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有疾》 第 1 章 这是柳不眠出关后的第三日。 穿过月洞门,沿雕花回廊一直走,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女子裙裾翩飞,步伐轻灵稳健,不疾不徐。 身为宗门首徒,亦是宗门未来的继承人,柳不眠的居所独占奉天宗一整座山头,远离尘嚣,是个绝妙的清静所在。 三月间,正是万物生发的好时节,庭中奇花仙草穿石绕檐,累垂可爱,柳不眠驻步在石桥边,翻手自墟鼎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玉净瓶,将晨间花露以术法引入,随后封好瓶塞,折身离去。 桥下湖水倒映出她的样子,荷白长衣,墨发垂散,身形瘦削笔直,素得有些扎眼,如她手心里攥的那只玉净瓶,无需黄白俗物点缀,一看便知是极其名贵罕见的。 然而,便是这谪仙般的柳不眠,卧房床榻之上,却躺了个女人。 寸丝不挂的女人。 推门而入,门边置有盆架,柳不眠使了个术法掸去周身风露,盆中仔细洗净双手,灵力烘干水珠,才挑帘进入内间。 圆桌上置双耳镂空鎏金小炉,昨夜的香已燃尽,床帏纱幔素雅,榻上的女子长发铺陈满枕,双目紧闭,面容沉静,尚在昏睡。 柳不眠欲探她心脉,隔着被褥颇觉不便,想掀开被,又担心她羸弱的身体受不住早春的寒,略一思索,将手伸入被中。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令人心惊。 修心先炼体,外炼筋骨内炼脏腑,既为修道之人,柳不眠对自己的身体结构非常熟悉,该有的她一个不少,触碰时却从未有过这般体会。 五指收拢抓捏出形状,完全是本能,感觉到指缝溢出的绵软,她一颗总是很静的心微微泛起波澜。 于是忍不住把握了自己,比较起来。 这位师妹灵根资质奇差,修为更是低得没眼看,那处手感竟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怪哉。 妙哉。 出神之际,耳畔忽闻浅浅抽气声。 柳不眠本能侧过脸,不自觉瞠目,显然在意料之外。 “你醒了。”她眉眼舒展开,“今日醒得倒是早。” 榻上女子表情复杂,唇角抽搐,似有千言万语欲同她讲。 幸好,柳不眠还没有忘记正事,抽回手,起身将这女子半抱怀中,手指撬开她牙关,塞入药丸,并以晨间采集的花露助之服下,随后施术将药力牵引至她四肢百骸,修补断裂的经脉。 这个过程略微痛苦,女子胸口起伏加快,急促喘息,喉咙溢出细碎哼吟。 怀里的人软得像团嫩豆腐,似乎一不当心便会将她揉碎揉烂。 分神垂下眉眼,柳不眠视线徘徊在她细弱的颈,女子幽香缭缭,皮肤渗出薄汗。 约莫两刻钟,她平静下来,半阖着眼在怀中静静呼吸。 头两次,柳不眠为她疗伤时她都昏睡着,今日她神志清醒,身体也稍恢复了些力气,表现出抗拒,柳不眠诊疗完毕便将她放回榻间。 并无二话,柳不眠挑帘出去,很快端了铜盆进来,一双手伸进盆里,不多时盆中腾起寥寥热气。 女子多好洁净,柳不眠也不例外,按照自己的习惯,欲为她清洁。 将细软的布巾沾湿,又拧干,柳不眠返回榻边,不假思索掀开她身上云被,开始为她擦拭身体。 女子屈辱闭上眼。 也许是因为陌生的触碰,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寒凉,她身体小幅颤抖。 擦拭至大腿,察觉到她的不适,柳不眠手掌贴合,调动体内火灵在她周身薄薄覆了一层。 这感觉极好的,像浸泡在温泉水,浑身暖洋洋、热烘烘。 短暂忽略窘境,女子睁开眼,再看向柳不眠,目光缓和些许。 擦拭完毕,盆撤走,最后为她施了个清洁术,周身都料理得舒适干爽,柳不眠重新掩好被,站立榻边蹙眉思索片刻,复又俯身倾向她。 长发垂扫在颈侧,感觉冰凉,滚烫的气息吹拂,榻上人面颊腾起薄红。 不由分说,柳不眠手指探进她唇瓣,再次撬开牙关,拨弄湿润而柔软的舌头。 “唔——” 女子双目盈盈含泪,被迫启唇,模样好不可怜。 柳不眠一时怔住。 她五行属火,常感躁动不安,多年辅以清心明智的佛家功法共同修炼,此时她无懈可击的心防却似被撕扯出一道裂口,有什么东西悄悄从缝隙里溜了进去。 可面前的女子,在她看来,体质与从未踏入过修途的凡人几乎无异,不可能使诈。 收回手,柳不眠嗓音沾染了些异样的喑哑。 “你应当可以开口说话了。” 榻上人沉默不语,视线凝在她湿漉的指尖。 取出一方绢帕,擦拭过手指,柳不眠撩裙在榻边坐下,“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此女乃是柳不眠出关那日,闭关的洞府外,灵泉中打捞而来。 彼时,女子周身未着寸缕,筋脉尽断,在水中浮浮沉沉,已是命悬一线,显然是因她出关时掀起的滔天气浪所伤。 闭关之所设有禁制,不知是因年久残旧,还是这女子修为太低,禁制将她与山中鸟兽归为一类才放她误入。 总之,连累人家受伤不能不管,柳不眠干脆将她抱回居所医治。 榻上人试探着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继而缓缓道出姓名: “时、羽。” 翠羽飞来,说甚啁啾话。她的声音倒是意料之内的悠柔。 “身体感觉如何?”柳不眠问道。 时羽试着动了动手脚,摇头,“恢复了些知觉,却还是软绵绵没力气。” 她初醒来时,耳不能闻,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所感知到的,唯有无边的空寂与黑暗,不知是死是活,心中一时惶恐到极点。 这是她重伤后的第三日,现下已经能张口说话,想来适才大师姐将手指探入她口腔,必然有其特别的用意。 “我以为你没长舌头。”柳不眠恰在此时开口。 时羽望向她,目光茫然。 “见你半晌不说话。”柳不眠进一步解释。 时羽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位大师姐,似乎跟传闻中不太一样。 “再过两三日,应当就能痊愈。”柳不眠又道。 时羽垂眸,“多谢师姐相救。” “嗯。”柳不眠低头把玩手中绢布。 身畔久无动静,心下好奇,时羽忍不住偏头看她。 这一瞧,猝不及防与她视线相撞,时羽直直跌进她眼睛里。 她不躲不闪,目光专注无畏,似一把利剑劈进人心。 过分锋芒了。 这样的人不是太蠢就是太厉害,若是心机深沉之人,多数懂得隐藏自己,不会将这般冒犯的探究直白表露。 要么,就是不屑隐藏。 柳不眠是哪一种呢? 时羽自知天资有限,入门十年,仅是筑基都尚未突破的小小外门弟子,而面前人,却是宗门上上下下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师姐,即便此前无缘得见真人,画像也看了不少。 但画像看不出人品和性情。 时羽并非此界中人,初来乍到时也妄想过飞升成仙,却奈何机缘浅薄,宗门里混了好几年,已经完全接受自己天资之劣。 修界弱肉强食,她有幸得宗门庇佑,已经想通,这捡来的一世不求荣华富贵,也不求得道升仙,老老实实在外门种她的灵谷,平安就好。 待伤愈,她们银货两讫,此后再无交际,柳不眠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时羽侧首躲开她犀利的目光。 “你资质很差。”倒是柳不眠先开口。 大师姐将来是要继承门派的,她还得在人手底下混,况且人家说的也是事实,时羽不觉屈辱,认下了。 “我资质很差。” “怪不得会被我出关时荡出的灵力震伤。” 谁说不是呢,时羽心中附和,险些送她进了阎罗殿。 “莫怕,我会对你负责。” 这样的话,柳不眠已经说过很多遍。 “师姐仁厚。” 虽是意外,但也怨不得旁人,是她疏忽冒犯在前,人家肯救治,自当感激不尽。 “你要歇息了吗?”柳不眠问。 那便歇息吧,早些养好伤,早些离开。时羽闭上眼睛。 更漏滴滴,鸟鸣啾啾。 时羽心中辗转,难以入眠,始终感觉有股视线牢牢钉在她身上,带着些许的打量和威压,难以忽略。 看了这许多天,又是摸又是捏的,还不够? 她睁开眼,“师姐做什么老盯着我,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 “你感觉如何?”柳不眠没头没脑一句。 时羽头顶一排问号,啥子感觉。 不等人答,柳不眠又自顾自道:“这些天你总是在睡,高枕无忧,恬然自得,看起来十分和暖舒适。” 时羽愈发困惑,那不然呢?她身受重伤,除了睡觉养神,还能做什么。 “我很羡慕。”柳不眠眉头微蹙,语带叹息。 时羽不知她因何而忧愁,怔愣间,床畔的女子已褪去外衣中衣,正将头发朝一边拢了,反手解自己肚兜。 她肩背线条平直有棱角,清瘦却不觉羸弱,腰肢纤窄有力,时羽匆忙移开眼,又忍不住扭头再看,心中无比骇然。 “你干什么!” “歇息。”柳不眠声线平稳,自认并无不妥。 “你你你……”时羽说话都不利索了,“上何处歇息?” 柳不眠回头,“在我的卧房,自然是在我榻上歇息。” 说得没错哈哈哈,这确实是她的卧房,她的床榻。 “可我还在呢!”时羽喊叫出声,而且她还光着。 说话间,柳不眠已掀被上床,与她肩并肩头挨头。 时羽心神俱震。 “我许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柳不眠在耳畔幽幽开口。 时羽僵硬的手指都屈起。 哪个睡觉?单纯睡觉还是跟她睡觉? 伸长手脚舒展身体,喉间几声叹吟,柳不眠总是紧皱的眉头缓缓展平,“床榻舒适,果然惬意。” 时羽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在我昏睡时,你不会日日与我同榻而眠吧?” “正是。”柳不眠答得毫不犹豫。 说话间她头挨过来,实诚道:“师妹,你很香。” 第 2 章 巧伪不如拙诚,大师姐赤心相待,倒让人意外发不起脾气。 当然就算真有脾气,时羽眼下的境遇,也不过逞几句口舌之快。 她连起身都困难,人家真想做点什么,如何抵抗?再者,还得倚仗大师姐继续为她医治,撕破脸对她没好处。 想睡就睡罢,大师姐仙姿玉骨,她也不亏。时羽一向想得开。 安静等待许久,枕边人却再无动静,时羽侧过脸,见她呼吸沉沉,眉目温顺,显然已深睡。 一声极轻的叹息。 原来只是单纯睡觉,时羽颇感遗憾,心中忏悔。 还以为大师姐看上她,要对她强取豪夺,电光火石间,她聪明的小脑瓜已经盘算好,先假意抵抗,再半推半就接受,最后哭哭啼啼向大师姐讨要个名分…… 若能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混个未来宗主夫人当当,后半辈子就不愁了。 来到这个世界快十年,现实如此磋磨,时羽偶尔还是会冒出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期待着“系统”、“穿书”一类的字眼乍然出现。 不说从“炮灰”一朝飞跃为“主角”,混个“女配”身份也好。 倒不是好高骛远,修界以强为尊,她门派考核年年倒数第一,再过几年说不定就会被赶出去。 外面妖魔肆虐,她这点微末道行,又生得如此貌美,必定遭人觊觎,到时可怎么办呢。 说笑归说笑,一床被窝里躺,柳不眠修习火法,体温颇高,时羽不习惯与人这般亲密,艰难挪动身体,还是稍稍远离。 多想无益,早些养好伤才是要紧,外门那几亩灵田还等着她照顾,也不知隔壁的章师姐这几日有没有替她浇水施肥。 前途一片渺茫,时羽心思沉沉,终于不堪疲累睡去。 醒来时,大师姐竟还未离去,身边一瞬不瞬看着她。 “师妹,你醒了。”柳不眠音调平直,毫无起伏,如机械木偶。 大师姐说话总是这调调,反应时快时慢,时羽起初怀疑她小脑发育不完全,可她刀法是极好的,宗门大比时远远见过几次,身姿轻灵,畅若流风回雪,又是极其罕见的天火灵根,应该不存在什么基因遗传问题。 何况,她的相貌也是一顶一。 只是眉宇间郁抑不散,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始终困扰着她,叫人忍不住伸出手,抚平她心头的哀绪。 同床共枕,又都脱得光溜溜,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时羽不自在,偏头躲开。 “师妹,你耳朵好红。” 时羽不知该如何作答,转而问道:“师姐睡得好吗?” “很好,多谢师妹。” “那现在什么时辰了?”既然睡够,何时打算起身。 探身瞧一眼外面日头,又望向角落更漏,柳不眠严谨答:“酉时二刻。” 酉时?太阳都快落山了,这一觉睡得可真够久。 时羽再试着动动手脚,知觉基本恢复,躺了好些天,想下床走走。 柳不眠立即看出她心思,“你要出去。” “是。”时羽轻声。 话落,柳不眠掀开被子,立即就要来抱她。 时羽骇然,不由惊叫出声,“师姐,你还没穿衣裳呢。” “要穿的。” 柳不眠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按在床边坐好,才捡了挂在桁架上的肚兜开始穿衣。 白花花一片晃来晃去,时羽几欲羞死,软绵绵的手臂拽了被子来掩好自己,闭着眼睛不看她。 “你怕冷。”柳不眠衣裳穿到一半,手心贴来她肩头。 温暖的灵力包裹全身,时羽睁开眼,瞧见她小衣上绿线绣的几枝秀竹,浅浅咬唇。 “你害羞?” 柳不眠满不在乎,“都是女子,怕甚。” 行。 时羽视线投向她,瞪大眼用力盯她胸脯,可惜她衣裳已经穿得差不多,什么风光也没瞧见。 “我出去找找你的衣裳,回来给你穿上。” 丝绦缠腰,整理好发冠,柳不眠说罢转身出了屋子。 一路疾行,穿花拂柳,时羽的衣裳还好端端搁在灵泉旁的青石台上。 柳不眠捧起,凑到鼻尖嗅闻,没错了,是她的味道。 衣裳露天坝里放了好些天,经风尘雨露所污,柳不眠顺手丢到灵泉中漂洗干净,才烘干了抱着往回走。 且不说灵泉与闭关的洞府相隔不远,整个游纱岭都在她神识笼罩范围。 师妹自发现那灵泉,隔三岔五来,脱得光溜溜泡在池子里,她早看过不知道多少次。 粗略一算,也有大半年了。 “还见外。” 柳不眠被撵出来,背身站立在临窗的妆奁台。 白玉珠帘轻晃,镂空花鸟屏风相隔,女子玲珑身形若隐若现。 时羽重伤初愈,体虚得很,穿这两件衣裳已经把她累得够呛,才挑帘走到房门口就挪不动道了。 绛青色的弟子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斜风扑来,她倚门而立,右手虚虚攥拳按在心口,似弱风拂柳,好不娇柔。 柳不眠两三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出了门,搁她在莲池旁一棵大柳树下。 时羽惊魂未定抚胸,警惕环顾,柳不眠站在旁边看了一阵,又不知怎么想的,弯腰倾向她,手按在她心口轻揉了两把。 慌慌张张拍开她手,时羽这下真的恼了,“你干什么!” “替你舒缓。”柳不眠理直气壮。 什么人呐,时羽没好气,“用不着。” 她真是想不明白,“大师姐难道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懂?” “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柳不眠显然是读过书的。 “且不说你我同为女子,你身体不适,我为你救治、揉擦都是好意,有什么错。” “再说,修道之人,何必拘泥这些凡间小节。” 她说罢冷哼一声,对时羽的迂腐保守十分不屑。 时羽张口欲辩驳,细一思忖,竟然觉得她说得挺有道理。 “那师姐平日里对门派别的师弟师妹,大概也是这般细致体贴。”时羽试探。 “从未。”柳不眠答得爽快。 欸?时羽挑眉,这女的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攀高枝这事,时羽早些时候也是想过的。 大师姐说,修道之人不必拘泥于凡间小节,却不知修界门第之别仿若云泥,大师姐这样的身份,若结道侣,天赋、势力和资源,处处都得仔细比对考量。 时羽自知毫无根基,天赋更是一团稀烂,还是老老实实种她的地,过她的小日子。 十指细细梳理长发,她默然望向夕阳下泛金的湖面,将话题搁置。 女子体态纤柔秀美,因重伤而苍白的面颊浸染了日暮的粉橘,柳不眠负手立于她身侧,不免多看几眼,旋即想到什么,问:“你喜欢水?” 时羽茫然抬目。 “后山灵泉,你以后要还想去,尽管去,我已经认得你,禁制也认得,不会阻拦。” 柳不眠盼着她以后常来,多跟她说说话。 那泉其实只是眼普通的泉,特别之处在泉下一股上品灵脉,是宗主专留置在游纱岭,供柳不眠日常修炼所用。 时羽不敢说自己心思绝对单纯,她境界许久不能突破,心里着急,也是病急乱投医,听说大师姐常年闭关,游纱岭的灵泉空着也是空着,特地绕路翻了两座山来碰运气。 谁成想,真让她碰着了,游纱岭的禁制并未阻拦她分毫。 上品灵脉自是不凡,泡了大半年,饶是她天资之差,堵塞的瓶颈也隐隐有了些突破的迹象。 “多泡泉,对你的伤势有益。”柳不眠邀她入泉。 风过,发丝拂唇,时羽目有心动。 柳不眠上前一步,“我抱你去。” 时羽回神,忙按住她手,“我自己走着去。” 她不喜欢她碰,为何?柳不眠有话就直接问了。 “你厌憎我?” “啊?”时羽提裙,步伐缓缓,好话张口就来,“师姐仙姿,我钦慕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那你不许我碰,揉也不许,抱也不许,先前我还为你擦洗身子。你服的丹,是我找荆师叔求来的,为此,我答应替他取一味草药,那药生长在妖兽盘踞的深山之中,我昨夜未归,来回奔波四五个时辰,都是为你。” 柳不眠埋怨她。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这般斤斤计较,时羽扶着树站稳了,“那你害我受伤,难道不应该负责到底。” “你擅闯禁地在先。”柳不眠也有理。 时羽“哼”一声,“禁制松懈,与我何干,不想让人进,就把门锁上,关牢了。” “是你资质太差,整个门派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禁制将你当作寻常山兽,才不曾阻拦。” 时羽被她气得不轻,胸口起伏加快,娇喘微微。 柳不眠立即来扶,鹤骨松姿好颜色,却一次次语出惊人。 “灵泉甚好,宁心养神,不若你我共浴。” 时羽目露惊恐,膝盖一软,险些跌倒。 柳不眠手疾眼快将她捞进怀里,她身子好轻,就像她的名字,如飘散的白絮飞花,万般柔情绰态。 “师妹,你好软。” 时羽侧目,她言语大胆,眸中却一片清澈明洁,并不觉轻浪浮薄。 “师姐,你好怪。” 第 3 章 柳不眠常常都在闭关,少则月余,多则数年。 她修习火法,辅以雷术,两样都是顶厉害顶霸道的功法,初时以邪入正,而后以正修道,最后才以道合真。 是以研习双法的修士,多数性情怪异,心绪起伏较大,常感焦躁不安。 柳不眠入道不过百余年,近元婴修为,天资自不必说,闭关一来是束身养性,二来她修为精进太快,无论是突破前还是突破后,都得好好打坐调整一番。 游纱岭的禁制结界,打她记事起就在了,宗主菖华元君亲手布下,年年加固,据说可以抵御天罚,亦防人擅闯,免得伤及无辜。 说到天罚,又是闭关的第三重效用。 柳不眠天资绝顶,气运亦是绝佳,凡外出必有所获,什么稀世罕见的天材地宝,都跟长腿似的自动走到她面前来。 许是天道有衡,每每收获至宝,必要降雷将她狠劈一通。 闭关,也是为躲避雷罚。 柳不眠为此深感不解,天生气运亨通者,世间并不罕见,为何独独她受罚? 但师尊常说,命该如此,世人各有命,她也没什么好办法,每每预感到天雷将至,便按照师尊的吩咐躲藏进洞府。 上次闭关是因为得了什么宝物,柳不眠已经不记得,石窟中盘膝而坐,她只觉寂寞。 游纱岭白日里还算热闹,小兽觅食,鸟鸣啾啾,蝴蝶徘徊于花丛,溪涧鱼儿戏水,入夜后万赖俱寂,悄悄冥冥,就只有清风明月相伴。 一个寻常日子,石窟中打坐的柳不眠忽捕捉到一丝异样,神识外放后,见月光稀薄的山道上,潼潼树影间,一窈窕女子分花拂柳,莲步款款,竟完全不被禁制结界阻拦。 女子应是专为寻找洞府外的灵泉而来,乍见十分欢喜,警惕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便宽衣解带下了水。 这是一处冷泉,并无特别之处,奉天宗这样的泉眼有很多,但泉下的灵脉却是上乘,濯濯明净的水属性,在冷泉中可以发挥出最大效用,于修行大有裨益,并能克制她身上躁动的雷火之气。 柳不眠并不吝啬,往日出入秘境所收获的天材地宝,大多交给了教养她长大的师尊菖华元君,区区一汪冷泉,她不介意与人分享。 彼时深秋季节,山中草木凋零,水面落叶漂浮,银杏鹅黄,晚枫赭红,月光清寒如霜。 女子体弱,不习惯泉水的冰冷,初时不能适应,抱肩瑟瑟发抖,水上呵出一团团白气。 神识收拢,凝聚成无形的虚影,柳不眠落座泉边石凳,仪态端方,目光却肆无忌惮。 这样近的距离,若是神识强大的修者,必然有所察觉,但此女修为远在她之下,对近在咫尺的窥视全然无所感。 女子调用水中灵气来滋养自己,渐渐不觉得冷,快活游动起来,黑发飘散开,素白的脸颊迎着月光,更显唇色鲜艳,仿若南海之外泣泪成珠的艳冶海妖。 柳不眠一动不动,直至她起身整衣离去,神识再无法跟从,才讪讪收回。 初时不觉,如此过了两天,她再没有出现,石窟中,柳不眠忽感怅然若失。 为什么没来,被禁制阻隔,冗务缠身,还是害了病? 正是牵缠难解时,她终于出现,好似久旱逢甘,雪中送炭,她伸出手,指尖拨乱平静的水面,掀起层层涟漪。 此后她常来,覆霜的深秋,飘雪的隆冬,雪化时淅沥如落雨的山林留有她的足迹,早春绽放的第一树梨花幽香浸染了她的衣袂。 柳不眠神识跟随,几乎寸步不离。 粗略算来,她们相识也有大半年了。 当然,只是柳不眠单方面认为。 下了水,时羽远远躲到一边,见柳不眠坐在岸上石凳,眼里空空的,眉头紧蹙,好像有些不高兴。 “师姐不想泡泉吗?” 时羽缓了语气,朝她慢慢游去,“刚才不是还说,要跟我共浴。” 柳不眠一声不吭。 才抱着她走出没多远,她就急忙挣扎着下地,到了水边,连衣裳也不脱,囫囵噗通往里跳,好似身后有豺狼追赶。 她究竟做了什么,惹人如此不喜? 这是人家的地盘,时羽不好表现得太过抗拒,水中探出身,手指揪住岸上人裙摆,轻轻晃了两下,“别生气了,来泡泉吧。” “你求我?”柳不眠侧过脸,终于拿正眼瞧她。 时羽能曲能伸,“求师姐。” “你刚才不是还对我避之不及?” “我只是害羞。”时羽这话倒是不假。 “我一向独来独往,从未与人这般亲近,不太习惯。” 柳不眠面色稍霁,“我平日也鲜少与外人接触,不过我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你就不要跟我见外了。” 时羽不得解,才三天,很久吗? 不过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时羽悄悄看她,湿漉的睫毛眨呀眨,大师姐才穿上衣裳没多久,眼下又把自己扒个精光,也忒不见外了。 非礼勿视,时羽默默背过身去。 她果然厌憎我。柳不眠也不去她跟前招她嫌,自己寻了个角落待着,薄肩似水上凌然的浮冰,长发湿漉贴在锁骨,神色恹恹。 灵泉固然好,却过分凉,日光透过稀疏树荫撒下,扬起脸,乍暖还寒的早春,还感觉不到什么温度。 时羽重伤初愈,纵是调动泉下灵力护体,还是有些受不住,正欲起身离开,水下忽感一股暖流涌来。 少顷,整个池子都热起来,水面泛起寥寥的白雾。 时羽抬目,想来应是大师姐怜她体弱,有意为之。 火修平日沐浴洗漱,还挺节省柴。 暖流包裹全身,僵冷的身体顿感舒畅,时羽心下感动,朝她游去,“多谢师姐体恤。” 柳不眠睁开眼,“水热起来了。” 时羽一愣,“难道不是师姐?” “也不是你?”柳不眠在水里站直了。 那水怎么会无缘无故热起来?时羽一向很有危机意识,立刻爬上岸。 “有珍宝现世。”柳不眠潜入水下。 只见两条大白腿一晃而过,鱼儿般轻灵摆尾,时羽屏息凝神,趴伏在岸边,不见水下人如何动作,再冒头时,她右手高举,托出一枚鸡蛋大小的红色宝石。 “燋石。”柳不眠博闻强记,尤其对这世间各类珍宝。 “燋,同灼,柴也,多出现在火灵旺盛之地,比如东极的不老山,或发生过山火的密林。” 燋石炙热如炭,柳不眠指尖随意把玩,丝毫不被灼伤。 时羽试探着伸出手,触之即痛。 “我去,这么烫。” 她呼呼吹气,又酸溜溜,“早就听说大师姐气运非凡,这泡个澡也能泡出宝贝来。” 燋石珍贵,常作炼器炼丹之用,也有不差钱的,仅冬日里用来代替炭火取暖,用途多多,很实用的宝石。 “赠予师妹。”柳不眠手臂伸直,将燋石递给她。 时羽轻轻摇头,有意不去看那宝贝,“师姐修习火法,燋石又只在火灵昌旺的地方出现,自当归师姐所有。我不要。” 柳不眠沉吟片刻,手腕一翻,墟鼎中翻出一块帕子,将石头裹了塞给她,“雪蚕丝织就的绢帕,可以阻隔燋石的热度,这样你就不会被烫伤了。” 好哇,又来一个。 那必然得好好推辞一番,时羽笑道:“得灵泉滋养,我已经是占了大便宜,怎么好再收师姐的礼物。” “既然已经占了便宜,也不差这一两个。”柳不眠又塞回去。 “师姐说的什么话。” 时羽严肃,“灵泉的事,本就是意外,此后种种皆是因果,我说占便宜只是客气话,师姐难不成还真觉得我占便宜了?” 她把石头搁在岸边,拎起滴答带水的裙摆,退后几步,“既如此,我就更不能收。” 柳不眠视线茫然,显然已被她绕晕,也懒得深究,翻身上岸抓了石头,“你应该收下。” 时羽抬袖掩目,“师姐,还是先穿衣裳吧。” “循规守短,无绳自缚。” 柳不眠对穿不穿衣裳这件事,很无所谓。 时羽:“你先穿衣。” 柳不眠:“你先收下。” “你先穿衣。” “你先收下。” …… 拉扯间,浮云掩日,上一刻的春和景明瞬息间不复存在,林中飒飒风起。 “糟了,怎来得这样快。” 柳不眠拉起时羽,“快随我速速进洞躲避。” “进洞,什么洞。”时羽微微挣扎,心中防备。 黑云低压,翻滚着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其中蓝紫电光暗暗流转。 “变天了。”时羽仰头,“要下雨吗?” 来不及细说,柳不眠将她往咯吱窝底下夹了,快快往山上跑。 时羽怪叫一声,“师姐你要做什么,好歹穿件衣裳呀!” 柳不眠没空答她的话,化作一道流光,山林间飞窜。 时羽素来谨慎,又岂会乖乖听话,任人夹了四处跑? 再说这柳不眠明显是个脑袋有包的,还不知道要将她带到何处去,意欲何为。风驰电掣间,她偷偷掐了个缚灵诀,往柳不眠脚下一丢。 忙着奔命,柳不眠岂料她来这手,毫无防备之下,身形一歪,凌空飞出,直直跌落。 饶是如此,柳不眠没有忘记怀中人体质娇弱,经不得磕碰,反手将她捞至身前,护得紧紧,后背直撞向嶙峋山石,又跌落在地,几下翻滚。 长发铺散开,犹如盛开的墨莲,柳不眠仰躺在春日野花盛开的青草甸,睫低垂,目阑珊。 她长长一声叹息,“你信不过我。” 时羽自她怀中起身,心下愧疚,就要去检查她的伤势。 “你没事吧?” 闭眼、睁眼,柳不眠微微扬起脸,望向雷电盘虬的天。 “我没事,但你很快就有事了。” 长发竖立,根根朝天,像一颗针刺茂密的海胆。 时羽摸摸头顶,顿时惊恐,“我被锁定了?” 话落,一记耳边雷,振聋发聩。 第 4 章 劫难的存在是多种多样的,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种种皆是。 大大小小,九死一生。 修道之人,以求长生,本就逆天而行,天道降下劫难当做考验,最为直观的表现方式便是雷劫。 要突破啦,得劈一劈;资质太好,得劈一劈;气运亨通?你凭什么,得劈一劈;坏事做多,你活该报应!得劈一劈。 总之,老天自有公道。 时羽不是没挨过雷劈,炼气境划分三小境界,每次突破都是一场小劫,于安思危,谋定而后动,她会早早备下丹药护具等,坦然相迎。 仙盟在修界各处城郊密林都设有雷谷,专供修者避雷所用,早就攻克了渡劫难这一修仙大问题,是以,前几次雷劫,时羽都毫发无损,雷电打在身上挠痒痒似的。 此番却大不同。 好似个两百斤的壮汉抡起铜锤,朝她后背猛地一击,她顿觉筋骨尽碎,五脏六腑霎时挪了位。 随后针刺般的电流席卷全身,皮肤有如寸裂,连神识都几乎撕扯得粉碎。 呕出一口鲜血,剧痛瞬间摧毁意识,时羽软绵绵倒下。 意识留存之际,她看见柳不眠翻身在眼前撑起一片阴翳,替她生受了余下雷劫。 最后,她想起三次渡劫花费在雷谷的五百枚上品灵石——不冤。 青天霹雳,电卷星驰,这神罚来得快去得也快,倏忽间风停云收,太阳重回大地,普照万物。 如此浩瀚磅礴的雷电之力,落在柳不眠身上,却只是微微乱了头发,她小心翼翼抱起时羽,好似水中打捞一片破碎的纸。 “师妹——” 整个奉天宗都被这突来的旱地雷骇得一震,帘幕萧萧,半掩香阁,蒲团上打坐的菖华元君蓦地睁开眼。 她尚未起身,门外立即有侍童来报,“宗主,是大师姐的游纱岭。” 前些日子不是才出关,怎地又降下声雷?菖华大惑不解,凝神思忖片刻,袍袖一挥,拂尘在握,阔步出了内室。 檐下铁马随风叮咚,她举目望,张口便骂,“成日里吃饱了撑的,就逮着我徒弟劈。” 院中侍童齐声:“宗主息怒。” 菖华恨天,却没胆指着天,只敢对着院里的花花草草,以及屋檐下挂的风铎发脾气。 “罢了。”拂尘搭臂,菖华腾空而起,“我倒要看看,这次是什么好宝贝。” 菖华一路御风而行,到了游纱岭,却不见人,闭关的石窟外也没有雷电劈闪过的痕迹,她心下疑惑,袖中取出一枚香囊,凝神感受。 香囊里装的是柳不眠满月时剃下的一小撮胎毛,她时时带在身上,稍稍施术探查,便能知晓对方行踪。 “受伤了吗?”菖华喃喃。 几十只青竹架整齐排列在空地,其中摞满药簸,庭前苦味弥散。 这里是杜若堂,宗内植药、制药以及炼丹之所。 时羽横卧药榻,因雷电灼伤了皮肤,周身上下裹满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已经苏醒,浑身动弹不得,唯有这双眼,已经习惯了身体连日的僵滞,咕噜灵活乱转。 大师姐穿着衣裳呢,她放心了。 柳不眠左手端碗,右手持一柄羊毛软刷,正蘸了药往布上浸。 “我还是带你来了杜若堂,本不想惊动师叔,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药液冰凉,缓解了皮肤的灼痛,时羽凝神感受,似乎还好。 “师叔说三五天就能痊愈。” 柳不眠简单阐述了她的伤情,“倒是不重,只是皮外伤。” 时羽心下稍安,想问问她,青天白日怎么会打雷,那雷又怎么长了腿似的,追着她们跑。 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莫名其妙牵扯到一起,你来我往是分也分不清了。 这次受伤,还不知得躺多久,许多问题也不必急于一时,时羽按下心中疑惑,先不做他想。 柳不眠将她全身都浸够了青黄药液,抬眼一瞧,竟是笑了。 “师妹,你好像只大粽子。” 你还笑得出来?时羽白眼。 搁下药碗,柳不眠起身:“我出去跟师叔说几句话,你安生躺着。” 时羽呼吸困难,想让她找把剪子来,将蒙住鼻孔的药布剪开,奈何嘴唇上也覆了厚实的一层,只能发出着急的“呜呜”声。 柳不眠想捏捏她的手表示安抚,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实在找不到一处能伸手的地方,只能作罢。 “呜呜!呜呜!”时羽微微晃动身体。 柳不眠安抚:“我很快就回来。” “呜呜——”这驴人!时羽心骂。 杜若堂的长老名唤荆丛生,仙龄不过三百余,却已是鹤发鸡皮的衰迈模样。 倒不是他修为不精,无法突破境界,寿元将尽,只是早些年与人斗丹时遭了暗算,身中剧毒,才未老先衰。 或许是相貌影响了心性,他早已不复韶颜时的锋芒毕露,性情变得温和而淡然。 柳不眠向他请求,不要将时羽之事告知宗主,他欣然应允,又笑呵呵敲她竹杠,“再替师叔寻两株仙草来,就不收你的药钱了。” 柳不眠并无异议,“不过得等到师妹伤好,否则我不能安心。” 荆丛生抚须道:“那是自然。” 话音刚落,见堂外一高挑女子缓步行来,白袍黑靴,袖镶金边,墨发高竖,怀抱拂尘,万分潇洒逸然。 “是什么人,害我的宝贝徒儿如此牵肠挂肚。” “宗主。”荆丛生忙起身行礼,悄悄地退到一边。 “师尊。”柳不眠挫败,还是被发现了。 “你结识了新朋友,还让她住在游纱岭?”菖华显然已将整个游纱岭全部探查过。 瞒不住了,柳不眠只得将事情前因后果详细说明。 初时,她确实存了几分私心,没有将师妹带到杜若堂医治,只向荆长老讨了几瓶丹药,把人藏在屋中,慢慢将养。 岂料今日又生变故,师妹新伤叠旧伤,她惶恐至极,才不得不把人带出来。 “金屋藏娇?”菖华一声笑。 柳不眠闷不吭声,唇紧抿。 见她面色不悦,菖华将她拉到一边,缓了语气,“我也不是完全不准你跟人来往,只是担心有人觊觎你的天资气运,意图谋害你呀。” “师妹不是那种人,况且,她就算有那个心,也没那个本事。” 柳不眠轻轻挣脱开,侧过身去。 菖华两眼一瞪,“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破解了游纱岭的禁制,这还叫没本事!” “禁制完好无损。” 柳不眠淡淡觑她一眼,“师尊才将游纱岭翻个底朝天,难道不知?” “那她怎么进去的。”菖华问。 柳不眠道:“她修为低微,资质奇差,是禁制有漏洞,放她误入。” 菖华“哦”一声,“有多差?” “五行杂灵根,门派考核,年年倒数。”柳不眠如实回答。 “啊”一嗓,菖华震惊,“宗门内竟然还有这样的弟子。” 时羽:“……” 你们说人坏话的时候,也稍微避着点好吧,她还在屋里躺着呢,这么大声是生怕她听不见吗? 一门之隔,争执仍在继续。 柳不眠立即洞察菖华意图,“师尊想赶她走?” “无用之人,留来作甚?”菖华冷声。 “那总有人是倒数,年年考核,师尊年年将弟子逐出,只剩下师尊一人,就不用比了。” 柳不眠愤然甩袖,显然是来了脾气。 菖华向来疼爱她,不敢再多言,换了副笑模样,“人呢,我去看看,伤得重不重。” 门扉“吱呀”一声。 时羽微微偏头,望向来人。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菖华元君,入门十年,时羽只远远见过几次,近看,倒与她往日里高高在上的仙人之姿略有不同。 “资质果然奇差无比!” 菖华吓一跳,“我竟然不知道,门内还有这样的弟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师尊又何必拿腔做势。”柳不眠端起床头药碗,继续往时羽身上刷药。 时羽闭眼、睁眼,望向雪白的帐顶。 谢谢您嘞。 许是不信,菖华上前欲探心脉,手掌覆来。 真不愧是师徒,袭胸的姿势都一模一样。时羽泰然处之。 柳不眠斜眼,“如何?” “竟是真的。” 菖华讪讪收回手,沾染了药液的手掌顺道往铺盖上揩,十分不拘小节。 “现在师尊还要赶她走吗?”柳不眠搁下药碗,柜面不轻不重一声“笃”。 菖华扬眉,面上神色变了几变,也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脚尖勾了张鼓凳过来,挨着床榻坐下,倾身问:“这是她第二次因你受伤了吧?” “我会医治好她。”柳不眠口吻郑重。 菖华“哼哼”一笑,“无妨,你喜欢跟她玩,就玩吧,师尊不会阻拦。” 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叫人捉摸不透,柳不眠倒是很容易就被哄好,眉间阴戾散去,重新端了小碗,继续往师妹身上刷酱料,额不对……刷药汁。 生死来去,全凭人一张嘴,时羽早就习以为常,即使心中有何怨怼不满,也不会轻易显露。 再说,她现在大半张脸都被药布蒙着,真想说点什么,也开不了口。 柳不眠凑近,隔着药布轻轻捏住她的手,“师叔在药里添加了少许麻沸散,说可以缓解疼痛,你现在感觉如何?” 时羽深深看她。 “你在怪我吗?”柳不眠失落垂睫,“这件事,确实是我不好,我疏忽了。” 时羽眨了眨眼。 “师妹,你为什么不说话?” 久久不见回应,柳不眠越说越伤心,“我知道你怨我,也难怪你对我总是充满防备,我虽不是有意,但你确确实实因我而伤……” 菖华杵旁边看了一阵,终于伸出手,将时羽面上纱布扯松了掀开,露出口鼻。 第 5 章 菖华看着四六不着,但到底是做师尊的,比柳不眠靠谱多了,也会说些漂亮的场面话。 “你这师姐,一年到头不是在练功,就在是闭关,好不容易下山也是往秘境里钻,她平日疏于交际,行事也比较呆板,你别见怪。” 时羽还能说什么呢,当即奉承道:“璞玉浑金,天然无琢,大师姐蕙心纨质,是旁人不能及。” 缺心眼也被她说得这么好听,菖华掩唇嘁嘁笑,“你倒是伶俐。” 柳不眠“嗯嗯”点头附和,“师妹很伶俐的。” 时羽款款望向她,“缘有凑巧,事有偶然,人难智求,大师姐也不要太过内疚。” 一通马屁,把这师徒俩哄得高高兴兴,菖华再是想为难她,也挑不出什么错,留下几瓶丹药和两个傀儡侍童,告辞离去。 菖华擅长炼器、机关之术,这傀儡侍童,便是她最为得意的杰作之一,据说其逼真程度不亚于活人,放在家里做些洒扫的活计,或用来看守丹炉和器炉,十分省事。 奉天宗不算大,内外门弟子加起来,不足千人,却是远近几座城池唯一的广义器宗,精通武器、护具、法宝,甚至是阵盘、傀儡等制作。 可惜,这些时羽样样不通,入门十年,学来个毫不相干的灵植术。 菖华并不糊涂,说赶她走只是拿柳不眠逗趣罢了,门派考核年年倒数还能继续留在宗门,这样的门徒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种植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并不逊色于丹器之术,时羽种植的灵谷,颗颗硕大饱满,煮来的米饭,粒粒喷香晶莹,乃谷中上品。 在并不以种植见长的奉天宗,也算出类拔萃了。 机关木偶,时羽也见过一些,她小院里用来耕地的那只木牛,便是奉天宗最为畅销的基础款傀儡。 菖华留下的这两只,她却有些看不懂。 大小不过拳头,通体圆润,表面经蜡油涂抹得光亮,怎么看都只是两枚普通木球。 柳不眠随手抓来一只,左一旋右一旋,拧开,拿近了向她展示。 木球空心,里头有个桃核大的坑,乍一看并无特别之处。 时羽面露不解。 “这里头是用来放灵石的。”柳不眠解释。 时羽示意她放,柳不眠抬头,“我没有灵石。” 是了,她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偶尔外出,也是带着门内弟子下山历练,吃喝用度都有人替她安排,根本用不着灵石。 时羽犹豫片刻,心念一动,手边多出两枚灵石。 半透明,蓝灰颜色,下品。 柳不眠看也不看,“师尊平日里,都是用红色的臻品灵石。” “哪有臻品,我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 菖华走了,时羽也不必跟她假客套,“只有下品,爱用不用。” 灵石是一种特殊的货币,分臻、上、中、下,四个品阶。 下品,当然就是最差的了,某些器灵、傀儡和法阵需要填充灵石当做支撑运转的耗材,灵石的品质越好,效果越佳,维持的时间也越长。 “上品也行。”柳不眠让步。 “一个傀儡一枚上品,两个就是两枚,我一亩地分两季种,夏收四担,冬收三担,满打满就算八百斤灵谷,也只能卖出大概四十枚上品,除去土地、人工等杂项,还要上交一部分给宗门,到手不足二十枚,大师姐当真忍心?” 病中无趣,找点乐子罢了,要她钱还还不如要她命! 这一大长串,柳不眠听在耳朵,稀里糊涂,只听出“没钱”二字,也不再坚持。 “下品就下品吧。” 时羽动弹不得,视物有碍,只听“咯嘎”几声机括声响,两张圆圆的小脸凑到她跟前。 一个竖羊角辫,一个梳冲天鞭,脸蛋红红,嘴巴小小,约莫六七岁,穿红绿襦裙,臂绳缠袖,笑嘻嘻唤她“师妹”。 “咦?”时羽惊喜万分。 “咦?”两个小傀儡学她说话,乖巧趴在榻边,双手托腮,大眼忽闪。 柳不眠分别向她介绍,“羊角辫的是闹闹,冲天辫的是哄哄。” “闹闹哄哄?”时羽艰难抬臂,试着摸了摸她们的脸,丝绸质感,冰冰凉。 “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不用解释,牠们很快给了她答案。 羊角辫左歪头,“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冲天辫右歪头,“对啊,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时羽了然,“果然话多。” 闹闹:“哄哄话多。” 哄哄:“闹闹才话多。” 时羽让牠们凑近了,两个小傀儡便听话爬到床上去,一左一右蹲在床头。 她睁大眼睛用力看,傀儡骨骼、经络与皮肤的纹理,都栩栩如生,睫毛和发丝,更是根根分明。 “不可思议。”她由衷赞叹。 灵力不足,小傀儡也不够机敏,只会学舌。 闹闹:“不可思议!” 哄哄:“真是不可思议!” “也不用每一句都重复。”时羽无奈。 闹闹:“每一句都重复。” 哄哄:“师妹要我们每一句都重复。” 看够了,也嫌牠们在耳朵边叽叽呱呱吵得脑仁疼,时羽吩咐:“好了,下去吧。” 两个小傀儡床上跳起来,一个弯腰托了她的肩膀,一个抱住她的脚,小小的人儿,大大的力气,“嘿咻嘿咻”吆喝着号子,把她从床上搬到了床下。 青黄相间的人形肉粽笔直地躺在地上,一时无言。 “错了。”柳不眠忙道:“是让你们下床,不是让你们把她搬下床。” 闹闹哄哄先是挠头不解,很快又豁然开朗,嘻哈耍闹一阵,自作聪明左右在时羽身侧躺下。 一个揽着她左胳膊,“师妹。” 一个揽着她右胳膊,“师妹——” 时羽好生奇怪,“这说话的调调,怎么跟你一模一样。” 柳不眠起身将她抱回床榻,“小时候,都是牠们陪我练功读书。” 啊,怪不得你那么呆。 柳不眠依次把闹闹哄哄抱在床边坐好,墟鼎中翻出一个纸包,小心地拆开,“一日,我偷偷下山去给牠们买乌梅干,回转时,师尊已将牠们收走,说玩物丧志,要我好好练功。” 墟鼎中的时间是凝固的,一百多年前的乌梅干,仍是甜香四溢,闹闹哄哄欢喜伸手接了,却并不吃,只凑到鼻尖用力嗅。 很快,一包乌梅干让小傀儡嗅个遍,空气中甜蜜的果香味也消匿。 小傀儡吃饱,格外满足,齐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揉眼睛,左右在时羽身侧躺下,竟是睡了。 时羽心中浮现出一丝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怪,那感觉像莲池中摆尾的小鱼,时隐时现,难以捕捉。 她身受重伤,最忌忧思忧虑,想多了头疼,干脆作罢。 小傀儡吵是吵了点,脑子也木木的,不会转弯,常常领会错意思,但如洒扫、擦洗之类的活计都做得很好。 牠们像人一样,每天都要吃饭睡觉,否则会蔫蔫巴巴没精神。 好在时羽向来喜爱囤积,墟鼎中吃食不少,养伤的日子嘴上没亏待,小傀儡也跟着沾光。 牠们吃东西只用闻的,捧着大碗,急促抽动鼻尖,满脸陶醉,闻过的食物会失去香气和颜色。 时羽心中那个怪异的念头,几次要冒出来,却像个老也打不出来的喷嚏,又怅怅憋回去。 到第三天,荆长老说可以拆药布了,柳不眠唤闹闹哄哄去备好热水,将时羽拆解开,抱进浴桶,要亲自为她搓洗。 闹闹哄哄围着浴桶叽叽喳喳,一个说“我来搓背”,一个说“我来洗头”。 柳不眠毫不客气驱逐,“走开,师妹不喜欢给人看。” 她还记着呢,她的师妹很害羞。 小傀儡刚被放出来的时候,呆呆傻傻,跟人相处久了,每天吃饱睡够,变得聪颖许多,学舌也阴阳怪气。 闹闹:“走开,我师妹不喜欢给人看——” 哄哄:“咦咦咦,师妹不喜欢给人看,你还偏要看。” 柳不眠脾气不好,也兴许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跟牠们耍闹惯了,回头恐吓,“我掀你们天灵盖。” 傀儡的后脑勺都有个小小的机关搭扣,打开里头装的是灵石,掀开天灵盖,灵石拿出来,就会变回圆球球,闹闹哄哄果然吓得吱哇乱叫,忙不迭奔出门去。 外伤恢复得倒是快,皲裂的皮肤已全部恢复了原本的细致光滑,内伤却难养,时羽又躺了好些天,还是软绵绵没力气,只能任人作为。 澡豆搓洗掉药渍,露出大片白皙,柳不眠微微汗淌,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水中人面颊蒸红,安静背靠在浴桶,浓睫低垂,呼吸浅浅,柳不眠隔着氤氲水汽出神看她,手臂从水下收回,指尖滴滴答答,水面又添波澜。 ——“咔哒、咔哒。” 心口什么东西片片碎裂的声音,鼻尖药味清苦,混含了女子的幽香。 不饮而醉,视线变得潮湿而朦胧,手指微屈,绵软的触感隐约残留,柳不眠悄悄攥起了手心,忍不住凑近,看她,极为认真地看她。 似有所感,时羽睁开眼,猝不及防跌进对方黑沉的眸,其中浓烈的侵占欲毫不掩饰。 怎么这样看人,一点礼数都没有,是一日比一日放肆了,跟她侍疾时的耐心沉稳完全背驰。 她温柔吗?时羽也不大好说,她手有些粗糙,是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落在身上,显得力道很重,感觉就有些微妙。 “大师姐。”时羽试图唤醒她。 距离很近,柳不眠眉头微跳,见唇红齿白,柔软小舌藏匿其间。 “师妹——”她身体前倾,柔顺的长发自肩头滑落水中,心下好奇,毫不犹豫覆上那唇。 笨拙地研磨、噬咬。 时羽毫无防备,双眼瞪大,惊愕至极。 她怎么敢! 作恶的女子恋恋不舍分离,意犹未尽舔唇,“好吃。” “啪——” 一声脆响。 柳不眠捂脸,挨了巴掌。 第 6 章 这一巴掌说重不重,说轻呢,也不能称之为爱抚,柳不眠被打得有点懵。 她不明白,“为什么打我?” 手心微微刺痒,时羽面皮臊红,“你不要脸!” “何出此言?”柳不眠大惑不解。 她竟然还问得出口,时羽叹服,“果然是不知耻者,无所不为。” 柳不眠当即辩驳:“恶无故自来,君子不耻。” “难道是我污蔑你?” 时羽气得不轻,“你师尊平日里是这样教你的吗?随随便便亲人家!” “不是随随便便。” 柳不眠一本正经,“情之所至,想亲就亲了。” 好一个情之所至,时羽被噎。 “师妹难道不喜欢?” 柳不眠视线在她唇上徘徊,“再试试呢,你兴许会喜欢。” 师妹的嘴,好甜好软,想来她也是一样。 白雪幽兰,金风玉露,世间美好的事物,人人都心向往之,师妹没理由拒绝。 “你瞧我。”柳不眠坐直了,摆正脸嘴让她看,长得也是不错的。 时羽越看她越觉得怪,说她傻吧,她顶嘴挺厉害,歪理一套一套,还什么情之所至。 说她不傻,她所言所行,却完全超出常人思维,更像是一具情感残缺的木傀儡。 想骂她两句,对上她一双澄澈清透的眼,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时羽终是缓和了语气,“以后还是提前打个招呼,知会一声,免得吓到人家。” 这师妹心也坏,教一半留一半,还想以后看人再闹笑话——强中自有强中手,柳大傻最好能遇上个硬茬,被扇得原地转圈,她就开心了。 “好。” 柳大傻答得爽快,竟也晓得以退为进,上前来,“你不生气就好,我继续为你擦洗。” 时羽谢谢她,“不劳烦师姐,还是叫闹闹哄哄进来吧。” “好些天了,我估摸灵石的灵气耗费得差不多,闹闹哄哄恐怕维持不了多久。” 柳不眠两手攀在木桶边缘,目光渴望,像路边讨食的饿狗,“还是我帮你。” 时羽才不信她的鬼话,相处这些时日,也知道该怎么对付她。 “杜若堂人多眼杂,事事不便,伤好差不多,咱们还是回去,泡泉好过干躺着,你去找荆长老要几瓶丹药,让闹闹哄哄来伺候,洗完咱们就走。” 她一口一个咱们,十分中听,柳不眠歪歪头,想到能回去泡泉,也乖巧应了,“你身体不好,我多找他要一些给你带在身上,他要帮忙采药,大不了多跑几趟。” 说罢绕过屏风,开门出去。 时羽心中有愧,继而想到是谁害她连连受伤,又平衡了。 游纱岭的雷刑显然不是冲她来,矛头既对准了大师姐,自己跑远远的就是,何苦连累她? 午间在杜若堂用过饭,时羽遣闹闹哄哄找了一副竹担架来,抬她回去。 出门时,柳不眠担心傀儡支撑不了多久,找她要灵石,她不舍花钱,拒绝了,“到时我自己下来走。” 柳不眠有自己的私心,届时说不定可以抱她回去,也不坚持,径自在前领路。 傀儡力大,两条手臂朝天高高举起,步伐稳健,时羽仰面躺着,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看绿云蔽日,雁飞长空,小风拂面好不惬意。 柳不眠从来不爱与宗门内其他弟子接触,不仅仅是因为师尊的吩咐。 一来确实也习惯了独来独往,二来那些人对她从来只有恭敬和奉承,隐隐还有些妒忌,总是让她一眼看透本质。她不喜。 哪像师妹,说扇她就扇她…… 柳不眠回头望,那女子倚着软枕斜躺在竹架,腕子懒懒搭在臀上,另一手撑腮闲适裳景,海棠树下过,风送满怀的零珠片玉。 她真特别,她真好看。 “快些走罢。”时羽不耐烦抬手,“中午日头大,晒得很。” 山间小路弯弯绕绕,千盘百级,柳不眠加快脚程。 转过几道弯,迎面却撞上个人,是杜若堂荆长老首徒,荆不危。 他袍角掖进腰带,背个竹篓,手里攥把小锄头,显然是刚从冷雾谷药田回来。 这人时羽也是认识的,来外门上过几次课,教授基础的木系法术和一些简单的医理常识。 在杜若堂养伤这几天,时羽从来没出过病室大门,她不愿让过多人知晓她与柳不眠的关系,也不知道在心虚什么,这时她摸了块帕子出来,半掩着脸,“快快行。” 小傀儡原地站着不动。 “闹闹哄哄?”时羽艰难抬起身子,分别敲一下牠们脑门。 小傀儡如梦初醒,呆呆应了声,迟钝挪动脚步,“咯嘎咯嘎”走过去。 荆不危认出这是师姐前些日子带来堂中医治的女子,他性子随荆长老,为人敦厚大方,人家不想给他看,他就偏过脸不看,从竹篓里摸了几株草药出来,交给柳不眠。 “每日煎服,有补血滋阴、养颜润肤的功效。”显然是给时羽的。 小傀儡抬着担架已经走出老远,柳不眠接过,道了声谢。 “师姐,我走了。”荆不危背起竹篓。 柳不眠点点头,将草药收入墟鼎。 却在此时,抬担架的小傀儡又不动了,时羽察觉到异样,已经来不及,傀儡一脚迈向下山的石阶,身体同时极速收缩变小,不过眨眼就变回圆球。 担架失了支撑,时羽直直跌落,随两颗木球咕噜噜滚下山去。 柳不眠听见惨叫,即刻飞身而去,为时已晚。 时羽分别摔断了一只胳膊和一条腿,还有三根肋骨,额头撞击在山石,鲜血流了满脸。 幸好荆不危也在,马上为她包扎止血。 伤者不能轻易搬动,柳不眠找师弟借了灵石,重新唤出傀儡,当时怎么抬出来的现在怎么抬回去。 返程路上,闹闹哄哄哭个没完,柳不眠心绪烦乱,呵令闭嘴,闹闹哄哄只得把嘴唇咬得死紧。 傀儡是没有眼泪的,牠们嚎也是干嚎,眼眶憋得红红,煞是可怜。 时羽醒来时,看到头顶熟悉的棉白纱帐,就知道自己还是回了杜若堂。 她很平静,她不怨任何人,是她抠门,舍不得给小傀儡换灵石。 可好巧不巧,怎么就在下山路上出了事?爬坡不摔,平地不摔,偏在台阶上摔!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时羽气得大喊。 两只小傀儡趴在她床榻边,一个说“都是闹闹的错”,一个说“都是哄哄的错”,然后一齐干嚎。 “别吵了。”柳不眠端了汤药进来。 小傀儡跳上床,左右蹲在时羽床头,一个说“原谅闹闹吧”,一个说“原谅哄哄吧”,再齐声喊:“师妹啊,师妹——” 时羽叹息,“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是我自己倒霉。” 从遇见柳不眠,这是时羽第三次受伤了。 第一次,是被柳不眠出关时的气浪震伤,两人都始料未及;第二次是莫名招惹了天罚,落雷劈顶;第三次,是傀儡失去灵力,担架倾翻,时羽跌落石阶。 哪次不是意外呢?时羽想找个人发发脾气都不成,谁也怨不得呀。 她很郁闷,笔直地躺在床榻上,鼓着脸不喝药。 “喝了伤才会好。”柳不眠轻声哄。 “死了算了。”时羽万般委屈,眼眶隐有泪。 柳不眠慌了神,搁下药碗来哄她来,“你别死。” “都怪你!从遇见你,我没摊上过一件好事,明明是你自己挨雷劈,你还非带着我跑,否则我早就养好伤回外门去了,我根本不想跟你扯上关系……” 她大哭不止,眼泪横流,柳不眠慌乱扯袖擦,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嘁嘁嘁”一阵笑。 时羽止了哭,望向纱帐之外,才发现桌边坐了个人。 白袍黑靴,拂尘在怀,不是菖华还能是谁。 当着人家师尊面骂徒弟,时羽心虚,垂下眉眼。 她手脚都断了,动弹不得,低低喊了声“宗主”。 “她说得没错,都是因为我。” 柳不眠起身一拱礼,“师尊不要责怪她。” 菖华不生气,也没有要找谁麻烦的意思,一甩拂尘在榻边坐下,看看床上躺的小师妹,又看看床边站的大师姐,垂睫思忖片刻,一挑眉,望向柳不眠,“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喜欢嘛—— 喜欢? 柳不眠眉头紧锁,好像翻开一本极其晦涩难懂的功法秘籍,知道这是顶好顶有趣的东西,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罢了罢了。”菖华抬手打断,袖中取出一枚黄玉貔貅,弯腰亲自为时羽系在颈间。 “你说你倒霉,那本尊就送你个吉祥佩,你贴身戴着,有什么坏事发生,它都能提你抵挡一二。” 她修为如此低微,哪禁得起这样的折腾呢,菖华确实是好意。 “不用谢,好好养伤吧。” 时羽怔愣间,菖华已甩袖大步离去。 晚间,洗漱完毕,柳不眠脱光光上榻,挨在时羽耳边说话,“师尊问,我是不是喜欢你呢。” 时羽瞟她一眼,不以为意,“我人美肤白,胸大腰细,喜欢我不是很正常,见色起意罢了。” 第 7 章 绵绵春雨敲打窗棂,滴沥滴沥,早春的寒丝丝渗入,女子温热的手掌隔着衣衫轻贴在小腹,暖意烘热全身,这感觉并不坏。 烛火荜剥,蜡油里掺了些沉香脂,燃烧时有凝心静气的功效,时羽心叹,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早些时候,跟柳不眠一张床上躺着,她即便熟睡,也防备地蜷缩起手脚,不敢轻易越界,晨起十分疲累。 现在,对柳不眠滚烫的体温和有意无意的触碰,她虽然嘴上骂骂咧咧不痛快,却也不能说是真的讨厌。 要怪,只能怪山里寒气重,怪她体质弱,怪天下雨…… 没断掉的那只手细细摩挲着颈间的黄玉貔貅,时羽心中疑惑大于感激。 宗主口中的“抵挡”二字,着实微妙。 是柳不眠气运太强,影响到了其他人,还是她气运太弱,承受不住恩惠…… 又或者,柳不眠其实是个扫帚精转世,跟谁在一起,就害得谁倒霉? 时羽出神之际,忽感腰间阵阵酥痒,她侧过脸,果然见那扫帚精一双炯炯大眼充满好奇。 “你干嘛!”时羽怒视,“咸猪手拿开。” “师妹说胸大腰细,胸我先前摸过了,确实大,腰还没有呢。”扫帚精一派天真质朴。 时羽双目欲喷火,“那你现在摸到了。” “摸到了,也确实细。”柳不眠老实巴交。 时羽吸气、吐气,左右奈何不得她,只能说服自己习惯就好,命令道:“手拿开,熄灯睡觉。” 柳不眠一声轻叹,既欢喜又苦恼,“师妹容姿秀润,可比争春的百花,我心慕恋,自然就舍不得睡了。” 奉承话确实养耳朵,时羽想骂她几句都找不到突破口。 她言语大胆直白,模样却真得很,一点不觉得滑头,就是实话实话,换成“你是一个丑八怪”也毫不违和。 小心避开伤处,朝她微微侧过身子,长夜冥冥无期,时羽索性与她闲聊,也是个欲攻敌必先谋的意思。 “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不眠不眠,是不准你睡觉,还是你小时候贪玩不肯乖乖睡觉。” “夙兴以求,夜寐以思,名字是师尊起的,她希望我能用心练功,早日得证大道。” 柳不眠看着她,“我确实也贪玩,从你来到身边,常常都在偷懒。” “额——” 时羽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菖华元君对大师姐寄予厚望,是我肤浅了。” “你喜欢跟我玩吗?”柳不眠双手托腮,眉眼逆光,朦胧柔婉。 时羽不自在地眨眨眼睛,“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可我们相处的这些时日,我见你每晚都睡得很好。” “师妹总是忽略我的问题。” 柳不眠才不管什么是含蓄委婉,大喇喇揭穿,却并不介意对方的保留。 “无法入睡,是因为心有重负,但在你身边,我感觉很踏实,好像什么烦心事都不是事,都不值得浪费睡眠,受你影响,我自然好睡。” 环境可以影响人,人与人之间也是互相影响,这一点时羽认同。 “我小字安安,神全则身安,身安则寿永。你可以唤我的小字。”柳不眠又道。 时羽问:“也是你师尊起的?” 柳不眠应是,时羽羡慕,“你师尊很疼爱你。” “那你呢?”柳不眠好奇,“你的名字。” “名字啊……”时羽出神。 也只有这个名字,偶尔被人问起,才让她短暂回忆起从前,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来历。 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她从来没想过回去,也回不去了。 “我姓名中的羽,是飞鸟的羽,也是宫商角徵羽的羽,意为流水或古琴,当然也是好的寓意。” 柳不眠问:“是你爹娘起的?” 时羽说“是”。 “你爹娘也很疼爱你。”柳不眠道。 时羽:“只是早就不在人世。” “啊——”柳不眠顿感自责,“师妹节哀。” 时羽并不觉难过,她独自生活已经很久了。 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没有给她太多时间用来缅怀过去,生存永远是首要问题。 没有绝好的家世和天赋,十年时间,她的目标仅仅是活着,世人崇尚的飞升,并不在信仰范畴。 她修炼总是比别人慢一些,或许是体质原因,或许是心中杂念太多。她已经接受这个世界所有的离奇设定,却始终没有把自己当做其中一员。 原本的世界,关于她的存在,流水般一逝而去,不能再回头。眼前的世界,她却还不能完全融入,像一抹幽魂,寂寞游离在天地间。 默了半晌,柳不眠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也没有家人,只有师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家人,我的师尊也是你的师尊。” 她语气太柔,时羽如陷云端,险些被蛊惑。 慢慢缩回手,时羽笑了,“你知道菖华元君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徒弟吗?” 柳不眠顺着她话问“为什么”。 时羽道:“因为你天资绝佳,气运非凡,并非池中之物……大师姐,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被菖华元君收为弟子的,你我之间,云泥异路,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那我做你的家人。” 柳不眠继续争取,“我们认作姐妹。” 时羽更觉她天真,“你图什么?” “人与人交往,一定要图什么吗?”柳不眠费解。 时羽道:“至少我是。” 凝眉思忖片刻,柳不眠豁然,“那我图你人美肤白,胸大腰细。” 爬! 时羽白眼翻上天。 这次伤得不重,接骨草和龙力丸捣碎厚覆在伤处,两日就能下地,第三日午间,饭后谢辞了荆长老,离开杜若堂,时羽这次决定慢慢走回去。 闹闹哄哄跟在后头,早就忘记了那日的惊吓,山间小路上蹦蹦跳跳,被花丛里一只大蝴蝶吸引,挪不动道。 一路走走停停,返回游纱岭,近傍晚。 来的路上,时羽已经为自己打算过,就赖在这里不走了,每日早中晚带上燋石去泡泉,直至她境界突破。 早些时候,她确实不想跟柳不眠牵扯太多,可这扫帚精两次三番害得她受伤,她必须得讨回来。 灵泉边的大青石上,时羽掰着手指头跟柳不眠算账,她受伤的这些日子,耽误了多少事,造成了多少损失,后续还需得多少心力补救,分分厘厘都掰扯得清清楚楚。 柳不眠认真听了,也没什么二话,却转身就走。 她不说去做什么,也不说什么时候回,时羽拿不准她的心思,等了一会儿不见她回来,左右无事,干脆解衣下水。 春水冰凉,燋石却炙热,一池水很快就暖起来,灵气化液滋养心脉,充盈丹田,时羽凝神运功调息。 气血运行一个小周天,她再睁开眼,天色已暗,残冬的痕迹尚未完全褪去,早春树影新薄,池边青石水色冷冷,四处空空寂寂。 回到房间,闹闹哄哄已备好晚饭,柳不眠还没有回来,时羽在桌边等了小半个时辰,实在等不来,自己先吃。 也许是习惯了柳不眠这些日子寸步不离的陪伴,她乍然离去,时羽有些不习惯。 唤来闹闹哄哄询问,小傀儡一脸懵懂。 “不知道呀。” “也许是睡着啦?” “去玩吧。”时羽挥挥手。 小傀儡蹦蹦跳跳出门去,临走还宽慰她,“大师姐顶厉害顶厉害”。 是了,柳不眠修为出众,身份不凡,哪轮得到她挂心? 戌时二刻,时羽洗漱完,上榻歇息。 迷迷糊糊睡去,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身边终于有了动静,时羽醒来,耳朵分辨出是她,面朝墙壁,不言不动。 “你醒了。” 带着热烘烘的水汽,柳不眠探身来,长发垂落她肩窝,手从被子里伸进去,环住她腰肢,“冷不冷。” 还知道回来?时羽不理会。 “你在装睡。”柳不眠揭穿她,“你气息很乱。” 时羽怒而转身,“关你什么事!” “你在生气?”柳大傻终于发现了,却很不解,“谁惹你。” 扭身朝墙,时羽双手环胸,闭眼。 柳不眠把手心搁在她小肚子,感觉差不多,便去摸她的脚。 时羽一惊,回头,“做什么!” “还有些凉。”柳不眠问她,“回来有没有用燋石泡泉?” 时羽动了动腿,挣不开,脸都红透了,柳不眠按住她的肩,竟然还问:“你怎么总是穿着衣裳睡觉。” 她穿了中衣尚且如此,不穿还了得! “你放手!”时羽挣不开,动用拳头,朝她后背结结实实抡了两拳。 翻身一滚,柳不眠擒了她双手高举至头顶,握住她脚的那只手没松,将她一条腿折叠起,欺身在上头,“做什么打我?” 争斗间,时羽衣裳乱了,领口大松,黑发像被丢弃在雪地上折断的梅枝。 柳不眠视线凝在那处。 “松开!”时羽又羞又恼。 柳不眠也学聪明了,“我若松开,你必然要打我。” 你也知道要挨揍! 时羽气笑不得,“你松开,我不打你。” 柳不眠”问“当真”,时羽说“当真”,柳不眠松开,果然没有挨打。 慌慌张张拢好衣裳,时羽跪坐在榻上,死瞪着她。 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人,柳不眠满腹委屈坐在榻边,“你就对我使脾气,对荆长老和荆师弟,还有师尊,还有闹闹哄哄,你都和气得很。” “她们没惹我,我干嘛对她们发脾气。”时羽说。 柳不眠回头,也学她样子瞪人,“我惹你啦?” “你没惹。” 时羽膝行两步,朝她肩膀用力推了一把,“那我问你,你做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说完时羽立马后悔了,这是在干什么,她多在乎这人似的。 待伤好,她们桥归桥,路归路,内外门之间隔了五六个山头,难得再碰面。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字不落进了柳不眠的耳朵,时羽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原来师妹担心我!”柳不眠立即上前来抱她,“你生气是怨我,走的时候没告诉你去哪儿,又何时回,对不对?” “是啊,我担心你。菖华元君看你的面子留我在游纱岭养伤,你要真出了什么事,我就只能回外门去,你欠我的,也没办法还了。” 她话音甜丝丝的,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一个却刁毒得很,更像说给自己听,提醒着,别越界乱了分寸。 “所以我给你弄钱去了。” 柳不眠抱她来坐在大腿,袖中取出一只锦袋,晃荡晃荡,“你说,你与人交往,必有所图,我图你人美肤白,胸大腰细,自然也不能让你空手而归。” 第 8 章 柳不眠确实一分钱也没有,但她墟鼎里数不清的宝贝,随便挑一件去卖,也够凡人几辈子吃喝。 往日出入秘境收获的宝物,她大多交给了菖华,却也有菖华看不上的,她自己留着,百年时间也积攒了不少。 她扯开袋子,两根手指伸进去,从里头揪出一颗红石头,神神秘秘,“你猜这是什么。” 那红石头周身灵气四溢,尘埃不附,黯淡烛火也难掩其炫彩光华。 “臻品灵石。”时羽答。 柳不眠大惊,“师妹不是说从来没见过,如何认得?” 时羽无言一瞬,还是耐着性子,“我见过上品中品下品,却唯独没见过臻品,你说是钱,那猜也猜到了。” “师妹聪颖。”柳不眠夸赞。 “一般。”时羽谦虚。 柳不眠抓起时羽的手,把红石头搁在手心,“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就专门给你弄来。” 她又把灵石从锦袋里倒出来,摊在大腿,“你来数一数。” 时羽呆呆握着那石头,呆呆地看她,“你出去半宿,就为了我一句话?” 眸若清泉,漾漾微光,柳不眠朝她羞赧笑,“你说你一年的收成是二十枚上品,我就专门给你凑了二十枚,不过是顶好顶好的臻品,以后你就不愁没灵石花了。” 百枚中品是一枚上品,一枚臻品却抵得上千枚上品,时羽一下被砸晕了头。 钱是好东西,可这样大一笔横财…… “我没有找你要钱啊。” 时羽担心她做了坏事,又问:“钱从哪里来?” “卖了几样宝贝,我说全部要臻品,他们铺子里的不够,从别处调来,我等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柳不眠口吻平平,并不为那些宝贝可惜。 时羽哑口。 柳不眠把灵石装回去,也是一颗一颗数给她听,最后把袋子塞给她,“都是你的。” 时羽当然不能要,起身坐到一边,拉开些距离。 “以后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我无功不受禄,跟你算账只是想多泡几次泉,没有旁的意思。” “我们可以交换。” 柳不眠显然是早就算计好了,面上喜色难掩,“我把灵石给你,你让我吃一吃嘴巴,这样就不算无功而禄了,这里有二十枚,够吃二十次呢。” 时羽:“……” 她满腔感动散了个干干净净,有一千零一句祝福想送出。 “我哪儿值啊。”时羽谢谢了,“我不配。” “不要钱吗?”柳不眠定定看她唇。 时羽顿觉不妙,怎么好像掉坑了。 柳不眠笑起来,“你放心,你不喜欢的事,我不会勉强……” 顿了顿,又挪挪屁股,凑近了问:“真的不喜欢吗?再试试呢,兴许会喜欢的。” 她回味起来,把自己说得脸红了,想吃又怕挨巴掌,抬眼瞧,轻咬唇,迟疑不决,少见的小女儿娇羞模样。 时羽面无表情看着,打不是骂不是,夸不得也纵不得,竟一时拿她无招。 “夜深了,歇息吧。”时羽掀被上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明日给吃吗?”柳不眠爬过来。 时羽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支应道:“看你表现。” 了然,柳不眠挨着她躺下,“明日我出去一趟,早些时候答应了荆师叔,替他去采药,我天亮出门,天黑前应该能赶回来。” “去这么久?”时羽心里空落落,竟有点舍不得。 “其实我也说不好。” 柳不眠在被窝里摸她的手,“路途遥远,山中又有妖兽盘踞,恐迟误了时辰,怕你忧心,所以说最迟天黑前。但若能提早赶回来,就是惊喜,我希望你开心。” 时羽慢慢抽回手,“什么担心不担心的,你回不回,都不耽误我泡泉。” “那你泡泉等我。”柳不眠往里挤挤,想同她挨在一处。 时羽搡了她几把,搡不动,干脆随她。 翌日晨起,柳不眠果然已经离去,只在床头矮柜留下几枝新折的梨花,养在细颈大肚的白玉瓶里,浸染得满室怡香。 闹闹哄哄进屋来侍奉洗漱,时羽从墟鼎里翻出一包去年秋天自制的红薯干奖赏,小傀儡接了,跳上板凳,美滋滋享用。 时羽托腮看牠们吃东西,随口问:“几岁了。” 闹闹答:“六岁了。” 哄哄捧着红薯干,“我也是六岁。” 两只小傀儡模样相差无几,却各有各的性情,闹闹稳重,做事细心,哄哄话多贪吃,有时还得闹闹从旁提点。 时羽奇怪,“你们不是陪着大师姐一起长大,她都百来岁了,你们怎么才六岁呢。” 闹闹说:“可我们就是六岁。” 哄哄说:“我们上山的时候就是六岁。” “上山?”时羽蹙眉,“你们还在山下待过?” 闹闹“嗯嗯”点头,哄哄用力嗅闻红薯干,“以前,娘亲也常常给我们做这个吃。” “你们还有娘亲?”时羽更为诧异。 “娘亲、娘亲……”哄哄晕乎乎犯困。 闹闹把红薯干接过来,搁桌上,抱了哄哄在怀里,“贪吃鬼!” 时羽还想问些什么,却怎么也问不出来,“回忆”对牠们来说,似乎极其耗费精力,不多时便相拥着睡去。 闹闹哄哄虽是傀儡,在游纱岭却享有厚待,时羽抱牠们回房安置在床,见床前的软毛地席上,尽都是些小孩子喜欢的玩具,如小木马、陶响球、陀螺等。 房中有维系清洁的法阵,桌案、窗棂俱都不染尘埃,时羽仔细观其小木马的手柄,四角圆润,磨损的痕迹颇为久远。 书架上的书籍,多是儿童启蒙类的《三字经》、《千字文》一类,写完的大字整整齐齐堆放在角落,纸张受潮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书桌旁,时羽捡起几只笔,笔刷张牙舞爪,笔头更是被咬得稀巴烂,砚台里的墨早就干了。 桌上几颗掉落的黑色不明物,她拾了凑到窗前仔细观瞧,像是糖,指甲掐了一点送入口中,糖晶融化,却尝不出甜。 如此看来,闹闹哄哄确实在游纱岭生活了很久,也确实如柳不眠所说,陪伴着她长大,可适才牠们又提到了“娘亲”和“红薯干”。 傀儡怎么会有娘亲呢? 人有娘亲,妖有娘亲,妖兽也有娘亲。妖兽无智,会做红薯干的娘亲,只有人和妖。 六岁的妖,还在娘亲怀里吃奶,连人形都难以幻化…… 就只有人了。 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机缘,把她们变成了牠们,从人变成了傀儡呢? 时羽轻手轻脚掩上房门。 回房,床边坐了一阵,她掀开枕头,灵石口袋还好端端搁在那里,她取出来看,不多不少,正正二十枚,兴许她一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钱。 分文不取,她起身离开房间,朝游纱岭后山去,却不是泡泉,竟是直接走了。 翻过几座山,远远见高田如梯,秧苗新绿,山下屋舍俨然,桃李惊春,袅袅炊烟化作飞云。 脱了鞋袜,捞起裙摆,时羽双脚在湿软的田埂上踩实了,留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窝窝。 田埂边的野草,间或夹杂的蓝白小花,水田中成群的蝌蚪,风中簌簌摇摆的青苗,头顶辽阔的天,脚下厚实的地,果然还是这里最适合她。 漫长吐纳,洗去肺腑浊气,时羽顿觉神清气爽。 “小师姐,好些日子不见了。”一个黑瘦的老头赤脚站在水田里同她打招呼。 “高师弟。”时羽颔首示意。 奉天宗按修为分辈分,是以这位耄耋之年的高姓老者,按照宗门规矩,还得管时羽叫一声师姐。 本来,门派考核倒数第一的位置,高师弟是位强有力的竞争者,可他年纪大了,剩余的寿数左右翻不出两个巴掌,宗门念他孤苦无依,他日寿终正寝也算功德一桩,便留他在外门养老,干脆考核也免去。 他的弟子服已经浆洗得很旧,挂在身上,活似根老树杈子罩了个破麻袋,咧嘴一笑,八颗牙少了四颗,还有两颗摇摇欲坠,出气大点怕都不当心吹掉下来。 “师姐最近是不是寻到了好营生,小半月见不着人,连灵田也不管了。” “哪有什么好营生。” 时羽苦笑,随口编道:“只是感觉快要突破,找了个清静地方闭关。” 两眼一瞪,老高头忙向她道喜,“若能顺利筑基,拿到宗门的突破奖励,多少也能弥补些灵田的损失了。” 时羽起初还笑,渐渐觉得不对味,“损失?什么损失?” “灵田的损失呀。”老高头见她一脸懵懂,“小师姐不知道?” 时羽心觉不妙,提裙忙不迭朝前跑,到地方一看,果然,田里秧苗歪歪倒倒,已经被稻蓟马和蚜虫祸害得差不多。 灵气滋养万物,肥壮稻谷,也喂大了田里的害虫,这虫轻易杀不死,需得配合着庚金一类术法才能彻底消灭。 五行术法中,时羽更擅长水系和木系,金系最为薄弱,而奉天宗是器宗,多偏向火系和金系,这也是她门派考核年年倒数第一的原因。 不消得细看,这种规模的虫害不是她能对付的。 “没得救了。” 时羽庆幸,柳不眠给的火燋石和那什么雪蚕帕她还带在身上,下山找个地方卖了,应该能换些钱。 飞快计算了得失,时羽心下稍安,沿着田埂慢慢走,瞧见隔壁章师姐的灵田竟也遭了虫害。 她回头看,老高头蹒跚跟来,便问他,“章师姐怎么也不管,收成不要了?” 章师姐就住在她隔壁,她们难姐难妹,一个倒数第一,一个倒数第二。 “小师姐闭关,不知道情况。” 老高头说:“章师姐起先还帮小师姐浇水呢,见虫害蔓延得极快,收也收不住,实在无招,一咬牙一跺脚,跑了!” “跑了?”时羽呆住。 “可不是。”老高头一挥胳膊,“毁了收成,交不起年末的分例和灵田的赁钱,死路一条,还不如另谋出路。” 时羽长长叹气。 灵田遭了虫害,还得花钱找内门的师姐师兄们帮忙维护,这又是一笔开销,也难怪章师姐要跑。 辞别老高头,时羽回到山麓下的小院,推开房门,见方桌茶壶底下压了一封信,是章师姐写给她的。 章师姐家里开豆腐坊,几年前逃婚从家跑出来,信里说修仙这条路走不通,决定换条路,变卖了所有家当,准备去肆方城里卖豆腐,还说借了她一点灵石,以后发达了会还…… 等等。 时羽眉毛拧成麻花,她的灵石都好好揣在墟鼎里,章师姐从哪里借? 她拍桌而起,立即奔向后院工具房,推门一看,耕种用的法宝被洗劫大半,门上贴张欠条,粗略计算了市值,章师姐千恩万谢,说来日加倍奉还。 时羽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肺都快炸了。 “什么人呐!” 最近接连不顺,莫不是命犯太岁?时羽坐在院中石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墟鼎中盘算所剩的家当,又发现一件大事。 昨夜泡泉,她忘了把燋石收回来! 完了完了,时羽现在是一万个后悔,早知如此,装什么假清高,别说只是让柳不眠啃啃嘴巴,睡上二十次她也愿意! 出了院门,她急急忙忙往游纱岭赶,终于到了地方,左转右转,却难近半步,始终在原地转圈。 心里“咯噔”一下,时羽猜想是近来泡泉有了效果,境界提升,游纱岭的禁制不认她了。 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山上转了大半天,时羽又灰溜溜回了小院。 来回十好几里的山路,她重伤初愈,实在疲惫不堪,进屋便倒头睡下。 直至二更天,平地一声响,时羽惊醒,榻上猛地坐起,耳畔惊雷未绝,霖雨如倒井,狂风拍打着窗棂。 也不知大师姐采药回来了没有,时羽揪紧了被褥,心中惴惴不安。 她本不愿跟柳不眠牵扯太多,现在当真没了牵扯,人像个四处漏风的破茅屋,从心口直冷到脚底,也不知是可惜了这段关系,还是可惜了那二十枚臻品灵石。 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也罢,多想无益。 倒头就要继续睡,房门却“砰”一声响。 “谁?”时羽怀抱被褥,两耳高竖。 无人应答。 点燃油灯,时羽掀被下榻,屏息静听了会儿动静,慢慢推开门栓。 “砰——” 又是一声。 闪电划破了黑沉的夜,雨筛过似的又细又密,天地间如被网织。 煞白的电光也照亮门外的女子,柳不眠一手抵在门上,一手撑刀,半边身子都被血染红。 她双目锐亮,如手中那把森然的刀,满身冷雨裹挟着腥甜血气,不由分说拍开门。 时羽骇然间,被一只铁钳般冰冷的手捏住下颌,随即呼吸被掠,唇瓣刺痛。 第 9 章 两山相夹之处,为峡,进出峡谷只有一条六尺余宽的小路,山壁长满食人妖花,花梗儿臂粗,花盘伞大,散发出奇异的浓香,可迷乱人心智。 柳不眠屏住气息,不被异香所惑,小心穿过峡道,来到平坦开阔的密林边缘。 北漉山一带,密林深处有大泽,地气温暖湿润,遍生华芝仙草,却多妖兽盘踞,危险重重。 于宗门,柳不眠是门面、担当,是一把彪悍的刀;于菖华,是一只驯熟、灵敏的寻宝罗盘;于荆丛生,是个不要钱的药匣子,两句好话就能哄得她出生入死。 这地方柳不眠常来,地形已经非常熟悉,哪里凶险,哪里安全,都是她用血肉一步步试探出的。 她收敛了气息,穿过诡谲的树林,缓缓靠近沼泽。 耳边呼噜震天响,是沉睡的蚩狼,个个小山一样大,晦暗天光下隐约能分辨出,毛发是艳丽的蓝紫。 这皮毛看起来很保暖,杀了给她的小师妹做床褥子倒是好,小师妹最怕冷了。柳不眠暗想。 但数量太多,惊动一只,其余必定群起而攻,以她现在的实力,难以全身而退。 按下冲动,柳不眠绕过蚩狼群,沼泽边停下,袖中取出一张羊皮卷,确定了这次要采集的草药,足尖轻点,身体腾空直奔向沼泽深处。 水面覆满绿萍,几根烂树桩子上,开出一簇簇火红的小花,以几条虬结的树藤作为落脚点,柳不眠顺利摘得四五丛,收入墟鼎。 却在准备折身离去时,脚下的树藤突然生变,一条裂变成多条,分别缠上她腰肢和脚踝,欲将她拽向陆上本体。 她反应极快,右手朝后颈一抓,脊间升起红芒,抽出一把长刀,却不急着砍,待脚下湿软的泥沼换作坚实的土地,才反手劈向妖藤。 柳不眠的刀很长,刀身直狭,靠近刀柄处打有三个小孔,悬铃环,挥刀时发出清越如泉的叮咛声。 因她术法属火,刀身覆有灼热的火焰,引雷时更是威力无穷,常因此迷失心智,陷入鲜血嗜杀,刀身上三个银色圆环,是菖华去大衍寺专门为她求来,有清心明神的功效。 火刀所到之处,一切邪魅无所遁形,尖叫扭曲着往后躲避,妖藤也焚烧成灰烬,吃痛将她甩丢。 她就地一滚,长刀横扫出,邪祟尽退,火焰照亮了周围环境。 妖藤异化,捕食生灵,高处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藤茧,有些已经被吃空,有些还新鲜着,滴滴答答漏出血水脓液。 那妖藤畏惧她的火刀,蜷缩在暗处,不敢轻易靠近,柳不眠不打算与牠多纠缠,正欲离去,脚下一响。 低头看,竟是森森白骨厚铺了一地,间或夹杂着染血的法袍以及残破的傀儡。 弯腰捡起一只巴掌大小的玉牌,柳不眠辨认出这批死于妖藤手中的修士,来自同为器宗的鬼驭门。 炼器之术,分广义和狭义,广义就是什么都做,飞舟飞梭、傀儡力士、阵盘阵器,包括储物袋这种廉价的小物件。 狭义专精,就只做傀儡力士和法宝一类等。 这个鬼驭门,据说可以召唤出地底的幽鬼附身傀儡,为傀儡赋予人的智慧和意识,崛起很快,不过百年便能与奉天宗平分秋色,一只傀儡卖出千枚臻品灵石的高价。 却不知这批鬼驭门的修士,因何来到北漉沼泽,惨死在妖藤之手,被吃尽了血肉,只余一堆白骨。 柳不眠上次来,没进这么深,这次既然遇上,当然不能走空,更何况是竞争对手的鬼驭门。 她在骨堆里翻翻捡捡,这些人法器上的珠子、宝石都抠下来,储物袋里的灵石全数取走,另还捡了几只傀儡,准备带回去交给菖华研究。 最后搜刮得差不多,她原地挖个大坑将尸骨埋葬,砍了一块木牌,也不写什么,只在上头挂了鬼驭门的身份玉牌。 若是有人来收尸,凭玉牌就知道脚下是埋尸地,若是没有,如此也算安息了。 谷中不见日月,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柳不眠返程路上遭遇妖藤几次奇袭,索性将一只蚩狼引来。 蚩狼凶悍,体型庞大,她不足以对抗,引了只小狼进树林与妖藤缠斗,仍是捉襟见肘,不慎被咬穿了左肩。 施了个止血咒,柳不眠匆匆逃离峡谷,见天光已大暗,头顶浓云汇聚,暴雨倾盆。 她满身狼狈赶回宗门,迫不及待见她的师妹,游纱岭里里外外找遍,却始终不见时羽身影。 明明说好,等她回来。 燋石留在灵泉,雪蚕帕用一块鹅卵石压在水边青石台,卧房枕下,二十枚臻品灵石,师妹一颗也没带走。 柳不眠撑刀坐在榻边,左臂软绵绵搭在膝头,长袖滴答,在地面积蓄了一小滩殷红的血。 眉头凝聚疼痛,她神色阴郁,显然十分不悦,闹闹哄哄垂首恭敬站立在旁,不言不动,没有比现在更像傀儡的时候了。 “她竟敢骗我。” 眸中恼恨痛意闪过,柳不眠持刀起身,夺门而出。 时、羽。 翠羽飞来,说甚啁啾话。 想找到她还不容易?除非她当真飞到天涯海角。 暴雨中,柳不眠安静等待几息,紧闭的木门打开,女子馨香随风扑面,她连质问都懒得,肆无忌惮咬上那柔软清甜的唇。 心里一股绵绵的恨,讲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她们相处的时日还十分短暂。 凶蛮噬咬,将她压倒在方桌,粗暴掠夺,渐渐尝到了血腥气,随她喉间细碎的哼吟飘出,柳不眠短暂分离,定神看向她。 “大师姐。” 女子软绵绵推拒,气息紊乱,被她周身冷雨所侵,怀中瑟瑟发抖,好不娇弱。 柳不眠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风潇雨晦,扰乱满池静水,她的吻一如她的刀,出鞘必要见血,火刃毫无顾忌攻城掠池。 长刀被丢弃在地,铃环嗡嗡不休,试图唤醒她,效果却微乎其微。 大衍寺的慧观禅师当时也没有想到,柳不眠看似无欲无求,一脸超然清冷,却是如此贪色之人。 铃环只能阻止她被嗜血杀念操控,不能将她从香温玉软中拽离。 衣裳全乱了,冷是屋外风扑雨打,热是身前女子滚烫的体温,时羽求饶,连唤“师姐”,埋首在肩窝的柳不眠终于抬起头。 “你敢骗我。” 柳不眠恶声,被潮湿情爱之念所俘,本是诘问,话音拉长却少去大半愠恼。 时羽仰面躺在方桌,心口大片雪白,锁骨紧缩,被欺负得乱七八糟。 她借了昏黄烛火看清面前人,再次注意到那染血的宽袖,惊呼一声,“师姐受伤了。” 柳不眠“哼”一声,十分不屑,却到底是放过她,撩裙坐到一边。 时羽扶着桌沿起身,飞快整理好凌乱的衣衫,先把大敞的屋门关拢,再回到桌边,将油灯拿近些,去查看柳不眠的伤势。 “怎么会弄成这样。”时羽看向她的脸。 柳不眠浑身湿透,白衣被鲜血所污,脸色却苍白得很,只有唇上一点淡淡暖红。 时羽话音刚落,见她一抬袖,屋中空地上登时多出个东西,水牛大小,黑黝黝匍在暗处。 “什么?”时羽举起桌上烛灯,弯腰凑近了看。 竟是一截兽类的断肢,切口平整,骨骼森白。 时羽受惊,趔趄倒地,烛灯骨碌碌滚到断肢处,照亮小片染血的地面。 丢出这么个血淋淋的东西,什么意思?怨她不辞而别,在杀鸡儆猴? 短暂愣神,时羽飞快爬起,重新点燃了烛灯,趴伏在柳不眠膝头,“师姐受伤了,我为你医治。” 柳不眠冷冷瞅她。 努力忽略那条断肢,时羽伸出手,解开柳不眠腰间丝绦,将湿透的衣衫褪下,期间小心观察她面上神色,见她眉头紧蹙,不知是因为肩上的伤,还是别的什么。 女子清瘦的身体被烛火渡上一层绒绒的暖意,时羽去看那伤,前后几个指粗的洞,深可见骨,幸好已经不再流血。 回头看一眼地上那条兽肢,又看看柳不眠肩上的伤,时羽试探着,“师姐是被那只、那只……” “蚩狼。”柳不眠接道。 “是被那只蚩狼咬伤的。” 时羽松了口气,什么杀鸡儆猴,是她亏心,想多了。 柳不眠又是一声“哼”,“已经被我卸了大胯。” “师姐神勇。”时羽忙拍马屁。 “到时候把皮剥了,给你做一床厚实的毛毯。”柳不眠语气淡淡。 时羽心念一动,“原来师姐是为了给我做毛毯,才被这什么狼咬伤。” 柳不眠闭上眼睛,直挺挺坐在条凳上,不置可否。 不然让她说什么?承认自己本事不够,被蚩狼所伤? “砍得好,砍得妙。”时羽也察觉到她心绪不稳,软声哄。 柳不眠睁开眼,想了想,还是决定为自己辩解两句。 “蚩狼并非寻常妖兽,三百年前,那位据说是妖鬼转世,天生七窍仙心的俟元君,带了大队人马才在久安城外收服过一只。我卸这小狼一条大胯,用几个血窟窿换,不亏。” “是啊。”时羽奉承道:“那什么君,带一大堆人,才险险收服,师姐单枪匹马就卸它大胯,那什么君不就仗着人多,论本事,还得是我大师姐。” “你知道我的厉害就好。”柳不眠淡淡觑她一眼。 时羽有些拿不住她的主意,不知她意欲何为,到底还是担心伤势,“我屋里有些治外伤的药,师姐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不用。”柳不眠握住她的手。 时羽回头,不解。 下一瞬,见柳不眠广袖拂过,地上蚩狼断肢消失,她身体随之一轻,周遭景色飞速变化,竟是出了草屋,在山林间如风般穿梭。 不消片刻,柳不眠带她回到了游纱岭后山灵泉,入水二话不说就来撕扯她的衣裳。 天还在下着大雨,远方隐隐传来闷雷,林中飒飒潇潇,池中如沸煮。 时羽腰间一松,连小衣都被夺去,双手环抱住自己,扭身怒吼,“你有病啊!” 肩上的伤全顾不得,柳不眠惨白着一张脸,血衣在水中浮浮沉沉,“这下看你往哪里跑。” 第 10 章 烟雨茫茫,落花凋残,时羽抱肩躲藏在一片宽大的芭蕉叶下。 她修为不高,视力一般,胆子还很小,没有月亮,这样的夜通常不会离开自己的小院。 现在柳不眠将她丢在水里,夺走了她的衣裳,却不知去了何处。 长发湿贴在细弱的颈,余下垂荡水中,虚掩了心口起伏的雪景,时羽连唤“师姐”,无人应答。 雨小了些,雷电也隐去,四下一点光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时雨不敢轻举妄动,至少水里是暖和的。 于是她开始哭。 “师姐你在哪里,不要丢下我不管,你埋怨我不辞而别,我知道,可你至少该听我辩解一二,我不想离开你的……” 流不出眼泪,有什么要紧,这里到处都是水,撩一把在脸上就能假装是泪,懊悔、伤痛,都是可以演出来的。 “师姐你在吗?你身上还有伤呢,让我为我包扎伤口吧,你在岸上还是水里呢,在岸上最好了,伤口是不能碰水的……师姐,我好担心你啊。” 修道之人,夜间视物无碍,墨般浓稠深沉的黑,不耽误柳不眠看清她。 这师妹装样也不知道装像点,一面嘤嘤假哭,一面贼眉鼠眼东瞧西看,姿态极其猥琐。 实在好奇,柳不眠开口道:“你自己看不见,是不是就以为旁人也什么都看不见。” 时羽一愣,止了哭,循声望去。 她还在水里,没走远! 糟糕,有点尴尬。 “师姐师姐——”时羽急忙朝前游,水中伸出手四处摸寻。 抓住一片漂浮的衣角,时羽连拽了几下,触及滚烫的肌肤,紧紧握住她手腕,“师姐别丢我一个人在这里。” 柳不眠沉声,“你刚才还骂我,让我滚远些。” 骂她什么来着?哦,大傻逼。 她听不太懂,却也知道不是啥好话,一生气就游开了。 时羽想笑,极力忍住,“人家吓坏了嘛,出言不逊也是情有可原。” 柳不眠体温很高,身上很烫,比燋石暖热的灵泉水要烫得多,时羽偎在她身边,摸到她肩上的伤,“师姐,我们上岸吧。” “你答应过,会泡泉等我。”柳不眠是个轴的,说来说去,还是恼她失约。 时羽也不着急辩解,一步步来,道:“那师姐丢我在灵泉,也算惩罚了,是吧?我身体好弱的,好难受……” 她手扶额,“哎呀头晕晕。” 柳不眠才不会轻易上当,“内外门之间,相隔了四五个山头,你跑的时候怎么不晕?” “那你接着罚我吧。” 时羽干脆破罐破摔,“你直说,到底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柳不眠也讲不清。 蚩狼在左肩留下的伤口,并非寻常犬兽可比,孽力如银针绵绵不断刺痛筋脉,她急需医治,但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是什么事情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看得见摸得着,她却糊里糊涂,不知该从哪里下手,只得僵持着。 正是牵缠纠结时,面前的女子拉着她手腕,将她掌心覆在脸颊,“你喜欢我呀。” 喜欢吗?柳不眠从来没什么物欲,却知道很多别人的喜好。 师尊喜欢研究傀儡,收集各种各样的珍宝;荆师叔醉心丹术,痴迷医理,常找借口让她去采药;闹闹哄哄简单一些,有零食奖赏就万分满足。 小羽毛呢…… 柳不眠起先以为她喜欢钱,可她离去时,却一颗灵石也没带走。 “师尊也说,我喜欢你。”柳不眠怔怔望向身边人。 “你喜欢我,怎么还忍心欺负我。”时羽环住她的腰。 小风萧萧,疏雨零零。 安静几息,柳不眠恍然道:“或许,我就是喜欢欺负你。” 在床上欺负,在水里欺负,看她红着脸求饶,被剥得七零八落…… 时羽目瞪口呆。 柳不眠睨着她,神情阴郁。 黑暗中片刻对视,时羽察觉到不妙,转身想跑,被擒住手腕拽回来。 后背一凉,时羽被推压在水池边,随即密集的、凌乱的吻沿腮畔滑至颈侧,如蜡滴,烫得她连连发抖。 她半截露出水面,感觉到凉,那双手又热得要命,走到哪里,哪里就腾起小片的火焰。 好烫好烫,柳不眠怎么这么烫。 她惊惶推拒,腕子软绵绵打不出什么力道,这感觉其实并不坏,可她怎么能、怎么能这般轻易妥协。 又羞又恼,她挣扎得厉害,那手揉来心尖,还是忍不住地浑身发颤,绷直了脚背。 雨中响起细碎的“叮咛”声,被遗失在小院的长刀铿铿飞来,锵然嵌入土地,刀身颤动,急促嗡鸣。 时羽分神抬眼望,“师姐,你的……” “刀”字还没说出口,她唇被封。 不得章法,柳不眠只是将她翻来覆去地亲、揉,无头苍蝇似到处乱撞。 “别——”时羽几次望向身侧的长刀,惭怍难当。 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那刀似乎有灵,她还做不到完全无所顾忌。 铃环嗡震不休,到底是起了点作用,柳不眠稍稍清醒,抬头望向怀中人, 痛苦地拧眉,两眼已熬得通红。 她好急、好乱,却不知该如何将满心困顿雾释冰融,怀中人的柔软和迁就,甚至是暗暗的愉悦,都是火上浇油。 “碍事。”她抬手将刀挥远。 铃环余音阵阵,万分委屈。 这番纠缠,也勉强算作惩罚了,时羽终于上岸,也不要柳不眠还她衣裳,墟鼎中重新翻了一套穿上。 柳不眠当然不许她走,她也不走,想起水中的燋石,回头看,见柳不眠手腕一翻,已收入墟鼎。 “嘿——”时羽尬笑,提裙小步往前,“我们回住处去,我为师姐包扎。” 雨停了,穿庭过院,檐下滴沥滴沥,华灯下,庭中草木熠熠闪耀。 时雨几次回头,见柳不眠负手而行,不疾不徐,惯常的泠然清逸,眉间愁绪不散,一点也不像会在水里干下流事的。 进了房门,时雨惦记着枕头底下那二十枚臻品灵石,快步行至榻边,抬手一掀,见那锦袋还好端端搁在原处,顿时欣喜。 来不及回头看,她立即伸手去拿,耳畔碎发轻扬,一道疾风来,她手腕被桎。 时羽抬头,满脸谄笑,“师姐。” “你果然是喜欢钱。”柳不眠这次确信。 “天下谁人不爱财呢?”时羽挣了挣,没挣开。 柳不眠抓了灵石袋子,“我给过,是你不要。” “我哪有不要!” 时羽急了,“我只是暂时放在这里,我还要回来的。” “你不想回来。”柳不眠盯着她,“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在屋里睡大觉,你早把我忘了个干净。” “我离开,是想去外门看看我的灵田,看完回来,禁制却不放我进。” 时羽横臂指,“不信师姐随我去山脚,若我独自一人,禁制是否阻拦。” “好。” 柳不眠拽着她出门,揽住她腰肢,雨燕般轻灵无声,几个起落就到了山脚。 时羽眼神不好,柳不眠还专门从墟鼎里翻出一盏金鱼灯挂在树梢,用来照明。 那灯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通体晶莹,流光溢彩,暗夜中当真如一尾栩栩如生的灵鱼。 她宝贝还真不少,时羽腹诽,朝前一指,“就是那棵桃树,以树为界,我左绕右绕,就是进不去。” 柳不眠点点头,游纱岭布有聚灵法阵,可防灵气外溢,也防人擅闯,山脚这样的桃树还有七棵,每一棵都是阵眼。 她原地站着不动,等时羽亲自实践给她看。 时羽提裙朝前走,来到桃树下,铆足了劲儿朝前一撞,却没有遭遇意料之内的阻隔,她脚下几个趔趄,连冲了好几步才堪堪扶着树站稳。 “欸?”时羽诧异回眸,“怎会如此。” 柳不眠冷下脸。 “混账啊!”时羽气得跳脚,“这个禁制一定有问题,我当时真的试过好多次。” 她围着树左转右转,多次进出结界,俱是畅通无阻,眼珠一转,咬紧了小牙,“是你在故意整我吧,你把禁制开启了,或是用了别的什么办法,让禁制又认得我。” 这个禁制时灵时不灵,要么就是坏掉了! 柳不眠愤然甩袖,“谎话连篇,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 时羽指着自己鼻子尖,真是要气死,“是谁跑我家,抱着我就是一通乱啃,犹嫌不足,还扔我灵泉,脱光了上下其手。” “那又如何?”柳不眠站得笔直,“你言而无信,那是对你的惩罚。” 那又如何?真是岂有此理! “你给钱。”时羽跳到她面前,朝她摊开个素白的巴掌,“你亲了我两次,还摸遍我全身,我也不要你多的,三枚臻品就好了。” “哈哈——” 柳不眠笑,“你现在知道要钱了。” “给钱!”时羽震声,理直气壮,“之前你说过的,亲一次就给我一枚,还说二十枚够亲二十次的。” “我不给。”柳不眠扬手取了金鱼灯,闲步往山上走。 时羽抓了她的大袖子攥在手里,“你答应我的。” “可你不值。”柳不眠回头。 时羽惊讶地瞪圆眼睛,“你说什么?” 她找死吧! “我早些时候确实说过,用灵石交换与你亲近的机会,但也是你说的,你不值。” 柳不眠慢慢悠悠,学她当时语气:“我哪儿值啊,我不配——” 第 11 章 外面人提起柳不眠,菖华、气运和天赋,三个关键词缺一不可。 先说菖华,北陆器修之首,广义器宗开创者,炼器之术登峰造极,制出的傀儡活灵活现,可媲美真人。 器宗是众所周知的有钱,与剑修的寒酸共为穷富的两个极端,据说菖华居住的寝殿里,连恭桶都是用一整块臻品灵石挖空制成。 她们已经如此富有,柳不眠气运更是好得没处讲理,大小秘境收获自不必说,平地跌个跟头都能捡到宝贝。 有钱,运气好就算了,柳不眠天赋还十分了得,入道不过百余年,已近元婴修为,再过个几十年,说不定把当年七窍仙心的俟元君都比下去。 …… 是我对她认知有误,时羽暗想。 一百多岁的老妖婆了,我哪里是她的对手呢。 打嘛,肯定是打不过的,骂她,她还未必听得懂,讲道理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不当心就会被绕进去。 实在坚不可摧。 时羽拽着柳不眠袖子磨了半天,一分钱没要到,索性闭嘴养神,抱胸跟在后头思考对策。 “我以为你会走。”柳不眠驻步,回头。 时羽抬脸望,“何意?” 雨停了,大片浓云边缘,月亮探出一角,柳不眠站在山道上,沐浴清冷月光,如冰雕雪砌,说话却欠扁得很。 “你知道我舍不得你走,我以为你会利用我的不舍,要挟我。” “你舍不……我利用……” 时羽笑了,重点太多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骂,没好气叉腰,“你不会真喜欢我吧。” “喜欢。”柳不眠答得直白,且毫不犹豫。 “喜欢我什么?你别说是什么人美肤白胸大腰细。” 时羽不屑,“为色所迷,也敢叫喜欢。” “风花雪月,小艳疏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为什么不能喜欢。”柳不眠坦坦荡荡。 她是在夸我好看吗?时羽抿唇偏过脸,又偷望她一眼。 这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气人的时候是真气人,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人家说漂亮话的时候,也不像谄媚恭维,平直的语调更显恳切。 时羽强撑底气,“反正我不觉得。” “可我们相拥亲吻时,你似乎并不反感,你还总是偷看我……” 话说着,柳不眠掏出面铜镜来,仰脸迎着月光,一本正经,“采采丽容,咬咬好音,也难怪你痴迷。” “咬咬好音就算了吧。” 时羽白眼翻上天,“师姐灵心慧智,也应该知道,犬不以善吠为良。” 柳不眠收了铜镜,重点完全偏移,“所以你并不否认,我的容貌是极好的。” “你好你好,你哪里都好。” 时羽懒得跟她打嘴仗,上前拽了她袖子,“赶紧回去,别磨蹭了。” “你也舍不得离开我。”柳不眠定定望。 “赶紧回去包扎啊混账!” 时羽抓狂,“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有伤在身——” 柳不眠也真扛造,肩上几个血窟窿晾了大半宿,还生龙活虎的。 蚩狼孽力带有酸性的腐蚀之力,她伤口隐隐有些溃烂,仔细能看到里头森白的骨头。 时羽瞧着心惊,“很痛吧。” “不痛。”柳不眠笔直坐在榻边,眉头都没皱一下。 时羽撇嘴,“你就别强撑了。”她有点过意不去,“我也不该跟你计较那么多,应该第一时间为你包扎的。” 柳不眠却并不是逞强,“师尊说,我痛感天生就比别人弱。” 她能感觉到自己受伤、流血,痛却是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难怪你带伤还飞来飞去不消停。” 时羽猜想是她体质特殊,这些修仙的个个体质都特殊。 想了想,时羽又叮嘱,“反正以后不许这样,受伤就赶紧治,不痛不代表没事,拖延只会加重伤情。” “不打紧,我修为高深,这样的伤,小半日就能痊愈。” 柳不眠手腕一翻,墟鼎中摸出个小铁盒,“伤处覆有孽力,需得特质的药泥。” 孽力就是灵力,但这股力作为攻击手段时,就失去了疗养和修炼等益处,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割破肌肤,绵绵不绝往伤处渗入毒素。 灵力越强,与之相对的孽力也越强,柳不眠的孽力,便会带来火一般灼热的痛。 时羽挖了药膏仔细为她涂抹在伤处,之前荆长老给的丹药,又抖出几颗喂她服下。 包扎好,时羽为她穿衣。 说来也是奇,跟柳不眠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彼此衣裳就没穿利索过,不是自己把自己扒光,就是被对方扒光…… 柳不眠骨架稍大一些,瘦而不柴,肩背线条平直、挺拔,仪态是很好的,整个人高傲而笃定,无论说什么话都显得底气很足。 时羽忆起不久前,山道上她揽镜自夸那道貌俨然的样子,实在有趣。 她今天这件小衣是淡粉色的,上头绣了几枝含苞的梨花,时羽凑近了为她系上,她身上还是烫的要命,把人家脸都熏热了。 “你害羞。”柳不眠是不懂含蓄的,看到什么就说什么。 时羽一噎,不服气,“我替你羞。” “替我羞?”柳不眠困惑。 “是啊。”时羽满脸的坏,“一马平川。” 柳不眠了然,“确实不如你大。” 不过腰是很细的,时羽环住她,系上后背的带子,而且摸起来很软,还很有韧劲儿。 到底是受伤了,时羽收回手,定定瞧她,眼皮耷拉着没什么精神,想睡又强撑着。 “歇息吧。”时羽搀扶她躺下。 柳不眠握住时羽的手,“你别走。” 这时候要钱肯定能要到,时羽却不急,给她掖好了被才问:“师姐刚才提的那盏金鱼灯,能不能借我用用。” 柳不眠望向她,“你借灯做什么。” “安顿好师姐,我也该回外门去了。” 时羽垮肩,满脸哀愁,“师姐不知,我受伤的这些日子,几亩灵田的秧苗全遭了虫害,今年收成难保,年末交不起宗门的定例,就要被逐出门派了,我得感觉想法子解决呀。” “师姐受伤,我万分心痛,可我们云泥之别,我不像师姐本领超群,早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所以只能委托闹闹哄哄来照顾你,回去多做几包红薯干犒劳……哎,我也没什么钱,这一片真心,师姐莫要嫌弃。” 借灯只是由头,时羽说罢,也不管柳不眠什么反应,指背掖去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竟是直接起身走了。 时羽喂的那几颗药里,有安神助眠类的,此刻药效发作,柳不眠半昏半醒,也不能起身阻拦,低低唤了声“小羽毛”,撑不住睡去。 刻意放慢脚步,假若姓柳的追来,就再好好同她纠缠一番,时羽站在月洞门后的紫薇树下,等了半盏茶不见人,借月光开道,下山回家补觉去了。 翌日晨间,柳不眠醒来,下意识摸向枕畔,生涩的冰凉。 扭头望,她使性丢远的刀自己回来了,榻上睡得安稳,还知道盖被,只露出个刀柄在外头。 手摸到肩上纱布,昨夜经过尽数涌来,方知不是梦。 柳不眠正欲起身,肩上却突然多了股力道,将她按在床榻。 “师尊什么时候来的。”柳不眠才发现屋中有人。 菖华怀抱浮尘,满目爱怜,“你受伤了。” 她五百多岁了,容貌还很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平日待人接物随和宽厚,但内在的老成历练加之久居高位,即使表示关心,也不会显得过分亲昵。 柳不眠是她一手带大,敬她爱她,也畏惧她,下意识侧身躲开她手,恭敬道:“徒儿愚笨,一时冲动失察。” 菖华讪讪,“我又不怪你。” 柳不眠神思不属地想着昨夜,忆起时羽那番话,免不了要帮她求情。 “师尊还是不要赶她走吧,假若她不是因我受伤,灵田的虫害早些发现也能早些治理。她父母早就不在了,又没什么别的本事,独自生活,十分艰难……” “你倒是很在意她。”菖有饶有兴味。 “师尊不许我跟其他人来往过密,是担心有人妒忌、坑害,但时羽不同,她人笨,修为低,就算同我在一起,也只是图我的钱,并不会对我不利。” 柳不眠想起她的样子,腮畔浮起笑意,“她很有趣,对我也好。” 说着,手抚向左肩,“昨夜为我包扎,担心我睡不好,还给我喂了安神的药。” 菖华并不知其中缘由,也习惯了柳不眠的说话方式,只是意味深长看着她。 柳不眠抬起头,“师尊答应我吧。” 菖华低叹,“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再不答应,倒是我刻薄了。不过,你虽是好意,年末的定例她未必交不起,她能在门派待那么久,肯定是有些本事的。” “师尊说得是。” 随后,柳不眠又说起在北漉山深处沼泽遇见的鬼驭门弟子尸骨,并将拾来的傀儡残骸交给菖华。 “他们当真如传闻所说,可召来地底的幽鬼附身傀儡?” 破烂傀儡堆在地上,菖华脚尖翻看,一声冷笑,“那位俟元君你知道吧。” 柳不眠当然知道。 菖华继续道:“天生七窍仙心的俟元君,大名鼎鼎的杀生转世,几百年前,使了五鬼搬运将魔渊洞丢到天河,复兴幽鬼一族,又与那天上的小神女结了姻亲,地位水涨船高,鬼界仅在酆都大帝之下。” 俟元是那人的号,她复姓赫连,名筝,出生肆方城涤天宗。 赫连筝的厉害,是众所周知的,但菖华不单单是夸她。 “这个赫连筝嘛,本事确实了得,不过据我所知,此人极其贪财好色,为人十分狡诈阴险……” 菖华缓了缓,话锋一转,“且不说,入了鬼门的幽鬼能不能随随便便就召来,就算鬼驭门的真有些本事,遇上赫连筝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不死也得脱层皮。做傀儡不就是为了赚钱,延聘幽鬼,成本太高了。” “难道是他们编造的?” 柳不眠皱眉,“徒儿事先也查探过,傀儡身上,确留有残魂。” “或许使了别的什么办法。” 菖华挥袖收了傀儡,“这件事,我会亲自探查,你就别管了,好好养伤吧。” 炼器之道,柳不眠并不擅长,宗门里的人也不能扎堆炼器,总得有个特别能打的镇着,那些躲藏暗处窥伺的歹人,才会有所畏惧。 柳不眠也听话,让她不操心就不操心了,用过早饭,带着闹闹哄哄去外门,找她的小师妹玩。 时羽的小院是自己搭建的,位于宗门领地边缘,虽然偏了些,却是个遁世离群、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一条石板路,从河边的草甸直通小院,门廊两侧用竹篱圈出几块菜地,栽有小葱、苦蒜和青菜等,地里还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是本来就长在这里的,瞧着有些年岁了。 草屋三间,中间堂屋,吃饭睡觉,东户做庖屋,西户做谷仓,平时也用来堆放些杂物。门前空地置有石桌石凳,另栽有一棵桃子树,昨夜大雨,满地落英。 屋后有堆柴的草棚,养了鸡鸭,白日里放到山上翻草吃虫,晚上它们会自己回窝休息。 她还养了只看门的狗,立耳、黄背、大尾巴,名唤千金,是个稳重的姑娘。 总之,各处都井井有条,生机盎然。 雨后天气晴好,日丽风清,时羽翘脚坐在茅草屋前嗑瓜子,好不悠闲。 远远,碧水青山间,有个高挑清丽的人影缓缓朝着小院走来,时羽不由起身,挺直了背。 除了柳不眠,还能是谁呢。 寂寂雨夜,孤枕难眠,定是想她了,专门来认错,给她送钱的。 剩的几颗瓜子丢进干果盘,时羽拍拍巴掌,抖抖裙子,一蹦一跳出了小院。 “师姐来了。”她欢天喜地迎上去。 闹闹哄哄立即围上来,柳不眠也迫不及待握住她的手,“师妹,我好想你。” “嗯哼。”时羽满脸娇羞看着她。 然后呢。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柳不眠改握住她的肩,“我替你求过师尊了,师尊答应,即使你年末交不上定例,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将你逐出师门。” 时羽登时就变了脸色,“什么?” “你不开心吗?”柳不眠歪一下头,像只天真的大狗。 第 12 章 柳不眠对时羽的小院很有兴趣,背着手房前屋后转悠,不时啧啧称赞。 奉天宗是器宗,宗门发放给弟子们的小院,其实都是法宝来的,可以收纳至掌心大小,只要满足了地形的要求,放在哪里都是没问题的。 此类小院、洞府等法宝,统称为“仙居”,也像灵石细分出下、中、上、臻,四个品阶。 奸诈如菖华,起名什么“阆苑仙居”、“瑶台仙居”,就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时羽的小院虽然是最低等的下品,宗门批量制作,这些年已经翻修、改造得大不同。 柳不眠看过许多人的“仙居”,没有一个比得上小师妹这般的葱茏、怡然。 她在游纱岭的居所,是臻位品阶的“阆苑仙居”,大虽大,美虽美,却少了份人味儿,四处冷冰冰。 “我喜欢。”柳不眠提裙往窗边小榻上一坐,也不说跟人商量商量,决定以后就住在这里了。 撑窗棍抬出一片黄澄澄的太阳光,窗台上放了两盆钩钩草,三瓣叶,小红花,迎风招摇,美丽娇柔。 榻上两个蒲团,中间一个矮几,桌上几本书,一套茶具和装得满登登的干果盒。 柳不眠随手拿起一卷书,先是好奇,然后是困惑,最后迟疑着念出封皮上小字—— “被清冷大师姐缠上的……那些年?” 时羽面无表情站在一边。 柳不眠充满探究看她一眼,翻起第二册,眉梢激跳。 “霸道师尊对我始乱终弃后,追悔莫及了……” 长嘶一声,柳不眠唯恐慢了地将书本归位。 清冷大师姐她还勉强接受,却难以想象师尊对她始乱终弃后,又追悔莫及的样子。 她是真不明白,“这都什么?” “话本呐!”时羽将书本抢来,塞到蒲团底下。 “这……” 没有看过内容,柳不眠也不好评价,只道:“书名也太长了。” 时羽“切”一声,“你懂什么。” 柳不眠回头,将榻边多宝阁自上而下粗略一扫,见大多是此类丛谈话本,只有十来册基础的五行术法秘籍,还是门派里发的。 “难怪你修为多年没有精进,原来是把时间都用去看话本了。” “你放屁吧!”时羽双手叉腰跳到她面前。 “我整天忙着种地,应付年底的定例都忙不过来,哪像你整日吃喝不愁,大把的时间都用来修炼。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没努力,我偷溜进游纱岭泡泉,不就是为了早日突破?再说了,又不是所有的知识都写在书本上,我闲暇时看点话本放松消遣,怎么了?” 她一张俏脸猝不及防怼到面前,睫毛痒痒扫过鼻尖,柳不眠顿觉心乱。 时羽一屁股跳到榻上,仍是忿忿,“你招呼不打跑我家来就算了,还对我一通评头论足,你凭什么?住在游纱岭的时候,我也没有对你的事情多加干涉吧。” 摸摸鼻尖,柳不眠静了几息,才道:“我已经恳求师尊,免去你今年的定例。” 顿了顿又补充,“是我冒昧了,你别生气。” 认错倒是快。 时羽瞪她一眼,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近来对柳不眠态度的转变,显然是有些不自觉的恃宠而骄了。 “那我的灵田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让虫吃着。” 温柔小意也好,刁蛮霸道也好,时羽还是想要钱。 她需要钱,去请内门的师兄师姐们帮忙祛除虫害,否则坏了灵谷事小,任由虫害蔓延下去,毁了田,倒还得向宗门赔进一大笔钱。 说到钱,她真是一千一万个后悔! 曾经,有满满一袋臻品灵石摆在她面前,她没有珍惜,直到失去时才追悔莫及…… 天意弄人啊。 “你说我不求上进,可我资质本来就这样,天生的,我有什么办法?无论是哪一个世界,都是富人越富,穷人越穷,富人把持着钱财和权势,奴役穷人……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受伤全都是我的责任吗?灵谷遭了虫害是我愿意吗?” “你早不出关,晚不出关,偏偏在人家泡泉的时候出关,害人家受伤。那次是意外,我就不说什么了,后来呢,你被雷劈,自己跑远远的不就行了?还非带我跑,连累我受伤。” 要是没有受伤,就不会耽搁那么久的时间,灵田不会坏,章师姐也不敢明目张胆拿她东西变卖。 时羽真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气,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 “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扫帚星!自从遇见你,我就没摊上过一件好事!” 她往后一倒,哇哇大哭起来,一面哭还一面扑腾,抓了个靠枕满世界打。 “你还轻薄我,亲我抱我摸我,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从来不关心我,答应我的事全部都反悔……” “我没有不关心你,我很关心你。” 柳不眠也着急了,忙辩解,“为给你治伤,我才答应替荆师叔寻药,否则如何会被蚩狼所伤。” 说着大袖一挥,榻上立即多了床厚实的狼毛褥子,“知道你怕冷,那条蚩狼的断肢,晨间已经把皮剥下来,叫闹闹哄哄鞣制好,是专门给你的。” 她牵了时羽的手去摸,“你试试。” 掌心触及,时羽愣了下,短暂忘了哭。 好滑好软,睡在上头,一定很舒服很暖和。 “可那又怎么样,狼毛褥子又不能当饭吃。” 时羽挣脱了手,继续打滚,“我不干!我不干!反正就是不干!” 柳不眠失笑,“我也没说不给你解决,你想要什么,直说就是,不用撒泼的。” “你还我钱——”时羽揪住她袖子,两眼放光,比灵石还亮。 变脸真快。 柳不眠却是态度坚决,“不能给,一旦给出去,你有了钱,就不愿意跟我玩了。” 时羽:“啊?” “我喜欢你,想跟你玩,我们可以多多相处,培养感情。” 柳不眠安排得挺好,“等有了感情,再给你钱,也不用担心你离开我。” 时羽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 “谁要跟你有感情啊!”真是莫名其妙。 柳不眠始终平和,“现在没有感情,相处着相处着就有了。” “可我为什么要跟你有感情。”时羽不哭了,只是腮帮还挂着泪。 “你图我钱。”柳不眠答。 早些时候,时羽不想要钱,她试图用钱把人拴住,给得大方。 后来事情生出变化,时羽需要钱了,她又不给了,鱼饵似远远丢出去,钓着。 这老妖婆一百多年没白活。 时羽哭着哭着笑起来,“你还真是……” 话未完,柳不眠忽地凑近她,吻在哭红的腮,啄去那颗亮晶晶的泪。 时羽捂脸,“你干嘛!” “情难自禁。”柳不眠目光专注。 哎呀,这人! 时羽羞也不是,气也不是,好怪,她耍流氓也让人发不起脾气。 “可我也不能让你白亲。”时羽随机应变。 “那你亲回来。”柳不眠把脸凑过去。 时羽气得牙痒痒,“我用巴掌亲好不好?” 柳不眠笑笑,“那还是算了。” 闹闹哄哄在院子里同狗玩,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言,各怀心事。 “要不先吃饭吧。”时羽提议。 “也好。”柳不眠唤了闹闹哄哄进庖屋做饭。 柳不眠没有辟谷的习惯,除了闭关,一日三餐按时吃,小傀儡厨艺还不错,时羽省心省力,自然乐得。 早几百年前,那些穷哈哈的剑修没有钱买灵谷,整天饿肚子,就四处宣扬辟谷的种种益处,说少吃饭可以排毒促新,减轻身体负担,连御剑飞行速度都能更快云云,试图拉低灵谷价格。 当今修界,大半的灵谷都产自涤天宗,他们地皮广,土修多,种地是长项。 剑修四处散布谣言,涤天宗没有坐以待毙,开始夸大辟谷的坏处,说不吃饭掉头发、老得快,不知食宜者,不足以存生也。 涤天宗不是只动嘴皮子,也培育出了许多良种,用实实在在的膳食养生之道,彻底破除了剑修们的诡计,反而将灵谷灵食价格节节拉高。 是以如今灵植一道,仅在炼器和丹术之下。 另外,丹术也是建立在灵植的基础上,好的灵药,事半功倍,丹师们身边总是缺不了灵植官从旁协助,灵植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不过对时羽来说,灵植一道最得她心意之处是低廉的成本。 器、丹、植,三道中,灵植是最省心最易入门的了,有块地踏踏实实播种就行。 能免去年末的定例当然好,时羽更得抓紧时间修复灵田,趁此机会种植一批灵药。 想考灵植官,光会种灵谷是不成的。 “等我考上灵植官,就再也不用担心交不上定例,被逐出宗门了。” 时羽捧着碗坐在院中石桌旁,看似闲聊,实则句句都在诉苦。 她长叹一声,“被赶走也没关系,就算只是八品的灵植官,随便找个小门派,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差。” “志无休者,虽难必易。” 柳不眠给她夹了一箸肉,“师妹必会马到功成。” “但不会有人赶你走的。”柳不眠补充。 “可师姐哪里能护得了我一辈子呢。” 时羽垂下眼皮,筷子一粒粒数着碗里的米,“我也得自己强大起来。” 钱要不到,她改换了策略,干脆直接问:“师姐打算怎么帮我。” 柳不眠自觉也该肩负起责任,“师妹有什么好主意。” 时羽并不贪多,“当务之急,是把灵田恢复,师姐本事大,肯定有办法。” 柳不眠摇头,“我只会使刀,灵植之术,并不通晓,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人来治。” “谁?”时羽问。 “杜若堂的荆师弟。”柳不眠早就有了人选。 之前说过,每个高阶的丹师身边,都少不了一个灵植官,荆长老的灵植官,就是他的大徒弟荆不危了。 午饭后,留闹闹哄哄在院子里玩,时羽跟着柳不眠去了内门杜若堂。 路上两人商量好,柳不眠出面,请荆不危帮忙治理虫害,时羽免费给他打一个月白工,帮忙照料药田。 如果他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再商量着来。 到了杜若堂,找人一打听,荆不危在药田,两人又往冷雾谷方向去。 冷雾谷幽深狭长,山顶悬有瀑布,经法阵所引,水流化作茫茫灵雾,日夜不休滋养着谷下的药田。 这里常年阴暗潮湿,时羽甫一踏入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柳不眠牵起她的手,她挣了两下,柳不眠握得更紧,“我给你暖身子。” 热流源源不断从手心传来,随一股绵绵的灵力包裹全身,时羽轻轻抿唇,到底是乖了。 找到荆不危,却见他绑了大袖赤脚站在水里,手中不断结印,朝天上一个接一个丢着法术,有大大小小的水团漂浮在身侧,朝他吐水。 那水团变化无穷,时大时小,他不堪其扰,却也奈何不得,想逃,又有水链捆了他的手脚,来来回回戏耍。 “这是何物?” 柳不眠牵了时羽上前,荆不危扭头望来,抬袖抹一把脸上的水,“师姐救我!” 那水团汇成脸盆大,正准备来个致命一击,闻言一愣,扭过头来“看”,像是孩子结识了新玩伴,凝出圆圆的手和脚,欢快地蹦了两蹦,鼓起腮帮,口中喷出股凶悍的水柱。 时羽下意识就往柳不眠身后躲,柳不眠朝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右手抛出团拳大的火。 火焰击碎了水柱,火势不曾减弱分毫,直逼水团。 那水团也不惧,张口就吞了,得意叉腰,大口咀嚼。 下一瞬,只听得声“砰”的爆响,水团炸开,散作细雨,沙沙落了一地。 荆不危低头,脚下的水潭荡起两圈涟漪,面上浮起无数水珠,重新凝成一团,却无力再恶作剧,竟是哭喊着逃进了岸边的灌木丛。 “可算是把它赶走了。”荆不危上岸,施术弄干了身上的水,朝着柳不眠抱拳一礼,“多谢师姐相救。” 原来这东西名唤作水宝宝,属山精一类,多生于灵气浓郁、潮湿的山谷和水泽边,喜欢潜伏在草丛,用人类孩童的哭喊声吸引人来,朝人脸上吐水。 说它坏,也不十分坏,只是喜欢恶作剧,吐水玩。说它不坏,又恼人得很,一旦被缠上,轻易不能摆脱。 “说来惭愧,我已经被这只水宝宝烦了好些天,每天都得抽时间陪它玩耍一两个时辰,否则它就趁我不在的时候,毁坏我的药田。它变化无穷,无孔不入,结界也防不住。” 荆不危道:“也许是冷雾谷灵气充沛,这只水宝宝,比别处遇见的要厉害,我想了好多办法,都不能将它收服。” “并没有多厉害。”柳不眠面无表情。 “额——”他汗颜,“是我才疏学浅。” “既如此,我今日便将它收服了,给我师妹洗衣裳用。” 柳不眠抬袖,一股无形的气浪扑向前方树丛。 这气浪灼热无比,所经处,草木瑟瑟抖动,不过眨眼便被烘烤成焦黑的碳灰,水宝宝尖叫着现了形,身上剧痛无比,瞅准了这里修为最低的时羽,狰狞飞来。 时羽躲闪不及,险些撞上,柳不眠左手一抬将它抓住,右手凌空画了一道雷符,往它身上一拍,它脸盆大的身体极速缩小,变成桃核大,躺在人手心里,“嘤”一声,老实了。 “降妖符!”荆不危语带钦慕,“师姐好厉害,竟能徒手画符,一下就把它降服了。” “是你太弱。”柳不眠跟谁说话都一个德行。 时羽探头瞧,水宝宝躺在柳不眠手心,咧着小嘴哇哇哭,水珠子一串串淌。 柳不眠朝她面前一递,“给你,结个灵宠契,它就是你的了,可以用来洗碗洗衣裳。” 水宝宝一听,哭得更厉害。 “它会自己洗衣裳?”时羽有些心动。 “会的。”荆不危接道:“水宝宝有驭水控水之能,洗衣裳虽然有些大材小用,确实是它能办到的。” 柳不眠瞅他一眼,“我师妹想用来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又凶又霸道,说话也不好听,荆不危哪儿敢跟她顶嘴,“师姐说得是。” 时羽几乎就要伸手接了,转念想到什么,隔着衣裳摸摸颈间挂的黄玉貔貅,大眼睛骨碌碌转,“给我确实大材小用了,还是给荆师兄吧,水宝宝跟他玩了那么久,肯定跟他亲。” “你当真不要?”柳不眠皱眉。 “物有所用,用之有宜。”时羽微笑,“好歹是只小精灵呢,洗衣裳委屈它了。” “那就赏你了。”柳不眠扬手一丢。 荆不危欢天喜地接了,“多谢师姐!多谢师妹!” “是师兄应得的。”时羽笑得很甜。 卖他个人情,待会儿有什么要求,也能顺理成章提出来。 另外…… 时羽抬头望天。 果然,不知何时,山谷头顶那片狭小的天,浓云汇聚,隐隐有成劫之势。 有人又要挨雷劈了。 第 13 章 万物皆有衡,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柳不眠前脚收服了水宝宝,后脚雷劫就来了,有赏有罚乍一看挺合理,细想却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时羽四处张望,见山谷东侧灌木丛中有个山洞,想也不想就提裙钻进去。 这山洞是个天然的储藏室,洞口堆放诸多耕种用的工具杂物,洞中应存有药材,弥漫干爽的苦味。 时羽找了块空地蹲着,顺手抓了个簸箕挡在身前。 “师妹?” 柳不眠抬步寻来,时羽连连挥手,如赶狗,“去去,走开!” 仰头望天,柳不眠了然,退后几步站到开阔处。 时羽还不满意,“你自己找地方躲起来嘛——”怎么就干站着等雷劈。 “无妨。”柳不眠看着她笑,“所以你在关心我吗?” “快走啊!”时羽万分焦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调情。 柳不眠毫无惧色,“我不会连累你,却也不想看不到你。” 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她们这厢卿卿我我、你侬我侬,全然不管身边还有个大活人。 头顶浓云蔽日,谷中不见天光,荆不危手捧水宝宝,犹自狂喜,还纳闷呢,“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出什么事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时羽正欲张口提醒,却已经来不及。 这位荆师兄竟是比她还迟钝,披发无风自动,根根朝天,连水宝宝都害怕得躲藏到了袖子里,他仍是半点都没察觉到,还冲着柳不眠笑。 “师姐你瞧,水宝宝果然是跟我更亲。” “师弟悍勇。” 柳不眠哪晓得这师弟是个蠢的,倒真有几分佩服。 “啊?”他茫然。 话音刚落,千雷万霆,激绕其身。 …… 时羽偏过脸,不忍直视。 但荆师兄显然是比她扛造多了,三道雷击后,虽是浑身焦黑如碳,头冒青烟,看他出气进气还算正常,灼烧的情况也比她当时好太多。 “死不了。” 柳不眠抬手,抚过额前微微凌乱的碎发,连衣角未曾脏污。 优雅,十分的优雅。 “师姐——” 荆不危哑声开口,“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该我表现了! 时羽墟鼎里抓了一把丹药,直往他嘴里塞,“师兄别怕,我们马上送你去医治。” 危险似乎还没有结束。 风停云收,天空恢复蔚蓝,脚下的土地却开始震颤,两侧山壁碎石簌簌而下,落尘如雨。 峡谷幽长,高处悬有飞瀑,法阵将大半的水引流至各峰,只流了涓涓的一小股化作飞雾,滋养谷中药田。 这突来的雷击,似乎毁坏了山谷控水的法阵,柳不眠挥袖拨开眼前朦胧水雾,耳边同时听得一声脆响,像个琉璃罐子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随即见一股纯白的水流似从天而降的巨剑,携倒山倾海之势,直直刺来。 “走。” 她这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弯腰一捞,抱了她的小师妹,纵身几个起落跳到山顶。 时羽只觉头晕目眩,依偎在柳不眠怀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山谷整个都被淹没。 飞湍瀑流,如天河涌泻,惊涛轰鸣不绝。 洪流的顶端,水势犹如一只狂奔的巨兽,所到之处,片瓦无存。 时羽目瞪口呆,望向身边人,“怎么会这样。” 柳不眠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这瀑布原本就在这里,原本就是这样的声势浩大,如今归真反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吧,这是意外,谁都预料不到,也怨不到谁的头上。 “可荆师兄呢。”时羽扭头四望,“你没带他上来?” “嗯?”柳不眠左右环顾,“他没上来?” “他都半残了,怎么上来。”时羽急得直跺脚,“别愣着了,赶紧去救人。” 柳不眠却并不慌走,支着脖子前前后后看。 “找什么?”时羽问。 柳不眠没应,手臂环紧她腰肢,捏了个避水诀横穿过瀑布,将她安置在瀑布后一间天然的狭小石室。 此处地势险要,人迹罕至,也淋不到水,她柔弱的小师妹藏在这里,最安全不过。 “等我回来。” 柳不眠临走留下一件月白的狐毛大氅,将时羽裹得严严实实,并给她手心里塞了雪蚕帕包裹的火燋石。 时羽都来不及反应,柳不眠足尖一点,白鹭般展翅飞出,又掠出水瀑。 一路御风,柳不眠找到水中沉浮的荆不危,伸手一抓,提了后衣领子“咻”地扔到岸上。 回到山洞,柳不眠接了些瀑布水洗净手,烘干了才去抱她的师妹。 “别怕。” “荆师兄何处?”时羽扶着她手臂。 “已经救起。”柳不眠答。 时羽拉起她裙摆看一眼身后,“人呢?” “丢了。”柳不眠去摸她的手,很好,是暖的,没冻着她。 “什么叫丢了。”时羽眉头都拧成疙瘩,“你把他救起来,又丢回去了?” “丢到了岸上。”柳不眠说。 时羽抚着心口,“下次讲话,一次讲完,就别分段了。” “我将他救起,丢到了岸上。”柳不眠很听话。 时羽赞许地点头,“对,就是这样,不然真够吓人的。” 说完,她正要跟随柳不眠离开山洞,忽又想到什么,纳了闷,“山谷两侧,尽都是悬崖峭壁,你说把他丢到岸上,是哪个岸?” “山顶。”柳不眠抬手指了个方向。 “山——”时羽傻眼,“你说的丢到岸上,是从瀑布冲刷出的河面,直接丢到山顶?” “是。”柳不眠微微偏头,“有何不妥?” 时羽几乎是尖叫,“这山百丈高!” 柳不眠笑了,“我扔得上去,我扔得很高,比山还高。” 是你扔不扔得上去的问题吗?啊?是这个问题吗!! “他没有被水淹死,也被你摔死了!”时羽咆哮。 找到荆不危是次日傍晚,他已经没人样了,雷劈、水淹、抛砸之后,又从山顶一路滚到山脚。 菖华发动了大半的内门弟子举着火把搜山,搜了整整一天都没能找到,还是荆长老端出他的本命心灯,又取了他留在房中常用的物品焚烧,才确定具体方位。 “竟然还没死。”时羽惊奇喃喃,都摔成个破麻布口袋了。 不愧是内门弟子,真挺扛造哈。 竹架上担了伤者,抬架的弟子齐齐回头,时羽飞快躲藏到柳不眠身后。 “你敢咒我师兄死?你活腻了!”说话的是荆不危的师弟,荆不凡。 他虽名叫不凡,脸貌却寻常,头发稀疏,连身材也瘦小如猴。 不危不危,大难临头,不凡不凡,形如吗喽。 时羽心中摇头,这荆长老给徒弟起名的水平可真不咋样。 她胆怂,不敢得罪外门弟子,柳不眠却不是好惹的,当即反手抽出长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你对谁耍威风。” 柳不眠的刀炙烫如烙铁,荆不凡大骇,连喊“刀剑无眼”,“师姐你可得当心!” “她是我的人。”柳不眠冷冷。 荆不凡自认倒霉,也委屈,“就算小师妹是师姐道侣,师姐也该讲讲道理,明明是小师妹先乱说话,师姐不骂她,就吓唬我。” 时羽赶忙跳出来,轻轻搭上柳不眠握刀的那只手,“师兄误会了,我不是诅咒,是钦佩来的。经历过如此多的磨难,不危师兄还能安然无恙,定是有神明眷顾。书中有言,天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劳起筋骨嘛……” 她满脸堆笑,声气软绵绵,话也说得漂亮,柳不眠被按着收了刀,周围弟子上前打圆场,荆不凡也没多说什么,抬着竹担继续往前走。 一路跟到杜若堂,这次被药纱五花大绑的换成了荆不危。 冷雾谷法阵损坏,长老和宗主赶去修补,病室中只有柳不眠、时羽和床上床下两位荆姓师兄弟。 柳不眠抱胸站在一边,不说话,时羽自觉给伤者身上刷酱料,荆不凡喂他喝了几口药,他偏头躲了,望着帐顶,开始哭。 荆不凡搁下药碗,手忙脚乱给他擦,“师兄你这是干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哭什么?”柳不眠皱眉。 “哭他命运多舛呗!”荆不凡没好气嚷道。 “说来那雷的确蹊跷,却不知为何,师姐竟能毫发无损……” 时羽叹了口气,“师兄别伤心了,我如此浅薄的修为,之前那么重的伤都能养好,师兄定会安然无恙的。” “本来我师兄可以不受伤的!”荆不凡又嚷道。 “确实是师姐大意了。” 时羽看一眼柳不眠,回过头来,抿抿嘴巴,好无奈。 “可师姐不是故意害师兄受伤,师兄应该也知道,师姐特立独行,从来不拘一格,平日修炼都是这样山上山下飞来飞去,雷劈没事,摔跤没事,就以为所有人都跟她一样,才会疏忽大意嘛——” 她把柳不眠抬得高高,撇得干净,还暗指荆不危修为低。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讽刺我师兄!”荆不凡小小一个,还挺凶。 时羽正欲辩解,榻上荆不危捶了两下床板,说“别吵了”。 “我的伤不打紧。”他声音虚弱,语带哽咽,“我哭,是为了被瀑布冲毁的药田,我的药,我的田……我什么都没了。” 他再次落泪。 大眼眨巴眨巴,时羽挠挠腮帮,“原来师兄是为没了药田烦恼呀,这有何难,我在外门有好几亩呢,都空着,师兄想要,我赁你给种好了。” 荆不危死灰复燃,“当真?” “千真万确。” 时羽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又嘟嘟嘴巴,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只是前些日子糟了虫害,不知道师兄会不会嫌弃。” “虫害有什么要紧。” 荆不危深深凝望着她,语气都不自觉变得柔和,“施术祛除就是。” 时羽笑容更大,“能帮到师兄,我真开心。” 这声音甜得能腻死人,柳不眠眉梢一跳。 第 14 章 修道之人,磕磕碰碰是寻常事,别说只是一些轻微的跌打损伤,就是缺胳膊少腿,都能想法子接回来。 柳不眠、荆不危这类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内门弟子,更有心灯护魂,即使遭遇重大意外,只要元神不散,重塑肉身便能起死回生。 身上的伤,两三天就能痊愈,药田也有了着落,荆不危大口喝完药,吩咐师弟,“你明天就跟小师妹去外门看看,助她将灵田虫害清除,在我伤愈前将灵田升至上品,千万不要耽误了三月后的斗丹大会。” 荆不凡扭头望向时羽,“哼哼,我师兄要给你的灵田升品,你可捡到大便宜了,偷着乐吧。” 田地升品需要大量灵石,时羽没钱,灵田一直是最为低等的下品。 她提升灵谷产量的办法,在于良种和养护,现在有机会将灵田升品,当然高兴。 她笑盈盈挨到床边,墟鼎中摸出个小纸包,“我干嘛偷着乐,我大大方方乐……来,师兄,药苦吃个蜜饯。” 荆不凡给她让了位置,“算你有良心。”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没良心的某人。 柳不眠双手抱胸杵一边看了半天,也被冷落了半天,终于沉不住气,喊了一声“小羽毛”。 时羽回头,见她面色不善,想了想还是起身走过去,“师姐何事?” 这声“师姐”,柳不眠原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小师妹不久前,用同样的声音和语气喊了“不危师兄”以及“不凡师兄”,她就有点不爽。 她怎么能跟那些家伙一样呢? “你是否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的小字。”柳不眠问道。 时羽当然记得,“安安嘛,神全则身安,身安则寿用。” 柳不眠点点头,很好,“那你以后都不要叫我师姐了,唤我安安。” 时羽“啊”一声,回头看了眼,将柳不眠拉到窗边,压低了音量,“我们只是普通师姐妹关系啊,叫你的小字,会不会显得太过亲密了?” “你不想与我亲密?” 柳不眠拉住她的手,“你不想同我培养感情了?” 欸?反应这么大,不会是在吃醋吧。 时羽抽出手,捏住耳边两条长长的小辫,“我本来也没答应,只是师姐一厢情愿,而且师姐也不要给我乱起昵称了……” 她再次回头,望向病榻上的荆不危,“什么小羽毛大羽毛,叫人听见,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柳不眠眉头都皱成一个川字,这话她是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那你想跟谁有关系,荆不危?” 柳不眠垮脸,“你想清楚,他的财力可远不如我,修为也弱得很,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你。” 果然是醋了,哎呀这满屋酸得…… “修为高又怎么样,还不是害得我受伤。再有钱,不给我花,也是枉然。 时羽嫌弃地撇嘴,“本来我还不觉得,师姐这么一说,不危师兄人还真不错。” 什么啊!柳不眠着恼,正欲辩解,那榻上人却突兀一声痛呼,不知是磕碰到了哪里。 时羽立即紧张万分凑上去,病榻前师兄长师兄短。 房中她的声音最是特别,娇滴滴、软绵绵,尾音像罐子里的蜂糖,拉出长长的甜丝儿。 真是岂有此理! 柳不眠气鼓鼓走过去,见这师兄妹三人有说有笑,一派其乐融融,她人在这站半天,也不见邀请参与,更加不满。 她正要发火,以师姐身份将这三人训斥一通,房门忽被推开,是菖华和荆丛生。 “师尊——” “宗主——” 众人行礼。 菖华面色不善,柳不眠自知有错,不敢直视。果然,一番师徒慈孝的客套话后,菖华把柳不眠叫到屋外。 “这是第二次了,你连累你的师弟妹受伤,雷击还毁坏了冷雾谷的控水法阵,谷中药田全数被毁,损失重大!” 菖华少见的言辞冷厉,神情凝重。 柳不眠在她面前向来是恭顺的,二话不说,当即下跪,“师尊责罚。” “既然知道错,为何还是一再地犯?我说过,你在外面收获的宝物,要么自己留着,要么就带回来交给本尊。你送给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浪费了气运不说,还会招来雷罚,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菖华话到末尾,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可只是一块小小的燋石……冷雾谷那只水系的小精灵,虽卓异出同类许多,但也称不上稀世。” 柳不眠跪姿端正,脊背却是倔强的峭直,“小师妹畏寒,燋石可以为她保暖。不危师弟身为灵植官,水精灵可助他行云布雨,灌溉药田。物尽其用,各适其宜,徒儿不知有何不妥。” “混账!你还敢顶嘴!”菖华扬起拂尘。 “师尊打罚我吧。”柳不眠弯腰亮出窄瘦的脊背。 菖华盛怒,拂尘举了半天,手臂都发颤,还是强行收回。 “外面多少人羡慕你的天资和气运,你从小到大,更是吃了我数不清的天材地宝。这具肉身如此珍贵,我怎么舍得打。” 说到这里,她望向柳不眠左肩衣下,嗓音愈发低沉。 “你却这般不爱惜自己,为了一床狼毛褥子,让自己深陷险境,实在叫本尊失望。” “师尊教训得是。”柳不眠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个头。 “我看你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错。” 菖华道:“你嘴上虽认错,心里还是不服。” 柳不眠确实不服。 “天下气运亨通者,多如牛毛,凭什么我次次都要受罚,将来若有机会飞升,我定要上天讨个说法。徒儿不服,这是其一。” 菖华冷笑,“你还有其二?” “有。”柳不眠又是一个响头。 她从来气傲心高,额心的灰也不能使她蒙尘。 “若说天道有衡,徒儿也就认了,可师尊一面要我四处寻宝,一面又要我韬光晦迹,徒儿如何能做到?这天下人又不是瞎子,躲躲藏藏要到什么时候。再者,徒儿既担得起这样的好气运,就不怕人惦记,也不怕人议论。”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像一把尖刀直刺人心。 “只是这天下的宝物,数也数不尽,师尊即使有万年的寿命,也不能尽其所有。” “你真是反了!” 菖华怒不可遏,横臂直指她眉心,“劝你藏锋敛锐是为了你好,你当真以为我稀罕你带回来那些破烂玩意?你现在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大道理一套一套,你忘了是谁将你从冰天雪地中捡回,又是谁教你读书习字,教养你长大,你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师尊责罚。”柳不眠三叩首。 …… 丑时二刻,柳不眠扶墙走出盘水云居,天空正下着小雨。 盘水云居是菖华的住所,位于奉天宗主峰之巅,从山顶往下看,山下被细雨和烟雾所笼罩,夜色中透出的点点灯火,遥远如天上星子。 柳不眠没有撑伞,也无力撑伞,一步一晃往山下走,脸色煞白,如同行走在刀尖。 三百鞭刑,整整两个时辰,法鞭刺魂没有在她的身体留下丝毫的伤痕,她衣饰整洁,连头顶的发髻都不曾凌乱,只是浑身的冷汗干了又湿。 那鞭子打在她的魂魄和元神,那痛自然也并非寻常的皮肉之痛。 回到游纱岭,她闭上眼睛,沉到水底,冰冷的池水稍稍缓解了骨缝中绵绵的痛,温热的眼泪也被稀释。 洁净了身体,换上一套干爽的衣物,她猜想,师妹或已回到了小院,便径直往外门去。 她飞不动了,只能一步一步走,山道前所未有的崎岖漫长。 田埂两边的水田,虫声嘈,蛙声切,小雨淅沥淅沥。 她悄无声息来到小院的篱笆墙外,连那只立耳大尾的黄狗都没惊动,心想师妹若是歇下,就不打扰了,屋檐下铺张草席,将就一晚。 出乎意料,撑窗棍抬出的小片景里,女子身着纱衣,斜倚榻上,一手撑额,一手举书,虽困懒至极,仍是强撑着。 “小羽毛——” 柳不眠声音颤抖。 一个激灵,时羽清醒过来,侧目望向窗外。 “唉,你终于回来了,可让我好等。”时羽立刻恢复了精神,起身去开门。 柳不眠握住她的手,感觉温热,放下心来,她有把燋石好好带着身上,也不枉这顿鞭刑了。 “你手好像有点凉呢。” 时羽抽出一块帕子,擦拭她额上的水,“怎么不撑伞。” 柳不眠后知后觉,忙施术烘干身上雨。 “我猜你忙完一定会来找我,给你留了些饭。”时羽引她到桌边,“来吃吧,还温温热。” 柳不眠顺从坐到条凳上,“你专程等我。” “对啊。”时羽将桌上笼的白纱罩子掀开,碗筷摆到她面前,“我离开杜若堂的时候,四处不见你,找到寻夜的师兄打听,说看到你跟宗主一同离开,猜想你可能有事要办,就自己回来了。” “所以你一直等着我,等到深夜。”柳不眠深深凝望她。 时羽“切”一声,“你可别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愿瞌睡正香的时候,被你吵醒拉起来。” “我原本是不打算惊扰你的。”柳不眠声音有点哑。 她许是累了,又一路淋雨,时羽看她样子有些憔悴,不由得缓了语气: “其实,我是打算好好谢谢你的,灵田的事情顺利解决,还有了意外收获,这样吧,我明天继续给你做好吃的。” 柳不眠捧着碗,却迟迟不动筷。 “你不饿吗?”时羽问:“是不是吃过了。” “我——” 她抬起头,目光湿润,“小羽毛,我好痛。” “痛?”时羽视线落在她左肩,拿走她手里的饭碗,牵她到小榻边,解开腰间丝绦,剥出半个雪白的肩膀。 “啊——”时羽失声。 柳不眠抬头望,烛火掩盖了她的虚弱。 时羽低叹,“再晚来两个时辰,说不定就痊愈了。” “可是我真的很痛。”柳不眠鼻息变重。 修道之人,体能强悍,更别说是近元婴修为的柳不眠。她说疼,时羽自然是不信的,以为她还在为荆不危醋着,撒娇呢。 “你不是说,你痛感比一般人都弱,这伤都快好了,还痛呢。” “痛,很痛。” 柳不眠垂下眉眼,窗外的风冷冷吹起长发。 时羽挨着她坐下,感觉到她体温明显低于往常,几次抬头看向她哀伤的眸,天人交战几息,侧身一吻落在她肩头。 “亲亲就不痛了。” 第 15 章 第15章 菖华的法器是鞭,长九尺,分阴阳双股。 阳鞭唤作杀威,取自一条近五百年修为的虺蛇骨,鞭身便是那蛇骨的样子,整六百块脊骨串联而成。 阴鞭就是刺魂了,无影无形,不知是何种秘术炼制,肉眼只见黑灰雾气缠绕在蛇骨之上,时隐时现。 杀威抽得人皮开肉绽,刺魂之力则如蚁噬、火烤,凌迟元神。阴阳相合,威力无穷。 早些年,奉天宗开山立派,菖华四处抢山头争地盘时,不少人在这条骨鞭底下吃过亏。 不过,她现在常常抱在怀里的,是两百多年前大若岩紫树真人赠予的马尾拂尘。 菖华脾气不大好,那柄拂尘跟柳不眠长刀上的铃环一样,也是起到个安抚、镇静的作用。 柳不眠受刑时,菖华是不看的,香阁幕帘半卷,她盘膝独坐在蒲团,出神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来回轻抚拂尘。 三百鞭刑,柳不眠也硬气,愣是一声没出。 她小时候就这样,倔得很,打骂都受着,认定的事情坚决不改,伤好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刺魂归位,飞入菖华袖中,柳不眠扶墙离开密室,庭前走过,师徒彼此无话。 两刻钟后,菖华提了个食盒寻到游纱岭,却没找到人。 不用想,也不用通过锦囊,菖华径直去了外门。 小院外隔着竹篱笆远远地看,窗内两人对坐,哝哝细语,一派恬然静好。 她没有打扰,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搁下碗,柳不眠扭头望向窗外,只捕捉到树影间一片雪白的衣袂。 “吃饱了?”时羽从书本抬头。 柳不眠收回视线,朝她浅浅弯唇,有点不好意思,“还想再来一碗。” “没有了。”时羽说。 柳不眠失落,眼尾耷拉下来,长直的睫毛虚掩了视线,“可我还没有吃饱。” 时羽不忍,想想又找补说:“饭是没有了,还有别的,我给你下鸡蛋面?” 倏地扬眸,柳不眠顿时欣喜,重重点头应好。 “说起来,我也有点饿了。”时羽披衣起身。 柳不眠跟到庖屋,看她熟练点火烧水,在旁观摩学习。 “你是不是受伤了。” 鸡蛋往锅边一磕,单手打进油锅里,蛋壳随手丢进灶肚,时羽回头,总觉得今夜的柳不眠有点奇怪。 鞭笞的伤在神魂,无损皮肉,外表自然是看不出,柳不眠不好同她讲是挨了罚,只说是累。 时羽也不多打听,水开,往锅里丢了把面。 趁着煮面,她在小院的菜圃里拔了两根葱,洗净切碎,面出锅捞进调配好的汤碗,撒上香葱,再盖个煎蛋,一份简单的宵夜就做好了。 “吃吧。”时羽把筷子递过去。 万丈红尘,人间烟火最是亲切实际。 热气袅袅,熏红了眼眶,柳不眠埋头吃面,咸咸的泪淌 进嘴巴,也不觉得苦了。 这晚的柳不眠很乖,与时羽并肩躺在榻上,只轻轻捏住她的手,听她熟睡时清浅的呼吸,舍不得睡,希望天亮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她守着雨停,守着屋檐下的水滴,守着天从纯粹的黑过渡成深深浅浅的蓝。 被窝里暖融融,神魂的痛被奇异安抚。 卯时二刻,鸡叫。 时羽睁开眼,被里蛄蛹几下,伸够了懒腰,才不情不愿爬起。 柳不眠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她,问:“干什么去。” 时羽吓一哆嗦,瞌睡顿时醒了大半,“你没睡呐。” “舍不得睡。”柳不眠干脆坐起来。 “说累,身上还痛,填饱了肚子却不睡觉。” 时羽嘟囔,“你还真是人如其名。” “早些时候,看你睡得香,我深受感染,也想跟你一样。今日却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不舍得闭上眼睛,想多看看你。” 柳不眠拉住她的袖子,轻轻晃两晃,“睡不睡都好,去哪里都好,带上我。” 时羽衣裳穿到一半,没了动作,立在床边定定瞧她。 说是情话,不准确,说不是,她三言两语又拨得人心乱。 “我去扫山门,你也去呐。” 她眼睛太亮,时羽不敢多看,垂睫躲开,低头整理衣衫。 外门弟子轮值扫山门是规矩,今日该她当值。 “只要是跟你一起,做什么都好。”柳不眠掀被下床,桁架上取来外衣。 她太过理所应当了,才认识多久啊,就把日子过成了老妻妻寻常的一天。 时羽对镜梳头,也在镜中偷瞧她,看她穿好了衣裳坐在床边等,模样好乖,心想现在哄她从口袋里掏钱,应该是很容易的。 洗漱后,闹闹哄哄也醒来,院子里玩,柳不眠还要吃鸡蛋面,时羽没说什么,乖乖去煮了。 两个活人,两个傀儡,还有一只狗,五碗面,只有三碗卧了蛋,端到院子里的石桌上,柳不眠刚抓起筷子就发现不对。 “你碗里怎么没有蛋?千金也没有。”她问。 “用完了。”时羽笑得勉强,“师姐吃吧,我不爱吃蛋,千金也不爱吃。” 到这里,时羽以为,柳不眠会把蛋让给她。 她当然不会接受,两人势必上演一场酣畅淋漓的扯蛋大赛,到时再找她要钱,一切顺理成章。 却不想,柳不眠竟是搁下筷子,直接进了庖屋。 时羽赶忙跟进,见她掀开米缸,伸手一指,“明明还有十来个。” “师姐真是精明练达,洞察一切。” 时羽两手局促绞拧,干巴巴扯了个笑,“有蛋,只是我舍不得吃,留着去卖钱。” 柳不眠显然不信,“才值几个钱。” 时羽摇头,“你不懂,这是土鸡蛋,很值钱。” 话至此,柳不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既如此,师妹就好好留着吧,留着拿到山下去卖钱。”她盖上米缸,袖子一甩,大步出了庖屋。 欸?怎么跟设想的不太一样。 时羽跟到桌边,看柳不眠跟她学来新吃法,把煎蛋压到汤底,吸饱了汁水才捞起来,心满意足咬上一口。 “这土鸡蛋就是不一样。” 时羽咬牙切齿,“当然了,走地鸡呢,奉天宗这样的洞天福地,再多养几年,说不定能修炼出人形。” 柳不眠搁下筷子,丝帕轻拭唇角,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慢条斯理开口: “听说久安城有家很出名的烤鸭铺,老板就是鸭妖,妖生八百年,最擅做鸭,名头响彻整个修界。” 她手搭上时羽肩膀,鼓励道:“留着孵吧,真养出鸡妖来,师妹就飞黄腾达了。” 什么老妻妻过日子,鬼才跟她过日子。 时羽气得冒烟,这柳大傻可一点也不傻,叫柳不拔好了。 守财奴,一毛不拔!! 第 16 章 第16章 太阳跃出山脊,晨雾在林间升起,百鸟争鸣,远近喧呼,日光穿透树桠,草芽露珠晶亮。 不过辰时二刻,奉天宗山门前,出现三名男子。 其中两个老的,一个高瘦像竹竿,一个矮胖似水桶,身着藏蓝开襟大褂,头戴混元巾,足踏十方鞋,显见道人打扮。 另一个脸貌倒是年轻,衣着也鲜亮整洁,白衣白靴俱都一尘不染,只是长得有点奇怪。 侧面看,他额头鼓亮,下巴前伸,中间却往里凹,像个面团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奉天宗山门前,一眼望不到的青石阶,共九百九十九级,另设有禁飞法阵,不管是谁,若没有提前递上拜帖,又无弟子接引,都只能一步步走上去。 这三个家伙,观其衣饰和法宝,身份不俗,修为应当也不弱,许是平日里外出都有法器和坐骑接送,享惯了安逸派头,行程过半时,竟有些体力不支,停在阶边歇息。 那个年轻的大脑门,扯袖擦了把鬓边的汗,仰头望向前方茫茫青石阶,长长叹了口气。 “还没到山门,就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等见到菖华,即使施法清洁了汗水和尘土,也是要矮她一头的。两位道长,咱们出师不利呀。” 胖瘦老道席地而坐,胖的那个冷哼一声:“画虎不成反类犬,人家涤天宗的九百九十九级青石阶,叫登天梯,其中还有幻境挑战,是用来考验初入山门的小弟子。她这个算什么?只是为了叫人难堪?什么北陆广义器宗第一人,小家子气气。” “不错。” 瘦竹竿翻手自墟鼎中取出一把大蒲扇,扯开领口,对着干瘪的胸膛猛扇几下,“她样样都只会学人,却总也学不好,什么都不伦不类,竟还敢自称元君。” 大脑门好奇,“元君这个称号,有何不妥之处?” 瘦竹竿望向大脑门,“元君是天上神女才能享有的封号,这么多年,天上地下的,大伙也只听说过一位妙璞元君,是当天女娲补天用的五彩石化灵,天帝亲封,身份尊贵。她菖华无知村妇一个,有什么资格敢称元君,真是厚颜无耻。” “无知村妇?”大脑门不解,“道长又是何出此言。” 胖水桶摸着肚子哈哈哈笑,“小老弟,你还年轻,有所不知啊。这菖华本名是叫田翠花来的,土生土长的田家村人,长到十五岁还大字不识一个,整日山上山下,河沟水田里跑。若非机缘巧合,遇见了游历的紫树真人,哪里会有今天的成就?” 说来也是段奇缘。 田翠花十五岁及笄时,原本是要嫁给从小青梅竹马,在城里做药铺学徒的周二桥。 却不想,新婚头几日,周二桥冒雨赶着回家成亲时,河边正候船,被鱼怪拖下水去淹死吃了。 周家父母听说了儿子死讯,起先还吵着嚷着要找道士降妖除魔,后来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把请道士的钱当作彩礼,要田家把翠花交出来,给儿子办场冥婚。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阴风阵 阵的夜,翠花被五花大绑丢进了喜轿?_[(,四个轿夫抬着,要把她扔进河里去时,遇见紫树真人。 紫树真人容貌昳丽,轻逸出尘,彼时已入半仙之境,正游历至田家村一带,听说了鱼怪吃人的事,赶着去捉妖,正巧遇见了冥婚的花轿,当即救下轿中的翠花。 翠花痛哭,不肯再回家,跪求真人收留,河边碎石地,额头都磕破,流了满脸的鲜血。 真人终究不忍,答应留她在身边侍奉,降服了作恶的鱼怪,将她带走。 自那后,世上再无田翠花,只有菖华。 大脑门满脸惊奇,“菖华竟是师承紫树真人!” 老话说,英雄不问出处,翠花有这样的机缘,命里必然是有一番大造化,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 修界之人,并不以出身论高低,大脑门又奇怪了,这胖瘦两位老道,为何句句都贬低,瞧她不起。 “这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小老弟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瘦竹竿连抚山羊胡,“田翠花呀,她在山上根本就没有好好学艺,竟对紫树真人生出了觊觎之心,成日只想爬床,不足百年,就被真人一拂尘给打下了山!” 大脑门顿时满脸惊悚,“竟还有这等奇闻!” “差不离吧。” 胖瘦老道也并不十分确定,大多是道听途说。 “不过田翠花这个名字肯定是真的。” 瘦老道补充说:“不信等见到菖华,你当着她面喊一声,看她反应。” 大脑门咧嘴,“道长说笑了。” …… 时羽怀抱一把竹笤帚,歇在高大的乌桕树下,始终偏着脑袋,耳朵竖得高高。 听到这里,她手指捅捅身边的柳不眠,“你师尊本名真的叫田翠花呐?” 柳不眠盘膝而坐,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点头。 “她真的是那个紫树真人的徒弟?”时羽问。 柳不眠再次点头。 “真是因为爬床被赶下山的?”时羽又问。 柳不眠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兴许。” 时羽了然,“所以你爬床的本事,也是跟着菖华元君学来的?一个爬师尊的床,一个爬师妹的床。” 柳不眠目光惊讶。 时羽不由往后缩了缩,摸不准她态度。 是喜是怒,是被揭穿后的羞?还是被污蔑后的怒? 却见柳不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用力眨巴两下,云开雾散般泛起晶晶的光亮,“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时羽迷惑了,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两个老头就坐在不远处编排你师尊呢!你一点不生气,还跟着分析起来了。 为了测试她的智商,时羽压低了音量凑近,“这种事情说出去,肯定是要惹人笑的,我先声明,我并不觉得好笑,还十分钦佩,但外面人素质真说不好……你要是不放心,可以给我几块灵石当封口费,我出去保证不乱说。” 还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惦记钱。 柳不眠抓了她软绵绵的小手,来来回回摸。 “但师尊常常教导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真正保守秘密。” 时羽用力抽回手,“吓唬我啊,你当我是吓大的!” 柳不眠定定瞧她一阵,先是笑,而后忽地俯身,捏住她下巴,叼住嘴唇浅浅一吮。 青天白日,时羽脸都红透,一记铁拳毫不留情抡去,“你找死!” “封口。”柳不眠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还意犹未尽舔唇。! 第 17 章 第17章 在柳不眠出现之前,时羽自觉是颇有几分城府的。 对这个世界,她始终没有多少归属感,多数时候只是面上装得温厚,内心冷漠疏离,对周围的人总习惯保留几分警惕,遇事不掺和,也不多话,一切以自身利益和性命安全为重。 近来却常常发脾气。 起先只是动嘴,争辩几句,即使心有不满,也不会过多流露。 现在可好,这柳大傻竟逼得她连打带骂! 她的好心计好智谋,通通不管用,这家伙总能惹得她一肚子火。 我还是修炼得不够,时羽想。 否则那短暂停留在唇瓣的柔软触感,为何会让她隐隐留恋不舍,甚至有几分迷醉的恍惚。 两人一番打闹,行踪再也藏不住,日光斑驳的青石阶旁,一个锃光瓦亮的大脑门迎着太阳,率先照亮了她们。 “是谁在那里?” 时羽撑着竹笤帚起身,还是不愿多掺和,躲到柳不眠身后。 她是有点心虚的,菖华送给她的黄玉貔貅还戴在脖子上呢,自那后,她确实没再受过伤。 如今,菖华遭人如此编排挖苦,她却没胆为她出头。 不过说到出头,时羽仰脸望向身侧的柳不眠,她显然更有立场,也更具备实力。 “扫山门。” 柳不眠接了时羽的竹笤帚,一步一步,从石阶旁的乌桕林走到这三人面前。 胖瘦老道将柳不眠上下打量一番,认出她来,“你不是,那个那个,菖华那个,那谁嘛……” 几人吞吐了半天也没叫出柳不眠的名字,她也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一手竖举竹笤帚,一手掐诀,平地顿时就起了大风,两侧山林落叶滚滚而来,眨眼团成个大球。 时羽在旁看得真切,落叶草根被火一点,烈焰霎时遍布球体,其中还隐有蓝紫电光流转,发出“噼啪”暴烈声响。 柳不眠右手朝前一挥,大袖拂过,火球裹了三人,伴随着他们惊慌失措的嚎叫声,热热闹闹、红红火火滚下了山去。 论实力,柳不眠还年轻,或许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嘛。 柳不眠在外头跟人干架,从来不浪费时间自报家门,也不讲究什么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只追崇效率。 偷亲跟偷袭都是一个道理,先下手占到便宜再说,回头再怎么挨巴掌也不亏。 时羽踮脚,手搭凉棚抬眼望,青石阶落叶浮尘一扫而光,由上至下都清洁溜溜了。 扫山门的活计,在大师姐的热心帮助下,顺利完成。 回程的路上,时羽好奇问:“那三人认出了师姐,师姐认得他们吗?” 柳不眠道:“两个老的,分别是山下青阳观的掌院和监院,年轻的那个没见过,不过看他腰牌,应该是来自鬼驭门。” “那不都是长辈?” 时羽隐隐为她忧心起来 ,“太鲁莽了,得罪人,回头菖华元君怕是要打罚你。” “不会,师尊昨夜才打罚过,再要打,起码得等个大半年。” 柳不眠行姿坐态,自有股说不出的韵味,不细听嘴里的话,看她趾高气昂的样子,还以为是做徒弟的打罚了师尊呢。 时羽驻步,“昨夜,打罚?” “不过,师尊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情打罚我。”柳不眠回头补充。 那两个臭牛鼻子说得不错,菖华倨傲、狂妄,有真本事在不怕得罪人,教出的徒弟也个性十足。 “所以,你昨夜突然被走叫,是去挨罚,满面憔悴,喊疼,还哭鼻子,也是因为挨罚?” 时羽快步走向柳不眠,牵起她袖口,“伤在何处,还疼吗?” 海棠花叶齐开,绿鬓朱颜,柳不眠站在树下,眸光定定。 早春明朗的日光下,她脸颊莹莹发光,双眼晶亮,其中是真实的担忧和焦急。 “怪不得你老说疼,到底是哪里疼,要不要紧?” 时羽记得柳不眠说过,自己痛感比一般人弱,“你师尊打得不轻吧,你说痛,我相信定是极痛的,她或许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表面看不出来。” 有些家长打小孩,专打在衣裳包裹起来寻常不可见的地方,心黑着呢。 她半天不说话,时羽又拽了拽她袖子,“问你呢。” “你心疼我啊。”柳不眠一双眼黑白分明的专注。 时羽一看,不好,她的花容月貌、温婉可人又把柳大傻给迷住了。 “大白天,别发骚。”时羽不敢耽搁,转身就走。 “那什么时候能发。”柳不眠真诚发问。 “什么时候都不许!”时羽又羞又窘,她还真敢问呐。 回到外门灵田,远远见荆不凡站在田间施法,时羽加快脚步,同时叮嘱身边人,“不凡师兄是来帮忙的,你不许捣乱,也不许乱说话,要乖乖的,晓得吧。” 柳不眠一声不吭。 时羽非要她答应,“听见没!” “哼,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柳不眠十分不快,却到底是没让她为难,径直往小院去了。 时羽放下心,提裙快跑至田坎。 灵田恶劣的虫害对她来说十分棘手,于荆不凡却不算什么,时羽千恩万谢,他冷哼一声,“我可不是为你,是为了师兄的斗丹大会。” 随他怎么说,时羽都是好好脾气,又问他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她满脸堆笑,始终谦卑,荆不凡绷了会儿面子,也觉得没意思,态度缓和下来,教授了她几套指诀,用来应付一些简单的虫害。 术法并不难,却是外门弟子决计学不到的,时羽反复练习,协助他清理虫害,连午饭都忘了吃,一直忙到天擦黑,几亩灵田终于清理干净。 “我明日再来为你升品。”荆不凡道。 时羽感激不尽,邀请他回小院用饭,他摆摆手,“改日吧,师兄还等着我呢。” “好吧。”时羽也不强留,送出一段路。 回到小院,天已黑尽,时羽远远见茅草屋小窗边一片温暖的烛光,心里不由升起暖意。 在等她回家吗?这还是第一次呢。 然而这份温情没有持续太久。 大师姐领口半敞,斜倚榻上,正探身往窗外瞧,忽地“咕咚”一声,撑窗的木棍被她远远丢出来。 她一手搭窗,一手虚掩唇,粗声粗气,“哎呀,奴家的撑窗棍掉啦!”! 第 18 章 第18章 灵水绕山,幽岟青翠,小院东侧的野桃树花已凋尽了,乌黑的枝桠抽长出嫩绿的小芽,风中簌簌低语。 树下石桌被太阳烘烤得暖热,不晓得哪里来的肥猫躺上头睡,通体橘黄,一爪遮盖眼睛,其余三爪朝天蜷缩,肚皮都流到了桌面上。 桌边空地,千金长长的嘴筒子搭在前爪打盹,它年纪不小了,遇事淡然,也不爱多管闲事,远远听见人来,只是懒懒动动耳朵,这人并不值得它起身相迎,打个哈欠继续睡。 闹闹哄哄也不在家,一大早就赶了后院的鸭群到水边觅食,这会儿歇在草甸上,摘了两片树叶盖着肚脐眼睡觉。 柳不眠进得房中,窗边小榻上盘膝打坐一个时辰,出定后探头往窗外瞧,院里还是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 左右无事,她蠢蠢欲动的爪子终于是伸向了榻边的书架。 ——《被清冷大师姐缠上的那些年》 这位著者起名说是直白、露骨都委屈了,她简直就是放浪! 尤其是封皮上粗写的‘清冷大师姐’五字,干脆换成她柳不眠的大名好了! 不过目的确实达到了,这个恬不知耻的书名成功吸引了她,初见便念念不忘,连夜间入梦都试图一探书中究竟。 柳不眠迫不及待翻开书。 一整个下午,笃学不倦,废寝忘食。 果然是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大师姐从中受益良多。 …… 时羽忙碌了一天,精疲力尽回到家,不求热菜热饭,也不求嘘寒问暖,那盏温暖的烛火已经足够令她感动。 十年以来,她始终独自一人,不论是山下结识的友人,还是门派的师姐师兄们,她从来是恭敬有加,亲密不足。 她不曾与谁这般亲近过,分享床榻和食物,还放心大胆留人在小院,将自己全部身家,包括宠物都交给对方看管。 当然,如柳不眠这般冥顽不灵、颠倒黑白、厚颜无耻之人,确实不多。 说她有心吧,她火不烧饭不做,人都到家门口,也不知道出来迎一下。 说她无心呢,她还知道给自己编排一出戏,扯松了领口勾引人。 撑窗棍扔到地上,柳不眠倚在窗边,粗声粗气念了词,见时羽始终没有动作,不住朝她使眼色。 学不来那把娇柔嗓就算了,媚眼抛得也忒没水平,目光坚毅,好似在举行什么剃度仪式,不留神,下一刻便要皈依空门去了。 时羽想起今早山门前胖瘦老道那番话——画虎不成反类狗,她样样都只会学人,却总也学不好,什么都不伦不类。 菖华是跟谁学的,究竟学得如何,时羽无从置喙。 可她的宝贝徒弟,按那胖瘦老道的话说,显然是得了她真传。 饶是刻薄,眼下时羽只感到无话可说。 诚然,柳不眠是美的,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但她的美不在温婉娇柔,而在持刀时的夭矫不群、冷艳 飒爽。 即使她满脑袋的蠢念头,满嘴的混账话,刀一拔出来,人就变了样。 现在呢,说是东施效颦都抬举她了,她压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手指往前一拨,还偷偷使了个术法,将撑窗棍拨到人脚边。 时羽弯腰捡起,指腹细细摩挲,还是站着不动,也不言语。 话本子太多了,大师姐看的哪一册,时羽拿不准,倒要看看她接下来怎么演。 “进屋来吧。”柳不眠放下窗,倒是恢复了寻常嗓音。 好,那就进屋去,时羽抬步。 意料之外,堂屋方桌上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还好,不是彻底的无药可救。 “闹闹哄哄呢?”时羽问。 柳不眠给她盛了一碗饭,“已经用过饭,带着千金出去玩了。” 咦,还挺贤惠,虽然这桌饭肯定不是她做的。 柳不眠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师妹你忘了,你受伤那阵子,都是我衣不解带照顾你。” “确实有好好照顾我。” 时羽端起饭碗,“但说是袒胸露乳更准确些。” 柳不眠总有歪理,“也算赤诚相待。” 时羽不敢苟同,“所以,赤诚相待的赤,是不穿衣裳的那个赤?” “嗯。”柳不眠点头。 她还嗯! 时羽气鼓鼓瞪了她半天,最终叹气,“吃饭吧。” 近来,她叹气的次数委实多了,柳不眠夜注意到这一点,劝告说:“师妹莫叹了,会把气运叹走的。” 说到气运,时羽更觉好笑,“我的气运难道不是被你吸走了?我还疑心你身上是带了什么专吸人气运的宝贝呢。” “吸走……”柳不眠茫然抬头。 时羽生怕她联想到更多,待会儿想着想着来吸她嘴,赶忙打断,“吃饭吃饭。” 整顿饭,时羽吃得提心吊胆,及至饭后,打水沐浴,收拾妥当歇在床上,她一颗心仍是不能安定,提防着柳不眠作妖。 可大师姐好像真的没后招了,撑窗棍之后,再也不见什么新花样。 满心忧虑紧张,时羽竟然都没留意到,柳不眠爬床的姿势已演练得如此自如、娴熟。 累了回她的小院歇息,无聊了翻她的话本子,饿了吃她的饭,渴了端她的茶壶,洗澡用她的浴桶就算了,晚上还要跟她睡一张床,盖一个被。 时羽盘膝坐在床上,温习下午不凡师兄教授的庚金法诀,忽然想到什么,扭头一看,柳不眠歪在床边,就着灯看话本呢。 原来她不是没后招了,是还没学会。 “师姐,夜深了。”时羽委婉提醒。 总赖在别人家床上算怎么回事啊,自己又不是没家。 懵懂抬头,眺向窗外,柳不眠恍然,“是啊,夜深了。” 倒是少见的知趣。 时羽寻思,给她多带几册话本走,再多鬼蜮伎俩自己回去慢慢学。 正要起身披衣送她出门,却见她书本一合,扭头就把灯吹了。 “欸?”时羽喊叫出声。 随即腰间一热,她身子一偏,被拖进被窝。 “你干嘛!” 时羽又惊又羞,耳尖霎时就滚烫,连带着整个脑袋都有些不清不楚,僵僵团在她怀里,忘了挣扎。 她的伤大概是养好了,体温恢复,近在咫尺的呼吸如火燎。 不算无礼,她还知道先征求人家意见,“师妹说,白天不准发骚,夜间准否?”! 第 19 章 第19章 该怎么跟她解释,这样是不对的,牵手、拥抱、亲吻等等,是有情人之间才能做的事。 一方不甘不愿,一方仗势欺人,不就成了强取豪夺? 可若说无情,又太过绝对,该怎么形容这种模棱两可、捉摸不定的感觉呢。 柳不眠身上总是很烫,或许与她修行的术法有关,体温也随身体状况和情绪的起落变化。 她浑身上下,要选出一处最烫的地方,那必然是手,凡她掌心、指腹经过之处,皮肉都化作一滩暖水,被囚困在枕席间的时羽,骨筋酥软,昏昏然不能反抗。 柳不眠单肘支撑在上方,与热相对的感受,自然就是凉了。 小师妹体寒,总是手脚冰凉,又几次受伤,尚未完全恢复,她自觉该担负起责任,为她暖身子,使她夜间能够安睡。 时羽眼中,她昨夜的“乖顺”,一来是挨了菖华的鞭刑,心情低落,二来是体温不够,怕师妹嫌弃。 现在不怕了,下午盘膝打坐一个时辰,她已经完全恢复。 “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柳不眠其实不大懂,师尊没教过。 但最近被骂得多了,她大致有了领会——白天不许做,晚上能做的,是为“骚”。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人在晚上能做的事,就那么几件,于是她的手理所当然伸进人家衣裳里去。 话本里的大师姐,其实是只蛇妖来的,书封上的“缠”,也具有诸多意义。 那蛇女装得道貌岸然,总是跟她的小师妹作对,没日没夜欺负人家,还幻化出蛇尾,把人禁锢在怀中,盘来盘去…… 行径十分恶劣。 可她不一样,她盘师妹,是好心来的,师妹身子弱,就得这么上上下下盘。 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何处照搬,何处改良,大师姐心里有数。 时羽如患高热,呼吸不畅,明明是抗拒推离,手臂却糊涂在她腰肢缠紧。 那双手像带了火苗,舔到哪里,哪里就一片灼灼的酥痛,那人还犹嫌不足将半边身子都贴上来。 可也仅此而已了。 大师姐浑浑噩噩,不得章法,忙碌了半天,也只是顶着挨巴掌的风险,小心挨上她唇瓣。 亲吻时断时续、时轻时重,她还不时抬起头,打量观瞧,好像这样就能显现出她的恭敬礼数。 磨人。 假清冷,真无耻,偏又是个蠢的。 总不能还要我手把手教吧?时羽稀里糊涂想。 人非尧舜,谁能尽善?修道修道,也不过是卑俗的豪强之道、狭隘的长生之道。 惩强除恶,扶正祛邪,只是为了自己能取而代之,把持更多的财富和权势。 无论是从前的世界,还是现在的世界,都没有什么分别。 那一点恶,一点贪,黑沉的夜里,悄无声息放大,时羽启唇回应她。 一个贪色,一个慕强,她们天作之合。 喉咙流溢出沉醉的哼吟,时羽闭眼挺腰承接,握住了她的手腕。 却在此时,柳不眠拂袖点亮灯。 眼皮一烫,时羽惊愕瞠目,“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柳不眠低声。 她的目光眷恋温柔,像一根羽毛,自下往上扫过怀中女子精巧的锁骨,羸弱的颈项,桃粉的脸颊以及潋滟水润的眸。 “师妹——”柳不眠手心抚向她的脸。 时羽气喘微微,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透过她的眼睛看到的——为色所诱,却如冰之清,如玉之絜,纯一的慕恋。 这一本正经,深情款款的样子,倒让时羽没办法再昧着良心哄她继续。 “柳不眠。” 时羽字正腔圆念出她的名字,问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打算好好跟她聊聊。 柳不眠不像书里的大师姐,总是急吼吼去“缠”,她以肘撑额,也很乐意闲聊。 “在与你玩耍。” “但师姐玩耍的方式,已经超越了寻常师姐师妹的关系。还是说,师姐平日跟别的师妹,也是这么玩的,脱光玩,床上玩,用嘴玩。” 时羽不相信,她活了那么久,就从来没遇到过一个心仪的女子。 “从前没有,你是第一个。”这个柳不眠可以保证。 “至于别的师妹……” 柳不眠认真想了,认真给出回复,“她们也没有一见面就脱光了给我看。” “谁脱光了给你看啊!” 时羽顿时气得扑腾,“你什么意思,我勾引你啊!” “我说错了吗?” 柳不眠满脸无辜,“你的衣裳又不是我脱的。” “那谁洗澡不脱衣裳,啊?穿着衣裳洗呐,是洗衣裳还是洗人!”时羽几乎是咆哮了。 柳不眠哀怨,“师妹,你气性好大,气大伤身,你不要气。” “那你就少干点蠢事,少说点蠢话来惹我生气。”时羽用力拽来被褥,把自己捂严实了。 “你冷啊。” 柳不眠显然又会错意,钻进来抱她,“我身上暖,我搂着你。” 先前的问题,她没有回答,也没有忘记,“你问我,是不是也跟别的师妹这么玩,我当然没有,我只看过你一个,从去年秋天,你第一次到游纱岭,我就时常盼着你来……” 时羽不得不打断她,“你说什么时候,去年秋天?” 柳不眠“嗯嗯”眨眼,时羽困惑,“那时候,你不是还在闭关……” 话未完,却也不用再说下去。 “所以你偷看我洗澡,偷看了大半年?”时羽惊悚。 所以,在大师姐看来,她们已经算是老朋友了。 怪不得呢!一见面就跟她动手动脚,不拿自己当外人。 “不是偷看,是正大光明看。” 柳不眠自认并无不妥,天时地利人和,“也没得选。” “没得选?还委屈你了?” 时羽挣扎,那你放开我,不准抱我。 ?何仙咕提醒您《师姐有疾》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柳不眠忙辩解,“我说错了,不是嫌弃你的意思。” 她软了声气去哄,“你很好看,我喜欢。” 话至此,声音不由得沾染了几分喑哑。 柳不眠再去吻,时羽起先微微挣扎,被扣住脸不许动,揪住她衣襟的手指缓缓松开。 肩头衣料剥离,窗户没关严实,夜风的凉一扫而过,随即是她滚烫的唇。 “那日,你也是这样哄我的。”柳不眠细细啄吻,低语,“三百刺魂鞭,我连走路都不稳,一见到你,顿觉大好。” 时羽手指按在她左肩,蚩狼留下的伤已经痊愈,“跟这里相比呢。” “百倍千倍的痛。”柳不眠倒在时羽肩窝,鼻尖挨蹭过她耳垂,“不过现在没事了。” 时羽环住她,“宗主为什么打你?” 久久沉默,柳不眠还是不愿讲。 短暂被搁置的诸多顾虑又浮上心头,时羽叹息,“你说让我不要叹气,可我怎么能不叹,我对你完全不了解,我怎么能轻易接受你呢。” 她们之间,本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修为不对等,连寿元上限都相差了好几百年。 色衰而爱弛,哪有什么唯一,又哪有什么以后。 等到她两鬓斑白,垂垂老矣,大师姐是否还能保持今日的盛情呢。 即使她想开些,不求长久,只争朝夕……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又为什么不是同别人做。”时羽轻声问道。 柳不眠抬起头,目光茫然。 时羽又道:“我可以稀里糊涂跟你做了那事,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承担得起后果。但你不能,你什么也不懂,我不想欺负你,假如你将来醒悟后埋怨我、憎恨我,怎么就跟我这种人扯上了关系呢?我没办法给你一个交待。” 时羽起身,取来她的衣裳替她穿好,拽着袖子送她出了大门。 “师姐回去吧,我给你的三个问题,你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理顺了,再来找我。” 然后“哐当”合拢门。 床榻余温尚在,窗隙溜进一股细细的风,“呜呜”响。 时羽仰面出神望着房梁,忽感怅然若失。 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纵是渴望陪伴,大师姐这样的人,也并非良配。 撇开身份不说,柳不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了,不能参破,不能把控,都意味着危险。 可是、可是…… 拂袖挥灭灯芯,时羽睡了。 后半夜哗啦啦下起雨来,一阵疏,一阵密,四面八方的水声,像要把小院都淹没。 心绪万千,辗转难眠,时羽终于还是点了灯,坐起身来。 她随手拿起床头矮柜上一册经文,睁大眼认真研读,却始终难以投入。 一颗心忽上忽下,难以安定,明明话已经说得清楚,她走得也痛快,没有像往常那般…… 等等! 时羽放下书本,掀被起身,霍地拉开门。 远方滚滚闷雷,回廊下挂的两盏纸灯笼在风里不住地打晃,柳不眠上次来的时候是没有的。 相逢总在雷雨夜,不是相逢,又恰似相逢。 门前一卷草席,女子横卧其上,紧闭着双眼。 “你怎么没走!” 时羽俯身触碰,她竟然都没有施术避雨,半边身子都冰凉。 湿发紧贴在腮边,更衬得脸色煞白,她睁开眼,满目惆怅悲切,不言不语。 很会装可怜啊,风大了,雨也大了,都跟长了眼睛似的,只往她身上扑。 “我不是让你回去吗?”时羽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好。 “我知道。”柳不眠坐起来了,双手抱膝,两眼含泪,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师妹给了我三个问题,让我回去想。” 时羽不由得攥紧了裙布,“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抬起脸,一行清泪滑落,唇瓣颤抖着,“我不能在你身边想么?”! 何仙咕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