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何不眠》 蓝桥(1) 《今夜为何不眠》 文/归渔 正午时分,闹哄哄的轮渡上挤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其中不乏带着孩子出游的年轻夫妻,小孩特有的尖锐刺耳的哭闹声此起彼伏,跟音响传出的立体环绕声没什么区别,震得人耳膜生疼。 浪花翻涌,海鸥掠过,海水被日光亲吻,绿得发亮。 关萤蹲在甲板边缘的一个角落里,抱着垃圾袋吐得天昏地暗。 登船之前,她在港口附近的麦当劳随便解决了午餐,现在已经吐得干干净净。 早知道还不如不吃。至少能省下三十块钱。 等到胃里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开始反酸,关萤恹恹地站起来,将呕吐袋系紧扔进一旁的垃圾桶,扒开人群,走进船舱。 船舱里是相对密闭的空间,海风吹不进来,闷热不堪,因此大部分人都宁愿挤在甲板上。不过关萤晕船,甲板太晃,她呆不住,只能回来。 反正再过十分钟就靠岸了。 一路穿过人群,以及一对正在甜蜜自拍的年轻情侣,关萤随便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双肩包丢到脚边。她刚吐完,没什么力气,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干脆把防晒衣的拉链高高拉至头顶,躲在里面小憩。 刺眼的阳光暂时被隔绝开,她闭上眼睛,听到旁边那对情侣的闲聊。 起初是女生的抱怨:“都跟你说了提前做好攻略再来,我刚刚在网上查到,徽宁街的集市一个月只开三天,还有,后天岛上的烟花祭也取消了,我们大老远过来,结果什么都赶不上。” 男生敷衍道:“哎呀,多大点事儿,明年再来就是了。” “明年的事谁说得准啊?你要是愿意把打游戏的时间分出一半,提前做做功课,我们也不至于白来一趟。” “什么叫白来一趟,你到底是奔着跟我一起旅行来的,还是奔着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景点打卡拍照来的?……真是搞不懂你们女人,为了这么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闹脾气,我出来玩是为了开心,不是为了受气的。” 气氛急转直下,大概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女孩一时错愕,短暂的静默过后,情绪愈发激烈:“你什么意思?本来就是你不对,现在还倒打一耙是吧?不想去拉倒,趁现在还没到蓝桥,各回各家算了!” …… 俩人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关萤的位置就在他俩对面,堪称风暴中心。 脑袋简直嗡嗡作响,终于受不了,她重新拉下防晒衣的拉链。 刚才还兴高采烈自拍的女孩已然红了眼眶,正扭过头,盯着舷窗外起起伏伏的海面发呆;而她男朋友正拧着眉头低头摁手机,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也是心情欠佳。 关萤低头,从双肩包里摸出一颗夹心巧克力,递给她,紧接着,目光转向她身边面色不虞的男生,偷偷朝他竖了个中指。 女孩破涕为笑,伸手接过那颗巧克力,说了声“谢谢”。 少顷,又主动搭话:“你也是来旅游的吗?” 关萤说是,心里却想,换成离家出走比较恰当。 “一个人?” “嗯。” 女孩闻言,立刻递过来自己的微信二维码,笑着说:“我叫赵小禾,我们加个微信吧?有空的话可以一起玩。听说下周岛上有音乐节,就在海边举行,很热闹。” 架不住她的热情,关萤犹豫少顷,还是加了。 下船之前,赵小禾朝她挥手,特地说了一句:“回头联系哦。” 轮渡靠岸,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外挤,关萤等人走得差不多,才慢吞吞起身。 昨天坐了整整一夜的长途火车,刚才又在甲板上吐了半天,她此刻简直筋疲力尽,什么看海看风景的心情都没有。 阳光将地面晒得滚烫,关萤头重脚轻地下了船,路过几个提着竹篮卖花卖莲蓬的婆婆,躲进阴凉一隅,翻出手机,打算订房。 刚开机,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消息提示便哗啦啦涌入眼帘,关萤把来自赵含玉的全部跳过,压在最底下的三条消息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一声不吭跑哪去了?回话。] 这是第一条,来自她堂哥,关楚。 [说好的一起毕业旅行呢?你竟然撇下我一个人先出发了?阿姨都快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担心你。] 这是第二条,来自她发小,江心澄。 [你现在在哪?] 这是第三条,来自席越。 至于前缀,关萤拒绝定义。 出门之前,她给赵含玉留了一张纸条,大意是说自己想一个人出去散散心,过段时间就回来,让她不必担心。 虽然没能亲眼目睹赵含玉看完纸条的反应,不过也能猜出个大概,肯定是被她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 六月底,正值旅游旺季,关萤没有理会那些未读消息,在手机软件上刷了半天,总算刷出来一家还有空房的民宿,也顾不上价格高低,眼疾手快地定下。 订好房间,看好路线,关萤热得要命,在路边买了瓶冰镇的橘子汽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抬起头,无意间扫过一则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还在等什么?倾诉一分钟的烦恼=享受一小时的快乐,感情问题、事业问题、学业问题,均可免费咨询189XXXXXXXX,一对一沟通,专业可靠,24小时为您答疑解惑」 纸张干净,印刷清晰,边角平整,应该刚张贴不久。 关萤看完最后一个字,拎着汽水瓶继续往前走,视线越过络绎不绝的游客、花花绿绿的摊位、高耸入云的椰子树,定格在道路尽头,一块长方形的木板指示牌上。 孤零零伫立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木板用喷漆枪喷成了蓝色,是高纯度的克莱因蓝,被天空压低,盯着看久了,眼睛会不自觉地发涩。 上面只刻了两个字—— “蓝桥”。 名为桥却不是桥,是这座岛的名字。 关萤出生在崇城,内陆城市,长到这么大,从没亲眼看过海。 这也是她将此行目的地定为蓝桥的原因。 想象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心情还没体会到,就因为晕船吐得死去活来。出师不利。 跟随手机导航,关萤一路走走停停,喝完了整瓶橘子汽水,总算穿过三月街,抵达青杏巷。 拐进巷口其中一条分岔路,密密层层的青苔沿着墙根疯长,由一根根针形叶片组成,关萤停步,站在狭长的阴影里,想起语文课本上的那句诗,“夕阳飘白露,树影扫青苔”,也想起早读课抽背时,席越背到这里,习惯性朝她递来的求助目光。 后面两句是什么来着? 记不清了。 小巷的尽头是家阁楼书店,牌匾老旧,摇摇晃晃,名字倒是好听,叫“春夏秋冬”。 关萤瞥了眼手机,确认这是自己预定的那家民宿的名字。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气,关萤穿过院落,踏进书店,内部偏日式装修,区靠窗,极安静,松松散散坐了两排看书的人,不时能听到蜻蜓振翅般的翻页声。 关萤径直上了二楼。 如她所想,一楼是书店,二楼是民宿。 前台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年轻女孩,正在打盹,听见动静,猛地清醒过来:“欢迎光临!请问有预定吗?” 关萤稍一颔首,将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 女孩在电脑上敲敲打打,熟练地操作完毕,将房卡和身份证一并还回来,带着她一路来到走廊尽头,刷开房门:“小姐姐,你运气很好,这是我们今天最后一间空房啦。” 布局合理,采光绝佳,天窗斜斜开在大床上方,卫生间干湿分离,洗漱用品一应俱全,环境比想象中还要好,对得起价格。 “WiFi密码是cxqd8888,拼音小写;早餐在一楼左手边的露天餐厅吃,时间是七点半到十点半;冰箱里的饮料都是免费的,可以随便喝;床头柜里有电蚊香液,记得插上;窗户的话,睡前最好关掉,不然涨潮的时候会有点吵……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叫我汤汤就好啦,如果有其他需要,随时去前台找我。” 女孩一口气叮嘱完,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 房间霎时归于寂静,关萤拉开双肩包拉链,把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出来。 身份证、银行卡、数据线、半包万宝路、打火机、两条睡裙、几套换洗衣物,以及一只开了线的毛绒小羊。这些就是她的全部家当了。 俯身捡起那只小羊,关萤很爱惜地放在床头,而后瘫倒在大床上。 与关萤的家乡不同,海岛的夏天是溽热的,尽管房间开着空调,冷气充足,皮肤仍然覆着一层黏腻的薄汗。 歇到太阳落山,关萤才不紧不慢地出门觅食,在民宿附近的古街逛了逛,又买了份新鲜出炉的柿子糕,拎回民宿当宵夜。 天色稍晚,书店里客人寥寥,木质楼梯旁边的夹角摆了台墨绿色的复古唱片机,关萤下午来时就注意到了,当时以为只是个摆设,没想到真的能用,正在播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 音量不高,音质也一般,唱片转动时,偶尔会有轻微卡顿,凭空添出些许氛围感来。 关萤站在旁边,听完高潮,终于记起来是《重庆森林》里的插曲,《Califrnia Dreaming》,心满意足地迈步上楼。 回到房间,插上电蚊香液,又洗了个澡,打包回来的柿子糕已经冷透,关萤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吃光了。 直到此时此刻终于有了实感,她竟然孤身一人,在十八岁的暑假,来到了一个距离家乡一千八百公里以外的地方。堪称一次伟大的出逃。 她很想跟谁分享一下,却无人可说,最后只得打开微博,在八百年没登过的小号上抒发心情。 「第一天。」 写完结束语,定位蓝桥,点击发送。 门外偶尔响起脚步声,夹杂着男女低低的交谈,几秒之后恢复寂静。 不早了,关萤上床,抱着自己的小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床很大,床垫软硬适中,空调被也很干爽。 ——然而还是睡不着。 即使她已经奔波了一整天。 挂钟滴答滴答地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周围所有细微的动静都消失,陷入一阵偌大的、纯然的、令人心慌的静默,关萤莫名生出自己被世界遗弃的错觉,终于受不了,发泄般坐起来。 思绪乱糟糟,某个模糊的念头却如拨云见日般愈发清晰:她回想起白天闲逛时无意间看见的那则小广告。 良久,关萤拿起手机,凭借记忆输入那一串手机号码。 她的记忆力很好,当时又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几无记错的可能。 摁下绿色的拨通键,关萤抱着手机,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时间变得如此具体,她用手指扒拉着小羊的耳朵,原本就没多少的耐心飞速流逝。 竟然这么久都不接电话,服务态度也太差了吧。 正当她腹诽之际,“嘟”的一声,短暂的静默过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来不及思考,关萤清清嗓子开口:“喂?” 那端同样静谧,串连起了漫漫长夜,几秒过后—— “你是?”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声,出乎意料地干净动听,像极了悬在树梢的一颗露水。 月光映照之下,晶莹剔透。 蓝桥(2) “不是说免费咨询吗?”关萤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现在睡不着,想跟你聊会儿天。” 对面说:“打错了。”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还有点没睡醒。 关萤快速回忆了一下那则小广告上的手机号码,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记忆力,正欲说话,却发现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毫无征兆。猝不及防。 怎么会有人挂电话这么快。 关萤怔怔盯着手机上短短15秒的通话记录,越看越生气,越生气越清醒,不由分说地重新拨了过去。 心头窝着无名火,连等待也不觉得漫长了,关萤盘腿坐在床头,开了免提,打一个不接再打第二个,无比耐心,反正她本来也睡不着。 打到第三个,终于被再次接通。 关萤抢在他前头,理直气壮道:“我不可能打错,就是你。” 似乎觉得有点荒谬,那个声音清醒了少许:“就是我?” 听上去好像也没有被夺命连环call后的不耐烦,是不是做心理医生的情绪都比较稳定? “嗯,你不是24小时免费咨询吗?广告上写得清清楚楚,现在才零点过一刻,你该不会就睡了吧,不怕被扣工资吗?”关萤连声控诉,“而且刚才竟然还挂我电话,就你这个服务态度,是怎么做心理咨询的?懂不懂什么是顾客至上啊?” 一口气抱怨完,手机对面仍然静悄悄的,没动静。 发泄过后,心口没那么堵了,关萤将手机拿到眼前,确认没有被挂断,才勉强让自己的态度软化下来,心平气和地继续,“是这样的,医生,我已经连续失眠一周了,而且我现在心情真的很差,很需要你的帮助,至于费用……我有钱,也没想白嫖,聊完之后,如果我觉得还不错的话,会考虑长期咨询的。” 最后一句是骗人的。她现在穷得叮当响,身上这些钱只够民宿续住一周,连吃饭都成问题。不过关萤说谎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就像高二下学期的某个周末,她对赵含玉撒谎要去上补习班,偷偷溜去台球厅跟席越约会那样。 良久,对面终于出声,不知道是妥协还是敷衍:“就聊五分钟。” 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他又问:“为什么失眠?” 音色介于温和与清冷之间,是一种很难捉摸的温度,然而实在抓耳,哪怕忽略内容,单单听他说话也是一种享受。 身份在无形之中发生了调换,谈话的主动权也被瞬间逆转,关萤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什么失眠? 在此之前,她几乎从未接受过任何形式的心理咨询,在脑海中搜刮许久,最后唯一提取出来的记忆还是学校的心理健康辅导室。 高三下学期,班主任怕他们备考压力太大,曾经组织过一次以纾解学生心理压力为主的咨询活动,不过当时的她全程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对于咨询师的询问左耳进右耳出,恨不得立刻结束,抓紧时间回去多做一套题,多背一组单词。 回忆中断,关萤十分谨慎地隐去自己的私人信息,简明扼要道:“我考试考砸了。” 听筒里沉默少顷,“你多大了?” 揪了揪小羊柔软的尾巴,关萤思考几秒,很有警惕心地将高三换成大三,“我读大三。” “辅导员没通知你补考吗?” 哦,大学生如果考试不通过,还有机会补考,不像高考,考砸了就是考砸了,你的人生从此盖棺定论,绝无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可能。 关萤硬着头皮解释,“通知了,但是我没来得及。” 顿了顿,几分心虚地转移话题,“医生,我想表达的重点是,这场考试对我而言非常、非常重要,我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结果很糟糕,是我完全接受不了的那种糟糕。” 或许是赵含玉的焦虑传染了她,高考前夕她压力很大,每天不眠不休地复习,导致激素紊乱,生理期竟然足足提前了十几天造访,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的考试状态,尤其是英语听力。 他静静听完,“这就是你失眠的原因?” “……一部分吧。”关萤抿唇,欲言又止。 再多的她也说不出口了。 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涨潮声极微弱,空气里却能闻到属于海水的味道,潮湿,微咸。 电话里的人没有追问,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有所隐瞒,“你是完全睡不着,入睡慢,还是睡眠质量差?” 关萤如实回答:“头几天是完全睡不着,我试过很多方法都没用,每次都要熬到外头天蒙蒙亮,才能勉强睡几个小时。最近好一点了,大概三四点的时候能睡,不过很容易做噩梦,偶尔还会被惊醒。” “失眠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想……一些很消极,很负面的东西,”关萤坐累了,重新躺到床上,脸颊蹭着柔软的枕头,闷声道,“越想越难受,越难受越睡不着。” 他随口接话,“睡不着就别硬睡,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 “比如?” “很多,看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喜欢做什么? 关萤翻了个身,盯着天花板看,漫无边际地想,太多了,她是一个精力和好奇心都很旺盛的人,小时候整天缠着赵含玉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然而事实是现阶段的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学习占据了,每天被困在那间四四方方的教室里,跟坐牢没差,好不容易捱过三年刑满释放,还没交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太失败了。 急于逃离这种乌云密布的失败,关萤不过脑子地说:“我想爬山,想在山顶看日出。” 当她的声音停歇,房间便再次被静谧填满。 手机屏幕亮着光,在墙壁上投射出昏黄的剪影。 仿佛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你现在出发应该还来得及。”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他的声音重新响起,轻淡,慵懒,动听到甚至显得失真。 这个人应该改行去做哄睡主播,不论其他,关萤确定自己会为了这个声音准时蹲守在直播间里。 分不清他是在嘲笑自己还是真心提议,也没理会,她晃晃脑袋,试图让对话回到正轨,“我随便说说的,我之前试过听歌看书看电影,结果越来越精神,而且我还——” 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五分钟到了。” 关萤微愣,“啊?” 那人竟然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可是我话还没说完……而且,我们这几分钟里也没聊出来什么啊,别的不说,你最起码也要告诉我,我这种失眠的症状应该怎么缓解,或者吃哪种安眠药效果好一点吧?”关萤几乎怀疑自己碰到江湖骗子了。 “安眠药不能乱吃,要等医生面诊,符合条件才能开具。”他把这话说得有理有据,然而关萤只听出了急于结束对话的搪塞与敷衍。 她想反驳,我花钱找你不是为了听你教育我的,转念又想到自己还没花钱,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等等,这该不会是他们的惯用手段吧?等聊天状态渐入佳境,你好不容易决定敞开心扉时,故意叫停,提醒你免费咨询到此为止,接下来的内容需要付费。跟那些诱导人赌博下注的博-彩平台如出一辙。 好在关萤不是赌徒,身上也没筹码可骗,不过——她暂时还不想结束对话。 至少这一分一秒,漫漫长夜,有人陪她失眠。 挂了电话不就又剩下她一个人了吗? 思来想去,她干脆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开始挑毛病,“之前有没有人投诉过你,说你态度不好?” “嗯?” “你们做服务行业的,不说服务质量怎么样,最起码也得嘴甜一点,热情一点吧?不然心理咨询师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找你啊。” 关萤在脑海里努力回忆赵含玉平时逛街砍价时的表情和语气,“能猜到,你行情应该不太好,不过刚刚跟你聊了一会儿,感觉还凑合,要不然这样吧,你给我打个折,如果价格合适,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付你一个小时,就当是照顾你生意了,怎么样?” “我不打折,”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手机对面的人竟然在笑,口吻轻飘飘的,“所以你不用勉为其难。” “……” 听出了他话里若有似无的捉弄,关萤还来不及兴师问罪,通话旋即被切断,干脆利落。 连声招呼都没打,他再一次,挂了自己的电话。 不是,他拽什么啊。 关萤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发泄般将手机丢到一旁。 刚才应该先问他的工号的,通话途中如果不满意,至少还能用投诉来恐吓他,不像现在只能生闷气。 归根结底还是没经验。 短暂的复盘结束,她重新躺回去,抱着那只毛绒小羊,盯着头顶那扇天窗发呆。 夜空把世界凝结成一块深蓝色的玻璃,辽阔无声。 她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漂浮其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深吸一口气,关萤自暴自弃地下床,从桌上摸出半包烟,推开阳台门。 咬破那颗薄荷爆珠,她靠在栏杆前,低头给自己点火。 火星亮起,淡白色的烟雾在风里兜圈,她闭上眼睛,听风,听蝉鸣,听浪涌,听时间静静流过。 这是她在蓝桥度过的第一晚。 蓝桥(3) 穿过侧门,走完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小径,关萤顺利抵达民宿的餐厅。 餐厅是露天的,在刺目的光线底下一览无余,草坪修剪得干净整齐,两旁栽满绿植,院子被一方红墙圈住,爬山虎沿墙疯长,绿意葳蕤。 关萤困得要命,随便找了个空桌坐下。 为了赶上民宿的早餐,她昨晚睡前连着定了五个闹钟,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出门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 早餐是包含在房费里的,不吃太亏。 汤汤端着两杯咖啡从后厨出来,看见她,顺手拿了份菜单,放到她手边,笑着打招呼:“起来啦?看看想吃什么,今天有四种套餐可选哦。” 关萤打开菜单,草草看了几眼,随便选了一份汤面套餐。 “好嘞,喝点什么?我们有红茶、牛奶、和拿铁。” 关萤打了个哈欠,“美式能做吗?” “能呀,”汤汤收起菜单,盯着她打量片刻,关心道,“昨晚没睡好吗?脸色有点差。” “……嗯,有点失眠。” 汤汤瞬间紧张起来,“是不是床品不舒服?还是夜里涨潮的时候太吵了?” “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关萤懒懒趴在桌上,眼皮耷拉着,莫名有种早自习迟到的错觉。 汤汤这才松了口气,“既然出来玩了就要放松心情嘛,不开心的事先丢到一边,岛上平时活动很多的,夜生活也很丰富,可以多出去走走。” 下午四点半,关萤扫了辆共享单车,绕着情人湾漫无目的地闲逛。 沿途碰见许多五彩斑斓的商铺,有卖手编花环的,有卖针织发带的,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周围挤满了游客,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她特地绕了远路,回到自己昨天登岛时走过的街巷。 那块蓝色的指示牌像极了灯塔,或路标,关萤顺着它成功找到了昨天的电线杆、贴在上面的小广告、以及那行手机号码。 她就说,一串数字而已,怎么可能记错。她今年是十八岁,不是八十岁。 紫外线过分强烈,晒得皮肤滚烫,关萤没法在大太阳底下多待,匆匆拍了张照留作证据,满头大汗地钻进旁边的超市买冰棍。 几分钟的功夫,她吹完空调,咬着哈密瓜冰棍出来——那张小广告竟然已经不翼而飞。 大白天见鬼了? 关萤茫然地瞪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不对,应该是被环卫工人清理掉了。 临近日落,情人湾的游客越来越多。 关萤丢完冰棍棒,在沙滩附近还了单车,卷起牛仔裤裤脚,将凉鞋拎在手里,试探着踩进白沙。 细密、柔软,被阳光烘得很暖和,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一朵云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流动着,在她身后跟了很久,沿途有不少售卖水果冰饮的商贩,关萤停下来,问了一句:“水果杯多少钱?” “小份十五,任选三种水果;大份是二十五,任选六种水果。” “这么小的杯子,卖十五不太合适吧?” 老板正在削椰青,闻言动作稍停,看了她一眼,“小姑娘,你要买就买,不想买就别问。” “我没说不买,只是觉得你这个定价不太合理,”关萤无视周遭目光,有商有量地说,“这样吧,我就要两种水果,十块钱一份,你看行不行?” 乍一听还挺有理,老板乐不可支,“小小年纪还挺会砍价,是你父母教你的吗?” “……我不小了。” “行行行,”老板取了个杯子递过来,“你选两种吧,不过太贵的水果不行啊。” 五分钟后,关萤抱着满满一杯西瓜和橙子,心满意足地找了片空地,盘腿坐在沙滩边等日落。 由于夏季长,光照足,蓝桥的日落很美,关萤曾经在社交软件上刷到过照片,当夕阳在海面上逐层铺展,海水会变成一个浩瀚无边的调色盘,由深及浅叠加,时刻变幻颜色。是震撼到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美。 那个时候她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来蓝桥看一次日落。 云团奔涌,海岸线绵延不绝,一颗硕大的夕阳在她眼前直直下坠,海平面被染红,眼前的景色是真正的海天一色。 潮汐涌出波纹,漫过脚踝,又倒退,关萤坐在这样短暂而珍贵的景色里,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快门声,似懂非懂的各地方言,也跟着拿出手机拍日落,发在微博上。 吃完最后一块橙子,关萤低头掬了把细沙,又摊开掌心,任其流逝,心想,为什么没人告诉过她,原来看日落是一件这么寂寞的事。 手机恰在此刻响了两声。 她眼皮动了动,垂眸,发现是席越发来的微信。 并不意外。 [我昨晚梦到你了,就在我们之前常去的那家台球厅,我教你怎么定杆,因为不小心说错话,又惹你生气了。梦里的我很想跟你道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梦醒,都没能说出口。] [阿萤,对不起。] 海风喧嚣,空气咸湿,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关萤才回神。 不知道坐了多久,夕阳彻底溜走,不留一个尾巴。 天空泛出模糊的青蓝色,云层里缀着几颗星,海水被重新打磨、拼凑,成为一面光滑辽阔的镜子。无风无浪。 刚才的落日短暂得如同一场幻觉。 关萤很想找人说说话。 不能找江心澄,万一她说漏嘴,跟赵含玉透露自己的消息,那么这次出逃将会变得毫无意义;更不能找关楚,原因再简单不过,会挨骂。 排除掉他俩之后,关萤发现自己竟然无人可找。 在海边吹了会风,脑袋愈发清醒,她霍然记起,手边其实还有一个现成的联络人——昨晚那通电话的对象。 可惜免费咨询的时长应该已经结束了。 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自己的钱包,关萤退而求其次,打算再物色物色其他的人选。 在浏览器上搜索关键词“在线心理咨询”,逐一翻阅词条,信息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关萤看了半天,选定其中一个,试着在小程序里跟客服聊了几句,刚描述完自己的失眠症状,对方立刻发来一长串文字,堪称训练有素:[亲亲,针对您的情况,我们推荐您下单金牌咨询师(99.9元/时)或者特约心理专家(199.9元/时),享受一对一在线咨询以及心灵SPA,我们的资讯平台由清华博士联合心理专家创办,具备顶尖的专业性,不满意可全额退款哦。/飞吻/飞吻] ……怎么不干脆去抢钱啊。 十足的骗子口吻,杀猪盘。pass。 关萤转变思维,去淘宝搜陪聊,结果更加离谱,机器人客服给出三个选项—— A:身高183cm,清纯男大,体育生,内向害羞 B:成熟大叔音,会唱歌会rap,情商在线 C:姐姐的专属小狗,粘人爱撒娇,24小时秒回 ……这都什么跟什么。继续pass。 找来找去都没有满意的,迫于无奈,关萤打开手机通讯录,寻找昨晚唯一的通话记录。 虽然态度不够热情,不过确实比这些正常多了,至少聊天的时候没有暗示她消费过。 行吧。 犹豫再三,关萤再次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 这次更加过分。 连着打了两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耐心告罄,关萤转而给他发短信:[你好,我是昨晚来电咨询的那个人,你现在在忙吗?有空了麻烦回个信息,不打折就不打折,你报个价吧,合适的话我们详谈。] 够客气,够有诚意了吧。 然而,直到关萤吃完晚饭,返回民宿,手机仍然没有动静。 打出去的电话、发出去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算了,随便吧。 关萤放下手机,破罐破摔地想,她就不信自己找不到更靠谱的。 民宿一楼的院子里栽了两棵石榴树,椭圆形的叶子挨挨挤挤,绿油油的,像打了层蜡,橘红色的石榴花满树绽放,随风燃烧。 关萤停下来拍了几张照,正巧看到汤汤踩在折叠梯上,正小心翼翼往枝头挂红绸。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汤汤扭头看她,“回来啦。” “嗯。”关萤站定,视线跟随着随风起舞的红绸,好奇道,“这是什么?” “祈福带,特地从观音庙求来的,染了庙里的香火,算是开过光,图个好兆头。”汤汤笑着问,“你这几天上山了吗?” “还没。” 关萤没有信仰,因此压根没打算上山,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知道蓝桥有座流波山,山顶的观音庙香火旺盛,声名远扬。每年都有无数人千里迢迢来到蓝桥,不为看山看海,只为上山拜观音。 汤汤热情地提议,“那你回头还是抽空去庙里上柱香吧,不是封建迷信也不是宰游客哈,菩萨真的很灵的。” 她说完,近乎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拜。 关萤配合地说好,实则没听进去多少。 汤汤就笑了,神采飞扬地指了指身后的石榴树,“对了,你要是住到九月份,就能吃刚摘下来的石榴了,比集市上买的甜多了。” “……我倒是想住到九月份。” 关萤不觉叹气,仰起头,有些出神地盯着褐色树干上抽出的枝条脉络。 做棵树也没什么不好,只需遵循自然定律、沿着四季轨道,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就好。没有情感,当然也没有烦恼。 挂完最后一条红绸,汤汤动作利落地跳下折叠梯,“我先上楼啦,你要是想在院子里坐坐,我可以去帮你搬张椅子。” “不用,我马上也进去了。”关萤冲她露出了登岛以来的第一个笑,“谢谢你。” 汤汤摆摆手,“客气什么,应该的。” 离开之前,又说了一句,“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风吹来时,绿浪沄沄,关萤仍然站在原地,月光将她脚边的影子拉得很长。 起初还能听到汤汤上楼梯的动静、书店里客人偶尔的交谈、唱片机里缓缓流淌的歌曲……最后来到某个突兀的节点,所有声音都被剥离开来,簌簌掉落,她的世界变得孤独而空旷。 再怎么不愿承认,一个人旅行,始终是寂寞的。 意识到自己该回房间了,关萤将将踏出一步,手机倏然震动起来,在这种难捱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是他回电话了。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林梢,不规则的圆形,而边缘是模糊的冷白。 关萤站在院子里,有种被月光浸透的湿润感。 没有多想,她摁下接通键。 这次是对方先开口:“有空吗?” 关萤点头,意识到他看不见,于是端着架子,嗯了一声。 “我们聊聊。”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风声,与此时此刻吹过她的似乎是相同方向,月光与树影一齐晃动,而他的声音响在风里,这次是有温度的,难以形容,但是感觉很近,距离感不再强烈分明。 所以昨晚那个态度是嫌自己打扰到他睡觉了?那就别写24小时咨询啊,既然写了,就要遵守职业道德好不好。 关萤尚在走神,耳边听到他问:“你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她撇撇嘴,没好气道:“昨晚不是跟你说过了?” “再说一遍。”他没什么诚意地解释,“昨晚太困了,没听清。” ……所以你承认你昨晚一直在敷衍我了? 亏我还敞开心扉、推心置腹地对你说了那么多。 关萤气得不行,掷地有声道:“我要投诉你。” “等会儿再投诉,先回答我的问题。” 完全没有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他说话时似乎在笑,那点儿模糊的笑音落在空气里,像雪花落在皮肤上,稍纵即逝,却有迹可循。 勉强冷静下来,关萤不情不愿地答,“在路边一张小广告上看到的。” “你确定自己没记错号码?” 她很不满,“我脑袋又没问题,一行数字而已,怎么会记错?” 风里拢着淡淡的雾气,电光火石之间,关萤想起自己手机里还存着货真价实的证据,于是退出通话界面,把那张拍下来的小广告以短信的形式发给他,振振有词道:“不信你自己看。” 不知道他有没有点开短信去看,听筒里沉默了将近十秒,“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哪里搞错了?” “……”关萤终于忍无可忍,“你耍我啊?” 院子里极静谧,自成一方天地,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呼吸,若有似无,像羽毛。 应该是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人打断,电话那端传来一连串火急火燎的脚步和交谈声,关萤无法捕捉,只能从中找到他的声音,“我现在有事,回头再说,挂了。” “哎等等!” 已经见识过了他挂电话的手速,关萤急匆匆道,“我手机马上就欠费了,你回头加我微信说吧,直接搜我手机号就行。” 一气呵成地说完,这次总算抢在他前面,挂断了电话。 蓝桥(4) 一通电话打完,关萤转身,推开书店大门。 唱片机里今天播的是打雷姐的专辑,音量依然很低,不会打扰区的客人。 关萤原本想在一楼坐坐,找本书看,然而运气不好,碰到一个带小孩进来买饮品的年轻女人,那个男孩不知道在发什么脾气,在店里又哭又闹,女人点完单,焦头烂额地哄了几句,恰巧接到电话,匆匆转身出去。 看书消遣的心情全无,关萤上楼之前,又折返,站在男孩面前低声恐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听话的小孩会被恐龙吃掉。” 男孩原本在摆弄手里的恐龙公仔,闻言一愣,几秒过后,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嚎啕大哭起来。 关萤没理,脚步轻快地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等她洗完澡,吹干头发,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总算想起来,还没收到好友申请。 床头柜上摆着一盏月球悬浮灯,关萤摁下开关,小小的月球亮起,表面是凹凸不平的,悬在基座上方不停绕圈,漂亮、梦幻。 盯着那颗月球看了很久,手机突兀地响了一声。 她立刻坐起来,拿过手机—— “【饿了么】送你8元大红包,速速来领,先到先得!点击@#¥&%……” 怎么是垃圾短信。无聊。 关萤百无聊赖地刷好友圈。 大部分都是同学出去旅游的照片,一眼望去全都是装不下的九宫格,暑假生活精彩纷呈。 其中当然不乏庆祝,比如他们班数学课代表发的那条朋友圈,内容只有短短四个字,“得偿所愿”,评论里全是其他同学的祝福。据说他的总分一骑绝尘,国内大学几乎随便挑。 关萤手指悬停,许久都没动。 自从出分,“高考失利”这四个字就如影随形的跟着她,怎么甩都甩不掉。这种感觉就像她用胶水粘一张被撕得粉碎的考卷,不仅没能将考卷恢复如初,甚至连胶水也洗不掉了,牢牢黏在手上,丑陋不堪。 出分那晚,关萤浑浑噩噩,不肯回家,跑去网吧呆了一夜。 手机一直在响,铺天盖地的消息像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绞紧。 江心澄对她说,没关系,进了大学再继续努力嘛,只是第一志愿去不了而已,其他的不还是任你挑吗?阿萤,你已经很厉害了。 席越对她说,考都考完了,别胡思乱想,老王平时不总挂在嘴边吗?高考不是人生的全部。 赵含玉对她说,你把我的脸全都丢光了知道吗?我跟所有的亲戚朋友把牛皮都吹破了,说你肯定能考进中医大,结果呢?这些年来,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自己看看你对得起谁?我怎么会生出来你这么没用的女儿? 关心、安慰、责骂、失望…… 有完没完。 她都已经逃到蓝桥来了,这些声音为什么还要缠着她不放。 关萤深深呼出一口气,视线重新回到手机屏幕上,不多时便刷到了半个小时之前,江心澄发的朋友圈。 是她家猫的照片,一只刚满三岁的布偶猫,戴着小皇冠,穿着粉色蓬蓬裙,眼睛又圆又亮,满脸不屑地看着镜头。关萤周末的时候经常去江心澄家的大别墅撸猫,甚至连这只猫的名字都是她起的,叫公主。 半个月不见,公主好像又胖了。 控制着手指没点赞,关萤继续下滑,意外发现关楚竟然也发了朋友圈,定位在首都机场,配字是酱油拿铁也太难喝了。 而她的重点却是,关楚怎么突然回国了?该不会是来抓她的吧? 不对,现在这个时间,国外大学也放暑假,他肯定是回国见那群狐朋狗友的,应该跟自己没关系。 眼看着朋友圈已经刷到底,仍然没有跳出任何好友申请。 横竖也是睡不着,关萤试着搜了搜他的手机号码,没想到还真跳出一个微信号来。 昵称是C,性别是男,至于头像—— 飘雪的泰晤士河、河边悠然自得的鸽子、男人的背影,共同组成了这张照片。 关萤点开头像大图,白色针织帽,黑色羽绒服,他穿得很温暖,站在半明半晦的天色里,微偏过头,掌心是向上摊开的姿势,在喂鸽子。 帽檐压住黑色碎发,皮肤白到近乎透明,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他好像在笑。还是很开怀的那种。 这么超标,肯定是网图。 还是那种,渣男最爱用的,不露正脸,犹抱琵琶半遮面,既引人遐想,又能够表明自己人在国外的ins风网图。效果跟知乎上那些“谢邀,人在纽约,刚下飞机”的高赞回答差不多。 关萤回去检查手机号,确认无误,只得硬着头皮给这个微信号发送好友申请:[你好像忘记加我微信了。] 傍晚在情人湾看日落时,关萤没胃口,只吃了半个肉松面包,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最后还是咬牙深夜下单了一份麦当劳。 夜间配送费是要加钱的。她现在穷得连话费都舍不得充。 这个房型没有电视和投影,关萤将手机横屏,随便挑了部高分电影开始看。 不到半个小时,麦当劳准时送达。 外卖员把麦当劳放在门口,关萤过了七八分钟才拿进来,重新将房门反锁,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电影里的凶杀案现场,一边习惯性往汉堡里头挤番茄酱。 将剩余的番茄酱全部挤完,刚吃了几口,就收到手机提示。 打开微信,联络人页面多出一个红色的+1,点进去,聊天框里赫然显示: [您已添加了C,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舔掉指尖不小心沾上的番茄酱,以示友好,关萤主动发过去一个小狗打招呼的表情包。 对面没反应。 应该没加错人吧?关萤试探着找了个开场白:[医生你好,刚才电话里没来得及问,应该怎么称呼你?] 这次有反应了。 C:[我姓程] 看来没加错。 耐心地等了等,确认对方只打算透露姓氏,关萤也没在意。于情于理,她现在也应该告知对方,应该如何称呼自己。 她的微信名是“欢迎光临”,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因为她的名字空耳听起来很像是在喊“欢迎”,小学的时候江心澄整天笑眯眯地喊她欢迎欢迎。那个时候她觉得江心澄很烦,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谁知道后来会跟她成为最好的朋友。 显然,这个微信名并不适合用来称呼,思来想去,关萤边吃汉堡边打字:[你可以叫我绒绒] 绒绒是赵含玉给她起的小名,因为她小时候最爱的玩具就是那只毛绒小羊,天天抱着不肯撒手,从小到大不知道缝缝补补了多少次,哪怕离家出走都要特地带在身边。 全世界知道这个名字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甚至不包括席越。因此不可能泄露任何与她相关的私人信息,相当安全。 交换完称呼,关萤立刻切入正题:[程医生,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下一次咨询?] 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你陪我聊聊天也行] 最好能聊到她今夜成功入睡。 过了几分钟,他回复了。 C:[你睡不着?] ……这个人未免也太敏锐了一点。 心思被拆穿,关萤也不再掩饰:[嗯,不是跟你说了,我失眠很严重,否则昨天也不会打你电话了,我一直觉得心理咨询都是智商税] C:[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 关萤:[和前几天差不多,大概三点吧] C:[可以考虑去心理科挂个号看看] 关萤一时没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心想你不就是心理医生吗?转念才明白,他的意思或许是让自己去线下挂他的号。一种委婉的提醒,毕竟她现在的行为依然是白嫖。 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其实也还好,没那么严重] 而后飞速转移话题:[今天傍晚我一个人去情人湾看日落,抑郁到差点都想跳海了] 如果是在语文课上,这句话,她采用的应该是极度夸张的修辞手法。 不知道能不能唤起他一点点同情。 然而他的重点好像偏了。 C:[你是一个人来蓝桥玩的?] 关萤的警惕心再次上线:[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蓝桥玩的?] C:[来电显示] C:[你的号码是崇城的] 关萤:[……哦] 关萤:[我心情不好,现在不是放假嘛,所以就出来散散心,一个人挺好的,自在] 或许是因为他的头像,聊天的时候,关萤总是会不自觉地代入他的形象,产生自己正在跟一个及其有品的帅哥聊天的错觉。怪不得好多人都喜欢用网红的照片当头像。 要命的心理暗示。 这种无聊、琐碎、没营养的对话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阵子,他依然不热情,却也没放着她不管。关萤思考原因,大概是她给自己叠的buff太厚,一个人、女孩子、旅行、失眠症、跳海……种种因素叠加起来,还真的挺惨的。 既然聊到这里,关萤很自然地问:[程医生,你是本地人吧?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小众景点?] C:[手机上什么都能搜到] 关萤:[可那些不都是写给游客看的吗?] C:[你不是游客?] 关萤:[……] 关萤:[不想说就算了] 聊天页停在这里,很久都没有收到新消息。 关萤咽下最后一口汉堡,又把桌子收拾干净,打开房门,将垃圾丢进走廊里的公共垃圾桶。 回来之后,她去浴室刷牙,刚走出来,就发现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C:[流波山] ……流波山名气这么大,还用得着你说吗? 关萤无语:[我不打算拜观音] C:[看日出也很合适] 指尖微顿,关萤盯着这行字想,她说想在山顶看日出,真的就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她一个单身女孩出门在外,哪有胆子爬山看日出,于是随口敷衍了几句,又开始问他别的话题。 时间一刻不停地在身后追赶,月光无声无息。 关萤摁灭那盏月球灯,周围霎时黑漆漆一片。 希望今晚能早点睡。 蓝桥(5) 在蓝桥呆了一周,关萤已经穷得连烟都抽不起了。 她想过换家价格相对低廉的民宿,但是又担心不正规、不安全,于是只能想办法找兼职,奶茶店、服装店、甚至夜市摆摊,能问的都问了,要么就是不招人,要么就是工资低,总之没有一个合适的。 夏日午后,光线折射进来,将整间书店照得金灿灿,关萤坐在靠窗位置,咬着铅笔,愁眉苦脸地计算自己的日常开支。 再这么下去,感觉没几天就得卷铺盖走人了。 可是她还不想走。 汤汤恰巧下楼,朝她走来,“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说完,将手里的西瓜汁放在她手边,“喏,送你,刚榨好的。” 西瓜是冰镇过的,喝起来有种沙沙的清甜。 关萤合上自己的开支清单,“汤汤,你知不知道岛上哪里能做兼职?” 汤汤很快反应过来,“你在找兼职吗?”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做。”否则马上就续不起房费了。 “兼职啊……”汤汤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想了半天,有点抱歉地吐了吐舌头,“一下子还真想不起来,不过,我们书店一个店员之前提过,家人身体不太好,近期要做个手术。如果到时候她忙不过来的话,你要不顶一段时间试试?反正就是楼上楼下的距离,白天看店,晚上上楼睡觉,很方便。” 关萤简直求之不得,“好,谢谢你。” “不客气啦。” 又聊了几句,汤汤回二楼前台,关萤喝完最后一口西瓜汁,回房拿上防晒衫,决定出去走走。 岛上景点繁多,分布得很密,如果不赶时间,几乎用不着打车,随便在路边扫辆共享单车,就能慢慢悠悠地环岛骑行。 要说唯一的缺点……实在太晒。 柏油路面被烤化了一层皮,蝉声里还夹杂着不知名的鸟鸣,吵得人心烦意乱,关萤出门前忘记戴遮阳帽,光线刺眼,无法直视,最后还是决定步行。 不知不觉间走进一条复古精品街。 蓝白相间的墙面被五颜六色的涂鸦填满,溢出一种属于夏天的生机。 她站定,在满墙乱七八糟的图案文字中抓住其中一句,是江心澄喜欢的,Blue Jhns的歌词。 关萤拿出手机拍照,打算回头发给她,目光忽而被某样事物所攫取—— 是一只很漂亮的蓝蜻蜓。 身躯纤直,翅膀透明,眼睛碧绿,从她眼前低低飞过。 不由自主地摁下快门,关萤快步追去。 蜻蜓翅膀振动的速度很快,朦胧得如同一片影子,一团雾气。 昆虫科普书上说,蓝蜻蜓很罕见,通常分布在北半球温带地区,她迫不及待想跟谁分享,指尖在微信联络人页面划拉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发给程。 关萤:[图片] 关萤:[岛上竟然有蓝蜻蜓!] 往上划—— 关萤:[程医生,刚刚打你电话没接,你在忙吗?] 关萤:[程医生,我刚才洗澡的时候掉了好多头发,我以前几乎不掉头发的,这种情况应该怎么缓解啊?] 关萤:[程医生,我昨晚试了试现在网上很火的冥想瑜伽,差点把腰扭伤] …… 全都是她的碎碎念,没有回音。 这种情况,发个红包能把人炸出来吗? 总是白嫖确实也说不过去。 思前想后,关萤还是忍痛发了个红包,虽然只舍得塞二十八块八。 关萤:[大吉大利,恭喜发财] 合上手机,一抬头,发现自己追着蜻蜓拐进了另一条陌生的小巷。 明明就在精品街斜对面,一街之隔,却荒凉不少。 关萤有些好奇地迈开脚步。 经过几家商铺,无意间走到一家心理诊所门口。 有风穿过楼宇间的夹角刮进来,暑气消融,门面崭新,应该是翻修过,与周围老旧的筒子楼格格不入。自动门对她打开,玻璃反光,映出她几分踌躇的身影。 程医生会不会在这家心理诊所上班? 关萤决定碰碰运气。 甫一推门,前台的护士就笑着打招呼:“欢迎光临,请问有预约吗?” “预约?” 关萤清醒过来,差点忘了,线下问诊是要收费的,于是拐了个弯问,“那个,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姓程的心理医生?男的,应该……还算年轻?” “您说程医生啊,有的,不过他今天不在。”护士笑容甜美,“要帮您预约他的问诊时间吗?” 这么巧,还真有? 关萤不免震惊。 前台侧墙挂着一整排医生简介栏,图文并茂,关萤走近,从左手边逐一看起。 很快就找到了唯一一位姓程的男医生。 男,三十六岁,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高级家庭指导师,擅长情绪情感沟通、恋爱挽回、职场及学业焦虑…… 没有耐心读完,视线移到简介上方的蓝底两寸证件照,微胖、地中海、细框眼镜、方圆脸——共同组成一张平平无奇、过目即忘的脸。 不是吧…… 关萤听到内心深处轰的一声,有什么尚未成形的东西正在急速坍塌。 虽然已有预期,陡然间发现庐山真面目,她还是有种突如其来、难以言喻的幻灭感。 恰在此时,手机屏幕亮起—— C:[刚忙完] 红包没收。 忙什么?今天不是不坐诊吗? 关萤又拉出他的微信头像大图,和照片墙里发际线岌岌可危的微胖男人作对比,内心五味杂陈。 这算不算诈骗? 或许就跟声音好听的人大多数都是胖子是一个道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C:[脱发是因为缺乏维生素AB,平时不要挑食,多补充植物蛋白] 关萤心情复杂,忍不住想,你自己的脱发看起来更加严重,有没有记得补充植物蛋白。 少顷—— 他引用了那张照片:[蓝蜻蜓很罕见] 关萤:[是不是很漂亮?] C:[很漂亮] 红包还是没收。 努力说服自己不能以貌取人,关萤好心提醒:[程医生,红包你先收了吧] 这次等了很久都没等来回复。 什么意思,不要钱?做慈善? 关萤尚未厘清头绪,耳边听到护士礼貌在问:“您好?请问需要帮忙预约吗?” “啊,不用了,谢谢。” 走出诊所,热浪滚滚,关萤就近找了家便利店,准备买瓶水。 前面挤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男女,应该是大学生,暑假组团出来旅游的。 他们买的东西太多,又要分开AA,结账速度慢得要命,关萤靠在门框上百无聊赖地等,兴许是无聊,随手打开程的朋友圈。 半年可见,寥寥数条,划几下就到尾。 今年一月初,连着三条都是旅行途中拍的风景照以及明信片,他或许是休了个年假,朋友圈定位在北欧,走了不少城市,照片内容丰富多彩。山峦、冰川、峡湾、教堂、博物馆……还有极光,构图方式和镜头语言技巧十足,光影和角度的切换极其刁钻,足够特别,也足够吸引眼球。 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不是出自他本人的手。 今年三月,他分享了阳台上一盆已经凋谢的昙花。 配字是:调出监控才发现昨夜开过花了。 四月,他发了张图片,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坪,一只黑白相间的阿拉斯加嘴里叼着飞盘,正冲镜头傻乐。 而最新一条朋友圈在五月末,23:08,分享了一首歌,Oasis的《Sitting Here In Sileny Own》。 喜欢旅行、喜欢养花、疑似养狗、听歌品味不俗…… 如果不是因为误打误撞看到真人照片,关萤客观承认,他的朋友圈还挺有吸引力的。 不是故作神秘的一条横线,会分享生活,又会留余地。翻他朋友圈的感觉有点像雾里看花,所有被允许透露的信息加起来也只是冰山一角,无法真正拼凑出来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留足了想象空间。 前面那群大学生总算磨磨蹭蹭地结账走人,关萤上前几步,拉开冰柜门,随便拿了瓶矿泉水。 耳边模糊听到谁的声音—— “说了不在,下个月回去。” “没干嘛,回来玩几天。” “想要什么礼物?带给你。” …… 随心所欲的腔调,漫不经心的咬字,烧成灰都不会听错。 动作僵硬地转过头,关萤隔着几步之遥,在十字路口看到那个万分熟悉的身影。 墨绿色复古港风衬衫,水洗牛仔裤,衬衫袖口松松挽着,衣角被风扬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 灰色墨镜在指尖转来转去,他正倚在墙边跟谁打电话,过分吸睛,从头到脚都写着“我很难搞”。 千真万确。 是她堂哥,关楚。 蓝桥(6) 关楚怎么会在这里? 用力地掐了一下虎口,关萤差点疼出泪来,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顾不上其它,扭头就跑。 脚步还没迈开就被老板伸手拦住:“小姑娘,你手里的矿泉水还没结账呢。” “啊?哦,不好意思。” 关萤魂不守舍地去摸手机。 今天出门之前是不是没看黄历,怎么跑到一千八百公里之外的地方都会碰见关楚? 正在手忙脚乱地翻找支付码,叮咚一声,收款机响起冷冰冰的电子提示音:“付款成功。” “挺厉害啊,这么远的地方都敢一个人来。” 不冷不热、阴阳怪气,再熟悉不过。 “……”关萤回头,装傻道,“这么巧,哥,你也来蓝桥玩?” “是挺巧。” 关楚抱臂看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付款成功,电话好像忘记挂了,隐约能听见对面的女声,以及陡然提高的音量。 关楚将手机拿远,又贴近,皱着眉解释:“想什么呢,是我妹妹。” 说完,又把手机递过来,“打个招呼。” 关萤会意:“嫂子好。” 听筒里的女声顿时偃旗息鼓,温温柔柔道:“啊,你好你好,我听你哥说过,你是……高三刚毕业是吧?” 又聊了几句,关楚挂断电话,拎着她走出便利店,随便找了块空地,语气不明道:“关萤,你现在长本事了,都敢离家出走了。” “不是离家出走,我留了纸条的。”关萤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婶婶都快急死了,天天盼着你回家。” “我还没玩够,不想回家。”关萤说完,也不在乎脏不脏,随便坐在便利店外的水泥台阶上。 盯着她看了几秒,关楚跟着坐下,语气稍缓,“不就是一场考试,多大点事儿。” 关萤低头捏了捏矿泉水瓶,嘴唇抿着,不说话。 关楚叹气,“行了,知道你心情不好,没玩够就再玩几天。” 她张张嘴,“那我妈——” “我去帮你说,行了吧?” 关萤立刻变脸,乖巧道:“谢谢哥。” 蓝桥昼长夜短,下午五点半,仍然晴空万里,没有半点日落的征兆。 天空像一面透明无暇的镜子,关楚从裤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抖出一支,递给她。 砂轮滑动,火星亮了一瞬,随即熄灭。 关萤抽了一口,皱眉:“这什么烟啊,辣死了。” 没搭理她,关楚懒懒吐出一口烟雾,闲聊般开口:“身上钱还够吗?” 顾不上抱怨烟难抽了,她硬着头皮撒谎:“……够。” 那支烟被他夹在指间,正在缓慢地燃,关楚轻哂,“在我面前逞什么强。” “没逞强,真的够,”关萤不肯松口,“而且我最近在找兼职,反正饿不死,你别管了。” “我是你哥,我不管你谁管你?” 关楚后背靠在台阶上,停顿几秒,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关绒绒,你眼光不太行。” 指尖微蜷,差点被烟头烫到,关萤垂眸,“什么啊。” “我前几天回国跟朋友出去玩,在酒吧碰见你那个小男朋友了,旁边还坐着一个——”他掸了掸烟灰,像在回想,“看起来至少三十多岁的女人。” 他没有说出更多细节,不过关萤已经听懂了,毕竟之前又不是没撞见过。 心脏传出钝钝的痛感,她满不在乎道:“哦,我知道,那是他邻居家的姐姐。” “姐姐?得叫阿姨了吧。”关楚神情讥诮。 属于蓝桥潮热的风拂过她手中的烟星,吹落一截烟灰。 说起来,她抽烟还是席越教的,那次期末考她头一回掉出年级前十,很自闭,谁都不想理,席越最后在荒凉的学校天台找到她,陪着她坐了三个小时,绞尽脑汁逗她开心,给她递了第一支烟。 抽完之后,她说,席越,我们在一起吧。 回忆仿佛长了脚,从千里之外的崇城来到蓝桥,来到她面前。 是一场激烈的争吵,发生在高考后的某个午后。 天气也如此刻风和日丽,伤人的话说了不知道多少,最后刻在脑海里的,是席越苍白的脸色,微颤的手指。 他说,阿萤,对不起,我奶奶突发心梗住院了……我需要钱,很需要钱。 淡白色烟雾被风撕开一个口子,关楚没看她,不冷不热道:“下次谈恋爱,记得擦亮眼睛。” 尽管是安慰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像嘲讽。 关萤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要你管。” 关楚嗤笑,“就知道窝里横,有脾气怎么不冲着那男的发啊。” “哪有什么脾气,分都分了。” “是吗?高考前不是还跟我打听北京的学生公寓什么价位,想着以后读大学了两个人搬出去住吗?” “……” 关萤气得不行,偏偏又无可反驳,“烦不烦啊你,我怎么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当初明明是他死缠烂打追着我不放的。” 关楚将烟头捻灭,微一扬手,准确地丢进垃圾桶里,“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男人的话听听就行,当不了真。追你的时候当然什么都说得出口,追到手了谁还在乎?” 关萤垂首,侧脸埋进膝盖,闷不吭声。 “再说,不就是失恋么,有什么好难受的?多谈几个就习惯了。” “你谈了这么多,你习惯吗?” “习惯啊,”关楚眯着眼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迷惑力一流,“所以我就不难受,跟你哥学着点儿。” 关萤抬起头来,“那是因为你渣,你三分钟热度,你不上心。” “你这就叫以偏概全吧?我再渣,我可不劈腿。”关楚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 因为关楚,关萤蹭到了最近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海鲜自助。 蓝桥的海鲜是当地特色,种类繁多,价格公道,而且都是现杀现做,非常新鲜。 关楚这次暑假回国,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出来旅行的,总共只在国内呆一个月,因此行程排得很满,后天就要离开蓝桥去下一站。 “你这几天是不是穷得饭都吃不起了?”关楚看着她那副吃相,抬手跟服务员又加了一份海鲜炒饭。 “怎么可能,我有零花钱的好不好。” 对此置若罔闻,关楚拿起手机,给她微信转了五万块钱。 关萤打开看了一眼,没收。 “我不要关家的钱。” “什么关家的钱,我前段时间自己写代码赚的。”关楚叹气,干脆从邮箱里调出一封英文电子邮件摆在她面前,“不信自己看。” 关萤凑过去,走马观花般将邮件内容浏览一遍,“线上交友软件?你还写这种程序呢。” “有市场,谁会跟钱过不去。” “那你自己有没有用过?” “试运行的时候用过,方便排查bug。” 关萤半信半疑,“哥,你没跟人在网上约过——” “打住,我还不至于网恋,”关楚关掉手机锁屏,提醒她,“赶紧把钱收了,都饿瘦了。” “网恋怎么了,你歧视网恋啊。” “不是歧视,是没必要。”关楚蹙着眉回复谁的微信,随口道,“你问这个干嘛?关萤,我警告你,网络上骗子很多的,而且各种骗术层出不穷,你上网的时候小心点,好奇心别那么重。” 关萤搅了几下椰子冰,不以为意,“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吃完晚饭,关楚送她回民宿。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关楚执意陪她下车,非得把她送到房门口不可。 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巷子拐角阴翳处那面“春夏秋冬”的手写招牌跃入眼帘,关萤停步,“到了,哥,你早点回吧。” 她话没说完,关楚已经走进院落,穿过那棵红灿灿的石榴树,四下打量道,“还行,挺正规的。” 上楼梯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晚上睡觉关好门窗,门把手的锁扣记得反锁,或者找把椅子堵上。” “知道了。” 直到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关楚才止步,“好了,进去吧。” 走廊很暗,吊灯投下一片昏黄,关楚就站在她面前,五官漂亮到近乎凌厉,而那双总是无所谓的眼睛里,盛着浅浅的牵挂。 其实也只比她大三岁而已。 关萤点头,心里的不舍像汽水摇晃过后的细密气泡,“你过年回来吗?” “说不准,”关楚把手里大包小包的零食递过来,“你玩够了就早点回家,平时在外面注意安全,别傻乎乎地被人骗了。” “哎呀,我心里有数。”关萤不服气,“再说了,我又不傻,谁能骗得了我啊。” 关楚无奈,最后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我走了,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晚饭吃太多,关萤撑得要命,不想躺下,于是盘腿坐在地板上玩手机。 她手机里只有一个烹饪游戏,需要解压时才会打开,在连续三次出餐失败之后,关萤退出游戏,叹了口气。 看了眼时间,夜里十点半,想着程应该已经下班了,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骚扰他。 关萤:[程医生,我想出去散步] 不多时便收到回复:[现在?] 关萤:[现在] C:[一个人?] 关萤:[一个人] C:[太晚了] 的确太晚了。不安全。 这也是她犹豫的原因。 没再坚持,关萤仰起头盯着天花板发呆,恍惚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抓住,脑海里是和天花板相同的一片空白。 许久,她拿起手机,发现对方十分钟之前问了一句:[心情不好?] 之前卖惨的话信手拈来,真正心情低落的时候反而不愿吐露,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关萤:[没有,我心情很好,今晚还吃了海鲜大餐] 关萤:[图片] 他配合地问:[理想国附近的那家?] 关萤发了个猫咪点头的表情包:[你也吃过?] C:[吃过] 关萤:[我觉得它家的醉蟹特别好吃] 对方回了个猫咪点头的表情包。 关萤第一反应是,他竟然偷自己的表情包;第二反应是,都三十六岁的人了,还在微信上发这种幼稚的表情包…… 三十六岁,当她爸都绰绰有余了,沟通起来竟然完全没有代沟,这是怎么做到的? 昨日派对(1) 清晨九点整,查房、开医嘱、换药,一套固定流程走完,程予游换上刷手服,准时到达手术室。 今天总共两台手术,一台换瓣,一台搭桥,前者他主刀,后者他做王主任的一助,都很耗时间,毕竟心外的手术难度和时长在所有科室里都是排得上号的。 搭桥做的是微创,视野狭小,再加上病人血管多处堵塞,需要操作极精细,等血管近端吻合完毕,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在手术台上很难感知时间的流逝。 王主任摘了手术镜,却没离开,站在一旁看他缝合,闲聊般问起:“程老寿辰快到了吧?” 程予游应了声:“下个月。” 一说到程老,王主任立刻换了副类似仰慕的口气,跟追星族谈及偶像没什么分别,“想当年,我还是住院医的时候,有幸在仁济观摩过一台程老主刀的全主动脉置换公开手术,那时候,国内没几个人能做这种高难度手术,连我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可是程老全程云淡风轻的,还带着笑,似乎心情很好。手术快结束的时候,巡回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程老说他家的小孙子今天学会说话了,还让我们猜猜,第一句话说了什么。” “手术室里一下热闹起来,有人猜‘爸爸’,有人猜‘妈妈’,程老笑呵呵地摇头,一脸骄傲地说都不是,是‘爷爷’。” 程予游失笑,“他是不是还说过,我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把手术刀?” 旁边的巡回护士黄韵如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这么神?” “哪来的手术刀,就是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水果刀而已。”程予游无奈。 王主任笑道,“那也是天意,程老的孙子,可不就是注定要吃这碗饭的。” 程予游是从国内心外科王牌医院仁济转来蓝桥的,履历漂亮得吓人,二十四岁海外名校MD毕业,此后参加住院医师培训,期间发了不少科研,后来回国通过规培,去年聘了主治,没有一丁点儿水分的那种。 心外科是公认的技术门槛高,医生成长周期长,程予游还在仁济时,就是名副其实的天才,科里最年轻的主治医师,被院方全方位培养,前途不可限量。 刚来蓝桥医院报道时,不少人都觉得他年纪太轻,名不副实,究其原因—— 他爷爷是程木心。如雷贯耳、无人不知的心外神话,现任中国心脏大会主席、国际欧亚科学院院士、国内外多所知名医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名头一个个搬出来,恨不得压死人。 此外,程木心还在国际上首创了多种手术新术式治疗复杂心脏畸形,冠状动脉搭桥手术的成功率至今无人打破,是无数荣誉加身的医学界泰斗,每逢国际医学研讨会就要被拉出来大充门面。 而程予游不仅是他的亲孙子,还是他从无数台高难度手术里手把手教出来的得意弟子。 按理说这种天才就该留在仁济,物尽其用,三十多岁升副高肯定不成问题。结果,去年年初,不声不响的,他却转到蓝桥这么一个小地方来了。 个中缘由虽不清楚,但是顶着程这个姓,院方当然是如获至宝,倒屣相迎。 术后,程予游回到ICU和住院部例行巡查,其中一床病人发生室颤,呼吸骤停,电除颤和心肺复苏都做了,效果不大,室颤反复。 旁边的小护士是新来的,头一回遇见这种紧急情况,吓得脸色发白,“程医生,现在怎么办呀?” 程予游看着心电图上的走势,“联系麻醉和心内,准备上ECMO。” 小护士立刻点头,匆匆忙忙往外跑,可能是太着急了,一个不慎,差点被门口的椅子绊倒。 一只手适时地伸过来,用了点力气拉住她,“紧张什么?” “……对、对不起。” 等她站稳,程予游才松了手,轻声道,“去吧,注意脚下。” 小护士看着那双口罩之上的黑色眼睛,定了定神,“是,程医生。” 半个小时左右,ECMO置入完毕,成功运转,患者被转运到导管室进行介入手术,程予游终于下班。 透过医院大楼,外头漆黑一片,只余零星灯光。 这就是他眼里日复一日的景色。 在办公室换过衣服,程予游挽了挽衬衫袖口,还是决定去医职工食堂吃饭。 毕竟回了家也得点外卖。 夜里八点半,食堂冷冷清清,赵霖川、黄韵如,还有两个护士坐一桌,正在绘声绘色地聊天,看见他进来,热情挥手:“程医生,这里!” 等程予游端着餐盘走过来,他又问:“怎么查房查到现在啊,我们都快吃完了。” “临时装了台ECMO。” “哦,没事儿吧?” 程予游喝了口排骨汤,觉得有点咸,“急性心梗,转去导管室手术了。” 赵霖川闻言放下心来,继续讲刚才中断的话题:“刚刚不是说那大哥过来急诊输液嘛,一坐下就开始timi,估计是团战太激烈,吊瓶都见底了那人才发现,吓得在输液厅大喊了一句——服务员,满上!” 话音未落,对面两个小护士笑得前仰后合。 黄韵如翻了个白眼,“什么烂笑话。” “哪烂了?当时你不就在现场嘛,别以为我没听见你笑啊。” 赵霖川夹了一块鸡胗,忽然想到什么,扭头问他:“音乐节去不去?朋友送了我几张票。” 程予游正在检查手机里的未读消息,随口问:“几号?” “就周五晚上。” “我不一定有空。” 闻言,赵霖川还没说什么,对面偷听的小护士已经面露失落。 “你这周五没排手术啊,去呗,人多热闹。”赵霖川劝了几句,瞥见他的手机屏幕,忍不住八卦,“谁啊?” “你说呢?”程予游眼皮都没抬一下,“是谁把我手机号写在传单上的?” 一说到这件事,赵霖川又开始幸灾乐祸,“是吴言哥出的主意,我充其量也就是个从犯吧,而且隔天下午我就过去帮你撕了,谁知道还真有人给你打电话啊。” 程予游点进微信,那个眼熟的猫咪头像后面,照旧跟着一连串未读消息。 欢迎光临:[图片]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今天在岛上发现一种很漂亮的花,以前没见过,你知不知道这种花叫什么名字?]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昨晚睡得竟然还不错] 欢迎光临:[程医生,我听人说,过几天岛上会举行音乐节,主题好像叫昨日派对,每年都有。这个音乐节好玩吗?值得去吗?] …… 明明白白地把他当树洞、当导游、当十万个为什么。 程予游边看边说:“嗯,真有人给我打电话,还是大半夜,我以为是急诊,接电话之前连衣服都换好了。” “咳咳……”赵霖川拼命忍笑,“你拉黑不就得了?总不能让那人赖上你吧。” “算了。” “什么算了?” 程予游放下手机,“还挺有意思的。” - 路上很堵,到家已是深夜。 程予游将车停进复式公寓门口的停车位,恰巧碰到楼上的邻居阿姨在遛狗。 是一只两岁半的阿拉斯加犬,叫布丁。 大概是他之前帮忙遛过几次,布丁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大老远就摇着尾巴冲他狂叫,不顾主人阻止,不管不顾地跑过来扑他。 风声擦过耳畔,程予游顶着成年大型犬携来的冲击力,勉强接住他,随即后退两步,手指点了点面前的空地:“布丁,坐。” 对他的声音很熟悉,布丁听话地在他面前坐下。 邻居握着狗绳匆匆跟过来,有点抱歉:“小程,没事吧?” “没事,”程予游摸了摸阿拉斯加的脑袋,“带零食了吗?” “带了带了。”邻居连忙从挎包里拿出一袋狗狗饼干,布丁看见零食,馋得立刻站起来,程予游将手里的饼干放低,离它湿润的鼻头很近,却又始终隔着一点距离,让它看得见吃不着,就这么拉扯数次,终于引得布丁重新乖乖坐好,一动不动地等待投喂。这才掰开一块,放进它嘴里。 邻居看着自己的狗在他面前乖乖听话的样子,不禁感慨,“多亏了你,布丁之前是出了名的不听话,不知道被别的业主投诉过多少次了,要不是你帮我训过几次,我根本不敢在这个时间段带出来遛。” 程予游笑了笑,伸手去挠狗的下巴:“布丁很乖,是不是?” 风卷残云般吞掉那块饼干,布丁配合地汪了一声,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的手指,在他想要抽离之前,又不舍地用犬齿来回轻咬。 在手术台上站了将近十个小时,程予游其实很累,然而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心软,在邻居阿姨的热情劝说下,最终还是答应陪她一起遛狗。 穿过廊桥,行至小区里的人造草坪,视野开阔,修剪整洁,不少人都在这里遛狗。布丁兴奋得要命,在草坪上连连打滚,然而始终没有跑出主人所在的范围。 邻居笑着开口:“有你跟着,布丁确实收敛了不少,小程,你训狗这么熟练,自己也是养狗的吧?” 程予游站在黄澄澄的柿子树下,想了想才说:“养过。” 是外婆家的一只金毛,很黏他,很会撒娇,因为那只狗,程予游读书的时候,几乎每个暑假都是在蓝桥度过的。直到高二下半年,那只金毛寿终正寝,走之前爪子里还扒拉着他曾经买的玩具。从那之后他也没再养过宠物。 两人一狗绕着草坪踱步,邻居仿似无意间提起:“我有个侄女,大学刚毕业,好好的大城市不肯呆,非得回来工作,说要自己开一家宠物店。” 说到这里,看了看他的表情,又继续,“正好,你不是也养宠物嘛,我想着,以后两个人可以认识一下,分享分享心得体验。” 程予游笑笑,很自然地接话,“那您可能找错人了,我平时忙起来家都没空回。” 邻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强求,只是又聊了几句她侄女的情况,程予游没打断,想着明天排的那两台手术,意兴阑珊地听完了。 头顶的树冠呈现出宽大的伞形,程予游走在树荫里,在草坪边缘投下静谧而墨蓝的影子。 不知道谁往草坪上丢了一只喝完后的矿泉水瓶,程予游停步,伸手在布丁面前晃了晃,又指向瓶子所在的方向。阿拉斯加智商很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哼哧哼哧跑过去叼住瓶身,兴高采烈地回来,满脸都写着求表扬。 程予游从它嘴里接过那只矿泉水瓶,随手丢进垃圾桶,又摸摸它的脑袋,夸它Gd by。 昨日派对(2) 收到赵小禾发来的微信时,关萤正在夏日祭夜市的摊位上,跟几个小孩挤在一起,用纸网捞金鱼。 蓝桥的夜市很有特色,除了吃的之外,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苦瓜香薰、手工扎染、脸谱耳坠……跟她之前在崇城逛的那些很不一样。 三张纸网全部捞完,老板把她捞上来的几条金鱼放进灌水的塑料袋,熟练地打了个结。 关萤接过来,往溪边走,看到赵小禾这个名字,好半天才想起来,是自己在轮渡上加的那个女孩。 加完微信之后,两个人除了交换姓名之外,什么都没聊过,她已经快要忘记这个人了。 赵小禾:[hi,在干嘛?] 赵小禾:[后天就是音乐节了,一起去吧?] 点开对方发来的宣传图,主题叫“昨日派对”,阵容很豪华,很多知名乐队以及民谣歌手,流程安排也花里胡哨的,演出结束后还有烟花秀。 关萤点进票务链接,发现还能购票,不过外场低价票已经全部售空了,现在只剩几张内场vip票,售价1088,不便宜。不过现在的她倒是也能负担得起。 那天关楚的转账她虽然没收,但是隔天就听汤汤说,关楚帮她把房间续到了八月底,退房的时候多退少补。 犹豫片刻,关萤决定给程发微信,打听一下音乐节的具体情况。 透明塑料袋里,那几条五彩斑斓的金鱼游来游去,眼睛圆溜溜的,鳃部一张一合,可爱又无辜。 金鱼的记忆真的只有七秒吗? 关萤走到溪边,心不在焉地放生了那些金鱼。 等到逛完剩下所有摊位,关萤已然饥肠辘辘,随便找了个地方吃夜宵。 是露天摊位,夜宵种类很多,每张方桌都坐满了人,有说有笑。 一个人吃饭总归是有点寂寞的,正当她思绪逐渐放空,搁在桌边的手机响了一下。 C:[还不错] 她咽下一口叶儿粑,咬着勺子打字:[但是票有点贵,你去过?] C:[去过一次] 她又问:[那你这次打算去吗?] C:[不一定] 旋即,又引用了她之前拍的那张图片,回答她:[是月见草] 他还真知道啊? 关萤随手又拍了路边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发给他:[那这个是什么?] C:[苍耳] 关萤:[你是不是在百度上搜图搜出来的?] C:[……] C:[既然知道能搜图,为什么不直接去搜,还要问我?] 关萤:[因为我无聊] 对方发过来一个“好吧”的猫咪摊手表情包。 看来无论是什么年龄段的人,聊天的时候都会发表情包。这大概是世界通用语言。 她于是问:[程医生,你在干嘛?] C:[帮忙遛狗] 关萤:[帮谁?] C:[邻居] 关萤:[是你朋友圈发过的那只阿拉斯加吗?] C:[是] 关萤百无聊赖道:[能不能给我看看?] 聊天框里好半天都没动静,关萤也没放在心上,继续吃宵夜。 她点的是单人套餐,很划算,还送了餐后甜品,蓝桥特色小吃,青梅冻。 一盘三个,爱心形状,晶莹剔透,颜色是透明的青绿色,看起来很有食欲。 关萤试着咬了一口,酸酸甜甜,很解腻,吃到最后还有股淡淡的茶香。 结账的时候,发现程回复了她。 是一个小视频,大概十七秒,光线昏暗,那只眼熟的阿拉斯加正在草坪上欢快地打滚,紧接着,他叫了声名字,或许是布丁,狗狗如同接到指令,顿时起身,朝着他的方向飞奔。 视频画面晃动几下,又恢复清晰,关萤听见屏幕里轻淡、短促的笑音,看到一只漂亮的手伸出来,摸了摸狗狗的脑袋,说好乖。 - 关萤最终还是斥巨资买了门票,遵循游客四字真言——来都来了。 音乐节下午三点半开始,差不多两点半就能排队入场,关萤在微信上跟赵小禾约好碰面的时间地点,打开衣柜挑衣服。 她这趟出门是离家出走,衣服带的不多,而且都以舒适轻便为主,一眼望去全都是T恤、防晒衫和牛仔裤,只有一条柠檬黄的无袖连衣裙。 没得选,她只能拿出那条连衣裙,随手将长发编成鱼骨辫,用发圈固定,匆匆出发。 抵达音乐节现场时,交警正在封路。 场馆靠海,越往里走人越多,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各个入口处都站满了交警和保安。 下午两点半的日头明晃晃,关萤戴着遮阳帽,打开手机地图,转了几个方向,总算在A4入口旁边找到那家标志性的肯德基。 赵小禾手里握着甜筒,正坐在门口的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男朋友聊天。 他俩今天看起来没吵架,坐在一起还挺和谐。 关萤走近,打了个招呼,赵小禾立刻站起来,笑着问:“要不要吃甜筒?我让我男朋友再去买一个。” “不了,”她摇摇头,用手扇风,“外面人太多,我们先入场吧。” 音乐节是四四方方的露天场地,没有位置,不过vip门票可以走快速通道入场,并且有专门的休息室和卫生间,站累了可以过来坐着吹空调,极大降低了中暑的概率。 场馆外也有一整面涂鸦墙,写满了签名,都是今天参加音乐节的嘉宾,很多穿着文化衫的粉丝都挤在那里拍照,热得满头大汗。赵小禾是其中一支迷幻摇滚乐队Blue Jhns的死忠粉,兴冲冲拉着她过去,在那支乐队的签名附近合影。 很巧,江心澄也喜欢这支乐队。 等真正进场,演出已经开始。 出场顺序应该是按照咖位拍的,现在台上正在表演的歌手很脸生,更像是热场嘉宾,她们坐在休息区吹空调,没有下去挤。 赵小禾从挎包里拿出一瓶防晒,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又递给她:“做好防晒哦,之前我在网上查攻略,她们说每次都有好多人中暑晒伤,我还不信,没想到蓝桥的太阳这么毒。我才呆了一周多,都快晒黑一个度了。” 关萤出门前已经擦过防晒,所以没接,转而从包里拿出一个便携电风扇给她。 两个人挨在一起吹风扇,赵小禾男朋友坐在旁边,开玩笑道:“……搞得我像你俩之间的第三者。” 随着嘉宾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场内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穿什么的都有,深V吊带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一身朋克牛仔风的非主流,纹花臂打耳钉的中年大叔…… 如果赵含玉看到这幅场面,肯定会皱着眉头斥一句群魔乱舞。 关萤没来由地想起程医生,他会不会也在这里? 可他的外表实在是太普通了,丢进人海里立刻就会被淹没的那种,哪怕真的来了,也不可能吸引她的注意。 台上的嘉宾来来去去换了几波,台下歌迷反响愈加热烈,关萤远远看着,心里不着调地想,这种感觉该不会就是忘年交吧?她竟然觉得跟一个三十六岁的陌生男人聊天很愉快……假如说给江心澄听,对方肯定会觉得她脑子坏掉了。 对于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孩,“长辈”几乎是和“教导主任”并驾齐驱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怖生物。哪怕是江心澄这种温温柔柔从不发火的人,偶尔也会在背后跟她抱怨自己的小舅舅。 正在发呆,赵小禾忽然激动地开始晃她肩膀:“Blue Jhns下一个就出场啦,去不去看?” 关萤回神,点点头,站起身来。 舞台就搭建在沙滩中央,好在她出门前特地穿了双凉拖,就算踩进沙子里也不会难受。 这种时候,有男生陪同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在赵小禾男朋友一路的“保驾护航”之下,她们历经重重阻碍,最终还是挤到了前排的位置。 场内几乎是人贴着人,仿佛密封的沙丁鱼罐头,各种各样的香水味和汗味糅杂在一起,熏得她头晕,然而这些不适在Blue Jhns登台那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随着尖利响亮的电吉他叫醒耳朵,音乐节迎来了今晚第一个高潮。 舞美灯光偏冷色调,红黑交映,大屏幕上出现一只手、一朵枯萎的玫瑰、以及一个正在腐烂的苹果,红色汁液流淌蔓延,覆盖屏幕。 迷幻摇滚的特点就是单个乐器在一个调式上大段大段的回旋,节奏感极强,旋律复杂而丰满,听久了会让人感到多巴胺分泌式的晕眩。比如此时此刻。 唱到高潮,灯光跟随鼓点的节奏暗了一瞬,随即又被刺眼的、纯然的、高饱和的克莱因蓝填满。 大屏幕上浮现出一行醒目的slgan——今夜的蓝是蓝桥的蓝。 观众的热情攀至顶峰。 身边不断有人跟着旋律又蹦又跳,扯着嗓子尖叫,差点把关萤正在录视频的手机碰掉。 三首歌的时间转瞬即逝,Blue Jhns鞠躬退场。 后半场的歌手安排一个比一个受欢迎,台下的尖叫声就没停过,不知不觉间,已然从天亮唱到了天黑。 月光晃晃悠悠浮在海面上,混合着夜晚独有的模糊感,海风袭来,关萤有种漂浮在真空中的错觉,惬意得不像话。 自从来到蓝桥,她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甚至希望这个夜晚永远都不要结束。 最后出场的是一支来自英国的年轻摇滚乐队,作为特邀来宾,是名单上没有列出来的。 关萤从周围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意识到他们很受欢迎。 气氛再次掀至高潮,大屏幕上照出台下涌动的人群,花里胡哨的装扮、别出心裁的横幅、五彩斑斓的荧光棒……将这个夜晚点缀得像一场美梦。 表演间隙,台上的主唱与观众互动,闲聊了几句,很纯正的英腔,跟关萤之前做过的那些英文听力相差无几。 他说很开心这一次受邀来到中国,在这里吃到了很多美食,应该能够回味好几十年,又说最后一首歌是致敬一支他们全体都非常喜欢的乐队,也是他们摇滚乐的启蒙。 钢琴第一个音弹出来,关萤立即反应过来,竟然是那首《Sitting Here In Sileny Own》。 有点惊喜,她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录了半分钟,很自然地分享给程:[他们翻唱了Oasis的歌哎!] 紧接着,想着反正自己都被关楚找到了,干脆又把之前录的Blue Jhns发给江心澄:[猜猜我在哪?] 信号很差,视频转了半天都没加载完,她关掉手机,专心听歌。 就在最后一句“Sitting here in silen my wn”唱完的同时,半空中绽开一朵又一朵流光溢彩的烟花,将夜空与海面一同点亮。 “哇,烟花秀开始了!”赵小禾惊喜出声。 反应过来之后,又拉着她的手匆匆往外走,说要赶快占领看烟花的最佳视野。 几乎所有人都在往相同的方向挤,头顶的烟花不断炸开,照亮身边一张张年轻而陌生的脸。 人山人海,场景混乱,关萤被后面一个举旗子的男生戳到后背,险些摔倒。 有谁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肩膀,只一瞬,便松开。 关萤站稳,不自觉回头,余光只捕捉到男人宽阔舒展的后背,以及薄薄的蓝色衣角,犹如鸥鸟掠过水面,哗啦啦从她眼前飞走。 擦肩而过之际,他身上带出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混合了茶香和橙花的木质调,很淡,存在感却强烈,让人联想到废墟之后的绿洲,独自蔚蓝的海水,寂寞、辽阔、温柔。 后来关萤在他家玄关的鞋柜上看到了那瓶香水,名字叫无极乌龙。 第 9 章 昨日派对(3) 第9章 与此同时,赵小禾回头问她:“没事吧?” 关萤摇摇头:“没事,就是被撞了一下。” “那就好,人也太多了……一个个赶着去投胎吗?我们也得快点,不然只能坐在最外面了。” 赵小禾显然是特种兵式旅游达人,虽然嘴里抱怨,还是拉着她一路健步如飞,她男朋友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行了行了,你慢点,小心别摔了。” 沙滩中心区域已经搭起了长桌,桌上摆着一整排自助酒水和下午茶,桌角嵌进柔软的细沙,越走近,烟花越绚烂,夜空亮如白昼。 持vip门票的观众取食物是不收费的,赵小禾指挥他男朋友过去占座,自己接了满满三杯生啤递给她,又去拿蛋糕水果。 休息区坐满了人,他们在正数第三排的位置,虽然偏了点儿,不过还算靠前,能够把海面上方的烟花看得很清楚。 赵小禾拿出相机,反反复复变换角度拍照,关萤也跟着拍了几张。 赵小禾检查着自己的照片,直叹气:“我拍照技术也太烂了,回头偷你几张发朋友圈哦。” “好,不过我拍的也一般。” 关萤应和着,稍稍走神,心想如果程医生在这里,应该能够拍出教科书式的烟花照吧。 生啤是冰镇的,缓解了一整天的燥热,那只便携小风扇已经被她们用到没电了,周围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的模样,女孩们脸上精致的妆容也花得彻底,唯独一点是相同的——所有人都在笑,是逃离现实生活,走进乌托邦的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被这份纯粹的快乐所感染,在这样一个难得的夜晚,关萤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所有的烦恼伤心通通不值一提。 一整杯生啤喝光,她脸颊微热,演出虽然结束,音响里还在随机播放音乐,身后时不时有人打着拍子跟唱:“你已经想了太久,可还是不想放手,何时才去寻找你所说的自由……” 赵小禾放下相机,四处打量,感叹道:“怪不得都说现在求姻缘得来livehuse,帅哥也太多了,而且什么类型的都有,任何口味都能满足。” 她男朋友不满道:“我不帅吗?” 赵小禾撇撇嘴,“凑合吧,就是脾气太差了。” 包里的手机不知何时开始震动,关萤把空杯子放在一旁,拿出手机。 C:[好巧,我也录了这首] 她心想,不巧,她是看过他朋友圈,知道他也喜欢这首歌的。 关萤:[程医生,你也来了?] C:[嗯] 那张挂在墙上的二寸证件照再次浮现眼前,说实话,他跟这场音乐节完全不搭,应该早点回家喝枸杞养生茶。 或许是因为处于微醺状态,关萤虚心求教:[你这个年纪还蹦得动吗?] 等了足足几分钟,他才回复:[我带着氧气瓶来的] 关萤没忍住笑出声。 过了会儿,又说:[我也很喜欢 Oasis] C:[那你今晚来得很值] ?本作者归渔提醒您最全的《今夜为何不眠》尽在[],域名[( 能听到还原度这么高的翻唱现场,确实很值。 话题延伸,关萤很自然地抱怨:[你都不知道我买票的时候有多心疼,一千多块钱呢] C:[给我发红包的时候没心疼吗?] ……这都被他看出来了? 那个红包确实是她咬牙发出去的,甚至在系统自动退还之前,还非常小人之心地揣测过,他会不会改变主意临时又收下。 关萤无可辩驳,选择直接结束话题:[我先去拿吃的了,程医生你好好玩/挥手] 将将摁下发送键,就听到赵小禾在问:“跟谁聊天呢?” “没谁。”她关掉锁屏。 总不能说她因为失眠,给自己找了一个心理咨询师吧。 说到失眠……昨晚好像睡得还不错。 “是吗?我刚刚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赵小禾半信半疑,不过毕竟只是旅途中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没立场追问,拉着她的手臂兴冲冲说,“走,再去拿几杯啤酒,今晚不醉不归!” 烟花秀结束之前,关萤接到了江心澄的视频通话。 这里人流密集,信号很差,关萤抱着手机匆匆忙忙跑出休息区,找了一块无人的空地,又调整方向,面向空中飞舞闪烁的烟花,摁下接通键。 视频里,江心澄刚洗完澡,穿着轻薄的白绸睡裙坐在阁楼阳台上,露出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砰的一声,烟花炸开,五彩斑斓。 江心澄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烟花表演吗?好漂亮。” “嗯,”关萤捂着耳朵,高举手机,想让她看得更清楚,“我在蓝桥,音乐节现场。” “还知道找我,算你有良心。”江心澄皱着眉看她,“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安全吗?” “有什么不安全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平时也经常一个人到处乱跑。”关萤将摄像头切回前置,跳上沙滩附近的一块隔板跟她闲聊,“公主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细长的猫叫,江心澄放下手机,再拿起来的时候,公主已经被她抱进怀里,面向镜头道:“来跟干妈打个招呼。” 公主不搭理,傲娇地趴在她怀里舔爪子。 关萤忍不住笑,“她是不是又胖了。” 江心澄作势捂住公主的耳朵,“嘘,小猫咪听不了这些。” 闲聊几句,无意间提起:“对了,席越前几天找我来着,问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 看着关萤面无表情的模样,她不禁问,“你之前跟我说分手了,是真的?不是一时冲动?” “比珍珠还真,不可能复合的那种。” “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关萤跟江心澄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谈,眼下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把前因后果简略地讲述一遍。 “……反正也是巧了,那天下午我妈临时有事出门,我想着 刚好去找他陪我打台球,结果在他家楼道里撞见他俩抱在一起。那个邻居姐姐我之前还见过几次,是有男朋友的,人很温柔,也没什么长辈架子。” 再次提起席越,关萤发现自己居然释怀了不少。 怪不得那些影视作品里,主人公失恋之后都喜欢出去旅行。 江心澄显然有些震惊,半晌才说:“亏我一直以为他很喜欢你。” 关萤嘴角勾了勾:“我也这么以为。” 不想好友担心,她换回平时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手机搁在膝盖上,低头给自己点了支烟,含糊不清道:“我这个经历是不是比电视剧还狗血?男朋友为了钱心甘情愿被人家包养,我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穷得叮当响。” 烟花燃尽,只余几点寂寞火星。 夜空沉寂下来,海面风平浪静,不远处能听到模糊的笑闹,以及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 其实只是玩笑般的自嘲语气,然而视频画面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心澄的脸色莫名苍白了几分。 关萤正欲开口,就听到手机里家政阿姨的声音,应该是叫了一声“孟总”。 江心澄闻言,神情里透出细微的慌乱,匆匆道:“……先不说了,我小舅舅回来了。” “好,”江心澄向来怕她这个舅舅,关萤没想太多,挂断之前还嘱咐了一句,“你等会儿记得把头发吹干再睡。” 挂了视频,关萤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沙滩的某个偏僻角落。 这里应该是信号比较强的区域,有人在抽烟,也有人在打电话,附近没有灯,烟花秀结束,环境更显幽暗。 关萤远远看着休息区的人头攒动,没急着回去,坐在那块隔板上慢悠悠地抽烟。 这个时候,如果身边有另一个人陪着,会比现在更开心吗? 就像这趟旅途,如果身边有另一个人陪着,会比现在更开心吗? 尚未得出结论,视线蓦地定格在某处。 大概两米开外的地方,高耸入云的椰子树下,站着一个男人,个子很高,很年轻,背对着她,在跟谁打电话。 关萤是被他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蓝色短袖衬衫吸引的。大概四十五分钟前,这件衬衫的主人在人山人海里扶了她一把,让她免于摔跤。 好巧。 应该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吗? 还是算了。 刚才的擦肩拢共也就几秒钟而已,彼此都没看见对方的脸。他不会记得自己。 脑海里各种念头滚过一遍,关萤干脆地选择放弃,继续玩手机。 微信页面除了置顶和江心澄之外,最上方就是程医生的头像。 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脑袋不太清醒,关萤单手打字:[程医生,你还在现场吗?] 等了一两分钟都没有回复,以为他已经走了,关萤也没再问,歪了歪头,无所顾忌地端详不远处的那个背影。 附近扎堆抽烟的人很多,他就站在大片弥散 的灰白色烟雾里,懒懒地打电话,发色漆黑,皮肤冷白,手腕上一截长长的红丝带随风飞扬,色彩浓烈。 红丝带是vip观众的身份凭证,她手腕上也有。 少顷,缠绕在沙滩护栏上的霓虹灯齐齐亮起,橘色、靛青色、粉紫色……忽明忽暗,闪烁着,跃动着,在他发间折出暧昧的光影。像极了某种氛围感滤镜,越是看不见正脸,越是让人心痒难耐。 该是怎样的一张脸,才能配得上这个背影? 思绪渐渐抽离,等关萤回神,才发现他的电话已经打完了。 几乎就在同时,程回复了她:[在] 竟然还没走? 头脑发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促使着她开口:[要不要见一面?我请你喝啤酒] 忘年交就忘年交吧。 无论如何,茫茫人海中相识一场,也算缘分。 C:[你想见我?] 简单利落、毫无情绪的四个字,关萤却反复看了好多遍,莫名其妙尝出一丝危险意味。 海风吹过,她的头脑随之清醒,意识到自己的提议太过冒险,线上认识的人就该停留在线上,谁能保证现实中的他一定是个好人呢? 警惕心重新占据上风,关萤飞快地说:[不想] 完美诠释了女生有多善变。 消息发送完毕,关萤抬头,迎面便瞧见一个穿着银色亮片吊带裙的长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年轻漂亮,凹凸有致,一路穿过几个高谈阔论的男人,目标明确地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 “帅哥,借个火。”女孩手里捏着一支细细的女士烟,嗓音很甜。 他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短暂离开,“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风止,那根红丝带自然地垂落,停在他衬衫下摆。 关萤模糊捕捉到他的声音,不知怎的,莫名耳熟。 四目相交的瞬间,女孩愣了一下,旋即便将那支烟丢回烟盒,从善如流道:“那我也不抽了,我们聊聊天?” 他似乎笑了,“我也不陪聊。” 说话的语气好温柔。 说出来的话好冷淡。 没再留意他们的动静,关萤重新低头,看到了躺在聊天框里的新消息。 C:[你是一个人来音乐节的?] 没读懂他话里的意思,关萤回复:[不是,和认识的人一起] C:[好]!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0 章 昨日派对(4) 第10章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后半程大家都放开了不少,组团狼人杀,一直玩到将近零点。 ?本作者归渔提醒您最全的《今夜为何不眠》尽在[],域名[( 关萤喝了酒,又是一个女孩子,赵小禾不放心,坚持跟男朋友一起把她送回民宿。 道路还算畅通,打车也很顺利,下车之前,赵小禾用力地给了她一个拥抱:“再过两天我就走啦,你好好享受假期!” 紧接着,又贴在她耳边,小声说:“还有,那天在轮渡上,谢谢你递给我的纸巾。关萤,很高兴认识你。” 下车之后,关萤站在熟悉的巷口,望着脚边斑驳的月光,蓦然领悟,原来认识新的人,创造新的回忆,也是旅行的意义之一。 回到房间,关萤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果然发现手臂上的皮肤已经晒得发红,不知道明天睡醒会不会脱皮。 心不在焉地洗完澡,她草草对着镜子涂芦荟胶,或许是因为浴室温度过高,水汽混合着酒精一起蒸腾,她脸颊酡红,醉得更厉害了。 晕晕乎乎地上了床,关萤抱着手机,发了来到蓝桥之后的第一条朋友圈。 今晚在音乐节上拍了很多照片,再加上赵小禾airdrp过来的,凑个九宫格绰绰有余。 没有配字,她发完之后,把手机丢到一边,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大脑神经被酒精熏染,异常兴奋。她喝完酒会变得很话痨。 重新拿起手机,没理朋友圈的点赞信息,关萤重新拨通江心澄的视频,打算跟她彻夜长谈。 结果没人接。 江心澄作息很规律,应该已经睡了,没办法,她只得退而求其次,点进程医生的微信头像,拨出语音。 等了很久,语音终于被接通。 关萤摁下免提,把手机放在枕边:“程医生,你回家了吗?” “刚洗完澡。”他的声音从模糊到清晰,“你回家了吗?” “回了,”她晕晕乎乎地问,“你现在不忙吧?” “我明天不排班。” “那你陪我聊会儿天吧,有偿也行。” 手机里的人在问:“怎么,又失眠了?” “……也不全是,就是想找人说说话。” “喝多了?” “有一点,”关萤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枕头,“都怪音乐节的生啤太好喝了,而且还是免费的,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听筒里传来一声笑,轻飘飘,像羽毛划过耳朵。 他的声音实在好听,笑起来更好听,有种近在眼前却抓不住的感觉。跟那只蓝蜻蜓很像。 脑袋乱糟糟,像浆糊,关萤闭着眼睛自言自语:“我今晚很开心,自从来到蓝桥,还是第一次那么开心……其实之前第一次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想说,不止考试失利,我还失恋了……大概是因为觉得丢脸,所以说不出口。” 他闻言,并无惊讶,“失恋很平常,并不丢脸。” “……可是结束得有点难堪。” “男女之间 ,大多数结束得都很难堪,因为有感情。” 他的语调很平静,没有对她失败的感情经历表现出任何不合时宜的窥探欲,当然也没有同情。 良久,关萤才出声,这是我的初恋,说实话,开始的时候,我没想过会结束。” 他听到这里,似乎笑了,稍纵即逝。 然而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你刚刚是在笑我吗?” “没笑你,只是在想,你……”略作停顿,他慢吞吞说完下半句,“还是个小女孩。” 小女孩? 关萤很想反驳,然而如果是和他比,她确实还小。 十八岁和三十六岁之间,隔着一个银河系那么远。 赵含玉给关海平当小三,未婚先孕生下她那年,也不过十九岁而已。 四周静谧,床头柜上那盏月球悬浮灯还在不知疲倦地兜圈,发出莹莹的白光,掺杂着一点蓝。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 关萤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恍惚间有种置身宇宙的错觉。辽阔,宁静,孤独。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一热便开口:“程医生,我有时候觉得……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我爸。” 听筒里陷入某种不知名的沉默,好半天都没动静。 “虽然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在我有记忆以来,跟他见过的唯一一面就是在他的葬礼上。当时我妈带着我去祭拜,被一群保安拦在外头,说是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最后还是我哥生气了,亲自带我们进去的,好笑吧?” “说实话,当时我走进祭堂,看见挂在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一点都不伤心,只觉得陌生,那张脸甚至不如学校门口早点摊的叔叔亲切。” 关萤思维混乱而跳跃,毫无重点,“我爸死后不久,我妈莫名其妙把我带到关家去,非得让我认祖归宗……那一大家子里根本就没人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认哪门子祖,归哪门子宗。我讨厌他们,讨厌我爸,更讨厌自己姓关,我提出过跟我妈姓,结果被她扇了一巴掌,骂我不知好歹……” “还有席越,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什么都肯为我做,到头来还不是跟别人走了……” 房间里静得出奇,听筒那端的人不知道还在不在,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关萤想拿起手机看一眼,身体却软绵绵没力气。 酒精催发了身体里蛰伏的睡意,她低低打了个哈欠,思绪飘浮的同时,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于是勉强打起精神,“程医生,我是因为信任你才跟你说这些的,我记得你们心理咨询师应该是有保密守则的?” 紧接着,又煞有介事地强调,“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秘密的意思你明白吧?” 须臾,总算听到他的声音,原来还在,没有挂断,“秘密的意思就是,我不会把这些话告诉任何人。” 关萤稍稍安心,闭着眼睛,装模作样道,“你明白就好。” 大概是喝了酒,话又说得太多,她感到口干 舌燥,然而抵不过此刻浓浓的睡意。 “困了?” “唔……有点。” “喝口水,睡吧。” “不想喝,眼皮太重了,睁不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几句,抱着毛绒绒的小羊翻了个身。 那端静默几秒,再次重复,“你嗓子哑了,起来倒杯水,喝完再睡。” 不像商量。是命令。 关萤用被子胡乱盖过半张脸,假装听不见。她最讨厌别人命令她了。 意识如同潮水,起起落落,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沙滩长桌上那些加满冰块的生啤桶,空了又满,在霓虹灯光里咕噜咕噜冒着泡,她到底喝了几杯来着?怎么都想不起来。 有人叫她,绒绒。 回忆戛然而止。 脑海中的某根弦悄然断裂,关萤分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怎么会有人把赵含玉随便取的小名念得这么好听。 关萤胡乱应了声。 “原来没睡着啊。”听筒里传出细微的翻页声。 开口的这一分一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哑,嗓子疼得快冒烟,关萤万分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小冰箱,里面还有两瓶矿泉水,她拿出其中一瓶,费劲地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大半。 房间很暗,只开了那盏悬浮灯,她回来的时候没看清楚,膝盖一抬,猝不及防地磕在床角的凸起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眼里已然涌出泪花,关萤缓了半天,才一瘸一拐地爬上床,“没……不小心磕了一下。” 他却追问:“磕哪了?” “膝盖,没事,不疼。”酒精或许能够麻痹神经,她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好多了,“程医生,我喝完水了。” 那边隔了一会儿才说:“嗯,睡吧。”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语气,并非冷淡,也非温柔,而是立体。能够穿透电子设备,甚至穿透空气,实实在在触摸到的立体。 困到连语音都忘了挂,手机屏幕还亮着光,关萤脑袋一歪,沉沉睡去。 -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宿醉,隔天关萤睡醒,头疼欲裂。 闹钟应该已经响过两遍了,她完全没听到,完美错过了民宿今天的免费早餐。 揉了揉太阳穴,关萤摸过手机,一眼就看到江心澄的未读消息:[昨晚睡着了,没接到视频。没什么事吧?] 她回复:[没事,想找你聊天来着] 江心澄:[今晚可以聊] 关萤:[你小舅舅不在家?] 江心澄:[出去了,应该很晚才会回来] 对于江心澄这位过分年轻的小舅舅,关萤在放学时的校门口有过几面之缘。 那辆黑色库里南实在打眼,司机开车,他坐在后座,降下车窗跟她打个招呼,客气地说声你好,神情淡漠,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望过来,酷暑天气也能结冰。 怪不得江心澄每次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 然而,自从江心澄初三那年,父母投资失败跳楼自杀之后,她就被寄养在这位小舅舅家里,朝夕相处,插翅难飞。 聊了几句微信,关萤打起精神下床洗漱,随手点开朋友圈,看到一长串点赞评论,包括席越。她昨晚醉得厉害,发朋友圈之前忘记分组了,是所有人可见。 所有人意味着,也包括程医生。 想到这里,她迅速打开九宫格,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仔细检查。 好险。没有自拍。 不过对方也没给她点赞。 想想也是,他工作那么忙,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应该没时间刷朋友圈。 放心地合上手机,关萤换了一身舒适的T恤运动裤,打算出去散散步,醒醒酒。 昨天在音乐节上罚站了一整晚,精力消耗过大,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 汤汤正在前台哈欠连天地玩手机,看见他,很自然地打招呼:“早上好,你今天没下来吃早餐哦。” “……睡过头了,定了两个闹钟都没听见。” 汤汤看着她的脸色,顿悟,“你昨天去音乐节了?” 关萤点头。 “怪不得黑眼圈这么重,今天还出去呀?我以为你肯定会在床上躺一整天。” 关萤叹气,“头疼,打算随便走走。” 汤汤体贴道,“巷口左拐一百米有药店的,你要是需要的话,可以去买醒酒药。” 关萤向她道谢,转身下楼,自然而然地想起昨晚喝醉之后拨出的那通语音。她隐约记得自己说了很多话,甚至说到口渴、说到睡着,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说了些什么。 应该没有特别隐私的内容吧? 下意识拿出手机,关萤迟疑少顷,试探性地开启话题:[程医生,早上好] 出乎意料,对方回得很快:[不早了] 今天是周六。他好像说过今天不排班。 关萤:[昨晚睡得怎么样?] C:[还不错] 她酝酿片刻:[那个,我昨晚喝醉了,应该没有发酒疯,乱讲话吧?] C:[没有,你睡着了] 啊?真的假的? 关萤往上翻,看到通话36分08秒的确凿记录,有些怀疑:[那我们为什么会通话半个小时?] C:[你睡着之前忘记挂了] 关萤心下稍定:[这样啊] 她的确有过前科,之前跟江心澄打语音也经常忘记挂,不过保险起见,她还是谨慎地追问:[我睡着之后应该没说梦话吧?] C:[说了] 莫名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说了什么?] C:[说我像你爸] 关萤:[哈哈哈哈哈哈哈] 关萤:[程医生,没想到你开起玩笑来还挺好笑的] C:[我也觉得挺好笑的] 关萤:[……] 怎么一点都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她真的会在喝醉之后乱攀亲戚乱认爹吗?关萤下完两层楼梯,只觉得天旋地转。 一楼的书店缭绕着淡淡的咖啡香气,今天是休息日,挤在区看书的客人格外多,两名店员正在做咖啡,忙得不可开交。 手机对面的人适时转移话题:[膝盖还疼吗?] 关萤一头雾水:[什么膝盖?] C:[你的膝盖] C:[昨晚磕到了] 真的假的?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潜意识里认为他应该不会骗自己,关萤折返回去,关上房门,将宽松的运动裤卷到膝盖上方,低头检查。 左侧膝盖上竟然真的有一块硬币大小的青紫色淤痕。!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1 章 昨日派对(5) 第11章 原来喝醉之后会“断片”并非危言耸听,这块淤青从何而来,关萤完全不记得了。 随便在药店用碘酒消毒处理了一下,关萤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闲逛。 周末,岛上的人比平时更多,无论哪里都是人满为患,她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家不用排队的意大利餐厅,点了份最便宜并且可以使用优惠券的披萨套餐。 套餐里是夏威夷薄饼披萨,饼皮烤得有点老,关萤喝光了一整杯柚子冰沙才勉为其难地吞下去。 葳蕤树影遮住透明的扇形玻璃窗,绿色叶片被阳光晒得闪闪发亮。 关萤咬着叉子,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来到蓝桥的这段时间,她似乎逐渐适应一个人生活了,换作以前,她是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在外面吃饭的。因为一个人吃饭的潜台词意味着你没有朋友,你很孤僻,你不合群。卢梭说过,社交场中的闲逸是令人厌恶的,因为它是被迫的;孤独生活中的闲逸是愉快的,因为它是自由的、出于自愿的。 关萤现在好像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吃完饭,她沿着那条风情街慢悠悠地走,恰巧经过一家手工风铃店。 应该很适合消磨时间。 关萤推门进去,悬于上方的整串玻璃风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年轻的男店员立刻起身,热情地过来招呼。 关萤的动手能力和记忆力都很不错,听店员讲解过一遍制作步骤,脑海中就有了大概的雏形,跃跃欲试地坐下,打算做一串手工风铃寄给江心澄。 店铺面积不大,很清静,应该是受音乐节影响,音响里在播BlueJhns的歌,主唱的声音永远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调子,偏偏够特别,够有记忆点,因此成为了当代社会许多同样“半死不活”的年轻人的电子鸦片。 关萤按照教程,用铅笔在热缩片上画出猫咪图案,裁剪下来,而后用彩铅和丙烯马克笔上色,尤其强调了公主的蓝瞳和灰色眼线。 就这么乐此不疲地画了好多不同表情不同动作的公主,她满意地停笔,等待晾干定型。 等待的闲暇时间里,音响里随机到绿洲乐队的歌,《StandByMe》,关萤伸了个懒腰,想起程医生,以及他刚才的关心。 不如再做一串风铃送给他好了。 可是送礼物这种事,也要投其所好才行吧,关萤支着下巴苦思冥想,没得出结论,于是打开他的朋友圈。 拢共就那么几条,滑几下就到底。 一无所获地点进两人的聊天记录,很快,她翻到了自己之前抓拍到的那只蓝蜻蜓。 关萤把图片放大,试着描摹了一下,然而蜻蜓画起来比猫咪的难度系数要高出很多,在画废了几张热缩片之后,她干脆破罐破摔,直接将风格改成潦草的幼儿园简笔画。 反正心意到了就好了。 准备就绪,关萤小心翼翼地打孔、穿鱼线,又拿起马克 笔,很有诚意地在玻璃罩边缘写下:Tg。 大功告成。 关萤将两串风铃分别拍照留念,店员熟练地帮她打包,在关萤的再三要求下,特地将那串猫咪风铃用防震膜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仔仔细细。 踩着夕阳余晖回到民宿,约好的快递员没多久就上门,关萤将属于江心澄的那串猫咪风铃寄去崇城,对着手边另外一串蓝蜻蜓风铃陷入沉思。 她还没想好应该怎么交给程医生。 其实除了面交都可以。 见面的话也太奇怪了,她现在没喝酒,脑袋很清醒。比起心理咨询师和患者,他们现在的关系似乎更像网友,既然是网友,为什么要见面?所有人都知道网络跟现实不该混为一谈,更何况关萤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跟一个三十六岁的陌生男人面对面坐在一起的画面。可怕,灾难。 最后,她决定将问题抛给对方:[程医生,我今天下午闲着无聊,做了串手工风铃,想送给你。这段时间以来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等了几分钟,没等来回复,她放下手机洗了个澡,将膝盖上的那块淤青擦碘伏消毒,吹头发的时候,听到叮咚一声。 C:[不用了] 摸不准他是不是在客套,关萤将自己下午在店里拍的那张风铃照片发给他:[上面是写了你名字的] 对面又没动静了。 关萤不以为意,吹干头发,盘腿坐在地板上吃外卖。 夜渐深,走廊里传出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年轻男女旁若无人的调情说笑,好半天才平息。 关萤吃完最后一口番茄牛肉面,总算等来回复。 C:[你想怎么给我?] C:[我的意思是,哪种方式,你比较方便] 关萤喝了几口汤,其实心里也没什么主意,于是商量着问:[闪送?同城快递?] 不过风铃是玻璃的,路上可能会碎。 毕竟包装的时候她严重区别对待了两串风铃,只把寄给江心澄的那一份包得很严实。 少顷,C:[我过来取吧] 什么? 这是要见面的意思吗? 大概是她的为难被对方察觉,程又说:[你住在哪里,把风铃放在前台,我空了去取]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 她正欲回复,屏幕上又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C:[或者你找一个地方,能够帮你暂时保管的] 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担心她觉得暴露住址不安全,可他又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关萤于是说:[不用,我就住在三月街,青杏巷这边] C:[那我知道了] C:[你放在前台吧,我晚点来取] 这就知道了?她还没说民宿的名字呢。 云里雾里地回了个“好”,她收拾完外卖垃圾,顺便捎上那串风铃出门。 汤汤已经下班了,前台值夜班的是小辉,一个很年轻 的男孩子,皮肤偏黑,又高又壮,运动细胞很发达的样子。 扔完垃圾回来,关萤将装着风铃的礼物盒递过去,客气开口:“你好,我能不能把这个盒子放在前台,等会儿会有人过来取。” “没问题,”小辉一口答应,“你朋友叫什么?或者长什么样子?” “他姓程,男的,至于长相……”关萤边想边说,“应该就是很普通的长相,有点胖,还有点秃,三十多岁……哎呀不重要,反正如果有人说自己姓程,是来取风铃的,你交给他就行了。” 这件事又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没再多问,小辉冲她笑出一口白牙,“好嘞,你放这吧。” 关萤回房,给他发微信:[程医生,风铃已经放在前台啦,你有空来取就好] 解决了一桩心事,关萤心情愉悦,舒舒服服地点上助眠香薰,刷牙上床,抱着一本在楼下书店借阅的,从书签页接着往后看。 是本旅行游记,第一人称,作者将旅途中的所见所闻穿插成一个个独立的故事,幽默诙谐,短小精悍,关萤看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故事的最后,主人公收获了一段宝贵的人生经历,以及一名旅途中偶遇的亲密爱人。 旅途有终点,爱亦有时效,临行前,他们在车站依依惜别,而后各自转身,拥抱人生的下一段旅途。 不知不觉看到最后一页,关萤打了个哈欠,合上书,习惯性地拿过手机。 六分钟前,程告诉她,风铃取走了。 回了一个k的表情,关萤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九点四十五分,楼下的书店还没打烊,于是起身,打算还完书再睡。 经过前台时,她特意看了一眼,礼物盒果然已经不在了。 小辉正在打王者,分神告诉她:“刚才有人来取,确实是个男的,也姓程,不过长得——”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游戏屏幕里团战一触即发,他被打野偷袭,血条瞬间降至二分之一,顾不上其他。 关萤也没在意,随口道:“取了就好,你接着打游戏吧。” 临近打烊时间,书店里客人寥寥无几,比白日里安静许多,在漆黑的夜色掩映之中,像极了一座漂浮其中的岛屿。 关萤将那本书递给店员,没急着上楼,慢悠悠往书架的方向走。 汤汤告诉她,住宿客人可以免费借阅图书,这种薅羊毛的机会她肯定不会错过。 一路穿过哲学、宗教、散文诗歌等图书分类,来到外国文学区,关萤停步,目光在整齐排列的书架之间逡巡。 书店里光线明亮,冷气充足,呆久了甚至有点冷。 她一排排看过去,没有找到特别感兴趣的,正打算转身上楼,空旷的书店里,恍然间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水味。 很淡,很熟悉,是流动的。 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是普鲁斯特效应。 在《追忆似水流年》中,作者将马德兰饼干放进一杯热茶中蘸一蘸,童年被遗忘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他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 正如此时此刻,这股轻淡的香水味不费吹灰之力,将她带回昨晚的音乐节现场。 音乐、酒精、汗水、欢呼……人山人海中,那抹蓝色衣角惊鸿一瞥,寂静分明。 思绪纷杂,关萤站在原地,怔忡片刻,匆忙回头。 那个背影未免也太好找。 黑白条纹短袖衬衫,直筒工装裤,运动鞋,很休闲,像是出门散步或遛狗的装扮。偏偏气质卓绝。 他手里拿着一本全新未拆封的《香水》,手背淡青色的血管分明可见,腕骨上方,银色表盘被白炽灯照出扎眼的冷光。 关萤看着那个赏心悦目的背影一路走到前台,扫码结账,而后拎起置于伞柜一侧的牛皮纸袋,推门离开。 有那么一刹那,她疑心自己从牛皮纸袋里听见了叮叮咚咚的声音。!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2 章 昨日派对(6) 第12章 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浮现出来。 ——里面装的是她的手工风铃。 不由自主地拿出手机,关萤几乎想问他,他是不是刚才买了一本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是不是穿了黑白衬衫;是不是刚离开。 然而这个念头不过闪现几秒,就被自己推翻,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讲,就算程医生不是她以为的那家心理诊所的医生,也不可能会是眼前这个人吧? 肯定是酒还没醒,这种匪夷所思的脑洞也能乱开。 用力晃了晃脑袋,关萤不再胡思乱想,转身上楼。 前台的小辉还在打王者,眉头紧蹙,看得出来战况激烈,关萤径直回房,手机放在床头充电,兀自震个不停。 是江心澄打来的视频。 关萤接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跟你分享一下,我刚才见到一个大帅哥。很巧,昨晚音乐节上也碰到了。” 视频画面里,江心澄正坐在院子里荡秋千,大夏天的,仍然把自己裹得严实,闻言差点笑出声:“有多帅?” “……不好说。”她含糊道。 实则是根本没看见正脸。 江心澄眨眨眼,好奇道:“比席越还帅?” 关萤不假思索地回答:“比你小舅舅还帅。” “不可能。” 这句话简直是脱口而出。江心澄说话是相当保守的,惯用词通常是“还不错”、“都可以”、“你决定吧”,很少会使用这种确切到近乎强势的字眼。 “怎么不可能,”那个背影还未从脑海中彻底离去,关萤盘腿坐在床上,往后背垫了一只靠枕,“我形容不来,就是感觉……好像不是我们这个年纪能接触到的那种人。” 或许是因为刚才的失言,江心澄没有继续与她争论,话锋一转,“那你有没有去找他要个微信,认识一下?” “有什么好认识的,”关萤满不在乎,“欣赏美而已,世界上帅哥那么多,我总不能见一个爱一个吧,我还想跟金城武谈恋爱呢,人家看得上我吗?” 关萤肤浅,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不然当初也不可能被席越追到手。 她性格要强,所以也慕强,而席越是个不折不扣的学渣,偏偏长相出众。 江心澄看着她,犹豫几秒,“对了,今天席越又找我了。” 关萤不禁蹙眉,“这次又要干嘛?” “他看到你发朋友圈,知道你来蓝桥了,给我打电话,问我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还说他奶奶的事,之前是他一时想岔了,不过现在已经想明白了,跟那个姐姐也没有再联系过。他不敢找你,知道你肯定不会理他,所以托我转达,等你回崇城之后,能不能再见你一面,他想亲口跟你解释清楚。” “不见。” 关萤面无表情,心情有些烦躁,她起身,踩着拖鞋往阳台走,推门而出的一瞬间,晚风裹着蝉鸣,迎面而来。 江心澄意料之 中地点头,“那就不见。” 气氛静默一息,风里隐约能嗅到青苔的味道,干净,湿润。 良久,江心澄叹了口气,又说,“阿萤,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一个很洒脱的人。” 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语气,有点怅惘,又有点羡慕。 “不洒脱还能怎么办。”关萤心想,她那天在楼道里看得清清楚楚,席越分明是回抱了对方的,她学不来自欺欺人那一套。 手肘撑在栏杆上,她笑得没心没肺,“不说他了,我今天下午给你寄了一个小礼物,应该过几天就到了,你肯定会喜欢的。” 江心澄说好,恰巧有风吹过,她肩膀上薄薄的真丝披肩散开少许,露出胸口极淡的红痕,以及锁骨下方一条细细的钻石项链。 是水滴形的粉钻,在夜色里熠熠生辉。关萤的目光被吸引过去,“项链是你小舅舅这次带的礼物吗?” 江心澄颔首,将披肩重新拢好。 说起来,关萤觉得江心澄有时候也挺奇怪的,小舅舅送的礼物,她明明很珍惜,也经常戴,但是一定要避开本人。之前在学校,不止一次,两人远远看见那辆熟悉的库里南停在校门口,江心澄都要特地把身上项链手链之类的首饰先摘掉,藏在书包夹层里,生怕被他发现似的。 比如此时此刻,关萤打赌,如果她小舅舅忽然回家,她会立刻把脖子上这条项链摘掉。 礼物送出去不就是为了被使用的吗?干嘛要营造出一种束之高阁的假象呢? 视频打完,关萤没有急着回去,在阳台上又站了片刻。 世界仿佛静止,只余闷热的风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暑气。 后背浸出薄薄的汗,关萤脑海里飘荡着的画面,是高一开学之后分座位的那天,她抱着书包走进教室,挨个去找贴着自己姓名的座位,附近几个男生在闲聊,有谁开口,吊儿郎当地在问别人,认不认识关萤。 关萤循声走去,果然在他旁边的空座位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九月灿烂的阳光里,席越看向她,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笑着说:“新同桌,你好,我叫席越。” 她随口问:“飞跃的跃?” 少年摇头:“是‘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越。” 而今迈步从头越。 蓝桥的天气环境温暖潮湿,土壤水分充足,阳台的置物架上摆着一盆滴水观音,被月光照亮,正在从叶片边缘缓慢地向下滴水。 关萤盯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心想,是该从头越了。 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她找到席越的黑色头像,指尖悬空几秒,还是落了下去,将其拉黑。 - 夜里十点过一刻,程予游走进那家名为“弥渡”的酒吧。 清吧氛围还算安静,吴言——也就是酒吧老板,就坐在靠吧台的位置,穿着一件橘色T恤,头发理成短短的板寸,露出青茬,耳朵上还打了一排银钉,实在好认。 程予游 走过去,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 桌子上歪歪扭扭摆着一排空酒杯,程予游看着他这幅借酒浇愁的架势,有点想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吴言打断:“是兄弟就别说话。” “那我走了。” 程予游正欲起身,被他一把拽住,“……还有没有点儿同情心了,看不出来我失恋了吗?” 程予游配合道:“看出来了。” 吴言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开始大吐苦水,“你说邵雯是不是有病啊?天天就知道找我茬,回家早了要问,晚了更要问,审我跟审犯人似的,说什么情侣之间没有秘密,自己倒好,偷偷摸摸跑出去跟前男友吃饭,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被我发现了还倒打一耙,说我不相信她……操,我他妈就是被她PUA了。” “就因为这个分手了?”程予游等会儿还要开车,于是招手要了一杯柠檬水。 “不行吗?这一年跟她住在一起,我真的是受够了,”吴言意识还算清醒,“别的不说,她刷完牙从来都不合上盖子,洗好的衣服从来都不叠,晚上十点之后还不允许我打游戏……你都不知道我天天过的是什么鬼日子。” 程予游无可无不可地听他抱怨,“分开住不就好了。” 仿佛从来没思考过这种可能性,吴言被噎了一下,“同居之后再提出分居,跟分手有什么区别?” 程予游想了想,“也是,不过你们现在不也分了吗?” “……你关心一下我能怎么样?”吴言开始转移炮火,“你是不是成天盼着我分手呢?自己单身就见不得人家恩爱。” 话音未落,手机铃声就开始响,程予游低头看了一眼,“邵雯的电话,接不接?” “别接!我也是有尊严的好吧,不可能她哄几句我就回去,我又不是她养的狗。” 没等他嘴硬完,电话已经被程予游接通。 “嗯,我在。” “没喝多少。” “晚点我送他回去。” …… 寥寥几句,通话结束,程予游看了眼时间,“走吧,人家台阶都给你了。” “这才几点,不走,”吴言又抬手要了两杯长岛冰茶,“今天不是周六吗?你也喝点啊。” “我喝了谁送你回家?” “叫代驾呗。”吴言说着说着,忽然感慨,“还是以前在国外上学那会儿自由,天天在外面通宵疯玩,我记得好几回,第二天整个宿舍只有你一个人还能起来去上早课。” 音响里正在放那首《讨厌红楼梦》,是吴言曾经的KTV必点曲目。 学生时代于他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说实话,他也并不怀念。 程予游口吻散漫,“因为那门课要求全勤。” “行吧,谁让你是饱经摧残的医学牲呢,对了,外婆身体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不好不坏。” 吴言表情正经了一点,“过两天我跟邵雯去看看她。” 回到家已经接近凌晨。 吴言喝醉之后在他车上睡得昏天黑地,他费了好大劲才把人送回家,交到邵雯手里。 车上、包括他身上全都是酒味,程予游洗完澡,想起阳台上有盆鹤望兰该浇水了,于是走过去,浇完水,顺便修剪了一下病叶。 落地窗明亮澄澈,纱帘半敞,他放下花剪,透过窗户看着楼下来去匆匆的人影,偶尔找出几张熟悉的脸,是同一幢楼的邻居。 搬过来一年半,差不多认全了。 记忆里,蓝桥的夏天总是很长。 将额头轻轻抵在玻璃上,他什么都没想,任由自己放空。 这种惬意的时刻没能维持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来电铃声打断。 程予游立刻起身,回到客厅,从茶几上摸出手机。 出乎意料,不是医院同事的来电。 至少该庆幸不用出急诊,程予游垂眸,盯着那行来电显示看了片刻,没有动,直至自动挂断。 客厅里只静了一霎,再度被铃声填满。 打到第三个,程予游还是接了起来。 背景音过分嘈杂,DJ声和说笑声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钻进他耳朵。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声音。 程予游也没说话。 长达十几秒的静默过后,对面的人先开口,轻轻叫了声:“游哥。” 嗯。?_[(” “……吴言跟你说过吗?我打算订婚了,”司绮声音沙哑,显然是喝多了,说话也颠三倒四,“今年年底,大概。” 程予游没觉得意外,毕竟他们分手已经快两年了,于是道了句:“恭喜。” 纷杂噪音里,司绮有些自嘲地笑了,“除了恭喜,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 “你胃不好,少喝酒。” “还有呢?” 他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早点回家。” 司绮呼吸微窒,“你是在关心我?” 客厅里开着昏黄的壁灯,像夕阳的最后一秒,程予游坐在沙发上,有些意外地从靠枕夹角里摸出来一枚金属打火机。 他已经戒烟很久了,这枚打火机——应该是上次小区临时停电,他买蜡烛的时候捎回来的。 心不在焉地滑开打火机的盖子,程予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给你男朋友打电话,让他去接你。” 司绮固执道:“我还不想回家。” 说话的间隙,酒吧里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听筒传来酒瓶清脆的碎裂声响,以及男人醉醺醺的叫嚷,程予游无意识地蹙眉。 怎么一晚上要应付两个醉鬼。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司绮低低道,“……你想过我吗?” 啪嗒一声,打火机的盖子再次合上。 程予游总算开口,“司绮,我们已经分手了。” 语气像朋友,不像旧情人。 许久,司绮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静悄悄的客厅,砂轮滚动,一簇青蓝色的火焰从他手中亮起。 那点儿火星落入他眸中,忽明忽暗,像水面上浮动的光斑。 程予游忽而想起,自己今天还收到了一份礼物,于是吹灭了那簇火焰,走到餐桌旁,拿出牛皮纸袋里的礼物盒。 长方形的硬壳,边角处的胶带贴得不算很牢,程予游打开包装盒,从里面取出一串蓝绿相间的玻璃风铃。 照片里看不清,实物拿到手里才发现,原来图案是蓝蜻蜓。各种飞行姿势和神态的蓝蜻蜓。 至于画功,显然是潦草的抽象派。他有理由怀疑这份礼物的初衷是为了打发时间。 程予游伸手拨动了几下热缩片,耳边听见清脆的叮咚声,很奇怪,竟然不觉得吵。!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3 章 照萤映雪(1) 第13章 周一是院内例行会诊日。 清晨七点整,程予游将车停进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了十六楼。 套上白大褂,他脚步没停,直接往会诊室的方向走,路上碰见两个护士,其中一个神色雀跃地跟他打招呼,叫了声“程医生”。 程予游冲她点点头,同时想起来,是那天在导管室差点摔倒的那个小护士。 “今天来得这么早呀!”小护士说完立刻反应过来,“哦对,今天会诊。” 想到这里,她将手里的咖啡递过来,“程医生,这杯美式给你吧,等会儿可以提提神。这是我们刚买的,还没动过。” 程予游失笑,想说不用,对方已经跑远了。 总共五张会诊单,最棘手的是一例患有罕见先天性心脏病单侧肺动脉缺如的婴儿。由于右侧肺动脉缺如,导致进入右肺的血流受到影响,患者只能靠左肺维持大部分功能,如果不采取手术治疗,后期可能会出现严重的肺动脉高压、右心功能衰竭,危及生命。 今天是远程会诊,大屏幕上正在连线的是仁济心外科的副主任,姓李,也是程予游以前的前辈。 毕竟是曾经天天在手术台上合作的同事,沟通起手术方案来依旧默契。 蓝桥地方小,患者也少,碰上这种高难度手术的机会更是寥寥,连线结束之前,李主任特意嘱咐他:“好好磨磨刀,别生锈了。” 当初他递交转院申请,李主任是第一个反对的。 原因不言而喻,程木心培养他是为了应对疑难杂症、攻克医学难题的,不是去一个连搭桥都做不了几台的地方医院小打小闹。 可是他要走,没人拦得住。 会诊结束,例行查房。 过程还算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突发情况,再加上程予游今天只排了一台手术,难得在下午五点半下班。 没有回家,他在医院对面的花店挑了一束白色雏菊,又去水果店买了一袋小番茄和橙子,放进副驾驶座,而后驶上高速。 不多时,视野里出现那幢熟悉的、花园别墅模样的建筑物,程予游停好车,抱着花和水果穿过庭院,走进疗养院正门。 前台的护士看到他,眉开眼笑道:“程先生来啦!” 程予游嗯一声,对方热情地搭话:“阿婆今天意识还算清醒,能认人,精神好,胃口也好,刚才吃了满满一碗饭呢。” “是吗?”他从袋子里拿出两颗橙子放在桌上,眼底浮起薄薄的笑意,“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程予游推开房门走进去,林屏正躺在摇椅上小憩,听到动静半抬起眼,浑浊的眼睛亮了一瞬,惊喜道:“小游。” 将手里那束雏菊插进床头的白瓷花瓶里,程予游走近,半弯下腰看着她,“外婆,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林屏吃力地抬手,抚摸他的眉骨、鼻梁、下颌,似乎很怕自己忘记,“都跟你说了 我没事,你工作这么忙?_[(,不用老是过来看我。” “不忙,今天下班早。”程予游看了眼窗外曛黄的天色,“趁天还没黑,要不要出去走走?” VIP病房拥有一整面开阔的开放式阳台,推开门就可以直达外面的花园庭院。 程予游扶她坐上轮椅,步入黄昏。 鹅卵石小径凹凸不平,程予游推着她,一步步走得很慢,跟她聊医院里发生的趣事,路上偶尔遇到相识的人,便停下来打声招呼。 道路两侧栽种着几株高大的散尾葵,已经过了花期,扇形叶片茂密浓郁,沿途洒下灰色阴影。 林屏不知想到什么,十分自然地问:“对了,司绮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扶着轮椅的手指停顿一秒,程予游神色如常道:“她今天手术排得满,走不开。” “唉,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工作固然重要,但是身体更重要,年纪轻轻的,别让她那么拼。”林屏拍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你俩也老大不小的了,早点把终身大事定下来,别拖着。” 程予游笑容很淡,“不急。” “你是不急,外婆急,外婆还想着趁现在精神好,抱一抱小外孙呢,否则……过几年,恐怕想抱也没机会了。” “别乱说,日子还长。” 林屏摇摇头,难掩伤感,“好啦,别说这些话来安慰外婆,我自己的身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不成?” “我是医生,”程予游停下来,绕到她跟前,口吻平静却强势,“您说呢?” 林屏微怔,旋即笑起来,眼角皱纹揉成一朵花,分明是骄傲的神情。 “要听医生的话,知不知道?”程予游微微俯身,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边的银丝,“平时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知道啦,不过你跟司绮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说到这里,林屏微不可闻地叹气,半晌才继续,“你啊,看着好说话,其实性子冷,主意大,跟你妈一模一样,外婆是担心你再不抓紧,万一司绮跟别人跑了,我看你孤家寡人的,到时候怎么办。” 自从前几年外公走了,林屏思念过度,大病一场,从此精神状况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切如常,坏的时候连他的脸都认不出来。 比如现在,她又忘了,早在一年半之前,他决定回蓝桥时,跟司绮就已经分手了。 - 关萤是被赵含玉的电话吵醒的。 迷迷糊糊接了电话,报了平安,大概聊了聊自己这几天在干嘛,赵含玉总算放心,临挂断前还嘟囔了一句,没良心,都不知道多往家里打几个电话。 关萤性格独立,以前在崇城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到处乱跑,心情不好了找个地方躲起来也是经常的事,不过,这还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赵含玉会担心也情有可原。 下午三点,她顶着大太阳出门,扫了辆共享单车,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没多久就找到了之前那条复古精品 街,打算给赵含玉挑一挑纪念品。 这里是岛上的热门打卡点,无论何时都是人山人海。 关萤硬着头皮挤进汹涌人潮,几乎是被推着往前走。 经过一家首饰店,她停下脚步,隔着橱窗,目光被一条满天星淡水珍珠项链吸引。 打开手机搜了一下,是一个法国小众设计师品牌,算是轻奢款。官网里这条项链已经售罄,而价格——哪怕所有优惠折扣叠加之后,也要六千块钱。 买完之后估计只能睡桥洞了。 关萤对着手机叹气,紧迫感油然而生,想着回去之后要再找汤汤问书店兼职的消息。 赵含玉年轻的时候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否则也不可能被关海平看上。 尽管选错了人,还生了她这么一个拖油瓶,这些年来赵含玉身边仍然不缺追求者,至于为什么单身至今,大概是因为她总算吸取教训,发现男人靠不住,转而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子女身上。 可惜。 关萤抬手,任由刺眼日光从指缝间漏进来,心想,可惜她也让赵含玉失望了。 逛了一下午,一无所获,大概是那条项链太漂亮,一对比,其它的礼物自然相形见绌。 打算回头去别的地方再逛逛,最后日落西斜,关萤意兴阑珊地挑了几盒赵含玉喜欢的茶叶。 店铺不大,茶叶的味道透着淡淡的清苦,关萤仔细对比过价格才将那两盒茶叶从货架上取下来,手机蓦地震动了一声。 C:[图片] 点开那张图片,原来他将那串玻璃风铃挂在了阳台右侧的挂钩上。 蓝蜻蜓的手绘图案色彩斑斓,透明玻璃罩上的英文字迹也清晰可见:Tg。 他家阳台面积应该很大,像极了露天庭院,风铃正下方打了一整排原木横板,井然有序,上面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盆栽,挨挨挤挤,绿意旺盛。看上去是被主人精心打理的模样。 而她的幼儿园简笔画风铃出现在这张照片里,幼稚又违和。 说实话,关萤原本以为,他可能会随手将这串风铃丢在某个角落里积灰。 没想到竟然真的会挂在家里。 关萤抱着那两盒茶叶排在结账的队伍里,低头打字:[还好路上没碎] C:[我亲自开车拿回来的,怎么会碎] 关萤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实话实说:[但是感觉跟你家风格不是很搭,更像是你女儿的校园作品展示] C:[…] C:[我没有女儿] 紧接着,又补充:[也没结婚] 关萤原本只是开玩笑,并没打算关心一个陌生人的感情生活,然而实在惊讶:[程医生,你这个岁数了,还是单身吗?] 三十六岁了还找不着对象……虽然长得是普通了点,但也不至于吧?还是说他有什么隐疾? 关萤勉强停止了愈发离谱的揣测。 从茶叶店出来,天已经 黑透了,街道两侧,缠在树干上的蓝色霓虹灯依次亮起,连成一片起伏灯海。入口处那面涂鸦墙上的灯也亮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共同组成“蓝桥”的字眼。 关萤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麦当劳解决晚餐。 端着托盘转了半天,总算在角落里找到一个空座位,关萤坐下,擦干净桌面,在吃汉堡之前,习惯性地往面包里涂了一层薄薄的番茄酱。 刚咬下去,手机就震了一下。 C:[单身犯法吗?] 舔掉指尖蹭到的番茄酱,关萤委婉道:[不犯法,但你这个年龄应该算超大龄剩男了吧?家里不着急吗?] C:[不着急] 关萤不信,想起平时在微博上刷到的那些家长里短的段子,又问:[你家里人难道都不催婚?] C:[不催] 怎么看都像是破罐破摔,自暴自弃。 关萤认为自己有必要安慰一下:[那个,程医生,别灰心,你看最近一篇新闻了吗?一个老头六十多岁了还能找到真爱呢] 这次对面沉默了很久:[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关萤:[啊?] 他却又不继续说了,反而问:[今天去哪玩了?] 程医生竟然会主动问她去了哪里,稀奇。 立刻忘记了先前的话题,关萤的分享欲被激发,将自己今天的逛街始末告诉他。包括那条只适合被摆在橱窗里的珍珠项链。 断断续续地聊了一阵子,关萤忽然意识到:[你下班了吗?] C:[下班了] 怪不得。关萤看了眼时间,心想他今天下班好像还挺早的。 她咬着可乐吸管,有点好奇地打字:[你平时下班之后会干嘛?] C:[下班之后只想睡觉] 心理医生有这么累吗?平时大多数时间等他回消息真的像轮回。关萤对于这份职业不是很了解,因此没有贸然发问。 想起登岛那晚给他打的第一通电话,她笃定道:[你是不是有起床气] C:[有吗] 关萤:[有] C:[你晚饭吃了什么?] 一时没意识到他是在转移话题,关萤回答:[麦当劳] 麦当劳里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游客,还是家庭出游的那种,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 关萤吃完了套餐里的汉堡和鸡翅,薯条还剩下一小部分,实在吃不下了,百无聊赖地在餐盘里摆成一张笑脸,又用剩余的番茄酱挤出happyday的英文。 关萤:[程医生,送给你,祝你今天开心/笑脸]!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4 章 照萤映雪(2) 第14章 早上九点四十五分,闹钟响过三声,关萤迷迷糊糊地起床,哈欠连天地去一楼的露天餐厅吃早餐。 汤汤今天扎了双马尾,笑起来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看起来比她还像十八岁女孩。 递过来今日菜单,她笑眯眯地推荐:“早,今天有现烤的黄油面包哦,很好吃,建议你来一份。” 关萤接受了她的建议,正打算见缝插针地聊一下书店兼职的事,没想到她竟然主动开口了:“对了,之前你跟我打听过的兼职,我们书店原先的店员已经确定下周离职了,你要是还感兴趣的话,可以约个时间,跟我们老板详谈。” 关萤求之不得,立刻答应下来,说自己随时都可以。 她之前做过不少兼职,平时也经常帮赵含玉看店,应该不至于面试失败。 吃完早餐,回房间的路上,她给关楚打电话。 连着打了两个对方才接起来:“关绒绒,一大早催命似的打电话干嘛?” 听声音就知道还没睡醒。 十点一刻,也不算早,平时他应该早就起了,关萤疑惑道:“你昨晚干嘛了?睡到现在。” “打了一晚上麻将。” “赢钱了?” 对面沉默,“换个话题。” “……”关萤配合道,“哥,你现在应该还在国内吧?” “在,月底回。”听筒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他起床了,“怎么,是缺钱了还是遇上麻烦了?” “没,你不是爱喝咖啡嘛,我给你买了两袋咖啡豆,怕你收不到。”关萤边说边在手机上叫快递,“你还在明月湖那套公寓住,没回老宅吧?” “嗯。” “行,那你回头记得收快递。” “知道了。”打火机盖一开一合,关楚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在外面玩得开心点,有钱多给自己花,别老是想着给别人带东西。” 关萤不以为意,“你又不是别人。” 寄完快递,她拿起自己的账本下楼,在书店区找了个空座,计算最近的收支明细。 如果下周能够顺利入职,平时再省吃俭用一些,八月底回去之前,也不是没可能买下那条项链。 合上账本,关萤又开始计划出行路线。 民宿周边的景点她几乎全都走遍了,决定扩大一下活动范围。 第一站就是梦溪古寨。 据说是蓝桥周边最原汁原味的古寨,村民是哈尼族,寨子还未被商业化大面积蚕食,民族特色浓厚,依山傍水,风景秀丽。 关萤计划周四清晨出发,晚上八点坐最晚一班大巴回来,确保能够当天来回。 一切都很顺利,她买好往返车票,在周四清晨八点钟,准时抵达车站,挤进长长的队伍。 关萤运气不太好,隔壁坐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叔,两个小时的路程,一直在对着手机高谈阔论。关萤戴着耳机,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手机 对面的人应该是他女儿,大龄未婚,又不愿意听从家里安排去相亲,把大叔气得吹胡子瞪眼,来来回回说车轱辘话,无外乎没有家庭的女人是不完整的;结婚之后生个孩子,人生才算是有了依靠;没有伴侣,以后生病了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等等。声音震天响,连前排的乘客都受不了,回头让他小声一点,然而收效甚微。 关萤将耳机音量默默调大,忍了一路,总算解脱。 大巴驶入弯弯绕绕的盘山路,沿途是一片极为壮观的梯田,视线被浓郁而清新的层层绿色填满,的确心旷神怡。 下了大巴,走进古寨入口,无论是山坡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蘑菇屋,还是街边穿着哈尼族服饰载歌载舞的女孩,关萤都很新奇。 寨子很大,她就这么走走停停,一点都不觉得累。 路上碰见很多只流浪猫,都被喂得很胖,一点都不怕人,有的懒洋洋躺在路中间晒太阳;有的蹲在小吃摊旁边喵喵叫;还有的旁若无人在门板上磨爪子。 关萤蹲下来,给一只黏着她不放的橘猫买了袋冻干,边喂边拍照,发给江心澄:[公主地位不保] 对方回过来一个十几秒的视频,是公主把那串风铃当成逗猫棒,乐此不疲地伸爪子去够。 江心澄:[错付了] 江心澄:[亏公主这么喜欢干妈送的礼物] 走了大半天,总算抵达中心广场,关萤秉承着“来都来了”的观念,花十五块钱买了张学生票,参观哈尼族文化陈列馆。 场馆不大,展示的图片及影像多为哈尼人雕凿哀牢山岭、构筑层层梯田的历史场面,以及民俗风情。说实话,打开百度百科说不定能得到更加全面的信息。 十五块钱打了水漂,关萤出了陈列馆,穿过石桥,在日落之前来到美食街,买了一份竹筒鸡和一个糯米粑粑。 没有蓝桥的东西好吃。 此刻她十分想念青梅冻的味道。 意兴阑珊地吃完最后一口,关萤听到旁边的旅游团闲聊,说天黑之后,寨脚会举行火把节表演,很有民俗特色,游客也能去凑热闹。 犹豫半天,想着时间应该来得及,关萤也加入了凑热闹的游客行列。 寨脚的位置并不难找,远远望去,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大都穿着哈尼族当地服饰,青年多穿对襟上衣和棉布长裤,以青布裹头,女孩穿得相对鲜艳许多,青蓝相间的土布筒裙,五颜六色的发辫,以及夸张至极的流苏银饰,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天色已经黑透,没有任何灯光照明,在一片纯粹的黑暗中,火把依次燃烧,在寨子里亮起,烧红了每个人的脸。 青年男女手持火把,载歌载舞,用关萤听不懂的语言唱她听不懂的歌,跳姿势奇怪的舞,氛围神秘、虔敬、热烈。 不少游客被气氛感染,陆陆续续加入舞蹈,关萤站着没动,自得其乐。 她习惯了凡事靠自己,没有宗教信仰,对于形而上的东西也缺乏兴趣。高考之前,赵含玉曾 经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带她去北京十方普觉寺拜佛。 庙里香火缭绕,卧佛宝相庄严,赵含玉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地虔诚祷告。而她站在殿外,内心毫无波澜,心想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家多刷几道题。 因此来到蓝桥至今,她也从没动过去流波山的念头。 这是关萤十八年来第一次亲眼看篝火,古老而神秘的文明此刻触手可及。 没有拿起手机录像,没有加入火把舞,她静静站在那里,忽而发觉世界远比她想象中更大,更辽阔。人对于未知应该保持敬畏。 在她心里,高考失利等同于穷途末路,一无所有,等同于她的人生走到了一个最糟糕最失败的终点。 刚开始聊天的时候,有一回,她对程医生抱怨过,说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失败。 那个时候他们还不像网友,关萤只把他当成心理医生,只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心理层面的慰藉,哪怕微不足道。 可是他没有安慰自己,反而说: “你今年不是才二十一岁吗?怎么就开始复盘人生了?” “你以为这里就是终点了,有没有想过,其实是来到了下一个起点。” 关萤以为他是在敷衍自己,不满地追问:“你不应该给我提供一些建议或帮助吗?” 他却说:“人生是你自己的,我说了不算数。” 火焰在她瞳孔中跳跃,映红了黑沉沉的天空。 关萤终于明白过来,是因为她还年轻。 她还年轻,她的人生还很长,长到可以拥有无数个起点,走错路并不可怕,停滞不前才可怕。她今年才十八岁,想做什么都可以,远远没到需要对自己的失败经历总结复盘的年纪。 就这么站了很久,火把舞仍在延续,似乎不知道疲倦,也不打算停止。 而关萤必须要走了,否则可能赶不上今晚的末班车。 寨脚灯光稀疏,她不得不打开手电筒照明,尽管不是路痴,也花费了比想象中更长的时间绕出村寨。 尚且来不及喘息,啪嗒,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眼皮上。 空中乌云密布,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关萤出门之前是带了伞的,然而雨势实在太急,地面湿滑,她必须走得万分小心,裤脚和鞋袜无可避免地湿透。 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好不容易走到车站,关萤简直万念俱灰。 ——她没赶上末班车。 找了片深灰色的简易棚顶躲雨,关萤将手里的雨伞狠狠甩了几下,泄气地半蹲下来,用手机软件打车。 意料之中,这样恶劣的天气和复杂的盘山路,没有任何司机接单。 打开地图,方圆十里没有任何旅馆或民宿。 她总不能在这里蹲一夜吧…… 早知道不看什么火把舞,不乱七八糟思考什么人生了。 不远处窜出来一个人影,是一个七八岁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穿着粉色雨衣,瘦瘦小小,营养不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走到她面前,问她要不要买仙女棒。 明明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关萤还是同情心泛滥地花了七块钱,买下了小女孩手里所有的仙女棒。 对方连连道谢,欢天喜地转身回家,凄风冷雨的车站除了几个睡得香甜的流浪汉,就只剩下她。 她现在跟流浪汉也没什么分别,关萤叹了口气。 她期盼着雨不久就会停,现实却背道而驰,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被淋透,雾蒙蒙湿漉漉一片。 地面裹着淤泥,下不去脚,墙角堆着几只废弃轮胎,暂时没有被雨水打湿,关萤走过去,拍了拍轮胎表面的灰尘,轻轻松松跳上去,勉强坐在其中一只轮胎上。 头顶的透明灯罩被风刮得摇摇欲坠,灯影晃动,照亮几只嗡嗡乱扑的飞虫。除此之外悄无声息。 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残留的虫影。 在这种鬼地方呆一夜会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比如遇到坏人,或者遇到山洪。 或许人类的通病就是总爱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去想,哪怕关萤自认为胆子很大。 脑海里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再也等不下去,关萤连续做完三次深呼吸,不再犹豫,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串存在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5 章 照萤映雪(3) 第15章 接到电话的时候,程予游还在手术台上。 ?归渔提醒您《今夜为何不眠》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是一台心房粘液瘤切除手术。 手术进行到后半程,巡回护士过来提醒他:“程医生,你手机上刚才有两个未接来电,没有备注,应该是骚扰电话吧。” 肿瘤已完整取出,无碎裂面,程予游正在缝合房间隔缺损,没放在心上,停了几秒,忽然问:“手机尾号多少?” 巡回转身确认:“3366。” 他点点头,没再说话。 不到二十分钟,缝合结束,心脏复跳,程予游开口:“体外循环可以停了。” 旁边的器械护士看了眼时间,显然很开心:“下班啦!不知道雨现在停没停。” 助手负责关胸,程予游转身要走,“外面下雨了?” “嗯,而且下得很大,不是说台风马上登陆了嘛,程医生你待会儿开车回去千万小心。” …… 跟家属聊完手术情况,又去ICU查房,等回到办公室,程予游终于有时间检查手机。 两通未接来电,一条未读消息。 程予游点开那条语音。 “程医生,你下班了吗?那个,是这样,我现在在梦溪古镇,没赶上回蓝桥的末班车,因为下雨,一时也打不到车,你要是有空,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我可以付钱的,咳……如果没空的话你就扣个1,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办公室的窗户被狂风砸得哐哐作响,程予游皱着眉听完,想问“你多大了,出门之前不知道提前看天气预报吗”,字还没打完又删掉,回了个1。 脱掉白大褂,换回自己的衣服,他脚步没停,直接往电梯口走,沿途跟几个同事打过招呼,还在电梯里碰见了同样刚下班的赵霖川。 “哎哟,这么巧。” 赵霖川搭住他肩膀,“你要是有空的话捎上我呗,我今天没开车,外面雨下得这么大,正愁不知道怎么回家呢。” 程予游看了眼时间,“可能没空,找别人送你?” “说得轻巧,我找谁啊?” “黄——” “哎哎哎!”电梯里人不算多,赵霖川却仍旧心虚,确认没人听见,才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装作不在意地问,“她还没走?” “没走,跟我差不多同时下手术。” 赵霖川立刻松手,对着电梯反光镜一丝不苟地整理衬衫领口,重新摁了上行键,“好兄弟!行,那我上去了,你路上小心啊。” 电梯下行至B2,程予游走进地下停车场,手机屏幕倏地亮起。 欢迎光临:[……你要不再考虑考虑?据说雨还要下很久哦] 程予游打开车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叹气:[我有得选吗?] 对方立即发过来一个定位,生怕他反悔似的,夸张地吹捧:[程医生,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好人一生平安!] 程予游打字:[不怕我是坏人? ] 聊天框里的“正在输入中”显示许久,最后她说:[中国人不骗中国人,我相信你/双手合十] 看得出来是走投无路了。 路上接到程严礼的电话。 程予游不想接,然而对方十分坚持,铃声响了很久也不肯停,他没办法,还是摁下绿色接通键,叫了声爸。 夜空黑得无边无际,山路泥泞。 雨刷来来回回地扫,车窗外面暴雨如注。 “听说台风要来了,你没事吧?”程严礼应该是在书房,周围静悄悄,一丝杂音都没有。 “没事。” “下班了?” “嗯。” “到家了吗?开车注意一点,别分神,做医生的,最容易疲劳驾驶。” 程予游心不在焉地听着,“知道,您放心。” 听筒里陷入微妙的静默,父子俩似乎都没什么话聊,半晌,还是程严礼打破沉寂:“你那篇研究多发性先天瓣膜性心脏病的论文,准备的怎么样了?” “上周已经送审了。” 程予游说完,主动问起,“爷爷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天天念叨你,前几天还一个人在家擦相框,看你的满月照。” 他听得出神,“我下个月回去。” 程严礼喝了口茶,“我这几天正跟你阿姨商量,毕竟是他老人家的七十大寿,怎么着也得风风光光大办一场。” …… 通话结束,车内重归寂静。 程予游随手打开音响,没在意播的是什么歌,导航响起电子提示音,下个路口左转。 两个小时的车程一晃而过,不知不觉,目的地近在眼前。 沿途的灯光被雨水打得朦胧,眼前的世界像蒙了一层纱。 程予游想了想,给她发消息:[我还有十五分钟到,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对方信誓旦旦地回答:[你不用知道,放心,等你到了,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你] 程予游不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也没多问,毕竟这种恶劣天气,除了自己,他不认为还会有几个人往山上跑。 夜雾之中的梯田被雨水反复冲刷,绿得滴墨。 山路蜿蜒,路况复杂,好在他之前来过梦溪,基本杜绝了迷路的风险。 少顷,总算望见长途车站的模糊轮廓。 隐匿在漆黑的夜里,是漂浮的影子。 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程予游下车,淋着雨,从后备箱里翻出一柄黑色雨伞。 说实话,这种“见网友”的经历于他而言,也算新鲜。 道路泥泞,狂风大作,他走得很慢,半只脚踏进车站正门,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亮着光的角落。 深灰色的铝制棚顶,摇摇晃晃的椭圆灯罩,一个过分年轻的女孩坐在废弃轮胎上,两条小腿晃来晃去,百无聊赖地用烟头去点仙女棒。 不出几秒,白色火星呲啦飞舞,她的身影愈加分明。 彩虹条纹针织背心,白色牛仔短裤,巴掌大的脸干干净净,眼神明亮,嘴唇红润,正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一支仙女棒很快就燃到末尾,了无踪迹,她不禁叹气,吸了口烟,又去点第二支。 烟雾缭绕,火花闪烁,和他想象中的愁云惨淡不同,她看起来并不孤单,也不慌张,反而自得其乐。有种顽强的、野蛮生长的漂亮。 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不多时,女孩的余光扫过来,望向他右侧方向。 程予游顺着她的目光偏过脸,看见一个身材微胖的陌生男人,穿着雨衣打着电话,急急忙忙地从车站前走过。 男人走了,女孩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很快,眸光又亮起来。 这次是一个戴着眼镜,发际线岌岌可危的中年男人,站在车站门口四处张望,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人。 女孩眼巴巴地看了会儿,蓦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利落地跳下轮胎,眼看着就要冒雨跑过去。 程予游想起十几分钟之前她在微信上说的那句,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你,一时无言,撑伞朝她走去。!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6 章 照萤映雪(4) 第16章 棚外狂风暴雨,手里的仙女棒噼里啪啦地燃,关萤口中念念有词:“他会来接我,他不会来接我,他会来接我,他不会来接我,他会——” 剩下的字还来不及说完,仙女棒已经烧得干干净净,只剩光秃秃一根银线。 不、会、吧。 这种时候玄学还是别那么灵验了。 关萤忧心忡忡地叹气。 时间自顾自流逝,她很无聊,但是又不敢玩手机,怕没电。 从小女孩那里买的仙女棒已经消耗大半,关萤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猝然发觉十五分钟已经到了,憧憬抬眸,看向车站入口。 雨下得太大,天又太黑,关萤在脑海里仔细搜索那张证件照,只觉得不远处有一个人外表相当符合。只是他还在东张西望,完全没发现自己,明明车站就她一个女孩,这近视到底是有多严重。 正想拿出手机打个电话,结果那人遍寻无果,竟然拔腿要走。 关萤急得要命,拿起双肩包,想也不想地就冲出去。 意料之外的,没有被淋湿。 刚走入雨夜,头顶蓦然多出一把伞。 她慌忙刹车,鼻尖差点撞到谁的胸口,急匆匆道:不好意思,让一下。㈨_[(” 等了几秒,这人仍旧站着没动。 关萤稍显疑惑地抬头,朦胧雨雾里,眼前的人撑着伞,个子很高,很年轻,白衣黑裤,气质清绝。 刚才她其实就已经发现了这个人,因为太过显眼,尽管什么都看不清,黑咕隆咚地站在那里,也还是很显眼,一眼就能和其他人区分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站在车站门口看她玩了好半天仙女棒,似乎挺感兴趣。 看帅哥到底没有找程医生重要,关萤努力踮起脚尖,越过他的肩膀四处寻觅,发现目标人物已经走出车站。 不由着急,关萤把剩余几根仙女棒往他手里一塞,“帅哥,这个送给你玩,麻烦让一下,我在找人。”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被雨声淹没,听不分明:“你在找谁?” 关萤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这个声音未免太耳熟。 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的,还会有别人吗? 不由自主地往伞下挪了半步,她重新抬起头,认真端详男人的脸。 没有交换过照片,没有约定过见面,没有分享过秘密,在这一秒之前,他们是最清白不过的网友,有空就聊几句,没空就不说话,聊天也聊得心如止水。 可是看着眼前这张脸,关萤很难心如止水。 这个人怎么可能是程医生?照片里的人跟眼前的人对比,除了性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伞面水花飞溅,关萤直勾勾地盯着他,只觉得这张脸冲击力极强,看久了会产生晕眩的错觉,好半天才试探出声:“帅哥,你也找人吗?” 对方同样在看她,是平静的、不露声色的审视:“我找你。” 或许是因为她眼底不加掩饰的警惕,他开口,慢吞吞叫了一声,“绒绒?” 疑问句和陈述句的界限在这两个字里无限趋近于零。 ?归渔提醒您《今夜为何不眠》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关萤几乎当场石化,须臾,不可置信地向他确认:“你叫我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稍稍低头,在她面前按了几下手机。 她的手机就攥在手里,来电铃声混着雨水一同响起,无比急促,来电显示是“程医生”。 证据确凿。 所以是她搞错了…… 看见心理诊所加上姓程的男医生就想当然的认为是他,以为他是一个跟自己爸妈差不多大的平平无奇的老男人,甚至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忘年交…… 怪不得都说网友见面之前必须要交换照片,否则一定会见光死,她这算不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见光死”? 帅得太超标了。 她应该去微博社死区投稿。 夜空之中雷电交加,关萤心里山呼海啸。 脑袋里一团乱麻,她勉强找回理智,摁断了这通来电。 扰人的铃声停止,男人重新看向她,那眼神似乎在问,现在相信我不是坏人了吧。 事已至此,只能接受现实,关萤努力摆出一副笑脸,斩钉截铁道:“程医生,我就知道是你!” 男人闻言,不着痕迹地笑,没有拆穿她,“走吧,上车再说。” 关萤连连点头,抱着双肩包,跟在他身后走出空旷车站,竟然有种放学回家的错觉。 马路对面那块还算干净的空地,停着一辆高调张扬的白色跑车,关楚喜欢买车,也喜欢研究车,关萤耳濡目染,多多少少认识几个车标。比如眼前引擎盖上的欢庆女神。 她正想问,程医生怎么舍得开着七位数的跑车走山路,不怕把底盘刮坏吗?转念又想,是为了接她,于是识相地选择闭嘴。 双门四座的跑车,钻到后座去坐显然不礼貌,有把人当司机的嫌疑。 想到这里,关萤拉开副驾驶车门,余光瞥见自己脏兮兮的球鞋,又补救般从书包里翻出纸巾,抽出几张垫在车上,这才心安理得地坐进去。 车门闭合,引擎启动,隔绝了外界的风雨交加。 跑车内饰是很特别的湖水蓝,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开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关萤依言照做。 “送你回民宿?” 关萤点头。 “晚饭吃过了?” 关萤继续点头。 车内过分安静,程予游睨她一眼:“怎么哑巴了?平时不是挺能说的么。” 简直是有苦难言,关萤硬着头皮,客客气气地开口:“……辛苦你了,程医生,这么差的天气,还特地跑一趟,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好尴尬。 是见面之前从没想过的尴尬。 她需要一些,也可能是一辈子的时间来消化。 双肩包就丢在脚 边,关萤直视前方,正襟危坐,比平时上课的坐姿还标准。 程予游从后视镜里看她,随意开启话题:“梦溪好玩吗?” 关萤下意识偏头看过去。 车顶开了照明灯,那张脸近在咫尺,并非千篇一律的大众脸帅哥,开扇形双眼皮,瞳色清亮,鼻梁侧影分明,还有一双极特别的猫唇,唇珠水润,很适合笑。 “一般般。” 或许是他的表现太自然,自然到仿佛已经见过一百个网友,先前的不自在消弭少许,关萤往椅背靠了靠,“景点感觉都是仅游客可见,东西也不好吃,不过路边的猫很可爱,一点都不怕人,寨子里祭祀的火把舞也挺有意思的。” 程予游听到这里,问了句:“你养猫?” “啊?” “你的微信头像。” 关萤反应过来,“哦,那是我朋友的猫,不过当初是我俩一起去猫舍挑的,名字也是我取的,算是我半个女儿吧。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可爱?” 程予游配合地嗯了声,“这么喜欢,为什么自己不养一只?” “我妈不同意,说养宠物会影响学习,我之前各种方法都试过了,拿绝食来威胁都没用。”关萤说到这里,倏地想起已经被自己遗忘很久的人设,身为一名大三的学生,现在还聊“养宠物会影响学习”似乎不太合理,于是及时刹车,生硬地转移话题,“程医生,我们大概还要多久能到啊?” “一个半小时,”程予游看了眼表盘,“赶时间吗?” “不赶不赶,你慢慢开。”关萤冲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奉承着说,“要不是你,我今晚估计要露宿荒野了,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赶时间。” 程予游没有回应她的奉承,“困的话就睡会儿。” “不困,我陪你聊天啊。” 关萤很有蹭车的自觉,连手机都不怎么玩,然而想来想去,实在找不到话题。半晌,她拉开双肩包拉链,摸出来一条吃了三分之二的海盐黑巧,拆开包装纸朝他递过去,“吃巧克力吗?黑巧,没有糖分的。” 他摇摇头,“你吃吧。” 丝毫没有被拒绝的尴尬,关萤拿回来,很自然地掰了一块,放进自己嘴里,等待巧克力在齿间融化。 下唇蹭到一点,她伸出舌尖舔掉,努力地没话找话,“程医生,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打电话那会儿,他好像还没下班。 对方没说话,落在她眼里,再明显不过的默认。 关萤有那么一点愧疚,“要不等会儿我请你吃顿饭吧,我住的民宿附近就是小吃街。”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敲,他似乎有些无奈,“你是真的不看天气预报?台风来了,现在应该没几家店还开着。” “台风?”关萤微愣,原来不只是下雨吗? 这种台风天,他竟然还愿意上山来接自己。 雨水携来的潮气已经消散,车内温度直线上升,到底是盛夏。 程予游 打开冷气,调到最低档,随口叮嘱:“明后两天最好不要出门。” “哦,”关萤想了想,“那你还要上班吗?” “看情况。” 这么恶劣的天气还要看情况? 台风都来了,谁还有心思去心理诊所啊。 不过转念一想,线下不行还能线上,变相的居家办公,变相的工作压榨。自己当初不也是深夜电话咨询的么,怪不得他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 关萤不无同情地咬了一口巧克力。 车上没开导航,他似乎对于下山的路线很熟悉。 雨天路滑,泥沙遍地,时不时会遭遇颠簸,关萤的心高高悬起来,生怕这辆娇贵的跑车底盘会被刮花,修一次不知道要花多少钱。然而驾驶座上的人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雨刷器后的世界。 关萤愈发紧张,紧盯前方路况,连手里的巧克力都忘了吃。 “快捏断了。” 静谧的车里,忽而响起他的声音。 关萤回神,“什么?” “巧克力。” “……哦。”她这才记起松手。 程予游被她的动作逗笑,“你怕什么?我有驾照。” 眼梢半弯,不笑时冷淡,一笑就冰消雪融。 关萤与他对视片刻,竟然没出息地心跳加速,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我没怕啊。” 只是担心底盘刮坏了你找我赔钱。 她咽下后半句。 下山之后,无论是视野还是路段都变得笔直开阔。 他们驶离远山,驶离古镇,进入城市高速。 雨势减弱,蓝桥的轮廓在她眼前重塑,天是天,地是地,不再相连。 关萤看着车玻璃上雨水滑过的脉络,无端想起自己登岛的第一天。 蓝桥是最近几年才闯入大众视野的,还不算是特别热门的旅游小岛。出发之前,她也犹豫过,毕竟这里离家乡实在太远,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她无从得知、亦无法预料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还好。 事实证明她很幸运,蓝桥比她想象中还要自由,像乌托邦,可以忘记现实,忘记烦恼,甚至忘记自己。 关萤不禁问:“你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吗?” “不是,”他说,“我去年才回来。” 那也呆了一年多了。 这个小岛的确十分宜居。 “感觉这里是一个来了就不想走的地方。” 想到自己最迟只能呆到八月底,关萤不免惆怅,顿了顿,又好奇道,“程医生,你眼里的蓝桥是怎样的?” 前方并线拥堵,车流连成线,霓虹错落,他们身处其中,拥有相同的、五光十色的夜晚。 程予游思考几秒,“一颗跳动的心脏。”!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7 章 照萤映雪(5) 第17章 一个半小时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熬,抵达青杏巷时,接近零点。 他开车很快,也很稳,但是遇到红灯或者拥堵时也不会不耐烦。应该不是脾气好,是单纯的教养好。 街道冷冷清清,路面空无一人,巷子附近的商铺果然已经全部关闭,包括原本开到凌晨两点的夜市和小吃摊。 程予游将车停在巷口,问她:“带伞了吗?” 关萤闻言,打开双肩包翻找半天,确认自己真的把伞落在车站了。那会儿以为“程医生”要走,着急去追,晕头转向的,没想起来拿伞。 十二块五又打水漂了。 没说什么,程予游熄了火,很自然地打开车门,“我送你过去。” 暴雨将夜一再拉长,混着风声,悄无声息地侵蚀。 雨下得淅淅沥沥,青石板路崎岖不平,程予游撑伞走在她身侧,关萤稍稍偏头,余光捕捉到他撑伞的那只手,以及腕骨上那块表。泛着冷光的银质表盘,内圈的颜色是透亮至极的翡翠绿,秒针精准滑过,黑色真皮表带些微磨损,看得出来这块表已经戴了很久。 一把伞下站两个人,原本应该显得拥挤,但是从头到尾,他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没有触碰到自己,就连衣袖之间的摩擦都不曾有。 七八分钟的步行路程很快走完,那面“春夏秋冬”的手写牌匾匿于黑夜,藏于巷尾,陈旧却明亮。 关萤一步轻巧地跃上台阶,在屋檐阴影处站定,“到了,今天谢谢你。” 他点头,左侧肩膀已经湿透,“早点休息。” 屋檐外头风雨交织,关萤看着他离开,心想,这个人将蓝桥形容成一颗跳动的心脏,又想,他今晚开了将近四个小时的车去山上接她。 认为自己至少有必要知道他的名字,迟疑几秒,关萤启唇,还没来得及开口,恰在此刻,发现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似乎也有话要说。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站在一块冰凉的月光底下,看着她的眼睛说:“对了,我叫程予游。给予的予,遨游的游。” 关萤微怔。 他是有读心术吗?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才发现不止肩膀,他的衬衫领口也被雨水打湿了,半透明的布料贴着皮肤,若隐若现勾勒出锁骨平直的轮廓。 水雾弥漫,光与影的界限不再分明,他站在夜色里,像一团梦。 姓名当然是用来交换的。关萤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回答:“我叫关萤,萤火的萤。” “很好听的名字。”他说。 “……是吗?哪里好听?” 这是敷衍?还是客套? 关萤一直认为自己的名字起得很随意,小时候没少抱怨,尤其是跟江心澄他们去树林里抓萤火虫的时候,总有讨厌的男生拿她的名字开玩笑,说她又被抓到了。 后来有一次,她忍无可忍地问赵含玉,为什么要取“萤”这个字。 当时隆冬 ,窗外冰雪交加,赵含玉搂着她睡觉,给了她截然相反的答案。 “照萤映雪,”正如此刻,程予游撑着伞看她,神情松弛,“你母亲应该对你寄予厚望。” 关萤站在青灰色的瓦片底下,听着断续雨声,其实有点惊讶。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身边有人正确解读出赵含玉给她取名的寓意。 因为这份惊讶,关萤忽略了那点不对劲,比如为什么他能确定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而非父亲。 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很高兴认识你? 关萤张张嘴,开口却是一句:“你饿不饿?现在还能找到地方吃饭吗?” 顿了顿,好心提议,“我有泡面,你想吃吗?” 关楚上次走之前,带她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到现在都没吃完。 她不介意分享给他。 程予游听到后半句,有点好笑,“所以你说要请我吃饭,就是吃泡面?” “……不是,我现在只有泡面。”关萤不禁为自己辩解。她没这么小气。 “那先欠着。”程予游干脆地替她做了决定,临走前想到什么,又说,“睡觉之前记得关窗。” - 书店大门紧闭,关萤用房卡刷开侧门,借夜灯照明,小心翼翼地上楼。 前台的位置空无一人,走廊里也很安静,全世界仿佛都已经熟睡。 回到房间,洗完澡,关萤吹干头发,心不在焉地划拉了几下手机,还是问了一句:[程医生,你到家了吗?] 等了十来分钟都没回复。应该是还没到家。 关萤盘腿坐在床边,听着外面滴答滴答的雨声,将聊天记录随便往上翻了几页,停在某处。 是前两天的晚上,她又失眠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于是毫无心理负担地找他聊天。 在她的提议下,他陪她玩了微信掷骰子的小游戏,谁的点数大谁就能问对方一个问题。 她先扔的。运气很好,点数是六。 关萤:[我赢了,你不用扔了] C:[如果我也是六呢?] 关萤:[那也是我先扔的,女士优先] C:[好,那你问] 她其实没什么特别想知道的,于是随便选了个问题:[你是什么星座?] C:[处女座] 关萤发了个“大吃一鲸”的表情包。 据说处女座是十二星座里最挑剔最难搞最不好相处的。 感觉这句话说出来有点得罪人,于是她选择闭嘴。不过程医生……再怎么说都跟“不好相处”这四个字挨不上边吧。 接下来又扔了一次骰子。 这次好运不在她这里。 C:[你这次旅行,是离家出走吗?] 关萤:[你怎么知道??] C:[猜的] 接下来,掷骰子似乎被他们玩成了回合制游戏,你一局我一局,手气公平得很 ,问的也都是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丝毫不过界。 比如—— 关萤:[你最喜欢吃什么?] C:[没有最喜欢的] 关萤转换思维:[那我换个问题,你最讨厌吃什么?] 这次他在短暂思考之后给出了答案:[苦瓜] 比如—— C:[打算在蓝桥呆到什么时候?] 关萤:[还没想好] 关萤:[反正开学之前回去就好了] …… 暴雨如注,阳台上那盆滴水观音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关萤光着脚走过去,费劲地拉开门,顶着狂风将它抱进来,暂时放在室内,而后将窗户关严。 透过窗,她看到一楼的院落,亮着的牌匾,以及门口的台阶。他们刚才就站在那里说话,保持着初次见面应有的社交距离,礼貌克制地互相打量。 程予游看她的眼神,好像不是她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那种,大人看小孩的眼神。 那么是什么眼神? 关萤没想明白,不过当自己看着他的时候,她只能想到一些极其抽象的比喻。比如黄昏时分的水面,盯着看久了,会产生纵身一跃的冲动。 潜意识里,关萤仍然很难将她刚才亲眼见到的“程予游”,跟这段时间以来和自己聊微信打电话的“程医生”联系到一起,就像她青春期第一次性启蒙也不会将金城武当成自己的性幻想对象。 手机短促地震动,关萤心有所感,一低头,果然看到他的消息:[到家了] 关萤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你的朋友圈里一张自拍都没有] 哪怕只有一张,她也不至于错得这么离谱。 而且,长得这么帅竟然不发自拍,一点公德心都没有。 C:[你也没有] 关萤:[……如果你想看,可以找我要] 虽然要了她也不会给。 想到这里,关萤蓦地反应过来,她对程予游的信任不就是这么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吗?他从来没找她要过照片,没聊过任何男女之间的暧昧话题,更加没提出过见面。无论是边界感和分寸感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和他聊天很安全”,不知不觉地,大脑自动形成了这个心理暗示。 正在胡思乱想,屏幕复又亮起。 C:[我没有找别人要照片的习惯] C:[而且,留点想象空间不好吗] 想象空间…… 关萤打字:[意思是,你想象过我长] 什么样子吗? 没来由地紧张,后面的字还没打完,手一抖,这条消息就不小心发了出去。 几秒之后,意识到不对,于是手忙脚乱地撤回。 然而为时已晚。 才消停没多久,雨势再次转急,哗啦啦从天际倒灌下来,砸出一个又一个水坑。狂风肆虐,闪电无声劈开混沌黑夜。 明天路面估计要被淹了。 程予游洗完澡,发梢还是湿漉漉的,随便从厨房里翻出来一袋过桥米线,是半成品,下锅煮熟就能吃。 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他并非不会下厨,只是懒得做。 手机屏幕开始跳台风警报,他随手摁掉,旋即看见一条新消息。 ——你想象过我长什么样子吗? 应该是这句话。 锅里的水已经煮沸,程予游将米线下进去,懒散靠在流理台旁边,心想她问的是一句废话。 断断续续聊了半个多月,甚至还听她说过毫无保留的醉话,说从没想象过手机对面的人是什么样子,连他自己都不信。 于是他回答:[嗯] 短暂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结束,她又问:[那我跟你想象中一样吗?] C:[很像] C:[几乎一样] 像在哪里?不一样的地方又在哪里? 关萤盯着这两行字,努力吞掉这些不合时宜的好奇,然后顺理成章地告诉他:[你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对方发过来一个问号。 回想起那张让她误会了这么久的证件照,关萤心情复杂:[程医生,你知道“见光死”这个词吧?] 聊天页面安静下来。 少顷,他反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光死了?]!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象牙舟(1) 第18章 台风登陆,岛上的商铺基本都暂停营业了,外卖软件更是萧条,放眼望去几乎全灰,就算偶尔能刷出一两家开门的店,也没有骑手接单。 好在关萤还有很多零食,用泡面和薯片应付了两天。 吃不好倒是无所谓,她小时候习惯了,可关萤是那种宅不住的性格,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两天,窗户也不敢开,怕房间被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得不到光照的仙人掌,从里到外都蔫巴巴的,无精打采。 应该是看到了天气预报,关楚给她打了个电话,跟赵含玉一样叮嘱她这几天少出门,又说咖啡豆收到了,味道还凑合。 由于白天没有任何体力消耗,到了晚上更是难以入眠,关萤摘掉蒸汽眼罩,认命地坐起来,拆了包蜂蜜味梅饼,随便从手机里找出来一部下饭综艺,兴致缺缺地打发时间。 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关掉。 习惯性地打开微信,她给江心澄发消息:[睡了没] 其实心里清楚,这个点儿江心澄肯定已经睡了。她作息规律得像老古董。 退出来,划拉了几下,那个熟悉的微信头像跃入眼帘。 关萤犹豫几秒,放大图片。 依然是飘雪的泰晤士河,圆滚滚的鸽子,喂鸽子的身影,以及笑着的侧脸,却不再模糊了。那张脸实在令人印象深刻,适合被视线追随,镜头定格,被记忆珍藏。 而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天前的晚上—— C:[你的意思是,我们见光死了?] 那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兵荒马乱的夜晚,她无法形容这种类似货不对版的心情,于是含糊道:[差不多吧] 对面沉默了至少两分钟。 C:[一般网恋奔现失败才叫见光死吧] C:[关萤,我们是在网恋吗?] 一个半小时之前刚刚交换过的姓名,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手机屏幕里,清清楚楚的两个字,让她有种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却连题目都审错的慌乱。 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文字交流看不见表情、听不出语气,因此想要怎么理解都可以。 关萤将这句话反复咀嚼,最终理解成程予游是在教育她,审错题,说错话。 可她想表达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你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怎么不是别种意义上的见光死呢? 当聊天陷入僵局的时候,只要装消失就好了。 关萤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于是将手机倒扣,光速下线。 追根究底,还是不适应。 程予游和她想象中的模样天差地别,她习惯了跟想象中的他相处,不知道该怎么跟真实的他相处。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隔天一早,闹钟响了三声,关萤抬手,迷迷糊糊地摁掉。 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赖了会儿床,她打着哈欠坐起来,连洗漱都来不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向外张望 。 天空灰沉沉的,压抑、晦暗,随时都会落雨。 乌云急速聚拢,不断向着地心下沉,氧气无比稀薄。 ——期待落空。 看来今天也出不了门。 关萤叹了口气,踩着拖鞋进浴室洗漱,刷牙的时候,睡眼惺忪地拿着手机刷微博。 蓝桥台风严重到都上低位热搜了,话题里还有很多网友的实时播报,照片里龙卷风刮得厉害,雨下个不停,马路成了汪洋,街边几棵树也被狂风连根拔起,像极了灾难电影里的场景。 肚子有点饿,关萤翻出最后一桶汤达人,正烧着水,就听见手机响。 天气不好,连带着心情也不好,她懒懒散散站在烧水壶旁边,本来不想接,突然想到什么,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床头,拔掉手机数据线。 出乎意料,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来自崇城。 关萤有点疑惑,担心是家里有什么突发状况,还是接通:“你好?” 对面有些吵闹,应该是在公共场合,那人沉默了将近半分钟才开口:“听说台风来了,你还好吧?” 烧水壶上的温度格正在快速爬升,发出些许噪音。 关萤垂下眼帘,没什么表情地说:“挺好的。” “……这几天别乱跑,我看外面路都被淹了,还是挺严重的。”席越的声音听起来小心翼翼,不复往日阳光。 关萤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跟他客套,于是问:“你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说完,仿佛怕她误会,席越特地解释,“我爸把房子卖了,凑齐了手术费。” “哦,祝你奶奶早日康复。”关萤开始拆泡面的包装纸,“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我先挂了。” 只等了短短几秒,没听见他开口,关萤便掐断了这通来电。 吃完泡面,她收拾了一下,出门扔垃圾,前台仍然空无一人。 受台风影响,路段塌陷,这两天汤汤和小辉都不在,不过她刚才收到民宿客服统一发送的短信,说是明天应该就能恢复正常了。 天气久未放晴,雨下得断断续续,打在窗上的声音却像沙暴。 房间里溢满潮湿气息,关萤窝在床上无所事事地消磨了一个下午,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发霉。 临睡之前,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发朋友圈吐槽:好无聊。好想出门。好想晒太阳。 换作以前,这种时候,她的骚扰对象应该是程医生。 这几天台风这么严重,程予游是怎么去上班的?还是说在家办公? 点开聊天记录,最新一条消息仍然停留在那晚,那句“我们是在网恋吗”。 她没回复,他也没再说话。 明明才三天没说话而已,关萤却有种断联许久的错觉。 放下手机,关萤抱着小羊,将自己蒙进被子里。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半梦半醒间,听到隔壁传出的吱 吱呀呀的动静,还挺激烈。大概是被困在房间里实在无聊?_[(,需要做些什么来纾解过剩的精力。 关萤拧开台灯,从抽屉里胡乱翻出一副耳塞戴上,继续睡觉。 由于戴着耳塞,她连手机闹铃都没听见,一觉睡到自然醒。 拿掉耳塞,走廊里传来细碎声响,脚步声和说笑声相交织,有种一切回归正轨的热闹安宁。 脑袋乱得像一团浆糊,关萤睡眼惺忪地拿过手机,发现微信里躺着几条未读消息。 除开同学群里乱七八糟的聊天,第一条来自江心澄:[今天怎么样?能出门了吗?] 关萤回复:[不知道,不过我快憋死了] 第二条竟然来自程予游。 发送时间是清晨6:34。 是张照片,日出被完整框在高楼大厦的夹角之间,深蓝色玻璃幕墙反射出模糊的光,不知道是从哪个角度望出去的,橙红色的圆日周围甚至能窥见细小的光刺,毛茸茸,像过曝的相片。 紧跟着的,是一段五秒钟的语音。 “今天可以出门晒晒太阳。” 他怎么起得这么早? 他看到她昨晚发的朋友圈了吗? 将那条语音又听了一遍,关萤起身,拉开窗帘。 窗外已然晴空万里。 刑满释放大概就是她此刻的心情,关萤快速洗漱,随便换了身轻便的衣服,白色小熊T恤,运动短裤,兴冲冲地出门。 汤汤已经回来了,坐在前台跟客人打电话处理预约。 没想打扰,关萤从她身边走过,电话刚好打完,汤汤开口叫住她:“哎,小姐姐,你现在有空吗?” 关萤停步:“有空。” “之前跟你说的兼职有消息了,Yuki从明天开始要去医院陪护,中间大概空出了一个月的时间,你这边合不合适?” “合适!”关萤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中,毫无异议,“我可以一直做到八月底。” “好,我跟老板说一下哦。” 汤汤拿过手机,啪嗒啪嗒地打字,没多久就告诉她,“我们老板带着老板娘出去旅游了,找了个朋友帮忙面试,顺便聊薪资,下午三点左右你有时间吗?” 下午两点三十五分,关萤在附近的小吃街解决了午餐,提前回来准备。 其实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她对于找兼职的面试流程已经相当熟悉,毕竟之前屡屡碰壁。 雨停了,风还在刮,马路上积了很多水,铺满数不清的枝条和落叶,绿得颓败。 好在厚厚的乌云已经消散,空中艳阳高照。 关萤百无聊赖地坐在书店区等待,由于台风的关系,店里今天几乎没有客人,安静得过分。 咖啡豆的香气依旧浓郁,关萤分神思考了几秒咖啡豆会不会受潮发霉,然而还是走过去点了两杯咖啡,一杯不会出错的冰美式,一杯橘皮拿铁。 说不定等会儿能“贿赂”一下面试官呢? 用吸管搅了搅玻璃杯里的冰块,橘皮的酸甜中和了咖啡的苦,口感清爽。 等的人总也不来,她趴在桌上发呆,莫名有点困,于是低低打了个哈欠。 下午三点过一刻,汤汤拿着手机下楼,提醒道:“老板说他朋友马上就到啦,你准备一下哦。” 关萤晃了晃脑袋,勉强清醒过来。 汤汤冲她眨眨眼,“别紧张,兼职而已,应该没问题的。” 说笑间,书店大门被人推开。 滚滚热浪迎面而来。 汤汤率先回头:“欢迎光临,请问是不是——” 猜测是面试官来了,关萤顿时起身,正襟危坐。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汤汤说到这里,猝不及防地停顿,说不清是惊讶还是惊喜,“程医生?怎么是你?” 那个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几分散漫,“嗯,我跟吴言是朋友,正好有空,替他过来看看。” 日光泛滥,亮到发白,是最近几天难得的好天气。 空气里尘埃飞舞,关萤眯起眼睛,也跟着回头。 和上次的衬衫长裤不同,他今天穿得很随意,宽松的灰绿色T恤,水洗牛仔裤,怀里抱着一盆淡白色茉莉,站在午后变幻的光影里,正冲着汤汤笑。!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象牙舟(2) 第19章 书店大门闭合,暑气隔绝。 ⑽归渔提醒您《今夜为何不眠》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程予游将怀里那盆清新可爱的白色茉莉递给汤汤,“放在前台的。” 汤汤立马抱过去,“好嘞。” 而后又朝着关萤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你们聊,我先上楼啦。” 程予游自然而然地看过来。 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关萤低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喝了口拿铁。脑海里想的是,他早上发的微信,自己还没回。 现在回,来得及吗? 书店里没有客人,脚步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尤为清晰,是程予游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是不是太近了?关萤并不社恐,可在他面前总是觉得不自在,好半天才调动面部表情,露出一个万分真挚的笑:“程医生,好巧啊。” “是挺巧。” “外面热不热?” “还好。” 不冷不热的,听不出来心情怎么样。 “……喝美式吗?我刚才特意给你点的。”关萤笑得脸酸,将结着水珠的咖啡杯往他面前推。 “谢谢。”程予游没有拒绝,低头抿了一口。 稍微松了口气,牢记对方现在的身份是面试官,关萤坐姿端正,双手交叠,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极了随时准备举手提问的小学生。 这个姿势能够看见她手腕上的发圈,是赵含玉很久之前给她买的,尽管用得很旧,她仍然不舍得扔,小美人鱼的图案映着白皙皮肤,分外显眼。 程予游的视线似乎在那根发圈上停了几秒。 是觉得太幼稚?跟书店调性不搭? 担心会被扣印象分,关萤迅速将发圈扯下来,咬在齿间,随手扎了个丸子头,露出完整清晰的一张脸。 是一张属于少女的,纯天然的,青春明媚,却稚气犹存的脸。 程予游看着她扎头发的动作,稍稍出神。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了片刻,他总算开口:“不是来蓝桥玩的吗?怎么突然想起来做兼职了?” 关萤实话实说:“我想在回家之前给我妈买个纪念品,之前跟你说过的……那个礼物太贵了,买不起。” 显然还记得这件事,程予游注视着她,又说:“书店兼职一天八小时,会占用你很多时间。” “我知道,不过是轮班制,一周能休息三天呢,够用了。” “之前做过类似的兼职吗?” “帮我妈看过店。”关萤努力自我推销,“我力气挺大的,搬书理书这些都不在话下,而且我记忆力特别好,就像你的手机号,我看过一次就记住了,所以书架上的图鉴分类肯定不会弄错。” 程予游静静听着,好像很感兴趣,“还有呢?继续。” 听她说话的时候,他会直视她的眼睛。他应该是不会逃避对视的那种人。关萤不知道这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习惯,只知道自己被他看得有点慌,准备好的腹稿差点丢了一半。 她绞尽脑汁,“我——我性格活泼开朗,乐于助人,高中的时候曾经当过团支书和学习委员,还在校运动会上组织过两次啦啦队活动,都取得了不错的反响……” 程予游笑一下,不置可否的态度,“这么厉害。” 关萤:“……” 又说了几句,眼前的人仍然没有叫停的意思,她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只好干巴巴地收尾,“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动手能力不是也很强吗?”程予游单手支着下巴,慢吞吞提醒,“那串风铃。” 关萤心想,这种没难度的手工制品也算吗? 但是既然他提起了,她还是抓住机会自夸,“啊对,而且连打孔穿线的部分都是我独立完成的。” 书店里禁止大声喧哗,因而他们交谈的声音很轻,显得很亲密。 程予游靠上木质椅背,膝盖微曲,两条长腿随意交叠,无论神情还是坐姿都很放松。灰绿色将他衬得很温柔,T恤领口之下,锁骨盛着浅浅的阴影,像极了撞大运才能在校园里偶遇到的初恋脸男大学生。 他到底多大?看起来未免也太年轻了。 脑袋里这么想着,关萤也就这么问出口了:“程医生,你多大?” 或许是被那些课间围在教室后排偷看小电影的男生荼毒了,怕他误会,她特地补充:“我指的是年龄。” 程予游原本在喝美式,似乎被她的话呛到,低低咳嗽了几声。 关萤立时反应过来,程予游不是那些没分寸的,毛毛躁躁的青春期男生,看见女孩在体育课上跑个步都要开黄腔点评几句,所以是她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了。 她脸上挂不住,试图补救,“我不是那个意思……” 想要说些什么,却担心越描越黑,于是干脆转移话题,“那个,问的是不是差不多了?我的面试通过了吗?” 程予游咳完了,看着她红透的脸颊,强作镇定的神情,又有点想笑,“通不通过,我说了不算,我只是临时被拉过来帮忙的。” 招个临时工而已,怎么可能说了不算。 该不会还在因为没回微信的事情记仇吧? 想到这里,关萤试探道:“你今天六点半就起来了吗?好早啊。” 他却说:“昨晚加班了。” “……加班到早上?”她有点震惊,想了想又说,“怪不得这几天都没给我发过消息。” 程予游挑眉,“你给我发了吗?” 关萤没话说了,于是清清嗓子,“对了,我还欠你一顿饭呢,你现在有空吗?” “下次吧。”他低头看了眼表盘,是漫不经心的口吻,“我已经超过三十五个小时没合眼了,毕竟年纪大了,再不睡觉担心猝死。” 自动忽略那句年纪大了,关萤不假思索道:“那你怎么不回家睡觉,还过来帮忙面试?” 桌上静了几秒,程予游起身,“好了,我走了。” ……是没听到她的话吗? 尽管如此,关萤牢记自己此刻的身份,还是很狗腿地跟着站起来,“程医生,我送你。” 他失笑,“不用,去玩吧。” “用的。” 书店里冷气充足,关萤裸露在外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抱住自己的手臂,还不忘旁敲侧击,“你觉得我刚才面试的表现怎么样?如果满分是一百分,能打多少?” “你觉得能打多少?” 关萤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满分。” 两人并肩往外走,程予游没说话,看不出是认同还是不认同,反而在前台停下脚步,问店员A6桌的单买过了没有。 店员说买过了,他才回头:“还真请我喝咖啡啊。” 关萤眨眨眼:“都说了是特地请你的,当然要提前买好单了。” “买单的时候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 “……不知道。” 程予游颔首,“所以也不算是‘特地’请我的。” “可那杯美式最后不还是被你喝掉的吗?按照结果论来说,就是请你的。”关萤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 程予游听完,评价了两个字:“歪理。” “歪理怎么了,反正都是理。” 推开玻璃门,程予游没有立刻松手,像是知道她会跟出来。 关萤几步走到他身侧,由于身高差,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以及那双漂亮的嘴唇,唇色是天然的浅红,边缘清晰,上唇还有一颗小小的、水润的唇珠。 明眸皓齿?唇红齿白?关萤此刻词汇量匮乏,但的确都是非常适合他的形容词。盯着这双嘴唇看久了,很难不想入非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店大门,经过院子里那棵挺拔高耸的石榴树。 树皮光滑坚硬,枝条曲折交错,树冠昂扬茂密,像伞,朝着天空的方向招手。可惜树上原本挂满的红色绸带被台风刮得东倒西歪,零落成泥。 那晚汤汤踩在梯子上挂绸带时,曾经提起流波山,关萤想到这里,很自然地发问:“程医生,你去过流波山吗?” “去过。” “什么时候?” 他想了想,“大概是高一那年的寒假。” 关萤惊讶,“这么久远?” “嗯,因为好奇那座观音庙究竟有多灵验。” 走出民宿正门,程予游站在巷子里,脚下的青石砖仍然湿润,“结果迷路了,山里雾重,走到天黑都没下山,差点回不来。” 关萤听得认真,“然后呢?” “然后在庙里睡了一夜。” “庙里没人吗?”关萤想了想,“住持、方丈之类的人。” “可能我运气不好,那晚碰巧没人。”程予游抬眸看向民宿二楼的房间,扇形阳台整齐排列,墙壁上的青苔层层剥落,他分神思考了几秒,她住的是哪一间。 关萤仰头看着他,“那你跟菩萨许愿了吗?真的有别人说的那么灵验吗?” 不知不觉到了巷口,路面变得开阔,阳光兜头而下,程予游站在翠绿的榆树下,被照得眯了眯眼,像一只懒洋洋的猫,“你自己去一趟不就知道了。” “可是你都说了山上地形很复杂,万一我也迷路了怎么办。” “现在有直达山顶的缆车,”程予游说到这里,稍作停顿,“或者,找人陪你一起去。” 还能找谁?她在蓝桥人生地不熟的。 那句“可以找你吗”差点脱口而出,被关萤硬生生憋回去,“你现在要回家吗?” “嗯。” “怎么回去?” “开车。”他说完,低低打了个哈欠。 关萤看着他眼底流露出的倦色,“会不会疲劳驾驶?” 人来人往的巷口,程予游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向她,忽然问:“有驾照吗?” “……没有。”她才高中毕业,怎么可能有驾照。 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程予游随手从半空中抓住一片落叶,懒懒道:“那你操什么心。” 行吧,关心你还不领情。 关萤腹诽着,没好气地朝他挥挥手,“那你走吧,拜拜。” 程予游笑了,正要说话,眸光却不知为何定格在某一点,须臾,俯身靠近了她。 距离骤然间被拉近,关萤呼吸急促,下意识想后退,却听到他轻声说:“别动。” 低低的,分明也不是命令的口吻,她却真的没再动。 燥热的风、漂流的云、拥挤的街道,寸寸消失于眼底,关萤在这个瞬间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连漆黑的眼睫毛都能一一细数,甚至包括内眼角的红血丝。他似乎是真的很累。 就在他靠近的同时,那股淡淡的、熟悉的香水味道也飘过来。 大约五六秒,程予游像是确定了什么,利落起身。 “你鼻尖上有一颗痣。”他说。! 归渔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