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外戚再次伟大》 第1章 第1章 承宁伯爵府的午后惯常是一日里最清静的时候,然而今日府内外均是快行疾走搬东挪西的仆役与侍婢。 府上承宁伯夫人掌事多年治下有方,众仆役忙碌奔波却仍恪守礼数,偌长的游廊上往往复复几波人忙碌着来回,竟无有奔跑喧哗者。 莫说旁人,就连承宁伯夫人自己的脚步也略显急促,直到绕出游廊进了内苑的花厅,她才站下,声音教颤着的心坠了又坠,眼泪却先出来。 “我的儿……” 屋内大小半开半闭的箱笼当中站定的年轻男子听见这一声轻呼,直奔过来,也盈着泪眼,握住母亲颤抖的手。 “好孩子……两日前差遣回来的人说你们兄弟俩要后日才回来,怎今日我前脚刚去王府尹夫人的茶局,后脚就来人通传说你和玄儿回了,还好东西我都早早备下了,这真是……快让我看看……好,回来就好……” 说着,承宁伯夫人再度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她秉性素来严正,年轻时常被人背地里说威严有余而慈蔼不足,亲生的独子教育督促起来也绝不马虎,绝非那般温言软语的柔心慈母。 此刻久别重逢,曾经的严母如斯却难抑三年牵肠的忧思,眼中泪光泛着点点慈辉,从上到下打量儿子,生怕遗漏了哪里,哪里就缺了块肉。 “儿子不知母亲赶回,回家未曾先行拜见,实在不孝。儿子外任三年,母亲于家操持内外辛苦,儿罪加一等,请受儿长拜。” 母子三年之别,为人母者心神皆摧,为人子者亦复如是。 崔鹤雍激动非常,说完撩起下摆,郑重叩拜三起,承宁伯夫人也不阻拦,只反复念叨先前那句回来就好,又看儿子酷似自己的眼眸当中的泪润之光,话语里的哽咽之意更盛。 花厅帘外肃立的下人皆久在府中服侍,闻听内里母子重逢,感发于心,纷纷拭泪,暗念老天保佑,大少爷仕途必定顺遂,主母一番苦心定不白费…… 端详过后,见儿子嘴角有些秋燥起皮,承宁伯夫人忙唤人去备下润燥的浮蜜桑菊茶,且不管花厅潮润,仍是再教人拿来几盏水熏灯,这才擦干眼泪,拉着儿子一并落座。 北方一入秋来,既凉且燥,只烧地龙难免使人口眼皆干阴虚火旺,故而官宦人家的内宅多置盆移花木,又燃有清心之氛的药香盛水熏浸,唤作水熏灯,用以醒神增润、养生保心。 清润的香气环拥而围,母子二人相互绕着身体康健问了许多句,承宁伯夫人一时见三年之别儿子谈吐长进已今非昔比,欣慰叹道:“这三年你去到宕州外放,那里荒僻又与羁縻之地接连,必是吃了好些的苦……为娘纵然心疼,但也欣慰你有了立身于仕的资本。如今考评绩优得以升迁还朝,往后在帝京,虽是离咱们家近些,可在天子脚下,行事之殚精竭虑却比那岭南地界更教人忧心,你万不能因一时功绩年少官场得志而忘形,京师各个都是人精,朝廷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大人哪个都足够你多听多学,切记勿要逞强好胜。” 这番言语虽是提点指教,语气相较之前严肃不少,可承宁伯夫人的音色里又实在难掩那份自肺腑而出的忧思关怀,简直一派慈母远谋的殚精竭虑。 崔鹤雍听罢动容不已,缓声称是。 他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原本外放两任也属平常,但三年前他科举拿了二甲第三十七的好名次,又是勋贵之家难得的上进晚辈,故得了优渥的提拔,只放了一任便可回京任职。 “母亲提点在理,儿子必定时时警醒。此次述职,儿子听闻朝中好些纷繁,也想请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多多指教。” “你爹今年差事繁琐,怕是回的要比你还晚些,待他回府,你想必已然抵京。这些事不好家书里讲,待你入京动身,且早两日启程,稍绕一绕路,去到他处,让他细细分辨给你听,你们父子也多年未聚了……”想到自己与他们父子二人这三年来实在艰难,一家三口散居三处,不得团圆…… 承宁伯夫人即便再怎好强,这般离散不得聚的感伤之余也难忍泪意,又实在不愿儿子见自己这般软弱,只竭力强忍,微微侧身以巾帕赶忙拭去眼角的泪痕。 崔鹤雍何尝不为此伤怀,只是他不好再做伤感,以免勾起母亲的眼泪与悲辛,努力忍过一时,稳定心绪后才笑着安抚母亲,主动提起些能教人高兴的事:“我路上得了消息,兰缨他们母子俩是上个月初五动的身,最多再十日水路,也该到家了。母亲定然思念我媳妇和儿子,怕是比想我爹,我和弟弟仨人绑在一块还多一些。这没几日马上就可以相见了。宁儿比离家时会说好些话了,也淘气得很,还得母亲费心管教。” 听闻媳妇和孙子的时讯,承宁伯夫人自感慨中回身,眉梢都由教一片慈蔼揉开了:“这么大人了,还跟母亲跟前说讨好卖乖的话,我如何不疼你们了?不过那宕州燠热,媳妇一直住不惯,宁儿又年幼,你安排他们时气舒适些再动身极妥当,如今也是人家的丈夫和父亲了,有这般为家里人操心的盘算,我儿也是益发有担当了。我就等着她们回来,咱们一家好好再聚……诶?” 言及此处,承宁伯夫人骤然起身,急切道:“你信里不是说,玄儿是和你一道回来的么?怎没见他?他身子可是又有不适?莫不是和兰缨他们要一道晚回来了?” 崔鹤雍笑得眉目都舒展开来,他本就样貌肖似母亲,英气疏朗,这一笑便更显快意:“母亲可别提了!弟弟是跟我一道回来的,如果不是他催三催四,我们也不至于这般赶路。因他回来前从宕州的山林里挖出几株名贵花木,一路点灯熬油的照料,还为此染了风寒,可那几盆花是一点也不卖他的面子,骄傲的像请来的神仙,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哪里出了差错,进到北威府地界后那花就打了蔫,弟弟急得嘴角都起了泡,这不,现下他抱着他带回的那些宝贝去温苑里,说您回来了赶紧去告诉他,他马上撂下就来请安,咱们兄弟俩都没料到母亲出门居然这么快赶回了,我这就派人通传。您别怪罪他。” 说完崔鹤雍赶忙招呼门前的小厮去递话。 “我怪罪他做什么。”承宁伯夫人笑着摇头,神色无奈却又满溢着慈爱,“那孩子有股痴劲儿,却也不是不讲礼数,他也不知我这回马枪,我哪舍得责怪。之前你来信说他路上感染风寒,我这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我的玄儿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真真是教我摧碎了心肠。” 崔鹤雍吩咐完,落下绣有和合纹样的绒帷,亲自斟了杯热茶,奉至母亲面前,才重新落坐,刚想开口夸几句表弟这半年在自己那边教人刮目相看的长进,却看到转眼间母亲的眉目神情仿佛霜染似的冷冽,方才那般神采不知去了何处。 他当然知道此种情形的症结,可来不及劝慰,只见承宁伯夫人用力一拍手边的八仙过海青檀花几,震得人心肺都跟着颤了几颤。 “都是那个混账!若不是他当年丧尽天良,我们玄儿也不至于打小身子就比旁人弱!好不容易吊着口气养活大了,咱们一家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其乐融融,他倒是死了原本宝贝的儿子,又想起我这边这个差点被他害死的原配长子来,还有脸来信教玄儿回京去,去做什么?” 许是气急,承宁伯夫人根本不给儿子劝说的机会,只略顿一瞬,又戾了神色: “这般遭报应的话他也说得出口!玄儿本就是他的嫡长子,如果不是他偏心,怎会在自己家都无个立锥之地?死前倒是良心发现,将家产留给玄儿,还不是盼着他去照应那入宫的宝贝女儿?别教人看不出他的那点心思,若不是他攀龙附凤,好好的女儿十七八岁花一样的年华,却去深宫禁苑里熬岁数,真亏他做得出来!玄儿在咱们这里孤零零的,他这个做爹的早干什么去了?这些年有问过一句自己的长子可是吃饱穿暖么?” 承宁伯夫人越说越气,噼啪几下震案,只恨不得手捶得是人而非桌几。 “母亲消消气,不过是小风寒,弟弟两三日就好了,活蹦乱跳地催着我赶路,这些年爹教他骑马您也让他多注意保养,他都听话着呢,到我那里也没躲懒,都不用我盯着就镇日里走动养身,他身子在我们这辈里也是强健的了。舅舅已经去了一年,弟弟该得的也都得了,您犯不着为过去的事儿伤了自己的身。” 崔鹤雍虽这样说,其实他内心仍是对弟弟的命运不公颇为愤懑,更是鄙薄舅舅那钻营媚上的为人,与凉薄寡恩的心性,只是眼下他也不能对着母亲添柴加火,只得恭顺劝慰。 “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我每每想起,都是又气又痛。” 承宁伯夫人如何不想听儿子的劝,只是许是年纪渐长,越是回顾往昔,便越是爱往里钻。 怒而转哀,长长的一声喟叹后,她便又回忆起当年的事来。 “我带你回娘家那日,多大的雪……玄儿的屋子里只有地龙也没个炭笼,帘子都高高挂着……不到两岁大的孩子,前脚没了亲娘,后脚自己也险些跟去鬼门关,烧得浑身滚烫,哭得嗓子都哑了,竟没个人去抱一抱哄一哄,身上也是秋日里不厚不薄的襁褓……全家上下就只顾着明日里那混账续弦的婚宴,多亏你耳尖心细,听到那孩子细细的哭声去看了看,这才救下他的命……也是你们命里就是该做兄弟手足的……” 承宁伯夫人说至此处,抚心长叹,既有后怕又是庆幸,心念百转后念了句佛,才接着说道: “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因果了,如若不是玄儿的娘亲、我那苦命的大嫂慈悲为怀,将我自那吃人的兄长手里救下,哪有我与你爹的圆满,你也来不到世上,又何谈我家今日的和顺天伦……而你救下大嫂的孩子,便也是报答她于你娘的再造之恩,教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早渡那苦海幽府……” “咱们兄弟俩今日晚间用完膳食,再去给舅母烧一炷香。”崔鹤雍每每思及往事,与母亲皆是一样感怀心肠,然今日是重逢的喜日,担心母亲喜悲相扰而伤身,他亦是慨叹也是安抚着提了这句,再见母亲略舒展些许神色朝自己欣慰地颔首,母子二人俱是含怀念哀,不由得厅内一时静寂肃穆。 与此同时,花厅外的后廊上,隔着嵌雕梅兰竹菊的斗窗,同午后柔金色的阳光一道,这些话一字不落,全教梁道玄听了个头尾。 并不是他有意暗中探听,而是一路疾走,欣喜不自盛,才发现浑身都是泥土灰尘,赶忙停在花厅后廊间整下衣冠再去见阔别的亲人,谁知恰巧听到姑母那一声拍桌之怒。 梁道玄驻足听着屋内两个至亲谈论关于自己的经历,心中又是温暖又是感慨良多。 温暖的是有家若此,实乃两生有幸;感慨的则是他短暂人生的经历似乎永远要比旁人丰富不少。 这辈子活至如今,他的幸与不幸还要从二十年前穿越的那个冬日长夜里说起。 第2章 第2章 当一个人被称赞为有志青年时,证明他的思想觉悟与个人能力水平已达到了一个精妙的平衡,也就是说,这足以称之为他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野心,并且已做好了即将大放光彩的准备。 梁道玄上辈子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毕业学校可以说是威名赫赫,即将一路读到学位尽头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即将在献身学术的道路上发光发热时,梁道玄为自己的命运转舵,选择另一条似乎稳定,实则更有挑战的道路:考公从政。 他的想法相当简单:是时候换个赛道挑战自己了。 作为人生意义这一永恒议题的答案,梁道玄是纯一不杂的体验派,只有体验本身,才能让他感觉到活着的意义。 当然,他的选择与选择的结果在努力和全身心的投入后,一如既往的正风悬帆无波抵岸,教周围一干受考试折磨的朋友们好不羡慕。似乎考试与学习本身,从来没有成为梁道玄人生的阻碍。 不过老天给他的他人生的阻碍设置在了另一个地方: 马路上。 一辆因司机酒驾而违章狂奔的车辆带走了有为青年梁道玄,将他送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成为了一个两岁的男孩,因这具陌生的身体发着高烧,他最初也是浑浑噩噩,难以为继,直到听见有人吵嚷,才渐渐自迷蒙中握紧了神思。 “你算什么嬷嬷!小表弟自榻上摔下,你只顾自己吃酒,居然不理,我这就叫舅舅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襁褓裹住,被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抱着,男孩怒目欲眦,伸出去的指尖都不住发颤,整个人抖得厉害。 “诶呦表少爷,这屋子姓的是梁,老奴的主家也是姓梁,表少爷您姓崔,老奴再不济,上头有老爷,还有那明日过门的新夫人管教约束,这两位才是咱梁府的正经主子,表少爷的娘是老爷嫁出去的妹妹,今日是来探亲而不是当家做主的,表少爷年纪轻轻,却也该晓得这番世理,不然往后当家交际岂不教人笑话。” 可能是发烧的原因,梁道玄看人模模糊糊,但这刻薄又骄横的语气却听得清楚明白,抱着他的胳膊都跟着一紧,然而不等这位抱着自己的表少爷开口,门外似乎又进来一个人。 “母亲!” 表少爷的语气如获大赦,小心翼翼给梁道玄递给这位刚进来的贵妇人。 “你个刁奴,凭你这黑了的心肠也配口口声声说世理?世理便是世之道理,天底下哪家人父续弦前日就可以放任原配的儿子去死的?这是你家的世理?你若执此一词,不如明日你们新夫人过了府,我们好好去问问你未来的当家主母,你口中这世理,在她那是也不是?” 到底是多吃了些盐,也更懂得以威势弹压这般胡搅蛮缠的混人。梁道玄心中暗赞,此时心智也清明了不少,他听得起劲儿,一时竟忘记自己的处境。 那刁奴似乎也是道理和气焰都矮了一截,只能欺负小孩子,一时不敢言语。 “母亲,”被唤作表少爷的少年语气惶急,摇了摇贵妇的袖子,“我方才听到表弟哭声,又细又低的,我进来时他竟在地上,已然不哭了,方才也一直没出声,是不是……是不是……”后面几个字已然怕得颤起声来。 紧接着,梁道玄就觉得有人去试探自己的鼻息,然后一只温暖柔软的掌心就覆住了脸颊,在舒适传递了安全的信息后,他慢慢睁开眼,一滴潮湿的眼泪比光更先抵达他的面颊…… 回忆中姑母梁惜月姣华正茂的面容化作此刻面前已有风霜之态的脸庞,已入了花厅的梁道玄感激中又带着几分崇敬地向养育教导自己这一世的人行了子见父母的孝礼,才站起身笑着开口: “没我在家烦着,姑母定然是笑口常开,这看着气色也好了许多。” “看来我对你的偏心都是白偏了,你这话就该打。你大哥出去外放三年,你去寻他算上路程也不过堪堪七八个月,我对你俩是一般惦记,要说这话也是你大哥该说。”承宁伯夫人梁惜月端详儿子和侄儿,两人都已是如玉如竹般端正挺拔的男子,她欣慰又觉舒意,拉起两个孩子,便往座位那里去,打算好好说说体己话,“这三年可真真难熬,如今咱们……” 说罢她忽觉怪异,握着梁道玄的那只手感觉一阵陌生的粗糙,拿起一看,只见宝贝侄儿的右手掌心横亘着一条从前未有的疤痕,扭曲狰狞,似不自然的断掌,看得人心惊。 “哪里来的伤?”承宁伯夫人梁惜月极是心疼,自己视如己出养大的孩子不过离家一阵,就添了这样的伤痕,她惊愕且痛惜地看了看崔鹤雍,又盯着梁道玄,“怎么弄出这么大的伤来!可还疼吗?” “早好了,大哥找了宕州的名医给我诊治,郎中说,用他的外药隔三差五抹一抹,疤也会随时日慢慢变淡。”梁道玄赶紧解释。 “你哪里弄出的这个,雍儿,你说!” 梁惜月的语气急中有怒,怕大哥落个看顾不周的罪过,梁道玄赶紧给崔鹤雍打眼神,紧跟着抢着开口:“姑母,大哥是地方父母官,哪有时间日日盯着我。是我自己去游玩时,见城外鬼谷山里有极好的玛瑙藤,我想着砍下来几段,让县里手艺师傅给您编个舒服的靠椅,自作主张进了山,刚巧那几天多雨,山路湿滑,摔了个跟头,人拽住了个藤蔓没有大事,就是那藤蔓带着刺,给我手掌割伤了。大哥知道后紧张得不行,骂了我好几次,我如今已然知错了。” “孽障!孽障!”梁惜月听了原委,气得巴掌朝梁道玄背上连拍了四五下,可据崔鹤雍观察,几掌下去,表弟衣衫连褶子都没留。 “难不成我差你这一个破椅子便没处坐了?咱们伯爵府就缺你这么个家物什?你这孩子打小就爱做这没头脑的痴事!这是自己家,要是让你未来泰山柯学士一家知道了,必然要以为你是个傻的,怕是人家连闺女都不肯嫁过来了!” 梁惜月没好气地瞪侄子一眼,又去小心翼翼端详带伤口的右手,然后对儿子崔鹤雍柔声道:“那乡下郎中给的药膏也不知可靠不可靠,回头你差人去请徐大夫来再给你弟弟瞧上一瞧。” “我也是这个意思,早就派人过去了。”崔鹤雍笑道,又贴心地扶着母亲就座,“弟弟一片孝心,那藤椅他废了好大功夫画图又请人打样,说是仿的唐人图谱上的样子,我坐着试了试,舒服又安逸,这从南到北这样长的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雇了行脚一路送回咱们府上,母亲可别再怪罪他了。” 崔鹤雍说完以眼神使劲儿朝弟弟示意,梁道玄和他兄弟多年,当然知晓这意思,忙不迭敬上一杯酽酽的茶,颇为乖顺道,“我知道错了,姑母别气,我还捎回了宕州山里挖的两盆山踯躅,颜色和花型都是咱们这里从没见过的,千里迢迢带回来,今年姑父回家团聚,摆出来咱们一家人赏玩岂不美哉?” 两个孩子一唱一和,梁夫人虽仍是心有余悸,但却缓下问责的严厉,念了两句阿弥陀佛佛陀保佑,又嫌弃地瞪了那个不省心的梁道玄一眼,才开口:“你光想着给我带东西,咱们自家人哪用得着这些虚礼,一路上给自己添多少麻烦?我问你,两个月前我去了的信上不是说要你给柯学士夫妇捎带礼物回来,你可照办了?” “办了办了,大哥陪我去挑的,还问了大嫂的意见。”梁道玄笑道,“是一套当地产墨玉雕的茶具,还有一盒自无涯岭光济寺求来的上等檀香。” 这礼物是下了功夫的,梁夫人似乎极是满意地缓慢点头:柯学士爱茗如命,柯夫人最是慈心,每每初一十五都要去到城外寺庙进香礼佛。 可还有一点,梁夫人似乎察觉了什么,又问:“那你给柯三小姐预备了什么礼物?” 柯三小姐正是梁夫人两年前给梁道玄定下的亲事,柯家排行最末的一个女儿,两家都想再留孩子一段时间,故而选定今年年中完婚,谁知一年前梁道玄的亲爹过世,不管这位亲爹有多混账,他也还是被困于孝礼这一社会的基准规则下,只能迁延婚事专心服丧,待过齐衰三年,方能再迎娶这位柯家千金。 然而这位未来的夫人,梁道玄其实根本没有见过。 “我请大嫂挑了几匹锦缎,到时候一起送去便是。” 其实梁道玄早就打定注意让大嫂帮忙,他也不知道如今女孩都喜欢什么。 “糊涂……人家如今待字闺中等你完婚,你给柯学士夫妇的礼数尽到了,可为着以后情投意合着想,难道不得也用一样的心思在人家身上?”虽是这样说,可梁夫人却是摇着头发笑,也并不恼,只略一思考便拿定了主意,“这样,你去送礼的时候把那两盆花一起带上,就说是你专门寻来给柯三小姐的。” “可是那花……” “弟弟,母亲这用意极妙,你照办便是。”崔鹤雍剔透人情世故,顷刻懂了母亲的一番心意,打断梁道玄不解风情预备出口的傻话。 于是梁道玄也只好点头。 梁夫人看看了窗外的日影,笑道:“这便去吧,显得你刚一回来就记挂着人家,等你回来,晚上咱们再好好聚聚。” 这种事上,梁道玄一向听话,虽然还想和姑母与表哥一道叙话,但终究也有非做不可的事优先。 其实,虽然未来的婚姻是包办的,但他全然信得过姑母的眼光,也预备好全身心投入一段符合今世身份的生活当中,扮演好家人期待的角色。 他发自内心爱他的家人,让他在结束虽然志得意满但马不停蹄且斗智斗力的上一辈子后,可以尽情享受这辈子的富贵闲人生活。 他很感激,也愿意以达成他们期待的方式让家人幸福。 于是梁道玄站起身,朝门外走去,却被一个慌手慌脚的侍婢冲入毡帘撞到。 姑母持家最为严正,从来容不下这般冲撞旁人没规没矩的行事,可这次,不待姑母训斥,那侍婢已然带了颤腔跪下: “夫人,府衙击钟,派人发告城内各家,圣上……驾崩了……” 第3章 第3章 柯学士府与承宁伯府邸一样,在圣上驾崩后均已挂上以臣哀君规格的丧仪,不过承宁伯府因有着爵位,多些礼制上的布置和讲究,柯学士府待今日方过头四十九日,已有家仆在撤下正门与门蹲石兽的细布白幔,仍保留左右各一串纸灯同匾额上方的挂白。 “……我说多亏了是那孩子还没出大孝,不然这一年不许有爵官宦人家婚丧嫁娶,我们云璧的婚事岂不又要往后延?那真真是个顶好品性的孩子,我可不乐意这大好姻缘最后闹得个有缘无分。” 在柯学士宅邸正屋的内室,柯夫人一边为丈夫柯学士正冠,一边絮语方才不便在外间聊的话题。 “是这个理……况且梁家那小子如今也不同以往,只怕还有变故。我听京里故旧传回的消息,说是太后新晋垂帘,恐不能支撑,有意让梁家小子入朝。” 柯夫人一惊,戴到一半的冠帽险些落在地上:“他与家中本是不和,承宁伯夫人早带他走时就签具了文书,虽是他那个不厚道的爹最后良心发现给了他家产,但怕是道玄连他那太后妹妹的面都未曾见过,这……我们原本中意他,也是想为璧儿寻个富贵安逸的婚事,不图前程和荣耀,谁知怎会如此……” 这个消息属实措手不及,因这姻亲的关系,再加上也是当真喜爱梁道玄这未来女婿,柯家夫妇也是都心有不安。 二人膝下两子两女,头三个依序降生,最后一个女儿柯云璧却是与前一个兄长差了十岁有余,二人黄昏得女,自然视若掌珠。柯学士本是两榜进士出身,曾授职正四品弘文馆学士,后因身体抱恙向先帝请辞,先帝特允其回乡行仕,任职府台清闲养老的北府礼部侍郎一职。 夫人的话也揭开柯学士心中的隐忧,他如何不偏疼幺女?故而言及此事之前便早做了打算:“事已至此,人家是血脉亲缘,道玄不论过去如何,现下是实打实的国舅爷了,只是他们府上伯爷人在军中,眼下还在河西道阵驻,未必有咱们消息灵通。这样,我本就不便去谈此事,还有国孝压在头上,两家虽有婚约在,可也不好这时候我们做家主的长辈找不合时宜的名目走动,你便称一两日的病,那承宁伯夫人必是派他家大儿媳来探望,到那时你私下告知,也算我们尽些心力,至于如何安排……到底是人家家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商量去吧。” 夫君在内朝做了半辈子官,其中利害关系自然比自己清楚,柯夫人纵然仍旧忧思,却也答允下来。 入冬的头两个月,领镇统辖北方五道的北威府城内,郎中从来都是最忙碌的职业。 家中老小体弱挨不住先头的寒意,自然容易头疼脑热,柯夫人略有些年纪,便是称病也不甚惹人注目,不过承宁伯夫人从来严谨守礼,听说此事,便不张扬地命儿子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前去探望,顺路把之前因国孝耽搁的礼物也捎带过去。 武兰缨是承宁伯早年间行伍之中过命将领的女儿,因是武将家风自幼熏陶,她行事爽心豁目,颇有其父风采,柯夫人过去就同她见过几次,欣赏得很,今日说着病已大好,也带着一家媳妇和回门的女儿以及还未出嫁的柯云璧一道在内厅会客。 一家女眷皆是银饰素服,团绕柯夫人而坐,听着柯云璧未来妯娌关起门讲些宕州风貌。 “……宕州山形诡谲,起名也都叫些鬼门山和巫髅岭,很是邪气,但其间花木却靡丽美艳,夫人不知,我那小叔最爱这些,一趟趟往山里跑,回来的时候还捎带上两盆,这回我也给贵府拿上了。” “孩子费心拿回的可心玩意儿,自己留下多好,孩子难得出门游山玩水,念着我家的礼已是太厚了,怎好再收这个。”柯夫人嘴上谦让,心里却想到这两盆花是给谁的,面上已是带了笑颜。 “那些是给长辈的,这两盆是我家小叔点名送四小姐的。”武兰缨授意于婆婆承宁伯夫人,当然明白怎么把话说得漂亮,将知道的事一半真一半假,可着对方心意又随性又不客套地讲了,“那孩子很是有心,挖回来便供着,我笑他说,便是观音大士养她玉净瓶里的柳枝怕都没废这么大心思。一路上废寝忘食的照顾,宝贝得什么似的,不许人碰一片叶子,这样供回了家,回来当日就急吼吼地要亲自送过府,谁知……今日我送来前瞧着,倒养得更是繁茂了。” 说着招呼下人抬上来这两盆淡紫色的踯躅花,虽是从南到北易地千里,却仍含苞待放,淡紫的颜色似山雾,无有半分妖娆,花叶长舒别有一番风姿。 且这两盆花的颜色足够素净,眼下光景中也半点不犯忌讳。 见到这稀奇花木,柯家人不免都赞叹一番,又含笑去看这一席话中的主角柯云璧,然而她只是娴静地半低着头坐在母亲下首,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神色,纵然亲姐姐也笑着打趣,她也不过求助似的看向母亲。 柯夫人听着梁道玄对女儿如此上心,自是欣喜好姻缘与好女婿,可转念夫君的话回过心头,她难免还在心底踌躇。 又说了一会儿话,柯夫人才找理由支走一个个家人,于私下二人将太后之事与武兰缨说了。 武兰缨自知此事干系重大,谢过柯夫人,急忙赶回府中想告知家人如此消息,谁知未及进门,就远远见换过素盖挂有白幔的一驾宫车停在自家府门前。 武兰缨的父亲做过京师南衙十六卫的武官,她是见过眼前这宫中贵人来传旨的阵仗,当即知晓恐是太后已然派人来此宣旨召梁道玄入京,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可待她忐忑入内,却未有见自己摆出接旨专备的一应礼制桌供,母亲和丈夫也未按爵位品级与官位穿戴,反倒是在正厅穿着寻常的衣着,与一位稍有些年纪的太监饮茶叙话。 “蒲大人辛苦奔波,我这一家子在这北地苦寒的偏僻府道住了太久,唯恐礼数不周,教大人自宫中来此不免笑话。” 引荐过武兰缨后,梁惜月又接着前面的话客气起来。 “承宁伯夫人哪里的话。伯爷替我朝镇守北地要塞,护我朝北境黎民安泰,那羌夏多年慑于伯爷威名不敢来犯,您一家的功绩老奴过去在御前侍奉也是常常闻听先帝向贵妃……如今是太后娘娘了——大加赞赏,哎,如今先帝却……” 这位太监四十来岁的模样,皮肤极是白皙,手指也纤长,抬起手帕拭泪的动作比寻常贵妇都还要婀娜妖娆几分。 梁道玄在一旁陪坐,也跟着众人一并垂首而哀,不过他是没见过自己这位前妹夫的,却听明白了这位蒲姓太监话中的意思,他表明身份,暗示自己乃是先帝与太后的近侍,虽是没有携带圣旨或懿旨,但自有身份在,他的话绝对不能轻忽。 “太后这些日子,不说滴米未进,也是哀极伤身了。”蒲公公扮罢忠仆,终于肯将话说回来意,“奴才启程前,太后守灵过悲,昏厥了足足半日,醒来后涕泣说先帝大行,她已是哀朽枯骨,在世的亲人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国舅爷您一人了……” 蒲大人说话抻长长的尾音之余,还带有翻转手腕的精致手势伴奏,这极大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他见对方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在姑母预备抢先替自己解围前开口道:“天下以孝养太后之尊,请太后保重身体。” 这是一句得体却不算回答的回答。 蒲大人微微一怔,似是意识到此人与传闻中大不相同,略略低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兄妹血缘,有国舅爷这句关切太后的肺腑之言,老奴虽未有懿旨在身,却也敢传这句太后口谕了。” 公公下台阶的本事当真一流,梁道玄心想,我这话里连个缝都没有,他便自己滚下来了…… 口谕二字一出,承宁伯府上四个当即起身,预备跪迎太后懿旨,谁料蒲公公却率先含笑拦住众人:“诸位勿要如此,太后娘娘所传虽是口谕,却也明说只给国舅爷一人,无需这般兴师动众,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此乃家中小妹向兄长的一句絮语,万不可多礼唐突了。” 原来是要打感情牌。梁道玄心下明了,站定等待。 梁惜月与崔鹤雍亦是心中不安,其实以太后之尊明旨召梁道玄入京是一回事,但若是梁道玄自己入京去见妹妹,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国舅爷,太后娘娘口谕,这些年委屈国舅爷了,老国丈之过……哎即便是为避先人之过讳,亦是难掩其失德啊……太后娘娘如今想为您弥补一二,只是不知您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妹妹?” 第4章 第4章 梁道玄从前便听闻自己的妹妹梁珞迦入宫便为贵妃,极受宠爱,这才得了先帝晚年之子,好让基业后继有人。 他也知道,妹妹十七岁入宫时,先帝已然四十三岁了,想来也是自己那唯利是图的亲爹的手笔,梁家那时确切也为此风光了一阵。 但这风光的代价却是妹妹的妙龄韶华长锁深宫禁苑,如今,妹妹年仅二十一岁,却成了寡妇,因身份,也绝无可能再嫁,后半生如此,不得不谓锦绣悲凉。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妹妹要是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钻营与对权力的渴望,加之那份为求荣华富贵不惜一切的冷漠与决然,自己这幅念想也当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了。 说不定自己还会做了她攀援权力之路的一块垫脚石也未尝可知。 梁珞迦,他的妹妹,当朝太后,这位的秉性到底如何实在是未知数。对从未见过的人,梁道玄不打算做毫无意义的预估性评断,而这时蒲公公已转向了自己姑母: “伯爷和夫人待国舅爷恩重如山,老奴眼见国舅爷如今一表人才,方知何为大雅君子。太后亦是感念二位对其母家与兄长的恩德。伯爷辛奔多年,鞠躬尽瘁,夫人操持伯爵府,抚育崔大人和国舅爷成材,均是朝内与官贵之家的表率,太后知这其中仍是不得团聚的艰难,已是决意要下令旨将伯爷自边关调回帝京,眼下统领京畿道南衙的禁军巧有缺空,待国舅爷与太后具体商议后,承宁伯府如今便可在京城团聚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却未有表露,而蒲公公笑出扇似纹路的眼角一个转目,便笑吟吟看向了崔鹤雍: “崔大人是金尊玉贵的公卿子弟里头一份刻苦上进的,先帝本就意欲褒扬,为其余那些帝京里镇日给家里添乱教长辈操心的纨绔们做个典范。听闻崔大人这次外放考绩为上上,诶呦,这可真是难得的国之栋梁!崔大人原本升任了御史台从六品的御史右议郎,可太后说了,大人这般实干的能耐,没道理去和那些言官没日没夜的喷吐沫星子,岂不屈才?这下可好,待大人入京到任,不必去御史台那地方了,且去京府衙门司录左判,虽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但这是实打实可替百姓谋福祉的差事,有崔大人坐镇,也是咱们帝京百姓的造化了。” 姑父的京畿道南衙禁军统率与表哥的京府衙门司录左判…… 一个类似于当今首都卫戍区副司令,一个等同于首都市委组织部办公厅副厅长…… 即便是利益交换,太后也过于大方了,新帝继位尚且未稳,不知她如何施展手腕,才弄到如此抢手的职位。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对她来说真的如此重要么? 纵使梁道玄足够剔透,却也一时难以分辨这是利诱还是展露决心和诚意的真挚恳请。 但蒲公公有一点说得极对,姑母一家对自己恩重如山,若是他去做这个国舅能替家人谋得团聚与前程,他自然乐意奉陪。 梁道玄起身礼道:“蒲大人任职内司,说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您自然清楚这些官职如何紧要,太后着意又是几多器重。在下惭愧,不过是个没有功名的闲散之人,唯有感谢太后错爱。只是姑丈府上人口诸多,上上下下诸事繁杂,便是当下决意启程也要布置妥当,还请大人奉知太后,请些时日的恩典,待整毕,我便即刻前往帝京觐见。” 他回答的干脆,可姑母却几乎要晕在椅子里,表哥也是脸色微变,二人谁都不愿梁道玄为了自家的荣华权势去掺和朝堂帝王更迭时局最混的这一滩水。可恰是见亲人关切之态,梁道玄更觉此事该为。 其实他前半生过得实在过于舒服,说是天字一号富贵闲人也不为过,这不是他命好或是有能耐,而是因家人替他撑起这一片天地,使得他肆意舒展松弛,有选择不过上一辈子那种一丝不苟的人生,去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 可是家人的生活,却也是生活。 承宁伯府是有爵之家,姑父做镇关武将,姑母乃朝廷诰命,表哥为他日良臣,他们于权力和朝堂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若是一家无事,他也乐得做这个家里的闲人,可当家中遭逢变故——不单是此次突如其来的权力更迭,还有更多他日可能袭来的风波,他都必须站出来,与家人一道分担。 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听了这句话,蒲公公知道自己的差事算是办成了,他在宫中时日已久,何其乖觉,见其余人的神情,也知该是时候离去让这家人自己相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蒲公公不忘与独自相送至府门的梁道玄近乎耳语说道:“老奴虽也对太后娘娘忠心不二,却不过是个不识字的奴才罢了,如何去做太后的臂膀?国舅爷今日抬爱谬赞,老奴受之有愧。见国舅爷英睿明德又体恤太后的难处,老奴实在感动,您才是未来太后的左膀右臂,咱们小陛下的真正主心骨啊……”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梁道玄一眼。 不知是自己那位太后妹妹的授意,还是蒲公公自己对这个差事的阐释理解,在未能分明之前,梁道玄不打算过度分析,只作受了极大提点和鼓励的模样,殷然道:“大人是先帝与太后跟前的老人,这番话在下受之有愧,朝堂事情纷繁,宫中规矩又多,大人今日之言已是对我诸多裨益,京中再见之时,还望不吝多言。” 这话说得谦和恭敬,无有阿谀讨好,仍将指教之意传达得委婉迂回且清清楚楚,蒲公公对这位国舅爷的待人处事愈加欣赏,愈发觉得与从前传言中的纨绔全然不同。 再加上临走前承宁伯夫人打点封的银票足够优厚,他亦十分满意这家人的觉悟,加之卖当朝唯一一个外戚国舅爷的面子,故而并未急着推诿或答允,只笑着摆手,却又长叹:“人老了,不中用了,这年轻乖觉的总是更好使得力气,老奴领了这样要紧又尊贵的差事,那是太后娘娘体恤的恩荣,可这提点国舅爷的差事,老奴怕是就担当不起了……老话说一朝天子自有一朝臣,这内宫的差事也自有新气象,老奴打算这趟回去便告老归养,好在佛前为先帝日日祈福祝祷,以报答先帝的知遇再造之恩啊……” 说罢,他竟十分动容,用犹如少女一般白皙的手翘指拭泪,缓了些许,又告知梁道玄此时帝京也已是深秋,虽不及北威府劲风冷冽,但打点行装仍要注意侧重御风防寒。 梁道玄敬礼相送,他名义上确实是国舅爷,然而仍是白身也未有爵位与任何职衔,蒲公公是内廷的御前领侍,正儿八经腰悬银制内侍官铭牌的从三品大太监,该有的礼数他也不能轻慢。 宫车摇曳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向远处驶去,梁道玄仔细回味方才二人私下这番谈话,只觉内有玄机: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宫中近侍御差大太监,蒲公公根本没必要与自己说这个,但他还是说了,那就证明这些话里隐含着他希望自己了解的信息。 蒲公公年纪不过四十余,加之在宫中地位颇高,身体和精神头看着有时候比加班加点办完公务下衙的表哥还好,自诩老迈未免有些过了,不过这或许是为了强调那句“年轻乖觉的新人”这样的话,难不成眼下宫中还是有别的变动?还是真正说得上话的掌权太监另有其人?这话不好直说,蒲公公言谈之中极有分寸,怎会贸然抱怨,借着差事提一句,想来也是流露些许的不满,也许他日自己真的回京,种种变化际遇后,他或许也是有求于自己的地方。 梁道玄站在府门前,望着宫车顶挂着银穗的小尖消失在街道尽头,一时出神,忽觉脖颈深处悄然碰撞到细小的凉意。 抬头一望,才见不知什么时候,整座北威府城都被巨大的铅色低云所笼罩,不由分说往下压,已是不能再近,自灰裂的痕隙当中,正朝下飘出星点乳白的碎屑。 原来是下雪了。 雪花如羽似絮,轻柔婉转降落人间,瞬息忽大,混同北风翻飞直扑人面。 街道上行人也开始快起腿脚。承宁伯府在北威府城最繁华的玄武正街侧一巷,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小贩寻常沿街叫卖,行人与公办的官吏络绎不绝,此刻大多在寒凉的落雪中行色匆匆,几户常年摆摊的汤饼与小吃贩子都忙不迭收桌椅,盖炉火。 人人都知道躲避雪天的寒冷与艰难,趋利避害自是人之常情,但自己这好日子还没过腻歪,就要朝冰天雪地里迈出这样一步去,即便是清晰明净如梁道玄自己,有时也会困惑这种命运的裹挟究竟有何可破之法? 不去,若是太后妹妹为此记恨,自己亲人如何保全自身追求仕途?去了,他又如何在这天子一号的外戚身份下独善其身不被权势的波涛吞没? 梁道玄任由细雪覆盖额发肩身,寒意当中也觉不胜,调头回府。 “银碳二钱,不呛不烟!” 一声呼和叫卖自巷尾传来,原本行人渐少的街道似被这亮堂的嗓门喊穿,忽得多了好几个人问价起秤,又走来几个挑担卖弹絮好的棉坨的商贩,再加上走街串巷摸过来卖铜器和热蒸食的小贩,霎时热闹不减方才。 梁道玄望见天晴转雪的种种一切,站在原地呆愣着,醍醐之感的倾注使得伯府管家连声唤他少爷催他回屋取暖都没听见。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雪寒天华,路本难行。 但人和人要走的路是不同的。 想做寒天生意的,必须要吃这雪里来去的寒苦,也有自己那份别人分不走的利。 如今,到了他该寒夜秉烛披衣起早的时候,这是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前路,他虽为家人有所回馈,却也有自己的机缘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等待。 至于是什么,大概要踏上之后方才知晓。 这样一想,梁道玄心境大昶,颇有悟道之感。 梁道玄坚信,自己应该是命运的挑战者。他上辈子每个选择都是如此,这辈子顺其自然亦复如是。 “表弟,你怎么了?” 管家叫不回表少爷,看梁道玄呆呆矗在原地,赶忙去请示崔鹤雍,他赶来后见自己表弟表情古怪,在纷纷落雪当中犹如玉立,面容却似喜而无笑。 崔鹤雍以为表弟因太后强传之事苦恼,心道我弟弟自打来了我家,便是无忧无虑的,哪经过这样的大事,顿感责任深重,上前用力一拍梁道玄肩膀道:“你不必惶急忧虑,只要承宁伯府还有一片瓦在,就不会让你受雨雪之困。” “如果……我这辈子就该与雨雪为伴呢?” 梁道玄思路打开后的惊世之语使得崔鹤雍怔愣当场:“什么雨雪为伴!”他用力摇晃弟弟的肩膀,抖下大片的雪花,“你还有我爹娘,还有我这个大哥在,万不会至此的!” “大哥,万一我是别人的雨中伞、雪中蓑,那不也挺好的?”梁道玄反握住崔鹤雍的胳膊,回过神看着他笑道,“大哥还记得我带回的那两盆山踯躅么?仙娆之姿举世无双,可这样的花也唯有在幽秘深山当中才有,有时人至艰境,倒也是别一番风景,我既有自己的路要走,这路上还能陪姑母姑父与大哥一道同行,岂不乐哉?” 梁道玄话语中的轻快与从前的他别无二致,崔鹤雍连担心都忘在脑后,只觉这话中别有洞天,可来不及多想,就听表弟打了个喷嚏道:“好冷!快回屋暖一暖!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入京这一道怎么走才好。” 第5章 第5章 北威府虽早早飘雪深寒,可南下去往帝京这一路,却是层层减衣步步暖,待梁道玄和崔鹤雍兄弟二人行至河西道丰州地界内,已是单着秋绨厚衫都身感闷热了。 丰州本是天下要冲之地,三道共通之衢,南北东西水陆与陆路在此间交汇,滋生出一派繁华的富庶殷实与丰茂流丽,实在地如其名。 陆路抵达丰州首屈一指的名城峦春便可换乘水路,沿贯天江南下直抵京畿,这也是隆冬北方南下最快的一趟路途。 饶是如此细细安排路程,承宁伯夫人梁惜月仍是不肯放心,派了足足十七八个人跟着,各个都是承宁伯早年军中心腹的子弟,年轻力壮也颇为细心,不是一般家丁庄勇可比,又细细吩咐过,仍是依依惜别,只道自己安排好家中诸事后立即入京,要他们多多警醒防备,相互提点。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一趟看似是追逐荣华,但却前路不卜,梁惜月是两个孩子最亲近的长辈,眼中将这泼天的富贵和前程没瞧进去半点,满心所虑皆是这表象背后的隐忧。 只是事已至此,无论是儿子入京应职还是侄儿入宫会亲,都是她无可转圜之事。 崔鹤雍自小就当哥哥当得得心应手,一路照应梁道玄无有不细致的地方,加之忧心忡忡,即便他向来稳重,也还是略显不安,倒是梁道玄,一路仿佛游山玩水的无事闲人,悠哉悠哉,见了一花一木,一虫一鸟都潜得下心赏玩,更别提刚到峦春城,他简直好比龙跃于渊,刚入城就没了影子,直到入夜上灯,才晃晃悠悠回到馆驿。 然而他回来却不是为了休息,只拽着崔鹤雍往外去,喜笑颜开得颇有些没心没肺:“南康街市一路比北威府热闹,一半都是酒肆茶寮与各色食馆,我还没见过这样多的吃食在一条街上,别吃这里的传餐了,官家驿站的饭食也就那么回事儿,饿不死就行,还是到外面去过过嘴瘾。” 崔鹤雍就这样被梁道玄扯到街上,只是他怀着心事,不比弟弟那般优游自在,即便好巧赶着月中十五的夜市,也难心花怒放起来。 可看着梁道玄自在又舒畅的适宜,他竟也有些被感染了松弛,一时也略略露出笑意搭话。 梁道玄只是心无旁骛的热爱生活,但不是傻,一路上崔鹤雍人前君子以礼端方舒展,人后便愁眉不展好似自己不是去给小皇帝当舅舅,而是要去领罪伏法,他总得安抚一下表哥紧张的神经,不好一路都这样。 毕竟自己已然看开这份命运悬而未决的赠与,但关心自己的人就未必了。 于是今日,他变着法的和崔鹤雍像从前一样说笑,见有所缓和,又拉过来让表哥为自己帮腔,来砍价一位认为奇货可居的摊主所推销的宝贝:一个半新不旧据说是前朝某文豪用过的燕子衔泥石雕文竹赏盆。 就在两兄弟齐心断金,眼看要拿下时,忽得几声肃街鼓敲过,惊得人群往两侧店铺的檐下廊内挤去。 梁道玄被人群推着走,再回头已经看不见那小贩的身影,崔鹤雍怕表弟失散,还死死拉住他的袖子,此时第九声鼓已经敲过了,再无后续。 寻常百姓有些不甚清楚,但出自钟鸣鼎食之家的兄弟二人却晓得这肃街鼓九声意味着什么: 藩王与公主行道,当击鼓九下,众避而恭,无赞拜。 什么皇亲国戚非得挑着十五夜市的日子出行?这不添乱么?梁道玄朝街道尽头看去,只觉扫兴,不过他们周围的百姓却是将逛街的热情全然投入到观看皇亲仪仗上,好不激动,全往前挤去,倒给崔梁兄弟二人一并带到前排。 梁道玄望向道路尽头,只见仪仗开路前人后马足足六排,军士各自列开,将两侧近乎沸腾的人群横隔开道边,使得朝南道中一路开阔,明黄旗列各绣纹龙,六十四个正好两边各半,虽只是藩王的仪仗,但也拿足了帝王之家的排场。 随着仪仗经过,人群当中议声不绝: “哪位是王爷?” “穿紫衣的那个便是洛陵王殿下了。” “什么洛陵王,如今要叫洛王了。” “当今圣上唯一的叔叔,又是先帝遗封的辅政王,怪不得如此排场……可想不到,王爷竟如此年轻……” …… 议论声中,被仪仗围在当中端坐马上的正是一身凝夜紫袍服的洛王姜熙,他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似比梁道玄自己还少上两三岁的样貌,容色出类雅俊,颇具仙品,遥遥一笑就教为官百姓惊叹其英姿华伟,他还颇有名士之风的在深紫色的华贵缎袍外加了层薄如蝉翼的素无缁衣,以示国丧之悲与对皇兄的追哀,且冠不饰珠腰不垂珮,周身素哀得体,又不失皇室威仪。、 跟着他的又是一排齐装马上护卫,紧跟着还有一众缓行侍婢,素服着身各自架着罩白纱的提灯,而后便有七八辆垂铃舆车依次行过,想来是王府的家眷也一道随行入京。 梁道玄离得近,又听得百姓低语先帝和洛王的年龄差由来,又看着洛王打马招摇过市,一时觉得有趣,看来不止自己这位国舅爷要“临危受命”,还有好些个实在亲戚也得马不停蹄赶着入京。 洛王的封地本在岳东道的昇州,离京师实在是远得不行,这会儿到此处,想来是比自己更早接到消息,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从自己妹妹太后如此急迫要自己入京襄助来看,她必然是感到了一定危机和压力,不知这份压力里,洛王殿下又有几分功劳。 主少国疑,二十岁年轻力盛的叔叔辅政……历史上有很多不好的例子此刻通过不合时宜的联想一并涌入梁道玄的脑海。 不过转念一想,觊觎侄子皇位的叔叔有多少,那乱政的外戚舅舅就有一双,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史书中的反面人物,谁也不必谦虚。 梁道玄天生想得就比旁人开,此刻已然和百姓一道,全情投入到看热闹中去,然而他所想到的,崔鹤雍自然也能思及,表哥可没那么宽的心,自方才起眉头已经开始往一处凑了。 “大哥,你看那舆车顶上的绣纹没?” 他头脑心绪因飞速思索而极度紧绷的时候,梁道玄忽得凑过去低声问了这样一句,这让崔鹤雍陡然一震:“怎么?他哪处仪仗逾制了不成?” 梁道玄先是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是那上面的宝相花纹,和咱们平常见过皇家赏赐器物上的龙凤纹路全然不同。早听说先帝礼佛最是诚心,又屡屡召见各路高僧研习佛法,如今洛王用此佛花点缀行驾招摇入京,也是其用心之处,咱们就没这么多准备,可见还是只有我这个便宜舅舅措手不及啊……” 崔鹤雍听完长出一口气,只道:“我还当你发现了什么……” “就算真是,你敢去告这一状?”见表哥如此紧绷,梁道玄实在忍不住笑乐一番。 崔鹤雍也失笑摇头,他方才见洛王的阵势就有些如临大敌过了头,显得战战兢兢,然而他也觉得那一瞬官场三年历练出来的戒备绝非是空穴来风,只将声音低了低,隐没在人潮里说道:“万一这些好亲戚他们合起伙来欺负你,拿住把柄立得住道理,我还真敢。” “大哥,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嫁给了他也没怎么见着过的哥哥,我俩直接的联亲实在也太单薄了。他犯不着盯着我过不去的,你快收收这胆量,以后惹嫂子生气时候再用。” 梁道玄这话虽是玩笑,却有几分自己的道理,他不靠谱的亲爹续弦前他就被姑姑借走抚养,自然没见过今时今日贵为太后的妹妹一面,而洛王早年还是襁褓当中,就叫先帝的亲爹威宗皇帝给封去远边就藩,这些年无召也不曾入京见见继位后的先帝。 他们俩属于都是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所召唤入朝局的旁观者。 虽各自都是血亲,可除了血脉相同,这亲字实在勉强。 但是看洛王姜熙这准备充分的样子,似乎他是已经下定了决心做好了打算,而梁道玄忍不住想,自己的未来还得待见过妹妹梁珞迦才能敲定。 此时洛王仪仗终于行过,随行的侍卫与王府内监齐声道了一句:“无意叨扰民乐,洛王殿下惠赐。” 而后众人一齐抛出身后随侍双手捧着的托盘里那小山高的铜钱,雨似得洒向欢呼如潮的人群。 如此周全的布置和自矜名声……崔鹤雍看过后,觉得必须要在今天和仿佛仍旧不着调、以为入京只是走亲戚游览的表弟摊牌说清楚,此行的严肃性和危险性绝对超乎他们二人的预料。 于是他不顾梁道玄正很欢快的捡钱塞给周围几个围观的孩童,拉起他走出人群,就近上了隔壁一家酒肆的二楼雅舍。 第6章 第6章 酒肆二楼是围廊改的雅座,七八个隔间围出偌大的天井,打开朝内的描竹勾莲舷窗正好能瞧见一楼的热闹与当中小小四方木台上助兴的演艺,可眼下,人都教外面洛王行驾过后撒钱的排场吸引出去,一楼杯盘狼藉,小二正由老板盯着抓紧时间洒扫清理,他时不时朝外间偷望,从表情到没精打采的动作都能看出无比的沮丧。 木台上,抱着折颈琵琶的中年男子正偏头校弦,丁零、丁零……缠着细布的手指每触一下,喑哑的单音便蹦出一节,断断续续无调无骨的声音时不时飘上二楼雅间。 崔鹤雍将天井一侧的窗严严实实阖上,再落下遮风的帷幔,便什么动静也听不见了。他这才开口道:“今日洛王的阵仗你也看见了,他有备而来,你却毫无打算,做哥哥的不得不多问一句,你这一路吃吃玩玩,倒也和平常一样,然而时局却不比从前,你若这时心中没个盘算,就当是我多嘴提醒,你到帝京的一路且花点时间想想要如何行事才好。” 梁道玄能理解兄长的良苦用心,这三年表哥在宕州最难打理的一个县城为地方官,可以说是因小见大,料理了好些借着地方豪绅家世为非作歹的关系户,又跟不知多少油滑老吏暗中较劲,吃过亏也得过胜,初入官场的年轻人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几般艰辛自不必说。如此这般,平衡小小一个县衙已是如履薄冰,表哥一步步走来自然对京中的政治环境只往坏了想。 坦白说,他自己也没往好了想过。 “大哥说得对,我确实没有预先打算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得走到帝京方知全貌,眼下连我那位妹妹都没见过,尚且不知其用意如何,太草木皆兵也实在破坏这一趟行程的兴致。” 他对家人说的是实话,然而实话往往会有些气人,崔鹤雍当即低着嗓子急道:“什么兴致,你还有兴致?都什么时候了!” 可到底是自小跟着自己的弟弟,重的话又说不出来落不下去,千般焦急也变作了一声沉沉的长叹:“从前你如何闲散,都是好的,可如今既要入京去做这浪头上的国舅爷,再想如从前一般却是不能够了。早知如此……自家塾读毕,也该逼你和我一道去书院读书,入仕科考,总不至于……我……我好后悔……” 崔鹤雍是个磊落清明的君子,为人子恭孝,为人夫忠方,为人父明责,为自己的兄长则慈悲。 他的内疚发自肺腑,全无虚妄。 梁道玄忽得心中蔓生出愧疚。 为这一命是他自己亲手救回来的,崔鹤雍对梁道玄可以说仿佛半个父亲,姑父军中主事,长年累月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家中诸事实在难以顾及,于是崔鹤雍自小便揽过大半照看幼弟的职责,自己日夜不废专心读书之余,也希冀有一日和表弟一道进取入仕光耀门楣,做同朝为官的扬名手足。 谁知表弟是个爱清闲的富贵散人,他慢慢也不动这个心思,只想见梁道玄康健安乐,也算举家之幸。 眼下表哥的神情,比动气怒斥自己还教梁道玄难受,他一直将崔鹤雍视为亲兄长,见他伤怀,自己也犹如须针入心,隐隐作痛。 他决定来个彻底的坦白,于是殷勤地将茶奉去崔鹤雍面前,肃了声气道:“大哥,蒲公公来后我并非没有念想,越是紧绷越是想不出什么来,反倒这几日松闲,今日也能说出一二,你可愿意听听?” 崔鹤雍见梁道玄认真的模样,本想宽慰弟弟几句,可想这机会难得,如若真要弟弟以身入朝,只一味柔和是不能够的,于是以从未有过的决心硬了心肠,犹豫再三,还是接下那杯茶: “你坐回去,我们兄弟二人也许久没有这样讲话了。” 梁道玄乖乖坐下,双手搭在桌上,他总是这样闲散的富贵乡中悠然人的模样,配上那一副贵兼雅的容貌神气,即便说着正经的朝局,却也带着几分琼兰宝树生于桂宫的雍容怡然: “诚然,我虽然没有像大哥一样去过天下闻名的云崖山书院进读,学得经纶满腹能纵论天下政事兴弊,却也不是全然不晓世事。大哥,我们兄弟开蒙是一道读书的,家塾请来的朱先生还夸过我聪慧,是我自己不用心在经世致用的文章上,这不是大哥的过错。不过不是做弟弟的自夸,我虽只是看些闲经子集,却也读过些另辟蹊径的书和行过些三教九流走得路,你是科举正途出来的心思,磊落明光,我嘛,则有些旁门左道的肚肠,不是有辱君子品格的那种,而是另一种角度看此事的利弊,大哥且听我细细说……” 梁道玄慢悠悠靠向椅背,又饮了杯茶。 “万事有源,要说当今情势,还得先论一论先帝。” 正感慨弟弟如今说话也是条理明晰不输官场之人,然而欣慰之余却听到这样一句惊雷,崔鹤雍顿时吓得自座位上跳起。 “大哥,托洛王殿下的福,客人们还都在捡钱呢,来的时候我看过,左右雅间都没有人,下面琵琶声都透不上来,待人回来了我就住口,眼下还是趁着清净,给该说的话都讲了。” 纵然弟弟如此说,崔鹤雍仍是出去确认一番,再回过头来坐下,脊背还有寒意未散,可表弟说得无有一点纰漏,他亦知话至此间,该讲个清楚明白,于是也道:“难得我们兄弟能在入京前盘一盘肺腑,你说便是。” “大哥你谨慎,那我那就换个说法。”梁道玄看崔鹤雍的神色已不似方才戚戚而忧,于是也露出些许笑意,“先帝英明,偏龙体始终不济,自先帝登基起,太医院的差事难做已是人尽皆知,后来先帝也不大在延年养身上下功夫了,只心入禅海,钻研佛法,也是天下皆明的。” 这些确实没什么不能说的,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人人都知晓先帝龙体始终有疾,毕竟先帝继位时已然初过不惑之年,他的那些症状也是这年龄往后常见的那些。 可是只说这个,也听不出表弟的意思。 崔鹤雍略略点头,等待后续。 “因这身体的缘故,先帝实在谈不上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便是有心,也实则无力。先帝在位这九年,朝政其实是尽归于梅宰执的,这话弟弟可有说错?” 这话既对,也不犯忌讳,毕竟是人尽皆知的事。 提及先帝,崔鹤雍不由得回忆起四年前他殿试的情形:“先帝龙体的确教人忧心,当年殿试,他只能巡一巡集英殿考场,便满头是汗要去服药,是梅宰执始终坐镇。说来梅宰执是威宗留给先帝的顾命辅政,如今也是三朝元老,当日我便觉得,纵然他须发皆白,看着却比先帝还精神百倍。” 梁道玄其实严重怀疑姜家有什么遗传慢性疾病,威宗皇帝老年虽神志清醒,可也是只能卧床理政,镇日的见太医吃药,不过好在威宗皇帝活了快七十,已算长寿,他儿子却没那么好命,缠绵病榻多年,五十岁便撒手人寰。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其实……我朝真正的权力,并未因这山陵崩而更迭。” 先帝后几年别说理政了,下地都费劲,加上他个性使然,最终又把辅政的接力棒交给了辅佐了自己近十年的梅大人,让他继续领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权力的道路上前行。 死皇帝这件事,似乎对梁道玄的人生和他那未曾谋面的太后妹妹影响都比对朝局影响大一些,毕竟这些年真正主事的梅大人还身子骨硬朗,活得好好,听说今年新帝继位的恩科,人家老头也已决意硬朗着主持,继续鞠躬尽瘁辅佐幼主。 所以梁道玄的意思很清楚,因权力未有更迭,所以死个把不能管事的皇帝实在影响不了局面,大家该吃吃该喝喝,守住了国丧,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而我那小外甥,今年也才两岁,我想他要亲政,还得等些时日,在此之前,这朝野的大权,怕是也不会易主。” 崔鹤雍静静看着表弟,一时间对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家人产生了奇异的陌生感。 梁道玄从不置喙朝局,当初在自己治下的县城衙门,他过来闲逛时见了邸报,看过上面的升迁调度、要案施政后,表弟得出的第一个结论是:印邸报的油墨均匀且清晰,一定是桓东产的松烟油墨。 衙内众官吏听了后,便都是笑,只觉富贵人家的公子,大抵也只能看出这个来。 而崔鹤雍不知道的是,当时梁道玄只说了这一前半句话,后半句他则是在心中明净:若论性价比,最好刊印雕版的油墨是该浊山墨,且产地浊山县是京畿道治下,是皇家财政的管辖范围,相当于钱从左腰包掏出放进右腰包,又省去车马,岂不美哉? 然而朝廷采买却舍近求远,选了千里迢迢的朔东道桓东县特产,还得搭银子运回来,一来二去所费颇多,必然养活了几家不知和谁沾亲带故的皇商,想来这钱是进了旁人的腰包,说不定回扣数额十分可观。 只是这话不符合他富贵闲人的人设,于是他也只是心头过了一遍,却只字未提。 在所有人眼中,梁道玄便是表面上无有心计、不周人情世故的贵公子,反正亲爹留下的家产和伯府的照拂足够他荣华清福一辈子,他干嘛去殚精竭虑些不挨边的谋利之事? 也难怪今日这番自先帝山陵崩的阴云后,拨开云雾的话,会让崔鹤雍奇异表弟的见识透彻。 说到底,是梁道玄隐藏的太好,表哥也不知道他的真实秉性,想到自己那纯善闲散与世无争的快活表弟就要跳进官场这趟浑水,这还不得被人欺负成什么样子?故而坐卧不安关心则乱。 但梁道玄自己还是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的。 他那从上辈子带过来的无数心眼子经过这二十年的润色,只会更心明眼亮,作为海绵型人格,吸收阅历可以让他成指数的增长智识,活得时间越长,越是正比例生生不息。 好死不死,他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时间。 这实在很不公平,但介于上辈子内卷,这辈子他又眼看要投身于心眼消耗最剧烈的职业,老天也不算没给他准备的时间。 就在看着表哥崔鹤雍的神情似乎已不那么紧绷时,梁道玄接下去的话题,便要急转直下了。 第7章 第7章 “今日之事兄长先别急着问我,我想问兄长一句话,你觉得先帝是个怎样的帝王?” 不等崔鹤雍习惯性夸赞表弟,新的问题就抛在了他的眼前。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 “先帝大行入陵奉庙后,朝议已定了谥庙二号,先帝乃我朝第六位龙裔正统——懿宗和皇帝……懿与和,是很好的字,百官感戴圣德,亦是用心了。”崔鹤雍答道。 “温厚无苛曰和,敦睦九族曰和,怀柔胥洽曰和。”梁道玄当即接上此语,“温和圣善曰懿,体和居中曰懿,爱人质善曰懿。” 先帝这庙号和谥号,非常温和,完美符合这位帝王的性格和功绩。 “‘先帝行事,多择柔济之道’这话是当年表哥殿试高中后,姑父在你外任前夜提点时所说,我在旁打瞌睡,不过却还是听见了。先帝是个有道明君,可一生功绩却不过平平……晚年还多了个我爹这样的信臣,只是先帝行事仰赖文武百官,甚少以帝王之威强压臣下,故而大家也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有计较罢了。” 以梁道玄的了解,先帝实在是个无甚可说的帝王。 他规规矩矩继位,八年后无风无浪驾崩,临朝主政期间功绩平平,无治世武功亦少施政文蕤,一生庸碌,于帝王之中已是平凡之辈。不过好在先帝的父亲威宗时期几场风波后,这将近十年的日子里能休养生息对百姓已属难得。 先帝的休养生息倒不是他自主所选的治世之道,而是他生性畏惧与人相争的缘故。据说与臣下议论朝政,若是臣下据理力争且言辞激烈,他便会妥协。如若不是当朝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政事堂的宰执梅砚山梅大人为柱石,替先帝主政宰辅,不知会有多少官员要有损天威了。 这层因果再论起来,便是有悬案的谜雾笼罩,连承宁伯这样的勋贵也不得而知,谈论时更是颇为隐晦。 据说早前先帝做东宫太子时,虽也是怕极了自己的亲爹威宗,可父子也算协心齐力,无有嫌隙,况且怕皇帝老子的东宫也不是什么值得拿来一说的事,不怕的那些,大概要么自己早早做了皇帝,要么身首异处。 但直到一日,威宗临朝明发上谕,告知百官公卿,皇孙姜冉连同太子妃欧阳氏谋反,所为大不敬,然而行事不密,如今母子业已伏诛,二人玉牒除名不入宗庙,尸身以谋逆当论,绝无俱全之理,已然五马分错,不得殓葬。然太子纯孝,二人起事之时,太子尚在京畿道代圣循行,并不知情,无有同罪。却难逃不教不辖之过,即日起闭门思悔,暂搁旧差。 百官无不震惊。 要知道威宗只有两个儿子,太子是嫡长子,早在威宗就藩时期便封做了世子要继承王爵的,后来威宗清君侧起事登临大宝,太子自然入主东宫。太子妃欧阳氏本是从前藩地的望族名门之秀,与太子多年夫妻始终鹣鲽情深,二人膝下一子一女,皇太孙姜冉才十七岁,眼看太子的储位是稳得不能再稳,他又是太子唯一的儿子,威宗年事已高,往后的事轮也轮得到他,他东宫的爹还没着急,他一个毛头小子怎就谋反了? 然而威宗铁腕,无人敢置喙半句。 先帝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做顺理成章的太子,继承皇位,直到死去。 而死前几年,大概是这辈子也没交过朋友,先帝和梁道玄的亲爹梁敬臣难得产生了“友谊”,虽说一边不过是纯粹的攀附讨巧,说是阿谀弄臣也不为过,但终究有“朋友”的这几年,想来先帝会比那些压抑的往日稍微好过一点点。 听罢表弟的话,崔鹤雍心中也过了些他所知的皇家秘辛,却不由苦笑。 表弟的爹就是他的亲舅舅,这位的人品他实在不敢恭维,为讳上他不该多说,然而骂舅舅骂最多的便是自己的亲娘,其实他说两句也无妨。 “我爹倒也没撺掇先帝干什么缺德事,梅宰执也不是吃闲饭的辅政,我爹干过稍微引起非议之事,似乎就搜罗僧官入京为先帝讲法,但细细说来这些不过是投其所好,无甚影响。可他将我妹妹送入宫,还有了子嗣,只这一件事成,便教好多人措手不及了。要知道先帝继位时膝下无子,原本的皇太孙也不明不白死了好些年,大家都以为先帝唯一的弟弟洛陵王——也就是当今的洛王要作为皇太弟继位,少不得为以后计,多有往来,可我爹这一举动,当真是让不少人做那潜邸故臣的梦碎了一地。” 梁道玄说着自己也不免有些头疼,他很冤枉,又不是他送的妹妹入宫,但他爹一年前作为当今小皇帝的亲姥爷伸腿瞪眼,今时今日,这些事都要他来面对。 也就是说,那些原本因先帝宽厚而不计较的人,怕是现下都要计较计较了。 父死子继,这份计较,想来他也必须承受。 “你是说,太后要你入京,其实也是一个人承受不来诸多非议,想找人分担一二?”崔鹤雍忽然发觉表弟所思甚至比自己更深一层,一时竟有些恍惚,然而恍惚过后,便是彻彻底底的担忧,他顺着表弟的话再深些想,竟有些冷汗透骨之感,“太后如今遵从祖制垂帘辅政,可到底还是孤儿寡母,先帝大行不到一年,国丧都还没过,要是臣下这时候欺负她,未免也太难看了。可你不一样,你如果如今领了太后的恩典,那些人保不齐会将矛头对准你,太后难道是想这样祸水东引不成?” 对于这位舅舅的女儿自己的表妹,崔鹤雍实在很难产生像对表弟一样深切的亲情,于是他便以官场的逻辑和继承他舅舅最坏一面的角度来分析。 “表哥说的是人心向背和趋利避害,或许会是如此,可我却觉得未必。”梁道玄笑了笑,“她如果真的聪明,就绝不会要我这今后唯一的盟友去先做肉盾,她或许是真心想扶持我在朝野内,好在将来的风波里,能与她一道替还不能亲政的小皇帝撑舟踏浪——也就是说,我想太后……我的妹妹,她似乎预见了即将抵达的风险,可是她却不能宣之于口,唯有求助,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雅间内纵然有茶香氤氲,此刻兄弟二人静默对坐,一席肺腑之谈后,仍觉心口皆是气闷。 “所以,大哥,我躲到天涯海角去,这当朝唯一外戚的身份也丢不掉,不如去帝京看看,坦白认下,再做打算。如果她真是想要个靶子,我也有办法脱身,可如果她是求助,那姑且听听看到底朝廷有怎样的隐忧。毕竟你和姑父还身在庙堂,我不能坐视不理。” 见表哥似有莹润于眸中,梁道玄赶忙又笑露闲玩之意,似是宽慰似是玩笑,跟上自己之前一句:“再者说,我也有自己的好奇,天命难不难违我尚且不知,可如若天意有此驱策,我自然是想看看它会将我带至何处,如此体境,方不失为人间一行。” 这句话就又是梁道玄素日里落拓不羁的品格,当下听来,甚至还颇有三分堪破俗世与七分昂霄耸壑之豪情。 说完他又举起茶杯,似是敬酒般一饮而尽笑道:“我这般计较,大哥是否可以放心此行了?” “人常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然而这些年除去我在书院读书和外任的头两年外,余下时日你我皆在一个屋檐下,我却不知你之洞察早已不似旧时吴下阿蒙。” 崔鹤雍半是夸赞半是感慨,他也知自己不大可能全然不去担心,可如今表弟其实并不像他所想的那样全无计算,反倒早有丘壑,那些闲散之态并非无思无虑的表象,而是真正存了智慧之念后的平和。 他忍不住再赞道:“你比我刚上任时要好得多,我明明比你心中有底,且父亲还拖了故旧暗中提点,我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错致使父母颜面跌损而门楣无光。然而弟弟你心中之从容,却不是装出来的若无其事,只这一点,就比我强上千百倍,如此可见,你只是不去想,若真思量,比我更适合入仕许多,要是当初……” “大哥,人开始回来了,咱们就不谈这个了。” 其实估摸着人还没回来,但梁道玄很怕再听表哥左一句可惜又一句懊悔,赶紧岔开话题。 于是二人也不闷在雅间,掀起帘子敞开竹窗,那琵琶的单音重新入耳,声声若罄,只是左右依旧无人,厅下廊间不过回来三五客,隐约可以听见皆在谈论洛王的排场与施惠。 许是酒肆老板急着揽客,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琵琶师傅快些校弦,梁道玄和崔鹤雍各添了一回茶时,演奏开始了。 北方四道之俗曲称北音,多慷慨苍凉之意,与帝京所时兴的柔暧南音大有不同,内容也多是古曲所改的调子和词,半说半唱,多由老者执乐器独奏讲古。 今日酒肆的说曲客怀抱已然掉漆的折颈琵琶,半垂于怀,重重扫两下骨板,便是《圣后仙寰记》的起调。 兄弟二人也是都行过南北,时下流行的几段曲子戏皆听过不知多少遍,艺人所奏唱的《圣后仙寰记》这一段脍炙人口的调子一打耳快要能接上下句了,于是二人没过耳走心,依旧在聊着自己的事情。 “咱们不过七八日就能抵京北的水陆码头,我已给小姨母同姨夫去了信,他们会来接我们一程。” “我家于京内已置有房院,以供我述职后居住,你为何要借住到别家?”崔鹤雍一愣,“莫非是怕有人闲话我所升任的官职自你处来,多有毁谤?” “哎,这是其一,其二是我小姨那个脾气大哥你也知道,若是不让她仔细瞧瞧我浑身上下好好的离死还远,她无论如何也不放心,我怎么都得去她那借住几日的。”梁道玄颇为夸张叹气,“我又何尝不想和大哥一起,长辈膝下总是很多拘束。” 梁道玄的母亲只有一个亲妹妹名唤戴华箬,早年嫁给了一州衙书吏卫琨,定居在古西阜北道的偏远地界,后丈夫升任浑天监察院从八品监侯,这才入京定居。 这些年小姨对梁道玄一直十分牵念,不止逢年过节,就是寻常也总有东西捎带人送去北威府,梁道玄但凡路过帝京,都要去拜见她问个安,她也亲自来瞧过外甥,见人总是活蹦乱跳,这才安心。 崔鹤雍听罢也不禁莞尔,他亦是见过这位小姨,当真是一位可敬可爱的绝妙长辈,只是这位小姨和自己的亲娘不对付,二人一见面就别眉头,他也不好突兀打扰。 不待他开口,就听楼下一声呼和:“这得弹到什么时候,直接听那《责圣》罢!” 紧跟着又是一阵称是众人哄语,那唱曲的艺人也是有真功夫的,只一打弦,音调就应着酒客的赞美,急转直上,仿若即将破屋扶摇而去。 他跳过一半的折子,直接应了众人所点的那曲《浪淘沙·责圣》,喑哑老嗓唱念出胜过琵琶的苍凉惊声: “瑶殿梦犹温,惊破残魂。” “苍生河汉卷腥尘。” “把臂悲辛托重日,有誓莘莘。” 上半阙哀悲使人心愁,尾音尚未收拢,再拨出的健乐犹如雷惊撞鼓,雄浑慷慨: “告上岂安身?匡济业存。” “盛衰今古当由人!” “戴甲枕戈驱神策,涤宕寰辰!” 梁道玄静静听着,之后琵琶声便被浪潮般的叫好淹没。 这首曲子是讲本朝德宗纯皇帝冲龄践祚,八岁登基,彼时其父太宗皇帝驾崩前嘱托熊氏皇后垂帘,临朝摄政,抚育教导这位非她所出的幼主。 如此几年后,一夜熊太后梦太宗示警,醒来后忽闻宵柝震响,果然如太宗托梦所言,呼罗残部与羌夏联姻,联军犯大宣朝皇土,大军已至雁西关。 熊太后是将门虎女,见小皇帝战战兢兢吓得要死,当即发怒,斥责皇帝不应软弱,当以天下黎民江山社稷为先,率军亲征。 这曲《浪淘沙·责圣》既有缠绵悱恻的帝后情未了,又有铿锵激昂之果断杀伐,从来都是百姓酷爱而经久不衰的一篇唱段。 众人陶醉于音律的美妙与辞藻的畅意,而梁道玄却陷入沉思。 其实太后摄政因本朝多有幼主,却也常见,且前几位摄政太后大多英略过人,治国教子皆为天下楷模,所以自己妹妹梁珞迦能顺利摄政,大概也有这份光荣传统的功劳在。 这样想来,自己妹妹和外甥这对孤儿寡母的舆论环境其实也不是很糟糕。 第8章 第8章 贯天江自北威府至帝京,贯通半世,通达南北,北地隆冬封航,可自丰州起一江沿岸无有落雪,仍未寒冻,坐船南下不出四五日便抵达帝京北面要塞崇关水道,远远已是能瞧见北门外水市码头的繁盛热闹,梁道玄和崔鹤雍兄弟二人也换过穿戴,预备下船。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入京,新鲜感全无,要说紧张,崔鹤雍是有些的,但梁道玄想得却是其他。 “大哥,一会儿见了姨母,千万别先提此次行程的麻烦处,她心思重,身子又不好,别教她劳心。” “你一向孝顺体贴,我晓得。”崔鹤雍说道,“只是你姨丈在朝中为官,尽管不是重器之臣,或许也早已听到了风声,你私下倒是可以听听他的消息,有无缺补咱们所知。” 梁道玄立刻领会这话里其他的意思,眨眨眼,故作恍然大悟道:“也是,这话姨丈必然不会同姨母说的,他们二人从来只聊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庙堂之事再大,在我姨丈眼中,也重不过为我姨母描眉敷钿。” “刚说你孝顺,又在这里排揎长辈。”崔鹤雍的紧张顿时散去不少,这话虽是调侃,但表弟的小姨和姨丈他也见过,他自诩和妻子武兰缨青梅竹马兼之少年夫妻感情非比寻常,却也不敢同这对四十来岁仍然老房子越烧越旺的中年夫妻比什么恩爱缱绻、鹣鲽情深。 果不其然,这对夫妻来接外甥,也是形影不离的,想来为了陪爱妻,卫琨卫大人又找上司饶了假。 “我那苦命姐姐的好孩子……” 当然,除了二人的感情,一成不变的还有梁道玄的姨母戴华箬迎上来的这句话,多少年次次如此。梁道玄却仿佛还是第一次听,笑吟吟扶住哭得发颤的姨母轻声道:“姨母,姨丈,快别伤心了,这回我常住帝京,你们可以看个够了。” 这般熟稔的语气,犹如常年养在膝下的孩子一般,没有半点见外和冗余的礼数,窝心得卫琨都掉下了眼泪:“好好好,给你腾出了挨着小花园的屋子,可亮堂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快哄哄你小姨,三天前咱们就问着信差人来等,左右没有消息,她疑你半路船翻了掉进水里,哭得饭都没好好吃。你看,我就说,我们玄儿福大命大,这辈子必然无灾无难的。” 卫琨虽年届四十,但许是多年闲差,无甚可气无甚可烦,容貌与气色说是三十岁年轻郎官都有人信,身姿依旧挺拔,无有大腹便便的颓态,唯独笑起来眼角藏不住年龄,一层层的笑纹展开,满眼尽是长辈的慈爱。 与之相比,被一袭霁色披风拢住的戴华箬也不遑多让的年轻,他们二人膝下唯有一女,已然成亲,如今随着官身的夫婿在外任,二人便是这样人前一站,任谁也看不出已是快做外祖的人了。尤其姨母,举手投足的娇态便是好多闺中女儿都要被比下去,偏她一副弱柳扶风的做派,人又生的纤细柔美,全无矫揉做作之感,尤其是那捻帕拭泪的动作教人心都碎了。 “哪路水神不开眼,敢教我姨母伤心落泪。”梁道玄搀扶着姨母,到了码头为给往来官宦贵客们遮风挡雨搭建的遮亭,这里避开人多口杂,又有竹帘帷幕遮挡,是久别重逢等不及回家说话的好地方。 “晚辈见过表姨丈,表姨母。”崔鹤雍规规矩矩行礼,他随着梁道玄也将二人往亲近了叫。 戴华箬含着眼泪带笑颔首,卫琨也笑着开口道:“雍儿愈发的一表人才了,好啊好啊,这一趟辛苦外任归来,今日不如也住咱们家去,一道吃饭也热闹。” 卫琨好客和善崔鹤雍是知晓的,也明白这不是客套话,欣然答允道:“表姨丈惠请,自当从命。”说罢不忘向戴华箬说道,“一路虽然奔波劳碌,但请表姨母放心,表弟身体康健,绝无大碍。” 戴华箬这一双眼始终盯着容貌肖似姐姐的梁道玄,泫然欲泣道:“你们都说玄儿好……可我怎么看,那也是比上次见瘦了,又过了长高的年岁,果然是遇见什么事有了烦愁,快和小姨说说。” 梁道玄对这样的情形和话语早已应付得得心应手,只言笑道:“姨母,我好得很啊,你看……” “敢问……可是国舅爷尊驾在内?” 一声尖细却竭力压低的嗓声打断了温馨的闲话家常。 隔着帘幕,只见毕恭毕敬含脊垂首的三人影子,崔鹤雍上前撩开,亭内皆是一愣。 三位宫中太监朝梁道玄齐齐施礼:“见过国舅大人。奴才奉懿旨,迎国舅大人入宫。” 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太后消息灵通,派人不知道在此处蹲守多久,或许沿途还有耳目……总之梁道玄一露面就被捉住,一刻没有缓和。 要知道按照规矩,他今夜好好休息,第二日沐浴更衣修饬一番仪容后,再走程序报见入宫面圣,待宫中下旨,方才可行。如今省去诸多步骤,只宫中奉懿旨的人来接,他虽是可以长驱直入,但免不了使人心生疑窦。 太后……就这样着急吗? 小姨母见自己如此急切,是因为二人切切实实是有亲情在的。 当年不顾刚生下表妹,得知姐姐已死姐夫续弦,唯一的孩子又被姑姑抱走,小姨母疯了似的北上寻亲,一路劳苦,又大病了一场,终究皇天不负,亲人相认,这些年一直多有往来,不单是寒暑寄送各色亲手缝制的衣物与其余体贴之用,隔一阵子,一家人即便相隔大半个贯天江的流经,也要见上一见,小姨母虽未养育自己,可血浓于水,从未弛远。 但他和自己的亲妹妹、当朝太后梁珞迦,却是一面也未曾见过,一句话也不曾捎带。 如果说思兄心切,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会信这托辞。 戴华箬听了这话急了,不等她开脱推诿找到合适的借口,梁道玄已然上前一步,和声和气地对领头的太监道:“既然如此,不好让太后尊驾久侯,不知可有马匹,我即刻动身随几位大人入宫。” 似是没想到这样痛快,那年轻的领头内监也是即刻挂了笑在白皙的面皮上,恭敬道:“太后已命奴才备下万全,只等国舅大人您抵京。” 松开小姨发颤的手,梁道玄向着她与姨丈点了点头,又对崔鹤雍道:“大哥,你帮我照看姨丈小姨,我去去就来。” 崔鹤雍如何不担心这样急的传召是否又有内情,可懿旨在上,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的,他只能竭力要弟弟放心:“你安心去罢,这里有我照应。” 跟从的太监已然牵来四匹健壮骏马,恭候梁道玄,他不再言语,又向满面忧色的姨丈姨母再行一礼,这才转身离去。 “弟弟!” 忽然,身后的崔鹤雍开口喊住了他。 梁道玄差一步上马,回头来瞧,兄长已行至他面前,一如往常般和煦慈爱,目带悲悯,替他正了正方才疾走而乱的外衫圆领,将声音低了又低:“在太后面前……你是臣下,却也是个兄长,见了面……要怀惴悌心,行兄长应为之责,言语上多加抚慰宽怀,方才有为人兄之慈怀。” “也要谨慎恭敬,太后娘娘面前,慎言慎言。” 卫琨也赶忙嘱咐一句,戴华箬由丈夫扶着,只一个劲儿的抽泣说不出话,不住点头。 梁道玄听罢心下如柔开了最后一场春雪,只觉得有家人如此惦念,便是前方刀山火海,他也半点不敢畏惧。 忽然心头一颤,竟冒出个诡异的念头: 也不知自己妹妹荣华二十年,可曾有过如此幸甚感怀? 他骤然意识到,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谈话方向…… 看若有所思的外甥打马而去,三个太监犹如押送犯人般紧随其后,刚见过亲人又不得不担惊受怕的戴华箬再也忍耐不住,更顾不上崔鹤雍在旁,一头歪在丈夫肩上,哀涕道:“这姓梁的满门满户,除了承宁伯夫人和我家玄儿,没有一个好东西……” 卫琨见妻子哭成这样子,仿佛也跟着要落泪,又忍不住朝远处马蹄烟尘已绝的路上看,哪里还有外甥的影子。他何尝不是如此忧心,只是崔鹤雍在旁,他只能略带歉意道:“你表姨母是伤心过了头,你别放在心上……” 崔鹤雍连忙表示无碍,大家都是一家人。其实他没说出来的还有其他:这话其实真的不用避忌着自己,因为他打小从母亲那里受到的耳提面命,也是一样的内容…… …… 帝京城北地势较高,贯天江穿城而过,被居中皇城一劈为东西水道,直到出城才再度汇合南下。 梁道玄沿路打马,并无心情观赏沿河御道金秋景致,至下马碑亭前,有禁军巡道,领头的年轻太监只出示腰牌,执巡的禁军牙将便赶忙让路,命人手下牵过马来拴好,不忘道一句:“霍公公安好,代卑职问沈御前安。” 禁军牙将倒也不用在个太监面前如此卑微,可似乎领自己路的霍公公半点也不谦虚,反倒言笑晏晏:“宋禁尉的事咱们沈大人都已记下来,不日就有眉目,您不必挂心,待那日我便差人来告知你,你只安心便是。” 被称作宋禁卫的人忙不迭谢了,让开道路,而霍公公倒是大大方方,安排引路的太监在前趋行,再来万分恭敬请梁道玄紧随:“国舅大人第一次入皇城,能为您引路垫道,那都是奴才们的荣幸。” 梁道玄扪心自问,他虽然是太后实在亲戚,可半点官身没有,这位霍太监跟个正七品的武官尚能摆一摆内监的官威,到自己面前如此恭谦,实在是诡异。 但他也不故作谦让,温言道:“哪里的话,太后召见,才是在下的荣幸。” 霍公公比之前所见的蒲公公年轻了少说二十岁,言谈举止更为爽快,语调也不黏腻,听了梁道玄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走在前面。 入了皇宫,沿甬道一侧前行,霍公公始终保持在他右侧后一步的距离,若有介绍皇城布局时,则上前半步,继而退下,步履幅度控制堪称完美,让梁道玄不禁感慨术业有专攻行行出状元。 快要抵达太后的宁德宫前,梁道玄正津津有味听着霍公公介绍他们太监的组织机构,忽得心中一动,问道:“请问霍公公,可有一位蒲公公如今在何处当差?” 谁知霍公公忽然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恍然一笑: “蒲公公?哪位蒲公公?奴才不知有这样一个人。” 第9章 第9章 “我们都是听凭沈大人命令在宫中做事,为圣上与太后尽忠,旁人的事记挂不上,国舅大人还请见谅。” 说完,霍公公不再多言,沉默着侍奉梁道玄,向中朝走去。 这话乍听是毛骨悚然的,但细想却十分有趣。 梁道玄不是午夜恐怖故事的受众与宫禁灵异传说的拥虿,自然不觉得蒲公公竟是不可名状的消失了,根据之前二人谈话的内容,或许这宫中还有另外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存在,正是这股力量,将蒲公公送到了无法言及的地方。 力量的源头,大概就是霍公公毕恭毕敬所言的“沈大人”。 宫中当差的太监不是谁都可以被称作大人的,需要五品以上内监官阶,内廷与勋贵方可以大人相称,外官因身份清贵大多进士出身,他们的大人要多些分量,见了这样的太监只叫公公也是开国以来的常俗,便是大太监们自己也无有置喙。 梁道玄对只出现在旁人言语中的模糊影子兴趣不大,便不再提出任何问题,继续朝前走,默默地观察。 这皇宫中到处都是墙,能远眺到最远的地方则是重檐飞翎的殿顶。 甬道上行走的宫人仿佛被两侧高耸的红墙挤着朝前走,一个个保持均等的步速,脚步声都轻而徐,偶尔有一两声低语,只是有管事的太监宫女在细声细气吩咐待办的差事。 自方才的对话结束,梁道玄没有表现出半点惶惑惊诧或是惧意,他的平静最终让霍公公忍不住微微侧目而视,只见这位尊贵的新晋国舅爷跟着引路太监的步伐,徐徐而前,既不乱看左右有失体统,也不疾走焦躁,仿佛皇宫就是他家后院,闲庭信步且不失端正的礼数。 霍公公心中暗有思忖之际,二人已过了垂仪门行至中朝。 相对于前朝和后宫两大部分,中朝是个特殊的设置。前朝用于文武百官上朝和皇帝听政、处理政务等,还有几处重要的朝廷机构设立此处以近圣听,而后宫自然而然是属于皇帝一家私人领域,不是外臣可以随便进入的地方。 但因自宣朝建祚以来,多出幼主临朝,故而太后垂帘听政屡见不鲜,太【】祖的皇后、太宗一朝的顾太后便是直接在前朝听政,后归政于儿子太宗。直到她那位英武不凡颇有胆略的儿媳妇熊太后也不得不垂帘时,首选的地方还是前朝。 但有聒噪且迂腐的大臣表示此举于礼不合,太后为内妇实在不合适在正殿永安殿多多逗留。 熊太后是亲手杀过贼的“武太后”,听完之后只道:“帝与诏皆出于我,国事不出正殿,国竟不配?” 太后铁腕,虽然朝堂上偶尔有不合时宜的神经病突然发癫,她也有的是办法整治。 想来这位大臣当时一定汗流浃背。 但或许是德宗纯皇帝非她所出,她不比太【】祖的皇后舆论环境更好,于是在德宗纯皇帝将近亲政前一年,除去上大朝,其余理政宣召大臣等事物便改换于前朝与后宫之间原本用于皇帝上大朝前整理仪容、等待准备的紫宸殿。 德宗纯皇帝畏惧与尊敬太后,即便亲政后,也依然保持问政于熊太后的习惯,为了方便,他干脆将整个皇城的中间隔离出来一间大殿四座小殿与御道花园各一处,重新里里外外的大修,用以供太后辅弼自己掌理万机。 这便是如今的中朝的渊源,但凡有垂帘的太后或是已经协助处理政务的太子,皆在此处召见大臣日常办公。 中朝的主殿紫宸殿在修葺后规模几乎堪比前朝三殿里的宁德殿,仅次于永安殿和天泰殿,重檐庑殿顶四道向四方倾斜的垂脊各有祥鸟瑞兽蹲踞,檐角垂有金铃,有风亦岿然不动。 然而,霍公公没有在紫宸殿停留,而是继续朝前走,带着梁道玄行至紫宸殿后的仪英殿外,立下扬声道:“梁国舅恭拜太后圣安。” 不一会儿,殿内行出一位年纪更大,略有发福的含笑太监,只道:“太后有旨,宣。” 霍公公不再往前一步,只躬身示意道:“国舅爷,请吧。” 方才自内而出的太监则欠身引领,将梁道玄带入内殿。 仪英殿大概是临朝太后日常休憩之地,与内殿的作用一致,而梁珞迦在这个地方“非正式”会见自己,或许是不希望以太后威仪来施压自己唯一的亲人——但也不能排除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计策,用以让自己放下戒备。 梁道玄走过殿中前庭,郁苍古树皆已叶脆而黄、无风亦落,勤快的宫人正在洒扫,其余皆侍立前方殿门,恭候他的到来。 在殿内的,便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 这是一种很诡异的感觉,梁道玄并不畏惧,也只有些许疑窦,更多心绪竟是惆怅。 若是自己从小和妹妹手足情深一道长大却还要如此见面,那就显得未免有些悲凉了。 不过想想两人自幼并未见过的缘由和情形,那也唯有唏嘘可以形容——岂止是悲凉。 两个从未见过面的至亲,并非在仪英殿正殿相见,太监引着梁道玄穿过正殿,进入东间。 梁珞迦正坐在此有书房之用的房间当中。 太监缓缓退下,侍奉的宫女也悄然离去。 兄妹二人在天下权力的正中之所静静对视,初次见面,一时谁也无话。 梁道玄很快想到了行礼,但梁珞迦反应更快,倏然站起,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依旧保持原样,端详对方那张酷似自己的脸。 血缘真是骗不了人的玄妙。 梁道玄还以为照镜子见了自己在素衣守寡:他们兄妹实在是过于相似了。 怪不得蒲公公一见自己,就不停道他生了富贵的福相。这样的话他原本只当做客套的奉承,谁知人家竟是发自内心的惊叹。 鉴于自己和妹妹本是同父异母,可见两个人都大多继承了父亲的样貌才会如此相似。 原来姑母和小姨动不动感慨,说自己性格像娘,这很好,要是长得再像母族一脉就更好了。 合着自己完美继承了混账老爹的脸,让两位痛恨这个男人的亲人竟不能平。 或许梁珞迦也没想到,异母兄长会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唯独那双眼睛,两人最终还是保留了各自母亲最具差异性的特征:梁道玄有一双犹如林鹿的圆润灵动之眸,而梁珞迦则眸长而垂,眼尾似鹤翎那温柔而低的角度。 这是非常奇妙的体验,梁道玄看着妹妹一身淡色银饰,纵使有饱满圆润的珍珠缀于钗环,也全无华贵之耀,丧哀以憔悴支离的形式充斥着梁珞迦的面容和身形,她面色苍白,眉眼含郁,整个人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压垮过,又不得不重新站立。 自己的妹妹是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女,妙龄俏丽,婉华有仪,姿容更是有这个年纪女子该有的芳华动人。 然而她却已是丧服寡居,膝下留有一名两岁的儿子,独自一人居于皇城的中朝,顶住了天下权力扑面而来的重担与孤独。 梁道玄的心中骤然蔓生出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悲伤,他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血脉的作用还是恻隐作祟,有那么一瞬间,即便戒备消失不见,他也不觉得如芒在背。 太后方才示意他不必行礼,但他还是垂首而拱,避去大礼,温而言之:“草民问太后安,太后久侯辛苦了。” 这句久侯,说得不知是这些天还是这些年,梁珞迦身形都跟着晃了晃,微微低头许久,才颔首用似喑哑般的声音开口:“不悌小妹,见过兄长……” 以她之尊,这般称呼,实在是过于哀低了。 梁道玄能感觉到太后也是被这酝酿已久却出乎预料的相见给打乱了阵脚,想来这句话本不是她思考过后要第一句对自己所说的问候。 他也一样。 方才那两句话,却巧妙的让两人原本的隔阂与尴尬略微散去,但也只是略微,他们兄妹终于就座后,却仍是不知该说什么,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也实在尴尬,他们静静地做了许久,最终还是梁道玄再度开口: “北威府已然飘雪,南下水路封了一半,陆路辗转才耽误了这些时间,太后想是已然等急了。” “哀家……我原本以为兄长是不愿勉强来京才有所拖延。” 打破沉默后,梁珞迦苦涩而笑,称呼也是下意识顿住再变。 梁道玄没有客气,他觉得此刻兄妹二人的谈话氛围虽然有散不去的窘迫和局促,但却是开了个好头,他需要的就是听一听妹妹召唤自己来此的实话,有时实话的倾诉也需要一些环境的配合。 “我没有责怪过你。”梁道玄知道她说得是关于母亲和自己所受的对待,“父亲已然过世,我还要谢你避免让我料理丧事不力遭人指摘。” 其实他上一次入京,是有人来通传他的父亲梁敬臣去世。 作为唯一的儿子,即便当初被抛弃,按照礼法,他也必须前往治丧。姑母百般不愿,却也不能让他受制于违背人伦的境地,只好让表哥陪同前往。不过抵达帝京时,谁知已然无事可做,唯有宗正寺的一个小官出面告知他说,他的父亲作为外戚,身后事已由有管辖外戚之责的宗正寺料理完毕,家中财产也清点无疑,只需对过宗牒,他便能顺利承继。 但是姑母抱走他时,已然有写具文书,表示梁敬臣的事无论是身前的荣耀还是身后的钱财,都与梁道玄无关,但与此同时,也别想再以父之尊命,教这孩子去做任何事了。 为避免争议,这个文书梁道玄有带在身上,可出示给宗正寺官吏时,对方却只是一笑说道:“贵妃娘娘吩咐过,梁大人膝下唯有一子,于礼于法,这些家财本该尽归于嫡长子,这等文书在寻常家中争遗产打官司去县府衙门倒是作数,可彼时贵妃尚未入宫,梁大人也并非外戚,如今这文书上既无宗正寺押印,也无见证人签画,是绝不能作数的。” 当年的贵妃,此时的太后,就是他的妹妹梁珞迦。 梁道玄心中清楚,或许妹妹以为,这可能是一种补偿,但那时她大概希望这更是一种两清,谁知今日却有这般世事无常所造就的会面。 “那是兄长应得的。”梁珞迦低声道,“父亲……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对于兄长而言,生恩不抵行过,我纵然年纪轻,也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在梁道玄眼中,妹妹为此次见面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了。 “我们不说他了。”梁道玄觉得时机成熟,可以直奔主题,“太后昔日身为先帝贵妃时并未有召见,此刻传我至此,我想不单单是为兄妹团聚,敢问太后可有难处?身为人兄,纵然你我自幼未曾一道于父亲膝下受教成人,但如若我能为之事,我亦会思量而为。” 梁珞迦抬起了头,那一瞬间,梁道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晴雪般的光亮。 第10章 第10章 有人靠近东殿书斋绣有水仙与菖蒲的立屏,像是洛神自水中化生,来人的影子折照在由银线绣出的水波层叠里。 在梁珞迦的示意后,影子开口说了话: “禀告太后,中书省送来了今日请太后懿览的奏呈。” “放在案上。” “是。” 这一声拖得颇长,显示足够的恭敬完毕收声,影子才自立屏后绕出,双手奉着不过三四本奏呈撂在梁珞迦一侧窗前摆满文房用物的案几上,而后悄声移步。 这位内监自始至终没有抬头,梁道玄也没看清他的样貌。 屋内又只剩下了陌生的兄妹二人。 镂金番莲三足香炉在桌案一角静静蹲伏,吞吐幽淡的香气,话被打断时,梁道玄一直盯着这个书案,桌角并无积累的奏章等物,唯独一角摞着两本金锦缂龙的书册,能这样装帧的,大概也只有本朝的帝王实录了。 “兄长……” 梁道玄忽然起身打断了梁珞迦的话。 他走到书案前,低头去看方才呈上的奏章,一共三本,里面都已经夹了中书省的省批纸带。 “太后日常的政务,比我从前读书时先生留的课业还少。” 梁道玄把真心话说得像句玩笑。 但梁珞迦听入心后,却明白得心下生凉。 “所以我需要兄长。” 梁道玄转身,对上妹妹哀而不伤的目光:“我可没办法以国舅的身份去到中书省这样机要的地方,只怕我能做的和太后所求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 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 “那也好过朝中无有依傍。” 梁道玄的话给了梁珞迦的说辞一个不能更好的落脚点,她不再踌躇于生分的情面,径直道出自己的难处:“妹妹受制于宫禁,看外臣递上来的消息,见外臣安排好的人,别说耳目,就连原本自以为贴心的宫人都随时预备好背弃……其实我所求也绝非大权独揽,而是安心二字足矣。” 先前霍公公的话有言在耳,梁道玄心下一震:蒲公公的消失不知与这句话的深意是否有所联系。 他们兄妹还没到能敞开心扉径直问话的亲厚。陌生的隔阂战胜血缘的本能,两个人始终未能像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说些真正贴心的言辞,即便梁道玄的关切是真,梁珞迦的求援是真,然而,真亦有别。 或许是沉默再度来袭,让梁珞迦感受到了一份等同于拒绝的宁静,她缓缓起身,换了个轻松的口吻,眉宇也随之舒展:“兄长被我匆忙请来,还未拜见过官家,你是他的亲舅舅,合该让你们舅甥先见一面再聊这些琐碎。” 说罢,她传来屏风外肃立的宫人,不一会儿,便有一位乳嬷怀抱着明黄与赭石二色绣明龙纹盖衣所覆的小婴童款款入帷,朝太后盈盈一拜:“圣上请太后安好。” 梁珞迦动作熟稔地接过孩子,梁道玄起身长拜:“草民梁道玄,恭请圣安。” 这次太后没有避开,只道了句:“免礼。”自己似是抱得吃力,也坐下来让孩子坐在自己膝头靠近怀中。 这边是当今的九五之尊,年仅两岁的幼帝姜霖。 正值可爱年岁的婴童才在牙牙学语里掌握了初探世界的愉悦,跟着母亲用不甚清晰却实在软糯可爱的口齿道:“免你。” 梁道玄忽得笑了。 太后也笑了。 “这是舅舅。”梁珞迦笑着对儿子柔声道。 两岁的孩子差不多牙已经都冒了头,像一颗颗乳白的珍珠在口中发着光,这个词对他来说还没有亲戚的深刻含义,他唯一会的便是学习: “啾啾。” 一个尚连音色都发不清楚的帝王,名义上手握天下的至高权力,梁道玄忽然明白梁珞迦的焦虑自何处而来。 要是自己,想来也是夜不能寐。 其实以梁珞迦多年在后宫屹立不倒且诞育皇嗣的生存经验,她想保全自己的尊贵想来不会太难,但如若要兼顾保全这位小祖宗平安长大……若是他在这样的处境,怕是连族谱都要翻出火星子,也得找到一两个堪用的左膀右臂。 顿时,梁道玄心软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但作为一个“啾啾”,在还未明了人世苦海之苦、人心不可量度之度的孩子面前,他暂且放下了戒备,也放软了声音,朝太后请求道:“不知可否有幸抱一抱圣上?” 一旁的乳嬷显得比太后还要紧张,显然她对未婚未育的男性抱孩子的技术水平产生了无尽的忧虑,而梁珞迦只是微微思忖,便点头应允了。 小皇帝似得了命令,竟在母亲怀中奋力站直,朝梁道玄张开手臂,正好由他对接迎入怀中。 两岁的婴童已然有些分量,梁道玄抱着吃力,孩子却十分开心。 乳嬷和太后都有些惊异,梁道玄抱孩子的手法相当纯熟,太后倒未有多思,反正大家都知道彼此不是很了解,这时候瞎猜不如开口直接询问: “听闻兄长少年定有一门亲事,只是尚未成亲,怎么怀抱逗弄孩子的姿势却煞有介事?” 这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梁道玄也回以尽可能亲厚的笑:“我表兄膝下有一稚子,年纪同圣上相仿,顽皮却更甚,我时长带着这位小侄儿胡闹,他不听话时总要拎得起来训斥几句,不然话没说出口,孩子就跑没影了。” 此话颇为会写,不止梁珞迦含笑摇头,乳嬷也侧身忍俊,颇为奇异地打量起这年轻的国舅来。 不过只那么须臾,梁珞迦又有些未曾显露人前的黯然:兄长的表哥,必然是与他自小长大,其姑母还多了养恩之重,必然亲厚非常,故而兄长对这位表亲侄子言语之间亲爱不避。但自己的孩子纵然九五之尊,到底和亲舅舅却没有这般情谊在,总归是自己与兄长已疏远二十载,想要弥补一时,怕也无法逾越此心境的天堑。 梁道玄一语道破亲疏,却也不拿这句话多做文章,正欲开口解释自己关于“亲疏”之言的用意乃是为让太后知晓,许多事还得慢慢培养,谁料正在这重要的话出口当际,又听太监传报: “太后,徐大人同曹大人正在殿外请问恭候。” 乳嬷一听此话,当即自梁道玄怀中抱走了依依不舍的小皇帝姜霖,向二人行礼后匆匆离去。 梁珞迦面色倒比方才初见自己时自然得多,只命贴身的宫人为其正了正仪容,确认后,才示意道:“请二位辅政入殿阁。” 对了,这里是办公的地方。 梁道玄惊异于太后的忙碌,不久才有人递来政务,怎么这一会儿就要检查了? “太后,我先行回避。” 梁道玄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合适听这些机要。 谁知梁珞迦却出奇平静,只道:“兄长在这里听着就是,反正……也不是什么机要。”她似乎已经清楚这二人的来意。 众所周知,先帝留下了四位辅政大臣,一位辅政王。说来有趣,这四位辅政都是当年威宗皇帝留给他的,谁知他做皇帝不满十年也撒手人寰,同一套班底无病无灾,顺势便沿用给儿子,继续发光发热。 于是入内的是两位看上去也不那么老的老臣,一位只有发须里掺杂着些许莹白痕迹,约初至耳顺当年;另一位则看上去健朗雄浑,不过四十岁上下,和梁道玄掰腕子大概也输赢各半。 二人皆着入政事堂重臣所着紫袍,戴皂色翅冠,略看了看起身撤立一旁的梁道玄后,不动声色朝太后请安。 紧随他们其后的是三位内监,领头的那个似乎职位颇高,这二位官员大概正是由他引荐,他完成使命,径自行至去到太后的身侧站好。另两个则于阁内屏侧一左一右,引来四名素服肃丽的宫婢奉茶侍候。 一时间小小的阁内骤然热闹非凡。 其实最吸引梁道玄的不是徐、曹二位权倾朝野的辅政大臣,而是那位规规矩矩站在妹妹身后的太监。 这人看上去比霍公公还要年轻个七八岁,容止清秀身姿优颀,端正俊逸的面容没有那种刻意的阴柔和谄媚的虚委,只眉眼的线条却是柔和谦卑的。 静默的肃然毫无做作,通体的仪态无可挑剔。 另外两位重臣好歹还打量了自己一眼,虽然极为飞快,但此人却是目不斜视,自站在太后一侧,便再无斜顾。 “太后颐养,本不该叨扰,只是先前所问之事尚无定夺,朝内惶恐不安,臣等不得不前来拜问。” “曹大人是先帝钦敕的辅政,三朝的元老,无需如此客气。” 这位年纪稍长的,大概就是如今礼部的尚书,政事堂参政曹嶷。 表哥入京前有向梁道玄讲过许多朝野当知的政事。 与外臣对话,妹妹便和方才同自己讲话犹如天差地别,一时端坐,言语纵然客气平和,简素衣装亦有尊不可言的威仪。 原本按照道理,外臣见内尊,也得避讳,须挡在帘坠或立屏之外方可对坐言语。但先朝熊太后免去了这一冗杂琐事,并直言宰政之妇于前朝,便无内忌。后来也有过一两个带孩子的太后临朝,便只在大朝会上遮挡以示隆重和谦卑,平常小朝会与殿阁问政,倒也只须有内监和宫人随侍,无需迂回避忌,反倒不利言辞转达与观人观心。 与严肃的曹大人相比,另一个年轻的徐大人便是威宗晚年最后一次科举钦点的状元徐照白了,他的身份与资历很难以三朝老臣自居,却又实实在在是威宗留给先帝重用的枢密佐政,不容人小觑。 他说起话来便很是温和了。 “今日臣等不知太后会亲,实在唐突,还请太后与国舅爷见谅。”可是等梁道玄得体的客气完,徐照白便换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口吻,感叹,“只是圣上择师进学,乃是国之要事,误一日便是有搁万机,且朝野内外皆有所盼,唯恐此事不得周全,既失忠密于先帝,又乱听议于朝臣,臣等惶恐,还请太后早断。” 梁道玄反应奇快,听完便明白这两个人逼着自己妹妹在首肯什么事情了,原来是在给小皇帝选老师进学的事。 自己外甥今年两岁不到半,没听说谁家孩子开蒙这时候就要上学了,顶多家里素质教育,给孩子讲几个孝经故事一听一乐,就已经算是这个朝代的鸡娃先锋了。 他们在急什么? 很快,梁道玄提出问题的刹那,就靠着聪明的脑袋瓜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了看沉吟不语的妹妹,与其说是亲情血缘作祟,不如说是一种本能的反感似的他对此次逼迫性议题产生了些许不快与不平。 乡野村间,欺负孤儿寡母也是要教人戳脊梁骨的事儿,可是在帝京皇城,大臣们却可以拿国事当做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欺压自己的妹妹和外甥——这天下间最尊贵的母子。 也许,妹妹的传召并非自己和家人想得那么复杂。 她与小外甥皇帝二人是真的孤立无援,需要一个人能在关键时候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人尽皆知的公道话。 于是,他缓缓站了起来。 第11章 第11章 曹、徐二位大臣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起身,第一反应都是戒备,以为太后的亲人要在此时对自己发难。谁知梁道玄却恭恭敬敬带着喜悦源于内心的笑容,向太后梁珞迦深深一躬: “太后,圣上虽是年幼,却也有万机重担,不可马虎,草民不才,常闻民间多有当家嗣子早早就读开蒙,百姓亦晓知礼德行方为今后可堪啊……”他的语气比两位大臣还更语重心长,仿佛真的是极其关心外甥成材的舅舅在诚心纳言。 梁珞迦似是为自己兄长的这一开口而惊诧,神色无有半点慌张,只默默看定过来,一双漆黑幽深的眼眸瞧不出分毫喜怒。 而在她身后的内监也静静转眸,凝视梁道玄。这还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向当朝国舅,那一双柔润的眼睛,竟也有灼灼之视。 梁道玄恍若不觉众人的异动,配合着众人目光交汇处的得体仪态。 他心中却没这般好气。 其实这件事两方的态度如此不同,归根结底仍是权力和利益的冲突。 当朝掌权的大臣为什么如此急不可耐要一位两岁的皇帝预备进学? 什么早负万机自当早益,这些为皇帝早日进学的托辞根本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帝师班底的选择意味着皇朝来日权力重心的倾斜方向。 进学就要择师,皇帝择师开课是极大的要务,外要百官上书举荐、中书省议定,内要太后评拜、首肯,一个环节都马虎不得。 帝师班底少说也得五经各师范齐备,而讲史还得再加几个颇有治史文章德才的朝野饱学之士。更别提皇帝还得有为其讲述本朝前几位圣传实录的专门讲师,用以学习祖宗的治国理政种种仁德手腕。 如此一来,皇帝成年前会有至少十人获得帝师的荣誉称号,这些人依照本朝帝师旧例,可凭尊师以彰德化江山的皇室组训,受赐殿阁学士的恩荣。 而这些荣誉只是其中一层的利益。 当今圣上哪怕是四年后的六岁开始择师进学,那也经历了一次恩科和两次常科。三批考试下来,三代才俊入朝,这些可是当当正正的本代天子门生,新贵们以新朝气象之荣蒙恩拜官,加之本来一甲三位就是要入翰林院为圣上伴读随驾奉书的,顺理成章可为半师益友。这样一来,即便皇帝再小,他也会有自己的学习班底、自己的亲密“战友”,和自己亲政后的拿笔宝贵的初始政治资本。 自小带大的孩子,心有所护情有所依寻常不过。即便他是皇帝。 超出感情之上,还有一分恩情厚谊,都是与寻常人家师徒弟子那般非比寻常的深深羁绊。更功利些也更现实些说,三分连带仕途的衷心与三分前程未来的押定,才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仕途命运与未来的真正投资。 所以这些新贵“半师”,必然会比眼前这些已然形成气候弄权多年的遗臣要忠诚许多。无论是出于母亲的舐犊情深还是为子计之深远,太后自然愿意为儿子谋求这样优质的资本,而抵触老臣的干预。 而当新朝之臣成长起来时,怕是这些老臣再想弄权于新帝之侧而无人置喙……可就难说了。 于是他们现在就要争,提前将皇帝的帝师班底预定为自己的人,早早施加自己对帝王的影响力,留下师生情谊的牵绊或道德陷阱,甚至培养皇帝与老臣一党的恩情和感情,都是为今后朝堂的风云提前预备好不动如山的资本。 至于皇帝的年龄适不适合读书,会不会因噎废食揠苗助长,他们并不关心。作为母亲的太后如何心疼孩子被如此玩弄,对今后孩子成长的忧悒与怊惕,那也不是他们值得为权力所权衡的内容。 所以,梁道玄才会感到本能的愤怒。 更何况眼前被欺负的孤儿寡母还是自己的妹妹和外甥。 纵然这里面可能存在不可忽视的利用和求索,然而为生存和立足与为权力和利益还是不大等同的良心准则。 他不是个盲目心软致使自己陷入困境的人。 既然选择出手,他的目标就是既能救人,亦可助己。 反正自己这天字第一号外戚的名头是逃不掉的,不如也学这几位老大人,先给自己找好底牌埋进牌堆,反正他不向着的天然血缘型盟友,难道还会期许在既得利益者碗中分一杯羹出来么? 笑话。 心中千回百转,有深思有不忿,梁道玄仍是笑盈盈的讲话,礼数不却,温和有度,但他自己还是能感觉到内心有一股劲头在唆使理智的头脑用许多年用不上的心智去做些颇有挑战的事。 “这位便是国舅大人吧?”曹、徐二人也终于正式以礼貌打量之外的形式看向梁道玄,“太后与兄长之淑明贞亮果真同出毓质名门,此番芝兰德沛之见,不与俗流。” 文化人夸人是有些水平的,当然也带了些骨鲠在其中,梁珞迦含笑全收:“家兄梁道玄,未有功名在身,二位大人谬赞了。” 虽然她还要倚仗兄长,但作为白身,且没有足够能力时,她仍然要以谦虚的态度将梁道玄介绍给朝野之臣。 梁道玄也明白妹妹的苦心,要是这时候太后翻脸来一句你们两个是不是阴阳我们梁家,那就算梁道玄往后想混入名利场,也要遇到些因此次会面不快的阻碍。 她也是在为自己忍耐。 这样一来,梁道玄全无负担,当即垂首道:“太后德行,草民如何敢比较一二?此言绝非一味恭谦,方才二位大人尚未拜见,太后正向草民郑重谆教。太后说,这几日身觉帝母之责,惴惴不安,不免以求开卷有益而观书待旦,看得便是先帝未行时常在案头的祖宗实录啊……” 说着,他已经踱步到书案前,似乎为了增加他言语的可信度,那两本夹有绸带的实录就在桌边静静躺卧。 曹、徐久经官场,并未将一年纪轻轻的白身外戚放在眼中,方才不过客套,然而话引至先帝——他们二人在本朝的权力来源,他们却不得不恭敬表态。 曹嶷率先开口:“先帝一向敬祖循宗,是谓人君之德望所归。” 徐照白也作哀恸之思,完美偏过头去凝睇书案,好像先帝音容犹在此间批阅奏折一般。 先帝生时可没见朝中重臣多把他当回事,这时候倒摆起顾命辅政的思切,演出来怕是也只能骗骗自己。 梁道玄差点把白眼翻出到人前来,还好他擅长情绪和肢体的控制,才保持了同样悲伤的垂首,重重叹息。 他趁机观察自己的妹妹,果然血脉不会骗人,梁珞迦作为新寡太后眼眶都红了,顾忌仪态,唯有同样忍泪垂眸,哀情颤于纤肩,好不教人睹目而悲。 好吧,大家都是演技派。 由于常年与亲厚的家人相处,梁道玄从来都是以心诚与情厚的真挚相待,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上辈子需要动这么大面积心眼的机会了,一时他竟忍不住戏瘾大发。 “想来先帝若仍柱国擎天掌承万机,必然也对今上多有期许厚望。”梁道玄转向太后,长立而拜,“既然太后所言,先帝凡事以先祖之德行以旨要,无事不恭无事不敬,那就请太后依照先帝所循,自祖宗实录里寻求旧例,参考比照冲龄践祚之先祖进学事宜,再做决断。” 此言一出,曹徐二人皆惊。 梁珞迦却为之一振。 她身后的内监也有那么一瞬缓缓眯了眯温和的眼眸。 到底还是兄妹心有灵犀,太后不等其他人反应,当即落下几颗晶莹剔透的泪滴,颔首道:“哀家亦有此愿……方才曹大人亦言先帝一向敬祖循宗,以祖宗之法参照此事,便也能寄托朝野于先帝山陵崩之追哀敬重。” 梁珞迦将此事的道德与礼制高地再度拔升。 本朝想来不会有发神经的皇帝两岁就被迫读书去,按照一贯约定,早不过五岁,晚或许可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这期间可操作性就大了很多。 你们不是事事都拿先帝来压人么?须知先帝头上还有祖宗之法,那咱们就搬出来连同先帝一起压上。 除非在座的二位不想活了,这时候来一句先帝都是按照大臣的吩咐办事的,否则绝无可能今日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结果。 曹嶷似乎还想努力,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软弱的先帝从不置喙朝臣无论有理还是无理谏言的朝堂环境,一时还不适应这突然的转变,但他身边的徐照白徐大人却脑筋活络百倍,他当即自己起身,制止了同僚的作死行径: “太后圣明。” 曹嶷也回过味来,与其一味求进,不如此时退一步,另做他计。 方才措手不及被如此反制,归根结底,他们都极度轻视了梁氏兄妹,尤其是梁道玄。 于是他们再度重新审视这位新晋国舅爷。 他长得极其肖似太后,只是与那份端庄的且肃且柔相比,梁道玄的眉眼间带有天纵的从容,仿佛浸于富贵多年的雅意不经意间就流露在芝兰般的眉目流转中,无有半点市侩和乍然得势的小人之态,反倒比许多出身正牌科举的当朝文士官吏还多几分君子的温润宜人。 这便更教人气不打一处来了。 曹徐起身告退,行止要比方才入拜时恭敬得多。 梁道玄很是满意,待二人走后,他也向太后深拜道:“太后勿要思哀过甚,草民也应告退,今后日长,太后若有召见,再当遵从。” 这时候不走便有邀功的意思了,而梁道玄希望妹妹明白,他做这些是出于感情,而非绝对的利益。 这很重要。 东殿阁再度恢复了安静。 “沈宜,熄了吧。” 梁珞迦的声音已被疲倦浸透。 她身后的内监将掀开香炉的番莲纹镂雕盖,用一柄金瓜香压按灭了袅袅的芬芳。 待檀香清冷的气息渐渐消散,梁珞迦才再度开口: “你为什么这时候放他们进来聒噪进学之事?” “太后不想看看自己兄长的成色么?今日得见其智谋与胆魄,或许虎父无犬子也未尝可知。” 沈宜垂手侍立,言语声轻只是嘴角微动。 梁珞迦并不看他,只看向那两本实录:“你预备了满心满腹的筹谋和算计想对人用,谁知那人却一腔真挚与你交心,你那些办法便登时一个都用不上了。” 她并不是在说沈宜,这点两人都心知肚明。 “那是太后慈心,真一心图谋不念亲情的人,即便如此,也照样用计不误,只是往后的信重就要少去几分了。” “不,你不懂这种心境……”太后呓语般喃喃,“我第一次如此渴望义无反顾信任一个人的迷茫,自己都尚且困惑,又怎么与旁人说得清呢?” 第12章 第12章 离宫路上,伴着西流云霞,今日种种再过一遍神思,梁道玄又给自己眼下的处境把了把脉门。 首先,为他外甥皇帝择师进学的事不可能就为着他那一两句话给抵消。 这些三朝元老没有省油的灯——真省油也用不了三朝之久——今日不过是一时掉以轻心被他拿先帝压制唬住,人家朝堂里的日子没有半天是白混,自己的手段实在不够看,无非是出奇制胜,待人想出更妥帖的道理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不过,这却是一个两方都能下的台阶,至少也让他们意识到,咄咄逼人欺负孤儿寡母,要是让人家鱼死网破,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能否折中、又折中多少,就要看此次威慑的后续效果。 其次,自己妹妹绝非一味要拿自己充作靶子,她显然更需要一个稳定的盟友,即便有所图谋,也是互惠互利的共赢举措,暂时他不会被卖掉——只要他们的利益始终保持一致。 话说回来,一个尊荣地位来自外甥皇帝的国舅爷,又为什么会自己砸了这份倚仗呢? 他们本来就是天然的盟友。 最后,他是有选择余地的。 他之前同表哥说,无论如何,他都会是当朝唯一的外戚,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当时两人以为的最坏打算,可是妹妹向他展现出的绝非毋庸置疑的权力,而是请求,甚至条件都没有深入去谈,那或许这本就不是交易。 当然,从妹妹梁珞迦今日的本事来看,她绝非愚鲁之人,为儿子寻找到天然且优良盟友的方式不应以利而谋,这很正确,梁道玄对她的印象祛除了未见时那只是一权力造像的模糊,反倒多了些钦佩和嘉赏。 这可是比同情还有说服力的情绪。 因为这两种情绪明确的告诉自己,与她并肩就是与明智的选择站在一处。 但梁道玄心中仍有一道疑影,先破除掉,他才会做最终的决意。 唯二能给他解惑的人此刻正在焦急待他归家。 姨丈和小姨所住的卫宅不过是个小院,离帝京繁华烟云处颇费脚程,纵然骑马,仍是在一路缜思后天黑得透了方至。帝京深秋露重,白昼已然短了又短,小宅门前的灯笼挂出来的早,远远就能看见昏黄的灯影下,卫家那名瘦骨嶙峋的老管家摇摇晃晃在风里守望。 “表少爷!好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咱们老爷夫人可都急坏了!” 因梁道玄从前拜访过多次小姨姨丈,老管家自然晓得亲厚,牵过马来又接着披风,笑得横展开满面的褶皱,几乎是催着自家表少爷进门的。 卫宅其实只有一进的小院,前罩开进的门房住着一家四口经年的老仆,绕过影壁与小院便是正房,这处院子占地比普通小宅多了一截花园在北面,建了小小的凉阁以供冬夏赏玩园景,梁道玄每次来都拒绝去住收拾好的宽敞厢房,反而央求住在这,他就喜欢姨丈和小姨静心打理的这个小院子,满满俗世烟火气,又不失文雅清新的柔情。 就像他的这对亲人一般,待他归来先不急着盘问,只关心他是否在宫中用了膳喝够了茶,路上挨没挨冻。崔鹤雍亦在这里坐卧不安的等消息,此刻也有千百句话要问,只是一时不好越过长辈开口。 安抚好了家人,梁道玄在六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人吃了一桌子的席,又灌下去两碗汤,才算交待。 夜深时分,卫琨与崔鹤雍都知道戴华箬与自己亲外甥怕是有一肚子体己话要说,便留他们在入秋已改做暖阁的院子小居里对坐,又吩咐仆人沏了浓浓的热茶撂下,这才离去。 “自己哥哥入宫,连口饭都不给,倒和她爹一个路子。” 戴华箬对非梁道玄的梁家人有极深的刻板印象,语气里尽是心疼和不满。 梁道玄双手覆住小姨的手,安抚道:“来了一波大臣,好大的阵仗,太后也应接不暇,我这才赶快离开,咱们自己家的吃食我都惦记了一年,可不能让宫中那些油腻腻的宫宴占了肚子。” “你就会哄我,饿着肚子骑马多难受得慌。”小姨嘴上还是不肯饶人,但面容已是透出柔柔的笑意来,又开始问梁道玄去岭南这半年的见闻,见他手上的伤免不了责怪与心痛,此番与姑母别无二致,梁道玄应付得不费吹灰之力。 他本就是长辈会喜爱的那样后生,模样身段气度挑不出错,扔在王孙公子堆里也是出挑的那个,加上最是孝顺也懂言辞上的巧思,用心过的语句却全无穿凿,唯有温厚和润。虽没有功名在身,可在北威府的官宦人家的口中,梁道玄从来都是得人夸赞的典范。 戴华箬一见外甥如此优秀可心,就想起苦命的姐姐如今孤苦泉下,完全体会不到亲子的温情之处,免不了又是落泪,梁道玄哄过一回,她才略略好了,提起精神说些别的。 “你这次是打算常住么?信里不便提的话,往后的打算可以和姨母讲讲,姨母和姨夫虽不是什么京中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可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常言道,那雨自高处落,到落前,地上的蚂蚁才知冷热。你想打听什么,我们便去给你问。” 话说至此处,梁道玄也不避忌了:“小姨,我最想知道的事,还得问您才行。” 戴华箬只是性子娇些,却不是蠢,略一思索便知道外甥的意思,将气叹了又叹才柔声低语:“你是想问你那亲爹的事,对不对?” 梁道玄诚实点头。 “我原就想着,你如今是大人了,也该知晓些过去的事,哪怕有些不堪在里头,也是你家门里的龌龊,没得让你一直蒙在鼓里,万一往后给其他姓梁的提起,让你吃了暗亏,我如何肯?”戴华箬以手抚心,又是一声长叹,“你想听什么,尽管问就是了,不必尴尬踌躇,小姨是不会有半分隐瞒于你的。” 梁道玄知晓小姨断然是对自己有求必应的,他感激道:“姨母,我心中一直有个疑影,今日见了太后,有增无减,实在是不好去问旁人。我姑母您也知道,我父亲早年求学赶考,都是将她撇下老家寄人篱下的,她知道的也十分有限,我祖父祖母过世时,她还年幼,我父亲……也未曾与她讲过太多。但外祖曾是父亲的恩师,且父亲在他处求了将近十年的学,个中事宜只会更加通透。” 戴华箬听着缓缓点头,虽梁道玄提到那混账爹时,她还是条件反射蹙起眉,但并未拒绝谈及,听完了才开口:“我确实知晓一些你那个爹的事情,你便问吧。” “姨母,我爹对我的态度,着实古怪。”梁道玄起身拨了拨立烛的燃芯,转头时剧增的光亮照得满眼都是真实的不解,“我就不说那些虎毒不食子的废话了。只说最不能和旁人说的心里话。姨母,我是我爹头一个孩子,我并未听说他先前还有别的子嗣,我娘也是他的原配,照理说,他即便负心薄幸毫无廉耻,对结发妻室不具念恩情,但真对传宗接代也毫无在意么?我的死活他未曾顾忌过半分,反倒有些以为我是什么碍事的绊脚石一般。我一直以为这类混账男人嘴上都是孝义,人前装得很像回事,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连人前的表面功夫也全然不顾了么?” 梁道玄绝不是为了自己的遭遇讨说法,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这一世的父亲如此嫉恨。 戴华箬听得很是认真,不假思索就答道:“其实原本我也诧异,你怎么说都是梁家的嫡长子,那般畜生的人,做出去母留子的事来我半点也不奇怪,但他连你都不要,着实教我疑惑了许多年,可后来我却自己根据他从前的经历想明白了些许,只是不知是不是这个理。” 梁道玄回到姨母跟前坐下待听。 略有局促看了外甥一眼,戴华箬下了决心般才开口。 “你那个混账爹出身很是隐秘,你外祖父总当我还是个小女孩,从不多言这些,其实我也从下人口耳相传里听到过一些,未必尽数属实,可想来也是绝非无凭无据……”当着晚辈的面说些有失体面的话,戴华箬很是难以择辞,可已是言及颇深,若遮遮掩掩,又何必让孩子心存疑虑? 思及此节,她方才再开口:“你爹……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与家中奴仆女儿所生的孩子……因那家族书香累世,他身世不堪见于治家严苛的长辈,举家不容,只得在外面生下来。后他母家觉得丢人,将他丢去乡下寄养,母亲又和他人婚配,生了你姑母……这中间的事我是不大清楚,许是你祖父母一家遭了难,你爹七八岁就要做你姑母的长兄之父,他便丢下异父的妹子不管,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据说曾带着信物想去那大户人家认亲,反遭羞辱毒打……” 灯罩里的烛焰静静无摆,仿佛也和梁道玄一样屏息凝神。 “这些都是闲话,是不知真假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真的无父无母,也没有半点依傍。早年间流,他落到我们县上,与人做典身的酒坊学徒,镇日里挨打受冻,干尽了脏活累活,可他脑子灵光,天生便是读书的料,少东家去县学回家就给书本当废纸丢下,他倒捡了当宝贝,白天做工,晚上就苦读,不认识的字去请教账房和柜上,竟也学了些皮毛学问……” 梁道玄心道这要是他不干后面那些事,该是多完美的励志典范啊…… “他心思活络,为了多看书,便诱着少东家不读书成天胡闹,然后把课业交给自己来写,那少东家被家中老人惯坏了,求了长辈,让你爹做自己的书童,好让他往后给自己代写。于是你爹也正经每日去到县学去陪着念书,自这起,他十岁上也有了书念。”忽得,戴华箬眼中骤然又有了潮润的闪光,声音也禁不住哽咽,“我爹……你的外祖,那是县学的典正,便也是那时看中了他求学的砥砺和不挠,又惊叹于他的天资聪颖异于常人,这才将他视为门生般悉心栽培……” 梁道玄忙劝着小姨喝了口茶,待她情绪缓和了才继续开口: “你外祖从前考过科举,但未中进士,到了四十岁上,便也不打算求这条路子了,安安心心在县上做了教谕。因才学与德行有口皆碑,是教人心服口服的本地饱学之士,在县上更是有口皆碑的慈德才学之师长,没几年就升了典正。姐姐生得早些,我是你外祖的老来得女,打我记事起,家中已然颇为殷实,虽不比一方富商豪绅,却也用度不俗。你外祖这一生,最是惜才,自己修身齐家有道,便总想着为家乡培出位及第的进士来,他看中你父亲读书的本事,心觉自己不能院试入殿,便以他为璞玉,精心雕凿,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为你父亲赎买在酒坊的用工典身,让他来我家借住,方便传习指点。” “他便是这时候认识得娘亲?”梁道玄纵然知晓一些父亲的劣迹,此时听闻,仍是心下冰冷而愠怒。 忍着许多时的眼泪终于汹涌出来,戴华箬猛地扑在一侧的小几上,肩膀抖得厉害,不等梁道玄安抚,又乍然直起身子,哀涕恨恨,几欲咬碎满口的牙齿,苍白着泪痕交错的脸,才吐出来道:“我这辈子咽气后去到阴曹地府,定要给状告到阎王面前,就算让我折了来世的阳寿也在所不惜!我不求阎王别的,只求让我去到这个畜生不得超生的那道地狱里去走一遭,挠烂他的狗头嘴脸,掏出他的心肺看看是不是畜生的五脏才算罢休!不然你们烧多少纸钱,给我念多少经文,我都不能安生闭眼魂归西天!” 第13章 第13章 不知是第几度拒绝梁道玄的安慰,戴华箬决意一吐心中的恨闷,颤声接上方才的话:“你爹是装出人模样的恶鬼!在你外祖面前,他是尊师重道谦逊恭敬的好学生,在子辈书生眼中,他是好学上进的同窗,每个人都教他瞒住,直到他小人得势,才有个把人真正揭开那副面具,可是却已然晚了……” “他从无本性暴露的蛛丝马迹?”梁道玄不信一个人能伪装的如此完美。 戴华箬凄楚摇头:“人世间,但凡女子遇人不淑,世人都要嫌弃一句有眼无珠……可你爹却是真的连你外祖都欺骗过去!你可以不信你娘和你小姨两个教爹爹宠坏无甚见识的妇人,却不能不信你外祖,他学识人品在我们那处人皆称赞,见过的学生没有三千也有八百,不也看走了眼,教蒙蔽过去?可见你父亲心机之深,早有筹谋,怎会漏破绽于人前?” 言及伤心之处,戴华箬起身徘徊两步,以手抚心,许久才平复下来幽幽道:“姐姐深闺之中见其几面,他早有预谋,伴作忠贞的痴书生……那时我见他与姐姐以礼相待,各自含情,还心有艳羡……可见我也是有眼无珠!连你外祖也深以为此人今后有成又人品信重,加之姐姐已然暗许芳心,他便做主定了亲事……人人都晓得,姐姐这门姻缘好得很,未来夫婿上进得力已过解试即将入京春闱,虽家世单薄,但未尝无有鱼跃龙门的一日……好个有依有傍又情投意合的亲事!” 梁道玄担忧小姨忆及恨恨往事过于神伤,暗暗后悔自己如此刨根问底。他转瞬即逝的神情让戴华箬尽收眼底,竟反过来道:“这些话,我从未对旁人言语,今日能与我家玄儿一吐为快,也是稍有畅怀,你不必自愧,像我方才所言,假使我们姨甥都不能说句贴心的话,若今后你为过往所惑,小姨才要伤心死了。你且坐好,安静的听就是。” 紧接着,戴华箬将过往其余一一陈述,字字悲辛,句句哀绝: 梁敬臣成亲后也是扮演过一阵子好夫婿的,当然,是在自己岳丈面前。可待他考中于翰林院任职,梁道玄的母亲戴华筎随他入京安居,一切却都变了样。 小姨后来曾暗访一两位尚在世的梁家下仆,自他们口中,她知晓了姐姐是如何被梁敬臣冷待折磨,虽无拳脚相加与纳妾等事,但冷言如刀,事皆厌之,与先前家乡时的温柔夫婿犹如天壤之别。 梁道玄听得心中既难过又厌憎其父为人:要知道他不动手和不纳妾,并不是还对母亲有情有义,而是他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和官声,以备他日更上一层楼。所以才选择了冷暴力的折磨方式,来让已有身孕的妻子倍感压抑绝望,最终忧郁成疾。 戴华筎知晓父亲年事已高身体欠安,妹妹又正在备嫁,她个性明礼温厚,一贯凡事将自己放低,便将所有幽怨绝望都隐忍下来,凡事报喜不报忧,不让家人担心。 可事情仍然是按照梁敬臣的计划,朝着最卑劣的方向发展。 …… “你外祖那时已然有疾在身,你爹正是寻这个时机,谎称我姐姐重病,要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你外祖听闻此事,心急如焚,哪还顾得上自己的身子?当即动身千里奔波……可他老人家哪经得起这般辛苦磋磨,加之先前顽疾已是由噩耗惊了身子,便急火攻心加之舟车劳顿病情加重……未入京畿道,就已油尽灯枯……丢下我们苦命的姐妹撒手去了……” 提及亡父,戴华箬如何不悲,硬撑着一口气,边泣边道:“后来我去问梁家的下人,才知那日姐姐听闻爹爹噩耗,你不足月便要崩盆而出,待产婆赶来已是晚了……你一出生便一身的病弱,姐姐悲辛之余不免自责,加上产疾缠绵,没两个月就……就……就是这两个月里,梁敬臣这个畜生寻来了下个亲事,也就是你那太后妹妹的娘……她也是蒙在鼓里,听凭家人嫁娶,但她那所谓书香世家的亲长,却打得一手好算盘!眼见梁敬臣得势,愈发受官家器重,便不等你母亲咽气,就已在暗中勾连了姻亲!” “礼法森严,言官洞锐,我父亲等了足有近一年才将此好事促成,我想,他最终的借口,也是为了找人照顾没有生母的长子,纵然‘鹣鲽情深’也还是无奈再续……”梁道玄清清楚楚的声音像是冰凌挂着刚化冻的溪水。 看来这具身体对他的父亲唯一的用处便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如此行事,以阴暗手段尽数除去我爹爹和姐姐,我想也是为了今后无人再知晓他曾经的落魄和受我家的恩惠!”戴华箬将思量了许多年的心思一口气吐出,尽管仍是悔极痛极,但也算终能痛快辱骂,“他连小人都不配做,如此禽兽,竟以官身飞黄腾达,我当真不服!他权势日增,可见朝廷大多是有眼无珠之辈,不能识人皮下的畸丑之心。” “我明白小姨的意思了。” 梁道玄自此得到了他最初问题的答案。 “我的父亲,梁敬臣,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憎恨我——他的长子。他只是不在乎除去权势地位的所有其他,父母、手足、妻子、儿女、师友……他全然不顾,唯独在乎他自己一人,如此而已。他这一辈子,只爱自己,什么人伦家业,子嗣孝道,他统统不在乎,权力在手,为所欲为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戴华箬痛哭了一场,倾诉了一遭,此时早已虚泣哽咽,听完梁道玄的话,也是只能孱弱着颔首:“是了,我这些年细细想来,这畜生……他只在乎他自己,你即便是他第一个孩子,他当时唯一的骨血,可在他眼中,也比不上自己一时荣华富贵痛痛快快再不必担惊过往幽暗来得重要。人常说虎毒不食子,可见他何等自私残漠,绝了亲情与血肉,这样的人,不配称之为人!” 安抚过小姨后,梁道玄一个人躺在床上不能成眠。 如果不是姑姑和表哥救下自己悉心抚育,在他那位爹的漠视之下,想来他的第二次生命也会短暂且痛苦的结束。 姑姑之所以如此爱护自己,也是为了柔弱的母亲心怀慈怜,曾经不惜与父亲撕破脸,保下了姑姑的姻缘和婚事,因果之玄奥,谁知几年后庇护他的府邸,也是母亲冥冥之中结下的善缘。 那他今日的抉择,或许他日,也会成为旁人的善缘。 这个旁人,许是一个两个有姻亲与恩顾于自己的人,也可能是素未谋面的众生——本朝治下的万众民生。 因为他如今要结的因,绝非他人,而是自己的外甥皇帝,与太后妹妹。 梁道玄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了。 如果说入京是为命运驱策朝前,他自己也有一番想试探前路的好奇与果敢,那此时此刻,他忽觉重任在肩,或许这才是命运真正的意义,前二十年那安泰富贵的人生,是一种补偿也是交换。 现在,到了他付出决意的时刻。 第二日晨起,梁道玄递请表于内廷,请求太后召见。 再拜太后,梁道玄心境已然尘埃落定,举手投足竟有熟稔此门的闲适,引他而来的霍公公不由得私暗之际看了再看,他们内监久在宫闱,于人情与察言观色再擅长不过,今日只觉古怪,这新国舅一回生二回熟,神色和情态均与上次迥异,不由得使人过心思量这其中奥妙。 其实梁道玄只是想开了,且有了更坚定的抱负,如此而已。 待只有他和妹妹对坐内殿时,他也不迂回弯绕,笑着率先开口:“太后,昨日我听了些故人旧事,心中惆怅是夜未眠,今日憔悴不敬,还请太后宽宥。” 梁珞迦听得此语,也选择直言:“不瞒兄长,昨夜我亦是惴惴,却未曾想过这样快,兄长便会带来答复。” “在答复之前,我想和太后说说兄妹之间才能说的话。” 此言教梁珞迦微微怔住,许久,点了点头。 “妹妹,我知道你是在赌,赌我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人。” 梁珞迦静静看向这个陌生的兄长,他们流着相同的血,可是这份血缘对于他们,更多是桎梏和沉重,绝非情义与天伦。 “如果我走了,旁人看到太后的能耐连兄长都留不住,更会轻视你,你在朝中抚育圣上的日子会更难过。但你不得不尝试,不得不去搏一搏,因为你已经到了没有选择余地的情景,为了未来,怎么都要试试看。” 梁道玄低头一笑,无有嘲讽的轻佻,再抬头时,满目都是无尽的悲悯: “然而……我也在赌,我们兄妹从始至终在赌的都一样:看对方是否继承了父亲的冷酷与绝情。看从未组成过家的家人,能否凑出亲情的侥幸。” 昨日的梁珞迦眼泪是伪,伤心乃扮,可此时此刻,她却彻彻底底自心中往外说不出的伤怀,眼眶已然凄红。纵然再才思敏捷,如此透彻悲凉的语境当中,半个字也从习惯紧闭的心和口中逃不出来。 梁道玄起身,来到妹妹的面前,郑重且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你赢了,我做不到看见这一切知道这一切后若无其事离开。但命运讲我卷入这场纷争,我也有自己的所求。苍生不易,我们兄妹应当共同知晓,我们不单单是为生存为权势为利益而争,更要为天下培养一位真正的英主,好教世间少些苦难,百姓多些安乐。这是我唯二的条件之一。” “你我兄妹一场,从前不论,今日再无相疑。哥哥……还有什么意愿,妹妹以江山为誓,必定不负。” “另外一个……一定要善待我的亲人,没有他们,也没有我今日的一臂之力,你不会有兄长,圣上不会有舅舅,这是往昔的因果。今后,我们兄妹也会有自己的因果。但何为因,何为果,只能看我们自己怎样渡这无边苦海,自其中寻得太平与安乐。” 第14章 第14章 梁珞迦办事极有效率。定下梁道玄的留京事宜,当天她便以圣旨名义赐下宅邸,以供兄长安身。 梁道玄对此并不意外,可当他见到这御赐国舅府的规模时,仍是着实吃了一惊。 在帝京皇城毗邻紫薇、拱卫中枢的地界有这么一套大宅,除了皇亲国戚,也只有早年太【】祖龙兴所恩赏的从龙功臣等有爵之家,以及当今宰辅等实权人物。他靠着外戚的一门关系,竟也一步登天,即便是梁道玄个性从来沉静老练,此刻仰望宅邸朱门之高,亦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但他很快恢复了平静。 走进这个门,享其内富贵权势,不是没有代价的。 “国舅大人,此地本是太祖爷钦封夔国公赵槃赵公爷的旧宅,这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与家世,谁知夔国公后人不能守成,卷进废帝元显年间的祸乱,教咱们威宗皇帝褫夺了家门的一应荣耀,宅子也收了回来,这些年便一直空着。虽说有宗正寺虽代为打理,但怎么也比不上人气旺着的家宅繁盛,国舅大人自己且粗略看看个大概齐,太后有旨,修饬园子的银两她老人家都预备好了,只等您看过再自己定夺,怎么修,如何修,只听您一句话。” 霍公公是今日负责宣旨和代为转达太后美意的太监,他看梁道玄凝睇早摘了匾额的空空正门,却从那双平静的眼波中瞧不出激动亦或疑虑,率先启口打破沉默。 “我何德何能享此恩庇,此宅非王侯公卿执掌皆为逾制,还请太后另赐小宅遮身以安臣心。” 要真是梁珞迦在,梁道玄或许反而不用这样客气,他的这个妹妹很是有趣,经他这两次会面的观察,他已渐渐摸出对方渴望真正兄长照拂又不得不以权势诱导的无奈,只是不能确凿。此刻当着外人的面,即便只是个传旨的宫中太监,他还是将场面话说得不能再漂亮。 “国舅大人,天家自有法度,太后怎会不知呢?”霍公公也谦逊和煦地笑着颔首,“您的身份在帝京也是一等一的尊贵,即便没有爵位,整个皇城边也唯有这里配得上。太后的意思是,将这正门与内院正堂按您的身份整饬,符合规制不显僭越即可。” 梁道玄也是这个意思,这门按照开国国公的标准开间,他可不敢抬腿就迈进去,即便匾额摘了,正门封了,也还是得谨慎行事。 二人开了侧门入府,霍公公始终行在梁道玄侧外一步后。 压阑砖间隙百年不生杂草,数十年帝京风雨,公侯宅邸难经易主,前院却依空阔旧平整如昨,两侧立有前庭迎树,深秋金叶仍续,层叠若塔,气势永恢想来不减当年,而双树所曾经荫蔽之家,早已衰似枯草,无有影踪。 正堂的匾额早已摘去,斑驳的堂门也由封条死死压着,只教人觉得肃杀。 还好压抑当中,有两侧纹雕的仪门静静敞开,将眼前路途一分为二。 沿着其中一条路走了正中的三进院落,浏览遍华阔屋宇,再走入下一条曲径通幽时,梁道玄不免诧异。 他自小住在伯爵府,那些公侯庭院家宅的规制教条自清楚不过,可此刻逡巡的这座府邸似乎大的有些不像话。 梁道玄对京中权贵的士族过往不甚了解,梁珞迦派来霍公公伴行想来也是答疑解惑,他也不客气,便直接问了:“太【】祖所赐国公府自然高绰赫奕,只是没想到如此费脚程,我倒有些累了。” 看似诉苦,实则深意是请教因循。 “国舅大人,您久居北威府,有所不知。原本夔国公府只有咱们方才走的这一处,后来太宗爷最宠爱的华阳公主下嫁给夔国公世子,又在这园子旁开辟了一处公主府赐居公主与驸马。这么些年,两处宅子早并做一处,可惜子孙悖逆,终究不能守住这帝京城一等一的门户庭院。” 梁道玄明了,此刻他们踏足的便是原华阳公主府的一侧。 夹道庭燎十步一座,看着着实气派,均是青色太阿石雕凿,内存灯台油槽,膏腴残存隐约得见。梁道玄忍不住悄悄心算,这要是半夜都点起来,一晚上得烧多少油钱啊……他那份皇亲的津贴感觉两天就要烧个精光。 纵然富贵如他,心中也实在为眼前更上一层楼的泼天富贵惊了惊、叹了叹,仅想一想便肉痛起来。 还是就当做装饰吧……晚上走这条路,建议自己提灯。 他心中百转千回,可面上却云淡风轻,无有受宠若惊之乍然,眼光分毫不染艳羡殊色,霍公公一览无余,不免暗忖: 果然新国舅是传言中的天纵富贵,自幼尊养,后又继承了父亲留下的大笔家财,就更不将身外之物入眼,这公主府早年是比这华阳公主在宫中居住殿阁建造,气势贵不可言,寻常人见了哪有不惊艳存目的? 二人各怀心思走过甬道,但见前方豁然开朗,秋意葳蕤更胜春和景明之时,光是眼前这十余株错落古木巨荫,就显得与寻常人家雅致小苑天壤之别。 此府荒废已久,无人修剪树木,反倒成全了此刻金秋倒悬于天际,纷纷叶下似霞雨的壮美不裁。 树犹如此,人亦是哉。 大概对于朝中其他人,自己也是从未修剪过的树,是未有人打理的院子,此刻即将门庭若市了。 霍公公看梁道玄于树下静默良久,以为他不喜落叶纷繁铺得到处都是,于是上前恭敬道:“国舅大人勿扰,明日太后差遣的官仆官婢便可以入府,到时您让他们好好忙活两日,给新府邸先打扫得干净透亮再恭迎您的高驾。” “我不是思考怎么收拾,而是在想这处是是应了阮步兵的‘嘉树下成蹊’,不知苑中可否有下句的‘东园桃与李’?” 梁道玄的虚话张口就来,真正的心思却藏得犹如古树后的亭台,密密实实,谁也看不透。 霍公公着实诧异。本听说这位新国舅未曾读过几本书,在家镇日耽乐嬉玩,怎出口成章,教人捉摸不定。 今日梁道玄让他十分困惑,又心生奇异的敬与畏。 这些年他跟随沈大人,莫说达官贵人,皇亲国戚也见得多了,若说真心有敬惧的想来唯有太后与沈大人,以及那位三朝元老的梅大人而已。可今日却教这年纪轻轻又一派富贵闲人的国舅绕去云雾里,一时竟分辨不明心中的念想。 不过他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太后的懿旨在后,霍公公也挺直了自己职责撑起的腰,略凑近一步,换了亲厚谏言的恳切面容: “国舅大人好文采!太后想来可以安心了。今日太后特意嘱咐奴才交待一事,您如今即将恩荫入朝,我朝素重教化,读书为朝野立身之本。不过国舅爷倒不必那般辛苦读个功名,也无需奔劳上哪家书院十载寒窗,太后为您请了位学富五车的先生,待会儿还请您移步到书斋会一会,过个人前的虚礼。” 即便这话说得再委婉,弦外之音也是不好听的。 仿佛在说,国舅大人,所有人都知道你不好好学习上进,但即便是恩荫做官,没读过书也是不成的,总得装出样子来。 梁道玄心中苦笑,其实昨天妹妹已经用更委婉的方式提及读书与科举之事。 且不说上辈子他是指哪考哪的学霸,单说这一世,虽然没去过书院,可在家中和表哥一同读书的时日也不短。后来就算无有进学,他也是将读书视作一门爱好,多有涉猎,如若真要考试,他也能拿出几分才学。只是他确实没有钻研过科举的法门,有人引路也是好事。 其实本朝入仕的方法绝不是只有科举一个。 科举是人人称道的正途,但恩荫和铨选却是更多人青云直上的路途。须知寒窗苦读一朝入得天子门堂何等荣耀,这荣耀背后还有一层意味,那便是自此家人可得天子庇佑,享得独一份优待。 本朝有成文的法度,有爵之家与六品以上官吏的子孙可以恩荫入朝;而但凡家中有人得有官身,且子弟曾在最低一级解试入考得中,便能递交待选文书,入吏部等待补职铨选。 这二者的参与人数加起来从来都是比科举做官的人要多的多。 科举三年一届,多时不过二百,少时往往只堪堪过百人得以高中,这些人自有敞亮官途,可那些地方上冗杂的官职也要有人来做。 但科举出身却有更宽阔的仕途确实不争事实。首先想要入政事堂,只靠恩荫来的官职再怎受器重擢升,也是不配为中枢之臣的。 梁道玄恩荫入仕倒是未尝不可,只是如若只做个芝麻绿豆的小吏,那又能帮得上妹妹和外甥什么忙呢? 看来还是得重操旧业了。 梁道玄非但不觉得沮丧,反倒有些期待,不知自己这世人眼中的纨绔子弟富贵闲人高中的那一日,该是何等光景。 第15章 第15章 昭文馆学士陈棣明今年六十有三岁,曾任正三品兰台令史一职,年迈体衰后致仕,先帝赠嘉正二品养禄荣归,赐学士头衔,以享兹盛。 陈学士做了一辈子没有实权的清贵掌文职务,一路从翰林院再到编史与整理档案,工作内容几乎没出过弘文馆的大门,可以说是和文章辞令打了数十年的交道,却与真正朝中实权并无交集,是最合适做梁道玄师傅的人选。 妹妹费了心思,梁道玄十分领情。 霍公公进了内苑到文杏馆前便知趣告退,只留梁道玄一人穿过银杏树巨大茂盛的金云,踏入这个种满香茅与蒲桃的小院,遥见馆内正堂颤颤巍巍的老人正迎过来,他赶忙加快两步,凭着方才霍公公的荐介,礼让恭甚地拜道: “太后垂悯,晚辈才有幸向陈学士请教,今日未备足师礼,已然不敬,还请学士端坐相绶。” 陈棣明上了年纪,鹤发银须随着动作直颤,衰朽不可逆转的正在让他原本清癯的身躯缓慢伛偻,但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文人高致,听得此言,他连连摆手,又让出一步开外才说话: “国舅大人哪里的话,折煞老朽了,老朽已然致仕,无有官身,太后抬爱,予以此殊荣,乃是无上恩泽,怎敢受此大礼?” 陈棣明言语之中对梁珞迦十分恭敬,竟不像场面虚言,仿佛当真给这看做一个正经差事,也是穿了身颇为郑重的育阳染茧绸圆领素文士袍,如同平常书院学馆里上课教习的大儒先生,没有架子,唯有君子的谦和宁肃。 梁道玄心生敬好之情,见状也不多礼,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进了正堂,请其坐下,又看着周遭简陋,虽窗明几净打扫过,但到底久旷无人,缺了人气,于是自己侍立在侧后开口道:“陈学士是经纶饱学之士,年事已高,却还为我颠簸到这荒僻处,合该我上门拜见,只是……” 梁道玄话说一半,就被陈大学士慈祥地笑打断。 “只是这国舅府还未易主,大张旗鼓的拜见或见邀都太过招摇,太后谨慎,老朽自能解得其中用意与国舅的难处,不必缀言虚礼。国舅大人,老朽今日前来,也是想让您安一安心。老朽尚未致仕前,曾有一次于朝堂当中行差踏错……哎,教人好不羞愧,不提也罢……幸得梁贵妃,也就是当今太后彼时的恩顾,这才不至于晚节不保狼狈退居草莽。老朽能有天年颐养,晚辈能得恩荫余荣,无不感念太后的恩德,所以国舅无需惶惑不安,这是老朽主动请缨的报恩之举,绝无攀附掺弄之心,更不是趋炎附势之利而逐,老朽是真心希望太后能得些助力,官家日后能成一位有道明主啊……” 这话全然出乎梁道玄预料。 他本以为是妹妹请托关系,求来的老师,却不想是妹妹前脚栽树,给自己乘了有幸的阴凉。 旁人不想提的旧事,他自然不会当面胡问,陈学士一番肺腑之言,是为了让他免于起疑,好坦诚安心求学,且不说当年到底是什么事,只听这样的恳切之语,梁道玄也不会先妄怀揣测。 毕竟,就算只是做个读书的样子,眼下也十分有必要。 “读书的道理太后早已细细讲过,晚辈心中清楚。我朝自古重教瞩文,我若不拿出端正求学的样子,怕是恩荫也教朝堂上的大人们指摘太后因私忘公的不是。” 昨日宫中聊至最后,妹妹梁珞迦似旁敲侧击的一番话让梁道玄无奈又感慨:文凭不管什么时候,还是最好用的敲门砖。 梁珞迦以为自己说重了劝学上进的话,不失柔谦地轻语补充:“哥哥不是一定要扯出命去读个功名出来,只是身在局中,不得不低头于既有规章。” “妹妹不必小心翼翼说这人人都知晓的道理,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为这个闹脾气作别扭。”梁道玄忽然有些找到做人家哥哥的感觉,见松弛戏谑的语气也让妹妹盈出笑意才继续说道,“国有国法,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存心让咱们今后都难做。我朝恩荫也是荫蔽读书之人,未曾入过考场,就算拿了这份荣光,今后的路也只会留下把柄,我不读这个书是不行的,科举也是要考的,我也会做出上进读书的样子来,不为别的,也是今后催促外甥上进时有脸说嘴。” …… 忆及此话,梁道玄却是真心实意想求个有学问的师傅来请教科举的技巧。崔表哥虽然也能给他很多过来人的提点,但表哥也不能放下为官的正事,日日来督促他学习。 尽管梁道玄对自己学识和能力的认知是有信心的,可这条路还是要有真正的领路人才能走的下去。 考试方法也是门学问。 他的话说得恳切,陈棣明有所触怀。 言语简利,直达要害,却又温和平缓,徐徐如卷。梁道玄自打见面以来的几轮谈吐,让陈棣明略有惊异之感。这和他所得知的富贵闲人不学无术小国舅南辕北辙。 心中似有石头落下,陈棣明自身后取过一个藤柳编的大盒笼,推至堂前桌案梁道玄的那侧:“这些是我备下的书目,国舅方才入京,一时置备不齐也是常情,待府上修整完毕期间,先从中读些意思来,之后我再为国舅细细解惑,自始开堂。” “学生实在不好意思两手空空收下这份重礼。”梁道玄当即改换称呼,以师礼相拜,“请老师海涵。” 这次,陈棣明却是端坐着受下此礼,并无回让。 送走新认下的老师,霍公公才施施然入了文杏馆,含笑道:“国舅大人,工匠们都已排好了班次,明日即可开工,这些日子只能先委屈您了。太后今日要伴驾议政,请您不必奔波入宫再谢,且等后日宫中家宴后再议。” “家宴?” 梁道玄今天接收的信息过于密集,内容量过于庞大,一时间他甚至以为是不是漏了哪重要的告知。 “太后有旨,后日初一,于毓华流凝阁内为洛王殿下与国舅大人您共叙合家完聚。” 霍公公措辞讲究,点到为止,与他办事利落的行止别无二致。 这些日子与好些人精中的翘楚打交道,梁道玄一改从前在家中不设防的安逸,转换思路,极快调动起了上辈子的积极应对状态。 首先这一席话里,时间地点人物涵盖完全。 其次,就算他初来乍到,也是清楚宫中办宴席的该是闻名的毓庆宫,然而太后的举动却不是不重视这次会面,碍于先帝宴驾,宫中一年内都要禁绝女乐与大型的筵席,可洛王和自己这一位辅政王一位外戚总要认识认识,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个小地方以圣上赐家宴的名义小聚。 最后,这也是太后想将自己介绍出去正式登目的场合。 一句话里,几多消息,梁道玄适应极快,只道有劳霍公公传达,请太后安心,除此之外一句没有多问。 霍公公定定看了梁道玄一眼,也说宫中事忙,继而告退。 只是临走时那个莫名的目光,让梁道玄有些慨叹:在这里,看来富贵人家闲散公子和缺心眼没有区别。 霍公公一直对自己的应对得体持有迟疑和探究,仿佛想知道他的举动是否是出于旁人授意; 新晋老师陈学士更是一上来就唱苦情戏,又跟哄孩子似的表示学习就是做个样子,不会多辛苦。 连之前两位辅政大臣被他一席话镇住,表现出的模样也是仿佛看见狗嘴里竟然吐出了象牙…… 梁道玄站在空无一人文杏馆中苦笑,他没看上去这么绣花枕头吧…… 虽然他在家里双手一摊,不求功名也不管俗务,但姑母和表哥却是清楚他有多少斤两,只是天生一副闲散筋骨,舒而适之即可安度余生,加之对自己有怜爱和报偿之情,便也不去强求。 他好歹正经读过书,琴棋书画其中两样还算拿得出手,至今街坊邻居的官宦人家,有几户寻常与伯爵府往来多同姑母表哥交好的,过年时还请他写对联勾桃符。 当年柯学士夫妇,也是见了梁道玄一笔好字,觉得虽是闲散公子,但也是读过书的知礼君子,又温文熏陶于权贵中难得的书墨人家,才首肯了婚事。 怎么到了帝京,新国舅那一丁丁点“才名”是分毫都没跟着他的人传过来是吧? 梁道玄有些沮丧,虽然未来可以预见的一鸣惊人可以让人期待,但眼前的刻板印象仍然有些可怜。 算了,扮猪吃老虎总比狐假虎威的好。 理智的判断战胜心绪的一丝丝不快,梁道玄便换了心境,乐呵呵去拆老师给自己准备的书籍礼物,心道,自己非要拿出些学霸的本事,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卷出来的一年当十载。 可当他目光触及到藤编书篮里的几本书籍,所有的快心满志都化作滑稽无奈的苦笑。 篮子里的书分别是:《三字经》、《千字文》、《论语》配上两本集解集注、《孝敬》以及一本薄薄的《洪范》。 原来真的把他当做文盲了。 唯有银杏树金色的垂荫随风窸窣作伴,此时此刻,梁道玄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好在独处无需同目睹了一切的苑中植被而尴尬,他忍了须臾,终于吐出了清亮的笑声。 第16章 第16章 梁道玄是不是读书科举的料子梁珞迦并不清楚,但她却在这家宴上看出来,此人的智识与城府,不做官着实可惜。 毓华流凝阁建在太液池西,太【】祖时还是一片未有余银治弄的流水滩地,谁知一日有鹤驾临,翩翩落落惊鸿照影,太【】祖见之以为祥瑞,于是命人开凿馆阁,临水起轩。 宣朝太【】祖虽是马上得天下,却出身书香华庭,经史子集诗词歌赋无不得心应手,为应下这天赐的旖旎吉祥,借了南朝鲍明远的《舞鹤赋》典故命名此阁,自是“烟交雾凝”之处,“对流光之照灼”,有“精含丹而星曜,顶凝紫而烟华”之绝美奇境。 不过在梁珞迦思来,《舞鹤赋》虽美却含悲,想来太【】祖亦是英雄怀愁,才有如此造名。 只是个中原因,如今无人得知。 此阁经过百年修饬与加建,成了宫中几处最静谧华美的馆阁,虽比之阔殿之宫不够恢弘,却极适合今日的家宴。 说是家宴,然而小皇帝姜霖只被乳母嬷嬷抱出来转了一圈就带回去休息,掌灯之后,整座阁内只剩下三人端坐: 太后坐于上首正位; 右次坐着洛王姜熙; 梁道玄在左次再退一射的席间。 其实在他看来,不坐在一个桌上吃饭都不算家宴,但由于在座三位关系特殊,且又是在宫中,一切奇怪之处都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这不是梁道玄第一次见洛王。 近距离再观,这位自己姻亲家的兄弟实在是人中翘楚,很难用明丽耀眼来描述一个翩翩公子,但姜熙唇红齿白之际就是这样的风流人物。论年纪,他比自己还小上一岁,论气度,带了些许江左遗韵,举手投足皆有吴带当风之容。 “我入京时尚未听闻国舅已至,今日才见,实在恨晚。前几日见了几位朝中的老臣,听说国舅辞气方正,又忠正感言,教人好不敬服。” 姜熙眼际存星唇畔含花,说的却是那天梁道玄为太后顶撞教训曹徐二位顾命辅政大臣的事。 “在下不过是外戚,也就只能关起门来说说大道理,拿到场面上是不入流的。”梁道玄这辈子没教人捉住过话中的半个字句做文章,自然滑不留手,游刃有余。 梁珞迦在上位静听,知道兄长今日是不必自己帮腔了。 洛王并无穷追猛赶之意,仿佛真是敬佩梁道玄的举动,击掌而鸣后又不住叹息:“我可没国舅的胆色和机辩。那些老臣,各个腰杆硬口气壮,开口闭口不是祖制就是规矩,你多说一句没错也是错,我这初来乍到,也没少吃他们的排揎,只是好在仗着先帝的遗恩庇佑,才有一份富贵保住脸面。” 半真半假的话里,恭维好像也只是一种巧妙的比喻。 梁道玄不是耳朵听不见声音,这两日从表哥处,他自然知道些随着自己与洛王入京朝野的风吹草动: 据说洛王刚来便想上朝,摆一摆辅政王爷的谱,谁知梅大人不动声色,只告诉他作为藩王入京还未拜祭先帝陵寝,其余事相比都不紧要。 只这一句话就足够大帽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更何况姜熙这个二字王变一字的提升还是先帝特赐的恩典,他不能不从。 礼部倒是得了首辅宰相的令不敢怠慢,找到浑天监察院,两厢对过黄历和天象,表示下个月初一才是祭祀帝陵的吉期,洛王殿下稍安勿躁。 今日才十五,还有半个月的闲散要度过,梁道玄也觉得这些朝中大臣未免有些过分了。 再怎么说洛王姜熙也是先帝遗诏传唤入京的辅政,虽是藩王朝中没有根基,可也不能如此行下马之威、给奉先帝遗诏的王叔来这出“敲山震虎”的把戏。 可见姜熙方才的话虽然有试探的意思,不满却也是真。 但前后脚如今的梁道玄非但没有吃下马威,而是反将一军,让曹徐二人着实吃明亏还不好还嘴——用的也是他们最爱那套敬天法祖的伎俩。 于是一次交锋就像是变成了请教,洛王不等梁道玄回话,又自斟自饮,遥举敬上一杯:“来,国舅,我敬你一杯。” 太后梁珞迦看着二人共饮,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梁道玄大方饮酒,又回敬道:“殿下与在下均是初来乍到,前日太后也耳提面命,要我谨言慎行,今日宴饮怕是我最后一次露面,不日就要给关进书斋潜心读书,反省那日言辞无状开罪诸位大人了。” 严肃的话经他这一讲,倒有几分亲厚的诙谐,谁也料想不到这对兄妹也是前几天才见了有生以来的第一面。姜熙听罢也是暗道有趣,又对太后祝道:“太后辛劳,为我这不成器的小叔与自家兄长操心了,还请饮一杯,受了这份杯水之谢。” 梁珞迦恭敬受下,也浅饮过,不是一家的三口此刻其乐融融。 这时外间传语,说有军报至宫中,声音梁道玄很熟悉,不是那日的沈宜又是谁? 太后宣人入阁,果然正是此人,只是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着朱红官袍之人,胡须硬朗无白,约五十岁不到,罡步当风,走得远比这位宫中红人大太监要豪放许多。 “兵部侍郎许黎邕报呈太后加急军情。”沈宜站定后扬声报名。 “请太后安。鹡鸰关传回急报,羌夏游骑骚动作乱,于关下袭扰我朝牧民商旅,因不知只是群盗临时起意,还是探马先行,眼下几位政事堂大人皆已聚议,请太后稍安。”许黎邕侍郎也不拖沓,当即行礼秉明。 因皇帝与太后仍在守制,故此宴上无有丝竹女乐,但此时之寂静也教人心惊。 梁道玄听闻是河西道鹄雁山的鹡鸰关出事,当即一震。 姑父承宁伯崔函正驻守此处。 可他不能僭越多问,告知太后是为祖制有云:军政无有大小,需达圣听。所以即便外甥姜霖还是个幼童,也得听政的太后得知。 不过商量情势,却是与他们母子无关。 连洛王姜熙都不再嬉笑,静静的撂下酒盏。 “辛苦几位大人,军务要紧,还请诸位保重。许侍郎,更深露重,您也多多保重。”梁珞迦说道。 谁知许黎邕竟笑了笑,又道:“还请太后勿忧,军务虽急,但只隔一个时辰又有奏报。我边关将士骁勇丹心,已将为首贼人擒获,军报上说,不过是蟊贼越冬艰难故起歹心,不成气候。此事已平,叨扰太后宴饮之乐实属不该,梅大人谨慎守礼,不愿私独揽政,故待安泰后一并告知,以免太后与圣上忧思落兴。此刻匪患已除,臣告退。” 毓华流凝阁愈发安静,烛火不动不摇,宫人皆噤声止息。 姜熙不肯掩饰半点鄙夷与不满,当即皱眉侧目,沈宜半低着谦卑的头颅一动不动,梁珞迦只是沉吟,梁道玄则毫不避讳看向许黎邕。 这些朱紫大员,嘴上说着遵守祖制,那一个时辰前就该来报,为何此刻才至?若是传出去,说军报来时,太后与洛王及国舅正在宴饮,不理国政,这话他们怎么说都会难听至极。 此刻来报确实也不算违制,但这个消息既然平安,索性不说到底,明日小朝再当例行公事也未尝不可。 可他们非要用此种行径打断一个小小的“家庭聚会”,是要声明什么?说到底,眼下外臣势强,太后想依傍亲眷无可厚非,一个是皇帝亲叔叔一个皇帝亲舅舅,实在是稳妥又恰当的人选,他们如此戒备,还要向三人示威昭彰权柄,未免有些欺人太甚。 当然,这种给孤儿寡母施压的行为与其说是恶劣,不如说本质还是一种试探。 梁道玄知道妹妹要维持端庄高仪的太后人设,但他不用。第二次目睹欺压行径,他同前次一样,站起身来,“啪、啪、啪”击掌三声: “好!将士有功,太后当赏。鹡鸰关地势内险外平,一关所当,乃是一地太平,此地屡有羌夏贼人作乱,将士常年枕戈待旦衣不解甲,不可不谓辛劳忠勇。”说罢朝太后行礼道,“圣上初承大统,此乃冲龄践祚以来首次大捷,一当告慰祖宗,二当宣达天下,三当与民同庆。” 凡事不能功劳都让别人拿了,污水泼到头上却没个手挡上一挡。 梁道玄的意思梁珞迦一听便透,她先是惊异于兄长的急智与韬略,再又疑惑,莫非血缘真存在什么玄奥的隐秘,否则为何哥哥一句话,她当即就能知晓其用意? 此时不宜深思,速战速决,她也举杯起身,难得从新寡总是低落哀怨的语态切换到欢畅鼓舞的神气:“将士们愤身为国,守定江山,哀家也为之震跃。有如此良将利兵,乃是圣上得天地与祖宗庇佑的福泽。沈宜,传懿旨,鹡鸰关治军监诸守备将士各晋一级,记功累蒙,另赏银绢!” 沈宜率先跪下,其余内侍以此跪列,齐呼:“太后圣明,圣上英武,大宣国祚永昌。” 梁道玄很满意自己带的节奏,余光见姜熙用一种莫名探究与钦佩的眼神看来,二人视线交汇,各自心照不宣。 洛王心中明净:此事由太后自宴席封赏,不但去了那可疑的宴饮不思国政的构陷,还将此事做大一来笼络军心,二来为自己和小皇帝嘉表德行与功绩,不可不谓滴水不漏。 看洛王的情态,梁道玄心道他高兴的太早,这批朱紫之官哪个是省油的灯,他们的水平和心性,怎会要他这一成扳回来的如此轻松? 果不其然,行礼恭贺后,先前为梁道玄这一妙手惊诧的兵部侍郎许黎邕早已恢复如常,朝他微侧过身子,目光却灼灼朝前,语态倨傲道: “臣没想到,国舅大人无有官身,却如此知悉军政,实在教人不得不多问一句。莫非是自幼长大的承宁伯府上有人频繁早于军报告知,才如此消息灵通?” 第17章 第17章 以示慈惠 “国舅大人无有官身,却如此知悉军政,实在教人不得不多问一句。莫非是自幼长大的承宁伯府上有人频繁早于军报告知,才如此消息灵通?” 这话说得已经不是难听,而是指责姑父执掌边关军务,却涉嫌泄露军机之秘。 梁道玄一听家人受此污垢恶意,当即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只在心中掀翻了当场全部的桌案灯烛——表面上不动声色,笑得和润朗然,一片泰然明光,说话的声音都不颤一颤: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姑父姑母治家如治军,束身自重,加之姑父常年在外镇驻,便是有消息,也透不到我这里。”梁道玄说着再笑,漆黑的眼珠却像箭钉瞄着许黎邕的眼睛,“只是但凡边关骚乱,朝廷皆在北威府示告,即将安置边地流民,又要预备宵禁,我自幼于此地生长,早已耳濡目染知晓如何紧要。” 他心中愤怒,可知愤怒在当下全然无用,极力克制,竟也能温润如初,将话顺着心意里的平和气度讲下去: “侍郎大人恐不知悉,我姑母身为亲贵命妇,边关遭兵事,如何不忧姑父安慰?然而如同侍郎大人有责在身,深夜亦不能安寝,直达宫闱秉明天听,我姑母亦是要不负朝廷诰封,不顾忧思惊惧,尽力安抚城中守将家眷,安排城外粥棚施舍米粮救济逃兵祸之百姓。她教导我与表兄,勿要身在富贵乡便忘记天下苦楚触目皆是,故而常带着我们这对不成器的兄弟去抚恤救济,尽责出力,以此为立身之教。” 能把阴阳怪气的话说得词直理正,梁道玄习以为常,但在座诸位各个面色有异,即便他们每个人都见过不小的场面和场面上的各色人等,却还为这一席话而怀诧不语。 梁道玄已经许久没有进入这样的状态,他趁热打铁,朝许侍郎走一步: “可听大人的意思,仿佛竟不知北威府如此重镇,边关有战事消息传抵,府城上到亲贵守将地方官吏,下到黎民百姓贩夫走卒,士庶万家是如何齐心应对,援振边关将士……方才听太后所言,您位高权重,又是领兵部机要的侍郎,这……真乃咄咄怪事。” 说完梁道玄还好死不死去看太后,一脸“妹妹你不是给我介绍错了人家的官职吧?”的难以置信表情。 洛王姜熙大概是吃了太多朝臣的亏,此刻见梁道玄一招连消带打实在心情过于愉悦,他仗着身份高贵也无需顾忌,噗嗤笑出了声。 兵部侍郎许黎邕早已面色涨红,听了这一声笑便由红转紫,色泽愈发饱满。或许是没有料想到新国舅竟有如此机敏辩才,又或许是急于找回脸面,他竟将姜熙当做台阶:“洛王殿下,国之军务在议,何故嬉笑?” 姜熙当然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冲着自己来的,那笑意也不掩藏,仍旧挂在脸上回答:“诶呀呀,许侍郎哪里的话,本王这是听闻原来我朝士庶一心以抗外敌之举源远流长,想着如此坚不可摧之念,又如何不以一当百?想来不日兵灾退去,必定盛世再耀。思及此事,不免感兴苍天眷顾我朝他日圣主,这才带了笑容。” 梁道玄不给许黎邕走台阶的近路,知道他很快要说什么“尚不知国忧,怎言国吉之喜”的无用场面话,立即挡在前头,避免他继续纠缠,也笑着说:“许侍郎,洛王殿下入京以来未列朝堂,怎知国忧如斯呢?待殿下来日正式奉先帝遗诏临朝辅弼,您身为两朝老臣再出言指点也不迟,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姜熙赶紧补充,“本王得下个月初一敬祀过先帝皇陵,才能位列朝纲出言论政,这不是诸位大臣商议过的么?礼部的文书还在府上,这是本王唯一见过的朝廷公函了,怎好越俎代庖,出言妄议政事有悖先帝遗诏钦封辅政大人们的好意呢?” 涵养和身份让梁珞迦没法为自己的亲哥和小叔子当堂击节赞叹,但自先帝驾崩以来,她的种种压抑与所受冒犯皆是烟消云散。不过眼见他们两个再说下去许侍郎就要当场气死,梁珞迦及时站出来制止:“鹡鸰关若再有战事传来,还请许侍郎报之,封赏之事,也请尽快传下,有劳大人了。” 她措辞与从前一样谦恭,对待臣子全无太后的威势,许黎邕的气撒不到她的头上,却必须对她毕恭毕敬,于是带着一肚子咽不下的气,匆匆离去。 梁道玄对他出言诬及家人的事心中仍耿耿于怀,他在这方面心眼足够小,也足够不饶人,只是当下的场合却不适合再咄咄逼人,也只是看着许黎邕刚迈出前脚,立即带头欢天喜地朝太后祝酒,表示圣上得天庇佑,此胜教人欣喜而庆。 许黎邕人还没走,阁内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背影都跟着晃上三晃,才疾步而出。 姜熙也趁此机会报了仇,可谓神清气爽,又对自己家这位外戚多了认知,一道祝酒,庆贺的词语自然怎么夸张怎么往外说。 至此酒酣,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刻。姜熙清楚人家兄妹也许还有体己话,也不多留,只说自己安心回家等下月初一,这期间国舅要是读书读累了,可以找他玩玩。 他似是略有酒意上头,凉风一扑,人就摇晃起来,沈宜命人送洛王离宫,直至将殿下搀扶上马车。 王府的马车外面气派,内里也宽敞豪奢,可姜熙一进到车里,不靠进满绣祥瑞的软塌,也不醉倒暖炉已温至舒适的锦衾,略一抖衣衫,全然似常人,哪还有不胜醉意之态? 一直跟随的侍从仿佛也见怪不怪,取过车马内专用的鸡翅木叠方几,手脚麻利,沏了壶酽酽的茶,双手奉上,笑道:“殿下这宴席吃得眉开眼笑,可是比初来乍到那几日看着心情好了许多。” 接过茶,姜熙慢悠悠饮下,松弛得斜倚着侍从递上来的软垫,笑道:“他们兄妹,实在是一对妙人。” “他们这样不知藏拙,也不愿息事宁人,岂不太招摇了?” 目睹了全程的侍从实在有些惊心,他跟着洛王这些日子是见过市面的,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自己主人吃着了亏也不敢多表现,却没想这也是新来的国舅却顶着劲儿,是真不怕还是真蠢呢?他一个小小侍从只会求教,看是看不出来的。 “你懂什么?他们不招摇,那群做惯了主的老大人们就会当他们是乖巧的娃儿,给糖吃么?还不是一样要针对压制,手段和麻烦一个都少不了。索性,梁家那位新国舅摆足态度,端起架势,才是万事大吉先度了头一关。他不至于针锋相对,但也绝不知难而退;他拿出相安无事的意愿,但也不接受一味欺压的决意,这才是聪明办法……” 姜熙也让随从自己倒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去,望着氤氲的茶烟,他似是又沉溺了迷蒙醉态,半梦半醒般呓语:“在这处虎狼窝生死场,忍耐是最无用的德行。我兄长倒是惯会息事宁人,你便看这些做官的朱紫们给养成什么腔调了?我还以为这天下如今是姓梅,不姓姜了。比起兄长,我这小侄子是有福气的,只是这福气有多少日子可享,还得山高水长再兼风雨方可知晓。” …… “太后一路不语,却频频让宫人们后一步,是想问我如何看待洛王殿下?” 梁道玄的话说出梁珞迦的心声,她也不急着分辨,真实的苦笑和话语一般,不好听,但却如假包换:“哥哥,你我兄妹不似寻常人家,有些话我仍然是一时想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的。这不代表我不相信你的判断。” “妹妹不要见外。” 嘴上说不见外,梁道玄心中清楚得很:他和梁珞迦到底是没有幼年的陪伴与日复一日的相处,纵然血缘亲近,仍不能抗拒心中的这份陌生与疏离。 如果真是他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亲妹妹,那梁道玄此刻就要屏退左右,拉着妹妹实话往外冒:哥哥知道你担心什么,你又想拉拢皇帝亲叔,又怕亲叔权柄太大谋反让你们母子今后无立锥之地,不用担心,有哥哥在,他要是敢有这大逆不道的念头,哥哥就给他脑袋拧下来让外甥踢着玩!放心别怕! 但是,他不是同父同母的亲哥哥,也没有自幼的情谊,他能说的也只是:“妹妹,凡事先想坏处,但坏处又不能深想,此刻尚有当务之急,应先一张一弛,主次有别。相比洛王殿下,隆冬正是梅香浓郁之时,好景在前,你我当先赏玩才是。” 梁珞迦何等聪敏,一点就透,终于露出些许松弛的笑容。 可是当梁道玄走后,她静静一个人站在入夜静寂的太液池畔,秋日冷风自鬓边抚弄,苍凉落寞在所难免侵扰心迹。 一遍遍回味方才的话语,她被这既有期许又有犹疑的心绪折磨得狠极,却只能静静立着,仿佛她在人世的作用只有这一个。 梁珞迦边站边悲哀地想: 这是一个多好的哥哥啊……然而,她似乎永远是没有福气的。 第18章 第18章 第18章 进到正月,上到皇家公卿下到平民百姓,都不兴破土凿墙,梁道玄那座新宅在改规制前没法入住,只能等着过完年动工后再置办家私。 能与自家一道守岁,这可乐坏了梁道玄的小姨与姨夫,年前忙里忙外,只让梁道玄安心读书。 当然,读书也不是读陈棣明学士拿来的那些。 表哥崔鹤雍见这几本书就气不打一处来:“当你是不识字的纨绔子弟,未免有些太小瞧人了。” “陈学士此举我想绝非轻视,而是我的秉性做派一传十十传百,到他耳中成了书也不读字也不识的荒诞公子哥。他一面是人情恩义,不得不报,一面又担惊受怕,唯恐哪错失踞,人前丢了一家的面子,人后没了报偿恩德的宽心。” “纵然如此,做哥哥的见了这些,仍是要生气。”崔鹤雍不是急气乱作之人,却仍不住说完给那本《千字文》扔回书案,力道颇大,“回头哥哥替你买好书,你照次序看,别走那弯路。” “有大哥这高中过的进士前辈指点,三年后我也底气赴考了。” 梁道玄笑得灿烂,却教崔鹤雍诧异:“本次恩科不正是好时机么?为何不去?” 梁道玄不置可否笑笑,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吆喝,他是真正要考出成绩来,而不是只参加一次拿个资格就去妹妹那里混恩荫吃饭,眼下,还是先过好舒舒服服团团圆圆的年才是要紧事。 在姨夫小姨家的年自然过得格外舒心,年关三十,守岁点灯,一顿团年饭吃得周身暖融,再穿戴整齐,去到院外帖春联、放炮仗。 卫家小宅所在的街巷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聚集之地,却占了生活气息浓郁,街里街坊关系亲厚,整条街的人家从老到小都出来逢喜迎新,相拜言吉。爆竹声排浪般涌动着欢快,午夜交子时分,此刻人人笑容所晃,闪耀若白昼。 姨夫卫琨带着两个家仆在街上点爆竹,门前廊下,梁道玄同小姨戴华箬二人并立,趁着声音稍小的时候,赶紧耳语几句。 “去年你寄给我的那春联,就是用篆字写的那副,古雅又气派,说不出的韵味在里面,贴在门前后,街里街坊迎来送往,哪个不问这是谁的字这么气派。我就说,我家老爷哪有这几下子,是我姐姐的儿子我嫡亲的外甥,一笔好字在北威府那是出了名的,他心里惦记我这娘家的亲戚,不能一道守岁,有这一幅字替我纳福也是尽孝。” 小姨说话的腔调和眉眼神色无不透露得意,梁道玄听着暖融融的,赶忙道:“往后我常在帝京,小姨和姨夫年节的帖联我全包了。” “好是好,可你那个妹妹事情多,别累着了,小姨要是知道你没日没夜的忙,心都要碎了的。”戴华箬蹙眉,提到太后梁珞迦,不免愠涌心头,四下无有旁人,她也不避讳,低了低声什么不满都顺着口出来,“太后赐你大宅院,是好事,可一座过去国公府外带公主府,岂不招摇?你初来乍到的,这般做派,万一教人看不过眼……她莫不是拿你给自己和儿子做 靶子去了。” 厌恶梁家人是小姨人生最重要的课题,梁道玄知晓辩解无用,待爆竹燃花散去,响动低了后才笑着给小姨宽心:我初来乍到,没些恩宠撑腰,太后怕我做不起派头和排场,让人小瞧。与其说招摇,不如说是给我立威。反正朝中的大人们各个精明练达,这些财帛屋宇的赏赐他们不会放在心上,只要我没一来就去碰他们最要紧最上心的东西,这第一年住进再大的宅子里都会相安无事。” “你不碰他们的权,他们当然安心,也是,没得妹妹当了太后外甥做皇帝的,还要抠抠搜搜过日子,丢得岂不是他们两个的人?”戴华箬被说服了,眉眼又展开少女一般的笑。 “可不是嘛,外甥是自家人,可靠又亲厚,娘家的血亲,一点也不掺假。这道理别人不知道,我小姨最清楚了,小姨你说对不对?” 梁道玄一席话说得戴华箬心头舒坦得像是压过两遍的新雪,平整熨帖。她笑意浓郁,给烟花璀璨都比了下去,忍不住笑他入了帝京,话也油滑许多,是不是宫里学了乖,赶回来卖弄。 姨甥二人说笑间,小姨夫卫琨领着老仆放完了年响,又分了红包,冻得耳尖通红回来炭火烧得正旺的屋檐下,他只听到几句闲话,却喜爱当下这一家人团圆亲厚的氛围,也凑趣道:“旁的我不论,咱们外甥的脾性过去日子里就能瞧出出类拔萃,哪是一般世家子弟有的品格?便是前几年我偶然见过的新科探花都差他几分机敏灵光。我这个小姨夫敢打包票,往后日子里,读了书,考了科举,拿到恩荫的惠泽,咱们外甥是定能飞龙在天,一朝荣华。” “荣华不荣华,我不在意,我家玄儿最重要是平安顺心,康康泰泰,娶妻生子一辈子没有烦愁,这才教我安心。”小姨双手合十,再念一回佛,张罗着明日去庙内上香祈福,她嘴上这样说,但姨夫夸赞外甥的话她也听着高兴,为丈夫温柔擦掉了发间融雪的冰珠,招呼人回屋里喝一碗热汤。 梁道玄看着二人举止,羡慕之余不禁肖想,自己将来是否能有这般数十年如一日的缱绻姻缘。 然而他连未婚妻柯家小姐的面都还没见过,对方的性情如何好,只存在于家人的描述中,实在过于遥远。 梁道玄此刻对遥远之事并无太大兴趣,他得先处理好眼前的麻烦,才能有未来值得展望。 年节百官封印,皇帝也是要放假与民同乐的。但鉴于小皇帝的年纪,他天天都在放假,拜祭祖庙和帝陵等事务,均在母亲梁珞迦怀中完成。 待到皇帝归宫,梁道玄才被正式宣召。 作为年后的第一次面圣,此次宣召颇为正式,有正经的宣旨太监和舆车接送,可惜卫家所在街巷狭长,车马进不来,梁道玄只好跟着宣旨的太监腿出长道上车。 这次宣召并不意外,在恢复节后大朝百官入宫朝贺前,皇家总是会先走动起来,内眷外戚小聚一番,是这座冰冷宫殿少有的人间烟火气时刻。 梁道玄早知如此也不意外,他所苦恼的是另一件事:自己究竟要不要给小外甥备一份 压岁红包? 这个问题,没人能给他解答,出去问也实在尴尬,还是小姨出了个主意,让他送些宫中没有的孩童民间俗事用物,一来讨个好彩头,二来也是尽一尽做舅舅心细体贴的好意。 梁道玄找经年的老裁缝花了大价钱缝了个不能更精致的布老虎,入宫拜谒圣驾后,果然小皇帝姜霖爱不释手,梁珞迦也没见过,待梁道玄解释道: “这是民间的老俗成,将小孩子三岁称作‘虎岁’,因这岁数的孩子大多可以独步行走,家中长辈便讨个虎步生风的好彩头,有些家里也有缝虎头鞋虎头帽的,圣上的穿戴不能不讲究,我就只差人做个玩意儿,把玩倒是无妨。我未曾养育过儿女,若是有尽心不力的地方,还请妹妹多担待。” 两个人已经形成了私下谈话互称兄妹不言尊号的约定,此刻谈论小儿家的琐事,更显得亲近。 梁珞迦一时恍惚,心中又是感慨,又是欣喜,她望着儿子快活摆弄布虎的模样,顿了顿才开口:“有大哥这样的舅舅,是圣上的福气。” “圣上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有福容德是必然的。”梁道玄知道这些虽然是客气话,但仿佛过年期间多说些也无妨,加之此刻温存亲情,竟有些不输在小姨家的和气舒适,他也就顺势道,“圣上年纪还小,不可限量之处犹在他朝,我与妹妹尽心辅弼,只为我朝再现青史明君,无愧江山百姓足矣。” 这番话坦然又亲近,梁珞迦更是心头一颤,索性也开口:“人人都道哥哥是为了沾一沾天家裙带上的富贵,才千里迢迢来做这个国舅,却不知哥哥的苦心与抱负,他们合该汗颜。” “是不是千里迢迢,我都是国舅,若是真想借着妹妹与圣上的名头作威作福,倒不如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避着你们,照样有人冲着这响亮的亲戚称谓巴结上来。世间常说的,富在深山有远亲便是如此了。” 梁珞迦在这些日子与梁道玄的相处中,渐渐感觉到他与寻常人的不同,那种即便在皇帝和自己身边、在皇宫禁苑也的随性松弛感让人疑惑也钦敬。或许他们二人即便再不愿意,冥冥之中也从父亲那处继承到了些强甚的心性。 今日兆头和氛围都是好的,梁珞迦觉得应当让这对陌生的舅甥二人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便请梁道玄带着儿子去御花园嬉戏游玩,只是到底天寒,前日里还下过一场瑞雪,以免兄长一人看顾不过来正是开野年纪的儿子,自然少不了奶嬷宫女与太监在旁看护。 饶是如此,仍有些不安心,于是传来沈宜一道陪伴。 这位年纪轻轻却执掌内侍省的御前司印大太监第一次不是伴随梁珞迦左右出现,而他手牵着年幼的皇帝,貌若好女温文含笑地等待梁道玄的同行。!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19章 第19章 第19章 ?想看乌鞘的《让外戚再次伟大》吗?请记住[]的域名[( 沈宜谈吐温柔得宜,小皇帝正值初显顽皮猴气的年纪,每每有憨言冒语,他都能温言哄缓,亲近且不失礼敬。 外甥被哄得乖巧可人,牵着沈宜的手,一口一个沈大人,亲厚宛若慈父与骄儿。 这一路梁道玄始终沉默,但脑子里却将自己所知史书上全部奸宦的名字过了遍。怎么看怎么觉得,眼下小皇帝就和宦官混得像一家人,将来若是沈宜想借这层身份兴风作浪,怕是如鱼得水。 然而他又想到,自己可是个外戚,和宦官在史书上的骂名可谓五五开,虽然有卫霍这般优秀的外戚代表给他们裙带集团长脸,却也有王莽和杨国忠与贾似道等“猛将”浓墨重彩,总之,他和沈宜一起跳黄河里,谁洗得清洗不清还真难说。 大家在文武百官与黔首百姓心中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干政恶人,梁道玄便觉自己方才所虑实乃杞人忧天,总之现下沈宜是太后的人,自己妹妹不至于如此没眼光,亲爹的投机血脉应该灵光。 小外甥皇帝健康成长比较重要。 “国舅大人,御苑此地名为杞菊南浦,北是太液池与天麓水榭,太后惯常携圣上于此际玩耍,便在这里停步如何?” 沈宜话音落下,不等梁道玄首肯,小皇帝姜霖就像只兔子一样窜出去了。 “不肯岂不是抗旨?” 梁道玄笑得谁也看不出他之前胡思乱想过,沈宜也低头一笑:“圣上很喜爱您送的布老虎,虽只见过您几面,却也常常在太后面前提起,国舅殿下还要常来伴驾才是。” “我家中表哥的小儿子也是这个年纪,我自然会些逗弄孩子的办法。”梁道玄望向正撒欢的姜霖,目光染了溢于言表的温情,“雪天路滑,出来嬉戏恐龙体不安,但这个年纪的孩童若是拘着,怕是更教人头痛,我会得空就来为太后分忧的。” 沈宜对小皇帝的关心不像作伪,梁珞迦也提及要梁道玄多来伴驾,培养舅甥感情,小孩子虽尚未晓事,但多陪一分多爱一些,他必然可感觉出来且心生亲厚之意。 “国舅大人的敦睦仁善不止是向着孩童,前几日陈老学士入宫向太后请安,对您的举止谈吐与风姿仪度皆赞不绝口,说是帝京累世公卿书香门第的公子都略逊一筹,仅是言谈进退间的从容谐趣,便不是那一般沽名钓誉虚雅欺人之辈可比拟的。” 陈大学士给自己夸成这幅样子,大概是在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声名在外的纨绔降低了期待值后,喜从天降,一时飘飘然,感谢太后给他一个如此好报答的恩情。 别人夸是场面话,是结交的态度,他如果真笃信不疑,岂不成了井底之蛙? 故而,梁道玄也不去接这番客套,只报以同样蔼然的笑:“这还没开始上课呢,若是陈师傅真教起来,怕是要来太后这边哭诉了。” 沈宜也是挂着不变的笑,目光终于从小皇帝身上,落在梁道玄脸上:“其实……蒲公公曾以同样的话语对国舅大人赞不绝口。” 提及一位消失了的宫中大太监,梁道玄心头一紧,他是不想卷入过多内侍省纷争,之前霍公公言语谈及,他便没再追问,此刻由沈宜再提,大概是想让自己知道了。 梁道玄很配合,多知道一些可以知道的事不算什么禁忌,太后授意也未尝可知。 “说来也是,我之前未见蒲公公人影,问霍公公也是不知,他去恩荣观养老了么?” 恩荣观是老迈无亲的宫人奉旨颐养天年之地,有皇家供给银米,虽不甚富丽,据说却也在几次修建之后颇为阔绰,只是入了恩荣观的老宫人未免和外界多言皇家内事,少不了免去些自由。 “蒲云寿已经落罪伏法,是太后的懿旨。” 梁道玄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敢问他犯了什么过失?” “说来,此事还和国舅大人有关。”沈宜的笑中平添一丝惋欠之意,目光仍是幽静与梁道玄毫不避讳的对视,“太后委以重任于他,暗中请国舅入京,谁知他却路上招摇,给人听去了消息。这也就罢了,我们刑余之人在宫中是做奴为婢的,到外面有些趋炎附势的才会叫咱们一声大人,他有了年纪和尊贵,一时难把持,硬要彰显出来倒也不算大错,回来遭太后申饬几句也就罢了。毕竟,国舅大人自承宁伯府动身,消息怎么都藏不住。但他偏偏做出一仆二主的事来,让太后再留他不得。” “他见过我回京后,又去见了太后以外的人?”梁道玄脑筋转得总是足够快。 “正是,国舅大人不想知道,他是去见了谁么?”沈宜仿佛是真的好奇,教人看不清他的玄虚。 梁道玄不想猜大家都知道答案的哑谜,只道:“会好奇我究竟何许人也,急着探问的,大抵朝中也就那两位:先一步抵京的洛王殿下和执掌朝中政要的梅砚山梅宰辅。” 池子就这么大,他这个新入水的王【】八能不能掀起浪,也只有在其中者才会需要掌握先机快人一步。 “是梅宰辅。他的用意不过是想听蒲云寿告知国舅大人你的深浅与口风,但太后实在忧心唯一的兄长教人拿捏住把柄——毕竟那个时候,太后也尚未与国舅大人会面相认,于是便惩处了这吃里扒外陷国舅大人于人言之危的奴才。”沈宜言毕,略摇了摇头。 梁道玄自话语中细细揣摩,似是忽将入京以来诸事贯穿成一道明线,忙道:“正是因为这件事,这些官吏才搞出许多事端,为的是太后处置了他们的眼线,于是才做出挟嫌报复之举?” “太后不许我们做奴才的在国舅大人多嘴,是我见太后与国舅大人仍有些疏离,才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才开此口。太后着实是委屈了许多,若今后她略有急躁,敦促国舅您读书上进,还请您体谅太后的难处与周折。”沈宜说完,恭恭敬敬行了一简礼。 “那此时此刻,经过这两次我的‘不驯’,想来他们也会来找我的麻烦。如此这般替太后分担,也是我目前能做的为数不多之事了。” 颇为沉重的话也能教梁道玄举重若轻,诙谐着调侃,却也有表态的 意思夹杂。沈宜如何听不出来?可不等他回话,一个雪团正砸在梁道玄胸口,绵软的雪絮崩乱四散,一半都洒向梁道玄的脖子脸上。 “诶呦,陛下,我的好陛下,您慢着点……”宫中嬷嬷育儿经验丰富,脚步却也跟不上小皇帝兔子似的乱窜,见此刻嬉闹无状,生怕落了两位谈话大人的埋怨,急忙制止。 “没事,我来吧。” 谁知梁道玄却只是笑,上前一步蹲下,掸去姜霖窄小肩上的残雪,又拿自己的巾帕擦去额角的热汗。 “啾啾!” 姜霖目前还是只能发出如上称呼,加之寒冷,吐字更是不清晰。 “陛下,我给你堆个雪老虎吧。”梁道玄的笑容对小孩子从来都是很有杀伤力,他另一个淘气的外甥已然见识过,眼前这个外甥如今也不住点头: “脑虎,就要脑虎!” 作为皇帝,姜霖这一身御寒的衣物已是不能更好更齐备,领口貂绒的风毛吹在他冻得发红的小脸上,难掩兴奋。梁道玄让他重新带好手捂,自己则展开斗篷,在雪地上开始忙碌。 沈宜命随侍宫人奉好热茶与热牛乳,分别给梁道玄与皇帝送去,待到雪老虎成型,他见雪塑栩栩如生,小皇帝欢呼雀跃快活得又蹦又跳,不禁眼畔含笑。 梁道玄哄好了孩子,手也冻得发麻,正想歇会儿再问问沈宜小外甥如今的近况,当做一个舅舅的关心,不料还未开口,就见一上了年纪的嬷嬷不知从哪冒出来,神情急切慌乱地在沈宜耳边说了什么。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沈宜脸上看见隐约悲伤的情绪。 他第一反应是,不会宫中死了什么人吧? 然而沈宜再看他时,已然从容镇定,只道有些急务,不得不去处置,又告了罪,才随那老宫人离去。 梁道玄不预备多问,若是他能知晓的事,便会像今天知晓蒲公公的去处一样,自有人告知。 …… 宫中上夜时分再落细雪,执更宫人按规矩报时,嬷嬷也照例在太后的徽慈宫禀陈皇帝一日的生活。 “……圣上玩得尽兴回寝殿进内间,打了两个喷嚏,可是吓煞奴婢了,忙命太医侯备。谁知圣上只打了喷嚏,无有任何不适,现下已然安寝,睡前还不住念叨国舅大人。圣上龙体康健,今日这般雪中胡闹也全然无事,奴婢向太后道喜了。” 嬷嬷笑得圆润脸庞犹如满月,梁珞迦听着也是舒安,点头后再问:“今日国舅和圣上可是玩得尽兴?” “回禀太后,已是不能尽兴了!到了用膳的时辰,圣上说什么也不要国舅大人出宫,喊着要他陪着一道睡,咱们奴婢们都以为圣上是要哭闹起来了,谁知国舅大人抱起圣上,低声哄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圣上便欢天喜地不再纠缠,受了国舅大人的礼,老老实实撒了手。这位国舅大人,当真是和善慈惠的长辈。” 梁珞迦命嬷嬷早些去休息,夜里皇帝如有什么,立即差人来报。 待人已走了,她才轻轻于无人的殿内长出一口气。 圣上……她的儿子是有些脾气的孩子,又精力旺盛,不那么好安抚。 兄长与自己从前情分几乎无有,其实和自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能如此亲厚,她一时竟有别无所求之感。 但愿儿子今后成长,有如此长辈相伴,能平安顺遂。 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0章 第20章 第20章 启学拜师是此时代人社会生活中最郑重的事项之一。 即便不考科举的女孩子,家境殷实,父母又有见地,也要就读女学,拜师寻业的礼数一样不比寻常书院少。 梁道玄小时候跟表哥崔鹤雍一道在家中读过书,姑母神通广大,请来的先生也是致仕的学政,学问道德都不必说,当年拜师的礼数也是极近繁庄,倒不是全为了两个孩子提前感受学习氛围,更多是为了让教书的师傅深感此门户内尊师重道之家训,也让师傅沐得府内除去主人外头一份的体面。 承宁伯历代以修武卫国昭彰朝野,表哥崔鹤雍却打小就表现出对书本知识的浓厚兴趣,家中分外重视这位小小文曲星。梁道玄也沾光受了足够的期许,可是他那时已然决意放弃上一世卷王的头衔,做个富贵闲人,于是读书嘛,只不要姑母失望即可,其余都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今日,他算是补上了从前的缺漏。 新国舅府良辰吉日开门迎新主,当日也是拜师吉日,梁道玄备下车马迎接师范,规规矩矩挂上大成至圣先师的画像,焚香祈侯。 陈棣明老学士年事已高,说话慢腾腾,他晓得梁道玄不是纨绔后,是当真欢喜,今日来文杏馆,亦养足精神,准备大展拳脚,谁知看见书馆外门左右新上的楹联,却教他顿住身子仔细端详。 上联是:虚室三光生化日 下联是:殖庭六义颂椒声 老学士唇齿咬字,读过两边,简直神清气爽,他暗道:虚室生白,三光为日月星,这都是《庄子》内的典故;而殖庭与六义则俱是《诗经》里的条要。 这副对子既有出世的悠然翩飘,又兼顾入世的清辞雅正,细细咀嚼,又说读书求学问的韬略,又讲做人知世理的心胸,是难得佳句。 寻常官宦诗书人家书斋的楹联匾额,大多典出《尚书》、《中庸》,有些重伦理家训的,不免捎带《孝经》和《礼记》种种,陈词滥调他见得多了,如此神清骨秀的笔触却格外少见。 尤其是这笔力,绝非等闲读书人写就,常言道褚字风流,玉立亭亭,有兰之清雅纤挪,又似莲之饱满丰润而不俗,此字不敢说与前人相较,但褚字的皮骨二相兼具,实乃力透纸背之佳作! 喜极多看之际,梁道玄已快步迎出,笑盈盈道:“陈师傅,弟子备好了茶。” 这楹联好得很,是请得哪位大家的墨宝??_[(” 陈棣明以为,承宁伯家的面子与新国舅爷的势头,润笔给足,这样的楹联总找到人写,谁知梁道玄只是一笑:“弟子的拙墨,师傅别抬举过头了,回头我该不好好念书了。” 陈棣明愣住了。 可这一愣,就被梁道玄给拥请到了文杏馆正堂,安排上座,紧接着就是一套拜师流程,驾轻就熟,待师傅回过神,袅袅茶香清醇一盏已捧在了手上。 “字也是你写的?”陈棣明又追问。 “瞎想出来的字句,不好意思找人代笔,自 己胡乱写过,不然一个书斋,又没匾额又没楹联,实在不像话。今后三五好友常来常往,莫不要笑话我,笑话我就算了,可别笑话太后娘家都是粗人,丢了太后的脸面。” 梁道玄不跟新师傅打马虎眼,说得字字句句都是实话。 他比谁都清楚,妹妹赐下这座宅子,一是为他安身,二也是为自己娘家增添些威势,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有一座名义上御赐的大宅镇着身份,旁人叫一句国舅,他也好意思答应。 这是太后的面子,他不好太奢靡,但也不能太做作简素,他又不是清流文臣,不必搞那套敝扫自珍,人家也不会因此就认同。不如做好外戚的架势,小人畏威不畏德,是他上辈子就懂得的道理。 陈棣明听了后,老脸发热,竟有些踯躅,最后还是道:“那……我给你的那些书,你可看过了?”这下他清楚自己做了怎样不得体的事情,国舅爷不止读过书,简直可以说是书香翰墨之辈,他倒好,几本幼童开蒙的书递上去,如今老脸是丢尽了。 梁道玄不以为意,笑道:“看了看,又补上几本,总不至于启读第一天就让师傅生气。您不知道,我读书是没长性的,小时候在家中,师傅明理严苛,对我们兄弟俩很是上心,我却只顾瞌睡,上面摞着四书五经,下面偷偷看闲杂子集,师傅别看我一个楹联装腔作势的,其实里头是绣花枕头一包草,该学的您万万别手软,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他柔和的话缓解了陈棣明的尴尬,只是愧疚仍在,他拿准心思,这次必定不再小看新国舅,且要拿一十二倍的精神头来教课。 陈棣明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梁道玄向小姨夫卫琨打听过,卫琨虽任职微末,但终归在帝京做过有年头的小官,便是消息也比地方上好些郡府衙门老爷要灵通,三言两语就给事情与人讲得清清楚楚: “陈老学士不是权臣,做了一辈子清苦却高誉的位子,编纂书刊、经筵讲学,品级高,荣耀也足,可哪个都没得实权,做不了大人们的主。先帝还在时,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恩荫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却和上峰口角,动起手来落下罪过,他哭着去求先帝,还是那时的太后——对,就是你的妹妹,当年的梁贵妃,不忍老臣嚎哭,出言劝求,出主意让先帝既能全了老臣的体面,又不至于惹得朝野非议。” “想来那个上峰也是有背景的吧?” 梁道玄虽没在朝堂官场混过,但两辈子不是白活,脑袋不是白长。 此言一出,卫琨一脸欣慰望着洞若观火的外甥,不住点头道:“好孩子,你这头脑,果然好用!是了,其实话说回来,先帝虽然……但绝不是昏君啊……若不是事另有因,就算梁贵妃求情,他也不会网开一面。陈老学士的儿子,得罪的正是梅相门人,又与梅家有姻亲连带。那人平常仗着身份,惯会欺压下属,陈老学士的儿子固然有些冲动不稳,太冒失了,却是路见不平替朋友出头……我想太后也正是知晓这点,才愿意言语一二,救人一命。” “梅相怎么说?”梁道玄最关心的是这个。 “他带着门徒去走了遍台阶。”卫琨摇头一笑,“你懂这里面的意思吧,好外甥,他带人跪在崇政殿门前,只是告罪,说自己不应得罪圣上近臣,又让处置门生,绝不姑息。” “肯定是还专挑上朝的时候。”梁道玄也跟着笑了。 卫琨笑着指了指精明的外甥,脸上掩饰不住的欣赏:“你小子,天生就是混朝堂的料子。我可以要你小姨安心了。当然如此,这看似走台阶,实际上倒让圣上下不来台,仿佛包庇近臣,不过群臣激愤之前,陈老学士一纸告老,请乞骸骨,连学士的头衔也不要了。” “那必然是太后与陈老学士谈过,以退为近。”梁道玄相信妹妹有本事想出这个办法,“不然先帝……是不会与老臣们打擂台的,到时候难受夹在当中的,唯有陈老学士一家,其余人哪个不能全身而退?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卫琨半是慨叹,半是惋惜,“陈老学士的资历在那里,再熬几年,混个大学士也当得,那可是与今朝不一样的身份了,致仕何尝不是一份荣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想得好美,但路上坑坑洼洼,你不知哪一处要摔大跟头。总算他儿子的命保住,无了官职,但也免去流徙之苦,如今却不知在做什么。还能如何强求呢?” …… 思及这番话,再看面孔老迈,精气神也是仿佛被岁月掏空的陈棣明,梁道玄心中也有感慨,也有悲悯。 姨夫的话在理,陈大学士的儿子固然有错,该罚,也算是冲动血勇的教训,然而却罪不至此。 天子脚下在朝为官,终究权势要大过法理,有些事,认不得半点死理。 谁知慨叹并未存续多久,甚至可以说是转瞬即逝,梁道玄眼见陈棣明大人的笑就变作意味深长,自袖筒抽出叠卷子,放在他的面前:“玄之啊,今日先不急着讲课做学问,来来来,先写一写这个。” 玄之是梁道玄的字,与他的名字一样,来自于《抱朴子》,据说当年他半死不活被姑姑带回北威府,险些投奔第三世,多亏有一精通药理的道人高士,施针给药,救下他一条小命。 故此,家中为他起了与道和养生有关的名字,年纪到了,又请过去的师傅先生,赐下关联的表字。 此时此刻,名玄道字玄之的那个人,接过卷子,手上是轻飘飘,心中唯有震撼。 摸底考试果然是历代教育事业的优良传统。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 他梁道玄上辈子高考,这辈子科举,一概逃不掉。!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1章 第21章 第21章 学习和考试仿佛是上辈子刻入骨子的本能。 梁道玄夜不辍笔,正巧新宅子入住,又没安排多少人,安静舒适,他干脆住在文杏馆,时而读一读表哥送来的书,思量文辞,再动下笔去,几经删改,竟也花费了三天时日才得了颇为满意之作。 这上面的题目说来简单,却也不好阐述。 陈棣明老学士写的是仿科举中的时策——这也是本【】朝科举进士科三天头一考,比后两日的诗作与正论都要重要,可以说一个士子最终是得第还是名落孙山,就看他时策本领如何。 由于这辈子已然放弃卷生卷死,导致上辈子他高中读书时最挚爱的各种真题类书籍,梁道玄是一本也没看过,表哥不以俗务相扰,加之人家也是优秀学生,从不抱怨考试太难或者课业太多,他也无从了解。 于是,他除了关于科举的常识性内容以外,实操所知,大概和小姨家巷口卖烧云吞的小贩了解程度不相上下。 梁道玄是骄傲的应试至上主义者,不参加考试,他可以躺平至这辈子结束,但既然参加,那是必然摆正态度全力以赴。于是他根本没去书肆纸斋买一本历年科举文章要义或是撷英来看,全程闭卷,连崔表哥的好心指点都全然拒绝。 经这几日闭关,一篇文章删删改改,待告知陈老学士完成时,已然是调整至最佳的字句。 谁知陈学士来了后,只略略一看,便笑着摇头:“过去是我小看了玄之你,当你真是目中无丁的胡闹纨绔,但今日一试高下,才知科举这条路,你虽是满身满腹的学问,却连门道都寻不见。” 梁道玄赶紧拿出请教错误的态度,郑重道:“师傅,我虽开过蒙,该看的书也是读过,晓得做人的道理和立身的金科玉律,却仍是科举门外汉,欠了大火候,还请师傅勿嫌弃学生愚钝,只求不吝赐教。” “那我先问你一句,你读这书,写这文章,要入考场是为了太后的嘱托,走个过场,还是拿定心思,想考出个自己的明堂来?” 如果说来之前陈棣明还心有思量,但他见了这篇文章,忽得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绝不是只希望自己教应付的学问,那字里行间的专注与铭意,只在真正一心求读的寒门子弟中见过。 梁道玄想都不想就能回答:“自然是想做我朝第一个官身出处名副其实的国舅爷了。” “好!”陈棣明抚掌,“既然如此,我便是严师,客气的话是没有的,罚起人来,情面也是不讲的。今日不说往后,单这篇文章里的错误,我便能说得叫你抬不起头来,你可愿领受?” “学生得教,不胜欣喜。” 陈棣明万没想到,别人托关系介绍的外戚学生,比自己从前教过好几个正儿八经做学问考科举的门生还更有端正的学习态度,一时老眼发热,好不容易才稳住激动的心神,一面在心里默念孺子可教与才比琢玉,一面却压着冷脸,端起架子。 “头一个大错,便是你的自称错了。” 陈棣明一指梁道玄所书“草民”二字。 梁道玄是那种一听老师说你哪里做错了,就开始受迫性学习的人,立即端正态度肃容道:“不然没有功名的人要自称什么?” “臣。” 陈棣明言简意赅。 “可是,不是只有考中之后才可如此自称么?”梁道玄扪心自问礼数称呼上的错误是不会犯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如何称呼是对的。 开蒙的师傅不讲这个,待表哥去到书院深造,他在家里便开始每天晚睡晚起,徜徉闲书的书海,抑或在北威府周边快乐徒步。 “这事不怪你不知道。寻常开蒙不讲这些,待真开始读写科举文章,师范才会拿出旧例来,一字字让学生描摹。”陈棣明显然不是压力型导师,循序渐进,很讲究鼓励式教学,“不过自今日起,我所讲的每个字,你都要牢记。” 说罢,他便自这“臣”字开始铺陈:“先朝几代,科举应试士子须自称草民,然而我朝太【】祖宏略达观,不拘一格,只道入贡院试场之门,便是天下读书之人,当称天子门人。于是这才有了这一试卷上的自称流传至今。” 听老师讲古,梁道玄极是认真,不过他脑子快,立即想到,太祖想占尽天下读书人,收拢皇权,免得满朝文武以师生之名行结党之实。 不过大概他老人家没有想到,后世一个老实子孙坐了王位,皇权如今犹如虚设。那梅相的门人弟子们可谓“众正盈朝”,若是太祖今日返魂,今日就能再气得入土为安。 这话他只能心里想,尽管敬重陈老学士,有些东西仍是不能说的。 受教后,陈棣明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欣然往下讲去: “我给你立的题是:帝王有异治,世道有升降。商政治之得失,求民俗之利病,论士习之薄厚,求道本原,咨辅寻弼。你可知是何意思?” “是帝王感慨世道多变,王道不安,帝祚难以永昌,天数有变实难琢磨,于是在风云变幻之际求贤求解,希望得到治理国家的上谏箴言。” 梁道玄自以为给出了标准答案。 谁知陈棣明却再次摇头:“这是上次科举……也是先帝在位时最后一次科举京畿道的省试时策题目,这年号年份我也给你标在了纸上,那么你再想想,此题是何意思?” 梁道玄再仔细端详,跟着师傅摇头:“莫非还有什么玄机?” “玄之啊,你记住,科举三日,头一日是这时策,第二日的诗,那不是什么难事,以你文采,此刻就能去考,第三日写论,只消读够了书,那不过是死记硬背的东西,算不上什么。唯有这第一日时策,乃是科举重中之重,你可知,它为何要叫时策?” “时乃当下之意,是要结合当下朝局形势与天下时局,回应题目之所问,答官家之所急……”梁道玄的语速渐渐慢下来,此刻他再看卷子,脑中清灵之感爆盛,立时明白了师傅的点拨,“是说这题目该结合出题那年的实际情况,再作答。” 这个回答让老人家松 了口气,只道:“还算不蠢。” 闻听此言,梁道玄自尊心受到极大创伤。还从来没有一个老师这么评价过他,两辈子都是。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那些受了委屈的人为何会眼眶发热,想要落泪。 他这辈子没有好好读书,他活该,但也不要这么伤人自尊的嘛…… 陈棣明不是那般拿乔压人的师范,看梁道玄知晓最重要的一点,便耐心细细给他分辨:“你这文章,若寻常感读随手写来,我还会说句言辞颇有雅意,可若做科举时策对答,那便是空谈无物,无有半点意义。” 瘦抖的手指轻轻点在那一张梁道玄静心雕琢过的文章字句上,陈棣明再和缓的语气,也是一种打击。 “你看,你引经据典,无非是阐述古今改朝换代之际的弊端和兴废的义理,可是先帝在位最后一次科举,此题的要义,乃是那是人人皆知圣驾龙体欠安时日无多……才有这一问。我问你,帝王更迭,继位更改年号之变,与改朝换代之变,岂可同日而语?此题看似问世事变幻之治理方略,实则是如何辅弼幼主,教之化之,再造盛世。” 陈棣明说得口干舌燥,饮过茶,才继续道:“于是你每一句话,都要合着幼主临朝之态,熟读经史,考试时要倍加迅速自胸中经纶里找到能用得上的典故,而不是开口尧舜,闭口桀纣,老生常谈怎可作时策之论?应当纵然引经据典纵横捭阖,却不离题之要义,不远当下朝局人世,庙堂也好市井也罢,真实之忧与古今之鉴结合,方可为一篇上上文章。” 梁道玄醍醐灌顶,一扫方才的沮丧委屈,当即拜道:“学生受教。” 回来了,回来了,读书学习的感觉回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学习与备考有时候是一种心态,这辈子他早抛诸脑后,一朝寻回,颇为感慨,只想说一句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于是夜里,表哥因不放心,在离了衙署后来看看弟弟头一日进学情况如何,却不成想听了梁道玄眼神光彩熠熠,极其亢奋愉快,却说了教人心惊的话: “大哥,我今日被师傅批评了。” 崔鹤雍呆住了。 作为兄长,他第一反应是要撸胳膊挽袖子,好好问一问,这个陈老学士是不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他弟弟人中俊杰聪明灵秀,竟然敢出言诋毁!当他是死的不成? 但作为目前梁道玄在京中唯一的长辈,崔鹤雍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再冷静,这是读书必经之路,压低声音关切道:“你惹陈老学士生气了不成?” “老学士教了我什么叫时策,怎么才算科举,我今日才真正感觉到,表哥你真是人才中的人才!” 梁道玄大拇哥一竖,崔鹤雍方才的忐忑与怒意全消,知晓理解入门最难,而表弟一日便颇为融会,想来陈老学士的确名副其实。 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说完了学业,就该谈生活了。 “大哥,府上新来的厨娘,烧了一手好的北府菜,好久没吃家乡口味了,你有什么想吃的点个名字,我叫他们做来。” 今日过于用功,梁道玄认为自己需要好好吃饭,才有力气夜里挑灯夜战。 “今日衙门里要为我接风,前些日子交割事忙,总算得了空。原本我是不想去的,毕竟有些人必然要通过我来探你的风声,却未必都只是好奇,也不知谁带了目的,谁又嘴不够牢靠,我哪怕缄口不言,传出去也可能会有风言风语。但是……” “但是有上峰的接风宴不去,实在过于端架子了,况且我也需要一些别人的口风,大哥定然是这么想的。” 梁道玄了解兄长。崔鹤雍惯于与人为善,没有世家子弟的骄矜,虽不喜应酬,但也不会贸然拒绝。只是眼前情况特殊,他多一分小心,便是对自己多一分看顾。 “大哥就快去吧!”梁道玄一巴掌拍在崔鹤雍后肩,“替我去打探打探,说些我在家里的混账事也无妨,咱们撒饵才有鱼上钩,我也想听听,那两次我给他们的下马威一击正回,这些官场上的人物背后有没有说我坏话。”!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2章 第22章 第22章 飞熊楼楼高三层,顶层只迎贵客。 一楼二楼的小二茶婢穿着只讲究干净利落,到了三层,迎客的少女巧笑倩兮,绿衫红裙好不气派。 京畿道包括帝京,一切事务统归中京府衙门管辖,官场内惯用的简称是京府,如今他虽只是个从六品的小小司录左判,但因办事衙门是京府,却也比外任地方官吏职重风光。 按道理,接风宴虽常见,却也不必隆重如斯。然而京府衙门里各个人要么有功名,还得是撑得起门面的一甲和二甲前列,要么就是家世显赫,偏他崔鹤雍二者全占。 但他人十分清醒,知晓如若不是表弟的国舅如今搅动帝京风云,他未必能沾光至此。 今日来人的目的,就如同表弟所言,自是个人心怀鬼胎。 一入雅间的门,崔鹤雍的顶头上司司录赵大人便热情含笑,官职不若他的,都起身相迎,这几人都是他在衙门里见过的,也有几个是中京府其他衙门的官吏,竟还有一两人是他当初同榜,好不热闹。 但有一个人,一直坐在司录赵大人上首右侧,似官职更高一些,司录赵大人也格外殷勤,崔鹤雍见此人满面富贵之相,约是四十岁上下,穿着简素,外罩一缁衣,举手投足也十分气派。 作为衙门晚辈,他不能主动请求上峰介绍,便只挨着赵大人左侧落座。 崔鹤雍一坐下,酒杯就都被众人端了起来。 前几轮敬酒还都是“初来乍到”“请多关照”,酒过三巡,菜也更了一轮,众人的话题便开始引至正题。 “话说今日刘检校怎么没来?” 因司录衙门相当于中京府的小“政事堂”,缉盗押运都有涉猎,寻常同中京府卫戍打交道极为频繁,这位刘检校便是崔鹤雍见过的一位卫戍里的年轻牙将,前几日定下酒席时已然说话要来,今日却不见其人。 “刘检校托我带句话来,他这几日临时派了外差,不能给崔左判接风,回头他亲自给您赔不是。”一官吏笑着解释道,“崔左判,我不是替刘检校开脱,也绝不是他年轻轻狂,这两日中京府卫戍的麻烦差事临头,是真的分身乏术啊……” “可是护卫洛王祭祀先帝帝陵一事?”有人嘴快接上。 方才替刘检校告假的官吏摇头道:“是了,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差事,只是那位洛王殿下,临出发前却说昨夜梦到先帝,痛不成行,延误了几日,又去请浑天监察院的吉期,一来二去耽误了卫戍的日常巡逻等安排,刘检校不得不顶上,昨日护送洛王启程去了。还请崔左判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我们都是为朝廷与官家立身掌务,凡事自然晓得孰轻孰重,待来日刘检校回京,我们再聚上一聚。”崔鹤雍仿若早已与同僚打成一片。 “崔左判。”待他坐下后,秦司录忽然开口道,“这位是太史馆的著文令邵学士。他过去帮过我们衙门上下不少的忙,今日一并请来,往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邵学士是朝廷里有 名的宏儒硕学,铄古切今刀笔文章??[,教人钦敬。” “晚辈见过邵学士。” 崔鹤雍行过礼,自觉向官职比自己打的邵学士敬酒,邵学士谦让一回才饮,和气道:“大家都太见外了,中京府衙门像是我的家乡与门望,我过去在这里受了许多照顾,也不好摆谱,咱们就当是一家人小聚,切莫再执衙门里的规矩了。” 不等崔鹤雍开口,秦司录接上了这句话:“是了是了,就是这个意思才叫上邵学士的。不然过些日子,恩科一开,那邵学士哪有陪咱们的功夫。” 有老吏惯会接上峰的话,又有门路知晓些风吹草动,当即凑趣道:“听说邵学士即将主持中京府解试,可是真的?” “这可不能胡说。”邵学士连忙摆手,“这是官家临朝的第一次取士抡才,几位大人还在夙夜兴寐宵衣旰食斟酌人选,我怎敢狂言宣之于口?” 自从他们开始聊恩科,崔鹤雍心头在一颤过后,就保持在打起十二分精神的状态。 怎么就这么巧,自己的接风宴来了个与恩科有关的外人? 他不打算接话,夹菜自酌,好不悠闲惬意。其余人似乎也仿佛他不在场,话题已围绕着恩科展开。 “我原本以为本次会是曹嶷曹参政主理。” 不知谁在乱语中高了一句。 曹嶷乃是当朝礼部尚书,因入政事堂,挂职参政,于是大家多以此职敬称。 崔鹤雍当然知道,就是这位三朝元老,在刁难太后时,被自己那位宝贝弟弟给当场制服,十分诛心。 “你是不知道,曹参政却也是当仁不让的人选,只可惜年前便告了假,如今还是不大好。”邵学士言毕,不忘重重叹息,“据说是郁结在心气理不抒,诱了陈年的心症出来,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秦司录和一众衙门里的人忙使眼色,邵学士这才回过神,尴尬地对还在夹菜的崔鹤雍说道:“我一时嘴快,忘了崔左判在这里,还请见谅。我只是话赶话,绝没有攀诬国舅爷的意思。” 啪的一声,筷子重重落下,惊堂木好似都会比得怯了几分。 桌上安安静静,全都看向怒而落筷的崔鹤雍。 到底邵学士和秦司录是崔鹤雍的上峰,官职官阶与资历明晃晃,被晚辈下属这么一骇,不免有些下了面子,大家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胡闹!” 崔鹤雍的语气已然是带了怒意。 秦司录心头不快,却不想此次聚会不欢而散,只能滑不溜手地开解:“邵学士不是那个意思……大家知道崔左判和国舅爷的手足之情,怎会如此冒昧……” 崔鹤雍打断道:“秦司录,你不必说了。” 邵学士挂起脸色,其余人皆是噤声。 “我这个混账弟弟,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有人傻了。 原本已带了怒容的秦、邵两位大人对视一眼,愣在当场。 崔鹤雍又猛拍了下桌子,环视众人,复又重重一叹 :“我那弟弟,自幼顽劣,每每气得家里先生怒不可遏,我母亲都要陪好话打圆场。他呢?偏不肯好好读书,原本要与我一道去书院,可他是如何都不肯。如今居然在太后面前唐突诸位大人,我真是汗颜。” 痛心疾首的表情后,崔鹤雍用家门不幸的表情望向了邵学士:不知他说了什么?我父母不在,我这个表兄便是他的长辈,我必然好好教训他,教他知礼敬尊,若实在不行……我押着他去给曹参政赔不是。 ★本作者乌鞘提醒您最全的《让外戚再次伟大》尽在[],域名[( 众人呆呆坐着,谁也没想到,看似温润亲切的崔鹤雍,还有这般雷霆的脾气。 其实崔鹤雍心中清楚,这话无非是冲着自己和梁道玄来的,他太懂得如何应付,若是一味迂回,人家背后会说他避而不谈,说不定还要捎带上两句表弟的坏话。他哪怕说一个字回护梁道玄,明日里就会传出他倚仗国舅之兄的身份,不敬上峰。 既然怎么都难,那不如以攻为守,他倒要看看,在座哪位敢说出来,自己弟弟以祖宗之法回护太后的话有错。 那他才叫真的完了。 果然,无人再敢置喙,秦司录的表情最是尴尬,却也是他再次主动宽慰:“这话就严重了,崔左判,我们虽不是那四面八达衙门里的官吏,却也知晓些帝京的风吹草动。自打国舅入京,谁人不是夸赞他姿貌胜玉品性明光?如今官宦人家子弟,哪个还肯听凭一句话就闷起头读书的?我家那个孽畜,要是有国舅爷一半的心气,我也不必日日要被气死了!再说,太后给国舅爷寻来的陈老学士,那可是桃李之教,咱们邵学士过去与他是同僚,最清楚不过了。” 邵学士缓解了方才的不虞,含了笑点头道:“正是如此。” …… 这一顿饭,吃食还算凑合,可席间言谈却足够倒胃口。 第二日,崔鹤雍借着安排打点母亲入京的契机,去承宁伯府老宅见了同样理由而来的表弟梁道玄,将昨日接风宴上的见闻事无巨细告知。 “大哥,跟着你在帝京混,我是一点都不怕。”梁道玄听罢就差给崔鹤雍竖起拇指了,这件事他自己处理随机应变,也未必有这么漂亮的说辞,更何况表哥还占了冠冕堂皇这一点,旁人是一个字的错处都挑不出来。 “胡闹,谁跟谁混?人家都是冲着你来打探的,你心里要清楚,警醒着点。”崔鹤雍看似严厉的警告,但没有半点威严,被梁道玄夸这么一句,他眼角都带着扬起来些许,还怎么端架子教训人。 “洛王殿下给的下马威他们还没针对,我看,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手报复我这个闲散人。” 崔鹤雍略略沉吟,亦觉得表弟此言正是:“洛王殿下明摆着不吃他们的下马威,反过来用礼部那些人给他立的名目砸回去,也确实解气。说到底,还是几位大人太不容人,怎么都是官家的亲叔叔、亲舅舅,往后大家怎么为着一个权字针锋相对都是各自人各自的立场,可一入京就给下马威,也太伤皇家颜面了。” “大哥还记得钟嬷嬷么?” 梁道玄没头没脑的一句,崔鹤雍想了片刻道:“记得,老嬷嬷带过我,后来又带你一阵子,多和气的嬷嬷,我们俩都十岁上下最淘气的时候,她都能静下心给我们讲古安抚。” “是了。我还记得嬷嬷那慈爱的模样。”梁道玄想说得却不是这个,“你去书院后,嬷嬷因不放心旁人,又照顾我了一阵子才肯叫儿子接回家养老,那期间我整日缠着她讲家乡的趣事,她同我讲过一个婆媳之争的旧闻,倒没有什么新鲜的,只是我好奇多嘴,问了她一句,为何天底下好多婆婆都对新儿媳妇这般刻薄?” “钟嬷嬷怎么说?”崔鹤雍似乎理解一丝此言深意,却不能确认,急忙追问。 四下无人的院落,古木尚未沾染春意,枝头仍旧料峭,梁道玄站在老宅树下,挂着比春意更和煦的笑着说道:“钟嬷嬷说,家里只容得下一个女主人,就像天底下只能一个官家。来了另一位要看要主事的,即便只是几个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的琐事,那也算得上一户关起门来的大事。人一老,最怕说话没底气腰杆不硬。不过钟嬷嬷说,越是小门小户没规矩的,越爱弄这些手段,说到底,钟鸣鼎食之家做了一辈子主的大夫人,也犯不着刻薄谁来端架子。” 说完,他朝崔鹤雍嘿笑两声:“大哥,你说,那些老大人是不是把自己都当成了家里的主人婆婆,给我和洛王当做刚入门要夺去这锅碗瓢盆的新媳妇了?”!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23章 第23章 第23章 ?乌鞘的作品《让外戚再次伟大》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崔鹤雍愣了须臾,继而大笑,好半天才直回腰:“你这小子,这么懂得拟比,将来考场上如若没发挥出这份舞文弄辞的本事,回来我定要不依。” “大哥只说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这个理?”梁道玄的笑容憨里带一丝丝坏,不多不少,狡猾得不着痕迹。 “可不是这个样子么。”崔鹤雍笑过后却是叹,轻抚古树粗糙的褶皱,又拍了拍,“朝廷的锅碗瓢盆,由这些人做主也是太久,其实早年间勋贵公卿也不是没人非议,但大多数人无非仗着家世与恩荫,没个正经官职,离这厨房的差事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吃不上一口热的了。” “我也不是非要争这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权。可是,大哥,一杆称,两头都稳才是平的,哪边独大,到头来整个秤砣砸落下去,下面的百姓只能拿天灵盖接。” “但凡一家独大,权倾朝野,总不知是福是祸。”崔鹤雍熟读经史,不觉喟叹唏嘘。 “不过眼下明眼人心中,朝局虽有积弊,却也算国泰民安,可见梅相未负两代之托。为此,我对他也是敬重有嘉的,只要他不让太后和圣上进退维谷,我也不是兴风作浪的弄权擅专之人,大家相安无事,阿弥陀佛,此乃最上之情势。” 梁道玄的话发自内心,崔鹤雍更是钦佩起表弟来。 常人若得此位,不说一步登天,却也手可摘星辰,表弟却殚精竭虑小心谨慎,究其原因,仍是因那一句心怀天下。 “还有一事。”梁道玄忽然想起什么,“若是洛王殿下只朝堂上和梅相起了冲突,大哥装作听不见就是。” “旁人都快给我们一家算作外戚了,我哪敢开口?不过这个洛王,却也不说省油的灯,想来不必我多此一举。” “大哥也瞧出什么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崔鹤雍道:“他不愿吃哑巴亏,早装作好说话好糊弄的样子,就等这一天发作,礼部自己要折腾的人,也轮不着别人可怜他们如今被折腾。” “不知是洛王自己想出来的草蛇灰线,还是他有一两个高人指点。”梁道玄对洛王的事了解不多,径直问道,“大哥,这洛王当年襁褓中就被封王,听说是一个雪夜里被人抱着出的帝京,赶去了自己的封地,这事儿是真的?先帝……就没给他派过教导辅佐的长史之类人选么?” 寂静院落前后无人,古树不语只伴风摇动嶙峋的枝桠,崔鹤雍却还是不放心略看了看四周,方才压低声音:“这事虽在京中不算秘密一桩,可也因避尊者之不慈,再加洛王如今境遇,变得不可言传。洛王殿下却是满月当日,就被威宗赐帝封王。据说只派去一百个戍卫护送,与几个小宫女外加一个宫中乳母陪着,其它一概无有。” 梁道玄真的很想说,在对待亲生儿子的态度上,自己那位这辈子的亲爹大概可以和当今皇帝的亲爷爷聊得到一块儿去。 “威宗自己便是封王入京称帝……洛王出生时,尚是太子东宫的先帝已近不惑之年,年龄悬 殊,且地位稳固,不大会受一襁褓婴儿威胁,但不得不说,即便残忍无情,威宗也是在免除后患。” 崔鹤雍几乎是一句三叹说完的这句话,梁道玄明白表哥没说出的藏在心中的那句话…… 最是无情帝王家。 “我猜,洛王的日子大概是在先帝登基后才稍微会过的。”梁道玄说着不免感慨,或许先帝真的生错了人家。 崔鹤雍沉沉点头,他是勋贵公卿家的世子,虽身在北威府,许多旧事不得不关切:“先帝对洛王,一面未见,但却差遣赏赐过许多得用之人与财帛。其实先帝曾让臣下议论,于先帝祭辰让洛王入京奔丧,但群臣皆道不可,他自不会反对。” “所以其实洛王和这些辅政佐命之臣的恩怨,早不是一日两日了……”梁道玄脑壳听得疼,公事掺杂私情,事情只会愈发焦灼难办。 “你心中要有数,别在这两筐恩怨当中做了扁担。”崔鹤雍提醒过几遍,直到梁道玄保证,他才作罢,又想起什么,重新找回了笑容,“我娘前些日子来信,我爹已经到了北威府,他们不日即将上京,凌迅已过,全走水路,不出十来日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梁道玄也笑道:“我已经两年没见姑丈了,心里想得不行,到时候来我新国舅府转一转,我给他们二老接风洗尘!” “对了,我爹信里跟我说,入京要提点你几句,大概是他所知的京中旧事吧,不方便在书信里讲,他让你先安心读书便是。” “姑丈年轻时在帝京老宅长大,许多咱们不知道的,想来他都清楚,有他指点,我什么麻烦都不怕的。” …… 在此后两天,除了埋头苦读,梁道玄所关心的只有计算姑母姑丈入京的日子,与安排国舅府内接风的宴会。 他担忧陈老学士年事已高,便提出自己去到对方家中,以程门立雪之态度请教学问,谁知被陈老学士一口否决: “玄之啊,我是你的师傅,本应看重颜面,可这些日子与你以师生之谊深交,我相信你的为人,便不要脸面,告知你一句实情……” 陈老学士只将自己过往如何沦落至此,又是怎么受了太后恩惠,长子的过错同委屈一并和盘托出,最终一切无奈,也只能归于一声绵长衰朽的叹息。 “我家未免再惹人注目,早退还了先帝赐下的宅邸,如今只住在京郊老宅。我已知朝廷之险,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女婿,是再也不要他们这等平庸之辈踏足了……今后各自由命就是了。但是你不一样,玄之,你是堂堂国舅,若潜心科举,有个两三年,未必不能金榜题名得第殿前。要你纡尊降贵去到我那小门小户读书,岂不折煞?你往后要有大心胸大作为,万不可只念一时之情长际遇,失了身份贵重。” “但是看老师奔波,学生内心如何自洽?”梁道玄之方才那些交心之语时,已然想好了应对,“老师,不若我在府宅近处的万和楼给您订一间常驻的雅间,不必铺张声张,其实外人知道又能如何呢?您是太后为我请来的恩师,要是这点面子都不 肯给,还非要兴风作浪,太后和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见陈老学士静默不语,梁道玄又道:“我真的不信,这些朝野中人,家中子弟在各处名门书院求学的不胜枚举,几家合作一间内塾,分出大院子来讲学的比比皆是,怎我就不行?请位老师讲课,还要偷偷摸摸天不亮摸黑出城接人?若是他们提及,那我也有一肚子孔孟道理要请教请教了。” 梁道玄虽还是含着笑,但语气毋庸置疑,颇有天横贵胄的气魄与骄矜,多年富贵乡陶养出的心性适时展露小荷一角,让陈棣明感慨并欣喜。 “这样也好,只是让你破费,我终究有愧太后。”他眼中含泪,摇头欲垂。 梁道玄握住老师的手笑道:“老师每天都给我带来些书,可给我省去不少花销,我虽是国舅,银子省下来总有它的用处。” 陈棣明摇头笑道:“你若生作春秋战国,也可作一纵横家了……好,你让我收拾收拾,家中还有些书,索性一并带来。不瞒你说,我原本好些书,当年赌气烧了大半,如今带来给你的,好些是在还有交往的同僚处所借,实在惭愧。” 这本是真诚的自谦,梁道玄却心头一跳,一个名字跃入了脑海:“老师,你可认识太史馆著文令邵辑邵学士?” 陈棣明微微一愣,语速都快了许多:“你怎么得知我这些书大半是从他那里借来的?这些年,与我还有往来的故交不多,邵学士倒是还算亲厚……莫非你觉得哪里不对了?” “据说邵学士是此次京畿道恩科省试的热议之选……他是主动借给老师这些书籍的么?”“头次是我去叨扰,说了家中的难处,借了几本幼儿开蒙之书……后来那些书没有派上用场,我亲自送回感谢,他又主动给我了些史籍丛书,我细细看了,这些书的刻版十分珍贵,是不可多得的佳辑,也都给你带了来……你的意思是?” 眼看陈老学士脸色渐渐变白,似是明白里面的门道后惊惧不已,梁道玄怕老人家再受刺激,上前一步先扶住安座,再递茶以低声安抚:“老师莫急,他们这些勾当,本就没有半点胜算,不过是想让我做实一个私相授请科举题目的污名。” “可是……邵学士如此这般,不也搭进去自己没有了退路?”陈棣明的声音都有些轻抖。 “老师想想,这件事他们是要当作把柄,正所谓伏草蛇灰线,留到关键时候和我交换时才用,那已是不知何年何月了,邵学士升迁后没几年请辞归乡,未必就要给这件事搬到台面上来说。人家不过当个筹码,若要揭开,我多年之后如何在朝野立足?只是一个莫须有就要我疲于自证,所以我定会与他们私相授受,化干戈为玉帛,到那时,谁又有什么损失呢?” “那……” 陈棣明更加惶急,额头的汗珠已然毕现,可梁道玄脸上却挂着笑,请他安然而坐,轻声道:“可是,他们都以为我急不可耐要赶紧赴考恩科,好仰赖入士之身份,趁早谋到太后的恩荫,入朝为官。这不就是敌明我暗之处么?老师莫急,我自有办法化险为夷。”! 乌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