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怨偶的第七年》 故人 京郊,一处幽静的院落被厚重的大雪覆盖着,偶而房檐上的冰锥子砸下来,发出沉闷的声响。 刚过卯时,天还没完全亮,只一缕微光透过湘妃竹窗布洒进来。宁锦婳端坐在妆奁前,如瀑的长发高绾成髻,露出浓丽的面庞。 明眸皓齿,琼鼻朱唇,额间一抹深红的朱砂燕形花钿,凌厉又张扬的美艳。 最后,把一支嵌红宝石的百鸟朝凤金钗簪在发髻上,宁锦婳扶了扶鬓边的步摇,对镜端详片刻,转身打开窗子。 “哎呀,我的主儿嗳,当心!” 恰好抱月进来换碳丝,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铜盆和火钳,把刚开的窗户阖严实。 宁锦婳坐回软榻,屈身揉着膝盖,“留个缝隙罢,这屋里怪闷的。” 抱月留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缝隙,用手背在缝隙边缘试了几下,确定不透寒风,才转身看向宁锦婳,一脸不赞同: “主子,我看不是屋里闷,是您心里闷吧。” 搁往常这个时辰,主儿还在睡回笼觉,哪儿会这么早就起身,穿戴齐整。 抱月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炭,一边絮絮叨叨劝道,“大夫说了,您如今不宜思虑太重……” “对了,今日的药已经熬上了,您先垫卜点儿东西,把药喝了,身子要紧。” 赶巧话说着,抱琴端着托盘掀开帘子进来,同样一脸诧异:“主子怎起的恁般早?” 她利落地把托盘上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一盅黑乎乎的汤药,一碗白粥,一碟儿酸梅,还有几样模样精致的糕点。 “粥有些烫,奴婢得拿像凉水湃湃。您先尝口梅花酥,小厨房新做的,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掌眼嘞!” 宁锦婳瞥了一眼,精致的糕点又白又软糯,在薄胎裂片青瓷盘上显得格外喜人。 “撤了罢。” 她没胃口。 昨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父兄在流放遂州的路上,一路饥寒交迫,连个充饥的馒头都没有。押送的差役动辄打人骂,父亲抢了差役的吃食,被差役打破了头,鲜血顺着头枷淌下来,滴到了囚服上……她吓醒了,自此,昨夜再也没阖上过眼睛。 父兄在流亡,而她却享受着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宁锦婳一想,就痛地锥心。 抱月和抱琴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谁也没走,一人一边搬了个绣凳坐在宁锦婳身侧,为她揉捏膝盖和小腿。 绵软的指法让宁锦婳稍稍舒服些,她阖着眼皮养神,过了半晌儿,忽道,“一会儿套个马车,去东市口。” “主子不可!东市口鱼龙混杂,万一冲撞了您……” “是啊,顺子哥天天盯着呢。这天寒地冻地,染上风寒可如何是好?” 抱月和抱琴你一眼我一语,吵得宁锦婳脑袋疼。她摆摆手,“不用劝了,去备车。” 昨晚那个梦,实在是让她心颤。 离宁家被抄已经两个月了,她夜夜不得安眠。一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地乱想。这么冷的天,父亲和兄长有棉衣穿么,能喝上一口热水么?遂州距京城三千里,听说真正走到那里的人连一半都没有……宁锦婳一闭眼,心就钝钝地疼。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宁家是新帝一纸朱批判定的逆贼,相比被诛九族的马家、王家之流,宁国公府仅是抄家流放,已是新帝的“心慈手软”,毕竟宁家是铁打的太子党,而数月前登基的新帝,却是向来闷声不响的三皇子。 宁锦婳苦笑一声,爹爹是先帝敕封的宁国公,皇后是她的亲姨母,她要叫太子一声表哥。 在两个月前,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她要拿着银子去买宁府的女眷们。 是的,是“买”。宁府被抄,府中男丁遭黔面刺首,发配遂州,女眷则悉数被收为官奴,拉到东市口售卖。运气好的,被卖到官宦人家为奴为婢,若是运气不好没人买,直接没入教坊司,沦为官妓。 不管是哪个结局,都是昔日这些高高在上的贵小姐夫人们接受不了的,若不是被亲人买回去,她们大多数会选择自尽,也好过被人糟践,生不如死,。 押往遂州那批犯人月前已经启程,宁锦婳给差役塞了足够的银子,只盼路上能照顾一二。东市口也天天派人盯着,看有没有二房、三房的女眷们。只不过近来的罪眷太多,一直也没消息。 宁锦婳呼出一口闷气。她心里难受,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短短两个月,腰身瘦了一整圈,似乎风一吹就能折了,看得抱月心疼。她给马车添上炭火,又是准备手炉……等宁锦婳坐上马车,晃荡晃荡到东市口,天已经大亮了。 *** 贩卖罪眷的地方早已门庭若市,近来被抄家的官员实在太多,除了正常采买奴婢的官宦人家,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昔日娇贵的高门贵女,如今沦为被当街售卖的奴婢,简直能让好事者说上个几天几夜。一片嘈杂声中,偶尔夹杂着两句污言秽语。 宁锦婳皱起了眉,正欲让顺子把马车靠远点,却听外面有人道,“你知道上面那是谁么,叶相爷的嫡亲女儿,相府的姑奶奶!” 另一人惊讶:“叶相?!就是那个推行均田法的叶相?” “还能有几个叶相……啊呸,瞧我这嘴,现在得叫‘叶贼’!” “真是命苦……听说她早些年嫁到了江南世家,当年那排场,啧,也只有宁国公府能掰掰腕子。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和离了,一直孀居在娘家,谁知竟赶上这场祸事。” “唉,既然早早嫁了出去,干甚么想不开要和离呢,平白遭这档子罪。你看那宁国公府的姑奶奶,人家吵得那么凶,这么多年,愣是没离成!这不,人现在还是世子妃……哦不,听说现在是王妃了,好命哟! 马车里,被称为“好命”的宁锦婳脸色难看,手指紧紧扣着鎏金暖炉,青筋在雪白的腕子上划出一个弯弧。 抱月赤急白脸道:“呸呸呸!简直一派胡言!这些市井小民,他们、他们知道什么!” 宁锦婳沉默了半晌,摇摇头,“他们说的也没错。” 细算起来,她如今不用像牲畜一样被捆着叫卖,确实托了陆寒霄的福——祸不及出嫁女,宁家谋逆,和她陆宁氏有什么关系呢?更别提她那个争气的夫君,已经打败一众兄弟,坐上了镇南王的位置,割据一方。 滇南素来战乱不断,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民风又多彪悍,各种势力割据,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直到后来一位能臣献计: 扶持其中一方势力上位,封为藩王,藩王之子送回京城,敕封世子。等老王爷身故后,放世子回滇南继位。世子自小在京城沐浴皇恩,自然和朝廷亲近,如此几代下来,滇南稳固也。 于是,镇南王成为我朝唯一的异性王。 且因滇南位置特殊,既是西南粮草腹地,又是与南昭国的天然屏障。朝廷对滇南向来以安抚为主。镇南王虽远离京城,但谁也不敢小觑。也正是如此,宁锦婳知道,只要陆寒霄一天没死,只要她还是镇南王妃,在京城,就没人敢欺辱到她头上。 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如今宁锦婳可算体会得淋漓尽致。 她不由苦笑一声,在他们吵得最凶的时候,她都不许抱月她们在她跟前提一个“陆”字,如今却得借着他的名头才能行事。 宁锦婳垂下眼睫,轻声道,“去把叶……叶小姐赎回来罢。” 她已经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但她还记得她。叶家千金,宁府小姐,当年被戏称为“京中双姝”,冠绝京华。 宁锦婳喜欢穿一身张扬的红衣,美艳逼人。叶家小姐则一身白衣飘然,像那孤傲的寒梅,不染尘世。两位风格迥异的美人难免被拿在一起比较,直到一次棋会,宁锦婳大胜,彻底压住了叶小姐的风头。 谁都不知道,宁锦婳其实对下棋一窍不通。 但她丝毫不慌,手指摩挲着棋子,娥眉轻扫,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冷面郎君。他凛然站在那里,肃肃如松下风,比一旁的太子都要有气度。 宁锦婳笑得眉眼弯弯,悄悄朝他勾了勾手指。 …… 宁锦婳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 这么多年过去,闺阁时的恩怨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她生钰儿时大出血,伤了身子,这些年已鲜少出来走动,那些“闺中密友”们一个个都淡了。后来倒是在宫宴上见过几个,当年一起翻花绳的少女,都已成了标准的高门贵妇,一个个姿态端庄,坐在那儿好像一尊泥菩萨,无悲无喜。 她当时还苦中作乐地想,其实嫁给陆寒霄也挺好,至少在她生下孩子,成为一个母亲后,还能指着他的鼻子骂。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他对她那么冷淡,年少的情分一再消磨,他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心冷,她无数次想和离,却还是纠缠了七年之久。 除了舍不得钰儿,记忆里那个面容冷峻,却会在她笑时红了耳根的少年郎君,她总是心软的。 那点儿念想撑着她,走了很远,很远。 宁锦婳揉揉眉头,从乱七八糟的回忆中抽出身,却听外面的顺子道,“主子恕罪,叶小姐……被人买走了。” 相见 宁锦婳眸光一凝,纤纤素手掀开车帘,“怎么回事?” 叶相不像宁府这样枝繁叶茂的世家,就算宁府倒了,还有姻亲,还有外嫁的姑奶奶们,总不会让宁府女眷们真被人买走折辱。可相爷是从科举一步步爬上来的纯臣,家里人丁单薄,谁会来跟她抢人? 顺子解释道,“对方态势强硬,死死不肯松口,直接把价格翻到了一千两金,属下今日未带这么多银票,只得放弃。” 一千两金? 饶是宁锦婳也倒抽一口凉气。一千两金就是一万两银子,能在京城最繁华的地界儿买个五进出的大宅子还有剩余,谁家这么财大气粗。 她问,“看清楚是哪家的?” 一般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行的车马上都标上自家的徽志,也是有别尊卑,防止有人不小心冲撞贵人。 顺子摇摇头,“是生面孔。不过听她的口音,像是江南人。” 江南…… 宁锦婳暗忖:叶小姐当年就是嫁到了江南的世家,莫非是之前的夫家来赎人了?江南是钱堆里的锦绣繁华,更别提当地的世家大族,一千两金确实是九牛一毛。 她思虑再三,只余一声叹息,“算了。” 她和叶小姐也没什么交情,两人当初还有一段龃龉,她想救她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既然她夫家也在,何必多此一举。 正欲放下车帘,忽地她动作一滞,眸光定在一个穿红褙子的嬷嬷身上。 那嬷嬷看起来四十左右,却肤色白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此时正沉着一张老脸,颇为高傲地站在那里,身后还拥着一群光鲜亮丽的小丫鬟。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身旁的白衣女子,只一身单衣,瘦弱的身躯在寒风里簌簌发抖,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像冬天的翠竹,宁折不弯。 因那女子散着长发,看不清面容,但那姿态却让宁锦婳有几分熟悉,她看了半天,忽而惊道,“那是叶、叶——” 顺子朝着她的目光看去,点头,“是。” 简直荒唐! 宁锦婳心想,好歹也是江南的世族,怎么派这么个没眼色的东西过来!任由人在寒风里受冻不说,看那领头嬷嬷的样子,好似真的在采买不相干的奴婢。 她重重放下车帘,随手端起一旁的茶水喝。今日放的是六安瓜片,主清热祛火,可足足一盏下肚,心中那口闷气却越来越旺了。 “啪!” 宁锦婳放下青瓷茶托,提起迤逦的裙摆下马车,“慢着——” 她径直走过去,解开自己脖子上的披风系带,盖到白衣女人的肩上。 那嬷嬷见宁锦婳来势汹汹,内心不悦面上却不显露,反而十分客气地问:“敢问夫人是?” 她不敢托大,做了这么多年当年嬷嬷,她眼睛毒,一眼就看出宁锦婳不简单。身上的料子是光滑细腻的浮光锦,头上戴的玉簪金步摇,耳铛是色泽莹润的东珠,通身上下无一不精,加上一副明艳的相貌,气势凌厉逼人。 宁锦婳扫了她一眼,却没搭腔,只看着一旁的官差,“身契交割了?” 官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没、还没有。” “好。我买了。” 说罢,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枚黑底烫金字的令牌,“要多少银子,回头去永济巷的世子府支取。” “顺子,把人带走。” 几句话雷厉风行,瞬间就人定了下来。那嬷嬷不干了,急忙道,“我说这位夫人,办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啊?你……这……这不讲道理啊!” 宁锦婳依旧没搭理她,问一旁的官差,“有这个规矩?” “自然没有,官奴买卖向来是价高者得。”在身契交割前,谁出得起价谁就是大爷。 听了这话,嬷嬷脸色难看得要滴水。她转向宁锦婳,皮笑肉不笑,“这位夫人,我主家是江南的吴氏,族中弟子多在朝为官……” 宁锦婳冷声打断,“管你吴氏马氏,多少人当官,还能管到我头上?” 她从来不是个好脾气,前些年倒是为陆寒霄收敛过性子,但她无论多温柔小意,也换不回薄情郎君的一个回眸,后来她也倦了,索性纵着性情恣意。她家世好,世子妃的名头也响亮,诺大个京城鲜少人敢招惹她。 嬷嬷受主家之命,坐了大半个月的船才赶到京城,要是空手回去,主子非得剥了她的皮不可。急中生智,她忽地想起方才宁锦婳说的话。 “世子府?莫非您是皇家的贵人?哎呦,都怪老奴不识泰山,给世子妃娘娘请罪了。” 她久居江南,不知道永济巷的世子府是圣上特地赐给陆寒霄的。陆寒霄自七岁入京,便一直住在这里,离皇宫近,以便跟着诸皇子一同念书习武,以示皇恩浩荡。 嬷嬷不懂这些,她只当宁锦婳是一般的宗室女眷,先赔了个礼,又弯弯绕绕说了好些废话,直把宁锦婳的耐心耗尽时,她才状若无意地扶了扶鬓角,问一旁的官差,“我若没记错的话,这官奴买卖,应得钱货两讫吧?” 官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其实像宁锦婳这般没带够银子,后来去府里支的情况也有,虽然不合规矩,但能买官奴的人家都是显贵,犯不着为这点儿小事得罪人。只是今天两家都是硬茬儿,开罪哪儿一方都不落好。官差心思百转,觉得还是按章程办事为好。 宁锦婳当即沉下脸色。 她不傻,自然知道官差的算计。陆寒霄走了一年有余,除了每月往她这儿送钱,别的一句话都没有,她不清楚滇南的形势。异姓王拥兵自重已是大忌,要是她今日靠镇南王府的招牌把人带走,新帝借此由头发难,再给他招来祸患…… 宁锦婳深呼出一口气。 自宁公府被抄后,她像只惊弓之鸟,做什么事都要思量再三,唯恐踏错一步。看着一旁沉默的叶小姐,她心想算了吧,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回到前夫家,对她来讲也算个好归宿。 她让抱琴取来手炉,胡乱塞进叶小姐的怀里,低声说了句“保重”。就在这时,一阵“踏踏”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动静越来越大,人群出现了骚乱。 宁锦婳顺着声音看去,沿街而来一队浩浩荡荡的骑兵,乌泱泱看不到尽头。他们跨在高头大马上,个个身姿魁梧,面容刚毅,厚重的甲胄在晨光的照射下泛冷光。 “吓!这是哪位将军班师回京,好大的排场!” “这么年轻,难道是霍小将军?” “你瞎啊,旗上那么大一个‘滇’看不见?这明明是南边的那位王爷!“ “……” 一众嘈杂声中,宁锦婳怔怔站在那里,分别一年有余,他们夫妻竟会在这里相见。 他还是那副冷峻的样子,与一年前相比,他身上多了些肃杀与血气。一身玄色窄袖烫金蟒袍勾勒出紧实的腰腹胸膛。腰扎同色蜘纹带,黑发束以镶碧嵌宝紫金冠。五官深邃,剑眉入鬓,冷锐的目光扫视下方,带着上位者浑然的威仪。 铁蹄声越来越近,人群中的嘈杂声逐渐小了。陆寒霄神情淡漠,在他眼神掠过的瞬间,宁锦婳忽地心头一颤,狼狈地转了过去。 “主子,是王爷!王爷回来了!” 抱月兴奋地在耳边叫嚷,宁锦婳咬着唇,捏紧了拳头,又泄气般地松开,一次又一次。 “走。” 她钻进人潮里,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直到回了别苑,宁锦婳没有说一句话。 抱月有心说什么,却被抱琴用眼神阻止。她抿抿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方才,王爷好像看见她们了。 宁锦婳浑然不知。 她现在心里很乱,一会儿想陆寒霄怎么在这时回京,藩王无诏不得进京,是新帝谕旨,还是滇南出了什么事端?一会儿又想该如今怎么面对他。 她上次放了不少狠话,就差说恩断义绝了。可如今宁府出了如此祸事,她在京中独木难支,而她那夫君已经成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若他愿意出手相助…… 他愿意么? 宁锦婳盯着袖口上成团的暗金牡丹纹,神色怔怔。 若是早些年,她一定不会有这个端疑。六岁与君识,从总角到束发,彼此相持走过十余年光阴。十六为君妇,为他生儿育女、操持中馈,而后又过七载……两人的羁绊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夫妻”可道尽的。 可如今,他们却是京中最有名的一对怨偶,分离一年有余,未曾通过只言片语。 若不是今天凑巧,她甚至不知他今日归京。夫妻之间过成这样……她实在对他没有信心。 脑袋胡想八想,宁锦婳一天都是郁郁的,抱月好几次想说什么,都被抱琴不动声色地打断。眨眼就到了酉时,冬天日短,这个时辰天已经完全黑了。 滇南那边每月都往京都送银子,宁锦婳在银钱方面从来没委屈过。房里烧着好几盆银丝炭,和外面的冰天雪地相比,房间暖的像炎炎夏日。她褪下繁琐的华服,浸入满是的热水的浴桶。 水雾升起,她舒服地轻叹一声,缓缓阖上眼皮。 一会儿,抱琴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浴桶里添了一勺牛乳,撒上一篮子花瓣,接着用手背试了试水温。温声道,“还烫着呢,奴婢过会儿再来添热水。” “嗯。” 宁锦婳点点头,热气熏得她脸颊红扑扑,看起来比白天更显气色。她拨开微湿的头发,让如瀑的长发偏在一侧,把身子往上探了探,背对着抱琴。 “给我捏捏肩膀。” 热水汽把雪白的身子烫的微微发红,圆润的肩头和精致的胛骨露在奶白的水面上,像沁汁的水蜜桃。抱琴不敢多看,垂眸细语,“奴婢先去净手。” …… 抱琴向来稳重,可今日不知怎么了,等了许久还没来。宁锦婳被熏得昏昏欲睡,恍惚间,耳边传来“吱呀”开门的声音。 她含糊不清地催促:“快点呀。” 声音轻轻的,像在撒娇,又像羽毛划过心头,让人心里发痒。 过了许久,脚步声缓缓靠近,有人拿着水瓢一勺一勺浇在她的后颈和肩膀,水流温热,舒服极了。蓦然后肩被大力禁锢住,夹杂着刺痛的触感——那布满刀茧的掌心,显然不是抱琴。 宁锦婳心头一跳,瞬时睁开眼睛。 争执 “……是你。” 宁锦婳心情复杂,她紧紧扒住浴桶边缘,涩然道:“出去!” 身后人没有回应,只是那双大掌依然固执地按在她的后肩上,力道大得发疼。 宁锦婳深呼一口气,她想维持冷静与体面,可开口却是习惯性地尖酸刻薄,“我倒是不知,堂堂镇南王何时有了偷窥女人洗澡的癖好?说出去简直贻笑大方。” …… “为何要说出去。” 许久,男人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看自己的女人,天经地义。” 宁锦婳一窒,恍惚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陆寒霄,人如其名。生情冷清,淡漠寡言,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字比金子都矜贵。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怎变得如此孟浪。 她还没反应过来,粗粝的大掌缓缓在身后游移。陆寒霄在滇南这一年腥风血雨,睡前都要在枕边放一把长刀,掌心刀茧粗厚。 他下手又没轻没重,京中娇养的雪白皮肉哪儿经得起他这样糟蹋,不过三两下,原本白皙的后背已经红了一大片。 “嘶,你要弄死我就直说!” 宁锦婳忍不住痛呼出声,她泄愤般的砸向水面,浴桶里的水哗哗作响。 陆寒霄方知自己弄疼了她。 当然,想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对不住”是不可能的,他采取一贯的对策——沉默。 夫妻多年,宁锦婳了解他了解得透透的,她冷哼一声,自己拿起水瓢往身上浇水。两人谁也没说话。 一室寂静。 大约一炷香后,桶里的水慢慢变得温凉,宁锦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知道自己大约是等不到抱琴来添热水了,正犹疑着要不要起身出来。 房里的水雾几乎散尽了,她一转身就能见到那个男人的脸,那人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她却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两相对比,实在是羞煞人。 可她又不愿在他面前露怯,她已经为他孕育过孩儿,这副身子早不知被看了多少遍,如此扭扭捏捏,反倒显得矫情。 宁锦婳这厢天人交战,陆寒霄先看出端倪,他俊眉微挑,伸手把她的里衣搭在浴桶边缘。 宁锦婳咬了咬牙,“你——你出去。” “……” 暖黄的烛火下,女人玲珑有致的身子在屏风上映出剪影,她似乎慌乱,纤细的指尖翻飞,在鼓囊囊的胸口一下下地系扣子。 屏风后的男人目光沉沉,忽觉口中有些干。 似乎……比之前丰盈不少。 不过也就那里鼓,腰身却是极细的,他一只手就握的过来,思及此,他眉心微蹙。 他才一年不归,这帮奴才就敢如此怠慢主子,当罚。 宁锦婳收拾妥当出来,正好对上陆寒霄的沉沉的目光。他常年身居高位,沉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让人无端胆寒。 她忍了忍,还是沉不住气,“既然如此不喜,何必深夜来我这里。” 为何不回永济巷的世子府,非要来京郊她这一方小院落。既然来了她这里,又为何摆出一副不愉的样子,给她难堪。 两人刚见面,她不想和他吵。索性别过脸,“我这座小庙,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回罢,王爷。” 陆寒霄沉声道:“别叫我王爷。” 他不喜欢。 她对他有很多称呼,最早是“世子”,后来是“三哥”,再后来他们成婚了,她唤他“夫君”,甚至直接叫“陆寒霄”三个大字,他都不会皱下眉头,但这声“王爷”却让他心头发堵。 他不由想起上一年,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也是在一个雪夜,他回滇南前特地过来一趟,向她辞行。她当时已经搬离世子府一段时日,听到后怔了怔,说,“你别回去。” 她说钰儿还小,等再过两年,至少等他能自立,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是生是死,与她再无瓜葛。 他们都知道此路的艰险。 那时,老王爷缠绵病榻许久。在此之前,滇南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内乱,均被陆寒霄的兄弟们镇压下去,其中他的大哥最勇猛强悍,赢得一众老臣的拥护。 滇南民风剽悍,京城嫡庶那一套在那里不顶用,王位有能者居之。况且随着这两年不打仗,养得兵肥马壮,已有隐隐不服皇权之势,陆寒霄这个京城长大的世子空有一个名头,一没人二没权,简直是去送死。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回去,宁锦婳更不能知道,他从不对她说朝堂之事,而且他们夫妻相见向来剑拔弩张,从来不会好好说话。 不出意外,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宁锦婳冷笑道,“京城离滇南千里之远,你我再见不知何日何月。夫妻一场,我在此先恭祝王爷,得偿所愿。” “滚罢。” …… 谁也没想到,陆寒霄仅仅用了一年,就坐稳了镇南王的位置。 整整一年,两人没有通过一封信,他知道她气极了。滇南的夜空很沉,在无数个深夜里,他看着遥远的天幕,心想这样也好,万一他死在滇南,她倒不会太过伤心。 如今他好好站在这里,刀光血影里滚过一遭才有了现在的“镇南王”,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异常刺耳。他总会想那天她的模样——她神色很冷,看向他的时候,眼底似无半点留恋。 陆寒霄压下心头的不适,薄唇微抿,“不要叫我王爷。” 他不善言辞,他没说过,他心底爱煞了她唤的“三哥”,软软的,甜甜的,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美。 她很久没叫过他“三哥”了。 宁锦婳不知他发哪儿门子疯,不过正合她意。刚这么一打岔让她冷静些许。她踢开绣凳,拢了拢一侧湿润的长发,用牛角梳梳理。 “宁府的事,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 “嗯。” 陆寒霄颔首,“我归京,正是为了此事。” 不等她接话,他随即道,“我已派心腹赶往遂州,一路照料岳父和长兄,你且宽心。” 多年夫妻,他最知她心中所忧。她自幼丧母,宁国公悼念亡妻,没有再续弦,父亲和长兄是她唯一的亲人。他马不停蹄,硬生生把一月路的路程缩短一半也要在年前赶回来,只忧心她太过伤怀。 宁锦婳一怔,捏着梳子的指尖掐的发白,久久没有动作。 半晌儿,她涩然道:“多谢。” 不管他们之间曾有多少龃龉,此时他愿意帮她安顿父兄,就已抵过万千。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陆寒霄缓缓走到宁锦婳身后,略微强硬地夺下她手中的牛角梳,一手挽起散发着水汽的长发,轻梳慢理。 两人之前见面总是剑拔弩张,鲜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陆寒霄有些愉悦,声音也不自觉轻下来,“婳婳,跟我回滇南。” 他这次回来本就为了宁锦婳,就算没有宁府的事,他迟早要接她回去。此些年忙于政务,他对她难免有些疏漏,她甚至闹脾气,不愿意和他同住一府。 如今滇南已被他纳入囊中,等到了那边,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像多年前一样。 陆寒霄十分笃定。 谁知宁锦婳摇了摇头,道:“我要留在京城。” 看在父兄的面上,她难得好声好气地解释,“宁家倒了,宁府的女眷们还没有着落,我得安置好她们……这个暂且不提,单论钰儿,他才不过五岁,我如何能一走了之。” 如今陆寒霄是镇南王,陆钰自然就是世子,王妃可以着镇南王回藩地,但世子不行。她的钰儿会被强制留在京都,继续住在永济巷的世子府内,维持朝廷和滇南的和平。 陆寒霄平静道,“钰儿有舒太妃照看,你大可放心,当心——” 宁锦婳一把扯过了自己的头发,因为太粗暴,几根发丝直接从头皮根部拔下,缠在牛角梳上。 “那是我的儿子!” 她感觉不到疼似的,狠狠瞪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顿道,“那是我宁锦婳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谁也别想抢走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 陆寒霄拧眉沉声,“钰儿当然是你的孩子,是我们的儿子,谁敢抢?” “是你!” 宁锦婳的声音发颤,她顿了顿,想说什么,喉咙却被堵住似,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一把推过陆寒霄,放下床边的祥云如意钩,钻进床榻的帷帐里。 提起陆钰,他们总会吵起来,这是她一生的痛,她永远不可能原谅陆寒霄。 在钰儿出生之前,他们关系其实还没这么差。虽然他对她愈发冷淡,但二伯母说了,谁家锅底没点儿灰,外头光鲜亮丽,内里乌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陆寒霄院里干干净净,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郎君。她多顺着他。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哪儿有隔夜仇呢。 好,她听了。她收起性子体贴他,学着京中闺秀那一套,做一个贤妻良母。 可结果呢?她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被他送给别的女人养,她连面都见不了几次!钰儿现在年满五岁,每次见她都只有一声冰冷的“母亲”,什么母子之情,全然没有了。 她恨他,不管过去多久,这件事上她永远恨他。往常她一定要狠狠地骂他,骂他个狗血淋头!可现在宁家倒了,她不再是国公府尊贵的姑奶奶,她还要仰仗他照顾出父兄,如今——竟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宁锦婳咬着嘴唇,把头埋进膝盖里,单薄的身躯像风中的蝴蝶,簌簌颤抖着。 陆寒霄亦步亦趋上来,高大的身躯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婳婳,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眸光冷冽,“钰儿是我们的孩子,谁都抢不走。你告诉我,是哪个不长眼的在你跟前嚼舌根,本王拔了他的舌头!” 宁锦婳没有搭理他。 …… 过了一会儿,衣料摩挲,精铁铸就的护身软甲砸大理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陆寒霄褪下护甲,伸手把她拉进怀里,却遭到剧烈地挣扎。 “滚!” 宁锦婳咬牙切齿,“你给我滚!” “婳婳,不要胡闹。” 陆寒霄面不改色,大掌强硬地缚住宁锦婳的双腕按在胸前,一手地抬起她的下巴,却忽地滞住了。 她哭了。 孩子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润湿了洁白的里衫。宁锦婳死死咬着唇瓣,不让自己狼狈地呜咽出声。 男人冷峻的面容浮现一丝裂痕。 两人幼年相识,可以说最了解对方的脾性。除了陆钰刚出生时那会儿,她何时有过这般脆弱的样子,更别提在他面前。 陆寒霄抬起手掌,轻轻落在她的肩上,薄薄的衣料挡不住她颤抖的身躯。他想说些什么,喉结上下滚动,最后只吐出两个字——“莫哭。” “婳婳,莫哭。” 温热的泪珠一下一下落在他的手背上,似有千斤重。 宁锦婳也不想这样,她不愿在他面前丢脸,可她控制不了!可能往事太过不堪,也可能宁府的覆灭彻底压垮了她,心中所有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眼泪像掉了线的珠子,止不住。 过了许久,她心底平复下来,说话仍一抽一抽:“你、你去给我打盆水。” 陆寒霄微不可见地松了眉头,他跨步走过去,挽起衣袖,把柔软的锦帕在铜盆里浸湿。 “婳婳,可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了你?”他语气沉沉,狭长的寒眸中闪过厉芒。 宁锦婳闷着头,声音嗡嗡地,“没有。” 她身心俱疲,无意再和他缠磨。况且欺负她最多的不是他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 陆寒霄再次沉默。 他本就寡言,尤其是成婚后,先帝调任他到神机营当值,动辄几个月不归府。夫妻聚少离多,即使深夜归来她也睡了,两人甚少交心。后来发生钰儿的事,她更是怨恨陡生,对他再没有好脸色。 陆寒霄不认为自己有错,但她又着实怨他,他说什么都会惹她生气,索性闭口缄默。 宁锦婳用锦帕沾沾眼角。她揽镜自照,看到眼尾泛着红晕,心想明日起来肯定会肿。她这个年纪又不是年轻的小姑娘,若是明日让下人看到,她的脸面往哪儿搁。 她想了半天,看向罪魁祸首,“陆寒霄。” “去给我拿个凉鸡蛋来。” 这是抱月教给她的土方法,用鸡蛋滚一滚,明日就不会肿。 “……” “怎么?你不愿意?” 宁锦婳讥讽的话还未出口,就听男人沉静道,“我并非不愿,只是婳婳,我……我唤下人来。” 陆寒霄的口腹之欲并不强,他年少时终日读书习武,成年后则陷入无尽的权势倾轧,皇帝意在削藩,兄弟磨刀霍霍……他要思虑的事太多了,至于入口之物,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只要无毒,对他来讲没有区别。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妻子要的东西,甚至直接放在他眼前,堂堂镇南王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宁锦婳不愿旁人看到她这副样子,就要陆寒霄亲自去。 于是,因为区区一颗鸡蛋,这对儿久别重逢、又折腾了一晚上的夫妻在房里面面相觑,颇有几分好笑。 这时,门外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主子,您睡了么?” 是抱月。 宁锦婳清清嗓子,尽力让自己的嗓音正常,“何事?” “是小主子,小主子方才醒了,正闹腾得起劲,谁也看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宁锦婳瞬间脸色大变,哪儿还顾得上什么颜面,一把扯过衣挂上的披风,疾步推开房门。 *** 西厢房,烛火摇曳,照得屋里亮堂堂。 才三个月大的小团子被缎面襁褓裹着,在拔步床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咿咿呀呀,闹得欢腾。 宁锦婳忙把他搂在臂弯里轻摇慢晃,不一会儿,小团子逐渐安静下来,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咧着嘴笑。 “还是主子有办法。小主子闹了好一会儿,谁都不好使,到底是——” “咳——” 宁锦婳递给抱月一个眼神,她轻轻拍打小团子的后背,问道:“喂过了?” “奶娘后晌儿来了一次,晚膳那会儿又来了一次,小主子都吐奶了。” 她伸手到襁褓里摸了摸肚皮,软软糯糯的,确实不是饿着了。 莫非是生病了? 宁锦婳担忧地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可这么小的孩子,他能懂得什么,只笑咯咯地挥舞着拳头,攥着她垂下来的发丝玩。 她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秀眉微蹙。 “抱月,你看宝儿的额头是不是有点烫。” “好像,是有一点儿。”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大夫——” 她声音一滞。忽的反应过来,这里是远离主城的别苑,附近两里地都找不到一户人家,现在这么晚,天寒地冻,上哪儿去请大夫。 此时,默立在一旁的陆寒霄开口道,“不必。” 见她如此上心,他难得开尊口解释,“他面色红润,声音洪亮,一看就是个康健的。小儿闹睡很常见,你莫要忧心。” “闹睡?” 宁锦婳狐疑地看着他,“你还知道‘闹睡’?” 小孩子睡前总要哭上一哭,要让人哄着才肯睡,俗称为“闹睡”。钰儿不出满月就被抱走,这是宁锦婳第一次养孩子,自然事事妥帖,可陆寒霄一个男人,他怎么知道这些?像亲手养过似的。 小团子玩了一会头发,渐渐困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宁锦婳略过心头的异样,全心神给了了怀中的孩子。 她摆摆手,“都下去吧,我今日睡在西厢房。” 抱月听话退下,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可她却指使不动陆寒霄,他盯着她,目光深邃。 “婳婳,安歇罢。” 一年多未见,在无数个深夜里,他想她想得紧。 宁锦婳甩过去一个冷眼,“你也出去。” “婳婳,我是你的夫君。” 陆寒霄面露不善,“为夫千里迢迢赶来,你就这样待我?” 寒冬腊月,路上的积雪没了马蹄,他为了加快脚程没走官道,一路顺着荆棘小路,跑死了三匹快马,只为早日见到她。 可她如今却为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娃娃抗拒他。 陆寒霄面容冷峻,对那已经睡着的小团子更没有好眼色。他在滇南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没有人敢忤逆他,一身气势摄人。宁锦婳一时被吓到,直抱着襁褓往后缩。 “你做什么!” 她瞪大美目,“陆寒霄,你不许过来!” 宁锦婳看着凶巴巴,但眼尾的红晕还没消,孤零零抱着孩子,有种虚张声势的可怜。 陆寒霄微抿薄唇,深深看了她一眼,倏地转身而去。 他一走,诺大的房间好像瞬间空了,独留宁锦婳怔怔呆坐着。许久,她唇角扯出一个复杂的的笑。 有些淡,也有些苦。 她亲亲怀里的小团子,起身吹灭蜡烛。 *** 一夜无梦。 可能是昨日太累,今天宁锦婳睡到了日上三杆,等她悠悠转醒,陆寒霄已经进宫了。 说不上畅快还是失落,她道,“他……有没有问什么。” 抱月如实回道,“王爷吩咐奴婢们务必伺候好主子。对了,小厨房温了吊梨汤,要不要端来?” “他交代的?——呵。” 宁锦婳掀唇冷笑,眼里闪过一丝凉薄。 她从小嗜甜,在闺阁时每天一碗吊梨甜汤养着,直到后来怀上钰儿,害喜害得严重,吃什么吐什么,尤其是甜的,吐得更狠。即使后来养好了,也对甜汤有了阴影。 她早就不喜欢吃梨汤了。 当然,这些陆寒霄一概不知。他怎么会知道呢?怀孕十月,见他的次数不出超十次,他总是在忙。 忙圣上交代的差事,忙神机营的案子,忙滇南的密折……他甚至愿意花一个月的时间为舒贵妃寻一株流光绚丽的红珊瑚,却没空看怀孕的妻子一眼。 或许这就是男人的天性吧。她当年曾洋洋自得地对那个孤女炫耀,炫耀她的三哥哥有多好,对她有多宠爱。谁承想风水轮流转,她的好三哥娶了她,却又冷落她,还夺走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子——是她输了。 宁锦婳心潮翻涌,过了许久,她忽道,“吩咐下去,一个一个嘴严实点,不许多嘴宝儿的身世。” “啊?” 抱月面含震惊,犹豫着劝道:“主儿,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小主子三个月大了,还没有名字呢……” 每天“宝儿宝儿”地叫着,也不是个事儿。 宁锦婳眸光一黯,原本,她是想要宝儿跟她的姓,入宁氏族谱的。 当年她生钰儿的时候伤了身子,大夫说很难再有孕,这么多年她也看淡了。没想到这个孩子来的这么巧,偏偏是那一次!等这一胎坐稳,陆寒霄人已到了滇南。 在无数个深夜里,她时常在想,究竟凭什么呢?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迫她,随后一走了之。她却要受着这剜心之痛,去鬼门关走一遭,孕育他的孩儿? 他不配。 当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离,反正宁府大房子嗣不丰。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只有她和兄长两个孩子。她早早嫁了人,兄长却膝下空虚,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妾,也没个一男半女傍身。她这一胎记在兄长名下,刚刚好。 陆寒霄已经抢走了她的钰儿,宝儿合该是她宁家的! 谁也想不到宁府会出这样的祸事。 宁锦婳心里清楚,最好的结局是让宝儿认祖归宗,即使瞒也瞒不了多久,陆寒霄迟早会知道。但她心里就是迈不过那道坎儿——当初钰儿没满月就被抱走,她那时还是宁府的姑奶奶,他就敢如此行事,如今她得仰仗他,她能保得住她的宝儿么? 若是当年的事再来一次,她会疯掉的。 思忖再三,宁锦婳最后还是吩咐封口。她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透着疲惫:“套上马车,今天还去东市。” “哎呀!” 抱月一拍脑袋,急道,“瞧奴婢这记性!昨天那个……那个叶小姐,已经安置在东厢房了。” “是今儿早上王爷遣人送来的!” 当年 “他?” 宁锦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喃喃道:“他怎么会和叶……扯上关系。” 她和叶小姐情分淡淡,更遑论陆寒霄。夫妻多年,她最知他的冷酷薄情,他竟然愿意花这么大的代价救人,还送到她跟前? 抱月理所当然道:“王爷这么做,肯定是为了您呀!” 她藏不住话,当下就把昨日的情形一一道来。宁锦婳听了,心里五味杂陈。 他总是这样。 在她逐渐心灰意冷,对他彻底失望时,他会突然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让她有一种错觉——她的三哥好像又回来了。 这种错觉折磨了她一年又一年,到现如今,她已心如止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还有更重要的事压着她,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和男人去缠磨那些陈年旧账了。 宁锦婳起身弹了弹下裙,“去,把叶小姐请来。” —————— 叶小姐全名叶清沅,是一朝宰辅叶鸿晏的长女。当年和宁锦婳并称“京中双姝”,模样自然是不差的。 她眉目清绝,脸上未施粉黛,满头青丝只用一根桃木簪挽起,一身素色衣衫站在那里,有种飘然欲仙的意韵。 时隔多年,曾经京城中最矜贵的两位贵女,如今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一个跌落尘埃的罪奴,不由令人唏嘘。 宁锦婳收回打量的目光,率先打破沉默,“你若是想回江南,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昨日原本已经放弃,是陆寒霄横插一杠子才有今天。如今细细想来,江南的吴姓世族才是她的好归宿。 叶清沅抬起眼眸,“我不回去。” 她的声音像珠落玉盘,清清冷冷的,带着种莫名的疏离。 宁锦婳却不在意,她多年前就是这个性子,如今遭逢大难,在这种情形下还能镇定自若地跟她说话,她自诩不如人。 有了开头,下面就顺其自然。宁锦婳淡道,“你若不嫌,留在我这里也罢。” 她愿意给她一个庇护之所。宁锦婳不敢说自己良善,可看到当年矜贵的名门贵女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免物伤其类。 她与她又有何异呢,她只是幸运一些罢了。 “多谢。” 叶清沅抬起眼眸,郑重其色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若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 “言重了。” 宁锦婳摇摇头,“我救了你不假,却也没到救命之恩的程度。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吴家——” “没有你,我会死。” 宁锦婳微怔,却听叶清沅反问:“你知道吴家为什么要赎我么?” 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因为我是吴家的长媳,代表江南吴氏诺大一个世族的面子。” “就算和离了,我也曾今被冠以‘吴’姓,他们不会让我受辱。” 他们花重金把她赎回去,只是为了赐她一个体面。吴家不需要一个罪眷,也不会任由她为奴为婢,失了他们的颜面。 宁锦婳是个聪明人,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但仍不可置信道,“简直荒唐!你前夫呢?他、他也同意?” 她嫁过去那么久,就算不念夫妻之情,做世家长媳,终日迎来送往,人情体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竟被如此糟践! “他?” 叶清沅眼里闪过一丝苦涩,很快被她掩盖过去,她似乎不想多说,只道,“我没你命好。” 宁锦婳抿着唇角,说不出话了。 其实她和陆寒霄也是一地鸡毛,这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只是如今这种情形下,她说什么都有种“何不食肉糜”的嫌疑。 叶清沅盯着宁锦婳小指上璨丽的鎏金甲套,忽道,“你变了不少。” 在她的记忆里,宁公府的小姐是个性格鲜明的女子,一身张扬的红衣,爱恨都写在脸上,终日风风火火,丝毫不像个大家闺秀。 可如今她端坐在上方,姿容精致整齐,指上套着与寻常贵妇无贰的甲套,连说话间,都懂得斟酌字句了。 宁锦婳淡笑,“都过去多少年了,谁还能在原地打转呢。” 世事无常。她也想不到,她俩如今能坐下,像个故人一般叙旧。 当年闺阁的时候,她们可是一对老冤家。 她喜红衣,叶清沅常年一身素衫,两位不同的美人经常被拿来一起比较。若说容貌是各花入各眼,但从家世上来说,她虽是公府小姐,太子的表妹,但叶丞相的均田法盛极一时,连山野农夫都知道“叶鸿晏”三个字。宴会上两府马车狭路相逢,宁府要退一射之地。 都是年轻的小姑娘,谁能服谁呢,两人隐隐有打擂台的架势,今日争个头彩,明日争个首饰……如今宁锦婳回想起来,真是年少不知愁。 她微叹一口气,看向叶清沅,“过往不鉴,来者可追,人应该往前走。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叶丞相死在了今年的秋天,腰斩。 宁锦婳知道言语的苍白与无力,但她如今只能劝她,放下去。 这倾轧的皇权下,什么国公,什么丞相,都是一块垫脚石罢了。她们身在局中,除了看开点儿,别无他法。 谁知叶清沅嗤笑一声,“看开?放下?你说得轻松。” 父亲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极刑,她为奴为婢受尽屈辱,险些丧命,这怎么放得下! 她能咬牙活到今天,全靠心中那股滔天的恨意,若不能为父报仇,她死也不能瞑目。 叶清沅的胸口微微起伏,清丽的容颜竟显得有些狰狞。 片刻,她看向宁锦婳,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派人护好宁国公。” 宁锦婳顿时心生疑窦,她早就打点好了押解的差役,陆寒霄更是派人一路护送,他虽冷心薄情,说话却重若千斤,这点她信他。 叶清沅眼中露出一丝怜悯。 她道,“父亲曾亲口告诉我,先帝确有遗诏存世。” 恍若惊雷乍现,宁锦婳蓦然瞪大美眸。 数月前,先帝病重,召霍将军、叶丞相、宁国公及三位辅政大臣于病榻前。 乾德殿灯火通明,硕大的夜明珠照了一宿,没人知道当晚发生了什么,这几位臣子皆闭口不言,直到太子因“谋逆篡位”被鸩杀,接着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一切,仅仅用了几个月时间。 坊间隐隐有传言,说上面那位的位置来路不正,正是他构陷太子谋取皇位!毕竟先帝病重,太子已经是太子,不至于熬不住最后一段时日。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啊! 又有传言,先帝早就立了太子登基的遗诏,交给那六位大臣其中一个,只是太子死的突然,没来的及拿出来,新帝已经登基了。 众说纷纭,直到新帝铁血手腕血清朝堂,再没人敢置喙半句。 …… “你想说什么?” 宁锦婳掐白了指尖,声音陡然尖锐,“就算真有又能如何,如今尘埃落地,那充其量是一张废纸罢了。” 叶清沅目光平静,唇里缓缓吐出四个字,“帝王疑心。” 遗诏,在太子死前是人人争夺的宝物,在太子死后,那就是十足十的催命符! 皇帝不会让遗诏现世,更不会让知道此事的人开口,而这世上,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宁锦婳呼吸都急促了,不过她细细一想,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位若真想下手,直接判一个斩首就是,何苦费这一番功夫,瞎折腾。 况且当初足足有六位大臣,除却惨死的叶相,宁府也只是抄家流放。霍小将军领七万精兵驻守北疆,因此霍家在这场权力更迭中未损分毫,还有另外三个辅政大臣,不都好好的么。 皇帝未曾下手,或许他早就不在意了呢?毕竟太子已死,就算遗诏现世,也改变不了什么。 叶清沅抿了抿唇角,似乎还有话说,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开口。 她只道,“谨慎一些,总没错。” “这是自然。” 宁锦婳面上不显,实则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话到现在,两人都没有心思再说下去,叶清沅识趣地起身告辞,临走时,递过去一个薄薄的小册子。 宁锦婳面露疑惑,莹白的食指捻开扉页,“均田法”三个大字瞬时映入眼帘。 “救命之恩无以报,它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或许有一天……罢了。” 她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既然送予你,你自行处置即可。” 均田法只实行了三年,便因为触动贵族豪强的利益被叫停。父亲毕生的心血都在这薄薄的一个小册子里,可如今人已经没了,这些死物也没意义了。 ———— 叶清沅走后,宁锦婳独自一人呆坐许久,直到抱月过来问,说已经套好马车了,还要不要去东市口。 宁锦婳揉揉眉心,“不了,让顺子去盯着。” “你来研磨。” 宁锦婳写了四封拜帖,一封给霍将军府,另外三封送到其他三位辅政大臣府上。 方才她虽驳了叶清沅,但心里始终难安。她的话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可能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没什么遗诏呢?事关父兄,她总要弄个清楚。 可惜,四封帖子皆石沉大海。三位辅政重臣,一位闭门谢客,一位回乡探亲,另外一位感染风寒,还在病榻上躺着。霍将军府更为高傲,连个音儿都没有。 整整过了三天,宁锦婳的心愈发惴惴不安。陆寒霄自那日后便不见踪影,她沉不住气,准备去永济巷寻人。 说她软弱也好,无能也罢,可这种时候,她能相信依靠的人,只有他。 结果没来得及动身,世子府却先来了人,还是个意想不到的小客人。 她的大儿子,陆钰。 愧疚 正堂,堂前两侧挂着两副遒劲有力大字,紫檀木桌上供着鎏金的香炉,袅袅青烟向上飘起。 一锦衣小郎君端坐下方,不过五岁的样子,长得唇红齿白,极好的相貌却绷着一张脸,正襟危坐,一派正经严肃。 见宁锦婳进来,他不慌不忙地起身行礼,淡道:“母亲安好。” 声音略显稚嫩,却十分平静,丝毫没有一年不见母亲的急切。 看着眼前几近到她胸口的少年,宁锦婳心潮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却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只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嗯”字。 陆钰得到她的示意,施施然坐回圈椅上。 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着话,陆钰虽年纪小,却十分沉稳。跟那男人一样不爱多言。大多是宁锦婳问,他答。回答得规规矩矩,言辞间恭敬有余,却亲昵不足,幸亏抱月中途来上茶,缓解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尴尬。 宁锦婳把茶沫撇开,抿一口温热的茶水。今日放的是清骏眉,清冽甘甜,她却尝出了一丝苦味。 ——明明是她的孩子,却这么陌生见外,她一想,心里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疼。 钰儿不过满月就被陆寒霄抱走,送给宫中的舒贵妃抚养,连她这个母亲见面都得进宫递牌子,十次牌子,九次都被这样或那样的理由驳回,最后能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她在他三岁的时候去瞧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 骨肉分离,子不认母,说是剜心之痛也不为过。 母子间本就情分淡薄,尤其近一年来,宁锦婳搬离永济巷,接着发现怀孕,她不欲声张这个消息,终日深居简出,陆钰从宫里过来好几趟都被她拒了。后来宁府出事,她忙的脚不沾地,细算起来,两人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 他长高了,也更冷淡了。 她的钰儿完美继承了她的相貌,像个瓷娃娃一般精致好看。但性子却十足十像极了陆寒霄,甚至比他更冷淡内敛。紧绷着小脸,一身的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宁锦婳对旁人不假辞色,但对上这个让她心怀愧疚的儿子,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近了怕惹他厌烦,远了又舍不得,她内里小心翼翼,面上却不露端倪,直到陆钰问道: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府?” 宁锦婳呛了一口水,捂着胸口直咳。 陆钰一双瞳仁黑黝黝,直视着她:“您外出一年有余,如今父王归京,您也该回来了。” 当初宁锦婳另辟府别居,而后不出一个月,陆寒霄动身回滇南,旁人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两人平日吵归吵,闹归闹,临了还是舍不得的——他们都以为宁锦婳是不想在世子府睹物思人才搬出去。 其实在那之前,两人的关系已经摇摇欲坠。她甚至拟好了和离书,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男人就走了。 她和陆寒霄这些乌七八糟的纠缠,宁锦婳不想让孩子知道。她含糊道,“再说吧。” 陆钰抿着唇,近乎固执地问:“母亲可否给个准话?冬日天寒地冻,这一方小院,连地龙都烧不了,您若在此受了寒,儿子内心惶恐。” “……” “难为我儿惦记。” 宁锦婳放下茶盏,斟酌着语气,“每日成车成车的碳往这儿拉,我哪里会受冻……钰儿,我在这里很快活,” 这句话不假,世子府修建的宏伟壮丽,府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和皇宫别苑比也不差什么。可她嫁进去后,从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诺大的院子里永远都是她一个人,晚上黑漆漆的,她让人燃上烛火,彻夜不熄,可她还是害怕得睡不着觉。 那里太黑、太冷了,她不喜欢。 —— 陆钰垂下眼帘不说话。宁锦婳沉默着喝水,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忽地,陆钰道:“今日父王进宫请封世子。” “嗯?” 宁锦婳面露惊色,“这么快?” 虽说钰儿是铁板钉钉的世子,但陆寒霄才回京几天,这么着急做什么。 “快么?” 陆钰神色忽冷,抿着唇,“儿子并不这么觉得。” 钰儿生气了。 宁锦婳的直觉很敏锐,几乎瞬间就觉察到了。不说母子连心,她和陆寒霄青梅竹马一同长大,陆钰跟他爹一个性子,她对他们父子拿捏的透透的。 可她却不知他为何生气,更不知该如何补救。 她对陆钰说话都是小心翼翼地,就怕万一弄巧成拙,让钰儿更疏远她,她们母子之情本就生分,再经不起磋磨。 宁锦婳干脆岔开话题,“就算要回去,也得先做打算。衣食器具,行走车马……这些琐事整理起来,少说也得三五天。” “急不得。” 陆钰绷着小脸,“儿子自会安排妥当,您只管安心。” “……” 宁锦婳心里无奈,钰儿跟他爹一样,不达目的不罢休。罢了,这里虽是个世外桃源,但远离内城,不管是宁府女眷还是遗诏,在皇城里才好办。 而且,她舍不得拒绝她的钰儿。 那是她永远的痛。即使生了宝儿也弥补不了,没有人能取代他,她的钰儿,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爱他,也……欠他。 *** 在别苑住了一年多,抱琴和抱月不知不觉添置了许多物件。好在陆钰有备而来,足足叫了五辆马车,又跟着许多护卫仆从,仅仅用了半晌,行李已全部收拾妥当。 用过晌午饭,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宁锦婳和陆钰坐在中间的马车里,最大,也最华贵。里面宽敞舒适,座榻上铺着厚厚的鹿皮毯,中间置一桌小案,白玉花瓶里一株梅花吐蕊芬芳。角落两侧各一盆银丝碳,把小小地方烘的暖洋洋。 陆钰盯着宁锦婳怀里的靛青色襁褓,眼睛一眨不眨。 宁锦婳斟酌许久,艰难地开口,“钰儿,这是你的……弟弟。” 陆钰却不买账,他语气生硬,“儿子竟不知,母亲什么时候给我添了个弟弟。” 所有人都想不到这是宁锦婳亲生的。 一来陆寒霄离京一年有余,时间对不上。二来御医曾金口玉言,判定她不能再有孕。再加上她近年深居简出,把宝儿满得死死的。即使陆寒霄和陆钰父子都以为是她一时兴起,不知从哪儿抱来的孩子养着玩儿。 陆寒霄对宝儿视若罔闻,陆钰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弟弟”。宁锦婳真真尝到了有苦说不出的滋味,只能抱紧怀里的襁褓。 宝儿什么都不知道,吃饱就睡,鼓囊囊的脸颊粉粉嫩嫩,看的她心都化了。她用锦帕擦擦他嘴角的口水,心里默默说了声抱歉。 负重赶路,他们一路走的很慢,等晃晃荡荡到永济巷,天已经微黑了。宁锦婳迈下马凳,门匾上黑底攒金三个大字“世子府”映入眼帘。 她忽地瑟缩一下,感觉有些冷。 “母亲请。” 陆钰规矩地在前面引路,姿态行云流水,已隐隐能看到日后风采。宝儿被抱下去吃奶,宁锦婳想了半天,最后顺从本心,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 有些凉。 宁锦婳裹着他的小手,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陆钰乖乖任由她动作,他低着头,在晦暗的夜幕下看不清表情。 王府正厅里已早早有人候着。看见他们进来,管家脸上露出盈盈的笑意。 “世子……不,如今该叫王妃娘娘,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您看还有什么不妥帖,随时吩咐。” 世子府的管家名为全昇,是个高瘦矍铄的中年男子,一身青色挂袍,留着一把冉冉美须,衣带袖口被风吹起来,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宁锦婳笑道,“叫甚么王妃娘娘,折煞我了。全叔经手的,必定是无一处不妥。您做事,我放心。” 全晟抚须大笑。他很早就在世子府,几乎看着这对儿小夫妻长大,语气十分热络,“一年不见,王妃娘娘风采依旧。” 眼前的美人明眸皓齿,张扬艳丽,即使过了这么些年,已经嫁人生子,京中的花儿开了一茬又一茬,这珠美艳的牡丹依然艳冠群芳。 宁锦婳苦笑一声,“全叔谬赞了,您才是老当益壮,风骨不减当年。” 全昇好像不会老,她小时候他就长这副模样,如今她的孩子都长大了,他还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跟个老神仙似的。 —— 这一晚,世子府灯火通明,迎接离家一年的女主人。宁锦婳精神不怠,她刚生产几个月,心里又装着事,早早就歇下了。陆寒霄回来时已经到了深夜,只有门外角檐挂着的两盏灯笼还发着微黄的光。 听到王妃携世子归府,他脸上没有太大波澜,只淡淡“嗯”了一声,大踏步往房里走去。 夜凉如水。 宁锦婳睡得不是很踏实,她做了一晚的噩梦,梦见一条大蛇紧紧缠绕着她,快把她的胸腔挤碎了,呼吸不上来气。想叫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半梦半醒间,好像有人亲了亲她的唇角。 等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棂,她幽幽转醒,伸手摸了一下床边。 是温的。 怜爱 珠帘叮当响,抱琴一身嫩绿色比甲,来来回回走动着,服侍宁锦婳穿衣梳妆。 在梳头的时候,宁锦婳忍不住开口,“你们晚间也警醒点,别什么东西都往我房里放。” 抱琴一滞,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手中如瀑的发丝,“主儿,这您就难为奴婢了。” 男主人要进女主人的门槛儿,她一介侍女怎得拦得住。 “好,这次不算,别苑里那次呢?” 宁锦婳秀眉高挑,语气陡然凌厉,“你拦不住,连给我报个信儿都来不及么?” 抱琴这回没话了,忽地,她把牛角梳放在妆奁上,“扑通”一声跪下来。 “奴婢知错。” “错哪儿了?” “……” 宁锦婳紧抿着嘴唇,气地胸口一起一伏。 要是早几年,凭她的性子早就发火甩脸子了,哪儿会这样好声好气说话。抱琴和抱月是从小跟她的,抱月衷心却有些鲁莽,抱琴虽心思重,胜在谨慎妥帖。她一般把重要的事交给抱琴,可她却辜负了她的信任! 上次她没说什么,是顾念自小的情谊,不是她眼盲心瞎。 宁锦婳忽问道,“你几岁跟我?” 抱琴没想到她这样说,细声细语回答,“时间太久,奴婢记不清了。” 她是宁公府的家生子,很小的时候就在宁锦婳身边伺候,后来跟着她陪嫁到世子府,这么多年,主子身边只有她和抱月两人,主子待她不薄。 “既然如此。” 上方的声音愈发冷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跟我这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么?” 抱琴心头一跳,急道,“奴婢从不敢有那混账念头,主子明鉴啊!” “主子?你告诉我,你的主子究竟是我,还是陆寒霄?” 抱琴咬着唇没有应声,只跪在地上,脖子梗得直棱棱。 宁锦婳不搭理她,自顾自绾了个发髻,簪上玉簪步摇,又用朱砂描上红艳的花钿,听见微微的抽泣声。 到底多年情谊,宁锦婳瞬时心软如泥。她起身把抱琴搀扶起来,叹道,“又不是我叫你跪的,怎得还委屈上了?” 抱琴泪眼婆娑,“主儿,我对您的心,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我……我只想您好!” 说到最后,声音都是颤的。 是,她是自作主张,可她也是为了主子啊。公爷和大公子身在险境,宁府已经不是曾经的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点的,她们如今都要靠着王爷过活,夫妻之间,怎能还像之前那样剑拔弩张? 宁府倒了,主儿不能再由着性子来了啊! 宁锦婳沉默着,给抱琴擦干泪珠。 “我知道你的心思。” 抱琴从小就聪明,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急她之所急。当年她和陆寒霄冷战,多亏了抱琴从中凯旋,她明白她的衷心。 她也知道,她这么做是为了她好。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和离,日后一刀两断,再不复见。就算发现怀孕也没有打消这个心思,直到宁府出事。 父兄本就在受苦,如今更来个劳什子遗诏,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她如今能依靠的人,只有他了。 宁锦婳闭上眼睛,这些年的琐碎早就把宁大小姐的傲骨磨得圆润光滑,但凡早几年,让她去求陆寒霄,还不如让她去死。 她安抚似地握住抱琴的手,“放心,我有分寸。” 在父兄的性命面前,她和陆寒霄那些破事算得了什么。 宁锦婳垂下眼眸,让厨房热了一碗鸡汤。 ———— 世子府正殿的东次间,是陆寒霄的外书房,层层重兵把手,闲人不得擅入。当然,这个“闲人”的范畴不包括宁锦婳。 但若事先料想过这个情景,她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早年养成的习惯,她进陆寒霄的书房根本没有“通报”的念头,当所有人的目光“刷刷”投向她的时候,宁锦婳动作凝滞,明艳的脸上浮现一丝错愕。 “原来是王妃娘娘。” 全昇率先抚须出声。他坐在陆寒霄的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陆钰,小小的人儿神情庄肃,和一屋子幕僚下属相比,丝毫没有怯色。 宁锦婳定了定神,看向上首的陆寒霄。 “是妾身来的不巧,王爷勿怪。” 她微微欠身,双手交叠放在腰侧,低眉顺眼地行礼。 “嗯。” 书案后的男人淡淡颔首,他扫了一眼抱琴挎着的八角食盒,沉声道,“扶王妃进去休息。” 前朝因外戚篡权而覆灭,因此齐高祖在初定天下时就立下“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内宅妇人更是如此。宁锦婳无心探听男人们的事,但里外间紧紧隔一层薄薄的木板,声音不自觉钻进她的耳朵里。 “京中人手已安排妥当……随时听候王爷吩咐……” “除夕夜解宵禁,趁此机会出城……接应……” “不可,除夕城门守备森严……” “……” 陆寒霄身为藩王,还是拥兵自重的藩王,进京不可能没有防备,除却他带的三百亲卫,城外还有一千玄甲军整装待发,明里暗里更不知多少人马。 宁锦婳听他们的话音儿,似乎准备除夕回滇南。她不由秀眉微蹙,今天是腊月初八,离除夕只剩不足一个月的时间,这么着急么? 还有什么“守备”,难道要避过皇帝偷偷回去?这更不可能了,钰儿还在京城,名义上是世子,实际上是质子,陆寒霄不可能触怒皇帝,陷钰儿于险境。 宁锦婳心中存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悄悄打开一条缝隙,正准备听他们到底说什么,却意外撞入了一双幽深漆黑的寒眸。 四目相对,宁锦婳心头蓦然一跳,被蛰住似的背过身去。 陆寒霄眸光微闪,却没有多说什么,他坐在浮雕螭虎纹书案后,食指骨节轻轻敲着桌案。 “继续。” 忽地,宁锦婳心底闪出一丝异样。 这样的陆寒霄,很陌生。 细算起来,自成婚后,男人到神机营当值,神龙见首不见尾,直到她生了钰儿,两人嫌隙陡陡生,更没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 再后来他回了滇南,两人分离一年有余,上次见面又是不欢而散,如今看着眼前的男人,宁锦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些年,好像只有她被困在过去。 她抱着曾经的回忆在守在诺大的宅院里,一日又一日,直把她耗尽了。而那个记忆里的少年郎却一直在蜕变,成了如今位高权重、杀伐果断的镇南王。 连他们的长子都这么大了的。她的钰儿坐在一众幕僚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赢得一众呼和赞誉。 宁锦婳的心像少了一角似的,空落落,不是滋味。 这时,她听到外面有人说道:“王爷放心,属下愿以自己的性命担保,护姜夫人母子平安。” 宁锦婳:“!”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美眸瞪的浑圆。 她屏吸凝神,把耳根紧紧贴在门后,想听的更清楚些,不巧的是,陆寒霄只淡淡“嗯”,了一声,这件事便没有后续了。 他们又说起别的事,大都是军政要务,她听的云里雾里。 大约一盏茶后,幕僚纷纷起身告辞,陆钰似乎还有话要说,被全昇伸手拦下。他笑眯眯道,“小世子,老朽对方才的您说的‘声东击西’尚有疑问,可否借一步说话?” “……” 全昇把小拖油瓶叫走,房里瞬间空旷下来。陆寒霄大跨步进里间,和没来得及退回去的宁锦婳撞个正着。 …… “我没有故意偷听。” 宁锦婳不自在地别过脸,今日她穿的水红色对襟掐腰襦裙,一头秀发高高绾起,恰好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 “无妨。” 陆寒霄神色温和,他似乎心情不错,“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按照她如今对他避之不及的态度,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 宁锦婳敛下眉目,轻声道,“我要劳烦你一件事。” 就算陆钰没把她接回来,她原本也要来寻他的。 她把那日叶清沅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他,还有三个辅政大臣的异样,石沉大海的拜帖……宁锦话越说脸色越难看,直到陆寒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灼热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莫慌。” “没有遗诏。” 他声音沉稳,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岳父和兄长我已派人照料,按照脚程,如今大约已经追上了。” “真的么?” 宁锦婳面露惊喜,随后拉着他的衣袖急切地问,“他们怎么样?有没有受伤?可还吃得饱,穿得暖?” 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面上神色十分慌乱。陆寒霄抬起她的下颌,盯着她的眼睛,“婳婳,相信为夫。” “岳父和兄长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深邃笃定,这一刻,宁锦婳焦灼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她挣脱他的钳制,声音有些不自在,“对不住,我失态了。” 陆寒霄摇头轻笑,“难得。” 难得她在他面前露出这副样子。 宁锦婳性子要强,即使年少时也很少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成婚后更是张牙舞爪,脾气大得很。 宁府的祸患对她打击太大,是他回来晚了。 陆寒霄看着眼前的宁锦婳,她似乎心有余悸,脸上既茫然,又有些害怕。 他蓦地想若干年前,在他进京为质的第三年,一个雨夜。 那时滇南突然传来母妃去世的噩耗,她穿着一身单衣,裙摆被雨水打湿透了,她紧紧抱着他,也是这副神情。 她说,“三哥别怕,你还有我。” “我会永远陪着你。” …… 时隔多年,如今他们已成婚七载,她为他孕育了子嗣,再次看到她这副神色,陆寒霄内心蓦然柔软,生出无限的怜爱。 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 疤痕 蜻蜓点水般的,微凉中带着一丝柔软。 宁锦婳瞳孔骤然收缩,她根本没想到他这么做,等人反应过来,男人已经放开她了。 他伸手理了理她鬓角的碎发,粗粝的指腹触碰娇嫩的肌肤,带来一阵颤栗。 “莫慌,一切有我。” 宁锦婳怔了片刻,倏地推开他,咬着牙道:“你、你如今怎如此孟浪。” 她指尖紧紧攥着袖口,心中翻涌澎湃。 “我今日身子不适,你若真想,我……” 话音未落就被打断,男人声音淡淡,“婳婳想到哪里去了。” 陆寒霄眉目冷峻,看起来再正经不过,“为夫尚有公务在身,岂可白日宣.淫。” “……” 宁锦婳咬牙暗恨,若旁人看他这副样子,说不准就被骗过去了,可她是谁,这么多年下来,她还不了解他? 十几年过去,两人相识的第一面,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恰好,也是在一个冬天。 . 那时她是五公主的伴读,说是伴读,但大齐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对女子的课业并不苛刻,她在四书五经都读不明白的年纪,终日陪着五公主玩闹。 上书房要迎接一位滇南来的新客,她们两个深宫宅院里的小姑娘,连城南都没去过,更别提滇南。听说那边都是未开化的蛮子,又脏又臭,这样的人怎么配跟她们一起读书呢? 于是,趁着太傅没来,五公主悄悄在上书房做坏事,宁锦婳在外面望风。寒冽的风雪呼面而来,落在卷翘的睫毛上。她揉揉眼睛,忽地看见远处回廊里走来一个黑衣少年。 他年纪不大,身姿却高挑修长,至少在小小的宁锦婳看来,要仰着头才能跟他说话。 “嗳——你是谁啊,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黑衣少年淡淡扫了她一眼,目不斜视往前走。 他竟敢不理我? 宁锦婳愣了一瞬,从未受过如此忽视。当即迈着小细腿噔噔跑到他跟前,竖眉冷喝,“大胆!你是哪家的,报上名来!” “……” “看什么看,说话!” “……” “可惜了,长这么好看,却是个哑巴。” 宁锦婳自以为找到了真相,既然如此,她就不跟他计较好了。她骄矜地扬了扬下巴,“不许进去。” “我们要整那个滇南来的蛮子,你小心一点,不要误进陷阱哦。” 少年闻言一顿,当真停下脚步。他有一副极好的相貌,面如白玉,俊眉朗目,一身黑衣肃肃站在那里,让身后无边的白雪成了衬托。 她一时看呆了。 …… 宁锦婳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在她误以为他是个哑巴、并对他说了不少“滇南蛮子”的坏话后,他站在太傅身侧,声音带着少年独特清冷,“在下陆寒霄。” 他目光逡巡一周,最后落在震惊的她身上,面无表情地加了句,“从滇南来。” …… 第一次见面就在他手里吃了个闷亏,后来相处多了,宁锦婳更知道这厮是个心黑的芝麻馅儿,面上清清冷冷,背地里不一定打什么坏主意。 时隔多年,如今再次尝到这种有苦难言的滋味,宁锦婳心底一阵憋屈。她咬着牙狠狠道,“那真真不好意思,妾身误解您了!” 陆寒霄挑眉,“好说。” “……” 宁锦婳飞过去一个白眼,一把推开男人。她抚平了衣襟袖口,在迈出门槛的一瞬,忽地停下来。 “陆寒霄。” “你不要骗我。” 他承诺过的,会护她父兄周全,她年幼丧母,父亲和兄长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了事,都是她不可承受之痛。 宁锦婳压下心头的涩然,脊背挺得直直地,走出房门。 一路上,她的心里并不平静。 其实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方才并未问出口。比如说除夕夜,那男人究竟有什么计划,有没有危险? 再比如说,“姜夫人”母子是谁。 宁锦婳承认,她害怕了。 怕问出她不能接受的答案。这么多年,他们吵了这么久,但她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有别人夹杂在他们中间。 即使她曾打定主意和离,她也是想一个人好好抚养他们的孩子,从未想过再嫁。更没想过陆寒霄会娶别人。 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态,但那是陆寒霄啊,他……他怎么能娶别人呢,他曾在宁府的祠堂里,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发过誓,说此生不二色。 可她又不受控制地想,他也是个男人,在滇南那一年,相隔千里,他一封书信都未曾写过,是不是因为身边有了人,夜里红袖添香,好不快活。 恍恍惚惚间,宁锦婳差点撞上廊边的红漆木柱,多亏管家全昇及时叫了一声:“王妃当心。” 她蓦然反应过来,面露惭色,“多谢全叔。” 全昇缓缓走来,“王妃在想什么,怎这般出神?” 宁锦婳怎么好意思说出来,不过转念一想,全昇是陆寒霄的心腹,随着他从滇南来京城,这么多年,与她也有些交情。情不自禁地,她开口道,“全叔可否知道……姜夫人是……?” 是不是陆寒霄纳的妾室? 全昇捋着胡须,神色颇为凝重:“此事干系重大,老朽不敢妄言。” 他道,“王妃为何不亲自去问王爷?” 宁锦婳咬着唇,心里猛地下沉。 全昇的反应说明了两件事。 其一,确有姜夫人其人;其二,她在他心里很重要,重要到全昇都不敢轻易开口。 “王妃?” 宁锦婳一个激灵,回神道,“没事,全叔,谢谢你。” 她当时没有开口问,如今更不会了,问出来又有怎么样呢?像多年前一样,大闹一场?可她如今不是宁府的姑奶奶了,她已没有任性的权力。 宁锦婳垂下眼眸:“别告诉他,当我没问过。” ———— 陆寒霄很忙,即使在同一屋檐下,宁锦婳见他的次数依然寥寥无几,她只有靠每日晨起床边的余温,来判断他是否归来。 不过虽然不见人影,答应她的事却没有食言。他直接遣人去牢里提宁府女眷,这不符合规矩,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何事,三日后,宁府女眷尽数被送到永济巷,没有在那东市口受辱。 女眷们一个个形容枯槁,见到宁锦婳,犹如看到了救世主,一顿抱头痛哭……这些暂且不提。 宁锦婳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子,空荡荡的宅院,神出鬼没的夫君,唯一不同是,陆钰每早会来给她请安,晨时就在外间候着,风雨无阻。 她这时稍微琢磨出来,那日钰儿为什么生气。 陆钰从小养在舒贵妃膝下,如今请封了世子,就不必再回舒阑宫。 想通这点儿关窍,宁锦婳心中有股隐隐的窃喜,甚至十分痛快。心想到底是她的骨血,那个女人能抢走她的孩子,那又如何?这么多年,钰儿还是不亲近她。 这时,外间的抱月扬声禀报,“主儿,小世子来了。” 宁锦婳急忙唤人进来。珠帘清脆,进来一个唇红齿白冷面小郎君。他今天穿着一身白色锦衣,腰缠玉带,领绣云纹,恭敬地给宁锦婳行礼。 “母亲安好。” 宁锦婳心中微涩,钰儿是不亲近那个女人,但……也不亲近她。 他对她从来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极为周到,连躬身的角度都跟丈量过似的,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快起来。” 她照例叫起,母子俩不咸不淡地说这话。日日都来请安,但说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几句,问问衣食,问问课业……一盏茶的功夫,什么都说完了。 放下茶盏,宁锦婳吩咐道,“抱月,给世子拿件外袍。” 早晨寒气重,他的衣角袖口都被露水沾湿了,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她一片慈母之心,陆钰却反应淡淡,似乎不在意这点小事,不过他没有驳宁锦婳的意思,任由她脱了自己的外衫,忽地,宁锦婳眼神一滞。 “钰儿,这是什么——” 她震惊地看着陆钰脖子上的疤痕,从脖颈一直蜿蜒到胸前,曲曲折折,在如玉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狰狞。 宁锦婳指尖簌簌颤抖,好半天才找回声音,“疼么?” 这么重的伤痕,这么长,那么深,怎么会不疼呢?那伤疤呈紫红色,肉眼可见其纹理,一看就是陈年旧伤,可她的钰儿,才不过五岁啊! 一瞬间,心疼和怒火瞬间喷发,她美目瞪得浑圆:“这是怎么弄得?啊?你告诉我是谁?是不是她?” “钰儿别怕,你告诉母亲,我杀了,我要杀了她……” “母亲!” 陆钰清冷的声音唤回宁锦婳的理智,他微抿唇角,慢条斯理的换上外衫,遮住这条丑陋的疤痕。 “母亲,您失态了。” 他似乎不想在这上面纠缠,躬身道,“儿子先行告退。” “钰儿!” 宁锦婳厉声叫住他,微微哽咽,“你……你是不是还怨我?” 怨她没有护好他,怨她不配做一个母亲。 陆钰身体一顿,没有回她的话,径直迈出门槛。 这会儿抱月和抱琴才敢进来,抱月准备水和锦帕,抱琴在一侧细细劝慰,“主儿,您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 “都过去了,小世子现在不好好的么,您别多想。” 宁锦婳颓然靠在贵妃榻上,半晌儿,她忽道,“把顺子叫来。” 若说抱月抱琴负责她的内帷,顺子则负责她的外务。他不是宁府的奴仆,少时宁锦婳机缘巧合救了他一命,给他吃饱穿暖,读书写字,因此成了她的心腹。 他办事沉稳谨慎,从未出错,最重要的事,顺子会武,且不低。 出离了愤怒后,宁锦婳平静下来。 那伤疤一看就是簪子之类的锐器划的,而且那么深,绝对是故意。当时钰儿那么小,足足可以要人命的。 她和陆寒霄的孩子,身份尊贵,而后陆寒霄吭都没吭一声……这一切,除了那个女人,她想不到第二个人对她的钰儿下手。 这一刻,锦婳的心像被一刀刀凌迟一样痛。 这是她看到的,就已如此触目惊心,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呢的,这五年来,钰儿在那个女人手里究竟受了多收苦……她不敢想下去。 没关系,母亲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宁锦婳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意。 急病 宁锦婳没疯也不傻,顺子就是武艺再高强也不可能到皇宫内院去行刺,此事还需细细筹谋,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等到这个时机,宁锦婳先病倒了,高热,昏厥。 是夜,瓢泼大雨。 院子里灯火通明,抱琴和抱月急地六神无主,一盆又一盆凉水换上,可就是降不下来体温。宁锦婳躺在引枕上,双颊红扑扑地,嘴里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 穿着青衫的老大夫指尖干枯,从纤细的手腕上移开,颤巍巍道,“王妃这是久病沉疴,郁气凝结在胸,又受了风寒,才突发急症。” 抱月心直口快,“少说废话,你赶紧开方子啊!” 宁锦婳从没生过这么大的病,人虚虚躺在那里,都开始说胡话了。 老大夫面露难色,“这症发的急……敢问姑娘,王妃近期可有服用当归。” 抱琴点点头,宁锦婳的药都是她经手的,她再清楚不过,“是,主儿近来用了不少。” 宁锦婳刚出月子,宁府就出如此祸事,她终日郁郁在胸,便让大夫开了几味药补气血,其中便有当归。 老大夫道,“如此,老朽却不敢下手了。解这热症需得用到川穹,可这两味药材却是相冲的,一个不慎,反而会害了王妃娘娘啊!”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主儿受苦?” 万一烧坏了脑袋,可如何是好。 老大夫沉思片刻,忽地眼神一亮,“不能用药,或许可以试试针灸。我有一师兄尤擅此道,待明日……” “哪儿还等的了明日!” 抱月快急疯了,“现在就叫人来啊!” 老大夫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为难,“我这位师兄,在太医院当值。” 而这个时辰宫门早闭了。 抱月面露土色,“只有这一个法子么,府里这么多大夫,竟没一个派得上用场?!” “行了。” 抱琴比抱月稳重一些,她看向老大夫,“若让您的师兄来,有几成把握?” “九成。” 老大夫神色笃定,“我师兄专攻此道,老朽可以斗胆说一句,他若治不好,这世间便没有大夫能瞧得好了。” 抱琴定定心神,问了师兄的具体名字和官职,当即对抱月道,“我在这里照顾主子,你去请王爷来,快。” 区区一个太医罢了,她们没法子,岂能难得倒王爷? 抱琴对陆寒霄有着十足的信心,她坐在床边,用湿热的锦帕擦拭着宁锦婳的额头和脸颊,心道:主儿您再等等,再坚持一会儿…… 可惜,一盏茶后,抱月空手而归。 “王爷今日不在府里。” 她苍白着脸颊,雨水顺着额头滴答落下,“抱琴姐姐,这可怎么办呀,王爷行踪不定,主子今夜可怎么熬过去啊!” 雷声轰隆闪过,把房内两个侍女的脸颊照的惨白。 ———— 城南小巷,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里里外外不少守备。 女人挽起衣袖挑了挑灯芯,对身后一身玄衣的男人道,“王爷,今儿天太晚了,要不……您就在我这里安歇罢。” “不必。” 女人打开窗子,哗啦啦的雨声更加清晰,“外面儿雨还下得大呢。” 陆寒霄淡道:“无妨。你这里若无事,本王便回了。” 他近来一直在外,今日好不容易有些空闲,本想和婳婳亲近一番,谁知暗卫来报有变,直到现在。 这个时辰,她应该已经睡了罢。 女人咬了咬唇,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不甘,瞬间被她掩盖过去。 她拿起衣挂上的黑狐皮大氅细细打理,一边笑道,“今日多亏了王爷您,要不是您及时赶到,妾身或许早就……如今想来,心里依然惶恐。” “你不用怕。” 陆寒霄语气笃定,“本王说了,定保你安全到滇南。” “除夕夜送你们出城。” “啪——”地一声,桌上的茶盏瞬时被打翻在地,打湿了女人手中的大氅。 “这么快?” 她面露惊讶,“如今离除夕不过十日,妾身……尚没来得及好好准备呢。” “你不需准备。” 陆寒霄剑眉微蹙,那是宁锦婳曾亲手给他缝的大氅,他爱惜地紧,如今却被污了一片茶渍,十分炸眼。 他眸光中含有一丝不愉,沉声道,“你只需听安排就好。另外,本王希望今日之事不要再发生。” 最后一句,语气中暗含警告。 这女人便是惊扰了宁锦婳几天的“姜夫人”。 她确实在陆寒霄心里确实很重要,不过此重要非彼重要,她是太子曾经的姬妾,或者说,前太子的姬妾。 当初太子谋反,包括太子妃在内的东宫三十余口人尽数被诛,恰好一个位份不高的妾室回家探亲,幸而躲过一劫。 谁也没想到,当初一个不起眼的妾成为各方抢夺的势力,只因为那个妾,怀孕了,且生下了个十分康健的孩子——前太子的遗腹子。 其实陆寒霄当日没有对宁锦婳说实话,遗诏的确有,且因为这个遗腹子的存在,比她想象的形势更严峻。 遗诏、太子之子,这两样东西加起来,足以撼动当今那位的地位。 如今皇帝、太子余党都在找这两样东西。这对母子被陆寒霄领先一步捷足先登,可姜夫人着实不是个省油的等,今日更是因为这女人“觉得闷”,“想出去走走”,暴露于人前,折损了他不少人手。 陆寒霄眼含不善,直言道,“这几日你就呆在房间里,无事不要出来。” 这是要禁她的足。 姜夫人低眉顺目地应诺,她知道如今他们母子的处境,想要活命只得紧紧攀附这个男人。他虽然抓了她,但对她十分礼遇,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的很好,姜夫人承认,她生出了点儿别的心思。 她知道外面都在找她和她的孩子,落到皇帝手里肯定逃不脱一个死,落到其他人手里……若是那人没斗得过皇帝,也得死,若是真翻了天,她们也只是一对傀儡母子罢了,命不由己。 她只是想要自己和孩子活命,并且过的好一点罢了,她有什么错呢。 姜夫人心思百转,她在东宫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自然看出这大氅的的珍贵。她细细抖落开来,柔声道:“方才妾身太慌乱,弄脏了王爷的大氅。这种茶渍最是麻烦,现在处理还好,万一晚了就洗不掉了。” “王爷若不嫌弃,可否稍等片刻,等妾身清理好了,你再回去?” 陆寒霄眉心笼罩着层层阴郁,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可。” 蜡烛霹雳啪啦响着,一室静谧。 真相 雨后清晨,天微微亮,昨夜的雨水顺着檐角落下,砸在青石板路上,滴嗒嘀嗒。 抱琴掀开珠帘,把手中的红木托盘放在桌案上。 “王爷,您先休息吧,奴婢在这里看着呢。”她看着男人青黑的眼窝,轻声说道。 昨天大雨滂沱,陆寒霄直到夜半才归府……好一顿这折腾,等太医施上针,已经晨时了。 因着宁锦婳的急病,世子府上下忙活了一整晚,连偏院的陆钰都惊动了,陆寒霄更是守了一整夜,片刻不曾阖眼。 “不必,我守着她。”陆寒霄坐在床榻前,眼眶里布满青红的血丝。 曾经明艳飒爽的美人如今病怏怏躺在榻上,进气儿多,出气少,小脸尖尖的,苍白唇瓣上下翕动,好似在念叨着什么。 “我在。” 陆寒霄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沙哑,“三哥在,婳婳莫怕。” 她没发出声音,但他知道她在念什么,昨晚她烧糊涂了,足足念了一整夜。“爹爹”、“大兄”,“钰儿”、“宝儿”……到后半夜,叫的最多的,只剩下“三哥”。 她眼角沁着泪,一字一句,简直在碗他的心。 “三哥,不要!不要把钰儿抢走,还给我!” “我的孩子!” “疼,三哥我疼。” “三哥,我好疼啊!” “三哥……” …… 尽管现在已经退了热,但他只要一想起昨晚的场景,依然肝胆俱裂。一声一声,字字泣血,让他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愿意受百倍千倍的痛苦,只要他的婳婳能好受些。 陆寒霄用指腹轻轻摩擦她的脸颊,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 “去,让厨房热些梨汤。” 婳婳喜欢喝梨汤,折腾了一晚上,待她醒了,定然会饿。 抱琴闻言一滞,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大着胆子道:“要不奴婢换成莲子羹吧,清淡一些。” 没等陆寒霄发难,她快速道,“主子已经很多年不喝梨汤了。” “不可能!” 陆寒霄想也不想,“婳婳的喜好用你来教我?你这奴婢,胆敢愚弄本王!” 他本就威仪加身,如今心情沉重,冷着脸如玉面罗刹,抱琴被他的气势震慑,瞬时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她苍白着脸色,急声辩解道,“王爷冤枉!奴婢万万不敢欺瞒您!主子自生了小世子后,就再也不喜甜食了。” 看着病榻上虚弱的宁锦婳,抱琴咬了咬牙,把闷在心底的话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刚怀上小世子那会儿,主儿吃什么吐什么,全身上下只有肚子是大的。太医说主儿的脉象虚浮,再不吃东西这一胎可能坐不稳,她……她就逼着自己硬灌……” “后来终于能吃下东西了,腿又开始胀,小腿肚大了一整圈。白日受罪不说,主要是晚上,难受得整晚睡不着觉。” “……” 陆钰是宁锦婳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她才十七岁,自己还没有长大,就要为人孕育子嗣了。除了怀孕时的艰辛,生产时更是命悬一线,她盆骨窄,胎儿太大出不来,血水一盆一盆往外送,一天一夜,险些把命丢进去,这才生下一个陆钰, 可她还没看几眼,陆钰就被抱进宫,什么都没了。 抱琴说着说着就哭了,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袖子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王爷别怪主儿脾气急,那实在是……主儿她苦。” “她太苦了哇!” “够了!” 陆寒霄厉声喝斥,他拳头紧握,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寒声道:“你这丫鬟大胆妄言,本该杖杀!念在你衷心为主,本王饶你一命。” “日后再敢胡说八道,本王拔了你的舌头!” “王爷,奴婢所言句句为实——” “滚!” 陆寒霄常年身居高位,他的怒火连战场上的将军都承受不住,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内宅侍女。抱琴胡乱擦了擦眼泪,踉跄走出房门。 房里的陆寒霄双目赤红,气的得胸口一起一伏。 简直一派胡言! 他少年与她相识,加冠后即刻向她提亲,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迎她进门。成婚后更是洁身自好,旁的女人姬妾一个都没有。除了政事繁忙,陪她时间少了些,他陆寒霄自诩是一个好夫君。 他包容了宁锦婳所有的坏脾气,她可以在他面前摔东西发火,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甚至容许她离府别居……放眼京城,试问有哪个男儿能做到如他一般? 即使宁锦婳不理他,在他回滇南的一年,他也对她万般惦记。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一般往京城送,就怕他的婳婳冷了、饿了,奴才照料不周。后来知道宁府出事,他当即抛下滇南的一切,片刻不停赶回来,给她撑腰做主。 他一直以为,他把宁锦婳养的很好。 而如今那侍女却告诉他,婳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曾受了这么多苦? 陆寒霄不相信。 她最是娇气,连磨破手指都要跟他撒半天娇,如此委屈,她怎么会一个人默默受着呢? 陆寒霄粗粝的指腹轻抚她的眉间,她睡着还不安生,眉头是蹙着的。 “婳婳,钰儿是你的孩子,一直是你的。” “没有人敢抢。” 他声音沙哑,“等你醒了,我让那小子搬进来,日日伺候孝敬你,你说好不好。” “你若舍不得他,我们便在京中多留些时日……都听你的。” 或许是男人的念叨太吵,也或许是实在挂念儿子,床榻上的宁锦婳睫毛翕动,缓缓张开眼睛。 “婳婳,你醒了!” “来人!太医!” …… 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宁锦婳靠在软枕上,就着男人的手,小口小口喝着白粥。 “来,再喝一口。” 陆寒霄一勺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常年握剑的手此时端着精致的小碗,稳稳当当。 不知出于怎样一种心情,他没让厨房准备梨汤,也没准备莲子羹,而是做了普通的素粥。宁锦婳不挑,一会儿,小盅就见了底儿。 “我再让人盛一碗。” 宁锦婳摇摇头,她拉住陆寒霄的衣袖,说出见到他的第一句话,“钰儿受伤了。”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即使病着,脸颊苍白,她的眼眸依然是凌厉的,她直直看着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陆寒霄眸光微闪,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都过去了。” “男儿身上有疤很正常,你莫忧心。” “陆寒霄!” 宁锦婳陡然提高音调,虚弱地喘着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给我装傻!” “在旁的事情上,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回你别想糊弄我!” “你知道我的脾气,逼急了,我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 陆寒霄把瓷盅放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道:“婳婳,很多事情,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是怎么样,你说,我听着。” “……” 许久,陆寒霄微抿唇角,沉声道:“再给我一些时间。” “婳婳,等到了滇南,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 巴掌 “呵——” 宁锦婳冷笑一声,“这是缓兵之计么?陆寒霄,你的兵法如今竟使到我身上了。” 等到了滇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什么都在男人的掌控之下,一切都晚了。 “我从未骗过你。” 陆寒霄的脸色在窗棂的阴影下显得晦难明,他说道,“婳婳,你我的情分,你竟不信我么。” 宁锦婳恨恨别过脸,不说话了。 他说得没错,陆寒霄不骗人,他只是瞒着她罢了。 他什么都不告诉她,她的夫君很忙碌,但她始终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时而半个月不归府,她竟不知去哪里寻他。夫妻之间过成这样,说出去成了一桩笑话。 她忽道,“你出去。” 身上一股女子的脂粉味儿,她嫌恶心。 陆寒霄垂下眼眸,不回话,身形不动如山。 “你——” 宁锦婳气急,她脾气上来了,一把就要拿起手边的瓷盅往下砸,倏地被陆寒霄钳住手臂。 轻而易举地,他一根根掰开她纤长的手指,“仔细伤了手。” 接着,陆寒霄撩起衣袖,把手腕递到她唇边,“若是气恼,就咬我。” ——这是他们年少时的情趣,他惹恼了她,既不会像浪荡公子那样甜言蜜语地哄人,也不会如书生才子那般吟诗做赋,只有用最原始的方法,让她咬。 说是情趣,是因为那时宁锦婳年纪小,她那一口白白糯米牙,能有多少力气?何况她心疼她的三哥,怜他年幼为质,疼他孤苦无依,总是不肯下狠口,连个牙印都留不下。 自成婚后,他们就很少这样了,以至于他如此做派,宁锦婳都有些微怔。 片刻,她抓起他的虎口,狠狠咬了上去。 尖锐的虎牙啮合血肉,暗红的血顺着手腕缓缓流下,陆寒霄目光沉沉,眉头都没皱一下。 “别急。” 他轻抚宁锦婳的鬓角,声音沙哑,“三哥在。” 此话一出,宁锦婳瞳孔骤缩,咬得更狠了。 蓦地,她一把推开他。 “水。” 苍白的唇瓣被鲜血染红,给宁锦婳添上一层的诡异的艳丽。 陆寒霄察觉不到疼似的,任劳任怨给她拧好巾帕,俯身给她擦拭唇瓣,却被她偏过头躲开。 “不要你。” “离我远点。” 陆寒霄眸光一黯,他看向宁锦婳,“婳婳,我一直不曾问过你。你嫁与我这些年,可欢喜?” 宁锦婳擦着唇瓣,奇怪地瞧了他一眼,“你吃错药了?” 儿女情长,则英雄气短,他一向不屑于这些,今儿又是让她咬,又说些就莫名其妙的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陆寒霄固执道,“你回答我。” “要听实话?” 他沉默了。 宁锦婳嗤笑一声,“你看,你自己都不敢回答,又何苦来问我。” 她把头转过去,恰好看到窗外那株桃树。如今寒冬凌冽,昨夜又下了大雨,干枯的枝干落在地上,显得十分萧条。 她忽地问了一句,“陆寒霄,你知道桃花几月开么?” 陆寒霄略一思索,“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应是三到四月。” 宁锦婳却摇了摇头,她看着窗外,眼神中流露一丝怀念:“京都日暖,春天对比别地都来得早。在二月末,桃花已经开了。” 那时候的花瓣小小的,粉粉的,在冬雪还未消融时,带来早春的暖意。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会亲手折一枝好看的桃枝,送给他。 妾本无所有,赠君一枝春。 她送了他十年的春色,他把那花枝插在梅瓶里,放在书房最显眼的地方。直到花瓣落了,枯萎了,他就把它们埋在窗外湘妃竹的泥土里,舍不得丢掉。 嫁给这样一个郎君,她怎么会不欢喜呢? 可这些,都被他忘了啊。 宁锦婳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很快被她掩饰下去。她阖上眼睛,虚虚躺在软枕上,不想再说话。 陆寒霄很精明,不然不会在重重险境下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坐稳镇南王的位置。但他在某些时候又十分笨拙,比如此时,他一定要从宁锦婳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宁锦婳不搭理他,他就熬。支棱棱站在那里,不言亦不动。 两人就这样暗搓搓较着劲儿,男人虎口处的血流滴在地上,“吧嗒”、“吧嗒”响。 直到陆钰来,打破了沉默。 他站在门外,恭声道:“听闻母亲醒了,儿子前来探望。” “不必——” “进——”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双方都有些微愣。 门外的陆钰毫不犹豫地听了父亲的话,他推开房门,恭敬地行了一礼。 “父王,母亲。” 他面不改色,仿佛没有看到房内的一地狼藉。 “儿子已将张太医安置在了东厢房,母亲若有不适,随时传召便是。” “你有心了。” 宁锦婳对老子不假辞色,对儿子却有十二万分的耐心,可惜母子情缘实在淡薄,两人现下就跟陆钰请安时一样,说不了两句话,就相顾无言了。 陆钰从怀里拿出一封黑字烫金的帖子,双手奉上:“这是门房今早收到的,我看是母亲的回帖,顺手拿了过来。” 宁锦婳扫了眼,诺大一个“霍”占据中央,十分嚣张打眼。 她之前给霍将军府下过帖子,多日不曾收到回复,原以为已经石沉大海,没想到会在此时收到回音,宁锦婳的心情颇为复杂。 她当初下帖是为确认遗诏之事,如今既已知晓,就没有去叨扰的必要。谁知霍府竟回贴了,她要是不去,难免失礼。 免不得去将军府走一遭。 这时,沉默了许久的陆寒霄开口道:“婳婳,你先养病。旁的事,待身子好了再说。” 随后,他看向陆钰,目光锐利:“待会儿来我书房。” 说罢,拿起红木衣挂上的大氅,起身离开。 多年夫妻,宁锦婳从他的三言两语中就能察觉他的怒火。呵,她还没诉冤,他倒先拽上了。宁锦婳理都不理,转眼就把男人抛到了一边。 可惜,她这回只猜对了五成,陆寒霄确实有怒,却不是冲她。 . 书房的门悄然阖上,陆钰转身,倏地,一道凌厉的掌风迎面而来,“啪——”地一声,白嫩的脸颊上浮现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错愕地捂住脸,看着眼前面容愠怒的男人。 “混账东西,跪下!” 父子 陆钰被打得嘴角发麻,漆黑的眼眸中积满阴翳。他跪撩起下袍跪下,脊背挺得直直的。 “儿子知错。” 陆寒霄声音森然:“错哪儿了?” 陆钰垂下眼睫,眼睛盯着眼前大理石地板得缝隙,“儿子错在两处。” “一错,不该在母亲休息时求见,惊扰了母亲。” “贰错,不该为母亲带来霍府的拜帖,搅得母亲心忧。” 方才那一巴掌,陆寒霄使了三分力,足以把一个五岁的孩子打得头晕目眩。陆钰顶着红肿的脸颊,说出的话依然条理清晰。 他道:“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啪啦——” 精致的青花瓷碎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上方男人的声音寒冽,一字一顿道:“好,好!” “真不愧是我陆寒霄的种!你这一手‘连环计’青出于蓝,可真让父王甘拜下风啊!” 陆钰的脸上没有波澜,“儿子惶恐。” 他抬起头,黝黑的眼珠直视上方震怒的男人:“父王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钰!” 陆寒霄眸光阴骘,他看着下面的白衣少年,目光沉沉,不像看自己的儿子,倒像个仇人一般。 他厉声怒喝:“我不管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只此一次,若敢再犯,休怪本王不念父子之情!” 此话一出,陆钰渗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他直勾勾盯着陆寒霄,反问,“原来父王竟对我有父子之情?” “恕儿子眼拙,误会父王了。” 陆寒霄说的没错,他确实有心思。 故意在那天穿了低领的里衣,故意在门外多站了半个时辰,让露水沾湿了衣袍袖口。果然,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如他所想,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没想到宁锦婳竟然一时受不住,气急攻心昏了过去,这才惊动男人。 至于方才在陆寒霄眼皮底下子,亲手送上那封被男人拦截的请帖,颇有些既已败露,儿子对老子的挑衅之意。 这是老虎嘴边薅胡须,陆寒霄只是给了收了力道的一巴掌,已经相当顾念“父子情分”。 这一巴掌挨得不亏。 “哦?” 陆寒霄气极反笑,“你不服?” “不敢。” 陆钰垂下眼眸,鸦羽般的眼睫落下一片阴影,“儿子只是想活命罢了。” 即使知道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依然会这么做,他别无选择。 陆钰从小就知道,他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他的父亲恨他。 恨他险些要了他心爱女人的命,恨他累得她身子虚弱。但又不得不栽培他,因为母亲生他伤了根本,这辈子不能有孕。 他会是镇南王府唯一的继承人。 自幼生活在冰冷的宫廷里,冷漠的父亲,陌生的母亲,还有一个疯女人,陆钰心智成熟得很早,他想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熬下去,熬到继承王位,什么都是他的。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王竟有如此大志! 陆寒霄在议政时从不避讳他,他知道他在滇南蓄私兵,屯粮草,知道他在追查遗诏,知道他已经掌控姜夫人母子……他有强壮的兵马,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他效命,滇南天高皇帝远,他有足够的时间积蓄力量。 可他是留在京城的质子啊,若是真到了那一天,他的好父王,还如何会管他的死活? 陆钰不敢赌。 即使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也不敢赌。他太清楚这个男人了,什么血脉亲情,在他眼里狗屁都不是。他曾手刃血亲,亲手杀了两个兄弟上位,甚至连他那从未谋面的祖父也死的蹊跷。区区一个藩王之位就已如此,若真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这个凉薄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钰日思夜想,在奉命接宁锦婳回府的时候,一个计划悄然而生。 他要把他的母亲,留下来。 或许利用她的愧疚,或许挑起她和男人的争端,怎样都好,只要能把宁锦婳留在京城。他不在乎他的死活,他最爱女人的命,他也不在乎么? 毫无疑问,这是个叟主意,但按照计划,他们年后就要启程,时间太赶,他除了这样做,别无他法。 要不是冲他,陆寒霄都要为他的计谋抚掌称赞,真不愧是他的儿子,小小年纪就会玩弄人心了。他冷笑连连,道: “收起你的小心思,我一定会带走婳婳。” 陆钰直视他,“母亲她不愿意!” 陆寒霄淡道:“她会愿意的,” 大不了一包迷药,一捆麻绳,只要到了滇南,他任她打骂。总之,他不可能把她留在京城是非地。 陆钰想的没错,在这个世上,他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有宁锦婳一人而已。 可惜,有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陆钰什么都考虑到了,独独没想到一点:男人既然那么在乎宁锦婳,他是她为他孕育的孩子,他又怎么会弃他于不顾呢? 当然,这些陆寒霄并没有解释的打算。他大马金刀地靠在乌木圈椅上,俯视阶下的陆钰,目光沉沉。 “用冰块把脸敷一敷,恢复之前,不要出现在人前。” “这两日你搬去婳棠院,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 陆钰精致的脸上一瞬错愕,好似他憋了个大招,在男人面前却掀不起一点波澜。连脸上惯有的恭敬的都维持不住了,冷笑着说: “父王好胆魄!难道你就不怕我在母亲面前说什么,让母亲心生怨隙?” 陆寒霄嗤笑一声,他没回话,但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说了两个字:“凭你?” 他不再看他,反而翻开桌案上的一封红漆密折。这是滇南来的折子,陆寒霄离开带滇南时,把军政大权分别交给三个不同的心腹,每十日各来一封密折,除了保证对藩地的控制,另有隐隐的制衡之意。 过了许久,男人拿起笔山上的狼毫开始勾划,似乎忘了房里还有一个人。陆钰抿了抿唇角,踉跄着站起身。 “如果父王没有别的教诲,儿子先行告退。” 他抬眼,见男人并没动作,转身走出房门,在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身后传来男人冷冷的话。 “陆钰,你很聪明。” “用好你的小聪明,好生讨她的欢心。” “你母亲高兴了,本王才会高兴,明白么?” 兄弟 婳棠院。 那晚大雨后,连续几天都是好天气,冬日的阳光散在院落里,带来阵阵暖意。 许是宫里的太医医术高超,也或许是陆钰的到来让宁锦婳心怀慰藉,不出几日,她已经养的面色红润,恢复如初了。 “宝儿,来,笑一笑。” 宁锦婳未施粉黛,一头乌黑的秀发仅用一根丝带束起,身上随意披着一件薄绫衣,雪白的手臂直接露了出来。她手持拨浪鼓,在摇床前轻轻晃动。 襁褓里的宝儿小脸红扑扑,紧紧攥着小拳头,小胳膊小腿儿挥舞得起劲儿。 “哎呦,让你笑,没让你流口水。” 宁锦婳轻柔地擦拭他的唇角,语气十分无奈:“你个小祖宗,晚上不肯睡要哄,白天要你笑还要哄,真真难伺候。” 她转头问一旁的陆钰,“你说是不是?” 陆钰随意扫了摇床一眼,附和道:“母亲言之有理。” 那样子,一看就很敷衍。 宁锦婳闻言,神色一黯,心里不是滋味。 那日钰儿被陆寒霄喊去书房,不知说了什么,后来钰儿就搬来了她的婳棠院,日日晨昏定省,亲侍汤药,让她颇为熨帖——到底是从她肚子里面爬出来的,血脉相连做不得假。 养病这段时日,母子两人近亲不少,恰好宝儿也在她身边,宁锦婳想趁机培养兄弟俩的感情,但她此时没办法说出宝儿的身份,大儿子对这个不明来由的小家伙始终淡淡,连句“弟弟”都不肯承认。 就连在她跟前,也只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象征性问两句,十分不走心。 宁锦婳轻轻摇晃摇床,看着襁褓的吃拳头的宝儿,忽道:“钰儿,你过来。” 陆钰闻言走上前,“您有什么吩咐?” 宁锦婳回道:“无事,母亲只是想让你看看宝儿。” “……” 陆钰正犹豫,要怎么委婉地告诉母亲,他对这种小婴儿没有兴趣。却听宁锦婳道:”你看,他像不像你父王?” 陆钰的心头划过一丝怪异。 他此时才第一次正眼打量摇床上的宝儿,他看起来好小,肉嘟嘟的,外露的白胳膊一节一节,像个莲藕。 他注视许久,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和陆寒霄有半分关系,遂道:“恕儿子眼拙。” 陆钰自问做不到睁眼说瞎话。 宁锦婳不以为忤,她嘴角噙笑,纤长的手指抚摸着宝儿的额头,“你看,他前额跟你父王一样,天庭饱满,贵气自成。” 说罢,抚向宝儿的眼角,“你看他的眉眼,长眉俊目,鼻梁英挺,若是再长开些,不知道有多好看。” 接着,又指向宝儿的嘴唇,“他最像你父王的,是唇。都是薄薄的,母亲曾听人说,薄唇的人都薄情,看来日后,世间又要多一个负心郎了。” 宁锦婳碎碎念着,陆钰尚小,他根本不能从粉面团子一般的脸上看出什么五官,但从宁锦婳的语气中,他听出了她的溺爱。 那种近乎没有保留的,纯粹的爱。 他抬起眼眸,此时恰好一束光透过窗子照在宁锦婳的侧脸上——她很美。 她的美不是清汤寡水,而是十分有攻击性的美,让人不敢直视。而此刻的她却眉眼柔和,浅浅笑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平静的力量。 陆钰的心就跟几百只猫在挠一样,难受。 他对宁锦婳的感情十分复杂。 她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她拼了命,把他带到这世上,却又抛弃他,让他受尽苦难。 他曾微服出宫,天桥下的算命老瞎子说他是天煞孤星的命,这辈子亲缘淡薄,莫强求。他一直谨记在心,对什么父亲、母亲,从不抱有期待。 他只要活着,继承他老子的位置就足够了。 他一直以为如此,可这几日来,他享受过了宁锦婳的宠爱——那是他从不曾得到的,不夹杂任何算计的爱。他为此感到新奇,就像住在沙漠的人忽然得到了一捧水,陌生又甘甜。 可给这捧水的人慷慨又吝啬,给了他,却又要硬生生从他手里分走一半。 凭什么!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长,蔓延。 陆钰内心阴暗地想,他是她的亲儿子,日日活得如履薄冰,而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东西,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所有! 这不公平。 他黝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摇床上的小婴儿,无数阴翳的想法暗生。 宁锦婳不知陆钰心里在想什么,见他认真地看着宝儿,以为她终于说动他了,心中暗喜。 “钰儿。” 她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小心,“母亲跟你商量个事。” “您说。” “我数着日子,年前总要去将军府走一遭,无暇顾忌府里。你若是得闲,能不能……照料宝儿一日。” 陆钰还是个孩子,她能指望他照顾什么呢,只是寻个由头,让俩兄弟相处一段时日罢了。 宁锦婳想留在京城陪陆钰,但夫妻多年,她十分清楚陆寒霄的脾气,那人骨子里自傲与独断,他既说要带她走,她的意愿便不算什么。倘若最后真闹到那一步,她被他强行带回带滇南,日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了。 钰儿和宝儿是亲兄弟,却因为她的一念之私不能相认,宁锦婳一想,觉得既对不住宝儿,也对不住钰儿。 她道:“宝儿很乖的,吃饱了不哭也不闹。” 陆钰垂下眼睫,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儿子课业繁忙……” “没关系,不用你做什么。” 宁锦婳忙道:“宝儿有四个奶娘,我再把抱琴给你留下,她心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成……钰儿,算母亲求你了。” 闻言,陆钰抬起头,反问道:“母亲当真放心把他交给我?” “放心。” 宁锦婳笑了笑,她以为陆钰怕她不相信他的能力,笃定道:“你虽年龄小,但做事沉稳,母亲再放心不过了。” 陆寒霄少时孤身一人入京为质,行为举止从容,颇有大家风范。陆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宁锦婳相信他。 陆钰沉默半晌,道:“既如此,儿子恭敬不如从命。” 他勾起唇角,和宁锦婳肖似的小脸上挂着笑意,“我若照顾不周,母亲可不要怪我。” 突兀地,宁锦婳感到一丝不舒服,说不上来。 她摇摇头,压下心底的怪异。 她把陆钰叫到自己跟前,拉着他的手,柔声道:“看你说的,母亲怎么舍得怪你呢。” 她永远对他有愧疚,她的钰儿。 休书 陆钰鲜少在她跟前露出这副样子,此时的他像一个真正的孩子,满怀对母亲的濡慕之情。宁锦婳内心一片柔软,她招招手,让他到她身前。 “好孩子。” 她轻抚陆钰的发顶,柔声道:“母亲也舍不得你。” 若是当初没有宁府的祸事,她原本就打算留在京城,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但她此时却没办法给大儿子一个承诺,因为陆寒霄说过要带她回滇南。她深知他的脾性,固执又霸道,要他真铁了心,她违逆不了他。 她只能道:“此事还须徐徐图之。” 若是顺利留京还好,但若不顺,她许下一个不能实现的诺言,反添母子嫌隙。 陆钰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复,正待说什么,一旁的宝儿忽地“呜哇呜哇”大哭起来,宁锦婳的心神顿时被宝儿夺了过去,又哄又抱,满眼的心疼。 陆钰微微抿着唇角,他阴沉地看了一眼宝儿,敛下神色:“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宁锦婳想开口挽留,可怀里的宝儿不干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汁全吐了出来,污了宁锦婳的衣裙,她半点顾不上自己,忙给宝儿擦嘴角。 “抱月,快把大夫叫回来。” “暧!” …… 一阵折腾,等宝儿安静下来,陆钰已经离开两刻钟了。 “你哦。” 宁锦婳点了点他的额头,无奈苦笑,“你消停了,你哥哥也走了,就折腾娘吧。” 幸好宝儿壮实,只消几日就恢复过来,风寒的事宁锦婳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最后扣了奶娘的月例,不了了之。 * 年关将近,整个府里都忙碌起来,陆寒霄终日不见人影,府里大小事宜全昇一手包办,连陆钰都忙于课业,细算下来,阖府只剩宁锦婳一个闲人。 除了宁府的女眷时常过来找她说说话,她身边只有一个咿咿呀呀的宝儿,排遣寂寞。 这日午后,天上的日头正好,婳棠院一片静谧,鸟雀扑棱着翅膀从上空飞过,三两个丫头在檐廊处猫着,偷着躲懒儿。 宁锦婳侧卧在贵妃榻上午睡,她靠在窗边,乌发长长散在颈后,细细的碎金洒在海棠红的裙摆上,更衬得她肌肤雪白,好一副美人春睡图景。 这也难怪,从来没人怀疑宝儿是她亲生的。除了那些原因,她这副样子,谁敢相信这是生养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她就这样静静躺着,恍若中的闺阁少女,睡颜恬淡。 一会儿,宁锦婳悠悠转醒,午后的阳光刺的她眼疼,侍候在一旁的抱月急忙上前,阖上窗子。 “主儿,您醒了?” “来,喝盏茶,润润嗓子。” 抱月忙前忙后,宁锦婳却隔着屏风看到一个虚虚的人影,便问:“那是谁?” 因着刚睡醒,声音有些沙哑。 抱月答道:“是窦夫人,我看您睡着,就请夫人稍坐一会儿。” 宁锦婳闻言脸色一沉,道:“胡闹!怎能让堂嫂等我,快快请进来!” 这窦夫人是宁锦婳堂兄之妻。宁公府一共三房,大房宁国公承袭爵位,却子嗣凋零,早年丧妻,膝下只一子一女,便是宁锦婳和其兄长宁重远。 其余二房是宁锦婳的二叔和三叔,二叔醉心风雅,有一妻两妾相伴,怡然自得。三叔便混不吝了,收的侍妾通房不知凡几,膝下枝繁叶茂,这窦夫人,便其中一个堂兄的妻子。 宁锦婳是早就出嫁的姑奶奶,除了逢年过节回去走动,和宁府女眷们并无多深的情分,说句不好听的,宁府家大业大,让所有的女眷排成排站在一起,宁锦婳不一定叫得出名字。 因此,抱月才敢自作主张,让辈份略高的窦氏等她睡醒。 宁锦婳粗粗捋了一下领子,发髻都没顾得上绾,窦氏已经掀开帘子进来了。 “堂嫂见谅,我这侍女不晓事,我回头说她。” 窦氏忙道:“哪儿能呢,不关抱月姑娘的事,我看小姑在午睡,不忍打扰。” 她在内宅浸淫已久,这种场面话自然信口拈来,不会让场面冷下来。 宁锦婳笑了笑,她刚睡起来精神不怠,用手掩面打了个哈欠,慵懒又随性。 窦氏看在眼里,心里五味杂陈。 她原是江南一商户女,嫁与公侯世家已是高攀,没想到天降横祸,宁家男儿皆被流放,女眷若不是被买回来,也难逃为奴为婢的结局。窦氏原是个丰腴的女子,脸如银盘,雪肤樱唇,如今瘦的只剩下的一把骨头,脸上颧骨突出,尽显苦相。 她是宁家妇,尚受此苦楚,而宁锦婳这个姓宁的宁家女,不仅毫发无伤,还做着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锦衣玉食,奴仆环绕。两相比较,难免让人不平。 窦氏忍不住说了句,“小姑当真好命。” 得此夫婿。 之前两人吵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在看笑话。谁诚想患难见真情,如今宁府败落,姑爷却待小姑如初,一切吃穿用度,她看着是鼎鼎的好。 更别提这么多年,膝下仅余一子,姑爷的后院一干二净,放眼京城,还能找到几个这样的郎君? 真是好命。 宁锦婳闻言微怔,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京郊别院,叶清沅对她说的。 她不由苦笑,好命么?她在空荡荡的庭院里熬了一年又年,如今家族落败,父兄流放,儿子与她不亲近,连自己的行踪也没办法做主,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好命,让她受着了? 宁锦婳敛起唇角,问道:“堂嫂今日来有什么事么?” 自家人知自家事,她没心思去解释什么,况且在这种情形下,说什么都显得矫情。 话至此,窦氏再顾不得心中的酸妒。她定了定神,道:“我今日来,确有一件事想麻烦小姑。” 她说着,面上露出一丝难色。 宁锦婳神色温和,“但说无妨。” 父兄远在千里,她鞭长莫及,但京中的女眷们近在咫尺,她很愿意照料她们。 这是她为数不多能做的事了。 窦氏犹豫再三,脸色变了几变,最后一咬牙,“我……我想求一封休书!” 她低着头,快速道:“我没有小姑你命好,如今夫君和公爹都……身为女子,本就身如飘絮,我娘家还有些许薄产,前几日与家里通了书信,爹娘还肯接受我这个不孝女,恳请小姑赐我一封休书,放我归家吧!”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一室寂静。 窦氏一股脑说了出来,却不敢看宁锦婳的脸色。这个世道以夫为天,女子自请下堂本就违反纲常,更别说还是在夫家落难之时,更显得小人市侩,落井下石。 可今日这趟她又不得不来!听闻镇南王夫妇年后就要启程,她们这一大家子总不能跟过去,留在京城世子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府里的女眷们早就如惊弓之鸟,如她这般有心思的不少,只是她是第一个找到门路的,也是第一个找上门的。她还好,只有一女,可以一同带回娘家,那些生男丁的,一同被流放遂州,那才是剜骨剔肉,痛如锥心。 宁锦婳久久没说话,她不是生气,而是在思考该怎么应。 这些天,宁府女眷的安置,也是她心头的难题。 诚然,不可能让她们千里迢迢赶到滇南,世子府可住一时,却也不是长久之计。 她倒是动过心思想送她们归家,可叶清沅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宁府的姻亲非富即贵,他们真的愿意接受一个罪女么?若是归家以后稀里糊涂没了,她将来要如何给叔叔、堂兄、还有小侄儿们交代呢? 斟酌再三,宁锦婳道:“堂嫂,我在京郊有一别院,虽然不大,但胜在环境清幽,你们可以住在那里——” “然后呢?”窦氏苦笑着打断她,“一大家子人,吃什么,喝什么?钱从天上掉么?” 宁锦婳自然接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我会着人往别院送,你们只需安心住着,有事吩咐一声就行。虽不及宁府奢华,但定不会委屈你们。” 思来想去,这是宁锦婳想到的最好的方法。 窦氏却不领情,她看着宁锦婳,高扬了语调,“你送?说的轻松。你能送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哈,若是有一天不送了,我们都去喝西北风么!” “你怎么会这么想?” 宁锦婳蹙起秀丽的眉毛,“自然是一直送,区区金银而已,堂嫂何至于在这上面纠缠?” 她理解不了。因为宁锦婳自小是公府小姐,没受过银钱的罪,即使后来遭逢巨变,陆寒霄远在滇南,两人没通过一封书信,西南的银子白花花往京城送,就算陆寒霄自己紧着日子过,也不会让她委屈。 因此,在她的眼里,金银财宝之类,实在是不值一提。 窦氏笑了,是嘲讽的笑。她抬眼看着宁锦婳,她很美,一身雪白的肌肤如玉一般,身上那种养尊处优的贵气,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呵护的。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懵懂,不谙世事。 而这份天真,却在此刻却显得无比恶毒。 窦氏道:“何不食肉糜啊,王妃娘娘!” 声音之凄婉,让人闻之生悲。 质问 她恨恨盯着宁锦婳,厉声道:“您是高高在上的王妃,就算宁府没了,您还有王爷护着。可我们呢?你可知寒冬腊月,一身单衣的滋味?你又可知饥寒交迫,一口稀粥都喝不上的难熬!” “不过金银?呵,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问您,您知道京城米价几何么?一两银子够普通人家多久的嚼用?” “真真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句不好听的,您自己如今都要靠男人供养,又如何庇佑的了我们?倘若有一天王爷撒手不管了,你自己都得饿死,王妃,这些您都想过吗!” “不可能。” 宁锦婳脸色苍白,几乎条件反射地反驳了窦氏。 尽管嘴上说的多狠,尽管那封没送出去的和离书还压在箱底,但她就是有莫名的底气——就算当初真和离又如何呢,陆寒霄总不会不管她。 他们自小的情分,她有这个自信。 可如今这点隐秘的心思被大剌剌说出来,那层遮羞布被扯掉,一向伶牙俐齿的她竟无从反驳。 窦氏说的没错,她如今所依凭的,不过是陆寒霄罢了。 那些虚张声势,其实都是色厉内荏。 宁锦婳颤抖着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许久,她道:“你若真想归家,我不拦你。”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但休书、或者和离书,我没有权力作主,小姑子给嫂子写休书,自古未有所闻。” “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委屈,是我……我宁家对不住你们。你想走随时可以,去账房支点银子,当盘缠。” 她扶着头,表情痛苦,“我累了,堂……窦夫人,你请自便。” 在一旁干瞪眼的抱月终于忍不住,她怒气冲冲地把窦氏“请”走,转身回房,见宁锦婳整个人蜷缩在榻上,乌黑的长发贴着脸颊四散开来,像一只迷途的艳美狐妖。 “主儿——” “你说,城内米价几何?”宁锦婳抬头问道。 抱月没想到她来这么一句,她挠了挠头,犹疑道:“米价……这个……一两银子?一石?” 抱月并不清楚。她虽是丫鬟,那也是公府小姐的大丫鬟,宁锦婳没吃过苦,她和抱琴这两个从小跟着她的人更不可能吃苦。一应吃穿用度,比寻常百姓家要好太多,不管米价几何,就算比金子还金贵,她们难道还能吃不上饭? 宁锦婳摇摇头,她让抱月把抱琴叫来,问了同样的问题。抱琴想了一会儿,答道: “奴婢不知。” 她更谨慎一些,不像抱月那样信口开河。 宁锦婳的神色更黯了,她挥挥手,让两人退下。直到夜幕西垂,昏暗笼罩了整个府邸,她一步都没有走出房门。 门外,抱月和抱琴面面相觑。 “抱琴姐,你去问问吧。”抱月手端着托盘,上面的糜肉粥呼呼冒着白烟。 抱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怎么不去!” 若早知道那窦氏包藏祸心,就不应该把她放进来。 抱月一脸苦相,“我嘴笨,怕再说错话,惹主儿生气可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主儿怎么忽然就生气了,为此,她还特地去厨房问了米价呢! 抱琴无奈扶额,“笨!这是米价的事么。” 她想了一会,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啊?” 抱月有些急,“难道还要把那窦氏请回来么,那可不成!” 抱琴终究没忍住,屈指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嗳!我的傻妹妹。” “去请王爷来,快!” *** 陆寒霄正在书房议事,抱月是王妃的贴身侍女,一路没人敢拦,是以陆寒霄很快知道了两个信息。 其一,婳婳气到了。 其二,她没用晚膳。 不吃饭怎么行?陆寒霄当即敛起眉目,他回来就发现她瘦了,细细的腰肢不盈一握,惹人心怜。 他推开桌案,沉声道:“今日到此,其他改日在议。” 等他步履匆匆回到房间,宁锦婳已经睡着了。 她趴在桌案上,手里还攥一本书,侧脸枕着手臂,露出一半如玉的脸庞。 忽地,陆寒霄的心底一阵柔软,在摇曳的烛火中,他靠近她。 “婳婳。” 他轻唤道:“起来,吃些东西。” 他的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宁锦婳只是嘤咛一声,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陆寒霄无奈,他拿起衣挂上的披风盖在她身上,抽出她手中的书,入眼三个大字——均田法。 婳婳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陆寒霄脸色一凝,还未来得及细想,宁锦婳已经撑起脑袋,悠悠转醒。 “唔,天亮了?” 陆寒霄不由失笑:“是天黑了,我的傻婳婳。” 他着人端来一碗鱼翅燕窝汤,外加几样小菜和糕点,布在宁锦婳身前。 “用些,别饿着肚子睡。” 宁锦婳呆呆坐着,过了一会,眼神恢复清明。 她抬头问他,“你知道,米价几何么?” “嗯?” 陆寒霄挑了挑眉,抱月说的含糊不清,他根本不知道下午发生了什么。 沉思片刻,他道:“一般来说,精米每200文一石,粗米每150文一石。今年南边闹蝗灾,收成不好,又各涨50,落到京城再贵三分,涨20,具体到每家米铺,有位置、招牌等各种因素,又不相同了……” 他回答地很认真,宁锦婳却听得云里雾里,算了半天也算不明白。她喃喃道:“那我——就眼前这碗汤,鱼翅和燕窝要贵一些,500……不,一两银子?” 燕窝的市价是每两八银,鱼翅的价格是每两五银。窦氏今天有句话说的没错,宁锦婳没掌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陆寒霄忽地笑了,他没有回答宁锦婳,只是看着她,眼里充满怜爱。 他喟叹道:“婳婳真是……率真可爱。” 一两? 十两都不见得打底。 宁锦婳嘴刁,先不说请的掌勺师傅价值几何,单论材料,鱼翅和燕窝都是新鲜上好的食材,再加上木青叶,少说要炖个三五时辰。火大了煮烂影响口感,火小了不能祛除腥味儿,能端到宁锦婳跟前的,不知费了多少心力。 十两银子,够京城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仅仅是宁锦婳面前一碗可有可有的粥罢了。更别提绫罗绸缎,珠钗环翠,金石玉器……还有冬日里世子府温暖如春的地龙,若是敢把这账一笔一笔算出来,金额可令全京城哗然。 这也是陆寒霄为何如此自信,他把他的婳婳养的很好。他敢拍着胸脯说,他的婳婳比得过天下间任何一个女人。 也正因如此,有时候陆寒霄也会苦恼。他倾尽所有供养她,什么都给她了,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会给她更尊崇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何总要跟他闹? “婳婳,要凉了。” 他没回宁锦婳的话,端着精致的瓷碗,舀了一汤匙,递到她唇边。 宁锦婳偏过头,很固执,“你回答我。” “先吃饭。” 陆寒霄的语气惯然地不容拒绝。旁的事使使小性子也就罢了,但他不能眼看着她糟践自己的身体。 宁锦婳木木地张嘴,府里大厨的手艺很好,鱼翅燕窝汤不腥也不腻,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窦氏狰狞的面孔又浮现在心头,她说,她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就凭她会嫁人么?若没有一个好夫君,她摔得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狠。 她说,她为人母却不教子,为人妻却不掌家,空有一张好皮相,腹中尽是膏粱。 她说,她是一个靠男人供养的菟丝子,性情骄纵,奢靡成风。若没有陆寒霄,她早就饿死了。 她说的对。 真相总是残忍又伤人,这一刻,宁锦婳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又如此地痛恨自己在此时清醒。 清醒 她垂下眼睫,漂亮的眸中显出一丝茫然。 “可是不合胃口?” 陆寒霄尽心尽力喂了半天,巴掌大的瓷碗,连一半都没下去。他亲自尝了一口,鱼翅燕窝粥鲜美可口,并无不妥。 “婳婳,你今日怎么了?” 陆寒霄声音微沉,“是下人服侍不周,还是陆钰惹你生气了?” “钰儿很好。” 宁锦婳忍不住反驳,“钰儿规矩又懂事,你对他太过苛责了。” “苛责?” 陆寒霄哼笑,“慈母多败儿,他将来要承袭我的位子,怎能像个女儿家一般娇惯。” 他一生只认准了宁锦婳,她既不能再有孕,陆钰便是他唯一的嫡子,自然要严厉些。 更何况,他那儿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才没两天,已经把婳婳哄得团团转了。 关于陆钰,两人总有吵不完架,陆寒霄不欲再多言,他低头,粗粝的掌心轻抚她的侧脸。 “再吃一些。” 晚上抱着她,只有胸口鼓囊囊。 宁锦婳摇了摇头,她侧过身,看着桌案上的蜡烛缓缓燃烬,红色的烛泪堆砌在烛台上,一圈又一圈。 忽然,她问道:“陆寒霄,你还记得,你曾经送过我一只白猫儿么?” 它是番国进贡来的,通体雪白,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是绿色的,像绿松石一样,清透又美丽。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雪团。” 她这句话来得莫名其妙,陆寒霄沉思片刻,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他们少时相识,他送过她太多东西,一只小小的狸猫,实在不值一提。 他不想骗她。 宁锦婳轻扯唇角,略显苦涩。 “它脾气很差,有一次,我喂它吃东西,还把我抓伤了,痛了好几天。” 没等陆寒霄说话,她继续道:“但我没生它的气,相反,我很喜欢它,因为它实在美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猫儿。” “我用金子和宝石为雪团造了一个房子,派人专门照顾它。它不吃饭,我就一口一口喂,就算挠伤我,我也耐心地哄着。它扑簌簌掉毛,把我弄得浑身痒,我还是把它放在房间里,放在床榻上……我……我是真心喜爱雪团。” 对它的喜爱,甚至一度超过了陆寒霄。 “但后来,它死了。” 说起来很可笑,竟然是饿死的。 当初陆寒霄西南剿匪回来后,身受重伤。她吓坏了,天不亮就跑到世子府,那只曾受过万千宠爱的猫儿被完全遗忘在角落。下人看她不上心,也逐渐懈怠起来,最后竟忘了喂食,活活饿死了。 后来陆寒霄好了,猫儿却不能复生,她想狠狠惩罚那些玩忽职守的下人,打他们板子,却恰好被下朝回来的父亲看见。 父亲道:“那猫再金贵也是个畜生,难道还能和人命比肩?婳婳,莫要任性。”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紧接着宫里传出凤谕,要她和陆寒霄不日完婚,她欢天喜地地当新嫁娘,至于雪团,除了当时掉过几滴眼泪,后来便很少想起了。 即使偶尔想起,也不会有多大的触动。只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畜生罢了,她想要,第二天就会有人送上来,各式各样,比雪团还要美丽。 如今,窦氏当头棒喝,宁锦婳才恍然大悟,她此时的处境,不正是雪团么。 靠着美丽的皮囊和主人的宠爱才能活下去,终有一天,容颜会老,主人的宠爱就像海市蜃楼,风一吹就散了。 可笑,她居然还想为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就是一只会伸爪子的猫,表面虚张声势,实则软弱又无能,只能呆在男人庇护下的菟丝子,何谈报仇呢。 这个残酷的真相,让骄傲了这么多年宁锦婳一时难以接受。 她蓦地站起身,脊骨微微弯着,迤逦的裙摆拖在地上,上面的金线在烛火下熠熠发亮。 “我先去休息。” 她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宁锦婳走的干脆,留下陆寒霄空对着一桌珍馐,满眼错愕。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神色。在外,他雄踞一方的镇南王,大权在握,运筹千里,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在内帷中,为了妻子的几句话而迷惘。 猫? 她想要猫儿? 陆寒霄起身走到门外,“笃笃”敲了两下门板,一个黑影悄然而至,跪在他身前。 “你去找一只小猫儿。” 他微皱眉头,补充道:“皮毛要白色的,眼睛要绿色的,要好看。” “爪子摸平了,不能挠人。还有,不许掉毛。” “……” 跪在下方的黑衣人犹疑道:“这……旁的都好说,但据属下所知,不掉毛的猫儿……恐怕世间难寻。” 黑衣人是陆寒霄精心培养的暗卫,接的都是见血的任务,如今要找一只不掉毛的白猫儿……他心底暗自发苦,怀疑眼前的主子被下了降头。 陆寒霄道:“尽量去找,要快。” 他可不管这些,吩咐一声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这件事小的不能再小,和他做的那些大逆不道的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回到房里,簌簌解开衣带,把熟睡的妻子抱进怀里。 宁锦婳的脉案每日都会呈在他跟前,尚有些虚浮,不宜行房事。 他压在心底的灼热,把头埋进她的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梦。” 再等等,总不能伤了她的身子。 *** 翌日,宁锦婳醒来,发现昨日桌案上的那本“均田法”不见了。陆寒霄留下话,说借走誊抄一份,过两日还回来。 宁锦婳随口应了声,不是很在意。 那是叶清沅赠给她的,上面全是经世致用之道,记载着叶丞相一生的心血。昨日她被窦氏刺激,鬼使神差翻开它,结果显而易见——一个连米价都不清楚的人,怎么看得懂一朝丞相的手记。 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本薄薄小册子的珍贵,等若年后回想起来,只得感叹一句,“天意弄人。” —— 抱月抱着一堆光鲜亮丽的绸子进来,道:“主儿,您挑料子吧,年关将至,裁两件衣裳。” 宁锦婳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她摆摆手,“不用,我衣裳足够了,给钰儿裁身冬衣。还有宝儿,他小衣的袖子磨了,多做一些。” 宝儿病好了后精力旺盛,天天满地爬,绸缎做的衣服,一天就磨旧了,让宁锦婳无奈又头痛。 抱月回道:“您放心,两位小主子都有,您更不能少。您忘了,除夕还要去宫宴呢。” 她家主儿这么好看,定会艳惊四座,艳压群芳! 宁锦婳一怔,忽地想起来,前几日她费了很大心思,才让陆寒霄同意她除夕去宫宴。 她当时还筹谋着给钰儿讨回公道,自己却病了,后来接二连三的事端,如今回想起来,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主儿?” 宁锦婳回过神,她看着眼前光滑细腻的缎子,随手点了两件。 “那就绛红和水粉,一个做上襦,一个做下袄。” “嗳!” 抱月心满意足地应诺,却听宁锦婳道:“让全叔把府中的账册取来,还有,当年我的嫁妆单子,一同拿过来。” 当年宁国公嫁女,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送亲的队伍几乎饶了大半个京城。她知道父亲舍不得亏待她,更明白嫁进世子府,没人敢克扣她的嫁妆。 自古嫁妆是一个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婚后旁的不说,陆寒霄在金银上从未苛待,她也逐渐懒散,把这些一股脑全抛给了全昇。 如今,她也该清醒了。 抱月不明其意,还是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把宁锦婳挑好的料子收起来,出门找裁缝。还未走两步,隔着一个长廊,她看见不远处的垂拱门下,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袅袅走来。 此女正是姜姬。 她对着抱月盈盈一笑,道:“妾欲求见王妃娘娘,请姑娘通禀一声。” 说着,抬起手,往抱月的袖子里塞了一个通体碧玉的手镯。 在东宫浸淫多年,姜姬深知阎王好过、小鬼难缠的道理。像主母身边的大丫鬟,一般的金银看不上,这镯子是太子所赐,她压箱底的好东西。 今日给一个丫鬟,可惜了。 姜姬一派胸有成竹,可惜,她今日碰上的是一根筋的抱月。 她狐疑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妇人,问道:“你是哪位?姓甚名谁?为何求见主儿。” 姜姬微微一笑,几乎信口捻来,“妾是王爷的远房表妹,岂料夫君罹难,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多亏了表兄怜惜,才让我们母子有个安身之所。” “我入府几天了,却从未见过表嫂一面,心中惭愧。今日特地携礼,前来拜访王妃娘娘。” 陆寒霄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这句“表兄”“表嫂”,纯粹是她自己给脸上贴金了。 姜姬一番话有理有据,要是一般人估计就放行了。可抱月刚经历过窦氏的事,前脚来了个堂嫂,让她被抱琴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又来了个自称表妹的…… 她得慎重慎重。 抱月沉思一会,一把把手镯推回去,道:“你先回去吧,等我禀报过主儿,她要是召见,我再叫你。” 姜姬一愣:“现在不能通传吗?” 她人都在这儿了,岂有回去的道理。 抱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当这是什么地儿,主儿又是什么身份?要是什么阿猫阿狗过来我都要通传,世子府岂不是成了菜市口?” 她本就大大咧咧,且因为窦氏的事心里有气,对着姜姬难免迁怒,言辞犀利又刻薄。尤其是“阿猫阿狗”四个字,直把刀子往姜姬心口上戳。 若没有那件事……她以后就是宫里的娘娘,是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如今竟沦落到被一个卑贱的丫头嘲讽? 奇耻大辱! 姜姬秀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狰狞,低着头,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还望姑娘得空了,通禀一声,” “嘿,我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 抱月也急了,此时,一个身穿绿色比甲的小丫鬟急匆匆过来,喘着粗气道:“抱月姐姐,您怎么还在这儿,宋裁师都等急了。” 宋裁师是京中最有名绣楼的师傅,宁锦婳的衣服几乎都由她经手,无不妥帖。抱月一听,也没心思跟姜姬缠磨,急匆匆抱着料子离开。 那绿衣丫鬟抬眼瞅瞅姜姬,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她不敢搭腔,低着头走了。 微风吹拂,吹散了姜姬额前的一缕碎发,衣带在风中簌簌作响。 她袖下的手紧紧握着,细嫩的掌心被指甲扣得几乎出血。 片刻,她缓缓步走到院子前方,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就那样静静站着。 府里规矩森严,来往的丫鬟只是疑惑地看了一眼,就各自低头干自己的事。今日天气阴沉,上空一直是暗暗的,一会儿,天上的黑云集聚在一团,蔓延整个天际。 “轰隆隆——” 下雨了。 生辰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宁锦婳撑着头,账本琳琅满目铺在桌案上,手边的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和窗外的雨声声声相和。 宁国公对她甚是骄纵,但也知溺爱有度的道理,女子除了诗书,也要学管理内务之道,否则将来出门子,连个账本都看不懂,被刁仆欺主,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宁锦婳这些年被陆寒霄养废了,当了多年甩手掌柜,如今刚上手尚有些吃力,好在她珠算不错,适应片刻,很快就捡了起来。 一天下来,她收获颇丰。 父亲真的很疼她,给她陪嫁了值钱地段儿的铺子、宅院,肥沃的良田,真金白银,压箱底儿的银票承兑……这些,比什么珠钗首饰可有用多了。 全昇做的账清楚明晰,宁锦婳花了一下午就盘得七七八八。至此,她长舒一口气,感觉腰杆似乎挺直了。 就算不靠陆寒霄,她也绝不会饿死,落得凄惨下场。 她昨天想岔了,险些被窦氏带到阴沟里。 是,这些年她是靠男人供养,可他养她不是应该的么?俗话说的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就连民间的农夫,也得早出晚归养活一家老小。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花他点儿钱怎么了。 天经地义! 在盘点过自己的嫁妆后,宁锦婳心情好了许多,心思也转变过来,不再妄自菲薄。 全昇对宁锦婳毫无保留,她要嫁妆和世子府的账册,他一股脑儿全拿了过来。宁锦婳揉了揉眉心,把嫁妆单子整理到一边,翻起府里的账务。 翻着翻着,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接着往后看,那种违和感就越强烈。 这帐不对。 她知道,陆寒霄不缺钱。 为了表面的和平,老皇帝不可能亏待他,每年流水赏赐,还有神机营的俸禄……七七八八加起来,他手头不缺金银。 但也不会宽裕到如此地步。 每一年,府里盈余都有十万之巨,却会在每年的春天,三月左右,放在一个名为“春狩”的类目里,花出去大半。 剩下的钱,不多不少,紧够府中开支。 这笔钱从哪里来?最后又去了哪里? 宁锦婳心头疑窦衡生,她继续翻下去,希望找到些蛛丝马迹,却发现另一件让她砸舌的事。 陆寒霄曾说过,他问心无愧,从未委屈过她。她当时嗤之以鼻,如今看来,他没说谎。 他真的在举全府之力,供养她。 府里开支的大头在她的婳棠院,以及冬日烧地龙的花费。其他费用,如奴仆采买,添置家当,堪称得上简朴。 连续三年,府中衣料支出近千两,明细看下去,她自己独占九百两,钰儿在宫中,仅占五十,剩下的是杂役仆人的零碎,而陆寒霄这个一家之主,竟然没有分毫。 她翻了好几遍,一页又一页,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他竟好几年没裁过新衣了么? 宁锦婳一阵恍惚。 近几年她和陆寒霄关系不好,鲜少见面,见面也是在吵架,至于他穿了什么,她并没有在意。 堂堂一家之主,总不会没衣裳穿。 可账本上的方正小楷记得明明白白,做不得假。 这一刻,宁锦婳竟破天荒地有一丝内疚。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她内外皆没有操持,如果说为人母的责任是被人剥夺,可为人妻的本分,她似乎也没有做好。 她一直以为,是陆寒霄负她。 她嫁给他时,他是个途未卜的世子,而她则是人人争抢的明珠,傲人的家世,姝丽的容颜,都是她的资本,宁府大小姐的骄傲从不是空穴来风。 可她却愿意为他违抗父命,求得姨母一纸凤谕,死心塌地跟他。 这七年间的龌龊不必再提。 宁锦婳从来没觉得自己错了,直到上一回全昇告诉她,其实当初两人能成婚,是陆寒霄拿半条命换来的。 她说要和他谈谈,却被窦氏插了一脚,拖延至今。 她又想起那一次,在书房里,她看陆寒霄,觉得那么陌生。今天看这账务,这么的大一笔账,她的夫君到底在做什么?她竟全然不知。 她怨他的冷落,恨他的无情,可她又何尝不是呢? 他举全府之力供养她,而她,连夫君穿了三年的旧衣都不知道。 宁锦婳把账册合上,眼眸中复杂难明。 “抱琴。”她唤道。 “你去看看宋裁师走了么,若是还在,让她给王爷量身。” 抱琴福了福身,低声应诺。她掀开帘子出去,门外候着的小丫鬟连忙凑上前,撑起一把油纸伞。 丫鬟道:“抱琴姐姐,王妃娘娘有何事吩咐?我去就行了,外面雨下得大呢。” 抱琴温和一笑,接过伞柄。 “不必,区区小事,我自己走一趟便是。” 她谨慎心细,宁锦婳交代的事,不管再小,也一定要亲力亲为。她撑着伞走进雨幕里,丫鬟看着她的背影,忽地一拍脑袋—— “糟糕!” 她忘了给抱琴说,那女人还在淋雨呢! 那女人站了一天了,下雨也不躲,就那么直挺挺站在那儿。她们不知她的底细,不敢随便上去搭腔。婳棠院能说得上话的两个人,抱月不在,现在抱琴也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敢直接禀报宁锦婳,陆寒霄驭下极严,把军中那一套作风带回了内宅,万一出了事,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承受不起。 “哎呀!” 她跺跺脚,只能寄希望于抱琴路过看到那个女人。这么大的雨,要是淋坏了,倒在她们院子门口,显得王妃娘娘多刻薄啊! 可惜,姜姬直棱棱站在正院门口,今日下雨,抱琴索性偷了个懒,从偏门小道儿出去,刚好错过。 第一个发现姜姬的人,是陆钰。 他今日本在校场练箭,却忽逢大雨,不得已回府。前院被抱月拉着量体裁衣,他心中不耐,却因为抱月是母亲的贴身侍女,不得拒绝。 折腾一阵后,他看到姜姬时,她已经在雨中摇摇欲坠,几近站不住。 陆钰微皱眉头,“她怎么在这儿?” 他认识姜姬,前太子的姬妾,他父王手里的一张底牌。 身后为他撑伞的高大侍卫道:“前几日,王爷将姜夫人母子安置在府中。” 至于她今天为何在王妃门前淋雨,就不是他一个侍卫能管的了。 陆钰何许人也?从小在后宫长大,宫里女子争风吃醋的手段层出不穷,姜姬这一手,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呵——” 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那父王,当真艳福不浅。” 前有宫里贵妃,后有太子遗孀,一个两个的,上赶着往门上送。 侍卫低着头,不敢接这话茬儿。只道:“是否要属下带她下去?” 毕竟此女身份特殊,当着淋坏了,王爷震怒,谁都讨不了好。 陆钰眼神幽幽,许久,他勾起唇角。 “不必。” “夫人既喜欢赏雨,让她回自己院子里,好好地赏。不要脏了我母亲的地儿。” 在绵绵细雨中,他声音阴冷,让人心里发颤。 侍卫琢磨一下,当即明白他的意思: 其一,把姜夫人带走,不让她惊扰王妃娘娘。 其二,就算走了,这场雨,也要押着她“赏”完。 侍卫心中犹疑,”世子,这样会不会太过了,毕竟王爷那边——” “你的主子是我,还是我父王?” 陆钰冷冷看着他,道:“我不需要不听话狗。” 他对宁锦婳的感情很复杂。被抛弃这么多年,他已经不再奢求母亲的爱,却仍旧会对分走宁锦婳注意的宝儿心生歹意。 明明他自己把宁锦婳哄得团团转,却又不容许别人算计他的母亲。 . 宁锦婳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大儿子内心的扭曲阴暗,陆钰一来,她慌忙把账册放在一边,走到他身侧。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粗心。” 她拿起绢帕,轻轻给他擦拭额头溅落的雨滴。 “把衣裳换了吧,当心受寒气。” 抱月和抱琴不在,宁锦婳亲自上手脱掉他的外衫,陆钰今天去校场射箭,穿的是她那件针脚粗糙的箭袖衫,袖口处已有几处线头隐隐崩开。 她把它挂起来,羞涩道:“母亲的手艺不好,今日宋裁师来,让她给你做两件冬衣。” 陆钰淡道:“慈母手中线,儿虽不是游子,但母亲亲手所缝的衣物,岂是那些俗物能比的?” 一句话,说得宁锦婳心里又甜又酸,熨帖极了。 她道:“你要是喜欢,母亲再给你做,你喜欢哪个颜色?” 陆钰对此不置可否,“都可。” 宁锦婳笑了,随口说道:“那就靛青色?鲜亮又衬人,宝儿的小衣就是这个颜色,看着喜人。” 倏地,陆钰的神色冷淡下来。 他垂下眼睫:“我不喜欢靛青。” “那藏青呢?或者月白?” 宁锦婳毫无所觉,自顾自道:“你还小,总不能跟着你父王学,天天一身黑,太老成了。” 陆钰抬眸,道:“母亲,他没有名字么?” 宁锦婳一怔,方知他在说宝儿。 陆钰的声音冷冷,“儿子听过一种说法,孩童若是没有姓名,便是没有根的,容易被孤魂野鬼盯上,早早夭亡。” ——纯属无稽之谈。 陆钰随口胡扯的,他被她一声声“宝儿”叫得心烦意燥,心中暗滋滋地想: 那个孩子是她的宝,他的?就活该当根草么。 他很不高兴。 陆钰的情绪不外露,宁锦婳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来,可此时她被他的一番话搅乱心神,全然没注意到他的神情。 时人敬畏鬼神,这种事是很忌讳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锦婳不会怀疑儿子骗她,心中不由胡思乱想起来。 前阵子宝儿风寒,查了许久也没查出什么,莫非是小鬼作祟?他向来身体强健,从来没生过病,那次着实蹊跷。 宁锦婳一阵后怕。 她顿顿心神,冲陆钰勉强笑道:“好,母亲知道了。” 她再好好琢磨琢磨,宝儿的身世,究竟该如何是好。 得了应声,陆钰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容,极淡,几乎找不到。 他松快道:“母亲,快过年了。” 过了除夕,就到了正月。 正月初三,他的生辰日。 长夜 他点到即止,但是宁锦婳显然没理解他的意思。她还以为陆钰担忧他们离京,宽慰道:“钰儿,我再劝劝你父王。” 陆寒霄不能久居京城,钰儿不能出京,她总要选择一个。此时,她觉得提出这个计策的臣子分外恶毒,竟如此狠心,让人骨肉分离。 陆钰低低“嗯”了一声,没继续说下去。 宁锦婳在为宝儿的事烦心,陆钰兴致也不高,两人草草说了会儿话。外面的雨声逐渐停了,陆钰站起来,对宁锦婳行了一礼。 “母亲,儿子先行告退。” 他进屋时脱了外面穿的箭袖衫,如今低下头,雪白的里衣微微敞开,恰好露出疤痕的一角,刺痛了宁锦婳的眼。 “钰儿……” 宁锦婳眸中显出痛苦,那道伤疤在陆钰身上,比在自己身上还要痛千万倍。 她道:“你放心,我……我定要给你报仇!” “母亲不必忧心。” 陆钰倒是神色淡淡,他抬眼看着宁锦婳,认真道:“当时她伤我,并非她所愿,儿子不恨她。” 他忽地笑了,精致的眉眼弯弯,“况且那时我小,根本不记得事,不痛的。” 他转身走的干脆,留宁锦婳一人独自伤神。 儿女都是债。 宁锦婳扶着额头,一阵头痛。一边是亏欠的大儿子,一边是懵懂的小儿子,两个都不让她省心。还有她那个什么都不说夫君,那么一大笔账艮在哪儿,她心里发慌。 她心头像有一团乱麻,千丝万缕却找不到头绪,似有许多事要做,不知何从下手。 另一边,姜姬之事引起了轩然大波。 是夜,世子府一处不起眼的院落,灯火通明。 姜姬一介弱女子,被陆钰命令强制“赏”了一场大雨,当晚就烧起来了。 老大夫颤巍巍收回手,捋着胡须道:“这位夫人是受了风寒之症,待老夫开两贴方子,煎服即可。” 大夫一边拿起纸笔,一边心里暗道:世子府莫非风水有问题?明明地龙这么足,却连续诊出几个风寒,怪哉,怪哉。 方子刚写罢,陆寒霄推门而入,他冒大雨赶回来,绣着舞五爪金龙的衣摆处还滴滴嗒水。 “怎么回事?” 他脸色发沉,声音中含着隐隐的怒火。 在此伺候的一个文弱的小丫鬟,哪儿见过这阵仗,当即吓得双腿发软,磕磕巴巴回话。 从她的视角里,事情是这样的: 姜姬携礼去拜访王妃娘娘,却被王妃立规矩,挡在门口不见人。等姜姬回院落后,还命人把她强押在雨下,直到晕倒才被准许救治。 “大胆!” 陆寒霄面色含霜,厉声喝斥,“谁教你这么说的,胆敢构陷主子,该当何罪!” 丫鬟的脸色发白,颤巍巍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句欺满。王爷明鉴啊!”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旁小床上的婴儿被吵醒了。他懵懵懂懂,瞪着大眼睛,眼珠滴溜溜转两下,“哇——”地一声哭出来。 一时鸡飞狗跳。 尖锐的哭喊冲破云霄,这里能哄孩子的只有两个女人,一个在床上昏迷不醒,另一个跪在地上,被吓得瑟瑟发抖。 丫鬟惨白着脸色,低声道:“小少爷这是饿了。” “饿了就去喂奶。” “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本王亲自请?” 陆寒霄额头的青筋直跳,房里一群老弱妇孺,让这个铁血手腕的男人无所适从。 “可是……可是……” 那丫鬟“可是……”了半天,最后嗫嚅道:“院子里没有奶娘。” 姜姬母子是各方势力争抢的人物,陆寒霄总不能再给安排个奶娘,平白添累赘,一切都是姜姬亲历亲为。如今她躺在床上,而那小丫鬟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更不可能有奶水。 陆寒霄揉着太阳穴,寒声道:“院里没有就去府里找,府里没有就去外面找,需要本王一一教你?” 小丫鬟面如白纸,踉跄着去找奶娘,陆寒霄被尖锐的婴儿哭闹吵得头痛,他强压着怒火问了情况,得知姜姬无恙后,拂袖而去。 一路上,脸色都不怎么好。 * 宁锦婳方沐浴过,正坐在铜镜前卸耳珰。昏黄的烛光照着她如玉的脸庞,明眸善睐,琼鼻朱唇,似九天上的神仙妃子。 听见推门的动静,她手中略微收紧,把细嫩的耳垂弄得一片红。 “你回来啦。”她说着,却没有回头看。 宁锦婳心思百转,她心里装着太多事,准备今晚和陆寒霄好好谈谈。 她想,先从哪儿开始呢,是多年前的那纸凤谕?抑或是府里那笔烂账,还是宝儿的身世。 他们是夫妻,不能一直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 在他来之前,宁锦婳做了许久的心里准备。她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冲动,好好说话。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陆寒霄带着冷气的声音。 “婳婳,你莫要任性。” 宁锦婳一滞,她把圆润的东珠耳铛搁在案上,转头道:“你说什么?” 今日滇南传来密报,内有叛乱发生,陆寒霄本心头烦躁,方才被那哭闹一激,更是满腔怒火。 他下颌紧紧绷着,语气不善,“姜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为难她。” 宁锦婳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他这么说,皱起秀丽的双眉。 “我怎么想了?我又为难谁了?陆寒霄,你把话说清楚。” 陆寒霄抿着唇,道:“我会把她送走,你不要纠缠。” 不外乎他多想,因为宁锦婳是有前科的。 当年,两人初成婚时,他外出应酬,难免有人送美人芳菲。他不喜女色,但防不住旁人盛情难却,一不留神就被钻了空子。 恰逢宁锦婳在府中,她脾气爆,做事不留情面,直接把所有歌姬美人打包一起送还回去,自此一战成名,成了京中有名的“妒妇。”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陆寒霄从不在意,但姜姬是个要紧人物,若是折在后院争斗中,才真是一桩笑话。 宁锦婳一脸茫然,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口中的“姜姬”就是当初扰她已久的“姜夫人。” “呵。” 她冷笑一声,脾气也上来了,“那你说说,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个样儿?” 她扬起眉,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陆寒霄,“今天索性就从这个姜夫人说起罢,我到底是做了什么恶事,让你来如此质问?” “没有质问。” 陆寒霄转过脸,硬邦邦道:“我不是怪你。” “那你这是在干嘛?陆寒霄,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下属。” 宁锦婳耳铛卸了一只,另外一只随着她叮铃响动,吵得她心烦。 她闭上眼,再次告诫自己,忍住,不要吵。 他们不能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 可陆寒霄偏偏有一种魔力,一下子就能引爆宁锦婳的脾气。 “我没把你当下属。” 他解释得很认真,“你若气我,我任你打骂,但姜姬不行,你再任性也得有个度——” “陆寒霄!” 宁锦婳瞪大了美目,声音陡然尖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任性骄纵,别无可取之处了?” 陆寒霄道:“自然不是。” 情人眼里出西施,更别提宁锦婳本来就堪比西施,在陆寒霄眼里,他的婳婳千好万好,唯一就是任性了些,他的女人,他包容得起。 但今日姜姬一事,她着实做过了。 他道:“婳婳,我陆寒霄可以向天起誓,此生不二色。这么多年,你看我身边可有莺莺燕燕?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说。” 只要她说的出,他就做的到。陆寒霄也时常迷茫,他对她的心天地可鉴,他们自小的情分,他没变,她也没变,只是为何,他们夫妻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他想靠近她,却发现她浑身的刺,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也会受伤,会心痛。 自从老镇南王妃去世后,能够让他尝到痛苦滋味的,唯有宁锦婳一人。 宁锦婳也很难受。 她明明都想好了,他们好好谈谈,她甚至想过跟他坦白宝儿的身世,可他不分青红皂白过来指责一通,她什么都不想说了。 她委屈。 可当年委屈,有父兄宠着她,有三哥哄着她,如今什么都没了。所有的苦涩,只能自己一个人咽下去。 她忍着眼泪,看向窗上的镂空精美雕花,冷冷道:“你出去。” 她今天不想吵,也不想跟他说话了。 陆寒霄是雄踞一方的王爷,在滇南就是个土皇帝,他不是没脾气,只是不会在言语上争风。闻言,他直接“簌簌”两下解开衣带,大踏步走进床帐。 宁锦婳更气了,眼泪险些掉下来。 她随手拽下另一只耳铛,因为拽得太急,细嫩的耳垂上渐渐显出一个血点。 她平日最怕疼,如今却恍若未闻,在铜镜前呆呆坐了许久,直到烛火跳动摇晃,她才惊觉——夜深了。 她起身往内室走去,掀开床幔,男人已经紧闭双目,直挺挺躺着睡了。 他倒是心大。 宁锦婳冷笑一声,掀开大红鸳鸯被躺了进去,锦被方方正正,她故意裹着被子往里滚了几圈,男人只穿着一身薄绫寝衣,身子露出了大半。 活该! 宁锦婳愤愤道。她本想另找房间睡觉,但转念一想凭什么?她是婳棠院的主人,男人鸠占鹊巢,真给他脸了! 裹着柔软的锦被里,宁锦婳咬着后槽牙,把陆寒霄骂了八百遍。可惜到底心软,过了不到一刻钟,她磨磨蹭蹭,又把被子还了回去。 直到她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陆寒霄蓦然睁开双眸。 他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把宁锦婳抱在胸前,勾起她的双脚,抵在自己小腿上,为她捂脚。 他低下头,在她额前落下珍重的一吻。 “今天是三哥不对。” 在宁锦婳熟睡的时候,这个固执又自大的男人才露出些许歉意:“不管怎么样,三哥都不该凶你。” 在他的观念里,只有最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冲女人发火,他今日心情不虞,确实因公迁怒了她。 可若让他在宁锦婳清醒时对她服软,那也是不可能的。 —— 烛火扑闪扑闪燃烬,忽地灭了。屋外顿时狂风大作,屋里却始终温暖如春。陆寒霄呈保护姿态地抱着宁锦婳,收紧双臂。她安心枕在他的胸膛上,睡颜恬淡。 一片漆黑中,这对互相嘴硬又怀揣着秘密的夫妻紧紧相拥。这一刻,没有误会,没有嫌隙,他们是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最恩爱的夫妻,彼此传递着体温。 像一对漫漫长夜里的涸辙之鲋。 报应 姜姬之事并没有结束。 几贴药下去,人虽醒了,却下不得床榻,转眼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姜姬依然面如土色,在床上病怏怏躺着。 东次间的书房里,众幕僚齐聚一堂。 赵六木着一张脸,拱手道:“禀王爷,城外人马皆已安排妥当,随时准备接应。” 管家全昇却面色凝重,“王爷,姜姬如今尚在病中,恐怕不适合长途跋涉。” 倒不全昇烂好心,姜姬现在榻都下不来,走一步三喘气,京城离滇南千里远,一路颠沛流离,恐怕人还没到,先咽气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赵六不在府内,不知道姜姬病的多重。他直言道:“全先生不免妇人之仁,我等为这一天布置了许久,多少物力人力,岂能白白浪费?” 此言一出,下面附和声此起彼伏。他们不清楚内情,终日在外风吹雨打,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却被告知不行,嘴上心里都十分有怨。 自那日两人不欢而散后,宁锦婳天天忙着看账,有空了给陆钰做新衣,几天没搭理陆寒霄。陆寒霄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件事是宁锦婳在耍小性子,他内心偏袒她,自然不会把内情揭露于人前。 他屈起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静声。” 他看向全昇,“大夫怎么说?” 全昇回道:“姜夫人体格纤弱,需得静养几天,不宜舟车劳顿。” 这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府里有好医好药供着尚且如此,路上什么也没有,让一个只有半条命的弱女子上路,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她来个痛快。 陆寒霄思忖片刻,道:“姜姬先留在京城。” “啊?这——” “王爷不可——” 反对声此起彼伏,先不说前面费的心力,如果除夕送不出去,日后城门守备森严,他们待要如何? 陆寒霄摆摆手,沉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这些都是他的心腹,陆寒霄并非刚愎自用之人,况且这件事是他内宅失火,应当给大家一个交代。 他眸光逡巡一周,声音平静道:“本王知道,兄弟们为除夕之行奔波已久,大家都辛苦,我陆某在此先拜谢诸位。” “只是事随人变,如今姜姬身体微恙,若强行上路,恐怕徒生变故。本王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姜姬,而非一具尸体。诸位说,本王可说的有理?” 一番恩威并施,属下不满已经消去了大半。陆寒霄顿了顿,继续道: “有赵先生的易容术,以后再寻机会不难。至于这些日子的布置……当然不会白费。” “除夕按照原计划,先把孩子送走,姜姬日后再做打算。” 最后一句一锤定音,陆寒霄的语气不容置喙,下面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渐无反对之声。 “属下领命。” 陆寒霄勾起薄唇,他站起身,一身紫色蟒袍气宇轩昂,道:“如此,望诸君一路顺遂,等回到滇南,自有好酒好肉招待。本王等着和诸位一起,共攘大事。” “我主英明!” “我等誓死追随王爷!” “……” 等众人回去后,全昇独自留下,伸手拦着陆寒霄:“王爷且慢。” 他眉头紧蹙,脸上一派凝重,“您这步棋走的精妙,老朽竟有些看不懂了。” 陆寒霄微微一笑,“怎么,我说上次说处理掉那孩子,只要姜姬,你嫌我残暴。如今本王大发善心,先把他送走,全叔还有什么不满?” “不敢。” 全昇心中越发疑惑,“只是不太符合您的行事作风,多嘴问一句。” 他看着陆寒霄长大,当然明白眼前的男人不是良善之辈,城外接应的全是精锐,就算姜姬身体不适,他也不会把好钢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众所周知,他对这个孩子并不在意。 被戳中了心事,陆寒霄不恼怒,反而分外愉悦,他抚掌笑道:“知我者,先生也。” 忽地,他说道:“霍凌回京了。” 留下一句神秘莫测的话,陆寒霄施施然离去,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做此计划,还多亏了宁锦婳。 那日宁锦婳拜访将军府,从霍少夫人口中得知霍凌回京的消息,陆寒霄心中生疑,派人查探,发现果真如此。 且是秘密行军,走的小路,行踪十分隐蔽。 陆寒霄几乎立刻察觉到,霍凌是冲着自己,或者准确地说,皇帝冲着自已。 霍凌带了不少兵力,若是和皇城守卫军来个里应外合,瓮中捉鳖……他陆寒霄可不想当王八,他喜欢运筹帷幄,先发制人。 这个孩子,就是他引出霍凌的“引子”。 他已下令,命接应的人手故意露出破绽,太子遗腹子在前,霍凌不可能按兵不动,只要他先出手,他在城外的驻扎的大军会即刻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就算事后论上朝堂,他一个西南藩王,怎么会识得驻守北疆的霍家军?况且大将军无诏不得回京,皇帝没有昭告天下,霍凌不备辎重,不插军旗,他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土匪,顺手便剿了。 ——合情合理。 一想到霍凌和皇帝要吃这个哑巴亏,陆寒霄的心中一阵愉悦,脚步都轻快许多。至于那个无辜的孩子,只要不落在别人手里,是生是死,他并不在意。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早已心硬如铁,心里唯一的柔软,只有宁锦婳而已。 * 另一边,宁锦婳也在为除夕宫宴忙碌。 衣服首饰之流,自有抱琴和抱月准备,宁锦婳不用操心这个,只是按照往年惯例,除夕解宵禁,一般要闹到到很晚才能回府。 她这回没做撒手掌柜,在离开之前,她把内宅安排得井井有条,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她的宝儿了。 宝儿一共四个奶娘,除夕夜阖家团圆,有两个奶娘请求归家,宁锦婳不是不讲道理的主儿,当即恩准了,并分别赏了五两银子。如今府里剩下两个奶娘,一个略微年轻的,奶水足,还有一个年纪稍长,记性不太好,但胜在稳重细心,宁锦婳很放心她。 她把两人召到跟前,道:“明日我可能晚点回来,宝儿就交给你们了。” 两人忙不迭应诺,宁锦婳给两人各封了一个红包,笑道:“新年利是,你们做得好,我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你们。” 一番千恩万谢后,宁锦婳把宝儿抱在怀里,指腹轻轻摩擦他的脸颊。 “乖宝儿,明天娘不在,你可要乖乖的,不许哭哦。” “等娘回来,给你带花灯玩儿,好不好?” 宝儿不知道花灯是什么,但一听到“玩”字,水汪汪的眼睛顿时一亮,小手小脚全扑腾起来,宁锦婳险些抱不住。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悠着点。” 宁锦婳好不容易按住他欢腾的手脚,嗔道:“小猪一样,胖乎乎,娘都抱不动你了。” 看似责怪,实则语气里满是宠溺,这时的宁锦婳浑身上下泛着一股柔光,温柔而平静。若是让陆钰看到,恐怕又要嫉妒得冒酸水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到颈后,摸索一阵后,取下来一块月牙状的美玉。 那玉晶莹剔透,原本是上好的料子,可惜白玉微瑕,右下角缺了一块,看起来令人惋惜。 宁锦婳一圈又一圈,把它缠在宝儿藕节似的手臂上,嘴里喃喃道:“这是你外祖母留给母亲的,护佑母亲长大,如今我把它给你,希望我的宝儿无病无灾,平安顺遂。” 当日陆钰的话给了她不小的震撼,可是年关在即,她和陆寒霄都有一堆事要忙。况且起名不是小事,名字要伴随宝儿的一生,宁锦婳不愿意草率决定。 于是,她把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赠与宝儿,希望母亲的在天之灵能保佑她的孙儿平安健康,不受小鬼侵扰。 她亲了亲宝儿的脸颊,和他玩闹一会,直到宝儿睡眼惺忪,蔫蔫没了精神,才恋恋不舍地把他交给奶娘。 “轻些,别弄痛了他。” 她不放心地叮嘱,尽是一片慈母心。 * 翌日。 今日天不太巧,昨夜子时开始飘小雪,现在还没停,路面上覆着一层雪白,好看是好看,但是要出行就十分不便了。 抱月掀起帘子远望,抱怨道:“怎么这时候下雪了,路面又湿又滑,摔了可怎么办啊。” “呸!” 抱琴连忙啐一声,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主儿,方才抱月瞎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一边又瞪着抱月,“今天是大年三十,你瞎说什么胡话,晦气!” “好了好了,你俩消停点儿,吵得我头痛。” 宁锦婳出来调停。她今日妆容精致,头戴金簪步摇,耳着莹润明月珰,身穿着绯红色王妃礼服,迤逦的孔雀羽裙摆垂在地上,衬得她雍容又华贵。 她着实花了一番心思打扮,今天是舒太妃举办的宫宴,她不想在她跟前露怯,她们之间还有一笔烂账,她逃避了这么多年,今日便去会会那个女人。 “出发罢。” 她红唇微抿,眼眸中一片冷色。 “啊?现在?” 抱琴看着天色,道:“还早呢,主儿再歇一会罢。对了,今儿还没顾得上看小主子,要不奴婢把他抱来?” 宁锦婳摇了摇头,“不必,外面下雪了,别冻着他。” 宫宴一般晚上才开始,现在确实还早,但今天路上有积雪,车马便会慢一些,宁锦婳算着时间,决定早点出发。 抱月和抱琴一听有理,一个撑伞一个拿手炉,拥着宁锦婳上马车。她前脚刚走,东院里次间,房门被粗暴地撞开。 “姜姬之子何在?” 来者是一个体格魁梧的青年,看起来三十左右,面容刚毅,身上带着十足的煞气,一看就是刀尖舔血的人物。 这是陆寒霄手下的亲卫之一,陆蒙,负责护送姜姬之子出城。 房间里的那个是年纪大的那个奶娘,她被陆蒙吓到了,颤道:“敢问军爷是哪位?缘何来……” 陆蒙懒得磨唧,直接拿出黑底金字的令牌,冷道:“奉王爷之命办事,闲话少说,人在哪?” 当日姜姬生病,那丫鬟奉命去找奶娘,府里还真有,就是宝儿的四个奶娘,陆寒霄的命令谁也不敢不听,于是,那孩子便一直在奶娘跟前养着。 恰好,宝儿饿了,刚喂过,两个同样大的孩子齐齐躺在摇床上,睁着懵懂的大眼睛。 见到令牌,奶娘稍微放心些,但陆蒙一身摄人的气魄,她不敢靠近,便用手指了指,“那个青绿色襁褓的,便是那位姜夫人的孩子。” 陆蒙走上前,摇床上两个婴儿年岁相当,但襁褓确实一红一绿,很容易辨别。 以防万一,他特意强调一遍,“青绿色,确定?” 奶娘缩在角落里,迟疑了一会儿,点头道:“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并不多言,迅速把孩子抱进怀里,移行换步,来去恍若一阵风。 等他走后,奶娘才敢大喘一口气,心道这位军爷实在可怕,跟个阎王似的,不知小主子被吓到没有…… “等等?” 她看着摇床上剩下的那个孩子,瞳孔骤然收缩。 片刻,她像逃命似地追出去,跌在雪地里也顾不得拍身上的雪。她一边跑,嘴里大声喊道:“错了,错了!” “军爷,错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