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她》 第 1 章 全文首发 2023.12.8 猪猪丁 —— 顾念事后回想,万花宴恍如一场离奇的梦。 她仍保持着跪地听旨的姿势,膝盖麻木不知酸胀,脑子里嗡声一片。 在她身后,正厅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叫骂。 王姨娘怒拍台面,满腔怒火无处去,“人家的命就是好!啊呸,我怎么不知,她竟有如此见不得人的好手段?” 嘤嘤呀呀地,又有少女的啜泣声传来。 那是王姨娘的亲生女儿顾雪凝,那日万花宴本是她攀龙附凤的大好机会,最后却出了顾念这桩意外。 她心中有怨,哭骂着顾念低贱恶毒,坏她好事。 那母女俩相似的嘴脸忽而重叠在一起,顾念怔然回神,王姨娘的怨毒的话语扑出门外,直往她脑门里钻。 “好哇,好哇!小小的宣柳胡同竟出了位世子夫人,你可真清白,说出去谁信呐!” 顾念总算撑着膝盖慢慢站起,丫鬟清心忙上前扶稳她,悄悄叹了口气,随即低声问:“姑娘,要不先回房休息会儿?” 王姨娘怒火滔天,没人敢上前找不痛快,顾念朝正堂瞥了眼,点点头,默默走回后院偏僻的角房。 她心神不宁地坐在桌前,望着那壶茶水出神。 事情因何而起,又为何会变成那样不堪的局面?她一时竟很恍惚…… 她只依稀记得那日饮下宫女送来的一杯甜茶,过后浑身酸软无力。 就在失神混沌之际,她撞进了那人温暖的怀里。 他五指的力道稳而深,托着她无力的胳膊想将她扶起,可她站不稳,失去平衡往前倒去,两个人应势跌落在地,她的衣扣不慎挂在他腰间的玉环上。 一番挣扎,顾念衣带松疏,两袖堪堪滑落在肩头,她头晕目眩地轻喘着,抬眸,视线对上那双深邃似海的眼。 谢砚轻轻蹙眉,还没来得及问上只言片语,门外已传来长平公主的低呼。 再然后,便见着满脸愠怒的皇后及埋头不敢直视的一众宫女。 场面混乱,她当即被谢砚推到一旁,可衣衫却顺着他贴身的玉环往下扯。 皇后当即命人紧闭房门,谁也不敢嚼舌根。 可这桩意外还是传到了宫中,一时闹得沸沸扬扬,谢家不得不作个交代。 几日后,圣上赐婚,顾念错愕万分。 消息不胫而走,世家一众无曾预料,名满京都鲜衣怒马的谢小侯爷,竟会在万花宴上看中一位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 万花宴本意为京都世家儿女结良缘,寻常百姓望尘莫及,顾家门楣小,自然没资格收函赴会。 可王姨娘好一番筹谋,总算如愿以偿将顾雪凝送进这名利场。 她一心盼着亲女儿能在万花宴艳压群芳,莫说天潢贵胄,就是被某位世家公子相看上,顾雪凝下半生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顾念不过是个没人在意的搭头。 阴差阳错,无心插柳……如今要出嫁的是无人在意的顾二姑娘。 可是,她与未来夫君的相识可谓不堪。 她仍记得那日分别之际,谢砚端坐马背,冷眼拂过跪在阶前的顾家兄妹。 与他而言,顾念不知廉耻手段下作,至于顾明章和顾雪凝…… 顾念不敢再往下回忆,那日谢砚厌恶至极的表情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清心见她久久不发一语,不免担忧,“姑娘,你得盼着好日子,这才有奔头。旁的不说,你有侯府作靠山,王姨娘今后不敢再胡来了……” 顾念抬眸看向她,嘴角动了动,过往种种浮上心头,直教她打了个颤。 她本是顾家夫妇收养的孤女,并非亲生。顾老爷的原配董氏不能生育,五年前,他忽然将外室带回家中,正式收了房作姨娘,彼时顾念不过十岁。 与王姨娘同天登堂入室的还有一双儿女,那小郎君学名顾明章,比顾念还长三岁。顾念后来知晓,王氏早跟了顾老爷,董氏应当一直被瞒在鼓里。 至于这双儿女,按顾亭远的话来说,谁让王氏争气生了宣哥儿?顾家总不能绝后。 木已成舟,董氏不认也得认。 变故发生在那年腊月,顾老爷雪夜醉酒归家,不慎摔在沟渠边,脑袋着地当即没了生息。 董氏大病一场,捱了没两年,也于前年开春撒手离世。 王姨娘终于翻身当家做主,顾念才认清她的真面目。 她回转神思,轻轻叹了一声:“侯府便很靠得住么?” 于外人看来,无论是存着嫉妒又或羡慕,这桩婚事都是她落着大好。可于顾念本心,她只觉迷茫不安。 他们熟知彼此么,可曾独处过哪怕半日? 她只知对方出身高贵,可贵人的身份却并非品性的护身符,万一他并没有那样好呢?又或者,他只是看起来品行端方,实则跟养父那般,也悄悄在外收姐儿,养外室,总有一天蹬鼻子上脸…… 更何况她出身低微,若不是莫名有了这桩意外,事情又传到了皇帝跟前,她岂敢肖想嫁给名满京城的谢小侯爷? 这门婚事从一开始便清楚分明,是她顾念高攀了侯府,没有娘家作底气,她凭什么认为侯府能为她撑腰? 她默了半晌,站起身走到门外。 小院里的梧桐折下一弧日光,风吹过,顾念忽而想起故去的养父母。 那些没有王姨娘,也没有所谓兄长幼妹的日子,他们一家三口安宁美满。那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可顾念知晓再也回不去。 她站在廊下望着落叶失神,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才从外头回来便听说了二妹妹的大喜事,怎也没人去茶馆知会一声?倒显得我这个当兄长的冷落了。” 来人正是王姨娘的长子顾明章。 顾念怔然回神,忙回身一福,小心翼翼地说:“大哥哥好。” 顿了顿,又道:“本也是小事,不好麻烦大哥哥记挂的。” 顾明章轻声一笑,他盘捏着新收来的玛瑙串,慢慢走到顾念身旁,低声问:“二妹妹方才在想何事?” 她谨慎地回过身面对着顾明章,不知为何有些害怕离他这样近。 清心此刻迎了出来,快声喊了句大少爷,还不及说下半句,随即被他抬手挥退。 小院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顾念更加局促。 他们并非血亲,虽平时也以兄妹相称,可毕竟相处不长,也很少有独处的时机,感情自然没那样亲厚。 虽然顾明章嘴上一口一个妹妹,可行为举止却是轻浮,总有意无意要与她亲近,顾念与他相对,向来不觉自在。 她略一沉吟,稍稍退了半步,拘谨地望向顾明章,“这几日睡眠浅,觉着身子重,就想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大哥哥有事么?” 顾明章一时没答话,只是专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顾念被看得心慌,脸上却还须维持着勉强的淡笑。 过了半晌,顾明章才徐声道:“真想不到,二妹妹就要出嫁了。” 顾念面色一滞,犹疑了片刻,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顾明章有意拿她打趣:“怎么,二妹妹竟瞧不上谢小侯爷?” 她大惊失色,忙否认:“我、我自知配不上他。” 顾明章笑了笑:“这么说,二妹妹这是还不想嫁人?” 顾念被问中了心思,刹那间抬起头,唇齿轻动,一时不知该作何应答。 日光下,少女软嫩的红唇透着晶莹之色,那半截莹白的脖子被照透了那般,透出一层和煦的光。 顾明章不动声色地压了压眸子,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念头。 他自小就清楚得很,他这位毫无血缘的妹妹美貌不可方物,这么些年他只可远看,却不得亲近。 谁知一场稀里糊涂的万花宴,顾念转眼就要嫁人。 思及此,顾明章心中有些不甘。 他转眸盯着顾念的侧颜,心中浮起一丝燥意,忽然低声道:“念念若是不想嫁,我倒有个法子可赌一赌。” 顾念一时天真,没多想,喜出望外地转眸望去,倏地却撞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心中陡然一惊,下一瞬,顾明章忽而抖起袖口,扣住了她的手腕。 顾明章从来没喊过她的小名,无论堂前背后都是一声二妹妹,虽偶尔会透了些叫人不舒服的意味,可顾念并没多想。 她并不了解顾明章,于她来说,一句兄长,已是他们彼此最亲密的牵绊。 而此刻,他暧昧不明的姿态令她害怕。 她忙抽开手,霎时间再不敢追问:“不、不必了,大哥哥。” 她将这称呼说得格外清晰,步子也不由往后退了退,“方才是我一时糊涂,大哥哥千万别当真。” “你不想听听这法子?”顾明章挑了挑眉,再次眼疾手快的拉住她的腕,朝前一步。 他不待她拒绝,俯身凑在她耳畔低语:“念念可曾想过?你若早有属意的情郎,你俩情到浓时水到渠成,已非完璧之身,婚事自然得作罢……” 那暧|昧的气息洒落在她耳畔,顾念如惊弓之鸟,忙倒抽一口冷气,又怕又怒地挣扎,顾明章却忽然应势放开手。 顾念不由往后趔趄了几步,却又不敢声张。 她不待站稳,忍着屈辱的眼泪忙转身往屋里跑,一面高声道:“清心、清心?你快将大哥哥最爱吃的绿豆酥拿来,是我疏忽了,真该死。” 清心就候在院外不远,闻言忙快步进了小院,一边应声,一边还跟顾明章笑道:“大少爷快进屋坐,我们姑娘这几日心事重,实在不怪她,是我的过错。” 顾明章一拂袖,轻蔑地瞥了眼清心,笑意盈盈地说:“不必,绿豆酥哪儿都能吃。我一会儿要出趟门,二妹妹想明白了自可来东厢,我等着你。” 说话间,顾念已快步奔到了阶上,眼角的泪花忍不下去,后背牢牢抵着门,警惕又不安地望着顾明章。 他没打算再跟她进屋,只意味不明地露了个笑,随即阔步离开小院。 清心不知发生何事,忙走上前,关切道:“姑娘,怎么回事?” 顾念忙抬手拭去泪花,不想让清心瞧出端倪。 她虽天真,却不愚蠢,自然知晓顾明章在打什么主意,却又因自己明白这位所谓“兄长”的龌龊念头而心生恶寒。 怎会、怎会?这违背伦常的恶心事令她忍不住生出作呕的情绪。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而想到清心方才那句宽慰的话,若是侯府能成为她的靠山…… 不管顾明章有何打算,可顾念清楚,区区顾家,区区一个顾明章,无论他在外有多少狐朋狗友,他们也必然忌惮谢砚,绝不敢妄为。 她暗自思忖片刻,眼眸轻眨,低声道:“我得让他知难而退。” 清心不解地望着她。 第 2 章 城东长门街镇南侯府,宣旨的内官匆匆离去,正堂传出一阵动静。 “你还想抗旨不成!”老侯爷猛一拍桌,那内力震得面上的摆件东摇西晃。 坐在右侧的锦衣妇人瞪了他一眼,随即目光回转。 有个身姿挺拔的青衫少年站在堂下,生得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穿了一身练功服,瞧着像是刚从演武场下来,神态甚是潇洒。 堂上的中年人仍在骂:“说了让你别去,去了就别惹事,你非不听?好端端的一场万花宴,你辱了人清白,转头就翻脸不认。我谢震没你这样的儿子!” 谢砚面无表情地望着父亲,只说:“后悔也晚了,不然你让我娘再生个小的?” 手边的茶盏忽而掷出,谢砚漫不经心地偏了偏脑袋,瓷器碎了一地。 谢震怒道:“你看看你看看,反了天了!不过随军去了趟漠北,回来连他老子也不放眼里!” 长公主李玉真揉了揉耳朵,实在受不了丈夫声如洪钟的指责。 她好声好气道:“少珩不是这个意思。” 说罢,她悄悄朝谢砚打眼色,可他不领情。 “我哪儿敢不把威风凛凛的谢大将军放在眼里?我不过是斩首有功,受了舅舅的赏。您老人家不服气,进宫让他收回成命便是,”谢砚顿了顿,又挑眉道,“哎,您不如顺带将这桩婚事也一并说了,请圣上三思,咱们皆大欢喜。” 李玉真这回也冷下脸来,“谢少珩,你在说什么胡话!” 谢砚终于端正了姿态。 他正色,垂眸下视,朝二老规矩地作揖行礼:“父亲、母亲,少珩已再三言明,万花宴只是一场意外。若圣上执意赐婚,我不得不遵旨从命,可此事到底非我所愿。” 谢震和李玉真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 那日消息传回侯府,二人由惊转疑,从疑化叹。 他们自信谢砚的品行为人,知晓他绝非京都世家那些个浪荡公子,更从来没有寻花问柳的恶习。先是觉得荒谬,可问过宫里证实此事非虚,那姑娘的确衣|衫不|整地与谢砚纠缠在一起…… 皇后顾及谢家的颜面,本不想将此事闹大,由此并未深究。 谢震和李玉真弄清原委,也当是一场意外,二人已通过气,就算皇后不作为,可毕竟事关女子清誉,李玉真原打算找个妥帖的法子补偿顾念,哪怕认她作干女儿也无妨。 大家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谁知长平公主年幼冲动,回宫后将此事当乐子,先一步向皇帝“告了状”。 彼时宜贵妃正伴圣驾游园,正好将此事听了去,不知她与皇帝说了些什么,天子金口玉言,谢府等来了圣旨赐婚,此事覆水难收。 永宁公主清了清嗓子:“少珩,你说此女心术不正,可却并无证据。旁的不说,空口白牙辱人品德可非君子。” 谢震深以为然,他附和道:“你娘说得对,无论你有多不愿意,如今都得认命。还有,你更不得在外传扬那姑娘的闲话。” 谢砚轻轻蹙眉,暗忖了片刻,最后还是沉默。 李玉真见他不再言语,稍稍侧过脸看向老侯爷,二人好似心意互通那般迅速对了对眼色。 谢震沉下嗓,慢慢道:“砚儿,近来御史台屡次参奏外戚干政,圣上因此不胜其烦,你我心知肚明,这所谓外戚……咱们谢家就差被指名道姓写进奏折。” 谢砚本还在思虑万花宴上的龌龊,忽而听得谢震一番语重心长,即刻回过神来,面色凝重地望向父亲。 谢震顿了顿,又道:“你此次北伐有功,已有不少人来我面前说亲,你母亲也听到些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竟有人把媒做到了圣上跟前。你猜猜这些人背后究竟是皇后,又或是贵妃?旁的也不说了,难不成你愿意将自己拖入皇权交易当中?” 谢震言罢,李玉真迅速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她出身尊贵,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又是当今圣上的亲妹妹,自然从小备受恩宠。 那年万花宴,先帝指着人群中的谢震对她道:“谢将军可配吾儿?” 李玉真红着脸不敢说话,二人成婚之初也并非能称作两情相悦。 可贵人命好,婚后李玉真被宠得没边,谢震对她情有独钟,从没打算纳房娶妾,这么多年夫妻二人如胶似漆。 李玉真如此也算美满,她自知姻缘玄妙,日久生情也非坏事。 她暂放遐思,轻叹:“好了,你说这些做什么?皇兄何时对你有过猜忌,这么些年他对少珩的偏爱还少么?只不过此事闹开了,须得有个交代。你也知晓皇兄最重礼节名声,这事谁也怪不着,你遇着了就得认。莫说是少珩,哪怕当日是燕王、楚王,皇兄也不会有心包庇。” 谢震语塞,忙解释:“我也是这个意思,玉真,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二人自顾自地绊着嘴,谢砚插不上话,只得无奈地别过脸去。 他心知肚明,皇帝小题大做非要降旨赐婚,不过四两拨千斤,侯府上下陪着演出戏,轻易消解了所谓外戚之患。 堂堂谢小侯爷的心上人只是位出身低微的平民女子,妻族无权无势,不涉党争,谢家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皇帝堵住悠悠众口,有心之人再无放矢之地。 这门婚事来得突然,却也十分合时宜,天时地利人和,由不得他不认。 谢砚自知此事再无争辩的余地,更懒于纠缠,他拜别双亲,转身出了正堂。 他才过游廊,侍卫秦仲文匆匆来报:“公子,府外有位姑娘求见。” 谢砚蹙眉道:“见我?” 秦仲文沉声:“公子,是那日万花宴的顾姑娘。” 谢砚一怔,不免更觉荒谬。 从来也没听说过哪家姑娘还没纳征定亲,便主动找上门要见郎君。 他转过身看着秦仲文,“就她一人?” 秦仲文称是。 谢砚不答话,撩了袍子大步如飞地往外走。 过一道石屏,穿过宽阔的院子,二人行至侯府正门。 谢砚踏出一步,抬眼便瞧见站在不远的黄裙少女。 他稍抬手,秦仲文心领神会,默默退到一旁。 谢砚望着那抹鹅黄淡影,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厌恶。 顾念此刻正低垂头盯着裙下露出的绣鞋,她搓着鞋尖,小心翼翼地踢着碎石子,并没有察觉谢砚正朝她走来。 一道影子投落,遮挡了她面前的日光。 顾念一怔,忙抬起头来,只见谢砚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两人不过半臂距离,她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说上来,她与谢砚只见过三面。 上一回是在万花宴,她跪在园外送别贵人,谢砚锦衣玉冠骑着马,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 再之前,是那日北伐大军凯旋,春风得意马蹄疾,谢砚端坐马背,银甲照白马,少年将军意气风发。 顾念在乌泱泱的人堆里匆匆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瞧见谢砚的脸。 而今日,他青衫束发,神姿潇洒英武,却是满脸冷淡之色。 顾念一时慌张,她想了想,这才扯出一丝笑,低声道:“见过小侯爷。” 谢砚开口就没好话:“如此迫不及待要见我,怎么,你怕我抗旨不从最后美梦落空?” 第 4 章 顾念见今夜堂客诸多,不想与人拼桌,便跟小二叫了些现蒸的小点打包带走。 她领着清心走回榆林街,回到药铺时伙计们刚吃过饭,正自发地收拾碗筷桌椅。 这几日因万花宴的意外,她空了几日没露面,伙计今日再见她不免嘘寒问暖。 赐婚一事尚未传扬开,顾念不想节外生枝,只敷衍说家中有事,大家笑笑各自散去。 药铺一层做买卖,二层辟出了间小阁楼,可容人休憩自住。 顾念每月头尾忙得脚不沾地,偶尔会在药铺留宿,由此大家见怪不怪。 她应付过伙计,招呼清心吃饭,自个儿对付几口便进了账台核对这几日搁置的账目。 夜色渐浓,京城热闹非凡。 榆林街毗邻全城最繁华的夜集,人气汇拢,一半到新门大街,一半去了南面的回马楼夜市,此处正好落了清静。 临近立夏,药铺惯常在外搭个凉棚,摆上桌椅板凳,提供免费的凉茶赠饮给城中百姓纳凉消暑。 路人途径药铺,偶尔会坐下来喝杯凉茶解心火。 一拨人离去,外头又来了几位熟客,她们就着矮凳坐下,其中一人拎起凉茶壶掂了掂,朝里头道:“东家姑娘,可好再提壶凉茶来?” 顾念在里头应了一句,撩开帘子去了煎药房。 那几人边聊边等,话题离不开京中大事。 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北境战事总算平定,这一仗打了足足大半年,皇帝亲征北伐,十六部首领尽数归降,零星几个不成气候的小部流窜至漠北深处,期年不敢再犯。 皇帝龙心大悦,金袍一挥犒赏三军。 其中一人得意道:“我表婶闺女的小叔子在兵部当差,说是随骑出征的燕王得了头赏,连带帐下沾光,可不得了……” 又有人道:“我可听说,这回立头功斩首大员的是镇南侯世子!” “啧啧,难怪那日大军进城,带头伴圣驾的是谢小侯爷。果真虎父无犬子,谢老将军后继有人呐!” 正是此际,顾念提了壶新煲的凉茶出门,忽而听她们提起谢砚,不由心底一坠。 她五指紧了紧,缓步走上前,提起空壶放到墙根下,顺手替那几位姑婆满上凉茶,得了几句感谢。 她们的话题又顺道转了:“你们可知,先头那万花宴,本就是圣上为小侯爷和楚王选妻所设……” 说话的仍是那位在军营有些人脉的大娘。 “楚王爷及冠已有好几年,可至今仍未娶妻,实在不成体统……我可听说,他在府内养了几房美妾,成日寻欢作乐,啧啧,名声可不大好!” “嘘!你不要命啦!竟敢妄议贵人……” 众人发出一阵嘘叹,顾念心神不宁,忙提着空壶走回药材铺,再听不清外头的闲言。 迎头撞见药铺的老账房凌阿九。 他朝顾念颔首,随即面露难色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顾念疑惑地望着他,步子不停地往煎药房走,顺口问:“九叔,你还没回家?” 她将空壶放在长桌上,取了条干帕擦手。 凌阿九迟疑道:“二姑娘,有件事得与你知会一声。” 顾念认真地望着他。 他走近半步,压低声音:“二房夫人昨日在铺子里支了三十两银子,没说用途,只催得急。铺子里的现银不多了,你待会儿要点点么?” 顾念暗忖了片刻,这才和颜悦色道:“无妨九叔,许是姨娘有急用,本就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的。” 凌阿九只得点头说是,迟疑着又道:“还有,今早二房夫人带了人来看铺子,我瞧那意思,似是打算买卖……虽以前也有风声,但到底没带人来瞧过铺面,这回是当真要卖?店里的伙计不安心,想让我问问你的想法。” 顾念闻言一怔,当即道:“九叔,你让大伙儿放心,药铺我不卖的。” 凌阿九见顾念神色坚定,不好再追问,这便点了点头,低声与顾念告辞。 顾念蹙眉一叹,目光落在那摞账本上,心中惴惴不安。 寻常人家也就罢了,婚后若要维持生计,夫妻各有一份收入自然最好。只是她眼下要嫁入侯府,也不知规矩如何?她若不能出门主事,这药铺只怕难保安稳…… 顾念不敢再贸然去见谢砚,只琢磨今后有机会再问清楚。 谁知几日后,谢砚却主动找上了她。 顾念这日刚从煎药房出来,手里还端着赵大娘的风湿药,刚煎好,还不待倒出来放凉。 伙计大元扑上前来朝她挤眉弄眼,顾念仔细手里的活儿,只瞥了他一眼,“怎么,看这神采是捡着钱了?” 大元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凑近她:“东家,外头有贵人找。” 顾念顺手将瓦煲放好,好奇地抬头朝外看了看,轻纱帘被风吹开,谢砚一袭青衫牵马而立,当真蕴藉风雅,湛然若神。 他偏巧转过眸子,二人视线相逢。 顾念瞪大了眼,顾不上拆下袖带,忙让伙计看好瓦煲,急匆匆便往外走。 此际已过早市,路上行人不多,可谢砚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顾念不想张扬,更怕榆林街邻里议论纷纷,一时并未多想,拽了他的胳膊往药铺里带。 谢砚“哎”了一声,并未防备,竟被顾念轻易扯动脚步。 他不及多言,顾念埋头往前,又见屋里坐着伙计客人,此刻木愣愣地望着二人,当下并未认出谢砚的身份。 她又是怨恼一叹,当即拉着谢砚躲进了二层小阁楼。 阁楼幽暗,顾念勉强能站直,却苦了高大挺拔的谢砚。 他别扭地曲着肩,心中漫起一丝不悦。 本是光明正大的关系,眼下却被作弄出男盗女娼的鬼祟,顾家人果真上不了台面。 顾念终于稳下神思,察觉到谢砚憋屈的姿势,一时又起了悔意,忙道:“小、小侯爷,要不坐下说吧?” 谢砚蹙眉道:“不必。” 他往前挪了挪步子,想找个稍稍宽裕的位置,不料阁楼之中堆满杂物,二人已无更多转圜余地。 他这一动,非但没让出宽敞的空间,反而无意中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他身材高大,足够将顾念整个人遮掩起来,而她只得埋着头,因抬眸与他对视,两人的距离似乎会被拉得更近。 顾念迟疑了半晌,这才问:“小侯爷,你怎么会来榆林街……是有哪儿不舒服么?” 谢砚垂眸,少女青丝如瀑,隐约瞧见她秀致的鼻尖,圆润的下巴底是若隐若现的锁骨,他别开视线,目光落在她的肩头。 天气热起来,城中女子习惯换上轻透的纱衣,那片雪色在碧青纱袖之下若隐若现,将他的心念搅得愈加纷乱。 谢砚再转眸,只得直视着顾念的发髻,那里坠了支样式普通的珠钗,瞧得出不值钱,看做工也已上了些年头。 他不再任由遐思飘远。 “我去了趟宣柳胡同,管事跟我说你不在,”他顿了顿,留意到阁楼那头窄窄的一张小床,“你就住这儿?” 顾念听出来,他语气里有质疑跟意外,可她并不想与谢砚倾诉家事,他们的关系远没有到那样相熟的地步。 她点点头:“近来事情多,我住在铺子里方便些。那……小侯爷有事么?” 谢砚瞧出她不愿多说,正好,他不是扭捏之人,更不爱管旁人闲事。 他淡淡道:“太后玉体抱恙,奈何钦天监已择了吉日,为免冲撞,你我的婚事不得大办。” 他特地冷着嗓子,带了不容置喙的语气。 阁楼内一阵沉默,谢砚微微皱眉,不知顾念作何思索。 他们静静对立了片刻,顾念见他迟迟不再发话,不由好奇地抬眸看向他。 谢砚恰好落下目光,顾念前额软顺的绒发蹭过他的喉结,二人俱是一怔。 顾念的双眸泛着莹润的水光,像是荷叶下被日光照影的碧波,忽而闪了谢砚的神思。 她脸上带着些许疑惑,又因生来就有丝柔弱的气质,眼下更显无辜。 顾念见他无话,终于细声问:“小侯爷,您就是来与我说这事的么?” 谢砚脸色一滞,良久,他轻轻颔首。 她忽而松了口气。 昏暗的阁楼中,谢砚瞧见她嘴边露出一丝淡笑:“也好,我不想张扬。” 他心神一震,实在不懂顾念作何思量。 他这番前来本做好了纠缠的打算,他自认顾家不好对付,想也知晓,这般迫不及待攀高枝儿的门户,怎会愿意冷冷清清将女儿嫁出去? 莫不都提千百个要求,讲究铺排风风光光的大场面,以示门楣高扬,从此飞黄腾达。 他甚至在想,若她要讨价还价,只要数字合理,他也并非不愿花钱买个清净。 可她这一招软拳打得他措手不及。 一时无言,谢砚蹙眉望着她,顾念被他侵略而探究的目光看得脸颊发暖。 从来也没与陌生男子离得这样近。 日头升起来,阁楼温度在攀升,顾念不自觉起了一层薄汗。 她局促地往后挪了半步,却忘记身后已无退路,小腿磕在矮柜上,微微吃痛,这一下惊得她神思回拢。 顾念下意识低头看,脑袋却蹭到了谢砚的胸膛,她又猛地抬头,不得不再次贴上前,忙小声解释:“小侯爷,对不住……” 谢砚只得抬掌按住她的肩,帮她稳住身势,过后又迅速放开五指,沉声:“别动。” 顾念无声地点了点头,只得说:“小侯爷,您不必特地来与我商量此事,一切按侯府安排便好。” 商量? 谢砚皱了皱眉,他的语气绝算不上友善,可在她看来,他竟是在与她商量? 他愈加不解,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忽而问:“你自己能做主?爹娘会答允么?” 话音沉下,此间落针可闻。 阁楼里弥漫着令人惆怅的沉默,久到谢砚不由好奇。 顾念的声音很低,音如蚊蚋:“我爹娘已经过世了。” 谢砚一怔,下意识道:“对不住,”他顿了顿,压制着追问的冲动,补了一句,“顾姑娘。” 语气终于不再那样冷硬。 顾念怔然抬眸,脸上浮现一丝意外,这是他头一回正式称呼她。 谨慎而守礼,带着世家公子生来的妥帖克制,顾念不由心神一荡。 她忙摇摇头:“小侯爷多虑了。” 话音落,阁楼里再次静了下来。 二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谢砚忽然闻见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并非是苦涩干瘪的味道,而是像熏檀那般特别的幽香。 他一时心神安宁,不知为何,忽而觉得顾念似乎也没有那样令人厌恶。 谢砚不想在此久留,他朝顾念颔首,提步离开。 顾念在他身后怯生生地说:“小侯爷留步。” 谢砚的脚步顿在楼梯前,他半扬起下巴,轮廓分明的侧脸被幽光投落一道晕影。 顾念心底一坠,即刻回神,趁机道:“小侯爷,若、若我嫁入侯府,今后还能在药铺干活么?” 她绞着手,虽已想好了说辞,可也怕谢砚追问不休。 而谢砚只是皱了皱眉,抛下一句:“随你喜欢。” 心中只想,她若正经想在外做事,二人最好不见面,也免得纠缠。 顾念心意宽松,忽而露了声笑,语气轻快地冲着谢砚的背影道:“多谢小侯爷!” 阁楼外传来沉闷的脚步声,每一下都好似落在顾念心间,谢砚身上那阵松竹清香萦绕在狭小的阁楼中,一点点往她呼吸里钻。 这是熏香么?却没有顾明章身上那阵发腻的厚重,这味道如谢砚其人,是顾念说不出的妥帖。 他走了许久,可那味道却好似越来越清晰那般,搅得她神思飘远。 她想起方才谢砚留给她的侧脸,不觉长睫轻飞。 第 5 章 谢砚的婚事匆忙,免不了惹人议论,可皇帝和谢家拿了钦天监来作借口。 监正察言观色,知晓圣意,特拟了三个吉日。 一个是下月初五,另一个则为明年春后,再远一些已去到后年腊月,显然都不合适,大家顺顺当当将把戏唱完,如此,谢小侯爷的婚事就此落定。 谢震本就不讲排场,尤其此际敏感,更怕大婚遭人非议。 琐事议定,侯府便着手安排定亲事宜。 如此一来,不管顾念先前再如何隐瞒,待到媒人上门,她要嫁入侯府一事很快传遍全城。 她害怕看热闹的人纠缠上门,索性让药铺众人休沐几日,独自留在榆林街躲清静。 离大婚只剩几日,未免媒人品察出端倪,顾念不得不搬回了顾家。 她有心躲着顾明章,夜里不敢灭灯,睡得也很浅,如此提心吊胆过去两日,一切相安无事。 想来他应是权衡过一番,到底不敢妄为宣|淫。 顾念在家里见过媒人,这便知晓谢砚属龙,比她大四岁,那老嬷嬷嘴甜,一个劲儿说二人格外般配,是六合之缘。 王姨娘皮笑肉不笑,忍着不耐听媒人说完,转头直接回了别院。 赶制的新婚绣服由宫里的嬷嬷送来,随行的还有教授礼仪的女官。 寻常世家公子成婚并没有这样大的排场,更没这般繁冗的礼节,全因谢砚同是李氏皇族的血脉,哪怕婚仪从简,该有的规矩也不可怠慢。 顾念惴惴不安,大婚的迷茫和不安催赶着她往前,繁琐的礼节和世家讲究令她喘不过气那般。 她能从这些人的表情里看出旁人对她的态度,鄙夷、轻视,又或冷漠、猜忌…… 顾念已无路可退。 转月初五,大吉。 大盛朝婚俗,女子出嫁当日娘家众人需回避,说是不盼不念,出嫁的女儿不回头才能过上好日子。 说归说,真正疼惜女儿的家族总能找到各种由头送姑娘出门。 王姨娘本就不愿见顾念落得好,如此连装装样子也不情愿,借口说闪了腰下不来床,顾家一众心领神会,躲得干干净净。 宅院冷清,顾念身边唯独站了清心一人。 她披着红盖站在院里,视线只及足下。 胡同传来一阵动静,喜婆在门外便开始唱好话,进到院内,发觉竟只有新娘一人,不免诧异,所幸话语未停,总算没有失态。 有人行至面前,顾念五指一颤,视线里多了一双金纹软靴,意头格外好。 谢砚沉声:“握着我的手。” 掌心摊开,五指修长如玉,有几道浅浅的茧痕,他提剑拉弓,是个战无不胜的英勇将军,而今后,她将成为他的妻子。 顾念心跳怦然,慢慢抬起手,那抹鲜明的红衬托着她透白的皮肤,指腹虚虚搭在他手上。 转瞬,谢砚收拢五指,那阵温暖而不由分手的力道蔓延开来,顾念一时心神震荡。 他将她牵出了院子,伸出胳膊,顾念迟疑片刻,直到清心小声提醒:“姑娘,该上喜轿了。” 顾念这才回过神来,忙搭着谢砚的手登上轿子。 喜婆继续唱词,迎亲队不敢耽搁,直接回了长门街镇南侯府。 哪怕谢砚明言不得铺张,李玉真也不愿太过将就,毕竟是独生子成婚,人生大事不可怠慢。 红毯铺到了侯府大门外,谢砚扶着顾念落地,随后执了牵红的一端,二人并肩慢行。 身上脚下不断有五谷杂粮洒落,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令顾念脸颊发暖。 花生桂圆红枣……全是吉祥的寓意。 走过第一道门,谢砚忽然停下步子,喜娘高唱:“新人共跨火盆,除晦、福临!” 谢砚掀了喜服一角,率先跨了过去,顾念左右各来了一位小婢女,替她拢起长裙,她跟上谢砚,紧接着又跨过马鞍,求夫妻一世平安,生死同眠。 踏入第二道门,穿过院子,红毯一路铺到了正堂。 顾念只听见了公婆的声音,却不见真容,大盛朝的规矩,新妇成婚当日不得见家翁,三叩九拜过后,奉茶是隔日清早的礼数。 礼成,她被蒙着头,一路跟随谢砚的步伐。 自正堂离开,经游廊,过小花园,众人簇拥着顾念往前走,总算跨进了院子。 顾念不及好奇,人已被送入室内。 她跟谢砚并肩坐在床边,仪式仍未结束。 长发被剪下一缕,她从红披的缝隙瞧见两簇乌柳被鲜艳的红绑在一起,不由心念微漾。 喜娘唱:“揭盖头、落头红,百年好合!” 顾念呼吸一滞,目下是谢砚如玉石般的十指,他拉起红披两头,慢慢往上揭开。 她不敢面对,可随着他手指的去势,无端被吸引,顺势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谢砚金冠红袍,深眉星目,着一身喜服更显俊朗不凡。 她局促地眨了眨眼,面带红晕,透白的肤色更显莹润。 谢砚的眸色闪过一丝涟漪,很快复归平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顾念一眼,别过脸,伸手握过两杯酒,抬指朝她递来。 喜娘笑:“交杯同饮,琴瑟和鸣。” 谢砚俯身朝她靠近,二人的喜服蹭到一起,他们从未有过这般亲昵的姿态。 顾念憧憬着、期盼着、带着莫名的喜悦,低下头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喜娘殷勤地接过杯子。 谢砚很快松了手,彼此再次拉远了距离。 “谨托信物,情有独钟!” 婢女托举着一双玉簪走上前来,那是由一块冰种翡翠雕出的两支玉簪,款式精巧别致却不浮夸,种水极佳。 谢砚将玉簪握在手中,忽而抬手勾起顾念的下巴,她一惊,不解地望向他。 他心无旁骛,随意将其中一枚斜|插|入她的发髻。 室内一片热闹,婚仪礼成,喜娘分发着喜糖和喜饼,众人笑笑闹闹地离开了别院。 这边终于安静,谢砚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站起身来。 顾念怔了怔,却因规矩所制不得开口追问,她怔然望着谢砚,他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室。 她怅然若失地攥紧宽大的袖子,五指又松开,反复几次,内心煎熬。 她知晓谢砚得去去前厅迎客,而她坐在床上不能走动,更不得说话,只能垂眸盯着绣鞋出神。 这场婚事来得突然,又因谢震明言简单操办,由此宴请的宾客人数也很谨慎,甚至比不得那些没落世家庶子的成婚排场。 但谢砚对此并不在意,应付过众人,这便拉了张椅子坐在角落喝闷酒,半点也没新郎官的样子。 李淮知晓谢砚心情欠佳,没故意找他不痛快,只在旁默默相伴。 喝到意兴阑珊,李淮叹了口气:“你也不必如此,退一步说,男儿郎总归要成亲。顾姑娘生得花容月貌,称得上世间绝色,你白捞一大美人作媳妇儿也是开心事。” 谢砚睨他一眼:“不如你替我成亲?” 李淮瞪眼凶他:“别让我在大喜日子赏你俩巴掌。” 谢砚冷笑:“你打得过我?” 李淮“嘶”了一声,指指点点:“今儿你新婚,新郎官我得罪不起。” 谢砚听着刺耳,转过眼,盯着手里空荡荡的玉杯出神。 宴席将散,李淮没法一直赖着不走,他最后宽慰了几句,这便起身向侯爷辞别,临走前又深深望了谢砚一眼,只盼他自求多福。 谢砚饮下最后一杯酒,这便缓缓站起身。 他挥退仆从,一人执灯慢行,远远地瞧见别院灯火通明,不由蹙了蹙眉。 他走进院子,瞧见顾念的陪嫁丫鬟仍规矩地守在门外,明明神色局促不安,可身子不偏不斜,应是不想给自家姑娘丢脸。 清心见谢砚独自回来,忙快步迎下阶前想要伸手接过灯笼,谢砚抬手一挡,只说:“下去吧。” 小丫鬟迟疑了片刻,又忐忑地朝身后瞧了一眼。 她见不着坐在内室的顾念,虽放心不下,却又不敢忤逆谢砚的命令,最终低声应了一句,沿着小院退去了偏房。 谢砚站在院子里踟蹰片刻,终于灭了灯笼慢慢走进屋内。 外厅的圆桌上摆满了新婚求吉祥的糕点干货,一对如意宫灯,是多子求富的款式。 他挥灭外头的灯,明显察觉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动作有些大。 顾念已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忍着疲惫和饥饿连忙坐正。不觉脑袋轻晃,头上的珠钗步摇相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也正是此际,一抹红影绕过屏风,顾念怔然抬眸,见谢砚醉眼朦胧地站在远处。 外间暗了下来,内室烛火通明。 那些光照在谢砚脸上,他像被朦胧的光晕笼罩着,顾念有些瞧不清楚他的面目。 她紧张地期待着,却因规矩而不得言语,她以为谢砚会将她扶起,哪怕不是嘘寒问暖,起码也会问一句饿不饿累不累? 可谢砚并没有走到她身边,他像没瞧见她那般,自顾自地顺着圆桌坐下,拎起玉壶倒了杯茶。 顾念怔然望着他,手指轻轻抠着绸被。 正当她六神无主之际,谢砚转眸看向她,满面透着冷色。 第 6 章 谢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美人如月,在灯下更添一丝妩媚。 她的妆容有些晕开,眼尾多了丝朦胧之色,因整日下来滴水未进,唇脂浮起细纹,更凸显她嘴唇的形状,秀致而饱满,像初开的粉杏…… 谢砚并不知晓,他为何会留意到这样的细节。 只是在这一刻,他面对这场勉强的婚事,想到的不是仙姿如玉,不是温香在怀……他只想知道,顾念究竟能装得了多久? 他心如冷霜。 顾念眨了眨眼,终于等到谢砚发话:“你想一直坐着当哑巴?” 她面色一滞。 按规矩,夫君当牵起她一同坐在桌前,两人共饮一壶甜酿,再同吃一碗花生红枣汤圆。 待洗沐过后,感情浓好的新婚夫妻还会在镜前依偎,郎君替夫人梳拢长发,过后吹灯同塌而眠。 她不知能否回话,可谢砚没有移开视线,他在问她。 她朱唇轻启,终于低声道:“小侯爷,按规矩……” 谢砚冷声:“按规矩,我还得替你松髻梳发,可我没这个打算。” 字字落地,顾念忽而察觉自己的一颗心,“啪”得一声像被拉扯到地上。 那一丝丝对日后点滴的憧憬和向往,在这一刻摔得粉碎,这句冷漠惊得她回过神来,真真切切地捕获到了谢砚眸子里的那份厌恶。 她真不该存着荒唐的期盼,怎会以为他的修养克制托出的便是真心? 顾念忍着泪,霍然站起,别过脸小声道:“我、我去梳洗。” 洗房已有婢女在候着,谢砚听着水声淅沥,垂眸扫过那一桌合欢如意。 他心烦意乱地召来门房,命人将这些物件尽数清理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顾念对此一无所知,她木然坐着,只觉小腹隐隐作痛,应是太久未进食所致。 被派来疏雨轩伺候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丫鬟,她们自称月梅、月香。 顾念不敢开口问她们要点心垫垫肚子,只得咬牙忍耐。 这一去便是半个时辰,连水也换过一回,顾念这才彻底洗净脸上的浓妆,换上新制的绸红深衣回了内室。 谢砚看也不看她,洗房新换了水,他径直绕到屏风后面,挥退了想要跟上前的婢女。 小丫鬟之前没有跟在谢砚身边伺候过,由此并不了解他的行事习惯。 二人默默对视一眼,自讨没趣,便慢慢退到妆台前,朝顾念一福:“婢子伺候少夫人拆发。” 两人嘴上称呼着少夫人,语气里却没有几分恭敬。 顾念连声道谢,却并没有讨得她们的感激,手底下动作算不得温和小心,几次扯得顾念吃痛低呼,二人却置若罔闻。 总算安顿妥当,月梅、月香从容退到一旁,再没言语。 顾念从洗房出来便瞧见了空空如也的圆桌,此刻胃里又翻起一阵酸疼。她思虑片刻,刚回过头打算问个主意,最后还是默默起身倒了杯茶水。 两个婢女看在眼里却全当不知。 几杯热茶下肚,那迫人的饥饿感翻涌上来,顾念有些后悔。 她忙放下杯子,洗房仍传来阵阵水声,她不好意思开口,更不知清心身在何处,抬眸望了眼候在一旁的月梅和月香,再次忍住了询问的念头。 最后,她只得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规规矩矩地等在喜床.上。 洗房那边的动静终于停下。 顾念原本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再次被缓缓地提了起来。好似踩在羽毛之上,轻一步重一步,忐忑不安。 出乎顾念的意料,谢砚换了身缎蓝色的深衣,他额前带了丝水气,削减了几分凌厉,多了丝蕴藉温润之意。 那缎蓝衬得他身形瘦长,如墨如夜,松垮的领口下是饱满迸张的肌肉,霎时令人移不开眼。 月香红着脸上前,想要伸手替谢砚披外袍,手还没施展开,谢砚睨她一眼:“下去。” 小丫头一怔,像是被戳破把戏那般忙埋头应声,匆匆退到一旁。 谢砚冷眸扫过,又道:“都下去,不必伺候。” 月梅、月香皆是一怔,随即福身诺下,快步离开了主屋。 顾念揪着绸被,紧张地望向谢砚。 她方才沐浴更衣,明明是要解带入睡的时辰,月香却替她系了裹胸,还说这是规矩。 她没勇气开口问是哪来的规矩,只以为自己见识短。可那小衣勒得她有些闷,眼下被谢砚的气势吓到几分,呼吸急促起来,胸前起伏剧烈。 灯影朦胧,他能瞧见她宽松里衣下深深的一道阴影,只暗道:她果真惯会狐媚手段,半点不知礼义廉耻。 顾念瞧见谢砚的脸色,欲言又止,谁知他长臂一扬,内室一息灯灭,两人之间隔了沉沉夜色。 她听见谢砚的脚步朝她而来,他缓缓坐下,被子掀开,顾念察觉到身后一阵动静,过后很快止息。 她不由一怔。 谢砚自顾自躺下,半点没理会她,好似屋子里并没有第二个人那般。 一阵强烈的羞耻感漫上心头,顾念只得摸黑朝后挪动,小心翼翼,不敢碰到已经安榻就寝的谢砚。 他朝外睡,她只得靠里躺下,没得商量,更不必过问。 顾念小心地拢好长发,稍稍侧身,十分别捏地松开了裹胸的系带,总算没了那阵紧绷的憋闷。 她平缓住气息,动静极小,如傀儡般四肢僵硬地平躺着,睁眼望着床幔。 夜色深重,她知道那床幔是鲜艳的红色,可红色带来的这份喜悦却并不属于她和谢砚。 她盯着那抹阴影出神,不知不觉竟陷入沉睡。 浓夜过半,顾念挣扎着清醒过来,她忍着胃部的不适,一时冷汗涔涔。 这一日,除了迎亲时喜娘给她塞了几颗求好意的桂圆和花生,她再未进食。 她本想趁谢砚沐浴吃些汤圆糕点,可谁知待她洗好,桌上的那些物件已被清空。 到后来,她想问,谢砚却没给她这个机会,早早拂灭如意鸳鸯灯。 直到当下她饥饿难忍,生生被疼醒。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那阵难受平息,这才慢慢地撑起身,一点点朝外挪去。 今夜乌云遮月,内室不见光亮,她又怕惊扰谢砚安眠,只得摸索着凭直觉往外探。 五指才刚刚触到床沿,顾念半个身子已朝前探去,忽地一阵阻拦,一双热而有力的掌掐住她的月要,她往后仰面倒下,整个人被摁回床.上。 忽而漏进一道光,恰好投在床间,影影绰绰,顾念只能瞧见谢砚的眉眼,带了些喑哑不明。 他开口,声音沉似砂砾:“做什么?” 落在她月要间的掌没松开半分,那温度像烫进皮肤里那般,顾念慌张地眨了眨眼,望着谢砚低声道:“我、我……” 要坦白么?顾念心底害怕,更觉得丢脸。 哪有新嫁妇头一回起夜,竟是为了找东西填饱肚子?倒显小家子气不上台面。 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团在心口,衣襟稍稍敞开,雪色酿出,夜色难抵。 顾念听见他的呼吸更沉了些。 也正是这一息的迟疑,谢砚忽然直起身,腰间的温度霎时抽离,顾念怔然望着他的背影。 他已翻身落地,站在床边默了会儿,忽而扔下一句冷言冷语:“别白费心机,明早敬茶别误了时辰。” 顾念又是一怔,下意识问:“小侯爷,您去哪?” 谢砚稍稍侧脸,黑暗中,顾念瞧不清楚他的神情,可他并没有回答,只是缓步绕过了屏风。 第 7 章 顾念被他吓着了,一时间忘了目的,她独自躺在宽敞的大床,慢慢回想谢砚刚才那句警告。 所以,他以为她是故意吵醒他的么? 她想解释,可眼下已经迟了。 顾念怀揣着这份惴惴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许久,过后再次迷迷糊糊进入睡梦。 翌日一早,主屋的大门刚被推开,顾念已滕然睁开眼。 她在药铺做事,早起已成习惯,朦胧中忽一回神,方想起她今日不必赶去药铺打点,而是要与谢砚一同前去敬茶改口。 顾念慌忙坐起,也正是此际,屏风之后走进来老少三人,清心并不在其中。 为首的是疏雨轩掌事钱嬷嬷,她朝月梅、月香扬了扬下巴,两个丫鬟走上前朝顾念福身,随后扶她在妆台前坐下。 顾念任由她们摆布,瞧不清身后的动静。 钱嬷嬷独自走近大床。 她在绸褥下一阵摸索,随即抽出条绣工上乘的丝绸帕子,白洁如新,乍一看格外刺眼。 钱嬷嬷当即变了脸色,她抿了抿唇,将喜帕叠好揣在手中,再回过身来,打量顾念的眼色稍有不同。 月梅在替顾念挽发,月香端来一杯温茶,直接递到顾念面前。 顾念怔了怔,小心接过,犹疑着举杯过到面前慢慢喝了一口,还不待月香递来铜盆,她已慢慢咽下。 月梅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月香嘴碎促狭:“少夫人,这茶是拿来漱口的碎叶渣子,可不值一品。” 顾念霎时涨红了脸,忙垂下头道:“是我没认清楚……” 她一时慌乱,捏着茶盏的手竟在微微颤抖,更惹得两个小婢女止不住笑。 她忙将茶盏搁在台前,一不留神,那茶盏差些没放稳。 还是月香手快托了一把,又不住暗讽:“哎哟喂!是说茶叶不值钱来着,这茶盏倒是真真儿的官窑贡品,可摔不起呐!” 顾念再不敢言语,绞着手,无颜抬头直视二人。 倒是钱嬷嬷终于发话:“这般爱翻舌头,手里活儿倒慢,怎不去天桥底说个痛快!” 说归说,语气倒也没要问责的严厉,想来只是怕两个小的做太过,顾念才嫁进门不知是个什么脾性,初初看着软弱好拿捏,可也怕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万一闹大了不好收拾,她也跟着受连累。 两个婢子一福身,慢忍着嘴边的笑,手脚麻利地继续伺候。 正堂桌上,早膳已逐一摆开,那香气扑进她鼻腔里,顾念的胃又开始抽疼,饿极了反而半点荤腥也沾不得。 她秀眉微拧,麻木地被月梅和月香左右摆布,梳妆罢,又去屏风后更衣。 世家新妇的衣服制式复杂,她站了许久,只觉天旋地转快要站不安稳。 她未出嫁前穿着一惯简单方便,心衣多以宽松舒适为主,大盛朝民风外放,如此并非不检点。 顾念以前也穿过裹胸,可曾被董氏调侃,说她身形盈满,裹胸勒紧更显窈窕,羞得她再不肯穿。 而于世家而言,礼制上的约束自然繁杂,那裹胸是上好的绸缎,此刻却勒得她心闷。 过了许久,月香替她穿上那身藕色的对襟大袖,挽了条水色披帛,如此尤显温婉庄重。 也正是此际,谢砚晨训归来,刚进门便见顾念自次间小步移出,稍稍一怔。 谢砚知晓她容色极美,可先前穿戴陈旧质朴,倒不似今日夺目。他不由想起昨夜李淮的夸赞之词,一时失神,目光久久没有挪开。 顾念怔然望着他,有些局促地别过脸。 他习惯早起演武,今儿穿了件单薄的鸦青色练功服,手脚束带却是一道白,几缕薄发落在额前,倒十分有少年意气。 二人此际相顾无言,还是钱嬷嬷先福身行礼。 又见顾念不动,低声提醒:“少夫人不得无礼,见了郎君岂能直视不言?” 顾念幡然醒悟,忙福身,犹豫半晌,只道:“见过……小侯爷。” 钱嬷嬷又是眉心一皱,刚要规训,谢砚却冷眼一瞥,抢先道:“走吧。” 顾念愣了愣,下意识看了眼满桌的早点,稍稍犹豫。 谢砚并没察觉她的小动作,只道:“敬茶后我还有要事。” 他没再明说下去,顾念生怕耽误谢砚公务,忙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 钱嬷嬷终于道:“世子爷,您这身衣裳……” 谢砚抬手:“无妨。” 秦仲文一直在院内候着,见谢砚走出门外,忙迎上前。 他手里搭着件鸦青外衫,谢砚信手接过,潇洒地穿上身,也勉强算作正经打扮。 主仆四人一前一后朝门外走去。 顾念心意复杂,却不敢追问,忙跟上谢砚的步子。 她这一身庄重得体,哪怕并非出身世家,却按仪制谨慎地守着大婚的规矩。而谢砚……顾念望着眼前这道挺拔的背影,他阔步如风,丝毫没打算等她一等。 他昨夜扔下她独自离去,她想问他昨夜去了何处,却不敢不能。 这阵烦闷在她心底冲撞,不知为何又带起了不适,她的胃开始搅在一起,翻江倒海那般,她只能强撑。 穿过最后一道游廊,谢砚总算停下步子。 他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顾念脸色苍白,不免蹙眉:“你怎么了?走几步罢了,脸色竟这般差。” 顾念低声道:“不是的,是因为……”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管家已迎上前,“世子、少夫人,侯爷和长公主已在堂内等候。” 谢砚稍稍颔首,朝她伸出手,顾念再没机会解释。 正堂之上,顾念总算见着了两位贵人。 因是新婚喜事,谢震和李玉真都换上了新装,二人贵重典雅,顾念打眼一瞧,谢家长辈眉目慈善,看起来并不难相处。 大盛朝子民成婚当日虽不得见家翁,可定亲前必然已提前见过未来媳妇女婿,绝非真正的陌生人。 只因这门亲事实在特殊,皇帝御笔赐婚,婚前见与不见都无分别,所有规矩礼法都已抛到一边。 李玉真本还很好奇这位顾家姑娘的样貌,可贸然传见又怕让人以为侯府高人一等,没过门就立威,吓着姑娘家。 昨日大婚,谢震还打趣她说,念叨这么多天,我瞧着倒像是你娶媳妇儿,现下人坐在别院,你不悄悄去看一眼?被李玉真捶了几拳作罢。 直到此刻,顾念垂眸站在堂下,李玉真不由暗叹她的好容色。 转眸又瞧见顾念头上戴了那枚玉簪,心下一喜,可再抬头看仔细,却见谢砚披了件暗沉沉的外衫,打眼一瞧,里头竟是练功服,简直毫无规矩。 她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谢震已板起脸:“谢少珩,你这身衣裳算几个意思?” 谢砚却信自接过婢女呈上来的茶水,先端过一杯,上前递到谢震面前,见他不接,倒也不急,直接转头面向李玉真,面上泰然自若。 李玉真不想在媳妇进门当天替儿子长脸,可又怕新婚头一日起了不愉快,难免让彼此下不来台。 她犹豫片刻,接过茶水没喝,面无悦色地盯着谢砚。 她与谢震从来夫妻一心,在教养儿子这件事上就更是同进同出。 谢砚抬眸望向双亲,维持着恭敬的姿势,只说:“父亲莫怪,我今日晨训稍迟,恐耽误敬茶时辰。” 谢震刚要发怒,李玉真却瞧见顾念脸色发白,以为她被吓着了,忙佯作咳嗽,吸引过谢震的注意。 她悄悄朝顾念那边使了个眼色,轻缓地作了个摇头劝阻的动作,谢震一口火气憋在心头,最后只得往下压,伸手接过了谢砚敬茶。 谢砚敷衍了规矩,沉默着退到一旁。 顾念被钱嬷嬷悄悄推了一把,这才顿着小步走上前。 谢震是个武将,身上缺了些儒雅斯文的气质,可整个人瞧着格外随和。他正了正身,努力露出和善的笑意,静望着顾念。 她谨慎地将茶盏递上前,顿了顿,小声道:“见过公爹。” 谢震笑意明显,音如洪钟:“好,好!” 顾念沉息,又端起第二杯茶,转向李玉真。 李玉真笑容灿烂,止不住想让顾念走近些,她迫不及待地接过茶盏,又听顾念默默:“见过婆母。” 她当即眉开眼笑:“乖!” 李玉真年少时性情活泼外放,又因从未吃过苦遭过难,她为人妇多年,心境却更加豁达简单。 她饮下一口,搁了茶盏,拉过顾念的手让她走近几步,仔细瞧了瞧她头上的发簪,柔声道:“这发簪衬你的肤色,我果真没选错。” 顾念讶然抬眸,二人无意中对视,李玉真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谢砚在旁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只是顾念腹痛难平,她又不忍拂去二位长辈的善意,只能咬着牙,耐心应答着李玉真嘘寒问暖,不觉间脸色却越发苍白。 李玉真只道她头回见生心底紧张,没多留她闲聊,交代了几句,便找了个理由叫退。 顾念告别公婆,随谢砚离开正堂,她不由抬头望天,天高云阔,一派安宁,似乎是个好兆头。 这门仓促而意外婚事终于落定…… 她沉默着跟在谢砚身后,才过一道拱门,远远瞧见秦仲文已等在连廊尽头。 谢砚脚步一顿,觑着低眉顺眼的顾念,总觉她浑身透着丝虚伪。 他不免心烦,冷冷道:“你记得路么?” 顾念怔了怔,察觉谢砚语气不善,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 谢砚:“回去吧。” 顾念记起他有事需外出,又默默应了一声,犹疑着提步朝前,也不管方向对错,匆匆路过秦仲文身旁。 他格外守礼,应时作揖道:“见过少夫人。” 顾念一怔,步子停下,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穿过连廊,身影消失在拱门之后。 谢砚神色复杂地扫了眼,沉声道:“她不认路。” 一直候在身旁钱嬷嬷这才走上前,心领神会地追上顾念的去向。 谢砚无奈低叹,收拢神思,下巴稍稍一勾,秦仲文颔首领命,随他一同离去。 第 8 章 顾念无意中绕到了侯府东侧,还没过小花园便被钱嬷嬷叫住。 她自知走错地方,连声谢过,跟在钱嬷嬷身后努力记着返回疏雨轩的路。 钱嬷嬷送她到小院,手头还有其他事务,转身欲走。 顾念喊住了她:“嬷嬷,劳烦跟您打听,不知清心去哪儿了?” 钱嬷嬷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新来的丫鬟须得到管事院待一阵子,学仪修礼,方能送回来伺候主子。” 顾念还想追问,钱嬷嬷却似乎不太想搭理,扭头出了院门。 她不及叹气,胃中又是一阵抽痛,这一回冷汗直冒,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顾念独自站在院中缓了好一阵子,这才惊觉她近日余未进食。 她喘着气,缓步走回主屋正厅,月梅和月香未在外相迎,次间隐约有笑谈声传出。 “你看她今早那局促样儿,到底没见过世面,怎会连漱口茶水也吞了去?” “昨夜伺候她洗身,她还推辞说不必……哎哟哟,真没见过世面。” “你说,夫人可是有意让你我用心伺候世子?保不准,哪日被世子看中收了房,我俩也能混个主子当当?” 顾念这时候听出来,先开口说话的是月香。 月梅忙道:“那也是你,我可不敢想!” 月香冷哼着:“我没人家那本钱,你昨夜没瞧见她胸前二两肉,腰偏细得跟蛇精似得……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我偏不叫她狐媚,拿了裹胸藏紧了些。” “嘻嘻……哈哈!你仔细别给她看出来!” 顾念撑着桌面,紧咬下唇不敢出声。她知晓侯府众人瞧不上她,没有能撑腰的娘家,更没有得到夫君的偏爱,在陌生的侯府举步维艰是一早便预料到的事情。 只要是在疏雨轩,因着谢砚的冷漠,没有人真正将她放在眼里。 她犹豫了片刻,终于拉开椅子发出些动静,里头的笑谈戛然而止。 很快地,月香拢着几身男人的衣裳徐步走出,见顾念坐在桌前,忙福身一笑:“见过少夫人。” 月梅紧随其后,手里摞着床薄被,也应时福身问好。 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顾念见这架势,心底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她没有力气管闲事,只开口留人:“月梅,早饭都收起来了么?” 月梅被点了名,不好甩手不理,只得撇了撇嘴,与月香对视一眼,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敷衍道:“已经倒了,侯府的规矩,食物上桌过半个时辰没人吃须得处理了,否则影响口感。” 顾念一怔,只觉这规矩荒唐,可她没法跟月梅追究,又问:“那……疏雨轩还有其他吃的么?” 月梅皱了皱眉:“少夫人,规矩是过点不食,您不知晓么?” 顾念忽而想起她们二人方才的奚落,不由又红了脸,她羞愧地眨了眨眼,不好意思再问下去。 月梅敷衍地福了福,转身跟月香出了主屋。 顾念不想计较,记起昨日钱嬷嬷说起疏雨轩配有小厨房,以供谢砚不时之需。 她虽然使唤不了旁人,但自己有手有脚,总归不会被饿死。 她循着连廊朝外走,此时不着午点,小厨房没人候着,顾念绕过那堆干柴,推开木门走了进去。 她与谢砚相识不久,自然不知晓谢砚向来嘴刁,三餐二点都是由侯府总厨制好再送来疏雨轩,别院里的小厨房并不常用。 屋子里冷冷清清,看来许久没开火起灶,倒是灶台边摆了个瓷碗,半扣盖,好似乘有食物。 她走上前揭开盖子,碗内白粥早已凉透,面上结了层薄薄的米油,瞧着十分寡淡。 顾念此刻管不了那样多,她四下找了一番,从橱柜拿出一套碗勺,过了过水,乘了一满碗冷粥,囫囵几口吃完,自然不够,又再舀了两回,粥已见底。 她坐在小厨房的木凳上歇了一会儿,总归没有先前那般心悸难受。 歇了会儿,她又打来一盆水将碗勺清洗干净,扣在灶边晾干,这才推门离开。 两个丫鬟已回了疏雨轩,月梅在院子里修剪,月香在内提壶浇花,见到顾念回来,也只喊了声少夫人,不闻不问各自忙碌。 顾念只觉无事可做,她从前在药铺忙惯了,也不像世家小姐那般精通琴棋书画,更不知游园刺绣打发时间。 她想起成婚前与谢砚的约定,便小声问:“月香,你能帮我指指路么?” 话音才落,月香疑神疑鬼地望着她道:“少夫人要去哪?” 顾念将原委说明,月香忙叹:“少夫人说笑,没有公子吩咐,婢子哪敢让您出门?您且在疏雨轩歇着,可别拿我寻开心。” 她冲顾念扯出丝笑,福了福身,拎着铜壶走到院子里,不多时,屋外又传来小丫鬟的私语窃笑。 顾念只得忍耐。 她本想问谢砚的去向,可心知哪怕换回的不是一番奚落也多半无果。 疏雨轩于她来说陌生而冷清,哪怕今日艳阳高照,明明是这般好的天时,她却没有半点自由可言。 整座别院已去了红装,不知是谢砚的意思,又或是所谓的规矩如此,她问不着人,也没权利过问。 顾念觉着自己是被蒙上眼的一只鸟儿,被牵上索引,去向何方任人摆|布。 她最后只得到次间的长榻坐着,那儿临窗,半弧日光投落在引枕上,一叶梧桐窗外落,她无奈地盯着那棵树打发时间。 临近正午饭点,钱嬷嬷领着几名婢女回到疏雨轩。 顾念被阳光晒得昏昏欲睡,正靠在榻边打迷糊,听得外边的动静惊醒过来,转瞬便闻得满屋飘香。 婢女将食盒里的菜肴逐一摆开,顾念坐在桌前,好奇地扫了一眼,有些菜式她瞧不出门道,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过了半晌,婢女们都退了下去,钱嬷嬷和月梅守在一旁,月香不见踪影。 顾念怔了怔,语气带着些试探:“嬷嬷,月梅,你们也快坐。” 月梅本不情愿在跟前伺候,可顾念话音刚落,倒是让她一愣。 她望着顾念没说话,钱嬷嬷依旧面无表情,只答:“少夫人,食不言寝不语,您慢用。” 顾念知晓又是她误会了,只得拿起筷子。 一顿饭吃得不是滋味,顾念不敢贪多贪新鲜,只盯着面前的两碟素吃完,钱嬷嬷唤来婢女收拾干净,又再匆匆离去。 月梅送走钱嬷嬷,折返回来站在门外,语气不再那般傲慢:“少夫人,你若没旁的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顾念轻轻点头,也从桌前站起来,叹了口气,接下来这半日也实在无事可做。 …… 谢砚大早离了侯府,直奔燕王府而去。 他所谓的要事不过是托辞,也只是顾念天真懵懂,换另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姐,自然不会轻易让谢砚脱身。 明摆着的道理,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劳烦到头天大婚的新郎官头上。 谢家和皇帝对外拟定说辞,只道谢砚和顾家姑娘一见倾心,这才迫不及待成了婚。谢砚心底闷了一肚子怨气却无处说明,只得找李淮诉苦。 正巧今日燕王上朝归来,王妃出外会友,二人方得良机长谈。 谢砚被李淮请到了书房,秦仲文守在门外。 他们二人私下相处只如兄弟,并无过多规矩,李淮一身朝服才刚换下,欣然提壶替他倒茶。 他认真地望着谢砚,沉声道:“少珩,父皇今日在朝明言,他打算分出些朝务,命我兄弟三人监国辅|政。” 谢砚刚举起茶盏,闻言手指一顿,抬眸看向李淮。 李淮慢悠悠地饮了一口,嘴边挂着笑,“东宫幕僚齐备,两位阁老辅佐。我的人传回消息,楚王从宫里出来,转头就去见了杨阁老,说是今夜还要在王府宴客。” 谢砚终于饮下那杯茶,挑了挑眉,“这般迫不及待摆出姿态,看来李湛听闻了些许风声?” 李淮轻笑:“什么风声?” 谢砚摩挲着杯沿,那道浅浅的水印润上玉石般的长指,很快没于无形。 他眼眸微敛,沉声道:“皇子辅理监国自然是在东宫处理朝务,舅舅这是动了立储的念头?” 李淮脸色一沉,二人对视着,只听谢砚又道:“就不知这回是皇后吹了枕边风,还是贵妃用了苦情戏。” 李淮默了默,只说:“楚王自告奋勇领了本月的值,我是下一个。” 谢砚并不把这位大皇子放在眼里,“李湛这纨绔,论持政他远不如你。论到领兵打仗,他也不如我,也就恃着比你早出生两年?至于三皇子……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贵妃再怎么争又如何?” 李淮长叹一声,耸肩笑了笑,却是半真半假道:“只可惜母后过世早,我孤家寡人没娘疼。论这点,他俩比我强。” 谢砚放下茶盏,默默抬眸望了他一眼。 李淮的生母杨氏是李玉真的闺中密友,杨皇后与皇帝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只不幸在李淮十岁那年病逝。 太后见怜,亲自抚养李淮成人,彼时谢砚时常入宫陪伴太后,二人便共同习武修文。 李淮没有母亲庇护,李玉真对他关爱有加,谢砚与这位表兄的情谊自然有别于其他皇嗣。 谢砚察觉他的落寞,低声说:“我娘说许久没见你了,得空来侯府看看她。” 李淮登时心下一暖,缓缓点了点头。 二人一时沉默,李淮忽然道: “有件事我想你应当得知晓,如此也好有所提防。” 谢砚转眸望着他。 李淮:“顾姑娘的兄长顾明章,近来一直在巴结李湛。” 谢砚眉心稍蹙,微一回想,记起那日顾念身旁举止轻浮的男人,极尽讨好地扑上前来寒暄,还自称是顾念长兄。 他心生不屑,转而又想,难不成顾家原本要攀结的是楚王? 念头一闪而过,他更觉这对兄妹胆大妄为。 且不论此事成败与否,退一步说,若当日真发生了不轨之事,李湛可是皇后的亲儿子,她定不会像当日那般息事宁人,势必要追究个清白分明,以儆效尤。 以皇后的手段,论到最后,顾家只会落个陷害皇嗣的罪名。 谢砚皱眉:“这般冒进,也不知有几颗脑袋。” 李淮不置可否,后又像想起什么,忽而道:“少珩,我一直也没问,你怎会出现在长平的别院?” 他脸上挂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强烈的好奇再也掩盖不住。 谢砚的脸色沉了下去。 第 9 章 说到最后,罪魁祸首还是皇后的爱女长平公主。 那日万花宴上,礼部新上任的官员为讨好皇后,派人在园中种下一批可入药的西域花卉。 长平公主闻得药香,好奇来源,问了一圈竟无人答得上来。 顾念自小在药铺长大,自然得以分辨,便在角落小声跟了几句,不料引得公主注意,当即夸她见多识广。 等到散了宴席,公主想给些打赏,顾念便被宫女带去别院等候。 也偏是巧合,皇后笑称许久未见谢砚,私下相邀,如此阴差阳错,二人在别院意外相逢,这才导致了后来的意外纠缠。 李淮再忍不住笑:“还真是天降奇缘。” 谢砚咬牙切齿:“我倒霉,皇后有召我岂敢不从?” 李淮瞥他一眼,终于收了调侃,正色:“此事的确蹊跷,为何偏巧在皇后跟前?听说顾姑娘当日神识不清,最后闹得动静不小,想遮掩也不好收场。” 谢砚沉吟片刻,因李淮这句话稍稍分神。 过后,总算下定决心那般:“宴席前我在塔楼等你,顾家兄妹不知楼上别有天地,曾在小花园密谈。” 李淮一怔,蹙眉望向谢砚,良久才问:“他是不是有两位妹妹?” 谢砚轻轻点头,“是另外那个打扮显眼的。” 李淮了然地应了一声,随即道:“所谈何事?” 谢砚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简言之,攀龙附凤嫁高门。” 李淮错愕地看向他,心中霎时明了。 既然顾家兄妹早便看准了楚王,一心一意想要攀高枝,那事情闹到皇后面前便有章可循。 只是李淮也不免暗叹他们实在大胆,皇后对外仁爱温婉,实则手腕凌厉,绝不是个好对付的。 阴谋阳谋算到她亲儿子头上……若当日顾念遇见的真是楚王,无论两人是否情意相投,皇后也断不会答允这桩婚事,到最后只怕顾家等来的不会是赐婚,而是一场牢狱之灾。 李淮一时感慨,目光落在谢砚身上。 他青衫玉冠,丰神俊朗,当真称得上五陵年少招红袖。 只不过说起谁能与他般配…… 那日万花宴上,一眼扫去,顾念肤白似雪,身姿窈窕,低垂着头站在人堆里,神清意远,不似凡物。 于形于貌,二人倒是格外登对。 李淮此刻知晓内情,终于明了谢砚的厌恶从何而来,如今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只盼顾念聪明些,别被顾明章利用卷入夺嫡党争,白白惹祸上身。 如今储君未定,三王夺嫡,朝堂局势千变万化,李淮就算手握兵权,又得谢砚暗中扶持,却也如履薄冰谨小慎微。 三皇子李济虽年岁幼弱看似无胁,可贵妃正得盛宠。而楚王本为长子,生母又是皇后,当中并无人敢说胜券在握。 思及此,李淮眸色一暗,忽而问:“少珩,当日父皇得知万花宴一事,不久后便降旨赐婚。你可知何故?” 谢砚沉吟片刻,眼眸微敛:“贵妃这是不想我被皇后拉拢。” 李淮轻笑:“看来你也有所耳闻?我可听说了,万花宴前就有不少人跑到父皇跟前替你说亲。我猜贵妃一时心急,手底没合适的人推上台前,索性一拍两散,在父皇跟前搬出那么些皇家颜面,世族规矩,非要将事情闹大,最后谁也别落着好。” 谢砚不屑地勾了勾唇,颇为轻蔑地摇头:“我就算心甘情愿娶妻,也不可能顺了她们的心意。” 李淮脸色一滞,语意暧昧地试探:“施妙因倒是喊皇后一声表姨母,你当真这般肯定?” 谢砚沉下脸,觑他一眼,还不待说话,却听得门外风风火火一阵笑:“李淮,你瞧我买了什么好吃的!” 人未至,声先达,除了燕王妃聂姝儿,王府上下再无人敢直呼燕王大名。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收了话口,面色忽而回之淡然。 聂姝儿撩裙子进门,抬头一看,由惊转喜:“呀!谢少珩,你昨日刚刚大婚,今日跑燕王府来做什么?” 她又瞪着李淮,以为是他因公事传召谢砚,“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分寸?怎能这般驱使新郎官?” 她毫不客气地在案前坐下,顺手一摆,三个纸袋摊开面前,各装着不同的点心。 李淮当即喊冤:“我的祖宗,是他自个儿不请自来,这不闹过我正要回家去。” 聂姝儿拿起一块白玉糕,咬了小口,显然不信。 她出身名门,家族历代出了三位阁老,又与李淮是青梅竹马,二人两情相悦结为夫妻,婚后更是琴瑟和谐的鸳鸯眷侣。 聂姝儿自然不懂谢砚苦楚,又因不知内情,真信了皇帝和谢家串通对外的说辞,只叹他实在不解风情,怎配娶得娇妻? 谢砚无意将此事昭告天下,瞥了李淮一眼,当即拆台:“燕王爷十万火急召我议事,连顿饭也不留。罢了,我自去清风楼小酌几杯,吃不起你李家饭。” 他起身欲走。 李淮忙扯着他的袖口,哎了几声:“你这人,你这人!” 聂姝儿一听清风楼,当即来了兴致,也不再纠缠谁对谁错,“谢少珩,你去清风楼吃独食,也不怕吃坏肚子!” 当即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决定同行。 谢砚在清风楼狠狠宰了李淮一顿,吃过午膳,不便再与燕王同行,只得带着秦仲文回了侯府。 疏雨轩与书阁有道游廊相连,往来十分方便,可谢砚今日绕过别院,特意从小花园那头的侧门走进书阁。 他才走到小院里,却听屋里有人声。 “你刚才作何对她态度那样好?”说话的是月香。 月梅小声答:“毕竟是主子,咱们也当心别太过分。” 月香擦着书案,语气不屑:“什么主子,今后谁是主子可说不定呢!” 月梅看了她一眼,好奇道:“你还真想攀结世子啊?她可是受圣上赐婚嫁进的侯府,你别胡闹了。” 月香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是又如何?讨不得世子欢心也没用。你不知晓,我今日与钱嬷嬷房里的大丫鬟说闲话,她可告诉我,世子昨夜并未圆房!” 月梅一骇:“可……昨夜屋里早早便吹了灯。” 月香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书阁房门忽而被人推开。 秦仲文冷面站在门外,下一瞬,谢砚撩袍子走了进来。 二人噤若寒蝉,忙埋下头继续手里的忙碌。 谢砚径直走到书案前,伸手一摸,长指举到眼前搓了搓,“以前在哪个院子?” 月香支支吾吾:“回公子,婢子以前在夫人院中伺候。” 谢砚抬眸瞥了她一眼:“手慢话多。” 月香旋即跪落在地:“求公子宽恕!” 谢砚:“跪外边,别扰我清净。” 月香大惊,差些没了规矩抬头直视贵人。她过去在李玉真院中见世子爷对待下人向来宽和,并不像此刻这般冷若冰霜。 可她从未近身伺候过谢砚,虽听外人说他不近女色,但其实并不了解他的性情。 秦仲文见她不动,上前一步,姿态迫人。 月香忙埋头爬出书阁,半点也不敢再耽搁。 谢砚扫了眼身子僵硬的月梅,绕到书案后徐徐坐下,翻开一页书,沉声:“下去。” 月梅赶忙应声退下,人刚走到门边,谢砚的声音自后追来:“管住嘴。” 月梅连连答应。 书阁复了清静,谢砚默默看了几页,随即搁下那本兵书,长指轻轻压着书背,低声道:“父亲和母亲宅心仁厚,时常生出不该有的怜悯,你找钱嬷嬷提点几句,有些事,半个字也别漏出疏雨轩。” 秦仲文心领神会,忙颔首应下。 谢砚挥退下属,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在书阁一坐便是半日。 临到日暮,秦仲文候在门外提醒:“公子,钱嬷嬷知晓您回府,吩咐厨子备了饭菜,少夫人已在疏雨轩等候。” 谢砚本在提笔标注,不由五指一顿,眉心微蹙。 到底还是不习惯。 第 10 章 谢砚回到疏雨轩时,最后一个传菜的婢女正好提着食盒出门。 她朝谢砚一福,跟上其他人退去了小厨房。 钱嬷嬷是李玉真的陪嫁宫女之一,算得上侯府的老人,谢砚从小受她照顾,主仆彼此知心信赖。 这桌菜由钱嬷嬷特地打点,桌上的确都是谢砚惯常爱吃的菜色,只是桌边多了一张令他并不愉快的面孔。 顾念见他进门,忙站起身,又讨好地朝他笑了笑,看样子好似还想与他说说话。 谢砚先发制人:“吃饭。” 顾念到嘴边的半个字还没来得及往外蹦,声音已被扼杀在喉咙里,她脸上的期待之色很快退去,只得乖顺地与谢砚对坐着,却又迟迟不敢动筷。 两人静默对坐了片刻,顾念不知如何是好。 谢砚瞥她一眼,瞧出了她的局促,默默按袖提筷,象征性地在面前那碟炒杂素里夹了一片脆藕。 顾念见状,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握起了筷子。 钱嬷嬷和秦仲文候在一旁,眼波微动,不着痕迹。 等到顾念真正开始动筷子,钱嬷嬷这才喊来候在门外的月梅替谢砚布菜。 顾念又是一怔,原来谢砚吃饭也是有人贴身伺候的……那她这到底是该还是不该,又合乎规矩么? 可她很快就想明白了。 在疏雨轩哪有什么唯一的规矩?只要谢砚喜欢,旁人半个不字也说不得。 他就是唯一的规矩。 今夜的菜色又复杂了些,笼共两个人吃,却足有八菜一汤一点,荤素各色,碗筷摆了一桌,应是喝汤一份,素菜另起,荤菜又再换碗。 顾念吃得很慢,也好奇每道菜的材料和做法,几次欲言又止,生生被钱嬷嬷冷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往往这口还没尝出门道,月梅已给她新添了下一道菜品。 她不能问,只能默默尝,发觉每样都甚是美味,她与谢砚的口味倒很一致。 她喝了一碗汤,尝出来原料应是嫩牛碎,还有些旁的配料仍未分辨。后又吃完一碗饭,忽觉吃得过分饱足,竟不由自主开始打嗝。 顾念粉靥生羞,只觉失态,只得默默抬手按着嘴,肩膀却一耸一耸地止不住,她深觉丢脸。 钱嬷嬷皱眉摇头,月梅扁了扁嘴无声地笑,谢砚自然也察觉到她的别扭,蹙眉一瞥,不由深感无奈。 他接过月梅递来的帕子,擦干净嘴,低声道:“端茶。” 钱嬷嬷又是眼波轻转,转去陪桌那头亲自端了两盏花茶上前。谢砚接过茶盏只稍稍一抿,这便搁下,缓缓站起身。 顾念坐着慢慢喝了几口,下意识抬眸追随谢砚的动静,只见他已绕过了屏风转进次间,秦仲文随即跟上。 她只得回正身子,继续用花茶压制嗝意,一杯茶喝下肚总算平缓不少。 顾念接过月梅递来的帕子,轻轻擦干嘴唇,低声说了句感谢。 月梅无声地笑,没再对她无礼。 钱嬷嬷招呼婢女进屋收拾,顾念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走进了次间。 秦仲文守在门边,见顾念进屋,照样朝她作揖见礼。 顾念浅笑着点了点头,拘谨地朝里挪了几步,抬眸见谢砚正坐在书案前翻阅兵书。 屋里点起了灯,书案上又摆了银盏,那暖光映照在谢砚脸上,他如一道剪影,顾念不由在心中暗叹。 她木愣愣地站在一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得难堪地停在原地绞手。 秦仲文目不斜视,却也不免留意到顾念的紧张。 他跟随谢砚多年,一向寡言少语,自然不会在外人面前失态。 他不动声色地瞧了眼心无旁骛的小侯爷,鼻息微沉,只觉顾念可怜,竟遇上个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木头。 这自然是他的腹诽,今生也不可能坦白说出口。 也正是此际,谢砚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别在我面前当哑巴,去做你的事。” 顾念一怔,快速看了眼面无波澜的秦仲文,当即知晓谢砚说的不是旁人。 她羞愧难忍,难为情地低下头,想要解释,又无从解释,只得低声答:“好。” 随即匆匆离开次间,再次难堪地回到早已清扫过的正厅。 正撞上前来点灯的月梅,她一惊,匆匆福身忙去,厅内霎时亮堂起来。 月梅收了火引,顺口问:“少夫人要洗身么?婢子去备水。” 顾念想了想,总归也无事可做,这便轻轻点头,“谢谢。” 月梅浅笑退下。 谢砚看书时心极静,此刻再没人打扰,灯火摇曳,时间悄然掠过。 他默默看完一卷,神思稍稍懈怠,忽而察觉洗房传来隐约的水声。 谢砚又是一怔。 他再次记起如今已成婚娶妻,疏雨轩住进了第二个人,而这人是他的妻子,会在他独自生活许多年的地方逐渐留下痕迹。 到底仍不习惯…… 他搁下兵书,长睫微压,身子朝后倚靠在圈椅当中,姿态说不出的闲散恣意。 秦仲文默默上前,“公子要回书阁歇下么?” 谢砚垂眸,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他望见了那枚玉环,不由眼眸微敛。 时隔多日,连他也差些记不得了,那是顾念当初向他求请的贴身信物,她如约还给了他。 谢砚不由想起那日种种,她明明紧张得好似要喘不上气,却还是坚持要走了玉环,还生怕他不愿意,当即立下承诺一定奉还。 他本不在意,更觉得可笑,那玉环于他来说并非不可替代,就当送她也无妨。 但顾念却格外看重。 洗房的水声逐渐清晰起来,那动静似在他耳蜗放大,逐渐揪扯他的神思,直到秦仲文又问了一遍。 谢砚抬眸扫了他一眼,秦仲文噤声低头,不敢再开口。 谢砚淡声道:“下去吧。” 他旋即领命退下。 顾念换好干净的里衣,先在洗房绞了一遍长发,待到青丝半干,这才低低挽在胸前,轻手轻脚地走回内室。 她本以为谢砚仍在次间掌灯看书,不敢动静太大扰他安宁,谁知她才推开门,却见谢砚意兴阑珊地靠在内室的软榻边,手里捏着那枚玉环默默打量。 顾念一怔,脚步霎时顿住,拿着小帕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谢砚抬眸瞥了她一眼,换了个倚靠的姿势,稍稍仰起下巴若有所思。 顾念慢慢走到妆台边,搁下干巾,这才小声解释:“小侯爷莫怪,我今日没机会把玉环当面交还予你,所以就放在了书案上。” 她怕谢砚误会,忙解释着缘由,只盼他不要以为是她不知贵重顺手抛弃。 “我想疏雨轩是你的居所,玉环放在书案也不会丢失……” 谢砚低低应了一声,转手将玉环收进袖内,这便慢悠悠地站起身,抬眸打量着顾念。 她今日总算没穿那刺眼的红,一身素净的霜白里衣,倒衬得她肤色更胜皎月。 谢砚走到床边,又朝她看了一眼,顾念心底一坠,不知他作何打算。 只见谢砚在绸被下一阵摸索,忽而轻抽,那条白帕子露了半截,而后被他轻飘飘地搁在褥子上。 顾念眨了眨眼,当即明白过来那帕子是何物,一时心生慌乱,俏脸生红。 谢砚面无表情地从革带后抽出一把匕首,不待她回过神来,电光火石间,他左手划握利刃。 顾念失声低呼,那抹血痕自谢砚掌间沁出,殷红一点点滴在了白帕之上。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谢砚,他从怀间扯了条绸帕缠住左手,随即收了匕首,再将那条喜帕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床下。 顾念已涨红了脸,自然明白谢砚的意图,昨夜他们没圆房,钱嬷嬷检查过后应当知晓了…… 她音如蚊蚋:“小侯爷,其实你不必如此,我……” 话还没说完,谢砚抬眸望着她,声音极冷:“你?” 顿了顿,又道:“别想太多,也别要求太多,我不可能真跟你做夫妻。” 顾念怔忪地看着谢砚,身子一僵,他没有给她半点余地,所以今夜,他又误会她了是么? 她原本想说,用些胭脂和水也可以假乱真。她原本想劝,小侯爷划伤了掌,要尽快上些止血膏,以免伤口起炎症。 她还想问,今日见月香收拾了衣裳被褥,那小侯爷今夜还在疏雨轩留宿么? 她原本想与他好好相处,哪怕不是恩爱情投的夫妻,也可相敬如宾。 可显然,谢砚没有这个打算。 想想也是……玉树临风金枝玉叶的谢小侯爷,平白无故娶了位出身低微的民女,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岂由她觊觎? 泪珠在眼尾打转,顾念忍着不敢眨眼,她不惯在外人面前示弱,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何必将弱点暴露给一个无心之人? 她咬着唇,力气之大像要咬碎皮肉那般,谢砚已提步朝外走去。 顾念心一狠,“小侯爷!” 谢砚不悦地回过头来,顾念仍站在妆台边,那个角落没点灯,他瞧不清她的脸。 “你说过成婚后我还可以去药铺,为什么又让月香拦着我?” 她心底委屈,却努力让语气平静下来。 谢砚皱了皱眉,本想解释,到嘴边却是一句:“新妇归宁前不能出府,这是规矩,你娘没教过你?” 他话音一落,忽而心生悔意,脸色滞顿地转过身来,惊觉方才失言。 顾念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她埋低着头,双拳攥紧。 谢砚欲言又止,想提步上前,却又发觉不妥。他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顾姑娘,方才是我失言,望你莫怪。” 顾念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紧咬牙关说不出话来。 谢砚低低一叹,声音变得柔和许多:“待归宁之后,你可以自由出入侯府,我决不食言。” 他犹疑了片刻,低声道:“我惯常早起晨训,今后便睡在书阁。你有什么吩咐就交给下人去做,她们不听,你可以找钱嬷嬷。” 谢砚再看了她一眼,“你早些歇息。”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主屋。 顾念望着他的背影,回想着他方才的解释,这算是一种安慰么?她不确定,可方才紧攥的那双手,也终于在这声劝慰下缓缓松开。 第 11 章 顾念这两日未再见到谢砚。 只是月香从疏雨轩撤了下去,又换了个年长些的大丫鬟接手,她自称紫芜,瞧着更为机灵安静。 顾念好奇原因,可月梅不肯多说,她更没立场追问。 钱嬷嬷对她的态度依然不变,紫芜被安排在书阁打点,不怎么与她碰面,倒是月梅不再那般冷冰冰,顾念在疏雨轩总算没那样提心吊胆。 她依旧不惯偷懒晚起,却终日无事可做,倒是今早站在小院晒太阳,听钱嬷嬷吩咐月梅去书阁帮着收拾,这便得知圣上有召,谢砚今日早早入宫去了。 她百无聊赖捱过一上午,又见钱嬷嬷离开疏雨轩去传膳,还特地带走了紫芜。 她先前独自在疏雨轩用膳,要么是月梅独去总厨,要么是钱嬷嬷差人跑腿,从没有亲自走一趟的时候。 顾念隐隐期待,谢砚一会儿要回来么? 她忐忑地望着钱嬷嬷离去的身影,视线回拢之际,又见一叶梧桐落下。 桌上摆了三荤三素,中午一惯不喝汤,因午后会有小点,这个季节多半是甜汤酒酿。 碗筷照样摆了满桌,婢女退下,钱嬷嬷和月梅候在一旁,顾念迟疑着望向二人,明白不必开口问,除了必要的事宜,有关谢砚,她们更不会与她交代。 只是她看这菜色,谢砚应是要回来的……顾念认出两道眼熟的荤菜,那晚她与谢砚吃过。 她便不敢轻易动筷,忽而又生出丝悔意,怎也不等谢砚回到疏雨轩自个儿便提前落座?倒显得十分没规矩。 可眼下若再站起身似乎也很丢脸,岂不是明摆着认定自己不守礼? 她只得安静地坐在桌前,眼见那一桌饭菜的热气逐渐消散。 顾念有些着急,红焖的大肉还好说,可蒸鱼和素菜再回笼,只怕品相和口感都大打折扣。 直到那肉汤的酱汁上结了一层薄薄的脂,顾念迟迟才回过神来,谢砚应当是不回疏雨轩了。 她有些落寞,五指微微攥着,一转头,瞧见钱嬷嬷脸色平淡,而月梅已有些不耐。 是了……按规矩,若她不吃午膳,当丫鬟的连带着也没得吃,可作为仆从更不得催促主子进餐,只得噤声候在一旁耐心等。 如此一来,顾念更觉脸面挂不住。 她这几顿都是照点用饭,吃得也不算少,显然胃口不错。可今日耽搁着迟迟不动筷,不就是期盼着谢砚回来疏雨轩么? 她的心思藏不住,能被人轻易看破,顾念不由更加羞愧。 一时心乱,她忙抓起筷子,眼花缭乱,却又不知夹哪道菜。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顾念一怔。 他回来了…… 她霎时间忘了手里的动作,直愣愣地望着门口。 阶前有声响,谢砚脚下沉稳,移步门边,那日光照耀在他身上,顾念的呼吸都有些凝滞那般。 谢砚衣着一身月色常服,轻衫缓带,宛若谪仙。 顾念以为他是少年将军,鲜少从浅色衣衫,她与他本就相识未久,自然从没料想他也会作寻常公子的打扮,一时竟看得惊诧不已。 他转眸过来,瞧见顾念仍坐在桌前,面前摆满了饭菜。 谢砚蹙眉,瞥了眼钱嬷嬷,她稍稍低头并未言语。 他心中有数,走进屋却没坐下,只说:“今后不用特地等,我已在宫里吃过了。” 顾念被他这样一说,脸霎时涨红,手里捏着的筷子再握不住,慌慌张张地放下。 秦仲文正好随他进门,顾念难堪地别过脸,便见到他怀里抱着崭新的公服,深绯色,面上还放着银鱼袋。 顾念上过两年私塾,那夫子曾考取进士,以前在翰林院当差,性情起来惯爱与学生闲聊官场诸事,顾念认知浅,却也认得那身绯服并非寻常颜色,当即猜到谢砚应是被封了大官。 她想到药铺凉棚下姑婆的闲谈,谢砚此行北伐立下赫赫战功,能得皇帝封赏自在情理之中。 她虽有一荣俱荣的心思,可眼下……只怕谢砚并不打算与她分享这份喜悦。 钱嬷嬷眼尖,当即瞧见绯服官袍,霎时露了笑:“恭喜世子,我即刻派人将衣服收拢好。” 说着便迎上前,从秦仲文手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荣誉。 月梅朝谢砚福身行礼,面上仍有不悦。 顾念回过神来,也连忙站起,月梅没好气地走上前,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少夫人,您不吃了么?” 顾念迟疑稍稍,又只得坐下,囫囵扒拉了几口饭菜,以显得没那样刻意,这便匆匆搁了碗筷。 月梅不着意地松了口气,忙喊来婢女收拾。 顾念犹豫了片刻,跟随谢砚走进内室,只见他正靠在软榻边,秦仲文上前看茶。 他抬眸瞧了她一眼,淡淡道:“坐。” 顾念怔了怔,见小方几旁空了个位置,应当是可以坐的。 她走上前坐好,秦仲文又利落地给她满了杯热茶,顾念轻声道谢。 谢砚又看了她一眼,到底没多嘴。 两人默默对坐了片刻,谢砚搁下茶盏,“本打算明日随你归宁,但我有公务要离京几日,我问过喜婆,回门逢九也合规制,就往后延一延吧。” 顾念一怔,他要离京?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砚,却见他半撑着身子,神态潇洒恣意。 她问:“小侯爷要去哪?” 谢砚:“秋狩临近,事情繁杂,我得去一趟围场。” 他今日心情不错,愿意与她多说几句。 顾念似懂非懂,却不好追问,问了又怕谢砚不耐烦,只得谨慎地点点头。 倒是谢砚又说:“我明日启程,顺利的话三五日就能回来。” 顾念讶然抬眸,他竟会主动与她交代……谢砚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清朗淳厚,音调惯常低,像某种磬鼓钟鸣,撩人心扉。 虽二人相对时间不长,可顾念喜欢听他说话。 秦仲文又上前满茶,谢砚继续道:“我这几日不在,别忘了逢一、五去杏园敬茶,侯府规矩本就不多,有事拿不准主意就先问钱嬷嬷。” 他又与她说了许多,顾念错愕而惊喜。 他似乎将她放在心上了,愿意拿她当妻子看待,他仔细地交代着家事,还让她要记着给母亲敬茶。 他……是不是也想明白了? 第 12 章 顾念郑重地朝谢砚点了点头,嘴边露出一丝浅笑,前几日的委屈和阴霾竟因此一扫而空。 谢砚瞥见她努力克制的雀跃,轻轻勾了勾嘴角,顺手抄起小案上看了一半的兵书,借着日光继续默读。 顾念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是清香淳厚的乌龙,带了丝松竹的香气,很是特别。 她默默地靠坐在软榻边,腰后垫着引枕,悄眼打量谢砚。 他浑身上下好似没有一丝缺漏,连翻书的手指也如玉无暇。本该是拿枪挽弓的一双手,不作力时却修长如竹,唯那指间若隐若现的茧痕仍透露着武将的气息。 他常年演武,但凡在校场晒黑了些,稍捂个几日又再白回来,应是遗传了长公主的好底色。 她小心翼翼地瞟几眼,回转眸子佯作喝茶,又再转头瞧看一阵子。 顾念自以为天衣无缝,可秦仲文和谢砚早已察觉她的小把戏。 秦仲文忍着笑,面色毫无波澜。 于他看来,这位少夫人俏皮有余,娇憨非凡,更是少见的天香红颜,怎么也想不通谢砚何故对她这般厌恶? 谢砚倒很淡然,他目不转睛望着书页,漫不经心道:“念过书么?” 顾念一怔,这一会儿正巧在偷看,吓得忙回过头,急声道:“去过几年私塾。” 谢砚:“疏雨轩存放的都是兵书,方便我顺手翻看。你若没事做,可以去书阁找些喜欢的,不说什么《女诫》、《女训》,能看些正经书最好,看不进的,我那儿也有些山海异闻、志怪神话。” 顾念心中暗喜,她意外地看了看谢砚,他面上仍没什么表情,目光并未挪开,一目十行般看得飞快。 她心中欢喜,脸上笑得灿烂,全无最初嫁进门时那般拘谨小心。 “多谢小侯爷!” 她旋即跃下软榻,谢砚终于抬眸看过来,眸色中带了丝不解。 顾念问:“什么书都可以么?” 谢砚点了点头,挪开视线,十分不解她喜从何来。 扪心自问,他只是不想见着她唯唯诺诺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明明惯会笑,更懂得美貌是她的资本。可在他面前便虚伪地演起戏来,好像时时刻刻都受着天大的委屈,想要得他怜惜。 他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她像个木头一样坐在旁边打探他的心意。 他今日入宫受赏,皇帝金笔御言,已宣旨敕封他为羽卫中郎将,官四品,无上殊荣,连带着还交办了重要差事,命他协同三部主持秋狩大典。 谢砚兴头虽好,可到底耐心有限,尤其,面对并不能给他带来好心情的顾念。 顾念对此一无所知,她只叹谢砚对她还是有心。 她读书不多,但也识字,正如谢砚所言,多看书总没坏处。 顾念兴致匆匆地出了门,月梅正巧忙完,见她满面喜色,不由好奇:“少夫人,你去哪儿呀?” 顾念笑:“我去书阁,小侯爷准允的。” 像是怕被阻拦,她特地补了后半句。 谢砚今日的姿态尤为和缓,顾念心中像灌了一口甘草茶,回味都带着无穷的甜意。 月梅面露讶异,忙跟上顾念的步子,口无遮拦道:“少夫人念过书?” 顾念并不在意,笑着点点头。 二人同去书阁,正巧见到紫芜打扫出来,她得知了缘由,稍稍一怔,最后还是恭敬地让顾念进门。 顾念环顾四周,只叹谢砚竟文武兼济,这满墙的古书典籍也不知得看到何时方休。 她心中那份敬重和仰慕不自觉又浓了几分,站在书架前,她抬指抚过那一排排痕迹明显的书,仿佛覆在谢砚的掌间,他们于此刻同触。 顾念心中澎湃无措,她竟真嫁给了他……谢小侯爷世间无双,再多的溢美之词在他跟前也显得浅薄。 顾念越了解他多一分,那种不真切的憧憬和满足便越多一分。 她想,她应当用心做得更好一些,如此才能与他相配。 顾念不敢贪多,只从书阁取了两本杂记,这便匆匆离开。 她没在架子上找,留意到谢砚搁置在书案的一摞书。她拿起一本翻了翻,书页上还有谢砚留下的注解。 他的字迹走势凌厉,如羽箭疾发,似行楷。 顾念轻咬下唇,抬指抚过那道墨痕,忽而想起那晚他用力地扣住她的腰,不由心神一荡。 她想对谢砚再了解多些,想知道他最近看的书,看后有何感悟。也许,下次等他从围场回来,她与他有了共同话题,她便能跟他说上许多话。 顾念默默想着已觉十分满足。 待她回到疏雨轩,抬眸却发现谢砚已不在屋里,她怔然若失,手指搁在软榻上,引枕留有余温,他应是刚离开不久。 方几上的茶盏仍未收走,盖子靠在一旁,谢砚留下了半杯。 她默默收起茶盏,亲自端到木架旁将茶水倒干净,又走到抱厦将杯盏仔细清洗妥当。 顾念知晓这是谢砚独有的茶盏,旁人用不得。 她小心地将杯盏存放好,等到几日后谢砚归来,她便能与他在软榻上同读一本书,说上一些话。 顾念心意满足,终于坐回了软榻,格外小心地翻开了那本《小相山记》。 这本书行文深入浅出,很好读懂,再加之谢砚应是通读过一遍,随行注解详尽,顾念兼看下去,捧起书来就不舍得放下。 书名看似游记,实则是百年前某个王朝贵族未登大宝之前,奉旨监察江南水利于当地所感所悟。 顾念虽不能全然明白,但看谢砚注解,他应当如这位先人那般,有一腔雄心壮志,也想为社稷之稳,百姓之安做些实在的事情。 而不只是高居庙堂之远,动动笔张张嘴,说些无关痛痒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却并不知晓百姓过的到底是怎样的日子。 她直觉谢砚今后定有一番作为,他还年轻,有那样好的家世,更受皇帝赏识。 而她也得尽快变得更好,而且还要让人瞧见她的好,这样一来,旁人便会知晓她是配得上他的。 顾念看得很认真,待到月梅前去传晚膳,她才惊觉日暮西沉,不知不觉过了许久。 可这一回,她不敢再期盼谢砚会回来疏雨轩。 事实上,谢砚的确没有与她一同用膳,因钱嬷嬷带着紫芜去了书阁。 顾念听了些话语,说是谢砚现下正在燕王府,应是打算在王府吃过晚膳便动身,特差了人回来送口信,吩咐紫芜替他收拾些行装。 顾念那一颗心又涩涩然地沉入谷底。 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这些事务不应由她操办么?可谢砚甚至没有与她知会一声,只是叫了贴身婢女前去打点。 她不免惆怅,更因下午从月梅口中知晓了,紫芜原先伺候过谢砚一阵子,因办事得力人也机灵,被管家调拨去了总管账房,这回应是谢砚开口要人,所以钱嬷嬷才把紫芜叫回了疏雨轩。 顾念心底有丝酸涩,原来他有知心信任的婢女,也并非一丝一毫也不得靠近…… 第 13 章 几日后,清心从管事院学规矩回来,主仆二人总算团聚。 顾念瞧着她像是变了个人,举止有度,谈吐得体,不由暗暗感慨侯府的管事规训人倒有一套法子。 清心记挂她过得好不好,二人对坐着说了好一会儿话,顾念的心情总算宽松许多。 临近谢砚约定回京的日子,顾念也快将那本《小相山记》看完,她喊清心找来纸笔,特地誊抄了一遍谢砚的注解,反复研读,十分上心。 这日她吃过早点在案前坐好,打算临摹谢砚的字迹。 这是顾念偷偷做的打算,好似她学得像一些,如此离他的差距就更近一些。她只觉谢砚所书行楷分外好看,相较之下,她这一笔四不像可谓潦草。 墨刚刚研好,钱嬷嬷领着一名大丫鬟走到屏风后。 “少夫人,长公主有请。” 顾念一怔,搁下笔不敢怠慢,匆匆跟随二人前去李玉真常住的杏园。 人到了地方,进屋见李玉真正坐在上首饮茶,身旁站了个上了年纪的掌教姑姑,瞧打扮是从宫里来的女使。 顾念小心地瞧了一眼,随即福身问安。 李玉真搁下茶盏,眉开眼笑:“好、好,快起来,赶紧坐吧。” 顾念谢过恩,自觉地坐在了右手边的圈椅里。 那女使打量她几眼,笑着道:“世子夫人倒是好学的,瞧这福身行礼的规矩学得有模有样,难得。” 李玉真打趣道:“当配吾儿。” 顾念只当二人真心夸奖,又低声谢过。 那女使原是太后宫中的掌教胡嬷嬷,今日特奉懿旨前来替新妇摸脉。 听她言语,这可是燕王都没有过的待遇,太后对谢砚的偏爱可见一斑。 顾念不明白摸脉的意思,之前也没有人教导过,这便懵懵懂懂地随胡掌教站起进到次间。 帘子放落,两名宫女候在一旁,胡掌教对她倒很和善。 顾念不解地站着,只顾对胡掌教浅笑。 胡掌教不忍笑意:“世子夫人,劳烦你在榻上躺好。” 顾念一怔,只得在她不容置疑的目光里慢慢躺下。 过了许久,众人从次间走出,顾念脸梢发红,这回才知晓摸脉原来是什么意思…… 他们婚事仓促,侯府来的媒人只顾婚仪六礼,先前并没有管事嬷嬷前来验身,这回胡掌教算是后补上。 顾念清白磊落,并不心虚,只是觉得事情突然没个准备。 她重新坐下,李玉真已叫人传了点心,“念儿,我也不知你的口味,就让厨房做了些滋味淡的,你先尝尝?” 顾念讶然地望向李玉真,她喊的竟是她的小名……长公主说话尾音上扬,透着轻快的意味,竟有丝似故去的养母董氏,顾念一时动容。 她抿了抿嘴,拿起一块白玉糕,轻轻咬了一口,糕点有些黏糊,入口清甜,还有一阵淡淡的花香。 李玉真见她喜欢,笑道:“咱们今后相处久了,我就能了解你的喜好。好吃便多吃些,今后想吃,也可吩咐厨房做了送去疏雨轩。” 顾念鼻尖一酸,差些落下泪来,怎也想不到李玉真对她竟这般亲热。 她埋头,不敢让人瞧出端倪,忙道:“谢过殿下。” 李玉真笑音明快:“傻孩子,你已改口了。” 顾念一怔,连忙喊了声母亲,李玉真心满意足地“哎”了一声。 她逐渐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 没料想原来公主也跟寻常人家的长辈一样,说话温柔,惯会关心小辈,也好奇她的过去,更乐意与她说些世家的八卦。 李玉真性格尤其好,顾念羡慕又向往,一时不由又想起谢砚,便暗叹他有双亲如此,难怪这般出类拔萃。 二人说了会儿话,李玉真忽然问:“少珩应是下午到京城,你知晓的吧?” 顾念一怔,抬头讶然地望向李玉真,“我、我不知……” 也正是当下,顾念意识到,原来谢砚在外公务也会派人修书报平安,只是,这点安心没有她的份。 李玉真蹙眉:“还是紫芜送来的书信,我倒以为先送去了疏雨轩,你看过才让她来回禀。” 顾念落寞地垂下了头,原来那封家书直接送到了紫芜手里。 她不免想到清心悄悄提醒,她在管家院里学礼时与不少丫鬟有来往,听她们说,紫芜本来在疏雨轩好好的,不知怎地被管家调拨去了账房。 当初传出来说也许是为晋姨娘做打算,她到了年纪,可求世子先收房,先学着打点家中的事务过后再抬位份。 只不过后来这事不知为何搁置了,到最后反而是顾念先嫁进门当上了少夫人。 顾念心底闷得慌,一时无言。 只听李玉真道:“无妨,你如今知晓也不迟。他这趟公差去得急时间紧,待他回来,你告诉他不必来问安,就在疏雨轩好好歇着。” 顾念低声答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李玉真与胡掌教应当还有旁的事情要说,这便让顾念先退下,还说本打算留她一块儿午膳,今日作罢,来日方长。 顾念带着清心与李玉真别过,慢吞吞地回了疏雨轩。 人一走,胡掌教徐步上前,李玉真瞧了她一眼,无奈叹:“以我看,母后这多虑多疑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胡掌教没言语,李玉真继续道:“我瞧她面善,性子也乖顺,不是什么不规矩的心机之人,母后偏得让姑姑你再跑一趟。说说吧?我估摸着必然没什么毛病。” 胡掌教抿唇轻笑:“少夫人模样端方,身体康健,自然无虞。只是太后娘娘疼惜世子,本来婚仪从简她已觉得不妥,想着世子爷如此大义明事理,这不也想求个大家安心。” 李玉真挥挥袖,听不惯她这番托辞,刚端起茶盏,胡掌教却道:“只是……或因婚事仓促,去授礼的宫女也没交办好,老奴方才摸脉,世子夫人还是完璧之身。” 李玉真一口茶刚入口,不由一怔,忽而呛在喉咙里,惊得她即刻放下茶盏,丫鬟忙上前替她顺气。 胡掌教:“殿下慎重。” 李玉真按着心口,“此事可真?” 胡掌教点点头,李玉真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 她知晓大婚当晚的喜帕并无落红,那日钱嬷嬷前来禀报,甚至还有几分无端的猜测,可她生性磊落,从不愿将人往坏处想,便让钱嬷嬷再看看情形。 所幸也不过是第二夜,钱嬷嬷便递来了落红的喜帕,不好的揣测就此消散。 钱嬷嬷之所以如此慎重,自然也因定亲前并没有派人去顾家仔细验身,可待这回确认过后也没再深究。 如今胡掌教却说顾念仍是完璧之身,那…… 李玉真一怔,忽而抬手轻招她上前。 胡掌教不明所以,俯身凑近,只听李玉真压低了嗓音:“不会是少珩身子有毛病吧?他自幼出入沙场,刀枪无眼的……” 胡掌教吓得当即跪在地上。 她连连摇头,趴在李玉真裙角,声音极小:“殿下慎言,据老奴查阅医事载录所知,世子爷身精体健,绝无忧虑。” 李玉真旋即清了清嗓子,挥退屋内众婢女,还让人关紧了门,这才放心问:“这不应该呀,钱嬷嬷明明拿了喜帕作验,他何须做这场戏?” 胡掌教为难道:“许是……许是二人并未圆房,又怕规矩刁难。世子爷本就不沾风月,少夫人不懂规矩自然不敢开口。” 李玉真:…… 胡掌教稍一迟疑,察言观色,随后道:“殿下不急,想要促成好事倒也不难。” 李玉真转眸望着她。 胡掌教低声:“太医院的合欢酿时有用处。” 李玉真诧异地眨了眨眼。 她出身皇族,当然知晓合欢酿并非淫|邪之物,此酒乃由后宫太医院判亲制,绝不伤身,许多新选秀女初次侍寝惯常会奉用。 而初婚男女大多懵懂,向来又尊受克己复礼伦常礼教,以此浓情也为洞房增添情|趣,于皇族颇为盛行。 二人一拍即合。 胡掌教离开后不久,侯府又来了两位宫女,过后,钱嬷嬷被叫去了杏园。 第 14 章 顾念吃午膳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她一心记着谢砚今日便要回府。 她不知他脚程快慢,也不知他到京城是先去宫里复命,还是直接回来疏雨轩? 心中有期盼后,那分分秒秒似乎被无限延长,她以往总觉得时间过得快,今日只觉度日如年。 顾念更不知晓,她对谢砚的这份牵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们必然算不得熟人,就更谈不上是彼此交心的朋友。 于她来说,谢砚是遥不可及的天边星,可她莫名想要向他靠拢。 她在想,或许等到谢砚真正了解她的为人,知晓她也不是那么差,他是不是也会认为这门婚事没有想象中糟糕? 顾念正按着那本《小相山记》出神,那墨研开许久,可她迟迟没有动笔。 眼眸回转到谢砚那行注解上,心中忽而像被焰火烫了一下。 也正是此际,清心神神秘秘地摸进次间,低声道:“姑娘,小侯爷回来了!” 顾念的神思霎时回拢,她面露喜色,忙搁下笔站起身,忽而又一迟疑,他回来了,可是并没有回疏雨轩…… 这意味着,她并不能就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见他。 清心走上前:“正听月梅说呢,她刚去库房领应季的果子,管事交代她给紫芜传话,说是小侯爷惯常吃的那几样都备好了,晚些差人送去书阁。” 顾念怔了怔,原来一回府没去杏园,倒直接回了书阁。 她想起李玉真对她的嘱咐,定下神思,这便有个顶好的由头去书阁见谢砚,还能不被人瞧出她其实期盼着谢砚回来。 她顿了顿步子,除去传话,她还想或许能与他多说会儿话,这便抓起案上的那本书,心怀忐忑地出了门。 她经过游廊,脚步轻快,畅想着一会儿要与如何谢砚开话头,闷头回忆着她看书以来的所感所想。 书阁就在前方。 她才停在廊下,就见紫芜拉上门走出来,她面上带笑,一回头瞧见了顾念,那笑凝在嘴角,有些发僵。 紫芜福身:“少夫人。” 顾念颔首,几步走上前,刚说了半句:“小侯爷他……” 紫芜忙皱了皱眉,抬起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公子一路奔波,马不停蹄连日赶回京城,这才刚刚歇下,少夫人动静轻些。” 顾念被说得脸色一滞,她何时喧哗吵闹过?笼共才叫了句小侯爷,怎被她说成好似有心作闹谢砚那般…… 她不好与紫芜起争端,只得说:“母亲让我来与小侯爷说一声,他今日不必去杏园问安。” 紫芜点点头:“有劳少夫人。” 顾念只觉这话听着古怪,还没回过味来,紫芜又问:“少夫人可还有事?” 她这才恍然大悟,人家这是在下逐客令,言语里明晃晃的是不欢迎她到书阁露脸。 顾念捏了捏手里的书,心中漫起一丝难堪。紫芜分明瞧见了她手里的书,她没法子又这样带回去,否则心中偷藏的企图便叫她彻底看穿。 顾念将书递了过去,“哦……我本还想将书还给小侯爷。” 紫芜一笑:“交给我吧,待公子醒来叫茶水,我会把书放回案上。” 顾念不想松手,却不得不看着紫芜把书抽走。 这一下再没多停留的理由,她轻声朝紫芜道谢,落寞地转身走回疏雨轩。 月梅刚巧洗好果子,正走过小院,远远便瞧见顾念一脸怏色。 她忙迎上前:“少夫人,您怎么啦?” 月梅本性不坏,与顾念相处一段日子后更放下成见,她与顾念的情分虽不及清心,可也明白一荣俱荣的浅显道理。 顾念享福,她才能连带沾光过好日子,由此姿态早已缓和,一心将顾念当疏雨轩的主母看待。 清心憋了一肚子气,由此一字不漏与月梅抱怨,最后不忘暗讽:“还真把自己当主子!” 月梅稍稍一怔,随即与二人走进屋里,压低声音道:“你可当心说是非!” 她警觉地朝身后望了眼,见没旁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些话可千万别给公子听了去,他忌讳着呢!” 顾念好奇地抬眸,只听月梅心有余悸道:“你先前去学礼不知道,那会儿月香还在院子里伺候,有日我俩在书阁归置,她一时说得忘形收不住话,正巧给公子听了去,当即罚她在小院跪了一宿,现如今被钱嬷嬷拨去后院做浣洗婢子……” 清心“哇”了一声,也生出了一丝后怕,忙又问缘由,月梅一时嘴快,交代了几句,俱是与顾念相关的促狭话。 顾念闻言却是一怔,心中升起丝丝暖意,没想到,原来谢砚也是维护她的…… 原先紫芜给她的憋闷和委屈刹那间荡然无存,她从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能这样被人轻易左右,一时天晴一时雨,可总归到现在,她满满甜心蜜意。 两个丫鬟说着话便被钱嬷嬷叫了出去,也正是这个当口,月梅回头瞧了一眼,低声道:“月香被罚后,就换了这位紫芜姐姐到书阁伺候……她本就是公子身边的旧人,你肯定知晓,外头还传今后会抬她当姨娘。” 她顿了顿,“这话我不便当着少夫人的面说,总之无风不起浪,咱们做小的还是当心点,万一她日后真被公子收房,你我免不了要在跟前伺候。” 清心很是不忿,可转头已见钱嬷嬷等在面前,这便把抱怨吞进了肚子里,暗道还是得找机会提醒顾念。 …… 谢砚在书阁的矮榻上眯了一会儿,前后不过半个时辰。 他一向觉少,因自小修习内功精力充沛,稍稍假寐便又意气十足。 紫芜推门进来的时候,瞧见那西斜的日光投在谢砚半边身子上,他的肩头搭着外衫,斜倚着引枕,长指如玉,徐徐翻书。 那暖澄澄的光给他画出了一道晕影,他脸上的神色很淡,察觉有人进屋头也不抬。 紫芜安静地垂手站在一旁,不敢贸然开口。 谢砚低声道:“换热茶。” 书又翻过一页,簌簌声在安静的书阁格外明显,紫芜心中悸动,忙端了小案边的白瓷壶匆匆离去。 她捧着一套新茶具走上前,搁在案上,这回便站得离谢砚近了许多。 悄没声地扫了眼谢砚手里的书,这回不是兵法,书名《大帆》,讲的是天下四海各地建筑船只的妙法和克用,记录十分详尽,几乎落地则即用。 紫芜以前家底好,也认过字,后来家道中落才入侯府为婢。她心气高,但头脑活泛,能被拨到疏雨轩伺候谢砚是殊荣,她一向很会为自己谋前程。 她知晓自己没资格也没机会当主母,日后到了年岁以高位婢女的身份从侯府出去,倒也能嫁个好人家,今后必定衣食无忧。 只是她不甘心,哪怕在侯府当不上主母,可若能被谢砚收房当个侧室,如此也算半个主子。更何况谢砚品貌一流,京都多少世家女倾心于他,哪怕只是妾,也比小门小户的正妻强。 紫芜在旁静候许久,谢砚终于合上书页,徐然站起身朝屏风后走去。 她跟了几步,讷讷道:“公子,婢子替你更衣。” 谢砚冷声:“不必。” 他转眸瞥了她一眼,独自走到屏风之后。白色的帘布被斜阳照透,谢砚的身子被映成一道淡淡的剪影,紫芜痴然瞧着,只觉呼吸滞缓。 片刻过去,谢砚穿戴好,徐步走出屏风。 他穿了身碧色深衣,外披件水白半袖长衫,衣衫系带齐整,只以一枚玉簪冠发,轻衫缓带,公子风流。 紫芜跟着他的步子走到书案边,见原本摞着的那叠书变换了位置。 他蹙眉,还没开口,紫芜已应时道:“少夫人先前从书阁拿了些书,方才还了一本过来。” 谢砚静了半晌,才问:“她来过?” 紫芜忙道:“公子那会儿还在歇息,少夫人便没进门打搅,顺嘴儿托婢子将书归还,还说夫人嘱咐今日不必问安。” 她自以为说得已很详尽,不会令谢砚生出旁的疑问,更何况,她也不愿与他多说顾念的事。 谁知谢砚道:“案上的书……哪本?” 紫芜一怔,悄悄撇了撇嘴,这便从那叠书中抽出《小相山记》,恭敬地递给谢砚。 他垂眸一瞥,稍稍意外。 紫芜小心翼翼地抬眼探瞧谢砚的表情,可他眼神平静,毫无情绪那般又将书搁下。 她不由暗喜,脸上的神色也松了下来,不由主动道:“若公子不愿少夫人来书阁,今后婢子替您打发。” 谢砚垂眸打量着她,微微蹙眉,“多看书是好事。” 紫芜一时无言,只得局促地赔着笑。 谢砚音色平淡:“不必揣测我的心思,再有下次,账房你也无需回了。” 紫芜大惊,忙跪地连声认错,谢砚的长衫从她跟前掠过,带起一阵冷风。 他沿着游廊往疏雨轩走,日光攀沿长廊转移,走到屋前正是满院金黄洒落。 清心和月梅候在门外,见着谢砚俱是意外,忙福身见礼。 谢砚提袍走进屋,“人呢?” 清心没回过神来,倒是月梅机灵:“回公子,少夫人在次间看书,看了近一下午。” 谢砚点点头,提步走进次间,才过门帘,却见里头有人伏案假寐,手里还握着支半干的笔,臂弯压着一本翻开几页的书,正是他那本《大帆》的上册。 月梅见状大惊失色,忙要叫醒顾念,谁料谢砚一挥手,她稍稍犹豫,只得福身退下,心底为顾念捏了把汗。 谢砚移步案前,见她朱唇轻启,长睫微颤,侧脸透白丰润,在白晃晃的日光下更显娇俏。 书翻开,一侧按着张纸,上头写了几行字,他扫过一眼,竟是将他的注解又作了番总结拆悉,用词更为浅显明了。 他不由勾了勾嘴角,忽而起了阵古怪的念头,心中遐思一起,他已抽出那本《大帆》举到身前,随即两指一松,那书复又重重地砸在案上。 顾念浑身一抖,霎时间瞪大眼坐直,可睡梦半醒,她眼神懵懂迷茫,竟不知发生何事。 就在慌乱之际,她抬头便瞧见了谢砚的脸,他眸色隐笑,唇角的弧度一闪而过。 第 15 章 顾念吓得登时站起身,她喜出望外地看着谢砚,脸上的笑已然藏不住。 “小、小侯爷,你歇好了么?”她从书案后绕出来,走到谢砚面前,又犹疑着拉开了些距离,这便停下步子。 谢砚身姿高大,几乎将她完全遮挡,哪怕他今日只作寻常公子打扮,轻罗绸缎神姿潇洒,可他们站在一处身形差异仍很大。 他垂眸打量,她有一侧脸颊因压在臂弯里稍稍泛红,鬓边的碎发贴在下巴上,勾了一丝留在嘴边。 他忽然想伸手帮她摘下那缕青丝,五指在身后稍稍一紧,最后还是忍下了这份冲动。 谢砚道:“看书犯懒不如不看。” 顾念一怔,忙解释:“不是的!” 可一句否认过后,她又不知道还能再如何辩驳,她在案上压着书睡过去是事实,还正好被他“人赃并获”,再狡辩显得心虚而狡猾。 她只得说:“我下次不会了……” 谢砚轻哼一声,瞥了眼那本《大帆》上册,转身坐上软榻。 月梅应时端来了热茶,她默默将杯盏摆在小案,随后静静垂手候在屏风旁。 谢砚慢饮一口,“说说都看出些什么?” 顾念面上转喜,忙随他一同坐下,两只手攀着小案的边沿,半个身子朝他那边倾斜,姿态很是讨好。 “这本还没看完呢!有些地方实在晦涩,许是我见识仍太少了不能尽明。但《小相山记》倒是仔细读过了,小侯爷笔注详尽,通读下来趣味横生,一点儿不乏味,我也学到很多。” 他端着茶盏,听她连珠炮似得夸赞,长指搓磨着杯沿,垂眸没说话。 顾念仍在滔滔不绝:“那位端王爷真是位雄才伟略的大人物,他出身那样高,却愿意耗费几年时间游历天下,了解百姓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所以他继位后才开创盛世,更有仁德贤明的美誉。” “还有,我看完苍雪篇,留意到小侯爷的笔注……雪光能照亮整片天,我在想那会是怎样的奇观呢?我去的地方不多,但以前时常会到京都城外的不留山纳凉,那儿风光也是很好的,只不过与端王爷前去的小相山应当还是有天壤之别……” 谢砚抬眸看向她,美人笑靥深深,如花柔美,嘴角弯弯露出几颗像珍珠似得小牙,明眸皓齿,朱唇娇靥,当真如珠似玉。 一时肯定,她的确认真读过《小相山记》。 他眸色深然,顾念忽然止了话,以为自己言多失态。 谢砚淡淡道:“改口吧。” 顾念怔了怔,朱唇轻启,拘谨地舔了舔下唇,那秀巧的舌尖于唇脂下一闪而过,尤像灵蛇,勾人摄魄。 她音色微小:“是,夫君。” 谢砚眼眸微敛,长睫一颤,微不可察,低头默默饮茶。 说话的功夫,钱嬷嬷带来婢女传膳,二人出到正堂落座,菜品依然新鲜,又是顾念没见过也没尝过的新花样。 只是今夜桌上多了壶温酿,钱嬷嬷说拿来配那道六月黄滋味最足,蟹和酒都是太后赏赐,她老人家得知谢砚今日回京,特命人快马送来侯府。 说着话,她主动给二人斟了一杯。 顾念怔道:“嬷嬷,我不惯饮酒的……” 钱嬷嬷没答话,顾念只得埋头,端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倒很顺喉,由此宽心不少。 谢砚挑唇轻笑,待月梅上前布菜,举杯慢慢啜饮。 于是一杯接一杯,谢砚今夜兴致高,配着六月黄吃了不少酒,那壶温酿见底,一顿饭将将吃好。 顾念只察自己不胜酒力,消食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叫了清心备水,身姿飘浮地去了洗身。 洗房的热气猛然冒起,蒸得她浑身发暖,昏昏欲睡。 今夜真不该洗发,可顾念爱干净,一入夏就洗得更加勤快。说来也怪,谢砚在次间迟迟未离去,可她又有什么立场追问? 她昏昏沉沉地坐在妆台任由摆|布,清心和月梅见她眼皮半敛,这会儿加快了绞发的手势,无人察觉,洗房已换了轮干净的热水。 水声淅沥,扰人心扉。 钱嬷嬷进来时清心正在点熏香,她走到床边停了一会儿,过后悄没声地叫走了清心。 月梅拿了块小帕子替顾念擦发尾。 她无力地靠在椅背上,那熏香发散开,香气钻进她的呼吸间,勾走了她的神思。 有人从洗房走了进来,顾念从镜中瞧见了谢砚。 他披了件月色深衣,松松垮垮的,就站在香炉旁不发一言。 月梅收了帕子,还没来得及说话,谢砚淡声吩咐:“下去。” 第 16 章 一室阒静,顾念甚至听见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声音。 她转过身,木然望着谢砚,他已提步朝她走来。 一道影子投下,将她整个人遮挡住,顾念仰起头望着谢砚,他目光迷离,脸色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隐忍。 她音色弥弥:“夫君。” 胭脂擦去后,她的唇上覆了一层蜜脂,遇热化开,在灯下莹亮丰润。谢砚只觉喉|头干|涩,他抬手,忽而托起她的下巴,他慢慢俯身,顾念被一点一点压向身后的妆台。 清瘦的背轻轻磕在木头上,不疼,有些硌人,顾念微微拧起眉。 那透着光泽的双唇像是妖精施下的迷咒,谢砚喉结轻滚,最后又凑近了些,兰香扑鼻,温热的气息勾连着他的神思,逐渐占据最后的理智。 他本想浅尝,可微凉的唇贴上那片柔软,他忍不住想要得更多一点。 他咬着她的唇角,碾|磨、游离,他的掌穿过她柔顺的发丝,托着她的脑袋,落下的是一道道温柔而克制的吻。 顾念在轻轻颤抖,心跳急切,像是要窒息那般,可明明他也在轻颤。 谢砚对于很多事都无师自通,正如当下,他在学着占有。 势如破竹那般闯入了一腔温热|湿|濡,顾念低低|吟,因舌尖被咬疼了些,他又收了些力,这个吻静长缠绵。 顾念身软如水,胸|口剧烈起伏着,双臂无力地垂落,谢砚将她横月要抱起。 天地换了模样,他们倒在绸被上,谢砚目光灼灼,呼吸深重,吻又落了下来。 顾念面颊绯热,一时忍不住低.喘,抬手搭在他的肩头,终于在心底冒起一丝自然而来的惧意。 一声声地呐呐:“夫君……” 谢砚沉息,眸色如打翻的墨,动作急迫,甚至有些霸道,他气息不稳,欲意熏心,再次咬住她的唇。 顾念觉得自己若池中浮萍,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身软意沉,不应有的热与燥,最后被一点点抚平、填满。 她闻见了很清晰的松竹淡香,是谢砚身上独有的气味,此刻跟她融为了一体,像是谢砚紧紧拥抱着她那般,她被这道香气完全占有了,屋外月色撩人,透进来一道浅浅的光,照在那飘摆的床幔上,春色藏不住。 顾念目眩神迷,意识浮浮沉沉,这一夜似没有尽头,云不销雨未霁,她无助地啜泣、低喊,咿咿呀呀,词不成句。 最后累得毫无知觉,不知天是天,月是月,晨曦总算漏了出来。 顾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床幔没拉紧,她脸朝外,见着点点日光爬上床脚。 乌发散在身前,紧实的臂膀搂着她,大掌落下正按在被角,她的耳后有沉缓的呼吸声,洒落的气息温热绵长,她口干舌燥。 她不敢动弹,怕惊扰谢砚的美梦,可身子不过稍稍一颤,环抱着她的长臂已轻轻揭起。 顾念身姿僵硬地窝在被褥里,耳边的长发覆盖了大半张脸。 谢砚已经醒了。 他松开大掌,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顾念察觉腰间一凉,他已披衣坐起,敞着两襟,像是在回味着什么事物,一时无话。 顾念也不敢继续赖在床上,忙撑臂侧着身子坐好,她没摸着衣裳,只得拉起绸被,整个人蜷坐着,小心翼翼地抬眸瞧向谢砚,也不知为何这般心虚。 他们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么…… 谢砚却是神色如常,他已坐到床边,徐然系上衣带,这便站起。 他一离开床榻,两人都瞧见了那件被扔在床尾的藕色里衣,顾念脸一红,挪着身子想去够衣带。 绸被凌乱,淡色褥子上隐有点点暗红,正落在最深的褶皱中,妖异而暧昧。 她不曾留意,谢砚却瞧了个分明。 顾念白皙的肩落在绸被外头,谢砚长睫微压,指间似乎还留着那滑腻如脂的触感,他喉结轻滚,俯身替她拾起递了过去。 顾念垂眸,瞧见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勾着自己的衣裳,不知为何竟瞧出一丝暧昧。她脸一红,埋着头轻声谢过,动作迟缓,一时竟使不上力。 谢砚静静看着她的小动作,眸色稍沉,视线下落,又见到细长的锁骨下那粒秀巧淡红,美人痣烙印在一片雪白之中,清纯里便透了异样的媚色。 他沉息,忽觉荒唐,再不待顾念犹疑,他已揭过架子上宽松的外衫,大步流星离开了内室。 月梅和清心刚巧端来温水,忙福身行礼,谢砚目不斜视地越过二人。 他踏出小院走上游廊,晨风拂面,他忽而顿了顿步子。 他怎会一时意乱情迷,昨夜便在疏雨轩留宿?这女人的手段他一直清楚得很,可昨夜情难自持,他倒还真如书上所言“孟浪”一回…… 谢砚稍稍回想,不由蹙眉,心中泛起古怪的念头,难不成她用了什么手段? 他暗自思忖无果,默默走回书阁,抬眸已见秦仲文候在院内。 秦仲文见谢砚竟从疏雨轩归来,不由一怔,很快垂下头,低声朝他行礼,快步走上石阶先一步推开门。 待二人走得近了,他竟能闻见谢砚身上那阵淡淡的脂粉香,想来昨夜有好一番缠绵。 秦仲文心中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主子到底是男人,自然难抵软玉温香,尤其面对着这么一位绝色,换谁能把持得住? 他一时胡思乱想,面上表情不免失控,等回过神来,留意到谢砚刀子似的眼神,吓了一跳,心虚地认错:“公子莫怪。” 谢砚睨他一眼:“你何错之有?” 秦仲文冷汗直冒,所幸谢砚并不打算追究,他走进屋独自到次间洗漱更衣。 “楚王那边有何动向?”他在屏风后问。 秦仲文旋即道:“回公子,您离京这段时日并无异常,只是顾明章倒真与楚王走得近了些。暗卫回传消息,他们也只是相约喝花酒留宿香院,暂无其他勾连。” 谢砚蹙眉,已穿戴好从次间走出,“继续跟。” 秦仲文默默应下,紫芜恰好在外道:“公子,殿下院里来人传话。” 谢砚看了秦仲文一眼,他心领神会地退出书阁。 随即,紫芜垂首走进屋里,朝谢砚一福,“长公主说归宁为重,您与少夫人今日不必前去敬茶。” 谢砚轻轻点了点头,提步朝外,紫芜忙跟上:“婢子一早便随钱嬷嬷去后厨传膳,公子办差归来,嬷嬷亲自交代了得多备些补气养神的汤点给您填补。” 谢砚:“有心了。” 紫芜抿唇无声笑:“公子抬举,都是钱嬷嬷张罗着,婢子跟在身后学着如何伺候更妥帖。这不,今儿一早嬷嬷送来早膳,又揽了疏雨轩的被褥,应是要换新?我瞧着那绸被才换没两日,想来以前还是不够勤勉。” 谢砚步子一顿,侧目觑她,见她眉目坦然,似有含羞之色,倒还真在自责惫懒。 他眼眸微敛,思忖稍稍,忽而有一种被算计的荒谬涌上心间。 他冷声问:“昨日她去了何处?” 第 17 章 月梅和清心过了一阵子才进到内室,入眼便见着一床狼藉。 她们昨夜已知晓两人有番缠绵,现下亲眼所见还是暗暗感叹,但谁也不敢流露出别的神色,只顾埋头收拾。 月梅走上前,只见顾念脸色透白,神姿慢倦,眉眼间添了丝丝缕缕的妩媚,那一拢青丝团在身前,黑与白的极致却放大了她的美貌。 娇儿无力,连心衣的系带也捉不稳似得,月梅忙接过顾念手里的带子,让她轻轻侧过身。 月梅垂眸,脸一红。 纤白的腰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指印,像是开在细腰上的海|棠,她如若不知,忙将心衣拉好,自身后一瞥,又见锁骨之下也是旖旎一片,不由暗叹所谓清心寡欲的小侯爷也有今日……男人都不过口是心非。 可月梅自认这是好事,主子感情渐浓,顾念守得云开见月明,她们做下人的也有好日子。 顾念穿好里衣,这才手软足轻地落床,身上的不适仍未散去。 昨夜是颠倒而狂致的,谢砚毫无节制,她堪堪回想起一点便能羞红脸,这份羞怯还带着些甜意,她想,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夫妻。 清心将她带到镜前洗漱梳妆,月梅打趣:“今日着桃花妆,胭脂也用艳丽些的颜色,少夫人本就该显眼些。” 顾念有些难为情,她抬眸望向铜镜,一闪而过却是昨夜她被谢砚压在妆台前,他双眸欲色浓稠,像要吞没沉夜。 她心神一荡,忽而道:“夫君去哪儿了?” 月梅顺口说:“早晨瞧见公子往书阁去了,兴许在那儿更衣再回来用膳。” 顾念点点头,继续安静梳妆。 今日归宁,她穿素了显得婆家苛待,可打扮太艳又恐过犹不及,惹人话柄。 最后选了件彤色小襦配翡翠撒花裙,肩口搭了透纱豆绿披帛,如此庄重又不失俏皮,更衬她肤白胜雪,俏脸含春。 不久后,钱嬷嬷带着婢女来传早膳,紫芜也跟着进了趟内室,她与顾念福身见礼,过又再随众人离去。 彼时顾念在镜前点花钿,头目不得摇晃,由此并没仔细留意她们的动作。 等到一切安顿妥当,她走出正厅,却迟迟不见谢砚回来。 她怕误了时辰,实则心底也想再与谢砚靠近些,二人的关系能再亲密些,这便觉得由头正好,不必喊婢女传话,她可独自前去书阁寻他。 一条游廊都嫌长,顾念轻步往前,抬眸便见紫芜候在门外。 她察觉顾念进了小院,忙步下石阶迎来:“少夫人,公子正忙着。” 顾念怔了怔,只说:“劳烦紫芜姐姐跟夫君说一声,我在院子等。” 紫芜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心中觉得有些古怪。顾念从来脾性绵软,倒难得见她如此执拗。 说到底二人仍是主仆关系,她挤出一丝笑,有些不情愿地福了福身,这便敲门走了进去。 过了片刻,紫芜面色黯然地推开门,这会儿半点规矩也没了,只远远望着顾念道:“少夫人请进。” 顾念眉眼含笑地点了点头,得了准允,心中更觉甜蜜非常。 她进到屋里,便见谢砚早已洗漱更衣,眼下正坐在案前饮茶。 紫芜只得安分地候在一旁,垂下眸子,旁人见不得她目光闪烁。 她知晓谢砚昨夜宿在疏雨轩,今早入得室内见了那片凌乱,便更加明了这场旖旎浓烈,二人必然同床共枕好一番缠绵。 她瞧见钱嬷嬷收走了那方喜帕,还特地吩咐清心记着清倒香灰,这便留了个心眼。她自认所作一切不过为公子好,若他只是被那狐媚子算计,就该早些看清顾念的嘴脸。 她自觉有理,她只是将所见事实于公子面前陈述,算不得挑拨唆摆。 紫芜轻轻捏着手指,心中那阵忐忑逐渐消弭。 顾念好一会儿没说话,待谢砚饮过几口茶,这才道:“夫君,早膳已经传到疏雨轩了。” 谢砚搁下茶盏,目光扫过顾念的脸,扬了扬下巴让她坐下。 紫芜见状要上前看茶,不料谢砚冷道:“下去。” 她错愕万分,只得低声称诺,有些不甘愿地退到门外。 顾念好奇地望着谢砚,他却别过视线,忽而取了一樽香炉搁在案上。顾念瞧了一眼,与摆在疏雨轩床头的那樽极为相似,一时不解。 谢砚淡声道:“昨日去了母亲那儿?” 顾念点头,嘴角弯弯牵起一丝笑,刚打算开口。 谢砚忽然沉声:“你跟她说了什么?昨夜你给我用了什么?” 顾念本还满心欢喜地想要与谢砚分享趣事,她闻言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她抬眸看向谢砚,能清楚地瞧见他满脸冷淡和厌恶,一如当初在万花宴分别那日。 昨夜所有的温柔美意在这刹荡然无存。 她错愕不已,“夫君,你、你在说什么?” 谢砚大掌一挥,那炉子倾斜,里头的香灰残渣倒在案上。 顾念瞧见灰屑中有几段未燃尽的檀色香根,是她惯常会用的安神药引香,乃由药铺相熟郎中自制而成。 谢砚冷冷拂她一眼,“你真是好手段。” 他方才听过紫芜交代,得知顾念昨日去了趟杏园,过后,钱嬷嬷也被传见。 经此,昨夜他们便意乱情迷地睡在一起,其中唯一的不同,便是清心在入夜后点起的那支香引。 种种蛛丝马迹,他认定是她在暗中搞鬼,趁他不在侯府特地跑到长公主面前诉苦,得了长辈垂怜默许便再无后顾之忧,如此好使出些下作手段。 顾念下意识摇头否认,阵阵屈辱涌上心间,“夫君,不是的,我没有……” 谢砚打断她:“这香来历不明,不是侯府的东西,你不必再嘴硬。从万花宴那日起,我就该知晓你的为人。” 顾念诧然失色,咬着下唇,屈辱的泪又要夺眶而出,她直视着谢砚,他满脸冷淡之色,甚至没正眼瞧她。 “夫君,那是安神香,里头只加了几味寻常的药,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砚抬指捏起一截断香,冷道:“我自会查清楚,若你行德有失,你知晓会是什么结果。” 谢砚轻易对她盖棺定论,顾念张了张嘴,再无力回驳。 她心底微微泛疼,无从解释,好似不管怎么澄清都是徒劳,他已认定她的为人,更不信她没有不择手段达到某些目的。 什么目的……她是想与他好好做夫妻,可也不至于着急献身自贬。昨夜难道不是情到浓时水到渠成么?她以为他也是这样想。 她定下神思,声音竟在发颤:“好,我等夫君查清楚。” 谢砚蹙眉,倒没意料她会这样温顺地认下。 顾念忽然问:“若你错了,又该如何?” 她再不轻轻柔柔地喊他一声夫君。 谢砚将茶盏顿在案上,抬眸望向她,“你想如何?” 顾念被那茶盏磕碰的动静吓了一跳,谢砚倒不是要跟女人动手,只是他气势凌人,她不由身子一颤,话到嘴边霎时没敢说出口。 最后,她低声:“你能、能与我道歉么?” 谢砚眉心深皱,差些要信了她的无辜可怜。 可他只意念稍动,更笃定不会错判,不由轻哼:“好。” 顾念忽而深叹了口气,她知晓谢砚一定会查,而她半点也不心虚,自然无甚害怕。 她悄悄望了谢砚一眼,见他面上愠色未退,只得咬了咬唇,怯道:“今日归宁,若夫君不想去,我会想办法跟姨娘交代。” 谢砚抬眸打量她,低垂着眉眼,脸上满满的委屈。刹那间,昨夜她小声嘤嘤求饶的模样在目中一闪而过,他暗恨,不由眉心深皱。 “我若不去,岂不又让你找到理由去母亲那儿告状?” 他徐然起身,绕过书案走到顾念跟前,忽而抬指托起她的下巴。 谢砚眼眸微敛,冷笑:“回娘家确实该盛装打扮。” 他指腹微凉,若一把尖锐的匕首抵在皮肤之上,顾念抿唇无言。 二人离开书阁一同回了疏雨轩。 月梅和清心察觉气氛诡异,半个字不敢问,只不解顾念明明喜笑盈腮地去了书阁,回来却变得沉默不语。 仔细瞧,双眸微微泛红,想来是哭过一场? 心中暗暗称奇,只得安分做事。 一顿早膳出奇的安静,东西收拾好,管家已备了马车,谢砚只带了秦仲文,没让其他下人跟随。 顾念见状自然也不敢多问,招了清心随行。 秦仲文单骑跟在后头,清心在外与车夫同乘,顾念跟谢砚在车厢里沉默对坐。 顾念只觉度日如年。 昨夜肌肤相亲缠绵悱恻,他们已是那样亲密的关系,可一夜过去天翻地覆,彼此的距离好似比之前还要远。 只因那柱香?又或谢砚后悔了,他本不想留下……可顾念想不明白,难不成他不愿意不欢喜么?可是,她没有逼他…… 顾念望着车厢一角出神。 直到谢砚开口:“我今日须回宫复命,留不了多久。” 顾念怅然回神,忙点头说好,低眉顺眼的模样,谢砚见了心堵。 他自然不知晓,顾念比他更不愿回宣柳胡同,那个不可谓“家”的地方,其实并不比侯府舒坦。 她匆匆嫁人已很难堪,如今日子还没过明白,也指望不了夫妻琴瑟和谐,她只希望谢砚遵守当初的承诺,待归宁后她便能回药铺继续营生。 马车招摇,停在胡同口已引来不少注目,二房一众竟直接到了路口迎接。 顾念落地稍怔,过后很快回神,王姨娘哪是来迎她,只不过看中了贵人的身份。 一番张罗亲热,好似当日冷冷清清从顾家出嫁的不是她,这会儿扮演起慈母孝女,顾念一时不解她作何筹谋。 直到她瞧见跟在王姨娘身侧,盛装打扮的顾雪凝。 她心念一松,不知为何忽而起了个糊涂的念头:若当初是顾雪凝嫁入侯府……这遐思一闪而过,她却心头梗堵,一时刺痛不已。 还好不是顾雪凝。 第 18 章 顾念本来情绪低落,在堂前坐着并不言语。 可很快地,那阵憋闷逐渐散去。谢砚实在给足她脸面,也因生在世家从来礼数周到,他对待王姨娘的姿态滴水不漏,十足是好女婿的模样。 顾念心底讶然,悄悄望着谢砚与王姨娘周旋,不免心间动容。 哪怕他们今早起了冲突,他无端指责她莫须有的过错,可在外他仍愿意给台阶。 王姨娘被谢砚逗得眉开眼笑,一面叹,一面恨,这等好事怎么就落在了顾念手里? 这个不清不白的野孩子,假模假式的顾家二姑娘,实在可恨! 董氏当初怕顾念心中生分,对外绝不松口,坚称她为亲生女,由此外人并不知晓真相如何。 要不是董氏当初病重神志不清,临终前错口说出旧事,否则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想想也是,顾念生得太过出挑,与父母的模样并不相似,又怎会是顾家的种? 王姨娘暂按遐思,悄悄朝顾雪凝打眼色,她心领神会,亲自端茶上前,福身巧笑盈盈:“姐夫,我替你换杯热茶。” 她今日打扮可谓隆重,不知晓的,还以为是她新婚归宁。 顾雪凝垂首低眉,五指纤纤,低低喊一声姐夫,羞怯恰到好处。 若不是谢砚早撞破她与顾明章的勾当,只怕难免被她给骗去。 他不由暗想,这对姐妹模样虽不相似,可装乖讨好的本事倒如出一辙。 谢砚稍稍勾唇:“有劳。” 王姨娘适时道:“雪儿性子温敛,向来怕见生,今日得见小侯爷难免局促,让贵人见笑。” 谢砚:“我瞧她很懂规矩,姨娘教养有方。” 顾念忍不住抿了抿唇,一想到还得熬许久,心中颇感不自在。 王姨娘“哎哟”一声掩嘴笑:“也是小侯爷抬举看得起,她呀……比不得念姐儿有能耐,雪儿顽劣,只识读书学琴,间中还认了位抚琴的老先生,玩儿似得修习几年,也就只有一手绣活看得过眼。” 她这番明贬暗褒,又拉了顾念作比照,话语间无不是揶揄顾念在外抛头露面不识大体,顾雪凝与她并不相同。 顾念颇感不忿,不是她不愿念书,也更非她贪财要去药铺学做生意,王姨娘一番颠倒黑白,只是欺负她没法儿开口回驳。 她本就高攀了谢砚,而今又被长辈这样贬低,夫家最后会如何看她?王姨娘半点也没打算为她考量。 自然,顾念也不敢奢望二房会盼着她好。 顾雪凝也柔声道:“我比不得姐姐聪明,不能守在铺子里打点一二。我平日应塾,跟在先生身边念过一些书,勉强识字罢了,诗画琴艺也只懂些皮毛。” 她这番话便更加过态,将自己的位置摆得那样低,若她只是勉强识字,那顾念岂不成大字未识的愚昧村妇? 顾念僵笑着,伸手去够茶盏,想掩盖当下的坐立不安。 谁料谢砚淡淡道:“你姐姐这几日在侯府已看过几本书,还写了些笔注,倒是十分谦虚好学,的确比你聪明许多。” 顾念的手悬在半空,像是错听了那般,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谢砚,头上的步摇随之轻晃,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他竟在王姨娘面前维护她? “多看书是好事,看过后能真正领悟书中所写方是正统,否则的确只算得上识字而已。” 他徐然举杯饮了口热茶,落掌的间隙,他垂眸与顾念目光相对,过后面无异色地挪开。 顾念错愕不已,若说先前也许是她误解,可谢砚方才说的那句话便是明白了当地在拆二房的台。 王姨娘脸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得尴尬地陪着笑,又顺着话口夸了顾念几句,一时不好再贪进。 顾雪凝受此屈辱,差些失态,忙规矩地退到了一旁,再不上前招惹谢砚。 王姨娘于此际方知,先前谢砚有礼有节不过出于场面,他实则不好糊弄,与顾明章平日巴结的那帮世家子弟截然不同。 谢砚自然有这个底气拆台,他骂人于无形,还让对方毫无还手的胆量。 顾明章原先只在旁饮茶附和,并不多言,见状总算开口打圆场:“都是一家人,哪分得这样清?要我说,两位妹妹各有所长,都是妙人。” 谢砚闻言蹙眉,目光扫向顾明章,只觉他满是轻佻浪荡之气,更从未听谁这般形容自家女眷。 王姨娘忙附和:“对,对!姐妹间各有相似,也有不同。” 谢砚强忍住冷笑的冲动,敷衍地挑起唇角露个姿态,再不搭话。 心中只叹,顾家一众果真都不上台面,相较之下,顾念居然算是个正常人。 觑看间又说了会儿话,厨间已备好饭菜。 顾家虽比下有余,可比普通富庶人家也差了一大截。 正堂隔出次间,三餐全家在此同坐。 好不容易都落座安定,谢砚一眼扫去,只觉顾家倒很舍得。 这顿饭菜品用料金贵,不是寻常百姓花销得起的品类,只是谢砚自小吃穿用度都堪比宫中皇子,山珍海味吃到厌了,一口下去便知材料优劣。 这桌菜若是只看不吃的确很有排场,可懂行的人吃进肚里,便知这些东西也只能撑撑场面而已。 谢砚没什么胃口,顾念默默坐在他身旁扒拉几片脆藕,看来也恨不得早些离席。 他看了顾念一眼,心如明镜。 王姨娘的算盘他清楚得很,急急忙忙推顾雪凝出来,说上一堆好话,无非还是存着攀附的心思。 他成婚前也大概听了些顾家家事,知晓顾念并非二房所出,亲生父母早已离世。 只是今日一见,不论最初装出来多么亲热关切,坐下说几句话就露了狐狸尾巴。 顾念与这位姨娘的关系应当并不算好。 只是究竟有多坏,他并不好奇,也没打算深究。 席间王姨娘不断布让,顾明章还喊人温了酒端上桌,几杯下肚秉性暴露无遗。 顾念乍听两句,顾明章竟敢邀谢砚一同去喝花酒,几句浮词浪语令她心惊胆战,忙小心翼翼地望向谢砚。 却见他神色如常,三两句退了请,又说公务在身不便饮酒,改日再聚,顾明章讪讪不言,不知会否将此话当真。 一顿饭总算吃完,按规矩,新妇归宁应当留宿娘家,可谢砚一早便拿了皇命当借口,说是圣上催得急,须得尽快入宫复命。 王姨娘知晓他看似云淡风轻有礼有节,实则是个说一不二的狠厉脾性,她自然不敢开口留人,只连连说好女婿多些来往。 顾明章两颊酡红已有醉意,竟一时失言:“妹夫郎,他日楚王殿下花楼宴请,你我不若同去尽兴!” 谢砚当即变了脸色,只敛眸淡笑,不作回应。 他忍着最后的耐性辞别顾家一众,朝秦仲文使了个眼色,二人徐徐朝大门走去。 顾念管不得规矩,也快声与二房道别,提裙快步跟上。 秦仲文早已意会退到一旁。 顾念道:“夫君,我同你一齐回去。” 谢砚蹙眉看着她,“你许久没回来,可以在家中多陪陪亲人,”顿了顿,又道,“我不回侯府。” 顾念避而不答,只说:“好,那我去趟药铺,忙完自作打算。” 像是怕谢砚不许,她立刻补了一句:“你说过,归宁后我便能回药铺做事。” 谢砚无话可说,本还怀疑她好似不愿在家中久留,可她话赶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懒于计较。 他稍稍颔首,接过秦仲文递来的缰绳,飞身上马急急拍鞭而去,再没与她多说半个字。 谢砚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外,清心这才不满道:“姑娘,你听听姨娘都在说什么?在小侯爷跟前那样说你,抬举雪姑娘,连我都觉得丢人!” 她嘟囔着,跟上顾念的步子朝榆林街的方向走。 顾念只道:“随她去吧,夫君不也没说什么?” 她不得不承认,哪怕今早的争吵再令人委屈难过,可方才谢砚的一番话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甘,他好似也没有想过要在人前令她难堪,甚至还会替她出头…… 她一时想不通。 清心忽然问:“姑娘,你早晨去书阁喊小侯爷用膳,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正巧好奇,二人出门前气氛古怪,尤其顾念,方才还像霜打嫩叶那般没了生气,如今却好似雨过天晴露了丝轻松。 顾念只道:“没有。” 清心悄悄耸肩,也不好追问。 二人说话间到了药铺,伙计自然早已知晓此事,纷纷开口恭喜。 顾念笑得脸僵,让清心分了些特地准备的糖饼,独自躲到后院避热闹。 铺子里的账目和杂务空了几日,她短时间捋不清,只得细细核对摘录,心底的浮躁很快沉了下去。 不多时,厢房门被叩响,凌阿九端了扣盖的瓷碗候在外头。 清心将人请进屋,顾念让他在桌对面坐下。 凌阿九将碗搁在桌上,客气道:“二姑娘,这是厨娘特地煎的清润汤,你趁热喝。” 顾念笑了笑,端起碗喝了一口以示谢意。 她察觉凌阿九有话要说,主动问:“九叔,有事么?” 凌阿九尴尬一笑,终于道:“二姑娘,你出嫁后有些日子没来铺子,有些事或许你不清楚。” 顾念皱了皱眉,静待他说下去。 “二房又找了好几拨人来榆林街,其中一人是城南赫赫有名的罗掌柜,你也知晓,他生意做得大,我那日听他们商谈,罗掌柜像是打算买下这四间铺面做成客栈。” 顾念一怔,“我之前与您保证过,药铺不会卖。” 凌阿九叹了叹气:“二姑娘,这回是罗掌柜主动提出,说是四间铺子一齐出让,他愿意给个好价钱。而且,先前伙计不知你有婚约在身,所以并不着急。可眼下你已……” 他偷偷觑了顾念一眼,压低声音:“你已嫁给了谢小侯爷,日后又怎会再用心打理药铺?” 顾念搁下笔,认真道:“九叔,我无论嫁不嫁人,又或嫁得好不好,药铺都不会卖给别人。” 她站起身,朝清心使了个眼色,她谨慎会意,忙走到门边推开一道缝,仔细瞧看,确认后院无人,这便朝顾念点了点头。 凌阿九不明其意,也随着顾念站起身。 顾念走到他面前,低叹:“九叔,这事也该早些有个了结,否则长久下去人心不定,铺子哪怕不卖也迟早要出问题。” 凌阿九懵懂地点点头,显然赞同顾念。 又听她道:“我今日便与您坦白说,药铺到底卖不卖,姨娘说了不算数。另三间铺子的地契的确在她手中,听凭她一人处置,唯独药铺的地契挂了我的名字。” 凌阿九惊讶地看着顾念,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顾念淡笑颔首,目光坚定,“那年阿爹将姨娘带回家,阿娘或许是猜到些什么,便悄悄将药铺的契书拿去衙门换成了我的名字,名义上说是给我的嫁妆,但我知晓,阿娘是怕药铺最后被外人窃了去。” “这本是家中丑事,不该与你说的,只不过事情总无休止,大伙儿也没法安心干活。你在阿娘出嫁前便已是药铺的账房,你资格老,又算是我的亲人,我信任你,与你坦白也无妨,更好让你放心再不用忧虑。” 凌阿九忙躬身却礼,“二姑娘抬举!今日得你此言,我知晓该如何做了。我明白你不容易,但还请你宽心,董记药铺今后必然不会再有猜疑之声。” 顾念笑着点点头,忙扶起他。 凌阿九又再拜退,清心将他送走,折返回来问:“姑娘,你将此事告诉账房,万一王姨娘知晓了,难保她不再起贼心……” 她忧心忡忡,“如今姨娘只以为你不肯交出地契,却并不知晓这地契拿给她也无用,须还得改换受让人。我怕她又在背后搞鬼,害你不得安宁。” 顾念垂眸想了想,最后叹:“走一步看一步吧,若药铺人心散了各有想法,凭我一个人也守不住董记。” 清心道:“不如……姑娘问问小侯爷的意思?原先我就很不懂,你为何不告诉他,你是大娘子收养的呢?如此一来,小侯爷也会体恤你多一些的。” 顾念即刻摇头,“你别自作主张,我……我本就配不上他,以顾家二姑娘的身份出嫁已惹来不少争议,我不想他再误会更多。” 她默了半晌,又低声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无需为了顾家的琐事分心。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第 19 章 顾念今日忙得脚不沾地,本还打算回侯府用饭,可事情一多便忘记提前知会,眼看日暮西沉,厨娘早已备好饭菜。 她不好拂去厨娘善意,便带着清心在药铺一同吃过,这才打道回府。 顾念将将落轿,这便见着钱嬷嬷带人站在大门外,她心底一沉,暗道自己是否又坏了规矩? 她迟疑着朝众人走去,还没开口,倒是钱嬷嬷朝她一福,“少夫人,按礼制女眷独自外出不得晚归。侯府规矩是松动些,只是新妇过了时辰才归来家中,也实在不成体统,要是给人知晓去,只怕侯府又被有心之人参奏。” 顾念被钱嬷嬷当着众人说了一顿,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 她挤出一丝笑,心中涌起一阵惭愧,“是我不懂规矩,该先问问清楚的。” 钱嬷嬷倒不是刻意刁难,这便福身认了顾念的说辞。 月梅应当也挨了训,脸上表情有些委屈,埋着头不说话。 众人一路走回疏雨轩,顾念才踏进正厅,便见饭菜原封不动地摆了满桌。 她心道不妙,想来院子里的仆从都还没吃饭,也因无端浪费这样多的粮食更生愧疚。 顾念忙劝:“不如大家都坐下吃些吧?回锅热一热应当也无妨。” 钱嬷嬷瞥了她一眼,只道:“少夫人先行歇息。” 随即朝身后使了使眼色,紫芜应声传来婢女,满桌的菜肴尽数被撤了下去,顾念好不尴尬,只觉如坐针毡,最后转身走回次间。 这一夜谢砚没来过疏雨轩,顾念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独自躺在榻上,灯吹灭,脑子里却总是止不住回想起昨夜种种。 才稍稍有一阵甜蜜,忽又闪过谢砚今早那厌恶至极的表情…… 她心有忐忑,却恨不得谢砚早些查明白,她没做过,也从没暗存这份心思,只盼早日拿了清白,不叫谢砚再误以为她意图不端。 她一时胡思乱想,不知觉沉入熟夜,旦日清晨,她照例早起,吃过饭又带了清心出门。 这回倒真没人再阻拦,钱嬷嬷见她行迹匆匆,也只是默默行礼问安,没过问半个字。 顾念连日前去药铺,因得了之前的教训,每到午后便会准时返回侯府,再不让钱嬷嬷有机会指责。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半月余,期间却再未见着谢砚。 清心打探一番,这才知晓谢砚又去了趟围场,只是这回没再与她交代。 顾念心中分明,上回他前来疏雨轩告知行踪,只因公务与归宁有了冲突,否则便会同这次一样,他们彼此之间互不干涉,也无需打听。 顾念没时间消沉,药铺有一堆事情能让她分散精力。 期间她也守着规矩前去杏园敬茶,偶尔与李玉真对坐闲聊几句。 侯府上下皆知她近来早出晚归,李玉真没说什么,反倒好奇药材铺的营生和见闻,由此每每留她多问了些话。 顾念没听出不好的意味,想来李玉真并不反对,由此更加安乐,心道幸好长公主非迂腐之人,并不介意媳妇在外抛头露面。 清心是个心眼实诚的,月梅则不同。她眼见顾念与谢砚关系拉近,自然殷勤替她出谋献策。 这边叫她女红刺绣,寻个机会送些个贴心贴身的信物,也好增进夫妻感情。 她是宫里的嬷嬷调教出身,一手女红格外出色,教起顾念更不在话下。 转到月中,药铺清闲下来,顾念不再每日外出。 她偶尔跟月梅学绣活,其他时间惯常在疏雨轩静心读书,这是难得的机会,似乎能弥补过去的错失。 只是因上次与谢砚起过争执,她实在脸皮薄,不再好意思去书阁自取。 这便在榆林街的书斋买了些正史典籍,俱是谢砚的收藏,她上回在书阁见到过便悄悄记下了名目。 不知不觉间,她竟也读过了许多书。 顾念每每想到谢砚当日所言,心中更是备受鼓舞。 多读书是好事……那是否她再努力一些,变得更好一些,他见到她的真心,知晓她的为人,这样一来,谢砚就不会对她有那样多的误解?他们从此不必再生出这些荒唐的争吵。 月梅和清心关系渐好,忙完手里的活儿,时常趁钱嬷嬷不在疏雨轩相约踢毽子玩投壶,偶尔还悄悄斗易制双陆,颇为玩物丧志。 这日天朗气清,顾念刚合上书,正打算到外头松松眼。 出到院子,清心朝她笑:“姑娘快来!咱们仨一块儿踢毽子!” 月梅恰好弯腰捡起那新做的毽子,也招揽着让她“同流合污”。 两人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子,勾起顾念的玩心,她笑着摆好了架势,三人在小院里玩作一团。 今日钱嬷嬷在账房过数,一时半会不回来,紫芜向来不爱与她们扎堆,整日躲在书阁守着一亩三分地。 疏雨轩一众乐得自在,以至全然没有察觉,谢砚已从书阁那边穿过了游廊。 顾念正巧仰头追视那只高高跃起的红尾毽,双臂微微悬起,手指拎着裙摆,已做好准备要抢下这一分。 她笑靥深深,斜斜挽了发髻,只嵌了那枚李玉真赠予的玉簪。 红尾毽子将要落下,她踮脚跃跃欲试,视线随之回落的瞬间,眸子里闯入的却是谢砚的脸。 他神色疏淡,挑眉望着她。 顾念一惊,木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毽子直直地往下坠落,谢砚眼疾手快顺势一捞,小东西被他稳稳擒在掌中。 月梅和清心大惊失色,旋即跪倒在地。 顾念忙福身,“夫、夫君回来了。” 她方才跑动久了,身上已起了层薄汗,小巧的鼻尖冒起点点水珠,发髻也随之松散了些,额前落了几缕碎发,瞧着更显娇俏。 谢砚信手一掷,那毽子落在两个小丫鬟面前,他转身走上石阶,摆袍子进了屋。 紫芜目中无人地紧跟着谢砚,并没有给顾念好脸。 她忙提裙跟上,二人在圆桌旁对坐着,一时无话。 紫芜上前奉茶,谢砚慢慢饮了几口,这才道:“我那日在顾家所言,也不仅仅在说顾雪凝。” 他转眸瞧了她一眼,顾念脸上挂不住,霎时间有些无地自容。 她实在心乱,为何总是在她偷闲惫懒之际被谢砚撞见? 这段时日以来她明明认真勤勉,不仅将新置的书籍通读一遍,更学着谢砚的习惯在书页上做笔注,虽很浅显,但也是她真实所想所悟。 顾念想解释,她并不是那种只求做足表面文章,实则不过应付了事的人。 可她没来得及开口,谢砚已转话问:“你明日去药铺么?” 顾念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谢砚淡声道:“明日是兵部沈尚书大公子的纳亲宴。” 顾念不解地看向谢砚,他却如若未察,“沈蕴礼是我在虎射营的同袍,如今我与他又同在羽卫当职,他的纳亲宴我该到场。”他顿了顿,“于礼,你应与我同去道贺,既然你得空,那就这样说好了。” 顾念意外地张了张嘴,半晌无话,旋即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一道弧度,很快又抿起,不让人察觉她过分的喜悦。 谢砚对她的姿态好似又变回了之前,已温和耐心许多,顾念喜过生疑,不免又悄悄地看向谢砚。 他与她心平气和地说着正事,甚至愿意将她领到他的好友手足面前,让大家都知晓她是他的妻子。 这是好兆头! 可顾念不明白他忽然转换态度的原因,原先那件误会……他已查过了么? 谢砚忽然没了话,他自顾自喝了会儿茶,直到紫芜再次上前满杯,他伸手一挡,“你先退下。” 顾念和紫芜皆是错愕。 紫芜不敢多问,只得悄悄瞟了眼顾念,不得不顺从地诺声退出堂间。 顾念知晓谢砚有话要与她说,可她对谢砚的了解并不深,只瞧着他的表情,一时间揣测不出是好是坏。 她沉默地直视着谢砚,心中不免将能想到的事情都过了一遍。 直到谢砚格外认真地回看着她,淡声道:“那件事,我不追究了。” 顾念一时怔然,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谢砚语气平和:“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这样罢。” 顾念张嘴欲辩——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追究,是因为相信她没做,还是认定了她心有歹念,怕事情闹大了被李玉真和谢震知晓? 她迟疑道:“可是夫君,我真的没有做过……” 谢砚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不想再计较那熏香无非是想给彼此体面,是又如何?于外人看来,他们是正正当当的一对夫妻,自然会发生该发生的事情。 将此事大张旗鼓追查到底,就算再谨慎,总会有走漏风声的可能,届时外人又会如何看待他们二人?外头又会有多少刺耳的风言风语?只怕顾念是半点也没考虑过。 他对她本就无甚信任,只是见她进门之后一直温顺守礼,的确再没有作闹生事,这才逐渐缓和姿态。 若她要的是那天所谓的一句道歉,无关此事本身,只出于那日他失态动怒,他可以让步。 顾念犹疑半晌,见谢砚久久不发一语,那双阒黑的眸子定望过来,她心底猛坠。 “我……” 顾念话头未启,却听谢砚格外认真地对她说:“我跟你赔不是,那日不该失态凶喝于你。” 她怔了怔,再三确定她并没听错。 谢砚这句话就像连雨天后放晴的碧空,日光照满了她的心堂,阴霾在这刹一扫而空。 她由惊转喜,从喜化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顾念忙摇摇头,又猛地点头,“夫君,我已经不在意了,这些气话不能当真。” 她露了笑颜,双眸弯弯像一弧明月,姿态可谓乖巧讨好。 可话音才落,顾念又起了一阵惆怅,深深自疑她是不是很没有骨气,明明事情没有解决,这也不是她要的答案……可,话已说出口,她不想再把矛盾掀起来,好似要重翻旧案似得。 谢砚不由蹙眉,她脾气实在乖巧又温顺,稍稍给一些甜头,总能立刻顺着台阶往下跑,一点也不教旁人为难。 忽又想起那日归宁,她甚至不愿在家中多留半日,吃过午饭便急匆匆要随他一同离去。 她这性子是因双亲早逝,在家中看人脸色养成,又或是天生如此?谢砚一时不解,而很快地,他心中怔然又意外。 他竟会对顾念产生好奇…… 念头才将将浮起,他下意识自嘲低笑,惹得顾念好奇地看向他,“夫君,怎么了?” 谢砚摆摆手。 顾念并不追问,目光落在谢砚身上,见他一身外出的劲装,这才意识到他应是公务归来便直接到了疏雨轩。 “夫君一路辛苦,要不我让清心烧水,你先洗沐换身宽松些的常服?”她试探着低声问。 谢砚下意识要拒绝,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推让的必要,这便稍稍颔首。 他默了默,又道:“让她们准备衣裳。” 顾念眉开眼舒,站起来笑道:“不用,我来就好!” 谢砚欲言又止,抬眸看了看顾念,最后默许。 第 20 章 顾念小时候随董氏去过远房表兄的喜宴,她依稀记着,当时董氏去了趟金铺,特地打了一对龙凤镯子赠新人。 只是沈大公子明日行的是纳亲宴,正式婚仪的大日子还未到,清心月梅年纪小不懂嫁娶习俗,她也无处问长辈。 若是追到杏园请教长公主,不免显得大动干戈,保不齐还惹来谢砚不愉快。 因顾念慢慢揣摩出来,他不喜欢旁人将疏雨轩的事情搬到长辈面前评理论公道。 顾念不想失礼于人,她虽不懂沈蕴礼的官职高低,可一个尚书府大公子便已足以彰显他的出身。届时必然有不少世家子弟前去捧场作客,她不愿丢了侯府的脸面。 更何况,谢砚说他俩既是同袍又是好友,想来二人关系匪浅,于公于私,她空手而去都不成体统。 谢砚洗沐过后去了显松院见谢震,顾念下午得空,带着月梅和清心出了侯府。 顾念打算在城中逛逛,也好尽快买定贺礼带去沈宅,她特地带上月梅,因她是侯府出身见过世面,能帮着参谋几句,也显心中有底。 最后还是买了传统的金器,因不知沈蕴礼妻族是何出身,思前想后,宁可稳妥不出彩也别出错。 谢砚当夜没来疏雨轩,月梅悄悄打听,他晚饭也留在了显松院,应是有要事与老侯爷相谈。 顾念心道他才从围场归来,怕是遇着了些难题,人人各有忙通,谢砚更不是惫懒闲散之人,她不必每日翘首盼望丈夫守在身旁。 次日一早,她才梳洗妥当,谢砚已坐到桌前待她一同用早膳。 二人对坐默默吃完,这便一同登上马车。 谢砚端坐着,面上表情平淡无澜,顾念暗暗好奇,却犹疑着不敢主动问。 她昨夜难眠,一是期待,二是忐忑,由此竟在内室的窗前点灯做女红。 直到子夜过半,才听得书阁那边传来些许动静,这便知晓谢砚将将回来。 现下二人靠得很近,顾念偷觑几眼,却见他脸上并无熬夜的疲态。 她不免多看了会儿,一时失神,被谢砚捉了个正着。 他觑她一眼,“怎么?” 顾念心虚,忙回正脸,又手忙脚乱地拿起那个包装精美的锦盒,“夫君,我不知晓沈公子的习性,只好按民间的习俗准备了贺礼……”她轻轻拆了红绸,揭开盖,“你看看合适么?” 谢砚轻扫而过,淡声道:“我已让紫芜备了份恰当的贺礼,她没与你说?” 顾念怔了怔,一时暗恼,也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既然紫芜备的那份是合适的,那如此说来,这次是她不合时宜。 她黯然而尴尬地收回了锦盒,“许是说了,是我没留意听……” 顾念不愿背后当小人,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们不是空手作客,谁有心准备贺礼又有什么分别? 她脸上挤出一丝惭愧的淡笑,垂下头去,默默将红绸系好。 谢砚沉声:“你有这份心,一起送去也无妨。黄金是俗套了些,可是有谁不爱?” 顾念的神采旋即雨过天晴,笑着点点头,认真地“嗯”了一声作回应。 一时再无话,马车缓缓停稳。 沈宅今日添喜事,门外车马罗列,瞧着十分热闹。 沈尚书并不是骄奢好面之人,本不想大张旗鼓,他膝下有三个儿子,只因这回是老大定亲,亲家又是国子监祭酒,二人同朝为官,彼此结亲更是大喜,面子上当然得过得去,由此才特地设了纳亲宴。 大盛朝男女婚姻要讲究起排场,那可谓热闹整月也不带停。 请期纳征后,往往由男方做东宴请亲近的好友亲眷,代表这门婚事极受双方父母认可,给足女方脸面。 顾念知晓她与谢砚的婚事特殊,由此传统婚仪里许多规矩讲究都逐一略过,自然,她原本并没有什么触动。 而如今一入沈宅,见着仅仅是一场纳亲宴便布置得格外隆重,再加之她如今已对谢砚悄然生情,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涟漪。 她拘谨地随着谢砚穿过石屏垂花门,沈尚书在正堂迎客,倒是身着锦袍的沈蕴礼快步迎了上来。 “少珩,快快有请!”他虽有个斯文的书生名,样貌却生得粗犷英武,就连说起话来也是声如洪钟,气势十足。 顾念不由偷偷在想,若是不拘身份,沈蕴礼的气度倒与公爹谢震更相似些。 她默默腹诽,站在一旁陪着笑脸,见谢砚淡笑:“守明兄,恭喜恭喜。” 说罢,他稍稍侧过脸,秦仲文旋即将那两份贺礼呈上前,也向他低声道贺。 沈蕴礼讶然:“小侯爷出手阔绰,是否与我太见外了些?” 顾念闻言不免难堪,她稍稍埋下头,却听谢砚云淡风轻地笑:“好事成双,礼不嫌多。” 她讶然,不得不佩服谢砚思才敏捷,好听话不假思索便顺口而出。 两人正说着,又听宅中小厮高唱:“燕王殿下到!” 一行人皆行礼相迎,顾念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谢砚,却见他稍稍摇了摇头。 顾念一颗心落地,心道她沾了侯府的光,不必随其他人福身参拜。 李淮穿着身王爷公服,头戴金冠,可谓给足了沈家面子。与他同行前来的还有燕王妃聂姝儿,她今日虽未着礼服,但打扮高雅贵重,与李淮十分相衬。 二人款款上前,沈蕴礼正身相迎,几人又是一番寒暄。 期间谢砚并未说话,可顾念没察觉他打算离开,也只得陪笑站在一旁。 那边话了,李淮总算转过头,目光快速从顾念脸上带过,没让她觉着不自在。 他轻笑:“少珩,咱们到茶室说会儿话?” 李淮开门见山,大方邀请。 不待谢砚表态,他又道:“弟妹与姝儿自有去处,女眷有女眷的乐趣,咱们就别不识趣了。” 聂姝儿掩嘴轻笑:“颠倒黑白数你最厉害!” 她这才转眸看向顾念,眸色稍闪,很快又浮起笑意,“想来想去,我且喊你一声妹妹,既不显得生分,又不冒昧,如此最妥当了!” 顾念意外于聂姝儿的热情直率,更好奇她与李淮竟如此相处。 原来高门子|弟也会跟寻常夫妻那般说笑逗趣,并非时刻要恪守规矩尊卑,以主为尊……她好生羡慕。 顾念一时失神,直到聂姝儿又喊了她一声。 她这才猛然惊觉,忙慌张地抬眸看向谢砚征求意见。 他稍稍颔首,顾念便弯弯嘴角:“就听姐姐安排。” 谁料聂姝儿又噗嗤轻笑:“这回妹妹可叫错了,你得喊我一声阿嫂!” 顾念心中一暖,顿觉这声称呼将二人间的隔阂都化开似得,旋即柔声道:“让阿嫂见笑了。” 聂姝儿笑着拉过顾念的手,二人往女眷聚拢的偏厅走去。 谢砚望着顾念远去的背影一时未动,忽而被李淮撞了撞胳膊,“怎么?你终于转了性,也懂怜香惜玉了?” 谢砚睨他一眼,转身走向茶室。 李淮追上来:“少珩大可放心,姝儿的人品你最知晓,弟妹随她一道出不了大差错。更何况侯府少夫人的名头摆在这儿,谁敢为难她?” 谢砚:“你这张嘴,迟早有天会被我缝上。” 李淮嬉皮笑脸地揽过他的肩,二人一并走进茶室。 顾念最后一次回眸,已见不着谢砚的背影。 她深呼了口气,随聂姝儿走进纱帘。 偏厅里摆了张大圆桌,已有不少女眷坐在席间,此刻正左右笑谈着趣事。 这边纱帘轻动,所有人的目光投落而来,俱是默契一静。 转即,坐在主位的那名美貌妇人忙起身相迎,笑声飘来:“燕王妃到了,是我怠慢,在这儿与姐妹们说上话竟忘了时辰!” 她忙拥上前来,随即留意到跟在聂姝儿身后进门的顾念,她神色微异,却已福身朝王妃行礼。 也正是这一会儿的功夫,桌上女眷皆起身相迎问安。 那美妇走到二人跟前,面上揣着鲜明的笑,“这位妹妹很是面生,恕我眼拙竟没认出来。” 聂姝儿拉过顾念的手,笑道:“咱们谢小侯爷谨慎得很,藏了这位天仙儿不给外人见呢!” 话音才落,席间众人当即明了顾念的身份,面上神色可谓千差万别。 除了燕王妃,这屋里就属顾念身份高,可众女眷一时互相窥看,没人主动,最后还是那为首的妇人带头做了规矩,面向顾念再次福身行礼。 顾念一时局促,忙要将她扶起,只听聂姝儿道:“我就说康夫人最是好相与。” 顾念这便知晓,这位美妇便是沈家二公子的正妻罗氏。 聂姝儿一路拉着顾念的手,引她往上坐。 这会子贵客到临,主座变了面孔,燕王妃端坐上首,左侧坐了顾念,右侧是东家女眷罗氏。 罗氏替顾念逐一介绍而过,才知这间偏厅都是年轻新妇和未婚女郎,长辈与她们说不到一处,便另坐了一桌,彼此互不干预。 顾念只大概记住了这些人的出身,无不出身高贵,又或与夫家门当户对。 她们礼貌相待,面上带着笑,顾念逐渐摆下忐忑。 这些世家女眷从做姑娘时便已时常来往,有几位更称得上是闺中密友。 聂姝儿一边关照着她,一边加入众人的谈话,顾念插不上嘴,但也认真在听,少说便少错,不问不不开口总不会失礼。 她默默饮茶,无意间抬眸,却见坐在罗氏身旁的那位年轻姑娘正盯着她打量。 两人视线相逢,她旋即挪开眼,虽不显慌乱,可顾念察觉得到她目光中的探究和好奇。 她甫一回想,方才听罗氏称呼她为施姑娘,却未听得全名,也未特地说明她的出身。 顾念正暗自好奇,忽听见沈家表姑娘贾惠云笑道:“妙因姐姐方才来得早,怕是没见着小侯爷。待会儿可得好好与他说道一番,那本《小相山记》到底看出什么名堂没?” 贾惠云还未及笄,又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与旁人聊得一时兴起,全然不顾场合时机。 席间霎时一静,顾念怔然望向二人,而其他人的视线却无可避免地落到了她的身上。 第 21 章 顾念怔怔望着那位施家姑娘,一时错愕,脑海中依稀有个模糊的印象。 百姓皆知大盛朝出了个忠烈施家,父子从军,为将为谋,当真忠肝义胆。闻说施家父子遭敌寇暗算被俘,却宁死不降最后不堪折磨以身殉国,徒留下一位姑娘孤苦伶仃。 顾念原先没有想到施妙因就是施家后人,方才听得贾惠云寥寥几语,又暗察她与谢砚好似十分熟络。 转念一想,似乎也无甚不妥,谢侯爷本也是沙场出身,两家将才彼此来往不足为奇。 可谢砚从没提过此事,她并不知晓他的来往交际,若二人关系深厚,她却并没主动与施妙因攀谈,一时不免觉得失礼。 施妙因察觉到顾念的目光,脸上却无异色,只对着贾惠云淡笑道:“兄长惯来看书快,读过一遍还爱做些笔注,既然没了下文,想来是早已忘了此事。” 罗氏悄悄觑了眼顾念,转头高笑着道:“你们在说何事?怎不与姐妹们一块儿分享?” 贾惠云嘴快:“就说上回在万花宴,妙姐姐与小侯爷说起近日新鲜看过的书来着,他们正好同看了一本《小相山记》,这便约好看过后说些感悟。刚才我记起就问了妙姐姐,原来她还未与小侯爷提起呢!” 顾念这回终于听清楚了。 她脸色微变,明明想要装作不在意,可放在膝上的手指却焦虑地摩挲着裙身。 她低垂着头,眼前忽而闪过那本写满笔注的《小相山记》,霎时间有些无地自容的难堪。 原来又是她不合时宜了…… 聂姝儿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不由长睫轻眨,随即拿帕子按了按嘴,淡笑道:“哎哟哟,什么书值得你们二位如此惦记?说得好似全京城只得孤本这般稀罕!不行,回头我得问问我们家燕王爷,可不能输了去!” 聂姝儿四两拨千斤,惹得席间一阵嗔骂娇笑说折煞,燕王妃一番自贬下来,哪还有人敢接腔。 偏是贾惠云初生牛犊,忙笑得嘴一咧:“咱们这群姐妹当中,就数妙姐姐看书多学问高。她那日说读过此书领悟非常,小侯爷便好奇追问了几句,哪来什么输也赢的。” 聂姝儿一笑,抬眸看向她,清了清嗓子:“那倒是,可惜我看书只看个新鲜,还是游湖打马球有意思。” 贾惠云没听懂暗讽,笑嘻嘻道:“我与王妃姐姐一样,也更爱打马球呢!看书做学问是不如妙姐姐厉害。” 一番话说得罗氏如坐针毡,恨不得当即缝了贾惠云的嘴。 这位表姑娘的母家从商,当年嫁与贾氏二郎带来千金嫁妆,当真骇人。又因在家中排行老幺,自小被家中长辈骄纵惯了,一向不懂识人眼色,她自恃得宠,行事更加无法无天。 倒是施妙因低声道:“我看书浅,远没有那样多的见解,是云姑娘夸大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又垂眸浅笑:“以前与兄长一同在夫子堂前受教,兄长常说看书不解要领就只能算得上识字罢了,我可没少被他取笑。” 顾念一怔,直直望向施妙因,明白她话中所指正是谢砚。 可观其言察其表,这话并非嫌弃,更像是……男女间的逗趣。 果真,席间又起了几声嗔怪的调侃,顾念有些坐不住。 倒是聂姝儿轻轻别过脸去,朝贴身婢女打了个眼色,对方随即意会上前。 只见她缓缓站起:“我去趟净房,姐妹们继续。” 聂姝儿一去,顾念颇有孤立无援的局促。 她方才听得几人弯弯绕绕说了一通,心中更是遐思迭起。 她听见施妙因称呼谢砚为兄长,可是她方才行礼却并没有喊她一声嫂嫂,甚至还躲在人堆里未与她正面相见。 可她能从众人的反应中猜测几分,施妙因与谢砚其实来往颇深,只是,究竟深到几许不得而知。 她与这些人都不相识,由此无处可打听。 顾念正黯然惆怅,女眷那头却越说越起劲。 罗氏忽而点了她的名:“妹妹只听不说,倒显得我这做东的没规矩了。方才咱们正说入夏去哪儿避暑呢,妹妹可有好去处?” 顾念甫一回神,支支吾吾地望向罗氏,又环顾一圈,众女眷磕着瓜子,嘴边含笑,都在静待她的回答。 她心底一坠,低声说:“我,我惯常去城郊的五里河溯溪,又或者到不留山采采果子纳凉。” 女眷中不知是谁失笑,那声轻短促狭的嗤笑猛地扎进顾念耳朵里,她霎时红了脸,心道自己也许说错了话。 罗氏面露惊讶:“五里河在哪?”顿了顿,“不留山倒是经过一次,去年公爹随圣上御驾行宫迎春,我与夫君沾光同去,正巧在山脚下歇息了一趟。” 顾念以为她有兴趣,忙笑着热心解释:“五里河就在赵家村附近,我以前时常跟阿娘去那附近收药材,离城里不远的。若是姐姐想去,我……” 她话未说完,已被贾惠云打断:“不留山路难走,也无甚风光,只因有座老掉牙的弘福寺才惹了人气,若不是我娘那年应了主持相邀前去布施,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去那儿!” 顾念讷讷地闭了嘴,逐渐涨红脸,下半句话再也没法说完。 贾惠云仍滔滔不绝:“倒是我与妙姐姐方才说起,那座小相山四时之景绝妙,很值得一去!” 罗氏就笑:“哪怕我未读过这本书,可实探归来也得为诸位姐妹作个保证,小相山确实值得一去。” 有不少曾去过小相山的女眷也出声附和,都说那里风光昳丽,的确不虚一行。 贾惠云见顾念低垂着头不说话,便道:“谢娘子,你可去过小相山?” 顾念默默道:“我没去过。” 她张了张嘴,本想说读书时看到过,心中也很憧憬,可到了还是无言。 说再多有什么用呢?到底没去过,书中所绘再美,她的想象再真实,她与这些亲眼目睹过波澜风光的贵女依然不一样。 顾念本以为话题到此为止,可贾惠云显然跋扈惯了,一时竟口不择言:“你连小相山也没去过?那儿离京都也不远。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不懂,跟你真是说不上……” 她这话说得过于大胆直白,就连罗氏也没来得及预料,等到她眼神制止为时已晚。 顾念紧咬着下唇,一时羞愧而愤怒,满腔的情绪无处藏纳,一抬眸,又见施妙因神色淡然地望着她。 她心底一坠,有些难堪地转过视线,坦然看着贾惠云,低声道:“难不成每个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懂么?难不成这世上除了出身高贵之人,旁人就不配活着么?贾姑娘既然懂得这样多,那你懂药理能分辨良药毒株么?” 贾惠云脸色一滞,显然没料到顾念会当着这样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她这脾气骄纵的大小姐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怒而起身,“我可不需要懂,只需花些银子让你们这种人替我干活就行!” 罗氏大惊失色,忙起身扯住贾惠云的胳膊,“云姑娘放肆!快快向少夫人赔不是!” 贾惠云脾气大得很,她甩手一挣,继续道:“我说错什么了?她就是没去过小相山,就是什么也不懂!” 顾念一时气恼,顾不得众人惊诧愕然,更理会不了什么礼节规矩,她推桌站起,冷眸扫过这一帮高攀不起的世家贵女。 她幽幽道:“我是什么都不懂,比不得你们出身高贵。既然不是同路人,咱们也不必勉强凑在一桌,诸位好自为之。” 说罢,她朝众人稍稍颔首,不待罗氏起身挽留,她已独自朝门外走去。 偏厅的动静很快传了出去,先是贾惠云带来的丫鬟当闲话私下调侃,不知怎地就给沈家的婢女听了去,这便赶忙知会给沈二爷院子里的管教嬷嬷,生怕惹出乱子。 一来二去,等到冲突呈到茶室,转述于沈蕴礼跟前,闲话早已传得变了味。 下人说谢家少夫人忽然离席,更当众撂了狠话,席间已有了水火不容的意味。 谢砚当即拔步而起,脸色阴沉地朝外离去。 李淮在后追:“少珩、少珩,别冲动,问清楚再说!” 他拉拽不得,一出院子过了游廊,却见自家王妃在花园里嗑瓜子躲清静。 二人面面相觑,李淮惊道:“你没在屋里?” 聂姝儿也是一怔,听了李淮解释一通,当即暗道坏事。 早先她见不得贾惠云犯蠢,借口去净房躲到了园子里图安乐。她本以为顾念好歹是侯府少夫人,那帮女眷再拜高踩低也不至于当面刁难,如今自然后悔不已。 李淮:“你看看,这会儿死无对证,屋里连个信得过的也没有,也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聂姝儿嘁道:“最见不得她们势力的嘴脸,往常只是阴阳怪气罢了,哪曾想那贾姑娘脑子真缺根筋啊!” 二人忙追上前,转过一道垂花门,却见谢砚正在不远背手驻足。 再一看,顾念站在廊下,眼尾泛红,好似要哭出来那般。 第 22 章 谢砚沉着脸,“怎么回事?为何沈家女婢说你威胁旁人?” 顾念大惊失色,忙抬头辩解:“我没有!” 她脑子嗡声一片,不明白谢砚为何会这样质问。 威胁?到底是谁在威胁谁…… 她百口莫辩,“是她们咄咄逼人,我已经很努力学着跟她们相处……” 谢砚皱了皱眉:“谁?” “是贾姑娘与施姑娘说起什么小相山,本还只是说读书的事,后来……” “妙因?”谢砚忽而打断她。 顾念闻言一怔,不可置信般倏地望向谢砚。 他……称呼她为妙因,亲密得毫无避讳,他应当这样喊过千百遍,如此才会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顾念嘴唇轻颤,没来得及再说下去,只听谢砚肯定道:“她与我相识多年,性情无可指摘,换作旁人许会挑事,但她不会是这种人。” 强烈的震然和无奈山呼海啸般在顾念心中席卷而过,她甚至没有将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与谢砚说完,他只是听见了施妙因的名字便立刻出言维护,无论此事与这位施姑娘是否相干。 她甚至不需要再暗自纠结他们是什么关系,如今看来,这重要么……无声胜有声罢了。 泪花在她眼眶打转,顾念五指攥拳,别过脸去不想看谢砚,只幽幽道:“对,她不是这种人,是我听错了误会了。我跟你们的确不是一路人,错只在我不该将实话说出来。” 她强忍着泪意将话说完,越说越委屈,后半句音调早已变了。 她无法面对,说过后竟慌不择路地转身跑出了院子,独自朝沈家大门而去。 谢砚怔然看着她的背影,脸色一沉,耳畔却已听得李淮焦急地朝下人喊:“你们愣着看戏呢?赶紧追啊!” 他幡然惊醒,觑了李淮一眼:“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我去就罢了。” 说罢拂袖而去。 聂姝儿“哎”了声没叫住谢砚,只得与李淮相顾一叹。 “那些人都是千年的狐狸,哪会落什么把柄,我当时真不该躲。”她打心底生出些自责的情绪,只怪当时想得太少。 李淮摇头啧叹,忽而疑道:“不过,弟妹知晓少珩跟妙因的事儿么?” 聂姝儿一怔,迟疑地看着李淮:“我方才瞧着像是不知晓。” 她默了默,直觉此事难为,“不过说归说,他俩到底什么说法?虽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过去是过去,儿时戏言再没见少珩摆出来说过。更何况他如今已成婚了,妙因总不会……还等着吧?” 李淮大惊:“这事儿你怎好问我?我们大老爷们儿凑在一块不谈风月,我更不可能跑到妙因跟前问她作何打算吧?” 聂姝儿嘁道:“那贾惠云冲出来打抱不平是何故?真要清清白白,我怎么闻见了一股酸味儿,都快醋死我了!” 李淮啧了几声,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说到底也是阴差阳错,只怕二人就是差了些缘分。 他们四人自小相识,施妙因与谢砚同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几人同入皇塾开蒙听教,而施妙因的父兄又是谢震麾下得力干将,由此他们二人的关系又比燕王夫妻要深厚一些。 世家儿女一旦凑得近,长辈关系又好,两家自然也笑谈过亲事,但因彼时二人年岁未及,由此并没摆到台面上当真。 谁料施妙因父兄战死,后宫易主,各方拉锯后姻缘就此搁置。 李淮知晓此事是忌讳,毕竟绕不开施家父兄战死之殇,谢砚不主动提,他自然不便开口问,事及忠烈后人,调侃揶揄就更加不敢。 二人说到最后,聂姝儿只叹:“贾家跟施家说起来还有远房表亲的干系,那贾惠云甘当马前卒,施妙因坐收渔翁利,我看谁也不无辜!” 李淮忙嘘她:“小声点儿我的祖宗!” 聂姝儿不屑:“敢做不敢当啊?我看顾姑娘比她俩都有骨气。” 李淮不让她再说下去。 所幸沈蕴礼及时发话,旁的宾客并不知晓偏厅这边的意外。 而顾念理不得其他,只想着快些逃离这令她压抑不已的地界。 可她不敢独自回侯府,更不好去药铺惹人注意。 她沿着街道往外走,再往前就是闹市,人多眼杂,最后只得闷头转进小巷,实在走不动了,就地坐在谁家的侧门房檐下抬手抹泪。 她深觉丢脸,回想着先前在席上众人的面色,心中惶惶不安。 顾念将将醒悟过来,她们只不过在看她的笑话,好似每一个话题都在针对她那般,什么《小相山记》、什么避暑去处…… 那些贵女哪还需要她这生分人出谋划策?动动嘴皮子便有一堆下人前仆后继,对了……在她们眼中,她的确跟家宅里的下人一样。 没有好的出身,哪怕高嫁了千万人之上的谢小侯爷又如何?她甚至连为自己张嘴申辩的权利也没有。 她正垂眸掉泪,两个袖子洇湿了一大片。 今日明明是个好天儿,艳阳高照,沈家选了个吉祥日子。 顾念更生悔意,她实在不该……明明是人家办喜事的日头,她却不管不顾地跑出了门,这事闹出去只是给沈公子添晦气,更加让谢砚丢人。 他们还是关系那样好的同袍,她岂非太不识体统?一想到因她的鲁莽又叫谢砚为难,顾念更觉委屈。 他们的关系明明才缓和了些,先前的误会暂且搁置,谢砚甚至还因对她动怒诚恳致歉。 她原先还默默在打算,是否有个好时机能将一切误会说开?如此二人便能心意澄明地好好过日子。 可现在,一切都没用了……是她太愚昧,怎就没忍住呢? 明明假装没听见就好了,为何要与那表姑娘斗嘴,又赢了什么呢?无非给人看笑话,谢砚也断不会信她。 她细细回想,或许是因为那位施姑娘,她才失态了……是的吧,原来他们相识多年,感情深厚,原来早已有人跟谢砚共读过那本《小相山记》,那谢砚写下的笔注,施妙因也会看到么? 他们都读过许多书,彼此间共同话题如峰连绵,哪会像她这样绞尽脑汁求认同,也根本不似她这般吃力地去追赶…… 她越想越难过,胳膊无力地搭在膝上,额头贴在手臂上默默流泪。 目之所及先是朦胧水雾,而后那模糊的视线当中闯入一双云纹软靴。 顾念一怔,还没回过神来,却听谢砚音色沉沉:“话没说完人却跑了,就算是青天老爷也难断案。” 她错愕地抬起头,难自抑地小声啜泣,精秀的鼻尖皱了皱。 谢砚垂眸,见她眼尾氲红,满面泪痕,真是天见犹怜。 他微微蹙眉,软下嗓子:“哭完了?” 顾念扁扁嘴,本还收了委屈,被他一问鼻尖又起了阵酸涩,眼看要掉泪。 谢砚俯低,抬眸轻扫过她满是水渍的袖口,沉声问:“帕子呢?” 顾念摇摇头,下意识又要抬手将泪水拭去。 下一瞬,她忽觉眼下温热,在谢砚一声低叹中,那泪浸入他的指腹,霎时淌开,一点点没入他的袖沿。 顾念一惊,忙拿开他的手,想抬胳膊尽快将泪水擦干净。 谢砚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将袖口蹭过去,小心谨慎,动作轻缓,像在那瞬间抚平了顾念心中的烦躁。 他边说:“哭够了就好好把话说完。” 顾念低头,总算推开他的袖子,“我不哭了,小侯爷不必脏了衣裳。” 谢砚顺势将她拉起,顾念却难以面对。 他语气平静:“不是你的错,我会找她们算账。是你的错,你随我回沈家向她们赔礼,世间道理无非如此。既出了家门,一言一行不是为了自己,更昭示侯府、担着谢家的颜面。” 顾念愕然抬眸直视着他,恍惚中竟以为听错了。 谢砚居然说,他会找她们算账?还说,她出门在外是侯府的颜面…… 他在维护她么?他将二人视作一个整体,不分彼此荣辱与共。 原先的那些不安和揣测,在这一刻好似荡然无存。 顾念抽了抽鼻子,小声将偏厅的意外说完。 再提到施妙因,她还下意识放缓了语速,生怕谢砚又要反驳,可他只是一直静静听着再没有打断。 说到最后,顾念复述她甩脸离席的那句豪言壮语,登时也不免脸红。 当下听着并无不妥,可事后再说起倒真显得不明智。 好在谢砚没有纠缠不放。 顾念迟疑了片刻,最后缓声道:“屋里没有我认识的人,或许转述各有不同,但是我可以发誓的,夫君……我没有半字虚言。” 谢砚听得这声称呼,竟不由心神一荡。 美人方才哭得梨花带泪,本就带着一丝破碎的娇媚之态,令人忍不住想要好好呵护疼惜。 他因她孩子气的誓言哭笑不得,只叹:“你是不是天真过头?这事不可能真正对簿公堂要个说法。你将事情说清楚,只要我信你就够了。” 顾念又是一怔。 谢砚居然说,只要他相信她就够了。 天晓得,她所想所求无非就是这句话而已,她不管旁人如何看,只要谢砚站在她这边,她没做过就不委屈。 而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她心底的软弦,“铮”得一声,撩动心扉。 顾念登时笑得眉眼弯弯,用力地点点头,又问:“夫君,那我们还回去么?” 谢砚略一沉吟,“你先回侯府,我去沈家作个交代。” 第 23 章 此事后来倒是安定了,只是谢砚没主动说,顾念也不便追问,更将谢砚所说的要找谁算账抛之脑后。 毕竟不是多荣光的事,说到底确是她在人家的好日子挑起冲突,顾念只想着沈蕴礼今后别对她有介怀,若有机会她也想向他正式赔礼道不是。 日子一天天过,谢砚在京公务诸多,又因入了羽卫敕封中郎将,日夜巡防早出晚归,自然鲜少前来疏雨轩。 二人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可顾念心意知足,照例去药铺忙碌,得知王姨娘近来竟安分不少,心中总算宽慰。 顾念得知秋狩将至,也潜心向月梅讨教绣工。 她悄悄给谢砚准备了一双护腕,见那皮料上乘,又想再配一条革带,届时围猎也用得上。 沈家那事过后,顾念终究心存疑惑,便偷摸儿让清心打听施妙因的身世,自然无果。 后来不知怎么月梅知晓了,便怪顾念不信任,还说打听故人旧事当然由她出面更得力,顾念感怀她的好,由此安心静等消息。 眼看大暑将至,宫里传来消息,太后身子已然大好,传懿旨要召见孙媳妇。 算得上是托了太后洪福,顾念终于又见着了谢砚。 进宫礼数多,钱嬷嬷嘱咐了半日,顾念仍是一个主意,少说多学,贵人不问不要开口。 她随谢砚登上马车,两人在宫城小东门外停下,由内官接引到太后的寝宫。 顾念接触过的贵人十分有限,如皇后温婉典雅,如长平公主活泼直率,如李玉真和谢震全无架子随和客气。 而今日一见太后,却打心底生出了丝惧意。 她站在殿内,并未被恩准抬头,谢砚倒是打一进门就被太后喊上前。 她听见谢砚声色和缓地与太后寒暄,圣母笑意盈盈,言语间俱是长辈关切小辈的追问,旁的不说,倒真能立刻察觉到这份偏爱。 过了半晌,殿内忽而转静,太后终于发话:“顾氏,抬起头来。” 顾念稍稍一怔,很快回过神来,忙缓缓抬头,却又不敢提起眼眸直视贵人,只得默默下视落地。 太后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打量,过了会儿才道:“免礼,赐座。” 顾念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将钱嬷嬷所教礼数忘得干干净净。 她动作犹疑,迷茫中,谢砚的声音飘传而来:“夫人,还不快谢恩。” 她的神思旋即落地安稳。 顾念忙福身,太后终于露了笑:“既是家宴,便不讲求那么些规矩,你随少珩喊一声皇祖母罢了。”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抬眸瞧看,却见太后面上无甚表情,不辨喜恶,语气倒很轻缓。 谢砚随她一同坐下,顾念不敢放松姿态,生怕再在殿前失仪惹人笑话。 太后也就与她说几句,过后话题仍绕着谢砚不散,好似祖孙俩有说不完的趣事,谢砚自然耐心陪着。 顾念想到太后方才说是家宴,便知晓今日应要留在宫里晚膳,不免又开始紧张。 她正自顾忐忑着,外头的内官又传:“燕王殿下、燕王妃到!” 说话间,李淮和聂姝儿已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当即朝太后行礼问安。 顾念下意识要站起身,谁知谢砚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的腕,他宽大的掌握紧她的手,嘴边竟噙着丝无奈的淡笑。 顾念脸一红,知晓又是她错记规矩。 慌乱中,谢砚已将手掌腾开,对李淮挑挑眉:“你又来蹭吃蹭喝?” 李淮瞪他一眼:“当着皇祖母的面儿,小爷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聂姝儿冲着顾念笑:“妹妹今日这装扮实在好看,底子白就是好,淡妆浓抹皆相宜。” 顺势便坐到了她右手边,到底是个自来熟的性子。 “哎对了,王府新来了两位江南绣娘,可会制衣裳了!改明儿咱们结伴去瑞福斋挑些新布料,也多做几身款式好的去秋狩凑热闹。” 顾念对她本就有好感,一时又是谢又是推,总归觉得自己配不上与燕王妃作伴。 太后轻笑:“姝儿仔细吓着她,左右是个胆儿细声量小的,哀家倒是越瞧越喜欢。你俩一动一静,今后便陪在我身边多来往。” 顾念心底一坠,深感惶恐。 太后方才没表露心思,她一时并不确定贵人所想,而今听得此言,只道太后对她并无反感,她总算没给谢砚丢人。 李淮若有所思地偷偷睨了谢砚一眼,又往顾念脸上轻扫而过。 正说笑着,胡掌教默默走进殿内,朝众人行礼。 太后眼眸轻转,淡声道:“顾氏可还记得胡嬷嬷?” 顾念点点头,“回皇祖母,记得的。” 太后:“这几日宋司珍新制了批首饰送到哀家宫里,胡嬷嬷有心,特与我说有几件倒很衬你。今日既来了我这儿,便挑几样带回去。” 顾念诚惶诚恐,终于坐不住,忙站起身来福身谢恩。 这一回谢砚倒没阻拦。 太后轻笑颔首,也随即离坐,顾念悄悄看了看谢砚,见他眼神示意她跟上胡掌教。 主殿只剩三人,李淮身姿放松下来,竟跑到一旁偷点心解馋。 聂姝儿在后指使:“有我爱吃的么?快端来给我瞧瞧!” 李淮应着声,谢砚别过脸没眼看。 堂堂燕王竟直接将糕点笼子提了过来,二人左挑右捡,最后叹还是皇祖母宫里的点心最好吃。 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谢砚好奇道:“你还真是来宫里蹭吃的?” 李淮嘴里塞满果子,嘟囔着:“不是。”不及咽下去,后半截话说了半天卡在喉头。 聂姝儿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瞥他,接话道:“嘘,可别声张……前些日子沈蕴礼不是摆过纳亲宴么,眼看着正日子就到了,沈老夫人托人婉转找到我这儿,说是沈蕴礼自小习武,榆木脑瓜,便担忧年轻人没轻重吓着佳人,想托我向皇祖母讨一样宫里的物件。” 谢砚不明就里,皱眉问:“何意?” 聂姝儿以为她这话已说得够直白,何况谢砚也已成婚,必然点到即明。 不料他竟出了句反问,聂姝儿登时语塞,“谢少珩,你放肆!” 谢砚莫名其妙挨了骂,自然不服,他回驳了几句,却见聂姝儿脸越来越红。 李淮这才知晓原来他真不懂。 他清了清嗓子,忙走到谢砚身边与他耳语:“沈蕴礼这老实人比你还不解风情,沈家怕亏了媳妇,想求一份合欢酿促成好事。行不行了你,再问可就真失礼了!” 谢砚一怔。 他自然知晓此物何用,当年还差些因此挨了揍。 那年他尚年幼,正是顽劣调皮的年纪,整日与李淮在宫里抓猫逗狗惹祸捣蛋,有回无意中撞见了一群宫女,见为首的那人托着壶玉酿神神秘秘地往后宫去。 两个毛头小子未经人事,又正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的叛逆年岁,当即想要尝尝这宫中的美酒佳酿以示男儿本色。 那内官吓得不轻,忙跪下求饶,可说了半天支支吾吾又不敢解释。 谢、李二人以为内官瞧他们不起,还非要试上一试,如此闹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游园路过的宜贵妃问清缘由,当即叫退了内官,又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求管教。 二人在御书房外的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背完了《君子十诫》、《德行法恩录》,这才得了赦免。 李淮是松了口气,可谢砚回了侯府又被谢震教训一通,大冷天被罚光着膀子绕山跑圈,从晨曦光现到日薄西山才止休。 后来他们才知那玉壶里装的是合欢酿,专为男女人事所用,这顿罚挨得不冤。 他脸色稍异,掩嘴清了清嗓子,心中只道荒唐。 三人正说着,就见胡掌教先行回了正殿,她神色如常地朝众人行礼,手里托了个酒囊,谢砚轻眼扫去,忙回正视线,心中有些古怪。 胡掌教将那酒囊呈递向聂姝儿,“娘娘,此物乃由太后亲赐,谨贺沈尚书喜事临门。” 聂姝儿刚被谢砚臊得不轻,脸色仍有些避忌,忙接过酒囊递给李淮,随即低声谢过圣母恩典。 胡掌教无事退下,李淮与谢砚相顾无言,他好奇心重,忽而拔了酒塞,惹得谢砚一怔。 他好奇地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嘴里嘀咕:“闻着一股药味儿,还有淡淡花香?就这玩意儿当初害得咱们……” 谢砚见他口不择言,忙咳了一声,阻止他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翻出来。 李淮不解其意:“少珩,你也想闻闻?” 说罢已将酒囊递上前。 谢砚皱眉挥退,“拿开!” 可那去势迎来,酒囊内的合欢酿溢出一阵淡淡的气味,悄然钻进了他的鼻间。 谢砚又是一怔,这香气格外熟悉,他好似才闻过不久……可当夜那壶里装的是钱嬷嬷端来配六月黄的米酒,又怎会与合欢酿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暗自思忖片刻,像是想通了某些事物,不由心下一坠,脸色已然大变。 李淮见他表情古怪,不由挑眉笑:“怎么,你小子背着我偷偷尝过?” 谢砚脸色阴沉地觑他一眼,李淮自觉地闭了嘴。 二人正斗着嘴,却见太后带着顾念从偏殿回来。 殿内众人忙正襟危坐,李淮也悄悄藏好了那酒囊。 顾念跟在太后身侧,手里捧了个锦盒,脸上红扑扑的似有羞色,只顾垂眸默默往前走。 燕王夫妇达成所求,本也没打算留下用膳,这便起身拜别太后。 座间只剩两位小辈。 这一番离开,太后与顾念好似亲近不少,她喊过顾念上前说话,两人声音不大,问得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无甚特别。 而谢砚的目光止不住落在顾念身上。 她侧着身子,脸上始终带着丝谨慎的淡笑,模样恬静柔美,说话嗓音微柔进退有度。 方才电光火石一刹那,他总算知晓那晚情难自禁并非顾念用了手段,不由百感交集,心意复杂。 原来他真错怪了她…… 太后拉着顾念说了许久,眼看日暮,胡掌教在殿外传膳。 三人彷如一家人那般围坐在桌前,只是这晚膳的排场比侯府还要大得多。 菜色翻了一番不止,就连碗勺都多了两套。 太后不住喊宫女替顾念布菜,说她还是稍显清减,得多吃些养好身子,话中之意不言而喻。顾念红着脸不敢推辞,来者不拒,最后被迫吃了许多。 谢砚见她筷子不停,最后苦着一张脸也不知是饿是饱,竟暗觉有趣。 一顿夜宴总算结束,太后没再留人,饮过茶便叫退了二人。 内官举着灯笼在前引路,等到出了太后寝殿,谢砚察觉顾念的步子慢了许多。 他好奇地回眸望了一眼,却见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浓夜中响起轻缓细微的隔声。 谢砚步子一顿,唇角轻轻勾起。 第 24 章 顾念强忍着嗝意,可越忍耐那股气流却硬是往上翻涌。 太后布让她不敢不吃,可实在撑得慌,最后又在谢砚面前丢脸。 顾念忍得辛苦,直至双眸含泪,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没留意路,猛地撞进谢砚的怀里。 她一怔,下意识往后退,脚步一顿险些要摔倒,温热的掌旋即拉住了她的胳膊,轻易稳住了她的身势。 一声轻轻的饱嗝随即呼出,顾念霎时羞红了脸。 “我、我……”她无地自容,把头埋得很低。 谢砚失声轻笑:“下回吃够了就直说,撑坏肚子不值当。” 顾念听出他话里的戏谑,不由更觉丢脸,音如蚊蚋:“知道了。” 谢砚本还想逗弄她,却见顾念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夜色下,她的脸藏在暗处,只被灯影照亮了一弧圆润的下巴。 他眼眸微敛,默默抬起下巴,稍稍一顿,那群在旁等候的内官即刻会意,忙带着宫女走远了些。 他负手站在顾念身旁,沉声道:“缓缓再走。” 顾念微怔,迟疑着抬起头看向他。 幽静的花园小径只剩二人相顾无言。 她心间一暖,知晓谢砚未名的善意,随即放松下来慢慢压制嗝意,渐渐地,那阵不适总算退去。 星夜流散,夏日虫鸣,一阵轻风吹拂而过,顾念又闻见谢砚身上那阵独特的淡香。 流萤在丛中划过,夜色流光,映照在谢砚脸侧,她暗暗感叹,顺着谢砚远眺的方向转眸看往夜色深处。 那儿是越清池,由开国始皇帝耗费诸多人力物力所筑,闻说每年中秋夜宴皇帝都会在此大宴群臣,君臣共赏月圆。 此时灯火幽暗,顾念瞧不准越清池全貌,依稀能见那池中泛着点点白光,照亮了对岸的事物,她好奇地盯着那处打量。 谢砚回身往来之时,落入眼帘便是美人如画。 他心神一荡,已不自觉低声道:“那些是加罗国进贡的深海南珠,在夜晚依然照如白昼。不过越清池白日景色更好,你若喜欢,下回进宫我带你来逛逛。” 顾念怔了怔,意外地转眸看向谢砚,却见公子面色如水,无波无澜,只眸间牵了几分笑意。 她随即莞尔,满怀期待地点点头:“多谢夫君!” 谢砚勾了勾嘴角:“好些了么?” 顾念盈盈一笑,忙说无碍。 谢砚召来内官,二人徐步离去,自小东门登上回府的马车。 马车在侯府大门停稳,顾念随谢砚落了地,二人同行入内,又一道走回后院。 到一个分叉口,谢砚可以与她同行疏雨轩,穿过游廊前去书阁。也可从这条路改道,从小花园的侧门直接回书阁。 顾念的脚步不由慢了慢,她悄悄抬眸,却见谢砚别无二心那般径直朝前。 她心神一荡,胸膛间好似忽然汇聚了一团气流,在五脏六腑蛮横冲撞,惴惴落不得地。 顾念不作他想,快步跟上谢砚,直到他过穿堂走进院子,在月梅和清心意外的目光中走回了主屋。 月梅悄悄朝顾念使眼色,迫不及待拉着清心去洗房作准备。 顾念内心忐忑不已,她悄悄攥着拳,心跳得好似要蹦出来那般快,赶忙随谢砚进屋。 正堂不见他的身影,她一时错愕,忙追到次间,神色慌张之中恰好对上了谢砚探询的目光。 她一惊,木愣愣地站在屏风旁,见谢砚已回转视线,顺手在书案拿起一本兵书随意翻动几页。 顾念心跳剧烈,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夫君,你今夜留在疏雨轩好不好……” 说完却后悔不已,连呼吸都似滞缓下来,她音色极浅,像雨后清池泛起的淡淡涟漪,搅动不起多大的风浪。 可这讷讷一声,在极静的次间却显得足够清晰。 书页翻动声成了最后的动静,谢砚翻动那册兵书,手指一顿,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顾念面颊绯热,极为紧张地望着他。 他见过她羞极欲逃的模样,也知晓她六神无主时慌张得就像一只穷途末路的小兔子,令人情不自禁涌起摧枯拉朽般的占有欲。 他一直望着她,直到她朱唇轻启,好似想给自己找个台阶,已无计可施…… 谢砚挑了挑眉,淡声道:“好。” 他眼见着顾念的脸如粉绯染透霞云,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满足感。 他尚且没有意识到,他在逗弄顾念一事上能轻易获得极大的愉悦。她姿态讨好却不谄媚,柔弱中带着坚韧的意志,他那夜在榻上凭着本能欺负她,她低声啜泣,他欲罢不能。 谢砚不由自主地想起种种,一丝冲动悄然蔓延。 顾念得了答允,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只顾着点了点头便躲进了内室。 话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知晓今夜会发生什么…… 顾念在洗房磨蹭得足够久,久到月梅和清心开口赶人。 她小步轻移,慢慢走回内室,却见谢砚懒洋洋地靠在软榻边,一手持书,一手端了玉壶慢慢嘬饮。 他听见动静,稍稍抬眸扫过,见到顾念满脸紧张之色,心中暗暗觉得有趣。 明明是她主动开口留人,他如她所愿留了下来,现下倒好,她来了出本末倒置,也不知究竟谁是主谁为客? 顾念慢慢挪到妆台前梳发,谢砚忽然站起身,吓得她手一抖,转而又察觉自己失态,忙垂眸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声低笑,提步去了洗房。 水声哗啦啦地响,顾念心跳怦然。 过了许久,洗房的动静彻底停了下来,顾念原本在内室坐立不安,一会儿坐在软榻,一会儿又去了床榻,想了想觉着十分欠妥,便又折腾回了妆台。 她苦坐一阵子,那乌发被搅了三千遍,又站起身坐去软榻。 也正是此际,谢砚穿着一身鸦青深衣,徐步走回内室。 一抬眸,便见顾念鬼鬼祟祟地探过那张小方几,半个身子趴在桌面,偷偷翻开了他倒扣在方几上的书。 他清了清嗓子,顾念身子一僵,忙回过头来冲他笑,颇有做贼心虚的尴尬。 影灯残烛映娇容,美人如玉如画,不可方物。在这一刹,谢砚只叹她俏皮灵动,不似那往日低眉顺眼只会一昧讨好的木偶。 “夫君,我只看了眼书名,其他可没动过。”她忙主动招认,生怕谢砚恼怒。 谢砚斜倚着引枕,顺手合上兵书搁在一旁,“无妨,你想看自可拿去。” 顾念弯了弯嘴角浅浅一笑,并没说是否。 谢砚打量着她,忽而问:“皇祖母今日与你说了什么?” 顾念俏脸一红,低声呐呐:“太后娘娘让胡掌教替我……替我摸脉,原先在母亲院子里已见过一回,这次、这次是再,再……” 她再说不下去,回想起今日在皇宫种种,真是羞字横在心头。 她已然知晓摸脉所谓何事,胡掌教两次作保证,无非是太后想亲自验明答案,而今日这个答案果真令她满意。 摸过脉,胡掌教退了下去,太后又与顾念语重心长,让她早些为谢家绵延子嗣,老人家也想抱上重孙。 顾念当下羞于说出口,可谢砚心如明镜。他了然,剑眉一挑,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从容自若地望着她。 顾念忽觉呼吸滞涩,抿了抿唇,心头摇曳。 谢砚忽而正身,朝她坐的方向稍稍探来,他玉指点案,轻叩出阵阵声响,一下一下,撞进顾念心扉。 她心慌意乱,不知何时一侧衣襟稍稍敞露,春色若隐若现。 道貌岸然的君子,玉骨仙姿端方守礼,声音似静风的平原,无波无澜,说出来的却是这人世间难逃的欲念。 谢砚长睫微敛,淡声道:“脱衣裳。” 如碎砾没入水底,逐渐逐渐坠落,拖拽着不露声色的欲望在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