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相遇》 第1章 加兰他敏 凌晨3点16分,谷雨走进一家24小时便利店。 门口的感应器响起了“欢迎光临”,声音吵醒了正趴在收银台前睡觉的女店员,她稍微伸了个懒腰,揉揉眼睛,视线慢慢变得清晰,她看着谷雨径直走向酒水区。 谷雨穿着一双人字拖,上身穿白色T恤,下身着一件粉红色的沙滩裤。 脸上浓密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好几天没有刮了,活像一把用鬃毛串成的板刷。扎起的武士头发型,额头前的碎发被海风吹得凌乱,两簇发丝遮挡住眉毛,眼角那道明显的疤,让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好惹。 他从冰柜里拿出4罐啤酒,结账时,女店员拿着扫码枪问他:“一共24块钱,支付宝还是微信?” 谷雨抬头和女店员对视了两眼,刚从口袋里掏出的黑色牛皮钱包在手上开开又合合,女店员看着他手中的钱包,说:“24块。” 谷雨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一百块,放在收银台上。 女店员看着耀眼的红色,朝仓库的方向看去,苦恼地喊来同事:“喂,王哥,我不会收现金,出来帮我一下。” 间隙,谷雨抬头定定地望着烟架上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小伙和老人站在店门口的合影。老人满头白发,山羊胡子般的白色胡须,他笑得很开心。身旁站着的年轻小伙冲着镜头摆着搞怪的表情。 王思礼从仓库走出来,抱着一箱饮料,他盯着谷雨的背影,双眼迟迟无法移走。越是端详,越像是旧熟人。他走近了一看:“明哥?” 谷雨回头看了王思礼一眼,冲他点头示意。王思礼变得黝黑极了,整个人变得很干练,也变成熟了些。 王思礼大步向前,把手中的一箱饮料放在收银台上,他一只手臂靠在饮料箱子上面,咧着嘴笑着说:“还真是你啊,什么时候上岛来的?” 谷雨直勾勾盯着照片看,思绪万千,他回答道:“早上。” “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王思礼顺着谷雨眼神的方向看去,也看一眼照片。 那张照片,是5年前,王思礼和他的爷爷站在便利店门口拍的。他回头,看着谷雨,问他:“你已经很多年没上岛了,最近好吗?” “嗯,还行。” 王思礼又问了一遍:“怎么不提前跟我讲一声?” 他说:“最近岛上游客很多,店里太忙了走不开,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帮你打理房子。你那房子应该没有太多杂草吧?” 东来岛坐落在东方的海中央,有着上帝眼泪之称,像是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丘被遗忘在大海中。由于交通不便利,上岛的唯一方式只有轮渡。因此除了旅游团带队上岛,鲜少有人愿意来。 谷雨在岛上买了一座房子,由于工作太忙,很少有时间上岛。王思礼是他在岛上唯一的朋友,他便把照料房子的事务全权交给王思礼。 谷雨转头,看着王思礼,浅笑着说:“没什么杂草,被你照料得挺好的,辛苦你了。” 王思礼听着很开心,挠挠头,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女店员拿着纸币安静地听着他们两聊天,不料与谷雨对视了两眼,被看得不自在,立马低下头来看电脑屏幕。 王思礼才反应过来,他夺过女店员手中的纸币,把钱塞回到谷雨的手中,说:“都是自家人。”他又笑着跟女店员说:“记住这张帅脸蛋,这张脸就是V-V-VIP卡,不用收钱。” 谷雨又将纸币放在桌面上,轻声说:“一码归一码。” “明哥,你这样,我……”王思礼看着谷雨不容反驳的神情,欲言又止,只好作罢。紧接着,他走进收银台手把手教女店员操作,抬头向谷雨说:“这是新同事,今天第一天上班,还不太熟。” “生意怎么样?”谷雨问。 “还不错,最近岛上节日多,来了很多旅游团。就是忙不过来,招了这么个小姑娘来帮忙。” 谷雨没说话,拿起一罐啤酒,掰开拉环,一口气喝下半罐。啤酒中的二氧化碳在胃里迅速释放,气体逐渐增加,他一只手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嗝,满是小麦芽发酵的味道。 “找您76块。” 女店员递过来纸币,谷雨放下手中的啤酒,接过钱,将钱叠放整齐,塞进钱包里。 王思礼拿来一个塑料袋子,把剩下的三瓶啤酒装好。 “谢谢。” “这次准备待多久?”王思礼双手撑着收银台的大理石桌面,打着哈气,没两秒的功夫,女店员也跟着打了个哈气。 谷雨开口说:“十天半个月吧。” 话音刚落,谷雨的口袋里传来手机讯息的声音。他掏出手机的那一刻,女店员整个人愣住了,她看着还没有谷雨半个巴掌大小的老式诺基亚滑盖手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王思礼注意到女店员有些冒犯的举止神情,指着刚拿出来的一箱饮料,又指着饮料区的货架:“把这箱水拆了,摆上去。” 女店员吃力地将那一箱饮料抱起,慢慢地走向饮料区,她一步三回头,疯狂地打量着谷雨。她怎么也想不通,现在这个社会为什么还会有年轻人拿着这种老式手机。 “你这次上岛刚刚好,过几天,有篝火晚会,就在海滨栈道的海滩上。”王思礼指着门外不远处漆黑的海滩,他说:“以前篝火晚会是为了感谢海神赐福岛民,一般会有巫师做法,现在不流行这些了,就演变成了岛民载歌载舞的节日。” “今年来旅游的人比往年多了不少,指定很热闹。” 谷雨轻轻“哦”了一声,关掉手机,放进口袋里。他转头透过玻璃门往外望去,海滩上漆黑一片,路边的椰子树叶被海风吹得摆动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映在玻璃上,显得很疲倦。 已经整整三十几个小时没有阖眼了。 王思礼说:“还有长桌宴,都是这几天,岛上居民自发做特色美食,都在这片海滩上,到时候记得参加,很热闹的。” “那看来这次来得真是时候。” 谷雨站在他的面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安静地听他说话,偶尔和他聊上几句。 两人虽然接触不多,但是谷雨知道王思礼是个心地不坏的人。 王思礼又朝他介绍着:“最近岛上来了一批很不错的帝王蟹,要不要尝尝?” “老规矩,帮我挑只好的,送我那去。” 王思礼比了个“OK”的手势。 “走啦。” 谷雨走出便利店,站在门口吹着海风,眺望着远处无边无际的深渊,一口气将手里的半罐啤酒喝进肚子里。他转头看着旁边那辆粉红色的摩托车,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裤子,一抹惬意的笑一闪而过。 片刻后,他朝沙滩上走去。 他惬意地哼着小曲,慢步踩在细软的白沙上,海风呜呜作响,稍稍深呼吸一口气,一股浓郁的海盐味道就在鼻尖逗留。 没一会儿,他手中的啤酒一一喝光。他四处眺望,寻找着垃圾桶。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白色的垃圾桶孤独地矗立在空旷的沙滩上。他走过去一看,桶里只有些许饮料瓶,谷雨随手将手上的袋子往里一丢,继续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溜达。 他踩着浪花线走,冰冷的海水浸湿了他的小腿。一阵大风袭来,泛起更高的波涛,拖鞋里的泥沙来来又去去。他伸着懒腰,困意侵袭了思绪,打了一个哈欠。 黑暗中的轮船发出浑厚雄壮的汽笛声,低沉而有力,仿佛是海上的怒潮翻滚而来。 谷雨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一滩黑物,一阵惊悸,身上的毛发冰冷地直立起来。他走过去一看,满地的白色药罐,从一个红色的包包里掉出来,沙面上还有几颗融化一半的白色药丸。 女人披头散发躺在浪花中,身子蜷缩在一袭黑色的长裙里。 谷雨蹲下,轻轻摇晃女人的的身子,冰冷的肌肤使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喂,醒醒。” 他喊了几声,女人没有应答,他又用手指放在女人的鼻子底下探气息,呼吸很是微弱。 谷雨捡起一个药瓶子,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见到“加兰他敏”四个字。 他赶紧抓起女人的双脚,往干涸的沙滩上拖去。 他跪在女人旁边,为她做人工呼吸,同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打120,又实时根据医护人员的口述方式为她进行急救措施。 二十分钟后,救护车才赶过来。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赶来,顺着谷雨手指的方向,看到地上的一团黑,众人着实被吓了一跳。 众人缓过神来之后才将女人放上担架,抬进救护车。 看着女人上了救护车,谷雨将女人掉落的东西递给救护人员。救护人员瞥了他一眼,没接,扶着车门,对谷雨说:“上去啊。” “我跟她不认识。” 救护人员甩去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谷雨只好乖乖跟着上车,没再辩解。 坐上车,借着车上的灯光,谷雨才看清女人的模样。 他端详着眼前静静躺着的女人,一幅平凡普通的脸庞,消瘦的脸颊,骨瘦如柴的身子,化妆品在脸上已经被海水泡花,黑色的睫毛膏黏在皮肤上,嘴唇上的口红晕染整个下巴。 一名救护人员给女人做基础检查,为她带上氧气罩。 另外一名救护人员拿着病历本填写信息,询问道:“病人叫什么名字?” 谷雨看着放在旁边的红色包包,抬头和救护人员四目相对。 他从早上上岛到现在,还没有休息过,睡眠不足让他头疼欲裂,反应能力也变慢了不少。 一名救护人员示意谷雨翻找下包包,查询一下有没有可靠的信息。 谷雨打开包包一看,里边堆放着杂七杂八的纸张。 他将那沓纸拿出来,又在一堆化妆品里翻找。许久之后,才找到夹层里的钱包。打开钱包一看,一张照片尽收眼底,一对青年男女并肩站在大学门前。 谷雨看着照片里的女生,再看看躺着的女人,对比了一下,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又从夹层里找证件,整个钱包里塞满各个银行的信用卡,就是没有身份证。谷雨把钱包放在那沓纸上,再次从包里翻找。 把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翻来拨去,最后在一盘眼影盒底下发现一个小角,拿起眼影盒翻倒一看,原来是粘在上面了。 谷雨拿着身份证,往眼前一凑,说:“黎棠,26岁,夏城人。” 他再翻翻那沓纸,除了几张分镜手绘稿,剩下的都是夏城医院的检查单子。谷雨看不懂,他把单子递给救护人员。 救护人员拿过单子,大概翻看了一下,感慨道:“这么年轻得这个病,不应该啊?” 另外一名救护人员凑过去看了一眼,说:“现在的年轻人生活作息乱七八糟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 他们聊着天,谷雨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坐在车上摇摇晃晃,就快要睡着。 谷雨跟着忙前忙后,直到天亮,才停下来休息。 一抹橙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落在病床上。谷雨走到窗户前,眺望着远处湛蓝的大海,金光闪闪的海平面,犹如碎金在跳跃,海鸥贴近海面,展翅飞翔。 他站在窗前一会儿,望着窗外的景色,内心的苦恼瞬间烟消云散。身子动了一下,头疼的感觉愈加浓烈,谷雨转身瞥向病床上瘦弱的女人,她正睡得酣畅淋漓,雷打不动。 他想象过女人倒在浪花里的各种原因。 可能是为情所困,吞了大量药物,走向大海中央,又被浪花打上来。 也可能是身患绝症,日子没了盼头,想不开,一心寻死。 再不者也可能是身体突发某种疾病,倒地不起。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人只是喝多了,醉倒在沙滩上,刚好睡在浪花里而已。 谷雨打量着女人的模样,并不是什么惊艳人的长相,普普通通,身材瘦小得好似一只刚出生就被泡在水里的小猫咪。 “怪不得总说夏城生产小土豆呢。”谷雨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助理常常跟他讲的一句话。他悠然很好奇,眼前这个女人,过去整整26年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才能长这么小一只。 想着想着,头疼欲裂,接着走到沙发旁,一头倒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医护人员进进出出,门外的病人和家属来来去去,声音越来越吵闹。 谷雨又做噩梦,梦里依旧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女人。女人凶狠地盯着他,将他逼到墙角,无路可逃。女人面目狰狞的表情让他不寒而栗。 他猛地睁眼,呼吸急促让他的胸脯上下大弧度起伏,他望着天花板发呆,尽力控制呼吸的频率。医院里浓烈的酒精味道直扑鼻腔,使他猝不及防地咳嗽了几声。 连额头上也冒出几滴汗珠,顺着耳鬓滑落,最后消失在发丝中。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中午12点整。 怪不得屋外吵闹万分。 午餐时间,探病的家属纷纷送饭来,一些唠叨的家长对着不听话的小孩大吼,一些子女又扯着嗓子对年迈耳朵不好的长辈说话。 让整个住院部像菜市场一样。 谷雨放下手臂,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睁眼时,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他的头顶,黑色的长发好像上吊的绳子,落在他的脑袋上。发梢刺挠着他的脸颊,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谷雨惊魂未定,脊背一凉,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两人四目相对无言。 护士推开门,目光锁定他们两人,打破沉默:“3号床,下午可以出院了。” 护士说完,看着他们愣了一会,接着关上房门走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护士离去,又转过头来继续四目相对。 缓过神来后,谷雨被盯得不自在,起身坐在沙发上。他揉揉眼睛,看着黎棠,淡淡地问:“醒了?” 黎棠没有说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谷雨。 “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走了。”谷雨穿上他的人字拖,往门口走去。 黎棠迅速堵在门口,半天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只是静静地盯着谷雨看。 谷雨低头,眼前的女人像魔鬼一样,睁大着眼睛盯着他。黎棠眼睛上那两排苍蝇腿似的睫毛一眨一眨,晕妆的眼线,让她的两只眼睛像淤青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刚遭受一场家暴。 “还有事吗?”谷雨说完,又看着黎棠没有动静,他在想黎棠难道是聋哑人吗?随后他用手比划着:我要走了。 半响,黎棠才凑出一句话:“我听得见。” 她的声音单薄又无力。 “我还以为你……” 黎棠问他:“听护士说,是你救了我?” “你昨晚晕倒在沙滩上了,我刚好路过,看到了。”谷雨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对,准确来说,你是喝多了,醉倒在沙滩上。” 听完谷雨的描述,黎棠恍然大悟,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记起了昨晚断片前的事情。 随后她问:“你帮我换的衣服?” 黎棠抓着身上的病号服,一件均码的蓝白红相间的条纹衬衫,穿在她的身上就像是加大大码,裤腿拖沓在地上,脚丫子脏兮兮的,黑色污垢附着在脚上。 “护士帮你换的。”谷雨一字一句念给她听,他可不想被误会,解释给她听:“你昨晚整个人都泡在海水里,衣服全湿了。” 谷雨指着病床的床头柜上的牛皮纸袋子:“你的衣服都在里边。” 顺着谷雨看去的方向,那件黑色的长裙沾着不少白色的沙粒,黎棠有些懊恼,那件裙子可是她咬咬牙狠下心来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还没穿过几次。 黎棠仍处在宿醉中,脑袋还没完全清醒:“那……”她仰着头,谷雨185cm的个子,站在她的面前,一脸痞坏的模样,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由于休息不够,谷雨的语气有些不耐烦,问黎棠:“还有什么事吗?” 黎棠打开手机,点开二维码,将手机递到他的面前:“加个微信吧。” 谷雨盯着二维码中央的自拍照,又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女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他的诺基亚5300,晃动着手机,跟她说:“没有微信。” 黎棠语塞,脑袋一片空白,脸上的惊讶表情毫不遮掩。谷雨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这个表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忽然,她指着谷雨的手机,兴奋地说:“哇,现在还有人用这款手机吗?我中学的时候就用这个手机,当年可流行了。” 眼前这个女人和过去认识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和他感慨着在这个智能手机盛行的年代,居然还有人使用这样的老式手机,实在是太罕见了。 谷雨哑口无言。 黎棠像只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谷雨的脑壳疼,他抬手用中指按压着太阳穴,内心极力克制不耐烦的情绪。 “我听说这款手机也可以用社交软件了呀,难道还不行吗?”黎棠又问:“在岛上用这款手机信号比较好吗?还是你个人爱好?” “个人爱好。” “我爷爷奶奶都会用智能手机了,还会跟我发语音打视频电话。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黎棠直言不讳,盯着他手上的手机说个不停:“是这个手机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刚刚还是死气沉沉的女人,顿时像开了水闸的水库,大水冲刷着整条渠道,哗啦啦地涌出。 谷雨没有回应她的好奇心,打断她的话:“没什么事的话,我得走了。” “那我怎么感谢你啊?” “不需要。” “那住院的费用,各种费用,我怎么还你?” “不用了。” 黎棠看着谷雨沉默了,像在一瞬间又被打回到阴沉沉的世界里。百灵鸟从阳光明媚的晴空飞入乌云密布的暴风雨中,极速降落避雨。 谷雨见黎棠低着头没再讲话,轻轻将她拨开。她瘦小的身躯,像搪瓷娃娃一样,轻轻一碰,随时就会碎掉的感觉。 他开门离去,黎棠冲着他喊:“你叫什么名字?” 谷雨摆摆手,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第2章 来日方长 谷雨下了计程车,站在海滨栈道旁的一栋白色房子前,门牌上挂着一块木匾,木匾上面阴刻着小篆字体“晓春居”,取自“谷雨春光晓”。 十年前,谷雨第一次到东来岛上旅游,如同今日这般静静地站在房子面前仔细端详着。那时候他便下定决心要把这栋房子买下来,之后几年,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背负了不少外债。 谷雨做事总有一种魄力,说干就干到底,要干就必须干成功。仅仅三五年的时间,就将所有债务还清,房子的硬装、软装也在五年前完工。 他走上台阶,在门上输入密码,推门走进去。 疲倦地踢掉脚上的人字拖,踩在院子的草坪上。又随手把上衣脱下,露出健硕的身材,精壮的肌肉线条如雕刻一般。后背满是一条条凌乱的旧伤疤,痕迹深浅不同,形状各异。 谷雨跨上台阶,推开玻璃大门,穿过客厅,走进卫生间。简单洗漱一番,接着回到楼上的卧室,倒头就睡。 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他满身大汗,又梦见那个黑长发的女人了。 已经数不清是多少回了,梦里凶恶的女人,从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 谷雨坐在床上,望着落地窗外,太阳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金灿灿的大圆盘,慢慢靠近海平面。橘红色的光芒染红整片蓝天,桃红色的云彩倒映在海面上,像燃起了熊熊烈火。 不知不觉间,夕阳剩下一条边。没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屋外漆黑一片。 谷雨下床,从衣柜里随手拿出一件皱巴巴的黑色T恤换上,打开室内的灯光。 他走到一楼的开放式厨房,烧了一壶热水。热水沸腾的声音伴随着手机铃声响起,刺耳的声音环绕整个大脑,不禁让他皱起眉头,眼神也不自觉变得凶狠起来。 手机在沙发上不停地震动,最后掉落在地毯上。 谷雨不予理会,看着翻腾的水壶盖沸腾而起,才断开电。他从柜子上拿出一杯泡面,用牙齿撕开包装袋,把里面的叉子拿出来,往里倒开水,盖上盖子,才走去找手机。 他弯着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打开看了一眼,接着将手机关机,扔在沙发上。又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一个节目,调大音量。 谷雨伸伸懒腰,走到餐桌旁,拉来一把椅子,坐下盯着泡面看。 他默数着时间,在第4分钟结束后,才揭开盖子,一股热浪翻涌而上,泡面的香味扑鼻而来。 他撕开泡面盖纸,用叉子均匀搅拌了一下面,接着叉起一勺,吹一吹,大口吃起来。 谷雨三两下就把泡面吃完,最后喝了一口面汤,吸吸鼻子,起身把面汤倒在洗碗池里,再将泡面碗扔进垃圾桶。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认真看着电视剧。 看了不到五分钟,他看了看手表,时间还很早。 他打算出去走走。 谷雨漫无目的地在海滩上闲逛着,一路上张灯结彩,路上行走的游客明显比昨天多了不少。岛上的工作人员还在工作,为了过几天的传统节日加班加点。 走着走着就走到便利店门口。 谷雨和正坐在门口打电话、喝啤酒的王思礼打了一声招呼,径直走向店内,在冰柜前挑选了3罐啤酒和一罐饮料。 走到收银台,又见到那位女店员。她依旧像看老古董一样盯着他,随后说了声:“20块钱。” 女店员从收银台下抽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子,将啤酒和饮料一一装进去。 谷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20面值的纸币,放在收银台上。再将那罐橙汁饮料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在女店员面前,他的手指敲打着易拉罐口,发出铛铛的声音,面无表情地说:“请你喝。” 女店员拿着纸币,右手扶着刚刚弹出来的收银匣子,定定地望着他。 谷雨拿出一罐啤酒打开喝起来,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扶着玻璃门,走到店门口。 王思礼仰头喝下一罐啤酒,一滴不剩。用力一捏,易拉罐从中间凹陷下去,彻底变型。他满脸通红,冲着桌面上黑屏的手机大骂了几句,又将手上的易拉罐扔到地上发泄情绪。 桌子底下堆满了易拉罐。 谷雨看了王思礼一眼,又呆呆地望着前方黑暗的海滩,三三两两的人在上面嬉戏,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他深呼吸一口气,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面上,坐到王思礼对面的位置。 王思礼又开了一罐啤酒,和谷雨碰杯。 两人静坐无语,各自喝着酒。片刻后,王思礼把桌面上的几罐啤酒喝完,他才停下来,他说:“你说,这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啊?” 谷雨望着那黑得不见五指的海平面,不远处的轮渡鸣起汽笛声,灯塔发出阵阵微光。他一心两用,一边看着海滩夜景,一边当着王思礼的垃圾桶,听他讲诉心里的苦闷。 王思礼的脖子跟耳朵红通通的,像被烫伤了一样,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饮酒过量过敏红的,还是生气伤到肝脏部位变红的。 “她说我一奔三的大老爷们,还守着这个小岛,守着这个破店,说我不思进取,说看不到我们之间的未来。” “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多贵的东西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她寄过去了,到头来,她还嫌弃我。说什么不想异地恋了,就甩我?” “我王思礼就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爱谁谁去,我不稀罕了。” 说着说着,王思礼满眼通红,说到愤怒时,咬紧牙关,又唉声叹气地。 海风吹来,屋檐下的那串贝壳风铃,响起一阵悦耳清脆的铃声,谷雨望着它发呆。 王思礼一年到头更换的女朋友,比他一年四季买的新衣服还要勤快,谷雨也不知道他这一次谈论的是哪一个女人。 王思礼的颜值不算低,也没有到一鸣惊人的程度,对于岛上来得匆匆走得匆匆的女游客,他总是可以很自信地把到几位不错的辣妹,交往一段时间后,女生们分手的理由如出一辙。他也不算渣,恋爱期间都有尽到男友该做的责任,专一又深情。 每一次被甩,也会伤心难过。 只是,他可以很迅速地走出来,往往只需要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他又会变回花花公子哥,到处把妹。 谷雨不擅长安慰人,就静静地坐在对面,听王思礼说话,陪他喝酒。 女店员走出来,挑选了几样下酒零食,又拿了几罐啤酒出来,放在桌面上。她把地面上的空罐子一一捡起来,扔到门口的塑料篓子里。 “要不要给你们来点烧烤熟食?” 女店员稚嫩的声音,和她成熟的打扮有些不匹配。她看起来才刚成年,梳着高马尾,穿着紧身上衣,短裙下露出两条细细的腿,好像筷子一样。她不是本土岛民,前不久跟着男友私奔到这里来,便利店是她的第一份工作。 “我来我来。”王思礼拿起手机,兴致勃勃地跟谷雨说:“我们整点小烧烤,今晚一定要跟明哥多喝两杯。” 游客陆续走进店内购物,女店员小声地说了句:“别发酒疯吓到游客了,他们可是财神爷啊。”说完,她转身走进店内。 王思礼笑了,拍拍胸脯,自豪地说:“我的财神爷怎么可能会被我吓到。” 谷雨浅笑一声,听出了王思礼的话中话。他仰头喝了口酒,静静地望着路上三五成群的游客。 王思礼打开外卖软件,迅速地点了几样外卖,转瞬间他的悲伤情绪全没了。他清了下嗓子:“咱哥两好久没见了,今晚得多喝两杯,还不知道下回几时能见呢。” “来日方长。”谷雨的刘海被海风吹得来回摆动,他没有去整理,任由他们遮挡住自己的眼睛。 王思礼放下手机,和谷雨干杯,他说:“明哥你可不好见呐,平时那么忙,我现在也只能守着这个小店,完全走不开。” 王思礼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谷雨是在十年前,就在海滨栈道上的那栋白色房子前。那时候,王思礼刚刚退伍,回到岛上后,正值房地产盛行的年份,他便做起了房屋中介,卖的第一套房就是谷雨的单子。 他还记得,那一单,他足足赚了3万块,成了那个月的菜鸟销冠,还额外获得了公司1000块钱的奖励。 第二次见面是5年前,谷雨第二次上岛。 谷雨犹如王思礼的财神爷。两人刚碰面,当天晚上王思礼就中了人生中的第一张福利彩票,赢了30万。 王思礼从小无父无母,跟着爷爷在岛上生活,爷爷靠着一间小小的便利店养活了王思礼,也养活了岛上的烟民。整座东来岛没有哪个男人不知道他王老头儿,多罕见的烟,只要跟他讲一声,他王老头儿保准可以运到岛上来售卖。 那时候的便利店还没现如今的宽敞,仅仅只有10平米大小。王思礼就用那赢来的三十万,帮爷爷把店面扩大了建。 就在爷孙两人以为日子熬出头的时候,那年的冬天,气温急速下降,老爷子突然心肌梗塞被送进了医院,等待手术。 王思礼为了扩建店面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手术费用筹了很久都筹不到。 焦头烂额之际,他尝试着给谷雨打电话,在电话还没被接通时,他担心谷雨不信任他,在心里做了许多说辞,试图说服谷雨能够帮他。 在谷雨接通电话时,他又像哑巴一样,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凑出了一句:“明哥,可以借我二十万吗?” 他刚要解释,只听见谷雨说了一句:“卡号发给我。” 他哭了,站在医院的门口,哭得不成样子。 那一次,老爷子的手术很成功,王思礼在术后匆匆打电话给谷雨解释,并承诺会慢慢将钱还给他,也只是得到了谷雨很冷的一句:“知道了。” 在那之后,便利店每半个月都会收到来自荔城的快递,一个大箱子里总是装着各种营养品和珍贵药材,寄件人署名:谷雨。 可是,等到来年的开春,老爷子又突发其他疾病,回到那边的世界去了。 葬礼结束后,王思礼给谷雨打去电话,告知这一消息。 谷雨也只是冷冷地说:“我知道了。” 谷雨抬头,透过玻璃,望着烟架上那张合照,他随口问了句:“老爷子那么爱抽烟,你怎么没有遗传到?” “嗨,抽烟有什么好的,臭烘烘的。”王思礼又打开一罐啤酒,他笑着说:“老爷子当年是为了做生意不得已,他觉得得了解烟,才能做好这生意,结果学着学着,把自己抽上瘾了。” 谷雨低头笑了,他抿了一口酒,望着大海的方向,眼神突然变得黯淡下来:“老爷子生前给我打过一通电话。” 王思礼喝着酒,听到谷雨的话,顿了顿,又故作轻松地询问:“他给你打电话做什么?” 许久之后,谷雨才开口:“没什么,就是说了一些……”他笑着说:“很肉麻的话。” 两人噗嗤一笑,王思礼打趣地说:“他还会讲肉麻话啊?很难得啊,平时很直又很倔的一个老头子,想听他讲句软话都很难。” 谷雨看着坐在椰子树下聊天的男女,喝了一口酒,缓缓开口:“那时候他似乎知道自己要走了,大半夜地不睡觉,给我打了整整2个小时的电话。” 王思礼鼻尖开始发酸,深呼吸压抑着内心的脆弱。 谷雨的余光瞥见他的眼眸闪烁着泪光,双唇紧抿,不敢正视他。目光眺望着远方,随后语重心长地说:“他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让我多监督监督。” 老爷子的一生都在痛失亲人中,二十几岁时丧妻,五十几岁时丧子,留下唯一的孙子。爷孙两人相依为命数十载,他又何尝不明白同时在痛失亲人的还有他的孙子王思礼呢,那种苦楚,他太了解了。 谷雨说:“他说,你要是结婚了,得跟他讲一声。他觉得你跟个小孩子没两样,怕你贪玩,不肯生性一些成个家。” “他还说,无论你怎么样,都是他最好的……最好的……”谷雨顿了一顿:“最好的孙子。” 他还说,谷雨也是。 老爷子在电话里不止一次感谢谷雨帮他续了几天命,让他看到了便利店扩建成功,顺利营业。也看到了王思礼可以独当一面,跟着孙子多享了几天福气。 为他并不完美的人生画上一个满意的句号。 王思礼捂着眼睛,双眼通红,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小声地抽泣着。 第3章 又是你 夜渐深,街上变得俞发安静,海风吹拂在皮肤上很凉很凉。两个大男人,坐在便利店门口,吃着烧烤,喝着酒,谈论着既怀念又悲伤的过去。 两人喝到大半夜才散场。 谷雨独自一人走在海滨栈道上,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双手插在裤兜里。海风轻轻拂过,一阵寒意袭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 今晚谷雨喝了不少酒,即使酒量很好,但也有些微醺。 他看着路旁的店铺,只有几家酒吧还亮着灯营业,店里的客人也只剩下三三两两在小酌。海滩上传来阵阵浪涛声,偶尔伴随着几声轮船的汽笛声,还有耳边刮过的风声,海风拂过椰子树叶的沙沙声。 头顶上的盏盏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谷雨张望着海滨栈道两旁,努力回想着过去两次上岛时的不同,哪家店铺开了很多年还在,哪家店铺换了又换,他都清清楚楚。 随着东来岛的旅游业越来越好,和十年前比简直是天上地下。谷雨还记得,第一回上岛来,就像登上一座刚被开荒没多久的小岛一样。到处在建房子,建马路,大街上满是沙尘。海滩上也没有游乐设施,只有野生的海岸线。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喜欢这里。 又一阵海风刮来,谷雨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用手掌摩挲胳膊,强忍着冷意。他还需要步行20分钟,才到家。他总是忘记海边的昼夜温差很大,穿着短袖短裤就出门。 东来岛的岛民几乎人人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除了几个像王思礼这样的年轻人是例外,部分上了年纪的岛民都秉持着过去的渔民生活作息。所以,太阳下山之后,很少能在路上看到出租车,更别说大半夜了。哪怕外来人口上岛务工,也会被同化。 而关于岛民没有在大半夜出门的习惯,还要追究到很久很久以前,一则流传至今的古老的传说。故事里讲着夜晚的海里会出现海妖上岸,海妖会把女人抓去当新娘,而男人惨一点,会直接成为献祭品。 这是谷雨觉得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走着走着,谷雨看到前方有两个男人搀扶着一名喝醉酒的女人,女人嘴里不停地说着:“滚开,别碰我。” “美女,我们哥俩送你回去。” 两个男人的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四只粗大的手掌伸进女人衣服里,在她的身上到处抚摸,奸淫的笑声在暗黑中不断放大:“哈哈哈,跟我们回去,我们就住前面不远的酒店。” “别碰我。”女人抓着男人的手,使劲往外推。 然而,女人的力气奈何不够男人的力气大,她的抗拒让身旁的两个男人更加兴奋不已。他们越发觉得刺激,动作更加肆意妄为,笑声也愈加淫荡。 醉酒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名男人推开,随之她倒在马路上,嘴里依旧念念有词:“滚,不要碰我。” 一名男人尝试着将女人抱起来,但是喝醉酒的人就像是烂泥一样摊在地面上,使再多的力气也是白费。两个男人窃窃私语,蹲在地上,夺过女人跨在肩上的包包,从里面翻找出了一个钱包。 两人把女人的现金瓜分,随后看着摊在地上的女人,又心生可惜。他们还想对她动手,抬头环顾四周,就看到越走越近的谷雨,朝他们大吼:“干什么呢?” 两个男人踉跄而逃,其中一名看来喝了不少酒,跑起路来歪歪扭扭的。 谷雨走过去,女人烂醉如泥,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他蹲下一看,熟悉的面孔,原来是黎棠。 “又是你。” 谷雨在口袋里寻找手机,打算报警,翻遍口袋才想起来今晚出门没有带手机。他拿起黎棠的包包,翻开她的包包寻找,准备用她的手机报警,也没有找到,看来是被那两个男人拿走了。 谷雨叹气,看着黎棠,很无奈。 他环顾四周,路上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路边也没有公用电话亭。 “喂,醒醒。”谷雨轻轻拍打着她的胳膊,一点反应也没有。 只见黎棠翻身,抓着他的胳膊,叨叨着:“老板,再给我来一杯马天尼,还有一杯……。” 她哼哼了很久,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醉得不省人事。 谷雨无言以对,频频叹气。他紧蹙眉头,紧抿着嘴唇,目光游移不定,仿佛在搜寻解决方案。 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4点整。 又抬头扫视周围,寻找着监控。看了一眼附近的店铺信息,等清楚记住位置后,才蹲下身子。贴心地把她的衣服整理好,毫不费力地将她抱起,扛在肩上。她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像是昏死过去一样。 此时,只好先将她带回家,再打电话报警。 谷雨左手拎着黎棠的红色包包,右手手臂紧紧箍着她的双腿,左手时不时还要去扯她那被风吹开的短裙。他内心一阵狂怒,心想着:“已经摊上这个疯女人两次了。” “酒量不好,怎么还天天喝得烂醉。” “心真大。” 走了十几分钟,谷雨的怒气才慢慢散掉。 他扛着黎棠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左手按着密码,推开门走进去。 黎棠完全没有动静,呼呼大睡。 谷雨将她扔在沙发上,看着她不修边幅的模样,忍不住想骂她两句,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有声声叹息。 谷雨找来手机,开了机,拨通了警局的电话。 接线员:“你好,东来岛110。” 谷雨站在黎棠旁边,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手机:“有名女游客喝醉了,凌晨4点,在海滨栈道的第73号门口的马路上遭到两名中年男子的抢劫和猥亵,附近有3个监控,她现在在我家,还没酒醒,我这里是海滨栈道22号。” 接线员:“请问你是她的什么人?” 谷雨说:“我跟她不认识,我路过碰到了,当时没有带手机,没法报警,她的手机也找不到,应该是被那两名男子拿走了。” 接线员:“好的,情况了解了。我们会派警员过去,请你保持电话畅通。” 谷雨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屋里被海风侵袭,温度渐渐下降,他走去将门窗关上,又走到楼上拿来一条毛毯,盖在黎棠的身上。 她睡得很沉,丝毫叫不醒,满身的酒味,散发到屋子各处。 谷雨走到厨房区域,翻找出一块生姜,切成片,放在一个小锅里,煮了一锅姜茶。 他不停地打着喷嚏,看来是着凉了。他很想立刻去洗个热水澡,但是又不清楚警员什么时候到来,只好上楼再拿来一条毛毯,裹着自己,坐在沙发上喝着姜茶。 姜茶喝了一杯接一杯,门外还没有任何动静,双眼越来越疲倦,谷雨最终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谷雨再次睁眼时,屋外已经天亮了,他看了一眼手表,早上7点。手机铃声将他吵醒,谷雨接起电话,门外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你好,我是东来岛的警员,编号0533,我们接到你的报警,现在正在你的家门口,麻烦你开下门。” 谷雨走到屋外,打开大门,带头一名穿着警服的警员拿出证件给他看,谷雨瞥见证件上写着0533的数字下面是警员的名字:王耀勇。 谷雨抬头,王耀勇的身后还站着三名穿着便装的男子,他们三个人的袖子上都别着辅警字眼的袖章。他望着站在最后面熟悉的面孔:“你怎么在这?” 王思礼走上前,笑着说:“明哥。”他指着自己的袖章,说:“我,辅警。” 王耀勇解释说:“哦,是这样,最近旅游旺季,岛上游客比较多,经常有打架斗殴,有纠纷,有各种报警电话,我们警察局经常不够人出警,所以每回旺季,岛民会充当辅警跟着出警帮忙处理一些事务。” 末了,王耀勇还说:“你放心,他们都是通过考试,层层筛选出来的,是岛上安保局准许的。” 谷雨“哦”了一声,将他们带进屋内。 王思礼走在最后面,拉着谷雨低声说:“我忘记跟你讲了,4年前,旅游大旺季,醉酒闹事的游客太多,警局的工作人员都忙不过来,最后叫上全岛岛民开会,做的这个决定。除了老弱病残、幼、妇女之外,剩下的都是辅警。平时大家就各忙各的,警局需要人手的时候就被叫来帮忙。” 王思礼指着王耀勇,小声地说:“我跟勇哥一队的。” 谷雨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他们看到躺在沙发上的黎棠,怎么叫也叫不醒。 谷雨开口说:“喝醉了,一直睡到现在。” 王耀勇说:“麻烦你说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谷雨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王思礼趴在茶几上做笔录,他插嘴说了一句:“还好遇到明哥了,不然这小妞肯定玩完。” 王耀勇假装咳嗽一声,王思礼见状乖乖闭上嘴巴。他严肃地说:“行,情况都了解了,我们回去查监控抓人,这几天岛上的安保系统比较严,这两人肯定逃不掉的。” 王思礼把笔盖盖上,将本子合上,他站起身来,对谷雨说:“这两人估计也是游客,醉酒滋事,最近几天岛上太多这种出警了。” 王耀勇关掉了胸前的记录仪,说:“等她醒了,还要麻烦你们再到警局一趟。” 谷雨望着沙发上雷打不动的黎棠,他不停地打着喷嚏。 “着凉了?”王思礼看着谷雨双耳发红。 “有点。” 王思礼把纸笔塞进他的工装裤的大口袋里,把四合扣用力一按,他说:“等下我让人给你送点药过来,你这估计都没有备用药。” 谷雨没有说话。 王耀勇看着他们俩,问:“你们很熟?小伙子看着不像是岛民啊。” 王思礼搭着谷雨的肩,自豪地向王耀勇介绍:“勇哥,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明哥。” 王耀勇一改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忽然变得祥和,他仰头乐了一声:“哦,原来是这位小兄弟啊。”他朝谷雨伸出了手。 谷雨礼貌性地与他握手。 王耀勇的两鬓有些发白,脸上的皱纹也有不少,只是他的身材比较圆润,稍微隐藏了他的真实年龄。他操着外乡口音,不像是本土岛民,他冲谷雨笑了笑:“有空啊,到我家来,我请你喝两杯。” 王耀勇的热情,让谷雨有些不适应,谷雨轻声说:“客气了。” 在谷雨的余光中,另外两名后生辅警,他们怔怔地站在一旁,偶尔讲点悄悄话,偶尔扣扣手指头,看看地面,看看天花板。 这一次的出警工作没有他们能做的,两人就像是门神一样。 又或者,如果遇到打架斗殴的出警,这两位辅警的作用就是把人架走,或是牢牢按住。他们的力气看起来比其他两位大得多,反应也会迅速一些。 谷雨不得不佩服这样的出警安排,一名老练的警员出谋划策,一名辅警做记录盘问过程,另外两名年轻辅警做抓人的工作,四人默契配合着,各司其职。 这或许是他们出过最轻松的一次警了,只是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没有人闹事,只有一名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的受害者在呼呼大睡。 他们准备走,谷雨指着黎棠问:“那她怎么办?” “哦,等她醒来,麻烦你跟她再到警局一趟,如果她有受伤,或者有被实质性的侵害,到时候还需要到医院做鉴定。”王耀勇回头,他无奈地耸耸肩,对着谷雨说:“她目前也没办法去哪,还得麻烦小兄弟你先照顾一下。” 谷雨欲言又止,顿感无奈。他走到门口送走了警员,望着他们坐上警车远离,慢慢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第4章 大海的女儿 关上门,谷雨走到客厅,他低头看着黎棠,她只是翻了个身,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甚至还流了口水,嘴角挂着一道白色的印记。 谷雨又打了一个喷嚏,他伸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是有些发烫。他又倒了一杯热水喝,捧着滚烫的杯子,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黎棠。 此时,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睡眠不足加上身体的乏力,让他很难受。 阳光洒在庭院里,落在草坪上变成一片金黄,沉静中透露着生气,屋内的温度也跟着渐渐上升。 这时才稍微不觉得寒冷。 黎棠仍然没有醒来,只是不时地发出一些嗯哼声,显然睡得很熟。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庞,毛毯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 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响起,划破屋内的静谧。 谷雨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院子外,温热的阳光打在他的肌肤上,祛除了他的寒意。他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一位女人:头戴斗笠,佩带蓝色花巾,上身穿着紧窄短小的衣服,下身穿着特别宽松肥大的裤子,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水鞋。 她这一身穿着,是东来岛渔女的传统装扮。 因常年在太阳底下暴晒,她的皮肤看起来很黝黑。 女人笑着问了声好:“明哥,阿礼让我来给你送药。”她递过来一个皱巴巴的白色塑料袋,打了一个活结,感冒药的盒子棱角戳破了袋子,冒出头来。 谷雨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 他扶着门,正琢磨着把门关上时,女人上前一步,低下头,眉头微蹙,双手抓着衣角,指尖不停摩挲着上面的祥云图腾,顿了顿,才开口:“有个事,我想麻烦你帮我……” 女人的声音很小,像蚊子一样。 谷雨低头看着她,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她抬起头来,目光不敢与谷雨直视,她盯着大门上的浮雕图案,嗫嚅道:“有个事想请教你,我……你有空吗?” 谷雨这才听清她的话,将门敞开,邀请她进屋。 女人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先将脚上的水鞋脱下,摆在大门口的侧边。 “不用脱鞋。”谷雨看着她踩在地砖上的脚丫子,细腻而娇嫩,像瓷器一样完美无瑕,完全和她的容貌没有相似之处。 女人的嘴角微微扬起,礼貌地说了声:“我习惯不穿鞋。” 她笑起来很淳朴,眼神里流露着和他人不一样的纯真。 谷雨将她带进屋里,她脱下斗笠,拿在手中,张望着屋里的陈设,好像见到什么稀罕物一样,她不停地夸着:“真好看。” 谷雨把药放在餐桌上,径直走向电磁炉旁,跟她说:“随便坐。” 谷雨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转身见她端正地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斗笠抱在怀里,仰着脑袋四处张望。谷雨将水杯放在她面前,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谷雨坐在她的对面,打开药,拿出两包冲剂,又拿来一个水杯,将冲剂撕开倒入,接着倒上半杯热水。冲剂颗粒很快就融化在水中,透明的水顺便变成了棕褐色。 女人看着他,指着袋子里另外两盒胶囊,说:“我不知道你是热感还是冷感,都给你带来了,这些要是都不行,我再回去给你拿。” 谷雨将另外两盒药拿出来,看了一眼,选择了冷感那一盒:“不用,就是着凉了,吃这个就行。” 他看了一眼说明,拆开盒子,拿出一板,掰出两粒蓝青色的胶囊扔进嘴里,接着将冲剂一口闷下。 女人喝了一口水,看着他把药喝下,才缓缓开口:“我叫林昭,他们都叫我小昭,你也叫我小昭就好。” “好,小昭。” 林昭的双手摆在餐桌下,又抓起衣角那一块祥云图腾不停摩挲着,她唯唯诺诺地说:“阿礼经常跟我提起你,你应该是他很要好的朋友,你跟岛上一块长大的那些人不一样。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觉得……像我这样的,他会不会……就是……” 谷雨一针见血地问她:“你喜欢王思礼?” 林昭抬头,错愕地看着谷雨,又猛地低下头,虽然她的皮肤黝黑,但能看到她脸颊上渐渐泛起的红晕。 “嗯。” 谷雨拿起水壶,往杯子里倒上一杯水,沉淀在杯底的冲剂又迅速融化在水中,这一次没有变成任何颜色,他喝了一口水,顿了顿,接着说道:“他很花心的。” “我知道。”林昭抬头,看着谷雨,抿抿嘴,说:“我从小就跟他认识,他什么样,我都知道。” 谷雨望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25了,阿妈说今年要给我谈亲戚,说再不嫁出去,以后就没人要了。”林昭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她盯着水杯,说:“那个人是外地的,过几天会到岛上来,如果他看上我了,我阿妈就要我嫁给他。” 谷雨很坚定地告诉她:“婚姻大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决定的。” 林昭面无表情,却又能从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命运带给她的苦楚,她摇摇头说:“岛上的女人生来就是只听父母的安排,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也没念几年书,认识的字也不多,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离开过东来岛。” 她是大海的女儿,在无边无尽的大海中出生,条条框框却将她的一生团团围住。她只身无法冲破牢笼,呼吸不到外面的空气,只能靠着想象海的尽头有什么,去度过余生。 “那你想嫁给那个人吗?” 林昭摇摇头,她语气平缓地叙述着:“我不知道。很抗拒,又没办法改变。”顿了顿,她说:“小时候很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长大了之后,就不想了,想留下来。” 谷雨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听她说话。 “阿礼去参军的那几年,我一直让他给我写信,他会跟我讲讲外面的世界。可是渐渐地,我不想出去了,这里挺好的。” 谷雨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身体的乏力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等她说完,他慢慢谈道:“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了吗?” “不是。”林昭摇摇头,轻柔细语地陈述:“外面的世界没有不好,是我意识到,那么多年来,我没有真正面对过自己的内心。从出生到现在,不是围着家人转,就是围着阿礼转。家人让我待在岛上,我哪里也去不了,又给我安排男人嫁,也不知道怎么反抗。喜欢阿礼,但他说他喜欢长得漂亮的女生,喜欢身材好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只能站得远远的,我怕靠近了他会厌恶我。我也不是非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是待在岛上,我也觉得很好。” 两人静坐在餐桌前片刻无言,院子外刮起一阵微风,将一股热浪吹了进来。 林昭的脸被藏在蓝色头巾下,如同她一直将自己的小心思藏匿起来。 “我……是不是讲得乱七八糟的?”她抬头问谷雨。 谷雨摇头,说:“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 林昭笑着说:“阿礼说你很聪明,果然是这样。” 谷雨起身,又给她的杯子里添了一点热水。 “他又失恋了,昨晚大半夜给我打电话,他每次一失恋就会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想,我要不要争取一次。”她勉强带着笑容说:“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阿礼,但是他像个呆木头一样看不出来。” 林昭紧紧咬着下嘴唇,眼神缓缓往下,最后盯着桌子上的水杯看。 “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谷雨喝了一口水,放下手中的水杯,大拇指不停在杯沿摩挲,他看着林昭没有回答,又问:“你想要了愿,还是想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林昭摇摇头,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没读几年书,没见过世面,不确定他会不会看上我,他交往过的女生我都见过,都比我厉害,比我漂亮。” 谷雨微微点头,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女人的顾虑和小心思,他说:“那就去跟他说好了,你总要让他知道你的心思,才会知道他怎么想。” “狗屁,都是狗屁。” 林昭被一声呵斥惊吓到,她抬头,环顾四周,没有在屋里见到除了谷雨以外的人。 谷雨闻声看着沙发的方向,黎棠缓缓起身,头发紧贴着她的脸蛋,脸上的妆容早已脱妆,她醉醺醺地扶着沙发,望向餐桌前的两人,指着谷雨说:“男人,都是狗屁。” 林昭的双手紧紧抓着斗笠,看看黎棠,又看看谷雨。 谷雨正要解释,顷刻间,只见黎棠双手撑在沙发椅背上,大口呕出胃里的所有食物。整个地面和沙发背面,都被她的呕吐物侵袭。 谷雨瞪大双眼,双手紧握着水杯,快要将杯子捏碎。 林昭放下斗笠,小跑过去,轻轻拍打着黎棠的后背,抬头看向谷雨,问:“卫生间在哪里?” 谷雨指着卫生间的方向,眉头紧蹙,敢怒不敢言。 林昭问他:“可以帮我把她扶到卫生间吗?” 谷雨上前,把黎棠抱到卫生间去。黎棠坐在马桶前,抱着马桶拼命呕吐,林昭就在她的身后不停拍她的后背,将她的头发绑起来,以免沾到呕吐物。 谷雨站在卫生间门口,双手叉腰,他的脑袋快要炸开,屋里充满一股酸臭的腐蚀味,让他的神经变得极其敏感。 黎棠抱着马桶突然间就哭了起来,林昭蹲在一旁安慰她,也听不清黎棠嘟囔着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许久之后,黎棠才恢复一些理智。 林昭将她扶到沙发上,她一坐下,整个人又瘫倒在上面,不省人事。 谷雨毫无办法,盯着难以收拾的烂摊子。林昭看出了他的窘迫,跟他说:“我来收拾。” 刚说完,林昭熟练地从卫生间拿来垃圾桶和抹布,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清扫工具,她只好挽起袖子,毫不嫌弃地用抹布捧起呕吐物倒在垃圾桶里。 谷雨站在一旁,眉头紧锁,阻止她:“别动别动了,我一会叫清洁工来处理就好了。” 林昭屏住呼吸,迅速地将一大滩呕吐物处理掉,眉头紧蹙着,说:“这很脏的,要立马处理,不然就留味道下来了。” 说完,她还不忘说一句:“没事的,我阿爸经常喝醉酒。” 那一瞬间,谷雨的内心备受煎熬,脸色显得苍白无血。他看着林昭走进走出收拾着,毫不嫌弃肮脏,顿时大脑嗡嗡响,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站在原地好像石化了似的。 林昭拿起垃圾桶往卫生间去,把手洗干净后,将垃圾袋打上一个死结,又套上一个垃圾袋。紧接着将抹布清洗干净,又装满一盆水端出来,跪在地板上擦洗,来回好几次,才将被呕吐物喷溅到的地方清洗干净。 林昭收拾好卫生后,她还不忘向谷雨要来酒精,把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喷上一些。 等到她撒完酒精,边整理衣袖,开口打破了两人的静谧:“我阿爸也爱喝酒,经常喝醉,从小到大都是我收拾的,我不怕脏。” 谷雨憋了许久,才说了一声:“谢谢。” 林昭就像小孩子,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遭到表扬,那样的开心,嘴角上的欢喜停留了好久好久。 “明哥。” “嗯?”谷雨注视着林昭,她低着头,眼神飘忽不定。 林昭摸着后脑勺,抿着嘴:“我喜欢阿礼,但是又不确定想不想跟他结婚,要不要跟他谈恋爱,是不是很奇怪?” 谷雨摇摇头,轻言浅笑道:“不奇怪。有一种爱情叫做柏拉图式爱情,是对美的向往,最终同通往善。” “我听不懂。” 谷雨正想解释,顿时一想,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他开口说:“我请你吃个饭吧,我有点饿了。”他看着有些难为情的林昭,笑着说:“就当做是我还你个人情。” 林昭犹豫了一会,随后说:“好。” 第5章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林昭带着谷雨走进一家大排档,店内坐满了游客,有的穿着沙滩裤,有的背着背包拿着行李,大包小包堆满了角落。吵闹的声响让谷雨有些不适应,但他只能硬着头皮进去,毕竟是他让林昭做决定的。 “这家比较便宜,分量也很足,味道也不错,他们家的海鲜是在我家供货的,保证新鲜。”林昭刚坐下,就将斗笠摘下,又迅速地将谷雨面前摆放的碗筷拿到面前来,熟练地用热水冲洗。 谷雨将菜单放在她的面前,问她:“你喜欢吃什么?” 林昭把冲洗好的碗筷摆回到他的面前,又将菜单拿给他:“我不挑,你来点就好。” 谷雨拿起那张满是油光的菜单,问她:“有忌口吗?” “没有。” 谷雨叫来了服务员,点了一道青菜,一道小炒牛肉,一道椒盐虾,一道蛤蜊汤,一锅米饭。 还想再点多一道菜时,就被林昭制止:“够吃了。” 正值饭点,店里不一会儿就坐满了人,晚来的游客过来询问后只好灰溜溜走去找下一间餐馆。 “最近游客很多,我们经常一大早就要去捡海鲜,每天都很忙。” “捡海鲜好玩吗?”谷雨问她。 林昭轻声“嗯”了一句,她看着周围的餐桌,指着谷雨身后那一桌:“他们吃的牡蛎很多是我捡的。” “小时候总是被大人要求一起去赶海捡海鲜卖钱,不能像其他小朋友一样去玩,很抗拒。长大之后,倒是习惯了天天在海里干活。” “东来岛有很多大海的传说,不知道明哥有没有听过?” 谷雨的眼神中流露出疑惑的光芒,他看着林昭等待她的回答。 林昭双手摆在餐桌上,托着腮帮子,像个小孩子和谁讲起那个古老传说:“据说,午夜时分,在满天繁星的夜空下,在海滩上可以捡到宝贝,那是海神赐予的礼物。因为海神只能晚上出现,他会变成人,或者变成小动物,在海滩上散布礼物,等待有缘人来捡。” “不是说,晚上会有海妖上岸抓女人回去当新娘吗?”谷雨给她的茶杯倒上一杯浓茶,放在她的面前。 林昭双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不禁让她发出嘶嘶声。 谷雨拿来一张纸巾递给她:“小心烫。” 林昭拿过纸巾,擦擦下巴上的茶水,她说:“对,海妖也会上岸。海神是来送礼物的,海妖是来抢女人的。海妖很狡猾,每次等着海神上岸撒礼物之后,躲在一旁看看有没有人来。” 谷雨笑着说:“海妖挺聪明的嘛。” “对。”林昭拿起杯子,捧在手里,她说:“很久很久以前啊,就流传有个渔女,大半夜不在家里好好呆着,非要出来捡海神的宝贝,结果就被海妖抓走了。” “那她死了吗?” 林昭摇摇头,说:“没有,她被海妖抓走之后,不让海妖碰她。因为海妖长得很恐怖,把她吓到了。可是海妖很喜欢她,就为了她,上岸捡海神的宝贝。海神扔一个,海妖就捡一个,都捡回去给渔女了。可是渔女还是不喜欢他,后来,海妖就去找海神,他跪在海神的面前,乞求海神可以帮帮他。” “再后来呢?” 林昭说:“再后来,海神就给了海妖一副好看的皮囊,拔掉了海妖的劣根。渔女勉强能接受海妖,又看着海妖为了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也没有再做坏事,就慢慢对他动了情。” 谷雨淡淡地问林昭:“那你喜欢海妖还是海神?” 林昭思索片刻:“我觉得都挺好的。”她莫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她靠在椅背上,跟谷雨说:“我都想遇到。” 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大半夜不睡觉,叫上了阿礼,让他陪我去海滩边捡宝贝,可是什么宝贝都没有捡到。我没有被海妖捉去当新娘,阿礼也没有变祭品。我们俩倒是捡了一大桶海带。” 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抬头看着谷雨说:“明哥,你要是想赶海,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去,我捡海鲜很厉害的。” 林昭很自豪地说着她赶海有多厉害,说到兴奋时,眼神里闪着金光,好似正午时分的海中央海面,波光粼粼。 “小昭。” 林昭看着谷雨正经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慌忙低下头,用着手背揉揉鼻子,她听到谷雨跟她说:“每个人都是独特的,无法被替代的。你很漂亮,很单纯,也很厉害,有着我或是王思礼都不会的技能。” “如果你想要知道对方的心意,你要开口问,才会知道答案。不用顾虑太多,也不用自卑,你也是一个非常好的女生。” 林昭点头,“嗯”了一声。 服务员迅速端上来菜,一盘椒盐海虾堆得像座小山丘,店面看着不太干净,菜品倒是分量很足。小小的店面摆放着很多桌子,每张桌子之间挨得很近,身旁陆续有人借过,磕磕碰碰。 林昭捧着碗只顾着吃米饭,谷雨给她夹了两只虾:“不用跟我客气,要多吃点。” “谢谢明哥。” 两人安静地吃着饭,屋里热闹万分,隔壁一张餐桌上的残渣刚收拾完,又迎来一波新的食客,如此反复,毫无慢下来的节奏。 “明哥。” 谷雨和林昭同时抬头,门外走进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径直地朝他们走过来。 “小昭你怎么也在这?”王思礼的袖子上还挂着辅警的袖章,他身后的几个年轻人也同样有着袖章。他的双手扶在林昭的椅背后,半弯着腰,问:“好啊,让你送个药,你居然还让明哥请吃饭了?” “我没有。”林昭的嘴里一大口米饭还没咽下,着急忙慌地解释。 谷雨开口:“是我要请小昭吃饭的。”他看着几个年轻人,说:“都过来吧,再点几个菜。” “不用不用。”王思礼摆摆手,指着墙角边一张小桌子说:“我们坐那边。” 王思礼随口闲聊了几句之后就跟着同伴坐到角落去了。 他们的到来让整个餐馆变得更加吵闹,谷雨的余光瞥向他们一伙,打趣着林昭说:“你可要想清楚啦,他可不是什么好人,坏得很。” 林昭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她刚夹起一片牛肉,手僵硬在半空中,像玩具里的发条卡顿了一样。过了一会又迅速收回手,将牛肉塞进嘴里,低下头,那张脸就差埋在米饭里了。 谷雨憋着笑,给她夹了一大筷牛肉。 那餐饭谷雨吃得很开心,已经有很久没有人陪他吃一顿正餐了,饭桌上还有说有笑的。 送走林昭后,他慢慢地朝着家的方向走,海滨栈道上的节日宣传海报一天比一天多。路上的游客很多,推着行李的,穿着泳衣抱着救生圈的,还有导游带队伍的。 海风夹着一股热浪迎面吹来,太阳正在头顶上肆意地晒着众人。 谷雨回到家,刚推开门,就撞见黎棠躺在草坪上,整个人呈现一个“大”字。发丝落在地上,好像一只搁浅的章鱼。她听到动静,猛地坐起身来,怔怔地注视着谷雨。 两人四目相对。 黎棠主动开口打破了宁静,她问谷雨:“我记得你,我怎么在这里?” 谷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甩掉脚上的人字拖,向屋内走去。林昭在屋里撒了不少消毒水,那股味道还没完全散发掉。想到消毒水,他联想到身后的女人呕吐的样子,不禁寒颤。 他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 今天中午的饭菜有些咸了,喝了不少水,可依旧觉得很渴。 谷雨走进卫生间,刚关上门,就听到黎棠在外面跟他说话:“我的手机去哪了?你有看到吗?” 几分钟后,谷雨洗完手才开门走出来。 黎棠侧着身子,耳朵贴在门上,谷雨开门的瞬间,她的侧脸紧紧贴着谷雨的胸膛,听到他那有规律的、沉稳的心跳声。 她缓缓转头,尴尬一笑。 谷雨眉头紧蹙,眼前的女人让他很头疼,他忍着不耐烦,说:“今天凌晨你再一次醉倒在海滨栈道上,有两个男人想违法犯罪,不止摸了你,还拿走了你的东西,你的手机可能是被他们拿走了。” 黎棠目瞪口呆,半信半疑,又无言以对。她实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脑袋空空。 谷雨走到餐桌前,拿出那半块生姜,切片煮水。 黎棠站在旁边问他:“那我怎么在这里了?” “我把你捡回来的,已经帮你报了警。警察说等你醒了,再一起去警局录口供,做调查。”谷雨拿着勺子不停搅拌着锅里的水,慢慢地一股生姜的清香扑鼻而来。 黎棠走到他的身旁,凑近一看,失望地说:“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好饿。” 她走到冰箱前,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矿泉水,还有角落里的一袋葱姜蒜。 谷雨煮好姜茶,倒了一大杯。 他端着姜茶放到茶几上,找了手机,给王思礼打去电话,让他带点吃的给黎棠。 黎棠站在旁边偷听,插了一句嘴:“我不喜欢吃香菜,少油少盐。” 谷雨拿着手机屏幕给她看,王思礼早就挂掉了电话。 “行吧。”黎棠抿抿嘴,坐在沙发上,她问:“我叫黎棠,黎明的黎,海棠的棠,你呢?” 谷雨没有说话,坐在黎棠对面的沙发椅上,端着姜茶放到嘴边吹凉,稍一用力,他的脑袋就感觉昏沉沉的。余光瞥见黎棠静静地注视着他,让他很不自在,姜茶见底,他才开口:“谷雨。” “春雨惊春清谷天里的谷雨?” “嗯。” 从黎棠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谷雨的侧脸,浓密的络腮胡下依旧可以看清他的下颌线很顺畅,让她心生羡慕。正因为她没有一个好看的下颌骨,她才会如此在意。 黎棠淡淡地说:“那两个男的好看吗?” 谷雨惊愕地抬头,看着黎棠,黎棠东倒西歪坐在沙发上,她的手指玩弄着她的长发,不停地绕啊绕。谷雨的头有些沉,但是他的思路依旧清晰:“等你去了警察局看监控就知道了。” 谷雨放下了手里的杯子,他站起身来对黎棠说:“我去洗个澡,一会儿会有人来给你送饭。” 他没有听到黎棠有没有回答他什么,拖着乏力的身体走进卫生间,快速地洗了个热水澡。 等他冲完出来,就看到王思礼坐在沙发上和黎棠有说有笑的。 黎棠坐在地毯上吃饭,她细嚼慢咽,吃了很久,饭盒还是满满的。 王思礼问她:“那你来东来岛几天了?” 黎棠左手掰着手指,眼珠子快要翻上天,盯着天花板数了数:“今天是第5天。” “你一个人来旅游的吗?”王思礼给她倒了一杯温水:“住哪个酒店啊?” 黎棠夹起饭盒上的一块排骨,等嘴里的食物咽下后,她才开口:“嗯,一个人。就住在那个什么……嗯……” 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酒店名字,宿醉让她的脑袋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她喝了一口水,说:“不记得了。” “一会儿去了警局,可以让警员同志给你查一下,看看你是在哪个酒店做了登记。”王思礼引以为傲地说:“我们东来岛的治安很好的,这些想违法犯罪的人迟早都会被抓起来的,你放心。” 黎棠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看到谷雨的身影,朝着他望去。 谷雨走过来,对王思礼说:“我去睡两个小时,一会再跟你们去警局。” 王思礼回应他:“不着急,你先去休息。” 谷雨摸着还没完全干透的头发,浑身乏力很难受,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二楼。 接着,王思礼又问黎棠:“你觉得东来岛怎么样?” “挺好的,风景挺不错,就是太远了,来一趟不容易。” 黎棠用手抓着排骨啃起来,一边回应着王思礼的问题,一边呆呆地看着谷雨走向楼上去。谷雨宽厚的肩膀在T恤下若隐若现,她的目光随着谷雨去到二楼,她这时才注意到整间房子的布局,环视了一圈,正是她喜欢的风格。 能容下十几个人一起开派对的院子,带着柔软的草坪地胚,一楼有两面落地玻璃,视野很广,加上客厅和厨房都做了开放式的格局,整个房子看起来很宽敞。 卫生间设立在一楼,中间是楼梯,对面有一间小房间,是书房,或者是杂物房。楼上左右两边各一个卧室,宽敞且明亮。 屋子里的东西很少,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物品,都被归类地整整齐齐。 第6章 算了 谷雨很准时地在2个小时后醒来。 他只是浅睡了一下。 醒来时,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用手抓了抓。他咳嗽了几声,用手背搭在额头上,没有发烧的迹象了。 谷雨走下楼,稀碎的歌声在院子外传进来,抬头望向院子外面,黎棠躺在草坪上晒太阳,哼着歌。 谷雨走到餐桌前,从袋子里拿出一包冲剂撕开,倒在杯子里。 环顾四周,目光定在茶几上的水壶那。他走过去拿起水壶,壶里一点水也没有。他重新烧了一壶水,烧水的空隙,走到院子外,坐在台阶上。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是最毒辣的时候,待了不到一会就感觉要出汗了。 谷雨静静地看着黎棠,她好像一只小猫躺在地上翻肚皮,惬意地晒太阳,发出咕噜声。一想到中午吃饭时林昭说的关于海妖的故事,他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凝视着草坪上的黎棠,不禁想着:难道那天半夜,他在海边捡回一只海妖不成? 黎棠睁开眼,转头看着谷雨,说:“你睡醒啦?” 她脸上的妆已经被卸掉,脸色煞白煞白的,两片嘴唇没有一点血色。 从黎棠的体型来看,他断定是营养不良导致的。 “王思礼呢?” “谁?” “给你送饭吃的人。” “说有事,先走了。一会有人来接我们去警局。” 电磁炉进入倒计时,响起了“滴滴”声。 阳光慢慢斜进屋内,透过落地玻璃停在餐桌前。 谷雨抓了抓头发,已经彻底干了,后背微微出汗,脸也变得暖和起来。他站起来,朝着屋内走去。 坐在餐桌前,往杯子里倒了点水,冲剂瞬间融化,升起一缕延绵不绝的白烟。 他看着滚烫的褐色液体,思绪逐渐融在里面,睡眠不足导致他很难提起精神来。再加上风寒还未祛除,身体仍旧疲倦。 门铃声响起,叮咚、叮咚、叮咚…… 谷雨回过神,抬起头,看向院子外。 黎棠缓缓起身,慢慢走去开门。 谷雨听到王耀勇的声音,接着看到他走进屋里来。 有那么一瞬间,谷雨变得恍惚。 怎么就跟警察牵扯上了呢? 明明,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床上,睡着懒觉的才对。 谷雨的眼神紧紧盯着王耀勇身后的黎棠看,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王耀勇脱下警帽,淡淡地说:“走,跟我到警局一趟吧。” 谷雨好像做了偷摸拐骗的勾当,被警察找上门来,要将他抓去警局问话似的。 他拿起面前那杯冲剂,等吹凉后,一口下肚,喝得太猛,稍微打了一个嗝。起身将杯子放在水龙头下清洗,接着将杯子倒扣在杯子架上。 他还是穿着那双人字拖就出门了。 黎棠拿着她的包包,坐在警车的副驾座上。 王耀勇和黎棠坐在前排闲聊,谷雨坐在后排,把车窗往下放了一些。王耀勇启动汽车,海风灌进车内,在一冷一热间,谷雨打了一个喷嚏。 谷雨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静静地看着窗外倒退过去的椰子树,再往远处望去,阳光斑驳的海滩上,是一群群游客在嬉耍。 长这么大以来,谷雨第一回坐警车,跟一个……陌生的,疯女人。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只有烦恼。 王耀勇沿着海滨栈道一直往前开,直到开往东来岛的北区,在一片行政办公楼中绕来绕去,最终停留在一个矮小又简陋的办公楼前。 谷雨下车,正好看见一辆大巴车驶过来,停在他们的旁边。车上走下来一群年轻人,好几个人头破血流,脸上乌青。他们的到来将宁静打破,几名年轻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又起了争执。 一名穿着警服的警员冲着他们大喊:“吵什么吵,都安静。” 王耀勇走到警员的旁边,低声问了句:“这些人又是什么事情?” 警员叹气,说道:“为了争游艇玩,在海边打起来了。” “他们先动的手。” “是你先骂人的。” 他们谁也不肯让谁,如果没有警员在这里,或许又要再血战一回。 警员怒吼:“别吵,都进去。” 黎棠看着他们,一个熟悉的身影涌现在她的脑海中,她指着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谷雨的身旁,小声地问:“昨晚是不是那个人抢我手机?” 谷雨望着黎棠手指指去的方向,那名男子已经走进室内,没有看清,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看不清。” “那个男的长得不错。” 谷雨呆若木鸡,眼珠子定定地看着黎棠,那份惊愕的神情,如同雷电一般刺激着他的大脑。他听懂了黎棠的话外音,即便如此,还是被她的话语震惊。 王耀勇领着他们两人走进一楼大厅,左手边一间很大的办公室里面乱作一团,所有警员坐在座位上做笔录,小小的屋子里塞满了30多号人,都是一群男人,接近一半的人在抽烟,整个室内弥漫着尼古丁的气息。 两人跟着王耀勇往右边的楼梯走,走到三楼,吵闹的声音才渐渐变得安静起来。王耀勇边走边说:“中午的时候,我们的同事已经把监控片段提取出来了,一会你好好看看,然后我们再去做笔录,你丢了什么,有没有被实际性伤害到,需不需要去医院……” 还没等王耀勇说完,黎棠就说:“感觉我没受伤。” 王耀勇想再开口,他偷瞄了一眼谷雨,谷雨跟在身后没有说话,心不在焉,他也没再说什么。 走到监控室门口,王耀勇推门进去,说明了来意。女警员搬来两张凳子放在电脑前,接着她的同事调取出凌晨4点海滨栈道的监控。 黎棠坐到凳子上,把包包放在脚边。她倒是不怎么关心有没有受到侵害,只想知道她的手机去哪里了,是不是被那两个男人拿走了。 女警员打开监控片段,谷雨站在后面,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望着电脑屏幕。 监控画面中,右上角显示着凌晨3点38分,黎棠摇摇晃晃从一家酒吧走出来,她走到海滨栈道的路中央,边走边唱歌边跳舞。 路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沿着海滨栈道一直往前走。 5分钟之后,两名男子尾随在她的身后,瞻前顾后,鬼鬼祟祟地。确认周边没有人后,两人走到黎棠的身旁,左右夹攻。 黎棠用力反抗,但奈何不了两个男人的力气。随着酒精上头,她的力气越来越小,反抗力度也变弱下来。 两名男子搀扶着她往前走,整个过程里,男人的双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 看到这里,黎棠转头望向王耀勇,她面无表情,问道:“有烟吗?” 王耀勇愣了一下,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根递给黎棠。 接过烟,黎棠轻声问了屋内的所有人一句:“介意吗?” “抽吧抽吧。” 王耀勇给她拿来一次性杯子当烟灰缸,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放在她的面前。他想着,任何一个女人遭受这样的猥亵,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阴影,也许她正需要抽支烟缓解一下心理压力。 王耀勇给她把烟点上,几个人围着一个20寸的电脑屏幕,监控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黎棠将烟抽了一半,就把烟戳灭在水中,“滋”的一声,一缕白烟从杯中冒出,最后消散不见。 她往后一靠,整个背部紧贴着椅背,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监控画面。待到谷雨出现在屏幕里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神才稍微有了变化。 王耀勇打破宁静,笑呵呵地说:“还好有这位小兄弟,不然都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回头看了谷雨一眼,又看了其他同事,最后又盯着黎棠看,他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霎时间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只好闭上嘴巴。 监控画面播放完,王耀勇将他们带到二楼转角处的最后一间办公室。 推门进去,一股潮湿的阴暗扑面而来,灰尘在阳光下漂浮。黎棠捂着鼻子跟着进去做笔录,谷雨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他扶着栏杆,望着楼下。 栏杆上满是锈迹,常年被海风侵蚀,就连瓷砖都沾到红色的锈印。阳光晒在脸上,没一会就发烫。谷雨转了个身,目光随着一名年轻的女警员走进室内。 他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你不打算追究?”王耀勇很惊讶地问黎棠。 她很小声地“嗯”了一下,随后又说:“既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就算了,太麻烦了,不想折腾。” 王耀勇又问她:“那你丢了哪些东西?” 黎棠翻开她的包包,其实她也不太清楚都丢了什么,就说了个大概:“几百块钱,手机也不见了。”刚说完,她又补上一句:“手机如果可以找回来的话就找,找不回来就算了。” 谷雨听到黎棠讲了很多次“算了”。 “太麻烦了,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黎棠说:“找不回来就算了。” 黎棠也怕麻烦,就像谷雨一样。 他站在屋外,一直在想,做好事也这么麻烦吗? 谷雨太害怕麻烦的事物了,他的生活总是很简单,不喜欢智能手机,不喜欢快节奏的东西侵略生活,不喜欢快餐式的一切。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早知道不做好事了,好困,好困。 阳光的温热让他有一种泡澡的错觉,此时此刻,他很想就地睡觉。 黎棠打开门,走出来,站在谷雨身旁。她的手上拿着王耀勇那盒烟,就连那支打火机也是他的。她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避着风,点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仿佛将所有的忧虑吸入肺部,随着烟雾慢慢呼出。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夹着香烟,谷雨看着她,问她:“做完笔录了?” 黎棠回过神来,摇摇头。她把烟盒打开,拿出一根递给他。 谷雨摇头,说:“不抽烟。” 她把那根烟放进烟盒里,把打火机也往里塞,没有说话。 第7章 第三种情况 阳光透过椰子树叶洒落在地面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两人并肩靠着栏杆,背着太阳,安静地享受着一片刻的宁静。 黎棠体内的酒精已经完全散发掉,恢复了理智,但清醒状态的她比醉酒时沉默许多。 她将手上的香烟抽完最后一口,随手把烟蒂扔到脚边,抬起脚,用鞋头撵灭。接着弯下腰把烟头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转身,她再次走进那间满是霉味的办公室。 谷雨在门外等了大概20分钟,黎棠才做完笔录走出来。 与此同时,女警员将谷雨叫进去。 谷雨坐在王耀勇和女警员的对面,椅子上还留有黎棠的余温。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一扇窗户,也没有排风机,很是阴凉。常年不通风,导致墙壁上有一大块潮湿留下来的黄色印记。 女警员调整录像机的高度,随后说:“请你再跟我们说一下,你是怎么发现黎女士的。” 谷雨盯着王耀勇手上那支蓝色圆珠笔,迟迟没有开口。 王耀勇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把早上跟我们说的,再说一次就可以了,走个流程。” 那支圆珠笔一直停留在空白的纸张上方,谷雨清晰看到圆珠笔笔尖的那颗小圆球,沾着蓝色的墨水。他努力回想着凌晨遇到黎棠的过程,每想一下,头就疼一下。他顿了顿,才开口:“今天凌晨4点左右,我在海滨栈道看到……” 谷雨又重复了一遍过程,等对面的两名警员做完笔录的流程,他才松了一口气。大脑快要宕机,他担心再回忆下去,会直接昏睡过去。 三人走出办公室,王耀勇将手上的一沓资料递给女警员,随后看着她往楼下走去。 黎棠正站在垃圾桶旁抽烟,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王耀勇喊了她一声:“黎小姐。” 黎棠回头,那香醇的烟雾在她的唇间流转,手指轻轻弹走烟灰。 王耀勇朝她走过去,对她说:“虽然你不追究他们拿走你的财物,但是等人抓到了,我们还是会通知你再来一趟警局。期间如果还有什么需要你配合的,还得麻烦你。东来岛对这些作奸犯科的人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该罚罚,该判判。” 黎棠将烟头掐灭扔进垃圾桶里,注视着王耀勇,疑惑地问他:“怎么通知?”她摆摆手,又摇摇头,耸着肩膀说:“我没有手机。” 王耀勇显然很尴尬,嘴角的一丝笑容快要撑不住了:“给你的旅行造成了不便,是我们的疏忽。”然后他又说:“那黎小姐你是住哪个酒店?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呢?” “不知道。” “那你是住哪个酒店呢?” “不知道。” 三个人站在走廊上相视无言,大眼瞪小眼。 黎棠望着面前的两个大男人,轻轻一笑:“我真的不记得我住哪个酒店了。”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有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前不久刚确诊的,初期症状,容易不记得事情。” 黎棠的话一下子让他们陷入了一种难以置信的境地。 她的声音清澈而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看着黎棠一副淡然的模样,谷雨着实有点意想不到。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无所谓一切的态度,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免疫了这一切疼痛。 一片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楼外的椰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王耀勇感到匪夷所思,试图理解这个令人费解的情况。他转头和谷雨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黎棠,蹙眉思索片刻,才开口:“那你有没有酒店的门卡,钥匙或是收据什么的?” 黎棠摇摇头,举着包包说:“没有,包里翻过了,没看到。” 沉默片刻后,王耀勇说:“没事儿,我让同事帮你查一下。游客上岛时都会有行程跟踪记录,看看你的身份证都在哪里做过登记就可以了。” 王耀勇又领着他们二人去到四楼的资料室,他拿着黎棠的身份证走进一间办公室,说明了来意,拜托同事查询。 四楼的走廊是封闭式的,窗户也没有看到一个,就连楼梯口也安装上铁闸门,外加一道大铁门。整条走廊阴凉凉,毫无生气。 谷雨和黎棠两人坐在走廊的木长椅上,黎棠又拿出一根烟点燃,她现在的心情看起来比中午差太多了,即使她一直在刻意表现得满不在乎。 “你不好奇吗?”黎棠开口打破了沉默。 谷雨转头,疑惑地看着她。 那根烟在她的手中燃烧,如同她的心情一样难以捉摸。 一口白烟从黎棠的嘴里吐出,烟雾慢慢消散在空气中。她的声音轻柔而自然:“不追究那两个人的行为。” 谷雨回答她:“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做事风格。” 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拖鞋看。 这就好比他在岛上只喜欢穿拖鞋大白T短裤衩,不用顾虑形象,胡子拉碴也没关系,在这里只需要尽情享受轻松惬意又舒服的生活即可。 同样的,又好比林昭不再纠结外面的世界,安心留在东来岛,心甘情愿做只井底之蛙也没有关系。 因为,不用任何理由,仅仅是自己想这么做。 黎棠轻轻一笑,随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不像岛民,是来旅游的?”还没等谷雨回答,她又分析起来:“但你在这里有房子,看房子的规格,不像是普通人住的。所以,你应该也不是来打工的,是在这边做生意吗?” 谷雨没有回答她。 “好奇。”黎棠把烟送进嘴里,深深抽了一口,她说:“我第一次来东来岛,本来就是想找个地方散心而已。一下飞机,就看到东来岛的宣传语:海洋中最后一片神圣净地。” “好奇,就来了。还挺远的,在轮渡上待了差不多20个小时。” 她自顾自说话:“这个小岛简直是与世隔绝,交通也不方便。能大老远跑来这里,要么是来旅游的,但是游客基本都住酒店;你有房子在这,要么是在这里做生意的。” 黎棠又说:“还有一种情况,就是你是个钱多到没地方花的傻子,专门买一栋海景别墅房用来度假。” 谷雨笑了,他说:“脑子挺好的嘛,逻辑很清晰。” 她抽完手上那根烟,起身将烟蒂扔进对面墙壁下的垃圾桶。她站在那里,背靠着墙,又从烟盒选出一根烟慢慢地放到嘴边。 “初期症状而已,就是记性不太好,容易忘事,但并不影响我的智商。” 两人相视而笑。 王耀勇从办公室走出来,把黎棠的身份证还给她,他说:“你是入住了海景酒店,离这位小兄弟的家不远,也就10分钟的步行路程。” 黎棠淡淡地说:“哦,知道了。” 王耀勇紧盯着她手上的烟盒,还有她指缝中的香烟,问道:“打算在这边玩多久?” “看情况。” 王耀勇指着警服上的编号,笑着说:“行,有需要,随时找我老王。给你的旅游行程带来了不愉快的体验,是我们警员的疏忽,真是抱歉。” 听着这话,谷雨看向黎棠,她的脸上挤出一抹很难看的笑容。 黎棠举着烟盒,理直气壮地对王耀勇说:“这个归我了,当做你们警员放任这两个败类上岛来玷污纯洁圣地的惩罚。” 王耀勇虽有不甘,但黎棠作为游客,在他管辖的地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还是只能皱着眉头把烟送出去,当作补偿。虽然不是多贵的烟,可无奈的是,他的老婆只允许他三天抽一包烟,想到这里,他还是非常舍不得的。 毕竟那是今天才开的烟,自己才抽了两根,接下来的两天,他只能靠蹭同事的烟过活了。 王耀勇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拿去吧,拿去吧。” 之后,王耀勇找来一名后生警员,负责将他们两人送回去。 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黎棠坐在副驾驶上,开着窗,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谷雨坐在后排,从后视镜中看到了后生警员紧张又不安的神情,想必是工作不久,或许是很少开车,怕出错误。 警车停在晓春居前,路上的游客纷纷停下脚步,朝这边看过来,他们在期待着能看到一些八卦性的新闻。但等了许久,也没见有什么大动作。 谷雨下车,大步朝着家门走去。 黎棠将车窗放下,对着谷雨喊:“喂。” 谷雨闻声转头,站在台阶上,回头望着她。他恍如一尊泥塑石雕,凝滞的脸庞上只有眼睫毛上下扇动。 “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你是我认为的第三种情况。” 谷雨“哦”了一声,眉眼一抬,他的好奇心被眼前的女人激发。 黎棠趴在车窗口,微笑着看着谷雨,说:“观察这一路的房子,对比了一下你周围这几家,你这房子肯定也不是民宿。从种种情况分析,你就是个傻子。” 谷雨轻轻笑出声来,随后又听到她说:“我叫黎棠,黎明的黎,海棠的棠。” “我知道。” 黎棠小声地说了一句:“我也知道。” 随后,她关上车窗,轻声地跟警员说:“海景酒店。” 谷雨望着警车离开,顿时觉得这个女人不止莫名其妙,还很疯癫。 直到警车消失在街头的转角处,谷雨才开门进屋,他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深呼吸一口气,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8章 两个名字 谷雨不记得睡了多久。 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他看了一眼手表,8点36分。这一次没有做噩梦,没有梦见那个长发的女人,睡得挺踏实的。 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谷雨在黑暗中坐起身,开了灯,屋里霎时间变得亮堂起来。 他走到院子外开门,是林昭。 林昭拎着一个黑色袋子,里面有活物在活蹦乱跳,不停撞击着塑料薄膜,发出吵闹的声音。斗笠挂在脖子上,细细的绳子勒着她的颈部。 “明哥,我来给你送点海鲜吃。这些都是今晚卖剩下的,放过夜不大好,拿来给你尝尝。” 谷雨接过袋子,很沉。 “都是一些小鱼小虾,希望你不要介意。” 林昭笑得很腼腆,眼睛里闪着光。那一刻,谷雨多想骂骂王思礼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放着这么好的一小姑娘不要,天天在外面沾花惹草。 谷雨说:“怎么会,你吃饭了吗?” 林昭摇头,说:“今天的海鲜刚刚送完,正准备回家吃饭。” 谷雨拿着袋子跟林昭说:“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吧,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林昭依旧脱去水鞋,摆在门口的侧边,微微低着头,跟在谷雨的身后。 进了屋,谷雨将整个袋子放进水槽,他回头问林昭:“你喜欢怎么吃?” 林昭脱下斗笠放在椅子上,又摘下头上那块蓝色的花巾,她的脸完全露了出来,线条很柔和,轮廓很清晰。黑色的长发编成辫子,用了一根粉红色的头绳扎在脑后,她挽起袖子,走到谷雨的旁边:“我来洗。” 她很熟练地做起了清洗海鲜的工作,谷雨看着他,内心又将王思礼骂了一顿,他背过身去,轻声道:“这王八犊子真是瞎了眼。” “你说什么?” “没事。”谷雨笑着给林昭递过去一个盆子。 水槽里满是跳来跳去的海虾,大大小小都有。还有几条小鱼,小章鱼,几只螃蟹,贝壳类的海鲜也有许多。 林昭说:“都是卖剩下的,餐厅都喜欢大一点的海鲜,平时这些小的海鲜都会被挑剩下,基本是送人,或者留着自己吃。” “这些都是你赶海捡的?” 她“嗯”了一声,笑得很开心。 “小昭真厉害。”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海鲜就被林昭清洗好并且分装出来。 谷雨问她:“白灼虾,煎鱼,章鱼和螃蟹清蒸,贝壳类的小炒,怎么样?” “可以,但是有葱姜蒜吗?”林昭看着厨房偌大的空位,却很少酱料,一看就是很少开火做饭的,她难免有疑问。 谷雨从冰箱里拿出一袋子葱姜蒜,笑着说:“前几天登岛时,刚好看到一位婆婆在街边卖菜,买了一些,为了吃海鲜准备的,你看够不够?” 林昭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眼,说:“够用了。” 谷雨站在一旁,似乎失去了主导位置,他好像才是这个家的客人。他正要帮忙,林昭却说:“我来吧,给你尝尝我的手艺。” 谷雨竟然有些自愧不如,看着林昭手脚麻利地备菜做饭,他问:“你在家经常做家务吗?” 林昭低头切姜片,说:“嗯,我阿爸阿妈经常在海边干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我在做。” 谷雨站在一旁:“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家里就我一个。阿爸阿妈感情不太好,一个爱喝酒,一个爱赌钱,经常吵架,所以不会有弟弟妹妹。” 林昭轻描淡写地讲着她的家庭,谷雨突然想到了太阳花,她如太阳花一般,生命力很旺盛,能适应恶劣的环境,永远充满朝气,坚韧又热烈。 “明哥你呢?”林昭很迅速地切好要用的配料,又快速把粘板菜刀清洗干净。 “我从小被养父领养,养父没有结婚,他没有子女,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谷雨靠在冰箱门前,看着林昭做饭。 “我听阿礼讲过。”林昭的眼里只有忙不完的活,她像永动的机器,停不下来,她拿起蒸锅,放在电磁炉上,跟谷雨说:“明哥,你先去坐会,一会就能吃了。” 谷雨垂眸看了一眼林昭的双手,话锋一转,问她:“家里只有泡面,没有其他主食了,吃吗?” “炒面怎么样?还是水煮?”林昭往锅里倒满了水,在锅里架起三根筷子,接着将一盘螃蟹放在上面。 “你喜欢吃炒的还是煮的?”谷雨顺手把剩下的葱姜蒜放在冰箱里,看着空空的冰箱,他想,确实得买点什么东西放进冰箱才行了。每天出去跟游客抢饭吃,也不是办法,天天吃泡面也不太行。 “炒面吧,和海鲜搭配好一些。” “行。”谷雨从柜子里拿出来几盒泡面,林昭看着面碗装的泡面笑出了声。 两人站在炉火前傻笑着,谷雨有那么一刻,很希望时间暂停一下,这难得拥有的家的感觉,他希望可以多停留片刻。 虽然他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亲人是怎样的相处模式,但此时此刻,他认为一定是这样的。 谷雨和养父的相处,极为陌生,养父给了他安全成长的环境,但是没有给过他家的温暖。他不知道什么是爱,不知道怎么关心别人。他生性淡漠,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太关心。 所有需要处理的人际关系,他统统交给助理去做。他怕麻烦,也怕被别人拆穿他这一缺陷。 如同当年给王老头儿寄去的营养品,署名是他的,用心做事的却是他的助理。 门铃声响起,谷雨放下手中刚拆下来的泡面碗塑料薄膜,走出去开门。 黎棠站在门外,右手举着两瓶红酒,左手拎着一袋熟食,问他:“有空陪我喝一杯吗?” 没等谷雨的反应,她跨过门槛,径直走进屋内。刚走到院子就闻到一股海鲜味道,她开心地问:“难道你是先知?知道我要来,提前蒸海鲜。” 回过头来,黎棠站在玻璃门前,没有再往里走,看着正在锅炉前忙活的林昭,她扭头望向谷雨,挑着眉毛问:“原来有人啊?” 林昭听到声音,回头看向黎棠,打了声招呼。 谷雨走到跟前,说:“进来吧。” 他走到餐桌旁,小声地跟林昭说:“酒鬼又来喝酒了。” 林昭看着黎棠手上的两瓶红酒,浅笑一声,说:“看来得提前准备解酒汤。” 黎棠带着疑惑慢慢挪进屋内,她把两支红酒放在餐桌上,又将另外一袋东西摆放上去,扶着椅子的椅背,看着林昭说:“不好意思啊,我来打扰你们了,我不知道你们……” 林昭看出了黎棠脸上的疑惑,又听出了她话里话,急得放下刚刚掀开的锅盖,不停地摇摆双手,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我就是来给明哥送点海鲜,顺便蹭个饭吃而已。” 谷雨给她们两互相介绍:“黎棠,林昭。” “你叫我小昭就行了。”林昭转身把蒸好的螃蟹取出来,放在餐桌上,又转身,麻利地去做第二道菜。 黎棠抓了抓头发,看着那盘还在冒烟的清蒸蟹:“我还以为……你们是……”话没说完,她自个倒是先尴尬笑了起来。 谷雨没说话,站在厨台前,烧了一锅热水,把虾往里倒,他看着手表默数时间,水咕噜咕噜冒泡,不一会就起了泡沫。 林昭说:“我跟明哥不是那种关系。” “明哥?”黎棠将她带来的两盒熟食拆开,拿出一盒卤鹅,一盒牛杂,她抬头看着谷雨的后脑勺,一把卷曲的小苕帚顶在他的脑袋上,可爱极了。 她问谷雨:“你不是叫谷雨吗?” 谷雨把电磁炉的开关转到“OFF”上,拿着沥水勺把虾一个一个捞起装盘,他转身把盘子放在餐桌上,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轻声地说了句:“有两个名字。” “我记得阿礼讲过。”林昭看了谷雨一眼,说:“叫明……明…” “明语。”谷雨没有回头,起锅烧油,爆炒贝壳。 “谷雨,明雨。”黎棠坐在椅子上,看着谷雨的背影:“你出生的时候下雨吗?” “语言的语。”谷雨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脑袋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他没太在意,重新拿着锅铲翻炒。 黎棠说:“明语。两个名字都挺好听的嘛。” 她又问:“你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谷雨单手抓着炒锅颠了三两下,林昭拿了一个大盘子放在他的右手边。谷雨一边装盘,一边回答黎棠的问题:“明语是我小时候的名字,后来跟了养父,随他姓,他给我起了另一个名字。” 黎棠匪夷所思地看着谷雨,手中拿着的一大块鹅肉变得索然无味,所有思绪都放在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林昭端盘到餐桌上,又帮着把厨台上的水渍擦干净,黎棠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在眼前忙活。 谷雨简单地把三条小黄鱼煎好,就将炒面的工作交给了林昭。他走到一楼卫生间对面的那间小房子,找了一把启瓶器。 稍微费了点力气,才将两瓶酒打开。 “没有醒酒器,将就喝吧。”谷雨把木塞扔在餐桌下的垃圾桶里,又从柜子里拿出三个高脚杯,他转头问林昭:“小昭,你会喝酒吗?” “我不会。”林昭把面炒好,装了盘,又迅速地趁着锅还热乎,三两下就将锅洗了,把灶台擦洗干净。 谷雨放回一个高脚杯,只拿出两个来,放在桌面上,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推到黎棠的面前。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林昭以水代酒和他们两干杯。 “小昭你是本地岛民吗?”黎棠夹起一条小黄鱼,认真地挑着刺。 “嗯。” 黎棠抬头,看着她说:“哪天你有空,可以让我拍几张照片吗?” 林昭不解地看着她,她说:“我是摄影师,我带相机了,想给你拍个照片,你的衣服很好看,很有特色。” 林昭低下了头,有些害羞。 谷雨鼓励她说:“拍吧。” 对面的女人是有些神经质,可当下,谷雨惊奇地发现她还是有好的一面。 黎棠问:“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明天要赶海。” “就拍这个。” 谷雨挑眉看向黎棠,似笑非笑:“你明天醒得过来?” “我的酒量很好的。” 林昭和谷雨两人相视而笑,黎棠气急败坏,不停地向他们解释前一晚的状况是意外。 三个人酒足饭饱,黎棠不出意外已经躺下了。她被扶到沙发上躺着,林昭还不忘给她盖上毛毯。 谷雨站在洗碗池前,满手的泡泡,认真地刷着每个碗每个盘子。林昭站在她的身边,接过他洗了第一遍的碗,放在第二个水龙头下冲洗干净。 “我自己来就好了。”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林昭手脚很麻利,做事不含糊,和谷雨这个慢性子比,他自愧不如,出于职业习惯,他总是慢吞吞的。 屋外一声巨响,烟花灿烂绽放,屋内跟着跃进一道道五颜六色的光。 林昭将洗好的餐具放在一旁干净的位置,她说:“后天晚上就要举办篝火晚会了,一定很热闹。” 她深吸一口气,和谷雨说:“明天还是后天,那个人也会来。” 谷雨转头看着他,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林昭的头顶。 又一次犯了难,谷雨多希望黎棠不要醉倒。 屋外的游客看着烟花,不停地在欢呼着。烟花持续放了三分钟才停止,又响起稀稀拉拉的小型烟花的声音。 许久之后,林昭开口:“明哥,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那就好。” 谷雨送走林昭,站在门外看着不远处的海滩,密密麻麻的人群在那里玩耍,街道上还有许多行人互相擦肩而过。 第9章 人生苦短 一轮圆月在海面上缓缓升起,海浪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静谧又充满神秘。 谷雨走进屋内,站在沙发前,看着黎棠。她换了个姿势,额头紧紧贴在沙发椅背,一席黑长发落在身后。 今天是谷雨到岛上的第三天,也是和醉酒状态的黎棠共处的第三个晚上。他开始有点相信自己捡到海妖,不是海神的馈赠,而是狡猾的海妖。 可能是,扮猪吃老虎的海妖。 谷雨走到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新的衣服。关掉了室内的部分灯,只留下院子外的地灯,还有沙发旁的落地灯。瞬间,屋里变得昏暗且舒适。 他推开小房间的门,走进去,关上了门。 凌晨两点左右,黎棠醒来。她匆匆跑到卫生间解手,之后走出卫生间时,看到对面房间门缝传出的一道光,鬼使神差下,她走过去打开门。 睡眼惺忪的她被一阵刺眼的光惊吓到,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等适应后才慢慢放下手。她看到谷雨坐在桌子前,戴着口罩、手套,低着脑袋拿着一把镊子对着一片泛黄的纸张做分解工作。 黎棠走进去,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谷雨放下镊子,拿起手边的软毛笔,蘸水,逐渐将那片纸张抹平,直到与桌面上那张白色的水油纸完全贴合。 他没有理会黎棠,继续手上的工作。 黎棠站在他的身边看了一会,她开口问他:“我可以睡卧室吗,睡沙发太难受了,浑身酸疼。” “随便你。”谷雨没有抬头。 她没有再说话,走出小房间,顺带把门关上,谷雨接着便听到她上楼的声音。 屋外一点动静也没有,街上没有游客,也没有车辆经过。屋内只有谷雨还在灯光下工作,细细碎碎的声音,完全没有院子外的海风来得狂野。 他手上这本像废纸团一样的书,修复工作只进行不到十分之一,这本书已经陪伴他一个月了。这一次修复工作难度增加了不少,磨掉许多耐心。毅然决然下,他推掉了其他工作,跑到岛上来,一边散心,一边平复心态继续修复工作。 谷雨从小跟着养父谷涆长学习文书修复的技能,现在也能独当一面,接过不少修复的活儿。 养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加上他近两年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现在修复文书的工作基本都给了谷雨,这也导致谷雨很少有假期。 正是学了这一门手艺,出于职业习惯,谷雨做事总是慢吞吞的。 谷雨放下手上的工具,脱下手套、摘下口罩,关上灯,走出小房间。客厅里的玻璃门敞开着,一阵阴凉的海风倒灌进来。 他走到院子外的草坪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仰着脑袋望着夜空。夜幕低垂,繁星点点。直到脖子发酸,他才低下头来。 深夜里的海风是冰凉的,谷雨顿觉他的四肢以及脸上的皮肤变得紧实了许多。他转身,走进屋内,关上了门窗,躺在沙发上。 眨眼间,他就睡着了。 醒来时,黎棠正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整个人窝着,长发挡住了她的脸,右手垂落,指缝中夹着一根剩下一半的香烟。 银灰色的烟灰落在地毯上,静静地融化在面料中。 她听到动静,扭头看了谷雨一眼,抽了一口烟,说:“醒啦?” 谷雨起身走进卫生间洗漱,他听到身后黎棠传来的声音:“小昭说要带我们去赶海,看你睡得太熟,说晚点再来。” 谷雨一边刷牙,一边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已经10点多了。 黎棠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她走到卫生间门口,靠在门边问:“出租房间吗?反正你有两个房间,我刚好需要有人陪我喝酒。” 她手上的香烟剩下一截烟蒂,海绵燃烧的味道很刺鼻。谷雨弯着腰洗脸,冰凉的水打在脸上,刹那间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他没有听到黎棠的话,脑子里都是那团泛黄的纸张。 “没意见的话,我一会就到酒店退房,搬过来。”黎棠看着烟蒂上的火彻底熄灭,才将它扔到卫生间的垃圾桶里,她看着谷雨说:“多少钱,你开口说一声。” 谷雨打开柜子,拿出了剃须刀刮胡泡,没有回答黎棠。 黎棠站在身后继续说个不停:“喂,睡了一觉醒来,变哑巴了?” “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黎棠认真思考了几秒钟,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谷雨抬眼,透过镜子看到黎棠苍白的脸,仔细一想,或许真是海妖不假。 她问:“突然刮胡子,为了去赶海?你喜欢小昭?” 谷雨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镜子里的黎棠说:“你的脑子一定是喝酒喝太多,才坏掉的。” 黎棠伸出腿去踢谷雨,怎料腿太短,没踢到。她尴尬地收回了腿,抱着手臂,望着镜子里的谷雨,正在认真地刮胡子:“小昭挺好的,我要是个男人,我也爱她。虽然才刚认识,但就是喜欢。” 谷雨刮完胡子,把刮胡刀放在水龙头底下清洗干净,又把脸洗了一次。他拿着毛巾擦脸,说:“我也觉得她很好,就是有个挨千刀的,不知道到底懂不懂得珍惜了。” 一想到王思礼,谷雨就想骂他,他想把王思礼按在海里,严刑逼供让他答应小昭,这么好的姑娘,怎么舍得让她去跟一个陌生人结婚呢。 可是,王思礼好吗? 虽然王思礼情感史很丰富,喜欢曲线美的女人,可他也算专一的。 万一,相亲对象更好呢? 想到这里,他看着黎棠,额头上的几缕碎发被水沾湿,末梢带着一滴水滴,滴在他的鼻子上,顺着肌肤滑落,直至消亡。 “住吧。” 他需要一个军师,能帮助林昭、或是安慰林昭的女军师。 谷雨把手上的毛巾搭在架子上,说:“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谷雨站在黎棠的面前,低着头看她,严肃地说:“你要是敢再吐家里,我就把你扔回海里去。” “我哪有吐,我一喝酒就犯困,睡相不知道多乖。” 他嗤之以鼻:“那天早上你吐得整个屋子都是酸臭味,要不是小昭帮忙打扫,我肯定会让你醒了收拾。” 黎棠无言以对,理亏。她记不起这一个片段,但是依稀知道,的确是见过林昭的。 谷雨走出卫生间,走到餐桌前拿起水壶倒水,水是冰凉的。他重新烧了一壶水,将水倒在杯子里,放在餐桌上放凉。 转身走到咖啡机面前,冲了两杯咖啡。 黎棠对屋子的熟悉度很快就适应,好像在这里住了好久。她又毫无顾虑地躺在院子里的草坪上,闭着眼睛晒太阳。 谷雨走到院子,给她端了一杯咖啡。他坐在台阶上,双手撑在背后的空地上,伸直了双腿,仰着脑袋,看着天上的白云。 海边的云总是走得很快,快到一秒钟就能千变万化。 黎棠看着他的腿,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问他:“你多高?” “185公分吧。” “你完全可以当模特,怎么不当模特去?”黎棠打量着他的长相和身材,觉得他有进模特圈的资格。 谷雨没有回答她,闭目养神。 黎棠坐起身来,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美式咖啡不符合她的口味。她问:“你是做什么的?” “文书修复。” “就昨晚那个?”黎棠比划着那团纸。 “嗯。” 黎棠又倒在草坪上,问他:“这一行赚得很多吗?我看这个房子也不便宜。” “还行吧。”谷雨伸了个懒腰,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咖啡。 “过几年等我晚期了,房子借我霍霍几年吧,我还挺喜欢这里的,以后就在这里死掉好了。”黎棠望着蓝天发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医生说,也就三五年的事情了,情况好一点的话,可以坚持个10年。” “但是能像正常人一样的时间,可能也就三五年了。” 谷雨注视着她,半天说不来一句安慰的话语。 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慢到谷雨很煎熬,他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难过。只是看着眼前的女人,人生才刚开始,有些可惜。 “你多大了?” “35。” 黎棠笑着说:“我今年26,不知道35岁的时候,还在不在?” 她自言自语着:“那天去拿检验报告,也就几天前的事情而已。医生说的时候,我的脑袋是懵的,确认了好几遍,他都说没有出错。” “你知道吗?”黎棠说着说着开始哈哈大笑,她躺在草地上,蜷缩成一团,捂着肚子,像只小猫对周边环境充满警惕,又想尽情玩耍时的状态。她说:“我被确诊的当天,回到家就撞见我的未婚夫出轨,把他们抓奸在床。” “你知道我多可怕吗?”黎棠看着谷雨的眼睛,嘴角变得阴冷起来:“我不觉得伤心,也没有大闹,我很冷静地拍了照片,发给了双方的父母。” “扔下一个手榴弹,之后我就逃了。” 她冷笑一声:“7年,我跟他谈了整整7年。” 不是7天,不是7周,不是7个月,而是7个365天。 黎棠说完,又呆呆地望着天,呼吸变得急促,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上下起伏地频繁。 “手机里有我们整整7年的合照,各种回忆。昨天发现手机不见的时候挺慌张的,后来又觉得,丢了就丢了吧,算了,不追究了。” “他以前把我保护得很好,我从来没有被哪个男的动手动脚过。看到监控的时候,我好恨他。都订婚了,才闹这么一出。” 谷雨坐在屋檐下,他没有办法共情黎棠遭受的痛苦,只是安静地听着她说话。 黎棠嘴上说着恨,可是她很平静,就像在跟谷雨讲故事一样。 “我没有多少时间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反正都会忘记,反正都要死,这么一想,我倒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冷静了。” 她坐起身来,看着谷雨:“让我们一起,嗨起来吧。”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刚说完,她站起身来,一边唱歌,一边跳舞。 在阳光下,像只蝴蝶,又像只……蜜蜂。 第10章 胡搅蛮缠 林昭敲开了大门,背着竹篓,气喘吁吁地说:“走吧,我们去赶海。” 她一大早帮家里打捞了很多海鲜,才换来半天的自由。脚上的水鞋沾满泥沙,水渍还没完全干透。 还是昨天那样的打扮,只是今天看起来精气神好多。 不对,眼睛有点红肿。 谷雨望着她的眼睛,她立马慌乱移开了目光。 路过海景酒店时,黎棠到房间里拿了照相机和部分装备。谷雨和林昭在酒店门口等待时,谷雨并没有问出他的疑问。 三人来到一处较为偏僻的海滩,海水已经退潮,只剩下一片泥泞。海滩上只剩下几个年迈一些的岛民,还在捡小鱼小虾。 黎棠打开照相机,指导着林昭摆动作,她的面部表情很不自然,肢体动作也很僵硬。 拍了很多张照片,黎棠都不太满意。 谷雨见状,让黎棠抓拍,他负责转移林昭的注意力。 谷雨发现脚边有一个异常大的呼吸孔,他弯下腰挖出来一看,朝着林昭喊道:“小昭,这个是什么?” 他拿着一个像拳头一样大小的螺,好奇地翻看它贝壳上的螺纹,仔细一看并不觉得精美,像瘤状物。 林昭走过来看,惊叹不已,笑着说:“这是荔枝螺,可以熬汤,或是炒着吃。” 谷雨将荔枝螺放进竹篓里:“那中午咱们吃个海螺汤。” 海浪拍打着他们的脚步,感受着海水的清凉。林昭不时停下来观察海面,不到一会儿,她就捡到一把牡蛎,高兴地朝着谷雨炫耀:“明哥,你看。” “真厉害。” 黎棠站在他们的附近,一边跟着捡海鲜,一边趁机抓拍照片,一下子就拍到很多满意的照片。 谷雨背着竹篓,赤脚,弯着腰在泥沙里挑挑拣拣。风一吹,他的刘海就跟着摆动,黎棠拉近镜头,给他也拍了几张特写。 太晚来了,只能捡到还没有拇指大小的贝类和小螃蟹,最大的收获只有那一颗荔枝螺。竹篓半天还是空荡荡的,林昭有些沮丧:“今天的海神状态不太好,没什么产量。” “是我们来的时间不对。” 她自然知道是时间不对。 黎棠和林昭坐在干涸的沙子上选照片,黎棠时不时把相机屏幕给她看:“这张你觉得怎么样?” 四分之三的侧脸,额头上几根发丝随风摆动,林昭正笑着望向前方,露出洁白的牙齿,虽然皮肤黝黑,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五官在镜头下很突出。 “好看。”林昭不停夸着黎棠的拍照技术:“你真厉害,我长得不好看,还能把我拍得这么好看。” 听到这话,黎棠叹了口气,拇指也停止按键,她看着林昭说:“谁说你不好看?哪个孙子敢说你不好看,我打断他的狗腿。” 林昭强装笑脸,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水鞋,右手习惯性地摩挲衣角下摆的祥云图案,许久之后才开口:“从小到大,没有人说过我好看。” 黎棠愤愤不平,关上照相机,将相机放在白色的细沙上,她站在林昭的面前,双手叉腰,大声说:“小昭这么好看,谁没长眼啊,什么眼光啊这些人。” 她指天又指地,慷慨激昂地发言。 谷雨站在海水里,水快要淹没他的膝盖,听到黎棠的声音,嘴角微微上扬,心想着:这个女军师果然没找错人。 他弯着腰,把手也伸进海水里,看着猛烈来又去的浪花,一阵眩晕。快步走到岸边,把竹篓取下来,看了一眼:“今天的收获还是挺多的。” 黎棠也凑过去瞄了一眼,嫌弃地说:“还不够我塞牙缝呢。” “一会我回去档口再拿点海鲜,凑一起吃。” 黎棠说:“我们去买菜吧,我请你吃饭。” “你做饭还是她做饭?”谷雨不识趣地拆穿了她。 黎棠踢了他一脚:“小昭做饭那么好吃,你不觉得吗?” 谷雨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机,笑着说:“还是别了吧,昨晚你吃完倒头就睡,什么都没帮忙,小昭把活都干完了。” “你个大男人叽叽歪歪什么,小昭都没意见,你有什么意见?” “我把小昭当妹妹看待,当然不允许你欺负她了。”谷雨还特地补上一句:“谁都不能欺负她。” 黎棠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林昭,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欲言又止,最后她说:“我那么喜欢小昭,怎么会欺负她呢?” 林昭的电话响起,她走到一旁接电话,黎棠还在和谷雨拌嘴。 打完电话,林昭说:“阿妈让我去买新衣服,说现在有特价活动,我可能不太方便跟你们吃饭了。” “买衣服,走走走,我们去逛街。”黎棠眼前一亮,挽着林昭的手,她嘟着嘴巴,皱着眉头,倾诉道:“我一个人出来玩无聊死了,好不容易才有伴,你可不要丢下我。” 黎棠又回头向谷雨说:“把东西都拿上,我们去逛街。” “去哪里逛街,这附近哪里有卖衣服的?那边有没有好吃的店?” 黎棠挽着林昭走在前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谷雨轻声叹气,把地上的东西都收拾好,往身上挂着,拿着,又将部分小物件塞在口袋里。 女装批发店,隐藏在旧市场的小巷子里。 黎棠走得汗流浃背,可她的精力却很旺盛。她站在服装店的门口,看着简陋的门面,玻璃门上贴着大大的海报:买一送一,全场2折。 “哇,这么便宜,2折。” 她兴奋地往前冲,走进店里,一群大妈正在抢衣服,为了争夺一条明黄色的碎花裙子吵得不可开交。她走过去瞧了一眼,差点被误伤,还好躲得及时。 黎棠自顾自地看着店里的衣服,基本都是大妈款式,墙上挂着一排黑色的碎花长裙,老旧的版型和劣质的面料,她看得直摇头,不停发出啧啧声。 谷雨站在店门口,左边背着相机装备,右边背着竹篓,里边有一条小鱼时不时还要跳一跳。 林昭站在一条粉红色的长裙面前一动不动,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着腰部上绣的假碎钻,闪闪发光,跟真钻石没什么两样。 “你喜欢这个吗?” 黎棠走到林昭的身旁,托着下巴看着那条裙子。淡粉色的公主裙,面料很劣质,款式也很老气,林昭并不合适。 林昭摇摇头,她拿开了手,抓着自己的衣服下摆摩挲。黎棠发现了她的小动作,牵起她的手,问她:“这附近还有其他服装店吗?” “有,但是其他店都很贵。” “没事,有我在。”她拍拍自己的口袋,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丢了,钱包里唯一的现金也被偷走了,出门也没有带钱包。 黎棠看向门口的谷雨,他抱着胳膊,在原地踱步等待。 “走走走,我们去下一家。” 林昭又带着她们逛了许多家服装店,黎棠都不太满意,走到最后一家,林昭已经主动说放弃了,只有黎棠还是精力充足。 谷雨和林昭坐在沙发上,黎棠在店里不停寻宝,翻找出三件比较满意的裙子。一套卡其色的套装裙,一件纯棉的法式娃娃裙,还有一件深蓝色的民族风连衣裙。 她拿着这三套衣服,让林昭挨个试穿。 林昭看着比第一家店贵10几倍的衣服,迟迟不敢动手,被黎棠推到试衣间:“你就放心大胆地试吧,相信我。” 黎棠把试衣间的布帘拉上:“换好后,走出来给我看看。” 说完,黎棠走到谷雨面前,盯着他的口袋:“带钱了吗?” “嗯。” 黎棠由严肃一秒转变成嬉皮笑脸,她说:“我没带钱包。” “知道了。” 谷雨转头看着门口,一只白色的流浪猫躲在花坛里,它的目光紧紧盯着店门口的垃圾桶看,一个被打开的饭盒,里边还有吃剩的饭菜。 小猫警惕着周围的环境,等确认安全之后,才跑到垃圾桶旁,叼起一块骨头,再次钻进花坛里。树叶轻轻晃动,不仔细看,会以为是风吹的。 黎棠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摸了摸谷雨的头,他的头发比她想象中还要细软,卷曲的程度让她以为是做了卷发。 谷雨转头,稍稍抬起下巴,望着黎棠,两人对视一眼。 空气中散发出暧昧氛围,黎棠羞得别过脸去。她的脸开始变得滚烫,背过身去,走到全身镜子前,能清晰看到自己的脸颊微微泛红。镜子中,身后的谷雨,目光一直望着门外。 更衣室的门帘被拉开,林昭首先选择那套卡其色的裙子套装。卡其色间白色条纹的短上衣,外面套着一件背带长裙,裙摆直到小腿边,她的手紧紧抓着裙子腰围,害羞地看着黎棠:“怎么样?” 林昭很少穿裙子,她的衣柜里基本是传统服装,主要是因为耐穿,便宜,不易脏,好打理。她的妈妈很少给她买新衣服,一年到头只有那几款民服。 “好看。”黎棠搭着她的肩膀,喊谷雨看过来:“好看吧?” 谷雨看着林昭,咧着嘴夸她:“好看。” “我的眼光,肯定是最好的。”黎棠围着她转了一圈,拿开她腰间的手,才发现是腰围太宽,露腰了。 林昭的身材很好,虽然腰细,胳膊细,但是很有力量感,是很匀称的曲线。 黎棠用手大概量了一下林昭的腰围,目测裙子需要改的尺寸,她说:“换另外一套,这一套我让老板改一下。” 店里的角落放着一辆缝纫机,她望着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前嗑瓜子,大声问:“老板娘,这衣服能改尺寸吗?” 老板娘抬头,回答她:“你买就给你改。” “买,现在换下来给你改一下。” 林昭拉着黎棠的胳膊,在她的耳边低语:“不要了,这套好贵的,要200多呢。” “没事,我送给你。” 林昭还想说点什么劝退黎棠,可她见到黎棠甩过来一个不容反驳的眼神,她只好进试衣间将衣服换下来。 林昭将衣服换下,递给门帘外的黎棠,她拿给老板娘,并说明要修改的尺寸。 老板娘放下手里的一把瓜子,拍拍手:“就改这里是吧。” “对,就这里。” “好。” 老板娘拿着裙子,走到缝纫机前,打开缝纫机的开关,拿着线剪在裙子上挑线头,最后压在缝纫机的压脚下,右脚脚尖用力一踩,机器推送带快速往前走。 不到一会的功夫,裙子就改好了。 黎棠拿着裙子满意地笑了。 她记起小时候,装扮芭比娃娃也是这么开心的。 林昭把另外两套衣服也试了一遍,黎棠都很满意,她决定三套都买下来。 可是林昭看着上面的价格,内心惶恐不安,她还从未买过这么贵的衣服:“不要了,一套就好了。” “不行,我都喜欢。一套我送你,一套他送你。”黎棠指着谷雨,他的目光依旧望着门外看,她对林昭说:“另外一套你喜欢,刚好,一人一套。” 黎棠的胡搅蛮缠是很厉害的,谷雨听得在一旁偷笑,听着动静,他选了个合适的时间起身,走到收银台前,问老板娘:“三件一共多少钱?” 老板娘拿出计算机,按了几遍数字,最后把计算机放在谷雨的面前:“824,算你820。” 黎棠走过来,按住了谷雨掏钱的手,大声地说:“老板娘,买了三件,你就便宜4块钱啊?把零头都抹了,怎么说都是你的大客户呢。” “讲不了,我这小本生意,赚不了几个钱。”老板娘捧着一把瓜子,不停地磕着,她的嘴角微微泛黑,唇角上粘着瓜子壳碎屑。 “这三件都看中了,你就给个痛快,不然我们去别家了,我们今天可是带着买衣服的任务出来的,不在你家买我们也会去别人家买。”黎棠从她手里抓走了一小把瓜子,放进嘴里吃。 老板娘的脑袋稍后一仰,嘴角微微向下,“啧”了一声,说:“衣服都给你改好了,你这……” “你不抹零就只买那一件,你自个合计吧,为了20块放弃这600块还是只想卖200块的裙子?”黎棠嗑瓜子的声音很响,她像个地痞流氓一样。 林昭和谷雨站在她的身后,完全不敢开口。 老板娘衡量了一下,说:“得得得,800就800。” “这才对嘛,800多好听,发发发嘛。”黎棠抬起食指,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朝着谷雨说:“付钱。” 老板娘拿出三个袋子,一一将衣服装好。 三个人逛了一下午,竹篓里的海鲜早就死了,谷雨将海鲜倒在草丛里,给小白猫加餐。三个人分开,林昭回了家,黎棠回酒店收拾东西。 谷雨回到家,一进门,就甩掉人字拖,躺在草坪上。 走了一天的路,他的脚指头磨出水泡来了。 他躺在黎棠躺过的位置,望着蓝天白云,不得不说,这个角度看到的风景非常漂亮。谷雨清晰地听到屋外行人的脚步声,游客谈话的声音,汽车驶过的声音…… 夕阳慢慢降落,今晚海滨栈道又有烟花节目,游客们早早来到海岸边占位置。 谷雨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同女人一起逛街了。 他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上大学时的同班同学,一个是5年前,在酒吧认识的女人。两段恋情均没有超过3个月,没有太大的感受,只是为了体验恋爱的感觉而谈的。 那个时候,他也像今天这样陪女朋友逛街,拎包,付钱,一起吃个饭,然后各回各家。 他不太会关心对方,准确来说,是不会处理亲密关系。对谁都很好,但是从未有人走进过他的内心,他的好是带着一层厚厚的隔阂的,是表面又不缺乏做作的。 第11章 捡到的是海妖 门外响起警笛声,接着听到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最后停在他的家门口。 “叮咚。” 门铃声响起,谷雨走去开门。 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王耀勇穿着警服,戴着警帽,他胸前的号码格外显眼,他开口:“阿明啊,在家呢?” “王警官,请进吧。”谷雨把大门敞开。 王耀勇摆摆手:“不用啦,我顺路来给黎小姐送手机的,一会还要去巡逻。”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台手机:“这是她的手机,没有被偷走,忘在酒吧里,被酒吧老板送到警局去了。” 粉白色的手机壳,背后放着一张合照。谷雨见过合照里男人的面孔,是在黎棠的钱包里看到的。 王耀勇把手机递给谷雨:“刚刚去海景酒店找黎小姐,前台说她退房了。又听一班兄弟们说,在市场那边看到你们跟小昭去玩了,我估摸着黎小姐会不会来你这儿了?” 谷雨接过手机,屏幕一会亮一下,信息不停涌入,他看着右上角仅剩下1%的电量。 “她一会儿会过来,我转交给她。” “诶,好嘞,麻烦你帮我交给她。”王耀勇拍拍谷雨的肩膀,欲言又止。 谷雨的眼神充满了困惑,定定地看着他。 王耀勇转身要走,犹豫再三,又转头轻笑跟他说:“咱们这个东来岛呢,有很多传说,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听过一些。” “海神会在大半夜上岸撒礼物的,你听过吗?”王耀勇手脚并用,夸张地演示着。 谷雨点头。 王耀勇满意地笑了,他走上前又拍了拍谷雨的肩膀:“你知道就好。” 话音一落,王耀勇转身,坐上警车,巡逻去了。留下谷雨站在门前发愣,他望着警车离去的方向,久久无法理解王耀勇想要表达什么。 “喂,你干什么呢?”黎棠拉着她的行李箱,从另外一面走来。 她换了一条杏色的连衣裙,紧腰身,锁骨外露,显得她特别清瘦,风再刮大一点,她随时要被卷上天去。 她把行李箱放台阶下,拍拍手拉杆,走进屋内:“帮我拿进来。” 谷雨拿着行李箱,跟在黎棠的身后。 进了屋,黎棠拿出钱包,打开看了看,她忘记自己没有现金这一回事了。只好尴尬一笑,说:“给我个账号,我转给你。” 讲完,才又想起她没有手机。 谷雨放下行李箱,把手机还给她。 黎棠感到非常惊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谷雨手中的手机,良久之久,她并不打算拿回来。昨天,她花了半天时间来接受过去已然是现实这一问题,没想到今天,她想抛弃的过去又回来了。 手机仅剩的电量依旧死死支撑着,屏幕上时不时就亮起,信息不停地发送过来。像个定时炸弹,让黎棠头疼。 正当她犹豫不决之时,谷雨把手机放在茶几上,他看出了她的不安,没有说话,转身走到咖啡机前。 黎棠靠着沙发,盯着她的手机看。 那些痛苦的片段好不容易抽扯出来,又在一瞬间被强塞回去,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幕幕在眼前播放。 当谷雨默数到第188个数的时候,黎棠拿起她的手机,走到门外,用力将手机砸在水泥地面上,接着捡起来扔进垃圾桶里。 谷雨正冲着咖啡,她走过来,问:“有酒吗?想喝酒。” “没有,现在只有咖啡。”谷雨举着咖啡杯问她:“需要来一杯吗?” 黎棠看着谷雨手上的咖啡,白色的杯壁挂着一道棕褐色的咖啡渍,是刚刚流下来的。 她摇摇头,说了一句:“不要了。” 不要咖啡。 也不要那段突然腐烂的关系。 黎棠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或许是在哭,或许是在思考。 谷雨端着咖啡,走进了小房间。 工作了3个小时,屋外没有一点动静,谷雨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活动筋骨。咖啡已经见底很久了,他都没有出来续杯。今天的工作做得很顺利,“纸团”已经被整齐地铺在水油纸上,剩下的部分他决定明天再继续。 他拿着咖啡杯,走出小房间。 屋内一片漆黑,一盏灯也没开,黎棠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谷雨将室内所有灯打开,看着黎棠,一动不动的。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屋外响起烟花的声音,抬眼望去,院子外一阵光亮。 他走到院子外站着,边喝咖啡,边欣赏烟花。 正想着,他转头去找手机,给王思礼打电话,让他送点酒,买点下酒菜过来。 电话打完,他又走到黎棠的身边,叫她:“看烟花。” 谷雨指着楼上的方向,又重复一遍,说:“去天台看烟花。” 说完,他拿了两张椅子,走到顶楼。 顶楼很少去,门刚推开,只见地面一片黑色的污垢,穿着拖鞋倒也不碍事。谷雨把两张椅子放好,正好能看到海滩上的人,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海滩上放的烟花。 谷雨坐下,欣赏着烟花。 之后不久,黎棠才上来,坐在他旁边。 两人安静地看烟花,没有交流。 在“嘭”的一声之后,烟花腾空而起,在天空中绽放,五颜六色的火焰在夜空中闪烁,照耀着整个大地。海滩边的游客大声呼唤着,隔壁的民宿阳台上,也有几对情侣在看,他们你侬我侬,热闹极了。 只有这一边,两个各有心事的人,在一片热闹里显得格格不入。 半个小时后,王思礼抱着一箱酒,和一盒下酒菜,喘着粗气走到天台上来。 他的呼吸很重,说话也说不利索:“累死我了。” 王思礼把箱子放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地上,朝着他们摆手:“海滨栈道塞车,连摩托车也没法开,我只能走路过来,累死我了。” 谷雨把他拉起来,又将酒箱挪到中间去,把酒箱当茶几,下酒菜直接放在上面。 谷雨开了两瓶酒,一瓶给了黎棠,另一瓶递给王思礼时,被他拒绝了。他靠在栏杆上:“今晚人这么多,肯定有很多事情,我不能喝酒了。” “那你去吧。”谷雨自己喝了起来。 “去吧,去吧。”黎棠也应声说道。 烟花在王思礼的身后绽放,在光亮的照耀下,可以看到他满脸通红,出了不少汗。他指着面前两个人:“过分。” 闲聊了几句,王思礼就走了。 剩下他们两个人,依旧是没有沟通,喝着酒,吃着下酒菜,直到烟花结束。 看着沙滩上的游客慢慢散开,黎棠才开口说话:“肯定都去酒吧喝酒了,那个方向都是酒吧。”她指着右手边的方向。 酒吧确实就在她所指的方向,谷雨看了一下时间,快要凌晨12点,正是年轻人寻找快乐的时间。 箱子里还有一半的酒,下酒菜也没吃多少。 黎棠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喝完,将酒瓶整齐地放在脚跟前,摆成一排。 她问谷雨:“你为什么不结婚?” 谷雨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黎棠频频点头,给谷雨比了个大拇指。她看起来有些醉意,轻声打了个嗝,小麦芽发酵的气息在鼻腔里环绕,她说:“有道理。” “你想过结婚吗?” 谷雨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没有。” 黎棠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他:“你说,他为什么要出轨?” “这个你得问他。”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在平淡日子里,寻找刺激?” “不知道。” “你不是男人吗?” 谷雨哑口无言,仰头喝完手里剩下的半瓶酒。黎棠又开了一瓶酒,她盘腿坐在椅子上,整个背部贴着椅背,身上越来越乏力,视线开始随着身体的转动变得摇摆,变得模糊起来。 她强撑着意志,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这一行为,被谷雨狠狠嘲笑一番:“好啦,别喝了,去睡觉吧。” “我没醉,我还能喝。” 黎棠被谷雨这一句话激到,她站起来,指着谷雨说:“我没醉,我还能走直线。” “你看,我可以走直线。” 黎棠跨过面前的一排酒瓶,走向栏杆,歪歪扭扭地走着,回头,靠在栏杆上:“瞧不起谁呢,我能喝。” 谷雨注视着黎棠,轻轻扬起的嘴角,勾勒出一个温柔的笑。 他刚要开口,黎棠指着隔壁的民宿天台,一对小情侣站在栏杆前拥吻,她破口大骂:“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在干什么呢?” “有人看的好吗,能不能收敛点。” 那对情侣打开手机手电筒,照过来,男的骂回:“关你什么事,管那么多,有病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病?”黎棠毫无征兆地哈哈大笑,笑声如同鬼魅夜嚎,阴森而恐怖,让人不寒而栗,把对面那对小情侣吓跑了。 他们下了楼,关闭了天台的门。 黎棠不依不饶,说:“回来,我还没说够呢。” “行啦,别喊啦。”谷雨站在椅子上,望着夜空,今晚只有少许的几颗星星,一闪一闪地出现,西边那颗常常亮起的星星,今晚也没看到。 黎棠走到他的面前,靠近他的脸,盯着他看,酒精让她变得很亢奋,一张嘴,一股淡淡的小麦芽味道:“你会跳舞吗?” “不会。” “那我教你?”黎棠拉着谷雨的手,用力把他扯过来。 她站得不稳,走两步就要摔倒,可还是倔强地要跟谷雨跳一支舞。 黎棠放下酒瓶,又把谷雨手中的酒瓶放在地上,仰着头望着谷雨,把他的左手搭着自己的腰上,又牵着他的右手,两人沿着空地旋转。 她哼着音乐,身体时而倾倒,时而立正;脸上一会开心,一会冷静。她的脸红彤彤一片,转了一圈之后,整个人倒在谷雨的怀里。 谷雨意识到,眼前的女人再一次醉倒了。 他感到很无奈,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抱起,送到客卧。 黎棠躺在床上,嘴里不停说着胡话,没有一个字听得清。 谷雨给她盖上被子,关上房门,走到天台收拾东西,又回到一楼泡澡。折腾了一天,他的小腿很酸痛,只有浸泡在热水里,才稍微觉得舒服了些。 洗手盆上点燃的香薰,烛光忽明忽暗,散发出的薰衣草味沁人心脾,谷雨的疲劳在这一刻才得到缓解。 身子稍微往下一溜,整个人泡在热水里,只露出口鼻。 一边泡澡,一边冥想。 走路拖沓的声响越来越靠近,黎棠推开了卫生间的门,谷雨吓得立马坐起来,伸手把防水帘拉上。浴缸里的水不停溢出来,水面久久不能停止晃动。 黎棠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谷雨隔着防水帘听着声音,捂着额头,无奈感到头疼。 “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 黎棠上完厕所,按下马桶的冲水键,洗了个手,醉醺醺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傻笑,转身走到防水帘前,扯开防水帘。 谷雨来不及拉住防水帘,就看到黎棠跪在浴缸外,双手捧着他的脸,一句话也不说。 布满血丝的双眼,脸红得像过敏了一样,仔细一看,好像妖怪。谷雨很头疼,他非常肯定自己在海边捡到的是海妖。 他将她推开,但是力气还不及她。他眉头微蹙,轻声求饶。 黎棠冲着他傻笑两声,就起身离开了。正当谷雨以为危机解除时,门外传来一声“砰”,黎棠一声惨叫之后,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后悔了,后悔了。 谷雨大声叹了口气,挠挠头,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这个女人就是个疯子,是个祸害,他不该放她进来的。 那一刻,他感到无比的疲惫,内心的平静被激起涟漪,让他很不舒服。 他起身,擦干身子,穿上睡衣,把卫生间收拾干净之后才走出去。 黎棠倒在地板上呼呼大睡,谷雨原本想着就让她继续躺在这里好了,转念一想,晚上温度太低,还是将她抱回房间。 谷雨带了点怨气,将她扔到床上,她惨叫了一声“啊”。 他疯狂地摇头,嘴里念着:“疯女人,疯女人。” 一整晚,他的眉头就没有抚平过,不停叹着气。 谷雨弯着腰准备为她盖上被子,她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放开,我还要工作。”谷雨不停叹息,苦口婆心地劝说:“乖啦,放开。” 黎棠醉得不省人事,迷离缥缈的眼睛时而睁开,时而紧闭,嘴角有些微微上扬,隐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 她的裙子翻得四仰八叉,露出黑色蕾丝边的内裤。对方就这样毫无掩饰地映入谷雨的眼底,但是他的内心没有半点波澜,脸上只有无尽的苦楚。 此刻,他算是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不仅胡搅蛮缠,还很不讲理,真被她摊上了。 第12章 我对你没兴趣 天刚亮,黎棠听着屋外的鸡鸣声醒来。 刚睁开眼,就看到谷雨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的头发乱糟糟地散落在枕头上,还没完全干透,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扇子,微微颤抖着。 她搂着谷雨,指尖触摸到他的后背一片湿润,她的双手往上摸索着,他的整件睡衣都湿透了。 谷雨紧皱着眉毛,黎棠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心跳在加速。她昨天也见过谷雨在睡梦中这样过,她想谷雨一定又是做噩梦了。 可是转眼间又觉得不对,她看了看自己的穿着,猛地推开谷雨。 谷雨被惊醒,一阵头晕目眩随之而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黎棠指着他问:“你在干什么?” 谷雨松了一口气,平躺在床上,用手臂遮挡住眼睛。 “你为什么在这里?” 面对黎棠一顿指责,谷雨没有回答他,而是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跳频率。等调整好状态后,他才坐起身来,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你还好意思说,昨晚你闹了一晚上,拉着我不让走。” 谷雨伸出他的左手手腕,一圈红色的印记久久没消散。 “我们什么都没做,你放心,我对你没兴趣。” 黎棠站在衣柜前,表情呆呆的,思绪凌乱,嘴巴张了又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谷雨感到无比沮丧,他又梦见那个长发女人了,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让人窒息。他下了床,看着自己躺的位置,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 他走出房间,脱下上衣,黎棠望着他的后背呆住了。 一条条凌乱的疤痕布满整个背部,她跟在他的身后,脸色变得煞白。 谷雨走进卫生间,简单冲了个热水澡,又将头发吹得干透才出来。黎棠坐在沙发上想跟他说点什么,但是谷雨并不想理她,一晚上枕着湿发睡觉,弄得头疼。 此刻,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让他心情如此糟糕的原因:是梦里的长发女人,也是眼前的长发女人。 太阳还没完全有温度,院子外也还格外阴凉。小鸟叫得很是热闹,飞来飞去。谷雨走到咖啡机前,冲了一杯咖啡,转身走进小房间,继续昨晚没做的工作。 黎棠完全想不起昨晚喝醉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记忆只停留在烟花最后的光亮里,之后的事情她就不记得了。 想得头疼,看着自己一身脏兮兮的,谷雨那句“我对你没兴趣”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久久无法散去。 她走进卫生间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又按了洗衣机洗衣服。 直觉告诉她,她错怪谷雨了,打算做点家务弥补一下。 谷雨在小房间里工作了一上午,毫无动静,黎棠在门口踱步,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问一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的。 正当要敲门时,王思礼在大门外喊:“明哥,在不在?” 黎棠跑到院子外开门,见到王思礼像见到救兵,她急忙问:“他生气了,怎么办?” “明哥?” “嗯。”黎棠点点头。 “怎么会,认识明哥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他生气。他就是个机器人,没有什么大情绪的。”王思礼指着脚边的泡沫箱:“这是明哥要的帝王蟹。” 黎棠灵机一动,问他:“他很爱吃这玩意儿?” “嗯。”王思礼双手插在兜里,点头,说:“明哥每次来,都会要一只。” “多少钱,我来付。” “你确定?”王思礼打量着黎棠,她今天穿了一套宽松的灰色纯棉运动装,显得她很像个小孩子。 “当然确定啊,又不是掏不起这个钱。” 黎棠摸摸口袋,她又忘记自己的手机丢了,拔腿跑到对面马路的垃圾桶,踮起脚尖往里看了一眼。里边的垃圾早已被清除,一股恶臭扑鼻而来,让她放弃了其他疯狂的想法。 她想了想,还是算了。 “刷卡,我有银行卡,多少钱,我晚点给你转过去。” 王思礼漫不经心地说:“2万。” “多少?” 黎棠瞠目结舌,指着泡沫箱子,说:“这玩意儿2万?” 她蹲下去打开盖子,一只头胸甲呈长椭圆形,背部黑褐色带点白色斑点的帝王蟹被埋在一箱冰块里,它两边的爪子伸展开来目测能达到1米。 “他吃这玩意儿干什么?” “好吃啊。” “2万块能不好吃吗?” 黎棠蹲在帝王蟹面前,她很想哭,可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明哥。” 黎棠闻声往后一看,谷雨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走过来。 王思礼指着地上箱子里的帝王蟹,说:“你看一下。” 谷雨蹲在地上,他的目光紧紧盯着被埋在冰块中的帝王蟹看,余光瞥见黎棠正注视着自己,他抬手轻轻地将她推倒。 黎棠整个人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谷雨起身,把信封给王思礼:“点点看。” 王思礼将信封放进口袋里:“不用数。” “帮我把小昭叫过来,中午一块吃饭。” 王思礼挠挠头,低耸着肩膀,吞吞吐吐道:“她……来不了。她……今天中午要相亲。” 谷雨抬着下巴,一脸肃穆,眼神中交汇着深深的疑虑,转瞬间又像一面破碎的镜子,那失望的眼神像一座大山,压得王思礼不敢正视他。 随后,谷雨猛然若失道:“那你也没得吃。” 他搬起地上的泡沫箱,头也不回走进屋内。 王思礼抿抿嘴,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的黎棠,把她扶起来。 黎棠看着他眼神黯淡无光,面部肌肉紧绷,显然在极力控制内心深处的沮丧,她问道:“小昭相亲不好吗,怎么一个两个丧着个脸?” 王思礼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转身骑着他那辆粉红色的摩托车离开了。 黎棠关上门,走进屋内。 谷雨正站在厨台前,拿着一把刀分解那只庞大的生物,制造出的声响让黎棠感到害怕。 一眨眼的功夫,谷雨就将一只10斤重的帝王蟹拆解,接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口大蒸锅,将帝王蟹放进锅中,往里加入料酒和切好的姜片。 盖上锅盖,定了20分钟的时间。接着他又利索地将台面擦洗干净。 黎棠怯怯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把刀放回原处,才敢走过去。生怕谷雨还在气头上,会对她动刀子。 “对不起。” 她歪着脑袋看着他,他的侧脸线条接近完美,看得她心里犯了迷糊:“昨晚我喝多了,脑子又不太好。” 黎棠又说:“我记不起来了。” 谷雨一言不发,收拾完灶台,将剩下的一点葱姜蒜放进冰箱。冰箱门一开,一阵寒气涌出,打在脸上,皮肤霎时间变得紧致许多。 黎棠靠在冰箱门上,轻言软语:“对不起嘛,我以后不喝酒就是了。” 谷雨关上冰箱门,低头看着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发缝,中间还有一根白头发,闪着银光。 他凑近她,说:“你再乱来,我就把你丢到海里去。” 他的眼珠子是浅褐色的,眼眸里的她是如此的娇小。黎棠的脸肉眼可见地泛红,一团粉红色的晕在脸颊上无法克制。 心跳加速,呼吸变得紊乱。 “对……不起。” 她别过脸,不敢再跟他对视。 谷雨轻叹一声,走到咖啡机前,碎发遮挡住脸庞,他肆意地低头浅笑。 黎棠落荒而逃,跑到卫生间洗脸。 等她做好心理准备走出来,屋内除了蒸锅传出的动静,没有其他声音。往外望去,谷雨坐在草坪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本书,认真地看着。 黎棠无聊地走到院子,不忍心打扰谷雨,就打开大门,走到屋外。 岛民自发骑着车,车上飘扬着三角旗帜,车头绑着扩音器,播放着:“今晚7点,海滨栈道有篝火晚会,欢迎岛民,以及全国各地千里迢迢前来游玩的旅客们参加。” 不远处的大海,一艘大游轮正鸣着喇叭,一艘小船跟在它的屁股后边,船帆迎着风,鼓鼓地挺着。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黎棠伸了个懒腰,路上的行人很多,她大大方方地朝着她们打招呼,仿佛她在这里生活了许久。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她的面前飞来飞去,落在她的肩膀上,她怔怔地看着。 不一会儿,蝴蝶飞走了,落在围墙边的杂草丛中。 她蹲在一旁,看着从杂草中冒出的一点红色,说了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地,应该种点花才对。” 黎棠起身,比划着:“这里种点卡罗拉,这里来点朱丽叶塔,再来点虞美人,来点墨菊……” 然后,她走到大门口,指着两边的土地说:“守大门口的必须是海棠啦。” 她双手叉腰,如君临天下规划着土地,最后将目光定在木匾上:“这房子要是我的,我就将名字改成‘海棠屋’。” 一场有预谋的“鸠居鹊巢”就此而生。 阳光照射在她的后背上,活力满满,不快乐和痛苦,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黎棠走进屋,将门掩上,只见屋里传来电磁炉倒计时的滴滴声响。 谷雨闻声快步走到厨房,走到蒸锅前,飘来阵阵香味。他打开锅盖一看,满意地把锅端到餐桌上。 黎棠拿起草坪上的书和咖啡杯,朝他走过去。 过了一会儿,黎棠忍不住开口:“喂,你真的不打算理我吗?” 谷雨站在厨台前,切着沙姜和葱,接着装进两个小碟子里,再倒上一点酱油和芝麻油。他又从柜子里拿出工具,坐在餐桌前,有条不紊地把蟹壳处理好,把肉剔出来,放在面前的餐盘中。 黎棠坐在谷雨旁边的餐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喋喋不休:“我昨晚是做了什么让你很生气的事情吗?为什么不理我?” 谷雨面无表情,拿起一只螃蟹腿,塞进她的嘴里,淡淡地说:“你话太多了,不累吗?” 滚烫的螃蟹腿让黎棠猝不及防,立马用手拿出来扔在餐桌上,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你想谋杀啊?” 谷雨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没有说话,继续埋头处理螃蟹。 黎棠擦擦嘴角的口水,盘腿坐在椅子上。谷雨给她递来一盘蟹肉,她受宠若惊地看着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拿着筷子夹起一块蟹肉放进嘴里,眼前一亮:“2万块就是不一样。” 黎棠大口地吃着肉,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身旁这个男人。 她开口:“所以你不会把我丢海里了,对吧?” 谷雨剪开一只螃蟹腿,掰开蟹壳,把肉取出来,轻轻蘸了点酱,迅速塞在黎棠的嘴里,看着她说:“食不言寝不语,吃东西的时候把嘴闭上。” 黎棠顿了一下,不敢再说话,慢慢嚼着蟹肉。 两人并排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蟹肉,唯一的声响只有剪刀剪开蟹壳时发出的咔咔声。 院子里飞进来一只百灵鸟,站在草坪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海风透过玻璃门,吹进屋内来,阳光越来越烈。 屋外不时传来导游戴着“小蜜蜂”说话的电流声,沙沙响:“来来来,后面的跟上,不要掉队了。” 黎棠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刘海下一双深邃的眼睛眨啊眨。她愣了一会,不自觉地流露:“这么好的男人不结婚有点可惜了。” 谷雨没有说话,左脚放在黎棠坐着的椅子腿上,用力一蹬,黎棠离他几丈远。 黎棠将凳子挪回来,乖乖闭上嘴巴。 饭后,黎棠主动收拾起卫生来,她朝着坐在沙发上喝咖啡的谷雨说:“篝火晚会,你去不去?” 电视里正播放着往年的篝火晚会录像,黎棠又说:“小昭要相亲,今天应该没空跟我们出来玩了,你去不去啊?” 许久,黎棠才听到谷雨的回答:“随便。” 谷雨喝完咖啡,又走到咖啡机前倒了一杯,他说:“我去工作一会儿,别打扰我。” “那晚上到了,我叫你。”黎棠满手的洗洁精泡泡,额前的鲶鱼须遮挡住眼睛,用手一拨,发尾粘上白色的泡沫,几秒钟的时间又消散了。 “嗯。”谷雨端着咖啡,走进小房间。 第13章 皱皮猴子 下午5点钟一到,黎棠看着屋外渐渐降落的夕阳,从沙发上跳起来。 冲进卫生间洗漱,之后又将行李箱里的衣服倒在床上,一件一件地对比着,花了十几分钟才挑选出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换上。 看着时间一点一滴变动,她争分夺秒,化了个精致的妆容。 整理好仪容仪表后,又换上一双红色的高跟鞋。 黎棠站在小房间门口,侧着身子,耳朵靠在门前,听着里面的动静。 什么也没有听见。 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谷雨打开了门。 一惊吓,黎棠倒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稳定又规律的心跳声,她抬头看着谷雨,像做小偷被抓包似的,尴尬一笑,说:“走吧,出发。” 她夺过谷雨手中的咖啡杯,放在餐桌上,挽起他的手臂,急匆匆走出门外。 海滨栈道上挤满了人,游客穿着各色各样的漂亮服装,大家的目的地只有一个——篝火晚会。 由于今年旅客太多,篝火一堆又一堆,沿着整个海滨栈道的沙滩分布着。岸边站满了警员维护秩序,岛民穿着民族服饰站在篝火堆前,领着游客们跳舞。 篝火熊熊燃烧着,火光映照在大家的脸上,笑声遍布整条海岸线。 黎棠兴冲冲地拉着谷雨走进最近的一个队伍里。 大家搭着肩,围成一个圈,载歌载舞。谷雨看着黎棠艰难地踩着高跟鞋在沙滩上舞蹈,在她的耳边低语:“你要不要把鞋脱掉?” 这时,黎棠才意识到脚上的高跟鞋踩在细软的沙子上很难行走。她跳出队伍,将鞋子脱掉。再往前一看,谷雨已经离他很远了,她站在原地等待。 看着圈子不断扩大,大家的情绪高涨,哼着歌,每个人笑盈满面。突然间,黎棠看到队伍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招手大喊:“小昭。” 她兴奋地往林昭的方向跑去,不料被地上一根柴火绊倒,摔在沙堆上。 林昭朝她挥手,她今天依旧穿着民服,化了淡淡的妆。身后是一个长得白净又消瘦的男子,他们之间的暧昧情绪尽收眼底,她立即意识到那就是林昭的相亲对象。 黎棠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呆呆地望着林昭。 谷雨伸手将她拉进队伍里。 黎棠大声说:“我看到小昭了。” 谷雨没有回应,在昏暗的火光里寻找林昭的身影。 黎棠指着林昭的方向,说:“她身后那个人应该是她的相亲对象。” 跳了一圈又一圈,许多人的体力开始跟不上,慢慢离开了队伍,站在旁边休息、观望。圈圈一会变大,一会变小。 黎棠也不例外,她气喘吁吁地把谷雨拉出来队伍,站在一旁看着。 岛民手中的乐器仍然不停演奏着,他站在篝火前,领着舞。 黎棠的情绪很激动,不停呼叫着:“哇,好开心啊。”她笑得前翻后仰,一不小心被吹来的海风呛到,咳嗽了几声。 她捂着胸口,深呼吸着,平复内心的激动。 谷雨看到林昭挽着一个男人朝这边走来,他定定地望着两人。 林昭扭捏着搓着双手,眼神闪烁,嘴角微微抿着,在昏暗的火光下依旧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羞涩之情显露无遗。 “这是许童茂。”林昭介绍着身旁的男人,又指着谷雨和黎棠说:“这是明哥,黎棠。” “你们好。”许童茂穿着黑色的西装,宽松的服装并不合身,显得他的身子更加单薄,他只比林昭高了一些,笑起来,眼角满是炸开的鱼尾纹。 许童茂礼貌性地和谷雨、黎棠握手。随后,他从西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谷雨,谷雨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某信贷公司业务职员。 许童茂指着上面的联系电话,笑着说:“如果做生意,或者生活中有什么需要,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的。” 黎棠凑近看了一眼,把名片拿过来凑到眼前端详。谷雨的嘴角牵扯起脸上有些僵硬的肌肉:“不好意思,出门没带名片。” 黎棠接着谷雨的话音说:“我也没带。” “没有关系。” 谷雨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笑起来满脸褶子,好像一只猴子的男人,他问:“你是哪里人?” 从不管闲事的谷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此时此刻,他很想把这个男人的所有情况都了解清楚。 许童茂的左手被林昭挽着,右手插在裤兜里,他信心满满地仰着脑袋,看着谷雨说:“博城。” 谷雨知道博城这个地方,是国内唯一拥有来东来岛渡口的城市,他在那里周转过多次,却从来没有在那个城市待过。 “我知道,我知道。”黎棠把名片塞进谷雨的T恤口袋里,说:“博城有一个植物园,很出名,我经常去那边出差工作,很多客户都指明要去植物园拍照。” “对,那个植物园占地面积很大,看来黎小姐对博城很熟悉。” “没有,我也就去过几次而已。” 谷雨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问许童茂:“今晚有没有空,一起去喝一杯?” 许童茂看着林昭,浅笑着回应谷雨:“今晚不太行,难得来一趟东来岛,我想陪陪小昭。” 一阵海风吹来,篝火堆的火焰蹭地一下往上摇摆,惹得游客们大声尖叫。刺耳的声音和音量的海风让谷雨很不舒服,他试探着许童茂:“第一次来东来岛吗?” “也不是,算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上岛是因为……一些工作问题。”许童茂抽出右手,轻轻地放在林昭的手上,他缓缓开口:“这一次是为了人生大事。” 谷雨看着他出了神,又不太确定自己的想法。 林昭低着头,看着地上,这时才看到黎棠赤着脚,她问黎棠:“你怎么没有穿鞋子。” 黎棠才记起她的鞋子来,冲进人群里寻找。 谷雨的脸霎时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紧紧盯着许童茂的眼睛,说:“好好对小昭,这么好的女孩子,不可以辜负她。” “那是自然的,小昭这么好。”许童茂望着林昭,声情并茂:“我肯定会好好对待她,亏妻者百财不入,我一定会当一个好男人,给小昭一个幸福的家庭。” 林昭高兴得像个小孩,双眼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唇角的笑意掩藏不住内心的欢喜。在一盏盏烟花的绽放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即将来临的幸福变得色彩斑斓。 黎棠拿着她的红色高跟鞋小跑过来,大口喘着粗气,朝着林昭大喊:“小昭,我们去喝一杯吧,今天我好开心啊。” 黎棠慢慢走过来,把鞋子递给谷雨,又说:“以后你们结婚了,大把时间相处腻歪。我难得来一趟东来岛,认识你,我很开心,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林昭刚要开口,就被许童茂抢先一步拒绝了,随后他说:“小昭,我们该回去了,等下你妈妈要找我们了,我们今天出来太久了。” 许童茂又在林昭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之后就听见林昭说:“好。” 无论黎棠怎么软磨硬泡,都没法把林昭劝说下来,她闹着小情绪说:“小昭变了,有了男人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等我们结了婚,如果你还到博城出差,一定要来找我们,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的。”许童茂的笑容在烟花下显得格外刺眼,让人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等这几天忙完,我再……”林昭话还没说完,就被许童茂搭着肩膀推走了。 黎棠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嘴里不停地骂着:“皱皮猴子,那么猴急干什么?小昭又不会跑。” 她越骂越来气,一脚踢翻脚下的沙堆。 黎棠环抱双臂,嘟着嘴,忽然脑子里闪过什么,她仔细思索着:“这个男人……”她欲言又止,内心充满了疑虑和不安,似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直觉。 “嗯?”谷雨看着她眉头微蹙,抿了抿嘴唇,仿佛在担心什么不幸的事情。 黎棠指着许童茂离去的背影:“小时候,我爷爷跟我讲过,这种面相的男人不太好。” 她摇摇头,眉眼紧皱。 谷雨望着许童茂的背影,又听到黎棠说:“眉弓骨太突出,脾气倔,容易暴脾气。” 她捏着下巴思考着,自言自语:“眉眼还炸花,内心伪善,会很花心。” 谷雨轻轻推了一下她的头,说:“别迷信了。” 黎棠摇摇头,唇角微微向下弯,她直言不讳:“反正我不喜欢这个男的。” “又不是你要嫁。” “小昭嫁也不行。”黎棠提起裙子,想要上去拦住林昭。 谁知刚要起跑,就被谷雨扯住手臂,他一脸无奈,说:“你过去凑什么热闹,这不是你我该管的。” 黎棠的手臂能明显地感知到谷雨的力气,再稍微用力一点,她的骨头会被捏碎。谷雨轻轻叹气,放开了她手,看着她的脚,说:“走吧,肚子饿了,请你喝酒。” 一听到“酒”字,黎棠的双眼放光,开心地挽起谷雨的胳膊,碎碎念:“我今晚可以喝吗?我保证不多喝,保证不会喝到吐。” 走到水泥地面上,谷雨将高跟鞋放在地上,黎棠一手扶着谷雨的胳膊,另一只手拍拍脚底板的沙子。 她的心情看起来好极了,笑容从听到“酒”字就没有停下来过。 第14章 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游客们都在海滨栈道上参加篝火晚会,餐馆和酒馆的食客寥寥无几。 两人走进一家西餐厅,坐在靠窗户的一张桌子上。 服务员拿着纸笔站在他们的中间,眼神不停地望着窗外绽放的烟花,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当她察觉到自己有点失礼时,紧紧抿着嘴唇,低着头看着手上空白的纸张。 黎棠翻着菜单,看了一眼服务员,她说:“今晚的烟花很漂亮,还有篝火晚会,大家都玩得很开心,你怎么不去参加?” 服务员手上的笔在纸张的右上角划着圈圈,她看着黎棠说:“要上班,没办法,刚好排到我值班。” “好可惜呀,你要不现在多看几眼烟花,我点慢一点。”黎棠的笑容好像喝醉了一样,脸上的红晕似乎是刚刚在篝火旁烘烤太久导致的。 服务员摆摆手,连忙说:“不用、不用。” 她以为黎棠是在责怪她,心虚地道歉。 谷雨打断了黎棠,跟服务员说:“我要一个A套餐,给这位小姐来一个B套餐,再加一瓶柏图斯。” “可我也想要A套餐。”黎棠拿着菜单,指着A套餐中的牛排:“感觉这个更好吃,要不一人一半?” “再单独加一份A套餐中的牛排。”谷雨合上厚厚的菜单本,他望着窗外一抹粉色闪过,转过头来对服务员说:“再加一个A套餐。” 谷雨说完,拿起手机,在键盘上迅速打了几行字,紧接着看到他按下“发送”。 服务员问:“两个A套餐,一个B套餐,再加一份A餐中的牛排,一瓶柏图斯,是吗?” 谷雨点头,说:“两个A餐一份三分熟,一份五分熟。B餐七分熟……” 还没等谷雨讲完,黎棠打断他:“B餐跟多出来的一份牛排都要全熟。” 服务员手中的笔停止在纸上书写,她说:“全熟的口感没有七分熟的口感好,您看看要不要尝试一下七分熟?” 黎棠摇头:“血淋淋的我不喜欢吃,我就要吃全熟的。” 谷雨说:“听她的,就全熟,先把酒上了。” “好的。甜品要餐前上还是餐后上?” 谷雨看着黎棠,她说:“餐后。” “好的,麻烦稍等,现在就通知后厨准备料理。” 黎棠满意地合上菜单本,把本子推到服务员的面前,她笑嘻嘻地看着谷雨:“谢谢老板请客。” 餐厅里播放着轻音乐,店里安静惬意的氛围和室外的热闹洋溢形成鲜明的对比。昏暗的灯光在每张餐桌的上端,餐桌正中央是一朵红色的玫瑰花。黎棠拿起那朵玫瑰花,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 是真花,她扯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谷雨看着她的动作,两人对视一眼。黎棠扯下一片花瓣递给他,谷雨没有搭理她,继续看着手机。 讯息传来,一声过去熟悉的铃声响起,黎棠放下玫瑰花,问他:“这是在哄女朋友还是在跟哪个美女聊天啊?” 那一声声按键的声音莫名让黎棠心烦意乱,谷雨抬头看了她一眼,仍旧不搭理她。黎棠起身,木凳子腿摩擦着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说:“我还是不打扰你们了。” 前任马彦的出轨,让黎棠时刻保持着精神紧绷。她从未想象过,朋友曾经多次在她面前伤心难过男友的出轨现象,终有一天复刻在她的身上。 她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情绪,一直将负面情绪憋在心里。 表面上的冷静和理智,却无时无刻不在每一段关系里疑神疑鬼。即使是好朋友之间,同样敏感这样的事情发生。 更害怕的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 她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因为受过伤,所以明白受伤的人内心有多痛苦。 一贯大大咧咧的黎棠,开始在任何一段关系里变得小心翼翼,这样明显的变化她自己都没有发觉。 复杂的情绪让她变得不自在。 黎棠路过谷雨,却被他抬手抓住了手腕。他单手按着键盘打着字,头也没抬,眼睛直盯着手机屏幕,温柔地说了一声:“坐下。” 黎棠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两行字浮现在眼前:大概还需要2个月的时间,没有办法加急处理…… 才发现是误会,黎棠有些尴尬,眼睛无处安放,只想找个地缝钻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搅在一起,呼吸也乱了节奏。 谷雨的手心肌肤细腻如丝,没有任何瑕疵,他顺着黎棠的手腕往下滑,牵着她的手,挪动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解释道:“王思礼会来。” 手机简讯还没输入完,谷雨的拇指放在数字7的按键上,手机屏幕的右上角显示“188/200”,一条信息随之又发送进来。 他转头看了黎棠一眼,放开了她的手,接着两根拇指飞快地在按键盘乱舞,按下发送,谷雨轻声细语,宛如秋风拂过田野:“一会帮我骂骂王思礼。” 黎棠坐在他的身旁,疑惑道:“啊?骂他干什么?” “骂就对了。” 服务员端着红酒过来,倒在醒酒器中,接着又端上一些餐前小菜。服务员的出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谷雨的专注力放在手机讯息上。 黎棠就像跟着大人出门吃高档餐厅的小孩子一样,大人在一旁忙工作,而自己只能埋头吃着小菜,等待主菜上来,期待最后的甜点。 玻璃窗上映着谷雨的侧脸,五光十色的烟花在大海上空绽放,黎棠看得面红心跳,她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即将沦陷在某片沼泽里。 她摇头晃脑,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谷雨发送完信息,松了一口气。把手机放进口袋里,拿起餐桌上的芝士拼盘里的一小块苹果吃了起来。他的肚子早就咕噜咕噜叫个不停,饿了好久。 篝火晚会的人太多,并不适合他这样喜爱安静的人参与。 黎棠嘴里塞满食物,她盯着谷雨看,问他:“为什么要骂王思礼?” 她含糊不清的话语,谷雨听不太清,侧着身子靠近她,问道:“你说什么?” 黎棠忽然面红耳赤,调整着呼吸,把食物咽下,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骂王思礼?” “没有为什么。” 谷雨端正了身子,拿起叉子叉起一块香肠,放进嘴里。他转头看着黎棠,她的唇边布满了炸面包碎屑。他轻轻扬起嘴角,勾勒出一个温柔的笑,伸手从桌子上抽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你26岁,怎么行为处事跟16岁的小孩子没差?” 最后,又补上一句:“身材也像个小孩。” 黎棠气急败坏,接过餐巾纸擦嘴,倒了一大杯酒在高脚杯里,大口喝下。 谷雨赶忙阻止,惊慌失措地抢下她手中的高脚杯。黎棠紧皱着眉头,双眼中闪烁着怒火,嘴唇紧闭,呼吸沉重。 谷雨刚要开口,王思礼拿着粉红色的头盔径直走过来,坐在他们的对面。 他望着一脸怒气的黎棠,问:“怎么啦,黎小姐?” 黎棠抬头,看着他们两个,咬牙切齿:“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王思礼默不作声,听着黎棠陆陆续续地骂道:“男人都是狗东西,一个鼻孔出气的玩意儿。” “谁惹你了?这么生气。”王思礼放下头盔,挠挠后脑勺,看着黎棠。 黎棠看着王思礼说:“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转头朝谷雨翻了一个白眼:“你也不是。” 王思礼看出了端倪,小声地笑着,没有说话。 服务员把主菜端上来,牛排冒着热气,香气扑鼻而来。又倒了三杯酒,分别放在他们面前。 谷雨将那份全熟的牛排放在自己面前,拿起刀叉三两下就把一整块牛排切成小块,切好后又把肉挪到黎棠的面前。 王思礼切着面前三分熟的牛排,会心一笑。 三人安静地吃着肉。 刀叉切割牛排的声响,酒杯碰撞的声音,夹杂着屋外烟花绽放的动静。 直到三人吃饱,才开始聊天。 黎棠靠在椅背上,红酒的酒性还没完全发,她还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性。她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打着饱嗝,看着餐桌上被扫空的美食,满足地笑了。 她抬头,问王思礼:“你今晚不用当辅警吗?” “不用,请假了。”王思礼拿着高酒杯晃动着杯中的红色汁液,说完又转头望向窗外还在绽放的烟花。 服务员端上来餐后甜点,一份冰激凌,一份马卡龙,一份焦糖布丁。 几分钟的时间,黎棠开始醉醺醺,她问:“我都想吃,可不可以都给我?” 谷雨和王思礼不约而同地把甜点推到她的面前。 黎棠专心吃着甜点,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发出傻笑,自言自语。 谷雨看着红酒将要喝完,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怎么想的?” 王思礼本想装作听不懂谷雨的言外之意,可抬眼撞见谷雨的眼神,心虚地望着窗外,谷雨接着说:“今晚看到小昭了。” “我也见到了。”王思礼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眼睛里闪着光芒,他故作镇定:“挺好的,那个人看起来比我强多了。” 王思礼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喝完,水晶杯碰到桌面的声音像指甲刮黑板的声音似的,让人脊背一凉。随后,他整理好情绪,说:“从小玩到大,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又不傻。” “像我这样的烂人,怎么有能力保证她幸福?” 黎棠把马卡龙塞在嘴里,还没咽下就昏睡过去,整个人倒在谷雨的身上。 王思礼的酒量比谷雨还要好,他今晚只不过喝了两杯,就借着酒精说情绪话,他的食指有规律地敲打着桌面:“明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窝囊的?” 谷雨毫不留情地说:“是。” 王思礼这么多年的伪装,在谷雨的面前不堪一击,似乎只要谷雨愿意,他就会一瞬间把王思礼看穿。虽然两人接触不多,可是王思礼深知,谷雨有这样的能力。 屋外再次响起烟花的声音,王思礼勉强一笑,自嘲地说:“我也觉得自己挺窝囊的。” “我不该介入你们的事情,只是想要你明白,小昭比你勇敢,她没有遗憾,但或许你会有。”谷雨的右手托着黎棠的脑袋,生怕她砸到餐桌上。 即使王思礼很花心,三天两头就换女朋友,还经常被女人甩。可是这几天,他的心思完全放在这个陪伴了他二十几年的女孩身上。 王思礼自己也知道,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了。 是多年来的犹豫不决,是挥之不去的胆怯。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可是,谷雨看到了。 他的小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毫不保留。 沉重又严肃的话题,两人匆匆结束。 一个说出了多年来不愿意再掩藏的心事,一个得到了一直在疑惑的答案。 王思礼把他的粉红色摩托车放在西餐厅门口,手里抓着粉红色的头盔,走向人群中,消失在人群里。 谷雨抱着黎棠,走向回家的道路。 街上行走的游客很多,人挤人,水泄不通。谷雨找了一条小路,昏暗的街道随着一声声烟花的巨响,变得光亮起来。 黎棠搂着谷雨的脖子,整张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谷雨掂量着黎棠的体重,90斤不到,抱起来特别轻松,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觉得累。 一路上,她不断地发出嗯哼声,又发出一些口齿不清的语言。在一声烟花声响过后,她轻声喊着:“谷雨。” “嗯?” “谷雨。” “嗯?” 她不停地喊着谷雨的名字,每喊一次,谷雨就回应她一次。 黎棠又说:“我是黎棠,黎明的黎,海棠的棠。” “我知道。” “我也知道。”黎棠深呼吸一口气,长叹一声,她微微睁眼,仰望着谷雨:“你会不会忘记我?” “不会。” 当然不会。 谷雨的人生中从始至终还未遇见过如此癫狂的女人。 黎棠的手臂搂着谷雨的脖子越来越紧,鼻子有些发酸。 两个人的影子在一声声烟花中闪现又消亡,黎棠喊着谷雨名字,直至睡着。 回到家,谷雨将她放在客卧的床上,为她盖上被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了她一会,转身走到楼下洗漱,之后又走进小房间继续工作。 第15章 感情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 谷雨一晚上进进出出小房间许多次,咖啡倒了一杯又一杯。这本书的修复难度让他很抓狂,又频频遭催赶进度,让他很头疼。 一整晚没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困倦。眼球布满红色的血丝,眼睛周围出现了深深的黑眼圈。他捧着一杯热咖啡,赤脚站在草坪上,打着哈欠,看着太阳初升,橘黄色的光亮照在肌肤上,草坪上的露珠被踩在脚底下,凉凉的。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转身走进屋内。 打开冰箱,依旧空空。 他走到卧室换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薄款棉T恤,一件灰色的薄棉裤。走到院子里,随脚套上那双黑色的人字拖,就出门去了。 谷雨走到菜市场,买了一些肉菜,又买了一点米。 路上,又买了一些豆浆油条,边走边吃。 回到家时,太阳光已经变热,屋外的海滨栈道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他将袋子都放在厨台上,把买来的肉和菜拿出来洗净。 又从角落拿出一个还没拆封的箱子,那是电饭锅。谷雨拆开包装,看了一会儿说明书,就把电饭锅拿出来。 洗了点米放进锅里,按下煮粥模式。 接着又拿出一小撮牛肉,放在案板上切成肉末,装进碗里等会熬粥用。 谷雨把手洗干净,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 他坐在沙发上看新闻,东来岛本地的电视台正播放着昨晚的篝火晚会,底下一行轮播新闻又在大力宣传今天晚上的长桌宴。 看了一会,谷雨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电影频道。 黎棠起床下楼,看到谷雨闭着眼睛,动作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她走到谷雨旁边,给他盖上毛毯。 谷雨忽地睁开眼睛。 “我还以为你在睡觉呢。”黎棠脸上的粉底卡在鼻子两侧,她经常不卸妆就倒头大睡,导致她的皮肤状态很差。 谷雨没有说话,掀开腿上掉落的毛毯,起身走向厨房。 黎棠闻到大米的香味,问他:“你在煮什么?” “粥。” 黎棠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蓬头垢面,她看着自己脸上的妆,懊悔地念叨着:“完蛋了、完蛋了,又要烂脸了。” 她先卸了妆,再快速地冲了个热水澡,换掉身上的红裙子。等整理得差不多了,才开始拿起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拍打在脸上。 正犹豫着要不要重新化个美美的妆时,听到厨房传来女人的声响:“明哥,不能再加急处理吗?那边催得紧。” “不能。” 谷雨把电话开了扩音,女人的声音通过电流,变得吱吱呀呀的。 黎棠趴在卫生间的门上,打探着外面的情况。 谷雨看着锅里的粥水冒泡,依次加进牛肉和青菜末,拿着铁勺轻轻搅拌。最后加入一些调料和姜丝,关掉电磁炉。 “明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确定。” 黎棠放下瓶瓶罐罐,她大步走到厨房来。 谷雨见到她,淡淡地说:“喝粥。” 黎棠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写着:汪良月。 女人的声音传来:“明哥,你在喝粥吗?我也好想喝粥,今天还没吃早餐。” “过来一起喝啊。”黎棠冲着电话大声说了一句。 电话那头的女人似乎有被黎棠的声音惊吓到,对方久久没有开口,谷雨打破了沉默,他说:“没有别的事就不要打扰我,这个事情我昨晚有跟对方说明了,其他工作也都推迟,不用再安排,你帮我推掉就行。” 还没等对方回应,谷雨就按下红色的按键。 谷雨拿出一个陶瓷碗,装了小半碗粥放在黎棠的面前。 黎棠拿起餐桌上的豆浆喝,她垂眉看着那碗粥,说:“谁呀,一大清早就聊工作,这么敬业的打工人真少见。” 她假装毫不在意,又竖着耳朵听谷雨讲话。 但谷雨没有理她,拿着碗给自己装了一碗粥,坐在餐桌前,用勺子轻轻搅拌,给粥散热。 黎棠拿起一根油条吃了起来,余光紧随谷雨,两人没有说话。 黎棠坐到谷雨的对面,伸手去捧那碗粥,不料太烫了,手指被烫得通红。谷雨埋头喝粥,仍旧没有搭理她。 她怒目圆睁,嘴角下拉,鼻孔发出“吭哧”的声音以示自己情绪不佳。看着呆若木鸡的谷雨,黎棠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生气,她没有资格生气。目前寄人篱下,吃人家的,喝人家的。 想着想着,她一跺脚,引起了谷雨的注意。 黎棠解释:“有蚊子。” 她指着那碗粥,说:“麻烦你帮我挪一下。” 谷雨把那碗粥推到她面前,黎棠说:“谢谢。” 两人面对面坐着喝粥,一句话也没有说。 余光中的谷雨,心事重重地看着面前碗里的粥。黎棠的脑海中浮现着和这几天和谷雨的相处,想了一会,摇头晃脑,低声说:“不行不行,忘掉,这样太自作多情了。” 一碗粥下肚,黎棠总算是缓解了感性的情绪,她抬头看着谷雨,问他:“晚上的长桌宴,你要去吗?” “看情况。” 她忽然想起昨晚,战战兢兢地问:“昨晚好像又喝多了,我没有乱来吧?” 谷雨喝完了一碗粥,起身把碗放在水龙头底下清洗。水珠溅在白色的T恤上,他用手背扫一扫:“不记得了。” 看着锅里还有半碗粥,他说:“把粥喝完。” 黎棠抬起下巴看了一眼锅里,说:“喝不完,吃不下了。” 谷雨不容置喙:“喝完。” 说完,他就走到沙发前,拿着遥控器,把电视音量调大。 黎棠坐在餐桌前,慢吞吞地喝着粥,很久才将粥喝完。等她把餐具洗干净后,走到客厅,看到谷雨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拿起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小。 “我没睡着。” 谷雨翻了个身,扯着毛毯裹住自己的肩膀。 黎棠放下遥控器,问他:“你要不要到楼上睡会儿?” “不用,闭目养神就行,昨晚咖啡喝多了,睡不着的。” 黎棠坐在地毯上,桌子上还摆着王耀勇那包烟,她拿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她看着谷雨,问他:“需要安眠药吗?我有。” “不用。” “一整晚没睡?” “嗯。” 黎棠靠着沙发,盘腿而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烟雾从她苍白的两片嘴唇中呼出,她越来越无法捉摸自己的心情,看着电视里插播的广告,是东来岛的宣传片。 其中提到一座神山,名叫永南山,坐落在西南部。山顶上有一座神庙——青山寺,有求必应。黎棠拿起遥控器调大音量,仔细地听着神山的介绍。 “你去过吗?” 过了一会,才听到谷雨说:“嗯,去过。” “好玩吗?” “还行,比较偏,没什么人爬到山顶。”谷雨又翻身,睁开眼看了一眼电视,又看着脚边的黎棠,她的手指夹着一根抽了一半的香烟,烟雾在她的嘴里吐出,他忽然好奇这个女人的人生都经历了什么。 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看。 黎棠抽完一支烟,把烟蒂掐灭在杯子里,她说:“明天带我去。” 她转头看向谷雨,他正注视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或许是因为一整晚没有休息,看起来很疲惫。 黎棠的心跳霎时间紊乱,心里的小鹿不可抑制地乱撞。 谷雨说:“好。” 她别过头,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放进嘴里拿起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尝试了几回,拿起打火机一看,里面的丁烷已经见底。 黎棠失望地把烟放回烟盒里。 今天的她情绪反复无常,自己也不清楚想要什么。 为了逃避不好的情绪躲在没人找得到的角落里,没有繁杂的工作、没有忙碌的生活,这种散心式的旅游并不合适她,只会让她安静下来,去思考更多。 她突然想到林昭,问谷雨说:“为什么你们对小昭相亲不看好?” 谷雨没有回答,平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 黎棠说:“我没相亲过,虽然昨晚觉得那个男的面相不太好,但也说不准,万一这个男人对她很好呢?” “谁知道呢?”谷雨回答她。 黎棠抱着双腿,整个人缩成一团,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脚,说:“感情这东西,说不准。相爱的人,也会有人半路偷吃;也有人互相克制欲望,为了责任只对彼此好。” 她转头看向谷雨,说:“你不想结婚,是不想负责任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感情,不是我人生里的必须品,它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谷雨不小心睡着了,黎棠也就没再和他说话。自己走到院子外,躺在草坪上晒太阳。 屋外渐渐热闹起来,黎棠起身开门,走到外面看看。 一阵大风刮过,半掩的门被风关上了。上锁的声音让黎棠听得胆战心惊,她冲向大门,怎么推都推不开,双手正要敲门,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她不忍心把谷雨吵醒。 她深知失眠的痛苦,好不容易才能睡进去,是多么不容易。 想到这里,她决定走到海滩上。 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踩到水泥地上有些烫脚,她提着裤脚冲向沙滩。 初秋的海边温度还是有些微凉的,但也阻止不了有些游客耐寒,穿着泳衣泡在海水里游玩。海上的游乐项目,每天排满人,男女老少玩得不亦乐乎。 黎棠挽着裤腿,走向浪花里,冰凉的海水刺激着她的肌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顶的太阳散着光热,上下半身形成明显的对比,一会觉得冷,一会觉得热。 一个戴着帽子,全副防晒武装的中年妇女走到黎棠面前,她拿出一张被塑胶封过的海上游乐项目表给黎棠看:“要不要玩游艇?” 黎棠摆摆手,她的手上抓着一大串绿色的海带,另一只手抓着一把贝壳。 妇女盯着她手上的海带看:“哇,这串海带好大啊,凉拌很好吃的。” 黎棠看着手上那串犹如破抹布的东西,她以为是垃圾,正想着扔进垃圾桶。妇女看出了黎棠不识货,想要夺走海带,她说:“你不要的话给我。” 黎棠往后退了几步,笑着说:“我要的,这是我捡的。” 她逃离似的走回到晓春居门口。 第16章 我突然很想亲你 黎棠坐在台阶上,双手托腮,看着来来去去的游客,她很自然地跟他们打招呼。海带躺在脚边,水分越来越少,贝壳在她的手心里,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时不时往后看,也不知道时间。 太阳晒得她满脸通红,她拎起海带躲在门边,靠着大门。 忽然间,大门被打开,黎棠往后一倒,被谷雨扯住了领口。 两人四目相对,黎棠大声说道:“你吓到我了。” 谷雨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全身脏兮兮的,地上一滩像破抹布的海带夹杂着一些垃圾,贝壳撒满地。 他把黎棠拎起来,又弯腰捡起那串海带,看了几眼:“你捡的?” 黎棠指着不远处的沙滩,嘿嘿笑着说:“在那里捡的。” 谷雨拎着海带走进屋内,扔进水槽里。 黎棠走到餐桌前,看着做好的饭菜,开心得不行,手也没洗,拿起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好吃。” 她把手里的贝壳放在餐桌上,走到水龙头前洗手,宽松的袖子不停下坠,谷雨见状帮她挽起袖子,看着她满是淤泥的指甲缝。 黎棠三两下就把手洗好,关掉水龙头,甩了甩手就想去吃饭。 忽然间,谷雨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底下,打开水龙头,仔细地给她洗手。 直到洗干净才满意,抽出两张纸巾给她擦手。 黎棠怔怔地注视着他,她的心不可抑制地快速跳动起来。 “可以了,吃饭吧。” 谷雨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转身继续处理那串海带。 黎棠坐在餐桌上,捧着碗吃饭。扒饭的速度越来越慢,望着谷雨慢条斯理地处理着海带。 她问:“你经常做饭吗?” 谷雨端着一大盘凉拌海带放在餐桌上,看着餐桌上的四道菜——蒜蓉菜心、爆炒三眼蟹、芹菜牛肉,凉拌海带,满意地说:“偶尔会做饭。” 他坐在黎棠的对面,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凉拌海带,试了一下咸淡:“刚好。” 黎棠跟着夹了一口海带吃,点点头:“好吃。” 她看着他吃饭的模样,看得走了神,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口无遮拦:“我突然很想亲你。” 谷雨刚夹起一片牛肉,抬眼和黎棠对视了一会儿,牛肉夹带的汤汁一滴一滴地掉落在餐盘中。 黎棠一怔,随后微微低下头,低声说:“没什么。” 她越想越觉得丢人现眼,脸越埋越深,就差糊在饭碗里了。 谷雨看着黎棠通红的耳朵,嘴角勾出一抹一闪即逝的笑容。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黎棠吃完碗里的米饭,吃得干干净净,她突然自言自语:“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就是……” 她支支吾吾,寻找着借口:“就是你做饭太好吃了,好吃到很想亲你一口,这是一种夸张用词而已。” 而已。 谷雨拿起她的碗,再给她添了一碗饭,放在她的面前:“好吃就多吃一点。” 黎棠咬着筷子,看着面前的男人,说她俩同龄,她也会信的。一时之间分不清,是黎棠皮肤太差导致看起来显老,还是谷雨显得年轻。 谷雨吃完饭,起身把碗筷放在洗碗池中,对黎棠说:“我去工作,别打扰我。”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黎棠陷进沉思,那顿饭她一个人吃了好久。 吃完饭,黎棠又慢吞吞地洗碗、打扫卫生。 她在等待夜幕降临,等待这个期待了好几天的长桌宴。 忙完了家务,没事可干的黎棠跑到院子里晒太阳,一会情绪阴沉、一会活泼好动,一会躺在草坪上打滚,一会舞起太极。 常年依靠电子设备的生活,蓦然间回归到最原始的日子,竟觉得一天24小时原来可以很长很长。倒也觉得挺好的,黎棠心心念念的退休生活,或许就是这样的吧。 门外响起敲门声,黎棠朝室内望了一眼,匆匆跑去开门。 林昭站在门外,她的手上拎着一箱喜糖。 红色的“囍”字印在箱子上格外耀眼,底部是金色的镀金设计。 林昭盘起了头发,别着粉红色的发夹。也不再穿着她那件宽松肥大的裤子,现在穿着的是一件粉红色的碎花长裙。 她一定很喜欢粉红色,从那天看到她摩挲那件劣质面料的粉红色纱裙开始,黎棠就在心里给林昭的第一印象画上句号。 黎棠非常肯定她的直觉,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小昭,你这是?” “我要结婚了。”林昭害羞地低下了头,她的脚上不再穿着那双黑色的水鞋,而是穿着精致的玛丽鞋。 黎棠欢呼着为她贺喜,当看到台阶下坐在汽车上等待的许童茂,转瞬间又变得惊讶起来:“怎么那么迅速?不是才刚认识没几天吗?” 林昭的脸霎时间变得通红,她搓着双手,难为情地说:“我跟他……”她支吾其词,欲言又止。 “你跟他怎么了?” 随后,她凑近黎棠的耳边,低语了一句。 黎棠的眼睛如铜铃般瞪大,嘴张成了一个小圆圈,满脸惊讶。 林昭轻声地说:“所以就决定结婚了。” “就因为这个原因?会不会太草率了?”黎棠拉着她的手,压低着声音,生怕这话被许童茂听见:“现在大家都很开放的……” 林昭摇摇头,她的嘴角挂起一个甜美的笑容,满脸幸福洋溢:“我觉得他人挺好的,虽然我没谈过恋爱,但是他让我觉得很好。” 黎棠决定不再讲下去,她主动拥抱了林昭,在她耳边说:“祝福你,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谢谢你。” “好了没?”许童茂摇下车窗,往这边看来,催促着林昭。 林昭把手里的一箱喜糖转交给黎棠,她说:“麻烦你帮我跟明哥讲一声,我很高兴认识他。” 黎棠点点头,目送着林昭坐上许童茂的汽车远去。 沉甸甸的一箱喜糖,拿在手里不知为何不是滋味。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什么缘由来。 谷雨还关在小房间里工作,没有一点动静。 闲着无聊,黎棠将喜糖箱子拆开,看着里面摆满各种各样的喜糖喜饼,她抱着整个箱子,窝在沙发上,打开电视,调到电影频道。 一边看电影,一边吃喜饼。 电影看得太入迷,喜饼又正合她的口味,一不小心就吃掉了一大半喜糖。 太阳已经落下,只剩下西边的海平面上一丝橙红色的光亮。屋内仍旧安安静静,渐渐变得漆黑,只有电视里传出的光,照映着室内。 电视机右上角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跳动,黎棠时不时朝着小房间的方向看去,依然没有动静。 黎棠只好静静地等待着。 刚打开一块喜饼,谷雨从小房间走了出来,他的齐肩发没有扎起来,乱糟糟地散着。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他的胡子半天不到的时间迅速地从柔软的肌肤中冒出来。 谷雨打开室内的灯,屋内霎时变得亮堂。 他看着院子外烟花四起,传来载歌载舞的声响,又看了看沙发上的黎棠,最后的目光被定在那箱喜糖上。 他猜到了。 黎棠说:“下午,小昭来给你送喜糖,她说要结婚了,跟那个许什么的,就那个皱皮猴子。” 谷雨走到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喝。 黎棠望向他:“我们还去吃长桌宴吗?” 谷雨一口气喝完一整杯水,放下杯子,说:“走吧。” 黎棠跳着跑过来挽着谷雨的手臂,手上的喜饼还没吃完,顺手放在餐桌上,拉着他就往门外赶。 整条沙滩上摆满了长桌,桌子排成长列,桌子上铺着芭蕉叶,芭蕉叶上盛着各种各样原汁原味的特色美食。游客挤在一起喝酒唱歌,当地的岛民带着大家活跃气氛。 周围堆砌着篝火,部分游客围着篝火跳舞,陆陆续续凑过来的游客,加入互动中。 席间歌声缭绕,有游客拿着吉他弹唱,也有当地岛民拿着古乐器演奏渔民之歌。 黎棠拉着谷雨坐在人群中,她看着没吃过的菜式,挨个尝了一遍。接着又拿起面前的白色酒水,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桂花浓香扑鼻而来,浅尝一口,是桂花米酒。 清香又尝不出酒味的米酒,就像饮料一样,越喝越想喝,完全停不下来。 低度数的酒精可以很好地调动人的情绪,微醺状态下是最兴奋的。 黎棠拿着酒碗到处与人干杯,又加入到跳舞的人群中。谷雨的目光紧随着她走,坐在桌子前,简单地吃了一点美食,一个人喝闷酒。 睡眠不足,和高强度的工作,使他很疲倦。 周围不乏有漂亮的女游客过来搭讪,他一口回绝。今天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进行社交活动,此时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休息。 他眺望着正在人群中扭动身姿,脸上笑容不断的黎棠。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将会是认识黎棠的第6天,也是和同一个醉酒女人一起度过的第6个夜晚。 想到这,谷雨低头浅笑一声。 他静静地望着她。 待到她精疲力尽,不再舞动时,才走到谷雨的身边。 黎棠挨着他坐,搭着他的肩膀:“你怎么不去跳舞?” 她的脸红彤彤的,可能是酒精,也可能是因为运动。 黎棠的下巴垫着手掌,靠在谷雨的肩膀上,抬眼看着他的眼睛,乐呵呵地傻笑着,她说:“我好开心呀。” 她的双眼显得朦胧而迷离,谷雨断定黎棠又喝醉了。才喝了两杯桂花米酒,谷雨轻笑一声,他很好奇黎棠是不是一杯倒的酒量。 每天晚上都要和眼前这个爱酗酒的疯女人在一起,谷雨忽然也想自卖自夸地给自己颁一个好人奖。 换做他人,或许黎棠早就小命不保。 谷雨忍不住笑了,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奇特。正因他这一笑,黎棠看着犯了迷糊,那是一种让她难以抗拒的诱惑。 黎棠双手撑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低下头,双唇压在他的嘴角上,捧着他的脸,指尖触碰到胡渣犹如触电般。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心中的小鹿乱撞,扑通扑通地乱跳着。 周围一切都安静下来,恍如时间静止一般。 突如其来的亲吻像暴风雨般让谷雨措手不及,他将她推开,看着她痴笑的模样,站也站不稳。 谷雨捂着脑袋:“又喝醉了。” 他轻声叹气,双手扶着摇摇晃晃的黎棠,她的嘴里呢喃着,听不清说了什么。谷雨将她背起,逆着人流,走回家去。 回到家,谷雨把黎棠背到客卧的房间,为她盖上被子。 接着快速冲进卫生间洗漱。 等清洗好后,他打开小房间的门,打开灯,站在门口望着桌子上铺开的水油纸,泛黄的纸张整齐铺在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干燥后显现出来。 看了一会儿,把门关上,接着把屋内的灯全部关掉。 这一夜,是谷雨最早休息的一天,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躲进被窝,没两分钟的时间,就睡进去了。 第17章 受害者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 谷雨睡了很久。 他伸着懒腰走下楼,打着哈欠。 黎棠裹着毛毯,窝在沙发上,听到动静,她猛地爬起来。 茶几上堆满塑料包装袋,黎棠一上午只靠林昭昨天拿来的喜饼充饥。她手上还拿着半块芋泥馅的喜饼,她一动,手上的喜饼外皮碎屑跟着洒在地板上。 谷雨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漱,黎棠走过去,站在门口,咬了一小口芋泥饼,问他:“今天去爬山吗?” 谷雨望向镜子,身后的黎棠正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为了不扫她的兴,他说:“一会儿出发。” 实际上谷雨并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他的脑子里满是那本文书的修复问题,压力太大,导致最近毛发也长得太快,才几天的功夫,下颌上的胡渣越来越长。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谷雨从柜子里拿出刮胡刀,把胡渣刮掉。 黎棠兴奋地跑到卧室,将行李箱的衣服全部翻了出来,找了一套深灰色的运动装,又拿出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衣服换好后,她跑下楼梯,时刻跟在谷雨的身后。 谷雨看出了她的迫不及待,说:“会很累的。” “我不怕。” 谷雨把茶几上的垃圾扫进垃圾桶里,又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咕咚咕咚一大口喝完。他跟黎棠说:“十分钟,我去换套衣服。” 他走上楼,快速地换上一套运动服,又从鞋柜里找出一双运动鞋换上。 “爬到山顶需要多久?” “3、4个小时。” “山顶上真的有那个有求必应的寺庙吗?” “嗯。” 谷雨关上门,走下台阶。 海滨栈道上人满为患,车辆和行人堵在一起。计程车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不远处围着一群人,争吵的声音在中间传开。 黎棠跑过去凑热闹,但由于身高不够,没办法看到人群里发生了什么。 谷雨走过去瞧了一眼。 看到王思礼正费力拉着便利店的女店员,喘着气大声喊:“小慧,别打啦,住手。你不要犯傻,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讲,王哥一定会帮你解决的。” “王哥你不要管,他们骗我。”女店员带着哭腔,双眼发红:“老子今天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女店员的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像极了鸡窝。她上身穿着的紧身针织衫,也被拉扯变形。脸被对面的女人挖得一个坑一个坑的,鲜血直流。 和女店员打架的红衣女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的头顶秃了一块,金黄色的头发散了一地。要不是有一名黄毛小伙护着红衣女人,女店员肯定又要扯下她的头发。 两个女人在人群中打得不可开交。 周围的人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录视频,个个不嫌事大,起着哄。红衣女人捂着脸,生怕被曝光。而女店员天不怕地不怕,誓死要让这一场战争只留一个活口。 警察赶来,警笛声也没法吓退他们。 一众辅警把人群隔开,王耀勇挤到中间,大声吼:“都住手,干什么呢?” “都抓起来,带回去。” 黄毛小伙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女店员趁机给了红衣女人两巴掌,三五秒的时间不到,红衣女人的脸上立马浮现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辅警将他们三个拷上手铐,抓进警车里。 王耀勇问王思礼:“怎么回事啊?你这店里的小姑娘杀气这么重。” 王思礼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他皱着眉头说:“那黄毛是她男朋友,早上在店里偷东西,还偷走了他们俩共同存的积蓄,黄毛要跟另一个丫头跑路。” “嗨,搞这么一出。”王耀勇看着地上的头发,脸上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无奈,他眉头紧锁,对这三个小年轻的荒谬行为感到深深的无语。 地上的黑色双肩包塞了许多东西,鼓鼓的。看起来用了好几年,拉链头变形得很严重。 王耀勇将它捡起,交给辅警。他拍拍王思礼的肩膀,看到王思礼的胳膊在拉架时挂了彩,轻声叹气:“走吧,你也一块到警局去。” 王思礼甩了甩胳膊,手臂肌肉拉伤,他自嘲说:“这小姑娘别看个头小,力气比我还大,拉都拉不住,凶得很。” 王耀勇转身,一抬眼,正好看到人群中的黎棠。 他走过去:“巧了,黎小姐。” 黎棠不明所以,看着他。 他说:“那两个人抓到了,今天早上在码头上逮住的,差一点点就让他们跑了。刚好你在这,也一块到警局一趟吧。” 黎棠:“下次吧,我还有事。” “别啊,咱们还是得按规矩办事,就去认个人,阿明小兄弟也跟上吧。”王耀勇走到另外一辆警车前,打开车门,等着他们上车。 “你们俩是准备去哪里玩?”王思礼看着谷雨。 “永南山。” “这会儿去?怕你们下不来。”王思礼捏着手臂酸痛的地方,不时发出“斯哈”声响。 他们三人一同坐上王耀勇的警车,聊着永南山。 “青山寺很灵的,只要人是善良的,不偷摸拐骗,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王耀勇开着车,他看着后视镜问黎棠:“黎小姐是想去求什么?桃花还是财运啊?” 他乐呵呵地看着黎棠旁边的谷雨,期待着黎棠的回答。 然而,黎棠说:“求健康。” 王耀勇“哦”了一声,没再接话茬。 海滨栈道的行人很多,到警局的路比以往要久个十来分钟。 三个人被王耀勇带进一个小房间内,并排坐在双面镜前。 谷雨起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肚子咕噜叫了一路。王思礼好像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听到谷雨肚子咕噜声,笑嘻嘻地捂着自己的肚子:“我今天也没吃饭。” 他抱怨着:“还没起床,就被电话吵醒,说店里的小姑娘跟人打架。” 黎棠好奇地问他:“你这便利店24小时营业,偶尔还要充当辅警,现在你们两个都不在店里,你这生意怎么办?” 王思礼摆摆手,笑着说:“没事,隔壁几家店的老板都是岛民,我们一贯是你帮我、我帮你的,要是他们都没空,亏就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黎棠鼓掌,为他竖起大拇指。 王思礼给在警局的朋友打去电话,让他带三个饭盒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名年轻的辅警就从警局饭堂拎了三个饭盒来。 三个人捧着饭盒吃了起来。 王思礼问:“怎么突然想去神山?” “有求必应。”黎棠艰难地咽下一大口白米饭,警局的米饭是水蒸的,水分少,比较干,吃起来有点费劲。她捶着胸口,说:“我倒要去看看有多灵。” “这个时候去,你们肯定下不来了。你不怕?上面很暗的。”王思礼啃着最后一口鸡腿,三两下就把盒饭吃完。 谷雨从办公桌上拿来一瓶矿泉水,打开递给黎棠。 黎棠接过水,喝了一大口,等舒缓一些才回答王思礼:“怕什么?鬼吗?我还是觉得人比较可怕一些。” “万一上面有不法分子呢?”王思礼把饭盒盖好,扔进门后边的垃圾桶。 王耀勇开门走进来,把王思礼吓了一跳。 看着另外两人还在吃饭,王耀勇指着玻璃对面的房间。 两名罪犯戴着手铐,站在正中央。 王耀勇说:“这两个就是那天晚上偷你东西的人。” “王八羔子,长这么丑。”黎棠突然犯恶心,手上的饭盒也吃不下了。 谷雨低着头,轻轻摇头,嘴角微微上扬,无奈地听着黎棠破口大骂对面的罪犯。他将饭吃完,又喝了半瓶矿泉水,才稍微有饱腹感。 昨晚休息得很好,他今天的精神也很充足。 黎棠又被带到另外一个房间签字结案。 等她出来时,正好和两名罪犯迎面,她笑着走上前,狠狠地给两名罪犯一个大耳光,声音响彻整个走廊。 走廊上路过的人都被震惊到,纷纷朝她望过来。 她指着两名罪犯说:“长这么丑就不要出来吓人。” 一旁的警员目瞪口呆,别看黎棠矮小,此时此刻,她的气场全开。 所有人看着她胆战心惊的,生怕下一秒她把自己也打一顿。 王耀勇嬉皮笑脸地走到黎棠旁边,给她递上一根烟:“消消气,他们会得到相应惩罚的。” 两名罪犯有苦说不出,也没地可说,被警员拉着走了。 王耀勇为黎棠点烟,说:“别气啦,有事好好说。” 谷雨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黎棠。 王思礼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女侠,你上辈子绝对是女侠。” 抽了一口接一口的烟,黎棠才恢复理智,她的手掌生疼,红得像烫伤一样。这时,她才开始大叫:“我的手。” “你的正事还没完呢。”王耀勇指着王思礼说:“你店里小姑娘怕是要拘留了。” “为什么?她这不是抓小偷有功劳吗?”王思礼瞪大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王耀勇挠挠头,眉眼低垂,说:“是有这么个事,但是对面那小姑娘无缘无故被打,还被打成那样……” “那小姑娘不是黄毛的共犯吗?” “不是。”王耀勇无奈地摇摇头:“人家小姑娘什么都不知道,黄毛骗她说是单身,跟人家好了。小姑娘要回内陆找工作,黄毛就说要跟她去。这不就有了今天在你店里偷东西的事情嘛,听你那店员说,他还偷了钱箱子里的所有钱。” 王思礼说:“这黄毛偷钱偷东西都好几次了,看他们小年轻也不容易,我没舍得说而已。” 王耀勇惊讶地说:“惯犯啊?那得直接走黑名单流程了。” “先别说那黄毛了,他早晚都得赶出岛去。我那店员的事怎么解决啊?” 王耀勇说:“就看人家愿不愿意和解了,和解就什么事都没有,最多赔点医药费、精神损失费。不愿意和解的话,就得拘留几天。” “这可不行啊,就因为这么个没用的男人蹲监狱,多不值得啊?” 黎棠抽完了烟,将烟蒂掐灭,扔进垃圾桶。 她说:“要不我去谈谈?渣男,我熟。既然她是受害者,那我俩同病相怜。” 王思礼从王耀勇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给黎棠递上一根。 “女侠,请笑纳。” 黎棠接过香烟,别在耳朵上。 接着,黎棠就跟着王思礼走到一楼的审讯室去。 王耀勇跟在后面,着急地说:“我的烟,还我。” 第18章 好久不见 黎棠花了半个小时,用她那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红衣女人不起诉。双方达成和解,王思礼拿出2000块钱赔偿她的损失。 做完笔录出来后,两个小女孩庭外和解,两人静静地对视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之后,王思礼带着女店员离开了警局,而红衣女人,则是往码头的方向去,毅然决然离开了东来岛。 而黄毛,被重罚。等他服完刑,就会被赶出岛,再也不能踏上东来岛一步。 黎棠和谷雨两人站在警局门口等计程车。 谷雨看了一眼手表,他说:“三点多了,你确定还要去吗?现在天黑得比较早,一会就看不见了,山路可没有路灯。” 黎棠犹豫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的计程车拐弯冲向这边,她走下台阶挥手,说:“车都来了,证明天意如此,出发!” 司机停在黎棠跟前,他摇下车窗,问了一句:“小姐,去哪里啊?” “神山。” 司机明显顿了顿,他看向前方,又看了眼黎棠:“这么晚才去啊?” “师傅你去不去嘛?” “上车吧。” 两人坐在计程车的后排,司机按下计表器,他加快油门:“这个点过去山路可不好走啊,你们是到山下呢?还是到山顶啊?” 黎棠说:“当时是去山顶,山顶的神仙比较灵,不是吗?” “是,山顶的神仙比较灵。”司机引以为傲,笑呵呵的,稍后又说:“但是山路不好走,还没见过几个游客跑到山顶的,都是在山脚下意思意思地拜一拜而已。” “没关系,来都来了。” 黎棠的热情高涨,毫不颓败。 司机的脚猛踩油门,贯穿整座东来岛,从北部的政府区域驰骋到西南部的山区。一路上的山丘越来越高,葱葱郁郁的风景映入眼帘。 西南部的马路宽敞,车辆又少,司机个人也鲜少会来这边,一路上不禁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和一辆旅游大巴车擦肩而过,司机指着大巴车说:“这一看就是一大早上山来的,我敢打包票,这车上的人平均年龄一定是在四十多岁到六十岁之间。” 黎棠扶着驾驶座的座椅背,往后扭头,看着那辆大巴车越来越远:“你怎么知道?” “只有中老年人信这个,年轻人一般只喜欢在海边玩游艇、出海、钓鱼。” 一路上,偶尔和旅游大巴擦肩而过,阳光也变得越来越温和。 接近五点,两人才到山脚下。 黎棠看着坐落在山脚下的红色庙宇,附近种满大榕树,看起来有好些年头,棵棵树干粗壮犹如壮士的坚实臂膀。枝繁叶茂,冠盖如林。此时云静风轻,屋外的焚烧塔冒出阵阵浓烟,顺着清风飘向半空,香烛的浓味扑鼻而来。 香客已经离开,只剩下一名小僧在打扫落叶。 在庙宇的背后,有一条山间小路,曲折盘旋。 谷雨指着小路,说:“从这里进去,一直往上走,就可以到山顶。” 他又指着手表说:“现在快5点了,想要到达山顶,最快也得8点才到达。你确定还要上去吗?” 黎棠望着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忽视了天黑的可怖,当机立断:“来到来了,不上去多浪费啊。” 话毕,她走在前头。 谷雨紧随身后,两人走进小道。 越往里走,越是阴凉,太阳也只剩下一道光亮,阳光不再有温度。 东边的海岸线上,缓缓升起一轮白色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挂在蓝色的半空上,显得格外明显。 山间小路杂草丛生,上山的人太少,路越走越窄。裤脚粘上许多干燥泛黄的苍耳,还有其他说不上名字的杂草种子。 黎棠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谷雨,又看看山上的高度,越往上走,视野越宽广,看到的大海面积也越广。 走到拐弯处,悠然看到杂草中一处似是水泥屋的地方,黎棠好奇地走过去拨开比她还要高的杂草,她疑惑道:“难道这里也有人住?” 杂草一拨开,一排排坟墓安静地矗立着,坟墓包头长满野花小草,墓前布满青苔。墓场被夕阳下的余晖笼罩,显得更加庄重而神秘。 黎棠脸色苍白,双手微微颤抖,心惊胆战,整个人如同冻僵一般无法动弹。 谷雨走过去瞧了一眼,轻轻拍了她的肩膀,说:“坟墓而已。” 黎棠的双唇无法自控打着寒颤,眉眼低垂,就差哭出来了,她朝着墓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有怪莫怪,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谷雨刚把黎棠拉到身后,余光瞥见最近一个墓碑上右下角红色的小字体,他转头看着那几个熟悉的字眼:孙子王思礼。 再看着墓碑正中央用金色字体的一行字,他微微一笑,说:“老熟人了,不用怕。” 谷雨走到墓碑前,顺势蹲在地上,清理石坎上的杂草,金黄色的夕阳打在他的后背上,黎棠看得入了迷。 清理完杂草,谷雨又抚摸那几个金色的字体,扫了扫上面的泥土印记,他轻言道:“老爷子,好久不见。”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身后的风景。 大海就在正前方,微风吹来,神清气爽。山脚下一片绿色的花花草草尽收眼底,谷雨说:“这里风景不错啊。” 黎棠畏手畏脚走过去,看了一眼墓碑的朝向,风景确实很美。 谷雨问黎棠:“带烟了吗?” 黎棠伸手进口袋掏出了一盒烟,递给谷雨。 谷雨拿出一根,不熟练地点燃,放在墓碑前。之后,他挨着墓碑坐着,欣赏着眼前的景色。 夕阳一点一点地往西边落下。 黎棠看着谷雨笨拙的点烟动作,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她又从烟盒中拿出一根,放在嘴边,点燃,轻轻吸了一口,红色的火光渐渐燃烧。 她将烟拿出来,放在墓碑前面。 她坐在谷雨身旁,安静地一同欣赏美景。 久久,谷雨才开口,讲了他第一次见到王老头儿的场景:“那时候买房子,让王思礼赚了不少佣金,老爷子很高兴,非要让我去他家吃饭。” “亲自来家门口喊了几回,最后一次拗不过他,跟着他去了。” “两个大老爷们生活了那么多年,家里没个女人,生活确实粗糙了一点。” “老爷子买了很多海鲜,还把家里藏了好几年的桂花米酒拿出来请我喝。就是那天的菜做咸了,害我回去之后喝了一整晚的水。”谷雨回头,看着墓碑说:“老爷子,真的很咸,跟你说了,你不信。” 黎棠也点了一根烟,双手揣在外套兜里,白色的浓烟在她的唇中呼出,笑着说:“老人家习惯吃咸,他们那个年代,能吃的东西少,总喜欢把菜做咸,好下饭。” 谷雨惊奇地看向黎棠:“你还知道这个?” “小时候,我的爷爷奶奶也这样。” 谷雨低头笑了。 夕阳距离海平面越来越靠近,谷雨说:“老爷子,你这孙子错过了一个很不错的女孩子,你可要托梦去骂骂他啊,我也帮不了他了。” “谁?” 黎棠瞪着大眼睛抬头看向谷雨,拿下嘴里的香烟,夹在指缝中。愣了一会,恍然大悟:“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 她的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眉眼一抬,这才反应过来:“所以你早就知道他跟小昭的……” “不会吧,我居然才知道。” 黎棠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嘴里嘟囔着:“怪不得我老觉得哪里不对劲。” “可是为什么那么快就送喜糖宣布婚事?” 谷雨解释:“是岛上的习俗。两人决定相亲前,双方父母会提前准备好喜糖,一旦两人看对眼,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黎棠这才缕清了整件事情。 她深深抽了一口烟:“这也太快了。” “岛民都比较单纯,没那么多心思,基本是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习俗。” “这个习俗不太好。” 一阵微风吹过,黎棠感觉到冷,她看着夕阳越来越靠近海面,又望着山顶,内心有些犹豫,但又看着已经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催促着谷雨赶路。 谷雨掐灭了墓碑前的两根烟蒂,确认没有火花,才离开。 山路越走越是阴凉,山路两旁的高树遮挡住最后的一点夕阳光线,取而代之的是月光照耀着前进的路。 黎棠跟在谷雨的身后,喘着粗气。时不时往后张望,脑子里不停想象着两旁的丛林里会跳出一些凶猛的动物来。 她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拿了一路,准备遇到袭击时作为武器使用。 谷雨放慢脚步走在前头,回头看向黎棠,看出了她的担忧,他一脸正经又严肃:“山顶上经常有豺狼出没,你要小心点,不要被拖走了。” 话音刚落,黎棠加快脚步跟上,扯着他的袖子,左看看右望望,声音有点颤抖:“别说了。” “山顶上也有可能藏着强盗,你也看到了,大家都只到山脚下,基本没有人愿意上来,有一些杀人放火的罪犯躲在山顶上也不足为奇。”谷雨越说越起劲。 “要不……”黎棠摇晃着他的手臂,说:“我们回去吧。” “可是都要到顶了,你确定不去看看?” 黎棠沉默不语。 谷雨继续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早就通知同伙在山顶上等着,一会我们就会把你绑起来,然后……” 他故意拉长语气,憋着笑:“卖掉。” 黎棠放开了谷雨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大脑迅速地转动着,想着对策。 谷雨继续往前走,突然笑哈哈。 黎棠这才意识到他是故意的,小跑上前紧跟着。 借着月光,两人很晚才爬到山顶。不远处的寺庙灯光通明,藏在一片高树林中。微风吹拂,墙边的一排蜡烛红光摇晃不定。 黎棠不禁好奇:“山上还有人?” 两人跨过一座牌坊,向上走着53级台阶。 天色已晚,夜幕渐渐降临。 他们走到寺庙的院子口,往后张望,身后的树林漆黑一片。 再往远一点看去,海岸线上的路灯绽放着微弱的灯光,大海和黑暗融汇在一起,无边无际。再往东望去,是热闹的万家灯火。 第19章 愿望 两人的到来,打破了深山的沉睡。 一阵狗吠声四起,回荡在山林间,惹得夜莺跟着鸣叫。一只黑色的田园犬被铁链拴住,凶狠地朝他们叫唤。 身后忽现一人走来,他穿着深灰色的道袍,用着儒雅的声线说道:“施主,怎么这么晚上山来?” 两人一同回头,道士看着谷雨的脸庞,吃惊地说:“施主,我认得你。” 黎棠望向谷雨,他笑着对道士点头。 “你早就知道山顶上有人?” “我不是跟你说过,山顶有同伙吗?”谷雨一脸坏笑,像奸计得逞。 随后,道士呵斥住黑狗,走到斋堂为他们准备了两碗素面。 黎棠坐在桌子前,屋内的白炽灯照亮整间房子,恍如劫后余生,丛林的黑暗让她担心受怕了一路,看到人烟和光亮才放下提着的心。 她大口吃着面,原本以为要今晚要受冻挨饿,这时有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慰藉了不少。 道士走到一座神像前点了三根香,嘴里念念有词。 之后,他坐在一旁。 黎棠问:“师傅,你一直在山顶上生活吗?” “对。” “你经常来吗?”黎棠又问谷雨,嘴里一大口面条,也阻挡不了她开口说话。 “嗯。”谷雨三两下就吃完了一碗面。 道士起身,问他:“我再给你添一碗。” 谷雨摆摆手,说:“不用了,谢谢,已经饱了。” 谷雨把筷子放在面碗上,他望着还残留油漆味道的屋檐,起身走到屋外瞧瞧。道士跟在身后,他说:“很谢谢你当时的捐赠,寺庙翻新才能顺利完成。” “举手之劳而已。” 黎棠打了个饱嗝,走出门口跟在他们身后。 黑狗乖乖待在狗窝里,张着大眼,目光随着他们来回走动。 三人环顾了一圈寺庙的翻新工作之后,道士收拾出两间客堂供黎棠和谷雨留宿。之后,他便走向圜堂打坐,进行今天晚上的修炼。 黎棠走了一下午的山路,小腿酸疼地无法再站着。进到客堂,躺在榻上望着天花板发呆,昏暗的灯光不一会儿就让她渐进梦中。 谷雨坐在隔壁客堂的榻上看书,听着屋外呼呼叫的风声,仔细听了一会,下床走到窗边,寻找着窗棂上的缝隙中藏着的白色纸条。 位置很隐蔽,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那张纸条,是十年前塞进去的,里面写着他的愿望。 一个多年来从未和谁提起过的、内心深处的愿望。 屋外传来敲梆子的声响,谷雨看了一眼手表,十点整。 道士准备就寝了。 谷雨回到榻上,躺在上面继续看书。 山里的夜晚很阴凉,他扯着被子盖在身上,手中的书本看得入迷,一下就忘记了时间。 半夜,黎棠被蚊子咬醒,打开窗户看了一眼门外。山下仿佛黑洞一样,多看几眼,人也会跟着陷进深渊。 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草,散发出淡淡的芳香。 再抬头看向半空,一轮圆月挂在头顶上,周围繁星点点。 月光照向大地,夜也变得温柔了些。 黎棠裹上一条薄被单,鼓足勇气,打开客堂的门,走到院子外。 她站在空旷的院子中央,仰着脑袋直勾勾看着那轮圆月。 清晰可见的轮廓,还有附着在星球表面上的坑坑洼洼肉眼可见,她不禁张大嘴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么大的月亮了。 山顶的风很大,树叶的沙沙声不停地响着,偶尔还伴随着鸟叫声。 黎棠往后退了几步,试图让内心的恐惧少一些。一不小心,被身后一块不起眼的砖头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一声惨叫。 还在屋里看书的谷雨,听到声响走出来。正好看到黎棠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走过去将她搀扶起来。 黎棠问:“你怎么还没睡?” “看书。” 黎棠拍拍屁股,运动裤上粘了一些小沙子。又揉揉屁股,确实被摔疼了。 “这么晚还在看书?” “嗯。” 大黑狗走出狗窝,冲他们两吠了一声,谷雨走近,冲它“嘘”了一声。接下来它低声嗷了两句,便走进窝内,趴在一团旧衣物上闭眼浅眠。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仰望着星空。无数颗星星点缀在黑夜的帷幕上,宛如一颗颗闪烁的钻石,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黎棠轻轻地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到这么多星星了。”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安定。 黎棠指着西边半空中一颗恒星,说:“小时候总幻想着去那上面看看,爷爷说,那是北极星。” “我想住在上面,一个人就好。” 谷雨手肘靠在石椅背上,大理石的冰凉穿过服装面料传递到肌肤上,他伸着脖子盯着屋檐上的树叶剪影,几颗星星好似在和他躲猫猫。 他安静地听着黎棠讲话。 她问:“你跟父母关系好吗?” 谷雨沉思片刻,说:“从小到大,只有养父,我跟他的关系,不太亲。” 黎棠歪着脑袋,望着他:“他对你好吗?” 谷雨点头,说:“除了没有家的感觉,其他都对我挺好的。” 她聊起了她的原生家庭:“我的爸妈就对我不好,他们只爱弟弟。好吃的,好玩的,永远只有弟弟有。我总幻想着,我要快快长大,然后逃离他们,我要躲在其他星球生活,再也不跟他们相见。” “小时候想,现在也想。”她凝视着那颗星星,永远不会闪躲的一颗恒星:“可是无论我怎么逃,都逃不出他们的监视范围。” 说到苦恼之处,她大力地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啪”的一声巨响,回荡在院子里。 她“嘶哈”两声,继续说道:“我的前任出轨,被我抓奸在床,我好冷静,冷静到自己都觉得很恐怖,当场拍了他们的照片发给了双方父母。我妈知道后,每天都打电话来劝我看开点,让我念在他是初犯,要我原谅他。” “她还说……”黎棠学着她母亲张芸的模样和语气:“人家马彦一个公子哥,都给你跪下道歉了,你还想怎么样?这么好的男人,天底下哪里能找出第二个?” 黎棠苦笑着说:“她还说,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男人。就连她的老公,我的亲爹,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在外面偷吃。” 黎棠翻了个白眼,声声叹息。 谷雨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听她说话。 她问:“你知道我妈为什么那么喜欢马彦吗?” “为什么?”谷雨转头,盯着她的侧脸看。 “因为她觉得马彦家有钱,家境好,独生子。他爸的公司、财产将来都是他马彦的。马彦是张芸女士心目中最好的金龟婿。马彦给的彩礼,她正好可以用来给我弟将来风风光光娶媳妇。” 黎棠不停地倒着苦水:“这笔彩礼钱,她觉得还没捂热,不乐意吐出来还给人家,死活不肯让我解除婚约。还说,我要是敢解除婚约,她就死给我看。” 她把身上的被单裹紧,声音越来越小:“从小到大,就没感受过他们爱我。” 黎棠的眼神变得暗淡下来,呆滞地望着山下,黑洞就要将她吞灭。她又回想起过去几年,大学刚毕业那会,找工作碰壁、没钱交房租、没钱吃饭的日子。 “那会儿身上只有500块钱,租房都不够,靠着刷卡提前消费,不然也得睡天桥。”黎棠云淡风轻地讲着过去,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经常在一家包子店里买过夜馒头,每个馒头都有手掌这么大。”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说:“5毛钱一个,每次买14个,老板会多送一个,每周靠着这15个馒头过活。” “他们美其名曰,为了锻炼我。” 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是一道永不可被磨灭的沟渠。 为了面子,她一共吃了3个月的馒头。直到马彦去找她,看出了她的困境,才帮她交房租,给了她经济扶持。 马彦在和黎棠相处7年的时间里,对她的帮助不少,可对于有严重感情洁癖的黎棠来说,出轨一事比天塌了还严重。 她念着马彦曾经的好,不哭不闹。马父知道此事后,揍了马彦一顿,也算是对他的惩罚了。 她觉得,两清了。 说着说着,黎棠忽地看向谷雨,她说:“我这么可怜,不想回去了,要不你把房子借我住,我就占你一个卧室,平时还能给你打扫卫生。” 上一秒还沉痛在过去,下一秒就走到另一个极端。 思维太过跳跃的黎棠,捉摸不透她的情绪。谷雨看着她的转变,脸上写满了疑惑。 甚至不得不怀疑,黎棠是在下一步很大的棋。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准备“鸠占鹊巢”? 喝醉是装出来的? 不能吧。 谷雨猛地又想起黎棠在客厅里呕吐的场景,难受地皱起眉头。 她说起了这几天在岛上的考察:“作为摄影师,我只要照相机在手,我就有饭吃。游客这么多,我在大门口立个招牌,给人拍拍照,就可以养活自己,还能给你交房租。” “这简直win-win。” 她不停地讲着创业规划,向谷雨推销着自己的能力,试图让这一个个人创业计划扩展成为合资团队。还承诺给谷雨封个大股东名号,在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公司就会上市,成为一线品牌。 白天的黎棠是百灵鸟,晚上的黎棠是夜莺。想到这里,谷雨低头浅笑,顿时觉得身旁这个女人蛮有趣的。 黎棠讲到嘴皮子累了,才停下来。 两人静静地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宁静时刻。 悄然间,一阵大风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喷嚏,又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知道是时候回客堂里休息了。 他们站起身,转身离开院子,各自走进客堂。 第20章 尊严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院子来,道士敲响了今天的第一声晨钟。 谷雨闻声而起,跟着道士在殿堂里打坐。 之后,两人又到后院摘菜。谷雨捧着三颗生菜,上面沾满露水,他用力甩出菜叶中冰凉的水珠,外层几片菜叶子被折成几段,掉落在泥土地上。 这是今天他们三个人的早饭。 谷雨跟着走进斋堂,弯着腰站在水龙头前洗菜。 道士一大早起来蒸的红薯已经熟了,香甜的味道笼罩整个屋子。和红薯一块蒸的还有八宝饭,道士将它们从锅里取出来,又把锅洗干净。 谷雨将青菜洗好递给道士,他三两下就炒好一盘生菜。 两人话不多,但默契配合着,像多年的老友。 道士给还未起床的黎棠留了饭菜,秉持着光盘行动的两人,坐在饭桌前,安静地吃着分到的食物。 两人几乎同时吃光了食物,又一同将餐具洗干净。 然后,道士走进殿堂,开始新的一天的课业。 而谷雨拿着昨晚还未看完的书,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继续翻看。 两个小时后,青山寺迎来了第一波香客。 几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全副登山装备,他们拄着登山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宛如登上极乐世界般神圣,他们感慨着自己的身体依旧如初。 在院子里到处张望,又掏出手机,摆着各种姿势拍照片。 拍完合影,一名老人径直走向谷雨,坐在他的身旁。另外几名老人走向殿堂内,烧香拜神。 老人看了一眼谷雨手中的书,高强度有氧运动让他的呼吸变得紊乱又沉重,他拿出兜里的小毛巾擦汗,等缓过来之后才开口和谷雨说话。 “小伙子,你那么早就上山啊?” 谷雨将书合上,放在腿边,他摇摇头,说:“不是,昨晚上山来的。” “哦?” 老人扫视一眼周围,直至目光停在身后“客堂”的门牌上。 他用毛巾轻轻扇风,谷雨问他:“你们几点开始上山?” “5点。在山脚下的时候,天还没亮,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谷雨和老人闲聊着,老人正说到兴起时,就被同伴喊去殿堂烧香。老人艰难地拄着登山杖起身,慢慢走入殿堂内。 越来越多的香客上山来,多数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院子里的声音也变得嘈杂起来,黎棠被吵醒,她一脸疲惫走出客堂,手指在身上这挠那挠,头发乱糟糟,油头垢面。 看到比她打扮得还精致的一群大姨,她也毫不避讳地跟她们打招呼,随后才到卫生间洗漱。 阳光越来越刺眼,她走出卫生间,手掌遮挡住双眼,朝着谷雨走去,坐在他旁边。她抱怨:“好饿。” 谷雨没有抬头,翻着书,跟她说:“斋堂的锅里给你留了早饭。” 黎棠打着哈欠,挠胳膊又挠大腿,走到斋堂去。她的嗅觉灵敏得像狗鼻子一样,刚进去就知道饭菜留在哪个锅中。 她狼吞虎咽,就着炒生菜吃完了一大碗八宝饭。她将烫手的红薯放在桌子上,转头去洗餐具。 手上的水甩了甩,擦在身上,拿起比手掌还大的红薯,一边剥皮一边走到院子去。 谷雨手中的书快要翻完,他问黎棠:“吃完就下山,还是想多待一会儿?” “我还没求愿呢。” “那求完愿下山。” 黎棠坐在石凳上晒着太阳,慢吞吞吃完整个红薯。最后摸着鼓起的肚皮,满意地说:“这斋饭真好吃。” 话一落,她起身走向殿堂,在每个殿堂供奉的神像面前发愿。 她想要花不完的金钱,想要健康的身体,想要一个好的归宿,想要摆脱过去痛苦的不堪…… 可是讲到最后,她说:“算了,我只想要有尊严地过完最后一段时间。” 在香炉后的每一尊神像,她都不认识,也不知道名字,不知道故事,更不知道来源。但是她真诚地在他们面前说同一句话:“请您保佑我,无论现在还是未来,活得有尊严一些。” 自从被确诊痴呆症,她查阅了很多资料,担心晚期症状的到来让她颜面扫地。担心未来得不到一个好的善待,担心种种问题。 初期症状让她丢了工作,因为丢三落四的毛病不止一次搞错了工作安排,老板一气之下将她炒鱿鱼。 偶然犯病时,她开着车跟着导航走,也会走进死胡同里。会在开会时忽然失语,像链条卡住了一样。更是喜怒无常,游走在两个极端中。 发完愿,黎棠走出殿堂。寻找着谷雨的身影,他正站在一颗桂花树前,和道士探讨一些问题。 黎棠走过去,轻声说了句:“我好了。” 两人快速结束了话题,互相道别一声,之后分开。 走下山,后背不一会儿就出了汗,又在树丛里被阴凉的空气渗透,不时打着喷嚏。 下山的速度很快,一个小时就走到山脚下。 山脚下的寺庙游客更多一些,香火也相对旺许多。 很多送游客来的计程车,为了不白跑这一趟,会选择在山脚下等待游客的回程,因此就会出现多名司机抢顾客的场面。 黎棠乐呵呵地看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争着,有一种被争着抢着要的虚荣感。最后,她选择了一位看起来比较面善的师傅的车。 一上车,黎棠倒头就睡,睡得东倒西歪,扛不住时,直接枕着谷雨的大腿睡觉。 她的睡相很不老实,偷偷流了口水,滴在谷雨的裤子上。 谷雨低头看着他,一脸愁容。看着她的手臂满是红色的疙瘩,猜测到她昨晚被蚊子咬得睡不好,想想也就算了。 忍一忍就到家了。 计程车停在白色房子前,谷雨费力将黎棠摇醒。 她晃晃悠悠下了车,刚进屋,直奔二楼的客卧。 “砰”的一声巨响,倒在床上睡着了。 谷雨换了一套衣服,将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刚按上清洗,手机铃声在口袋里狂响。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他的助理汪良月。 沉默了一会,谷雨才接电话,对方传来急促的声音:“明哥,老板住院了。” 脑袋嗡的一声,耳鸣的声音响了很久,他听到汪良月说:“昨晚大半夜老板咳血,进了急救,他不让我告诉你。” “怎么回事?” “初步判定是肺癌。” “几期?” “还在等结果。” 谷雨克制着内心的慌张,他深呼吸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快速地在脑海中寻找解决方案,紧接着他说:“帮我定明天晚上博城回荔城的机票。” 他又向汪良月交代一些事宜,挂断电话后,立即给王思礼打去电话:“现在来我这,送我去码头。” 还没等王思礼开口,他就挂断电话,用最迅速的时间,走到小房间把还没干透的书页收拾好,放进背包里。 王思礼很快就到门口,鸣着喇叭。 谷雨走到大门口开门,看到王思礼骑着他那辆粉红色的摩托车就来了。 刚踏出门槛一步,又往回走,在茶几上留下一张名片和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的是6个数字,是大门的密码。 做完这一切,他大步走出门,坐上王思礼的摩托后座,直奔码头。 黎棠醒来时,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她看到茶几上的名片和纸条,不明所以。半天没见到谷雨的身影,她才开始满屋子寻找,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应她。 她双手叉腰站在院子的草坪上,呆呆地望着二楼主卧的落地窗。 许久之后,她摸着饿得发慌的肚皮,已经没有力气大喊了。 王思礼打开密码锁,推门走进来,手上拿着盒饭。看到黎棠饿狼扑食的样子,不禁觉得搞笑。 王思礼烧了一壶热水,黎棠坐在地上吃盒饭。 夜幕降临,屋里再无生气。 “他去哪里了?” 黎棠吃了一半,才恢复了力气,这时她才想起谷雨来。 “好像有急事,回去了。” 王思礼拿着热水壶放在茶几上,倒了两杯水放凉。看着茶几边缘的纸条:“这是大门的密码。”接着他走到厨房区域,清洗咖啡机,又打开冰箱瞧一瞧。 黎棠拿起那张名片和纸条,念了几遍纸条上的密码,然后从卧室拿来钱包,将它们塞进夹层里。 她嘟着嘴,有些不开心地说:“又要变无聊了,好不容易有人陪我玩。” 王思礼转述谷雨的交代:“你想在这住多久就住多久,反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找我就行。” 实际上,谷雨的原话是:帮我看着点,别让她烧了我的房子。 王思礼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杯热水吹凉,他说:“没见他这么着急过,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情。” 黎棠顾不上别的事情,她在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自己要怎么无聊地度过。 她现在还不能回夏城,她要等,等风波过境,等一切暴风雨过去。 掰了掰手指,算了下时间。 离家出走还不到半个月,远远不够。 还需要再拉长时间线,才能淡化掉过去扔下的一枚炸弹留下的浓烟。 此时,“鸠占鹊巢”成功,她倒是有了在这里定居下来的计划。 黎棠快速吃完盒饭,又将自己的创业计划讲给王思礼听,两人激烈地探讨着可行性。 聊至深夜,王思礼才离开。 第21章 机器怪人 谷雨赶到码头时,去博城的轮渡正好还未发船,他迅速地跑到售票窗口买了船票,在海上漂泊21个小时才赶到博城。 又飞了5个小时,回到荔城。 下飞机时已经是凌晨1点,汪良月早早站在接机口等待。 汪良月冲着他挥手:“明哥。” 谷雨跟着她走到地下停车场,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他听着汪良月跟他汇报进度:“老板今天的状态好很多,医生那边还需要过两天才出病理报告,已经找了专业护工24小时照顾老板。” 她说:“老板目前还有荔城大学文学院的课程,需要你去代课,课程时间安排、上课内容,已经发到你的e-mail了。下周我就辛苦一点,送你去我的母校上课,让你先熟悉一下荔城大学的环境。” “还有别的吗?” “有。” 汪良月从后座拿来公文包,打开拉链,从中拿出一个文件袋:“这些都是老板手头上的修复工作,他想把所有的活儿都转给你。” 谷雨瞥了一眼透明的文件袋,轻叹一口气,最终还是接过来,打开看了看。 汪良月系上安全带,发动汽车:“去医院还是回家?” 谷雨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医院。” 汪良月是当年谷涆长在荔城大学授课时带回来给谷雨打下手的助理,那年她才刚上大学一年级,她出色的语言天赋和口才,不怯场的表现被谷涆长大为赞赏。 记得两人第一回见面,谷雨并不看好她。一来是觉得她太年轻,二来是因为她的那头黑长发。 因为常年梦魇,谷雨的内心极其抗拒长发女人。 他更想要一名男性助理,很少靠近女色的谷雨,经常被异性友人误认为是同性恋。更因为曾经有一名男性助理工作犯错误被开除,那名助理一气之下造谣谷雨职场性骚扰,谷雨更是坐实了性取向的问题。 当年汪良月为了保住这一份工作,恳请谷雨给她时间表现。谷雨看出了她的诚意,说出实际原因。汪良月听完立即承诺只要她还在“谷氏工作室”的一天,她就不会留长发。 如她承诺那般,4年来,她的发型一直是利索的短发。 多年的共事中,她出色的工作态度也说明了一切。 即使今年9月她才正式毕业,但她早已比同届的同学有工作经验,目前拿的薪资也是同学追不上的。 凌晨的荔城仍旧灯火通明,还未沉睡。大街上行走的年轻人和堵了一路的汽车,在说着夜生活刚刚开始。 夜晚的繁华街道,有一种比白天更为神秘的喧嚣。 谷雨合上文件袋,盯着外面的路灯发呆。 荔城的红绿灯等待时间很长很长,看着红色的数字从99倒数,跳转到1时,又重新一轮新的倒计时。 汪良月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她转头看向谷雨,问他:“你这几天到底去哪了?每次都这么神秘,连老板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谷雨没有回答她。 她继续试探道:“谈恋爱了?” 谷雨还是没有回答她。 此时,汪良月的心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双手紧握方向盘,内心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只能通过掌心拍打喇叭催促前车来发泄和表达强烈的抗议。 谷雨的右手撑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街景陷进沉思。夹杂汽车尾气的晚风迎面而来,他捂着鼻子,接着关上了车窗。 汪良月把车开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带着谷雨走到住院部。 两人乘坐电梯到21楼,左拐走到最末一间病房,谷涆长躺在病床上,面戴氧气罩,消瘦不少。 一名年轻的男护工躺在一旁的躺椅上,还在玩手机。 见到有人进来,他放下手机,起身,轻声打了招呼:“咱叔今天睡得早,他今天的状态还挺好。” “杨小鸣。”汪良月向谷雨介绍着护工。 “叫我小杨就行。”护工站在一旁,有些拘谨。 谷雨冲他点了点头,接着走到病床前,木然地站着,盯着谷涆长看。 十岁那年,谷雨就跟在谷涆长身边,也是只有两个大男人的家庭,但是和王思礼跟他爷爷不同的是,两人很少生活在一起,更多的只是工作上的接触,没有感情可言。 谷涆长孑然一身,未曾听说过他有喜欢的女人,或是钦慕谁。他时常独来独往,把谷雨养到18岁时,谷雨刚上大学,他就勒令让谷雨搬出去住,只是每个月提供丰富的经济帮助。 谷涆长将自己的专业技能全然教授给谷雨,将他带入到修复古文书这一行业来,从一开始就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 更有甚者,谷雨只是谷涆长培养出来的机器怪人。 两年前,谷涆长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慢慢地把工作转移给谷雨。 直至今日,谷涆长才觉得自己该退休下来休息了。 谷雨问:“饮食怎么样?” 杨小鸣回答道:“胃口挺好,三餐都吃得不少,晚上还嚷嚷着要吃云吞,吃了一碗云吞后就睡下了。” 谷雨面无表情地说:“吃得下饭就证明暂时还死不了。” 杨小鸣瞠目结舌,呆呆地站在一旁不敢开口。 谷雨转头跟汪良月说:“车钥匙给我,我回趟工作室,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需要帮忙吗?我今晚睡工作室也行。” “不用,回去休息吧。”谷雨伸手。 汪良月不紧不慢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放在谷雨的手心中。 之后,谷雨大步走到地下停车场,开着车往工作室的方向去。 谷雨开车走到一处文创园门口。保安大叔坐在亭子里打盹,听到喇叭声后被惊醒,看到熟悉的车牌,按下大门开关放行。 “小谷先生,好几天没见了。”保安趴在窗口朝着谷雨打招呼:“听说你去度假了?” 谷雨把车停下,放下车窗:“嗯,去度假几天。” “看起来很憔悴啊,没睡好吧?” “最近事情多,没休息好。” “这么晚还回来加班啊?” “嗯。” 保安示意让他等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从中抓出一把棒棒糖给谷雨,他笑着说:“我孙女说咖啡喝多了不好,给我买了一袋棒棒糖,犯困的时候吃一个,还挺管用的。” 谷雨微笑着拿过两颗,保安大叔直接一把扔进他的车里。 和保安大叔闲聊几句后,谷雨将车开到停车场。 这里曾经是工业厂房,后期被修整为文创园,整个园区大大小小共有十几间工作室。外墙上的壁画,路旁的雕塑作品,在灯光的照射下,他们在黑夜中焕发生动而独特的光芒。 谷雨下了车,背起包,拿着公文袋,走向园区最深处的一栋楼前。 这栋工作室大楼的设计同样出自谷雨的双手,当年谷涆长听闻风声,投资买了这块地皮,之后又决定单干,就建成工作室办公用。 谷雨拿出工作证刷开工作室大门,径直走向三楼。楼梯下隐藏的感应灯,跟着他的脚步一盏一盏亮起。 他走到三楼,打开走廊的灯,楼内楼外一片寂静。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打开所有的灯。 他放下背包,坐在办公桌前,打开电脑。 期间,他将背包里拆分开的片片书页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铺在桌面上。一路颠簸,幸好没有造成二次受损。 电脑打开,邮箱不停弹出信件来。 谷雨一一打开邮件来看,又作出回信。最后他才处理汪良月和他提到的,去荔城大学代替上课这件事。 他大致看了一眼课程安排和时间,将表格和上课内容打印出来。 然后又迅速处理谷涆长交给他的其他工作,全部内容标上轻重缓急的标签,重新把自己的行程做了安排。 等忙完这些工作安排的排班问题,窗外已经微微亮起。 谷雨的心思很敏感,装着太多事情。在船上的21个小时候没有闭过眼,在飞机上也只眯了一个小时不到。 此时,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一点点,工作安排也完成,倒是觉得有点犯困了。 今天周六,园区没人会来上班,工作室也不会有人来。 倒也清净。 他拿起桌子上的杯子,正准备到茶水间冲一杯咖啡,右手插在兜里,摸出一颗棒棒糖来。 倒是打消了他的念头。 谷雨放下杯子,拆开一颗棒棒糖塞嘴里,站在窗前伸了个懒腰。 他把办公桌上几张脆弱发霉的纸张挪到办公室角落的桌子上,做好工作准备后,打开台灯,带上手套,坐在椅子上。 他将纸张铺在油纸上,用细毛刷轻轻地点上一层碱水,再用蘸水的毛巾像擀面杖一样在纸张上滚来滚去。他的双手仿佛有着鬼斧神工,一下子就将纸张擀得平整。 嘴里的棒棒糖舔舐半天还没吃完,舌尖的清甜让他的眼前浮现一个疯女人。 捧着他的脸亲吻他的——那个疯女人。 谷雨拍拍脑袋,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埋头工作。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办公室内,落在地毯上。谷雨关掉台灯,又将办公室里的灯关掉,坐在电脑椅前打了个盹。 睡了两个小时不到,他就醒来。 浅睡眠没有梦魇,休息了一会儿精神也好了些。 电脑屏幕右下角信件在跳动,他打开查看,是无关紧要的信息。他将电脑关机,拿起车钥匙,开车离开园区。 荔城的秋天比东来岛冷十几度,睡醒来察觉着凉了,驱车回家洗漱。 开了接近半个小时的车回到兰亭阁,谷雨在车库里停好车,搭乘电梯直达10楼。 兰亭阁的居住用户多数是年轻人,平均素质也高。平日里就不吵闹,今天周六,大家都窝在家里睡懒觉,整个小区除了湖中央的天鹅、树上的鸟儿在叫唤之外,已经找不到其他叨扰的生物了。 今天出门的人少,电梯一下子就将他送到10层。 进了屋,谷雨站在玄关处换拖鞋。 房子不大不小,谷雨一个人居住,刚好。 进门是玄关,走进去,正前方是客厅,客厅有一面落地玻璃,可以俯瞰荔城的江景。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接着是两间卧室和卫生间。 这套公寓,谷雨从18岁被谷涆长赶出家门后,居住到现在。是谷涆长特地买给谷雨的,早就转移到谷雨的名下。 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客厅的落地窗前乱糟糟地堆着书籍以外,屋内的用品很少,家电也不多。 几天不在家,室内的空气不流通,他把所有窗子打开。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卫生间,简单冲了个澡,刮干净胡子。洗漱好后,将头发吹得半干,走进厨房的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温水。 脚上踩着湿哒哒的拖鞋,一杯温水下肚,才觉得驱了寒。 你是gay? 谷雨每天三点一线:工作室、医院、家。 偶尔是四点一线:工作室,医院,学校,家。 他的生活本就很单调,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几乎没有社交。自从谷涆长病倒后,他的工作量增加了很多,许多需要交接和安排的,都落在他的头上。 每天不是在工作室和员工开会讲任务安排,就是在荔城大学的课堂里给一群学生讲如何修复一本书籍,以前定期去的健身房,现在也腾不出时间了。 这些年来,他也时常被聘请到高校上课,在每个大学里讲的课程大同小异,早已倒背如流。枯燥无味的知识,对刚来学习的学生倒是新鲜事,可是时间一久,所有的学生都无法坚持下去,无一例外。 这一个专业需要很多耐心,能坚持下来的人寥寥无几,他也习以为常了。 他的方向感很好,只用了两天,就搞清楚荔城大学的所有课室位置。 汪良月倒是借着她要多看看母校这个借口,想要继续接送谷雨上下课,但都惨遭拒绝。 谷雨上完最后一堂课,课堂铃声一响,他立马停止讲课,对着耐克风说:“下课。” 今天是他在荔城大学讲课的第2周,他看了一眼手表,11点半,午饭时间。学生跑出课室的速度比平时任何一堂课还要积极。 他收拾着讲台上的讲义,塞进公文包里。 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扎着半个丸子头,干净的下颌线让他的轮廓更加流畅。这一身打扮迷惑了一众学生粉。 谷雨第一次听汪良月说起这个事情的时候,嗤之以鼻,觉得很幼稚。 他拿起公文包,女学生纷纷过来找他合影,还有的学生往他的公文包里塞情书、纸条。 他很懊悔应下这门工作,他不该答应谷涆长的。 可他只能忍。 谷雨很艰难才逃脱迷妹的围攻,坐上汽车,扯了扯领结,眉头皱得像打了结,无奈写满整张脸。 谷涆长被确诊肺癌晚期,他自个倒是心态很好,看着谷雨将他的工作全盘接下,犹如退休生活来临一般,每天开开心心地过着,积极配合着主治医生。 谷雨今天被谷涆长要求去见一个人,至于是谁,谷涆长没有提前透露,只是告诉谷雨必须去见,还要穿着正式一些去。 谷雨怀念在东来岛穿拖鞋T恤的生活。 同时,他也怀念,那个女人。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总会在日常中想到那个人。 谷雨开车去往谷涆长交代的西餐厅,刚一走进去,坐在角落的女人冲他挥手。 女人的唇上抹着鲜艳的红色,干净利索的短发,穿着蓝色的条纹衬衫,第二颗扣子没有扣上,露出性感的锁骨,脖子上戴着一枚看似徽章的项链。 谷雨看着并不熟悉的脸庞,他走过去。 女人率先开口:“你好,谷雨。” “你好。”谷雨和她握手,接着坐在她的对面,顺手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 女人招手叫来服务员,她指着点餐本上的两个套餐:“要这两个套餐。” 服务员在点餐机上快速地点单,没一会儿就将所有忌口和要求传送到后厨。 随后,服务员拿走点餐本:“好的,麻烦稍等。” 女人喝了一口柠檬水,看到谷雨正盯着她看,她浅笑一声,说:“我复姓宇文,名佳宁。你可以叫我宇文,也可以叫我佳宁。” 她拿出一张名片推到谷雨的面前,介绍着自己:“我是谷老先生的朋友的侄女,我是一名律师,在这附近的律政所工作。” 女人介绍完自己,谷雨倒是知道谷涆长在打什么算盘了。 谷雨拿起名片看了一眼,眉眼微扬,唇角深藏着一抹一闪而过的讥笑,他说:“谷雨,文书修复师。” 然后,谷雨也拿出名片和她交换。 “我知道。”宇文佳宁直入主题,她的手指紧扣,摆在桌面上,看着谷雨说:“咱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谷老先生跟我的叔叔,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们相亲。” “猜到了。”谷雨喝了一口柠檬水,放下手中的玻璃杯,他说:“我没想法,很抱歉。来这里之前,我的养父什么都没告诉我,只是告诉我有个很重要的人要我来见一见。” 宇文佳宁满意地点头笑了:“我当然是很重要的。” 气氛瞬间缓解不少。 宇文佳宁说:“我有男朋友的,只不过现在还不适合让他出现在家族长辈面前,所以今天的赴约,我也担心你……” 谷雨点点头,说:“行,清楚了。” “再过段时间,我的妹妹就要订婚了。”宇文佳宁叹了口气:“她一嫁出去,家人就更多时间来对付我了。” 她一脸愁容,紧接着又说:“你就是个开胃菜。今天来见个面,也是为了完成任务,安抚一下两位老人家幼小的心灵。” 服务员很快上了前菜,宇文佳宁一早上没有吃东西,她狼吞虎咽吃着食物,在谷雨面前装也不装了。 “听说谷老先生的身体不太好。” 谷雨说:“肺癌晚期,好在他心态好,对治疗帮助比较大。” 宇文佳宁没再说话,她同样也不太懂安慰人。 她生活在一个律师家族中,从小处处被兄弟姐妹碾压,即使在职场雷厉风行,人际交往中却显得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西餐店中央的钢琴演奏者结束了一首曲子,她拖着白色的长裙走下台休息。 服务员端上两份牛排,宇文佳宁拿着刀叉优雅地切着牛排,她开口问谷雨:“听说你35岁了,为什么不结婚?” “不结婚,不犯法吧?” 谷雨插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一线城市里的西餐厅和与世绝隔的岛上的西餐厅,两者的牛肉完全是两个品种。 入口即化的嫩肉,酱汁包裹着整个味蕾,口腔里还隐约有一股迷迭香。 “当然不犯法,就是好奇。” 谷雨顿了一下,笑着说:“前不久也有人跟你一样,好奇地问我这个问题。” “那你是怎么说的?” 还没等谷雨开口,宇文佳宁抢先一步说:“你不会跟网上说的那样吧?” 忽然间,宇文佳宁瞪大眼睛看着谷雨。 “嗯?” 宇文佳宁喝了一口水,说:“我最近在网上刷到不少你的帖子,荔城大学最帅最有个性的外聘讲师,好多人说你是……”她直勾勾地盯着额谷雨说:“gay。” 谷雨轻轻地笑了笑,是自嘲,也是嘲讽,他说:“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宇文佳宁听了他的话,顿住。静静地看着他,反应了半天,然后点头,皱着眉头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是……gay?” 谷雨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低头继续切着牛排。 “自从你替谷老先生去荔城代课,网上经常会看到你的短视频,现在的小年轻真是疯狂。”讲着讲着,宇文佳宁抬头看着谷雨,她突然想到什么,一脸震惊地问他:“我还听说,你不用智能手机,只有诺基亚?” 谷雨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说完,宇文佳安静了一会儿,他又好奇地问他:“那你会用电脑吗?” 这话一说出,谷雨的脸上完全抑制不住地质疑眼前女人的智商。 “当然会。”谷雨说:“我只是不太喜欢电子设备侵入我的个人生活。” 谷雨其实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相反的,他学什么都很快。只是他不太喜欢现在快时代的发展,他说:“网上的信息真真假假,就看个人的认知和理解。” 宇文佳宁点点头,赞同谷雨说的观点,也听出了谷雨意有所指。 原本,宇文佳宁打算应付式地吃完这顿饭就走,给老人家有个交代就行。可没想到,两人交谈中,她发现谷雨比她想象中还要有趣,像是知己一般,相见恨晚。 她推掉了下午的工作,两人吃完西餐后,又找了一处咖啡厅喝咖啡,继续聊天。 把宇文佳宁送回家后,谷雨开车赶往医院。 汽车川流不息,行人熙熙攘攘。 正值下班高峰期,塞车很严重。道路上不乏有那么一两个路怒症的司机,他们长按喇叭,整条街道被喇叭声贯彻。接着就会听到烦躁的司机放下车窗,破口大骂:“吵死了。” 街道两旁的建筑在余晖的映照下,尽显人间烟火气息。 黄色的落叶布满整条街道,清洁工拿着扫帚清扫树叶,空闲时站在街边抽着烟,看着塞成长龙的马路。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渐渐展开。 谷雨到达医院的停车场时,正巧是饭点,来住院部探亲的人很多,找了很久才找到停车位。 又在电梯口等了十几分钟,才搭乘电梯上去。 走到病房门口,从门上的玻璃望进去,谷涆长坐在病床上吃饭,电视机开着很大的声音,播报着荔城的新闻。 杨小鸣坐在沙发上,吃着盒饭,面前摆着手机,看着短视频咯咯大笑。 谷雨推门走进去,电视机下面摆着5束鲜花,4个果篮。 看到谷雨,杨小鸣收敛住笑容,谷雨看出他的不自在:“你先吃饭吧。” 谷涆长的头发花白不少,面色倒是红润很多。以他的话自我调侃,就是说:不用工作,没有烦恼,每天只需要吃喝拉撒睡,心情自然会很好。心情一好,身体也棒棒。 谷涆长正在吃排骨汤,转头看着谷雨,上下打量他今天的装扮:“见到了吗?” 谷雨走到果篮前,拆开外层的塑料纸,从中拿出一个苹果,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把水果刀。 他坐在床尾,背着谷涆长削苹果皮:“如你所愿,见到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谷涆长喝完最后一口汤,杨小鸣给他递来纸巾,他接过纸巾抹抹嘴。接着说:“我看过宇文家这小姑娘的简历,人美学历高,还很厉害。” “然后呢?”谷雨把皮削好,他起身,拿着一整条不间断的苹果皮扔进垃圾桶里,又将苹果切成两半,一半给谷涆长。 谷涆长接过半块苹果,他靠在病床上,把被子的两边掖在身子下面,咬了一口苹果:“死之前,想看你结婚。你成家立业,我这一辈子的任务就完成了。” “死不了。”谷雨用纸巾把水果刀擦干净,放回抽屉里。 谷雨又说:“把你家产都卖了,也会帮你续上半条命的。” “你都要36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多管闲事,顾好你自己就行了。”谷雨三口就吃完那半块苹果。 同样大小的苹果,谷涆长吃了很久。 谷涆长指着电视机下面的鲜花和水果,说:“今天还有你张叔、刘姨,还有你大学同学,那个叫什么静的,都来看我了,都在暗示要跟你谈亲戚。” “用不着。” “你是有目标了吗?不想让我知道?” “没有。” 谷涆长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无尽的无奈,深深叹了口气:“看来我还没病死,就要被你气死了。” 谷雨的嘴角微扬:“那更好,死在我手上。” 谷涆长自从重病之后,说话的底气不足,也不再有威严。又或许是他再也不用伪装,可以做开心的、为所欲为的自己。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