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长安》 辛夷圣手 景德三十九年,冬月初十夜。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三日,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亥时过半,平康坊薛府内一片灯烛荧煌,十多个婢女小厮挤在临风阁外,从半掩的厅门瞧里头动静。 “世子爷,你父亲身份尊贵,他的病我知道,若我女儿救不成,岂非成了我们薛氏的罪过?我看你还是赶紧去找太医,莫要耽误。” 薛琦宽面阔额,身形富态,着一袭石青色团花纹直裰,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宁远侯世子。 这一切,还要从两日前说起—— 薛氏大小姐薛泠被拐十七年,终于在两日前被她亲舅舅一家送回了薛府,而令整个长安城震惊的是,他们的大小姐,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辛夷圣手。 三年前,武林大派烈刀门门主郑千山受人毒害生死一线,烈刀门门众遍寻名医救治无果,眼睁睁看着郑千山死于非命,七日后,就在烈刀门上下打算下葬郑千山时,一位碧裙紫钗的年轻姑娘自请救人,一天一夜后,郑千山奇迹般活了过来。 郑千山死而复生,这位姑娘却不留姓名不求回报,飘然而去。 人们唯一记得的,便是她生得姝色无双,碧裙之上绣满辛夷花纹,发髻上也簪着紫辛夷钗,于是这“辛夷圣手”之名便流传了开,后来她常在江湖各处行医,所经病患无不药到病除,久而久之,美名愈盛。 长安高门世家对辛夷圣手早有耳闻,薛泠归家第二日,便有五家登门求医,六家邀请过府,薛泠忙不过来,遂定下两条规矩:非死症不出诊,酉时后不接诊。 可就在片刻前,宁远侯世子孟珩,将他那突发恶疾的亲爹抬进了薛府,虽不符规矩,可人都抬来了,你薛大小姐难道还能见死不救? 孟珩往门口张望着,又求情道:“薛大人,我找了,父亲病发后,我立刻找了天水街的张太医,可他给父亲请脉后,直言让我们另请高明……” 薛琦倒吸一口凉气,姨娘姚氏和三小姐薛沁站在一旁,也吓得瞠目。 姚氏忙不迭劝,“世子爷,那您更不能把侯爷送我们府上了,张太医在太医院任职多年,医术高绝,他都无能为力,更何况我们大小姐?若出了事,您岂非陷薛氏于不义?” 姚氏并非寻常妾室,当年薛泠被拐,薛夫人简娴大病一场后深居养病,这十多年来,薛府内院皆由姚氏代掌,再加上她早年为薛琦生下了一对冰雪聪明的龙凤胎,其地位早与侧夫人无异。 这二人意思分明,但孟珩为了救父亲性命,哪能轻易放弃? “大小姐来了——” 孟珩急红了眼,此时容色一振,他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他快步迎去门口,一眼瞧见一位身姿挺秀的年轻姑娘冒雪而来,她着浅碧色辛夷缠枝纹翠烟衫,曲水云纹月白湘裙,纷扬絮雪里,似一枝葳蕤春兰,冰肌玉貌,神清骨秀,她脚步极快,雪沫卷起裙袂翩飞,走的近了,方见她黛眉微蹙,天星似的眼眸透着焦急,仿佛知道病患危在旦夕,刹那间,孟珩只想到“慈悲心肠”四字。 他跨出一步,“求姑娘救命——” 她未来得及撑伞,一路行来乌发肩头皆落一层霜色,先对上他的眼睛,又望向堂内,“怎么回事?” 她抬步进门,孟珩忙跟上,“今日亥时初,我父亲忽然浑身抽搐栽倒于地,当时呕出白沫,口不能言,半刻钟后意识全无,我请了太医,但太医直言无救,我想着再去太医院找别人,多半也只会白白耽误工夫,想到大小姐是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便来冒险一试,求您救救我父亲……” 他抬了一张罗汉榻来,此刻榻上的宁远侯孟谡口溢白沫,面如死灰,气息也几乎断绝,任是谁都看得出,他已命悬一线。 她走到孟谡身边,为他请脉。 见她如此,屋内几人皆皱眉头,薛琦道:“阿泠,他此前请的张太医年过花甲,医术十分精湛,连老太医都没法子,你还是莫要插手。” 薛琦与长女失散十七年,虽血脉相连,但如今她归家才两日,父女二人还颇为疏离,他乐意有个神医女儿,却不想因为她的医术给薛氏带来麻烦。 一旁薛沁也道:“长姐,你是薛氏大小姐,本不该把府里变作你的医馆,如今太医都无可奈何,你年纪轻轻何必趟这个浑水?” 薛沁是带着几分怨念的,自记事起,她便是薛氏大房独女,再加上内院一直由姚氏掌管,她便似正经嫡长女一般,后来除了简家上门时提起薛泠,又有几人记得她还有个姐姐? 可薛泠竟被找到了! 她不仅有个官拜三品的舅舅,还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神医,回府两日,各家病患慕名而来,硬生生将府上赏景的雅阁变作了行医问药之地,她辛夷圣手的名声倒是大涨,可自己住了十八年的家,却因她乌烟瘴气。 她自己容色尚佳,自小便有才女之名,亲哥哥薛湛,更是名动长安的少年才子,兄妹二人又一胎同胞,本是长安城一段佳话,可眼下提起薛氏,人人都只知姿容与医术皆无双的大小姐,哪里还记得她们兄妹? 但即便如此,她可不信,这位长姐能治太医都无计可施的大厥之症。 父女二人连声相劝,可请脉之人却纹丝不动,姚氏柔声道:“大小姐,你定的规矩可是酉时之后不接诊,你可别自己坏了规矩。” 她不做应答,很快对孟珩道:“你父亲顽疾已久,今日气乱而逆,引发癫疾大厥,其脉象小而坚疾,为阳见阴脉,已是六腑闭塞,属死脉。” “死脉”二字一出,孟珩面如白纸,侯府仆从们也纷纷红了眼,薛琦几人互看一眼,却是松了口气,都诊出死脉了,定不会自找麻烦了。 然而,下一刻所闻之言,令他们目瞪口呆。 只听碧裙姑娘一脸理所当然道:“我虽非死症不出诊,但眼下是死脉,那我正好也能治了……” 其实她何尝不懂薛琦三人之心? 但她不怕薛氏乌烟瘴气,更不担心救不了宁远侯会给薛氏带来麻烦,一来,她对自己的医术自信,二来,她压根不怕给薛氏带来麻烦。 因为,她根本不是薛泠。 她本名姜离,五年前,也算半个长安世家贵女,可后来遭逢大变流落江湖,今岁想有个便利的身份回长安,盘算了一圈,打起了薛氏的主意。 九月初,她在颍州“被找到”,后被接到舅舅简伯承任职的许州,期间消息送回长安,薛琦无法走脱,派了四弟薛瑀前来接应。 薛氏祖上出过四位皇后,曾是五大世家之首,后来虽没落,但自从十五年前薛琦的亲妹妹薛兰时入东宫为太子妃,薛氏一族荣华复萌。 薛氏要认回大小姐,无论她江湖名头多响都不可儿戏,经半月调查,才启程回长安,一场宗族认亲礼后,她施施然做起了薛氏大小姐。 薛府之内,老太爷健在,寻常修道避世,往下一辈则只有两房。 长房薛琦三十九岁,任御史中丞,乃监察百官的天子近臣,他除长女外,还有两子一女,十八岁的薛沁近在眼前,其同胞哥哥薛湛,则在白鹭山书院求学,因明岁入科场,日前参加完她的认亲礼便返回了书院苦学,另一十五岁的薛澈,因母亲柳姨娘不受宠,他也半点不是读书人的料子,在长房并无存在感。四房的薛瑀乃是庶出,今岁三十一,在工部屯田司领着闲差,膝下只有一六岁嫡子薛灏。 回府两日,她还算游刃有余。 “小锦,针囊——” 在薛琦恼怒的目光中,姜离唤婢女相助。 薛琦咬牙:“阿泠——” 姚氏无奈:“大小姐——” 薛沁欲言又止一瞬,只在眼底生出两分看好戏之色,但转念一想,又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被牵累…… “父亲,我是医家,不能见死不救。” 姜离平静的说完,接过针囊,又看向孟珩,“我要冒险施针,你可愿意?” 孟珩如今只拿她当做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住点头,“姑娘想如何治,便如何治,我父亲的性命,我全权拜托姑娘!” 姜离便吩咐:“小锦,准备活穴。” “本神,天冲,外丘——” 姜离语声清越干脆,每说一处,神容娇憨的婢女小锦便以指节按拨穴位,紧接着,姜离自针囊取寸长银针,缓而轻地灸刺…… “百会,后顶——” “玉枕,大杼,金门,承筋,合阳——” “尺泽,阳溪——” 一针又一针,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宁远侯头身之上扎了十多针,莫说孟珩,便是薛琦几人都看的心惊胆战。 见姜离没有停下的打算,薛琦忍不住道:“阿泠,你慎重……” 姜离取针的手一顿,见孟珩也满脸担心,便解释道:“本神、天冲、外丘可解郁,百会、后顶为清脑,玉枕、大杼五穴则通阳而柔筋,尺泽、阳溪,是要调肺,你父亲已凶险至极,只有使六腑贯通,气至邪退,方可救命。” 孟珩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本就信任姜离,也无需听懂,“我相信姑娘,请姑娘按你的意愿医治父亲。” 姜离继续道:“通谷、曲骨——” “承灵、当阳——” 又下四针,姜离终于停手。 她仔细观察宁远侯的面色与气息,不时调整银针深浅,孟珩和侯府下人们满含期待地注视着宁远侯,但如此过了一刻钟,宁远侯仍无醒来的迹象。 仆从们面色越来越焦灼,姚氏轻声道:“寻常针灸,不是不超过一刻钟吗?” 薛沁掩唇道:“难道已经无救了?” 孟珩到底不懂,掌心生出一片冷汗,看看父亲,再看看姜离,如此来回,偏生姜离头也不抬,只专注地摆弄银针。 薛琦面黑如锅底…… 薛氏找回神医大小姐本是喜事,可倘若大小姐回来第三日就治死了宁远侯,那薛氏便是天大的笑话,但如今针都下了,还能如何? 姚氏也长吁短叹,宁远侯若死在薛府,那她们可就大祸临头了! 侯府老管家忍不住道:“世子,这——” 孟珩撑着不问,心却如油煎。 他细细打量姜离,想从她如画的眉眼看出几分端倪,可半晌,只将她那双极清亮灵动的桃花眸印在眼底,姜离紧着银针,额际也漫出一层薄汗,再加上她双颊过分瘦削苍白,倒令人怀疑她也身体抱恙。 但纤秀如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准,决定救人后,又是那般坚韧不移,此刻即便一言未发,也格外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孟珩心境奇异地平和了几分。 也就在此时,一道低不可闻的“嗬嗬”声在堂中响起,众人一愣,待看向罗汉榻,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瞳。 只见宁远侯指尖微颤着,已睁开了眸子! 孟珩喜道:“父亲醒了!” 侯府老管家也上前来,“醒了醒了,侯爷真的醒了!” 他喜极而泣,对着姜离跪了下来,“大小姐真把侯爷救回来了,此等大恩大德,小人们没齿难忘——” 他一跪,其他仆从也乌压压跪倒。 薛琦见状微松了一口气,姚氏和薛沁则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小锦上前来为姜离擦汗,她看一眼跪地众人,开始一处处收针,“你们起来吧,侯爷性命之忧已解,但近来几日,万不可大喜大怒,用药按我的方子,小锦——” 小锦应是,取过纸笔等姜离吩咐。 姜离道:“独活、麻黄二钱,芎䓖、防风、当归、葛根、生姜、桂心各一钱,茯苓、附子、甘草、细辛各一钱半,将药材切碎,三碗熬一碗,若明日你父亲胸中虚乏,口不能言,再加大枣十二枚,若他进食后有干呕之状,再加附子一钱。” 小锦细细写好,检查一遍后递给孟珩,孟珩仔细看过,面上感激愈盛,“薛姑娘,此等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诊金——” 姜离收针入囊,“死脉不收诊金,你且将人抬回去速速用药吧。” 孟珩不解,“这怎么行?” 姜离幽然道:“这是我的规矩。” 孟珩犹豫片刻,容色一定,“好,我守姑娘的规矩,但来日我自会报恩!那我便先告辞归家了。” 他拱手做拜,又吩咐下人抬父亲,离开时,并未理会薛琦几人。 薛琦轻嘶一声,面上有些挂不住,待人走完,又对姜离露出几分尴尬之笑,“为父竟是低估阿泠的医术了,有你这般女儿,实在是薛氏之福。” 姜离倒不介怀,给个台阶道:“父亲只这两日看我行医,自然不知我医术深浅,往后信我便是,我轻易不做无把握之事。” 眼前之人碧裙乌发,清艳绝俗,但分明也就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薛琦活了大半辈子,浸淫官场多年,却有些看不透她,他笑道:“不愧是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多了历练,心性自不寻常,沁儿,你可要好好学学你姐姐。” 薛沁见姜离又建一功本就不快,再一听薛琦所言,只觉恶气憋在心口,差点眼前一黑,却也只能咬牙道,“是,女儿知道了……” 外头天色已晚,薛琦有意找补,“好孩子,你存济世行医之心乃是大功德,对你对薛氏都好,父亲自也乐见,今日天色晚了,快早些回去歇下。” 姜离应好,与薛琦一同出了临风阁。 薛氏祖上尊荣极盛,府邸所在的平康坊与皇城咫尺相望,离东市也不过两炷香脚程,风雪未歇,气象森宏的亭台楼榭一片银装素裹。 她住在东北方向的盈月楼,要回去还要和几人同行一段,然而刚走到前院,府门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老爷,不好了!” 众人一惊,抬眼看去,便见一个年轻小厮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院子。 “老爷!公子出事了——” 薛琦认出了来人,“知砚?!你不是和湛儿回书院了吗?” 知砚是薛湛的贴身小厮,薛湛昨日一早离家,主仆二人只需半日便可返回白鹭山书院,眼下才过了一天,知砚却怎地跑回来了? 如此风雪寒天,知砚满头大汗,神色惊恐,几步跪倒在中庭,“老爷,姨娘,公子没回书院,他、他惹上人命官司了……” 众人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 姜离心弦也随之一紧。 知砚哭腔道:“公子去了登仙极乐楼,可半个时辰前,去看幻术的段家三公子死在了楼里,小人去找公子时,便见衙门将公子和其他几位同行的都拿住了,说、说许是我们公子杀了人!老爷,您快去救救公子啊!” 薛琦问:“段三公子,你是说段严?!” 姚氏大骇,“老爷,段三公子虽是国公府二房所出,但……” 段国公府亦是长安五大世家之列,当年段氏大小姐嫁与肃王李昀为妃,因肃王与太子李霂不睦,段氏与薛氏也早有嫌隙,薛琦冷声道:“这个时候已无需论这些了,不管死的是谁,我都不信湛儿会杀人!” 他面上说的斩钉截铁,背脊却已冷汗淋漓,薛湛是薛家的指望,若薛湛惹了命案,他自毁了前程不说,自己这监察百官、御前直谏的御史中丞之位也难保,届时太子妃也必受牵连…… 薛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正要吩咐备车马,又听见府门外响起一阵吵嚷声,下一刻,七八个乌衣武卫冲了进来。 知砚惊道:“老爷,是段家武卫。” 薛琦也认了出来,他只当段氏是为段严之死闯府拿人,当下大怒,“你们好大的胆子,如今一切还无定论,你们竟敢——” “事从紧急,还望薛大人恕罪。” 薛琦话未说完,领头之人敷衍地打断了他,他目光凶狠地扫视一圈,忽而定定看向了姜离,确认一瞬后,他快步上前。 薛琦吓得往后退,薛氏护卫也忙上前拦人,可毫无预兆的,那人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求姑娘救我们公子性命!” 薛琦几人一愕,小锦上前半步道:“我们姑娘没有半夜出诊的规矩,并且你们公子不是已经——” 姜离抬手制止她,“我去。” 小锦不明所以,低声道:“姑娘,可知砚不是说人已经死了……” 姜离自听见“登仙极乐楼”几字,神色便莫测起来,她狭着秀眸,“若还有一线生机,我便救人,若人真死透了……” 她幽幽道:“我还能帮忙验尸嘛。” 冤家路窄 子时已过,薛氏的马车在风雪漭漭的长街上一路疾驰。 车厢里,薛琦面色肃重,姜离与小锦倒还算泰然。 知砚缩在车门边,瑟瑟道:“公子昨日没有回书院,也不知怎么,他带着小人歇在了东市三福客栈,得知仙楼今夜有幻术,便说再等一日归府,今天下午,他自己去了仙楼,客栈离得近,亥时过半那边生乱,小人才知出了事。” 知砚低着头,显然也知薛湛理亏,“小人赶去之时,衙差已将仙楼围住,小人都未见着公子,只听出来的客人说段公子死了,被扣下的都是杀人凶手。” 薛琦声一沉:“和段三同去的都有谁?” 知砚忙道:“小人问清楚了,有巡防营徐将军家的次子徐令则,吏部员外郎家的公子周桢,还有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义阳郡王家的世子李同尘,还有……哦还有兵部侍郎家的公子虞梓谦……” 姜离眼皮一跳,心弦紧绷起来。 景德二十六年,七岁的她流落至蒲州普救寺济病坊,后来洛河决堤,她与寺里的师父一同下山救灾,就在那时,她遇到了虞清苓与魏阶。 广安伯魏氏世代医道传家,魏阶早早接任家主之位,为太医院年轻一辈翘楚,虞清苓出自长安虞氏旁支,拜了江湖医家为师,尤擅妇人病。她仰慕魏阶之名,后得偿所愿,夫妻二人伉俪情深,仁心仁术,在长安城有“济世菩萨”的美称。 后来姜离被虞清苓收为徒弟,带回伯府,便见到了魏旸和虞梓谦兄妹。 魏旸为虞清苓独子,年长她三岁,幼时一场重病伤了脑袋,神智时好时坏,而虞氏兄妹母亲早逝,常被外出练兵的虞槐安送到堂姑姑府中小住,见她带了个年纪相仿的女徒弟回来,妹妹虞梓桐闹了好几日脾气…… 五年前魏氏举家获罪,虞槐安因替魏氏求情触怒天颜,被贬襄州,直到两年前襄州生民乱,虞槐安血战平乱立了大功,才得以回长安官复原职。 段严之死非同小可,虞梓谦竟也在场。 若片刻前,姜离还是隔岸观火之心,那此刻,她也恨不得立刻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见她一脸沉重,薛琦还以为这样多官家子弟令她紧张,他安抚道:“阿泠,此事与你无关,是他们求你前去,你别怕。” 不等姜离答话,他又迟疑道:“泠儿,你当真能把死人救活吗?” 姜离道:“要看死因为何,还要看死了多久。” 薛琦自是不懂,只冷声道:“那段家老三段严,在长安城多有纨绔之名,此番若真死在那风月之地,也不叫人意外,只要别把你弟弟牵累其中便是。” 马车辚辚而行,风雪呼号间,人声渐沸。大周早年行宵禁,后来天下承平,宵禁便被废除,东西市到了夜间,常常喧闹至天明。 姜离回长安三日,还未出府逛过,此时听见动静,掀起帘络朝外探看。 马车已入东市,目之所及,繁华未因寒雪失色,青楼画阁布柳陌花衢,绣户高门纳四海奇珍,耀眼斑斓中,唯不远处的登仙极乐楼最为夺目。 其主楼高五重,雕甍画拱,朱栏彩槛,曲尺朵楼以廊桥相连,宛若飞虹凌空,彩旗绣旌金翠相招,似玉宇琼楼。 姜离仿佛被光芒所刺,清凌凌的眼瞳狠一瑟缩。 登仙极乐楼建于景德三年,是大周巨富广陵苏氏的产业,涵青楼酒食、杂戏伎伶诸多享乐,有诗云“登仙醉慕庄生蝶,谁梦极乐在长安”,便是道此楼是整个长安城醉生梦死的销金窟。 但五年前,登仙极乐楼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中付之一炬,广陵苏氏耗费巨资重建,到今岁仲春方得再开,甫一开张,依然夜夜笙歌,门庭若市。 马车停下时,仙楼灯火通明,箫鼓丝竹消歇,正门外雪道泥泞,车辙杂乱,七八两马车错落停在道旁,数十个着公服的衙差镇守门口,姜离在“登仙极乐”四字匾额前站定,一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有段氏武卫在前带路,几人畅通无阻进了门,锦绣华彩的大堂内衙差林立,数十伶人小厮面色惶恐地侯等着。 她目光一掠而过,直跟着武卫行上三楼,又左转,与武卫冲进了西面一处锦绣奢华的厅阁中。 “二老爷!辛夷圣手来了——” 随着武卫一声大喝,姜离刚踏入厅内,便有十多道目光落了过来,她眼风扫过,背脊阵阵发僵,在场之人多为眼熟,而虞槐安和虞梓桐父女早已到了。 她定神问:“人在何处?” 巨大的仕女屏风后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国公府二老爷段康,见姜离如此年轻,他微微一愣,又忙往身后指去,“在那里,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边走一边解下斗篷,小锦跟在身后接住,待走到榻边,便见榻上的年轻男人已被鲜血染透,他面色惨白,口唇溢血,身上墨色袍衫大敞,露出胸口两个初凝的血洞,而从榻上血迹来看,其后腰也有伤,姜离上前,探脉触颈,细细查看。 榻首站着个满脸泪痕的华服夫人,正是段严之母宋氏,看到姜离,宋氏晦暗眼底亮出明光,哀求道:“薛姑娘,你是辛夷圣手,你一定要救他,若姑娘救回严儿,我们段家结草衔环相报——” 外间的人涌到屏风口,都期待大名鼎鼎的辛夷圣手起死回生。 这时,薛琦也进了厅堂,众人照面,皆苦眉愁脸。 他一眼看到了长安令齐膺,忙上前来道:“齐大人,今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我家湛儿也在此,他闯了什么祸事不成——” 齐膺年过不惑,鬓边已现银白,他也未想到这样一个雪夜,会生如此棘手的案子。 他无奈道:“今日,段家老三段严,与徐将军家的徐令则,周员外郎家的公子周桢,赵寺卿家的赵一铭,虞侍郎家的虞梓谦,还有义阳郡王世子李同尘,一行六人来此观幻术,后遇到薛湛,他们七人一同到了此处天字一号雅间。” “这里的幻术是在露台凭栏而观,他们先看了神仙索和黄龙变,看到第三出目莲救母时,他们却在楼上看到段严出现在演台上——” “目莲救母讲的是目莲入地狱大战罗刹恶鬼,将母亲迎回人间,那演台中央,正好有两个会动的罗刹人偶,本是术士表演幻术的死物,可那时,那罗刹竟真的活了,他们看到段严,将他当做入地狱的目莲刺杀——” “众目睽睽之下,段严被刺四刀,惨叫着倒了下去,起初,楼上人以为这也是幻术的一环,可等他们笑闹完了回头一看,竟发现段严当真不见了,觉出不对,几人踉踉跄跄奔下楼去,便见段严真被刺死在地……” 薛琦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是罗刹杀人?” 齐膺正要摇头,屏风之后传来一声悲哭,众人回头去看,便见宋氏定定地望着姜离,而姜离正接过小锦递上来的帕子擦手上血迹。 宋氏道:“姑娘,你救他啊,你这是做什么……” 姜离漠漠地站起身来,“请夫人节哀,段公子已殒命,无生还之机。” 宋氏瞪大眼瞳,她看看姜离,再看看满身血污的段严,不愿相信,“怎么会呢,你能救,你一定能救,他才断气半个时辰啊——”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猛地跪了下来,“姑娘,死了七日的人你都能救,我儿身上还是热的,你再想想办法,什么灵丹妙药我们都能去找,求求你姑娘——” 见她还要磕头,姜离连忙去扶,“夫人请起,非我不救,是段公子脏腑破裂,失血过多,他已死亡一个时辰,心脉尽绝,无复生可能。” 宋氏仍不信,拉扯间,忽然看到屏风口的薛琦。 像是想到什么,她神色陡变,狠狠掐住姜离,“你是薛氏女,你怕救活严儿,严儿便可指认凶手,莫不是薛湛害了严儿?你是为了你弟弟!” 姜离本好意相扶,又吃痛又遭责,不多的好意立时散了。 她手腕一旋,像无力支撑似的趔趄一退,摆脱桎梏不说,宋氏未料她如此,“咚”的一声扑倒在地,一时哭的更凶,“你、你怎配为医家?!” “医家并非神仙,夫人何必为难?” 忽然,屏风外一道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 姜离正揉着腕子,听到此言,心腔剧烈一跳,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屏风口的人散开,一人玉冠博带走了进来,他生的剑眉凤目,鬓若刀裁,一袭玉白银竹纹直襟大氅,配上他端严敏锐的神容,愈发令他孤清独秀,似兰芝桂树,与满地血污格格不入。 姜离认得来人,来人却不认得她,目光从她面上腕上一扫而过,又面无表情地看向还瘫在地上的宋氏,宋氏正嚎啕,被他威势一慑,哭声都哑了下来。 齐膺上前劝道:“事已至此,还请夫人节哀,本官与裴少卿携京畿与大理寺之力,必早日查明真相,令段公子瞑目。” 满长安城,无人不识大理寺少卿裴晏。 他出自“一门五宰相”的裴国公府,父亲是已故安南节度使裴溯,母亲是高阳郡主李菡,他身上流着宗室血脉,十岁写名篇《逍遥赋》,十一岁在宣政殿上,以一己之力舌战三位南齐大儒,景德帝赞他文采与风姿,亲赐表字“鹤臣”,更早年,他还拜入江湖第一大派凌霄剑宗习武,是宗主谢尧最得意的关门弟子。 这般文武双绝的天纵英才,不仅是长安贵女们梦寐以求的夫婿,还是官家子弟们争相崇拜的典范,他十九岁入朝,短短四年,已成为景德帝最倚重的能臣之一,将来入阁拜相,延续裴氏荣光,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姜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裴晏。 五年已过,此人竟半分未变,还是喜着白袍,还是俨乎其然,无论何时都不苟言笑,无论何地,都端着一副无情无欲、严正君子的模样…… 姜离撇过视线,暗骂一句冤家路窄! 裴晏坐镇,段康也清醒了些,他重重叹了口气,也劝慰宋氏,“行了,来了四个大夫都说无救,又何必为难薛姑娘,这就是严儿的命了……” 姜离是宋氏最后的希望,她哪能甘休,“可人人都说辛夷圣手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郑千山,这难道还有假吗?为什么不能救我儿!” 丧子之痛,犹如摧心切肤,姜离到底不忍,“夫人,救郑门主之事我在江湖上早有解释,奈何世人只喜猎奇夸张之说,实情无人相传。” 她如此说,自叫人好奇这桩公案有何隐情。 姜离道:“人之脏腑经脉大有乾坤,延医用药也需抽丝剥茧循证求真。郑门主江湖声望极高,若为人毒害,天下名医都会奋力救他,是以,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前两重障眼法为两种奇毒,前去治病的医家用尽法子解了毒,但郑门主未醒来不说,反断了气息,因谁也未想到,凶手还有第三手——” “那凶手混在前来问诊的医家中,借看诊之机,以微末毒针封郑门主大羽、承光、风府,神堂、魄户、魂门六穴,令其心脉衰微入假死之态。众人只以为郑门主是毒未净而亡,实则是未发现那封穴针,而郑门主有深厚内力护体,这才险险捱过了七日。” 此事生在江湖,后在长安城流传,却无人想到内情这般曲折。 姜离又道:“非我能起死回生,是郑门主尚有余地,段公子今日被凶手刺了四刀,两刀刺心、两刀刺肾,可谓刀刀毙命,神仙难救。” 姜离之言如同盖棺定论,宋氏瘫倒在婢女怀中,掩面悲泣,“到底是谁如此痛恨我儿,老爷,难道……难道真是罗刹索命吗……” 裴晏否定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术士杨慈和所有操纵机关之人都已拿住,他们交代,根本无‘幻术’,一切皆是障眼之法,不过他们的障眼法更高明,那罗刹虽内有机关,手臂可动,但动力极小,活人就算被刺,也绝对刺不出这等伤口,更不可能刚好刺中致命之处。” 段康愤然道:“那定是有人搞鬼!今日与严儿同行之人,皆不可放过!” 薛琦无奈道:“段老爷,段严殒命的确令人惋惜,但也不能是其他几个孩子害人吧,段严死的时候,他们不是都在楼上看吗?” 薛琦说完,又看向裴晏,“裴少卿,你断案素来严明公允,从无错案冤案,这般明显的事实摆在这里,可不能冤枉了无辜之人……” 薛琦掌御史台,与大理寺多有交集不说,太子妃兄长的身份也不同寻常官吏。 然而面对他,裴晏也不假辞色,“话虽如此,但分开问证后,他六人供词多难匹对,当时他们皆吸入迷香,无人能保证自己所见所闻为真,且今夜幻术开始后,只他们六人与段严在此,亦只有他们有机会行凶。” 薛琦被说的哑口无言,屋内其他人知晓这位“玉面判官”的名声,也不敢出言反驳求情,恍惚间,姜离好像回到了白鹭山书院之时—— 当今天下民风开化,女子虽不能入朝为官,却可入私学受教,彼时魏旸之病多有好转,虞清苓很想让儿子似普通士子那般进学,于是求了荀山先生,将她与魏旸一并送入了白鹭山书院,那时的裴晏年仅十六,同在书院之中。 只不过,他们在书院是为求学,裴晏却是被荀山先生留下替他讲学,那两年间,姜离记不清魏旸在他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时他还是皇五子伴读,甚至还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小小的白鹭山书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没有人敢与他叫板,除了姜离。 时移世易,他还是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天之骄子。 “敢问少卿大人,是何迷香?” 冷不防响起的声音打破平静,众人看过去,竟是姜离从容相问,她肤色苍白,如画的眉眼,透着一股子冰雪之姿的冷静悠然,若说裴晏是寒松覆雪,独绝不可攀折,那姜离便是笔挺柔韧的竹,但令无翦伐,会见拂云长。 辛夷圣手来救人自无可指摘,但她一介江湖女子,就算是薛家的大小姐,又怎好问案情?见裴晏剑眉轻蹙,在场众人无不替她捏一把汗。 然而裴晏道:“登仙极乐楼的幻术以奇诡著称,除障眼法高明外,他们还会在雅间中放致幻香,客人不知内情,只以为他们的幻术当真神乎其技,适才掌柜交代他们的香里加了曼陀罗,药效颇微,不伤人身,也极难发觉。” 随着他话音落定,一个大理寺衙差快步而入,“少卿大人,李世子说他那屋子里的灯烛尽发着血色红光,他害怕,他要出来,您看——” 姜离拧眉,“灯烛发红光?” 她先发问,那衙差不知她是谁,愣愣道:“不错,李世子中了迷香现在都未醒神,硬说灯烛的光是血红的。” 姜离微微眯眸,很快摇头道:“不,他们中的不是迷香——” 致幻之毒 “我们来时,掌柜苏妙仪已请了大夫救治段严,那时他们几个已清醒了不少,苏妙仪说那迷香药效甚微,只需多饮茶水便可,我们便未让大夫替他们几个看诊,可眼下都过了大半个时辰了,的确大有古怪……” 随着齐膺的话,姜离穿过帘幕,走入右厢,这暖阁与正厅一般阔达,北面一处置有精巧坐席的露台便为观幻术之处,露台凌空,前下方便是华丽的挑高演台。 此刻露台上座椅凌乱,茶点瓜果狼藉翻倒,地上亦有血污点点,可以想象一个时辰之前,露台上生了怎样的兵荒马乱…… 姜离鼻息轻动,刚靠近露台逡巡一圈,外头便响起一阵嘈杂脚步声,是衙差将所有分开问证的公子都请了过来。 姜离收回视线,跟其他人一并迎了出去。 人群中,她一眼看到了虞梓谦,他着麒麟纹窄袖玄袍,长眉峭鼻,比五年前更挺拔英武,但心知今日惹了祸事,他面上颇有几分消沉,虞槐安素来宽和,老神在在未说什么,虞梓桐脸皱作一团责备着,虞梓谦揉着额角,无奈地认了。 “父亲!长、长姐也来了?” 薛湛生的长脸宽额,文质清瘦,虽与薛沁是龙凤胎,但二人并不肖似。 他跟在几人最末,襟前袖口皆是血色,见姜离同来,很觉羞愧,他几步靠近道:“那会子大夫说段允慎无救了,也不知谁提了一嘴,说这几日辛夷圣手的大名不绝于耳,他们问我,我只好说长姐的确在看诊,段夫人便叫、叫人去,说定要把长姐请来……” 薛琦压着怒意低斥,“你还有脸说?你今日本该在书院,却怎么跑来此处?还惹上人命官司,你为何不回书院?” 薛一脸菜色不答话,姜离又一一朝其他几人看去。 赵一铭是父亲与兄长来接,周桢是叔父与婶婶,徐令则亦在跟父亲母亲诉苦,唯独李同尘身边只跟了个老管家,义阳郡王夫妻身在封地,他在长安素来无羁。 他着玉冠银衫,通身金玉配饰,贵气逼人,和其他几位相较,只有他身上并无血迹,姜离看到他时,他也正上上下下打量姜离,四目相对后,他惊讶道:“辛夷圣手?你真是那位江湖上的辛夷圣手?!” 此言引得其他几人侧目,姜离无奈应是,他便朝裴晏靠了过去。 李同尘年方二十,与裴晏算远房表亲,二人素有交情,他哀伤地瞄了一眼那隔开半个屋子的侍女屏风,低低问裴晏,“鹤臣,辛夷圣手也救不了允慎?” 允慎是段严表字,见裴晏点头,李同尘眼眶便又红了,“其实我也猜到了,他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活得下来呢?” 言毕他又委屈道:“鹤臣,按大理寺和、和京畿府衙的章程,我们何时能走?我们六个彼时在楼上,可为彼此作证,且、且允慎是被利器刺死,咱们习过武的都看的出来,你们也搜身了,我们可没有一个人携带兵刃的。” 裴晏道:“你们证词前后含糊,等解了迷香再议。” 众人再入暖阁,与段严尸体一屏风之隔,皆是惴惴,段康亦从屏风后走出,质疑的目光落在每个人身上。 这时衙差带着掌柜苏妙仪走了过来,她妆容浓丽,步态窈窕,虽有愁色,却并不慌乱,递上个锦盒道:“两位大人,我们用的所有香都在这里,只有少量的曼陀罗,绝不会伤身。” 齐膺接过锦盒,姜离将暖阁与露台上的香炉一一比对,末了点头,“是同一种香,含曼陀罗与苦艾草,再加沉檀,闻起来与普通香并无二致。” 李同尘瘪嘴道:“这里我来过多次,往日的香也没有如此叫人难受的,薛姑娘,你快救救我吧,我脑袋好、好痛,像有斧子在凿,都这么久了,我看那灯烛怎还闪着红光,你、你不是神医吗?应能药到病除吧?” 姜离上前,令他伸手,一边问脉一边道:“世子既来过不止一次,可否说说您今日看到的幻术有何不同?身上还有何种不适?” 李同尘清了清嗓子,道:“幻术都相差无几,非、非要辨别和往日不同之处,那便是今日那、那黄龙变格外五彩斑斓,尤其到了目连救母一出,黄龙变的幻象似乎还未消失,哦,对了,那雕梁帷帐上的神仙彩画,似乎活了,到中间甚至分不清我人在何处、身侧之人有谁,真像到了极乐之境……” 他说着,目色迷离,似回味无穷,裴晏看不下去,正要开口,李同尘又难受道:“乐是乐了,但今日那玉壶春似乎格外醉人,没多时我便恶心发晕,眼前之物格外炫目,他们说看到允慎,我仔细辨了好久才认出,但我当时也以为是幻术……” 他使劲拍了拍额头,哀恸道:“所以才眼睁睁看着他倒在了罗刹身边,我、我现在头还很疼,就好似宿醉一般……” 姜离收回手,“我知道了。” 她神容肃穆道:“世子脉象惊跳无力,除了恶心、头晕头痛,目眩色弱、生出幻觉之外,应还有一处不适——” 她扫过中迷香的其他几人,“那便是口舌不清,几位公子适才与家人说话时,几乎都有此状……” 今日众人目睹段严之死,都受了惊吓,再加饮酒,说话磕绊并不突兀,便是早来的齐膺和裴晏都未放在心上,此刻姜离一说,他们觉出不对来。 姜离定声道:“若我所料未错,你们是中了一种产自西海,名叫迷幻鼠尾草的毒物。此毒无色无味,比曼陀罗致幻数十倍,会引发颇多不适,并且,此毒能令人格外偏执,反应迟缓,倘若一开始你们先入为主以为段严被刺是幻术,那就算发现了异样,你们也依旧会执拗下去。” 李同尘听得目瞪口呆,细细一想,更觉毛骨悚然,“有人对我们下毒?为什么?是为了谋害允慎吗?但我们都中毒了啊。” 姜离先打量其他五人,又上前给几人问脉,脉象断完,她点头道,“的确都中了毒,此毒解法简单,用羊奶加盐喝一海碗,便可恢复八九分。” 苏妙仪闻言立刻带人去制备。 姜离瞟了一眼裴晏,继续道:“虽然眼下他们都呈中毒之象,但倘若凶手在谋害段公子之后,自己服毒,那眼下是断不出分别的。” 此言一出,李同尘几人看她的目光一阵发凉,这话又给他们加回了嫌疑! 裴晏倒是赞同,“凶手若聪明,必会如此。” 李同尘无奈道:“好好好,眼下中毒也不算有利之证了,我们当时虽陷于幻觉,可倘若有人开门离去再回来,是一定能发觉的——” 他大步走到露台左侧,将挂着的五彩仙娥邀月画一推,竟推开道暗门,“这楼梯分外陡峭,壁灯也很是昏暗,清醒之人尚且得小心翼翼呢。” 姜离上前,便见李同尘所言不虚,她道:“若中了鼠尾草毒之人,更不可能毫无动静下去,但……适才我已看过,段公子尸身之上并无多余的擦伤和淤伤。” 裴晏敏锐道:“你是说,段严下去之时并未中毒?” 姜离神色漠漠,“我是医家,只说表征,不做推论。” 齐膺在旁道:“但这里也没有其他机关了,而倘若段公子没中毒自己走下去,那又怎么会被刺死?哪怕他喝了些酒,想去看看那罗刹是真是假,但凭他的身手,莫说罗刹人偶,便是个会武功的,都不一定能伤到他。” 微微一顿,他又道:“那演台倒是有机关,但段严死的时候,底下几个操作机关的术士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倒地之处也无中空。” 姜离便问:“那其他演幻术的术士在何处?” 齐膺指向右前方的轩窗:“今日这幻术,演台之下三人,三面楼上十二人,六人为乐伎,右前方的暗房里也是三人,楼上有人一开始便看到了段严,但皆以为段严起了兴致捣乱,因他性子张扬,此前便下过演台,因此他们不敢多说什么。后来确定不对时,是楼上操作灯烛之人先发现古怪,他们惊叫不断,令世子他们醒过神往楼下去,术士是后一步赶到段严身边的,说当时他已气绝……” 人群之中,虞梓桐问:“会否是楼梯里藏了歹人?” 齐膺摇头,“演台已清场,当时能进出的,唯有暗房内操作机关的术士,以及通过此地楼梯而去的客人,那几个术士全然清醒,可互相作证作保。” 如此便已排除了大多可能,这时有人低声道:“莫非……莫非真有非人力之故?这里五年前着了一场大火,可是烧死了不少人啊……” 五年前那场大火众人皆知,阴森之感油然而生。 忽然,几声脆响突兀而起,众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是姜离在倾身检查杯盏,然而翻看一圈,并无收获,她很有些纳闷。 齐膺道:“凶手下毒杀人,这下毒手法也是关键一环,现场我们适才就已经搜看了,并无明显异常,杯盏碗碟皆未见毒。” “从幻觉寻破绽——” “凶手会编造幻象——” 几乎是同时,姜离与裴晏一起开了口,发觉不对,二人又同时停了下来。 裴晏看着她:“看来薛姑娘与我想到了一处。” 姜离暗暗搓牙,若比聪明,世间少有人是裴晏的对手。 见她不打算说下去,裴晏干脆道:“幻觉也发于真实,眼下谜团众多,亦难解段严被害手法,但有人下毒却是肯定,稍后解了毒,你们再不论真假,将今夜所见写下。” 众人面面相觑,恰在此时,苏妙仪带着解毒的咸羊奶回来,又吩咐下人一一分发到李同尘几人手上。 虞梓谦最厌羊奶,还未饮便干呕起来,虞梓桐站在一边冷笑:“哥哥,我早说过,那贱人死在此处,再没有比这里更晦气的了,你却还要来!这下好了,自己遭罪不说,还沾上人命案子,爹爹多不容易才回长安。” 姜离站在不远处听着,暗暗苦笑,过了这么几年,这丫头骂人还是这二字。 但她还是忍不住看过去,虞槐安鬓角已生霜华,明明只过了五年,可他却好似老了十岁,虞梓桐身量更高,五官也已长开,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极了她明媚张扬的性子。 许是她目光停太久,虞梓桐忽然转身看她,姜离头皮一紧,正欲寻借口,虞梓桐却大步流星朝她走了过来,“薛姑娘,我是虞梓桐——” 姜离强作镇定,“虞姑娘有何事?” 虞梓桐大睁着一双杏眼,好奇道:“这几日我早对姑娘起了好奇之心,却不想今日碰见,敢问姑娘,烈刀门郑门主的案子那般离奇,那你是如何发现玄机并救了他呢?你适才只解释了谜面,却未说最重要的解法,实在是叫我心痒难耐。” 姜离大松了一口气,倾身轻语起来…… 不远处的角落里,齐膺对裴晏戏谑地一笑,低声道:“鹤臣啊,是不是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裴晏不明所以,齐膺道:“你没看出来吗?许是不知你的名头,薛姑娘对你是冷若冰霜,半点儿也没有京城其他贵女的热络。” 裴晏:“……” 他未搭话,却将眼角余光落在姜离身上,看她对虞梓桐露出笑意,眼底漾出清灵灵的光,又看她对周桢解释羊奶解毒之理,也是那般温和有礼,可一旦对上他,她的表情便又冷又硬,隐隐还有不甘与不服,裴晏眉眼暗了下来。 “那为何薛二公子会在此地?!” 忽然间,虞梓桐高声惊诧起来,她看向三尺外的薛湛,不解道:“二公子和段公子之约,比回白鹭山书院更重要吗?” 薛湛刚饮完羊奶,冷不防被问住,一旁李同尘道:“不,不是有约,允慎没提过他也来,是薛湛在这里等允慎,看到允慎,他匆匆找过来的——” 看似七人集会,唯独薛湛竟是无约而来,一时间,所以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薛湛面色煞白:“我、我……” 江陵小郡王 薛湛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出来,顷刻便引来质疑,而鼠尾草之毒一刻钟便能解,于是六人依旧被分开问证,姜离自跟去薛湛房中。 “你为何在此等段严?” “段氏与薛氏不睦,你何时与段严交好?” 裴晏一句比一句严厉,“你在白鹭山书院求学,书院的规矩,无故不可休假三日以上,但你回长安已有五日,且离家时哄骗父母,你有何隐瞒?” 薛湛满头大汗,脑袋也耷拉下去,“我、是我有错……我不是刻意等段严,是刚好碰见他罢了,哄骗父亲母亲,我也不愿,但眼下,我不想回书院……” 薛琦直勾勾盯着薛湛,薛湛瑟瑟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近来骈文赋文都作的很差,归家之前,老师还语重心长教导我,但他越是对我给予厚望,我便越是恐惧,我心底积了许多挫败,那日离府之后,忽然便想放肆两日,以泄郁气。” 他脑袋快埋去地上,裴晏思忖一瞬,继续问:“段严比你年长四岁,你和他如何有交情?” 与段严同行的六人,唯独薛湛年纪最小,他低声道:“我是四年前入的白鹭山书院,那时便与他相识了,段氏虽与薛氏不睦,但不睦的是国公府,今夜、今夜我本是自己来寻消遣的,可没想到遇上了他,想着有人同行正好,我才与他来看幻术的。” 怕裴晏不信,薛湛又道:“真的,我若是为了杀人,又怎么会做的如此刻意?大家都知道我好容易拜在荀山先生门下,我、我只是接受不了挫败罢了——” 裴晏盯他片刻,“把今夜所见再说一遍。” “今日第一出幻术是神仙索,演台之上坠下长绳,术士顺着长绳往上爬,那演台挑空极高,像望不到头,术士直爬入了云端之中……” 薛湛面对裴晏,背脊笔挺,比对薛琦还要规矩,裴晏又问:“当时你们几人哪般座次?神志可还清醒?段严和其他人可有异样?” 薛湛仔细回忆道:“我与周桢在右,李世子与允慎居中,剩下三人居左,起初是这样,但后来我们就不顾座次了,到了黄龙变,因实在精彩,便无人坐了,也是从那时开始,我记忆出现了混乱……” “似有五彩的鱼绕着仙娥飞,飞去月亮上,月亮亮了又暗,而后观音娘娘竟骑着白龙下凡来,她身后带了个人,像是文曲星君……” 薛湛越说越离谱,薛琦听得面上青红交加,姜离站在一旁,一时看看薛湛,一时又扫一眼裴晏,眼底幽明难辨。 “……黄龙变和目连救母前半段没有术士在台上,眼看到了目连救母,那些鱼儿飞龙,竟还未消失,且演台上冒起地狱之火,罗刹和恶鬼此刻上了台,我还听见黑白无常拿着索命的锁链咔哒咔哒之声,吓得我——” 薛湛话语忽断,裴晏凝声问:“吓得你什么?” 薛湛瞄了一眼薛琦,脸色难看道:“吓得我抱住了身边的……不知是个柱子还是个仙娥……” 裴晏皱起眉头,“仙娥与柱子何似?” 薛湛无奈,“那时已目眩神迷,看谁都换了副模样,我以为是仙娥,可不知怎么那触感却硬邦邦的,许是攀住了栏杆也不一定……” “后来,便是身边有人惊呼,说术士竟把目莲变作了允慎的模样,我还想着,不愧是登仙极乐楼,竟这般会讨好客人,我们都欢呼起来,还叫允慎来看,但直等到允慎倒地,我也没听见他回应……” “再后来,似是周桢和赵一铭发现不对,说底下真是允慎,那一瞬,我几乎以为允慎在与我们演戏本,好像……好像是梓谦第一个到的允慎身边,他看到那么多血也吓得不轻,立刻喊人请大夫,我们都上去探看,只李世子素有洁癖未碰允慎。” 裴晏又问:“是谁把段严抬上楼的?” 薛湛道:“是两个术士及赵一铭和徐令则抬的,周桢和虞梓谦也帮了忙,他们四个习武,又在金吾卫和巡防营当值,自不缺力气,其他人喊人的喊人,请大夫的请大夫,乱作一团,我连自己怎么跟上来的都不知,再后来,便是来的大夫说允慎无救……” 他看一眼裴晏,“没多久,衙门的人便来了,来了一会儿,便是您带着大理寺的人到了,后来的事,您也知道了……” 裴晏深深看他一眼,拿着记录离去。 他一走,薛琦起身不解道:“湛儿,你怎能因为做不好骈赋便不敢回书院?!荀山先生若知道,该是如何失望?!” 看了眼一旁的差役,他责道:“你看看裴少卿,同样都是荀山先生的学生,怎差距如此之大!人家十八岁的时候都替陛下巡盐务了!” 薛湛被责备的满脑门子汗,忽然,一只苍白素手拿着丝帕伸了过来,薛湛抬头一看,便见姜离温和地望着他,竟无丝毫轻视。 薛湛五味陈杂,他回府两日,与这位长姐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却未想她倒是多有善意,他接过丝帕,擦汗时,鼻端萦起一股子淡淡药香。 一刻钟之后,厢房外响起说话声,齐膺进来道:“薛大人,时辰已晚,先把薛湛接回去吧,官府和大理寺还要调查,改日许还要再问薛湛,这几日,他先不要回书院了。” 薛琦应是,“此案非同小可,自是查个明明白白为好。” 齐膺又看向姜离,“今夜也多亏薛姑娘帮忙,我们连夜去查那致幻鼠尾草,若以此找到了凶手,还要给薛姑娘记一功。” 姜离道“不敢当”,待出了门,便见最东面的厢房门口还被把守着,姜离狐疑道:“还有人没问清楚吗?” 齐膺看过去,“哦,是虞侍郎家的公子,还有些证供要对。” 姜离听得心紧,但她并无身份,不好在此时多言,薛琦也已与齐膺告辞往楼下去,薛湛慢几步等着,姜离只好带着小锦跟上去。 下楼时,便见大堂中的人早已散去,外头大雪纷纷,薛琦气冲冲走向马车,李同尘还等在门口。 他听到动静回身,又打量起姜离,待姜离走出门,他问道:“薛姑娘今岁几何?” 薛湛道:“长姐是景德十九年生人。” 李同尘瞳底微亮,“竟如此之巧!” 薛湛不明白,李同尘兴味道:“我有一位故友,是女子,也是景德十九年生人,她也小小年纪便医术高明,这怎算不巧?” 姜离不知做何表情,薛湛却来了兴趣:“当真?那你那位故友在何处?” 李同尘听着,表情暗淡几分,又抬头看了一眼飞檐高耸的五重楼台,迟疑一瞬后,他怅然道:“罢了,说也没什么,五年前——” 他到底顿了顿,“五年前登仙极乐楼大火之时,她就在这楼顶之上,后来,她当着许多人的面,跌入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薛湛“啊”的惊叫,“你莫不是说——” 李同尘苦笑,“不错,就是广安伯义女。” 薛湛再好奇不起来了,他当然知道曾经的广安伯府有个医术极厉害的小姐,又因是养女,格外被世家们议论,而当年魏家的案子,还是自己父亲领头办的,他轻咳一声,“我还记得,那时候满长安都在说她……” 李同尘哼道:“说她恩将仇报嘛,他们胡诌罢了。” 薛湛尴尬极了,幸在此时,接李同尘的人来了,一辆马车从长街驶过来,李同尘身边的管家老远便站在道旁招手。 李同尘叹气道:“如今允慎也死在此处,这仙楼实不吉利,往后再不来了,你才名在外,也莫要流连这些烟花地了,告辞,改日再聚。” 薛湛拱手做拜,姜离也点了点头,她望着李同尘朝远处马车走去,自己也拢了拢斗篷步入雪中,可还没走几步,她倏地顿足。 接李同尘的马车停了住,车檐的风灯上书着“江陵”二字,有人掀开窗帘与李同尘说话,人虽看不清面容,但李同尘苦兮兮地告饶格外响亮。 “寄舟,我实是吓狠了,今夜我万万不敢自己住……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来这里,往后我再不来了,我该打……” 李同尘爬上车辕,身影消失在车帘起落之间,那描金的“江陵”二字,随着车夫调转马头,亦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她住足太久,薛湛跑回来道:“长姐,怎么了?父亲在叫咱们了。” 看她视线在那辆马车上,薛湛了然道:“来的是江陵小郡王,他和世子一样是宗室之后,二人算起血脉来,还是同一位曾祖父,因此格外亲近些,世子胆子很小,多半是吓坏了要住去江陵郡王府……” 说别人胆子小,他自己也怕的紧,抖抖索索抱怀道:“我们也快走吧。” 姜离应声跟上,思绪却纷乱起来。 薛湛走着走着,摸到了袖中那方巾帕,今夜闹得难看,他没话找话道:“长姐还不知世子说的是谁吧,长安原有个广安伯府,广安伯魏阶是历代最好的御医,魏家有一门家传针灸术名曰‘伏羲九针’,他凭此绝技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太医令,掌陛下和太子医药,可后来,他看诊有误害死了皇太孙,一家子便被发落了……” 薛湛轻声道:“是满门抄斩,还是父亲领着三法司审定的,且叫人想不到的是,定魏氏之罪最要紧的证供,竟来自广安伯夫妻收养的义女。” “那姑娘是广安伯夫人的嫡传徒弟,我曾远远见过一眼,实是姿容无双,我才十岁时,便听说伯府出了个小医女极有天赋,将来说不定要继承魏氏衣钵,据说,她后来也的确学过伏羲九针,也因此,魏氏出事后大家都骂她恩将仇报……” 薛湛唏嘘道:“不过你刚才看到的江陵小郡王,对那小医女很是钟情,求过亲不说,还在魏家出事后,请陛下给他二人赐婚,因那小医女在瘟疫时照顾过皇后娘娘,陛下便准许了,任谁都看得出,江陵郡王是为了保那医女不被株连,可谁能想到,那小医女最终死在登仙极乐楼的火海里,还有人说那把火本就是她放的……” 薛湛说了半天,却未听姜离搭话,他侧眸去看,便见姜离敛着秀眸,鸦羽似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霾,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心想魏氏也实在惨烈,又道:“世子虽说那医女尸骨无存,但后来有传江陵郡王在火场里收捡了遗物,给那医女立了处衣冠冢,不至于让她做孤魂野鬼。” 姜离终是呼出一口白气,语气有些感怀,“江陵小郡王做到如此地步,那小医女泉下有知,必定很感激……” 江陵小郡王李策,表字寄舟,当年出事后,他为魏氏奔走求告,费尽力气,她对不住的人很多,李寄舟也算一个。 马车近在眼前,薛湛不敢当着薛琦说这些,立时噤了声,待几人入车坐定,车夫马鞭重重一落,往平康坊疾行而去。 三楼轩窗前,裴晏静立良久,他看着漭漭寒夜里,两辆马车背道而驰,逐渐隐入寒夜之中,他眼底也似覆了层夜雪,一片萧索寒凉。 …… 薛琦路上仍是责备,回了薛府,姚氏和薛沁早在府门处等候,二人拉着薛湛问长问短,姜离轻咳两声道:“父亲,我想先歇下了。” 薛琦满心都在薛湛闯祸上,自有许多私话问他,闻言忙吩咐小厮掌灯送她回去。 盈月楼是座临湖的二层小楼,位于内院东北,凛寒时节,数丛红梅盛放湖畔,冷香浮动中,灯火通明的楼舍华美不可方物。 进院入正堂,两个面容清秀的婢女已在候着,二人一个叫吉祥,一个叫如意,因一早听闻过她辛夷圣手之名,对她伺候的格外尽心。 绣楼内绣帷珠帘,宝器光华,一应家具器物皆是上品,姜离看诊累了一日,嘱咐吉祥二人安歇,只带着小锦上楼伺候。 刚一上楼,小锦便露出满脸担心,“姑娘,适才二公子说的那些,您可别恼,您是最知道自己身子的,不可思虑过重。” 姜离哭笑不得,“好小锦,你家姑娘岂会为这些动气?他说的也算是实情,他是读书人,言辞还算温和呢。” 眼下只有她二人,她卸下那孤高清绝之姿,难得露出几分懒怠来,话音落下,她又咳起来,小锦不敢耽误,忙伺候她沐浴。 周身没入浴桶时,姜离闭上眸子,缓缓舒出一口气,小锦拿着软巾,轻轻擦拭她左侧肩胛上的陈旧疤痕,“二公子果然不曾回书院,只是,这登仙极乐楼的案子,竟还与虞公子有关,您只怕放心不下……” 姜离和声道:“虞家公子,我不信他会杀人。” 小锦嘟嘴道:“那您不该帮大理寺,从前也没听说过您与那裴少卿有何交集,您不开口,只那毒就要他们查好几日。” 姜离睁开眸子,“举手之劳罢了。” 坐在妆台前绞湿发时,姜离仔细看铜镜中这张更瘦削秀美的脸,除了肤色格外苍白,已半点疤痕难寻,自然,也再无从前魏氏义女的半分姿容了。 绞干头发,姜离实在累极,几乎沾枕便入了梦。 梦里依旧是纷扬的大雪,她隐在人群里,目眦欲裂地望着朱雀门前阔达的刑台,在那刑台之上,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绑压跪着。 魏阶与虞清苓伤痕累累,辨不出人样,魏旸拖着残废的双腿,懵懂地抬起了头,他神智已坏,不晓得待会儿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时,却竟敏锐地看到了姜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着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来——”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雪夜中的盈月楼寂然无声,姜离在睡梦中,难以抑制地闷声呜咽起来。 亲自试毒 因梦里不安,姜离这一觉睡了许久,再睁开眼时,帷帐外已是一片晴光映雪的亮,她揉了揉额角,依稀听见小锦在与谁说话。 她出声唤:“小锦——” 脚步声快速而来,床帐被一把掀开,小锦切切地望着她,“姑娘,又有三家递了帖子。” 姜离坐起身来,小锦一边帮她更衣一边道:“兖州刺史明家,广宁伯郭家,还有工部水部司员外郎胡家——” 姜离点头,“可有着急的?” 小锦摇头,“都是几府夫人递的帖子,只说请您过府饮茶,没说有何重病的。” 姜离颔首,“那便再等等。” 长安城不缺名医,但她这般在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女医,却是绝无仅有,但高门世家素来注重私隐,这几日登门的,也不过是些寻常之病。 金乌初升时,姜离才下楼用早膳,薛氏簪缨之族,吃穿用度素来精巧,吉祥与如意也周到,但正用着膳,盈月楼外忽然跑来个小丫头。 吉祥出门去,不过片刻,她匆匆返回道:“大小姐,大理寺裴少卿来了。” 姜离不意外大理寺来人,却没想到裴晏也来了,她皱眉问:“所谓何事?” 吉祥涩然道:“说是要捉拿二公子。” 姜离赶到正院时,果然看到几个昨夜见过的差役守在门口,还将满脸愁容的姚氏与薛沁拦在了外面。 见她过来,姚氏将愁色一收挤出个笑来,“大小姐怎么来了?早膳可还合口味?若下人们有何疏漏,大小姐只管说与我。” 姚氏多年来执掌内院,早就练得八面玲珑之性,无论她对薛泠归来是何态度,但至少面上挑不出错,一旁的薛沁见母亲如此,微微皱了眉。 她生的杏眼桃腮,眉目婉丽,再加通身锦绣绫罗,仪态端方,颇有几分雍容高华之姿,心底虽有芥蒂,面上还是守礼:“长姐——” 姜离点了点头,道:“姨娘安排的都好,这院内是怎么回事?” 姚氏到底牵挂太过,忧心道:“是大理寺的裴少卿,两刻钟之前过来的,说有些事要问湛儿,我也奇怪,昨夜不是都问完了吗?” 想到昨夜姜离去过登仙极乐楼,姚氏道:“大小姐可知哪里出了岔子?” 姜离沉吟道:“许是二弟说了谎。” 此言一出,姚氏面色一变,薛沁不满道:“长姐此言差矣,我哥哥学识渊博,品行更无可挑剔,眼下人命关天,他怎么敢撒谎?” 薛沁话音刚落,院子里响起一声暴喝! “你说是不说——” 三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便见厅内薛琦勃然大怒,而薛湛站在一边,背脊佝偻,神色委顿,脑袋快要埋在胸口,裴晏一袭月白绣莲花云纹锦袍坐在上首位,剑眉下的凤眸黑沉沉的,似浓得化不开的陈墨。 姚氏抚着心口道:“天老爷啊,这是怎么了!” 这时一个面容硬朗的大理寺武卫从内走出,“薛姑娘,少卿大人唤你们进去,说最好能劝劝薛二公子。” 姚氏忙不迭走在最前,入堂门诧异道:“老爷,裴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裴晏在主位饮茶,修长的指节握着白瓷盏,将他的手也衬出几分不自然的苍白,他放下茶盏道:“昨夜薛二公子未说实话。” 姚氏一愣,旁里的薛沁心头一跳,竟让姜离说准了! 裴晏继续道:“他说昨夜去登仙极乐楼,遇见段严乃是巧遇,但其实他前日晚间就已经去过永宁坊的漱玉斋,你们应当知道,漱玉斋是段氏的玉器行,漱玉斋的老板交代,他去后并未买玉器,而是问段严上一次来玉器行是何时,他是为了找段严而去。” “在漱玉斋寻人无果后,他又问翌日段严可会来,掌柜便道明日登仙极乐楼有位厉害的术师登台,段严下了值定要去仙楼看幻术,他听完回了客栈,第二日依旧留在客栈,到了晚间,他是有意去仙楼蹲守段严——” 裴晏说完,看向一脸匪夷所思的薛琦,“他若不愿交代因何而去,那就只好带他回大理寺走一趟了。” 回大理寺便是蹲监牢,薛琦哪能愿意,姚氏也道:“湛儿,你找段严做什么?你知道他在金吾卫当差,为何不去衙门,反去别处找?” 裴晏道:“他多半不想引人注目。” 薛湛涩然道:“我……我真的只是想找个人以作消遣罢了,段严最擅这些,他此前升了官,去金吾卫太过惹眼,我自然不敢……” 裴晏道:“薛湛,同样的借口只能用一次。” 裴晏直呼其名,颇有种恫吓之效,薛湛却咬紧牙关,执拗道:“是真的,我不愿回书院,却又心虚,行为自然异常了些,但、但我真的没有害他!” 裴晏面露失望,“来人——” “大人且慢——” 眼看大理寺要拿人,姜离忽而开口,她道:“敢问大人,人总有私隐难公之于众,无论他为何去找段严,若与案子无关,是否还要探问到底?” 姚氏母女二人眼瞳生亮,纷纷附和,裴晏却是一副严正无私的模样,“但他不说明白,又怎知与案子无关?如今在府中问证,已是开恩。” 姜离道:“二弟已数月不曾回府,他回长安的行踪,大理寺也已调查清楚,昨夜段严几人乃是中迷幻鼠尾草之毒,此毒产自西海,据我所知,此药昂贵,寻常药商也无可售卖,倘若二弟找段严是为了杀人,那他是何时买的毒药呢?” “假若大人说二弟是数月前便备好了毒药,但他一来住在东市人多之处,太过显眼,二来,他头一夜才知段严要看幻术,又如何布置精妙的谋杀呢?大理寺到现在也没勘破凶手杀人手法,此案除了调查动机,要紧的仍是破解凶手下毒和杀人手法不是吗?” 姜离语速疾快,裴晏蹙眉道:“你所言不无道理,但这不能完全排除薛湛的嫌疑。” 姜离面上闪过丝犹豫,很快,她定声道:“倘若我能助大人破解凶手下毒杀人之法,那大人能否将二弟禁足在府中便可?您知道的,他是白鹭山书院的学子,倘若被关入大理寺监牢,势必惹人非议,他明年便要科考了。” 薛琦和姚氏目瞪口呆,薛沁也意外非常,他们看向裴晏,实不知裴晏会做何反应。 裴晏似乎也没料到她如此大胆,他似笑非笑道:“姑娘倒是姐弟情深,但正是有这层亲属关系,姑娘更该避嫌才是……” 姜离摇头,“可大人知道,眼下最急于找到真相的,正是此案中清白无辜之人以及他们的亲属,段严之死必闹得满城风雨,谁也不想担杀人污名。” 不等裴晏说话,姜离又道:“迷幻鼠尾草只需半刻钟便会毒发,按二弟的说法,昨夜他是在看黄龙变之后记忆严重混乱,我猜测,凶手下毒正是在黄龙变开场时,到目连救母,他们中毒已深,神识混乱,这才给了凶手行凶之机。” 说到案情,裴晏倒是耐性极好。 姜离继续道:“昨夜我初步查看过段严的遗体,按理,他也应中毒,可他下演台后身上并无擦伤,而凶手行凶之前,定也不曾中毒,在看到各种古怪异象之时,凶手是清醒的,他受审之时,侍婢要编造证供,这一点,大人已想到了,所以昨夜才让大家反复陈述所见幻象……” 微微一顿,姜离道:“但我猜,大人看了所有人的证供,还是难察觉破绽,因大人只知那毒物会致幻,却不明如何致幻。” 裴晏听得欣然,“你猜的不错。” 他接着道:“你医术高明,又颇了解鼠尾草之毒,我这里倒是有一事,若有你帮忙,想来会事半功倍——” 这语气显然已经同意姜离所提,可再一品,姜离又有一种裴晏早有所图,而她自己送上门之感,她尽量忽略这份懊恼,问:“大人有何事?” 裴晏沉声道:“如你所言,昨夜我与齐大人连夜核对证供,却并未发现明显破绽,于是,我们打算再看一次幻术,且亲自试一试毒……” 他诚恳道:“薛姑娘可愿同往?” 疯邪母亲 “长姐真要酉时去试毒?!” 裴晏已带着大理寺之人离开,但正厅中,薛家一家四口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因适才,姜离答应的实在是果断。 薛湛欲言又止:“此事本与长姐无关,那毒虽不致命,但万一出点岔子……” 姜离看着他,“二弟,你真不曾杀人?” 薛湛眼瞳一瞪,“当然!我可对天起誓!” 姜离莞尔,“那便值得一试。” 薛湛怔住,他未想到,这位长姐才回府三日,竟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难道真是血浓于水吗? 薛沁也迷惑地看着她,姚氏戚然道:“大小姐,这可稳妥吗……” 薛琦冷静的最快,他叹道:“泠儿这些年,一定经了不少事,你医术过人,人又机敏,若真能早日破解那杀人之法,也算挽救你弟弟于水火了,他明岁要入科场,这案子定要速破,免得染上污名。” 薛湛道:“我本也不怕查。” 他语气坚定,薛琦听的直摇头,“你还小,你不明白,大理寺的监牢可令真凶伏法,但也能屈打成招,若有人成心对付薛氏,你少不了得脱一层皮。” 姜离定定道:“可您昨日说,裴少卿手上并无错案冤案。” 薛琦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深长起来:“他也才上任不到一年,过去的许多年……谁又能说的准呢?” 似意识到此言不妥,他又看了一眼天色,“你舅舅他们快来了,你母亲喜欢兰花,去花房里选几盆,待会儿给她带去罢。” 薛湛闻言忙道:“我陪长姐同去。” …… 姜离回府三日,却还未拜见过母亲简娴,这一切皆因简娴之病特殊,并非随时想见便能见的,但到现在,谁也未说明白她所患之病特殊在何处。 从前在长安时,广安伯府与薛氏交集甚少,她与薛氏之人至多在年节宫宴上打过照面,除了知道太子妃是薛氏女外,对其府上下印象极浅,又因为彼时薛泠已被拐多年,薛氏已放弃在长安城找寻,她甚至不曾听闻薛氏大小姐失踪,简娴的病亦从未听见议论,如今她冒名而来,薛府其他人就罢了,对简娴,她颇想尽一番心意。 薛湛与她同行在积雪未化的小径上,有风吹过,道旁木槿枝头的积雪簌簌而落,见她默然不语,薛湛道:“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长姐。” 姜离宛然道:“那便说说昨夜其他几位公子,我对他们了解甚少,你应当都认得,按你的了解,你觉得是谁害了段严?” 薛湛咬牙道:“非要说的话,我觉得好几人都有可能——” 姜离侧眸看他,薛湛愤愤道:“段严出身段氏,虽不是大房所出,但借着段国公府和肃王府之势,做过许多不义之事,光我知道就不少……” “比如,从前徐令则也在金吾卫当值的,官宦子弟凭着荫蒙入金吾卫是常事,但彼时段严处处压徐令则一头,徐令则气不过,这才转投了巡防营跟着他父亲,还有周桢,周桢如今正在他手下任都尉,他父亲是户部员外郎,但半年前患病提了告老的折子,年底便要卸任了,周桢平日里,就是给他跑腿打杂的……” “赵一铭同在金吾卫,去岁两件差事本是他们同办,可最后功劳都在段严那里,只因肃王府和段氏急需朝中势力,恨不得段严明日便是金吾卫大将军,至于那虞侍郎家的公子,他们倒是和段氏走得近,昨夜段严对他十分热络。” 见姜离面露不解,薛湛道:“当年广安伯夫人便是出自虞氏,五年前广安伯府被诛,虞侍郎为了替他们求情被贬去襄州,去岁才回来,但当年是为皇太孙报仇,东宫和父亲都要重判,那虞氏如今自然站在肃王那边,可不就和段氏打得火热?” 说着他耸了耸肩,“非要说,也只有李世子确无嫌疑,他昨夜都没有碰过段严,他就当个富贵闲人,和段严也没什么不快……” 说话间二人到了府苑以西的花房,寒冬时节,薛氏的花房内一片咤紫嫣红,姜离一边赏兰一边道:“但一个人决定杀人,要么是有深仇大恨,要么是有极大的利益纠葛,再者为情所困,寻常嫌隙可不足以预谋杀人。” 薛湛灵光一闪,“段严是定了亲的,定的是淮南节度使孙佑昌家的大小姐,一月多前,我听说孙大小姐要退亲,但段氏不愿,还闹出些风言风语,哦对了,孙家的姑奶奶是赵一铭的婶婶,他们两家是有姻亲的。” 姜离意外道:“你不是几月未归吗?如何知道这些?” 薛湛咧嘴,“听回过长安的同窗们说的。” 姜离做了然之状,也不再多问,只仔细地选了两盆正值花期、枝条写意的墨兰,待再回前院,舅舅简伯承一家已经到了。 简伯承任许州刺史,最近一年,夫人方旋与独子简思勤都随他住在任上,姜离到许州时,一家人待她颇为尽心,后更是不远千里送她归家。 姜离上前行礼时,便见简伯承面色不甚好看,方旋看到她手中兰花,笑着夸赞,“一看就是柳州的上品墨兰,好清幽的兰香……” 没两句,方旋轻声问:“阿泠,说你答应大理寺的人要去试那致幻之毒?” 姜离明白过来,莞尔道:“舅母不必担心,我是医家,在江湖上见过百种毒术,这点儿致幻毒奈何不了我,我自己也想知道这案子是怎么回事。” 方旋抚了抚姜离肩头,有些忧心,“可江湖与庙堂大不一样,这里面有许多弯弯绕绕,舅母真怕你性子纯直卷进去吃了亏……” 姜离轻声道:“您安心,我若有不懂,自会问舅舅与您,您也劝舅舅不必担心。” 方旋也算与姜离相处了两个多月,知道她并非冒失大意之人,便点到为止,眼见时辰不早,薛琦带着姜离和简伯承二人往北苑去。 薛府占地阔达,五进主院并东西三进跨院,后花园以北一片极茂盛的竹林之后,还有一处平日里无人可入的独院,简娴正是在此地避世养病。 行过一片枯叶覆雪的小径,便到了书有“蓼汀”二字的院前,管家薛泰上前叫门,片刻后,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家打开了院门。 她先看到简伯承夫妻,继而目光一错看到了姜离,她面生动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奴婢拜见大小姐——” 方旋上前将人扶起,“芳嬷嬷快起来,阿泠是小辈,可受不得你这一跪,阿姐眼下在做什么?我们来看她……” 嬷嬷芳茗是简娴的奶娘,后来简娴出嫁,便随简娴来了薛府,她无儿无女,既将简娴做主子,亦将她做女儿一般疼爱,后来这些年,一直是她守在简娴身边伺候。 简娴因爱女而病,如今女儿回来了,怎不叫她激动,她抹了把眼泪,“今日夫人平静多了,眼下正在屋内,只需悄声些便好。” 几人放轻脚步进院门,便见院子里池塘曲桥、假山奇石,颇有江南园林意境,而那池塘的水冒着丝丝热气,竟是不知从何处引来的热泉,也因此,院内并无丁点雪色,芳花绿树相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初夏时节。 走过曲桥上檐下露台,芳嬷嬷忽一抬手—— “五月五,过端午,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砂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低唱声从屋内传出,女子的声音虽低哑,却满含柔情,姜离随众人站在原地,有些不明所以,待吟唱停了,芳嬷嬷才继续往前走去。 房门紧闭,众人停在半开着的窗扇前,只见锦绣珠帘的厅堂里,一个着银红百花缠枝纹襦裙的中年女子正站在西窗贵妃榻边,她哼着童谣弯着腰,似兴致极好的打理什么,简伯承和方旋轻轻叹了口气,下一刻,姜离眼瞳狠狠一缩—— 简娴直起身子,一下露出了贵妃榻上之物,那竟是一个极真切的娃娃人偶,身量不到二尺,正是一个两三岁女童的身量,简娴正将一件桃红绣锦鲤戏水纹的交领襦裙套在人偶身上,那人偶浓眉大眼,却是个一动不动的死物,但简娴面上是那般温柔怜爱,愈发另这场面诡异起来…… 姜离呼吸微窒,“母亲她——” 芳嬷嬷未答话,屋子里简娴却对着虚空开了口,“莲儿,别忘记让厨房备雄黄酒,还有五色丝线,还有大小姐的香囊,明日一早出门时别忘记悬艾叶菖蒲。” 无人答话,但简娴却像得了回应,满意地笑了笑,忽然,她看了一眼窗棂,“阿泠该午歇了,今日养足精神,明日才可看龙舟。” 她抱起人偶步入寝房,只等她身影消失了,芳嬷嬷才哽咽道:“大小姐,您是景德二十二年端午走失的,那日老爷带着一大家子出城看玄武湖龙舟,晚上又去逛集市,在集市上出了乱子,您被拐子拐走,夫人苦撑月余,见再也寻不回您,便成了这般模样,后来的每一日,与她而言都是端午前一天,她、她就这样过了十七年……” 姜离万未想到,语声轻颤道:“母亲是悲伤过度,忧思成疾,患了疯邪之症,未请医家替母亲诊治吗?” 芳嬷嬷叹道:“怎会不治呢?夫人吃了许多苦,可不仅未好转半分,反而折腾的她体弱多病,神志大乱,这般由着她,身子反倒好些。” 简伯承道:“阿泠,你可治过此状病患?” 姜离如实摇头,“只治过癔症,但母亲病了十七年,已非寻常癔症可比,母亲可能认人?可有用药?” 芳嬷嬷苦涩道:“如今只用安神的药,认人认得奴婢,认得舅老爷,可夫人她只当自己还在景德二十二年五月初四,一旦惊醒了她,她便又回到您失踪不久之时,苦痛难当,癫狂无状,有时还有自毁之行,前几日下大雪,她便被惊着了,是以奴婢知道您回来了,却不敢让您来……” 姜离总算恍然,但她搜肠刮肚的苦思一番,竟也觉此症难办,“医治此等疯邪之症,我只听说过一种针术可用——” 薛琦狐疑道:“你莫不是说伏羲九针?” 姜离拢在袖中的指节微紧,面上泰然道:“不,是江湖妙手堂的鬼门十三针,但此针法已经失传,我看过几篇后人留下的释文,能用一二,但到底未习全篇要义,轻症尚可,重症却无用。” 简伯承安抚她,“无碍,已经十七年了,阿姐若能永远停留在这一日,对她自己而言,也没什么不好,这正是她最喜乐开怀之时。” 芳嬷嬷欲言又止,但想到简娴当年受的折磨,也生生忍了住,这时,屋内忽然传出一声闷响,芳嬷嬷立刻道:“奴婢得去照看夫人了,大小姐见到了,日后只需多来看夫人几眼,便也算全了夫人爱您之心了……” 她说完便走,姜离自连声应是。 再回前院,姚氏正带着一双儿女候着,当着他们的面,简伯承不愿多言,只对姜离道:“这三日整饬,府里能进人了,你今日随你舅母过府认认门,晚些时候,让你表哥送你去登仙极乐楼,只你自己,还是叫人不放心。” 方旋道:“你舅舅下午要去吏部衙门。” 薛琦无异议,眼下又无病患登门,姜离也自应好,多披了一件斗篷后,带上小锦同往简府去。 马车上,方旋握着她的手道:“适才你也看到了,这便是为何路上你问你母亲病况时,我和你舅舅都不知如何言说,这些年她癫狂之时不算太多,至少人未受苦痛,薛家也不敢慢待她,那些园子热泉也所需不菲,我们也就忍了姚氏掌权了。” 她淡哂道:“姚氏本是官户女,后家族获罪充入教坊司,成了东宫乐伎,那时候你父亲和太子走得近,她阴差阳错入薛府为妾。所幸她这些年面上还知自己身份,你如今回府不必忌怕,往后但有不快,有舅舅舅母为你做主。” 姜离听得感动,方旋又道:“你这两日看了不少病患?连我们府上的下人都听了不少你的传闻,快给舅母讲讲,哪些人家登门了……” 简府坐落在长安以西的通义坊中,宅邸精巧,楼台阔达,颇具气象,他们近一年未在长安常住,连着几日都在翻新荼败旧景。 二人说了一路私话,待到了府中,一听姜离晚间要去登仙极乐楼,简思勤却不担心,“有裴少卿在,想来不会出什么事端,他性子严正,绝不做没把握之事。” 简思勤只比真正的薛泠大四月,比姜离大一月,还未满二十一的他,对裴晏颇为崇拜,他兴冲冲道:“我自然陪你去,我也正想看看裴少卿如何断案的。” 姜离心底不是滋味,“表哥怎如此信他?” 方旋在一边笑的深长,“他还把裴晏当年写的《逍遥赋》裱在书房呢,当年去白鹭山书院也是为了裴晏,结果去之后裴晏不在书院讲学了,他便没了兴致。” 见姜离一脸不赞同,简思勤道:“妹妹有所不知,裴少卿文武双绝,这么多年长安城也无人能出其右,旁人我不会轻易服气,可对他,我是心服口服,你刚回来,只怕他的轶事都未听过几件,我来讲与你听……” 姜离:“……” 她干笑道:“舅母,我是否先去给外祖父外祖母上柱香?” 姜离逃得了初一,未逃过十五,上完香,又看过简娴从前的闺房,用膳时,简思勤先从裴晏那位同样惊才艳艳的父亲开始讲起。 裴晏的父亲裴溯,既是裴国公世子,还是景德十二年的状元郎,后入吏部,短短三年升任吏部侍郎,而此时他不过才二十二岁,也是同年,他与早有婚约的高阳郡主成婚,次年得子裴晏,裴晏的“晏”,是海晏河清的“晏”,正是裴溯忠君爱民之夙愿。 简思勤滔滔不绝,“只可惜,后来陛下有心让他外任历练,他在任上遇到时疫,赈灾时染了疫病,死在了任上,那时裴晏才五岁……” 方旋备下的晚膳极是精美,姜离本吃的香甜,可听着简思勤所言,她渐渐生出味同嚼蜡之感,她道:“表哥可觉胃部空虚,四肢乏力,头晕目眩,心房震颤?” 简思勤一愣,“不曾啊……” 姜离假笑,“已经申时了,表哥再不好好用膳,只需一两刻钟,表哥便会有此般不适之状了……” 简思勤先是不解,待仔细一想,恍然反应过来,“哦,饿的啊!!” 他忙止了话头用膳。 但刚用完,他道:“妹妹,不如我们早些过去,免得待会儿东市热闹起来,街上人多拥堵,且我猜,裴少卿定会早到的。” 姜离:“……” 马车从简家出发,的确远于从薛氏走,姜离无奈,与简思勤一同赶往登仙极乐楼,路行一半,简思勤终于将重点落在了段严之死上。 他道:“段严名声不太好,我从前还被他戏弄出丑过,段氏二房就这么一个独子,实在宠溺太过,但要说杀人,那几个同行的,我还真想不出来。” 姜离蹙眉,“戏弄出丑?” 简思勤无奈道:“三年前在白鹭山书院时,段严尚在进学,一次夜间我们都已歇下,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进贼了,我一听立刻持剑而出,出去便见一人身上罩了一张黑布,段严几个都对那人拳打脚踢,我一看真以为是贼,立刻持剑相击,又将那人狠狠踩在脚下,他们见状退开,我便以为是我制住了贼寇他们才撒手,可……” 简思勤面露赧然,“可这时,那被黑布罩着的人,一把掀开黑布露出了自己的头脸,你、你猜那人是谁?” 姜离忍俊不禁道:“自是书院的夫子。” 简思勤大惊,“妹妹如何知道?!” 姜离无奈,“你讲的如此分明,自然不难猜到。” 简思勤苦笑,“白鹭山书院不许私携武器,他们是故意诱我的,那次我被狠狠罚着抄了百遍院规,自此,对段严避之不及。” 姜离拧起眉头,她在书院时段严还未去求学,倒不知此人实有些劣根之性,但还是那句话,这并不足以令凶手报复杀人。 马车一路向东,至登仙极乐楼时,距离约定之时尚有半个时辰,然而被简思勤说准了,裴晏当真早到了…… 昨夜死了人,今日仙楼停业,他们上三楼时,裴晏正站在天字一号雅间门口,见她带了简思勤来,裴晏眉头几不可察的一皱。 简思勤热络地见礼,“裴少卿——” 裴晏点头,转身进了厅堂,姜离跟进去,便见齐膺和另外两个大理寺司直也在,雅间内已被恢复如常,琳琅锦绣,半点儿血污不见。 裴晏道:“我们在长安黑市找到了你说的鼠尾草毒,但并未探到凶手踪迹,因此,从证供入手格外要紧,今日齐大人和卢卓二人也一同试,因每人中幻术所见不一,人越多,越能发现规律,姑娘是医家,应比我们更懂其中玄机。” 姜离也赞同如此,裴晏便看向了一旁的简思勤,待会儿房内要用毒,简思勤杵在此地自是碍事…… 然而简思勤误会了裴晏之意,他眼瞳一亮道:“我愿意!” 共同试毒 “诸位大人,那小人这就开始了!” 随着一阵悠扬清越的丝竹之声,术士杨慈登台拜礼,今日仙楼停业,所以伎人还笼罩在昨夜死人的阴影中,可不料午间大理寺来人吩咐,要令他们重现昨日幻术。 第一出幻术,便是大名鼎鼎的神仙索。 雅间露台上,裴晏居中而坐,简思勤与齐膺在其左右,姜离则在简思勤左手边,她目光漠漠地看着演台,只见杨慈捧着一捆麻绳走了上来。 三面灯烛大亮,杨慈怀抱麻绳,请神似的手舞足蹈,忽然,他猛地将麻绳往头顶一抛,便见麻绳被抛至半空,后灵蛇一般直直往上蹿去,只等末端将将悬空于地时,麻绳陡然定了住,而本该晃晃悠悠的绳索,竟缓缓变作木杆般硬挺。 众人不由抬头往上看,便见那绳头早已不见踪影,似升出仙楼入了夜空。 杨慈绕着绳索做舞,随着鼓点,双手不断变幻花样,某一刻,一团白雾自他掌心飘出,他念着口诀一吹,那团白雾越变越大,不住往半空飘去,杨慈搓了搓手,一下攀跃上“绳杆”,那本该软绵的绳索仍纹丝不动…… 简思勤叹为观止,“这是为何?他看起来足有百斤之重,如何那麻绳动也不动?” 齐膺笑道:“公子还是不要知晓为何,免得失了趣味。” 简思勤笑着应是,又看向裴晏,见他面上一片波澜不兴,自己也正襟危坐,而那杨慈在绳上变幻姿态,越攀越高,没多时,攀入半空白雾,竟就消失不见了! 简思勤看向姜离道:“好生奇诡,妹妹可看出玄机?” 姜离摇头,简思勤咕哝道:“是否是轻功呢?哪家哪派的轻功如此厉害?” 术士不见踪影,那直挺的绳索也开始上升,没多时绳索也隐入白雾,几乎是同时,雾消云散,但雾散后,只见描漆彩画的仙楼穹顶,哪里还有术士与绳索?! 简思勤忍不住叫好,“果然不愧神仙索之名!” 神仙索演完,因有琴瑟箫鼓作伴也不觉无趣,这时,裴晏看向姜离,“此时用毒?” 接下来便是黄龙变,姜离点头,将一匙雪白致幻鼠尾草毒物放入沉香粉打做香篆,听乐曲变奏后,将香篆点了燃。 丝丝袅袅的青烟升空,简思勤先兴奋起来,见左右几人皆是镇定,他又忍不住低声问姜离,“妹妹,此毒可厉害吗?待会儿不会太失态吧……” 姜离上下看他一眼,“此等毒物因人而异,多和性情有关,我也说不好。” 简思勤似懂非懂,往演台一看,黄龙变已开始,演台上光色变幻间再现白雾,白雾随弦音涌动,形似水浪,又听几声尖啸,忽现锦鲤金鱼戏于场内,鱼儿须臾跳跃,激水满衢,又见鼋鼍龟鳌,遍覆于地,未几,一头大鲸横空而来,游弋摆尾,喷雾翳日,众人正看的精彩,那大鲸倏忽化成黄龙,长七八丈,耸踊而出…… 简思勤欢呼着站了起来,另外几人虽是为案子,也难忍意动,齐膺惊叹着起身,卢卓与另一叫冯濂的司直,也走到栏杆边细看。 姜离坐在原处,看着那黄龙腾飞而起,当空盘旋,只觉好一阵目眩,正是那鼠尾草之毒发作了,飞龙黄白变幻,片刻后,姜离甚至又在半空看到了神仙索时的白雾云团,她眨了眨眼,那白雾中生出变幻的人影…… 有人素钗布裙,冷脸拿着针线,“这是辛夷纹,最后教你一次……抱朴守拙,敏行纳言,记住了吗……活着,永不要去长安……” 又有人一脸慈爱,“阿离,做师父的女儿,做旸儿妹妹好吗……答应师父,若师父不在了,你要一辈子护着哥哥……” 姜离耳畔轰鸣,心也狂跳,她使劲眨眼,至眼眶发酸,那白雾终散,人影也随之消失,这时,她才见演台上已换了布置,“目连救母”开场了。 她面颊发热,四肢发软,混似醉酒,目之所及人影飘忽,阁中神仙彩画、帷帐绣纹,都活了过来,她目不假接地扫视着,调动不多的内息,强令自己稳住仅存的心神,然而看到演台上那两个挥舞臂膀的罗刹鬼时,她眼瞳狠狠一颤…… 罗刹青面獠牙,幻化做黑巾长髯的刽子手,那挥舞着的恶鬼夜叉,竟变作了专用于行刑的鬼头刀,鬼头刀高高挥下的一刹,姜离猛地闭上了眼。 “妹妹,罗刹打起来了——” “姑娘怎么了?” “妹妹,仙娥活了,此药好厉害……” “你看到了什么?” “妹妹,锦鲤还在天上……” “你……” 简思勤的呼声近在眼前,姜离猛地抓住了身边人,她狠狠攥着来人手腕,待掌心感受到真实的温热,神思仿佛也清明了两分,她连忙高声道:“裴少卿,可以结束了,我知道此药如何噬人心魂了——” 她不住地深吸气,又忽然听到一道似远非远之声。 那人道:“来人,解毒——” 姜离觉出一丝不对劲,下一刻,厅门被打开的声音彻底的惊醒了她,她抬起头来,眼前虽还是一片斑斓炫光,可熟悉的白衣令她心弦一震! 她抓住的人根本不是简思勤! 她摇了摇头,便见自己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还走到了暗门跟前,而简思勤在她三尺之外,神色激越,还未从幻象中抽离。 她放开手,连退两步。 裴晏面色一变,要来扶她,“别退了——” 姜离稳住身形,更避开了裴晏,她自然记得身后是楼梯暗门,但眼风扫过裴晏手腕,两道鲜红的掐痕,在他苍白的腕上格外刺目。 姜离敛下眉目,“得罪了。” 裴晏将手背去身后,目泽微深道:“先来解毒吧。” 饮下咸羊奶,几人都渐渐恢复了神识,齐膺揉着额角,一脸莫名地看着裴晏,“鹤臣,此毒对你似乎无半分异样,你刚才看到幻象了吗?” 裴晏唯一的异常,便是面色比此前红润了些,像与人比斗一场,微动了些内息,而其他几人,无不薄汗满额,多有不适。 裴晏道:“看到了些许。” 齐膺来了兴致,“看到了什么?” 裴晏默了默,“看到了父亲。” 齐膺一愣,再不好问下去,跟着道:“除了那些眼花缭乱的,我倒是看到了我夫人和小女,你们呢,你们看到了何物?” 简思勤最先道:“我看到了武神下凡,还看到了祖母……” 卢卓恹恹道:“我看到去岁抓过的一个嫌犯,此人武功极高,我与他交手时未曾打过,幸而等到了增援,适才我竟看到了他的幻象。” 冯濂有些羞涩道:“我看到了我远方表妹……” 几人话音落定,都看向姜离,皆好奇她会看到何种幻象,姜离见状面不改色道:“除了那些幻术乱象,我看到了我师父……” 她此言并不假,而她来自江湖,众人听来也不觉奇怪,很快,姜离道:“此药虽能致幻,但一切幻象要么是当场所见,近日所历,要么便是此人印象极深、或牵挂或遗憾之事之人,我还记得我二弟当夜说他看到了文曲星下凡,这也正是他心向往之才有此幻象,因此,眼下需要调查他们口供之中一切与登仙极乐楼无关之物,凶手编造之下或有疏漏。” 齐膺点头,“是,正是此理,就如鹤臣昨夜说的那样,绝无凭空而生的幻象,但怕只怕,凶手胡编乱造也都是近日见过的意象。” 裴晏道:“还需再比对证供,当夜他们所有人前后说了四五遍,解毒后就罢了,解毒前的证词虽囫囵混乱,但越乱越容易有破绽。” 微微一顿,裴晏道:“只是眼下,凶手下毒之法和杀人之法还未解。” 姜离沉声道:“此毒可焚香可入口,下毒法颇多,如今可断定下毒时机就在黄龙变开始之时,还是要从证供看当时发生了什么,一切小动作都不可忽略,再来,便是当日所有雅间内的证物,或许还有何未尽之处。” 齐膺道:“昨夜,大理寺的衙役和仵作仔细检查了,只是这毒无色无味,我们的仵作都未见过,也没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裴晏没说什么,但其他人皆眼巴巴望着她,姜离默了默,“证物何在?” 卢卓一听急忙道:“已经收回了大理寺库房,都好好存着。” 姜离看了一眼天色,“明日吧,明日午后我走一趟,至于杀人之法,在目连救母之后,他们的证词难作数,此毒除了改变目力,听觉也难断远近,他们说的到演台之先后,谁在呼喊之言,或有错漏,但其中机巧,我还要再仔细想想……” 昨夜诸人证供本就凌乱,如今亲自试毒后,竟是连那般混乱的证词也不可信了,齐膺一阵头大,大理寺另外两人也苦兮兮地作难。 话已至此,姜离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裴晏起身来,“我送姑娘。” 裴晏虽总是生人勿近高不可攀的模样,但该有的礼数,从来半分不少,也因此被赞君子之风,圣人之贤,姜离心不甘情不愿地跟这这位圣贤君子下楼。 眼看着到了门口,裴晏忽而道:“姑娘的师父,听闻也是江湖医家。” 他头也不回,愈发显得笃定,姜离心知既然敢用她帮忙,凭裴晏周全的性子,少不得对她调查一番,因此也不意外,她道:“不错,是师父将我教导长大。” 裴晏此时朝她侧目,“姑娘对师父的记忆,似乎并不愉快。” 姜离眸光轻闪,顿时警惕起来,“师父患病归隐,我担心着她,的确愉快不起来。” 裴晏不再多言,直看着她上了马车才道,“明日午时,在大理寺等候姑娘。” 姜离隐入车厢昏暗之中,她懒得答话,敲了敲车璧令马车启程…… 简思勤见状,自己掀开帘络与裴晏告辞,待马车走远了些,简思勤道:“裴少卿行事果然有礼有节,但妹妹怎不喜欢他似的?” 姜离凉凉道:“他面瘫。” 简思勤“啊”了一声,“妹妹,但他长得俊啊,你不知长安城多少贵女想做裴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呢,他看着严肃,其实是端正有礼罢了……” 姜离:救命…… 见简思勤又要滔滔不绝,她打了个哈欠,又作势闭上眸子假寐,简思勤只以为她今日累极,这才停住了话头。 将她送回薛府,简思勤自行返回,姜离一进府门,便见管家薛泰和吉祥、如意都在门口候着,薛泰上前见礼,“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姜离了然,先随着薛泰往薛琦书房去,等进了书房,便见薛琦和薛湛都在,一见她,二人都露出期待神色。 姜离道:“父亲和二弟放心,今日与裴少卿试了毒,发现此毒所生幻象,皆是大家曾亲身经历或格外牵挂之事,只要二弟对当夜幻象未撒谎,便绝无嫌疑。” 薛琦看向薛湛,薛湛面色微松道:“那我自然不会撒谎。” 薛琦放下心来,“可找到其他嫌疑更大之人了?” 姜离摇头,“大理寺还要调查。” 薛琦颔首,“别牵累你弟弟便可。” 话音落定,他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吉祥,“听说下午又有帖子送来?” 吉祥应是:“下午先是来了两家问诊的,我们说小姐今日出门,无法看诊,便令他们先回去了,皆非急症,又有三家送来请帖,有光禄寺大夫袁家,淮南节度使孙家,还有宣武将军傅家,都是请大小姐过府做客……” 薛琦道:“冲着泠儿的名头来的,也都是城中有名有姓的人家。” 吉祥应是,“不错,尤其这淮南节度使孙家,帖子上如常,但派来的管事话有乾坤,那管事说,他们府中有一朵将死之花请小姐搭救。” 姜离欣然道:“那明日便走一趟孙府。” 宁死不嫁 淮南节度使孙佑昌住在城东永乐坊,巳时刚过,姜离乘着马车出了门,出平康坊一路往南,过宣阳、崇义、长兴三坊,又行过两条遍植榆柳的长街,便到了孙府前。 吉祥上前叫门,很快,一个眉眼伶俐的小厮开了府门。 吉祥递上请帖,“薛氏大小姐应邀拜访。” 小厮越过吉祥,只瞧见一位亭亭玉立的碧裙女子站在熹微晨光之中,气态悠然,明眸善睐,不正是自家夫人等着的人? 小厮眸光大亮,“烦请您稍后。” 小厮去得快,来的更快,府门大开,一位着姜黄绣牡丹穿花遍地金通袖长袄的富态夫人迎了出来,“哎呀,可把姑娘等来了——” 姜离微福身,“夫人——” 孙夫人苗氏忙一把将她扶住,又亲热地打量她,“这么多年了,可把你盼回来了,我与你母亲闺中便相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好孩子,快快进府。” 姜离含笑而入,苗氏热络道:“这些年你母亲病着,我已多年未见过她了,时不时念起还为她可惜,现在好了,你回来了,你这正经的嫡出大小姐,才是该代表薛氏出来走动的,更莫要说你年级轻轻便享有盛名,哎,我知道你有非死症不出诊的规矩,许多人家都请不动你,未想到你应了我们……” 苗氏滔滔不绝,愈显情真,待进正厅,又吩咐取最好的茶点招待,姜离笑道:“夫人不必忙碌,不知府上哪朵将死之花需要我看诊呢?” 她这般开门见山,苗氏笑意一滞,叹道:“不愧江湖来的姑娘,行事就是利落,姑娘诚心,那我也就直说了,今日请姑娘来,是为了小女。” 姜离疑惑:“孙姑娘患了何疾?” 苗氏发愁道:“姑娘去看了就知道了,我并未危言耸听……” 姜离不做耽误,与苗氏一同往后院行去,孙氏人口简单,孙佑昌又在外任,府中主子除了孙老夫人,只有母女二人,她引着姜离行过两处花圃,入了一处名叫“凝香”的院阁,一入院门,便见上房门口烟雾大冒。 姜离微讶,“这是着火了?” 苗氏摇头,又加快脚步喊道:“苏合,春信,告诉小姐,辛夷圣手来了。” 姜离也跟着疾走几步,到门口一看,只见好端端的锦绣闺房内,两个青衣婢女正对着一尊元始天尊像烧纸符,呛人的烟气在屋内弥漫,二人一边掩唇轻咳,一边往门口张望,看到姜离,二人皆是一喜,又忙不迭往内间去。 苗氏不好意思道:“姑娘见笑了,实在没法子了,昨日请了一位道长来,姑娘跟我来,小女这一月都在卧床安养……” 姜离随行,刚入寝房,便见幽香弥漫的闺房里,竟也贴了不少明黄符文,而北面拔步床上,正躺着一个眼窝深陷、容色青灰的清瘦姑娘,正是孙氏小姐孙蓁。 苗氏快步走到床边,“蓁蓁,你看谁来了,母亲与你提过好几次的辛夷圣手,薛家大小姐,她真的来了,她定能治好你。” 孙蓁被婢女伺候着半靠起来,又怯怯地望一眼姜离,她并不欢喜,只迟疑道:“母亲,不然不看了吧,咳咳,女儿好不了了……” 闻言苗氏眼眶一红,“傻姑娘,还没看你怎知治不好?” 她抹了把眼角,“薛姑娘,拜托你了。” 姜离上的前来,又拿出脉枕落座,“请姑娘伸出手来——” 孙蓁满眸灰败,显然对姜离不寄希望,但还是顺从的伸手,姜离搭腕请脉,片刻,秀眉大皱,“姑娘心脉沉涩,喘喘促促,前曲后直,肺脉不上不下,如循白羽,肝脉盈实而滑,如循长杆,脾脉如水之流,去而不返——” 见孙蓁红了眼,姜离不再细说下去,又看向苗氏,“大小姐之病,由心病而起,后消磨五脏,敢问夫人,孙姑娘因何而病?” 孙蓁还是一脸颓然,苗氏听得挫败,干脆道:“姑娘回长安那夜,可是去了登仙极乐楼?” 姜离点头,“不错——” 苗氏苦涩道:“那姑娘还不知道,我女儿早前与那死了的段严订过亲吧?” 听到段严之名,孙蓁厌恶的撇开脸去,又因动气生出连串的轻咳,苗氏索性道:“这一切都是因这门亲事而起的,亲事是半年前落定的,那时候段严虽有些纨绔之名,可他在金吾卫当值,立了几回功劳,到底还有个人样儿,再加上他父母亲诚意极足,我们便想着,让女儿嫁入段氏也是好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光鲜一代,将来怎么样可说不好,段氏却是累世的富贵。” 苗氏微哽道:“可自从亲事定下,那段严竟一日比一日出格,外头人不知,我们却清楚的很,流连烟花之地不说,还染上了赌瘾,段氏家大业大,可因为此事,他家里也被闹得焦头烂额,如此还不够,他还在外养了个青楼女子。” 苗氏悔不当初,“未娶亲便养外室,这在哪个高门世家都是见不得光的,我们孙氏便是没有什么底子,也容不得他们如此轻慢,两月前,我登段氏门拜访挑明了此事,彼时段夫人倒是说会料理这些腌臜事,可段严早就被宠的无法无天,哪能料理干净?” “经此事,我也看明白了,段氏不是良配,一月多前,我请了中间人出面,想把亲事退去,可这下段氏一家子都换了嘴脸,硬是不愿退亲,还说些难听的话,他们也知道,有眼睛的官门都不会把女儿嫁去他们家……” 苗氏上前,抚了抚孙蓁发顶,“蓁蓁自从四月前知道那些烂事,便整日以泪洗面,只怪我不够果断,这才让她病重至此,四月来她足不出户,日日用药,可症结未解,还一日比一日苦痛——” 姜离道:“既是因亲事,那如今段严已死,这亲事自是作废了。” 苗氏摇头,“前天晚上我们便知道段严死了,说句难听的,当时我便大松了一口气,可没想到,当夜蓁蓁连连噩梦,说段严死了也不会放过她,昨日段氏管事上门,竟说定亲半年,已有情分,让蓁蓁无论如何拖着病体去送一程段严,还有那刻薄的仆从,私底下说……说是我们蓁蓁克死了段严……” 苗氏愤愤道:“这可算人话?!” 孙蓁摇头劝道:“母亲当初是为了我好,也是被他们的‘诚意’蒙骗了,女儿如今只怕已到油尽灯枯时,这……这便是女儿的命吧……” 孙蓁一双眼黑洞洞的了无生气,但言辞间,却对父母无半分怨怪,苗氏呜咽起来,两个婢女也抹起眼泪。 姜离皱眉:“孙姑娘不想活了?” 此言问的直白,孙蓁一愣,敛下眉目道:“我好不了了……” 姜离目光严肃起来,“孙姑娘若自己不想活,神仙也救不了,段严已死,姑娘却越发苦痛,不过是难破心魔,姑娘在害怕什么?” 孙蓁被问住,很快呜咽道:“我……我早是长安城笑柄,亲事退不了,我早生赴死之心,如今他死了又如何呢?若他活着退了亲事也就罢了,如今他人死了,他的鬼魂不会放过我,外头那些人,也只会记得我是他未婚夫人,是我克死了他,将来我又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嫁人呢……” 她说着泪如雨下,姜离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原来姑娘是怕流言蜚语,是怕将来找不到好的夫家……” 苗氏苦声道:“蓁蓁,咱们孙氏也非寻常小门小户,你又德容兼备,怎会找不到夫家?外头的流言蜚语,也早晚会过去啊!” 姜离道:“姑娘生于锦绣富贵之家,家底殷实,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潦倒度日不是吗?” 苗氏一愣,想说什么,又被姜离目光制止,她继续道:“你的院子叫凝香,你的婢女也取了香名,哪怕你如此病重,你这屋子里也馨香怡人,我还看到你的妆台上有许多香盒,若猜的不错,你很喜爱制香……” 一听此言,婢女春信立刻道:“我们姑娘手巧,调的香比外头铺子里的还要馥郁动人!我们从不去外头买香,只是、只是姑娘已经四月不曾调香了。” 姜离道:“最要紧的,段严已死,你若不好好活着,岂不是正到了九泉之下与其相遇?你不是宁死不嫁吗?一阴一阳他还费些功夫,都去了地底下你岂非无路可逃?” 孙蓁眼皮一跳像被吓住,但仔细一想,又觉有些荒诞,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姜离表情格外一本正经的,更像是在逗她…… 孙蓁哽咽道:“姑娘何必吓我。” “‘怵惕思虑者伤神,神伤则恐惧□□而不止’,这是《灵枢》本神篇中的话,姑娘知道我在吓你,你又何尝不是自己吓自己?” 姜离笃定道:“你病得不轻,但要治也十分简单。” 孙蓁一愣,苗氏更是道:“姑娘所言当真?!” 姜离先看了一圈屋子,“首先将所有符纸撤去,从今日起,按我的方子用药,再每隔三日针灸一次,等过年时,孙姑娘必定痊愈。” 苗氏喜出望外,孙蓁眼底生出两分茫然,“上月我已试过针灸,并无缓解。” 姜离一边令小锦打开医箱,一边问道:“可记得针灸何处?” 孙蓁不懂医理,只指手上太渊、少商几处,姜离了然,默了默道:“针灸是为散滞淤,调和气血阴阳,但四时之气,各有所在,针灸之道,气穴为宝,春日刺荥,如今隆冬,该取井俞治骨髓五脏,请姑娘更衣——” 孙蓁哪里懂这些医家之言,但姜离气定神闲,再加她辛夷圣手之名,怎不叫人信服?她听话地更衣俯卧,姜离接过银针,眉目一肃自肩髃针灸。 一刻钟后,姜离收针,命苗氏取来纸笔,一边写一边道:“孙姑娘夏日心脉脉痹未愈,后又为病邪所侵,才至咳嗽不止,情志不舒,惊恐难安,方子我以清心泄热,安神补阳为重,三日后我来针灸时再换。” 苗氏激动不已,“姑娘说怎么治便怎么治……” 写好方子,姜离又道:“今日起,姑娘卧床之时减半,若是晴天,每日正午出门半个时辰,若是阴天,则在屋内散步走动,不可安卧不动,此外,再每日调香一个时辰,期间可自行休息,不必强求。” 苗氏不断应是,这时,寝房之外传来脚步声,“夫人,表少爷来了。” 姜离笔尖微顿,“表少爷?” 苗氏道:“姑娘见过的,是鸿胪寺卿赵家的孩子,登仙极乐楼那夜他也在,就是他告诉我们您那夜去过那里。”言毕又对外间道:“让他在前院等候片刻……” 姜离写完方子,苗氏接过看了看,自又千恩万谢,榻上孙蓁不再抹泪,只好奇地打量她,见天色不早,姜离又交代一番便提了告辞。 苗氏亲自送她,出了寝房,也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极重的香囊,“薛姑娘,你不缺金银,这些只是我一点心意,还请你一定要收下。” 姜离莞尔,“夫人太客气了,等孙姑娘痊愈之后再付诊金。” 小锦也道:“我们姑娘一向是治好病才收钱。” 苗氏一听,更生敬慕,“好好,那便守姑娘的规矩,我送姑娘出门……” 二人一同往前院去,老远便见赵一铭在外踱步,他今日穿一袭石青云纹锦衣,挺拔俊逸,看到姜离一同出来时,彬彬有礼地迎了过来。 苗氏笑着上前,“铭儿,薛姑娘刚给蓁蓁看过了,用了针也用了药,说一个多月便能好,她这会儿还在院子里,待会儿起身了你与她说说话。” 微微一顿,苗氏忽然想起来道:“你身上可好全了?” 姜离听得拧眉,“赵公子抱恙?” 赵一铭道:“两月前受了一次轻伤,不过如今已经调养的差不多了,劳姑娘问候。” 姜离虽是医家,却也没有非要给人看病的习惯,便与赵一铭告辞离了孙府。 时辰已近午时,去大理寺正好。 马车一路往北,过朱雀大街后往北,又行一刻钟便到了顺义门外,大理寺与卫尉寺几衙皆在此,姜离刚下马车,便看到个眼熟的武卫。 那武卫张望着,也正在等她,此时立刻跑过来,“小人思危,给姑娘请安,世子命小人在此迎候姑娘,请姑娘随小人来——” 主仆三人跟着思危进了顺义门,没几步便到了大理寺前,大理寺做为执掌天下刑狱之地自是气派森严,入了衙门,一行人一路往东,没多时至一处厢房外,思危掀起帘络道:“姑娘请,公子在里面等姑娘。” 姜离挑眉而入,一进门,便见裴晏一袭月白宝象纹鹤氅正站在西窗下的书案之后,也不等她行礼,他径直道:“你过来看——” 书案上铺满了文书,姜离起疑近前,便见满桌证供皆有注释,期间还夹杂了两本旧案文书,姜离看了看,不解道:“去岁的奸杀案?” 裴晏应是,“去岁段严因此案立功升迁,但这案子起初是赵一铭在跟,为此还折了一个手下,后来被段严窃取线索抢先一步抓到了人。” 姜离迟疑道:“抢功不足以动杀心,但若加上一个手下的性命,再加上表妹宁死不愿的婚事,便极令人憎恨……” 顿了顿,她又摇头道:“但还是不够致命,后两件事说到底苦痛不在他自己身上,适才我去给孙姑娘治病,在孙府遇到了赵一铭,他去探望孙姑娘,看起来如常。” 裴晏先有些意外,又点头道:“不错,我们扫怀疑赵一铭,但问了段严身边的小厮,他们说最近小半年赵一铭和段严还算热络,并未因去岁之事生出芥蒂,哪怕孙氏要退婚,但赵一铭没帮着多劝过什么,不过——” 他眉目一肃,“他前夜撒了谎。” 下毒之法 “当夜问证,他形容的幻术中出现了‘鱼龙舞’,鱼龙舞是义阳郡上元节独有的风俗,是指灯市上百人齐舞龙灯与鱼灯,一般由官府或里正出面组织,此风俗在长安前所未见,赵一铭是长安人,未去过义阳,而当天晚上,李同尘提过鱼龙舞……” 裴晏严肃道:“李同尘在看黄龙变时,见金鱼、锦鲤嬉戏,便说看到了鱼龙舞,此时大家刚刚中毒,没见过的人,即便听到,也不会在自己幻象中看到,唯独赵一铭说他看到发着光的金鱼与黄龙起舞,就和鱼龙舞一样,此外,他形容的幻术之中,皆是神佛仙娥与享乐所见,无任何心结之人事。” 姜离明白了,“他因听到了鱼龙舞,将李世子所见拿来补自己之缺,因他想,大家看一样的幻术,他不能显得差异太大,但未想到‘鱼龙舞’乃是一出特定风俗,此毒药也会因人而异,而中毒较深后,每个人都会看到自己挂念之人,向往之事。” 裴晏点头,“正是如此,他要么有隐瞒,要么便是不曾中毒,相较之下,其他人就要正常的多——” “李同尘与父母相隔千里,已一年多未见,因牵挂父母,便在幻象中看到了他们,他想学武艺,却又吃不下哭,幻象里还出现了个飞檐走壁的罗刹,周桢父亲病重,他多次去城外的药王庙祭拜,便在幻象中看到了药王菩萨,薛湛明岁科考,白鹭山书院还供有文曲星,他便也生出文曲星幻象——” 证供就摊在书案上,裴晏并不防备她,“徐令则武艺高强,曾拜入昆山派学艺,他看到了昆山雪峰,虞梓谦看到了襄州民乱,还看到了他过世的堂姑姑。” 裴晏语速疾快,姜离没有半分准备,语气有些僵硬,“堂姑姑?” 裴晏解释道:“他母亲早逝,幼时他兄妹二人多由他堂姑姑照料,后来那府上获罪,他堂姑姑被株连,被判了斩刑……” 他说着,将虞梓谦的证供放在姜离近前,姜离目光一垂,看到了更细致的说法,虞梓谦也看到了当年广安伯府被行刑的一幕。 她心腔窒闷一瞬,“其他人再无别的错漏?” 裴晏道:“暂未发觉,他们所言意向并不特殊,没有赵一铭这般明显的破绽。” “明显……” 姜离眉心一跳,“你说的不错,赵一铭这一段古怪的确明显了些!我们都想到了亲自试药,那凶手会否也提前试药?若他知道此药药性,那他只怕已想好了如何编造的滴水不漏……” 姜离有些懊恼,“只怕要多看未解毒之前的证供。” 裴晏沉吟一瞬道:“未解毒之前,几乎每个人的证词都含糊变幻,的确不比解读后周全,差别最小的,当是徐令则,他内力修为不低,中毒不算深,再来便是周桢、赵一铭和虞梓谦,差距最大的,当属李同尘和薛湛。” 微微一顿,他又道:“证供只是其一,大理寺仵作反复验看了三遍段严的尸首,还发现了一处古怪,段严身上四处锐器伤,前两处伤口极深,后两处伤口则浅,好似凶器中途有了折损,凶器的形状极像一把双刃短匕。” 姜离微愕,“折损?现场可发现什么?” 裴晏摇头,“演台之上只有大片血迹,并无任何可疑之物。” 下毒之法,凶器,杀人之法,动机,案发已有两日,除了知道凶手定在六人之中,并未查出有效线索,姜离道:“去看证物吧——” 裴晏颔首,带着她出了门。 今日是个阴天,穹顶上铅云密布,姜离披着月白曲水竹纹斗篷跟在裴晏身后,走进一条处在风口的甬道时,姜离的斗篷瞬间被吹得鼓胀起来,寒风刀子一般割人,她吸进一口冷气,差点呛咳了出来。 她微微侧过身避风,可下一刻,风忽然消失了,转头一看,竟是裴晏挡在了她身前,他身量英武,背脊挺括,往前一立,似堵人墙,姜离拢紧斗篷,暗嗤一声,五年,裴晏到底还是有些变化,从前的他可没有这般体贴。 出了甬道,再走一段积雪未化的小径便到了存放物证的库房,守在外的武卫见礼,门一打开,便见屋内摆满了沾着血污的家居摆设。 大到露台上的桌案,小到用过的杯盏,皆被搬了回来,姜离倾身,一件一件检查,见她默不作声,裴晏问道:“孙氏大小姐因何而病?” 姜离头也不抬道:“因与段严的亲事,定亲之时段氏做足诚意,定亲之后,段严行事越发出格,孙姑娘得知便患了郁症,耽误了几月,病邪侵入脏腑,再加上她自己不存生念,便愈发病入膏肓,不过要治也不难。” 裴晏道:“这两日调查下来,段严这半年行事的确与往日大不相同,即便前夜不出事,按他之行,早晚也要出岔子——” 姜离忽而看他,“我父亲也说过类似之语。” 裴晏便道:“他去岁开始,时常流连烟花之地,常为此豪掷千金,后来,又在永安坊养外室,半年前染上赌习,曾一夜输光五千两银子,此前还欠了长禄赌坊一万多两赌债,段氏虽富庶,但今上最厌恶好赌之人,段家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此事平了,然而赌瘾难戒,早晚有段氏填不平之时。” 姜离一边查验拿回来的灯烛一边道,“他花销巨大,总不是回回都问家里要。” 裴晏颔首,“正在查,但此事多半与命案关系不大。” 姜离不再多言,忽然,她盯着一张鸦青桌帷道:“怎会烧了个洞?” 登仙极乐楼的雅间桌案皆以帷幔装饰,此时却见好好的锦缎上有一个桃核大小的焦洞。 裴晏道:“是他们起兴之时,烛台被推倒引燃了桌帷,因并未起明火,一开始大家无人发觉,还是虞梓谦闻着气味才发现不对,当日中毒后,他们意识混乱碰倒了不少灯烛,除了这一张,还有另外两张地衣也被烧了。” 姜离记得,那夜入雅阁后,每一厅堂皆铺华贵地衣。 她心念一动,去翻找堆放帷幔的箱笼,不多时,翻出两张价值不菲,绣满了繁复艳丽花纹的氍毹,如裴晏所言,这两张氍毹上都有大小不一的焦洞,姜离仔细看那焦洞周围,又对着桌案或拉扯或抖弄,待几粒银尘落下,她猝然道:“我知道了!” 裴晏上前来,“怎么?” 姜离语速极快道:“我知道凶手如何下毒了,氍毹以麻毛织就,凶手只需要将毒粉洒在上面,无色无味的毒粉落入毯子间隙,谁也不会发现,再将烛台推倒引燃氍毹,那火星便会似燃香篆般焚毒蔓延,如此,毒烟便与麻毛燃烧的烟气散在了屋内!” 话音一落,她指尖捻着那几粒银尘向裴晏示意。 裴晏欺近一看,语气终于生了几分波澜,“正是毒粉——” 姜离继续道:“凶手定然十分熟悉登仙极乐楼,只是这两张毯子一模一样,可有人能记得烛台是谁推倒?” 顿了顿,她又道:“大人说虞公子发现了气味不对,那烧地衣的两次是谁灭的火呢?凶手只恨不得一点儿毒粉不剩,他绝不会来灭火。” 裴晏道:“我即刻传他们来问。” 他一声令下,大理寺武卫立刻出动,待回身时,裴晏面不改色道:“薛姑娘心细如发,请你帮忙果然无错,下毒之法已解,还剩下杀人之法。” 姜离放下氍毹,拍了拍手道:“要破解杀人之法,先要找到凶器。” 裴晏道:“你跟我来——” 裴晏命亲随拿上那两张氍毹,又带着姜离原路返回,到甬道时,又落后半步走在了姜离身后,姜离凉声道:“大人亦是细致。” 裴晏目光落在她背脊上,“薛姑娘似乎对我有何误解。” 姜离无声冷笑,“我与大人本就陌生,谈何误解?” 裴晏一阵缄默,等回了先前的厢房,将一纸验状递给了她,姜离接在手,其上正是详细的验尸记录,她仔细看下来,“伤口形状并不完全一样。” 裴晏道:“这便是适才所言折损。” 姜离踱步沉思起来,“折损……” 她缓行至窗边,目光幽幽地落在窗外的积雪上,眼风一抬,又看见了挂在屋檐之下的冰凌,她秀眉轻蹙一瞬,可很快,又摇头—— 裴晏走到她身边,“我也想过会否是冰做的武器,但登仙极乐楼内温暖如春,任何冰雕之物带入楼内不出一刻钟便会融化,而段严死时,已是他们入楼一个时辰后。” 姜离也想到了这一点,“那……” 她话语忽然一断,裴晏不明所以,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下一刻,他的神色也晦暗起来。 只见不远处的回廊上走来二人,正是刚被请来的李同尘,而今日他身边还跟了个着宝蓝万字穿梅团花纹蜀锦大衫的俊逸男子,此人腰配银鱼袋,发簪白玉冠,高鼻深目,笑意风流,步履生风间,远远看到了轩窗后的二人。 李同尘随之道:“咦,薛姑娘也在,寄舟,那便是我与你说过的辛夷圣手……” 痴人李寄舟 “鹤臣,我来不碍你公务吧?” 李策笑盈盈的,人未进门声先至,他父亲是从前的江陵王,景德十七年削藩后,降为郡王衔,后父母早逝,由他承袭爵位,长安城皆称他小郡王。 他掀帘而入,姿仪清举,从容倜傥,不等裴晏答话,细长的瑞凤眼微微一眯,“辛夷圣手薛姑娘,这几日,我可是久仰大名——” 姜离紧握着那份验状,似不认得来人,裴晏在旁道:“江陵小郡王。” 姜离这才恍然,福身行礼,“小郡王。” 李策笑着摆手,李同尘从他身后窜出来,“薛姑娘,你今日怎在?” 裴晏道:“在帮忙破解凶手下毒之法。” 李策深邃的眼瞳里滑过两分亮彩,施施然走到裴晏书案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姑娘不仅会救死扶伤,还会破案子?” 姜离今日月白斗篷下是一袭天青万字流云纹绣裙,窗外霜雪之色映在她身上,端的是一副秀骨清像,不等她答话,裴晏先道:“此案凶手下过毒,毒物也是薛姑娘帮我们辨明,她细致敏锐,蛛丝马迹难逃她的慧眼。” 李策笑起来,称奇道:“你是怎么请动人家圣手姑娘给你出力的?我看到了除夕,陛下又该给你升官了,正好你们杨寺卿也不管事。” 裴晏之上还有个大理寺卿杨茁,但他年事已高,有心无力,自裴晏上任,小半年都在病休,李同尘笑嘻嘻的,“你们,一个在大理寺破案,一个在将作监建塔,独我清闲得很,陛下可千万别给我寻什么差事……” 李策与裴晏同岁,少时纨绔不羁,喜骑射弓马,金玉珠翠,杂艺曲律,还去学过唱戏,后来,又对建筑木工、园艺匠作生了兴致,四处拜名师学艺。 这些烧钱的喜好掏空了半个江陵郡王府的家底,但玩物丧志几年后,李策还真玩出了点名堂,他一善雕刻,可在桃核大小的羊脂玉上雕江南八景,二擅木工建造,宫里太液池畔的观云楼,便是他三年前设计督建。 他父母故去的早,景德帝待他素来宽厚,早年还忧心他不知进取,眼见他玩出了一技之长,立刻将他放去了将作监习以致用,眼下,他已升任从四品将作少监,如今正参与修建明岁为景德帝庆六十寿辰的万寿宝塔。 裴晏眉目端严道:“先说正事——” 李同尘笑意一滞,正色道:“是了,允慎的案子还没破呢,我昨日去他们府上吊唁,他母亲已经病倒了,说吧,今日问什么?” 裴晏示意思危,思危便将那两张氍毹打了开,裴晏道:“这是当日你们看幻术时,露台上铺的地衣,你还记得这地衣是怎么烧起来的吗?” 李同尘纳闷,“自然是有烛台倒地烧起来的呀。” 裴晏问:“烛台如何倒地的?” 李同尘眉头拧做一团,“当时七个人在那里,来来回回的,谁都有可能撞到烛台,我只记得有股子难闻的气味冒出来,喊了两声,便有人将火星踩灭了,好像是梓谦吧,或是一铭,真记不准了。” 李同尘本就不拘小节惯了,他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怎么了,允慎之死,和这毯子被烧有关吗?” 裴晏道,“凶手用此法下毒。” 李同尘惊了一跳,更绞尽脑汁回忆,但在脑海里搜刮半晌,仍是辨不分明,正在这时,外头传来武卫的声音,“大人,虞公子来了!” 姜离眉眼轻动,只见帘络一掀,一袭靛青鹤羽纹锦袍的虞梓谦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虞梓桐一袭银红亮缎斗篷,伸进来半个脑袋,“裴大人,我可以旁听吗?” 裴晏薄唇微抿,似想将其拒之门外,但略一犹豫,他又点了头。 虞梓桐喜上眉梢,待进了门,才发现竟有这么多人,她福了福身,“小郡王怎么也在,薛姑娘也在,你们这是——” 虞氏与李策的关系,从前还算亲厚,如今却有些不远不近的,李策莞然道:“我陪着同尘来闲逛的,薛姑娘嘛,是助裴大人一臂之力的。” 虞梓桐心生好奇,走近道:“薛姑娘来验毒?” 姜离颔首,“差不多。” 虞梓桐眼珠儿微转,这边厢,裴晏已问起虞梓谦氍毹着火之事。 虞梓谦看着那毯子面露难色,“我只记得第一次着火的情形,当时黄龙变出来,我们都看的激动,齐齐走到了围栏边,没一会儿我听见喊有何气味,回头看时,便见地衣上火星烟气正冒,一支烛台正倒在那,我上前将其踩灭,并未放在心上,那第二张地衣怎么烧的,我全无印象了。” 他又仔细道:“那烛台倒地处,在段严的席案之前,烛台本也是他席上的,应该是他或者他附近之人起身走动时,袍摆将其带倒了……” 李同尘嘀咕,“他附近之人……咦那不就是我吗!那时候我还清醒着呢,可全无印象,我在他右侧,他左边坐着的,应是赵一铭吧?” 他下结论道:“那不是段严自己弄倒的,就是赵一铭弄倒的!” 这一次烛台倒地,正是凶手下了毒,姜离下意识与裴晏对视一眼,姜离问道:“赵公子当日有何异常吗?” 李同尘摇头,“没有啊……” 话音落定,他又忽然问:“不喝酒算不算?” 姜离不解,“是何原因呢?” 李同尘道:“他早年得过病,二月前又受了轻伤,当时落座时,他便说只饮茶,后来大家劝来劝去,他也只饮了半盏。” 姜离想起孙府所遇,心道赵一铭不曾撒谎,裴晏也道:“此事我知晓,两月前一伙江湖贼寇入长安,是他负责缉拿,当时的确受了伤。” 李同尘点头,“不错,听说是一伙小魔教中人!” 静听半晌的虞梓桐忍不住了,“当真是小魔教吗?可好些年了,没听说过那小魔教再作乱了,他们阁主也几年没动静了。” 李同尘被问的心虚起来,“是这么传的嘛,我也不知真假,他们那魔头该报的仇都报了,又是甲字一号通缉要犯,他哪敢自己来长安?” 见话题又扯远了,裴晏肃容道:“你二人再好好想想细节。” 李同尘收了心,又抓耳挠腮回忆,虞梓桐不敢插嘴了,却靠近姜离问:“薛姑娘,你是从江湖来的,你知道那小魔教的事吗?” 姜离微笑道:“你是说沧浪阁吗?” 虞梓桐好奇,“是啊,怎么你们江湖中人,不称他们是小魔教吗?” 姜离想了一想,“倒也有人喊……” 虞梓桐再上前半步,眼巴巴看着她,“那、那你有没有见过……那个人啊?” 见姜离迷惑,她低声道:“沈涉川啊!” 大周立朝两百余年,当年太祖打天下时,得了不少江湖豪雄相助,后来每一朝,朝廷与武林皆和睦共存,互通有无,对江湖享有盛名者,世家王侯以诚招揽,而高居庙堂者,若向往江湖逍遥,也有不少抛却高官厚禄于武林中开宗立派的。 虞梓桐所问之人,便是其中十分特殊的一位。 此人表字“涉川”,单名一个“渡”字。 十三年前,十五岁的沈涉川还是长安城人人皆知的工部侍郎公子,他是武学奇才,六岁拜入凌霄剑宗学武,十四岁便是百战榜上高手,再加他生得极潇洒俊逸,每每打马过朱雀街时,都有许多女儿家向他投花示好。 他父亲沈栋是景德十年的探花郎,更是天下皆知的治水能臣,入工部短短数年便升至侍郎之位,在他不辞辛劳下,无数被洪涝灾害侵扰的州府百姓安稳度日,可就在景德二十六年,沈栋前一年治理过的蒲州洛河决堤了…… 洛河决堤死伤百姓上万,查证后,竟牵出一桩与沈栋有关的筑堤贪腐案,沈栋被关入天牢,五日之后,重刑而亡,虽然他至死不曾认罪,但彼时站出来指证他的,皆是工部和都水监要员,指证的人多了,无需认罪也成了罪人。 沈栋死的那日,其夫人曲雪青当着沈涉川的面,一头撞死在了天牢外。 十五岁的沈涉川天崩地裂,还未替父母收尸,也被缉拿关押起来,沈栋之罪已定,连他也被判流放…… 然而谁能困住沈涉川? 即便受尽酷刑,在流放第一日沈涉川便逃了,他未曾逃远,反而返回长安,将诬陷沈栋的工部水部司郎中钱唯庸与齐晚晟斩于下值途中,后将二人的血淋淋的人头挂在了安化门上。 此二人为沈栋亲手提携,到头来,却成了谋害沈栋的帮凶。 两个五品官惨死令景德帝震怒,御令一下,神策军、金吾卫、大理寺、巡防营,数万人全城追捕沈涉川……可他又逃了。 三个月后,一个叫“沧浪阁”的门派出现在江湖上,与此同时,同样指证过沈栋的都水监使者岳刚死在了南下办差的路上。 朝堂震动,悬赏令发至武林中,因赏金丰足,成千上万的武林人士一同追杀他,小半年后,沈涉川寡不敌众落入陷阱,被赤火帮抓了住。 姜离先摇头,又道:“我便是遇见过,也不知那人是不是他啊。” 虞梓桐蹙起眉头:“原来都是真的?说那赤火帮擅制雷火,用雷火布置陷阱才抓到他,他被雷火所伤毁了脸,还受尽折磨,人哑了不说,还再也没有露过真容。” 她直叹气,“怎么能这么惨呢,当年他那般天人之姿,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他后来报仇杀了那么多武林中人,其他武林各派也记恨他们吧?” 姜离思忖道:“听闻当时追杀他的多是小门小派乌合之众,后来他再度脱身,虽传他修炼邪功见人就杀,但我行走江湖,倒没怎么见过亲身经历之人。” 虞梓桐微讶,“莫非都是谣传?长安人人都说他是魔头,沧浪阁是小魔教,从前还说再过两年,定比百年前的无量道更可怕,但这几年却——” “大人,周公子来了——” 正私语着,门外武卫又来通禀,二人齐齐看过去,便见周桢从外头走了进来,他今日着一袭麒麟纹圆领武袍,显然是从金吾卫衙门赶来。 与众人见了礼,裴晏同样问起氍毹着火之事,周桢愕然道:“还有这等事?我全无印象,当时人已经陷入幻象,哪里会去管地衣有没有被烧着,并且,这两个烧破的洞,和允慎之死有什么关系呢?” 他一脸茫然不似作伪,众人皆是失望。 这时李同尘道:“你怎么这么憔悴,莫非是段家为难你了?” 周桢嘴唇干裂,眼仁血丝满布,看着比前夜沧桑许多,闻言他摇头道:“说不上为难,我是因父亲的病忧心……” 此言一出,李同尘忙道:“薛姑娘在此,你不正好问问?” 周桢苦笑,“我父亲是多年的顽疾了,此前寻了城西的王老太医看诊,也一直在用他开的药,薛姑娘的规矩我知道,等哪日真要请她,我自上门看诊。” 姜离本不欲多管闲事,但见他颇守礼,她便问:“令尊之病可是肝疾?” 周桢一愣,“姑娘如何知道?” 姜离仔细看他面容,“五官乃五脏之阅,目主肝,你眼中多有血丝,眼睑与眼角色青,眼皮跳动较繁,再加上你舌紫暗,肌肤木黄,已显肝郁之症,此疾许会血亲遗传,你又说你父亲乃是多年顽疾,我便猜是更严重的肝疾。” 周桢意外道,“这是说,我也……” 姜离道:“你症结尚轻,但此疾不可纵,你去外头药铺按‘化肝煎’的方子开药,连用三日,便会轻省许多,日后忌思虑过重,忌大喜大悲。” 周桢松一口气,拱手道:“实在多谢姑娘,这几日的确多有不适。” 虞梓桐啧啧称奇,远处局外人一般的李策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又问近前的李同尘,“薛姑娘是哪一年生人?” 李同尘此前刻意对李策隐瞒了年纪,眼下既问起,他轻声道:“景德十九年。” 李策一怔,“也是景德十九年?” 他眼底缓缓浮出几分审视,“听说前夜宁远候病重,天水街的张老太医直接拒诊,但人送去薛府,薛姑娘一番施针人便救了回来。” 李同尘颔首,“我也听说了,薛姑娘有如此造诣,只能解释为她天资不凡,张太医都六十几了吧……” “大人,段氏来人了——” 周桢与李同尘指望不上,裴晏便将希望放在了虞梓谦身上,正与他复盘当夜细节,门外又有武卫禀报。 裴晏有些意外,“何事?” 武卫道:“说是在府里发现了几处古怪,想请大理寺过去看看,看是否和段公子被害有关……” 裴晏走到门口,“把人领来。” 武卫应声而去,没多时,带着一个年过不惑的灰袍管事进了院门,屋内人多,裴晏出来几步,令管事单独向自己禀告。 管事切声道:“今日整理公子遗物时,我们先在公子房中发现了些奇怪的丹药,不知是毒还是什么,公子不信佛道,是从不碰这些的,后来我们清点金吾卫衙门送回来的遗物时,又发现了几本古怪的册子,记着老爷夫人完全不知的财宝名目,更要紧的是,如今这些财宝都不知去了何处……” 裴晏略一思忖,“好,我们这就去府上走一趟。” 言毕他转身入屋,对众人道:“今日先问到此处,晚些时候或许会登门拜访诸位。” 说完这些,他又郑重看向姜离,“请姑娘随我走一趟段氏。” 姜离看了眼天色,见时辰尚早便点了头。 裴晏吩咐好衙役留守,又与其他人一道朝衙门外行去,待出顺义门,各自上马车告辞,马车一辆一辆往朱雀街行去,李同尘和李策排在最后。 李策掀帘看向远处薛氏的马车,“鹤臣对薛姑娘很是信任。” 此刻已是申时,正到了李同尘的午睡时辰,他打着哈欠道:“薛姑娘医术高明啊。” 李策似笑非笑地,“是吗?” 待马车走动起来,李策放下帘络,靠着车璧,轻轻哼起了许久未曾哼过的唱段,“秋鸿折单…复难双,痴人…痴怨恨迷狂……” 裴晏之怒 段氏二房早年从段国公府分府别居,大宅坐落在朱雀街以东的长兴坊中。 马车在段府外停下时,苍穹之上铅云滚滚,吻兽屋脊上连日未化的皑皑雪色,与段氏高阔门庭挂着的缟素相映,愈显出悲切凄清。 进府门入前院,正厅相候的除了段康,还有位年轻俊逸的锦衣公子,此人长身玉立,剑眉入鬓,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又清又亮,看到裴晏的刹那,他“蹭”的起身,意气飞扬地迎了出来,待见裴晏身后还跟了个姑娘时,他显然诧异极了。 此人正是年方二十的段国公世子段凌。 他近前问:“师兄,这位是——” 段凌四年前拜入凌霄剑宗学艺,正是裴晏的同门师弟,裴晏道:“是薛氏大小姐。” “薛氏?”段凌先拧眉,但下一刻,他惊道:“辛夷圣手?!” 不等裴晏答话,他目光一凝,竟忽然以掌变拳朝姜离攻来,姜离皱眉欲退,身后小锦也惊然色变,但电光火石间,裴晏半步挡在了姜离身前,眼见拳势收之不及,他悬臂做挡,又翻腕一推,“砰”的一声,直令段凌连退三步—— 裴晏目生寒光,“你做什么?” 段凌趔趄着稳住身形,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捂着肩头道:“师兄,你外出行走的少,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武功极高,有人说她医者不能自医患有重病,命不久矣,眼下我看她好好的,想试试她的身手……” 他笃定道:“我适才只用了两分力道,她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啊……好痛,师兄好重的手!” 他有些委屈,裴晏眉梢却尽是冷峭,“便是江湖上也没有如此出其不意的,薛姑娘是我的客人,你规矩学哪里去了?” 辛夷圣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高手过招,难道还要彬彬有礼打个招呼,说一句“您先请”? 段凌好委屈,但他何曾见过裴晏这般模样,服软道:“是是是,是我失礼了……” 他说着对姜离一拜,“在下段凌,请姑娘原谅在下莽撞,在下这几年在外头野惯了,实在是有些没规矩了。” 姜离失笑,“不妨事,不过要令段公子失望了,其实我不会武功。” 段凌愕然,“啊?当真?” 他说着,仔仔细细打量姜离,眼见她呼吸的确与常人无二,不似内力深厚的模样,极是诧异,段康这时上前来,拱手道:“裴少卿……” 言毕看一眼姜离,“怎么带了薛姑娘来?” 裴晏面上仍是一片霜雪,硬声道:“听闻找到了些不知是毒还是药的丹丸,我便请薛姑娘前来相助。” 那夜在登仙极乐楼,正是姜离帮忙辨毒,段康便不做深问,“那请二位随我来吧。” 姜离跟在裴晏身后,段凌则跟在她身后,他步伐极轻,看得出这些年没白在凌霄剑宗学艺,没一会儿,他又将目光落在小锦身上,似在探究什么。 “这两日严儿母亲病倒,我们也没急着收拾遗物,今天早上才让他的小厮整理从衙门送回来的那些东西,结果就发现了不少古怪。” 段严说着话,领着众人穿过亭台到了段严院前,他指了指右厢,“在这里面。” 这厢房乃是段严生前的书房,此刻屋内有些杂乱,段严常用之物,皆被分门别类地收归在各处,他的贴身小厮明坤正在屋内候着。 “这是在公子寝房暗格发现的丹丸,小人平日里都没见公子吃过,因小人只伺候了公子一月,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 听明坤此言,姜离不由问:“从前伺候他的人呢?” 段康哼了一声,“从前那两个蠢如猪狗,眼睁睁看着严儿堕入恶习,一个多月前,已经被打死了……” 段严是段氏二房独子,平日里虽宠溺过分,但谁都知道年纪轻轻染上赌瘾乃是自断前程,刚发现此事时,段家便治过一回,但后来段严在两个小厮的掩护下重蹈覆辙,只将段康气个仰倒,为了震慑段严,段康一气之下打死了那二人。 然而谁能想到,两月未到,段严也随之而去,段严的私隐之事只有那二人知晓,如今死无对证,段康又急于抓到凶手,这才不甘心地找来大理寺自曝家丑。 三个玉瓶拳头大小,各装丹丸,从瓶壁痕迹来看,本都是装了满瓶,姜离各倒出一粒用水化开,仔细辨认半晌,道:“赤色丹丸内有丹砂、雄黄、白矾、紫石英,还有牛黄与菟丝子,此药多有催情之效,服用后短时神明开通、体力强健,但丹砂、石英等损伤脏器,牛黄与菟丝子亦累肝肾,长用等同服毒——” 段凌拧起眉头,段康面上青红交加,“这都是从何处得来的邪物!” 这时姜离又道:“黄色丹丸内有曼陀罗、钟乳、硫磺、鹿茸、首乌,同是壮阳致幻之物,亦是慢性之毒……” 她微微一顿,“此毒余量最少。” 余量最少,便是服用最多,段康胸膛一阵起伏,一旁管家赶忙将他扶住。 三色丹丸如今还剩黑色未明,姜离仔细研磨闻看,轻嘶一声道:“这丹丸内有龙涎香、缩砂、肉豆蔻、肉桂,还有一物应是,米囊子……” 她容色一定,“不错,就是米囊子,这几味药也可兴助阳事,看似壮精益元,但丹丸内米囊子用量最大,服用此丹,会令人短期内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而胸膈顿开,骨节欲酥,万念俱无,而后梦境迷离,神魂骀宕,宛入极乐……” 她凛然道:“如此,便有了种更可怕的毒性——” 裴晏反应迅速,“上瘾?” 姜离点头,“不错,一旦上瘾便难戒除,亦会损伤脏腑经络,短则几月长则年余,再精明勇武之人也会形容枯槁神识全无,犯瘾时更会癫狂无状同行尸走肉一般,此毒物发源于极东之地的扶菻国,百年前,被当时的魔教无量道带入了大周,后来魔教灭亡,此物也在大周消失,如今此物再现,只怕和致幻鼠尾草一样,要去黑市上找。” 段康倒吸一口凉气,“此等恶毒,怎么会在严儿这里?” 姜离看了看瓶内药丸,“丹丸还剩下一半,他得来的时间应该也就在这一两月,但其他两种丹丸,或许已有半载……” 段康颤声道:“我就说……我就说严儿这半年行事怎越发出格,却原来是被这些东西害的,用这些东西身心俱损,自然越发堕落了!” 他语速疾快道:“定是有人故意害他,说不定就是凶手!” 他越想越气,又指着一旁的薄册,“还有这些,严儿记了不少财宝,可他衙门的值房、外头的别院我们都派人去找了,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裴晏拿起薄册来看,“只有器物,没有来处去处。” 段凌凑过来看,道:“不会是他在衙门需要人情往来吧?” 段康摇头,“不会,人情往来他自会禀明,这些东西参差不齐,有的也不好拿出去做人情,他的那些手下,也都没见过这些。” 裴晏道:“许是当了。” 段康眼一瞪,“怎么可能,除非——” 除非段严还在赌。 他猛地看向明坤,明坤缩着肩背道:“但凡小人跟着的时候,公子没去过赌坊,但您知道的,公子知道小人是您的眼线,经常不许小人跟着。” 段康眼前阵阵发黑,“但、但即便是当了,那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他问完,忽然意识到不对,段严如今位居金吾卫郎将之位,金吾卫负责巡查缉捕,常经手不少案子纠纷,若他利用职权谋私,那自然是谁都不敢说。 他磕绊道:“此、此事若与命案无关,倒也不必详查。” 裴晏一页一页翻看,并未言语,这边厢,姜离却在打量段严书柜上的籍册,一眼看过去,除了些常见的经史子集,兵法武学古籍,便是颇多杂戏话本。 姜离问道:“你们公子喜欢话本?” 明坤道:“不错,公子还经常请班子入府演,他还喜欢自己研究戏法,有些师父的戏法,公子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那夜去登仙极乐楼,也是因为那幻术师父是新来的,玩的都是新把戏,公子是第二次看,就是想看出门道,专门提前约了几位公子同行。” 姜离扬了扬眉,一时想到了从前的李策。 这边厢,裴晏收起薄册,“与命案有无关系,我们要调查之后才知道,此名册和丹丸,我们都要带走做证物。” 段康欲言又止,裴晏道:“便是查出什么,也只有大理寺和经手案子的人知晓。” 段康苦笑一下,只好应了。 时辰不早,裴晏也不多留,收起证物告辞,段康这一会儿气出了一身冷汗,便让侄儿段凌帮忙送人。 走在半路,段凌无奈道:“我这位大哥不仅亲生父母宠,连我父亲母亲也十分纵容他,没办法,我无心入朝,我父亲便对着亲侄儿疼爱有加,却没想到疼了十多年,人却被他们纵歪了,那些东西哪怕是狐朋狗友给的,可他物以类聚,他自己也愿用。” 这些话段凌不当着段康的面说,心里却是明镜儿,裴晏听着此言,眉眼间寒色淡了两分,“你若是知道什么,随时来寻我禀告,无论段严如何不堪,他如今被害,真相是一定要在几日内查个明白的,陛下也知道此事了。” 段凌立刻应是,又巴巴凑近道:“那师兄哪日有空指点我一二?” 裴晏面无表情的,“再议。” 段凌继续揉着自己肩膀道:“你还不如直接拒绝!” 将二人送出府门,裴晏看向姜离道:“此行劳烦姑娘了,我命思危送姑娘回府。” 姜离看了眼头顶黑压压的密云,“大人不必派人送,快要落雪了,还是紧着差事为妙,改日若还要辩毒,再为大人效劳。” 姜离话说的好听,拒绝却也干脆,她言毕福了福身,转身上了薛氏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时,小锦道:“姑娘,适才段世子实在冒失,若那一下真落在姑娘身上,奴婢真是万死难赎其罪,还说自己只用了两成力,我看他分明用了五成!” 她气呼呼的,惹得姜离笑开,只见她一双桃花眼弯似月牙,目泽莹莹,灵秀独绝,便是小锦都看的一呆,她又道:“但裴大人好快的身法,他想也未想便挡在姑娘身前,倒令奴婢对他颇为改观,没那般生人勿……” 小锦不敢说下去,因姜离眯起眸子,笑意越来越危险,小锦缩了缩肩,“您、您与裴大人到底有什么恩怨啊……” 姜离笑眯眯的,“哪有什么恩怨,便是真有,那也只有怨罢了。” 小锦捂住嘴唇,嗡声道:“那奴婢往后再不说他的好话了!” 回薛府时,细如银尘的碎雪果然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刚一进府,便见如意守在门口,她上来道:“大小姐,宁远侯世子来了,等了一个时辰,还有广宁伯府上的二小姐来求医,此刻都在临风阁那边候着,早前还有威武将军安家的老夫人来,但听闻不知您何时能回来,便先走了,说是膝上的老毛病,不急在一日。” 她回长安已第五日,来求医的明显少了些,长安城不缺大夫,寻常百姓轻易也不敢登御史中丞的府门,姜离点头,“过去看看。” 临风阁在前院以西,离内院尚远,做她接诊之地对府内影响不大,姜离入月洞门时,便见临风阁厅门半掩,门口守着七八个仆妇。 孟珩正与薛湛站在廊下说话,他今日着苍青五福捧寿团花纹茧绸直裰,外披鸦青云纹斗篷,神容俊逸,英武不凡,他背对来路,正对薛湛道:“你的《寒松赋》我读过,确实文辞斐然,等这案子了了,你回白鹭山书院跟着荀山先生打磨三月,明岁定不愁功名……” 薛湛正点头,目光越过他肩头看到了姜离,立刻道:“长姐回来了。” 孟珩回身看来,见真是她,立时露出笑颜,又迎来几步,“薛姑娘。” 姜离见礼后问:“可是侯爷有何不妥?” 孟珩莞尔道:“不是,我父亲回去这两日好转极多,起初有轻呕之状,按你说的加了药量一上午便好了,今日还在卧床,但精神已好了不少,眼下我来是来致谢的。” 姜离忙道:“我说过——” 话未说完,便见两个侯府小厮抬着两个粗糙的木箱走了出来,那木箱尺来大小,还是素色,一看便不是放金银珠玉的。 孟珩道:“姑娘来看——” 姜离狐疑上前,孟珩将木箱盖子打开,一股子馥郁的幽香立刻飘了出来,姜离倾身一看,眸子亮了起来,“这是……芍药?” 箱内竟是两盆盛放的雪色花株。 孟珩有些意外她能认出,点头道:“不错,是青山卧雪,庆阳公主爱花,尤爱芍药,今冬终将这青山卧雪养了出来,昨日我母亲得她赠了两盆,我想你不要诊金,可救命之恩总要谢的,这两盆花全当一点儿心意,还请你收下。” 景德帝有三位公主,长公主病逝多年,余下庆阳公主与宜阳公主,庆阳公主爱花出名,为养花甚至在长安以北的落霞山上引热泉建别院,别院建成后,再难培育的名花于她也不足为虑,只除了这青山卧雪,姜离当年在长安时,便知她执着此花。 她为难道:“此花千金难求……” 孟珩摇头,“姑娘此言差矣,我父亲的性命无价,姑娘的医术亦是万金难抵,此花再名贵,也不足救命之恩万一,还请姑娘成全。” 姜离还要推拒,孟珩抱拳道:“姑娘还有病人,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登门。” 他说完当真抬步便走,姜离哭笑不得,见他大步出了月洞门,她叹口气吩咐道:“罢了,那就收下吧,送回盈月楼去——” 言毕她快步进门,广宁伯府的二小姐郭淑妤正站在北窗下等她,她身披藕荷色百花戏蝶纹斗篷,背影纤瘦,乌发如缎,待一转身,五官明秀,面色却极差。 姜离开门见山问:“姑娘有何不适?” 郭淑妤身边只带了一位侍婢,闻言欲言又止地往门口看了一眼,姜离了然,吩咐小锦退去门外守着。 待门扇合上,郭淑妤立刻福身道:“还请姑娘救我!” 姜离一把扶住她,“姑娘不必客气,我自会尽力的,先说病状与病时吧。” 郭淑妤直起身,表情却极其紧张,一旁的紫衣侍婢替她道:“我们姑娘最近一年多受了几次惊吓,第一次是去岁那个奸杀案,后来断断续续又经了几次意外,从那以后,姑娘便得了一种怪病……” 有人要杀我 “我总觉得有人要杀我。” 紫衣婢女愁云惨雾,终是郭淑妤自己开了口,她双手互攥悬于身前,仔细看,肩膀还微微发着抖。 姜离心底微诧,“坐下说——” 二人左右落座,紫衣婢女站在郭淑妤身边道:“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古怪,但我家姑娘不是想多了那般简单,也并非中邪,她、她应是病了。” 姜离望着郭淑妤瑟缩的眸子,“坦白说,姑娘的病我是第一次见,请姑娘详细说说,这病是如何开始的?” 紫衣婢女鼓励地看着郭淑妤,郭淑妤深吸口气道:“细论起来是从去岁九月开始的,您不知那时长安城出了个丧心病狂的雨日色魔,陆续害了四五位官家小姐,其中一个姑娘,正是与我们一群人秋游时遇害的。” 郭淑妤语声瑟瑟,尤有余悸,“是礼部主客司郎中郑大人的女儿盈秋,那日我们一行六人去城外三清观后山赏枫,上山时太阳烈烈,待到山顶却天色突变大雨瓢泼,我们一行人里只盈秋不愿晒太阳打了伞,跟着的护卫车夫则等在观里,见天色无转晴之意,她便说,她先带着婢女下山,令随从们上来送伞,不然不知要等多久。” “那后山的路好走,我们也就应了,又等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送伞的,可一问才知,他们未见着盈秋,是看雨势自己来送的,我们心底狐疑,先往观里去,到了观里,便见她家的小厮安然等着,因她带了伞,他们便也不曾着急,我们两边一问,发现盈秋二人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姜离肃眸道:“她在后山遇害了。” 郭淑妤点头,语声一哑道:“各家随从、观里的师父一起去找,先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打晕的婢女,又在后山一处废弃的猎屋里找到了盈秋,那时天已黑了,她死的万分惨烈,我看到时直被吓晕了过去……从那以后,我便觉有人要杀我。” 她语声轻颤,目光恍惚地落在姜离身后,“我先是怕那色魔,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日日命人去衙门问色魔抓到了没有,入了腊月,听说金吾卫已在城外抓到了人,我仍不放心,足足等了七八日,听说那人被五花大绑关入天牢,我这才松了口气,可这时,我还是觉得有人在监视我,有人要杀我……因我养的猫儿死了。” “我请了大夫来看,说猫儿可能吃了毒物,我那猫儿除了吃些活鱼虾,便是喜欢舔我的燕窝羹,而那日,我正把一小盏都喂给了它……” 姜离蹙眉,“可有找到毒物?” 郭淑妤摇头,“不曾,那些鱼虾活的好好的,厨房杯盘碗盏都查了,后来他们安慰我,说定是吃了其他腌臜之物有毒,我彼时信了,可过了不到两月又出了意外……” “就在今岁三月,在庆阳公主府赏花时,一盆养在窗台上的白须朱砂梅从三楼掉了下来,正正好砸在我身前,只差一点我便血溅当场。” 姜离道:“此事也是意外?” 郭淑妤蹙眉,“当时楼上人多,但无人看见有谁在窗边,我当时害怕极了,却全无证据,便只能自我安慰是意外……” “后来到了六月,我去城外相国寺上香时,府里的马车车轴忽然断了,差点坠下悬崖,我吓坏了,不信会有这么多巧合……” “而到八月时,我出城去玄武湖赏月,也不知怎么就掉下了湖,我当时只觉有人推我,可所有人都有人证,根本无人推我……” 郭淑妤说的眼眶微红,“找不到证据,那便算倒霉,但我一日比一日害怕,连府门也不敢出,所有宴请雅集皆推了,便是在府里,我也时时惊恐不安,让母亲增加嬷嬷奴仆保护我,我母亲急坏了,当我是沾了邪祟,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看,但都无用。后来又请了大夫来看,各式各样安神的药都吃了,却仍不见好……” 她说着一阵哽咽,“若非知道姑娘大名,今日,我甚至不敢出府拜访您。” 姜离也觉古怪,“短短一年,遭过三次性命之危,的确会叫人害怕,你惊恐是正常的,伸出手来——” 姜离为郭淑妤问脉,又问:“夜里做什么梦?” 郭淑妤哽咽道:“梦里皆是在被监视被追杀,还梦到盈秋,一夜醒来四五次,白日里惊恐难定,脑中总在幻想窗外有人、门外有人,明知府里是安全的,却也难以控制,想的人头痛欲裂,像要疯了一般……” 姜离凝神道:“寸脉细软,重按可见,又如豆滚,摇动不宁,乃惊妄之症与悸症齐发,再加上气血虚弱易生逆乱,如今凛冬又有寒邪入侵,由此畏寒肢冷,胸脘满闷,时伴惊狂恶寒,我先开个温通心阳、镇惊安神的方子你用两日。” “桂枝三两去皮,干草二两,生姜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大枣十二枚,蜀漆三两洗去腥,以上研末后,以水煮一斗二升,先煮蜀漆,减二升后,以诸药煮取三升,去渣后温服一升……” 姜离一边写一边说,又道:“姑娘可去祭拜过郑姑娘?” 郭淑妤愣了愣,摇头,“我未敢去……” 姜离似有了然,“姑娘不必害怕,你虽有症邪,但未到病入膏肓之地,你后来种种,皆是由郑姑娘的案子而起,若要彻底治愈,除了治身上病邪,只怕还得想着破除心魔,那色魔后来应该已经被问斩了吧?” 郭淑妤点头,“年末行刑的。” 姜离想了想,“姑娘可敢再回三清观?” 郭淑妤顿时满脸惶恐,“您别吓我……” 姜离叹了口气,“也罢,不急,你去屏风后躺下,我为你施针。” 郭淑妤应声而去,姜离取过针囊,先自厥阴、太阴、少阳行针,又刺阳明、鱼际、大陵、内关几穴,一刻钟后,她收针叮嘱,“三日后,请姑娘再来换方施针。” 郭淑妤穿好衣衫,令婢女付上诊金。 姜离不做推拒收下,亲自将她送出门去,临走之际,姜离忍不住道:“姑娘觉得害怕,那无论府内府外,多增些人手相护是好的。” 郭淑妤应是,由一众仆从簇拥着离去。 姜离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古怪之意,好端端的伯府小姐,真能这般倒霉吗? 薛湛还在廊下等着,此时上来问道:“长姐今日怎么出去了这么久?莫不是孙家姑娘病得严重?” 天色将晚,姜离坦然道:“今日还去了大理寺帮忙,后来又去了段氏。” 薛湛一愕,“和案子有关?” 姜离点头,“不过与你无碍,是发现了凶手下毒之法,段氏那边,则是发现段严在服用丹丸,还有些或许见不得光的财宝往来。” 薛湛瞪大眼睛,“财宝往来?” 雪越来越大了,姜离哈了哈手,“是啊,他只怕赌瘾未绝,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宝贝,全都记下来了,不过不一定与命案有关,大理寺正在查。” 说完这些,姜离颇感疲累,拢紧斗篷,与薛湛告辞后往盈月楼而去。 一回盈月楼,吉祥便迎道:“姑娘,青山卧雪给您送去楼上了,好漂亮的花儿,孟世子真是有心了,孟家从前掌着神策军,他如今也在神策军当值,很得陛下喜欢。” 几人徐步上楼,姜离道:“孟世子何处当值与我何干?”说着又吩咐小锦,“把我的医书都拿出来。” 吉祥笑道:“芍药在前朝可有定情之意呢。” 姜离无奈摇头,待上楼看到两盆芍药时,倒也忍不住近前,此花花瓣繁叠,雌蕊上绿下白,衬得花朵纯白如雪,正合“青山卧雪”之名,如此赏心悦目,谁会不喜? 吉祥又道:“奴婢听闻此花是北面飞霜关外之物,那里常年冰天雪地,却有一处青崖山峰高林密,是古越国后裔族地,后来他们归顺大周,这花才入了关,因极难培育,从前只有陛下宫中才可见。” 姜离赏玩片刻,在花下翻起医书来。 吉祥二人告退,她们一走,小锦道:“您是要找给郭姑娘治病的法子?” 姜离摇头,“是为了简娴,冬天还有三月,一下雪她只怕便要病发,我得试试有无法子替她缓解,伏羲九针虽可用,但我怕被有心人认出来,那日救宁远侯,有四针乃是伏羲九针之策,已有些打眼了。” 小锦担忧道:“那些太医会认出来?” 姜离眸光微暗,“从前被义父和师父久治过的人,或被我私下看诊过的,只怕都记得一二,不得不谨慎些……” …… 既有心替简娴治病,翌日用完早膳,姜离便往前院拜访薛琦。 薛琦听完她所言,道:“你是说前朝太医院编著的那套《金匮要略》?那不必入宫相求,薛氏府库中便有珍藏,你要精进医术,父亲让他们去给你找,薛泰——” 薛琦唤来管家吩咐,姜离道:“多谢父亲。” 薛琦顺口问:“昨日去大理寺了?” 姜离也不隐瞒,“不错,如今已查出了下毒之法,裴少卿还将几位公子唤来问询……” 薛琦一惊,“都叫了谁?怎没叫你弟弟?” 姜离懵然道:“叫了虞公子、周公子,还有义阳郡王世子,大抵是他们几个离得近吧?也未问出什么来,后来去了段府,发现段严在服用丹药,还有一本不知来路的财宝册子,似乎是他以公谋私所得。” 薛琦冷笑一声,“像他会干的事。” 言毕,他细长的眸子微眯,“寻常问案,越是信任,才越不隐瞒线索,李同尘和虞梓谦也就罢了,裴晏可信任周桢?” 姜离摇头,“看不出来……” 薛琦似笑非笑道:“如今疑凶就在这六人之中,首先不是你弟弟,李同尘身份尊贵,虞梓谦和徐令则几个的父亲皆在要职,唯独周桢比他们势弱些,若裴晏最终查不出真凶,呵呵……” 薛琦之意乃是裴晏若抓不出真凶,自要拿背景最差的周桢开刀,姜离听得心冷,面上道:“周桢的父亲不是也在户部当值吗?” “我上次碰见他是在三个月前,当时他背脊佝偻,枯瘦如柴,没说几句话便疼出一脸的汗,后来没几日,便上了病休告老的折子,因未近岁末,吏部未曾批复,但已经等于退出朝局了……” 薛琦悠哉说完,又道:“周桢自己并不拔尖,若是能给妹妹寻个好前程,将来或许还能再爬一爬,否则长安世家子弟这般多,哪轮得到他?” 这些朝堂钻研之语,姜离并不接话。 薛琦看了眼窗外雪色道:“东宫昨夜传出消息,说太子妃这几日有些不适,再过两天父亲带你入宫拜见,正好,太子妃一直挂念你弟弟,你姐弟二人一同去给太子妃请安。” 姜离点头,“都听父亲安排。” 见她姝色静好,薛琦欣然道:“泠儿,你医术之名虽盛,但你只怕不知,薛氏的女儿有天生命格极贵一说,就算比不上你姑姑,你和沁儿的将来,父亲也是要仔细为你们筹谋的,尤其是你……不过不急,等明岁你弟弟中了状元,父亲再为你们许亲。” 姜离敛着眉目,薛琦语重心长道:“长安世家联姻除了门第,也要看小辈们的造化,等你弟弟金榜题名,谁知咱们薛氏不会出两个亲王正妻呢?” 景德帝膝下三子,一为太子李霂,二为肃王李昀,在两人之后,还有个老来所得的德王李尧,如今二十一岁,正到该议亲的年纪。 姜离心知肚明,顺从道:“女儿听父亲的。” 拿了《金匮要略》出门,姜离只听见一阵宛转悠扬的琴声,吉祥道:“是三小姐在练琴,这些年,姨娘让老爷请了不少先生教导三小姐。” 姜离了然,想做德王王妃,可不得好好教导? 柳絮般的碎雪一下又是两日,天气也一日比一日严寒,许是因寒冻,这两日无人登门求医。姜离安闲下来,不停歇地将《金匮要略》过了一遍。 她心中有了计较,至第三日,到了给孙蓁施针的日子,正值霰雪消歇,寅时刚过,姜离乘着马车往永乐坊去…… 到了孙府,便见她不是来的最早的,赵一铭竟也在。 几人见了礼,苗氏道:“铭儿这几日告了假,不时过来看看蓁蓁,薛姑娘,蓁蓁已经有了好转,我真是早该上门去请你……” 再入凝香院,便见院子里已是另一番气象,檐下多了秋千,中庭还堆了两个雪人,春信和苏合热络迎出来,待进寝房,便见孙蓁虽躺着,气色却已好了不少。 略寒暄几句,姜离为孙蓁请脉,片刻后点了点头,新写一方为孙蓁施针,赵一铭见状退出去候着,等了两刻钟,孙蓁亲自送姜离出来。 姜离道:“还是按我说的做,我看你院子里多了玩乐,这样很好。” 孙蓁气息略弱道:“都是表哥做的。” 赵一铭在旁默然不语,姜离走到门口与孙蓁告辞,“今日天寒,你不必送了,三日后我再来……” 正说着话,一个小厮跑进了院子,“夫人,大理寺来人了——” 他一顿,“来找表少爷的。” 姜离有些意外,苗氏和孙蓁对视一眼亦是惊讶,赵一铭拧起眉头,自是介意大理寺找来孙府。 既如此,几人同往前院,到了地方,便见今日竟是裴晏亲自带人来。 听见动静,裴晏视线扫过来,在姜离身上停留一瞬后道:“你府上人说你来了此地,不知何时归府,我便直接过来了,你随我走一趟大理寺吧——” 赵一铭还未开口,苗氏先忧心忡忡道:“裴大人,莫不是为了段严的案子?铭儿身在金吾卫,为缉捕嫌犯常身先士卒,他是不会知法犯法的……” 裴晏凉声道:“不会知法犯法,却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一个人的性命,赵一铭,我说的对吗?” 胸痹之症 裴晏一言似平地惊雷,苗氏和孙蓁脸色大变,姜离扬了扬眉,难道这两日大理寺找到了新的证据? 唯有赵一铭面不改色,“大人此话何意?” 乌檐覆雪,裴晏一袭月白鹤纹斗篷如寒松玉立,但他眉眼锋锐,目光似一柄寒气四溢的剑悬在赵一铭头顶,“要我在此地说?” 赵一铭审视着裴晏,苗氏看看他,再看看裴晏道:“裴大人,大理寺发现了什么不利铭儿的证据不成?还请大人直言,说不定我能为铭儿作证。” 见状不对,苗氏吩咐下人避退,待廊上只有她们和大理寺的人后,赵一铭也凉凉道,“段严出事那夜,是我第一个发现他生了意外,也是我和虞梓谦先冲下去呼救,后来,更是我抬他上楼,我问心无愧……” 裴晏穆然道:“我何曾说你那夜杀人了?” 赵一铭一愣,下一刻,他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生出了两份犹豫来,裴晏又道:“既然你问心无愧,那便请你解释解释,你给段严的丹丸是何作用?你那夜陷入幻象之中,又到底看到了什么?” 赵一铭眼皮一跳,定声问:“什么丹丸?” 裴晏看姜离一眼,一字不落地复述,“丹砂、雄黄、白矾、紫石英,牛黄、菟丝子,服用后神明开通、体力强健,有催情之效,长用等同服毒——” “曼陀罗、钟乳、硫磺、鹿茸、首乌,同是壮阳致幻之物,亦是慢性之毒。” “龙涎香、缩砂、肉豆蔻、肉桂,米囊子……可兴助阳事,看似壮精益元,但服此丹,会令人骨节欲酥,万念俱无,而后梦境迷离,宛入极乐。” 他语声一沉,“此物可令人上瘾,最终段严会嗜药成性,神志尽失,沦为行尸走肉不说,亦会油尽灯枯丧命,众人只以为是他自甘堕落,却不知那丹丸是你相赠。” 不等赵一铭辩解,他又道:“九月十二,你在长安黑市一个名叫芪翊罗的夷族人手中买来此药,买之时,便已知道此丹丸可怕之处,此人如今已在大理寺衙门候着,可与你当面对质;九月十七前后,你将此物给了段严,段严初尝到此毒之妙,在十九那日与外室相会时,与她同用此毒,后来九月二十七,孙氏登门退亲,段家为了平息孙氏之怒,令人将那外室发卖去了梁州,案发后我们一直在找她下落,昨夜,她被带回了长安。” 裴晏语气平静,可落在众人耳中,却格外有种掷地有声之效,“不仅如此,最近三月,你明知段严对你多有打压之意,却还他走的颇近,这并非是你甘愿向他低头,是只有如此,你才能诱导他不断沦落,最终走向万劫不复之地。” “十月初一,你为缉拿匪寇所受之伤还未愈,但你却以匪寇未尽之名,令段严于西市协查,但实际上,你带他去了西市的万宝赌坊,当日段严在赌坊内赢白银三百两,后来一月,他常以公务做掩护前往此地赌钱,万宝赌坊的老板交代,说你为了使段严尽兴,第一次的三百两白银是你自掏腰包做的彩头,段严是你半个上司不假,但你做人情却不做在明处,不过是因为你知他家中正帮他戒赌,而你不希望他改邪归正……” 裴晏言辞详尽,人证俱全,听得苗氏与孙蓁胆战心惊。 苗氏殷切道:“裴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铭儿性情纯直,段严又比他升得快,许是段严要他作陪呢?还有那些丹丸,一听便是下九流的路子,但许多沉迷享乐的富贵子弟都沾过,段严放浪惯了,他若要铭儿替他找这些东西,铭儿不好推拒……” 苗氏句句替赵一铭开脱,裴晏面不改色道:“若是替段严行事,那他何以让那夷族人,特意加重丹丸中的米囊子之量?我们已经让夷族人辨认了段府中找到的丹丸,他可以肯定,正是他按赵一铭要求,改了方量重做的那瓶。段严的外室玉娘也说,段严提过此药乃旁人孝敬,并非他自己命人寻找,段严没必要对此人撒谎。” 苗氏一时哑口,急急看向赵一铭,“铭儿——” 孙蓁也白着脸唤,“表哥……” 赵一铭冷笑一下,仍是镇定,“裴大人应知道,去岁段严立了大功,如今已高我一阶,再加上我知道他背后有段国公府、有肃王府倚仗,将来只会升的更快,那我自不想因为去岁与他争功而生嫌隙,于是今岁,我便想着法子弥补一二,对段严而言,如何弥补最行之有效?那自然是投其所好——” 他似笑非笑道:“他好赌,我便让他赢的高兴,他喜声色犬马,那我便寻丹药为他助兴,自然,这些下九流之物上不得台面,可这在高门世家何等寻常?不是每一家都像裴氏那般克己慎行光风霁月,若说赠些丹丸便是想神不知鬼不觉要他性命,那也太小题大做。何况段严是被刺死,我若谋划好了给他吃慢性毒药,又何必多此一举?” 满长安皆知裴氏家训当首便是“克己慎行”四字,但经由赵一铭如此说来,莫名有了几分讽刺之感,裴晏倒不做怒,他静静道:“若靠丹药,少则半载,多则年余,你等得起,你表妹等得起吗?你那夜于幻象撒谎,是因为看到了孙姑娘吧?” 话音落定,赵一铭面色一白,苗氏和孙蓁也是一呆。 赵一铭上前半步,愤然道:“裴大人怀疑我没什么,但此言实在冒犯蓁蓁,她与此案可有干系?” 裴晏道:“孙姑娘确与此案无关,但我让你做过选择。” 孙蓁面上青白交加,轻咳两声后,戚戚地望着赵一铭,赵一铭咬紧牙关道:“我那夜所言幻象句句为真,裴大人严刑峻法断案如神,总不是靠猜测来定人嫌疑吧?是,丹药确是我赠,但也只九月赠过那一次罢了,您说的另外两种我并不知情,段严自己本就是耽于酒色、醉生梦死之辈,我不送,早晚也会有别人送到他手上!” 裴晏不听他诡辩,“但偏偏送的人是你,你对段严本有歹意,再加上你那夜证供有撒谎之处,还需回大理寺详细交代,来人——” 苗氏慌忙道:“裴大人,铭儿他就算真的送了那劳什子丹药,但、但他不可能在近日害人的……” 孙蓁哽咽道:“表哥,你是为了我吗?” 见她们母子如此,赵一铭胸膛一阵起伏,又安抚道:“不是,没事的,裴大人要查问,我便随他们去一趟,我问心无愧,何曾怕问证?” 他目光决然,只想快点离开孙府,可不知怎么,他刚一迈步,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又一把按住起伏的胸口,面上血色尽退—— 苗氏大惊,“铭儿——” 在苗氏的惊呼中,赵一铭按着胸口倒了下去,姜离旁观半晌,见状不对,立刻快步上前来,“怎么回事?胸口痛?” 赵一铭汗如雨下,人也意识不清,苗氏红着眼道:“薛姑娘,他患有胸痹之症,此前本来大好了,可受了一次伤又复发了,您快救救他——” 姜离忙道:“把人抬进厅里。” 裴晏也未想到赵一铭会突然发病,他抬了抬手,卢卓、思危几人立刻上前抬人,进了前厅,赵一铭被放在了西窗下的长榻上。 姜离一边诊脉一边吩咐小锦,“护心丸——” 小锦打开医箱,找出一粒药丸给赵一铭喂了下去,姜离面色严峻道:“脉象浮之实如麻豆,按之益躁动疾,有心血枯竭之兆,得施针,小锦——” 小锦应声取出针囊,苗氏红着眼道:“幸好幸好,幸好有薛姑娘在,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姜离开始施针,裴晏默然问:“是自幼的病?” 苗氏哀怨地瞪裴晏一眼,“十几岁发的,后来好容易治的差不多了,为了不影响他求功名,便没几个外人知道,九月底他受了伤,当时便复发了,养了几日也不敢叫人知道,只说是旧伤未愈,所以我说啊,大人,就算铭儿穷凶恶极要杀人了,也不会挑在近日动手,他的病切忌忧思紧张、大喜大怒,杀人这样的事,总不能心平气和去办吧?万一出个岔子,还能做到滴水不漏吗?” 长榻上赵一铭鞋袜已除,姜离正行针京骨、昆仑二穴,苗氏又道:“那夜段严出了乱子,铭儿便不大好,回府之后立刻用了两副稳心之药,您说,他和段严到底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他何必冒着性命危险去杀人?” 胸痹之症受惊大厥或可毙命,赵一铭的确没必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裴晏面沉如水,赵一铭破绽最多,可他的病况一出,几处破绽便愈发不致命了,相反,当日的乱子不仅要了段严的性命,对赵一铭而言亦是危机。 他未言语,只将目光落在给赵一铭施针的姜离身上,她今日穿一袭丁香十样锦妆花褙子,下着蜜合色竹纹褶裙,纤细笔挺的背脊,似不畏凌寒的君子兰枝,她正请着脉,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赵一铭脸上,眼底虽尽是严肃,可只瞧她安稳如山地坐着,便觉世间一切病痛折磨都可被她素手化解。 半刻钟后,赵一铭轻咳一声醒了过来。 苗氏倾身近前,“铭儿,你觉得怎么样?还痛不痛?” 孙蓁抹了抹眼角,也上前道:“表哥……” 赵一铭呼出一口气,看了看给自己取针的姜离,先道谢道:“多谢薛姑娘了,婶婶,已经好多了……” 姜离去完针,问道:“平日用的什么药?” 赵一铭道:“用的乌头丸方。” 姜离略一思忖道:“除了乌头丸之外,再以升麻、黄岑,桔梗,桂心各两钱熬汤,与乌头丸一起温服,连服三日便可。” 赵一铭面色仍是惨白,闻声应是,复又看向裴晏,“裴大人,我与段严最大的嫌隙您想来清楚,便是去岁的奸杀案,那案子我们折了一个兄弟,好容易查到了犯人行踪,只等埋伏抓捕了,却被他将线索占为己有,抢先一步出城去追,但就这样,他们也硬生生抓了半个多月才抓到人,这怎叫人服气……” 裴晏默了默,道:“你既认了米囊子的丹丸是你所赠,那便容你今日养病,明日寅时来大理寺录证供,我们尚有公务,便告辞了。” 苗氏和孙蓁都松了口气,见裴晏带着人离去,姜离也收拾医箱与苗氏三人作别,然而走到门口,裴晏竟还未走,他站在府门前,正与卢卓几人说着什么。 “好,先去虞侍郎府上——” 姜离刚跨出门槛,便听得此话,她忙道:“裴大人——” 裴晏停步看她,姜离问:“大人查到了和虞公子有关的线索?” 裴晏摆了摆手,思危几人都退远了些。 他徐然道:“这两日我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最大,那夜段严中毒后,因他素来喜欢研究戏法诀窍,极可能在神识不清的情况下自己去演台,他去演台后,因腿脚虚浮无力,被罗刹动作掼倒,却并未真的受伤,凶手见状第一个赶了下来,在其他人没来之前,凶手动手杀了人……” “那天晚上,第一个到段严身边的正是虞梓谦,这一点,除了其他六人证词之外,还有楼上的乐伎术士们瞧见,且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第二第三赶到的赵一铭和周桢,都说他扶完段严之后染了满身满手血色,这做不得假。” 姜离听得蹙眉,“大人说的情形确算合理,可一来,虞公子没有杀人动机,二来,凶手做此局,乃要保证每一环都不出错,幻术虽会令人神志迷失,但凶手如何确定段严一定会按照他的意图自己下去演台,还倒在地上不起来呢?” 裴晏好整以暇道:“那便请薛姑娘说说,凶手是如何杀人的?” 姜离一时被问住,裴晏想到的她也想过,尤其去了一趟段严书房之后更是如此,但这些可能都已经被她推翻了…… 裴晏叹了口气,“看来姑娘那日说要找出凶手杀人之法,不过是缓兵之计,姑娘刚刚回府,想以此拉进与你父亲和弟弟的关系。” 姜离心底咯噔一下,登时生出一种在裴晏眼前无所遁形之感,她不是大理寺衙役,亦没有替天行道的大义,死者段严与她更是毫无交集,起初也不过是怕虞梓谦牵累其中才想探明真相,后来出面回护薛湛,自是为薛琦的信任。 她想找补几句,裴晏却道:“何况,姑娘怎么知道虞公子没有杀人动机?” 姜离听的愕然,正要再问,裴晏却转身离去,卢卓等人一拥而上跟着他,姜离哪好追问…… 小锦站在姜离身后,“姑娘……” 姜离看着大理寺的人马远去,良久,才道:“回府。” 上了马车,姜离靠着车璧假寐,脑海里一时是裴晏那万年无波的表情,一时又是他那最后一句反问,她猝然睁开眸子,“我不相信。” 小锦瑟瑟道:“您不信什么?” 姜离眯起眸子,“我不信虞梓谦有何杀人动机,他们离开长安三年多,去岁才回来,虞家舅舅又几乎站在肃王一派,他们和段氏怎会有不睦之处?” 姜离面上如此说,心底却只打鼓,裴晏是谁啊,他可从不打诳语! 小锦迟疑片刻,“要不要联系在长安的人……” 姜离摇头,“不必。” 她揉了揉眉心,令自己冷静下来。 回到薛府之时,刚下马车,姜离便见一辆华盖青帷的马车正停在府门之外,她仔细一认,心中了然。 待进府门,如意等在门内道:“大小姐,郭姑娘来了,还是带了好些人,眼下在临风阁候着您……” 姜离应声往临风阁去,到了月洞门外,便见门外依旧守着七八仆妇,见姜离来了,几人齐齐见礼,姜离点了点头,大步进得门去。 郭淑妤今日气色好转许多,一袭银红百蝶穿花对襟袄裙,衬的她愈发明眸善睐,一见到姜离,她疾步迎上来见礼,“薛姑娘——” 姜离将她扶起,她感念道:“您的针术实在厉害,那日回去我便安眠整夜,用了药后,这几日疑神疑鬼也少了许多,母亲说我人都鲜活了,真是太感谢您。” 顿了顿,她又动容道:“您那日问我可曾祭拜盈秋,回去后我反思一番,还派人去问了当日同去秋游的其他姐妹,发现除了两个出远门的,其他人都去祭拜过几次了,您说的不错,这确是心结,等再让您看两次我也该去祭拜她……” 听她说着,姜离眼风一扫看到了窗边桌案上的紫楠木食盒,她有些疑惑,郭淑妤随她看来,微笑道:“哦对了,我母亲也很感谢您,她说旁的她也不会,唯独做一手好菜,知道您此前在徐州长大,她今日一早便开始忙碌。” 郭淑妤吩咐一句,立刻有嬷嬷上前将食盒打了开,这样冷的天,姜离虽领了心意,却道这一路过来,膳食怕早已凉透,她做好了礼貌微笑的准备,可等嬷嬷端出汤盅打开,香气竟随着丝丝热气冒出。 姜离碰了碰汤盅,惊讶道:“竟还烫着——” 郭淑妤莞尔道:“这不是寻常食盒,您看,这里头还有一层,是当世最好的隔热之物,宫里陛下用的就是此物……” 姜离探身去看,只见楠木食盒之内,竟还有两层似是青铜打造的暗盒,姜离看着看着,忽然灵光一闪…… 第 14 章 我知道了! 第14章 “徐州菜风味清鲜,浓而不腻,我有位表姑祖母早年嫁去徐州,母亲曾去住过两年,对徐州美食念念不忘,后来专门请师父学过。” 郭淑妤亲手给姜离盛汤,又柔声道:也不知您何时用的早膳,这汤您先尝尝,余下的是徐州点心,也是母亲亲手做的,让下人们收起来品茶时用,路上远多有不便,您下回来府上,母亲能为您做大桌徐州菜……” 盛情难却,姜离接过黄亮鲜醇的鸭汤,尝过后赞道:“果然鲜美。” 郭淑妤便放心的笑了,但很快,又面生愁色道:“听说徐州水患死了不少人,真是可怜见的,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但还是年年洪涝。” 姜离回长安多日,长安城关于她的流言已来回传了几遍,如今人人皆知,她幼时先是被拐去了徐州白水县,几年后养父母病重,临终时将她托付给了一位江湖医家,由此开始学医济世。 而她之所以被舅舅简伯承找到,乃是今夏徐州水患死了万人,她北上救灾时被几个乞丐劫了财物,其中一块碧玉长命锁,正是当年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巧合的是,当地县尉曾是简伯承部下,还为简伯承找过外甥女下落,县尉替她追回财物时认出独一无二的碧玉锁,立刻朝简伯承报信,这才有后来的认祖归宗。 见郭淑妤伤怀,一旁年纪大些的伯府嬷嬷道:“早年间朝廷有一位大人极善治水的,若那位大人在,这些年的水患不知要少多少……” 嬷嬷说的正是沈栋,但时隔多年,郭淑妤彼时尚年幼,只有所耳闻,并不清楚内情,姜离这时饮完了汤,再道谢后,倾身为郭淑妤请脉。 郭淑妤殷切地看着她,“薛姑娘,我可大好了吗?” 姜离摇头,“病去如抽丝,姑娘不可心急,从脉象来看比前三日前平稳,但仍不可大意,这几日可还有噩梦?” 郭淑妤叹道:“比此前少,但梦里还是有人监视我,且、且我还梦见过盈秋。” 姜离温声问:“郭姑娘可是因郑姑娘自责?” 郭淑妤垂下眼眸,“那日实在不该让她先走的,否则也不会出事,我们同行的都为此自责,可也只有我胆小,整日自己吓自己……” 姜离安慰道:“姑娘与郑姑娘的情谊定然非比寻常,你如此记挂她,她九泉之下也会安息的,今日的方子我要再加两味药……” “小锦,茯神两钱、远志一钱。” 小锦应是,很快写好新方,姜离看过无误后,请郭淑妤入屏风后施针。 郭淑妤半宽衣躺在榻上,轻声问:“听闻前几日段家公子在登仙极乐楼出了事,姑娘还去过那里?” 案发已有六日,姜离不知她为何问起,应道:“不错,段氏以为我能起死回生,请我去救人,且出事那日,我二弟也在。” 郭淑妤忙问:“那如今可查出凶手了?” “还不曾,姑娘认得段公子?” 郭淑妤道:“倒不算认识,是去岁那案子,我天天着人去金吾卫 打探,后来得知是他将恶人捉拿归案⒇[(,因此有两分印象,当时受害者家属都登门致谢,他也因此得了擢升,我心底也是感激的,却没想到时隔一年他也出了事。” 郭淑妤有此言,可见满长安都将此案功劳归到了段严身上,也难怪赵一铭气不过,姜离便道:“当时办案的不止他,也有其他都尉与武卫。” 郭淑妤应是,“我听说了,当初这案子遇害的都是官家小姐,在长安城闹得很大,大半个右金吾卫衙门都在追捕恶贼,听说还折了一位差役,那段公子也是用了些手段才将那恶贼抓回来的……” 姜离倒不知此事,“什么手段?” 郭淑妤道:“那恶贼混过江湖,有些功夫,据说是段公子设了什么陷阱……我家下人从金吾卫武卫那打探来的,也未详说。” 抓捕凶犯多要设伏,姜离也不意外,待施完针,又交代郭淑妤,“这几日天寒,万不可侵了寒气,三日之后再来施针。” 微微一顿,她看向那食盒,“姑娘可知这隔热的暗盒,是如何打造?” 郭淑妤自然不懂,只去看身边嬷嬷,便听嬷嬷道:“奴婢记得是城南开明坊董氏兵器铺子打的,他们有自己的作坊,除了锻造兵器,还能烧制市面上难见的铜铁器物,前岁夫人得知宫中尚食局有专为陛下用的隔热食盒,便寻了暗盒样子找铺子打,问了一圈,只有董事兵器铺能打,只是打此物比买一把兵刃还贵,若非夫人喜欢做做菜肴,我们府上不会费这些金银。” 姜离心中有数,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 送走郭淑妤一行,姜离先吩咐如意,“待会儿你去母亲那边看看,看何时方便,我这两日过去看看她。” 如意应是,她又唤吉祥,“备马车,我们去城南走一趟。” …… 马车驶入开明坊时,已是申时过半,路上边走边问,没多时便到了董氏兵器铺前。 姜离下的马车,只见铺子门面并不大,店内摆着大大小小五六副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一片森寒肃杀之气。 “这位姑娘,您要买什么?” 柜台后年过不惑的掌柜见姜离衣饰不凡,立刻热络相问,姜离道:“我想打一副隔热的食盒,敢问贵店可打得出?” 掌柜的面露了然,热情的迎出来道:“打得出打得出,就是这价格有些贵,不知姑娘要打多大的,预算几何?” 姜离莞尔:“劳驾您给我讲讲您家的隔热效性如何,我只要最好的。” 掌柜生的细眉长眼,满面精明,闻言立刻做请道:“您请入内堂说话,小人给您细说便是……” 姜离点头跟上,一入内堂,眼前竟豁然开朗,只见内堂比前店大有五倍不止,除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外,还有颇多姜离未见过的铜铁器具。 掌柜走到其中一张长案边上,指着一个尺高的铜缶道:“您请看,此物便与您要的类似,您要的只怕要更精致些——” 眼前的铜缶四四方方,镌刻兽纹,上有顶盖 ,掌柜的先敲了敲铜缶?[(,“您听,这声音是否与别的铜器不一样?” 敲击之声发闷,远不如别的铜器清脆。 掌柜笑道:“首先,这铜比其他青铜炼化的温度更高,只有我们的作坊能炼,其次,此物乃双层铜器,这铜壁夹层是空的,封口之时还经过特殊处理,再加上夹层内壁被我们镀了一层薄银,便尤其能隔热了,您听我说的简单,但要做到严丝合缝,整个长安城只有我们一家,包括这顶盖都是夹层中空……” 姜离听得认真,“敢问封口之时如何处理?” 掌柜高深一笑,“姑娘,这本是不传之秘,但您一看便是贵客,我便也不瞒您了,这双层合璧做好之前,是要留一处口子的,而后在封口内灌满银汞,封口时将铜缶倒置,令那银汞泪泪而出,将要流净之时,立刻浇铸封死,如此做出来的铜缶比任何器物都要隔热,如今这么冷的天,我们晨间装满热水,到了晚上还是温的。” 掌柜说的得意,姜离便道:“能隔热,那也能做冰鉴吧?” 掌管的立刻道:“您说对了,您眼前此物,其实就是一方冰鉴,夏日里在里头储冰,再放于阴凉之地,可保冰三日不化,便无需大张旗鼓地修筑冰窖了,长安贵人府中,家家皆有此物,你说的食盒,则比此物更为精巧,还得便于携带,打造的人虽不多,但也有那么几家在我们铺子里定过,您看您要多大的?” 姜离微微一笑,“比食盒更精巧之物,不知你们能否做出?” 掌柜的眉梢一扬,“没有我们做不出的!” 姜离点头,抬手朝掌柜身后一指,“做这个刀鞘一般大小的可行?” 掌柜回身一看,见姜离指的竟是一把半尺短刀,那刀鞘比人手腕还细,他顿时愁眉苦脸起来,“姑娘,您这太为难小人,小人这里,最小最小的也只做过香盒大小的,这刀鞘可实在太细了些,那夹层极难做啊。” 姜离疑惑道:“香盒大小?” 掌管的抬手比划,“大抵半尺长,两寸宽,一寸半厚,因铜壁厚,里头的香膏装不了多少,也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但就那小玩意,我们做了半月才做出来,因此定价百两,不算便宜,但您也知道,我们这一行越袖珍越是贵。” 掌管的本以为如此说,眼前眉目如画的姑娘定要不快,可谁知话音刚落,眼前人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姜离问道:“敢问您,那香盒是何时做的?让您做香盒的人又是谁?” 掌柜的一愣,品出几分不对劲来,“您这是要……” 姜离坦诚道:“您答问便是了,您此刻不答,晚些时候,大理寺也会来人问的,此物或许和一桩命案有关,如今我来问,还不影响你们做生意。” 掌柜的脸色几变,“您……您通身的矜贵雍容,一看便不似寻常人家出身,可半点不像衙门探子啊,您可别诓我……” 姜离莞然道:“万一我是呢?” 姜离越是气定神闲,掌柜的越是害怕,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姑娘, 不知您为何而来,但……但那定做香盒的客人,并没有留下姓名与身份,他是两月前来下定的,下定来一次,取来一次,都是二更天来,且面戴黑巾,始终未取下,我们虽在长安,但也偶有江湖人士前来,不露容貌、不留姓名都是常事,银钱给足便好。” 姜离笑意淡下去,“当真?” 掌柜苦涩道:“自然不敢哄骗您。” 姜离秀眉蹙起,“若在那香盒里头存冰,再居暖室,可多久不化?” 掌柜的苦思片刻道,“香盒不比冰鉴,又是在暖室内,那、那至多一个时辰不化,一个时辰之后,便要慢慢化开了……” 姜离点了点头,“您可记得那人身形声音如何?” 掌柜的眉头拧起,艰难道:“若是没记错,人应有五尺来高,身形清瘦,声音也就是低沉些的男子声,他只说过两三句话,也是问存冰多久。” “再无别的特征?” 掌柜摇头,“我们这里每日南来北往不少客人,他又蒙着脸,只记得其人通身黑衣神秘莫测,别的真无印象……” 姜离眉目暗了下来,“那好,我家住平康坊薛府,劳烦您再仔细想想,若想到了什么,来薛府告知我便是。” 她目光扫视一圈,复指着那半尺短刀道:“那把刀我要了。” 让人担惊受怕一场,好歹得把生意做了,可掌柜的苦涩道:“姑娘,这把刀尚未开刃。” 姜离仍付银钱,“那便开刃之后送来薛府吧,先告辞了。” 她前脚一走,后脚掌柜的便唤经手香盒的其中一个伙计来,仔仔细细复盘了那香盒的买卖后,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不会真出事吧?” 伙计安慰道:“您也不必全信了那小娘子的话,只怕是哪家在追查什么隐秘,怎么就扯上大理寺和人命官司了?” 掌柜的无奈道:“她话说的真真的,且平康坊薛府我可只知道一家,那可是顶大的官,不是咱们招惹得起的。” 伙计一脸的将信将疑,这时,店外长街上响起一阵震耳的马蹄声,不多时,几个身着圆领武袍的大理寺武卫在店外勒了马。 伙计瞪大眼睛,“真来啊……” …… “姑娘,咱们去大理寺吗?” 回程的马车上,小锦试探着问,姜离摇头道:“虽想到了凶手携带凶器的办法,但没有凶手的确切线索,不必专门跑一趟。” 小锦脸颊皱作一团,“凶手两个月前便来定香盒,是那时候便想到杀人了,但半尺长的香盒铜铁打造,如何藏在身上呢?那夜大理寺还搜过身,难道是冬日衣裳厚实,藏在了怀中?但那也会被摸到吧……” 小锦不住絮语,姜离的心思却不在香盒上,就算知道凶手如何藏匿凶器,可后来凶器已经凭空消失,便是找到跟前,凶手也可矢口否认,还会打草惊蛇,如今最要紧的,仍是破解凶手如何杀人的谜团。 第一个赶到段严身边的是虞梓谦,后面之人赶到时,他已经满身满手血迹, 可怕的是,连虞梓谦自己也如此说,可为什么?凶手不可能隔空杀人。 姜离凝眸苦思,可忽然马车急急一停,车内三人跟着一晃,吉祥吓了一跳,掀车帘看出去,“怎么回事?” 车夫无奈道:“安国公府的车架刚过去了,差点碰上。” 吉祥“哦”了一声,正待回禀,却见本无所动的姜离忽然探身来看,吉祥想了想,解释道:“大小姐,安国公萧氏是当今皇后母族,安国公如今掌着镇北军军权,常在飞霜关驻守,如今长安城就剩下夫人和一双儿女。” 吉祥说着,神色深长地放低了声音,“虽是皇后母族,可皇后膝下无子,早年有位公主,公主还早逝了,她与陛下不睦多年,早就被软禁起来,如今掌后宫之权的是太子殿下的生母高贵妃。” 薛兰时是太子妃,吉祥说此言时,颇有种与有荣焉之感,马车已走的没影儿,姜离什么也未瞧见,她坐回去,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直到回薛府,姜离脑海中仍无头绪。 薛湛在府门处等了良久,见她终于回来,上前道:“长姐去了大理寺?” 姜离道:“没去大理寺,不过早间在孙府遇见了裴大人,他带人去问询赵一铭,说赵一铭如今嫌疑极大——” 薛湛喜出望外,“真是他?!” 姜离摇头,“倒未确定他是凶手,怎么,你急着回书院吗?” 薛湛丧气下来,“可不是,已耽误六七日了。” 姜离安慰道:“你才学远超旁人,耽误几日不碍事的,大理寺这几日一刻不停歇,我猜应该快了,无论如何,你得清清白白的回书院才好。” 薛湛无奈点头,“正是如此,长姐若有了别的消息,可要告知我才好。” 姜离点头,“那是自然。” 待回了盈月楼,如意迎上来禀告道:“大小姐,去过蓼汀院了,嬷嬷说前两日夫人有些不好,要明日才能见,说您午时之前去便可。” 姜离应好,更衣后再翻起医书来。 …… 翌日清晨,姜离用过早膳便往蓼汀院去。 到了门口,姜离只带着小锦进了院子。 芳嬷嬷欣慰地看着她,“姑娘记挂着夫人,奴婢实在高兴,这十多年来,奴婢想着您不知在何处受苦,日日不安,再看到夫人如此,更是心如刀绞,所幸姑娘平平安安长大了,还学了一身本事,当时老爷送来消息时,奴婢简直以为在做梦。” 姜离心底暗叹,面上温和道:“多亏嬷嬷照顾母亲,这些年母亲受苦,但最辛苦的应是您,那日您说母亲但凡被惊醒便要发病,我回去后便想着有无法子为母亲调理,这两日有了些眉头,便想过来先问问您的意思,您虽不是大夫,但您最知母亲病况。” 芳嬷嬷脚下一顿,有些忧心道:“如何治呢?” 姜离道:“用药加施针。” 芳嬷嬷叹道:“我只怕夫人白白受苦,反倒令她愈发严重,且别说给夫人诊治,您如今忽然出现 在夫人面前,夫人都要受惊的。” 姜离点头道:“我想到了,所以我的法子是先给母亲用安神药,令她睡沉之后,我再来为她看诊,您放心,我施针很轻,不会轻易惊醒她,施针也是为她调理心脉经络,我虽无令她痊愈的把握,但帮她活络通明绝不会出错。” 芳嬷嬷听得意动,“只需睡沉便可?” 姜离肯定地点头,芳嬷嬷犹豫一瞬,示意她再往前走,几人上了露台,走到窗边,便又见简娴如那日一般站在西窗下,今日她们来的稍早,便看到简娴将那孩童人偶抱在怀里,一点一点将袄裙给人偶套上去,她动作有些僵硬,面上却似水温柔,可仔细看时,却又见她黑洞洞的眼底并无生气…… 姜离心底不是滋味,芳嬷嬷也道:“若姑娘有把握让夫人更轻省些,那奴婢自是相信姑娘,只是还要给舅老爷他们说一声。” 姜离点头,“正该如此。” “五月五过端午,门插艾,香满堂……” “吃粽子,蘸砂糖……” 简娴又哼起童谣来,她倾着身为人偶整理衣裙,可身子一弯,腰间便传来痛感,她怔怔地扶了一把腰,似乎有些茫然。 芳嬷嬷哑声道:“奴婢人老了,有时看不住夫人,那夜夫人发病时未曾抱的住,令她跌在了榻沿,腰上淤了一块。” 姜离揽住芳嬷嬷劝慰,又看着简娴继续与莲儿对话,她轻声问:“莲儿后来去了何处?” 芳嬷嬷叹气,“当年小姐走失时,便是莲儿在小姐身旁照看,她犯了此等大错,没过两日便被老爷发卖了……” 姜离唏嘘不已,复问:“母亲平日吃药可难吗?” 芳嬷嬷苦涩道:“都是放在夫人用的汤羹膳食里,每日备好膳食,看夫人愿意多用些什么,趁她不注意将药丸放进去,大多时候,她都无知无觉吃了,若她哪日觉得不对劲,我便要好好哄她,说大小姐懂事了,咱们可不能挑嘴,免得让大小姐学去了,她听了受用的很,便与奴婢一起演给那娃娃看……” 芳嬷嬷说得满心酸楚,姜离闻言更是坚定了替简娴治病的心思。 从蓼汀院出来,姜离心绪沉重,小锦苦叹道:“未想到夫人这般不易,也幸而夫人还信任嬷嬷,嬷嬷哄得住她,那院子与世隔绝,两个人在那里过日子,便也似演戏本一般,实在是叫人不忍……” 小锦喃喃说着,未察觉姜离已驻足,待走出几步才觉不对,她回头去看,便见姜离一脸惊疑不定,她忙问:“姑娘,怎么了?” 姜离呼吸有些紧蹙,某一刻,她难以置信道:“竟是这样…我知道了……” 小锦不明所以,姜离却着急起来,“走,去找裴晏——”! 薄月栖烟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