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吃苦的蒋小姐》 第一章 十月的容城气温依旧高达三十多度,中午十二点的太阳火热明亮,行人都惯性的往荫凉处走。 走过步行街入口,就会路过一家叫“小蒋的店”的面包店,就在路口的人力车雕塑旁边,商标是一个扎着头巾抱着面包篮的梨花头嘟嘟脸小女孩,很可爱。 黄油和糖经过烘烤后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原本只是过路的人只多看了一眼橱窗里色泽诱人的面包,便决定走进去。 暖色的装修,墙面上涂画着嘟嘟脸小姑娘做面包的整个流程,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墙上落下一抹金黄。 清缓流淌的叮咚钢琴声诉说着温馨和悠闲。 “欢迎光临。”扎着丸子头的女店员热情招呼道。 话音刚过,她身后的门帘一撩,从里面走出一个深棕色短卷发梨花头的年轻女郎,发尾自然内扣,空气刘海很乖巧,看上去脸很小,有一对圆润饱满的杏眼,除了脸没那么嘟,妥妥就是商标和墙绘的女主角本人嘛。 客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判断这应该是老板。 “思淮你要走了么?”女店员问道。 “是啊,快十二点了,这个点去,师姐应该有空。”蒋思淮一面应,一面拿过木盘,飞快拣着面包。 她最后夹了一块咸奶油杏仁蛋糕,一边打包一边交代道:“还有一炉肉桂可芬和坚果肉桂卷快要好了,小叶在里面看着,他不太方便,店里就全靠你啦,唐秋燕同志你能办好组织上交代给你的任务吗?” 唐秋燕跟她开玩笑:“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组织上不打算给我升职吗?” “你是副店长。”蒋思淮扭头冲她笑了一下,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来,眼睛也弯了弯。 但唐秋燕已经对她的可爱免疫,毫不留情的吐槽道:“我来的第一天你就说我是副店长,小叶来了,你跟他说他也是副店长,我们店总共才仨人。” “你们可以统领假期工小朋友。”蒋思淮一边笑嘻嘻的应,一边将打包好的面包蛋糕装进外卖袋里。 客人听到这几句对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蒋思淮继续道:“我顺路把客人订的生日蛋糕送过去,你们就不用出去了,哦对了,一会儿跑腿过来,你们帮我把休息室里那两个便当袋给他,是送去给我爸妈的汤,都贴好地址了。” “要等你回来吃饭么?”唐秋燕忙问道。 门帘应声又被撩起,一个扎着黑色头巾的清秀青年端着个大铁盘出来,浓郁的甜香瞬间有了明确的出处,肉桂卷来了。 蒋思淮转头对他也笑笑:“小叶,我走了啊,你和小唐姐好好看着店里哦。” 青年回给她一个腼腆的笑,点点头没有说话。 蒋思淮提着要送的外卖刚走出店门,就被人叫住:“阿稚,等一下!” 蒋思淮回头,看到从隔壁炸鸡店里探出一张扎着花头巾的圆脸,是她的合作伙伴袁景。 “怎么啦?”她问道,“是要我顺路帮你带什么回来吗?” “你现在是不是去医院啊?”袁景问道。 蒋思淮点头嗯了声,她便道:“那你顺便帮我送一个外卖过去呗?就是一附院住院部的。” “我拿走了一会儿外卖员来怎么办?”蒋思淮一愣。 “别提多倒霉了。”袁景一面回答她的问题,一面从店里提出个袋子来,“外卖员在路上跟别的电动车碰一起了,正处理纠纷呢,来不了了,我刚准备找人转单,结果……嘿嘿。” 她看着蒋思淮,蒋思淮恍然大悟:“我被抓壮丁了。” “……这里有你的投资,赚一块得给你三毛。”袁景无语的提醒她,为自己赚钱,你不该出力? 蒋思淮俏皮的冲她眨眨眼,接过她递来的外卖袋。 正午十二点四十分,容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门诊楼的内科诊区人潮退去,已经过了上午下班的点,病人都差不多看完,有些诊室已经关门。 内分泌科的三号诊室里,一位穿着商务套装的中年女士,冷笑着对对面的年轻医生道:“不管你怎么忽悠,我是不可能吃你开的这些药的,我的身体我知道,我根本没有任何不适,用不着吃药。” 这是一位几次空腹血糖值都在11mml/L到14mml/L,餐后两小时血糖在17mml/L到19mml/L之间,按照诊断标准已经可以被判定为糖尿病,但是认为自己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不适,根本不需要服药的中年女士。 理由是她每天都早睡早起,吃得营养均衡适量,而且坚持运动,还每周都去南山爬山,这么健康的生活方式,不可能得什么鬼糖尿病。 而且她并没有出现糖尿病“三多一少”的症状,可见这狗屁医生就是在忽悠人,以为她什么都不懂。 对面的年轻医生苦笑着摇摇头,疑惑的问:“既然您坚持自己完全没问题,那来医院做什么呢?” 这位女士露出一个优雅中透露着傲慢的微笑,略微有些得意的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们会怎么说,我朋友也跟我差不多情况,她就耳根子软,医生让她打胰岛素她就打,让她吃药她就吃,这药一旦吃上就不能停了,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被你们摆布?” “网上说的没错,你们这些医生只会开药,想方设法从老百姓口袋里掏钱,根本不管需不需要,医疗反腐没查到你真是可惜。” 得亏隔着口罩,否则她将会看到对面医生脸上表情有多无语。 医生静静听完,点点头,淡淡的道:“那就祝您一直身体健康,用不上这些药吧。” 患者以为自己说的全对,已经让对方哑口无言,遂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扬长而去。 医生看着她离开诊室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真的祝她幸运吧,高血糖得不到控制,终有一天会摧毁她身体的其他器官,并发症出现的时候,她也许会怀着后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的病人,他见过不少。 诊室里安静了下来,他抬手摘掉口罩,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孔,有些疲惫的起身,沉默的洗好手,然后关上诊室门离开。 门诊护士见到他,笑着问了句:“梁医生门诊终于看完啦?” 他笑笑,温和的应了声是,然后大步走向楼梯。 看他走远,门诊护士便去更衣室,取了一块新的牌子,将三号诊室门口那块写着“梁槐景主治医师”的牌子换下来。 梁槐景从门诊走楼梯下来,穿过一道小门,从住院部一楼出去,要到前面的外卖柜去拿自己的午饭。 出门的时候守着住院部大门的保安笑着跟他打招呼:“梁医生吃午饭了么?” “还没有,现在去拿。”梁槐景笑着应了句,一步就跨到了阶梯上。 从面包店到一附院,开车的路程大概只有十分钟不到,蒋思淮顺路去送客户预定的生日蛋糕,客户还被事情耽搁了好一会儿才下来拿,她赶到医院也才十二点四十分上下。 除了师姐点的面包,和帮袁景送的外卖,她还在门口打包了一份肉滑汤,两边手都被占满了。 肉滑汤是给在内分泌科住院的姑婆带的,她年纪大了,前年确诊了糖尿病,一直吃口服药,但是血糖始终控制得不是很好,今年尤其差,原因是她太爱偷偷吃东西了。 糖尿病患者的饮食控制很严格,多吃一口饭都不行,更别提她以前喜欢的小蛋糕。 遂天天嚷嚷:“让我死了算了,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这辈子活着有什么意思,我那么些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连花都不知道怎么花出去了!” 家里为了监管她的饮食,叫蒋思淮帮忙请了住家阿姨,结果她硬是在阿姨的眼皮底下,偷偷在房间里藏了一堆小零食,晚上阿姨睡觉了,她就偷偷起来吃,包装袋攒到一起,等哪天阿姨出去买菜了,她就积极下楼丢垃圾。 她一直保密得很好,但是,每天的血糖监测都稳步上升,问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 社区医院的医生给她调药都调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加得多,每次药量增加她的血糖就平稳两三个月,然后继续波动上涨。 上周去社区医院,医生一测她的血糖,21mml/L了,这下终于没办法:“阿婆吃药估计控制不住了,建议你们用胰岛素,胰岛素的剂量比较麻烦,阿婆年纪也大了,联系你们去住院调。” 蒋思淮吓坏了,连忙联系大学实习时认识的内分泌科的师姐,问对方有没有床,她姑婆要住院,血糖很高。 住院后老人家老实了三天,昨天就忍不住偷偷点外卖,避开护工和护士去楼下拿外卖,吃完回去就被发现了,师姐教育她,她还说:“我不是打胰岛素了吗?不会有事的啦,要是死了就拉倒。” 师姐觉得拿她没办法,只好给蒋思淮打电话,请她今天到医院来,要跟她商量一下姑婆的治疗方案。 蒋思淮到了医院门口,想着一会儿可能要跟姑婆吵起来,为了能安抚她,便买了份她喜欢的肉滑汤。 她提着东西闷头直走,得把炸鸡的外卖先放进快递柜。 太阳太晒了,她提着的东西又有点多,拿伞就不太方便,于是越走越快。 快递柜在走廊下,原先是没有的,但蒋思淮他们实习快要结束的时候,出了一起小偷冒充外卖员上楼,偷走医护人员的工衣,然后几个科室同时发生了财务失窃的事,于是院办就下令禁止外卖再送上楼。 黄色的快递柜近在眼前,蒋思淮立刻一下蹦进走廊,刚准备松口气,视线里忽然出现一个急匆匆的白色身影。 她一下没刹住车,和对方嘭的撞到了一起。 “对不住对不住,不好意思……”她连忙道歉。 “抱歉,你没事吧?”一道有些沙哑的男中音传进耳膜,蒋思淮耳尖一动。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对方。 面前穿着白大褂的青年有一双精致的眼眸,眼尾略弯微翘的细长眼型,睫毛纤长浓密。 头发是纯粹的黑,于是衬得眸色反而有些偏浅,正午时分灿烂的阳光越过屋檐落进走廊,给他染上了一层柔和温润的色泽。 他的肤色白皙,尽管穿着白大褂,依旧是让很多女孩子都嫉妒的那种冷白,鼻梁高挺,下颌线条优美,轮廓深刻清隽。 这样一个美男子,却让蒋思淮瞬间回忆起不太好的记忆,脸色一变,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低下头又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然后赶紧把外卖塞进柜子里,记录下柜子编号,看都不敢多看梁槐景一眼,低着头迅速走开。 这样明显认识他又躲避他的姿态,让梁槐景不由得心头一愣。 他是不是刚才走太快,把人撞坏了,但是人家不好意思问他要赔偿,所以才躲着他走? 第二章 蒋思淮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吐槽,知道在内分泌科可能会碰到他,但谁能想到还没到科室就碰见呐? 这是什么运气,出门也没踩狗屎啊! 对于梁槐景这个人,蒋思淮和他有关的回忆基本都不是很美妙,甚至可以说,相当的痛苦。 蒋思淮大学是学医的,就在容城医科大学,这是她妈妈的母校,甚至还和她妈妈一样,被分进了第一临床医学院。 但她和妈妈最大的区别,就是妈妈挚爱医学,偶像是林巧稚,而她并不喜欢读医,会读医只是因为家里几乎人人都干这个。 所以她越学越痛苦,只能艰难的维持着还算不错的考试成绩,到大五实习这一年,她的压力和对临床工作的厌恶,终于到达顶峰。 那一年她在一附院实习,实习期从这一年的六月,到第二年五月底。 三月份的时候,她轮到内分泌科,梁槐景当时博士刚毕业留院,她是他正式带的第一个学生——要在她的实习鉴定册上签字的那种。 她那会儿的情绪很不好,正跟家里闹着不去读研了,大人都说:“你都考上了为什么不去读,你不想读研你考它做什么,挤占了别人想读研的名额知不知道?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 大人总觉得,生活就是这样苦的,没有几个人能真的从头到尾都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喜欢当医生没关系,习惯就好了。 因此她特别郁闷难受,第一眼见到梁槐景的时候,还被他英俊的外表安慰了一下,起码上班有帅哥看不是吗? 但是她很快就被梁槐景打脸。 入科第一天,别的同学都还在熟悉科室的阶段,梁槐景已经开始让她写病历。 简单的讲了一遍,便说:“你已经实习快一年,内科也待过不少科室了,应该很了解内科的病历书写,内分泌和其他科的病历没什么不同,你多看几遍就会了。” “对了,15床和18床是我们新收的病人,你写一下首程。” 蒋思淮:“……”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了在内分泌水深火热的一个月。 每天必须来得比梁槐景早,七点四十到的,都被他问到脸上你怎么这么晚才到,每天加班到七点以后,每天不是在新收就是在去新收的路上,每天的病历永远写不完……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蒋思淮害怕的,是他几乎每天都在考她问题。 今天问痛风的治疗路径,明天问甲亢的诊断标准,后天问糖尿病的治疗原则和治疗目的,他永远有问题提问,蒋思淮要不是他带的没办法不接触,肯定见到他就绕道走。 起初他还能温和的督促她:“你要多看书,这些内容书本上明明白白写着有。” 后来他逐渐沉默,不太点评她的回答,但还是会在夜班时皱着眉看她:“你不看书吗?” 最后有一天他们收了一个低钠血症的病人,梁槐景习惯性的问她:“这个病人低血纳,你准备怎么诊断和治疗?” 蒋思淮一愣,然后磕磕巴巴的回答:“嗯……限水,补充钠盐、利尿,病因治疗,激素缺乏的要激素替代……” 她使劲回忆书本上看过的内容,回答了一大堆治疗用药,最后梁槐景只淡淡的问了她一句:“你判断她是急性还是慢性了吗?你评估过她的血浆渗透压了吗?你什么都没做,上来就所有治疗都用上,是不是想被投诉过度医疗?” 蒋思淮立刻不敢吭声,低着头咬住嘴唇。 然后听到他用很失望的语气骂了一句:“你读了五年就学会这点?恕我直言,你的临床思维简直一塌糊涂,就这还当什么医生,趁早回去种地算了,你家有地的话。” 彼时旁边还有别的同学,闻言都向她看过来,蒋思淮瞬间就觉得很难堪,嗫嚅了两下,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头再埋低一点。 她知道自己学得不好,因为她的心不在这里。 和哥哥早早就表现出对中医的兴趣不一样,她在读大学之前对自己的未来根本没有规划,没有喜欢的专业,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 她直到实习,目睹过死亡和无助,体会过临床的艰难和无力,畏难情绪日益高涨,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压抑,才确定自己不想当医生,只想赶紧毕业。 但这不代表她被带教骂了都能毫无所谓,能厚着脸皮一笑而过不放心上,相反,因为从小受宠,她的自尊心格外高,哪怕知道是自己不对在先,挨骂了还是会觉得特别委屈。 也很丢脸,满科室这么多人都看着。 从那以后她愈发害怕梁槐景,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小心谨慎,跟他说话都下意识变得小声,一心盼着这个月快点过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梁槐景已经彻底对她失望,那天以后提问频率都极速下降,每天查房看完病人就回去开医嘱,收病人自己去,首程也自己写,只偶尔叫蒋思淮写一下病程记录和出院小结,别的事一概不吩咐她了。 这让蒋思淮更加不自在,但她也不敢说什么。 好在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周,她终于能出科了。 让梁槐景帮忙在实习鉴定册上签字的时候,蒋思淮很忐忑,害怕他会给自己打很低的分,或者写不好的评语。 但出乎她意料,梁槐景只看了她一眼,就提笔给她写了个90分,然后在评语那一栏留下了“遵守工作纪律,对待病人耐心细致,得到病人及家属的一致好评,能够胜任日常工作”这样的评语。 蒋思淮松了口气,接过册子时跟他道谢,走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脚步都轻快不少。 不过当时好像他有话想跟自己说,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说。 “叮——” 电梯发出的提示音将她的注意力从记忆里拉了回来。 走出电梯,她轻车熟路的往病区走去,和中午值班的护士擦肩而过,见是熟面孔,她还记得人家叫什么名字呢,以前总搭班的。 她张张口,想跟人打声招呼,可又觉得没必要,反正肯定不记得了,就当陌生人算啦。 找到姑婆住的病房,她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姑婆坐在床上,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报纸。 听到动静,姑婆抬起头来,见到她就不好意思的笑笑,嘟囔道:“他们怎么这样啊,我又不是小学生,怎么还叫家长。” “你也知道啊。”蒋思淮没好气的道,“你都不听话,住院还不老实,医生没办法对你怎么样,就只好叫我来了咯。” 姑婆继续不好意思,努努嘴。 蒋思淮问她今天血糖多少,她推说不知道。 一看就不对劲,蒋思淮哼了声,说:“我先去找师姐,等我回来再跟你讲。” 姑婆眨眨眼,有点担心了,啊耶,看来这个祖宗又要发脾气了。 蒋思淮拎着师姐点的面包去办公室找她,到了门口,探头往里一看,见梁槐景正站在窗边喝水,头皮顿时一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在电梯里想起了以前实习的事,这会儿那种以前在他面前才出现的战兢害怕的情绪又冒了出来,简直就像血脉压制。 她本来想喊的那句“师姐”倏地一下咽回了肚子里,抬手敲了敲门,客客气气的叫人:“周医生,我想跟你聊一下25床的情况,方便出来一下吗?” 和任何一位住院患者的家属没什么不同。 梁槐景听到说话声便抬眼看过去,惊讶的发现是刚才在楼下外卖柜那里撞到的那个女生。 一头短头烫成梨花头,发尾微微向内扣着,梳着空气刘海,睁着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眸,看上去很乖巧。 原来她是师姐的患者的家属么? 周慧存这时倒是笑了,起身笑着嗔怪道:“你干嘛这么说话,好奇怪,又不是不熟。” 蒋思淮咬着嘴唇笑起来,梁槐景看见她眼睛一弯,嘴角就抿出两个梨涡来。 接着听到周慧存问她:“怎么现在才过来,生意很忙吗?” 他没听到她的回答,想来已经走远。 蒋思淮跟周慧存聊过姑婆的情况,又看了她那些检查结果和血糖监测记录,忍不住深深的叹气。 “她这个情况,你要不要叫你爸妈或者爷爷奶奶来劝劝?你一个小辈恐怕也不好管。”周慧存建议道。 她记得老太太来的时候,问基本情况问到婚姻和子女,老太太就笑眯眯的说,我是自梳女来的,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 后来好奇的跟蒋思淮打听是怎么回事,因为太少见了,七八十岁这一辈的人,没几个是不婚的。 蒋思淮就说老太太以前有个未婚夫,二十多岁要结婚的时候,碰上特殊时期,未婚夫一家离开了祖国,此后因为那十年里蒋家也不太平,各种辗转,便彻底失去了联络。 姑婆一开始还等他,等着等着老也等不来,索性就算了。至于不结婚,则是因为觉得结婚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跟嫂子做生意。 周慧存因此觉得,老太太是个很有主意的人,有主意的人不听医嘱,依从性这么差,蒋思淮一个小辈怕是也拿她没办法。 谁知蒋思淮却说:“我爸妈是不可能劝得了她的,爷爷奶奶也不太行,而且三个老人一起吵架……这也太吓人了吧,万一都出事,先救哪个啊?” 周慧存:“……”你怎么想得这么悲观? 她刚想说什么,蒋思淮就说:“我试试吧,要是我都不行,恐怕我们家没人行了。” 周慧存一愣,见她说完就转身往病房走,连忙把面包袋拿进办公室放好,也跟到了病房。 进门就听见蒋思淮在说话:“你偷吃完小蛋糕以后血糖又涨上去了,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你怎么吃别人家的小蛋糕啊,是我做的不好吃吗?” 老太太连忙抬头解释:“当然不是,他们做的没有你做的好吃。” “那你为什么吃他们的?”蒋思淮问道。 老太太就说:“还不是因为你不给我吃。” 蒋思淮立刻就跳起来了,大声说:“你血糖差成这个样子我哪里敢给你吃,爷爷奶奶叫我照顾你,结果你越来越不好,我还怎么回去见他们?” 一边说一边要去阳台,哭腔都出来了:“我不活了,我连你都照顾不好,难怪人家说我爸妈养了个没用的废物……” 老太太吓了一跳,想起几年前她在家闹的那一段时间,顿时面色大变:“好好好,我听你的就是了,你不要去,哎呀!” 周慧存站在门口一愣,这就答应了?真的假的? 蒋思淮停下来,站在阳台门口,扁扁嘴问她:“真的吗?不偷吃了?” 老太太只能一脸憋屈的应是,她就说:“你听话,以后每个星期我给你吃一次蛋糕,特地给你做的,不重样的。” 老太太的脸色这才好转,连忙点头说好,叫她:“你赶快回来,不要去阳台,哎呀,你不要再拿这个吓我们,会吓死我们的。” 蒋思淮这才往回走,抬眼看向门口,想让周慧存再跟姑婆讲讲糖尿病的危害,却意外的看见梁槐景也出现在门口。 他正惊讶的看向她,似乎不明白她在唱哪出。 蒋思淮一僵,脸上顿时烧起来。 第三章 梁槐景本来是想拿片子过来给他的26床,结果刚走近,就听到里面传出来一阵争执声。 周慧存站在门口,抿着嘴唇,一脸看稀奇的震惊神色。 他便觉得有点奇怪,这是看到什么了? 等他走到门口往里一看,就见刚才见过两次面的那个年轻女孩,正转身往阳台冲,还喊着“我不活了”。 梁槐景一愣,还没等他看明白这演的哪一出,就见坐在25床上的老太太腾一下就坐直了,满脸紧张的答应听她的话。 女孩一下就停下来,站在阳台门口又要她保证,又哄她每个星期给她吃一次蛋糕,身子还侧向阳台那边,似乎她要是不答应,她就继续冲出去似的。 梁槐景这会儿看懂了,原来是苦肉计。 这一招大概是要对真正心疼孩子的老人才有用,梁槐景这时想起来了,早上交班确实交过25床。 说她血糖控制不好,邱主任问怎么回事,值班的同事就说:“她偷吃外卖了。” 邱主任当时看向周慧存,问她:“宣教过了吗,家属不管?” “家属都懂,但要上班也不可能天天守着她。”周慧存无奈道,“已经通知家属今天过来了。” 原来通知到的就是她。 她听到老太太答应她好好控制血糖了,就转身往回走,正好抬眼看向门口,梁槐景就见她很明显的一愣。 他便礼貌的朝她笑了一下。 蒋思淮见他冲自己露出个笑来,愈发觉得不自在,立刻咬住嘴唇转过头去。 梁槐景微微一愣,一种自己被嫌弃了的感觉无比真实的迎面扑来。 他顿时有些讪讪。 蒋思淮倒是不知道自己的躲闪让他有了这种感觉,赶紧跟姑婆说:“你可是答应我了的,要是没有做到,别怪我不客气哦,到时候爷爷奶奶会骂你的。” 姑婆一噎,嘟囔道:“他们可真是狠心,叫你来吓唬我。” 蒋思淮忍不住笑了一下,说:“那让我哥来也行。” “他更不行。”姑婆立刻说,“跟你还能开玩笑,他就只会一板一眼跟我讲大道理,唐僧一样,听得我头都痛。” 蒋思淮又笑笑,眼尾一撇,瞥见梁槐景和周慧存一起走进了病房,一个站到了她旁边,另一个直接走到26床去了。 “阿婆,这是你头颅CT的片子,拿好了啊。” 刚才一直看热闹的隔壁床阿婆忙问:“医生,我什么时候出院啊?” “明天就可以出了,你女儿来不来接你?”梁槐景温声问道。 阿婆点点头,他就说:“她来了你让她去办公室找我,我有些注意事项要跟她沟通沟通。” 蒋思淮听到这句,忽然想起实习时跟他班的那一个月,也不知道他现在还是不是对学生要求那么严格。 又或者还有没有人像她这样会挨他骂。 周慧存苦口婆心的劝了姑婆几句,最后说:“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天天叫我师妹过来,耽误她工作你也不忍心吧?” 姑婆连忙摇头:“不了不了,我听你们的,你别折腾她,她身体不好的。” 梁槐景跟26床说完明天可以出院,就听到周慧存说的那句“师妹”,不由得又抬眼看过去。 师妹?可刚才在办公室,他要是没听错,师姐好像是问她生意怎么样? 蒋思淮这时回过神,抗议道:“我身体好得很,能天天做几百个面包!” 姑婆一噎,周慧存很不厚道的笑了一声,拍拍蒋思淮的肩膀,然后就跟在梁槐景后面离开了病房。 他们俩一走,准确的说,是梁槐景一走,蒋思淮立刻就放松下来,整个人都自在多了,拉过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她看着姑婆,姑婆看着她,一时间俩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又好像都有话想说。 过了一会儿,蒋思淮才问:“给你带了滑肉汤,吃一点吗?” 姑婆可委屈了,“能吃吗?我都吃过午饭了。” 蒋思淮就想着安抚安抚她,点头道:“可以吃一点,我们分一下。” 姑婆这才高兴起来。 吃滑肉汤的时候,蒋思淮说:“要不你搬回去住吧?跟爷爷奶奶有个照应也好。” 以前姑婆是和蒋思淮他们一家住在一起的,那时候他们还没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家,是住在老城区一套四房两厅的房子里。 随着蒋思淮和哥哥蒋淮南越长越大,到了四五岁的时候必须要兄妹俩一人一个房间了,房间一下就不够用起来,姑婆就主动搬了出去。 再后来遇到合适的机会,蒋思淮的祖父母和父母拿出他们几乎全部的家当,在南江花园别墅那边买了一栋二手的独栋别墅,家里的房间一下就变成了六个。 但是姑婆却觉得现在的房子已经住习惯了,不肯再搬回去。 “我不要,你爷爷好多话,被他盯着我一点都不自由。” “你不要这么着急找借口嘛。”蒋思淮看她一眼,继续说,“最近我爸妈他们在商量请阿姨的事,我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再什么都自己做,就太累了,也很危险。” 姑婆点点头:“是这么说,主要是容易跌跤,老人骨头脆,跌一跤八成要住院,有的人跌了一跤以后就再也没站起来过。” 蒋思淮嗯了声,喝了口汤,继续道:“我现在就想到你了嘛,你回去住,我问问黄姐愿不愿意去我们家做工,愿意的话就给她涨工资,以后给你们三个做饭,反正你们仨都只能吃少油少盐少糖的饭菜。” 姑婆闻言沉默片刻,随后深深叹气:“做老人家好难喏。” 蒋思淮顿时气笑:“做年轻人也不容易啦,要看着你们这些不听话的老人家!” 姑婆听到这句话立刻不吭声,当做没听见,嘴巴一抿一抿的吃着汤。 最后蒋思淮收碗的时候,她才问:“你刚才说每个星期给我吃一块蛋糕的,记得吧?” “从下周才开始吃,把你的胰岛素用量调整好再说。”蒋思淮以为她现在就想吃,立刻转头警惕的看向她。 姑婆忙摆了一下手,笑眯眯的问:“我是想问问,你给的蛋糕有多大啊?” 哦,问这个啊,蒋思淮松了口气,掏出手机给她看图片,“就是这样的,杯子蛋糕,上面给你挤一朵奶油花怎么样?每周给你换不同口味的。” 顿了顿,又说:“马上就要到万圣节了,我们店里要上限定款的小蛋糕哦,你是想吃开心果口味的,还是想吃巧克力口味的?” 姑婆刚想说话,蒋思淮就不充:“不可以都要,你可以分好几个星期把一整个系列吃完哦。” 姑婆:“……” 她还笑嘻嘻的撒娇:“你看我对你好不啦?别人都是万圣节一过就吃不到了,我还能给你每周单独做一个呢!” 姑婆:“……” 蒋思淮还告诉她,有差不多十款限定新品这么多哦,她一周吃一种,吃完就可以吃圣诞节限定了。 “吃完圣诞节限定,就可以过年啦,吃完新年限定,就到春天啦,春天还有春天限定,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日子过得可有盼头啦?” 姑婆看着她,无语了一下,啧了声道:“我要是知道小时候给你玩面粉能给你今时今日拿捏我的机会,说什么我都不给你玩。” 蒋思淮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时候她很喜欢玩过家家,这个爱好很为难她大哥,大孩子,还是男孩子,对过家家没兴趣也很正常。 于是她就去找大人凑热闹,家里做面食的时候,包饺子包云吞做包子,特别是过年时要做炸货,她凑过去,大人为了哄住她,就给她揪一小团面团。 开始是当橡皮泥玩,后来开始对面团怎么会变成好吃的饺子云吞小汤包还有油角笑口枣感兴趣,姑婆和奶奶就抓着她的小手,教她包,然后做上记号,下锅煮熟炸熟后给她吃。 然后笑眯眯的问她:“我们阿稚自己做的,是不是特别好吃呀?” 小朋友得意洋洋,到处跟人家说:“今天的云吞/饺子是我做的哟,特别超级好吃!” 于是全家人都夸她,连哥哥都会特别捧场的吃掉一大碗。 这份被全家人呵护起来的爱好,在很多年后她不愿意进入临床时,给她提供了一片可以喘息的空间,也成了她安身立命的本事。 姑婆看着她笑得像朵花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的夸她:“我们阿稚好漂亮。” 已经二十六岁的蒋思淮,还像小时候那样,捧着脸甜滋滋的问:“是吗?” 然后又说:“姑婆也漂亮,姑婆要长命百岁。” 小时候过年或者做寿才说的吉祥话,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说得真心虔诚。 周慧存离开病房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坐梁槐景对面的住院总刘蕊就问她:“慧姐你买那么多面包干嘛?” “好吃呗。”周慧存打开袋子看了一下,哟了声,“还有块蛋糕,我没点这个啊,师妹也太客气了。” 又听到这声“师妹”,梁槐景就扭头看过去,有点好奇。 刘蕊也很好奇,问道:“师妹?哪个师妹,副业吗?” 现在不少同事都有副业,去地铁站摆摊卖烤肠的都有,挣钱嘛,不寒碜。 周慧存摇摇头:“那倒不是,她转行了,开店专职做面包。” 说着把一个白色的盒子跟两个面包拿出来,说:“这俩我拿回去给我女儿做早餐,剩下的你们尝尝吧,觉得好吃记得关照一下生意,都是自己人。” 说完把面包袋子递过去。 刘蕊接过去,把面包给大家分分,然后打量着袋子问:“店址就是上面印的这个?那很近啊,有没有外卖?” 梁槐景分到的是一块瑞士卷,坐旁边的隋渊拿到的跟他的一样,说是普洱茶瑞士卷。 一口咬下去,蛋糕体湿润绵软,混合着恰到好处的普洱茶香,给的奶油分量很足,而且能吃得出来质量很好,一口下去,冰冰凉凉不甜不腻,像是在吃一口浓缩的奶茶冰淇淋。 梁槐景眼睛一亮,抬头看向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白色纸袋,记下名字,准备搜索一下。 耳边刘蕊和周慧存还在聊天:“这可颂是好吃诶,看这酥皮,黄油的味道真香。” “是吧,我女儿就很喜欢她家的可颂,一次能吃俩,诶不行,我得再下个外卖单,送家里去。” “怎么不送到办公室来,咱们一起订呗?” “不行,师妹要是看到了,又会给我送蛋糕,一块十几二十几呢,便宜偶尔占一回还行,一天占两回可还行。” “等等,你说的师妹,不会是刚才来找你那个吧,25的家属?” 周慧存点头:“是啊,就是她。” 刘蕊一脸茫然:“怎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实习的时候待过我们科。”周慧存说完,又哦了声,“哦对,那时候你还没来,不认识她。” 说着转头看向梁槐景,摇了两下手里的蛋糕叉,道:“槐景应该认识的。” 梁槐景一愣,错愕的转头看向她,“……我认识的?” 第四章 听到周慧存忽然对自己说了一句,你应该认识她的,梁槐景不由得一阵错愕。 他对对方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小时前在外卖柜那里和对方撞到一起时的那一幕,然后就是刚才在病房,她和自己视线相碰时,她立刻撇开眼的样子。 居然真是认识的?那是不是……他以前得罪过对方,所以对方才讨厌他? 他忍不住皱起眉来,周慧存见他一副想不起来的样子,不由得失笑。 “你这也算是贵人多忘事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记得。”周慧存调侃他道。 梁槐景有点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好奇的问:“……所以她是?” “你刚毕业定科那一年,三月份的时候,你带过一个叫蒋思淮的实习生,记不记得?”周慧存问道,问完也不等他回答,就继续道,“当时小姑娘呢,基础知识不太扎实,心也不在临床上,一整个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你呢,第一次带学生,对她要求很高,刚来第一天就让人家写新收的首程。” “还每天都提问她问题,她被吓得有点躲着你走,老鼠见了猫似的。” 周慧存想起当时小姑娘瞪着一双圆眼战战兢兢跟在梁槐景身边的样子,就忍不住一阵好笑。 叹了口气,继续道:“然后有一天,你们新收了一个低钠血症的患者,你问她,这个病人低钠血症,你准备怎么诊断和治疗?” 梁槐景在她提到定科第一年的三月这个时间点的时候,就开始回忆当时的事。 再听她说他带的实习生,叫蒋思淮,很快就想了起来是谁。 顿时一愣,今天来的是那个小师妹吗? 应该是她,当时他只带了她一个,上级邢亦斌还开过玩笑,说他管学生管那么严,原来这就是独苗的待遇。 可是……感觉不太一样,蒋思淮的变化有点大,她以前是长头发的,扎个马尾,看起来乖巧得很,像涉世未深胆战心惊的小动物,哪有今天看着这么自在开朗,仿佛连眉眼都跳跃着轻快。 再加上也过了好几年,当时只相处过短短一个月,交流也不算多,他忘了对方也不奇怪。 周慧存见他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便笑道:“想起来了吧?那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次怎么骂人家的?” “……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有错,师姐你就别提了。”梁槐景一脸尴尬。 刘蕊听八卦听得正入神呢,闻言立刻道:“那不行,慧姐你快说,老梁怎么骂人家的?” 周慧存微微一笑,一把掀了梁槐景老底:“他当着全办公室上上下下的面说人家,临床思维一塌糊涂,不如回去种地,不要当什么医生了。” 刘蕊闻言顿时震惊的看向梁槐景。 和她一样反应的,还有其他几个同事,无一例外都是很年轻的后辈,有刚来不到三年的同事,也有规培生和实习生。 而隋渊和邢亦斌则是微微一笑,道:“确实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刘蕊便很好奇,因为在她跟其他年轻同事和学生眼里,梁槐景其实是个性情还算温和的人。 业务能力一流,跟他搭班很放心,几乎什么意外情况都能处理,他话也不多,偶尔提点学生几句,叫学生做事也不会觉得理所当然。 他对学生固然要求严格,但讲课或者开小灶的时候呢,讲解也都尽量细致,学生回答不上问题,他虽然会失望,但也不会凶人家。 大家私底下都觉得,他和他的老好人上级邢亦斌太像了,只是没人家那么爱开玩笑又松弛。 他好像总是绷着,自己特别努力,也希望带动别人一起努力,但是别人要是实在不行,他也不会怎么样。 可现在怎么听着……啊?他以前怎么这么凶啊? 梁槐景顿时赧然,想解释什么,周慧存就继续道:“你不知道,你说完人家,小姑娘当着大家的面没吭声,转头我去洗手间,就看见她对着墙角的垃圾桶掉眼泪。” “……不是吧?”刘蕊惊呼道。 梁槐景闻言一愣,错愕的看向周慧存,神色一秒变得忐忑:“……师姐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 “思淮不让我告诉你。”周慧存叹口气,解释道,“当时我都吓到了,赶紧把她带到休息室去,跟她说你就是急眼了才失态说那些刻薄话的,她做得很好了,还可以慢慢进步,当医生嘛,谁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独当一面的,你师兄那种属于是变态,咱们不跟他比。” 梁槐景一噎。 周慧存继续道:“结果她跟我说,她就是不想当医生,为什么爸爸妈妈不能这么想。” 顿了顿,她转头看向梁槐景,叹气道:“你也不用自责,你虽然骂得她难受,但她当时……情况应该是比较复杂,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是考上研了的,但是不想去读。” 梁槐景脱口问道:“为什么?” “说是不喜欢。”周慧存耸耸肩,“后来她父母应该是妥协了的,不然也不会拿钱给她去开店了。” 刘蕊听到这里忍不住啧了声,说了句:“那她爸妈还不错啊,也是,干什么不比当医生强啊,拿着卖大白菜的钱,操着卖药的心。” 又问梁槐景:“我刚才看到人家了,长得那么可爱,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不是我说,对着这么个甜妹,你是怎么骂得出来的啊?你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的吗?” 梁槐景闻言嘴角一抽,“……这是职场,我以为评价一个人的应该是工作能力强与弱,而不是漂不漂亮可不可爱。” 这下轮到刘蕊一噎,好家伙,立马占据道德制高点了属于是。 梁槐景扭头对周慧存解释自己当时这么做的原因:“她其实很聪明,做事能力也有,一开始收病人虽然有点手忙脚乱,但也渐渐做得不错,经常有病人和家属跟我反映,说我带的那个小同学人蛮好的,他们有什么不懂的问到她,她都很耐心很仔细的解释给他们,也很会安慰人,老人家见到她就觉得很喜欢。” “我当时就觉得,她其实是有能力做好的这份工作的,为什么这么不认真,每次晚上值班,书没看几页,一问三不知,捧着个手机跟值班护士聊娱乐八卦美食衣服倒是头头是道。” “来了个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病人,还发作了丹毒,叫了中医科的来会诊,其他人都跑去看了,她可倒好,在办公室里坐得稳稳当当,一动不动,完全没兴趣去看看。” 他说到这里也像周慧存刚才那样叹口气,“我不理解,我很生气,所以才忍不住骂她。” 大家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摇头失笑,怎么说呢,虽然觉得梁槐景把人家小姑娘骂哭了挺狠,可是站在他的角度去想,一个学生这样,又很难免恨铁不成钢,他只是把他的这种情绪发作出来了罢了。 梁槐景苦笑,想到后来他想跟她道歉,但看她已经很明显的躲着他走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实在怕他一开口,就会劝她认真点学习,对工作多上点心。 于是只好不让她做这么多事啦,甚至是放松对她的要求,想着大概她是对内分泌疾病没兴趣,也没关系,以后上班了会请会诊就行。 一直到她来找他签出科材料那天,他都没来得及跟她道歉,她走太快了。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她,随着时间流逝,他放下了这件事,也渐渐忘了她,唯一的改变,是他对学生的态度委婉温和了许多。 但是他没想到,时隔几年,他会突然再见到她,而这次,她是患者家属,是面包店的店主,似乎已经离临床很遥远。 梁槐景忽然觉得很不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骂了她,她才自暴自弃。 周慧存这时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老邢当时还说呢,你这是对独苗关注得太过了。” 邢亦斌坐周慧存的另一边,听到这句,就点点头,探头对梁槐景说:“所以后来有一段时间慧存就不给你分独苗了,至少两个,这样一个你不满意,还有另一个能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不然你们俩一个太失望一个太害怕,俩人都难受。” 当时正好是周慧存的住院总任期,她要负责把每个月来科室的新学生分派给每个带教。 梁槐景微微一愣,回忆起那段时间,确实是持续了好一阵,他带的学生少则两个,多则三个,周慧存和邢亦斌还时不时让他帮忙给自己的学生开小灶,后来隋波也加入进来。 他这才知道,当时还有这么多后续,不由得很不好意思,“原来你们……” 顿了顿,很真诚的道了声谢。 周慧存笑道:“我们是一个组的嘛,不管你哪方面的工作做不好,都会影响到团体嘛,互相帮忙,应该的啦。” 隋波拍拍他肩膀,开玩笑的活跃气氛:“要真想谢,请我们吃饭啊?” 梁槐景立刻就说好,但周慧存却说不行,苦笑道:“我们家那个小祖宗最近水逆,在幼儿园被人传染了诺如病毒,好家伙,幼儿园已经倒下好几个小孩,最近都停课了,不用上学,她好了以后天天跟皮猴似的。” 大家听了,先是关心小朋友身体怎么样,接着感慨小孩子在学校就是容易出问题,特别是换季的时候,感冒基本是一个传人俩。 刘蕊则是感慨了一句刚才听到的事,说果然每个新手刚上临床的时候都是问题一大堆的,连梁槐景这样的天之骄子都不能例外。 感慨完,又拿着手机凑过去问周慧存:“师妹店里那个面包好吃啊,快推荐一下,好家伙,二十多种,每一种我看着都好吃。” “蛋挞,要这个蛋挞王,特别好吃,酥皮很棒,蛋挞心特别嫩,不像葡式蛋挞表皮上面有这么漂亮的焦糖色,但是味道比她家葡式蛋挞好,还有这个菠萝包,你要是加黄油,味道就太棒了,送来要是冷了可以加热加热,可颂也好吃,这个奶油面包给的奶油特别多,还有这个蓝莓麦芬和香蕉麦芬,蛋糕都不错,蒙布朗在现在这个季节就很应景……” 听着周慧存说得头头是道,刘蕊很苦恼:“我就一张嘴,也不能都点啊。” 梁槐景这时就说:“那我请大家吃蛋挞吧?” 这个好,再没人跟他客气,刘蕊立刻数人头,下了蛋挞的订单。 刚下好单,治疗组的老大徐萍就出现在门口,叫梁槐景:“槐景你还有几个病人?” “现在是八个。”梁槐景回答道。 徐主任问他有没有出院的,他说明天有一个。 “那你跟我来,收一个vvip的病人。”徐主任点头道。 周慧存他们一听,立刻往椅背上一靠,一副要敬而远之的姿态。 干这行的都懂,vip都未必好伺候,vvip,那得是多大的佬啊,还是让梁槐景去吧,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 梁槐景跟着徐主任出了办公室,才知道病人是首都过来容城考察的一位老首长,中途突然很不舒服,来医院就诊一查,血糖17mml/L,协调了一下工作进程,决定先住几天院。 秘书已经在病房了,他们也要赶紧过去等着。 去病房的路上,梁槐景竟然又碰见了蒋思淮,她站在病房门口说话:“你乖乖听话哈,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转头看见梁槐景和徐主任,以前查房的时候被这两位联手提问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她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贴墙站好。 如临大敌的姿态让路过本来想跟她打声招呼的梁槐景怎么都张不开这个嘴。 第五章(改bug) “耶?老董你回来啦,怎么现在才吃饭?” 这是下午三点的容城妇幼保健院的产科医生休息室。 进来接水的医生见到桌边坐了个穿着蓝色洗手服,正从微波炉里端出饭盒的人,忙打了声招呼。 董姜莉笑起来,皱纹在眼角堆叠起来,讲话语气温柔和缓:“也不是,是我家那个祖宗让人送来的汤,这不中午饭没上来吗,拖到现在才有时间喝,赶紧喝了,不然回头她问我什么味道我说不上来,她又要不高兴。” 她生得中等身材,鹅蛋脸上五官柔和,一双圆润的杏眼格外明亮,笑起来时格外温和慈爱。 同事闻言笑着夸了句:“还是你家那个好啊,多贴心,煮个汤还惦记着给你送过来,不像我家那个皇帝啊,别说主动煮饭了,要是我没回去,他宁可吃泡面,都不愿意用浓汤宝煮个汤喝一口热乎的。” “泡面也是热的嘛。”董姜莉笑眯眯,“都有泡面了还煮汤,吃不完怎么办,他想吃什么你就让他吃好了。” 同事把水杯盖子一盖,冲她竖大拇指,“还是老董您涵养好,我不行,我看了要气死。” 董姜莉失笑摇头:“你别调侃我了,不记得两三年前我焦头烂额的时候了?” 都已经是二十年的老同事了,天天在一处工作,跟彼此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跟老公在一块儿的时间还多,谁还不知道谁家的情况呀。 对方闻言就关切的问道:“你家蒋思淮现在还行吧?大前年那回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还行吧。”董姜莉点点头,“过得也挺好的,她爱干的事能让她混到口饭吃,我跟老蒋已经很满足了,再不行,还给她多留了一套房,房租也能当个低保。” 同事长叹一口气:“都说年轻人艰难,他们的父母也很艰难啊,这把岁数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但又还不能退休,还要操心孩子的房子车子孩子,唉。” 说完就端着水杯离开了休息室。 董姜莉看着她的背影,失笑的摇摇头,又觉得自家两个孩子其实都还好,起码都已经能自立,没什么需要她和丈夫操心的地方。 除了三年前蒋思淮闹着不肯去读研究生不肯干临床那回。 她爬上窗台冲他们喊“你们再逼我我就去死”的那一幕,一度成为她的噩梦。 好像任由她选择自己想走的人生道路的这两三年,渐渐好起来的不仅是她的生活,还有当父母的情绪。 董姜莉对蒋思淮的选择,也从一开始的“算啦她不想就不想吧”,变成了“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也很好”,人生从来不是只有一种可能,医学世家的孩子不是一定要从医的。 你看,要不是她选择了离开临床,她又怎么会有汤喝嘛。 “主任回来了吗?”办公室里有人问道,“我好像看到她了。” 刚才在休息室跟董姜莉闲话的同事道:“在休息室吃午饭呢。” 同事哦了声,拿着病历夹就出去找董姜莉了。 另一个同事疑惑道:“怎么主任现在才吃饭?今天的手术很多吗?” “说是她女儿送过来的汤,一定要喝完,不然小姑娘要不高兴的。” “哇,主任的女儿这么贴心啊?诶,还有时间给主任送汤,是还在读书?”有刚来科室没几天的年轻同事问道。 “都工作好几年了,你多大?” “嗯……二十七,还差点,没到生日呢,不算,还是二十六!” 有老资历的医生就说:“那你应该跟主任她女儿一年的,要不是主任她女儿不肯读研,说不定你们还是同年的同事呢。” 年轻同事听了便笑道:“那是在社区?现在社区医院也挺好的。” “哪里啊,转行啦,开了个面包店,天天悠哉悠哉,哎呀,我们听了都羡慕。” 又有人说:“我们主任啊,就是惯孩子,妥妥慈母心肠,女儿要什么她就给什么,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要我说,当初就该逼一下,熬过三年研究生,进了医院不比在外面做生意强?现在这经济形势,也就有编制的能旱涝保收。” 之前在休息室跟董姜莉问起蒋思淮的那位医生闻言,就替董姜莉辩解:“不一样的,人家姑娘当时都抑郁了,再逼她,万一她跳楼了怎么办?再说了,家里又不是没条件,孩子想做什么不行?她的容错率比一般人是要高些的。” 那位同事仍旧持反对意见:“反正我就是觉得主任太惯孩子了,我儿子过两年也得考研,到时候要敢跟我来这么一出,我打断他的腿,我得向及院长学习,看看人家及院长的儿子,年纪轻轻才三十,都博士毕业好几年了,瞧瞧多出息。” 她提到了副院长及韵,立刻就有同事说起旧事,说前些年竞选副院长的时候,及韵和董姜莉本来资历相当,但就是因为董姜莉为人处世的手段太柔和,不及及韵的雷厉风行,才以一票只差落选,云云。 又说因此她们俩人结下了梁子,“好像是真的,我还见过及院长不肯跟主任讲话的样子呢。” 将当时的场面形容得仿佛亲眼所见。 有些老资历的同事对这个说法表现出嗤之以鼻的态度,说:“你们知道什么,及院长跟我们主任是师姐妹,一家出来的,别管及院长怎么表现,人家私底下情分不一样,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时间就在这样的议论声里一点点向午后推移。 回到店里,在后厨混着牛奶、芝士跟炼乳味道的烘烤香气里,蒋思淮那颗被死去的回忆攻击得砰砰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平复,最后回归安宁。 太吓人了,居然碰见了梁槐景,不仅见到他,还见到了徐主任,别说,病房走廊上见到他俩的时候,她差点就想跟上去查房。 真是该死的血脉压制:) 那都是什么人啊?那是魔头啊!她都毕业这么久了,偶尔做梦都还会梦到当时被梁槐景提问的场景,每次醒了都会觉得心扑通扑通狂跳,小鹿乱撞一般。 纯粹就是被吓的,小鹿都被吓死了。 蒋思淮在心里一顿吐槽,又赶紧拍拍心口安慰自己。 不要怕,蒋思淮,你已经离开临床了,那些死亡、痛苦、背叛,和上级的责备,无法帮助他人的无助,都不会再成为你的噩梦和困扰。 “你再也不用担心那些生命太过烫手,而你完全接不住。” 她安抚完自己,深吸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收拾好情绪,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干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要做的……刚想到这里,手机响了,接起来一听,是工厂,说她定做的打包盒已经发出,让她记得签收。 蒋思淮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事了。 她有一款特别喜欢的意式焦糖布丁,原配方来自于日本的米其林三星大厨,但是她试过以后觉得太甜了,几经调整糖和奶的用量,才定下觉得合适的材料配比。 但是当她提出要在店里上架这款布丁时,唐秋燕问她:“怎么打包?就用平时打包切件那个白色盒子吗,有焦糖的话,用那个盒子装好像有点……cheap?” 最后一个单词她还是用的TVB剧里那种很嫌弃的语气说出来的。 蒋思淮:“……” 只好将新品上架的事暂时放到一边,先解决打包盒的问题。 “小叶,你来。”她走到厨房门口,探头出去叫叶沛泽。 叶沛泽正在给客人打包,闻声回头看过去,冲她笑眯眯的点点头。 然后加快速度,把手里的面包打包好递给客人,然后拍拍唐秋燕的肩膀,冲她做了个要去后厨的手势。 唐秋燕点点头,“行,你去吧,这儿我应付得来,忙不过来会叫你们的。” 看叶沛泽走了,一位每天都来买面包的街坊阿姨就小声跟唐秋燕说:“小叶真是可惜了,要是他会说话该多好,他这样对象都不好找。” 叶沛泽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有一边的耳朵听力也不太好,一直戴着助听器。 助听器还是蒋思淮带他去配的,出钱的是蒋思淮的爸爸。 当时店刚开没多久,唐秋燕和他们也不熟,见蒋思淮请了个残疾人,以为是她做好人好事,帮街道解决残疾人再就业问题呢。 后来才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叶沛泽有个姐姐叶允南,是蒋思淮父亲的学生,她父亲蒋兆廷是省医院的副院长,也是一名心血管内科学方面的专家,学生叶允南是他的在读博士,据说专业水准是同龄人中的翘楚。 她家在小城,父亲也是医生,开了个小小的私人诊所,帮附近的居民打个针量个血压开点感冒药退烧药之类,叶沛泽两岁的时候不知道被谁丢在在诊所门口,还天生就是哑巴。 叶家人送他去派出所,见小孩被吓坏了,就跟民警商量先帮忙照顾,到后来要把他送福利院去时,情分都处出来了。 有熟悉的邻居劝他们收养,这样就不用担心叶允南一个女孩以后会被吃绝户,还能多个人多个帮手,叶允南父母心善,可又不符合收养标准。 叶允南也不知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反正最后这个小孩就成了她伯父名下的孩子,但是管她父母叫爸妈。 叶沛泽在叶家一路平安长大,在家附近的城市读了个普普通通的二本,毕业后亲生父母来了,说他是小时候被奶奶带出来丢掉的,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要认儿子。 当然没成功,叶家爷爷做主,让叶沛泽到容城来投奔大孙女。来了容城后出去找工作,没什么合适的,残疾人在这事上确实比较困难。 恰好当时蒋兆廷和妻子董姜莉为了解决女儿的工作,决定拿三十万给她开店,给了钱的,说话相当硬气,直接提要求,你帮我学生的弟弟解决就业,我们就给你钱。 蒋思淮当时:“……”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但不管怎么说,叶沛泽还是来了,先是成为店里的服务员,和唐秋燕搭档,负责打包和收银。 后来蒋思淮忙不过来,又有无理取闹的客人骂他死哑巴,蒋思淮就把他调进后厨跟自己学烘焙。 渐渐他就身兼两职,每天过来先帮蒋思淮做面包烤蛋糕,忙完了就到前面去帮忙接待客人。 完全一个人当两个人用,贼能吃苦,干活贼利索。 蒋思淮这时又觉得,看来爸爸还是亲生的,爱他。 叶沛泽进了厨房,手撑在操作台上,歪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蒋思淮。 意思是问她叫自己进来有什么事。 蒋思淮递过去一张纸,一边准备材料一边说:“咱们店里焦糖布丁的配方,你背一下,这两天试做几次,等打包盒到了,我们就上新品。” 数数盒子快递送达的时间,应该是他们准备上万圣节限定的日子,正好可以一起。 叶沛泽听了,连忙把那张轻飘飘的纸拾起来,觉得沉甸甸的。 是信任的重量,他想。 他念了几遍就说已经背下了,蒋思淮就说:“那我来抽查一下你。” 然后把配方里都有什么材料,用量是多少,顺序步骤是什么,打乱顺序拎出来问他。 问着问着她就突然一顿,哇靠,我这抽查的样子,好像那个谁啊! 第六章 厨房里,蒋思淮在教叶沛泽做这道即将上新的意式焦糖布丁,耐心的传授着诀窍。 毕竟很多时候,甜品好吃的秘诀不在食谱精准的材料和配比上,而在于烘焙师的操作细节里。 “熬焦糖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搅拌它,否则会反沙变白。”蒋思淮把炉灶上的火调小,提醒他,“耐心等它开始变色就好。” 她把锅拿起来轻轻一转,让叶沛泽看糖浆的浅琥珀色。 “喏,锅底挂了一层薄薄的糖浆了,看到吧?” 叶沛泽点头,她继续道:“颜色再深一点,就可以关火加水了,加热水。” 热水进锅,糖浆的热量开始下降,呲呲啦啦的声音慢慢减弱直至消失,气泡散尽,糖浆红亮的颜色映入眼帘。 然后倒进布丁杯里,放在一旁等它自然晾凉。 蒋思淮一边准备布丁液,一边给他讲自己在原食谱上做了什么改动,“糖和蛋的用量都减少了,按照原食谱放四五个蛋,味道有点腥,减少蛋之后就没问题了,所以淡奶油的用量我加大了,不然不好凝固。” 店里有常用的淡奶油品牌,乳脂含量比较高,换个乳脂含量低一点的淡奶油,也有可能成品不同。 “布丁液过不过筛我觉得问题不大,不过为了卖相好看,我们还是得过筛。” 过筛两遍,倒进布丁杯里时,还要用更细的筛滤进去,所以其实是过筛了三遍。 布丁放进烤箱水浴加热,出炉后还要放进冰箱冷藏三个小时以上。 等终于能品尝到口感细腻味道香甜的布丁,时间已经到了傍晚六点,店里的面包已经基本清空,唐秋燕在把剩下的面包都打包,塞进袋子里做成面包盲盒,等外卖小哥来取件。 “来吃布丁咯。”蒋思淮端着盘子从后厨出来。 给唐秋燕和叶沛泽一人分了一份,蒋思淮又端着一份去叫隔壁的袁景:“先吃个布丁休息一下嘛。” 袁景忙着做单,让她先把东西放下,然后问道:“姑婆没事吧?” “……一般般。”蒋思淮斟酌了一下说辞,回答道。 接着又吐槽:“老小孩老小孩,以前小的时候她哄我,现在轮到我哄她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袁景哈哈大笑,调侃道:“不然呢,不然生孩子是为什么呢?当然是为了小时候逗着玩,老了还逗他玩啊。” 蒋思淮撇撇嘴,说:“你最近都忙好晚,阿绍有没有来接你啊?” 李绍是袁景的男朋友,在区交警支队工作。 袁景点头道:“来的,放心吧。” 蒋思淮说了句那就好,也不扰她工作,放下布丁就回去了。 叶沛泽和唐秋燕已经把布丁吃得差不多,蒋思淮回来后,问他们:“觉得这个布丁怎么样?能卖得动吧?” 价格是早就定好了的。不能太高,太高了会让客人望而却步,也不能太便宜,因为一来里面用到了奶油奶酪和淡奶油,成本在那里,二来太便宜的话客人很难相信他们用的是真的动物奶油,同样会望而却步。 唐秋燕点头,说:“比我带我女儿去餐厅吃的那种三四十块一个的还要好吃。” 蒋思淮笑起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这样我就放心啦。” 她一边吃着自己那份布丁,一边看唐秋燕他们开始盘点,听唐秋燕说还剩几盒没送出去的边角料,问她怎么处理。 做烘焙的店里,面包蛋糕的边角料是不少的,他们自己也吃不完,所以会装成一盒盒的赠品,上架到外卖程序上,有想要的客人可以拍一盒,当然,是随单赠送的。 但偶尔会有剩的,一般处理方式是扔掉,这是烘焙店,甚至是商场的烘焙区最常用的做法,非常浪费,但省去很多麻烦。 之所以不免费送人,一来是店里每天都上架面包盲盒,盲盒的价格就是正常价格的五折甚至更低,二来如果送人,人家吃出问题,甚至有的人坏心眼,故意领了免费面包后以吃坏肚子来讹他们,就会平白惹晦气。 这都是同行们踩过的坑,蒋思淮宁可浪费一点,也不想吃这个亏。 好在现在的面包盲盒有不少客人喜欢,有些面包自己平时是不会买的,如果在盲盒里看到,尝了以后发现喜欢,那就是大惊喜,发现不喜欢也没关系,反正很便宜。 可是边角料就没办法了,剩得太多就只能该扔就扔,剩几盒的话,“我拿一盒回去明天吃早餐,你们要吗?不要待会儿就扔了,或者看你们认识谁要吧,处理掉。” 唐秋燕应了声好,和叶沛泽一起打扫卫生,还不停探头往外看,“拿外卖的怎么还没来?” 蒋思淮疑惑:“怎么回事?” “有一单蛋挞王的,客人订了四十个,备注要傍晚六点左右送,可是骑手还没来,这都六点零五分了。” 蛋挞王店里卖六块一个,一单就两百四。 “塞几个曲奇饼干之类的小赠品当赔礼。”蒋思淮道,接着又好奇,“送去哪儿的?不远的话我开车去一趟呗。” 一旁叶沛泽就把手机伸过来给她们看,备忘录上写着:“送到容医大一附院住院部。” 蒋思淮一听这个地址当场就想反悔,特么的她刚从那儿回来,不想再去了! 可是唐秋燕按她说的,把几个曲奇饼干塞进袋子里,并且把袋子递了过来,还说:“快去吧,不然太迟了客人要差评的。” 蒋思淮:“……” 蒋思淮最后是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出的门,谁叫她嘴快呢! 也没细看客人的名字,她接了东西就走。 到了住院部楼下,把东西塞进柜子里,发取件信息给客人。 这时才看到客人姓梁,她不由得一顿,不会是……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医院又不止梁槐景一个姓梁的! 梁槐景在办公室下好蛋挞的单,备注好配送时间,就跟着徐主任去接一位vvip的病人,是从京市来容公干的首长。 徐主任在场,用不着他都说什么,只需要把自己的分内事做好就行。 降血压,拉心电图,准备好要签字的材料,然后听徐主任解释糖尿病的诊断标准,和糖尿病的危害,以及糖尿病的治疗目的。 首长听得很仔细,他身边跟着的秘书不停的记录着徐主任说的各种注意事项,主要是调整生活方式的。 提到用药,徐主任说:“得先给您用上胰岛素,快速将血糖降下来,然后再换成口服药,您看怎么样?” 首长显然已经了解过一些糖尿病方面的信息,问道:“徐主任,你说的口服药,是二甲双胍吗?我听说它是指南推荐的首选用药。” 徐主任笑道:“二甲双胍确实是糖尿病治疗的一线用药,效果很好,也很安全,我们很多患者都吃的是这个,但是您不能吃。” 首长一愣:“为什么?” “因为您有慢性胃病啊,刚才张秘书还说,您每年都要做胃镜检查。”徐主任解释道。 梁槐景低头看一眼自己手里记录关键信息的纸条,确实有这条信息。 “每个药都可能有副作用,二甲双胍的不良反应主要出现在胃肠道,有部分患者在服用二甲双胍后会出现腹痛、腹泻、腹胀、恶心、呕吐和食欲不振等消化道症状,所以您这样有胃肠道疾病的糖尿病患者,是要谨慎服用的。” 首长恍然大悟,饶有兴致的问道:“那我要吃的话,得吃什么才好?” “阿卡波糖或者格列美脲,具体还要看您接下来几天的血糖情况,如果您愿意打胰岛素呢,现在也有一周只打一次的司美格鲁肽,具体用药我们还可以再协商,以不影响您的工作和生活质量为主来考虑。” 这边沟通完病情,签字的时候是首长自己签的,徐主任趁机介绍梁槐景,“这是小梁,您在院的时候,有什么想了解的需要的,都可以找他。” “哦,是我的管床医生。”首长笑眯眯的看一眼梁槐景的胸牌,“好啊,小梁医生年轻有为,徐主任你后继有人啊。” 徐主任笑道:“他可是我们邱院长的得意门生,我可不敢跟邱院长抢人。” 话音刚落,病房门就敲响了,秘书去开门,进来的是医院的几位院长和主任,内分泌的科主任、梁槐景的导师邱鸣鹤就在其中。 这边终于可以结束,是邱主任他们来了十几分钟以后,梁槐景最后一个走出病房,小心的带上房门。 走廊里静得出奇。 回到办公室,周慧存和刘蕊他们凑过来打听:“什么级别的vvip?” 梁槐景报了个名字,隋波啧了声:“我只在电视新闻上见过他。” 梁槐景笑了一下:“你想见?那……” “不不不,这是徐主任交给你的病人。”隋波立刻摇头,“领导来养病,得心情好病才好得快,你比较秀色可餐。” 梁槐景摇头失笑,听见手机响,他点的外卖送来了。 立刻就要转身下楼,被刘蕊叫住,让他帮忙拿一下晚饭上来。 “你取件码发我。”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办公室门外。 蒋思淮在楼下,发完信息后又看到新的未读信息,是一个熟客要订生日蛋糕,她就站在柜子前和对方沟通起来。 梁槐景下楼走到外卖柜时,就恰好见到她正在低头看手机的样子,太好认了,梨花头和空气刘海,侧脸看上去格外乖巧,正笑眯眯的翘着嘴角。 他便打了声招呼:“师妹晚上好,怎么还是你来送?” 蒋思淮听见他的声音,有些茫然的抬起头,觉得这声音太熟了,像是刻在灵魂深处的那种熟悉。 不对啊,怎么会听到这个声音,做梦的吧…… 可是定睛一看,我靠!这是什么冤家路窄现场! 她当场就……眼睛转了转,立刻果断当做没听见,低头看着手机,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抬腿就走。 梁槐景:“……” 他看着她的表情从略微茫然,到眼睛倏地睁大,瞳孔紧缩,就知道她记起自己了。 但……你跑什么啊?我就是打个招呼!你跑什么! 梁槐景提着东西,一路无语的回到办公室,意识到自己被嫌弃了个彻底,是那种他都不好意思告诉别人的感觉。 不过,蒋思淮店里的蛋挞烘焙得相当好,松脆的挞皮,入口即化,满口都是蛋香,果然不负蛋挞王之名。 梁槐景一边吃,一边考虑是不是下班后再去店里打包一份,可一想到她对自己避如蛇蝎的态度…… 算了算了,他怕她不肯卖给他。 就是刚才装作没听见他喊她,恨不得肋生双翅的样子,还挺好笑的。 蒋思淮几乎是一路落荒而逃的回到店里,钻进后厨惊魂未定的直灌热水。 流年不利流年不利,看来是时候去拜拜了。 一直到傍晚打烊,蒋思淮才觉得自己好多了,又在心里骂了梁槐景一句:“下次我要刀了你!” 她气呼呼的锁好门,从店门往左,经过步行街的路口,再往前走一段路,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继续左转,很快就会到她家。 路上见到有人卖糖炒板栗,她停下来买了半斤,接着在旁边的花店买了几支向日葵和尤加利,老板娘还送给她一支多头玫瑰。 花用报纸包着,她抱在怀里,一边慢吞吞的走,一边剥着栗子壳。 花好看,栗子也好吃,她的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再往前一点,是一家小小的宠物门诊,她推门进去,店主就是宠物医生,笑着跟她打招呼:“收工啦?” “是啊。”她笑着点头,问道,“我们家豆豆是不是该续费啦?” 这里提供宠物寄养服务,一般是家长要出远门才会把毛孩子送过来,蒋思淮家的豆豆应该是唯一的例外,它几乎天天都来。 每天早上蒋思淮去店里,顺路把它送来,晚上收工再把它接回去,她早出晚归,狗狗也早出晚归,美名其曰小狗也需要社交。 其实是她觉得,人都要认识医生朋友,方便有需要的时候咨询和请对方帮忙,动物也需要啊。 刚续完费,店里的帮工就牵着一只胖乎乎的柯基犬出来,小狗见到她立马就往上扑。 蒋思淮接过狗绳,跟医生道了声明天见,就牵着豆豆出门。 第七章 梁槐景结束工作从单位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 马路上车流如织,路灯格外明亮,微凉的空气从开着一半的车窗涌进来。 天空上挂着一道峨眉月,弯弯的,梁槐景记得小时候上学,说峨眉月的外观像一把镰刀。 可是很奇怪,他今天看着,却想起了蒋思淮的眼睛,她跟周慧存说话时笑起来,眼睛就会变得弯起来。 已经几年没见过,几乎已经忘光了的人,今天忽然见到,再被人提醒旧事,便在脑海里变得清晰鲜活起来。 梁槐景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 他开着车,小心的往外寻找,想看看蒋思淮那家店在哪里。 很快就找到了,在一家炸鸡店旁边,卷帘门是拉下来的,早就打了烊。 他居然松了口气,呐,不是我不想吃蛋挞,不是我不想帮衬师妹生意,是店已经关了。 更不是因为被赶出来,所以没买到的! 既然蛋挞买不成了,他便准备提高车速,毕竟时间已经不早。 可是视线往路边一扫,就看见了蒋思淮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长袖外套,怀里抱着一束花,还牵着一条小狗,正小碎步的跟它赛跑,笑得格外开心。 路灯光落在她身上,氤氲出几分暖色,好像又被她脸上的笑衬得有点黯淡。 梁槐景再一次忍不住想起她实习时的模样,战兢谨慎到甚至有些畏缩,每天都像是紧绷的弦,又好像打不起精神般淡漠,远不如现在的快乐。 隔着一整个绿化带,树木遮挡住视线,他却能如此清晰的看到她浑身洋溢的轻松惬意的气息。 大概……在医院上班的日子对她来说,实在太难过了吧。 要做不擅长不喜欢的事,还要被上级责骂丢脸,换了谁都不会快乐的。 梁槐景叹了口气,提高车速飞快的从蒋思淮身边走过。 到了前面的红绿灯路口,他停下来等红灯,透过后视镜,看见她牵着一条小柯基犬在路口左拐,走向另一条路。 梁槐景忽然觉得,这很像他和蒋思淮所有的交集。 有一个交点,曾经同行过很短很短的一小段路,然后路口走向不同的世界。 手机这时响了起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一个“及”字。 来电的是他的母亲大人,及韵及大院长。 这时恰好绿灯亮了,他便没接,电话响了几声就安静下来,但他知道,他必须尽快给及韵回电话或者信息。 否则就会被认为是态度不端正,很可能招致她的上纲上线,责怪他做人没礼貌。 过了红绿灯,他靠边停车,叹了口气,把电话回拨过去,赶在及韵开口之前,就解释道:“刚才在等红绿灯,刚好绿灯亮了。” 电话那头果然沉默了几秒,然后才是哦的一声。 梁槐景在这边耸了耸肩,内心竟然觉得有点想笑。 真是难得能噎到她,从小他就盼着长大,就是因为知道只有长大了才能离开家,逃开被她高压管制要这样要那样的日子。 但是毕竟是亲妈,他不能把这种想法表现出来,甚至还要装作没听出来她被自己噎住了,体贴的问:“这么晚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及韵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周末回家吃饭吗?下周就是重阳节了。” 梁槐景从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盒里拿出本日历,看了一眼,发现下周一就是重阳节。 于是应了声好:“周六还是周日?” 及韵立刻回过味儿来,他整个周末都有空。 “周六吧。”她说,“刚好你爸爸跟你易叔叔也很久没聚了,说打算请他们家吃饭,来个家庭聚会,你觉得怎么样?” 梁槐景平时不太关心父母都跟谁来往,只觉得这个姓好像是有点熟悉,但什么家庭聚会,以前有过吗? 他忍不住眉头一挑,问道:“他们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跟我差不多大?” “那倒不是。”及韵道,“比你小好几岁,今年才大学毕业。” 梁槐景顿时就气笑了:“这有什么区别?突然想起来周末值班,重阳节……赶不上就算了吧。” 及韵立刻不满:“你刚才明明说周六周日都可以。” “刚才记错了。”梁槐景很淡定的回答道。 及韵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表示对相亲这件事的抗拒,不由得生气:“你信不信我打电话给你们主任,我只要一问,就能知道你所有的排班。” 梁槐景嗯了声:“信,我怎么会不信。” 读大学以前,她知道他班主任和每一个科任老师的联系方式,家校互联嘛,读大学以后,他就在容医大,及韵那时已经当了好多年的科室主任,是学科带头人,学校里遍地是她的熟人,她仍然能随时掌握他的行踪。 至于他的老师邱鸣鹤,是她的大学同学。 梁槐景当然相信她能做到她说的这句话,因为在很多年里,之少在他搬出家之前,她都是这样做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笑了一下,问她:“我是准备给同事代班的,主任还不知道,需要我给你我同事的电话号码,你亲自去验证一下怎么样,及院长?” 浓重的讽刺和不满透过电话,向及韵猛扑过去。 她下意识想批评他不懂体谅父母的苦心,可是想到已经两三个月没见过他,又忍不住服了软。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解释道,“妈妈不是想逼你,是觉得你已经三十岁了,书念完,工作也步入正轨,该考虑个人问题了,你说是不是?相亲只是一个认识新朋友的途径,见一面,合适就在一起,不合适就当朋友,何乐而不为呢?” 她劝梁槐景:“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你爸管太多,但我觉得你没必要因为我们就抗拒这件事,除非你以后决定独身,否则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说实话,及韵和丈夫是有些担心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儿子和哪个女同学女同事有过绯闻,这次与其说是催他相亲结婚,不如说是对他的一次试探。 但梁槐景明显和母亲毫无默契,直接一口拒绝:“不需要,以后的事不敢说,但我确实现在没有成家的想法,至于对方是谁……我觉得缘分到的时候她就来了。” “至于你,我觉得你应该操心的是工作,是你的课题,你的下属,你的学生。” 说完不等及韵开口,他又立刻说:“我车在路边不能停太久,就这样吧,有事改天再说。” 至于重阳节吃饭,当然就不了了之了。 及韵听到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忍不住摇头叹气,在心里抱怨,孩子长大了有什么好,越来越不听话。 她收起手机,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关掉电脑,起身关灯,离开了办公室。 “及院长,现在才下班啊?”刚进电梯,就有同事笑着问道。 她也笑着应了声是,然后听到站在后面角落里的董姜莉在讲电话,声音很慈爱很愉快:“吃完啦,你做的什么我没有吃完?你小时候做的脏脏的汤圆我都闭着眼睛吃完了好吧。” 及韵听到刚才和她打招呼的同事忍不住乐了一下,也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呢…… 董姜莉也看见她了,冲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继续讲电话:“明天我给你送米去啊?外婆家那边的三舅公家寄了今年的新米过来……啊,为什么送米啊,就是你三舅公的孙子,就是你表哥表嫂,之前流过一次产之后一直没再怀,做了好多检查,全都发给我看,跟我说让我帮忙看看能不能吃点什么药可以快点怀孕。” “我一看检查结果没问题,小夫妻一直没怀孕,跟体重、压力、睡眠都有关系,但是我要这么说他们肯定不满意,所以我就买了几瓶备孕维生素寄回去给他们,让他们每天都要按时吃,还有几本讲怀孕和养孩子的书,让他们少玩手机少熬夜、少吃烧烤少去浪,不要抽烟喝酒,再每天跑步半小时,你猜怎么着,上个月底一查,怀上啦!” 所以新米其实就是谢礼。 她又说:“不只是怀孕跟这些因素有关,健康也是哦,阿稚你不要太忙,家里又不缺你这份钱,知道没有?” 听蒋思淮说知道了,她接着问:“我看科里有学生换了新手机,颜色怪好看,你要不要换啊,妈妈给你买?平板呢,要不要换新的?” 蒋思淮还是说不用,她就又关心了好几句,这才笑眯眯的挂了电话。 同事看她电话挂了,才笑着问道:“老董你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几年前董姜莉的女儿要大学毕业的时候,忽然间说抑郁了,她到处找人打听哪个心理医生靠谱的事,同事可还有印象呢。 “好着呢。”董姜莉笑着回答道。 可她家孩子放弃已经考上的研究生名额,在单位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及韵就忍不住说:“好?我看你再这么惯下去,以后她有的是苦头吃。” 研究生都说放弃就放弃,小孩子不懂事,不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大人还能不懂吗? 有时候学历高一点,选择就会多一点,当父母的竟然任由她自己做决定,现在了还觉得好,及韵不敢想要是梁槐景当初这么不听话,她得有多崩溃。 董姜莉的教育理念恰好是跟她截然相反的,“小孩子有小孩子喜欢的路要走,吃苦头那是不可避免的,差不多就行了,我又不盼着她能有多大成就,能有口饭吃就行。” 及韵哼了声,觉得跟她没法说。 明明有条件可以做得更好,却完全浪费资源,这种情况除非孩子有智力问题,否则父母的教育方式问题很大。 而董姜莉却觉得,她是拿她博士儿子当标准来比较她家蒋思淮,这能一样吗,就不能是你家孩子卷得太突出?我家孩子只是普通人啊,怎么,这个世界不允许普通人活着啦? 她哼了声,说:“师姐你是不是嫉妒我?嫉妒我跟我女儿要好,你跟你儿子不好?嫉妒我女儿这么贴心,煮个汤还让人给我送来?” 及韵一噎,瞬间又想起梁槐景拒绝相亲的事,顿时脸色一黑。 刚好电梯到了负一楼,门一开,她就一马当先的出了电梯,有点气冲冲的走了。 董姜莉和另一个同事一起慢慢的走着,同事有些担心的小声问道:“老董,你这样……及院长不会给你穿小鞋吧?” 董姜莉笑了一下,“能问出这个问题,看来你对及韵还不够了解。” 她们上学时就共事,这二三十年她又不是没噎过她,要穿小鞋早就穿了。 蒋思淮和父母的感情很亲密,以前虽然名下有父母准备的房子,但她一直住在家里,没想过搬出来。 可是店开在步行街,距离家实在是远,父母也不愿意她每天花四个小时在来回路上,这才搬了出来自己住。 也有两周没见了,知道今天妈妈要来给自己送米,蒋思淮一整天都很高兴,笑眯眯的,还时不时哼着歌。 心情好到遇到嫌弃她店里蛋糕贵的客人,都能笑眯眯的说:“阿姨,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用料很好的,奶油黄油都是好货,纯动物奶油小朋友吃了都没坏处的,我们有切下来的蛋糕边,你不嫌弃的话尝一尝啊?觉得好吃再决定买不买。” 伸手不打笑脸人,客人最后还是买了一盒瑞士卷。 唐秋燕就逗她:“以后要是生意不好,你就出来笑笑,哄哄人,怎么样?” 蒋思淮哼了声:“我是卖蛋糕的,又不是卖笑的,不像话!” 一面说,一面拿过外卖单子帮忙打包。 拿着单子,端着托盘,往盘子里夹客人点的面包。 “蛋挞王四个,法式布甸……耶?没有法式布甸啦?”蒋思淮看了一下,只剩开心果布甸了。 唐秋燕闻言说是啊,“最后一个法式布甸被刚才的客人买走了,怎么,外卖有人点这个吗?” “没事,我打电话问问客人要不要换一款。”蒋思淮把柜门拉上,过来打电话。 按照外卖单上的电话拨过去,等待接通的时候,她仔细看了一下地址。 又是一附院的单子。客人又姓梁。 蒋思淮一顿,下意识想挂电话,讲真,她现在对这个姓有点PTSD。 但电话已经被接了起来,她只好说话:“梁先生您好,这边是小蒋的店,您刚才在我们这儿下了一单外卖。” 那边似乎沉默了几秒,才嗯了声:“……你好。” 就两个字,却让蒋思淮差点崩溃,我特么……我要刀了你! 当然,这只是脑内,现实是,半晌她才试探着装傻的问道:“是……师兄啊?” 声音从清脆变得有点小心,给梁槐景的感觉立刻就不同了。 第八章 蒋思淮没有想到梁槐景会再一次下单。 她当然不记得梁槐景的电话,联系方式早就删了忘了。 可是声音不一样,特别是某些很特殊的人,他的声音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忘。 声带是衰老最晚的器官。 蒋思淮真想直接挂电话,可是……怎么说呢,做生意的,客户就是爸爸啊家人们! 她这都是为了生计! 梁槐景见她认出自己来了,又沉默几秒,还是嗯了声:“师妹下午好。” 蒋思淮:“……”师妹不好。 梁槐景见她不说话,就问道:“师妹有事吗?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蒋思淮就反应过来了,赶紧问道:“是这样的,你点的法式布甸已经没有了,要换成开心果布甸或者其他吗?如果不需要,这个我就给你退款了?” 声音虽然大了,但还是有点发飘,梁槐景又想起她以前收完病人回来,跟他汇报问诊信息时那不确定的模样。 也不知道是她对每个客人都这么客气,还是对他阴影犹存。 梁槐景一时心里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当年没说出口的那声道歉立刻爬到嘴边。 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既怕她本来没想起这些,又被他勾起坏心情,又怕自己说了,而她已经放下,反而认为他竟然把一件事记这么多年,实在小气。 反正就是很犹豫吧,不知道该不该说。 于是最后也没说,只道了声好:“那就换成开心果的吧,谢谢师妹。” 蒋思淮努力让自己公事公办,像对待其他客人那样,道了声谢,说:“谢谢你的理解,祝你生活愉快,再见。” 说完立刻把电话挂了。 梁槐景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着退回到桌面的手机屏幕有点出神。 师妹这么客气,好像已经不介意以前的事了,是这样的吧? 那就是……以后他可以想点她家小蛋糕就点了?有一说一,她家蛋挞确实很好吃,除了在容城酒店的早茶里有个老牌的经典酥皮蛋挞,他没有吃过比这更好的。 可是酒店的蛋挞太贵,一份就要四十几,折下来一个要十几块,明显还是师妹店里的更有性价比。 他又觉得,虽然道歉没说出口,但他多点几次她店里的单,是不是也算是补偿? 这还是梁槐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有那么一点不知该怎么处理。 三年前射出的箭,三年后正中他的眉心,回旋镖扎过来,人都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的。 “槐景在想什么?”邢亦斌收完病人回来,见他有点发呆,就拍拍他肩膀,“你那里还有没有多的疾病证明?先给我一张用用。” 梁槐景回过神,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疾病证明,翻到后面,找了张没有他签名的,撕给他。 接着听到刘蕊问他:“师兄,你那个vvip怎么样,不去问候一下?” “早上查房去看过了,又没什么事,去得多了不叫热情,叫打扰。”梁槐景笑着回了句,打开学生写的病历检查起来。 大概下午五点半左右,邱主任回来了,进门就跟周慧存说:“医务科说门诊有病人投诉你态度不好,怎么回事?” 梁槐景惊讶的扭头看向她。 周慧存翻了个白眼,说:“是不是一个老太太投诉的?是的话我大概能猜到为什么。” 据她说,这个老太太算是她的老病号了,从首诊在她这里确诊2型糖尿病,到这个月已经有半年,这半年里每个月都来开药,相处得也还不错。 内分泌科大部分都是这样需要每个月来报到的患者,像邢亦斌,有些患者在他这里看了十几年,都已经处成忘年交了。 但也有的病人比较…… “老太太每个月都来,挺遵医嘱的,人也和气,要是病人不多我愿意多跟她聊几句。”周慧存说,“我以为我们关系还行吧?完了这周一下午我门诊,她来开药,开完了跟我说,喜欢我,想让我给她当儿媳妇,我都乐了,说您这是夸我年轻呢吧,哎呀我女儿都快要上小学了。” 周慧存以为人家就是跟她开玩笑,知道她有孩子以后就该说啊呀那可看不出来之类的,结果没想到,人家不信,说你都没戴戒指。 “我说那是因为我们单位规定上班时间不能戴戒指,结果她一下就生气了,说要投诉我,说我态度不好。” 周慧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叫态度不好啊?我都没跟她说一句重话,怎么样才是态度好啊?我扑过去跟她说啊您以后就是我妈我当牛做马伺候您感谢您要我当儿媳妇?” “这人做什么美梦呢。”刘蕊哈哈大笑的应了句,“这人纯粹就是被拒绝了之后破防了呗。” 邱主任恍然大悟,说知道了,他会跟医务科解释的。 梁槐景一边看病历,一边听大家哈哈笑的调侃周慧存,说以后再回答网上那种“你见过什么奇葩病人”之类的问题,就拿她这个例子去用,比“在看心电图结果患者以为我在炒股”要新鲜。 这是一天中办公室气氛最轻松的时候,天色渐暗,马上就可以下班。 “六点了,下班!”隋波把病历夹啪的一合,笔插回口袋,拍拍屁股转身就走。 在门口和邱主任迎面撞上,被邱主任骂了句:“干活不积极,下班第一名。” 他也不管,绕过主任拔腿就跑,主任摇摇头,也没多说什么。 梁槐景也想走,因为他看到手机里十几分钟前多了条未读短信,是外卖柜的取件码。 结果邱主任要看老首长的病历,“检查结果出来没有?血糖监测是七点吧?记录拿我看看。” 梁槐景赶紧把首长的那本病历夹递过去。 等邱主任看完病历,徐主任会诊回来了,也问了一样的问题,梁槐景把跟邱主任汇报的情况复述一遍,时间就过了半个小时。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可以下班。 第一件事就是去取外卖,白色Q版小姑娘头像下方是黑色的行楷的店名,书法看起来颇有功力。 打开袋子,最上面是一个白色的盒子,贴着一张写有“美味宜立刻享用”的纸条,是他点的那个布甸包,原味的法式布甸没有了,换成了开心果布甸。 布甸包其实就是将烤好的法式面包中间掏个洞,倒进调配好的蛋奶液,然后再经过烤制,梁槐景有时候甚至粗暴的将它当做是面包版的蛋挞。 布甸包入手沉甸甸的,外表是喜人的焦黄,黄绿色的馅芯中间插着店名的小标签,撒了点开心果碎。 入口微微冰凉,开心果布丁馅丝滑醇厚,口感有点像冰淇淋,开心果在做成酱前应该经过烘烤,有种很特别的香味,和平时吃的开心果仁并不十分相像,做成布丁液后,又在开心果味道的基础上多了一丝浓郁的奶香。 包体的口感柔韧有嚼劲,有点偏干,但是搭配略甜的馅芯吃就完美中和成了刚刚好的不甜不腻。 梁槐景坐在车里,低头一口接一口的吃完了一整个开心果布甸,然后靠在座椅上,觉得工作一天的疲惫都融化在这香甜的味道里。 少年时期他有过许多爱好,计算机,飞机模型,侦探,都因为父母觉得耽误学习,而最终放弃,唯有甜食这一项,因为只是吃点喝点,不会占据什么做题的时间,他们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以幸存。 可是还能保持多久呢?梁槐景不由得失笑,他是一个内分泌科的医生,经手过许多糖尿病患者,深知高血糖的危害,为了自己的健康,他早晚得把甜食戒了。 只是知道归知道,要立马就做到还是很不容易,所以他控制饮食,加强锻炼,努力的拖延戒断甜食的时刻到来。 比如今天,他的晚餐就是这个布甸包,再没别的了。 难怪有人会说最不遵医嘱的就是医生。 从单位的停车场离开,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路过蒋思淮的店时,他下意识的放慢车速往外看。 发现今晚店还没有关门,蒋思淮正从店里探头出来,然后笑嘻嘻的跑下台阶,一把抱住刚走到门口的一位中年女士。 隔着一段距离,梁槐景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能猜测兴许是她的妈妈。 可是她真的好快乐,那种喜悦穿过了空间直抵他的面前。 董姜莉到店的时候,店里还有客人,她也学客人那样拿了个盘子,跟蒋思淮说:“妈妈今天帮衬一下你的生意。” 蒋思淮笑得很开心,连连点头,跟她说:“妈妈,这个栗子蛋糕好吃,这个拿破仑也好吃,用栗子奶油的,这个抹茶的有一点点微苦,爸爸爱喝茶,一定会喜欢。” 董姜莉虽然还没吃过她说的这几样,但亲闺女的手艺她一向是无脑捧的,当然是蒋思淮说哪个好吃她就拿哪个。 但也不敢拿多,“爸爸妈妈年纪大了,不能吃太多甜的喽,血糖不好控制。” 蒋思淮点点头,一边给她打包,一边跟她说姑婆的事。 讲到要劝姑婆回去住,就可以直接把她那边的黄阿姨挖过去,“爷爷不是讲要请阿姨吗?刚好了,我觉得黄阿姨做得还蛮好的。” 董姜莉点点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唐秋燕问客人:“咦,你们都拿了拿破仑啊?” “是啊,老板娘都肯推荐给妈妈吃的,肯定不会差。” 母女俩一起扭头看过去,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 等到八点多打烊,母女俩一块儿回她的住处,父亲下班后也过来了,董姜莉做饭,用的新米,和朋友送的腊肠腊肉,做了几个家常菜,难得一家三口吃一顿温馨的晚餐。 吃完饭,一家三口又下楼去遛狗散步,晚上董姜莉和蒋兆廷夫妇俩就留宿在女儿这边,她吵着要和妈妈一起泡澡,就像小时候一样。 泡澡的时候董姜莉讲起及韵的事,全程用同事来指代,说她好强,对自己对别人都是高标准严要求,“不过儿子确实很出息,二十多岁就博士毕业了,对了,就在你实习过的容医大一附院工作呢。” 蒋思淮很好奇:“是吗?叫什么名字啊?” 董姜莉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也没怎么见过,上一次见……我感觉起码过了十年。” 蒋思淮一听这么不熟的,立刻就不感兴趣了。 父母的陪伴对蒋思淮来讲,就像是鸡血,她第二天的心情极好,从早上就干劲十足的忙到午后。 午饭吃的是鱼香肉丝盖饭,汤是袁景炖的萝卜排骨汤,她就搬了张折叠桌坐在厨房门口,挡着路一边吃一边看唐秋燕和叶沛泽做外卖单。 “哇,这是哪个大客户,怎么买这么多面包?”她惊讶的看着唐秋燕手里的托盘,感觉像是把店里的面包挨个要了一遍。 唐秋燕看了眼订单信息,“前面一附院的。” 蒋思淮心里一顿,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梁槐景来,犹豫了两秒,说:“你给我看看单子。” 客户没留具体名字,可是姓梁,电话号码…… 蒋思淮对着手机,看着昨天刚拨过的梁槐景的电话,跟今天这个客户留的电话号码一模一样耶! 蒋思淮咬着筷子陷入两难,打电话问问,可是我有点怕他,不如就这样吧有钱不挣王八蛋,可是万一他买了吃不完浪费了怎么办? 思来想去,蒋思淮最后还是决定给梁槐景打个电话。 电话很快就接通,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梁槐景问道:“师妹,是哪个面包又没有了吗?” 蒋思淮的思路瞬间就被他拐跑,认认真真的回答道:“现在才中午,我们的备货是很充足的。” 请不要小看我们烤箱的生产力好吗! 第九章 “我们备货很充足的。” 她的声音认认真真,似乎还有些不满,仿佛是在回应他的质疑。 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么肯定的语气反驳自己的话,梁槐景一愣,觉得有点新奇。 他甚至有一点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真的笑出来,只好忍了忍,嗯了声:“抱歉,误会了。” 然后问:“所以你是?” 总不能是不做他生意吧?我跟你说做人不能这样…… 蒋思淮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打电话是干嘛来的,声音立刻就弱了下去,犹豫的问道:“请问你……点这么多面包,能吃完吗?它是短保产品,只有三天的保质期。” 就算一日三餐都吃面包,三天也吃不完这老些吧? 梁槐景似乎听出了她的疑虑,回答道:“是给大家明天的早餐,我今天值班,所以不会浪费的。” 他本来还想说你也经历过,带教是要包饭的,午饭晚饭还有第二天的早餐。 但又怕引起蒋思淮的不快,于是就没有讲。 蒋思淮倒是没他想的那么多,闻言恍然大悟,值班的话,人多点确实消耗量不小。 于是她松了口气,正准备说点什么场面话然后挂电话,就听到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句很有穿透力的:“值班医生,收病人啦!” 蒋思淮:“……” 霎时之间,实习时被收新收和写病历支配的苦逼回忆又涌上心头,蒋思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揣着值班手机度过躺下就被电话叫醒一刻不能安稳的一夜之后,心力交瘁到第二天听到任何电话铃声都会下意识一激灵的PTSD。 工伤啊,这种工伤受得多了,哪怕以后你离开一线好几年,都还有可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的痛苦。 感觉相当炸裂。 蒋思淮一听这声,拜拜都没说一句,二话不说立刻把电话挂断了。 然后深深吸一口店里黄油、糖和奶经过烘烤后散发的迷人甜香。 “思淮,这个客人点这么多,我们是不是送点什么小赠品?”唐秋燕这时询问她的意见。 平时都会给客人塞赠品,可能是一块饼干,或者是一个面包,主要是看当天哪一样做得多。 比如今天蒋思淮给家里人烤蔓越莓曲奇饼干,多烤了一炉,就随机塞到客人的袋子里去当赠品了。 但是梁槐景的…… “送两个咖啡乳酪司康吧。”她想了想道,顿了顿,又补充,“还有烤蛋糕干,也送一袋吧,不,两袋。” 烤蛋糕干是用的是做各种蛋糕时,修边切下来的边角料,沾上蛋液后下锅油炸成的,卖得极便宜,一块钱一袋,目的是为了不浪费。 还颇受街坊欢迎,有人会特地来买回去给小孩当零食吃,因为相信她用的是好料好油。 于是梁槐景傍晚时让学生下去取外卖,顺路把面包拿上来时,见到的就是满满两个袋子,除了他定的面包,还有两包分量不小的蛋糕干,还有两个他没点的司康。 他犹豫了一下,给蒋思淮打电话,问她:“是不是……装错了?多了两个司康和两袋蛋糕干。” 蒋思淮说不是,“是给大客户的赠品。” 梁槐景惊讶,他要是没记错,她家司康得八九块一个吧?这么送会不会亏本? 对于他的疑问,蒋思淮的回答是:“不是人人都是大客户,而且生意就是这么做的,越舍不得,越赚不到钱,没有客人喜欢抠门的商家。” 梁槐景不懂这些门道,听她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哦哦两声。 蒋思淮第一次听到他声气这么弱,瞬间有种自己教育到他了的感觉,忍不住心里暗爽。 哼哼,也有你不懂的东西!哼哼,终于不是你教训我了! 梁槐景问完,放下心来,道了声谢,又说打扰她了,这才挂断电话。 “跟谁打电话呀,好像很高兴哦?”姑婆笑眯眯的跟她打听。 蒋思淮抬手摸摸脸,“有吗?我高兴吗?” 姑婆肯定的点点头,蒋思淮就嘿嘿一笑,“可能是……想到了好笑的事吧。” 说完又问她最近感觉怎么样,晚上都吃了什么啊,姑婆都老实回答了,让她:“你帮我问问周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我不想在这儿住了,睡不好。” “说了给你换单间去,你又不愿意。”蒋思淮努努嘴。 姑婆立刻摇头:“不住,单间多贵,有那钱留着我们去吃肉多好。” 还想着吃呐,蒋思淮真拿她没办法,只好叹气提醒道:“你可不能再乱吃了,不然还得来住院,多住几回,我就得去问师姐内分泌科能不能充值会员卡了!” 隔壁床是新入院的一个阿姨,被她这话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姑婆就有点不好意思。 “哎呀,讲这……知道啦知道啦,你不要啰嗦。” 蒋思淮抿着嘴角笑起来。 和姑婆说了一会儿搬家的事,看时间已经九点半,蒋思淮便道别离开。 从病房出来,走廊上十分安静,她下意识的放轻脚步。 走过一间间病房门口,她很自然的回忆起以前在这里做过什么事,是早上抱着病历夹跟在梁槐景屁股后面查房,是一大群人跟在主任后面大查房,还有患者病危时的急促和沉重气氛…… 再往前走就到了护士站,旁边的小门关着,这一间是配药间,蒋思淮他们以前会在这里拿换药包之类的东西,和护士配针水的配药间联通,每次查完房回来,都会进去洗个手再回办公室 这个点护士站也没几个人,两个值班护士一边在写护理记录,一边聊天。 “梁医生刚才给的面包还挺好吃,哪家的,明天我也订。” “面包袋上就有商标,叫什么……小蒋的店。” 蒋思淮耳朵一动,立刻扭头看过去,看见台面上还放着一袋她当赠品塞进梁槐景外卖袋里的蛋糕干。 这相当于听到夸奖了,她忍不住翘起嘴角,多看了两眼人家面前的面包袋子。 一阵脚步声传来,再停下。 蒋思淮抬眼去看,就见梁槐景一身白大褂,正站在自己一米开外,手里还拿着病历夹,静静的看着自己,似乎有些惊讶。 她顿时和他来了个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梁槐景是不知道该不该叫她,他总觉得自己在蒋思淮那里,应该是不受欢迎的。 蒋思淮则是觉得奇怪,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是,大哥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到底有没有话要说? 沉默一下就蔓延开来,又因为只有他们俩,和护士站两位值班护士,这种沉默很快就变成尴尬。 蒋思淮都能清晰感觉到人家吃瓜的眼神了。 她嘴角一抽,干笑的主动打了声招呼:“师兄晚上好……呀。” 试图用轻快点的语气,甚至是轻微的卖萌,来打破这份尴尬,显得有一点……演技拙劣。 但梁槐景还是松了口气,至少是愿意跟他打招呼嘛,不立刻掉头就走或者当不认识,已经不错了。 遂笑着点点头,问她:“来看你姑婆?” 问完见蒋思淮眼睛里流露出隐约的疑惑,便接着解释:“听慧姐说的。” 蒋思淮哦了声,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想直接就走,可她已经装过一次不认识了,再来一次会不会显得没家教? 她抿着嘴唇,习惯性的笑着,看上去乖巧又尴尬,还有一点局促。 很像梁槐景记忆里的样子。 他在心里叹口气,主动跟她说话:“谢谢你送的赠品。” 蒋思淮眨眨眼,“应该的,订得多的大客户都有。” 好好好,天这就聊死了。 梁槐景噎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好给彼此都搭个梯子,道:“这么晚了,夜路不安全,你……” 他还在斟酌说辞,正苦恼没有理由走人的蒋思淮立刻就应道:“我这就回去了,师兄你还有工作,我就不打扰你了,拜拜。” 说完立马大步往一旁走去,飞快的走到了电梯面前,按下按键后目不斜视的看着电梯门,在心里默念,快点上来快点上来~ 幸好晚上医院人少,没什么人使用电梯,才念了几句电梯门就开了,蒋思淮连忙进去,按下关门键后电梯门迅速关闭,她终于松出口气,肩膀一垮。 她一走,梁槐景也松了口气,尬聊实在是让人受不了。 他把病历夹递给值班护士,“17床补了一次晚餐前血糖,过一下。” 说完就要走,被另一个值班护士叫住,问道:“刚才那个是谁啊,哪个科的?” “实习的时候来过我们科,现在已经转行了。”梁槐景回答道。 同事恍然大悟,吐槽道:“哎呀,我们这行,又辛苦,赚的又少,趁早转行也好啊,不然以后年纪大了就跑不掉了。” 梁槐景笑笑,什么也没说。 反正蒋思淮绝对不是因为赚得少才不当医生,她是从来都没有爱过这个职业。 经营一家店不累吗,每天做那么多面包蛋糕不苦吗,可是她看起来很快乐。 这一刻,竟然有很强烈的羡慕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蒋思淮下了电梯,走出住院部的大门,十月下旬微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这座城市的秋意在缓慢的向冬季过渡。 她用手机叫了个车,等车过来的时候,才忽然间觉得有点后悔。 啊啊啊她刚才跟梁槐景讲话干嘛要这么弱气! 她都已经不归他管了,跟他完全没交集了,为什么还要怕他! 为什么不能像对其他客人那样大大方方的跟他打招呼跟他寒暄,随便问一下他觉得面包好不好吃,欢迎下次再光临,不就好了! 真是太没气势了呜呜呜。 活像那种嘴笨的人跟别人吵架,被对方气得不行,过后了才觉得是自己没发挥好。 可是她又明确知道,真让时间倒流回到刚才,自己未必能表现得像想象里那么好。 这大概就是……学霸对学渣的天然血脉压制吧。蒋思淮一脸面无表情的想。 她甩甩头,接到滴滴师傅的电话,上了车,去宠物店接上豆豆,一人一狗和平时一样散着步回家。 在她一边遛狗散步一边欣赏夜景的时候,内分泌科医生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接起来刚喂了声,就听对面道:“内分泌吗?这边急诊科,我们现在有一个病人膀胱癌术后的糖尿病病人,65岁,现在呼吸有烂苹果味,我们考虑是酮症酸中毒,你们过来看一下。” 梁槐景急匆匆的下楼去急诊,看到病人时,病人已经意识模糊,表情很淡漠,他拍他肩膀跟他说话,反应也很迟钝。 向家属询问病史,问有没有按时吃降糖药,家属说他这几天有点感冒发热,身体不舒服,就自己擅自停药了,也没吃什么东西,这几天就是吃了几杯酸奶,还有就是喝水,劝也劝不动。 梁槐景看了一下患者的生命体征,不太妙,心率增快、血压下降,体温也在下降,手脚一摸是冰凉的,呼出的气体中有很明显的丙酮味,就是烂苹果味。 这都不是单纯的酮症酸中毒了,还有多脏衰症状。 “先扎个指尖血糖,血气做了吗?他感冒发热几天了?” 家属一开始说是三天,接着又改口五天,梁槐景只好问:“到底三天还是五天?” “感冒是五天,发热是三天。” “肺部CT完善一下,做完检查直接送我们科吧。” 来一个急重症的病人,一整个晚上都要忙过去,半夜都不敢睡踏实,就怕病人有事要找人。 第二天是周六,梁槐景跟几个学生说:“吃完早餐你们就下夜班吧。” 刘蕊问他:“老梁你又要加班吗?” “冯兰儿子要开家长会,我帮她值今天。”梁槐景淡淡的答应道。 心里想的却是,做戏做全套,他才不会让及院长真的抓到他的把柄。 第十章 梁槐景这个班一值就是四十八小时,一直到周日早上十点多,才和同事交班离开办公室。 今天的阳光不错,照着人有点热,街上的行人都还穿着短袖。 梁槐景车开得不快,在考虑去哪里解决待会儿的午饭。 走着走着就到了蓝天路路口。 他看见蒋思淮的店已经开门了,刚才那个问题瞬间便有了答案。 在路边的停车位停好车,他第一次走进这家叫“小蒋的店”的面包店。 好奇怪,听周慧存说这家店也开了快三年,为什么会直到这几天,随着蒋思淮出现,他才发现它的存在? 面包店每天开始正式营业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半,梁槐景来的时候,正好是第一波面包上架的时间。 蒋思淮和叶沛泽将面包摆上货架,唐秋燕在一旁打外卖单,谁也没有说话,安静的忙活着各自的工作。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蒋思淮下意识地说了句:“欢迎光临。” 然后扭头一看来客,顿时愣住。 “……诶?师兄?” 他怎么又来了? 叶沛泽和唐秋燕立刻一齐好奇的看向来人。 梁槐景微微一愣,然后冲蒋思淮点点头:“师妹早上好。” 他有些好奇的环顾一圈店里环境,墙上画着小姑娘做面包的场景,和商标上的小姑娘是同一个,她穿的围裙扎的头巾和蒋思淮当前的装束一样,也有一双圆润明亮的眼睛。 梁槐景便觉得,这个形象也许是照着蒋思淮来设计的。 挨着落地窗有一张白色的铁艺桌,只有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藤编小筐。 沿着墙是长长的“L”形货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包,隔了一个过道是需要冷藏的蛋糕和冰面包的展示柜,陈列着精致诱人的甜品。 烘烤的黄油香在空气中浮动,这里是面包脑袋和甜品爱好者的天堂。 蒋思淮见他拿了托盘和夹子,忍不住有些好奇,主动跟他搭话:“师兄这是……路过?” 梁槐景失笑,摇摇头:“我下夜班。” 蒋思淮一愣:“夜班?夜班不是……二十四小时么?” 他前天就夜班,怎么是今天才下夜班? “我帮冯兰医生值了一天班。”梁槐景这样解释道。 蒋思淮就回忆起冯兰医生长什么样来,胖胖的,看上去很好说话,但是当时和她一起在内分泌轮转的学生都不喜欢她。 因为她是个重男轻女的人,以自己头胎就生了儿子为傲,经常跟当时一位马上要结婚的规培生师姐说,等你结婚生了儿子任务就完成了,等你生了儿子你老公肯定更爱你,诸如此类的话。 而且平时和大家聊天,动辄就是“我老公”“我儿子”,炫耀的意味很强烈。 通常这种时候梁槐景都是不搭腔的,但是有一回,在查房过程中,他又考她问题,她回答得还是一塌糊涂,他批评她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话: “都这个时候了,你不好好看书学习,以后工作了没有时间看书,你要怎么办?胡乱糊弄着毕业,然后嫁人,生孩子,就是你想过的一辈子吗?” 可见他其实也不喜欢冯医生那一套理论。 可是现在嘛…… “师兄跟冯医生……关系很好?”她小心翼翼的打听。 梁槐景见她和自己说话的语气还是这个调调,一时忍不住失笑,仿佛看到一个探头探脑的小猫。 干脆摊开来说:“这里是你的地盘,不用这么小心跟我说话,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我不喜欢她,但还是帮她值班?” 蒋思淮一愣,顿时赧然,上半身下意识往后微微一仰。 想说没这么想,又确实好奇,但又不好意思说,于是就抿住嘴唇,有些腼腆的笑笑。 梁槐景顿时被她这副样子逗乐,语气里染上了一点笑意:“当然是为了避开更讨厌的事,两害相权取其轻。” 两害相权,这个词蒋思淮以前经常听他说起。 吃什么药,要权衡一下,选一个更合适病人的。病人患有多种基础病,这次入院优先治疗哪一方面。诸如此类,充满了权衡和折衷的色彩。 “更何况,大家都是同事,在一个办公室里,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些事不用说那么明白的。” 他说完又笑笑,“就这一点来说,还是你这里轻松,人少,麻烦就少。” 蒋思淮努努嘴,感觉他这么和气的态度有点陌生。 她以前老挨骂的,他都不常对她笑! “没办法嘛,我逻辑思维不是很好,处理不了太复杂的人际关系的。”她脱口而出一句。 说完一愣,立刻有些后悔,她怎么可以说这个,显得她很小心眼啊! 她小心的看了眼梁槐景,见他面色一僵,顿时就不好意思。 眨眨眼,连忙岔开话题:“师兄是还没吃早餐吗?” 音调刻意往上扬了扬,有种刻意为之的清脆欢快。 就像是一个蔫蔫的人强行做出快乐的样子来。 梁槐景心里顿时很不安,下意识就说:“对不起。” 蒋思淮一愣:“……啊?” 不是我说错话吗?为什么是他跟我道歉?难道…… 师兄脑子晕啦?啧啧啧,就说高强度工作要不得,看看,都把孩子值班值傻了,还好她跑得快! 这份苦还是留给那些白衣天使、有志之士去承受吧! 蒋思淮不是那种能把自己心思和情绪都掩饰得很好的人,她经常七情上面的,所以这么一想,看梁槐景的目光就变得同情起来。 同情之中又还有点幸灾乐祸和庆幸不已。 梁槐景:“???” 怎么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 他清清嗓子,回答她问他的问题:“我挑几个面包吃午饭。” 蒋思淮哦了声,问道:“要给你推荐吗?” “那就麻烦师妹了。”梁槐景笑着点点头。 最后他在蒋思淮的推荐下,取了一个抹茶可颂和摩卡肉桂卷,又拿了一袋红豆面包,转身看到展示柜里的蛋糕,毫不犹豫的要了一个四寸的桂花芋泥巴斯克。 蒋思淮是不知道他爱吃甜品的,也不觉得他自己能吃完这么多,于是笑着说了句:“这个巴斯克蛋糕最近很受欢迎,不管男生女生,都很喜欢呢,四寸一个,两个人吃也刚刚好。” 梁槐景听了这话,抬眼看一下她,她正低头帮他打包蛋糕,他只看见她小半张脸,前额的空气刘海看起来很乖巧。 “这是我一个人的。”他说,像是有针对性的回应她的话,“暂时还没有能一起分享它的人。” 蒋思淮闻言一愣,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纳闷。 不是,她有些本科毕业没考研,直接去规培,打算到时候回老家乡镇卫生院干的同学,现在都当爹妈了,怎么她师兄还是单身? 她眨眨眼,哦了声,提醒道:“你一个人吃的话,是不是得……稍微注意一下血糖?” 想想从她被周慧存叫去医院,到今天也就大概一周,他都点了好几次她家的外卖,蛋挞王和布甸包这样糖分高的,他要都是自己吃完的,那血糖…… 你不是内分泌科的吗,蒋思淮在心里吐槽,你这样吃,你病人还能听你的控制饮食? 梁槐景道了声谢,说:“我每天都会测一次随机血糖。” 蒋思淮:“……” 一时觉得槽点有点多,不知道从何吐起,也不知道该不该吐槽。 她抿了抿嘴,犹豫了一下,本来想给个赠品,又怕他误会什么,最后还是没给。 不过给他打了八折,最后还提醒:“蛋糕放冷藏可以吃两三天的,不用着急一次性吃完。” 看得出来真的很担心他的血糖了。 梁槐景失笑,点头温声应了声好。 蒋思淮把外卖袋递给他,笑着说了句:“好吃再来。” “一定。” 梁槐景接过袋子,尾指和她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又立刻分开。 他走了以后,唐秋燕才凑过来问道:“思淮,这帅哥是谁啊?” “我实习的时候,在内分泌科轮转,师兄是我的带教。”蒋思淮解释道。 叶沛泽恍然大悟,他的姐姐叶允南是蒋思淮父亲的学生,对蒋家的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尤其是蒋思淮得过抑郁之后,蒋院长有一段时间特别关心自己学生的心理健康。 他会跟叶允南他们说,哎呀实验是做不完的,要适当休息,放松放松,反正paper也不会因为你休息了一天就发不出了。 叶允南跟他讲过,所以他知道蒋思淮从前是学医的。 但唐秋燕不知道,她只知道蒋思淮的父母是医生。 因为蒋思淮几乎不在店里提自己的私事,她虽然很健谈和善,但却是个界限感很强的人。 闻言便惊讶道:“你以前学医的啊?怎么不在医院上班啊?有编制多好,旱涝保收的。” 现在这经济形势,开店的指不定哪天就没客人来了,还要交房租水电开工资,最后只能关门。 而且又是餐饮,干这一行没有不累的,放假都是奢侈。 她和叶沛泽还每周休息一天呢,蒋思淮那天却是不休息的,会回来打扫卫生。 蒋思淮闻言摇摇头,笑着道:“不喜欢,感觉在医院的负能量太大了,压力也很大,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虽然每天都很累,但我都习惯了,而且我也喜欢做烘焙。” 唐秋燕还是觉得很可惜,说现在找工作越来越难,那么多人削尖脑袋往体制内挤,她却轻易放弃了,实在太可惜,云云。 叶沛泽没她那么想当然,编制哪是那么容易拿的,他听叶允南说过,省医院都还有很多医生是合同工呢。 他拍拍蒋思淮肩膀,给她一个关切的眼神。 蒋思淮摇摇头,笑眯眯的朝他眨了一下眼。 唐秋燕这种想法是大多数人听说她转行后的想法,还有人觉得,就算不想上临床,凭借父母的关系,弄个行政或者后勤的岗位也不难,这不既能避开临床的艰苦,又能享受编制带来的安稳么? 这当然可以,甚至当时蒋家人在饭桌上还认真讨论过这个方案可行性有多高。 她父亲是省医院的副院长,母亲是市妇幼的产科主任,爷爷退休前是省中医的副院长,大哥现在也在省中医工作,他的老师也是业界大牛,怎么说呢,只要她愿意,塞进去是有办法的。 可问题是,她不愿意。 因为这些地方有不少她家长的故旧,医院多小啊,指不定全都知道她的事,她害怕听到人家说她父母生了个废物女儿。 ——这种话她并不是没听到过。 所以她宁可做自己喜欢的事,辛苦一点也没关系。 唐秋燕念叨了两句就停了下来,外卖员饭店,取走刚打包好的外卖,又有客人来了,周末嘛,客流量是会比工作日大一点的,毕竟就在步行街入口。 蒋思淮拿着手机在看法甜的图片,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拉了一下叶沛泽,让他看一张图片,“小刺猬馒头,我们做这个吧?” 叶沛泽看了眼图片,又看了眼货架上的面包,打字告诉她:“好像要准备做第二炉面包了。” 蒋思淮:“……” 梁槐景的午餐是抹茶可颂和摩卡肉桂卷,配一杯冰美式。 蒋思淮店里出品的可颂大只又酥松,一口咬下去酥皮扑簌簌的掉下几片渣来,口感非常轻盈,酥脆到底,伴随着抹茶酱微苦的香味,让人感觉非常满足,摩卡肉桂卷配咖啡倒是恰到好处。 吃完面包,他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这是他如今为数不多的在业余时间愿意做的事。 他一边晒太阳一边看新出的期刊,下午又吃了一块巴斯克蛋糕。 吃完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来一块,却又想起蒋思淮提醒他注意血糖的样子,只好悻悻打住。 不过师妹的店周一店休,他最快也要周二才能去补货,是该慢点吃的。 人生多苦,不吃点甜的,还怎么过下去,他想着想着就轻叹了口气。 然后他没有想到,周二并不是在面包店见到的蒋思淮,而是在自己门诊。 第十一章 周二早上,蒋思淮依旧是最早到店的。 从工厂预定的布丁杯已经取了回来,今天就可以上新品,还有一周就到万圣节,今明两天也要上新。 哦,姑婆昨天已经出院回去了,她和姑婆讲好了,今天她回去搬家,和黄阿姨一起住到蒋家去,她下午就让跑腿把这周的小蛋糕给他们送过去。 可千万不能食言,不然她以后说什么姑婆都不会信了。 那样我蒋阿稚在蒋家的威信将会荡然无存!蒋思淮一边准备材料一边想道。 早上十点半,新鲜出炉的面包热乎乎的上了货架,最早制作的一批焦糖布丁也从后厨的冰箱转移到了店里的展示柜里继续冷藏。 一个个嫩黄的布丁装在透明的盒子里,表层覆盖着琥珀色的焦糖,看上去就透着水嫩的甜香。 蒋思淮在放布丁的那个位置摆上“今日新品”的牌子,还留了位置给稍后的万圣节杯子蛋糕。 这原是非常普通的一天,如果唐秋燕没有突然发生意外的话。 十一点刚过,蒋思淮还在后厨给杯子蛋糕挤奶油,这次的万圣节杯子蛋糕设计了六款,但不能确定销量会怎么样,所以今天只是各做了二十个试试水。 蒋思淮在一个原味的杯子蛋糕上挤上芒果味的奶油,放上巧克力做的黑色蝙蝠,和黑白巧做的扫帚,这款的名字就叫魔法扫帚。 刚做好一个,突然听到外面传进来一声打碎东西的声响,蒋思淮一愣。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她大声问道。 没人回答她。 但门帘却突然被撞开,叶沛泽扶着唐秋燕有些踉跄的进来了。 唐秋燕的头一直低着,手一直不自然的颤抖着,看上去很不对劲,蒋思淮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裱花袋,帮忙将唐秋燕扶到凳子上坐下。 然后纳闷的问:“发生什么事了?” 唐秋燕的反应似乎有点迟钝,没有立刻回答她,叶沛泽在一旁打字。 兴许是他太着急,按键盘的手一直颤抖,蒋思淮忙道:“别着急,你慢慢写,我先看看小唐姐的症状。” 她试图跟唐秋燕交流,叫她:“小唐姐,你哪里不舒服?” 唐秋燕抬起头来,摇摇头,蒋思淮便一眼看见她脸上的肌肉正在轻轻抽动。 不由得一惊,“小唐姐你的脸怎么了?” 刚问完,她就注意到唐秋燕的手正在抽筋,拇指不可自控的内收,其他手指的指间关节僵直着,掌指关节和腕关节则是往下屈曲的,有一点像……蜷缩的鸡爪子。 而蒋思淮却知道,这个症状有个专有名词,叫“助产士手”。 这好像是哪个病的典型症状,但一时间也想不起,蒋思淮只好作罢。 她一边给唐秋燕按摩手,一边继续试图跟她沟通,还没等问出什么来,叶沛泽把事情的经过在备忘录上写好了,递给她看。 “小唐姐在整理货架的时候突然抽筋,把盘子打翻了,我过去看她的时候,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但是我看她脸上也在抽筋,就先把她扶进来了。” 叶沛泽还问她这是不是癫痫发作。 蒋思淮觉得不像,但又不敢肯定,于是道:“不确定,要不我们先送小唐姐去医院吧?” 叶沛泽惊讶,打字问她:“店里怎么办?” “关门呗,命重要还是店重要?万一是什么大病呢?”蒋思淮道。 话音刚落,就听唐秋燕沙哑虚弱的回答道:“……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小唐姐你好啦?”蒋思淮听到她的声音忙转头去看她,发现她脸上的抽搐没了,手也好了很多,已经基本缓过来。 唐秋燕扯了扯嘴角,刚想说什么,蒋思淮就问她:“小唐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样多久了啊,去医院看过么?” 问过唐秋燕,蒋思淮才知道这种症状她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是从女儿出生那一年就开始的。 “很突然……手就突然这样,抽筋住了,麻麻的。”唐秋燕颤抖的比划了一下手,“刚开始以为是抱孩子抱多了才这样,休息一下就好了,也就没怎么管。” 后来又发生了几次,而且不只是手,她感觉自己腿也跟着抽筋,这就有点不对,腿又不抱孩子。 但是呢,老人家有自己的说法,“我婆婆说可能是缺钙,本来生孩子之后就容易这缺那缺,就去医院看了,医生给开了液体钙,还有个什么骨化醇,吃完我觉得还行吧,就没吃了。” 后来这几年里她偶尔还是会出现这种症状,但感觉不是很影响生活和工作,也就没管。 说完她一把抓住蒋思淮的胳膊,语气变得有点央求:“思淮,我这个不是传染病,我做过体检的,不会传人的,你别开除我。” “我真的需要这份工作,真的……” “好好好,我知道的,你先别紧张。”蒋思淮连忙揽住她,安抚的拍了拍。 然后问:“你刚才发作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一边问一边使劲回忆,“助产士手”到底对应哪个病来着? 实在想不起,又听唐秋燕说刚才的细节她都太不太记得了,只觉得自己有点恍惚,联想到自己刚才喊她她也不理会,蒋思淮就觉得不太妙。 “咱们得去医院看看,小唐姐。”她认真的说。 唐秋燕紧张起来:“可是店里……” “关门啊,我和小叶一起陪你去。”蒋思淮道。 唐秋燕还没说话,叶沛泽就连忙使劲摇了摇头,意思是他不去。 蒋思淮一愣:“你不去,要自己留在店里吗?” 叶沛泽来了快三年,还没有单独守过店,因为他不能说话,有些客人的要求他没法即时应答,蒋思淮既怕他和一些心急的客人发生冲突,又怕他再被客人歧视欺负。 那样怪对不起允南师姐的,以后过年过节怎么好意思见面。 可是叶沛泽打字表示:“我可以的。” 他又指指操作台上那几盘还没组装完的杯子蛋糕。 “去医院可能要很久,如果太晚回来,这些杯子蛋糕就浪费了。”他写到。 这也是一个很现实的难题。 唐秋燕便道:“我自己去吧,你们都不用陪我,不要耽误……” “不可以。”蒋思淮一口打断道,“你自己去,还得自己挂号,自己在那儿等,本来就不舒服了,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有什么问题连个能商量的人也找不到。” 倒是可以叫她老公来陪她,可是呢,她老公去年被公司调到外地分公司去工作了不说,工资还降了,家里要赡养老人、抚育孩子,还要还每个月大几千的房贷,经济便紧张起来。 所以刚才唐秋燕才说自己很需要这份工作,担心蒋思淮会炒她鱿鱼。 蒋思淮考虑了一下,对叶沛泽说:“你不去也行,我去隔壁借个人来顶小唐姐的班,你就把这些杯子蛋糕做完,其他的事等我们回来再说。” 蒋思淮庆幸自己的车昨天开出来后就一直停在门口,去隔壁问袁景借了个收银的小妹,然后拉着唐秋燕就要出门去医院。 上车了以后她忽然想起:“我先挂个号……” 可是挂哪个科呢?她问唐秋燕:“你当时去看,是看的哪个科?” 唐秋燕说不太记得了,好像是神经内科。 蒋思淮嘀咕道:“不对啊……神经科的特殊体征有这个吗?” 她觉得纳闷,于是打开了搜索引擎,按理说不应该这样网上看病,但是她实在想不起来,只好上网搜索“助产士手”,上划网页一看,总算知道是哪个病了。 甲状旁腺功能减退症。 那得去内分泌科,可是她点开挂号系统一看,好么,上午的号都没了,只能去现场挂。 但她查了一下早上的出诊医生,梁槐景的名字赫然在列,那…… 俩人急急忙忙的赶到医院,挂号的时候却被告知:“梁医生的号已经没有了。” 蒋思淮傻眼,忙问:“还有其他医生的号么?” “没了哦,你们要不看看下午的?”挂号处的工作人员道。 “那样下午还得来一趟。”蒋思淮嘟囔了一句,跟人家说,“我们商量商量。” 然后拉着唐秋燕离开队伍,小声说:“我们上去问问,看有没有医生肯给我们加号,不行就再找一下师姐用个人情,去住院部看。” 一排诊室,蒋思淮肯定要先去找相对熟悉的医生来问。 梁槐景刚看完一个病人,下一个病人还没进来的时候,他就看见门口边上突然露出一个脑袋。 梨花头,空气刘海,一双杏眼圆润明亮,好似小鹿般小心翼翼。 他一愣:“……师妹?” 蒋思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扶着门口也不进去,问他:“师兄,我能加个号吗?” 这会儿要攀关系,她也顾不上怕人家了,端着一张笑脸,似乎有些殷勤。 梁槐景看了忍不住笑起来,起身向她走过去,问道:“你不舒服?” 蒋思淮看他走近,心里那股害怕又冒头,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脚,梁槐景便立刻站定了看着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握着唐秋燕的胳膊解释道:“是我……我朋友不舒服。” 梁槐景看一眼唐秋燕,认出她是店里那个服务员,点点头道:“可以,你们去跟挂号处说,就说我同意加号。” 蒋思淮有些不好意思,忙点头道了声谢,然后问唐秋燕要她的身份证,下楼去帮她挂了个号。 门诊人多,蒋思淮和唐秋燕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直等到十二点都过了,才终于轮到他们进去。 蒋思淮把唐秋燕扶进诊室,转身要出去。 唐秋燕一把拉住她,“……你别走。” 她有点害怕,看医生真的是一件好似来听判刑的事。 蒋思淮一愣:“我留下来……不好吧?” 疾病属于个人隐私,她一个外人,在这儿听,不合适吧? 唐秋燕摇摇头:“没关系的,就算你不来,到时候我也要告诉你的,你是我老板啊。” 梁槐景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把口罩拉下来喝了口水,看了眼手机上的未读信息。 然后转了一下笔,看蒋思淮被唐秋燕留住,和她一起在自己对面坐下。 便问:“您哪里不舒服?” “早上整理货架的时候突然抽筋。”唐秋燕这么回答道。 梁槐景仔的询问她抽筋的症状,她形容了一番后,蒋思淮忍不住小声说了句:“就是助产士手。” 梁槐景闻言眉头一挑,看她的眼神有点惊讶。 蒋思淮被他这一眼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抿住嘴唇。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这个症状的学名。”他笑着调侃道。 蒋思淮眼皮一跳,抿着嘴唇没接话。 梁槐景又问唐秋燕最近的生活状态,得知最近她婆婆回老家参加亲戚的葬礼了,她既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做家务,确实比较劳累。 而且最近早晚温差开始越来越大,她有点着凉的迹象。 梁槐景听完,点点头,刚要说什么,就看见旁边的蒋思淮正听得一脸认真。 忍不住心里一动,问她:“师妹,你觉得你朋友的症状,初步诊断可能是什么?” 蒋思淮正听着他们讲话呢,闻言顿时一愣,错愕的看向他。 梁槐景那个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学生也一愣,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不是,老师你是不是问错人了? 蒋思淮震惊的是:“师兄,我早不归你管了,你怎么还考我啊?” 第十二章(捉虫) “我都不归你管了,你怎么还考我啊?” 蒋思淮震惊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几多委屈和不可置信,在一瞬间悉数朝梁槐景迎面而来。 他不由得失笑,解释道:“我看你听得很认真,又还记得助产士手这个病征。” 说着顿了顿,又继续:“我以为……你还记得我们管过的一个病人,也是甲旁减的。” 蒋思淮的神情从震惊,又转变回了错愕。 他们管过的病人?谁啊?我想想。 见她拧着眉头,头歪着,一副特别努力回忆从前的样子,梁槐景再次失笑。 他拿起面前的叩诊锤,起身走到唐秋燕旁边,在她耳前两三公分处,大概是面神经分支的地方,轻轻敲了两下,看到她的口轮匝肌、眼轮匝肌和鼻翼轻轻抽动。 “面神经叩击征阳性。” 蒋思淮眼睛动了一下。 低钙血症,这个名词出现在她脑海中。 她曾经因为一个低钠血症的诊断和治疗回答得不好,被梁槐景责备,回去以后她还是看了书的,不仅看了低钠血症,还有低钙血症等等。 因为怕下次他还提问。 不过他后来没有再考校过她,也幸好没有再考,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真的能说出来。 那个时候的梁槐景,气息的压迫性太强了,她已经被他搞出了条件反射,他一提问,她就害怕。 母亲曾经就此评价过她:“心理素质不太行,脸皮也不够厚。” 她想起这些事,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束臂加压试验阳性。” 梁槐景把充气袖带从唐秋燕胳膊上摘下来,就看见蒋思淮露出不忿的神色,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总不能是对他的诊疗过程不满吧?不至于吧?这是必须要做的手足搐搦诱发试验啊。 ——手足搐搦诱发试验刺激后的反应强度,结合病史及血钙对诊断有重要意义。[1] “师妹?”他叫了她一声。 蒋思淮回过神来,眼神有一点茫然,还是歪着头,眼睛转过来看向他。 梁槐景好奇,问道:“想起来什么了?” “……没什么。”蒋思淮摇摇头,转移话题,“师兄,小唐姐能确定是甲旁减么?” “结合病史和发作时的症状,Chvstek征和Trusseau征阳性阳性,初步诊断是甲旁减,但具体哪种甲旁减,要住院进一步检查和确诊。”梁槐景点头道。 唐秋燕啊了声,问道:“医生,必须住院吗?我家里暂时没别的大人,孩子没人照顾啊,而且还有上班……” “上班的事,师妹你看?”梁槐景笑着看向蒋思淮。 蒋思淮立刻道:“小唐姐你安心住院,工作的事我找人顶你几天班好了,住院期间工资也照发的。” 至于小朋友,“你能让你婆婆现在回来吗?或者别的亲戚,把小朋友先寄养几天?” 其实也就是管几天饭和睡觉,她结婚早,虽然比蒋思淮没大多少,但女儿都念二年级了。 梁槐景接着道:“需要住院检测血钙浓度、24小时尿钙、腺体功能和免疫标志物之类的指标,确诊后还要静脉补钙,制定治疗方案,你这个问题,长期口服补钙是必须的,所以还是住院比较好。” “那、那我出去打个电话问问?”唐秋燕犹豫的看向蒋思淮。 蒋思淮忙点点头。 她刚出去打电话,蒋思淮就听到梁槐景问她:“没想起来你亲自管过的甲旁减病人吗?” 蒋思淮顿时有点崩溃,大哥,都多少年了,不记得很奇怪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脑子不是脑子,是备忘录? 她抿着嘴不吭声,梁槐景见状便试着提醒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短短几天就头发掉光了来的,你当时还说过可惜了,能记得起来吗?” 甲旁减的病人可能会出现皮肤毛发方面的症状,比如脱发、皮肤干燥色素沉着等等,这是由于低钙血症和血管痉挛造成外胚层器官营养性损害。 梁槐景还记得当时她写首程,问他,师兄,鉴别诊断需要写恶性肿瘤吗? 当时他还怪欣慰,我师妹居然主动问问题了,还有救! 结果好家伙,她就问了那么一个问题,到人家出院,她也没问过别的。 “当时我不太理解,甲旁减的病人也不是天天都能见到的,你怎么就不好奇一下呢?”他失笑道。 后来才意识到,她不喜欢临床,所以对临床的一切都没有兴趣。 他这么一说,蒋思淮就想起来了。 “那个女孩子很漂亮。”她点点头,应道。 梁槐景顿时又是一阵失笑,你看,她能记得的就这么多。 至于什么诊疗过程,甲旁减的知识点,她是不记得那么多的。 蒋思淮看着他,眨了眨眼。 梁槐景刚想说什么,唐秋燕回来了,跟他们说家里已经安排好了,她一个亲戚会帮忙照顾几天。 “那就下午过来住院?中午回去安排一下家里的事。”梁槐景问道。 唐秋燕点点头,他就给开了一张住院的条子,告诉她要带什么证件,办好手续后去哪里找他。 “正好我下午是在住院部的。” 蒋思淮闻言,就好奇的看他一下,她并不知道他出门诊的具体时间,因为她在内分泌轮转的时候,梁槐景还没有独立坐诊。 “我是周二和周四两个上午的门诊。”梁槐景见她看自己,便主动解释道。 蒋思淮哦哦两声,把目光转开。 不到两秒又转回来,问他:“这个……小唐姐要住多久院啊?” 问了怕唐秋燕误会,就紧接着解释:“我看看找个多久的兼职,不能一直问阿景借人嘛。” 唐秋燕点点头,开玩笑似的道:“只要不是炒我鱿鱼就行。” 梁槐景眉头一挑,看向蒋思淮。 蒋思淮笑眯眯的,一脸单纯的样子,“放心啦,我不是那种黑心老板。”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眼尾一翘。 回答道:“没什么意外的话,一周也就够了,主要是确诊后要静脉补钙,等血钙浓度稳定和症状改善,就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蒋思淮点点头,对唐秋燕道:“那小唐姐你一会儿就直接回家吧。” 唐秋燕说好,又说:“你帮我跟小叶解释一下,这几天就多辛苦他了。” 她嗯了声,站起身,抓着斜挎包的包带,不忘跟梁槐景道谢:“谢谢师兄帮忙,小唐姐住院的时候要麻烦你多关照了,下次请你吃饭。” 客客气气的,倒是言语妥帖,梁槐景不由得又笑起来。 因已经是最后一个病人,看完就下班了,他便也站起身,笑着道:“师妹不用客气,下次我去店里,给我打折就好。” 蒋思淮挽着唐秋燕的胳膊,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说完就跟他道别:“我们先走了,不打扰师兄的时间啦。” 梁槐景朝她温和的点了点头。 从医院出来,蒋思淮索性开车将唐秋燕送了回去,在确定她可以自己去办住院手续之后,才回了店里。 店里很安静,被她从隔壁炸鸡店借过来帮忙收银的小姑娘,和叶沛泽在打包外卖,一排白色的贴着外卖单的纸袋子排在柜台上。 “我回来啦!”蒋思淮推开门,一下就蹦进店里。 在忙碌的俩人抬起头来,问她:“小唐姐怎么样了?” “要住院哦,大概一周。”蒋思淮去放鲜奶的架子上拿了瓶鲜奶,自己扫了条码付账。 叶沛泽闻言,关切的看向她,用手势问她为什么。 蒋思淮以前根本不懂什么手语,最熟的是那首《感恩的心》的手语版,因为大一时的舍友参加了手语社,她们新年联欢晚会要出的节目就是这个,在宿舍练习的时候蒋思淮看会的。 还是要开店的时候叶沛泽来了,她跟他相处多了,还得交流,这才渐渐学会了。 “问题不大,应该是甲旁减。”蒋思淮回答道,“就是甲状旁腺功能有点不足,住院是为了补钙。” 借来帮忙收银的小姑娘惊讶道:“啊?补钙还要住院啊?不是吃钙片就行了吗?” “口服补钙有点慢,不够。”蒋思淮解释,“得先静脉补钙,要血钙水平稳定下来之后,再转成口服补钙。” “难怪要住院,原来得打吊瓶。”对方恍然大悟。 蒋思淮跟他们解释了一下之后,就去隔壁找袁景,问她认不认识人想做临时工的。 “就一周的临时工,不好找。”袁景说,“你这是要找会收银的吧?生手来,你还得培训,等你培训好她能单独上手,一周都过了,熟手的话,我还真不认识谁,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 蒋思淮努努嘴,叹口气:“我想也是,要不然不找了,就这几天,我和小叶顶一下算了。” 再暂停几天生日蛋糕定制业务,就能忙得过来了,就当她也跟着放假了呗。 “忙的时候,让娜娜再去搭把手呗。”袁景道。 娜娜就是刚被她借过去那个姑娘。 蒋思淮嗯嗯的点了两下头,央求她:“我想吃炸鸡翅,要鸡翅尖,要裹咸蛋黄那种。” 袁景啧了声,说她会吃。 蒋思淮午饭也没吃,叫跑腿把杯子蛋糕送回家去给老爷子老太太和姑婆,然后坐在炸鸡店门口,嗦了大半天的咸蛋黄鸡翅尖。 一直下午四五点,最后一批面包出炉,她才打个饱嗝,擦擦手去接待客人。 七点刚过,梁槐景走进店里,叶沛泽一眼就看见他。 实在是他外形吸睛不说,而且是来过的,是蒋思淮的师兄。 她本来在低头收银,忽然袖子被扯了一下,有点茫然的抬起头来,“……怎么了?” 叶沛泽示意她看门口。 她看过去,见到梁槐景那张出众的脸孔,最近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也得过他的帮助,她对他的阴影已经少了许多。 起码能够很自然的笑着跟他打招呼:“师兄晚上好。” 还能跟他开玩笑:“这是下班顺路来享受打折优惠了吗?” 梁槐景对她的态度感到有些惊讶,发生了什么事?我师妹居然会跟我开玩笑了? 实在她每次和他正面相对时,那种紧绷起来,严阵以待的状态,让他太过印象深刻。 他没有见过蒋思淮这么放松的时候。 “是啊,顺路来买个面包,明天当早餐。”他眨了眨眼,掩饰住心里的惊讶,笑着应道。 还问她:“方便给我推荐一下吗,师妹?” 蒋思淮立刻点头:“可以啊。” 她转出柜台,给梁槐景介绍货架上的面包,跟他说:“吐司就很适合,这个巧克力吐司里面有夹心的,热过的话一撕开,就有巧克力馅流出来,很多人喜欢的。” “这款全麦吐司也不错,还很适合做三明治,做一个香葱煎蛋三明治,煎蛋厚厚的,别特好吃,还有营养……” 她说起店里的面包,每一款都如数家珍,要不要加热,有什么吃法,每样都头头是道。 梁槐景静静听着,眼尾扫到她脸上快乐的笑。 还有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的合适距离。 他忽然间有些促狭,故意朝她那边靠近了一点。 蒋思淮没发现他是故意的,见他们离得近了,以为是走位的缘故,于是立刻拉开距离。 于是那个距离便一直维持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尺度。 梁槐景心里顿时失笑,还以为她真一点都不怕他了呢,原来都是强装出来的。 为什么呢?他有点好奇了。 第十三章 梁槐景按照蒋思淮的推荐,买了一袋吐司,和两个新款的杯子蛋糕。 杯子蛋糕一个叫魔法扫帚,是芒果味奶油的,上面有一个黑巧蝙蝠和一把黑白巧的扫帚,另一个叫可爱南瓜,巧克力口味的蛋糕胚,上面有一个南瓜奶油做的万圣节南瓜。 “很可爱。”他笑着对蒋思淮道。 蒋思淮笑起来,略微有些自得,嘴上却谦虚:“其实这都不是我做的了,裱花主要是小叶的功劳。” 她指了一下叶沛泽。 梁槐景抬眼看过去,叶沛泽就冲他露出个腼腆的笑。 他一眼就看见叶沛泽耳朵上的耳机,那不是耳机,是助听器。 不由得有些惊讶,蒋思淮店里的员工……是残疾人吗? 他疑惑的看了眼蒋思淮,蒋思淮笑笑,大方的回答道:“小叶声带不太好,不是故意不跟你打招呼的。” 梁槐景恍然大悟,对叶沛泽点点头:“抱歉。” 叶沛泽摇摇头,又腼腆的笑笑。 “小叶是我爸爸的学生的弟弟。”蒋思淮这样简单的介绍。 梁槐景继续恍然大悟的哦了声,点点头,没有问她父亲在哪里高就。 装好了面包,他扫码付款后接过蒋思淮递来的袋子,听到她叫他:“师兄。” 声音变得有一点腼腆,眼睛看过来时,是一种略微带着央求的眼神。 梁槐景就觉得很有意思,哦,还真是有求于他? “怎么?”他笑着问道,眼睛略微有些弯,真实的情绪很好的被掩盖住了。 蒋思淮的手在柜台上攥成了拳头,嗯了声,似乎有些犹豫,“就是小唐姐……小唐姐她去办住院了吧?” 听起来似乎是只是问唐秋燕有没有去住院。 但梁槐景没有装傻,点头回答道:“我们已经沟通过了病情,和接下来的检查,还有治疗方案,我会换线她的,你可以放心。”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笑了一下,语气里多了一丝调侃:“你也是我带过的,我对病人怎么样,你应该清楚吧?” 总不能讨厌临床讨厌到,连你带教的风格是什么样的,都没注意到,或者忘了吧? 蒋思淮闻言忍不住嘴角一抿,接着鼻子皱了一下,想起来以前跟他查房,他问得那叫一个细致哟。 “……确实是很好,那我就放心了。” 怎么听起来似乎有点不情愿。 梁槐景不由得想笑,“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了……” “师兄,很晚了,你快回去吃饭吧,我不想和你聊以前的事。”蒋思淮忽然打断他的话,大声的道。 梁槐景一愣,惊讶得睁大了眼。嘿,开天辟地头一回,真新鲜。 蒋思淮被他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一时有点尴尬,接连眨了好几下眼。 然后…… 算了,说就说了,他能怎么样,又不能把她吃了,她怕个球! 这么一想,蒋思淮的胆气立马就壮起来。 很多时候,你觉得畏惧的事,只要做过一次,就知道并不难,有的人,只要你反抗过一次,就知道对方不过如此。 看来脱离当时的环境,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蒋思淮现在的心情,就正完美的印证这个道理。 大概是因为,她本来也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只是当时被梁槐景的高标准严要求搞得有点精神崩溃,他才会变成阴影。 而现在,她看着梁槐景因为惊讶而睁大的双眼,忽然间就觉得天都亮了。 仿佛有风吹走了乌云似的。 她忽然笑起来,咬住嘴唇,眼睛都眯了起来,就这么看着他。 梁槐景渐渐收回脸上的惊讶,说了句:“没想到师妹竟然是这么一个关心员工的好老板,我真是自愧不如。” 似调侃,又似意有所指。 蒋思淮当没听出来,笑眯眯的说:“应该的嘛,做生意的都讲究和气生财,真心换真心。” 梁槐景笑着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蒋思淮看着他走出店门的身影,忽然间觉得一阵轻松,又觉得非常高兴。 她意识到自己可以不再被那一年的坏情绪影响,完全走出阴影,将实习那一年遇到的所有事,都当成一份已经过去的回忆。 原来梁槐景并不是来重新唤起她的阴影回忆的,而是来告诉她,她已经有能力可以和自己和平相处。 从前的蒋思淮,和现在的蒋思淮,都是她。 这么一想她就高兴起来,转头对叶沛泽说:“哎呀,刚才都忘了给师兄送个赠品,你也不提醒我一下。” 叶沛泽觉得自己简直天降奇冤,无语的看着她。 老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一个哑巴,怎么提醒你,你当时在跟你师兄说话啊,我一个不搭噶的陌生人,直接冲过去给你师兄塞赠品? 你是不是想扣我工资,你老实说:) 看他一脸无语,蒋思淮就忍不住咯咯的笑起来,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月牙,看上去特别快活。 叶沛泽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就这么开心,但还是被她感染,也笑起来。 晚上八点过五分,店里打烊,没卖完的面包,蒋思淮收拾了一下,给大家都分了几个,说明天可以当早餐吃。 袁景忍不住吐槽:“你们店的员工不是可以免费吃面包当早餐的吗?为什么不吃明天新鲜出炉的,要吃隔夜的啊?” “你又不是我们店里的。”蒋思淮振振有词,“不然就只能扔了,多浪费啊!” 袁景啧了声,给她出主意:“怕浪费啊?那你拿过来,五折卖我,我让李绍明天拿去他们单位给同事吃。” 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蒋思淮立刻跑回去,把剩下的面包都收到一起,提着几个袋子过去给她。 “第一回做交警叔叔的生意,就先不收钱了,吃好了再来啊?”她笑嘻嘻的道,本来都准备扔了,现在当做人情还能发挥余热。 袁景可不答应,“万一有人吃了这回,下回要花钱了,他问你怎么不送了,怎么说?咱们不开这个头,就按照卖盲盒的价格来收。” “我这不想着李绍是自己人,卖他面子么。” 蒋思淮说完,转身去她那边,拿来二维码,自己用袁景的手机扫码付钱,还顺手给抹了个零。 今天天气很不错,她像往常那样走路回去,路过宠物店,把豆豆接上,然后牵着它溜达回去,就当是遛狗和散步了。 回去的路上她给母亲打电话。 董姜莉笑着问她:“今天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啊?” 蒋思淮几乎是每天都和父母联络的,通常是在睡前,要十点过后。 蒋思淮笑着应道:“因为有好事,想和妈妈分享嘛。” “是么,什么好事?”董姜莉逗她,“难道是……刮刮乐中了大奖?” 蒋思淮哇了声,觉得她可真敢想,你女儿什么运气你自己不清楚啊? 但她嘴上却说:“我觉得……比刮刮乐中奖还好。” 董姜莉就问是什么,她便说:“小唐姐今天生病了,我陪她去看医生,去了一个师兄的门诊,我以前……很怕他的,他老是抽查问题,我感觉我怎么做他都不会满意。” “是那种……写病历我觉得差不多就行,他连个标点符号都要抠一遍的程度,我好怕他,上次姑婆住院的时候我也见到他了,立刻被死去的记忆攻击到汗流浃背。” “我以为我会一直怕他,可是刚才,我打断他说话啦,大声打断的那种!”蒋思淮兴奋的说,“然后我发现,他也不过如此嘛!” 她叽叽喳喳的跟母亲描述自己在那一刻的心境变化,感觉自己像是打败了怪兽的超人。 可是在董姜莉眼里,她还是那个小时候因为终于能自己独立下楼梯,就高兴得能开心一整天的小朋友。 ——她以前都是要爸爸抱着下楼,不敢自己走,怕掉下去弄脏了漂亮的裙子,可以自己下楼了,怎么不算一种成长呢? 于是董姜莉哇了声,超级配合的夸她:“真的吗?阿稚这么棒!太好了,妈妈为你感到高兴,所以阿稚想要什么礼物呀?” 听到她用哄小朋友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蒋思淮就忍不住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妈妈周末可以来陪我一起工作吗?小唐姐住院去了,只有我和小叶两个,不知道能不能忙过来呢。” 董姜莉一听这样,立马就答应:“好好好,妈妈去给你帮忙。” 蒋思淮立刻妈妈么么哒妈妈我爱你,情绪价值顿时拉满。 董姜莉一边开心一边在心里哼哼,那些个说我女儿没出息的,全都是嫉妒我女儿这么贴心这么可爱,比如那个谁谁,哼哼。 唐秋燕周二入院,到周四上午梁槐景来查房,就被告知已经完善全部入院后检查和结果,正式确诊特发性甲旁减。 考虑到她入院时有四肢麻木,间断抽搐小发作,血钙也很低,梁槐景还是按照原计划的那样,给她上了静脉补钙,还开了口服钙和骨化三醇,一边观察指标一边调整药量。 同时进行疾病宣教,一再强调她这个问题需要终身治疗,定期随访,平时生活中注意点避开诱因,其实问题也不很大。 唐秋燕放下心来,说:“不是什么绝症就好,我女儿还小呢,可不能没妈。” 梁槐景失笑不已,“现代人几乎个个都有小问题小毛病,对症治疗就好,不用这么担心,你一定可以看着小孩长大,读大学,毕业工作,结婚生子,说不定过两年你还会生二胎。” “不了不了,有一个就够了。”唐秋燕连连摆手,“思淮说得对,生活差不多好就行,不求太圆满,一儿一女凑个好或者两朵金花好事成双都不是我们这种还要还房贷的人家能受得住的福气。” 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听着确实是蒋思淮会说的话,梁槐景忍俊不禁,脑海里竟然能很具象的描绘出她说这话时理直气壮的模样。 于是他傍晚下班时去蒋思淮店里买面包时,看到她就忍不住憋起笑。 把蒋思淮都笑愣了,有点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她甚至抬手摸了一下脸,转头去看展示柜的玻璃,试图通过倒影来看自己脸上花没花。 梁槐景被她这样疑惑的举动逗乐,主动解释道:“我听31床……就是你的员工,说了件有意思的事。” “一儿一女凑个好”和“两朵金花好事成双”一出,蒋思淮就想起来了,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哪里有问题吗?她有点子疑惑。 梁槐景说完,点点头,夸了她一句:“师妹还是这么会说话,难怪那个时候那么多患者和家属都跟我表扬你。” 蒋思淮眨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多吗?” 夸奖她是听过的,有些患者和家属会在他们查房时夸,但她只听过几回,一只巴掌能数得过来,远称不上多。 梁槐景点点头,“你出科以后,有病人和家属不见你去查房,还问过我们,你去哪里了怎么没来上班,还有的患者出院后,留了表扬信或者在意见簿上留言,提到过你,说你很细心,是个……好医生。” 蒋思淮一愣。 “好医生”,这个称呼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人用来称呼自己,她也不觉得自己能成为一个好医生。 可是在离开临床经年之后,她却忽然听说,原来有人这么评价过她。 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蒋思淮觉得眼睛有点发热。 “……是吗?居然还有人这么说我啊。”她笑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 梁槐景是看着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一点水光,不禁心里一顿。 他忽然脱口问道:“遗憾吗?离开所学专业这件事。” 第十四章 “遗憾吗?” 蒋思淮没想到梁槐景会问自己这个问题,忍不住愣了一下。 她歪了一下头,似乎想了想,才摇摇头,语气肯定的道:“不遗憾,一点也不,我很喜欢很喜欢我现在在做的事。” 梁槐景于是好奇:“可是学医花费了五年,毕业后却从事了完全不沾边的行业,不会觉得浪费那五年吗?” “可是如果没有那五年,我可能不会知道自己不喜欢医学,更喜欢做烘焙呀。” 蒋思淮耐心的解释道:“我是反复挣扎了五年,才在毕业后做出这个决定的,在这五年里,我一会儿觉得反正都读医了干脆做下去呗,工作嘛,什么不是做,可是我一会儿又觉得人生就这么几十年,我真的要为了家人的期望,或者为了不浪费专业,就委屈自己吗?” “我想了五年,来回摇摆,自己跟自己出尔反尔好多次,直到越来越痛苦,才终于下定决心不想委屈自己。” 她说得很认真,虽然只是寥寥数言,但梁槐景依然能感觉到她当时承受的心理压力。 他忍不住心里一动,仿佛看到了少年的自己。 只是他们终究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忍不住继续问:“你的父母呢,也支持你的选择吗?” “起初不支持的,他们也觉得沉没成本太大了。”蒋思淮笑起来,抿出两个酒窝,“后来发生了一些别的事,他们……我开店的钱是爸妈给的,我刚毕业的时候,只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来着。” “他们本来以为我肯定没几天就亏得裤子都当掉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撑到今天,哈哈。” 她说完耸耸肩,自己就忍不住乐起来。 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梁槐景也忍不住笑,转头看了一下店里唯一的桌子,问她能不能在这里坐坐。 “当然可以啊。”蒋思淮笑眯眯的回答道,目光隐晦的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冷白的皮肤,鼻梁高挺,下颌线条紧致优美,脸孔轮廓深刻俊朗,怎么看都是一道绝美的风景线。 说不定往那一坐,就能引流呢。 蒋思淮心里默默吐槽,要不是实习的时候他那么吓人,她也不至于几年后才有心情欣赏美男子:) 他就该别说话,就该坐在那儿,当个静静的美男子多好! 梁槐景可不知道他师妹这么腹诽他,道了声谢,提着他买的面包坐过去,觉得干坐着太奇怪,还拿了块蛋糕出来吃。 是一个南瓜形状慕斯蛋糕,不仅有绿色的瓜蒂,还有一个非常可爱的白色小幽灵,一口咬下去,原来幽灵也是慕斯蛋糕,南瓜口味的, 他觉得很惊讶,就这么一块蛋糕,蒋思淮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看得出是真的很喜欢。 这不比她当年写个病历还有错别字认真细致得多? 果然爱和不爱是不一样的,他不由得有些悻悻。 ——可见真是亲师兄妹,各自都对彼此充满了吐不完的槽,怕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桌旁就是落地窗,外面过路的行人可以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的青年,一边慢慢的享受甜品,一边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 实在像是一则活的广告,充满了悠闲和甜蜜,吸引着行人往里走。 但其实…… “哇,师兄你都下班了,还看文献呐?”蒋思淮忍不住惊呼。 她是看在梁槐景是师兄的份上,来给他送茶的,顺便往他的平板上看了一眼,看见一个流程图。 梁槐景嘴角一抽,抬头看向她,“这是科室讲课的PPT,痛风的诊断和治疗流程图。” 蒋思淮一听这句,立刻转身就走,“山楂陈皮茶,消食去腻的,师兄你尝尝。”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回到柜台后面了,头也不抬的忙碌起来。 梁槐景被她这个举动逗乐,抿着嘴角笑起来,无奈的摇摇头,继续修改PPT。 不知道是不是梁槐景真的无心插柳柳成荫,做成了这个活广告,今天的幽灵南瓜慕斯很快就卖完了。 蒋思淮满意极了,还跟叶沛泽说:“幸好我留了几个出来,不然我们自己都没得吃。” “待会儿下班你带一个回去,让允南姐也尝尝。”她一边说话,一边把货架上空了的盘子收进后厨。 叶沛泽笑着冲她比划了一个“谢谢”。 梁槐景PPT改完了,正一边喝着山楂陈皮茶,一边看他们讲话,觉得还挺有意思,满屋子都是蒋思淮叽叽喳喳的声音。 不管见过几次,他都会惊讶,原来她的真实性格这么活泼。 跟他记忆里那个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沉默少话,总怕做错事的蒋思淮,简直是判若两人。 想来还是他的问题,那个时候刚开始带学生,还不能把握尺度,把她逼得太厉害了,应该缓和些的。 他叹了口气,把杯子里的茶喝完,时间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取外卖的怎么还没来啊?”蒋思淮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接着走了出去。 梁槐景看她的身影从窗外经过。 没过多会儿,她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盒炸鸡,满脸喜滋滋的进门。 这日子,谁看了不说她舒服啊,梁槐景不由得有些羡慕。 这种轻松日子他可能一辈子都过不上。 蒋思淮刚打包了一份炸鸡腿回来没多久,外卖小哥来取餐了,所有的外卖一次性都被取走。 “这盒多的瑞士卷你拿去吃吧,辛苦啦。”蒋思淮把一盒瑞士卷塞给对方,笑嘻嘻的道。 对方连连道谢,很快就离开店里,蒋思淮又开始盘点卖剩的面包,把一袋收拾出来做成盲盒留给袁景,她男朋友李绍的同事觉得之前的打折面包不错,托他又下了一个单。 还剩了几个,蒋思淮眼睛一转,看向梁槐景:“师兄,你要不要面包?” 梁槐景抬眼看过去,她提着一个面包冲他示意:“这个是鸡排包。” 放下,又拿起另一个:“这个是抹茶红豆包。” 又放下,拿起另一个:“这个是蛋黄肉松碱水球。” 她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竟然都没有重样的,梁槐景好奇道:“剩下的你会怎么处理?” “扔掉啊。”蒋思淮回答道,说完又怕他觉得自己浪费,就说,“不好送人的,万一人家吃了不舒服,会来找我麻烦,那我就好心做坏事了,面包盲盒已经卖了一部分,这都剩下的,其实还有一些烤坏的,也都只能扔了。” 从经营角度来讲,扔掉确实是风险最小的做法。 “不过我们店里生意不错,一般也不剩多少。”蒋思淮说着又问了一遍,“师兄你要不要啊?” “免费送么?”梁槐景眨眨眼问她。 蒋思淮惊讶的睁大眼,露出一个你居然想占便宜的表情,梁槐景顿时忍俊不禁。 他拿着杯子起身走过去,先把杯子还给她,笑道:“都包成盲盒给我吧,我明天拿回科室给大家吃。” 说完又问她盲盒是怎么算价钱的,叶沛泽眼疾手快,算出了一个价格,显示在收银的显示屏上。 考虑到他是熟人,蒋思淮最后还是给他多送了一盒虎皮蛋糕卷,这原本是她准备留来明早吃早餐的。 “这个很好吃的,师兄你尝尝。”她笑眯眯的道。 梁槐景道了声谢,犹豫了两秒,问道:“你们这是要打烊收工了么?” “是啊,东西收起来,再洗一下,就可以关门回去了。”蒋思淮笑着道。 梁槐景说了句辛苦,又问她:“需要我……顺路送你回去么?” 蒋思淮头一歪,好奇的问:“师兄你又不知道我家往哪个方向走,怎么知道是顺路?” 梁槐景一愣,想说之前有次下班,见到她去接狗,还跟着她走到了红绿灯路口。 可是又不好意思说,怕她误会。 于是他露出了一个有点纠结的表情,半晌吐出两个字:“猜的。” 蒋思淮哈哈一笑,觉得逗他很有意思,“师兄什么时候学的算卦?我哥学过《周易》都没弄懂呢。” 听着像是揶揄,梁槐景一时有些尴尬。 蒋思淮见好就收,笑道:“不用啦,我住得很近,天气好的时候都是走路回去的,顺路去接我家狗。” 梁槐景当然知道这事,但他不好说破,于是点点头做了然状,“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下次再见。” 蒋思淮送他到门口,忽然问了句:“师兄,明天有新品,是小南瓜菠萝包,开心果口味的,中间夹巧克力奶油的那种,你要不要尝尝?” 梁槐景脚步一顿,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那我们明天见。” 蒋思淮眼睛一眨,哈哈笑了一下。 哎呀,我师兄还是蛮有意思的嘛,以前怎么会觉得他严厉又古板,无趣的性格掩盖住了容颜呢? 一定是她太胆小,被害怕蒙蔽了双眼~ 时间转眼就到周末,母亲董姜莉依约前来陪蒋思淮上班。 董姜莉也学过用收银系统,穿戴好围裙,就从那个专业睿智的产科专家主任,摇身一变成了女儿店里的收银阿姨,慈眉善目得紧。 周末多人逛街,来店里的客人也不少,蒋思淮和叶沛泽在后厨忙着烤面包做裱花,董姜莉和从袁景那边借过来的娜娜在前面帮忙接待客人。 一直到了下午,客人渐渐少了点,蒋思淮搬了把凳子,坐在收银台边,撑着下巴玩手机。 和董姜莉讨论:“妈妈,我们做馒头好不好?” 董姜莉一愣:“……做什么馒头?” “奶香小馒头啊。”蒋思淮让她看手机里存下来的图片,“然后做成小刺猬小雪人,你觉得怎么样?” “怪麻烦的。”董姜莉靠在台边,皱着眉摇摇头,“不做了,你多歇会儿。” 蒋思淮哦了声,看了一会儿图片,又问她:“那这个呢?只要在表面印个图案就行,我们印一个熊猫的呗,这个模具我有。” 就是做出一个椰香馒头,蒸好以后,烙印模刷点油,火上烤几十秒,然后印到馒头上。 “很简单的,有厨师机,不用我们花多少力气。”蒋思淮撺掇道,“做一点呗,拿回去给爷爷奶奶他们吃早餐,就说是我做了孝敬他们的?” 见她这么有兴致,董姜莉只好答应她:“好好好,做呗。” 厨师机揉面很快的,十来分钟就行了,面团取出来揉光滑搓长条后分成均匀的剂子,然后要揉成光滑的面团,董姜莉不会,发现自己怎么做都没有女儿做的圆,不由得摇头感慨。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看我,多活了几十年,这面点却做得没你做得好。” “嘿嘿,你和爸爸不是经常说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你会做手术会接生,我就不可能会啊。” 她一面说一面取了个剂子,先搓长,然后折三折,动作来回重复三次,然后按扁,开始四周往中间折,面团在她手里越来越光滑,然后收口朝下,用虎口揉圆,再搓成胖乎乎的圆柱状,放到蒸盘里。 董姜莉看着她娴熟利落的动作,和盘子里白胖的馒头,听着她说的话,心里忽然一动。 问道:“你之前说遇到你师兄,发现自己可以克服恐惧了,那么……再想起那件事,心里还难受么?” 蒋思淮揉面团的动作一顿,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事。 不是梁槐景考校她问题,而是那一件让她最终决定离开临床的事。 它比梁槐景,还要早一点降临到她的实习生涯里。 第十五章 蒋思淮实习那一年,按照学校的规定,要在内外妇儿和辅助科室五个系统中轮转和学习。 蒋思淮去内分泌科是在三月,在去内分泌之前的二月,她在呼吸科轮转。 当时她手头被带教老师分了个肺癌的病人,很年轻的小伙子,才刚满二十岁,长得很白净秀气,这种白净和梁槐景的天生肤色不一样,他是病态的苍白。 面如白纸,蒋思淮虽然在肿瘤科待过,但一个月太短了,她还没来得及见过像这个小伙子这么年轻的肺癌晚期病人。 病人也瘦弱,因为生病的缘故,话也不多,蒋思淮看着他,总觉得他连喘气都困难。 他被分管到蒋思淮手上,实习医生能做的事不多,无非是帮忙问问诊,签签字,还有在病人和家属与主管医生医生传递信息。 病人入院后常规完善入院检查,结果很快出来,肿瘤已经侵犯到支气管,还出现了骨转移,常规化疗已经不可能。 老师告诉蒋思淮:“他也就是拖时间罢了,真可惜,年纪还这么小。” 蒋思淮愣愣的,仿佛看到了在他身体里肆虐的癌细胞正在具象化,慢慢变成恶魔和黑白无常的模样。 他在呼吸科住了一个月,蒋思淮每天都会跟着老师去查房,到床边问诊、检查、谈病情,看着他一点点衰弱下去,最后连去洗手间都起不来了,老师开了下尿管的医嘱。 陪护他的是他的母亲,一位很优雅很和蔼的中年女士,蒋思淮觉得她的气质很像董姜莉。 柔柔的,又很坚强,看到她时总是笑眯眯的叫她“小蒋医生”,跟她说谢谢。 但是蒋思淮却无意中撞见过她在卫生间嚎啕大哭。 她躲在隔间里不敢出去,生怕打扰了对方的哭泣。 蒋思淮那个时候每天都觉得心情很复杂,特别是看到他们母子俩互相安慰,还说什么等回家以后要做什么好吃的要去看什么人时,总觉得心里有种悲凉慢慢蔓延。 病人要做放疗,蒋思淮被老师打发去告诉告诉病人和家属放疗的时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尖锐的警报声。 护士从里面冲出来,告诉她:“36床大咯血了!快叫你老师过来!” 36床就是她分管的这个肺癌晚期病人。 她手脚冰凉的在病区里狂奔,刚冲回到办公室门口,就和里面出来的老师迎面碰上,又转身跟着一阵奔跑回病房。 跑到门口,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看到病人扣着储氧面罩,歪靠在床头,眼睛半闭着,抬手四处摸索。 抢救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他的母亲跪在他的另一边床边,伸手握住他的手,叫他“安安”,应该是他的乳名。 蒋思淮在他咯出的一片暗红色里,看到他忽然睁开了眼,朝他妈妈笑了一下。 那个笑容里有不舍,也有解脱,让天地顷刻间就没了颜色。 抢救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后,蒋思淮看着心电监护上的波形最终拉成一条平直的线,老师摇摇头,遗憾的宣布了死亡时间。 他的母亲抱着他的头,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悲凉怆然,一边哭一边叫他名字。 这个画面最终成为了蒋思淮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不是她第一次遇到患者死亡,却是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也许是因为和对方相处了快一个月,多少也投入了感情,又或者是他的母亲让她想到了董姜莉,她会想,如果自己病了,妈妈该多难过啊。 她希望他能好起来,至少能出院,真的可以享受那些他们提过的美食和去看他们想见的人。 结果呢?他死在了医院,人生最后一程,大咯血的时候,他的意识都是清醒的,清醒的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逝。 而她,或者说,而医学,救不了他。 蒋思淮做了一段时间噩梦,终于跟家里说:“我不想当医生了。” 那个时候她研究生初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考得还不错,有三百九呢,按照往年的分数线,她是可以进复试的,父母商量好了,让她去读心内的研究生,报的导师是父亲蒋兆廷的同学,读研已经是差不多可以定了的。 她忽然说不想当医生了,“那你研究生怎么办?” “不去读了呗。”她说。 母亲问到底为什么,她把这事讲了,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医学院这五年都过得不大开心,压力很大,她认为自己无法面对死亡,也极为害怕死亡。 “我根本负担不起人命这个重任,也不想总是生活在一个随时可能遇到死亡的环境里。” 母亲就建议她,也许可以从事妇产科? 但她却反问母亲,你的病床和手术台上永远没有死过人吗? 母亲沉默下来,但家里并没有同意她的想法,坚持认为,都到这一步了,不去读研太可惜,死亡这种事,见多了就心硬习惯了的。 于是她就在这样的情绪里,从呼吸科出科,进了内分泌科,遇到对她要求颇高的梁槐景。 其实死亡这个议题,蒋思淮早就在伦理学课堂学习过,也知道自己迟早会和死亡正面接触。 可是书本知识到临床实践的对接是需要经验作为润滑剂、催化剂的。 偏偏蒋思淮心不在这里,明明家里人都是医生,只要向他们询问怎么面对这件事,就一定会得到帮助,但她没问,家里人也没意识到这对她的影响有多大,寄希望于她和她哥哥一样,可以自己渡过难关。 没有人及时指点她,加上她的害怕退缩,最终没能想通,也没有建立起来成熟的临床思维,最后学到的东西零散成一地零件,没有串起来的那根线,就成了梁槐景说的“一塌糊涂”。 要命的是,一直疼爱她的家人,并没有及时意识到不对劲,还在希望她能“干着干着就习惯了”,最后差点万劫不复。 董姜莉现在想起,都觉得后怕,“当时我和你爸爸都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都怪我们没有及时发现,不然你不用那么难过的。” 她说着,伸手摸摸蒋思淮戴着一次性帽子的脑袋。 蒋思淮把做好的馒头放进蒸箱发酵,然后回头抱住母亲的肩膀,把脸贴在她的颈侧。 “是我的问题,我心理素质不好,太笨了,太过畏难,就只能苟安一世,没能长成你和爸爸希望的样子,对不起啊妈妈。” 董姜莉的眼睛一下就湿了,眼前浮现起她明明已经很难受了,还强撑着去上班和复试的样子。 “还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她摸摸蒋思淮的脖子,“我们只是给了你好的物质条件,没有重视培养你的心理素质,阿稚,我们是不够称职的父母,谢谢你不嫌弃我们。” 蒋思淮把头扎进她怀里,闷声闷气的道:“我们是一家人,谁也不会嫌弃谁,而且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现在还怕吗?”董姜莉问她,“能面对那件事了吗?” “想起来还是会不舒服,但没有那么难过了,也不害怕,就是觉得……”她顿了顿,才说,“其实还是遗憾多点。” 遗憾一条生命在自己面前无法挽留的消逝,那么多人一起努力,都徒劳无功。 遗憾自己当时太笨拙,连怎么调适情绪都做不好。 也遗憾自己在那五年里始终没有爱上这个职业,否则有了坚定的职业目标,也许她就真的熬过去了。 “只能说我跟医学的缘分就到这里。”她对董姜莉说道。 董姜莉点点头,笑着摸摸她的脸,“我和你爸爸现在也是这么想的,不是我们笨,只是我们不适合,你看你转行后不就一切顺利了?” 蒋思淮闻言就笑起来,连连应是:“就是嘛,一家人都当医生多没意思,我哥回头找个嫂子肯定也是医生。” 董姜莉闻言嘴角一抽,有一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心说那可未必,说不定你未来嫂子跟你还更有共同语言。 蒸箱里的馒头胚已经发酵了半个小时,蒋思淮拉开看了一下,觉得发酵得差不多了,就调好温度开始蒸,母女俩也从后厨回到前店。 刚出来就见叶沛泽正拦着一个年轻女生,冲她使劲摆手摇头,女生则是一直问他:“拍一下也不可以吗?” “我不会拍到其他人的,就是记录一下生活,也不行吗? 叶沛泽摇摇头,比了个请对方离开的手势。 对方接着就问:“你是哑……呃、你是说话不方便吗?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蒋思淮听到这里,连忙出声问道:“小叶,发生什么事了?” 叶沛泽扭头看过来,比划着指指对方的相机,意思是她要拍摄。 蒋思淮拍拍他肩膀,“你去后面帮我看看馒头,蒸十三分钟的,好了帮我先拿出来,一会儿要印模。” 叶沛泽点点头,转身就进了后厨。 蒋思淮看着对面的年轻姑娘,笑眯眯的问:“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老板吗?”对方好奇的问道。 蒋思淮点点头,她就说:“我是一个美食探店博主,想拍一下你们店,可以吗?” “可以当然是可以。”蒋思淮还是笑眯眯的,态度看上去很和善,“但是我希望能知道你的账号,还有,不要拍到员工和客人,可以吗?” 对方倒也爽快,很快就告知蒋思淮自己的账号,蒋思淮去视频网站一搜,哟,还是几十万粉丝的博主呢。 董姜莉好奇的探头看了一眼,问她:“这要是让人看到,会不会说是我们买的广告?” “应该不至于吧。”蒋思淮耸耸肩,“管它呢,反正咱们也没指望过这种探店视频能吸引来多少客人,还是得靠街坊们支持。” 董姜莉听了就笑眯眯的摸摸她的脑袋。 要拍视频的姑娘挑了好几样面包和蛋糕,打包的时候,董姜莉还笑着问她:“那边有桌子,你要在店里拍吗?” 对方惊讶道:“可以吗?我还想着去步行街那边找个地方拍的。” “可以呀,现在人也不多。”董姜莉笑眯眯,好奇的问,“你是做全职博主的吗?” 对方说是,还夸董姜莉:“阿姨连全职博主都知道,好厉害。” 大概是因为很多董姜莉这个年纪的人看见拿相机到处拍的,都会以为是电视台记者,蒋思淮抿着嘴笑起来,心说我妈可不一样,董主任是上过真正的电视新闻的。 叶沛泽这时出来告诉她,馒头蒸好了,她就问董姜莉:“妈,你要不要试一下给馒头印模啊?” 董姜莉对这个很感兴趣,把店里又交给叶沛泽,跟着她去了后厨。 模具烧热后,在馒头表面印下去,不要停留太久,拿起来后就可以看到一个憨态可掬的熊猫形象。 总共做了二十多个馒头,蒋思淮给隔壁的袁景拿过去一部分,再留一部分给叶沛泽,剩下都归自家。 蒋思淮都安排好了,“我吃两个,剩下的妈妈你拿回去,跟爸爸他们吃早饭,不过爷爷奶奶和姑婆不能多吃,甜的。” 董姜莉应了声好,笑道:“回去我就告诉他们,哎呀,你们大孙女给你们做的,他们指定高兴。” 蒋思淮嘿嘿一笑,刚想说什么,就感觉到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唐秋燕发来的信息。 还一连好几条。 小唐姐:【我靠!大新闻!医院的住院部都能出贼!】 小唐姐:【我一整个大震惊,不是有保安吗?贼是怎么上来的?】 小唐姐:【好家伙,我隔壁床的东西就被偷了,不会下一个就轮到我吧[震惊]】 蒋思淮看了不禁惊讶,忙问是怎么回事,唐秋燕却说不知道,说应该是还在查。 蒋思淮便发信息问周慧存,结果周慧存也不清楚,因为今天是周末,她不值班。 慧存师姐:【不过槐景今天值班,应该在办公室,你有他联系方式吗?可以问问他。】 蒋思淮一愣,问师兄啊? 她记得她以前跟搭班护士聊八卦的时候,师兄都很不满的,现在居然要主动问他八卦,岂不是…… 但她实在好奇,又担心唐秋燕会倒霉碰上,想来想去,她还是翻出了梁槐景的电话号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师兄,在吗?】 第十六章 【师兄,在吗?】 不是蒋思淮想没话找话,实在她不大摸得准梁槐景的态度,怕惹他不喜。 虽说已经不是上下级关系,但做生意的人嘛,本能的不想和人结怨。 梁槐景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因为正在用手机,看到了这条信息,原以为是垃圾信息,诈骗的那种,结果却发现是蒋思淮的。 这时才想起,上次蒋思淮给他打电话问过法式布甸包没有了要不要换一款之后,他就存了她的电话号码。 于是回了条信息,问她有什么事。 蒋思淮见他回了信息,就忙问:【我听小唐姐说她隔壁床的东西被偷了,想问一下这是怎么了?科里遭贼了吗?】 梁槐景看到她这条信息,竟然没有惊讶的感觉,而是……居然没觉得哪里不对?奇怪。 感觉用短信聊这件事不太方便,他索性让蒋思淮加一下自己的微信。 蒋思淮通过电话号码搜索到他的微信号,申请添加好友。 发送申请的那一刻,她心里还吐槽了一句,早知道今天还要吃瓜,当初出科就不该删他微信,不然还能问他一句,没想到吧我还有你的微信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哈。 梁槐景很快就通过了她的申请,蒋思淮发了个“我们细嗦”的表情包,跟他打了声招呼。 梁槐景看了忍不住觉得好笑。 梁槐景:【你同事的隔壁33床丢了手机,估计是有人进去拿的,但病房里没有监控,我们暂时也不太清楚小偷到底是谁。】 蒋思淮:【真不是他自己不知道放哪儿了?】 梁槐景:【现在初步判断是被人拿走了,我刚跟信息科那边申请查走廊监控了,去看一下今天都有谁进过那个病房。】 幸好丢的是手机,现代人依赖手机,手机只要不见,很快就会发现,要是别的不常用的东西,比如戴了金项链来,住院后要做检查所以不方便戴了,就摘下来放床头的柜子里,被偷后可能要到出院那天才发现,届时贼早就找不到了。 梁槐景还要去看监控,说等结果出来再告诉她,就匆匆收起了手机去忙。 蒋思淮跟董姜莉说了这事,董姜莉听完眉头一皱:“不会是有人冒充工作人员进去偷的吧?医生护士,或者护工?” 蒋思淮一听她的猜测,就想起来:“好像以前真的出过类似事件,有小偷冒充送外卖的上楼,偷了白大褂冒充医护人员,去更衣室偷东西,还偷了好几层楼。” “也有可能是有人冒充护工进去的。”董姜莉又说了一种可能。 医生护士和护工,这三类人在住院部里最没人防备的,因为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可信的,穿着工衣,是医院官方的人。 “反正去哪儿都别带什么贵重物品。”董姜莉趁机教育她,“财不露白,记住没有?” 蒋思淮看看自己全身上下,然后晃晃手腕,一脸无辜:“最贵就是它,还是你送的,我不戴着,你会不会伤心啊?” 董姜莉看一眼她手腕上的金镯子:“……” 也不知道是教育了谁,她觉得有点无语,倒是逗乐了蒋思淮。 笑声从后厨门口传出去,叶沛泽和来帮忙的娜娜小姑娘伸头进来,好奇的问怎么了。 蒋思淮笑眯眯的摇摇头,给他们一人塞了一个印有熊猫图案的椰香馒头。 时间渐渐向下午靠拢,拍视频的探店博主还在工作,娜娜跟蒋思淮说对方又要了一盒蛋挞王。 蒋思淮不由得咋舌,嘟囔着跟董姜莉道:“不会吃出糖尿病来吧?” “她们做自媒体这一行的也不容易。”董姜莉摇头叹气,“我们病房有一个产妇就是博主,生孩子都要拍视频,刚生完,还挂着止痛棒就要工作,说是生之前就约好今天跟品牌方对接。” 蒋思淮忍不住皱眉:“好辛苦啊,就不休息几天吗?” “这是她的事业,还要养员工,很多因素让她停不下来的,女性在职场就是会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像在内科,有些男的会抱怨说自己哪个女同事要生孩子影响排班,虽然大家都明白这个女同事其实能力很好,但是呢……” 她也耸耸肩,朝女儿笑笑:“所以其实我现在也觉得你这样很不错,可以挣一点钱,够生活了,店是自己的,挣多挣少看你愿不愿意,挺好的,起码不受气。” 蒋思淮就捧着脸嘿嘿一笑。 这时探店博主的视频拍完了,她关掉相机,收拾好东西,过来跟蒋思淮他们道别,临走还打包了一份蛋挞王。 有来买面包的街坊好奇的问:“老板,你们请了人来拍广告啊?” 蒋思淮觉得可乐,笑眯眯的回答道:“投广告要花钱的,我们小本生意,赚的刚好够铺租水电和员工工资,哪里来钱打广告啊?” 另一个客人就说:“我认得她,她网上粉丝还挺多的,估计接广的话,费用不低。” 街坊就好奇:“那她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大概是听人介绍,或者就是路过偶然看见吧。”蒋思淮还是笑眯眯的,“哎呀,人家做这行的,都会出来踩点,找想拍的店铺啦,不然哪里有观众会看。” 聊了几句这事,有客人问她感恩节有没有新品,蒋思淮就说:“没有哦,我们准备上圣诞新品哦。” 起码要卖足一个月,到元旦以后才会下市。 娜娜在一旁帮忙收银,闻言就说时间过得快,一转眼就要一年过去了。 董姜莉笑看着这几个年轻人,说:“是啊,小的时候日子过得可慢了,长大以后时间刷刷的走,你们一年大过一年,我们一年老过一年。” 蒋思淮闻言立刻转头,认真道:“妈妈才不老。” 董姜莉笑弯了眼睛,点点头说好。 再晚一点,董姜莉就先回去了,说明天再继续过来帮忙。 蒋思淮给她拿了些面包和蛋糕,送她出门,看她车走远了才回到店里,帮忙打包外卖。 然后就看到了梁槐景下的一个单子。 联络了几次,她都已经眼熟他的电话号码了,更何况还有地址做佐证。 于是又想起小偷的事来,有些好奇结果怎么样。 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梁槐景,怕打扰人家工作,于是只好去问唐秋燕。 唐秋燕躺在病床上玩手机呢,见她问自己那个贼抓到没有,就回说没有。 小唐姐:【还没听说,就听管床护士说梁医生去看监控了,后续未知。】 蒋思淮啧了一下,觉得有一点失望,吃瓜不成么,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望瓜兴叹的猹。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梁槐景下夜班,回去时顺路到店里来买面包,她才知道后续。 她一边帮他将面包一个个包装好,说:“瑞士卷记得放冰箱冷藏哦,泡芙也是,不然奶油会化的。” 梁槐景点点头,她就接着问:“师兄,昨天那件事……怎么样啦?” 董姜莉今天还是来给她帮忙的,听到“师兄”这个称呼,立刻抬眼看过去。 见到梁槐景那张五官优越的脸,先是一愣,好家伙,她家阿稚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么帅气的小伙子? 接着又觉得有点面善,是不是见过啊?可是怎么毫无印象,难道是世上的帅哥有其共性,她见过相似的? 梁槐景刚要回答她的问题,就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在打量自己,抬眼看过去,见一位和他家及院长差不多年纪的中年女士正看着自己,不由得微微一愣。 “是我妈妈,小唐姐住院去了,店里缺人手,妈妈来帮我。”蒋思淮连忙解释道。 梁槐景恍然大悟,跟董姜莉点头致意,“阿姨好。” 董姜莉笑眯眯的诶了声,“你也好,多谢帮衬。” 声音柔和温暖,和她的外表给梁槐景的感觉是一样的,是那种很慈祥和蔼的感觉。 他笑了一下,这才回答蒋思淮的问题:“看了监控,见到一个穿得像护工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但是值班护士认出来是某一床病人的家属,是她儿子。” 据梁槐景说,这个病人的儿子素有恶习,因为后来抓到他以后,病人骂他“又去偷你这辈子都狗改不了吃屎”,他利用陪护母亲之便,趁周末人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套和护工的蓝色工装很像的衣服,穿上以后冒充工作人员,去了其他病房,趁机把唐秋燕同病室的病人放在床尾上的手机顺走了。 蒋思淮不由得咋舌:“这工装得多像啊,不是有标签的么?” 衣服口袋上会有机构和资源的名字。 梁槐景道:“款式差不多,就是没标志,但病人见了不一定会注意到,就算看到了也未必会怀疑,估计只有常来住院的才熟悉这个细节吧。” “也是。”蒋思淮打包好他的面包,然后一边往里面塞了一把他们做来自己吃的巴旦木太妃糖,一边问道,“然后呢,怎么处理的?” 梁槐景看着她往袋子里塞糖的动作,微微愣了一下,才说:“找到下午才找到是谁,我们先私底下找他,给他留足了脸面,说只要他把手机还回来就算了,他偏说自己没拿,让我们报警吧,然后我就报警了,同时让人守着他不让他离开病房,等警察同志来了,在他身上就把33床的手机搜出来了。” 证物都搜出来了,这就不能算了,直接带走。 蒋思淮啧了声,说:“找回来就好,我记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事,有人装作送外卖,上楼偷了更衣室的白大褂,然后去好几个科的更衣室偷了东西。” 怎么没立刻被发现呢,因为一附院这样的教学医院学生都是特别多的,每个月都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新人入科,在职员工们可能都还没记住每一个学生谁是谁,他们就出科了。 人员流动频繁,加上更衣室门也不锁死,所以只要穿了白大褂,是很容易进去更衣室的。 梁槐景也记得这事,点头道:“虽然日防夜防,但保证不了百分百能防住。” 蒋思淮点头说是,看到叶沛泽在一旁用装赠品的纸袋包装碱水棒,就问:“今天的碱水棒卖得不好吗?” “今天做多了。”叶沛泽在手机上打字给她看。 她哦了声,朝他伸手,“给我一份。” 叶沛泽给了她一份,她接过,直接塞到要给梁槐景的袋子里。 梁槐景一愣,赠品刚才不是给过了么,那个糖? “师妹……”他忽然有些担忧,“你这样……会不会亏本?” 不会做出来的产品,都当赠品送完了吧? 蒋思淮抬头看他一下,见他皱着眉好像很担忧,便解释道:“不会的,我都有计算成本的,这属于正常的余量,嗯……不知道怎么跟你讲,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她有点不好意思的抿嘴笑笑,把袋子递过去。 梁槐景以为是涉及到了商业机密,立刻就不问了,说:“你同事下周就可以回来上班了,不用再辛苦阿姨。” 蒋思淮高兴的应好,冲他摆摆手,看他离开了店里。 董姜莉这时过来,小声的问蒋思淮:“阿稚,这是你哪个师兄?” “我实习的时候,在内分泌科的带教。”蒋思淮老实应道。 董姜莉一脸若有所思的哦了声。 蒋思淮见状就问:“妈妈你怎么这个表情,是认识我师兄么?” 想想也不是没可能,一个系统的嘛。 董姜莉抿抿唇:“是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第十七章 第17章 董姜莉最后也没有想起在哪儿见过女儿的这个师兄,只能归结为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点共性。 蒋思淮也没再问,提前一个小时打烊,跟她一起回家去。 蒋家住在南江花园,是一个将近二十年前建成的别墅区,虽然是独栋,但面积也不大,进了门,只有一个小小的前院,才走了几步就进了一楼客厅。 “爷爷奶奶!姑婆!我回来啦!” 蒋思淮一边喊人,一边换鞋,抬眼就看见一个青年从楼上下来。 青年面容温和,身材颀长,和她父亲生得有那么一两分像,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蒋思淮见到他就立刻喊着大哥,向他跑过去。 蒋淮南伸手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温声问道:“最近好不好?吃饭,睡觉,心情,都还好吧?” “好的好的。”蒋思淮连连点头。 董姜莉牵着豆豆进来,蒋淮南看一眼小狗,失笑道:“它怎么越来越胖了?” 豆豆是蒋思淮抑郁的那段时间,蒋淮南抱回来给她的,目的是希望小狗能陪伴她渡过人生的低谷。 小狗不会说人话,不会泄露秘密,所以蒋思淮有些不好意思跟家里人说的话,就会跟它讲。 蒋淮南低头揉揉小狗的头,跟董姜莉说道:“婶婶,我叔发烧了。” 蒋思淮一愣:“……我爸病了?” 蒋淮南点点头,说:“应该是昨天出去钓鱼吹了风,中午就有点发热。” 蒋思淮听了连忙上楼,董姜莉也想去看看,可是豆豆还没喂,已经饿得哼哼唧唧团团转了。 “婶婶你上去吧,我来喂它。”蒋淮南立刻接过了喂狗的任务。 董姜莉把狗交给他,一边上楼一边说:“我车后备箱里有从阿稚店里拿的面包,南南你去取一下。” 蒋淮南诶了声,打算先喂狗,再去拿东西。 蒋思淮上了楼,走到父母卧室门前,敲了两下门,喊道:“爸爸,我要进来啦!” 说完又等了一小会儿,都听到董姜莉的脚步声了,这才推门进去。 这是蒋思淮从小被父母培养起来的习惯,先敲门,然后在心里数十下才推门进去,或者等父母来开门放她进去。 ——原因是小时候不懂事直接闯进过父母卧室,吓到父母大惊失色,后来大了懂事了,才知道自己当时是闯入了小孩不该看的现场。 蒋兆廷听到女儿的声音,从床头摸过眼镜戴上,刚戴好,就见小姑娘已经推开门,冲到他床边来,问他:“爸爸你怎么样了?” “……阿稚回来了。”蒋兆廷伸手揉揉她凑过来的头,笑道,“爸爸好多了,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等着回来吃嘛。”蒋思淮摇摇头,看一眼床头柜,问他,“吃药了吗?体温多少度?” “吃了,三十八度五。” 蒋兆廷话音刚落,妻子也回来了,“老蒋,你怎么样了?” 哦,跟女 儿的问题一模一样的,只是称呼不同,蒋兆廷把刚说的话又说了一边。 蒋思淮确定父亲没事,就说:“妈妈你陪爸爸吧,我去煮面,煮好了叫你。” 出门时还听到父亲跟母亲感慨,说阿稚都长大到会做饭的时候了,言语间无非感慨时间过得快。 董姜莉听了丈夫这话,就说:“是啊,你也知道啊?知道你还不注意保养自己,还以为自己二三十岁?” 蒋思淮捂着嘴窃笑,一路飞快下楼。 刚到一楼,就听到奶奶叫她哥:“南南,你上楼去叫阿稚下来。” 她听了就觉得很有意思,蹦跳着下了楼梯,笑嘻嘻的接话:“南南,你不用去叫了,阿稚已经下来啦!” 蒋淮南:“……” 他小时候其实是没有小名的,是父亲蒋兆鸣在参加援外医疗队过程中因感染疟疾兼突发心梗而牺牲后,母亲调往国外公司总部工作,他被送回祖父母身边,小婶婶董姜莉先开始叫他南南,叫着叫着就成了小名。 蒋思淮要捉弄他的时候,就也这么喊他。 他抱着豆豆一脸无语的看着她,蒋思淮哈哈一笑,转身往厨房走去。 老太太问她吃没吃饭,她笑道:“没呢,我去给我和妈妈煮个面。” 老太太忙说:“用不着你,累一天了,这会儿吧,越会干活的人,活越干不完。” 说完一指蒋淮南,“南南去,给你妹妹和婶婶煮个面,冰箱里有葱油,做葱油捞面很快的。” 蒋淮南点点头,把狗放到一旁,起身去了厨房,路过蒋思淮,还问她要不要吃腊肠,给她蒸两根。 比起蒋家这边的温馨和乐,同样是跟父母吃饭的梁槐景,却觉得气氛一如既往的冷淡无聊。 从面包店出来之后,梁槐景原本是打算回自己的住处,但却接到母亲及韵的电话,问他回不回来吃饭。 说是:“上回见你还是中秋。” 暗示他太久没回家,应该回家看看父母了。 梁槐景其实没有回去跟他们吃饭的心思,但刚想拒绝,就想到蒋思淮的母亲,那样神色温和,看着她的时候,目光慈爱又骄傲。 是他最向往的那种母亲,很传统,多数人的母亲都是这个形象,但这种柔软和温情,他不记得有没有在及韵那里感受过。 蒋思淮介绍她的时候,说的不是“妈”,而是“妈妈”,语气和神态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依赖。 梁槐景不记得上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母亲是什么时候,好像是路过哪所小学,听到小朋友这样喊? 他自己是小学以后就开始只叫“妈”了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能体会到及韵是爱他的,只是这种爱并不如何纯粹,反而掺杂了很多期望,期望他功成名就,期望他耀眼完美,成为她最好的作品。 梁槐景无数次想打破她的这种期望,却又不忍心看她失望和痛苦。 一段关系里,谁痛苦,谁改变。所以他成了压抑 本性、违背本心的那个。 于是他改道,回了江东花园的父母家?[(,原本打算作为今天饭后甜点和明天早餐的面包和蛋糕,成了顺路带给父母的手信。 及韵一个月没见他了,见他回来便特别高兴,难得夸他:“可算是长大了,知道孝顺我和你爸了。” 梁槐景扯了一下嘴角,笑笑,心说你说是就是吧。 父亲梁裕正在客厅看报纸,梁槐景淡淡的打了声招呼:“爸。” 梁裕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回来了。” 他一向不苟言笑,梁槐景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在旁边坐下,自己给自己泡茶。 及韵把他买的点心拿出来,里面有一盒小泡芙,每一个就一口的分量,皮很薄,里面挤满了奶油,一盒十几个,他能一次性吃完。 他刚想跟说尝尝吧这个味道不错,就听及韵道:“你以后少吃这些甜的东西,我听说外面很多面包店用的奶油都不好,说是动物奶油,实际是植物奶油,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梁槐景到了嘴边的话立刻咽了回去。 沉默了几秒,看在她没有一见面就问他论文发没发的份上,还是语气温和的解释道:“这家店用的纯动物奶油,我能吃得出来。” 及韵点点头,拿桌上的水果叉戳了一个小泡芙进嘴里,吃完后夸道:“确实很好吃,奶油很香甜,老梁你也吃一个,你儿子孝敬你的。” 说着把盒子递过去,梁裕拿了一个,吃掉,点点头,“你们吃。” 他不太爱吃甜食,印象里妻子也不怎么常吃甜食,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生的这个孩子这么喜欢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梁裕看了他一眼,他果然也在吃,吃得很安静,垂着眉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最近工作怎么样?”梁裕问道,把报纸折起来,搁到茶几上。 梁槐景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接着又加快。 等把嘴巴里的泡芙咽下去,才点头应道:“还可以,顺利,如常。” 梁裕点点头,他在容城卫健委任职,掌握着许多一手消息,梁槐景回来,这些消息自然要告诉他。 尽管梁槐景已经很累,但还是很努力的记着这些跟医保和医改有关的内容,还有今冬的流行病学调查结果,接下来又要开什么会,面上一派平静认真,丝毫看不出正在强撑。 其实这些内容用不了几天,就会经由院办等行政部门,层层下发传递,通知到各临床科室,该他知道的他早晚会知道。 但他又不能不听,因为他知道,这些消息渠道对很多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他唾手可得的原因,是因为他是梁裕的儿子。 “今冬病人可能会多一点,你要做好准备,一是心理准备,不要抱怨病人多,你是医生,这就是本分,二是生活准备,有什么要做的,着急的不要拖延赶紧做了,不着急的看情况安排好时间,不要耽误工作。” 梁槐景点点头,应了声是。 见梁裕讲完了,及韵接 着问道:“到年底了,你今年的论文指标完成得怎么样了?” 每次回来都逃不掉这个问题,梁槐景眉眼不动,将早就组织好的答案背诵出来,果不其然,遭到了及韵的批评。 “今年比去年要差一点,有总结过是什么原因吗?” 梁槐景不敢说感觉有点职业倦怠,只好说是今年的工作比较忙,有几篇论文修改的次数比较多,而且今年有两个临床课题同时推进,要处理的数据比较多,而且起码要到明年才能结题。 及韵接受了他的解释,点了一下头,又点评了他几句,句句是鞭策,离不开家里可以给你提供资源和帮助,你也不笨,千万不要懈怠那套。 梁槐景忍着心里的烦躁,听完后应了声好。 幸好家里的阿姨这时从厨房出来了,跟他们说:“及院长,梁主任,饭已经做好了。” 及韵道了声谢,给阿姨拿了两个面包,送她到门口——阿姨下班回去了。 梁槐景竟然觉得有点羡慕,阿姨下班是回家休息,他下班是回家来继续上班。 吃饭的时候,是他为数不多能喘口气的时候,因为及韵和梁裕不爱在饭桌上教育孩子,只聊些家长里短。 梁槐景按照平时的经验,以为这茬罪已经受到头了,结果刚端起饭碗,及韵就说到了他的婚事。 “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这么单着不是事儿,你要是不想找同单位的,就让你爸在他们单位给你介绍一个?” 梁槐景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声音淡淡:“不用了,没兴趣。” 及韵就说:“你都没见过人家,怎么知道没兴趣?你不去认识人,人怎么认识你?哪有不成家的,一个人单着,你又没有兄弟姐妹,以后怎么办?” 说完对他未来的忧虑,又说:“你得找一个能跟你一起进步的,互帮互助,不说比你强,起码不能拖后腿……” 总之就是,她对儿媳妇有很明确的要求,要工作稳定,要有上进心,要工作能力好,要有主见,要学历在硕士及硕士以上,云云。 梁槐景听到后面,已经不知道他妈是在找研究助理,还是在找儿媳妇。 索性他都没兴趣。 于是张口堵了一句:“你预设这么多条件,就不怕我最后喜欢上一个一条都不满足的?” 及韵一噎,白他一眼,有些悻悻:“……你用不着为了故意反抗我们,就破罐子破摔。” 梁槐景苦笑了一下。 你看,她知道他是在反抗,但是她连问一句他喜欢什么样性格长相的女孩子,都不问一下。 谁要下了班还回来和女强人讨论工作啊,学术和病例,非得在饭桌上也聊么? 他低头吃饭,一声不吭,及韵见他又这样,继续有些悻悻,转移话题跟梁裕说起别的事。 吃完饭,梁槐景在客厅坐着,不知道要干嘛,只好拿过一本杂志,打开一看,好么,讲遗传病的,行行行,随便看看吧。 看了一会儿,他手机响了一下,是值班的同事问他某个病人的药用不用调整的,回复完以后,顺便去看看朋友圈。 刚打开,就看到蒋思淮发的:【谢谢奇迹南南做的葱油面[比心]】 配图第一张是两碗葱油面,面上还盖着一个溏心荷包蛋,旁边放着切好片的腊肠。 第二张图是一个穿着围裙的青年,正低头一脸认真的简单,被她P上“今日大厨”的特效图。 梁槐景盯着看了一会儿,感觉到她的快乐,心里头冒出来一句,啊,恋爱还是看别人谈有意思。! 山有嘉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