破庙前,她和研儿讲了一声去处,免教下府回来的晏元良生疑。 但听他提到‘花子’,心下还是一惊。 不动声色走到窗前的书案边坐下,拿起案上的团扇扇着风,淡道:“你都看不上的人,只怕花子也看不上!” 晏元良听她语带酸刺,一笑撑起身子下榻,走到她身边,从背后将她揽住。 “今日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娘子不开心?” “乏了!” 她转回身,笑盯他看,心里默默数数。 一、二、三…… 果然,晏元良轻轻一揉她的头,笑问:“对了,钱可收回?” 她唇角缓缓弯起,“确实寻到了买家,但七日后才能收到钱款!” 晏元良于她额间轻轻一吻,感触道:“有妻如此,当真是三世修来的福份。可知你夫君即将牵扯上谁?” 她于慈恩寺听他说过,却佯讶:“谁?” “京城里传出话,说是镇守边关的大皇子即墨江年,数月前联合外族谋变,被边将察觉斩杀……” 晏元良搂紧她,将脸贴上她的脸,呢喃: “当今圣上仅有两子。死了个大皇子,未来的帝位,不就会落到二皇子即墨云台头上?” 她轻一挑眉,夸张一赞:“如此说,夫君是准备攀上二皇子这棵大树?” “就等娘子这笔钱了!” 如恩赐般,他于她额头一吻,“卿月,我们圆房吧!” 第3章 他比猪重 她眼风淡淡一避脸,“我在孝期!” 晏元良唇角一弯,他自然知道她在孝期,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忽一蹙眉,于她身上一阵嗅闻,他狐疑道:“怎地身上好大一股腥味?” 她从他怀里挣出,淡摇着扇子挪到窗口靠着,若无其事道:“这几日我天癸!” 他挑了挑眉,笑道:“原是如此!还道娘子当真是顾及在孝期呢!” 宋卿月摇着扇子,淡笑着看他。 就在她娘逝后数日,家中一伙计偷摸躲在晏家后门暗巷里等她。 她出现后,伙计贼兮兮拉住她。 “小东家,东家身中数刀后,还是贼人被推下悬崖落了河……那些贼人不像是要钱,而是要命。” 她爹的案子官府定为劫匪谋财,为何伙计还出此言? “我陪东家一道出的门,我也是被劫匪推下悬崖,落河后逃的生……” 伙计还想再说,忽见晏元良的娘亲刘氏出来,便匆匆道: “落崖时,我见推我的劫匪腰间有府衙的腰牌。小东家,小心姑爷吧!” 说完,伙计匆匆离开,自此再也难寻。 那时起她便心生怀疑,加上于慈恩寺时所见所听,遂做了这半月谋划! 她也不是没想过向府衙报案,但眼前的晏元良就在府衙当差。若被他知道,不知会对她做出什么后果难料的事…… 心头千思万绪过尽,她似才想起般道: “对了,我有个远房表叔要带表婶去上京求医,官府里办通关文书太慢,你明日帮他办一办!” “远房表叔、表婶?为何要远赴上京求医?” 她漠看他道:“我表哥在上京行医!除了我爹娘,我家亲友你是一个也记不得!” 上京为上唐之国都,八荒争凑,万国咸通,正是营商的好去处。 而她于这人世间,也就远在上京的远房表哥可投靠。 有了表哥照拂看应,她的营生也能盘得顺利些。 晏元良见她眼风不悦,忙一笑道:“那,娘子明日将你表叔、表婶详情写来,我明日就办!” “说得我有多不上心你家的事似的!”晏元良又委屈一戳她额头。 “你娘的丧事,我办得还不尽心?” 那倒是…… 她娘死后,她痛心到无法自理,丧事由晏元良一手操办。 办得那叫一个隆重细致,晏元良于她娘灵杦前,哭得比她还要撕心裂肺、情真意切! 家中亲友见了,任人都夸晏元良一声好郞子。 可转头,这位宋家的好郞子,就变着花样儿哄她变卖娘家田产。 “有劳夫君,多谢夫君!”她意味深长一笑,一个转身将晏元良撇在原地。“在外面忙了一整日,身上粘得难受,我得去洗洗!” 于宅中的沐房内,宋卿月将自己深深泡在水里.出神了良久后,双手缓缓捂上了脸,压抑低泣。 屋门外的仆妇听到,问了一声:“娘子可好?” 她一惊,忙一应了声,掬了两捧水扑到脸上。 沐浴毕回到卧房,晏元良已打起了细微的酣声。 她立在榻前,如洗的杏眼定在那具熟睡的身躯,淡淡笑开。眼前人曾是心上人,眼下却不啻于豺狼虎豹。 翌日,未待晏元良醒来,她伏于书案,编好柳无恙与自己的身份详情,又塞到睡眼惺忪的晏元良手中。 稍后,她便出了门。 于驿站租了辆马车,她让车夫驶往城东偏郊的一处医馆,那里的老郎中认不得她,小心驶得万年船。 时处酷夏,日头早早便火辣辣了,须发全白的老郞中与她坐在马车上,擦着满头大汗。 老郞中目光落在车窗外,疑惑:“小娘子,你家怎么地如此偏僻?” 宋卿月拿着绢子,也擦着满头大汗,强笑道:“可不远着呢!” 眼前景象不对劲,老郞中指着窗外道:“走了这许久,都快出城了还未到?” 她笑眯眯指着道旁那片半人高的蒿草,轻声:“到了,到了!” 老郎目及那片荒芜的杂草地,长长的白眉一跳,惊呼失声:“小娘子,你莫是个狐仙吧!” 她以绢捂嘴偷笑:“不是,我是城隍娘娘!” 稍后,宋卿月挽着气喘吁吁的老郞中,出现在破庙门口。 “今日出这趟诊,老朽还真是亏得紧!” 老郞中一抹满额大汗抱怨,往屋里一探头惊呼,“怎地人都昏迷了?” 宋卿月本赔着笑脸扶着老郞中,一听便心中一喜。 昏迷了?不趁此时偷回自己钱袋更待何时? 心下才想到,哪知老郎中脚下却比她还快。 急着救人的老郞中,三步并着两步就走到柳无恙身边。 才探手将柳无恙额头一探,昏迷中的柳无恙蓦地暴起,一个勾臂搂住老郞中脖子将他勾倒,眨眼就翻身骑压到老郎中身上。 未待宋卿月看清,柳无恙的匕首已抵于老郞中颈间,他半睁半迷着眼,低呵:“找死?” 宋卿月拍着胸口,暗道幸好! 此人说,他是刀山血海里趟过来的,亲见他闪电般制人的招式,还是被骇住。 只是苦了一心救人的老郞中,被柳无恙吓得老脸失色,大声呼救:“小娘子、小娘子,救命,救命!” 宋卿月回过神,立即寒声大呵:“表哥,你做什么,吓到郞中了!” “表哥?”柳无恙昏昏然一回望,待认出宋卿月,忙收起匕首。 他歉然将老郞中扶起,低道:“后生被劫匪伤过,半梦半醒间,还道劫匪又杀回……” 话未说完,他重重一头栽倒于地,不醒人事。 老郞中吓出了一身汗,战战兢兢爬起身将柳无恙翻过,抖着手再往他额上一探,惊呼:“烫着呢,这是高热了!” 扭回头,见宋卿月不知何时摸了过来,正蹲在他身后,定定望着柳无恙的胸口,对他的话充耳未闻。 老郞中立时毛了脸,怒斥她:“既你表哥千里迢迢投奔你,你怎忍心弃他于破庙不顾?还说他伤了腿,眼下他高热这情形,定是伤口感染了!” 宋卿月恋恋不舍将目光从柳无恙胸口挪走,摊了摊手,百口莫辩。 “他是伤到何处了?” “右腿外侧!” 老郞中轻轻上捋柳无恙有裤腿,一看那伤口,倒抽一口凉气道: “不行,人不能放在这里,我手里也没器具,得带回医馆才行!” 一个抬头,见宋卿月的手恰好刚伸到柳无恙怀里。 “啪”一声,宋卿月手背挨了老郞中一记巴掌。 她痛呼一声缩回手,委屈一望老郞中。 “没听见老朽我说话?他不能呆在这里!”于老郞中急赤白脸的怒吼下,她怔怔问:“所以呢?” “我八九十高龄了,路都走不稳,莫不成你还指望我来背他?” 宋卿月:“……” 稍后,宋卿月娇纤的背上,驼着又高又壮的柳无恙,自乱蓬蓬的蒿草丛里艰难挪出。 柳无恙身子实在太长,她已尽量托高他的屁股,一双大长腿还是拖一地截。 老郞惜患如命,佝偻着老腰随在她身后,满头大汗地托着柳无恙两条长长的腿。 从城隍庙到道旁,不长的路,这一老一女愣是走出了千山万水的跋涉之感。 待宋卿月毫不怜惜地将柳无恙往车马上重重一倒,立时又被老郞中骂了。 “你轻点。这是人,不是猪。就算是猪,也是知道疼的!” 宋卿月手叉着腰,喘着粗气,感慨:“他可比猪重多了!” 第4章 俊朗皮囊 老郞中抬袖颤巍巍拭汗。 “那倒是,九尺男儿,没点重量称得上什么男人?” 赶车的马夫跳下来帮忙,将柳无恙拖入车厢,又扶着老郞中上了马车,缓缓驶回老郞中于城东的医馆。 宋卿月赖着不走,两只眼睛就没离开过柳无恙的胸口。 老郞中备好所有清理外伤的刀具,抬眼一看她还眼神直勾勾杵在床前,便出声赶人: “便他是你表哥,你也嫁了人。男女授受不亲,看什么看,还不出去?” 宋卿月伤伤心心地叹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踱出这间专设为治伤的屋子。 她一直在等个柳无恙身边没人的机会,偏老郞中的学徒们跟花蝴蝶似的,一直绕着柳无恙转悠。 不久后,她便听到屋内传出高高低低的痛呼声。 更兼老郞中疼惜温柔的安抚声:“乖啦啊!听话了啊!就好了啊!马上就好!哎,真是个坚强的好娃子!” 宋卿月坐在屋外的圆凳上,听得拳头都硬了。 这个讹上她的叫花子,他就不是个好人。 偏她有苦难言,有钱难取…… 坐卧难安地,她等了许久。 时近晌午,老郞中与他的徒儿们才擦着满手血,从屋内走出来。 她立时霍地站起身,试探:“老先生,我表哥可醒着?” 老郞中径直越过她,自言自语:“还好没伤着骨头,没伤着筋,就是伤口延误了治疗。我给你开几副药,你一日连煎三次送过来。” 宋卿月眼珠子都快掉了,跟着老郞中径直到柜台,不情不愿道:“老先生此处不能煎药?” 老郞中将染血的白布往台面上一扔,一瞪眼道:“若每个病患都要老朽煎药,老朽这医馆还诊不诊病了?你表哥就在我这医馆住下,接下来得日日换药!” 一面说着,老郞中提笔醮墨,眯着眼离得纸张远远,哆嗦着手书着药方,感慨:“年纪大了,我这眼神越发不济了!” 宋卿月眨了眨眼,道:“我去看看他!” 老郞中咬着唇歪着嘴,斟酌着每一味药君臣佐使的配伍,全然没听到宋卿月讲话。 于是宋卿月麻利溜入了柳无恙的屋子。 打眼一瞧,她立时捂上了眼睛。 柳无恙下半身光溜溜的,被扒去了亵裤,若非紧要处盖着张白布,她都没眼看。 她还暗怪,这医馆的人何不将他上身干脆扒光了,她也好直接搜怀兜。 跌跌撞撞挪近床边,她捌着脸,长伸着手便在柳无恙胸口一阵掏摸。 蓦地,一只滚烫的手将她紧紧按在胸口。 紧接着,柳无恙沙哑的声音响起:“表妹,便你对我余情未了,也待我伤好之后才是,这般趁人之危不可取!” 声音不算大,但足以让屋外的人听到。 宋卿月霍地挪开捂眼的手,立时对上柳无恙虚弱却含笑的眼。 她结巴咬牙低骂:“说、说什么呢?我趁、趁你什么危……” 还没骂完,还没将自己的手挣扎出他的掌心,立时涌入老郞中的学徒们。 学徒纷纷对她呵斥道:“出去、出去,病患才经了大难,你个妇道人家真不醒事。” …… 宋卿月手拎着一大串药包,骂骂咧咧地走在晏宅的路上。 “让我煲药,看我毒不死你!” “阴险狡诈的小人,回头我就报官将你抓了。” “待取回钱袋,定请人将你这条腿再打折了!” “王八蛋……欺负我孤苦无依!” 骂到这句话,她咬牙切齿地红了眼眶,一跨入晏宅,迎眼便见婆母坐在院中的文冠树下纳凉。 她立时收了委屈,低眉敛目上前福了福。 “怎地?身子不舒服?”刘氏望着她手中那一串药包,蹙眉问。 “嗯!伤了暑热。”她轻声一应。 “那便好好调着身子,”刘氏冲身边正削桃皮的秦研儿一挥扇子,“研儿,你给宋娘煲药去!” “这药还待我自己煎,好些医嘱要注意呢!” 宋卿月往伙房走,忽又停下步子,转身道:“娘,端午日也正是我娘的四七之祭,我或会回来晚些。” 刘氏有些动容,叹了口气道:“回头让元良陪你去!” 她神色淡淡道:“四七之祭不待亲友,又恰撞端午日。东阳城的端午龙舟赛远近遐迩。听元良说,按察使届时会来,他身为东阳主簿抽不出空子。” 按察使一年难得下放巡检一次,东阳知府赵大人又是个爱惜羽毛的官儿,定会不遗余力展示东阳城官员廉洁奉公之美德,展示东阳龙舟赛之盛况。 她嘴角微不可察一弯,等了半月,就等着这一这天! “这倒是!”刘氏扫了眼面前几上的夏桃,道:“回头我让研儿给你送桃来,你也尝尝鲜!” 她福了福:“谢娘亲!” 又难为情道:“这几日我要筹买祭品,恐外出得勤些!” 刘氏识大体一叹:“我这腿脚不好,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若忙不过来,宅中仆妇还有研儿,你尽管使唤。” 她勉强一笑:“我自己父母的事,还得自己办着安心!” 刘氏一扑扇子,眼中泛出多年未见的温柔,“去吧,忙去!” 宋卿月哀哀再一福,一个转身,脸色便缓缓寒了。 她时间太紧,手头要办得事又太多,还得给那个臭要饭的煲药送去,真是给她忙中添乱。 待煲好药,四望伙房外无人,她快速将药汤倒入汤盅,用布包好,不敢怕烫,搂在怀里就出了门。 毒是不可能放毒的,那乞丐虽坏,可那医馆的老郞中却是个好人,若当真将乞丐毒死在医馆内,没的把那位老人家牵扯进来。 当她到了医馆,毛着脸给柳无恙喂药时,恨不得将汤盅直接砸到他头上,将他当场砸晕过去。 “当真是前世欠了你的!” 一勺苦涩的汤药送到柳无恙唇边,她悻悻一怨。 柳无恙手倒是好的,但他方才大动伤口后浑身疲软,试着拿汤勺自饮,洒了人家医馆床榻满床。 静望着她不忿的脸,柳无恙一双朗目有些失神。 听她埋怨,一闪长睫,喑哑低声:“小娘子辛苦!” 倒说了句人话! 宋柳月寒着脸又送一勺药汤到他唇边。 柳无恙许是有些自愧,下垂着眼睫不看她,睫毛于脸上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宋卿月也是才注意,这叫花子两把刷子似的睫毛,浓密而纤长,竟比她的还要好看。 她重重一咬唇瓣,将自己的心稳了稳……好看的男人未必中用! 要喂药,不看他显然不可能。 许是得了药汤活血,深深的唇沟之下,柳无恙饱满而棱角分明的唇瓣都红润起来。 她烦躁地加快了喂药速度,喝得急了些,柳无恙被呛到,轻咳连连。 虽他肌肤粗砺,底色却白皙得紧,呛咳之下,更是白皙里还兼透着红。 明明一个剑眉朗目、五大三粗的九尺男儿,眼下竟一派娇弱楚楚,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忍不住骂道:“好看的皮囊有什么用?” “什么?” 柳无恙住了咳,抬起朗目怔怔望她,不知所谓。 宋卿月哑张了几下嘴,冷哼一声,耐着性子将药喂完。 一放汤盅,她附头近他,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轻声:“你给我听好了,有好药尽管让郎中使,三日后就要启程,我管你好不好!” 便是此时,老郞中端着漆木托盘入了屋子。 一见她这粗鲁的动作,顿时寒声:“做甚,做甚?” 她慌忙抚平柳无恙被揪皱的脏污领子,干笑道:“我想给表哥买身衣裳,正估量尺寸呢!” 第5章 虎落平阳 老郞中将托盘放到床边的木架上。 “还算有心!这人呐就怕落难,一朝虎落平阳定被犬欺。你这是雪中送炭,将来你这表哥发达了,定会记得你今日的好!” 几句话说得两个人都沉默了。 宋卿月腹诽:合着,她竟成了欺虎的犬了? 柳无恙长睫轻轻盖下,阖目不语,分外沉默。 老郞中冲她挥手,“好啦,好啦,你出去吧,他得换药了!” 宋卿月怏怏收捡盅勺,起身,待要出门之际,老郞中又道:“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得换,瞧这浑身都脏成什么样子!” 宋卿月冷冷一睨阖着双目的柳无恙。 他可真是好命,不过就揪了揪他的领子,便换得一身全新的衣裳靴袜。 “对了,你去柜台将药资付了,先付半月药资!” “哈?”宋卿月顿感肉疼。 “怎么?舍不得?”老郞中不悦一睇她。 “哪里,有劳先生费心!”她僵硬弯唇一笑。 待次日,宋卿月送来全身上下崭新的衣袍靴袜,医馆的学徒给柳无恙换上,又好心替他梳洗过头发后…… 宋卿月抱臂倚在屋门口处,竟然看走了神。 医馆学徒给柳无恙挽了个松松的髻,他整张脸得以露出,穿着她送来的紫菂色外裳。 他有着张宽额广颐的脸,浓眼大眼,挺鼻方唇,加之紫菂色衣裳映衬,竟透出让宋卿月摸不着头脑的贵气。 柳无恙体力恢复得不错,能自己饮汤药。 他半靠着床栏,将将完满盅汤药,脸上红润润一抬头,接上她怔怔出神的眸子。 一个臭要饭的,喝个药而已,不急不徐,浅抿轻咽…… 他当他是在九五至尊,在喝着宫女呈来的杨枝甘露、琼浆玉液呢? 许是她失神太久,柳无恙自然一递汤盅给她,淡声:“怎么,我脸上长出花儿来了?” “姑奶奶?姑奶奶?”柳无恙冲她一扬手中汤盅。 “花,什么花?”宋卿月这才回过神,怔怔接过汤盅. “痴花!”柳无恙抬起手背,轻轻按了按两边嘴角。 宋卿月听不懂,也没心思搭理这个让她跑断了腿的闲人,她时间迫得很紧。 出了医馆,她顺道就将四七之祭的香烛纸钱买了,转道去了城南的车马行。 前几日她便来过,相中一辆不起眼、但用料耐实的马车,怕晚了被人买走。 让车马行的伙计将零件连同马鞭都备齐,她便给付了全资。 又经车马行伙计介绍,她挑了匹温驯结实的高大青騘马,顺便买了好些马料放到马车上。 “端午日,午时头我再来取!” “那可不行,大过节的,我家这车马行不开门啊!” 她将一锭二两重的银子拍到掌柜手中,恳求道:“家中有老人,腿脚不方便身子还虚,正午出门没这辆马车恐受不住,劳驾了!” 于看龙舟竞渡、十两银子间左右权衡后,车马行掌柜在四望没见自家娘子,麻利将银子揣入怀兜,笑眯眯道:“行,我等你来取!” 稍后,宋卿月出现在东阳城最大的茶楼里-景春楼。 景春楼吃茶听书的客人坐得满满当当。 高台之上,那位最负胜名说书先生虽发须半白,偏嗓音洪亮,将底本桥段说得跌宕起伏,说高昂之处,更将惊堂木拍得“叭叭”作响。 宋卿月遥坐在二楼的宾席里。 待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道:“诸位客观,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她立即向茶楼伙计招手。 伙计应招而来,她往伙计手中放了一锭二两重的银子。 “去,送给先生,就说月姑娘来过了!” 亲见伙计小跑下楼,将银子送到说书先生手中。 说书先生正色向楼上遥一拱手致谢,她这才站起身遥遥一福,转身下楼离开。 她听书这爱好,还是在慈恩寺撞见晏元良私会佳人之后。 虽不过半月,但出手阔绰的‘月姑娘’,却足以让说书先生牢记! 回到晏宅,她手拎着四七之祭的物品,静静立在后宅院子的垂花门口。 院内,晏元良竟然回来了。 他背着手,焦虑地在院中来回四踱,不停往门口张望。 宋卿月冷笑着看够了,这才走入垂花门,遥问:“夫君怎地这么早回来了?” 晏元良一见她,大喜过望,三步并着两步上来将她拥住,低道:“想你得紧!” 她两手满拎着物品,僵着身子凭他搂着,淡道:“是想我,还是想我变卖田产的银票子?” 晏元良嗔怪一戳她的额头,“就你聪明!通关文书已办好,怕误了你叔婶出行,我专程赶回来给你!” “有劳夫君!”宋卿月甜甜一笑,接过后小心地放入怀里。 晏元良拥着她往屋内走,这才道出实情:“没成想,二皇子手下那慕宾,竟随按察使一道来了东阳城!” 言下之意,宋卿月自然清楚,她正色道:“那怎么好,我这钱款还待几日收才收回。” 晏元良不解道:“娘子这钱款回收得未免慢了些,这都大半月时间了。” 宋卿月冲他为难一笑:“我家田宅出售得急,购买者也是临时才知,家中哪会随时备着千两万两银子?” 晏元良心事重重立在屋门口,目光闪烁,颇为苦恼。 她将物品放在桌上,闪了闪眸子道:“要不,你想个借口,将那慕宾和按察使逗留的时间拖上几日?” “也只好如此了!” 晏元良默默入屋,从背后将宋卿月搂住,疚然道:“四七之祭,可要我同去?” 宋卿月将他扣于自己腰间的手掰开,自若道:“端午节龙舟竞渡,又有按察使观风,哪能让夫君分出心来?我自己便可!” 晏元良于她背后轻声:“得妻如此,晏元良何幸?” 她整理着桌上的香纸烛衣,头也不抬轻笑:“待过了端午,想必夫君的感触会更深刻!” 晏元良只当她打趣,笑盈盈转身:“我走了,按察使清晨刚到,知府会摆宴接风,我晚上会回得晚些!” “酒少喝些!” “知道了,娘子!” …… 一日后,东阳城龙舟竞渡于震天齐鸣的鞭炮声里开启。 于沿河两岸百姓观呼声里,博浪儿放龙舟入东阳河。 东阳河中心,一艘豪华画艇甲板上,满立着东阳城大大小小的主事官。 其间,自然有自京城远道而来的按察使。 年愈五旬的按察使身边,还随着位精瘦,且双目精光四射的中年男子。 按察使向东阳城知府道:“赵大人,闻听东阳上月发了大洪水,此际赛龙舟可安?” 赵大人忙一拱手:“大人放心,东阳河的洪水年年有定期,每到洪水之其,两岸百姓自觉移走,不曾有伤及人命之事。” 按察使一望身边精瘦之人,质疑:“当真没人被卷入?”” 晏元良忙一拱手道:“发洪那些时日,我等于洪堤严防死守,未尝见飘来一具尸首!” 精瘦之人插话:“赵大人莫惊,虽东阳政务有序,但保不齐上游有事,若从上游冲来人,也未尝可知!” 赵大人何其聪明,轻声一问:“可是上游出了命案?” 第6章 弃家出逃 按察使打着哈哈。 “皇天朗朗,朝政清明,何曾有什么命案?我不过好奇一问,倒让赵大人受惊了!” 赵大人松了一口气,笑道:“便真有尸首卷入洪水,只怕漂不来东阳城,半道就被撕食一尽。” “嘶!”那精瘦之人一闪眸子,“河中有水怪?” 晏元良笑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东阳河有一种大黑鱼,凶残嗜血,当真有尸首卷入,它们定不会错过。” 赵大人心下轻松,便接话:“这大黑鱼肉质鲜美。要不,今晚的宴席上,让厨子烹来,给二位大人尝尝鲜?” 按察使闻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我不食腥膻!” 精瘦的江大人打趣:“按察使这是怕吃到食了人尸的鱼。” 众人忙附合大声哄笑而起。 笑罢,江大人望向晏元良,眸中精光锐透,“听我侄女江秋灵说,你家与她家是世交?” 晏元良神色激动,深深一揖:“回江大人,我二人自幼相伴,家境一道零落……” 他一默后,再道:“我与秋灵,可谓是青梅竹马!” …… 晏元良出门的早,宋卿月亦起来的早。 一年一度的大节庆,婆母刘氏自然要去看热闹,家中仆妇们定也要跟去。 早饭食罢,家中已人去宅空。 宋卿月淡定收拾着行囊。 她仅带了两件换洗衣裳,其余全装的是金银细软,和路上必需之物。 待出了宅子,她径自雇了辆马车,先去父母墓地祭祀。 父亲的衣冠冢和母亲的新坟挨在一起。 不过月余,坟头上长满了青葱繁茂的野草。 父母二人一生感情深厚,便是她娘未能诞下子嗣,她爹亦未再娶妾室。 或许正因如此,她娘接受不了,才服毒自尽。 她将熟肉同酒水一道摆好,点烛上香,数拜后,爬到坟头,徒手替双亲清理杂草。 “儿此去归期不定,若再归来,定是衣锦还乡……” 手被利草划伤也未停下,狠狠拔着杂草,她眼中掉着泪串。 “往后的节庆、祭日,我托了亲友照料。于我,此去山高路远,二老勿念勿忧!” 回了城中,十室九空。 满城百姓往东阳河两岸看热闹,素日里满满当当的景春楼里,听客寥寥。 说书先生见顾客不多,便也只说了一场就收拾说书台,准备也去看热闹。 一抬头,见一位娇俏玲珑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台下,圆溜溜的大杏眸里含着泪,盈盈将他望着。 “咝!”说书先生顿住手,疑惑望她,“这位小娘子是……” 宋卿月上前两步,隔着说书台,流着泪双手上奉五两银子。 “听了先生数日书戏,足慰宋卿月苦闷的心。” 她仰着泪眸,哽不成声,“往后,月儿再无机会听先生的戏了。” “月儿姑娘?” 说书先生动容,紧走两步,跳下台来,推回宋卿月上递银子的手。 “虽姑娘年纪轻轻,不啻老夫一位少年知音,为何不再来了?” “父母双丧,夫君背弃,便先生的书再精彩,宋卿月再也无听赏的心!” 宋卿月将银子再递,泣不成声。 “若有机会,多年后于黄泉之下得遇先生,定再听先生书戏!” 说完,她将银子放到说书先生怀里,再掏出一张纸笺递过。 “我之遭遇,若先生能写成书戏,广而宣之,若有似我这般愚笨之妇人闻之,或能得以警醒!” 说书先生怎能不懂她的用意,抖着手将那纸笺捏紧,神色悲恸,立时伸手去拉她。 “姑娘切不可轻生……” 熟料,宋卿月脚下如抹羊油,身子一挣,抽泣着如风般冲出了景春楼。 不稍时,宋卿月出现在车马行外。 她取了车马,于车内换了一身麻布青衣,娴熟地赶着马车去往东阳河边。 吉时已至,东阳河上百舟齐发,百舸争流,呼声四起。 所有人关注于千浆击水的百舟竞发,无人在意的河岸边,出现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衣小厮。 宋卿月默默往岸边摆了一双绣花鞋,鞋下压了一封血写的绝命书。 又于鞋前河岸边的杂草上,将红色帔帛缠了一圈又一圈…… 然后,她抱起一块大石,重重往河中一弃。 转身拔腿,沿着满是百姓的河岸急跑。 一面跑,她一面遁着人群高喊:“来人啊!晏主簿的娘子跳河了。来人救命啊,晏主簿的娘子跳河了……” 呼声引得百姓四望,回过神来,百姓顿时乱了,杂杂叫起,人群惊慌四寻。 扰起百姓注意后,宋卿月跑马车,麻利翻身上车,“驾”的一声,扬鞭赶车离开。 须臾后,她将马车停在偏远的城东医馆外,一压斗笠入了门。 医馆内冷冷清清,除了几个学徒在铡药、碾药,不见那位凶恶恶的老郞中。 清咳一声,宋卿月道:“劳烦几位小哥,我是来接柳无恙的。” 一清秀学徒起身,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向她走来道:“他炎症未消,不在馆里多待几日?” 宋卿月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上前一步拍到学徒手中。 “夫君已经允许我将表哥回家静养。家中总比医馆好些,吃喝也能照料得上。” “那倒是!” 学徒将银子推回,“只是,伤势未好便放人,我怕先生责骂,要不等先生回来?” “只怕等不到了,回头你跟老先生讲讲吧!” 宋卿月又将银子递回,笑道:“我买些外伤药备着,以防不时之需,劳烦小哥儿捡些好的外用药配些。” 学徒为难一招埋头忙活的师兄,“我尚不大懂,师哥你来帮帮忙。” 趁着医馆学徒忙活之际,她麻利钻入柳无恙养伤的屋子。 还未开口,就见柳无恙正翻身下榻。 一见她,柳无恙拿起床头那根破棍子柱着,瘸着腿艰难往她面前挪。 “知道我来接你了?” “你这嗓音,只消吐出一个字我便听出!” 她上前一步扶着他,觑着他那条蜷着的伤腿,“能行?” 他淡淡一哼,“能不能行,你不都得带走我?” “看在我那钱袋的份上,”她将他搀出屋子,“便是条赖狗,我也得带上。” 学徒配好一些外伤药膏,打成包递来。 宋卿月放开柳无恙,接过布包出门往马车上放。 柳无恙从宋卿月身上收回目光,松开手中破棍,一掀紫菂色袍子,冲着那几位学徒深伏顿拜而下。 学徒们一惊,忙上前扶他。 “这是做甚,公子快起!” 柳无恙重伏不起,轻声:“老先生不在,这三拜,有劳诸位小哥替老先生受了!” 学徒们将他七手八脚搀起,笑道:“老师说,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何必行此大礼!” 宋卿月冷眼旁观,待他们拜谢完毕,这才上前搀了柳无恙出门。 待托着柳无恙的大屁股送上马车,她未入车厢,跳身坐上车头。 柳无恙一掀帘子,朗目圆瞪,剑眉惊扬:“你亲自赶车?” 宋卿月将马鞭一递他,冷睇:“我不赶车,那你来?” 柳无恙又一望犹自作痛的腿,艰难一弯腰身站起,“我来吧!” 哪知“驾”地一声,宋卿月已经扬鞭抽到马臀上。 马车猛地一动,未及防备,柳无恙险些栽倒在车厢内。 他愠道:“你一个女子,怎地总这般鲁莽?” 第7章 身败名裂 还真是不识好人心! 他动了伤口这才几日,她能稀罕一个伤残病人赶车? 她面无表情驾着马车,马车并未驶向城外,而是驶向了东阳河。 待近了河边,宋卿月将马车停在人群之外的河道上,柳无恙一掀帘子,疑惑:“都要走了,你还舍不下这场龙舟赛?” 宋卿月将斗笠压得低低,抱了臂,将双脚架到前面的马臂上,闲闲道:“急什么?不看到热闹我不死心!” 热闹? 柳无恙目光穿过乱汪汪的人群落向河面。 哪有什么龙舟争渡?数十只参加竞渡的龙舟上,无数博浪儿长伸着竹篙,吵吵嚷嚷地在河中打捞着什么。 还有人跳下河,朝河底不停扎着猛子,也似在河底探捞着什么。 他轻声自语:“怎地,有人坠河了?” 马车离人群甚近,有百姓闻听柳无恙的自言自语,愤愤接话: “哪是坠河?晏元良仗着生得俊美,设了仙人跳的局谋人家财,逼得自家娘子投河自尽。” 柳无恙微讶:“仙人跳,自尽?” 扭头,他看向满脸闲淡的宋卿月,那这位又是谁,是鬼? 随之,义愤填膺的百姓七嘴八舌起来。 “你有所不知,他娘子留下血书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所以才伤心跳河。” “害死岳父岳母,才一月就逼自家娘变卖娘家田产,当真是丧尽天良!” “看了血书的人说,晏元良私下有个相好多年的外室呢,只待拿到钱便休妻……” 百姓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柳无恙却恍未闻听,目光越过人群顶,落向画舫头,定在满脸不悦的按察使身上。 目光再一移,落在与按察使同行而来的江大人脸上,他眉头便是一跳,立时放下车帘子。 稳了稳心神,他淡声:“可如愿了?” 宋卿月目光从压得低低的斗笠下望出,亦落向河上那艘豪华画舫。 画舫上,众官员面色惊惶,高声大气指挥着河中打捞“尸首”的百姓。 而官员群里,晏元良面色铁青,目光阴沉看着河面,久久不发一言。 “便宜他了!” 宋卿月收回目光,坐直身子,“驾”地一声起程,将马车驾离河岸,急急往城外驶去。 因东阳城一年一度的龙舟赛事,游客众多,城防卫兵未搜捡出入行人,任人自由出入城门。 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宋卿月顺利将马车赶出城,又上了前往上京的官道。 她正被晒得汗流满面之际,身后车帘子一掀,柳无恙挪近车头坐下。 马蹄“嘚嘚”声里,他轻声:“你父母新丧?” 语气轻柔,带了丝难掩的愧疚。 宋卿月见离城已远,放缓了缰绳,回头冷一睇他:“要不要可怜可怜我,将钱袋还我?” 柳无恙手缓缓抚上胸口,遂敛尽眉目间的歉意。 望着她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脸,不自在一笑:“我说了一到上京还你,就一定还你!” 宋卿月将马车勒向官道路侧,“吁”了一声,勒紧马缰让马车停下。 柳无恙愕然:“为何不走了?” 宋卿月从怀中掏出通关文书,扭转身子扬手回递,冷道:“把它给我读熟了!另外,把钱袋掏出将银票数给我看。” 柳无恙轻一挑眉,接过通关文书放在身侧,于宋卿月注视下将钱袋掏出。 打开钱袋之时,宋卿月抱着膀子放狠话,“你若敢动我一张银票,我就将你弃在这官道上,任你自生自灭。” 柳无恙抬起眼皮淡看她一眼,将银票尽数掏出,一张张数给她看。 待宋卿月认三千两银票一张不少,这才冷冷收回目光,一抖缰就“驾”地一声。 乖顺的青騘马立时发力牵引。 柳无恙正将钱袋慎重揣回怀里,突然加速下猝不及防,栽倒于车头甲板,还险些掉下马车。 他愤慨抬头,望着宋卿月近在咫尺的后背,高声:“你就不能温柔些?” 宋卿月狠狠一抹迷了眼的汗,也高声:“你一个臭要饭的,幸得捡钱袋才坐上我的顺风车,哪那么多要求?” 柳无恙艰难撑起身子,寒声:“劝你别开口闭口‘要饭的’!” 宋卿月懒懒一回头,懒睇他道:“离我远点,死花子!” 柳无恙无奈一摇头,紧倚着车厢,拿起那两纸通关文书。 一看宋卿月的文书上并未改名,便道:“不改名讳?怎么,还指望你那夫君到上京寻你?” 宋卿月将鞭子于空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冷哼道:“只怕他没机会去上京!” 柳无恙看着自己那纸文书,淡淡道:“就这么笃定?” “那你便不懂了!”宋卿月略微自得一扬眉。 “东阳赵知府清明廉洁,晏元良在他手下做得憋屈。按察使巡视,除了要巡察地方官员政绩,更要记录上报官员的名声德性……” 她言下之意明了,柳无恙却于车厢内淡声,“你以为,真能将他闹得身败名裂?” 宋卿月冷哼:“身败名裂算什么?只怕是谋财害命的大案!” 自察觉晏元良异样,她反复斟酌…… 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想要惩治晏元良,唯有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 群情激愤之下,知府大人即便想官官相护,当着京城来的按察使之面,又安敢瞒下? “古人说最毒妇人心’诚不欺我。” 柳无恙将两纸文书小心一折。 “背地里挖坑准备埋人,明面上却一派温婉娴淑,你倒是也同我装装!” 宋卿月不屑:“我跟你个臭花子客气什么?” 柳无恙将两纸文书小心揣入怀中,叹了口气,眼风寒凉望她。 “本、我活了二十五年,未尝向人乞过一回食、索过一回物,管好你的嘴巴!” 宋卿月大笑失声:“你以为你是夏蝉,餐风饮露就能活?” 柳无恙神色淡淡道:“从到东阳城那天起,算命先生就养着我。虽一天三五个铜板仅能买一两个饼子,好歹饿不死。” 宋卿月扯嘴一嘲:“你这臭花子还挺要面子。难怪伤口长蛆也不求人!” 柳无恙如梗在喉,万般语噎望着宋卿月的后背。 稍后,他艰难往车厢内挪了挪,重重扯下车帘,将宋卿月隔阻在视线之外。 第8章 痛快一哭 见柳无恙再无屁话,宋卿月乐得清闲,闷头赶车。 她这车把式还是在娘家学的。 未嫁时,家中香货生意兴旺,时时需要远行它乡进香材、送香货。 她是家中独女,爹娘打小将她当男儿养,一心想她继承家业,便任她随货队东奔西走。 赶车便是那时跟家中伙计学的。 不知不觉日已偏西。 她往前望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索性赶一通宿夜车,能早一日到一京,她便能早一日拿回钱袋。 偏柳无恙一掀帘子,似忍她许久般不忿。 “马也是有血有肉的。你这么使唤它,只怕不出三日不是被你累死,就是热死。” 宋卿月闻言,立时加了一鞭,“驾!” “你这女人心怎么地这么狠毒?” 柳无恙恼火道:“无怪乎你那夫君不喜你!” “吁……” 宋卿月被说得顿时红了眼,猛一勒缰绳将马勒停。 柳无恙再次猝不及防,一头栽倒在她身后,磕得额头生疼。 他手捂着额头霍地抬头,正欲斥她,却见宋卿月目光空洞。 她声音轻飘飘地问:“我长得可好看?” 这没头没尾的话,问得柳无恙一愣。 她一屈膝站于车头,垂睫看着怔怔的柳无恙,“你再看看我这身形,可算玲珑有致?” 被她话头牵引,柳无恙目光无意识地漫过她全身。 宋卿月高站在车头上,背后满是落霞。 金色光影里,她娇纤的身形纤秾得度,窈窕曼妙…… 柳无恙脸微微红了一红,无措地咽了口唾沫,仰眸喃声:“你、你是什么意思?” 宋卿月红了眼道:“晏元良的官,是我家出钱捐的。日常开销是我家接济的。成亲五年未碰过我一指,却于外养着别人……” 她声音难抑颤抖。 “我爹死因成疑、我娘丧期未足一月他就哄我变卖家产,只要拿到钱就要休我……” 柳无恙朗目缓缓瞪大,良久后轻声:“你那血书上……写得都是真的?” 宋卿月居高临下睇他,高声质问:“你说,我怎么就狠心了?哪一点就毒了?我没杀了他都算好的!” 柳无恙有点懵,这女人说了半天绕话,原来就是为了驳斥他。 宋卿月瞪着他,瞪着瞪着,大杏眸就红了,就涌满了泪。 不想当这花子的面痛哭失声,她跳下马车,冲出官道,直向道旁荒地边的小溪奔去。 扑跪在溪畔,连掬了几捧微凉的溪水扑到脸上,却依旧没抑住伤心。 索性跪坐在岸边,带着满脸水珠,冲着“淙淙”作声的溪流大哭起来。 不过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而已,却被身后那个讹上她的臭花子说心狠。 她在这世间没亲人了,再也没人体谅她的苦楚。 没人知道,这半月她是如何煎熬过来的。 像此刻放肆大哭,她还是头一次! 远远的,官道上。 柳无恙艰难挪下马车,解了马缰,将马放去饮水。 又累又饿的高大青騘马狂饮满腹溪水后,在溪边荒地上甩着马尾,急不可待地啃起了草。 手拄着棍子,柳无恙缓缓?过杂草丛生的荒地,静静立于宋卿月轻颤的身后 他抬起手伸入怀中,静了须臾,复又放下。 “对不住!”他轻声。 宋卿月哭得也差不多了。 五年未赶过远车,她浑身被颠散了架,又酸又疼。 没搭理这个臭花子,她懒洋洋倚上身畔一块大石头,红着泪眼冷一睨他,公事公办道:“夜里赶路!” 柳无恙微一蹙眉,一望那匹在草地上大啃大嚼的马,劝道:“你这般性急,不出三日,这马真就得累死。” 宋卿月拔了一根草芯在口中嚼,哽咽着冷道:“早一日到上京,我便能早一日拿回钱袋,甩掉你这臭花子。” 柳无恙一弃手中棍子,艰难蹲下身子,掬水洗脸。 水声“哗哗”后,他抬起满是水露、耀着金光的脸,淡道:“就这么信我?你就不怕到了上京,我将你杀了将钱吞了? 宋卿月望着被染得金光烁烁的长溪,“呸”出口中草芯。 “打也打不过,抢又抢不回,不信又有什么法子?不过,我在上京可是有倚仗的,由不得你捏圆搓扁!” “倚仗?何方神圣?” 她眼神威摄地道:“我有个正儿八经的表哥在太医署当差,你最好老实点儿!” 早年未嫁时,远在上京、跟随名医学术的表哥时常回来看她,常跟她讲起上京繁华。 说什么“夜舞鱼龙,火树银花,兴尽不归眠”! 表哥父母早丧,少年孤苦,还是她爹出钱送表哥去和人的学医。 明明一个清秀儒雅、性子沉稳的人,偏是个碎嘴子,满身学研气,老爱唠叨管教她,教她不喜。 只她嫁后,表哥除了托人送回一份厚礼,自此不再归乡。 至于表哥在太医院当差一事,不过是她说来唬这花子的大话罢了! 柳无恙轻一弯唇:“太医署……厉害了!” 他撩起紫菂色袍角,将满脸的水珠拭净,捡起棍子拄着挪到她身子。 未待艰难靠着她坐下,宋卿月拍拍屁股站起来,转到大石另一侧坐下。 柳无恙鼻中轻笑一声,无奈摇了摇头,望着啃草的马,也便陷入了沉默。 连着一月的精神紧张,昨夜一宿未眠,又赶了一日马车,等马吃饱的过程里,宋卿月竟然偎着石头睡着了。 久不见她有动静,柳无恙瘸着腿挪过大石。 静看她入睡的模样,屏住了呼息。 溪中落日熔金,金色波光投于宋卿月,她红晕未褪的脸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长如鸦羽的眼睫偶尔轻闪,若花间采蜜的蝶振了振翅。 俏挺鹅腻的鼻子微皱着,似乎心情不甚愉悦;巧若花开的唇瓣饱满而红润,时不时轻轻阖动。 柳无恙于她身边蹲下,低叹:“如花似玉的娘子在榻,五年不动一指,便是不爱,又怎能不起色心,其人只怕……” 宋卿月忽然含含糊糊地骂,“臭要饭的…臭花子…臭……” 第9章 正人君子 柳无恙先是怔住,遂后弯下腰,轻手轻脚将她拦腰抱起。 瘸着腿,抱着怀中娇小绵软的宋卿月,他走去将马牵了。 抱着人牵着马离开溪畔,缓缓的身影被落日在荒草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回了官道,他将宋卿月轻轻放入车厢里,又轻手轻脚将她身子摆了个舒适的姿势。 弯腰艰难拱出车厢,他牵过道旁打着响鼻的马,套好马缰、络头。 手一撑车头跳坐上去,轻一扬鞭,“驾!” …… 宋卿月在一片“叽叽喳喳”的鸟叫声中醒来。 她迷瞪着眼四顾,回忆须臾,明明此前还在溪岸边,此刻怎么在车厢里? 撑起身子低头自顾,见一身衣裳完好,这才坐起身望出窗外。 天竟然放亮了…… 她半眯着惺忪的眼,手搭凉棚,一望天上那粒红彤彤的太阳,又望向远处青山间缭绕的雾气,原此际已是清晨。 “咝!” 车头忽传入痛哼声,沉闷而压抑。 她一掀帘子,柳无恙高大宽厚的肩背现于眼帘。 柳无恙袍子和衬裤裤腿撩得高高,露出一条白花花、壮硕且毛绒绒的大腿。 大腿外侧,尚未愈合的伤口从大腿根下延至膝盖方位。 他正手执小巧的竹片,从放在身边的药膏罐子里取药,又捌手捌脚往伤口上涂抹。 许是太痛,他头勾得低低,手微微颤抖着,呼吸轻促。 宋卿月转了转眼珠子,顾意冷不丁一喊,“喂!” 柳无恙吃了一吓,手上遂一重,竹片戳痛了伤口。 他立时低哼一声,来不及再涂,忙着要放下裤腿袍角,手中的竹片不慎落入官道上的黄尘里。 宋卿月大笑出声。 爬出车厢,与他并肩坐到车头,垂下两只纤细小腿轻晃,哂道:“还怕羞?我早就将你看遍了!” 柳无恙扒拉下裤腿,闻听此言霍地抬头,呆问:“当……真?” 自然是吓他的! 宋卿月指向他的伤口,面不改色道:“可不!怎么,你这药不上了?” 柳无恙颤抖着眼睫,尚沉浸在她的话里。 宋卿月不耐烦问:“喂,问你呢,还上不上药了?” 她还要赶车,柳无恙占着车头太碍事! 柳无恙这才回神,目光落向黄尘里的竹片,“上药的竹片掉了!” 宋卿月想也没想,拔出头上的银簪往他手中一递,“给你!快些!” 可即便她当真看遍,柳无恙哪好意思再将裤腿挽起? 宋卿月见他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是不动,便索性自己动手。 她跳下马车,快速上撩裤腿,用银簪从药罐里挑出药膏,放轻了手脚给他上药。 “昨夜是你将我抱回车里的?” 柳无恙盯着她纤长的手指莫敢抬头,却淡道:“不是我,还能是鬼?” “可不是鬼么?讨债鬼似的!” “就凭昨日你所说的那番话,咳!”柳无恙轻咳一声,“你该庆幸,我不是色中饿鬼!” 她手一顿,抬头迷茫看他。 柳无恙意识到不妥,慌一垂睫,避开她的目光。 宋卿月在脑子里将昨日的话过了一遍,怎么也想不起哪句话,跟‘色中饿鬼’扯上关系。 她轻哼一声懒得理他,接着上药。 药涂厚了,她便拿指腹拭去一些,浑然未察柳无恙异样。 柳无恙脸腾地涨红,呼吸虽轻,却颇显急促。 未待她上完药,他忽地将她的手捉住,促声:“别涂了!” 说完,他麻利扯下裤腿。 也没顾上整理外袍,落荒而逃般,躬着身子就爬入了车厢。 “做什么、做什么呢?” 宋卿月莫名其妙,回头一吼柳无恙,只道他娇气嫌疼。 “爱涂不涂!” 柳无恙却只闷在车厢内没出声。 她悻悻盖好罐子,一掀帘子将罐子递入,“拿去,收好了!” 柳无恙目光躲闪着伸来手接。 她一皱鼻嫌弃:“此前还自己拿刀剜肉,我给你上个药就受不住了?柔弱给谁看呢!” 柳无恙抱着膏药罐子,微蜷着身子,百口莫辩,将目光呆呆落向窗外。 宋卿月跳下车,从绑在车厢后的袋子里倒出一木盆豆饼,送至道旁吃草的马头前。 等马吃豆饼的间隙,柳无恙缓过了劲。 他从窗口探出头来,正色向她道:“现正炎夏,这般赶路马受不住!” 宋卿月倚着道旁一株老槐树,蝉鸣声声里,她抬起眼皮望向他,露出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上午可赶路,但到午时就不能再走,得找个荫处让马歇歇凉,喝喝水。待下了暑,黄昏时再出发。” “你昨夜赶了一宿车?”宋卿月问。 “半宿!”柳无恙淡道,“马也是要睡觉的!” 见马将豆饼吃完,宋卿月捡起木盆,毫不客气道:“既然你能赶车,还擅驶夜路,夜里的车就你来赶!” 没半分犹豫,柳无恙应声:“行!” 待宋卿月归置好物品,套好马跳上车一掀帘子,见柳无恙已倚着厢壁睡着了。 她目光淡淡定住。 柳无恙俊朗的脸上满是疲惫,发髻也乱蓬蓬的,心中还是微微一动。 赶了半夜车,后半夜却没进车厢来打个盹,更没对她起什么不良心思,还算个正人君子! 轻轻放下轻帘,她轻声起驾。 放缓缰绳,减缓颠簸,以便让柳无恙睡得舒坦些。 一路安静行到正午柳无恙都没醒,想来累乏得厉害。 待青翠山尖挂上了夕阳,她将马车驶入道旁的树荫里。 温顺的青騘马跑了一上午,毛孔都泛着涔涔汗光。 一待她取了络头,解了缰,青騘马立时在林间撒欢了一阵,随后开始啃草。 宋卿月轻手轻脚爬入车厢,见柳无恙倚着厢壁睡得满头大汗。 她心上一动,目光落在他胸口。 只可惜柳无恙全然不怕热一般,双臂抱在胸前,将胸口护得严严实实。 她失望一撇嘴,将车窗的缦子掀起,以便风能吹入,可使闷热的车厢凉快些。 待她小心翼翼拖出干粮包袱,正要缩回身子,却听柳无恙急促道:“母妃……母妃……” 一抬眼帘,见柳无恙剑眉深蹙,眼皮急跳,面色痛楚,显然被魇住了。 只她没有听清他在唤什么,嘀咕一句:“什么穆非?” 第10章 互不嫌弃 取了干粮,宋卿月跳下马车。 于林间寻了块阴凉地,坐到石头上,背靠大树啃起了干饼子。 车厢内,柳无恙蓦地大汗急出,高唤一声“母妃”,霍地启开眼帘。 惊魂四望后,他喘着气,恍惚地撑起身子。 抬袖抹去满额大汗,他目光透过车窗,落在林荫间的宋卿月身上。 宋卿月手拿着干饼子,正被噎得翻着白眼,拿手直顺脖子。 “大热的天,光吃干饼不饮水?” 柳无恙自言自语。一转眸子,见昨日在溪边灌得满满当当的水囊。 拿起水囊跳下车,他拄着棍子向宋卿月走去。 宋卿月正被噎得难受,见他拿着水囊走来,遥遥就伸手向他。 接过后,她连往口中灌好一阵水,才将堵在喉管里的饼子顺下去。 长长呼出一口松快的气,她淡道:“谢啦!” 那口饼虽顺下去了,但水也喝饱了。 她将手头未吃完的饼往地上一丢,指了指身边的包袱。 “里面全是饼子,可比你做花子时富裕多了,你想吃几个便吃几个!” 柳无恙蜷着伤腿,艰难弯下腰,将地上那半张饼捡起来,寻了根靠近她的树坐下。 宋卿月瞪大眼睛,震惊:“那饼我咬过了!” 柳无恙也没管饼上沾了土,直接就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一面嚼一面道:“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得见人烟,能省一块是一块。” 再一望她,一指她手中水囊,自若道:“这水囊我喝过,谁也别嫌弃谁!” 宋卿月一望手中水囊,立时抬起袖子狠狠抹了一把嘴。 柳无恙也没在意,向她一伸手,她便将水囊扔了过去。 望着干嚼饼子,大口喝水的柳无恙,宋卿月倚着树干问:“方才你梦中叫一个名穆非的人,是你什么人?” 柳无恙一口水没咽顺,立时呛咳起来。 待平息了些,他望向一脸好奇的宋卿月,正色道:“我这人素来不喜撒谎,你便也莫问!” 宋卿月碰了个软钉子,一扭头冷哼:“谁稀罕听!” 柳无恙放下水囊,小口撕着饼子吃,许是不忍宋卿月被驳了面子,补充:“我的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 “你指定是个江洋大盗!”宋卿月拍拍屁股站起身,往马儿走去。 柳无恙苦涩一摇头,倚着树干,静看她牵着马,消失在林间斑驳的金色夕阳里。 “我听到前方有水声,去饮饮马!” 她还是遥遥知会了一声。 柳无恙抬手一摸怀间,那只织绵绣花的钱袋还在。 有此物在怀,便她不说,他也不怕她跑了! 宋卿月饮马回来时,柳无恙已坐在车头等着。 等她给马喂过豆饼,收拾好物件套好马,柳无恙道:“上车厢里去,我来赶车。” 宋卿月已被颠得浑身酸疼,巴不得听到这句话。 坐在轻摇慢晃的车厢里,她望着落下青山的夕阳,轻声:“柳无恙,你不怕吗?” 马蹄嗒哒声里,柳无恙淡声:“怕什么?” 她掀开前帘,忽闪着眼睛好奇问:“昨夜,你没点灯赶了一夜的路,也不怕道上遇鬼?” 柳无恙轻声:“比鬼还可怕的东西多了,比如人心……” 许是被话触动,宋卿月有一霎失神,“你有害怕的人?” 柳无恙鼻中轻嗤:“活了二十五年,只有人怕我,我还未怕过人!” 宋卿月大笑,不屑:“说什么大话呢?不怕还讹上我同往上京?” 柳无恙扭回头,一瞥满脸机灵的她,淡笑道:“你是东阳本地人,于这一路境况比我熟悉。” “不,你是怕我报官,拿着钱袋逼我同行就是为了控制我。”宋卿月满脸不快。 柳无恙扭回头,轻轻一扯嘴角:“算你识相!” “哎,臭花子,”宋卿月往前挪了挪,伸出手一拍他的后背,“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柳无恙微颦了眉,口气不悦道:“我说过别打听我的事,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宋卿月便又碰了一鼻子灰,不满地冲他后背撇了撇嘴。 夜幕已上,繁星已布。 两侧树影投于官道,影影绰绰,马车若驶于阴雾重重的魔障里。 宋卿月自厢内取出油灯,吹亮火折子点亮灯,又牢牢系于车棚前的挂勾上。 宿鸟叫声偶起,尤以夜鹄怪啼渗人。 怪叫声远传于空山来回激荡,再和着孤独的“哒哒”马蹄声,宋卿月虽坐在车厢里,难免心下骇然。 她困意浓浓,强撑着眼皮,一掀帘子再问柳无恙。 “你当真不怕?” “我什么场面没见过?” 柳无恙目光专注于黑漆漆的官道。 “你若害怕就将帘子放下,找两团粗布将耳朵塞上。” 不知怎地,宋卿月望着柳无恙宽阔的后背,心下竟觉稳笃。 明明此人讹上她,许还是个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她竟能安睡于他赶的马车上。 不稍时,因心中安稳,她于轻摇慢晃的车厢里沉沉睡去。 车棚顶,挂着的油灯微晃着,散发着微弱的火光,堪堪照亮前路半米。 暖黄的光照在柳无恙脸上,他轻声:“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关外连绵不尽的黄沙中,那望不到头的孤独!” …… 宋卿月一觉睡得安稳,醒来时,柳无恙已将车停在官道边。 他倚着车厢门,一头一头打着磕睡,手上还牵着长长的马缰。 被放了络子的青騘马正在道旁啃草,这几日也认得她,冲她喷了个响鼻。 柳无恙霎时惊醒,霍地抬头,一双朗警觉四望。 一见是她,惺忪着眼道:“夜里睡得可好?” “你乏了,吃块饼赶紧睡吧。”她跳下车,取豆饼喂马。 许是坐得太久,柳无恙撑起身子时动作迟移,胳膊轻颤。 她抚着马鬃望他道:“可需要我帮你上药?” 柳无恙身子一僵,麻利钻入车厢,快速放下帘子才道:“男女授受不亲,不必!” 此后数日,柳无恙均是避着她自己上药。 听柳无恙说,那老郞中的外伤药极好。 于风餐露宿这数日里,他去掉腐肉的腿伤已开始长新。 两人一身汗垢、浑身粘腻地行了十日,终见官道穿一座不大的城镇而过。 到达这个名西屯的镇子时,天已暮,月当空。 镇上的客栈里,早已住满南来北往的过路歇脚客。 当二人扣开镇上最后一座客栈的门,得到的回答是,仅余一间上房。 一间便一间吧,总好过睡在马车上。 最紧要的,便是能打水净净身子,洗洗头,换洗下衣裳。 待店小二惺忪着眼将马牵去马棚后,宋卿月才与扛着包袱的柳无恙,跨入那间上房的门。 她问:“怎么睡?” 一路相伴十多日,虽柳无恙未染她半指,可她还是感觉紧张。 第11章 身姿养眼 柳无恙将包袱放于桌上。 打眼一望床榻,走过去将一床薄褥抱起,远远铺于离床榻八丈远的窗下。 “我睡这里,你睡床上!” 她咬了咬唇,轻声:“我、我想沐浴,还想洗头!” 柳无恙转身出了门,等了没多久,扛回一只陈旧泛褐的大木桶。 “太晚,去客栈伙房烧水来不及,要不打几桶井水给你?” “行!” 盛夏炎夜,赶了数日的路,便是潲水,她也能捏着鼻子跳下去洗个痛快。 柳无恙打回几桶水将那木桶装满,一望她道:“洗吧,好了叫我!” 宋卿月随口道:“你不也洗洗吗?” 柳无恙怔在当场,喉结上下涌动几番,艰涩道:“二人共浴……怕不太好!” 宋卿月寒脸朝他扔了只枕头,“想什么呢?” 柳无恙回过神,红着脸接住枕头又抛回榻上,低道:“我一个大男人,在后院的浣衣台边随便冲冲就是。” 待他出了门,宋卿月立时将门栓好,又将窗户闭得死死。 出行前,她备了好些细软装在包袱里,包括路上沐浴用的澡豆。 解发褪裳后,“哗啦”一声,她钻入满盛井水的木桶,发出“呼”的一声低呼。 井水寒凉,足以惊走浑身疲惫,将她昏蒙蒙的脑子激得清醒。 上房位于客栈最高处,但依然能听到楼下院子里,歇脚客们出出进进的低语声。 “哗啦啦”的水声里,她慢洗乌发轻搓身,畅快之处还哼起了小曲儿。 手搓纤臂,她哼:“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手搓脖子,她哼:“大车哼哼,毳衣如璊,岂尔不思,畏子不奔。” 翘起纤足架在桶沿上,她收堪堪收了个尾:“榖则异室 ,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哼完一曲,她搓着纤腿的手却停了…… 脑子抽了?怎唱起赶车人私奔的小俗曲儿来? 虽心下自责,脑中却无可救约地闪过柳无恙宽厚的肩背,和被夜风吹散的乌墨发丝…… “啪” 她一拍额头,将脑中莫名其妙的人影拍了个稀碎。 “可洗好了?” 屋外,近在门口咫尺之距,柳无恙的声音响起。 她蓦地一惊,将手手脚脚收回桶中,更将身子尽浸入水下。 两只白嫩嫩的手扒着桶沿,颤着满沾水珠一眼睫,疑问:“你这么快就洗好了?” “我就没走……” 柳无恙声音轻轻,“这里不比家中,留你一人在屋中沐浴……我不放心!” 宋卿月心尖子便是一颤,轻应一声:“……嗯!” 嫁人五年,她还未曾被人如此上心过。 回过神,她慌忙快洗起来。 待洗好头发,洗好身子,她“哗啦”一声从木桶里出来,未及擦干身子便从包袱里翻出一套粗麻常服换上。 拿着帕子吸拭发丝,她冲门口轻声:“我洗好了,你去吧!” 柳无恙应了一声,随即脚步声远离了房门。 宋卿月打开雕着兰花的窗扇,倚着窗口缓擦着水流嘀嗒的发丝。 目光下落,见柳无恙拎着只木桶走入了后院。 静看他从井中“哗啦啦”地汲水,拎水到后院西墙边的浣衣台边,然后,他抬头四望。 打开窗户时,宋卿月也没想到这窗户是朝后院开着的。 见柳无恙抬头望来,她没由来一慌,快手将窗扇合上。 双手怔怔攥着发丝,心“扑扑”直跳。 柳无恙要冲凉,那还不得脱掉衣服?脱掉衣服,那钱袋不得放于一边? 一思及,她又将窗扇悄摸摸启开一道缝。 下望,后院昏暗的光线里,依稀可辩柳无恙正解开外裳,将衣服放在浣衣台上。 机会?她眼前一亮。 虽柳无恙看着可靠,但人心隔肚皮,保不齐柳无恙说的话是真的。 若他当真在到了上京还将她杀了,将钱袋昧了,多亏了这次偷回钱袋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她将手中的帕子一丢,撒脚就往屋外跑,一溜烟下了木梯,遁径悄摸摸溜入后院。 后院,除了屋檐下掌着盏昏黄的牛皮防风灯,再无其它光照,整个后院笼在微弱的光线里。 “哗哗”的水声里,她见粗石浣衣台后柳无恙正背着身子,拿着葫芦瓢往身上浇水。 她蹲低身子,一点一点接近浣衣台。 一待双手触到浣衣台底湿滑的青苔,心下顿生一阵恶心。 “哗哗”的水声就是头顶响着,想到柳无恙是背着身子,她便壮着胆子一点点撑起身子。 将将冒了个头,露出两只眼睛齐平于浣衣台,便看到台面上柳无恙散放的衣袍。 她心下大喜,飞着眉,瞪大眼,无声伸出一只手,于那堆衣袍里一通摸索。 未料,她不能启及的头顶,一双朗朗星眸正定定看着她作乱的手。 待见她的手伸入袍兜乱摸,“啪”地一声,她手背立时吃痛,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哎哟!” 她痛呼一声。 一抬头,恰见柳无恙飞快抱起台上的衣袍,挡在不着寸缕的身子前。 微弱的光线里,柳无恙发梢眉睫都带着水珠,寒着一张此刻分外威严的脸。 他轻斥一脸无辜的宋卿月:“还不转过身回屋里去?” 她蹭地站起身子,想骂又觉理亏,虽然那钱袋是她的! 找了个由头,她恼道:“下手那么重,手背都被你打红了!” 虽被半人高的浣衣台挡住了紧要部位,但柳无恙还是被她盯得涨红了脸。 背过身子,他冷道:“打你算轻了!再偷钱就剁手,偷看就剜眼!” 宋卿月本气鼓鼓瞪他,忽地懵住。 痴长二十一年,她还未见过男子的后背是长这样的,那宽阔的肩背上长的不是肉,是“铁疙瘩”。 大大小小“铁疙瘩”一块一块的,拼接有致、排列有序,竟然分外养眼! “还不走……” 柳无恙虽未转身,却能感应到背后那双直勾勾的眸子。 他心下一怯,身子不自觉下蹲,将自己不着寸缕的身子全然没入浣衣台下,不让她再看。 第12章 你在找死? 宋卿月终于回神,重重冷哼一声,带着气性冲出后院,“噔噔噔”就上了木梯。 回了屋子,宋卿月将自己摔在榻上,双手枕头,忿忿然胸口起伏。 柳无恙果然够警觉,身手也够敏捷,都没回过神,衣袍就被他闪电般抢走。 只是,怨愤未了,她脑中又闪过柳无恙生得奇奇怪怪的肩背。 与晏元良同床共枕五载,也不是没见过晏元良全褪过衣裳,可晏元良肌肤白净而细嫩,盘条柔顺,可谓是弱柳扶风。 她翻了个身,手枕在腮下……须臾恍然大悟! 毕竟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还是个练家子,怎跟那弱质纤纤的读书郎夫君比? “吱呀”一声,门开了。 柳无恙穿着那袭脏污的紫菂衣袍入了屋子。 宋卿月一见便气不打一处来,撑起身子找话发泄闷气,“怎么,你准备一身衣裳穿数月,洗都不带洗一回?” 柳无恙手拎着水桶,发梢尤滴着水,垂睫自顾,轻声:“你就只给我买过一身衣裳,我拿换什么?” 宋卿月语结。 虽然从里到外给他买过一整套衣物靴袜,但她确实只买过一次。 可她既然不是他娘,又不是她娘子,听他这口气,倒像是怨上了? 她撑起身子,执拗道:“一路上,你睡过的车厢都是汗臭味,醺死个人!我不管,这身衣裳从里到外今夜必须洗了。” 柳无恙没吭声,拎着水桶去盛木桶里她用过的水。 打了满满一桶水拎出,柳无恙看着水桶内黑漆漆的水,轻哂:“你也未必干净,这水都变色了!” 宋卿月涨红了脸,口张了张却无话可说。 她翻身下榻,将自己穿脏的衣物一把抱起就往屋外冲,尴尬一哼:“懒得理你,我浣衣去!” 于后院的浣衣台,她拿澡豆搓洗衣物时,柳无恙也来了。 她懒懒一个侧目,还未看清,柳无恙便道:“不许看!再看剜眼睛。” 可她还是看见了。 迫不得已,柳无恙仅穿了个短短衬裤,光着上半身,神情窘迫地抱着满怀脏衣物。 宋卿月一冷脸,扭回头道:“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子,但凡我多看你一眼,天打五雷轰!” “唰唰”地搓了衣裙半天,却见背后的柳无恙无声无息。 想回头又强忍住,她冷道:“怎么,不会是指望我帮你洗吧?别做梦了!” 柳无恙这才将怀里的衣袍放到浣衣台上,讷讷问:“那个,衣服该怎么洗?” 宋卿月忘了将才的毒誓言,扭头就将他瞪住。 “你个流落街头的臭花子,掉地上的饼子都能捡起来吃了,可别跟我说你生于大富之家,十指不沾阳春水!” 柳无恙神色便是一僵。 生了须臾闷气,他从浣衣台下的水桶里取了一瓢水,尽浇到自己的衣物上。 只浣衣台不宽,他便挪步于浣衣台对侧,与宋卿月面对面搓起了衣服。 虽他洗得很是卖力,偏手脚笨拙。 将衣物一通乱揉后,性子不耐,拎起一件湿答答的衣物,在台上便是一通摔打。 宋卿月被他挤得施展不开手脚,还被他溅了满头满脸的水,终忍不住,一把推在他胸口。 “死开!” 一推没推动,她一抬眸瞪他。 怒而再推……掌下肌肤微凉,坚实无比! 她推的哪是人,明明是堵“铜墙铁壁”! 柳无恙低头看着那只撑在胸口的小“爪子”,轻蔑一笑,抬起手就轻轻拍掉。 好男不与女争,放下手中衣物,他大气道:“那待你洗完我再来!” 宋卿月眼神四飘,涨红了脸寒声:“别来了!真没眼看。” 柳无恙脚下立时一顿,扬眉一喜:“你帮我洗?” 宋卿月头埋着低低,一把拖过台上那堆衣物道:“快走,快走,别污了我的眼睛。” 如蒙大赦,柳无恙抱着膀子遮着身子,快活地挪到院中一株树槐树后藏起。 将头脸从树干后露出来,望着头也不回的宋卿月,他实诚道:“我不走!这里住着的不知都什么人,留你在此我不放心!” 既然如此,那也唯有如此! 宋卿月着实乏了,三下五除二将那一堆衣物粗粗洗过,疲累之时,抬袖擦拭汗水淋淋的额头。 已挂满翠绿扁果的老槐树下,柳无恙双手环住抱树干,透过微弱的灯光,眼神定定落在宋卿月娇小的背影上。 他目光似一汪融融春泉,柔柔地,将浣衣的女子尽浸其内。 半个时辰后,宋卿月才浣完衣物。 她将其它衣物尽装入桶,唯将自己不便外示的小衣抱在怀里。 一扭头,冲树后一言不发之人道:“将衣服拎回屋子晾了!” 也不管树后藏着的人有没听到,她快步就走出院子,直上木梯。 回屋后,柳无恙还落在后面。 她东张西望后,将粉红肚兜偷偷晾到榻边的文玩架背后。 怕它掉了,还拿了一卷架子上的书压住。 门口人影一闪,柳无恙拎着木桶躲躲闪闪入屋。 四下一扫,见宋卿月已躺上床榻,面朝墙壁而卧。 他便放开遮着身子的胳膊,四肢舒坦地将衣服一一晾于窗外的竹杆上。 见宋卿月默不作声,只当她乏得紧了霎时入梦,他盘腿坐在铺好的褥子上,目光愣愣落在榻上那具娇小的身子上。 明明身高不及他肩头,偏凶得像只随时张牙舞爪的兔子…… 嫁与那读书人晏主簿这些年,此女子的温婉娴淑到底是如何装下来的? 虽他疲累,可将才冲了一通井水,浸凉的井水激得他脑中此际分外清明,半分睡意也无。 屋里的灯未灭,他四寻可混时间的物什,目光便落在床榻边那只文物架上。 架上除了些瓷器摆件,还放着几本泛黄的书卷。 一时睡不着,他蹑手蹑脚起身,无声挪到那文物架边,抽出一卷书。 未曾想,那书下竟压得几根红绸细带,细带下连着一片红粉粉的绸布。 因他将书卷取走,那块奇怪的物件便坠落到脚边。 他捡起细细一看,轻声诘讶:“何物?” 哪知,根本未睡的宋卿月一直关注着他的动静。 悄然一扭头,一见柳无恙手中竟然拎着自己的红肚兜。 宋卿月霎时从榻上腾起,如风般扑向他去。 背后忽然袭来风劲,柳无恙未加思索,手肘立即屈起向身后来人一撞。 遇袭反击是他经年养成的即时反应,不过脑子。 待瞥见是宋卿月,大骇之下,肘上力道虽死命收住九成,还是无可救药地撞上一团绵软。 便这一成力道,宋卿月也承受不住,身子霎时后倒…… 柳无恙未假思索,立时倾身将她倒下的身子抱住。 不想失了重心,便于半空里生生调了个转,将自己垫在她身下,手还不忘将宋卿月后脑勺护住。 随即“扑通”一声,二人重重摔倒。 柳无恙朗目圆睁,瞪向宋卿月近在咫尺、花容失色的脸。 他暴呵:“宋卿月你做什么?知不知道你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