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驯服危险怪物》 第 1 章 真正体验过就知道……其实还挺瘆人的。 如果所有人看你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项翎被请进浴室的时候,里头等着六个侍女,两个嬷嬷,中间一个石制的浴盆,盆里温着恰到好处的热水,水里浸满了月季花瓣,倒了花露精油,暗暗的香气与热气氤氲而来。 当朝皇后入浴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悲悯而又轻蔑,怎么看都像是在看一个死人,项翎都要恍惚自己其实是被错认成了什么京城贵女,此前的一切都不过是误会一场了。 而如此皇后规格般的对待,竟不是为了服侍什么天骄云端的矜贵女子,而不过是给“那个人”的“侍人”的常规洗漱。其铺张奢靡,不可谓不令人咋舌。 “烦请项姑娘先打理身子。”将项翎带到浴室的男人算是这奉天府中的半个主事,名唤“季青临”,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竟其实是个净了身的太监,甚至是“那个人”的左膀右臂,心腹属下。 项翎当然不会对太监有什么轻视,只觉得同情。大约只有如此落后的文明才会如此践踏人的□□与尊严,造出如此畸形的产物来。因而,让她难以想象的并不是一个太监的举止如此温润,而是一个如此温润的人竟会是“那个人”的心腹。 所谓人不可貌相。 室内浴盆氤氲的雾气微微散到屋外,季青临适时地垂下眼眸,守礼道:“那我便在门口等候姑娘了。” 项翎脑子里不少想法,多少有些发呆,动作有些迟疑。季青临见状,误会成了她的恐惧,眸中的悲悯与同情更甚。他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愈发轻缓了声音:“不要怕。” 他叹息似的,声音中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温柔:“我会尽力护一护你的。你也……听话些。” 一些屁话。 他若真能护住人,后门也不会隔三差五有人拖着草席穿过,后院的男人女人更不会形如待宰猪羊,人人自危了。 但项翎还是很感激于这个陌生人的善意。哪怕他因种种理由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但他此时此刻的善意也许也并不是假的。项翎并没有什么道德洁癖,所以她转过头,看着季青临,大大方方地一笑:“那就多谢季管事了。” 人人看她都像是在看一具尸体,她自个儿倒笑得阳光灿烂,引得百花盛开。 季青临愣了一下,便见面前的女子转身走入浴室,浴室的木门在他的面前毫不犹豫地阖上,发出了干脆利落的一声响,连一丝恐惧或是犹疑都找寻不见。 像是单纯无比地打算享受一次开心的沐浴。 莫非……她是没有搞清自己的处境吗? 项翎当然搞清了自己的处境,所有人都知道被送入此地的侍人的命运。不出意外的话,在经历过这场如同商品预处理一般的沐浴之后,她就会被送到“那个人”面前,陪侍一晚,而后生死看命。命大的话,也许能活下来吧。但目前奉天府还从未出现过任何一个命大的人。所有侍人都会在天明之时草席一卷,被人拖着从后门离开,不知被丢去哪里,再也不会出现在天地之间。 如是殒命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的死,只因他们只是卑微的玩物罢了。 无怪乎所有人看着她的目光都是悲悯混着轻蔑了。 她的寿数注定将会停留在今日。 项翎一面想着这个,一面觉得水有点烫,便冲着个侍女,笑眯眯地挥了挥手:“姐姐,水有些烫,麻烦加些冷水进来。” 那侍女见鬼似的看了她一眼,依言给她拿了些凉水来。 那位大人的侍人她们见过太多了,男的女的都有,来来去去连模样都让人记不清楚,唯有各个悲悲戚戚的样子深入人心,甚至还有些为求少吃点苦头,试图提前把自己溺死在浴盆里的。 这么若无其事的,她们还是第一次见。 “好了好了,够了。”项翎摸着水温,“这回合适了。” ……真就认认真真地在意水温啊。 李嬷嬷不敢相信地看了她好几眼,清了清嗓子,开口:“你……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吗?” 往常她也有许多事要教给这些人,无非是大人的喜好和不喜好、府里的规矩和禁忌,以及许许多多复杂繁琐,却又十分重要的东西。 其实,侍候大人的侍人都会在见到大人之前就被喂入迷药,昏睡一夜,这些规矩十成十是用不上的。但这迷药毕竟不是写在章则里的,保不齐哪天大人就想让人醒着侍候呢?若真有那个时候,侍人还半点规矩都不懂,触怒了大人,那不光侍人自己,就是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李嬷嬷心里一阵哆嗦,手都不自觉地抖了几抖。她虽是给大人教育侍人的,却连那位大人的脸都不敢见,就是出现在他周身几步之外都要吓得话也说不出了。 恐惧鞭笞了她的心神,叫她骤然凛起神色,斥道:“用心点!你不想活命了?!” 正在研究一旁的漂亮簪子的项翎:“啊……好的。” 李嬷嬷活了六十多年,怕是从来都没想过,在脚下这块浸透了无数人眼泪的地砖上,她竟需要凛起神色,从“兹事体大,严肃用心”开始教人规矩。 甚至在长长的教导之中,她眼瞅着面前的女人绝对走了好几次神,眼睛都快把旁边的衣服簪子甚至墙角的暖炉架子上的花瓶都给研究透了,怎么看都是一点也没有听她讲话。 可每当她寒着脸色训斥她,她却总能泰然自若地接起她讲过的规矩,一字不差,好像从来也没有走神过。 …… 李嬷嬷还是第一次被这些命若蜉蝣的可怜人气得够呛,却偏偏是一点发火的由头都找不出来,憋得脸都红了。好容易等项翎收拾打扮好,听完了规矩,她几乎是用赶的,将项翎给赶了出去。 项翎整了整衣襟,还挺有礼貌,转头向帮自己洗漱和给自己讲规矩的嬷嬷道了个谢,便随着一直等候在门外的季青临走到了外间,依从季青临的指引躺在了外间的榻上,而后从对方的手中接过了一颗药丸来。 “这是什么?”她问季青临。 “是药。”季青临答道,“能让你镇定心神,不再害怕。” 在来到该文明之前,项翎对此文明中的物质做过基本的分析,用以判断目标环境的危险程度。分析结果表明,该文明中的物质对项翎几乎不会有任何作用,致死概率近乎于无。 大约是什么早期的口服镇静剂吧。尽管项翎显然不需要镇静,该药剂对她也不会起什么作用,但项翎身处低级文明的形式准则一直都是“高度配合,不搞特殊。目标优先,搞完下班”。因而,她顺手便将药吞了下去。 “闭眼。”季青临唤她。 闭上眼睛更有利于镇静剂的奏效。项翎依言闭眼,却不清楚该文明镇静剂的常规生效时间,便问道:“什么时候可以睁开?” 季青临自然不忍告诉她,她这一闭眼,便再也不会睁开了。他些微顿了顿,道:“等到了大人的房中,你就可以睁开了。” 项翎点了下头。 季青临站在榻边,等了一会儿,等够了时辰。 大人只喜侍人于沉睡中作陪。他给项翎吞下的,是一种极烈性的迷药,可使人数日昏迷不醒。如是这般,一直到死亡,她都不会感到痛苦。 饶是如此…… 季青临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很多东西,他理应控制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 他移开目光,唤嬷嬷上前,用柔软的锦被将项翎包裹了起来。而后,他令侍卫将项翎置入轿中,将其送出门去。 项翎十分遵守规则,一直到被人放到“那个人”的床上,她才睁开了眼睛。 一撇头,她就看到了那个人。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那个人”的真颜。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面目混沌,毛发稀疏,犹如恶鬼一般,让项翎想起儿时父母讲过的魔鬼怪物的故事,甚是骇人。 他的半边容颜是这样的。 可他的另半张容颜,却又如白璧般莹润无暇,面目妖媚,唇赤如丹,美得动人心魂,惊心动魄。 这半张漂亮的脸却显然没有对他的外貌有丝毫提升,反而令他更显诡异。这样的两张截然不同的脸拼到同一个人的身上,像是两张缝合不齐的补丁,令面前的人犹如妖魔鬼邪,似人非人,直让人不自觉地通体发寒。 所有人都会作此感受,无一例外。 ……但项翎好像就是一个绝无仅有的例外。 看着这张如同小孩把狐媚与恶鬼胡乱拼补在一起的似人非人的脸,项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被着实惊艳了一下。 她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你好漂亮啊……” 眼角眉梢都是惊艳,语气里是满溢的全是真诚。 她说的是真心的。 第 2 章 东厂督主璧润,比起寻常的奸臣宦祸,更像是恶鬼一般的存在。 在朝堂间,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连年轻的皇帝都不过是他手中的傀儡。 在市井间,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手下冤魂无数,狱中哀叫不绝。 完好的活人进了东厂厂狱,就不可能再全须全尾地走出来的,皮开肉绽不过常态,神智失常十有七八。那厂狱中的残忍酷刑多得数不胜数,各个令人不忍卒听,便是铜浇铁铸铁打之人进去也能被碎成齑粉;厂狱的青砖日日浸着鲜血,劈开连芯都是红的;砖下的泥土掘开三尺都是血气的腥味儿,不知浸透了多少冤魂的血泪。 而璧润,便是那人间炼狱的中心。 他手段阴狠,无情无心,人命于他连草芥也不如。 据说,他连长相都貌如鬼魅,犹如从地府汤池中爬出的恶鬼。寻常人若是不经意望见了他的脸,胆都会被吓破开来,就是冲进忘川也要逃离。 他是深渊中的怪物,是黑暗中的魍魉。 现在,这个怪物魍魉就端坐在项翎的前面,看着项翎大咧咧地盯着他。在怪物的视线之下,项翎毫不躲闪地望着他的脸,眸子发光,脱口而出:“你好漂亮啊……” 怪物面无表情,神色晦暗不明。 也就是这个时候,项翎才意识到,她这话说得也许不妥。 她当前正身处一个相当低级的文明之中,其文明内部自有一套自己的理念。在这个文明中,性别尚且意味着一种高低差异,身为强势者的男性通常不愿被人使用女性化的词汇形容。 于是,项翎弥补过失,从善如流:“我的意思是,你长得真的很好看。” 面前的男人仍旧望着她,目光沉沉,看不出半点喜怒。 还是生气吗?可她明明是真心的称赞。 真是个难懂的个体啊。 项翎不想惹怒自己的目标个体。毕竟,目标个体1139实际非常危险。 项翎,星际联盟第一高等院校优秀毕业生,星际发展中文明事务中心——俗称低级文明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科员,工作能力出众,工作内容单纯:诛杀低级文明中罪大恶极的个体。 罪恶干涉处的工作充满了争议。有人认为干涉处是低级文明的星际维和警察,有人认为干涉处漠视人权,干涉低级文明发展。这在星际中的很多地方充满争议,时不时就会被文明发展保护组织拎出来口诛笔伐一番。 但罪恶干涉科的工作确实是有法可依的。星际联盟早已通过了星际低级文明干涉法案,其中明确包含了罪恶干涉部分。罪恶干涉科正是该部分的实施者。“低级文明也需要享受和平。星际维和活跃在高级文明之中,为什么不能同样活跃在低级文明?”也是另一种舆论主流,并显然更加受到星际联盟的认可。 干涉法案实际十分克制。在罪恶干涉方面,法案只允许干涉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个体。这类个体的行为已经远远超出的星际法律的死刑线。因而,罪恶干涉处一旦出手,必为诛杀。 细说起来,罪恶干涉处确实称得上是低级文明的维和警察。不同的是,他们针对的目标属于低级文明,面对他们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上星际法庭之类的人权流程。这也是文明发展保护组织所抗议的重点之一。 但有一说一,高级文明观察低级文明居高临下,文明中的个体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被定下冤罪的概率近乎于无。再加上管理局只处理极重大恶性犯罪,犯罪者罪行必已远远超过死刑,对其定罪程度的辩驳与衡量也变得毫无意义。这也是星际联盟同意省略必要步骤的重要原因。 只是从结果上看,这种干涉和省略确实显得十分傲慢,因而难以避免争议。 如是种种,让管理局罪恶干涉处成为了星际最大的争吵源头之一。 但身处风暴中心的项翎却其实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如果说以正义之名诛杀低级文明个体已经充满了争议,那么项翎这个人本身,可以说是在争议之中再添争议,甚至已经在星际网络——俗称光网——中被网暴了数波。只是她本人从未放在心上。 从技术上讲,诛杀低级文明犯罪个体是可以远程操纵的。花一定的时间构建能量传输通路,而后远程传输大量电流致使目标心脏麻痹,兵不血刃即可达成目的,效率很高。这使得在绝大多数时候,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科员们的工作时间都是在全息游戏、共感影像和插诨打科中度过的。这在星级文明中并不奇怪。科技的发展一步步减少自然人的工作,使得人们越发轻松。若不是曾发生过AI叛乱,如今绝大部分人的工作甚至根本就不需要人类亲力亲为。 就是这样一份轻松的工作,却被项翎做得截然不同。 比起远程输送无形的电流,她更加喜欢亲自诛杀。 她甚至不喜欢使用激光武器——比如激光束枪或是粒子光剑。激光类武器致死极快,又因高温灼烧而不会出血,在感官上更容易被星际文明接受。可也许是因为身处低级文明领域,项翎更喜欢使用低级文明自己的武器,比如匕首。 在远程观察中,项翎的同事曾亲眼看到她将一把匕首插入目标个体的胸口,看着对方口吐鲜血,“嗬嗬”气喘着死去。而项翎在旁边冷静地看着,一面擦拭脸上的血,一面等待目标死亡。最后,她甚至还会擦干净匕首,将其拿回来珍藏,然后若无其事地执行回归。 星际文明中早已没有了“屠夫”这一类职业,所有肉食均来源于细胞直接培养而成的肉块。星际文明已有数千标准年没有过常规性的杀生行为,一切对动物的主动杀生都会被质疑为反社会人格,几乎没有任何个体见过这种鲜血喷涌的大场面。据说那天之后,那个为保障项翎安全而观察项翎的同事失眠数月,接受了很久的心理治疗。而项翎也在管理局的强制要求下检查了精神状态和心理状态:一切正常。 作为一个精神状态一切正常的完全行为能力人,项翎有权决定自己完成工作的方式。而用匕首直接刺中要害也并不属于虐杀范畴,没有任何法律有权干涉。于是,在同事们惊恐异样的眼神与光网隔三差五的网络暴力(和同样来源于光网的匿名崇拜)中,项翎的工作就这么我行我素地进行了下去。 针对目标个体1139的诛杀任务就是这样一次常规而普通的工作。 目标1139,身处低级文明CA259,在该文明中的名字是“璧润”。目标个体是本地最大的白|色|恐|怖组织的首领,犯罪描述与证据极其丰沛,转换成图文甚至无法让人轻易从头翻阅到尾。实际上,基本在看完第一页时,项翎就已经认同目标个体对文明存在巨大危害,于情于理都已然丧失了存活于世的权利。 由于近距离亲自诛杀并不是干涉处推荐的干涉方式,项翎的一切行动都缺乏必要的支持,能够依靠的就只有手中的空间跃迁仪。空间跃迁仪是罪恶干涉处科员的标准装备,只有星际跃迁、通讯、资料存储与保障使用者安全四个功能,说白了就是在保护项翎的同时让她随时能够回家,通话或者看看资料。实际上,干涉处并不是不能给予她更多的支持,他们只是不想。 让项翎知难而退,少给本就名声不好的干涉处惹出更多的舆论争议一直都是罪恶干涉处处长,甚至是低级文明管理局局长的真诚愿望之一。 然而,项翎本人其实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困难。尽管在本次工作中,一开始,她连接触目标个体都做不到。 目标1139在本地文明中位高权重,身边充满了空间与人员构成的壁垒,而低级文明中没有建设必要的基站和定位点,跃迁仪只能让项翎跃迁回到管理局或其他大型公共定位基站,无法单纯在低级文明中进行短距离跃迁。因而,项翎无法依靠科技靠近目标个体。 但项翎很快就受到犯罪资料的启发,找到了便车。目标个体杀人成性,喜好从各种地方收纳性工作者完成杀戮。接近目标个体也许很难,但成为性工作者却十分容易。 项翎花了段时间研究了目标组织收纳性工作者的途径,很快就搭上了这趟便车,如愿以偿地出现在了目标个体的面前。如是,她只要杀死目标个体,而后借助跃迁仪回到管理局就可以了。 那么现在,就只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了。 她的空间跃迁仪到底去哪儿了。 第 3 章 失去了空间跃迁仪,项翎固然仍旧可以选择完成诛杀任务,却几乎不可能脱身。 这让项翎果断暂时放弃了诛杀,转而寻求自保之道。 就调查科所整理的目标个体1139的犯罪资料显示,目标个体曾遭受过其所处文明CA259中的最高阶层的残酷迫害,致使失去生殖器官,无法与人正常发生关系。然而,他却仍旧会时不时招相关工作者进行陪侍,而后在天明左右命人杀戮,丢弃至无人区域。干涉处调查科认为,这是因为目标具有强烈的杀戮欲望,会杀戮弱势群体以寻求快感。 但项翎却不这样认为。 如果一个人只是单单具有杀戮欲望,为什么要专注于召侍性相关工作者,并每每与他们共处到到天明呢?他明明可以直接杀害对方,也不需要专注于某种职业。 更何况他的杀戮行为从不会亲手进行,也不会刻意进行观赏,丝毫并没有刻意享受杀戮的迹象。 项翎推测,目标虽然已经失去了分泌性激素的能力,但对亲密关系可能还存在着一定的渴望,所以才会专注于召侍相关工作者。杀戮则有可能是对自身社会关系的一种即时清理。但这其实也只是一种推测。毕竟,就犯罪资料来看,目标会杀死陪侍者,却从未与陪侍者发生任何关系,包括边缘行为。哪怕严重残疾,也是可以发生一些边缘行为的。这与项翎的推测有一定的相悖之处。 可无论如何,目标一定对相关工作者存在着某种需求,所以才会稳定召侍,这是可以确定的。因而,项翎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值得一试的价值。 毕竟,反正天明就会被杀,做一做尝试,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何况,目标个体长得真的很漂亮,无论如何她都是不会亏的。 简单地确定了方向,项翎便毫不犹豫地主动接近了目标个体。迎着目标个体阴沉晦暗的目光,项翎从床上爬了起来,走上前去,眸中的惊艳未散,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虽然也曾经交往过英俊或是美丽的异性,但她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美的人呢。生物对美丽的个体都存在着天然的向往。 他的半张脸是那样的美,像是经历过最顶尖的艺术家反复的打磨雕琢,每分每毫都精致到完美。他的另半张脸却面目模糊,混沌不堪,显然曾接受过某种残忍的折磨。半边被残忍毁坏的脸搭配着半张精致卓绝的脸,竟仿佛更彰显出了那难得不易的美丽,又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多么可怜。 她走到了他的近前,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白璧无瑕的脸。指尖下的触感说不出的莹润,像是在抚摸星际文明家居中最高级的材料。倘若项翎懂玉,她便会明白,这种手感与抚摸高级的玉石是如出一辙的。 项翎真的太喜欢这张脸了。 可她却没有抚摸太久。很快,她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另半张混沌不堪的脸上。 美丽的事物总是动人心弦的,可更令人受到触动的往往是美丽的事物遭到破坏。 怎么会有人忍心伤害这样的艺术品呢? 她很快将指腹移到了另半边的混沌上,极温柔地轻轻抚摸。一定很疼吧。她心生怜悯,动作越发轻缓而温和。 “很疼吗?”她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目标个体1139并没有回答她,仍旧只是眸光沉沉地看着她。 对于目标个体的不配合,项翎并不感到意外。不要说面前的人是一个罪行累累的危险个体,就算不是,像这样漂亮的人也一定是会有脾气的。 项翎对美人向来充满了包容,丝毫没有退缩地抚摸着他那张混沌的脸,感受着指腹下的凹凸不平,甚至因心中愈甚的怜惜而微微低下头,做出了试图亲吻他的意味。 在开始之前,她依照星际常规礼仪,很有礼貌地开口做出了询问:“可以吗?” 目标个体眸色沉沉地看着她,仍旧没有回答。他的眼睛比黑洞中永无止境的凹陷还要深,令人看不出喜怒。她无法从中得出“是”或者“否”的答案。 但她是他召侍的陪侍者,而他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拒绝。那还是可以被理解为“是”的吧。 项翎就俯下身,吻在了他凹凸不平的肌肤之上。 那是很温柔的吻。比起情爱,更像是温柔的抚慰。她柔软的嘴唇一点点擦过他备受苦难的肌肤,像清泉包容地抚过粗糙的石子,像清风温和地触碰柳树的梢头。 目标个体顿了一下,而后低下眼睛,看着项翎的脸。 目标个体的半边的秀发比星际间最柔软的织物还要顺滑,另半边却连毛囊都遭到了彻底的破坏,仅留下了荒星杂草一般稀疏的毛发。项翎便又伸出手,抚摸他稀疏的头发。 “不疼了。”她不自觉地讲出了一句,像是在哄兀自哭泣的孩子。 可面前的并不是孩子,也没有哭泣。 目标个体1139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始终晦暗难明。 直到最后,项翎的吻终于移到了他的嘴唇上,很温和地吮了下他半是红润半边粗糙的嘴唇,而后自然而然地将他向着身后的床铺压去。 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顺着她的动作偏移了一下,像是顺从。可是下一刻,他忽然停了下来。 “福康,”说不出的冰冷而阴鸷的声音响起,“让她滚。” 福康刹那间传令。紧接着,厚重的木门骤然被打开。门口的侍卫挟着项翎,飞快地将她带了出去。 不过几瞬,室内便安静得连呼吸之声都听闻不到了。 福康跪在室内,伏着身子,身上的衣裳早就被汗给湿透了。 年轻的太监福康刚刚度过了他人生之中最为恐惧的一段时光。 从那个女人醒来开始,到她开口说出第一个字,再到她胆大妄为地走到大人身前,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指数级上升。 每隔一段时间,督主都需找个青楼男子或是女子作陪,再在天明之时丢弃。府上的人早就知道该怎么伺候主子,一直在后院备着人,依照大人的喜好喂入迷药,送来陪侍。这么些年,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直至今日…… 一个理应昏睡的女人忽然苏醒,然后就那么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人……然后开口,说了什么……什么……“你好漂亮”? 仿佛是个登徒子见了个浮萍无依的小娘子。 可那位是……那位可是……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刻,福康的头脑真的空白了一瞬,一时竟不确定自己面前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到离谱的女人,又疑心面前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面对的人是谁。 待到回过神来时,他早已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手脚冰凉地偷眼观察大人的神色。 大人目光沉沉地望着那个女人,始终没有说话。福康便不敢越俎代庖呵斥这女人,就只能在旁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乱动。 而这一会儿的工夫,那个毫无规矩的女人已经下了床,向着大人走了过去。她就那么坦坦荡荡地接近着大人,不惧不怕不畏手畏脚,甚至没有跪地行礼。有那么一刹那,福康甚至怀疑她是个刺客。然而片刻过后,福康就恨不得她真是个刺客了。 至少不至于让他心惊胆战地看着她走到大人面前,甚至——他说了几个“甚至”了来着?——伸手就摸了大人的脸。 好像不是她被派来伺候大人,而是大人被遣来伺候她似的。 而大人曾为先帝禁脔。此事是大人最大的逆鳞,平生最恨他人提起。所有曾在殿上胆大包天借此弹劾大人的官员,或早或晚,或几天或几年,无论需要多久,最终都会落入东厂厂狱,落下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借此弹劾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如同这个女人一般,以对待男宠一般的方式对待大人…… 那一刹那,福康知道,完了。 全完了。 这个女人,以及将此人放进来的他,怕是都要在天明之前一起看着自个儿的脑袋掉到地上去了。 他颤着身子,默默地跪在了地上,在死寂到可怖的气氛中缩着身子叩首,绝望地听着那女人的胡闹。 直到大人终于雷霆震怒,他倒莫名其妙反而松了口气,好像头顶悬着的铡刀总算要痛痛快快地落下来了似的。 女人飞快地被赶了出去。福康缩着身子,俯着脊背,额头牢牢地贴在地面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福康跪在这沉默之中,越跪越是害怕。开始他还只觉得会掉脑袋,这么寂静无声地跪下去,他便控制不住地都在想象着大人那残忍冰冷的目光是如何在他的身上逡巡,琢磨着要把他削成多少片,或者能削成多少片就削成多少片。不知大人能否看在他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份儿上,给他一个痛快。 “滚。”半晌,阴沉的声音终于响起,却不是让人把他拿下丢去厂狱。 “是。”福康连忙称是,连应声的声音都是抖的,跪着倒退出了房门。 第 4 章 项翎感到很是疑惑。 她被侍卫丢进了个空牢里,在潮湿的牢房中托腮想了好一会儿,都没能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明明很遵从那些嬷嬷的教导:“若是真能得见大人,要对大人恭敬,不可过于畏缩。” 她很尊重他,亲吻前十分遵循礼貌地询问了他的意见。 她也绝没有过于畏缩,大大方方地做了一个陪侍者应该做的事情。 唯一做错的是,她在“恭敬”这一方面确实没有做好,没有按照嬷嬷的教导行礼。不要小看行礼,很多低级文明的上位者都很在意其他个体对待自己的礼仪。项翎还遇到过一个见面必须互相接触口器并交换身体中的液体以示尊重的低级文明,那还是她第一次生出“要么还是远程电流解决一下吧”的冲动。 项翎确实在对目标1139的惊艳中忘记了礼仪。但若目标的震怒是因为这个,那么在她刚刚下床的时候,他就已经应该开始愤怒了,为什么会等待那么久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恐怕还是她取悦他的方法不能令他满意,反而触怒了他。 可是依照她在名为“青楼”的低级文明场所中所了解到的,该文明的调情方式与项翎所出身的天河文明是十分相似的,她应该没有搞错什么才对。 那么,到底是什么致使目标个体忽然发怒呢? 项翎陷入了苦恼。 同样的苦恼也出现在了福康的身上。 缘由不同,但其强烈程度百倍,甚至还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你问我,我去问谁啊?”福康避瘟似的避开身子,“大人没说要如何处置她,我怎么能知道?” “这都两天了……”厂狱主事围着福康,不依不饶,“不知道怎么处置,总得知道该干嘛吧?从来没见过进了厂狱不上刑的,可又没见大人口信。你几时见过人送到我这儿就没下文的了?送进来总得有个目的吧?是想问出什么?还是上刑惩戒?要她死还是想她活?总不能是就这么养着她吧,我们这儿又不是府里后院。” 不怪主事安不下心,凡入厂狱必有目的,否则关着干嘛?这般漫无目的被送进来的,项翎还是第一个,愣是让主事茫然得像是没了头的苍蝇。 可福康又好到哪里去了?福康心里的嘀咕绝不会比厂狱主事要少。过往,凡是令大人如此盛怒的人,不必多问,直接送进厂狱就是。后头,自会有口信命人处置。 可是这回……这回,人是送进去了,却怎么也没等到口信。这女人进了厂狱,就跟被忘记了似的,再也没有被大人提起过。福康都伺候大人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人在厂狱,压力就到了厂狱主事那边,厂狱主事自然会找他要说法。可大人盛怒,没追究他的责任已然不错了,他又哪里敢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事就生生悬了两天。 厂狱主事也终于下了最后的通牒:“福总管,今日这女人如何处置,你可必须得问到手。她这么待在我这儿,我连该苛着还是该供着都弄不清楚。” 厂狱主事盯着福康:“说到底,这人是你送进厂狱的。处置不妥的话,你当你能落下好吗?” 福康一个激灵。 这个道理,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他只是抱着念想,想着大人也许马上就会给口信了。 如今看来,怕是不得不问了。 福康咽了口唾沫,攒紧了汗湿的掌心。 项翎入了厂狱,有人忧愁,自然也有人欢喜。 夏竹嬉笑着,将忆柳的脸踩在地上,用沾满了灰尘的鞋底反复揉搓:“怎么?靠山没有了,你就只知道哭了?没用的东西。” 忆柳瑟缩着,哭得满脸是泪,竭力往后躲,却无奈娇嫩白净的脸颊还被夏竹踩着。娇小的少年也许没多大力气,但踩着另一个少年的脸叫他躲闪不开,还是绰绰有余的。 “看他那个样子……连哭都是一脸矫揉造作的模样,真是恶心。”春兰在一旁,看着缩在地上不住垂泪的忆柳,细细的柳叶眉间都皱出了一条沟壑,“不惺惺作态是活不下去吗?啧,别让他对着这边。” 夏竹得令,嬉笑着把他的脸踢到了另一边。 “天天装柔弱,以为做出这个样子,就又有人来英雄救美了?真叫人反胃!前日里逞英雄的那个蠢女人可都进了厂狱了,你说说,谁还敢来多管闲事?”春兰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似的,“笑死人。要说蠢,还是那个女人蠢。在我们这儿不长眼就罢了,竟连督公大人都敢得罪。这下结了,死都不得好死,得在厂狱过上一圈才能死。如今,她多半在厂狱里头嗷嗷叫着求死呢吧,怕是比你现在哭得要惨到哪里去了!” 她在上头说着,地上的忆柳在下头听着,哭声细细的,像是什么刚出生的小猫。春兰听着他的声音,更觉得浑身难受:“还哭得这么恶心,还想勾引谁来救你?”她抬起头,指着屋里的人:“你问问,哪个想救你?哪个还敢多管闲事?” 自然没有人说话,甚至所有人都将头埋得更低了。 春兰更加得意,脖颈一昂,看着屋里低眉顺眼的男女:“也是。不长眼睛不长脑子的人,能出一个都算是多了,那还会有别的。听见没有,前日那女人已进了东厂厂狱,这就是得罪我春兰的下场。” “谁得罪我们宝贝兰兰了呀?”有腻人的声音响起。 听得这个声音,春兰面上浮起一丝厌恶,却转瞬即逝。她一脸笑意,扭过头去,嗔道:“还能有谁,前日那个女人呗。” 吴同走进门来,听得“那个女人”四个字,脸上腻人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不见,转而变作了一脸的怒容。 不用提名字,他就知道“那个女人”指的是谁了。听着这四个字,吴同心里的火顿时“噌”一下就冒了上来,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那贱皮子!”又迁怒到春兰身上:“好端端的,你提她作甚!” 那女人,可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一介侍人,竟敢冒犯大人,令大人震怒,真是闻所未闻!而这侍人可是从他这儿出去的,他怎么脱得了干系! 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同可吓得腿都软了,认定自己自己活不到天黑,魂不守舍了足足两日。一直到两日后的今天,仍没有人来对他做什么处置,他才算是多少松了口气:让大人震怒的人,哪有过了两天还屁事没有的?必定是大人不欲牵连旁人,只问那个女人的罪去了。 想到大人竟能慈悲至此,真的没有一点夸张,吴同可以说是感激涕零,愣是哭着对着大人寝室的方向跪叩了好几个响头,才勉强平复了一点劫后余生的心情。 心情略略平复了下来,他就想到,都怪春兰这小蹄子和那个女人有仇,哄他把这个吃了迷药都不昏的见鬼女人送到了大人面前,才惹出今天这祸事。 可那小蹄子又确实漂亮勾人……吴同舔了舔嘴唇,马不停蹄地找到了春兰这里,迫不及待地想泄一泄心里那股邪火。 火还没泄,就让这个没脑子的小蹄子扰了兴致。 “哎呀……”见吴同不高兴,春兰顿时腻到了吴同的身上,嗔道,“同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吓坏人家了。人家这不也是讨厌那个贱皮子,才提起她的嘛。同哥讨厌的人,春兰自然是要同仇敌忾的呀。” 吴同心里倒是还有气呢,可看着那白花花的身子软绵绵地贴到了自己身上,他这气顿时就消了一大半,伸手就揽住了春兰的腰身,就把她揽到了自个儿的怀里。 这女人蠢是够蠢,但乖还是很乖的嘛。嘴巴也甜。 “也是,我们兰兰自然是急你同哥之所急的。”吴同摸着春兰柔软的腰身,“那女的……提不提也没啥所谓了。反正人都进了厂狱了,比死都惨,都用不着你同哥出手。” 吴同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就等人给她收尸了。” 福康也在想收尸的事。 想的是自己。 真的,在禀报完事务之后,他起码在心里悄悄深呼吸了八百多次,才躬着身子,恭恭敬敬道:“大人,前日那女贼人尚在狱中,敢问大人应如何处置?” 璧润不紧不慢地移动着笔尖,书写着文书,动作没有片刻停顿,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福康正在说什么。 空气又陷入了那骇人的死寂。 福康躬着身子,表面上看着从来都冷静而恭敬,其实头皮都麻得觉不出头发里的冷汗了。 在这一片死寂中,他大着胆子,按照过往的经验,抛出了唯一可能的处置方式:“是否要让厂狱,直接处理了她?” 这一句“处理”,包含着太多不言而喻的意思。 凄厉的哀嚎,遍地的鲜血,以及最终消逝于无声的芳魂。 这就是东厂厂狱,是绝没有人会无缘无故进去,也绝不会有人能无缘无故出来的地方。 璧润写完了文书的最后一个字,停下笔尖。 他终于略略抬起眼皮,看了福康一眼。 “后院的侍人侍候之后,要送回到哪里,还需我亲口指示?” 眼神比冰还要阴寒。 第 5 章 吴同往院里一坐,春兰就腻着他给他倒了茶来。又有全部后院侍人都忙着没活儿找活儿,想方设法地伺候他。 吴同是这奉天府后院的管事,负责管理后院的男人女人,在很大程度上能决定送谁去大人那里侍候。 考虑到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侍候之后活到天明,换言之,他可以决定送谁去送死。 他在奉天府中也许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在这府中后院之中,他就是一手遮天,断人生死的土皇帝。 甚至是土阎王。 像他这样一手遮天的男人,却独宠了春兰这一个小蹄子。连他自己也每每都会被自己这份深情所打动。 春兰腻在他身边,一面喂他喝茶,一面恭维他:“同哥多么厉害。这院里哪个不知道同哥的雄风?这么多年也就出了那女人一个敢顶撞同哥的,果不其然,人直接就进了厂狱了。真是活该,有眼不识泰山,自食恶果。” “这还用你说?”吴同被她蜜甜的声音哄得美滋滋的,“谁不知道你是同哥的人?顶撞你,那就是顶撞我。” “可不是嘛。”春兰贴在他身上,瞥见角落里缩着的忆柳,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转,小嘴一撅,“那顶撞兰兰的……可还有一个呢……” 吴同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可他却又总有那么些舍不得。 那个叫忆柳的……说不上来。他分明没春兰这么招摇,可落在男人的眼里,却总好像比春兰还要勾人几分似的。 他分明没什么龙阳之好。 就在他迟疑的片刻之中,春兰已然察觉到了他的犹豫,眸中厌恶一闪,身子却贴得更近了:“同哥这样威风,又对春兰这么好。在春兰心里,同哥就是这世上最大的英雄。每次见到同哥,春兰都觉得自己心跳得快要死了。怎么会有这样威风的男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手遮天说一不二……” 吴同被她这般真心实意地吹捧,刹那间就像是被灌进了一坛好酒,一时间脸都有些发红了。胸中骤然而生的澎湃挤走了心里的那么些不舍得,他重重地把春兰往怀里一揽,不世英雄般豪迈地大笑着开口:“那下回,就让他——” 话还没说完,就忽然卡在嗓子头,仿佛被铡刀斩断般戛然而止。吴同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后院的门口。 他看着项翎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门来,看见他,还顺手行了个礼。 春兰见他一副见了鬼似的神情,不明就里,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顿时也愣在了当场,一时怎么也不敢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白……白日见鬼?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谁都知道她进了厂狱,无数人亲眼看见的。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啊……啊……”刹那之间,吴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哀叫两声,吓得直打抖,“别来找我啊……别来找我……我也就是听命行事,要找你你就找督——” 他的话再一次骤然顿住。因为此时,他忽然看到了项翎身后的人,奉天府总管,大人的贴身侍从福康。 “要找就找谁?”福康看着他。 “找……还能找谁,自然是找小人!”吴同吓得腿都软了,一下子栽到了地上,跪到了福康的面前。他见福康本不需下跪,此时此刻却恨不能再恭敬一点,生怕这位贴身侍奉大人的福总管把刚才的话一传,给他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仔细你的嘴。”福康瞥了他一眼,满含警告。而后,他转身望向身侧的项翎:“项姑娘,咱家就送您到这儿了。” “嗯,多谢。”项翎冲他点头,目送他告辞离开。 见福康走了,项翎转过身,正想向后院里头走,便见整个院子,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项翎眨了下眼,往后看了看,见自己身后空无一物,确认他们确实是在看她。 “看什么?”项翎不由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小猫一样纤细的哭声在寂静中悄然响起,而后越来越大。 “姐姐……”忆柳踉跄着冲到她的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双含泪的眼睛紧张地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你……你还好吗?可有哪里受了伤?” “为什么会受伤?”项翎不明就里,伸手摸忆柳的头顶,“怎么又哭了?” 眼前的个体名叫“忆柳”,道德观念十分正面,性情毫无攻击性,很擅长为人提供情绪价值。用低级文明的描述,他这叫做“善良温柔解语花”。 总之,这是个道德性格都十分优秀的个体。如果同处星际文明,项翎一定会和他成为朋友的。 这个个体哪里都很不错,只有情绪不太稳定。前头,项翎曾替帮他脱困,因而得罪了春兰,被吴同点去侍候目标个体1139。那时,个体就一直在哭,一直试图替代她。 项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哭。帮他脱困是她自己的选择,与他毫无关系,他何必产生这么大的情绪。 何况接近目标个体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这对她而言可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她绝不可能表现出任何会让他误会的负面意向。 实际上,若不是遗失了空间跃迁仪,她此时早就顺利完成工作,回到家中享受一次舒适的超声清洁了。因而,在被吴同选中的时候,她的心情可是十分不错的。 一旁,忆柳已经将她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确认她真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才显得放下心来,眼泪仍旧扑簌簌往下掉:“姐姐……” “好了,好了。”项翎摸着他的头安抚他。面前的少年比她还要高上一点,却把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个小孩。“怎么又哭了呢?” “我真的很担心你……”忆柳带着哭腔。 “啊……”项翎忽然搞清了他的想法,原来他持续的哭泣是因为担心她吗? 可是,她和他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甚至连同事或者邻居都不是,几乎就只是陌生人而已,他居然会因为担心她而产生这么强烈的情绪。 真是个好心人啊。 项翎真心实意地感叹着。 她的同事可都因为接受不了她的举动而拒绝在任务期间对她进行观察保护呢。若不是因为这个,在空间跃迁仪遗失的时候,她只需要原地等待救援就可以了。 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只有两个可能的脱身选项。 要么持续原地等待,期望同事能够早日发现她的失踪。 要么直接诛杀目标个体1139,让同事收到目标消失的反馈,再注意到她没有提交相关工作报告,继而发现她的失联。 而因为白洞的存在,这两个选项,哪一个都不那么现实。 文明CA259所处的星体靠近一个小型的白洞,会在一定程度上扭曲时间。反映到文明本身,一星际文明日约等同于文明CA259的1.18年。 也就是说,如果她的同事在几天之后发现了她的失联,她实际上已经在文明CA259之中待上了几年。 而项翎执行工作时,数月不归也很正常,且并不会主动联系同事。若一直被动等待同事发现她的失联,项翎很可能会在CA259中生存到寿命的尽头。 同样因为白洞的存在,诛杀目标个体再等待同事的发现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执行科固然会实时监测目标个体的生命体征,能够第一时间注意到目标个体的死亡,但执行科科员并没有在工作完成之后联系同事的习惯,唯有跃迁仪会在任务结束后自动生成相关工作报告,并自动提交到罪恶干涉处执行科。这份工作报告包含了执行科科员整个工作过程中的数据建模,可以通过该建模实时计算并再现出任何一个工作节点的情况。 自动发送报告属于执行科常规流程,如果没有正常发送,确实可以令执行科的同事意识到异常。可问题在于,工作报告的模型数据十分庞大,而低级文明所在空间通常没有建立必要的传输通道——你不会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都建立量子纠缠,使得报告的传输可能会需要数十分钟,超过一星际时。 星际文明中的一星际时,也就是文明CA259中的十八天。 这十八天的时间,足够目标个体1139的属下将项翎杀死许多次了。 其实,项翎并没有那么畏惧死亡,如同每一个普通的星际个体一样。 因为在星际个体的普遍观念中,星际文明不存在真正的死亡。 几乎每一个星际个体都会进行定期的意识备份。如果不幸死亡,星际个体的人身保险公司会立即为个体准备个体曾选择好的仿生或者机械躯体,将备份的意识载入其中,使其成为机械生命。 项翎当然也不例外。除去定期的意识备份,每次离开星际文明时,她还会再进行一次主动备份。她的意识备份被稳妥地分布式存储于无数服务器中,享受优良的容灾备份机制,即使有服务节点故障也不会造成数据丢失。可以说,除非因触犯联盟法律而被判处死刑,致使全部备份被人为销毁,否则项翎的意识绝不会真正消失在宇宙之间。 机械生命拥有太多的便利,在星级文明中普遍被生命个体接受,甚至有很多个体因不满于自己脆弱的肉|体或是过慢的思考速度,主动结束自己原生肉|体的生命,选择成为机械生命。更有甚者,就连机械的躯体都不接受,只喜欢电荷流意识在星际网络中驰骋的感觉,选择作为意识体存在于星际网络之中。 从这个角度看,作为土生土长的星际文明个体,项翎有十足的理由并不畏惧于原生肉|体的死亡。 然而,因为一些原因,项翎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原生躯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不会主动选择死亡。 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她而言的最佳脱身方案,就只剩下了将空间跃迁仪找回来了。 于是—— “吴管事,”项翎抬头看着吴同,很有礼貌地开口询问,“请问,后院有人见到过一个耳饰吗?” “……啊?”吴同无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回应的音节。 “就,一个手指肚长短的耳饰。”项翎只当自己的描述不够清楚,“通体通红,绣针粗细,颜色很显眼。”她态度自然,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刚刚从花园散了个步回来。 吴同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 这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分明听得她惹大人勃然大怒,分明听得她被投入了厂狱,甚至在那魔窟里头待了足足两日,怎么想都是必死之人,为何如今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甚至还是副总管亲自送回来的? 吴同不能够理解。但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下意识地冲着后院中的侍人一个挥手,命令道:“快,还不快为项姑娘找耳饰去!” 第 6 章 奉天府的下人们快打听疯了。 平日里,没有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什么叫做“不可妄议主子是非”的人了。毕竟,别的下人议论主子,最多罚一顿打一顿,顶破天打烂了屁股赶出府去,命还是自己的。 可搁奉天府……这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他们主子一手掌控的是个什么人称“人间地府”的地方,就说主子身上“先帝禁脔”“当朝权宦”“圣上之上”“一手遮天”等等有眼看得见但想要命就绝不能提的特质,就足够让任何还活在府中的下人学会何为“三缄其口”了。 是以,没有哪家的下人比奉天府的下人更懂得如何遵守规则了。 可是这几日,奉天府却几乎人人都转了性,每一个人都在私底下悄悄地打听。打听的人多了,倒成了法不责众,人人破戒,互有把柄,把消息传了个十成十,十成百,甚至十成千。 “听说她侍候不周,惹大人大怒,大怒啊!直接叫人把她给拖去了厂狱。” “侍候不周?我怎么听说,是她面唾了大人。” “嘶……别说了,我腿都软了。怎么可能?” “想想都怕……” “若是如此,难怪她在厂狱里头受了七七四十九道酷刑,九九八十一刀割肉……” “瞎说什么,小李白日还专门去看了一眼。那女人看着好好的,身上什么伤也没有。” “你才是瞎说什么。谁都知道她令大人勃然大怒,当场拖进了厂狱。你说她身上没伤?你怎么不说她钻进老虎嘴里又从屁股里头爬出来了呢?” “好像是真的。我在后院认识的人也这么说,说她身上真的没伤,好好的。该吃吃,该喝喝。” “怎么可能……” “就是,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 “难道她是什么妖怪。厂狱奈何不了她,只能把她放了出来?” “前院张姑也这么说,说她是妖怪投生,厂狱的斧头都砍不断她的脑袋。厂狱管事为了安抚她,先假意把她放出来,然后请得道高僧料理她。” “可厨房的刘姨说……” 也许是因为事情实在过于离谱,群众们竭力自行填补着更加合理的解释,使得流言越传越是离谱,最后全都聚成了一个问题: 那个叫项翎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何方神圣趴在地上,第无数次把床下墙角全都仔细地翻找了一遍,又把床铺枕头全都扒开来看了一通。 忆柳跪在墙角,细细地墙下砖缝的灰尘全都给抠了个干净,连床脚的裂缝探头抠开看了看。 “指甲长短,绣针粗细,通体通红……”忆柳低着身子,一点点检索,“左右脱不开这个屋子……按说,颜色这么显眼的东西,不该这样难找才是。” “嗯。”项翎托着下巴沉思,“如果还在,只可能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最后一次感受到跃迁仪的存在是在这个房间,次日起床发现其消失也是在这个房间。中间她只睡了一夜,从未离开。如果无人从中作梗,这东西理应还在这里才是。 但会出现如今的情况,也不可能没人从中作梗就是了。 空间跃迁仪,是罪恶干涉处执行科为员工统一派发的跃迁设备,在星际文明中并不罕见。由于跃迁仪在跃迁时会释放巨大能量,在能量耗尽时需要进行大量能量补充,再加上还有着每时每刻都在吸收天体能的优秀应急机制,因而无法被置于人体内——除非是机械生命,但项翎显然是以原生肉|体生存的。常规的跃迁仪通常是腕部设备,方便携带和使用。但执行科的工作就是与不知跃迁仪为何物的低级文明打交道,因而统一派发的跃迁仪属于隐蔽款,通常为耳饰,只有指甲盖长短,置到耳朵上就会自动启动光学隐身机制,使人很难察觉。 跃迁仪能够单方面接收使用者的脑电波,且内置了识别使用者的基因的功能,一旦被使用者装备,只有使用者本人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者摘下或者意外掉落的可能。哪怕仪器没有被使用者装备,也具有脑电波直接唤回和自行暴露自身位置等功能。理论上讲,这样的仪器是不可能遗失的。要让跃迁仪遗失,甚至连唤回功能都彻底失效,只能有三种可能: 一,仪器能量耗尽。没有其他意外情况的话,这是不可能的。在最后一次使用跃迁仪查看目标个体的犯罪资料时,项翎的跃迁仪还是近乎满能量的。更何况哪怕跃迁仪能量耗尽——或者说是无法再支持一次跃迁,也仍会以残余的能量极低耗地维持最基本的功能。像常驻耳部这种耗能极低的基础功能,在能量基本耗尽时也可以再维持一个星际年。 二,仪器故障或损毁。这样的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只能说十分渺茫。在每次离开执行科前,项翎都会按规定对跃迁仪进行常规检查,包括跃迁功能、通讯功能以及犯罪资料的准确性。实际上,执行科所定制的跃迁仪都是十分高质量的,该品质的跃迁仪从来没有在使用年限内产生故障的先例。但这事确实提醒了项翎,在下次执行任务时,她一定会多带上几个跃迁仪做备用的。 三,就是仪器被黑入。可能是有人黑入了项翎的跃迁仪,使其失去基础功能,脱离了项翎的身体。 依项翎的想法,第三种可能是最大的可能。但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黑入她的设备,设备如今在哪儿,都是项翎一时没有头绪的问题。 项翎最后一次查看了整个地面,终于接受了现实:跃迁仪确实已经离她远去了,恐怕无法轻易找回。 还好脑电波翻译模块是植入体内的,不会轻易丢失。否则,她若是连话都无法和其他文明的个体说了,那才是真的麻烦。 忆柳跪在地上,弯着身子,找得膝盖手掌脏了一片,仍旧是一无所获。项翎放弃了寻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跑去把忆柳扶了起来:“好了。没了就没了。”她倒看得开。 “是对姐姐很重要的东西吧。”忆柳垂着睫毛,一脸的焦虑和愧疚,仍低着头试图去找,“怪忆柳没用。我再找下,也许就能找着了。”他生得好看,微蹙着眉毛做出这副模样,总有种说不出的拨人心弦。 但项翎就只注意到了几个字。 怪……谁? 项翎难以理解地皱起眉头,终于决定需要严肃地和他探讨一下这件事。 “忆柳,”她硬是将忆柳拉起来,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你,是自责型人格吧?” “……什么?” “你这样是不行的。”项翎拉他面对面坐下,摆出儿时相熟的心理咨询师的架势,非常认真地与他探讨起了这件事,“这件事与你是毫无关系的。相反,你是来帮忙的。你……” “还有……” “之前也是,我被送走根本不是你的责任,全部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 这场严肃的对话在忆柳的手足无措中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春兰笑容满面地走进门来,一见项翎,便很是热情地上前,笑道:“妹妹在这儿呢?” 项翎不愿如此重要的对话被打断,礼貌地让春兰稍等,继续道:“所以……”没有注意到春兰眸中闪过的恼怒与厌恶。 忆柳似乎很是无意地抬眼看了春兰一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而后自然地收回视线,仍是被项翎教育得手足无措的模样。 考虑到春兰还在旁边等着,项翎总算艰难地收了尾,决定今天先到这里,日后再观察忆柳的状态,为他提供周期性的心理咨询支持。 然后,她才将视线转到春兰那里,问道:“有什么事吗?” 春兰不易察觉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热脸贴来被人怠慢的火气,而后才提起笑脸,道:“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帮妹妹找了妹妹的耳饰。可惜,院子里头也没能找到的。” “你也帮我找了吗?多谢。”项翎丢了首饰的事,是后院人人都知道的。毕竟,如今项翎的地位可是谁都摸不透的,自有人不敢怠慢,更有人存心巴结。前脚她才说丢了个通红的耳饰,后脚整个后院的人就都在帮她找了。 “不过我之前说过,这东西多半是在屋子里,不太可能在外头,没有必要去外面找。你以后不要白费力气了。”项翎真诚地补充道。 她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她真诚地觉得没必要出这种力,担心春兰毫无意义地劳累。 春兰满面笑容,胸口又缓缓地起伏了一下,笑道:“是我关心则乱了。我想着,这屋里这么多人也没找到,也许就是落在屋外了呢。若是多出一线帮妹妹找回失物的生机,多费力气也是值得的。” “真的谢谢你。”项翎诚挚地道谢。没想到她还是有很好的一面的嘛。 可是……“你为什么忽然对我这么好?”项翎不太明白,直截了当地询问,“之前,你还很不喜欢我的呀。” 春兰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妹妹哪儿的话。之前有一些误会,该我向妹妹道歉。” “你对我没什么可道歉的。”项翎毫不介怀,坦荡道,“若说道歉,你得和忆柳道歉。你与夏竹之前一直欺负他,这是很不好也很不对的行为。理论上讲,你应该道歉的对象是他,得请求他的原谅才是。” 春兰嘴角的微笑差点再挂不住,胸口来来回回起伏了好几回。 项翎发誓,她听到了某种动物磨牙的声音,好像就是从春兰的方向传来的。 她下意识地往春兰的四周看了看,却没看到什么小动物。 奇怪,是什么在磨牙呢? 第 7 章 在项翎出现之前,春兰和夏竹最针对的对象就是忆柳。从忆柳第一天来到奉天府后院就是如此。 原因无他,春兰原话:“最烦太装的人。” 他们叫他罚跪,逼他自己掌自己的嘴,把他的头踩在地上,按进水里。 春兰跋扈,夏竹嬉笑。 因为吴同的关系,春兰就是这奉天府后院的“一人之下”。她看不惯的人,其他人自然也是看不惯的。这甚至不见得违心,毕竟,人们可是很擅长诚心诚意地顺从于群体或是权势的。 是以,忆柳很快就成了这奉天府后院的“万人之下”,任谁都能上前踩上几脚。直到那一天,在春兰抓着忆柳的头发把他往水里按的时候,那日新来的项翎一言不发地抓住了她的手,直接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差点没把她的指头掰断,疼了好几天——把忆柳的头发薅了出来。 她认认真真地检查忆柳的气管中有没有呛进水,而后转过头,用更加认真的态度对春兰道:“请你给他道歉。” “你这样做是不对的。请你给他道歉,并取得他的原谅。” 那是春兰傍上后院管事后最没有面子的一天。若是放在倚翠楼,她早就冲上去撕了对方的嘴了。 可是在这地方,若后院侍人真的打了起来,收势不住,给谁留了什么伤让大人扫兴,谁都兜不住后果。就连他们欺负忆柳,也是不敢让他破上一点皮的。 在倚翠楼待了那么些年,春兰别的没学会,察言观色和审时度势都是上乘。她看着项翎毫无畏惧的眼睛,飞快地判断出项翎是颗硬钉子,和她硬碰硬谁都落不下好。 但她不需要和她硬碰硬。 在这奉天府后院里头,其实没有人能够真正驳她春兰的面子。 毕竟,一直以来,春兰跋扈的底气可不是来源于她多么会骂能打,而是来源于她傍着的男人一手掌握着这后院的生杀大权。 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冒犯权威不会让权威的面子有丝毫受损,只会让人觉得冒犯权威的那个是个彻头彻尾愚蠢无比的蠢货。 恰逢大人当日召侍,被送去侍候的应当是忆柳,片刻之间就变成了项翎。 你看,握有权势之人哪里需要与卑微如草芥的女人硬碰硬呢?可惜,这样简单的道理,有人却需要花掉性命才能明白。 春兰洋洋得意地庆祝着项翎的死亡,大张旗鼓地杀鸡儆猴,巩固着自己的地位,直到项翎被奉天府总管,大人的贴身侍从福康亲自送回到了后院之中。 春兰咬着牙,扯开了一个笑脸,依着项翎的话,对忆柳道:“先前也与忆柳弟弟有些误会,冒犯了许多。不知忆柳弟弟可否原谅姐姐?” 忆柳闻言,受了惊似的抬头望了春兰一言,又赶忙低下头去,嗫嚅道:“哪里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一定是忆柳先做错了事,才会惹得姐姐不快。是忆柳的错。” “你做错什么事了?”项翎十分在意自己心理咨询的效果,顿时插嘴。 忆柳没有回答,小心翼翼地望了春兰一眼,再次低了头。 项翎便被他的视线牵引着,将注意力转到了春兰的身上:“是他先做错什么事了?”很单纯的疑问。 “自然是没有的。”春兰笑道,“只是曾有些误会。” “怎么会没有呢?”忆柳低着脑袋,温温柔柔,期期艾艾,诚恳无比,“一定是忆柳哪里做得不好,令春兰姐姐不快,才会那般。否则,春兰姐姐又非卑劣下作、恶毒无耻之人,怎会无缘无故地那样做呢?”不知是不是错觉,“卑劣下作、恶毒无耻”八个字似乎咬字十分清晰,生怕人听不清似的。 忆柳抬起头,看着春兰,一双眸子明净如秋水,楚楚可怜:“一定是因为忆柳做错了什么事,否则春兰姐姐是不会做出那些事的。请春兰姐姐无需在意忆柳,直言即可。忆柳一定会改的。” 项翎看着忆柳,在心里不住地点头。多么善良的一个个体啊。 春兰被他一脸无辜地望着,当然说不出他的错处,被架在台上根本下不来,咬碎银牙。 她喘了口气,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拾起了此行的目的:“说来,大人今日指名要妹妹陪侍呢。妹妹可要好生准备一二。可要姐姐帮忙?”她从吴同那里得知了这事,特意前来提前告诉她,做一做口舌的殷勤,示一示好,免得被这女人针对。 项翎不明就里:“不是有很多人专门帮我准备吗?应该没有什么你能帮忙的事才对。” 春兰:“……” 春兰提起笑脸:“哎呀,我都忘了这事呢。是姐姐多舌了。” “你怎么会忘?”项翎不明白,“你不是‘待在这里多少年,送走了不知多少人’吗?”这是她过去挑衅讥讽项翎用过的原话。 春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确实是姐姐忘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忽然与我以姐妹相称呢?”也许是受到曾在星际文明中占据重要地位的AI群体的影响,星际文明从不流行弯弯绕绕。不明白的事,项翎通常都会直接问出来:“我以为,只有很熟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对方。”这是她在当前文明中自行观察得出的认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呢。 春兰:“……” 春兰终于挂不住一直勉强持续的笑脸了,最后一次扯了扯嘴角:“既入了这后院,侍奉同一位大人,便算得上是姐妹了。妹妹好生准备吧,姐……我再去叫兄弟姐妹们都帮妹妹看看那耳饰的事。”虽然根本不需她说,那群人早就上赶着献足了殷勤了。 说完,春兰咬着牙,转身离去。 而因为“一定是忆柳做错了事”等言论,忆柳的“思想品德教育之自责型人格扭转”课程再次持续了半个时辰。 项翎忧心得十分诚挚:忆柳可真是个善良的个体,永远都不会责怪他人,只会怪罪自己。她一定会把他教好的! 天色稍稍暗下之时,季青临来到了后院,再次引项翎向浴室而去。 “多谢你的照顾。”项翎向他道谢,“你带来的食物很好吃,也很健康。”蛋白质含量丰富,营养元素齐全。 被称为“厂狱”的场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生存的地方,环境阴冷,地面潮湿,当然也没有干净卫生的食物。那里的工作人员给她的食物显然是略微腐败且分量不足的,还放在清洁程度严重不达标的容器中。 这放在星际文明,可是要因虐待罪而上法庭的。 项翎并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却仍因担心生病而尽量避免摄入厂狱的食物。幸亏眼前这个名叫季青临的个体带了很多干净的食物去见她,她才得以健健康康地在里面生存了两天。 这个文明从不缺乏好人,忆柳是这样,面前名叫季青临的个体也是这样。 而那个名为“厂狱”的场所,在犯罪资料中出现过许多次。项翎知道,在那里食物腐败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事,那里发生过多少惨绝人寰的罪行。 所以她才会来到此间,消灭肆意残害其他生命,严重危害文明治安的个体,给像忆柳与季青临这样的个体更好的未来。 “不必客气。”季青临回答,“姑娘安康就好。”他没有说的是,他那时特意买通厂狱管事给她带饭,其实是因为认定她命不久矣,于心不忍,想要至少能给她带些断头饭。 没想到,她竟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真是好事。 他固然有着太多的身不由己,可力所能及之内,他永远祈愿看到他人的安康。 项翎随着季青临的指引,再次踏入了此前的浴室。 距离上次来到这里不过才五日,见到的景象却天差地别。 才进门,就见上回板着脸教训她的嬷嬷正恭恭敬敬地等在门口,躬身向她行礼:“见过项小姐。” 项翎从未真正搞清楚这个文明的礼仪,只好依样画葫芦,也对嬷嬷行了一个礼,道:“见过李嬷嬷。”她记性很好,记得有人这样称呼过这个嬷嬷。 “不敢,不敢。”李嬷嬷连忙将头压得更低,惶恐道,“老奴何德何能,敢受小姐的礼。小姐请进,老奴自当竭力侍候。” 看来,是她搞错礼仪了。 如果要长期在这个文明生存,她还是需要尽快搞清楚这些的。不知道忆柳肯不肯教她? 项翎这样想着,踏入了温度远比之前适宜的浴盆,在一屋人的饱和式照顾下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而后来到了外间。 这一次,季青临没有给她镇定剂。 见到项翎清醒着自己坐上了轿子,抬轿的太监不易察觉地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传言果真是真的。这个女人竟真的如此特殊,不知是得了怎样的盛宠。 抬轿的太监从未将轿子抬得如此稳过,一路将项翎送到了督公大人的门前。 檀木的大门打开,项翎随福康进了督公寝室的外间,看着福康恭恭敬敬地走到内间的月洞门前,恭声道:“大人,项姑娘来了。” “进。”里头传出了回应。 是以,项翎得以再次看到目标1139那张漂亮得动人心弦的脸。 这一次,项翎没有像之前那样忘记行礼。她循着李嬷嬷的教导,用膝盖支撑身体——这个动作在文明CA259中被称为“跪”,是降低自身高度以显示尊敬的方式——低下了头。 目标个体没有出声。 半晌,才忽然有阴沉的声音从项翎的头顶传来。 “谁,教了你什么东西。” 只一句话,项翎就听出来,目标个体又不高兴了。 目标个体1139可真的是个非常难搞的个体。 第 8 章 在第一次沐浴的时候,李嬷嬷曾依照惯例,对项翎进行了非常用心而冗长的教导。 项翎从小就不是多么乖巧的孩子,走神当然是走神了的。但她的头脑却也真的很好,百无聊赖数着簪花的同时也把李嬷嬷的教导全都记到了脑子里。是以,她是懂得在面对目标1139时应有的礼仪的。 可在第一次见到目标1139时,她却完全没有像自己所学到的那样对他行礼。那是因为她猝不及防地近距离见识到了目标1139的美貌,被那份美貌所震撼,一时竟完全没想起自己被教导的应该做的事。 她当然不会把同样的错误犯上两次。所以,这一次,她认认真真地按照李嬷嬷所教导的那样践行了应有的礼仪,言行举动都十分标准,必定不会再次惹恼目标1139。 谁想到,才行过礼,目标1139就又不高兴了…… 目标1139真的是个非常难搞的个体。 项翎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打算直截了当地询问目标1139感到不悦的原因。可是,才抬起头来,看到1139的脸,她到嘴边的话就忽然转了个弯,完全变成了另外的内容:“你生起气来……也好好看啊。”脱口而出。 项翎,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将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 该死,这个男人是真的太好看了……居然两次盖住了她的理性。他生起气来有另外的一种美,更添了锐利与锋芒,让人感到危险,却又忍不住靠近。 项翎看着目标1139阴阴沉沉却格外漂亮的脸,一时竟无法将亮晶晶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迎着项翎的目光,目标1139阴沉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下来,渐渐让项翎找不回那种危险的气息了。 “起来吧。”目标1139开口,声音听起来平静了许多,看来是不生气了。 他的脾气可真古怪,来得快,去得也快,让人搞不明白。 而搞不明白的事,项翎向来都是会直接询问的。 “你为什么生气了?”她依言站起身,开口就问。 目标1139看着她,顿了一下。项翎不确定,那是不是一瞬的怔愣。 “什么?” “就是……生气呀。”项翎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反问,“刚才,我刚刚进来的时候,你生气了吧?” 目标1139又顿了顿。 空气寂静了片刻,目标1139才再次开口:“说的是什么胡话。” 他的脸又冷了下来。可是这一次,项翎却没有觉得他是在生气了。 “没规没……”他似乎下意识地还想训斥些什么,但话才出口,却又忽然没了下文,“罢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没生气吗?”项翎一面依言过去,一面问道,“可我分明觉得你很不高兴。” “奉茶。”目标1139没有接她的话。 项翎依言将容器中的叶子水倒入了被称作茶盏的小型容器,按照李嬷嬷教导过的礼仪以甚为恭敬的姿态“奉上清茶”,而后随手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让自己能够与1139的视线持平。她认认真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仍不放过之前的话题:“这样是不行的。沟通是很重要的事。 “不沟通的话,我永远都不知道什么会让你感到不悦,也许会频频冒犯到你,这样你会一直不高兴的。我不想让你不高兴,我想让你一直开心。 “上一次,你也生气了吧?就是忽然让我出去的那一次。那一次,是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呢?” 对项翎而言,保持目标1139的心情愉悦是很重要的事。只有她让他心情愉悦,他才会愿意让她接近,才能够给她源源不断的消灭他的机会。这对完成她的工作是非常有利的。 所以,项翎十分诚恳地询问着,目光说不出的干净与纯粹,满心满眼都是目标1139的感受。 四目相对,目标1139看着项翎的眼睛,忽然略略偏移了视线,手中的茶盏内漾起些微的波纹。 片刻之后,他将目光移了回来,看着项翎:“无妨。我没有生气。” 原来如此。 得到了正式的正面回答,项翎了然。原来他没有生气。她对这个文明中个体的行为模式还不够了解,还以为他总是生气呢。难怪他会第二次把她叫来。 “你没有不高兴就是最好的了。”她不由得笑起来。 既然如此,她就预设她上次的举动并不会让他发怒了。 于是,她放心大胆地再次沉入了他的美貌,轻轻地抚摸着他莹润的左脸,又怜惜地抚摸着他粗糙的右脸。 她低下头,印下了一个吻,印在了他粗糙不平的肌肤上。 这看上去是高温烧灼的结果。一定非常痛苦。 这样美的人,遭受这样的痛苦,被毁去这样的美丽,真是令人说不出得难过和痛心。 她的心中充满了对他的怜惜,于是她的吻一次比一次更加温柔。 她真诚地希望他的余生不会再有痛苦。 一直到不久之后,他被她诛杀,永远消失在世上的那一天。 她诛杀个体并不会刻意虐待,但也不会特意干脆。她喜欢把匕首插进目标个体的心脏,看着对方死亡。有一些个体生命力顽强,或是运气不好,这个过程可能会十分漫长。她从不会特意加快这个过程。 目标1139罪行累累,在项翎诛杀过的所有目标个体中也排得到上游,他没有任何理由得到什么特别的优待。但项翎还是决定,她会竭力用最干脆利落的方式送他离开。 这是她给如此美丽的个体的特别优待。 温柔的吻将女子的爱怜与珍惜都毫无保留地传递了出去,被落下温柔的肌肤似乎有着极其不易察觉的瑟缩,又似乎只是错觉。 璧润睁着眼,看着女子万分纯粹而温和的目光,看了好一会儿。 很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任由了女子的动作。 从生物繁衍的角度而言,那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一夜。项翎所出身的“天河文明”与低级文明CA259同根同源,使得项翎在基因层面上与目标1139并没有差距,繁衍方式也并无不同。这就意味着,目标1139生殖能力缺失,项翎无法与她产生真正意义上的繁衍行为。而项翎也无法像星际中的一些种族一样,能够令任何生物诞下本族后代。 可对于项翎来说,这却是让她倍感满足的一夜! 可以说,目标1139是项翎此生以来见过的最为美丽的生命个体,每一个像素点都长在了项翎的审美上。和目标个体亲亲抱抱的每一刻,项翎都觉得赚大了! 不光是混沌的半张脸,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也遍布了无数的旧疤。尽管已经历过许多处理而变得暗淡平滑,陈旧而密集的伤疤仍旧度过了漫长的岁月而留存至今,昭示着目标个体所经历过怎样难以想象的过往。 而项翎永远会对美丽的个体心生怜惜。 她的吻从他的头发一路落到他的锁骨,然后自然而然地更向下去,划过他皮肤上的伤疤,一路碰到了他的胸口格外敏感的地方。她感觉到,目标个体忽然僵硬了一下,而后抓住了她的手——第二下才抓稳——斥道:“放肆!” 那是让门外的福康手脚一软的一声呵斥。 目标个体听起来生气了。但项翎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前面才和她说过呢,说他这样不是生气。 于是,项翎没有理会他的抵抗,仍旧温柔地享受着他,任由着自己的心意冒犯他完美到过分的躯体。 福康直挺挺地站在门边,心脏跳得像是有人在耳边擂鼓,同时却又矛盾地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耳清目明,绝不可能错过门内的任何一点声音。 一旦有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督公下令的声音,他都能够听到,而后立即让门外的侍卫进门,瞬间就可以让那个胆大到常理难容的女人自此消失。 福康最终也没有等到那声命令。 说到底,过往,他可曾从督主房中听到哪怕一点声音? 一直以来,福康都怀疑督主其实根本没有对被送去的侍人做过什么,搞不好就只是同床而眠罢了。否则,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他还怀疑过他的这个位置听不到房内的动静,可今日一听,这不是都能听到吗? 听着门内的女人越发放肆的动静,以及督主时不时的呵斥——却始终没有叫人,福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心…… 心里超级想走。 很怕被灭口。 项翎一直玩闹到了半夜,直到目标个体满是旧疤的洁白肌肤都被她印上了点点红痕,这才玩累,抱着目标个体蹭了蹭,蹭得心满意足。 “你真好。”她真心实意地称赞,“长得这么好看,人还这样好。” 在伴侣关系上,项翎并不很受欢迎。 她能力很强,相貌也好,在进罪恶干涉科之前有不少追求者,从同族到异族都有。但如果真的和她交往,他们却最多也撑不过一年。 有人曾真的对项翎说出过原因:“和你相处……不像伴侣,只像兄妹。抱歉,我无法持续这样的关系。” 项翎不明白:“我们做过只有伴侣能做的事……你不会和你的妹妹□□的呀。这在遗传学上十分不利。” 对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这就是问题所在。 “你就连在□□的时候,眼睛都是清澈的,没有任何欲望。你让我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妹妹做。” 他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与项翎说同样的话的人。后来,项翎也嫌分手很麻烦,就没有再与生命体发展过伴侣关系了。 再后来,就是进罪恶干涉科,被网暴,吸引许多恨她的恶意与爱她的疯子。不知不觉,“伴侣”对项翎而言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一个词汇了。 项翎并没有觉得如何,她只是认知到,原来自己并不受欢迎。 但是目标个体1139对她却显然不同。他这样好看,还一点都不嫌弃她。 他可真的是太好了。 玩累的项翎抱着目标1139的脖子,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心满意足。精神得到了满足,身体就困了。项翎微微打了个哈欠,凑上前去,轻轻亲吻了一下目标1139的脸颊:“我们睡吧。”见对方没有反对,她便闭上眼,脸埋在1139的脖颈处,沉沉地睡了过去。 璧润看着项翎,看她阖上眼睑,盖住清澈的眼眸。 那确实是一双过分清澈的眼睛。那里面装满了欣赏、怜爱、温柔、毫不掩饰的惊艳,以及占到大便宜似的狡黠,却没有一丝他于床帏之间再熟悉不过的暴虐、傲慢、欲望与视人命如草芥,以他人痛苦为乐。那是他从未见过,更不要说在床帏之中见到的眼睛。 在无数与过往相似的动作中,那双眼睛令每一刻都与刀剐般的过往泾渭分明。 第 9 章 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浅,一深。 跨过遥远的时光,连接过往与此间。 “求你……” “求你不要……” “求你……” “你……” 璧润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就撞上了另一个人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是大不敬。自先帝驾崩,璧润掌权,鲜少有人敢这样看他。细想来,大约唯有早年朝上弹劾能见到如此直勾勾的目光。 近些年,连弹劾都不见有了,更不要说这样的目光。 敢这样盯着他看,如此大不敬,配得上一个挖去双眼。 “你醒了?”见1139醒来,项翎笑眯了眼,“抱歉,你睡着的样子也好好看,忍不住一直看着。有些失礼,请你不要介意。” 目标1139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看起来并没有生气。 目标1139意外地是一个很不小气的人,这为项翎接近目标提供了很多便利。项翎的心情不错。 门外,福康的心情可就复杂多了。 已过辰时了。督公从来五更一过便会起身,从未耽搁到这个时辰。这天可都大亮了…… 如此反常,这是好,还是不好呢……若是不好,会不会殃及池鱼呢。 福康心里忐忐忑忑。 直到里头传来动静,福康赶忙应声,令人进去为督主更衣。 数名侍女托着托盘鱼贯而入,依次为目标1139洗漱更衣。项翎坐在床上,一面给自己穿衣服,一面欣赏着一个侍女给目标1139穿上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衫。 古往今来,文明中地位高阶的个体都喜欢用繁复的限制行动的衣着或是装饰来彰显自己不需从事劳作。目标1139身上的华服显然也是这样一个例子。 但不得不说,这些繁复的衣着确实很好看。配上1139好看到过分的脸,就更美得摄人心魂了。 难怪这一屋子人,没有一个人敢看一眼目标1139的脸的。 福康垂着头,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督公大人的脸色,以确定大人的反常是好是坏。可惜,他的功夫从未到家,一如既往看不穿大人的情绪。 只是这女人仍旧活着。她大咧咧地盯着大人那张丑陋骇人的脸,看得是目不转睛,仍旧胆大无礼,也仍旧未曾如同过往侍候的侍人一般,天一亮便喂进毒药,草席一卷。 显然,大人也注意到了那女人直勾勾的目光。福康注意到,大人看了那女人一眼,然后,开了口。 大人总算对她忍无可忍了吧。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连日的不对劲终于能够步入正轨了。 福康躬身,等待大人的吩咐。 “去给她换身衣裳。”大人如是吩咐道。 “是……是!”福康愣了一瞬,连忙应道。 应是应了……换的是什么衣服呢?往好里换,还是往坏里换呢? 福康正斟酌着措辞,下一句命令已经来了:“即日起,她住我院里。” “是。”福康连忙称是,而后转身,腰身仍旧躬着,对项翎毕恭毕敬,道:“烦请项姑娘同奴才来,奴才这就着人为姑娘量体裁衣。” 显然,他已然知道这衣服该怎么换了。 “好。”项翎依言从床上下来,并没有如常人一般受宠若惊行礼谢恩,反倒还有空挂心其他的事,“我可以带一个人吗?”她又觉得问句不够坚决似的,改了一个措辞:“我想要带一个人。” 项翎看着目标1139,解释道:“是我在后院的一个朋友。如果没有我在,他会被欺负死的。” 高高在上的东厂督公自然不会对一个小小后院之中的纷争有何兴趣。璧润随口应允:“随你。” 项翎便顿时笑眯了眼睛:“好。多谢大人!” 目标1139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搞。但有的时候,却又真的很好。 福康带着项翎,唤来府中唯一的裁缝——这裁缝可是专为大人裁衣的,在对方控制不住的震惊中阐明了大人的命令。得到了这样的命令,任谁都知道面前的女人是得了盛宠,裁缝自然不敢碰触项翎的身体。福康早已预见了这一点,唤来府中侍女,依照裁缝的指令细细测量。 量过后,估摸大人院里的屋子也差不多收拾好了,福康便意图引项翎回院。 项翎却想先去后院,把她那个朋友带走,一起回去。 福康自然不会违背主子的命令——主子宠爱的女人自然也是低一等的主子,便恭敬地随她一起去了后院。 一直到到了后院,见了项翎的朋友,福康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这位姑娘……这小姑奶奶可从没提过,她的这个“朋友”……是个男的? 是个面目甚是俊秀,与她关系甚密的……男人? 福康缓缓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不怕死的人,这几日真的是日日见识,屡破新高。 他当然什么都不会说,主子的事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奴才能随意置喙的。但他自然也是聪明的,明白他若是还想活,就得找个由头,第一时间向督主汇报点什么事。汇报的内容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将“项姑娘的朋友,某公子”这几个字自然而清楚地带出来才行。 福康的心里翻江倒海,吴同的心思却自然企及不到那般的高度。他只知道,眼前的女人显然已经得了大人的宠爱,成了主子。而主子的想法自然都是对的,哪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只恨此前曾对这位小主子是何等的不敬,若是遭了记恨,给几双小鞋都算主子仁善,万一她在大人面前恶言几句……吴同下意识打了个激灵,脸上的笑容更加谄媚,差点没在眼角的沟壑上开出一丛太阳花。 如今,他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彰显忠心,尽显殷勤。 都怪春兰那个不长眼的臭婆娘,竟敢得罪这般人物,还花言巧语把他也拖下了水。天知道他在得知项姑娘要住进大人的院子之时是何等恐慌。 得罪项姑娘的起点是春兰,他要献殷勤,自然绕不过春兰。 他命春兰鞍前马后为项姑娘和忆柳收拾行李,还找了个由头,当着项姑娘的面,狠狠抽了这婆娘几巴掌。那夏竹也是个不长眼的,见春兰挨打,在一旁急得冒火,自然也得了他几巴掌,脸都被他抽肿,抽得他手疼。 项翎皱着眉头,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停止了他的暴行:“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看上去显然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吴同连忙跪地告罪,心中却没有丝毫慌乱。这些大人物呢,有些总喜欢摆个架子,做出大人大量的模样。但其实,人哪有不恨人冒犯自己的呢?何况被冒犯到这般程度。大人的职责是做架子,他们小人的职责自然就是替大人出气,维持大人的体面。聪明的奴才,自然知道大人真正的心思。 项翎皱着眉头,捏着吴同的手腕,认认真真地开口:“请你不要再欺辱他人了。”一字一顿。 “自然,自然。”吴同自然会协助主子维持这大人大量的架势,“项姑娘大人大量,小人实在敬佩。” “跟我没有关系。”项翎不明白这个个体的理解能力为何如此低下,强调着重点,“是你,你不要再欺辱其他人。” “自然,自然。”吴同殷勤称是。 福康站在一旁,将两边的想法看得门儿清,心道这吴同竟能如此看不出主子的心思,若是在督公大人的身侧侍候,怕是活不到明天。 又心想,这项姑娘确是胆大无礼,可心思倒似孩童般纯净。 这般心思,自打进这奉天府之后,他就再未见过了。 项翎和忆柳都不过是被寻来的侍人罢了,待得时间也短,在这后院之中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行李。但吴同愣是摆出了一副“忠心耿耿的娘家侍从”似的模样,令人给二人打包出了几箱东西,在项翎直言“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之时仍旧不感尴尬,笑意不减,硬是将该奉的不该奉的东西都奉了上去。 到项翎与忆柳离开时,他更是带着全院侍人,一路跟着将项翎送出了门,而后在门口躬身候着,直至几人与抬行李的侍从的身影离开。 项翎前脚离开,后脚,吴同便转身看着春兰,一脚把她踹到了地上。 “不长眼的臭婆娘,真是把你惯坏了,谁你都敢得罪!你是想害死老子!”像是忘了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是那个不长眼的人。 “今日在项姑娘面前给你讨了点好,你要是还有脑子,日后尾巴摇得勤快点,免得哪天项姑娘一个指头摁死你,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说着,他又气冲冲地补了好几脚,念叨着“差点害死老子”“婆娘真是不能惯”云云,转身离开了。 夏竹扑到春兰身旁,给她拍打着衣服上的尘土,气得咬牙切齿,低声安慰她:“没事,没事。这恶心的肥猪,早晚让人弄死。”春兰依附吴同,全都是为了自保罢了,心里对这死胖子不知道有多么厌恶。在背后,夏竹与春兰从来提及吴同,从来都是极尽言辞恶毒之能事的。 夏竹以为,他开了这个话头,春兰一定会和他一起骂那肥猪,消一消心里的火气。却不料,春兰一直都没有说话,很是反常。 夏竹连忙低头去看春兰的神色,只见她脸色极差,紧抿着嘴,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你怎么了?”夏竹心中担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忽然感受到,她竟在发抖。 那份颤抖通过手腕传递给夏竹的神经,细微,却又持续不断。 第 10 章 项翎的新家就在目标1139所居住的围墙之中,文明CA259将其称之为“院子”。 虽说同处一个院子原本就近,但项翎的新家与目标1139的寝室相对于这院子都算是很近的,不过几步的距离,称得上是“毗邻”。 除了福康因职责所在,必须宿在督公寝室的外间,其他人还从来没有与督公住得如此相近过。床笫服侍的侍人都住后院,其余直接侍候督公的下人都住在院子角落的下人房,几个人一间。 项翎是住得与督公最近的人,甚至也是这院中除督公以外,唯一一个拥有自己独立的住处的人。 而这住处似乎也有些过于超出规格了,与其说是侍人房,不如说是第二个主子房。房间竟如主子寝室一般分作内外两间,内间用作居住,外间用作待客。外间还带了个不起眼的小间,用作给贴身侍从居住。若不是主子,哪里会需要这样的外间? 房间的大小也没有比督公大人的自己的寝室小上多少,布置陈设亦如主子房般华贵,连桌上的砚台都是和田玉的,听说原应是贡品。 可以说,奉天府中的任何人,但凡长了脑子,不需人多言,只要见了这项姑娘的住处,便知道该如何小心地对待这位小姑奶奶了。 而项翎对自己的住处也十分满意。一来,它被方便地分成了两间,正好一间给忆柳住,一间她自己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住处离目标1139真的太近了,没有比这个地方更方便接近以消灭目标1139的位置了。 多么完美的住处。可以说,住在这里,她就已经完美地达成了当初混入奉天府的目的。接下来,就只要等同事发现她的窘境,而后助她完成工作就可以了。 “住处已为姑娘收拾妥当。时间有些仓促,若有何草率之处,还请姑娘尽管提出,小人定会竭力。”将项翎引来的福康恭敬道。 “哪有什么草率的地方?”项翎左右看了看,不明所以。饶是她对当前文明尚没有足够的了解,都能够看出此处是很精致而用心的。至少他们在后院群住的房间就不会放这么多花瓶摆饰,空间布局也要拥挤得多。 “姑娘满意便是小人的福分。”福康躬身,“姑娘有任何需求,请尽管提出。小人平日贴身侍候大人,也许偶有不便。姑娘若有需要,可直接与季青临提及,他亦会竭力。” “多谢。” “那么……”福康看向忆柳,彰显了一名有眼色的下属合格的职业素养,“请忆柳公子随我来,我为公子在另一边安排了住处。” 他就是把脑子挖出来,用脚趾头想事情,都知道绝不能让小姑奶奶和她的这位“朋友”住、在、一、起。 “没关系。”项翎还很贴心,觉得可以给别人省些麻烦,“这里有两个房间,他住在这里刚刚好。” 福康竭力扯着嘴角,笑得干干巴巴:“不必,不必。奉天府的空房多的是,让公子另住一间就好。这空房许久不住人可是要荒的。”说着,他怕项翎会拦着似的,半是强迫地将忆柳请了出去。 按道理说,忆柳是项翎带着的人,该和项翎住得近些。然而,福康一路将忆柳领了出去,竟直接领出了院子,远远找了个房间让他住下。 项翎也觉得奇怪,又被福康的解释说服:“大人不喜无关之人待在自己的住处,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也是。目标1139不仅罪孽深重,罪行罄竹难书,还是个难得的美人。美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目标1139都不会是个好相处的个体,有一些容易不高兴的事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安顿好了忆柳,福康又将项翎送回了房,便步履匆匆,赶着向督公汇报去了。 汇报多么小的事都没关系,他必须得把“项姑娘的朋友,忆柳公·子”这句话给带出来。 璧润是在黄昏之时来到项翎的住处的。 彼时,忆柳正在给项翎梳理头发。 白日里,福康前脚刚走,后脚,忆柳就又来到了项翎的住处。督公的院子自然是有人护卫的,可谁都见得他与项翎一起来过,竟没人敢拦他,就这么任他走了进去。 是以,忆柳得以来到项翎的房中,跪在地上,对着项翎泪水涟涟地千恩万谢,感谢项翎带他脱离苦海,发誓愿结草衔环以报,哭得谁人看到都要心疼。 项翎心道这个人的品格也太过端正了,怎么会一点小忙就感激成这个样子,扶他起来安慰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让他把泪水收了回去。 后头,忆柳说什么都要侍候项翎以报答恩情。出身于十分重视人权的高阶文明,项翎当然不接受“侍候”这个词,却拗不过忆柳的执着。不得已,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不容易把“侍候”的概念给拗成了“陪伴”和“照顾”,就随他去了。 所以,在璧润来到项翎的住处的时候,忆柳正在给项翎梳头。 嫩葱般细白的手指抚在女子水般柔滑的发丝上,轻轻地滑过女子的后颈,将那里琐碎的头发细细收拢,仔细,而又温柔。 少年温顺地低着眉眼,为女子盘出了一个漂亮又不失轻便的发髻,从房中备好的华贵簪子中挑选出了最好看的一支,轻轻地插在了女子的头发上。 少年站着,眉眼温柔。女子坐着,笑意融融。那是暖黄的黄昏中最柔美的风景。 璧润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房内的光景。 暖黄的日光仿若被冰冷而尖锐的冰棱瞬间划穿,项翎似有所感,转过头来,见到璧润,顿时笑了起来。 “目……大人,你看我的头发,好看吗?” 忆柳是真的很厉害。她来了好些日子都没学会像文明原住民一样把头发束起来,而忆柳三下两下就给她束得很结实,还很好看。项翎晃了晃脑袋,感受着被束得牢牢的发髻,真诚地与目标1139分享喜悦:“忆柳好厉害。你看,他能把人的头发弄得这样好看,而且还很结实。”以前,她自己梳头发,从来都是过一阵子就松散得不像样子,要重梳才行呢。 项翎真心实意地赞叹:“他有一双艺术家的手,说不定会很擅长雕——” 话未说完,璧润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便扯下了她的发簪。 他的眸子如蛇一般阴冷,他的脸比暴雨中的乌云还要阴沉。 水一般的头发随着发簪的离开而散落,落在项翎困惑的脸颊边上。 忆柳蓦然跪在地上,不住叩首,告饶:“奴才失礼,请大人宽恕!今日失礼皆乃忆柳一人所为,与项姑娘无任何干系!” 话音落地,璧润的脸色更加阴沉,伸手便捏住了项翎的肩膀。 看得出来,目标1139真的非常生气。以他过往的行为模式来看,他必定会杀人以泄愤。 可是,为什么忽然就生气了呢? 目标1139真的是非常难搞的个体。 项翎这样想着,错开一步,挡在忆柳的面前:“他胡说的。”她看着目标1139,眉眼弯弯,丝毫没有即将赴死的恐惧:“对不起啦,又让你生气了。是我让你不高兴,你找我就好了。” 因为种种原因,项翎真的很珍惜自己的原生肉|体。她没有考虑过主动选择机械生命,甚至没有做过任何肉|体改造。 但她至少是可以成为机械生命的。她的意识备份就被储存在星际光网上,每月更新一次,分布式储存,具有各种容灾机制。一旦死亡,或早或晚,她的保险公司发现这件事,将她的意识备份恢复,令她以机械生命的方式重生。 她一直相信死亡就是死亡,靠意识备份成为机械生命只是创造了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个体,不能改变自己的死亡。但只有至亲会纠结于“与一个人一模一样的个体究竟是不是那个人”的哲学问题,而她已没有这样的至亲了。 会有与她一模一样的生命再次来到这个世上,延续她的过去,继续她的将来。 可是,身旁的这个名叫“忆柳”的过分温和善良的个体,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世上了。 如果是为了保护这样的个体,她可以选择成为机械生命。 璧润冷冷地听着她的话,不知为何,脸色的阴沉竟仍能更甚,简直像是大天灾之中的厚厚黑云了。 为什么更生气了呢? 项翎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这个样子,还能不能保护到忆柳呢? 苦恼的工夫,项翎已经被按到了椅子上。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秀发,从发根一路摸到发稍,将她的头发全都握到了手中。 璧润拿过镜前的梳子,冷着脸,当着项翎的面,用更快的速度和更加精巧的手法,繁复地一层一层梳理,固定,飞快地做了一个复杂的发髻出来。 比忆柳梳得更漂亮,也更结实。 目标1139放下了梳子,透过镜子,看着项翎。 他生了很大的气,但他没有杀人。 他扯下她的簪子,莫名其妙地把她的头发又梳了一遍。 目标1139真的是非常难懂的个体。 第 11 章 出了这样的事情,后面的指令也就一点也不令人意外了。 “之后,”目标1139看着项翎的眼睛,阴沉沉的开口,“你的头发,不得再要人碰。” “好。”项翎点头。 此时,项翎已然理解了目标1139的愤怒。显然,目标1139对人形个体头部的无用副组织有着特殊的偏好,并且很不喜欢其他人干涉自己喜欢的物体。 早说嘛,她可以不让别人碰触自己的头发的。 顺着这个感悟,她适时地称赞了目标1139对于头部无用副组织造型的喜好:“你束得也好漂亮。”她认真地端详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头顶繁复而又颇具审美的发髻,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真的很精致,居然能搞得这么复杂又这么好看。我以为忆柳已经是很厉害的了,没想到你还要厉害这么多。” 她眸子亮晶晶地看着目标1139,指着自己的头发,真诚地送出了称赞:“你有艺术家的手,还有艺术家的眼。这简直像艺术品一样。” 在场的除了她,没有人知道“艺术”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莫名其妙的,目标1139的脸色似乎缓和了许多。 自始至终,他看也没有看过伏在地上的忆柳一眼,闲庭信步地走入内间,随口道:“奉茶。” 项翎便翻箱倒柜地寻找茶叶,将上好的茶叶以明显不适当的量置进了茶壶,倒了热水。 忆柳见她不擅,想要起身帮她的忙,才动了下身子,就骤然感受到了一种极其尖锐的寒意。 忆柳顿了顿,便垂下了眸子,不再挪动了。 项翎将泡好的茶倒入了茶盏。 那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浓汤,浊得看不见杯底,也不知道她这是在泡茶还是在煎药。 璧润冷冷地扫了一眼茶盏,正要开口,就被项翎兴冲冲的声音打断:“这种植物泡水的气味好香呀。我还是第一次泡这个,闻气味就觉得很好。你尝尝呢?”空气中的茶香浓烈到带上了苦味,却确实很是好闻。项翎显然被初次嗅到的浓浓茶香所取悦,小孩子献宝似的想要与他一起分享。 璧润顿了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茶水入口,他的脸上没有半点神情。 项翎挺期待地等着他的反应,等了一会儿,有些失望。想想也是,这种被称为“茶”的植物本就是文明CA259本土的常见物种,本地人当然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她第一次嗅到这么特别的香气,以为其他人会和她一起开心。 就在她失望的神情浮到脸上的时候,忽然有人声响起:“不错。” 项翎猝不及防地得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肯定。 哎呀,他也还是觉得很不错的嘛。大约她很有泡茶的天赋,第一次泡就泡得很好。 项翎顿时心情轻快了起来,勤快地伸手,再次沏出深不见底的浊液,及时地将目标1139才喝空的茶盏续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目标1139似乎顿了一顿。片刻之后,他才抬手,又抿了口茶,而后放下了茶盏。 “侍寝。”他开口,而后站起身来。 天才刚刚落黑呢。 项翎倒很无所谓。和美人贴贴,她什么时候都很乐意。 璧润移步走向内间,华贵的衣摆自忆柳面前掠过,带着雄狮无视蝼蚁般轻蔑的风,仿佛忆柳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这个房间中存在过。 项翎却不会忘记忆柳的存在,对他低声道:“你先回去吧。” “让他跪侍。”不由分说的命令却紧接着她的话传来。 跪是一种令人的肢体很不舒适的姿势,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可以让膝盖疼痛。在精神上,这个姿势也意味着放弃尊严,选择臣服。项翎当然不想让忆柳维持这个姿势太久。 但目标个体1139真的太难搞了,一言不合就会升起杀戮的欲望,项翎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在此时招惹才刚刚暴怒过的1139。 是以,项翎不再坚持,依言随目标个体1139进了内间。 亲密行为在许多文明中都是很私密的事,尤其是低级文明。文明CA259也并不例外。项翎伸手,打算将分隔内外间的月洞门上的门帘放下。 “就那么放着吧。”目标个体1139却开了口。 项翎并不在意这种小事,便收回手,随着1139走向床铺。而后,她就如同之前那次一般,任由着自己的心意,将目标1139压到了床上。 项翎在亲密关系中更加喜欢主动,而经过上次的相处,目标1139似乎也并不厌恶她的主动行为。是以,她压在他的身上,没控制住自己,先亲了亲他的脸颊。 啊,目标1139是多么美丽的个体啊。 真是看上千次万次千年万年都不会厌倦的容颜。 一个吻落下,就像是打开了洪水的闸门。项翎低下头,轻轻地抓着目标1139的头发,温柔而珍惜的吻顺势而下,连绵不绝。 而目标1139抬起脸,单手按住她的后脑,回应了她。 他上次好像还没有这么主动呢。 项翎笑弯了眼,低头去找他的嘴唇。 内间的床铺柔软温暖,外间的地砖冰冷坚硬。 忆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抬起眼,透过宽大的月洞门,刚好能以极好的视角看到华贵大床上的景色。 他看了几眼,收回了视线。 好一阵子亲昵过后,项翎最后一次亲吻了目标1139的嘴唇,心满意足地躺在他的身边。 每一个与目标1139度过的夜晚,都是令人心情万分愉悦的夜晚。 目标1139是一个杀欲极重、罪不容诛的个体,但在床上脾气却并不差。有的时候,考虑到1139的脾性,项翎自己都怀疑自己随心的举动会激怒他,但他在这方面似乎真的没有那么容易生气。就算她吻他的时候太过用力,或者兴致太过绑住他双手的手腕不许他乱动,他也没有恼怒过。可以说,他是一个包容度很高的床伴,比项翎过去交往过的任何种族都好相处。项翎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死那么多侍人。 听说那些人都是在失去意识与行动能力的状态下陪伴他的。难道是因为她真正地与他一起做了亲密的举动,而过往的侍人只是他用来发泄杀戮欲望的个体,所以才会有所不同。 无数个无知无觉的生命个体曾躺在他的身侧,而后在天明之时毫无理由地被他杀害。 生命是宇宙间最宝贵的事物。每一个有智生命都是数亿年进化而出的瑰宝,牵动着其至亲的内心。失去了,就再无法挽回。 意识备份不是挽回,机械生命也不是挽回。生命一旦消失,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这样宝贵的生命,却毫无意义地凋零了。 不是因为食物链,不是因为物质循环,只是因为单个个体毫无意义的杀戮欲望,就如此毫无意义地凋零了。 项翎躺在目标1139的身侧,正对着他的左脸。那是半张混沌不堪的脸,任谁看到都会被吓坏,可项翎却能轻易地从这半张骇人的脸上看出目标个体1139的美貌。 目标1139是多么美丽,而又多么危险的个体啊。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很温柔很温柔地抚摸着目标个体1139的脸颊。 她一定会除掉目标个体1139,让生命不再毫无意义地凋零,让文明CA259上的生命能够好好地活着,能够因更加寻常的理由走到生命的尽头。 她会保护他们的。 项翎是在用目光对1139的眉目的勾勒中睡熟的。 她是在呓语声中苏醒的。 在耳侧朦胧的梦呓声中,她似乎听到了液体掉落的声音。“啪嗒”,“啪嗒”,连续而又沉闷。 项翎睁开眼睛,看着身侧的目标个体1139。 那是他的眼泪掉落的声音。 目标1139平躺在她的身侧,发着混沌不清的梦呓,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眼角滑下,沉重地滴落。 他紧紧地咬着牙。 醒着的目标个体1139不会哭泣。他甚至鲜有阴沉冷漠与狠毒暴怒以外的神情。这样的个体很难令人联想到哭泣。 但睡梦中的目标个体1139真的很会哭。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枕头上,凑近了甚至能够听到液体坠落的声响。 在混沌不清的梦呓中,项翎听到了“求求你”和“饶了我”。 项翎低下身子,抱住了目标个体1139,带着他微微翻身,让他侧着伏在了她的身上。 她把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双臂将他抱紧,用脸颊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 拥抱与抚摸能够帮助人心情平和。项翎与目标个体1139在物种层面同根同源,她知道这是有用的。 目标个体1139几乎是下意识地与她贴紧,手掌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捏得有些痛。 他沉进了她的怀抱之中,又呓语了几句,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的泪水将她的肩膀浸得湿漉漉的。 他伏在她的身上,手掌抓着她,越抓越紧。 “哥哥……”他清晰地呓出了一声,带着哭腔,声音里尽是说不出的意味。 项翎不擅长描述他人的情感。她只是觉出了难以言喻的哀伤。 “我在。”她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 目标个体1139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他紧紧地依偎着她,伏在她的怀中,再次熟睡了。 第 12 章 项翎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天明了。 漂亮的抱枕已经从怀中离开了。怀抱中的重量已经消失,手指也已感受不到那种温润的肌肤的触感。 项翎抱着被子抻了抻身子,抬头一看,就见漂亮的抱枕居然就在不远处的桌边,正低头批阅着什么。 项翎回忆了一下当前文明的问候方式,开口:“吃饭了吗?” 目标个体1139抬头看了她一眼,拍了下手。下一刻,福康就从外间走了进来,躬身听候。 “传膳。” “是。”福康躬身一礼,小跑了出去。 项翎仔细地观察着目标1139的神色。显然,他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不再掉落情绪失控的碎片了。 尽管曾接受过许多心理咨询,但项翎没有为他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所以她决定不主动碰触他人的伤心事。 一转头,透过间隔着内间外间的月洞门,项翎看到,忆柳竟还跪在昨晚的那个位置,肩背分明是直的,看上去却有着说不出的柔弱与疲惫。 项翎有些心疼他,开口:“还不让忆柳回去吗?” 目标1139没有作答。其回答便不言而喻了。 目标个体1139是情绪非常不稳定的个体,兼具足以令低级文明管理局注意到极其频繁的杀戮行为,对其他个体的生命缺乏最基本的尊重。项翎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可控范围内的折磨而忤逆他,便不再坚持了。 没一会儿的工夫,福康再次躬身出现在了月洞门前:“大人,早膳来了。” 目标1139点了下头,便有侍从侍女鱼贯而入,用木盘托着玉制的大碟小碟,将碟子一一放到了桌上。 就食物而言,这些东西似乎有些过于精美了,连点心都是精致的莲花形状,看上去酥脆酥脆,散出一阵甜香。 项翎仿佛嗅到了腥味的小猫,火速溜到桌边,板板正正等吃。 目标1139瞥了她一眼,随手把那碟莲花往她的方向一放,看上去是嫌面前的点心碍事。 福康便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询问他的意见,然后听从他的吩咐,替他将面前的纸张暂时收了起来。 窗边背对着床是有书桌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床边的餐桌工作。 项翎随意瞄了一眼福康收走的纸张,从纸背透出的墨水,看到纸上批阅的笔迹唯有一个朱红的“杀”字。 项翎收回了视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耳垂。那是空间跃迁仪本应存在的位置。 早餐一一上桌,摆满了整张桌子。 项翎伸着筷子,把桌上的东西全都尝了一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福康在旁边侍候着,一刻不停地偷眼观察着督公的脸色。眼瞅着这小姑奶奶就当着督公大人的面,失礼地把桌上的东西挨个夹了个遍,大人却仍旧神色如常,福康暗暗松了口气,又兀自咋舌。 这可是督公大人。取人脑袋的时候连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的督公大人。 如此盛宠,放在过往,福康就是患了失心疯都不会相信。 结果,这一桌的东西,督公都没吃几口,全进了小姑奶奶的肚子。 这姑娘生得就并不纤细,甚至称得上是结实,没想到饭量也和男人似的,哪儿哪儿都没那种闺秀常有的弱柳扶风的模样,也是罕见。 吃得饱饱,项翎放下筷子,一脸餍足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目标1139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出门工作去了。 眼瞅着1139离开,项翎顿时起身,打算前去将忆柳扶起来。谁料,她的手还没碰到忆柳,名叫福康的个体就莫名其妙地插了进来,牢牢地挡在了她的面前,笑道:“项姑娘,忆柳公子就交给奴才伺候吧,您在屋里歇着就行。” “这多不好意思。”项翎已然学会了低级文明的客套方式,认为这种小事并不值得给对方添加额外的工作量,“我来就可以了。” “您这可真是太折煞奴才了。”福康顿时一脸诚惶诚恐,身子却紧紧挡着一步不让,“伺候主子是奴才的本分,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话的工夫,他已冲门外的侍卫使了眼色,便有两个侍卫利索地进门,一左一右地将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的忆柳给拖了出去。 “送忆柳公子回房,好生照料!”福康在后头高声补充着命令,身子仍旧牢牢地挡着想要看看忆柳状况的项翎。 项翎有些苦恼地看着福康。 名叫福康的个体十分热情而敬业,可惜在情商上实在有些欠缺,居然怎么都不能理解她想要看看朋友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要替她做事。 忆柳从昨日天色将暗一直跪到了今日天色大亮,一定承受了难以负担的疼痛与疲惫。作为朋友,她当然要去好好看望他。是以,她又直白地表述了几次自己的意愿,福康却仍旧一意孤行,强行将他觉得好的照顾加诸在她的身上。 不得已,项翎只能先随了他的意思,等他离开。 福康离开后不久,项翎便打开了门,打算自己去看看忆柳的情况。 门口站着两个侍卫,见她出门,赶忙动了身子,一左一右地拦住了她,恭敬道:“敢问项姑娘要去何处?” “去看看朋友。”项翎如实作答。 两个侍卫互相看了一眼,低头道:“姑娘在房中歇息即可。” “可我现在不想休息。”项翎有些苦恼,不明白在这里工作的人为什么都这么难以理解她的意思,“我想要出门。” “……姑娘可是需要什么?属下这便去取。” 怎么会答出这么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来……“我是说,我想要——”项翎话说了一半,忽然灵光一现,反应了过来。 “是说……我被囚禁了吗?你们不允许我离开?” “属下不敢!”两个侍卫瞬间跪到了地上去。 原来不是,是她会错意了。 “那我想要出去,”项翎踏出了门,“没什么问题吧?” “……”两个侍卫跪在地上,再次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不敢冒犯。 “不许这位小姐出门”是福总管的命令,可这位小姐明摆着是大人宠幸之人。福总管与大人,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于是,二人如是答道。 项翎便大大方方地往忆柳那里去了。 项翎推开忆柳住所的院门时,忆柳正在给自己的膝盖上药。 俊秀的少年低着眉眼,将药膏随意抹在青紫的膝盖上,无甚神情。听得院里的动静,他抬眼自窗口见到项翎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眨了几下眼,顿时带出了极自然的眼泪来。 项翎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忆柳眼眶发红,柳眉微蹙,楚楚可怜的模样。 看来是真的很疼…… “没事吧?”项翎关切地询问,低头去看他的伤势。比常人更加白皙的肌肤上横着两块青紫,被雪一般的肌肤衬得甚是扎眼,任谁见了都要心惊。 “果真是很严重。”项翎在旁找了个地方坐下,伸手接过忆柳手中的药膏,打算给他上药。 这样的小伤,在治疗舱中转瞬就可以治好,但在低级文明之中,就只能借助一些原始的药物慢慢恢复。项翎轻柔地将药膏抹在忆柳的膝盖上,避免刺激他的伤处。 “没关系的……只是小伤。”忆柳眼眶红红,却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的手使力,让她感受自己的力度,“用一些力,淤血才能化得开。”他的伤处应该是很疼的,他却这样用力。 和柔弱的外表不同,忆柳其实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个体。项翎很喜欢这样的人,本性柔弱,却仍旧勉力坚强。 可惜,他处理伤口的方法显然是不对的。 “你这样会加重皮下出血,或者导致血液循环异常,只会让伤口更严重。”项翎制止了他,低下头,仍旧轻手轻脚地处理他的伤口,“碰疼了就告诉我。” “疼不疼都没什么关系的,只是很小的伤。”忆柳低声道,声音柔柔的,仿佛顺从着水流飘动的水草,“卑贱如蜉蝣之人,哪里需要在意这样的小伤呢……” “……不要说这样的话。”项翎真实地皱起了眉头,“每一个生命都是很珍贵的,怎么能说是‘卑贱’。”项翎确实没有任何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但忆柳总能激起她主动为他提供心理咨询的欲望。 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看着他,漂亮的眉毛皱得紧紧的:“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能这么说。” 忆柳的眼睛闪烁了一下。他垂下了眼眸,顿了顿,才开口道:“也只有阿翎会在意像我这样的人。” 他垂着眸子,摩挲着自己细白的手指,缓缓地低声开口,喃喃如同自语:“若是督公大人,定会将忆柳视若草芥。便是千百个忆柳,也是肆意斩杀亦不足惜的吧。”他低着眼,默默地看着自己青紫的膝盖,什么都没说,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他说得没错。在目标1139的眼中,他怕是连地上的杂草泥石都不如的。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目标1139要求跪在地上,跪了整整一个夜晚加上一截白天,硬是把膝盖跪成了这个样子。 可他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目标1139虐待他是不需要理由的。他只是有这样的想法,又有这样的权力。仅此而已。 项翎沉默地将药膏一层一层抹在忆柳的膝盖上,没有说话。 一直到上完了药,收起药瓶,她才忽然开口:“我会保护你的。” 她抬起眼,看着忆柳仍旧泛红的眼眶:“这一切,终有一日会结束的。” 忆柳猛然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 “说的是什么话。”他慌张地左右四顾,而后低低地开口,“雷霆雨露,皆是大人的恩典。忆柳胡说也就罢了,命若蜉蝣,本就朝生夕死,贱命一条。若是阿翎……阿翎的话让人听了去,曲解了什么意思,那可要如何。” 忆柳蹙着眉,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对项翎开口:“可不能再胡说了!” 第 13 章 第13章 项翎终于认定,忆柳是少有的把他人看得比自己还重的那种人格。从心理学上讲⒌,叫做过度利他型人格。 心理咨询也这么评价过项翎,说她因为过往的经历,呈现出了一种对己的异常冷漠,与不寻常的强烈利他性。那位专业的心理咨询花了很长时间教会项翎爱自己。 “在人工繁衍如此盛行的时代,你的母亲仍旧选择用传统的方式生下你。因为她不肯接受任何技术风险,只信任自己亲自对你保护。” “你的父亲也申请过子宫植入,因生理条件不足而不得不放弃。体外子宫出现后,雄性子宫更多得被作为一种亲情纽带或是体验项目,技术上并不足够成熟。” “生育是胎儿对母体的掠夺。而你的父母都主动选择了这种掠夺。你不明白你的生命对他们而言有多么重要。” “就像你的父母对你一样重要。” 项翎就这样活了下来。 时至今日,项翎仍旧保留着一定程度上的利他主义,但已经好转了太多。显然,这种程度的利他性与忆柳比起来,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怎么会有人觉得万事都是自己的错,觉得自己卑贱微不足道,又习惯性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那么多呢? 哪怕是被断定有这类心理障碍的项翎,竟然都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项翎没有为其他人提供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书。她不应该这样做的。 可是,她却鬼使神差地掰开了忆柳的手,单手捏住他的双腕,把他按到墙上,强硬地禁锢他的自由,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真的不能再这样评价自己了。”她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很重要的。你对其他生命而言也是很重要的。 “每一个生命都是很重要的。这个世界上没有卑贱的生命。 “哪怕是被你们吃进肚子里的生命,也是在一板一眼地完成物质循环,对这世界而言是有意义的。 “但无理由的杀戮……无理由的杀戮,永远都不是有意义的。 “任何生命都不应该被无理由地杀戮。 “有智生命更应当拥有尊严地生存。 “这是生命的权利。每一个生命都很重要。” 她看着忆柳。 “你是很重要的。” 她的举动,与其说是认真,不如说已经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偏执甚至是攻击性了。 忆柳理应被吓到的。他理应柔弱到对他人的一点点攻击性都犹如惊弓之鸟。 可他却看着项翎的眼睛,着那里面的坚持与偏执。 多么不着边际的天真。 过分的天真,便是愚蠢。 他始终没能移开眼睛。 片刻之后,项翎忽然想起来,忆柳的胆子是很小的。 上一次,她不过被带走了两天,他就一直哭鼻子。 而她现在捏着忆柳的手腕,让他被迫举着双手贴在墙上,简直像是要给 他上刑——她是在厂狱中学到这个词的。 甚至她刚才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气,已经把他的双手手腕都捏出了一段很明显的红圈,而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注意。 “哎呀,”项翎连忙松开了手,“弄疼你了吗?” “怎么会……”忆柳收回手,很柔软地笑了起来,“不疼的。” 他看着项翎,满脸的柔弱与善良,一如既往:“阿翎……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很不好意思似的,耳朵渐渐泛起红来,慢慢地又低下了眼去:“忆柳……真的很高兴。” 说来,他是从什么时候把对她的称呼换成“阿翎”的。 “那就是说,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项翎显得比他还高兴,笑眯了眼睛,“你可真容易说通话。比我容易多了。”如果当年的心理咨询师服务的是忆柳,也不需要头疼那么久了。 说起来…… “其实,你也不需要那么畏惧目……璧……督主大人,”项翎反应了一下,才反应出正确的称呼,“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将个体的情绪碎片暴露出来,可以第三者增强对个体的认知,降低其对于未知的恐惧感。因而,项翎开口:“他昨夜还做了恶梦呢。梦里一直在哭。” “真的吗?”忆柳很惊讶似的睁大了眼睛,仿佛根本就没有在抬眼就能看到床铺上所有情况的地方跪上一夜,不敢相信似的问道,“那位大人……也会哭吗……” “是呀,他也只是一个有情绪的个体……我是说,人。他也会悲伤,会哭泣。” “也是。”忆柳了然地垂下眼,“大人也是血肉之躯,人心亦由血肉所生,并非铁石。无数性命殒于手中,午夜梦回,纵是大人,想必也是会有所感的吧。” “毕竟,那是数也数不清的性命啊……”忆柳感慨着,声音听上去温和而怅然,却一字一句甚是清晰,仿佛生怕人听不清楚。 随着他的话,项翎的嘴角慢慢地落了下去。 说的也是。对于目标1139的落泪,项翎的第一反应便是他回忆起了什么伤心事。可忆柳说的显然更加合理。 他的恶梦,也许正是来源于他所残害的无数生命。 不是因为心中尚有柔软,而是因为罪孽实在太多。 目标1139是罪行罄竹难书的个体。无数像忆柳这样的无力反抗的生命曾被他拿捏在股掌之间,打杀只在一念之间。只是跪上一夜,没有出血,没有被杀,已然算得上是温柔了。 可是…… 项翎又想到,昨日夜里,他是唤了“哥哥”的。 像小孩子一样,大颗大颗地落着眼泪,唤了“哥哥”。 也许……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吧。 项翎内心的指针顺着忆柳的说法偏移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落回到了起点。 直到从忆柳的住处回程的路上,项翎听到了一阵喧嚣。 项翎循声扫了一眼,便见到了端坐在宽大的椅子上 的目标1139,以及在他的面前跪着的侍从,还有一众的侍卫。 怀揣着对低级文明了解更多的迫切需求,项翎几乎想也没有想,就与几个恰巧路过又不敢擅离的倒霉蛋一起跪在地上,混进了原本就在此处低头跪着的众仆役中,在人群中低下了头。 身边的仆役们显然很是紧张。项翎就跪在他们中间,竟然几乎听不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声。 仿佛面前站着冷酷无情的死亡之神,只要凡人的呼吸声稍微大了一点,吸引了死神的注意,死神就会寻到他们的头上。 很快,项翎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比喻。 在稍远处,瓷器相互摩擦发出了极悦耳的声音。项翎悄悄瞄了一眼,见到目标1139正优雅地用茶杯的盖子摩擦杯沿——这其实是在用杯盖撇去茶水的浮沫,而后缓缓地抿了一口茶。 尽管项翎并不知道他这个举动的意义,但是美丽的个体做出缓慢优雅的动作,仍旧给她带来了难以言诉的美学震撼。目标1139真的是太过美丽的个体,哪怕是做出毫无意义的举动,都能美得令人心惊。 抿过一口茶,璧润随手将茶杯一递,便有福康机敏地接过,垂首在旁呈着。 “留给你舒服的时间,可不多了。”璧润缓缓往椅背上一靠,眼皮微微一抬,看着被死死压在地上跪着的人,“再不供出主使,那火盆可就要到了。” “呸!”被压在地上的侍从拼命地梗着脖子,咬着牙开口痛骂,“你这阉狗!” 听得此言,璧润竟轻笑了一声。 火盆便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拿来的。 “阉有何难?”璧润看着他,脸上仍带着些许笑意,眼睛却比不朽的寒冰还要冰冷,反倒衬得脸上的笑意更显诡异。 或者说,哪怕他什么表情也没有,光是在那里坐着,那张半边惑魅半边鬼魅的脸就足够诡异,诡异到令人胆寒了。 “你这阴阳脸!丑陋的东西!”地上的侍从咬牙切齿地痛骂,把所有人真实的想法一股脑地骂了出来,“底下是个残废,上面也是残废。长了那么张脸,谁人敢多看你一眼,谁人愿多看你一眼!阎王爷见了你都得做噩梦!牛头鬼面见了你都自惭形秽!” “你这贱种!如今高高在上的当自己多么了不起,莫不是忘记自个儿不过先帝□□一条淫犬?当年是如何日日夜夜摇着屁股求欢?” 这侍从骂人可真是聪明得很。璧润之可恨在于其心狠手辣而残酷无情,可他骂人半句也不提这个。因为“心狠手辣”的说辞根本就戳不痛璧润,反倒彰显其翻云覆雨,手眼通天,而他们贱如蝼蚁,任人鱼肉。这样不过是在佐证对方的权力,无能狂怒罢了。 所以,他专往璧润的痛处戳,专掀逆鳞,骂他阉人,骂他面目丑陋可憎无人不厌,骂他曾为先帝禁脔摇尾乞怜,骂他所有最不堪的地方,戳着他的心口让他疼。 厂狱主事是何等有眼色,早在此人方一开始胡言乱语时候,他就早已示意下属,要用滚烫的烙铁烫去此人的舌头, 让他再说不出这些屁话来。可那时,璧润却微微抬手,将其拦了下来。 璧润就这样听着他的叫骂,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冰冷的眸子越发幽深,深不可测。 他少见地重复了自己的话:“阉有何难?” 厂狱主事顿时明了,使了个眼色。 下一刻,地上痛骂的侍从就也成了阉人。 通红的烙铁滋滋冒着热气。凄厉的喊叫震天动地。 显然,他被阉割的方式可比寻常的阉割要激烈得多。 只烫一下,可算不得是阉割。不需主子吩咐,执行的人反复烧灼着烙铁,硬是将那处用通红的金属一点一点地去了个干净。 待到完全去除干净时,那侍从早已不知昏死又被强制唤醒了多少次,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了,不要说叫骂。 他试图自尽,却被死死地囚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眼见着那处除干净了,璧润仍冷冷地看着他,仿佛是被精密设定的程序,按部就班地开口:“脸,又有何难?” 还带着焦灼碎肉的铁便又落到了那人的脸上。只落半张。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 厂狱主事是何等手段。他不想让人死,人就一定不会死。 如是折磨,亦不会死。他有着成竹在胸的自信。 他甚至已然挥手唤来了无数侍卫,显然已提前为那句“淫,又有何难?”做好准备了。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烧焦气味。更为恶心而诡异的是,其中竟还夹杂着类似烧肉的焦香味。 在场绝大部分人恐怕在很长时间里都不会想要吃肉了,更有无数人不知多么恶心想要干呕,却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来,僵直着身子。 恐惧甚至让他们甚至无需刻意忍耐,本能地就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在这样的寂静中,女子的声音清晰到令无数人身体一颤。 “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她这样说道。!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第14章 那一瞬间,福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看到?_[(,督公手中的茶盏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漾起了微微的涟漪。 也就是在那个同时,福康前所未有地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完了。 朝阳千般美好,今日所见的便就是最后一遭了。 早知道明日再看不到灼灼的朝阳,今晨就该多看上一看了。 死到临头,他的头脑竟反而清醒了起来。他利索地几步上前,用身体遮住项翎的视线,同时挥手令侍卫将项翎送回住处。 项翎却站在原地,动也没有动。她大大的眼睛望着璧润,重复了自己的问题:“不能直接杀了他吗?” 璧润看着他,脸上看不出神情。 片刻之后,他微微抬了下手。 厂狱主事顿时会意。紧接着,那痛苦哀嚎着的,拼命求死却求死不能的人就轻易地死去了。 你看,很简单的。 他受了那样的苦。但给予他苦头,和收回他的苦头,对于目标1139而言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是轻轻地抬一下手就可以左右的事。 鲜血缓缓地在石板地上漫延。空气中还残留着异样的焦香。 项翎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耳垂。不住不住地,反复反复地抚摸。 那本应是她的空间跃迁仪所在的地方。 她随着恭敬而又坚持的侍卫一道回去了。 项翎在房中发了一会儿呆。 她很快理清了思路,决定了自己的目标。 项翎是很擅长梳理自己的想法并做出相应计划的人。出现问题,就梳理问题,解决问题。一旦将问题梳理清楚,并做出相应的计划,项翎就不会再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扰或是迷茫,唯有按部就班地执行计划而已。 所以,她不再会为鲜血或是烙铁而感到困扰了。因为她想清楚了。 她会一如既往地待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边,并不再将“成为机械生命”纳入选项。 她一定会好好地活着。就用现在的肉|体,好好地活着,活到管理局发现她失联的那一天。 因为机械生命就是机械生命,不是她自己。死了就是死了,死人无法复生。 唯有此时此刻活着的这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唯一的她。 而她真的很需要让真正的自己亲手将匕首插入目标1139的胸膛,也许还会扭上几下,如是亲眼看着他品尝痛苦,呼吸停止,身体僵硬,尸身腐烂。 让他以灵魂偿还罪孽,让他再无法戕害其他生灵。 这样,才能真正地平静她的内心。 璧润再次来到项翎的住处时,看到的就是撑着脑袋,闲闲地哼着歌看书的项翎。 白天的事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见到璧润过来,项翎甚至眯眼一笑,道:“你来了?” 她站起身,自然而然地迎向他。一见到他的脸,她的眼睛就会变得亮晶 晶的,一如既往:“今天也好好看……你怎么总是这样好看。” 璧润看着她的眼睛。 ?本作者瑟刃提醒您《谁能驯服危险怪物》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片刻之后,他从怀中拿出一个锦盒,递给了她。 “这是什么?”项翎接过华贵的锦盒,打开盖子。 那里面放了一对耳环。以当地一种罕见而温润的石头为基底,坠着贝类软体生物的分泌物聚合而成的珠子。 这在当地被称作“珠玉”。 莹润的玉石,搭配着闪着微光的珍珠,非常,非常非常的漂亮。 项翎最不缺乏的欣赏美的眼睛,最无法抗拒的就是美丽的事物。 “是给我的吗?”一瞬间,她的眸中就不加掩饰地装满了惊喜。 “嗯。”目标1139应了声,“你惯摸耳垂,留有耳洞,必是惯于戴着这些。” 是啊。她总是会摸耳垂。 在每一次,她真的很需要空间跃迁仪的时候。 她真的很需要空间跃迁仪。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够立即杀死他,而后成功脱身而去。 项翎笑意盈盈,面色不改:“都是因为我把自己的耳饰弄丢了……你可以帮我找吗?那个对我真的很重要。” 她的神色无比认真:“真的真的很重要。” “什么模样?” “通体通红,绣针粗细,指节长短。”项翎描述着,“颜色很显眼。如果有人见到,一定能够注意。” “哪里丢的?” “是在府里丢的,但是我怀疑现在它早就不在这里了。我们上上下下找了很多次都没能找到,很可能已经被人带走了。” 隐蔽款空间跃迁仪的颜色确实显眼——毕竟只有离开身体才会变色,但大小就实在不敢恭维了。说穿了就是一根细细的指节长短的小棍。要找这么个东西,还连一个明确的寻找范围都划不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项翎真的很认真:“它真的很重要,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请求。 璧润看着她,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那之后,奉天府被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再往后,东厂杀伐果断的精英们全都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任务,任务之余,要注意一种形状与颜色都十分特别的耳饰。 莫名其妙,但优先度极高,附有重赏。 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当下,璧润只是伸出手来,放到了项翎的腰上。 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暗示。 而项翎永远享受与美人的亲近。 她愉快地抱住了美人的腰,反客为主,将他推到了床上。 目标1139是一个极致暴虐的个体,却唯独在床帏之间有着与个性截然不符的耐心。他每每都会放任项翎类似这样的放肆,甚至会放任她偶尔的过分粗暴。就像之前,她兴到浓时曾用腰带将他的手牢牢绑到了床头,不顾他的感受粗暴地使用了他,他竟也只是透过汗水看着她的眼 睛,连一丝恼怒也没有见到。 他一直都异样地包容。任由放肆?,不怎么主动。 但今天,目标1139似乎有些不同。 在被扑到床上之后,目标1139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顺势躺在床上任她胡闹,而是撑着她的身体起身,伸手将她抱到了靠里的床边,让她靠墙而坐。 宽敞的大床让她靠墙坐着,伸直的双腿还够不到床沿。 “怎么了?”项翎不明就里。 目标1139没有回答,挪到了项翎的脚边,单手执起她的脚,而后俯身,含住了她的脚趾。 舌尖转动,项翎没忍住,吸了口气。 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人类的唇舌是非常柔软的,柔软到出人意料。 而人类的脚却早已适应了各种磨砺,不习惯任何柔软与温柔。 耐心的唇舌却一点也不嫌弃脚的粗粝,用柔软的身体屈尊服侍,耐心地自脚趾开始,一点点照顾了整只玉足,而后缓缓地向上。 唇舌的主人跪坐在项翎的足边,弓着身体,从足至腿,自舔舐中落下一个个细密的吻。 项翎并不了解低级文明的文化。她不知道,这样自足开始的侍候,通常都是卑贱的妓子侍奉恩客时才会使用的,是低下头颅的讨好。 夫妻之间也许也会如此。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主人为自己的侍人做出的举动。 项翎并不明白这些。她只是觉得心动。 目标个体1139是项翎此生见过的最为美丽的个体,一颦一笑都严丝合缝地长在了项翎的审美点上,美到可以令星际网络中的顶级明星黯然失色。 这样极致美丽的个体,却俯身在她的脚边,认认真真地侍弄她的脚趾。 项翎兴奋到心脏砰砰直跳。 又满足到只想不住地喟叹。 柔软的唇舌缓缓向上,直到项翎抓紧了床单。 到一切都平静下来时,项翎浑身是汗,松开了不知何时紧抓着目标1139的头发的手,带下了不少秀发。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满足是什么时候了。 或者她其实根本从来都没有这样满足过。 明明没有那么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温柔,但她好像真的从来都没有如此满足过。 她喘了两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手心的头发,顿时感到抱歉了起来。 “我没注意。”她连忙伸手,揉了揉目标1139的头皮,“拽疼了吗?”硬生生被她薅下来这么多头发,肯定会疼的。他居然都没有阻止她。 “无妨。”目标1139显然丝毫没有在意,只开口问道,“还要吗?” “……还……可以要吗?”他不累吗? 目标1139沉默地俯下身,用动作做出了回答。 项翎是在疲惫中睡熟的。 既疲惫,又满心都是说不出的满足。 在困意席卷而意识模糊之时,忽然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模模糊糊地浮上了来。 他会不会……是在向她道歉呢? 为了白天的事,用这样的方式,向她道歉。 ……怎么会呢。 目标个体1139是极致暴虐的个体。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而罄竹难书的暴行的人,是不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的。 何况,就算是道歉,也应当面对受害者才是,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怕是在思维混沌的半梦半醒之间,项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 她将莫名其妙的念头丢弃,陷入了深眠。!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第15章 因为夜里过于疲惫,第二日,到项翎醒来的时候,日头早已来到了天穹的正中央。 ?想看瑟刃的《谁能驯服危险怪物》吗?请记住[]的域名[( 理论上讲,目标个体1139应该比她更为疲惫。毕竟,他可单方面地照顾了她一整个晚上。但醒来时,1139早已不见了踪影。 倒也并不奇怪。目标个体1139有着十分稳定的工作时间,每日都会在工作上消耗大量的精力。尽管在项翎看来,他的工作本身就是在戕害其他生命,犯下更多的罪孽,绝不是值得消耗大量精力的工作。 “项姑娘,您起来了?”甚是温和的声音响起。 项翎转过头,便见季青临守礼地站在外间,微微笑着看她:“可要唤人为您洗漱?” “我自己来就好。”项翎下床起身,“怎么没见福总管?” 季青临微微顿了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勾起唇角:“福总管身体不适,需得修养些日子。这段时间,便由在下代职。若有何做得不好,还请姑娘直言,在下必当竭力。” “他身体不舒服,要休息很多天?很严重吗?”项翎有些担心,又感到奇怪,“可是,昨天还见他好好的。” “不严重。”季青临宽慰道,“只是有些……过于疲惫。休息一段时间也就好了。” 原来是过劳。这就很合理了。目标1139是很严格的个体,做他的助理一定是非常紧绷的。 项翎下了床,就着季青临唤人送来的水洗漱干净。才擦干净脸,午饭就刚刚好送到,饭食的温度恰到好处。 季青临看上去并不像是很擅长做助理的样子,更像是该文明中被称作“少爷”“公子”的高阶层个体。但他实际却很擅长照顾别人,甚至搞不好提前了解过项翎喜欢吃的东西,摆上来的都是她此前明显青睐过的食物。 项翎心满意足地用着午饭,直至门口传来恭敬的敲门声:“项姑娘,忆柳公子求见。” “让他进来吧。”项翎毫不犹豫。 门口的侍卫便将忆柳放了进去。 其实,这事他们是有些打鼓的。先前,福总管曾甚为严肃地吩咐过,绝不能让忆柳公子再踏入大人院中半步,且阻止的态度要和缓,绝不能直言是谁的命令。 照理说,他们是该听命的。可现在福总管受罚,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而这忆柳公子显然是项翎姑娘的知己。如今这府里谁不知道项翎姑娘是多不能得罪的人? 是以,院门口的侍卫思虑再三,还是将忆柳放了进去。而项翎门口侍卫见状,显然也做了类似的考虑,并未阻拦。 忆柳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进了项翎的房间,凑到了她的身边,一双漂亮的眼睛含着雾蒙蒙的水气:“阿翎,我好想你。” 季青临看着忆柳,显然有些诧异,开口:“这位是……” “他叫忆柳,是我的朋友。”项翎大大方方地介绍道,又转身向忆柳介绍季青临:“这位是季青临,季管事。” “见过季管事。”季青临是府中仅次于福康 的管事,忆柳自然是见过他的。只是季青临不一定注意过忆柳罢了。 季青临看着贴在项翎身侧的忆柳,又看着举止自然的项翎,微微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忆柳公子……可是项姑娘的兄弟?” “不是。”项翎答道,“只是朋友。” 此话一出,季青临便毫不犹豫伸手,将手臂挡在二人之间,顺势将忆柳拨远了些,道:“那么……还请公子守礼,谨遵男女大防。” “男女大防?”项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忆柳则垂下头,像是只受了惊的小兔子,瑟缩道:“季管事误会了……奴才与阿翎只是姐弟之情,克己守礼,绝不是季管事所想的关系。” 季青临微微皱眉,少见地有些不悦:“项姑娘行事单纯,确是不谙世事。可忆柳公子言行圆滑,进退知礼,莫非也不谙礼数吗?如今项姑娘独得大人青眼,人尽皆知。忆柳公子却如此不知分寸,若令大人误解……” 季青临的眉毛皱紧:“公子是想害死项姑娘吗?” “忆柳不敢!”忆柳后退一步,甚是惊惧。 “哎呀……你吓到他了。”项翎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忆柳为什么不能靠近自己。朋友在一起说笑是很正常的事,为什么是“不知分寸”呢? 难道文明CA259中生命个体的关系要比星际文明中的个体疏远很多?可是这段时间生活下来,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阿翎……忆柳……忆柳真的没有那种意思。忆柳怎么会害阿翎呢?”忆柳拼命地摇头,看着项翎,眼泪又冒了出来,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知道,我知道。”项翎伸手拍着他的脊背安慰,“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别着急。” “我……”忆柳却显然无法平静下来,仍旧很着急与项翎解释。像是因为过于着急,他忽然向前一步,却脚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了项翎的怀中。 他惊呼一声,靠在项翎的怀里,扶着项翎的肩膀,挣扎着想要离开,却看上去因为慌乱而一时无法成功。 “对不起,阿翎……我膝盖还疼,一时没能站稳。”他着急地解释道。 项翎当然能够体谅,他可跪了一整夜呢。 季青临却忽然上前,一把将忆柳远远拉开,而后跪地俯首:“大人。” 项翎顺着季青临俯首的方向看去,便见目标个体1139正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他又是那种神情了。那种好像下一刻就会杀人的神情。 目标1139是会很轻易地杀害生命的个体,甚至可以很轻易地选择星际公民难以想象的万分残忍的手段。 但是,上一次他做出这样的神情,只是给她重新地梳了一遍头发。 项翎不知道他会怎样。倒是跪地的季青临先一步开口,道:“大人,忆柳公子只是站立不稳,无意中冒犯了项姑娘。奴才这便带公子离开,命人惩戒。” 璧润没有说话,目光阴 沉地看着忆柳。 此前,他的目光一次都没有落在这个人身上过,仿佛雄狮蔑视蝼蚁,一举一动间都昭示着此人的无足轻重。 可现在,他到底是眸色阴沉地盯在了他的身上。 忆柳全身都发着抖,却又透出了一股矛盾的坚定,俯首道:“大人,一切皆是小人过失,与项姑娘无半点关系。请大人重罚!” 璧润冷冷地看着他:我允你开口了??_[(”声音比刀锋还要锋利。 忆柳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却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再次开了口:“小人不敢。只是,一切确是小人过失,小人唯恐大人误察,错伤项姑娘,不得已开口。”仿佛他是项翎的家里人,他一心向着项翎,而璧润则是无论如何都要为难项翎的那个。 这话越说,季青临的拳头捏得越紧。 而璧润的目光不出意料,更加阴沉寒凉。 这样的东厂督公,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 季青临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知道大事不好了。 其实,从“男女大防”开始,项翎就没有跟上发生了什么。她缺乏文明CA259的部分基本常识,认知存在重大缺失,因而无法正确地补足当前的状况。 她只是看到,莫名其妙的,好像忆柳和季青临都在袒护她。 而需要袒护她的原因,显然是目标1139又生气了。 目标1139是非常危险的个体。他的暴怒足以引起极大的危机。 项翎永远不明白目标1139为什么生气,甚至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是,他看上去发了很大的脾气,后来却又澄清自己并没有生气。 无论目标1139是不是真的生气了,项翎都明白,自己必须断绝目标1139爆发怒气的可能性。 于是,项翎伸手便拉住了目标1139的袖子,仰头看着他的脸。 “对不起。”她紧紧地捏着他的袖子,“你生气了吗?” “我错了。”她试图对他道歉,“我……”道歉的技巧,在于要诚恳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认同对方的观点,这样才容易得到对方的谅解。 可项翎却卡在了这一步。因为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顿了顿,决定如实开口:“我其实……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但是对不起。是因为我做错了事,你才会生气的吧?可以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 她攥着目标1139的袖子,自始至终都看着他的眼睛,眸子里真诚得没有半分虚假:“我不想让你生气。” “整个宇……整个世界,我最不想的事情就是让你生气。”认认真真,字字诚恳。 因为目标1139发怒时会残害许多个体。她当然绝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谁会希望放射性炸弹爆炸呢? 所以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她的眼睛真的很真诚。 有那么一刹那,项翎不确定,目标1139是否怔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周身那锋利的冷意似乎缓缓变钝,而后消散了开来。 “我没生气。”他这样说道。 季青临始终跪地俯首,听得这话,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 仿佛欲摧城池的黑云裹挟着暴雨与飓风,眼见着就要淹没整片大地,却骤然之间自行消散,连一丝水汽都没有留下。 万里晴空。!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第16章 目标个体1139,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难懂的个体。 项翎第无数次地产生了这样清晰的认知。 他看上去明明就是生气了,甚至是勃然大怒而十分危险的。可是他却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气,也不会做危险的事。 目标1139的行为迷惑性真的太强了。他生气与不生气的表现居然是一模一样的。 对项翎而言,目标1139就像是一团黑雾,看不透,读不懂,解不开。 但项翎很庆幸于目标个体1139并没有发怒。她很安心地笑了起来,道:“我还以为你又生气了呢。没有就好啦。” 她拢了下自己的头发,觉得碍事,自然而然地开口:“帮我把头发盘起来吧。” 璧润便走上前去,让她坐在镜前,执梳将她的头发细细拢起,而后拉开抽屉,认真地看了一遍抽屉中的簪子,从中挑选了一支素雅而莹润的玉簪,打算为她簪在发上。 “我想要这个!”项翎却显然更喜欢珍珠的,浑不在意璧润手中的玉簪是他认真挑选过的结果。 璧润神色丝毫未变,转而拿起了项翎挑的珍珠簪子,仔细地簪到了她的发髻中。 接着,他又低下头,为她挑选发饰。 季青临仍旧跪在地上,俯着身子,此前自额角渗出的冷汗都还没来得及滴落。他就这样带着尚未来得及离开鬓角的冷汗,听着令人闻风而丧胆的东厂督公安静地为一个女人拢发梳头,好像前一刻才尖锐地逼近心口的危机都不过只是谁人的错觉一阵,大梦一场。 他一时竟不确定自己是否正身处真实。 梳好了碍事的长发,项翎晃了晃脑袋,对自己结实的发髻很是满意。 不愧是对头发有着特殊偏好的目标个体1139——她仍旧认为璧润对人的头发有着什么特殊的执念——目标个体1139真的很擅长整理其他个体的头发。 “起来吧,跪着不累吗?”一转头,她见季青临与忆柳还跪在地上,便招呼他们起来。显然,他们两个也以为目标个体1139发了很大的脾气,才这样小心。 而其实他并没有发怒。那也没必要如此小心了。 季青临迟疑着观察了一眼督主的神色,没有从中读出丝毫被区区侍人越俎代庖的愤怒。 他心中惊浪翻滚,面上却丝毫不显,垂下眼眸,依言站起身来。 项翎的早……午饭还没有用完,她便又坐回到桌边,自然而然地对璧润开口:“你吃饭了吗?一起吃吗?” 璧润瞥了一眼桌上已然被项翎吃过许多的残羹冷炙,神色未变:“没有。”说着,坐到了桌边。 季青临极有眼色,马上要重新传膳,却被璧润随意地挥了下手,拦了下来。 璧润坐在桌边,顺手拿起块被项翎掰了一半,碎得不成样子的糕点,放入了口中。 季青临瞳孔微微放大,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你来做什么?”项翎一面摄 入食物,一面与目标个体1139聊天。 “用膳。”目标个体1139给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但项翎问出的却并不是一个蠢问题。毕竟,在目标个体1139到来之前,季青临曾透露过1139今日非常忙碌,且并不在府中。他大可以在更加方便的位置补充能量,没必要专程回到这里。 “听说你今天很忙,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呢。” “……路过。”目标1139顿了一下,而后答道。说话的工夫,他用筷子从项翎只剩细碎碟底的剩菜中夹了些余料,送入了口中。 “喜欢这个?”他问道。这是项翎吃得最干净的一份。 “啊对,这个很好吃。”提起美味的食物,项翎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一个指着自己喜欢的食物认真地分享感言:“还有这个,很甜,有股奶味,我好喜欢。这个也很好吃,脆脆的,吃起来清凉清凉……”因对低级文明的了解不足,她使用的表达词汇呈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匮乏。 目标个体1139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以不同寻常的耐心听完了她小孩子般直接匮乏的描述,点了下头:“记赏。” “是。”季青临自然知道这是对谁的吩咐,低头称是,快速地记住了项翎所提到的餐食,以对厨子打赏。 “还有,可以给多一点吗?”项翎问道,“每种只有一点,总是吃不够。” 唯有寻常百姓才会把一两种菜备上一大盘,王孙贵族桌上的餐食都是贵在品质精致而种类繁多的,绝不会长于分量。 自脱去“先帝禁脔”的身份后,璧润便近乎偏执地以“上等人”自居,餐食自然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绝不会容忍自己的餐桌出现任何下等人的痕迹。这份偏执,奉天府内人人皆知。 “给多一点”绝不是一个聪明的请求。 季青临暗自后悔,心道自己早应多教项姑娘些璧润的喜好,免得她总是如今日般无意中触怒璧润,惹火上身。 好在,以项姑娘如今盛宠,应当不至于得何惩处,约摸得一个冷眼,几句训斥,这事就—— “备多一些。”璧润开口,“碟换成盘。” 季青临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才赶忙低下头去:“是。” * 璧润确实是超乎寻常地繁忙。 不是今日繁忙,而是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很繁忙。 一个卑贱的男宠,一步一步爬到今日的位置,哪怕心狠手辣,手段了得,也不可能不忙。 何况小皇帝渐渐长起羽毛,似有若无地搅起暗流。璧润已然察觉到了乳虎长成的凉意。在他能够再次将小皇帝牢牢掌控在手中,又或者能够清理幼虎而另立傀儡之前,他不能被小皇帝拿住任何足以将其打压的由头。 可奇怪的是,在这份忙碌之中,璧润仍会每日都专程自皇宫回奉天府,与项翎一同用饭,而后再回到皇宫或是东厂。日日如此。 如是忙上一日,再次回到奉天府,便 都是子时之后的事了。 又是一夜子时,月朗星疏。 怪物一日杀伐⑦⑦[,缓缓从车中走下,周身仍带着尚未散去的寒意与嗜血气息。 数名侍女侍候洗漱。女子们低着白皙纤细的脖颈,没有一人敢抬首看一眼头顶的怪物那冰冷的,可怖的,透着嗜血气的脸。 璧润换上了睡袍,便该要入睡了。 侍女退下。璧润独自一人摩挲着茶杯,瞥了一眼宽大而华贵的床铺。 他虽每日都会回到自己的卧房,但其实,他几乎不会睡在此处。 待到缓缓品尽了杯中的茶水,他便站起身来,推开房门,离开了卧房。 几步之遥。 璧润走到了女子的门前,手贴上门,顿了顿。 他极轻地推开了门。 门内安安静静。凝神细听,能够听到平缓而安稳的呼吸声。 一呼,一吸。 一浅,一深。 带得人的呼吸渐渐清浅而安定。 呼吸,心跳,一切都平稳而缓慢了下来。 璧润渐渐地听到了窗外的虫鸣。 他很少能够听到这样无意义的声音。 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璧润缓缓地阖上了门,转身向内间走去。 夜深无灯,唯有月光隐隐透过窗弦,披落在女子的脸上。皎洁的月光如水一般流淌,浸得床上的女子如白玉一般,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璧润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他坐到床沿,细致地避开熟睡的女子,在床上寻了个空位,叫自己躺了上去。 身下的被褥凉滑,用的是最好的棉花与缎子,该是一软到底的。璧润却忽然自靠墙的床侧感受到了什么东西。 他掀开褥子看了看,找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的小字娟秀,写着“阿翎亲启”。 阿翎。 亲启。 璧润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非常非常好的信,言辞恳切,情意绵绵,深情而不具攻击性,像是一汪清泉追着点点春樱,温柔和缓地注到人的心里去。 真是一封好信。 如果不是写给你的女人的话。 璧润冷冷地垂着眉眼,看着手中的信纸,看着信纸落款的“忆柳”二字,看着那二字上娇艳如玫瑰的唇印。 信纸上的唇印明艳,散发着甚为繁复的香气。璧润比谁都熟悉这个气味。这是前几日才贡上来的唇脂,统共没有几份,全被璧润拦了下来,都给了项翎。 这香气,他前日才被压着亲口品尝过。 放眼全国,没有第二个人的唇上可能会出现这样的香味。 璧润伸出手指,缓缓地摩挲着那个唇印。 他将那张信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攒到了手心里。纸张褶皱,发出破裂的声音。 未知的,如刀锋一般的寒意令睡梦中的项翎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 项翎做了一个梦。 她很少做梦。但是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看到了一条蟒蛇。 那蛇有人的腰身粗细,连身上的鳞片都有拳头大小,正吐着信子,看着她。 那真是一条很大,很大的蟒蛇。 项翎仰着头看着它,看着它的眸子明黄,浸透了深深的冷意。 那是一种真实的,切身的,死亡迫近的恐惧。 项翎记得这种恐惧。 仿佛要佐证她真的记得,面前的光影流转,像是飞速倒带的全息投影。 匕首,鲜血,尖叫。 她奋力伸出双手,却什么也无法阻拦。 项翎再次嚼咽到了那种恐惧。永生难忘的恐惧。 即使是星际时代,即使是人类早已脱离食物链,变得发达而傲慢的星际时代,人们的肉|体也仍旧如同过往的任何一个千年一般脆弱。 非常非常脆弱。 人们发明了原子能武器,发明了激光武器,但其实,让一个人永远消失在宇宙之间,比人们想象得要简单太多了。 只需要一个坚硬而锋利的金属片就足够了。!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第17章 醒来的时候,项翎感到很冷。 她裹了裹被子,感到迷茫。文明CA259一年分作四季,如今正处于十分温暖的季节之中,不应当让人感到寒冷才对。 空气中残留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是冰凉的刀刃碰触皮肤,又像是偌大的巨蟒吐着血红的信子,明黄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卑微的蝼蚁。 项翎感觉不太好。 “您醒了?”季青临的声音适时地响起。与此同时,一杯热茶被递了过来,恰到好处地温暖了项翎冰凉的手心。 项翎抬眼,看着季青临的神色,从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忧心??[”,甚至是“同情”。 “发生了什么事?”项翎脱口而出。 “先喝些热茶,吃点东西吧。”季青临道。 直到项翎用过了早饭,季青临这才缓缓开口:“项姑娘,有许多事……你必须要懂得才行。” 季青临知道她是当真不懂,便只能将常人不需言说的常识摊开了讲给她听:“你是大人的宠侍,是大人的女人。其第一条,便是一定要与其他男人谨遵男女大防,绝不可有任何肢体接触,更不可太过熟稔交心。” 担心项翎无法理解,他更加明确地开口:“大人,必须是你在这世上最熟稔的男人。绝不能有旁人了。” 项翎并不了解文明CA259的基本常识,但她并不是愚蠢。实际上,仅这认真严肃的两句话,项翎就明白了许多。 星际文明中的伴侣交际也分为多种情况,其中有双方都有多名伴侣的开放式关系,也有一生一对不再接纳他人的封闭式关系。显然,文明CA259中主人与侍人的关系就兼具了前者与后者。主人开放式,侍人密闭式。这其中的底层逻辑显然是“侍人是主人所有物”,是很符合低级文明不足够尊重人权的现状的。 同时,显然,文明CA259中对亲密关系的界定也要比星际文明宽泛得多。这表现为,只要一方与另一方产生了肢体接触,哪怕是无意识的,也会被判定为亲密关系。另外,星际文明中常规的友谊交际也属于文明CA259中封闭式亲密关系的范畴。友谊交际的敏感性对项翎而言倒是更加容易理解得多,毕竟,交心本就是比单纯的肢体接触更为深入的事。 “思想的□□是最性感的。”星际文明中流传着这样的俗语。 “也就是说,”结合季青临今日不同寻常的反应,项翎飞快地领悟了现状,“我与忆柳已经被误会了,是吗?” 季青临本还想细致地继续解释,没料到项翎已经往后跳了几步,理解到了这一层。 “……据我了解,很有可能。” “为什么呢?目……大人明明已经不再在意之前的事,情绪看上去很平稳,为什么忽然又变了?” 季青临顿了顿。他是有所迟疑的,可是,迎着项翎干净得像泉水一样的眼睛,季青临还是开了口:“我在东厂见得了……一封情信,是大人发现忆柳公子写予你的。” 这事他本不该说。情信是作为证据被东厂收纳的,若无大人开口,任何人都不应查看。他借机瞄到内容本就不该,如今更不应说出口去。 但他还是决定给项翎足够的警示,免得她被治罪得措手不及:那信上还留了个唇印,色泽与姑娘惯用一模一样。若非姑娘所留,便是谁盗用了姑娘的唇脂。 ?瑟刃的作品《谁能驯服危险怪物》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他觉得项翎不至于此。他看得明晰,项翎也许不懂与人相处的距离,但她与忆柳之间确实没有跨出寻常朋友间的距离,没道理在那样的信上留下唇印。 可他看得如何明晰都是无用的。璧润取人性命,就只需要感到不悦而已。 只需要感到不悦就足够了。 季青临仍记得今日见得的璧润的神色。那是他给人断手断足,命人千刀万剐,冷冷地看着遍地血流的神色。 此前璧润见得忆柳与项翎肌肤相亲,也曾发过脾气。那固然令人恐惧,但与今日还截然不同。 今日璧润的神色,才是真正的,一定会杀人的神色。季青临能够断言。 季青临看着项翎。对方仍旧纯真如同稚童,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上将会发生什么。 季青临觉得喉头有些发涩,一时竟不知道该再与她说什么。说到底,事到如今,告诉她她为何会触怒璧润还有何用呢? 情信被作为证据收缴,东厂亲自查案……哪怕撇去这些不提,仅需看璧润那令人熟悉的,一定会杀人的眼睛,便知结果已然无力回天了。 必定有人需以性命平息璧润的怒火。 “所以,你觉得我会被杀。”项翎忽然吐出了一个笃定的结论。 季青临表现得太明显了。 “可是,我还没有被抓。”项翎却继续道,不慌不忙地思考,“我睡到白日,吃了饭,坐到现在,也没有人来把我带走。” 这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 盛怒之下,璧润时常不会将命令下到细处。往常自有福康或是厂狱主事揣摩璧润的意思,但如今福康还在养伤,又涉及项翎——她是第一个称得上是“璧润的女人”的人,自然无人敢轻举妄动。 所以,项翎尚未被带走并说明不了什么。就算是福康,见了今日璧润的神色,也不会得出与季青临不同的结论的。 季青临明晰这一点,却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项翎便在季青临的沉默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落在衣服上的点心渣,道:“他没关我,那我就去看看他好了。我自己和他解释。” 竟打算主动找去。季青临没想到她有如此大胆。 “放心吧,我不说信的事。”她说道,“你刚刚说出来的时候显得很为难,是因为这事我不应该知道吧?” 她固然不懂得所谓“东厂收纳的证据都属机密,不可为外人得知”的道理,却看得出季青临的神色为难,似乎是为她而跨出了不应跨出的一步的。 目标个体1139是十分暴虐的个体。如果违背他,便会轻易招致十分严重的后果。 于是,项翎看着季青临,认真地承诺道:“我不会连累你的。” 她真诚地道谢:“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说完,她便走出门去,大大方方地要与目标个体1139解释去了。 项翎没能从府中侍卫的口中问到目标个体1139的位置——人人都知大人盛怒,虽不知缘由,却也不敢烦扰,自不敢答,便称不知——但目标个体1139惯常出没的坐标也就那么几处:自己的住处,项翎的住处,东厂,皇宫。 他就像是一台为工作而生的机器,冷漠,无情,不需要娱乐。 项翎便往东厂去了。 从地理位置上看,奉天府就像是东厂的外院。从奉天府去往东厂,甚至连府门都不需出。 星际文明的最小自治单位通常是“文明”,文明之上是联盟。而低级文明CA259中的最小自治单位则是“国家”,国家以名为“皇帝”的上层贵族为权力核心。 从概念上讲,东厂应属于国家级权力机关,如今却与目标个体1139的私人宅邸紧密相连,如同1139的私人军事队伍一般。 项翎抬头望着东厂高高的院墙,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也许,她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想要目标个体1139消失在宇宙之间的,应当不止她一个人才对。 也许是有一整个权力体,与她有着相同的目标的。 项翎从院墙之上移开视线,走到守门的侍卫面前,客客气气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我想见督公大人。” 守门的侍卫自然知道她是谁。没有一个与璧润相关的人不认得她是谁。 几名侍卫对视了一眼,便有人前去通报了。 东厂厂狱,甚于魔窟。这大名鼎鼎的魔窟就在东厂的地下,越往里走,越能听得哀嚎凄厉,嗅得血腥浓稠。 但其实,这厂狱倒也不是每日都这么热闹的。今日如此喧嚣,是因为有犯人正在受审,由震怒滔天的督公大人亲自监刑。 通报的侍卫一步步地向着厂狱里头走去,只觉眼前的道路灯火如豆,耳侧的哀嚎凄厉似鬼,鼻翼间的血腥之气浓稠得犹如地狱血池,他一步一步,仿佛正踏入怪物的洞窟。 若不是他在同僚之中最受欺负,若不是他们不敢欺瞒有人前来求见督公……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愿在这种时候踏入到这种地方来。 通报的侍卫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到了地方,提起十二万分的勇气跪地禀报:“大人,项翎,项姑娘求见。” 视线余光,看得到地上有鲜血正在缓缓流淌。显然,督公大人可正忙着呢。 这种时候的督公大人绝不可能见客,何况前来求见的又不是什么朝中大臣,只是一个内院的女人。等他通报完,被打发走,他就连滚带爬赶紧离开。 通报的侍卫等着不长眼的自己被马上赶走,却不料头顶竟沉默了一下,竟没有叫他立即离开。 “让她等会儿。”璧润站起身来,“给她看座,我随后就去。” 通报的侍卫愣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赶忙称是,回去应命去了。!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第18章 项翎被守门的侍卫请到了附近的一处待客的偏房中。房中简简单单,置着茶几书架,角落置了张客床。 也就是项翎刚刚坐下喝上热茶的时候,璧润便走了进来。 他已换了身衣服,一身干净,看着项翎,问道:“何事忽然寻来?” 目标个体1139看上去并没有生气。但项翎知道,1139呈现出的表象不能当真。就像此前她以为他发了很大的脾气,他却其实根本就没有生气一样,她永远都读不懂目标个体1139真实的状态。 如今,虽然在项翎看来1139十分平和,但据很了解他的季青临说,他认为她背叛了他,十分愤怒,想要杀她。 项翎当然没有与其他个体发展亲密关系,所以前来与他解开误会。与情绪暴躁的个体解释说明,需要挑选他最好相处的时机,而目标个体1139最好相处的时候,无疑在床上。 于是,项翎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牵住了他的手,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然后,她就拉着他的手,向角落的床铺走去。 璧润顿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事态的发展。 如今是白日,他正在处理事由,绝不是应当做这种事的时候。但回过神来时,璧润已然随着她的牵引走到了床边,而后被她一把压到了床上。 她的行为一如既往地有些粗暴,而背后偏房的床铺远不如卧房柔软,将璧润的后背撞得有些疼。璧润却恍若未觉,反倒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他只换了外衣,未做清洗。如果靠得太近—— 然而,他想起得显然已经有些晚了。项翎趴在他的身上,脸已然埋进他的胸口,而后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为什么有血的气味?”她开口问道。 璧润尚未回答,项翎却已经想通了什么。 季青临说得很清楚,目标个体1139怀疑她与忆柳发展出了违规的亲密关系,这份关系的证据来源于忆柳写给她的情信。 她当然没有见过什么情信,但显然,在目标个体1139的认知中,是忆柳做出了出格的事。 项翎装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渐渐清晰,她抬起头来,唇角的笑意并未消失,却丝毫也不及眼底了。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外在表现的变化,目标个体1139却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你刚刚在厂狱吗?”她抛出了一个问题。 待在厂狱的那两天,项翎没有见过太多,却也见得不少。 主要是鲜血和哀叫。 随便一次刑讯,都足以令星际网络爆炸。“低级文明野蛮”的标签可以轻而易举占据几日的热搜。 就像过去,“低级文明管理局野蛮执法”“项翎暴徒”等数个标签给她带来的持续至今的网络暴力一样。 要知道,项翎可只是简简单单将匕首插入了目标个体的胸口,与东厂厂狱的刑讯相比,简直称得上是在做慈善。 奇异的 是,比起厂狱血淋淋的视觉刺激,项翎竟对其中狱卒间的笑谈记忆更深。他们笑着说他们折磨的人是怎样的忠臣,是怎样的理想主义者,是怎样须发花白地站在朝堂之上,抱着必死的决心“弹劾奸佞”,又是怎样四分五裂地死在厂狱之中的。 有多少善良的个体凄寂地永远留在了那里。 现在,又要加上一个永远低眉顺眼的,永远为人着想的忆柳了。 项翎看着璧润,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眸子却越发冰冷,而她自己恍若未觉:“我想去厂狱看看。” 璧润一直,一直一直看着她的眸子。 吐息之间,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是冰冷的。每一次喘息都被那双眼睛从内到外冻得透冷,过度的寒冷如火焰般灼烧着肺部。 “那人想要害你。不止是想要害你性命,甚至是想要你不得好死。”璧润开口,“此等行径,绝不能留其性命,否则,必定后患无穷。” 东厂督公璧润,自登上高位后从未有一次需要与人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平素做事甚至不会与皇帝多做解释,但凡有那么个尚算看得过眼的缘由,就绝无人敢再细究。 就算没有缘由,也无人敢再深问。 而此时此刻,他开口讲出自己所有的理由,仿佛是在接受谁人的检阅一般。 “其手段阴损恶毒,绝非善类。我亦不过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璧润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手段,而写出这份情信的人,无疑是想要项翎接受璧润盛怒之下的全部手段。 没有人比璧润自己更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狠毒。想到那人竟想要让项翎被吊在厂狱之中…… 哪怕是在已然不悦的项翎面前,璧润竟也没能压住眸中满溢而出的杀意:“而后斩草除根,方能断绝后患。” 项翎感到了胸中冰冷的愤怒。 残忍的个体手握力量,将善良的个体肆意诛杀。 遍地的鲜血,无力阻挡的她。 往事纠缠。那是追逐她半生的梦魇。 “一封信,”她低声开口,“只是一封信而已。” 她不应该反驳目标个体1139的。 她不应该这样做。 “忆柳只是写了一封信,便值得被扣上这样的罪名,被折磨致死吗?” 她真的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的。 她久违地再次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而她的心理治疗师远在数百万光年之外。 她已经很久没有接受治疗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同样是杀人,为什么遮遮掩掩地间接诛杀才是正确的心理状态呢?罪大恶极的个体本不配残留在宇宙之中,以正义之名亲手诛杀,给予他们濒死的痛苦有何不妥呢? 而现在,她后知后觉地后悔了。 就像是冲动之下在游戏中选择了错误的重大的选项,尽管她可以以机械生命的状态重生,但她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她本可以留下妈妈和爸爸给她的肉 |体的。做得好的话,她说不定还可以救下忆柳,只要她不这样冲动,顺着目标个体1139的言论好好解释,说上一些好话。 而现实从来都不能够读档。 项翎在心中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打算接受自己冲动的后果。 如她所料,目标个体1139的脸色很不好。 可是,与她所想的略有不同的是……目标个体1139的脸上,似乎并不是愤怒。 她说不太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只知道1139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开口:“你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就是因为这个?” 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吐得缓慢而清晰:“就是因为,你以为我关在厂狱里头的,是忆柳?” 璧润猛然站起身来,推开项翎,拂袖而去。 被关上的房门“砰”得一下,发出了挺大一声响。 …… 项翎坐在床上,眨了眨眼,搞不清楚事情的发展。 她真的永远都搞不懂目标个体1139的想法。 她哪里“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呢?她明明一直都笑容满面,一点也没有发脾气呀。 但她确实一时冲动顶撞了目标个体1139,还是在他本来就对她存有重大误解的时候。她本以为她会为这次冲动付出很大的代价,却没想到1139只是摔门而去,并没有下达什么残酷的命令。 难道,他只是先发了脾气,命令要等一会儿才会到? 项翎便又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桌上的热茶都放凉了,也没有人来捉她锁她关住她。 她便试探着推开了门。门外的侍卫见了她,仍旧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显然什么命令也没有收到。 项翎便离开了东厂。 尽管如今与忆柳的关系有些敏感,但项翎想了想,认为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忆柳的安危,便先往忆柳的住处去了。 远远的,她便见到忆柳正在院中侍弄花草,显然没遭什么责难。实际上,就刚才目标个体1139话里的意思,被他关进厂狱的也确实不是忆柳。 那么是谁呢?项翎转身回房,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想。那天,忆柳离开之后,有其他人拜访了她。那人言笑晏晏,与她说了很多话,说是要和她交朋友。现在看来,她恐怕并不是来交朋友的。 可即便如此,项翎仍旧倾向于保护CA259中的普通个体,至少要让他们少遭一些不必要的虐待。可是,失去了星际科技的她与任何一个低级文明个体都没有什么区别,她的能力太有限了。 何况,她刚刚还惹怒了目标个体1139,正是自身难保的时候。 项翎靠在椅背上,仰着身子,指尖一下一下地轻点在桌面上。 一直到日头西斜,项翎仍在思考着解决的方法。 如果文明之中不存在如目标个体1139这样暴虐的个体,许多问题就都不复存在了。 是呀,这就是她工作的意义。 是她一直以来的 信仰。 在指尖轻点桌面的声音中,忽然混入了“咚咚咚”的叩门声。声音不大,听来温和而有礼。 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季青临来了。 “门没关,推开就好。”项翎直起身来,看着门口的人,愣了一下。 目标个体1139正站在门前。 居然是他。他平时敲门明明没有这样小心。 难道是因为还在生气?白天他离开的时候,可是把门摔得震天响。 但他生气的时候,举止反而会更加小心吗?好怪。 目标个体1139,项翎无论如何都看不透的个体。 项翎永远不知道1139正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就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对他一笑,道:“怎么不进来?” 一如往常,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璧润听得她的话,肩膀微微松了些,抬步走入了房中,从怀中掏了个精致的锦盒,递给了项翎。 项翎接了过来,嗅到了隐隐的香气,与目标个体1139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打开盒盖,香气更甚。项翎看着盒中的东西,顿时又笑弯了眼,道:“好漂亮,是给我的吗?”又是用那种名为“玉石”的罕见石头打造而成的饰品,莹润通透,是她最喜欢的莹白。 这种石头和目标个体1139的肌肤很像,不管是看起来,还是摸起来。如今在里头装了什么散发香气的东西,就连气味都与目标个体1139一模一样了。 目标个体1139是罪行累累罄竹难书的个体,项翎愿为杀死他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即使如此,项翎永远都无法否认,目标个体1139真的太美了。任何与他相似的东西都是美得出格的。 而项翎永远都无法拒绝美丽的东西。她开心地提起手中的饰物,问道:“这是什么?” “香囊。我见你喜欢玉,挑了玉制的。”目标个体1139道,“不知你喜欢什么熏香,先拿我惯用的填了进去。你若有喜欢的,再换就是。” “不用,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项翎笑眯眯的,脸上尽是真诚的开心。 璧润的肩膀缓缓松弛了下去。!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第19章 东厂厂狱。 夏竹很惊讶自己还活着。 换成你,你也会惊讶的。 不放过任何一寸皮肤,丝丝入扣的折磨。 每一刻的光阴都被无止境地拉长,深入骨髓的痛苦延续到时间的尽头。 朦朦胧胧,极致的痛苦中无数次的黑暗和清醒。 他不是人,他是一块受刑的肉。 每一次被花样百出的手段再次唤回意识,夏竹都很惊讶:自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醒过来。 让人痛苦容易,让人死容易,让人痛苦却无法死去,生不如死而没有尽头才是最难的。 东厂厂狱,名不虚传。 夏竹惊讶于自己还活着。 夏竹痛恨于自己还活着。 何必如此呢。反正最终都会归于尘土,为什么不肯痛快地给他这样的结局呢? 他的眼前发黑,他好像能看到东西,又好像看不到。 他的耳侧有着无数杂声,好像听到谁在哭泣,又好像听不到。 他在朦胧中忽然意识到,啊,确实是有哭声的。 是春兰的哭声。 春兰也受了同样的折磨,没有一点比他要轻。 这么一想,这么一想,他最好还是能多活一阵的。 反正最终都会死的。与其白白没了性命,不如多撑一阵,拿去用用,想办法留春兰一命。至少让她少吃点苦头。 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强。 疼一个,总比大家都疼要好。 到百年之后,菊姐姐梅妹妹也下来了,他也能挺直腰板说一句,他是护住了春兰的。 哼哼,春兰没用,没护住他,但他可是护好了春兰的。 想到这儿,他顶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磋磨成碎渣似的痛苦,透过满脸的鲜血,勉强睁了眼。 眼前一片血红,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还是竭力张开嘴,拼尽了力气驱动着惨叫到肿起的声带,发出砂子般干涩而嘶哑的声音。 “真的……都是我做的……” 他无数次地重复。 “是我……一个人……” 在混沌的意识中,他仍因怪物说过的话而恐惧。 哪只手写的信,断手。 哪张嘴造的谣,断舌。 他有没有被断手呢?他已经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都在疼,别说少只手,即便是被削成了人棍,他也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可是……不要割春兰的舌头呀。她唱歌多么好听,在倚翠楼那会儿光靠一副好嗓子就留得了清白之身。那可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 若是不能唱了……甚至人都成了个哑巴,她可要怎么办啊。 一时间,他打了个激灵,忽然就又拾起了几分力气。 “都是我做的。”他竭力嘶喊,却其实只发出了很小的声音,“是我,一个人做的。她 不会仿字,做不来这事。” 他说每一个字都要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他的喉咙火烧火燎,气流划过声带,刀割一样得疼。 他听到春兰声嘶力竭的阻拦,骂他胡言乱语,说他脑子坏了,都是胡说。 你脑子才坏了呢。 快闭嘴吧你……安静点。 他还想说什么的,却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在再次沉入深渊一般的黑暗中之前,夏竹混沌的内心中只存下了一个念头。 春兰可真的是太吵了,吵得他头痛。 所以……别再让他看到她了。 在他走过奈何桥的时候,请千万,千万不要让他看到她的身影。 求求了。 * 他们妄图害死你,你却要为他们求情。卐[(”璧润看着项翎,“为何?”显然很不赞同。 “就让他们走吧。”项翎道,“不在我身边,不就害不了我了?” 说话的时候,项翎正压在目标个体1139的身上,一颗一颗地解开他的扣子,用指头在他的胸口上来回画圈。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好不好呀?” 目标个体1139的胸口很是敏感,随便戳一戳揉一揉,他的全身就都会轻微地紧绷起来。 项翎觉得好玩,忍不住不停地玩。玩得急了,目标个体1139的身体微微颤抖,身子下面的床单抓得越来越紧。 “……随你。”半晌,好像终于承受不住了似的,他哑着声音开口。 “真的吗?”项翎不知道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忽然就松了口,十分惊喜,“你真是最好的了!” 目标个体1139果真是在床上就会变得很好说话的个体。 女子的手指因欣悦而忘记了动作,放过了璧润。后者强自控制着呼吸,一时也说不清是感到解脱还是失落。 他虽应了她,但有些事她却也必须要知道。于是,他缓了两口气,微微撑起身,方便看到她的眼睛:“以德报怨,无以威慑。此事之后,旁人便知出手害你也无甚大碍,便有可能百无顾忌,轻你害你。” 目标个体1139,重新定义了“无甚大碍”。 要不是知道目标个体1139的手段,项翎几乎都要相信那二人真的“无甚大碍”了。如果那般酷刑都叫做“无以威慑”,项翎不知道什么还能算得上是威慑。 “没关系。”项翎道,“他们二人罪不至死。” 死刑是非常严肃的事。在星际文明中,死刑的执行需要严格依据法律,经过星际法庭的数轮审判,明确每一个细节,最终才能作出决定。就连备受争议的低级文明管理局,在处置暴虐如1139这样的目标个体时,也是经过了数轮内部严格的评估才对其下达歼灭决定的。而这都在星际文明中存在着莫大的争议,无数个体抗议管理局判处死刑不经由星际法庭,蔑视低级文明人权,独断专裁。 当然,在项翎看来,管理局处理的罪恶个体本来就 不需要星际法庭的审判。会被管理局注意到的目标个体,其罪行无一例外都远远超过死刑标准?_[(,犯罪资料看上三页就已经足够三十个死刑。审或不审,结果都是相同的,何必非要走一个流程,浪费联盟的司法资源。 不是什么样的个体都配得上拥有人权的。 以上是项翎个人的看法,若发表到星际网络必定会引发又一轮指控她反社会反人权的浪潮。 不管怎么说,无论在哪一个高级文明,污蔑与诽谤,哪怕是杀人未遂,都是绝不会被判处死刑的。 而一封情信是害不死人的。若项翎真的因一封情信而死,情信的污蔑并不是害死她的根本原因,只是一个导火索而已。 根本原因是目标个体1139的暴虐。 解决这份暴虐才是项翎的工作。 至于污蔑本身,一来罪不至死,二来,项翎是见过目标个体1139的手段的。 将人折磨得不再像人的惩罚,早就远远高于污蔑之罪本身了。真正称得上罪大恶极的,从头到尾都只有目标个体1139本身而已。 项翎目光坚定,没有一丝迷茫。 璧润看着她的眼睛,没再说什么了。 也罢,她没有威慑,他可是千倍万倍都有的。 他伸出手,轻轻梳理女子散乱的发丝。 他就在这里,哪个敢造次。 他轻轻地亲了亲她。 只一个吻,面前的女子就顿时满脸都是欣悦了。项翎永远不会拒绝美人的亲近,千百倍地回应了过去,莽撞地扑到了目标个体1139的身上,将他重重地压到了床上。 璧润当然是被撞疼了的。可是她的眼睛比十五的月光还要皎洁干净,她的笑容比山涧的泉水还要纯粹快活。 贴着他,就这么让她高兴吗? 璧润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 春兰与夏竹一块儿被丢出府去的时候,尚且没能理解面前的光景。 天色大亮着,头顶的阳光刺得春兰久未见光的眼睛生疼,流下生理性的泪水来。 她却全然顾不得这些。甫一失去束缚,她便忍着浑身让她站都站不起来的疼,连滚带爬地跑到昏迷的夏竹身边,小心地试探着他的鼻息。 指尖感受到的气息微弱,却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的。 春兰只觉得飞速跳动的心脏猛然松弛下来,竟人生中头一次地感激东厂用刑之精准。 用刑精准,所以夏竹身上连一片好的皮肉都没剩,胳膊腿都断了,人数不清厥过去了多少次,却仍旧还活着。 那怪物有着毒蛇一般的目光,一眼就能看出她是真正的主使。他更深知怎么能让她最疼,当着她的面命人卯足了劲儿折腾夏竹,把她该受的罪一一放到了夏竹的身上去。到最后,夏竹竟伤得比她还要重上许多。 春兰心里一抽一抽得疼,疼得总觉得抽不过气来。 可眼下,确认了夏竹的安危,她还得思考眼前的状况。 能活着从东厂厂狱出来的人,两只手都数得清楚。他们二人何德何能,能从那种地方安然离开? 所以,将他们放出来,东厂是何目的? 总归不可能是为了让他们好过就是了。傻子都想得明白,如果东厂没有让他们死在厂狱之中,只能说明会有比被折磨死在狱之中更痛苦的事等着他们。 春兰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握住了夏竹的手,踉踉跄跄地尝试着起身,想要带他离开。 可是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普天之下,哪里是东厂触及不到的地方? 她心里尽是绝望。可看着了无生气的夏竹,她还是不知怎么提起了力气,忍着浑身叫嚣的疼,拼命地想要把夏竹抱起来,试图跑掉。 逃,离开这里。 离这人间炼狱远远的,越远越好。!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第20章 吴同小心翼翼地从奉天府的后门中探出个脑袋来。 一眼就瞅见了门口挣扎着想跑的春兰。 吴同刹那间谨慎地缩回头去,再次四下看了看。 比起气派的大门,奉天府后门的人不算多,却也不少。威风凛凛的守卫们站在门里门外,一个个目不斜视,没一个在意他一个小小的管事的。 吴同做了做心理建设,再次捋了捋没有任何漏洞,终于挺起胸脯,清了清嗓子,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啧。”一见门口血淋淋的春兰和夏竹,吴同就厌恶地皱起眉头,斥道,“干嘛呢,干嘛呢这?看这地上,都是血,这可是奉天府的门前!这是你们俩配弄脏的?” 春兰疼得眼前发黑,听得身侧的声音,看也不想多看一眼。 这肥猪的声音,不看她也认得出。死肥猪,和她好的时候一口一个“心肝兰兰”,腻油腻油得令人作呕,如今见她濒死,竟赶忙跑来耀武扬威,说这种屁话。 别说,这些屁话倒比“心肝兰兰”听着还顺耳多了,起码不让人从胃里一阵阵犯恶心。 春兰心里自是有万般厌恶,面上却当然不敢显现。她急着要走,好不容易才忍着疼从地上爬起来,正竭尽全力试图拖走夏竹。可她浑身是血,站着都费劲,又如何能拖得动另一个人。 这种时候,她当然不会节外生枝。听得吴同的斥骂,她老实地低下头,低声道:“我们这就走。请您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们计较。” 春兰这个人,其实是很有几分气性在的。 之前在后院,她借着吴同耀武扬威,一人之下,对谁都没有好脸色,唯独对被自己利用的吴同隐忍腻歪。但其实,就算是吴同,若是真的惹恼了她,她也绝不会给什么好脸色,到头来也得吴同转头去哄她。就比如项翎离开后院那日,吴同当着项翎的面对春兰又打又骂,回头就再没见到春兰的笑脸,连话都听不到一句,最后只能服软,倒过来赔几句不是。 所以,她当然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被吴同斥骂了,她还低着头道歉,尽是伏低做小的模样。 吴同顿了一下。 然后,他才再次开口,继续骂道:“还不快走!快快快!啧啧,看看这上好的青砖,都让你们的脏血给污了。卑贱罪人,若是这污血脏了哪位大人的鞋底,也是你们能担得起的?” 有的人血流得命悬一线,有的人只担心流出的血脏了别人的鞋。 春兰低着头,姿态卑微:“我们这就走。”说话的工夫,她不顾自己还有几根青紫扭曲的手指,拼了命地试图拖夏竹走。 她拖得艰难,却到底是拖动了,一步一顿,身后留下刺目的血痕。 “啧。”看着地上的鲜血,吴同脸上的肥肉顿时扭作了一团,嫌弃到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越抹越脏。你们把这奉天府当成什么地方了!” 他紧紧地皱着眉头,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转身,对门外的守卫道:“诸位大人,这二人实 在脏污,可否请大人将他们二人丢远点?” 然而,奉天府的守卫哪里是一个小小的后院管事能调动的?守卫斜眼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他又求了另一名守卫,结果不言而喻。见无人搭理他,他只好转过头来,自己处理这二人。 他整张脸皱成一团,嫌弃得不行,撇着嘴双手一举,勉强将夏竹托起来,而后尽量让少年满是血污的身体离自己远远的,快步往远处不碍事的巷子走去。 春兰没料到他的举动,惊呼一声,踉跄着追他:“你做什么!你放开他!”又急又怒。 吴同三步并作两步,利索地拐进一个小巷,随手将夏竹放在地上。紧接着,春兰便追了上来。她身子弱,追得又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去。 吴同一把扶住了她,手离开的时候,春兰的掌心已然被塞了个钱袋。 塞钱袋的时候,吴同还在紧张兮兮地四处观望,显然是生怕有人发现自己靠近了这两个罪人,还给他们塞了银钱。 猛然被这混账塞了东西,春兰下意识地将手心中的东西甩开。钱袋落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银钱碎响。春兰顿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钱。 “你这臭婆娘,给脸不要脸。”吴同气得骂了她一声,却还是把钱袋捡了起来,又塞进了她的掌心,“怎么,不稀罕要啊?” 那袋子沉甸甸的,拿着坠手。 他们确实是很需要钱的。 两个半残的人,若是连一点银子都没有,如何能在外头活下去。 春兰顿了顿。她不知道吴同为何会如此,却还是开口:“多谢。” 吴同瞅着她一身的伤痕,眉头一刻也没松开,嘴碎的婆子似的念念叨叨:“让你长眼,你不长,非得去得罪那贵人。那种贵人是你能得罪的吗?还想去害人家,没见那项小姐多么得宠?那是你能害得了的?你这脑子,真是比猪都不如!” 他骂归骂,脸上看上去却很难过。 春兰抿了下嘴。第一次的,她竟觉得这丑陋肥胖的男人看上去顺眼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这一刻的感动,她低下头,莫名其妙地就对这个她过往从未看得起的男人说了实话:“我是怕她害我与夏竹,不得已先下手为强……先前那么得罪了她,她又对我二人的百般示好不假辞色……那奉天府是什么地方,她那么得宠,害死我二人简直易如反掌。左右都是死,我们不敢坐以待毙,便只能奋力一搏。” 她的想法当然是有凭有据的。她比谁都知道自己得罪项翎有多么彻底,所以,甫一意识到项翎得宠,她就第一时间上门讨好,期望缓和关系,却得到了颇为冷淡和讥诮的回应。 当然,项翎本人其实并没有“冷淡”或者“讥诮”,她只是缺乏CA259的人际交往基本常识,耿直地发问而已。但任何一个文明CA259的个体看到项翎的回应,都会与春兰得出同样的结论,认为项翎这是早已记恨上了春兰二人,很难握手言和。 春兰理解项翎的恨意,毕竟, 是她促使项翎被送入了大人的卧房。这在之前可是必死的事。 尽管项翎反而借着这个机会一步登天,扶摇直上,也改变不了春兰此前蓄意害她的事实。 春兰甚至能够清晰地意识到,她如今的处境称得上是“恶有恶报”,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认同这一点。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可以坐以待毙,就这么坐着等死。 项翎离开后院的那天,她跪在地上发抖,满脑子都是自己与夏竹的死期。那之后,她也试图见了项翎几次,却都得到了一如既往的冷淡回应。那时她就便知,没有回寰的余地了。 与其就这么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搏,趁项翎才得宠了几日根基不稳,先下手为强,以除后患。 如是,才能自保。 于是,最后一次求见项翎时,她揣上了要夏竹仿造的情信,最后一次试探了项翎的反应。 项翎当然不会有什么改变。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搞清楚春兰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反常,又对文明CA259的常识充满了求知欲,便总会直接指出春兰的反常,诚心发问,尖锐而不自知,每每让对方尴尬无比,释放着她本人根本意识不到的攻击信号。 于是,在离开前,春兰悄悄用手指抹了一下项翎的唇脂,涂到了自己的唇上,而后印在了怀中的情信里。 她将那封信埋到了床铺的最里侧,敲响战鼓,拼死一搏。 “害你们?”吴同听了春兰的话,愣了一下,然后差点夸张地叫出来,“你在说什么!你俩进了厂狱,都是那项小姐给你们要出来的!不然,你当你们有九条命,能活着从东厂厂狱里头出来?你们害她,她还顶着大人的火气把你们救出来,简直是活菩萨一样的人,又怎么会害你们?” 这回,就轮到春兰发愣了。 她自然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会被放出来,却知道这世上绝无这样的好事,一定是有什么更严酷的事等着他们。 也许是假意放过他们,给他们希望,然后再将他们抓回去,让他们更加绝望。 也许是已然杀死了他们重要的人,再故意把他们放走,让他们回去看到亲人的尸体,心痛如刀绞。 甚至也许是故意引诱他们回家,然后再以藏匿之罪杀死他们的至亲,让他们背负连累至亲的痛苦,痛不欲生。 东厂有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他们何德何能,配得上从东厂全身而退。 所以,在被放出来的一瞬间,春兰就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只是全都不敢细想,本能地狼狈地抓住那一线并不存在的生机,试图带着夏竹逃跑,跑得远远的。 但在内心深处,她其实没有天真到以为自己真的能活。 然而,现在,吴同猝不及防地告诉他们,他们是真的自由了。 这是一份庙里的神仙都带不来的奇迹。 而这份奇迹一般的自由,竟是项翎带给他们的…… ……是他们一心想要加害的项翎。 春兰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1 章 第21章 “你说……什么……”春兰双目圆睁,是……项翎?是她……把我们救出来的? 还能是谁。吴同鼻孔出气¤¤[,“除了这位,还有谁能让大人改变主意的?还是在大人的气头上?看那日大人的脸色,一般人真是一口气喘重都怕掉了脑袋,谁敢在那种时候与大人多说一个字的?” 是的,除了莫名其妙得到不可理喻之盛宠的项翎,没有第二个人有可能做到这样的事。 春兰愣愣地看着地面,一时竟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 在无数纷繁复杂的情绪之中,她第一个感受到的竟是茫然。 她做的这些,她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然后,才是铺天盖地的其他情绪,冲得她胸口发胀。 很久很久之后,她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垂下了眼睫。 她撑着血淋淋的身体,勉强转身,面对着奉天府的方向,忽然跪了下去。 低头,叩首,三次。 “……多谢。”她低声道。 她费尽心机,豁出命去,却害人反害自身。结果,到头来,竟是她拼了命要害的人保住了他们姐弟的性命。 此等恩情,是她做梦都想象不到的。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她将额头重重地贴到地面上。 若不是没有机会,这郑重的叩首,她必定会在项翎的面前做。 认认真真地三叩首后,她顿了顿,再次艰难地转了转身子,换到了吴同的方向,也叩了一下。 “啊!”吴同被她吓了一跳,猝不及防,“这是干嘛!” “多谢。”她抬起头,“这几年,多谢你照顾我们姐弟二人了。” 春兰很少这样与他说话。 不撒娇,不腻歪,不捏着嗓子,不贴他嗔他。 她就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郑重道:“谢谢你了。” 这种没有娇媚姿态的女人,一点也不吸引人。 可回过神来时,吴同就只听得到自己猛烈的心跳,“咚咚咚咚”,跳得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一事,”春兰神色甚是愧疚,硬是唤回了不知在发什么呆的吴同的意识,“项姑娘的耳饰……是我拿的。” “啊?”吴同不知道该先惊讶哪个,“可是,这东西府里的侍卫可是掘地三尺也没找着,你是给放到哪儿去了?!” * “排水渠?”项翎托着下巴,认真地评估,“顺着水流,会流到河里去,以这里的科技水准,应该是很难找到的了。”难怪她但凡有空都会认真寻找,却从来都没有找到过。甚至目标个体1139在府中掘地三尺,还搜过所有可以出入后院的个体的身体,都没有见到任何踪迹。 “是。”吴同虽不明白什么叫做“稞鸡水准”,却不妨碍他讲话凑趣,借机讨好眼前这前无古人的府中新宠,“那春兰可当真是可恶至极!您放心,小的这就从府里一路寻到护城河去 。就是再难找,小的也不会放弃!” 话虽如此,手指肚大的小棍,顺着排水渠一路不知道会流到哪里,找到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吴同当然会做一做寻找的样子,却不过邀一邀功罢了。至于找到……怎么可能找到呢? “嗯,你愿意帮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你了。”项翎真诚地道谢,“也谢谢你帮春兰传话。她还专门托人把这事告诉我,给我线索,看来也没有我想得那样厌恶我。”她倒并不因为春兰的行为而生气。说到底,空间跃迁仪内置基因识别功能,理论上讲只有使用者才能摘下,不存在被第三方摘下或意外掉落的可能。必然发生了什么比春兰使的小绊子更加严重的事,才会使跃迁仪离开她的身体,导致如今的局面。 项翎很少与目标个体以外的低级文明个体计较,毫无芥蒂地开口:“春兰和夏竹现在怎么样?他们受了那么重的伤,多亏你照顾了。” 此话一出,吴同心里咯噔一下,简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连忙疯狂挥手,否定三连:“我不是,我没有,您可别拿小的逗乐了……那春兰与夏竹是何等罪人,小的怎么会去照顾他们呢?” “嗯?”这回,轮到项翎疑惑了,“可是,她和你不是伴侣吗?” 话音未落,吴同“砰”得一声,刹那间就跪到了地上,头颅磕得飞快,“咚咚”直响,吓得话都说不顺溜了:“姑娘……姑娘……您这是误会,是天大的误会啊!!” 项翎身处伴侣关系多样的星际文明,并不了解文明CA259的常识。即使季青临不久前给她科普过,她也还不是很习惯。 所以,见吴同被吓成这样,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文明CA259的主人与侍人的关系是兼具了开放式与封闭式的。简单说,就是主人可以任意拥有多名伴侣,而侍人却只能拥有主人一名伴侣。 尽管春兰与目标个体1139从未有过任何形式上的亲密接触,甚至其实在被刑讯之前就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从定义上讲,春兰也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侍人之一。显然,在这样的规则下,春兰绝不应该与吴同成为伴侣。 事实也的确如此。尽管吴同与春兰的关系在后院之中人尽皆知,却一直都属于一个公开的秘密,没有人能够真正指正。吴同固然从春兰身上肆无忌惮地获取了许多肉|体与情绪价值,却其实从未真正在春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抱歉,是我误会了。我不会再这样说了。”见吴同如此慌张,项翎顿时开口,认同了他的说法,又真诚道,“放心吧,你人这么好,还特意帮我找东西,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吴同身上一个激灵,刹那间就明白了这位小姐的意思。 他一直当这位小姐是个好拿捏的,所以大大方方地装模作样假意忠心,嘴上万般好,事情不需做,无本万利地赚人情。 可其实,这上等人各个都是人精,哪个是好糊弄的?这项小姐看上去懵懵懂懂,心里却竟也早已看穿了他的伎俩,顺势就拿他与春兰的关系拿捏他给她卖命。 毕竟,他与春兰的关系,寻常后院侍人说话自然毫无分量,可若是万般宠爱在一身的她亲口给大人吹了什么耳边风……哪还有他活着的份儿? 吴同瞬间叫她激出了一身冷汗,迎着项翎真诚的目光,只觉这身居高位的人果真是人人可怕,就连拿捏人的时候都显得菩萨心肠,里子面子是样样不落。 他顿时躬下身子,再不敢轻视面前的年轻女子,连叩两个响头,高声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日后,小的必定为姑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项翎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样的反应。但她太习惯自己对文明CA259的无知之处了。 无论如何,面前的个体看上去显然是善意的,还郑重地承诺一定会帮她做事。这至少不是什么坏事。 项翎就随他去了。 吴同千恩万谢,跪叩离开。 项翎随后起身,往排水渠去了。 如果要用一个词形容项翎的话,可能是平和??[”。 需要周期性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通常是与“平和”沾不上边的,但项翎却有所不同。就算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她所呈现出的也是一种异样的平和。 平和地工作,平和地生活,平和地将匕首插入目标个体的胸膛。 有的时候还会转上几圈。 在得知自己的空间跃迁仪已经被丢入排水渠,重新找到的可能近乎于无的时候,项翎也十分平和。 事已至此,焦虑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去排水渠看一看,能找到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会失去更多。 奉天府内有数十条排水渠。考虑到目标个体1139曾命人帮她在府中寻找过多次,越显眼的地方存在跃迁仪的可能性越低,项翎毫不犹豫,寻了条排水渠,一路顺着往偏僻的方向走。 这还是项翎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奉天府的占地面积。她一路走一路看,一直到脚都走疼了,身边早已不见人烟,才总算见着了头。 身边草木茫茫,虫鸣阵阵,安静得能听到树叶簌簌。不远处,水渠通向一堵长满了藤蔓与青苔的围墙,自墙下开的排水口中离开,一路去往护城河。 确实是很偏僻的位置。在过去的日子里,项翎闲来无事,时常在奉天府内晃悠,自认对这地方已经有了几分了解,也不知道这府邸里还有如此荒僻的地方。 她一路走到水渠的出口,顶着令人不悦的气味毫不介怀地蹲下身,搬开水渠顶上盖着的石板。渠里尽是水草与淤泥,哪怕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也得很仔细地寻找才行。 项翎不急不躁,转身折了个结实的树枝,蹲在渠边一点点扒拉。 她很有耐心,像游玩似的,不带任何功利心,却很细致认真。 她就这么在渠边蹲了两个时辰,自围墙边缘起一寸寸地向内挪动,仔细地拨开每一点淤泥,从下午一直蹲到了黄昏。 项翎没有找到自己的空间跃迁仪,但她找到了其他的东西。 在水渠某个位置的一侧,有一处淤泥覆盖着水渠石壁天然的孔洞,洞里又压着更结实的淤泥。 项翎伸手拨了拨,挖去表层的污泥,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来。!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2 章 第22章 文明CA259中存在着许多项翎并不足够了解的事物,比如说话的艺术?[(,比如目标个体1139的脾气,比如在水渠中塞一个小小的竹筒的原因。 项翎仔细观察了一下手中的竹筒,很快发现这可以打开。她将竹筒从顶部抠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写着文字的纸条来。 在低级文明中,许多意义不明的存在通常都与本地的精神信仰有关。比如,项翎曾到访过一个低级文明,其个体在每一个行星自转周期的开端都会集体将自己倒挂在高处,以此来彰显对他们的精神信仰——可以翻译成神明——的尊敬。 所以,在水渠的孔洞中塞装着文字的竹筒,也可能是某种拜神或是祈愿的方式,比如祈愿水神的护佑。毕竟,绝大多数的生命起源都依赖于水,在低级文明中对水形成精神信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当然,这都只是项翎随意的猜测罢了。 毕竟,她并不认识文明CA259的文字。 是的,项翎在星际文明中是毕业于顶尖院校的天之骄子,但在文明CA259中,引用本地说法,她只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白丁”。 这就要解释一下脑电波翻译模块的工作原理了。项翎能够在文明CA259中沟通自如,仰仗的全都是自己脑内植入的微型脑电波翻译模块。该模块会直接将目标个体的脑电波翻译为项翎自己的脑电波,以实现信息的直接传输。反过来,模块也可以通过实时的计算与归纳理解本地的语言,将项翎的脑电波输出为目标语言,以实现双向的交流。 这在面对低级文明时是十分有效的翻译手段,避免了一一采集其语言进行破译的麻烦。要知道,受限于科技发展水准,低级文明中的群体很难互相接触,一个低级文明中常常会同时存在少到数千多到数百万种语言,且不存在文明层级的官方语言。在这样的情形下,比起破译语言,从更加根源的脑电波着手可就方便得多了。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方式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低级文明通常不存在基于科技的远程通讯手段,其交流大多数时候都需要面对面进行,很容易采集到对方的脑电波——根据生命物种不同,也可能是粒子或是什么化学方式,对于浅层次的交流是完全足够的。 但是,如果面对文字或是远程通讯等无法采集到脑电波的场景,翻译模块就无能为力了。 考虑到罪恶干涉处执行科的工作目的只是诛杀个体,执行科被认为并不需要与低级文明个体进行很深度的交流,因而只配备了脑电波翻译模块,并没有对识别文字的场景进行兼容。 总而言之,就是项翎在低级文明中并不能识别文字。 但她对手中的字条内容倒也没有多么好奇就是了。反正多半是文明中的什么独特传统,哪怕不是,也与她的工作目标毫不相关。因而,她选择将字条重新塞回竹筒,以尊重当地的传统文化。 直到一只手忽然出现,刹那间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拖到一边,令她连一丝声音也 发不出。 在突如其来的袭击中,项翎竭力转头?_[(,看到了身后的季青临。 男人一手捂住着她的嘴,一手贴上她的喉咙,没有一丝放松,仿佛下一刻就会毫不犹豫地折断她的脖颈。 可他的神情却截然相反。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牙关紧紧地咬着,神情看上去非常非常难过。 他说:“你……为何会找到这个呢?” 明明她才是生死不由人的那一个,可他看上去却真的难过极了。 项翎并不擅长看人。平日里,她连目标个体1139为什么生气,甚至到底有没有在生气都看不出来。 也许正是因为她真的太不擅长看人了,所以此时此刻,哪怕被人捏着脖子加以威胁,莫名其妙地,项翎仍旧觉得,也许季青临并不是坏人。 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很难过。 可是项翎也并不想死。她非常珍惜自己的肉|体。 可以的话,她希望就用父母给予自己的肉|体一直存活下去,活到她的身体达到最终的使用年限,活到一点她也不愧于母亲给她的这具健康的,鲜活的肉|体。 “对不起。”她听到季青临在说话。他的声音浸满了沉重的愧疚,还有痛苦的挣扎:“对不起。”随着这二句歉言,她脖子上迟疑了许久未动的手指艰难地使了些力气,像是终于决定要断绝她的呼吸。 一个雄性成年个体的力量,确实足以扼断她的咽喉。 在那一刹那,项翎感受到了恐惧。 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星际文明个体普遍并不畏惧于死亡。 机械生命、意识生命,哪一种都被星际文明认为是生命个体的升级。作为星际文明个体,哪怕项翎对自己的肉|体有着一些特殊的留恋,也不应该因肉|体的死亡而感到真切的恐惧才对。 她的意识被分布式存储于无数服务器之中,她随时可以机械或是意识生命体的形态重生,肉|体的死亡并不会让她真正地消弭于宇宙。 确实,她有一些想法与大多数星际个体格格不入。比如,她一直认为,如果她死了,那么重生的机械生命或是意识生命都不是真正的她自己,而只是另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生命个体罢了。真正的她自己已经死了。 她只是没那么在乎。 可是,如果不在乎,那么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她会感到如此地恐惧。 项翎瞬间抬手,两手集中对对方的一根手指用力,试图令对方受痛脱力。对方却似乎早有准备,以手臂拦住了她。 啊,高高在上的星际文明个体。 一旦失去了尖端科技的保护,他们与任何一个低级文明个体都没有区别。 他们可以很轻易地被夺去生命。 这是项翎早就知道的事。从十二岁那年就知道的事。 那年,爸爸与妈妈死亡时,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痛苦。恐惧。不甘心。 很想活下去。 死去的人挣扎着想活,活着的人恨不能与所爱之人一同赴死。 在她守在父母遗体旁的时候?_[(,有很多人会宽慰她。他们说她的父母是个好人,惋惜于他们生命的逝去。 可在离开她的视线之后,他们却并不见得真的痛惜于她的父母的死亡。 有人说,她的父母的死亡是出于其自身的愚蠢。有人说,原教旨主义本就是陈腐而愚昧的思想,但凡做过一次意识备份,也不至于死过一次就再也无法重生。有人说,有机生命体的肉|体本来就是落后的,是脆弱的。她的父母本可以做机械改造的。如果做了机械改造,没有人会被一柄匕首简单地结束生命。 那可是匕首啊,只是腐旧而落后的古文物。若不是项翎家中的收藏,许多人根本就不认得这种东西。会被如此古老的物件终结生命,全是因为他们还守旧地维持了出生时的形态。 项翎并不完全认同父母原教旨主义的信仰——比如她会很频繁地做意识备份,比如假若她决定孕育后代,哪怕再爱护自己的孩子,她也绝对不会选择亲自生育。 可她还是非常非常珍惜自己的原生肉|体。 没有体外子宫,没有科技孕育,她的母亲选择用最传统的方式生下了她,因为不肯接受技术风险,因为这样可以给她刻在生物基因里的最完整的爱。 生育是对母体的掠夺,胚胎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母体的寄生。而她的母亲主动选择了这份掠夺与寄生,承受了肉|体撕裂的痛苦与风险,以自己的血肉亲自孕育出她的肉|体,将她的肉|体与生命一同带到了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 是的…… 机械生命不是真正的她。 一模一样的数据复制体不是真正的她。 真正的她是由母亲孕育而来的,被呵护着带到这世上的有机生命体,是此时此刻在生死边缘挣扎的血肉构成的这个她。 真正的她是很珍贵的。 是母亲付出了很多很多带到这个世上的。 她—— 项翎猛然狠狠地扑倒了季青临,野兽似的奋力挣扎。 ——绝不能死在这里! 那份猛烈的求生欲望比漫山烈火更加灼人,季青临的手掌猛地一颤,松开了她。 项翎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死死地压住季青临,夺回了被捂住的声音,刹那间开口:“我的目的也是杀死璧润!” 她看着季青临的眼睛。 “这就是我来到此处的原因。” 季青临愣了一下。 项翎深知此处无人,求救无用。她紧紧地捏着季青临的肩膀,片刻不移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目光没有偏移过哪怕一瞬。 是的,项翎不识字,她根本不知道字条上写了什么。 但显然,季青临是因她看到字条而要杀她的。 如果是目标个体1139阵营的人,根本没有理由将如此隐秘不可见人的信息藏到这样偏僻而公开的地方。偏僻意味着主人自身也不好取,公开意味着有被其他人误取的可能。身处自己的地盘,这两项都毫无道理。 季青临杀人太痛苦太犹豫了,甚至如今冷静下来,项翎能够感觉到,对方到最后都没能真正用力。项翎的脖子没有很明显的痛感,甚至恐怕都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如此心慈手软的个体,不可能真正认同目标个体1139的价值观,真心为1139付出忠诚的概率极低。 目标个体1139并不是规则上的国家权力核心,却声名显赫,权势滔天,占据国家权力机关——东厂——为私人军队,成为现实意义上的国家权力核心之一。正统的权利核心——皇帝——除非极其势弱,否则不可能对此坐视不理。 电光石火之间,项翎已然拼凑出了一种链路完整的可能。 而此刻,看着季青临的迟疑与思索,项翎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至少大方向是对的。 季青临一定属于目标个体1139的敌对阵营。! 瑟刃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