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春昼》 第 1 章 启朝建立的第八个年头,也是启朝真将一统江山的一年。展眼中原天下,大启所辖疆域已占十之八|九,零星一两股残余势力不过苟延残喘,就连黄口小儿都知,用不了到今年年底,九州四海就会都随启帝姓萧。 如斯盛况下,今年宫中的元宵节,自是热闹非凡。不仅主子们饮宴庆典不断,在天子圣恩下,阖宫内监宫女皆有相应的衣食恩典。 张庆是宫中西苑花房的管事太监,花房宫人可得的节庆赏赐,当然就先到了他的手中。尽管和高阶内侍相较,这里宫人所得的赏赐比较微薄,但花房向来寒苦,是个毫无油水可捞、亦无进阶之望的所在,能够在这节庆日得到一点好处,已是叫众人满心欢喜。 张庆负手在廊檐下,瞧着底下人个个盯着赏赐眼里冒光的样子,正要发笑时,又见边上那个名为姜烟雨的宫女,一如既往地神色清淡如雪,不禁皱起眉头。 起先见这少女被分拨到花房时,张庆十分不解。如此出挑姿容,纵是无福伺候后宫娘娘,也当被分到宫内教坊等地,怎会来这冷僻所在? 张庆纳罕之余,就询问分派人事的太监,知这少女虽模样生得好,性子却木讷拙钝,既不能服侍主子,又无舞乐之技,只能来这儿侍弄花草,这也原是她在前燕宫中的差事。 从去年初冬到今儿这元宵节,姜烟雨在西苑花房做事有三个多月了,张庆冷眼瞧她素日情状,见当日那太监所言真是半点不虚。 平日若无人问话,姜烟雨就能镇日一字不语,明明是十五六岁的妙龄,却神色终日无悲无喜,宛是一口荒郊枯井,暮气沉沉,且也不知是因太过愚钝,还是天生性子孤拐,半点不会来事,就如此刻,其他花房宫人都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朝他笑说着“元宵如意”的吉祥话,以期盼能多分点赏赐,可这姜姓少女始终低着眸子,一言不发。 张庆虽也只是个低阶宦官,放在宫中轻如鸿毛,但在西苑花房这一方之地,他是被捧惯了的。见姜烟雨不奉承逢迎,张庆心中不豫,不仅在分发赏赐时克扣了当属于她的那份,还对她冷冷道:“今晚你值守花房,不可因贪看花灯擅离职守。” 寒夜值守劳作,是花房诸多差事里最苦的一件。张庆将话撂下后,见姜烟雨就低头应喏,眉眼间依然寂淡,无一丝怨怼之色抑或委屈自怜,真就如落雪白茫茫一片。 张庆本意是对姜烟雨略施小惩,使她稍知人情世故,可对方无波无澜,倒噎得他自己心气不大顺畅。其时天已黑透,其它花房宫人得了赏赐后,俱欢欢喜喜地结伴赏灯去了,独姜烟雨默默走进了花房深处。今夜阖宫花灯锦簇的热闹似与她没半分干系,她就合该与冷清孤寂相依至死。 明明绮年玉貌,但凡有两分伶俐性情与上进心志,就能另有出路,可她却似要自绝于人世。张庆颇感惋惜地摇了摇头,也随他人的脚步离开了花房,往附近宫苑看灯去了。花房内,就只剩下名为姜烟雨的少女一人,在孤灯下默然劳作。 正月夜仍似凛冽冬夜侵寒刺骨,早就冻得生疮的双手,在繁重活计的磋磨下已经接近溃疡。然而,少女却觉这体肤之痛还是太轻,不足以使她专注于身体的苦楚而忘记心中深切的痛楚,她还是能时刻清醒记得,姜烟雨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她实是慕烟,是前燕最后一位公主,在世人眼里,多年前就已病逝的前朝公主。 慕烟,十几年前,这个名字总是与慕言一道被世人提起。清河公主慕烟与昭文太子慕言是燕帝仅有的一双子女,因俱年幼失母,兄妹二人同在燕帝膝下长大。 那时的她,真似泡在蜜罐里长大,尽管延祚二百余年的燕朝,已是日落西山,可年幼的她不谙世事,只知有父皇宠爱、皇兄疼惜,有与她同龄的未婚夫萧珏等她及笄,每日里过得无忧无虑,燕宫处处都是她留下的欢乐笑声。 直到九岁那年,一向宠爱她的父皇,忽似变了一个人,先是要杀萧珏、诛灭萧家,后又要取她性命。若不是皇兄以身相护,那一日她定会命丧在父皇剑下。 即使未死在父皇剑下,她也旋即被父皇关进了不见天日的地牢里,整整三日不得半滴水米。在她气若游丝,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时,是皇兄再度将她救了出来。 原来父皇还是要她死,只是皇兄这三日里同样不进水米,绝食以死相逼,才逼得父皇稍改心意。皇兄是父皇唯一的子嗣、燕朝唯一的正统继承人,为这缘故,父皇留她一命。 那一年,父皇对外宣布了她的死讯,世人皆知,清河公主在九岁时死于急症。从此,她被秘密幽禁在偏僻的冷宫,整整六年,唯一能偶尔见到的人,只有皇兄。 去年的七月初七,皇兄最后一次来冷宫看望她。皇兄说父皇驾崩了、燕朝也快亡了,皇兄给了她掩饰身份的名籍,安排人护她秘密离京,她担心皇兄安危不肯独逃,皇兄令她先走,说他处理完一些事后,会在宣城与她会合。 那一夜,皇兄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妹妹,忘却前尘,好好活着。” 她在宣城等了一个多月,没能等来皇兄他人,等到的是皇兄被启朝大军围困在白澜江、被启朝皇帝萧恒容逼得蹈江自尽的噩耗。 极度的悲痛下,她神思如狂,不顾一切地往皇兄身死的白澜江赶,明知皇兄已葬身江水,可还是疯了般想见皇兄最后一面。抑或是,她心底深处其实是想似皇兄蹈江自戕,她不想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也不想皇兄孤零零地亡魂无依,她要与皇兄一同长眠在白澜江中。 但在赶往白澜江的路上,她被启军所擒。因她身上携带的名籍是燕朝宫女姜烟雨,她最终与一些前燕宫女内监,同被送到启朝宫中供役,一日又一日苟活于人世。 这是皇兄所说的“好好活着”吗,她不知道,也无法深想,因往往想得深了,痛苦就像要将她的心撕裂开来。从痛苦伤口中溢出的,是深重的仇恨,她想为皇兄报仇,可她若走上复仇之路,这一世定不能善终,就会辜负皇兄的心意,“忘却前尘、好好活着”,这是皇兄对她最后的关爱与嘱咐。 皇兄留给她的最后物事,是一只紫砂陶埙,那是皇兄常年伴身之物。年幼时皇兄对她百般疼爱、无有不允,唯有这只埙,无论她如何撒娇讨要,皇兄都不予她。但那夜分别时,因她疑心皇兄是在骗她离开,皇兄将埙放在她手中,说先由她保管,笑说他定会去宣城,纵不为见她,也为拿回这只埙。 幽凄心绪随着夜色寒沉越发摧人心肝,孤灯冷影下,慕烟取出贴身藏着的紫砂陶埙,轻抚着埙身表面的鸾纹,默然忍耐良久,终不禁红了眼眶。 元宵宫宴设在宫中望仙台,歌舞升平至夜深方歇。宴终人散时已将近亥正,启朝的天子却似殊无倦意,既未驾幸妃嫔居所,也未回清晏殿就寝,就令二三内官随侍散步。 随侍的内官之首姓周名守恩,身兼殿中、内侍二监,乃是天子心腹近侍,按理最能体贴圣意,但他这时在夜色中悄觑龙颜,却也不大能摸得准年轻的皇帝陛下此刻圣心为何。 启朝虽建立还没有十载,圣上却已是启朝的第二位天子。开国的太宗皇帝,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宗皇帝在起兵称帝的第三年,因战伤病入膏肓,临终前为防主少国疑,未传位于其时十一岁的独子萧珏,而是将大启江山交到十八岁的弟弟手中。如今五年过去,大启在圣上治下国力强盛所向披靡,就将一统中原江山,想来太宗皇帝泉下有知,定然甚感欣慰。 只是天下将要太平,朝堂却似有暗流涌动。今夜元宵宴上,王公大臣等称颂陛下的文治武功时,有臣子提及负隅顽抗的幽州残兵,太宗皇帝与今上的生母——太后独孤氏,闻言就笑让圣上下旨由永宁郡王带兵前去征讨。 永宁郡王即太宗皇帝的独子萧珏,有大臣赞同太后提议,也有大臣直言反对,两方各执一说、僵持不下,使得原本热闹的宫宴气氛竟似僵凝起来。尽管圣上后来说“今夜只管饮酒,此事明日再议”,含笑将这事揭了过去,继续与众人赏灯用宴,然而宴上那一场朝臣间的争执,却似阴云无声地笼罩在大启朝上空。 周守恩暗暗琢磨着宴上之事,又悄看圣上神色,却还是无法从圣上眉眼间窥出半点圣心,不由暗在心中怀念起曾经的魏博二公子来。 他是圣上的老奴,从圣上还是魏博节度使府蹒跚学步的小公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圣上与太宗皇帝之父——被追尊为太祖皇帝的魏博节度使萧胤,一生只与正妻独孤氏育有两子,圣上作为次子比兄长小十二岁,自幼受独孤氏宠溺偏爱,养得性情骄矜,目下无尘。 那时在魏博地界,无人不知节度府有两名公子,为兄者乃天之骄子,能谋善断,文武双全,而为弟者颇似纨绔,骄奢闲逸,最好玩乐。 当大公子跟随父亲在战场上建功立业时,二公子却在猎场马球场等地力争头筹。不仅在功业上与兄长是云泥之别,与大公子宽仁沉稳性情相较,二公子性子更是出了名的蛮横骄狂,曾将得罪他的高门子弟拖在马后游街,叫全城人为之瞠目结舌。 因而,当大公子即太宗皇帝将启朝皇位传与圣上时,朝野之民心震动可想而知。当时,不仅启朝人心惶惶,甚连燕朝以及其他几方逐鹿天下的藩镇势力,都预判启朝不久将亡于圣上之手。 然而,圣上从兄长手里接过千钧重担后,不但以雷霆手段迅速粉碎启朝内乱,且运筹帷幄、用兵如神,四五年间就将曾蔑视他的敌手一一逼至败亡,就要一统江山。 只是曾经的魏博二公子鲜衣怒马,嬉笑怒骂间恣情任性,而启朝的第二位天子,越发圣心深沉。这几年来,周守恩时常不解圣意,只能越发恭谨小心伺候。这时他在夜色中跟侍在圣上身后,见圣上似乎并无目的地,就在幢幢宫墙夜影下信步闲走,越走越是冷僻。 瞧这四周建筑,似乎是西苑一带了。今年元宵天气不好,不仅夜宴时无月无星,这会儿还阴沉地像要落雨,穿过西苑夹道的冷风一阵比一阵寒冽。周守恩遂想劝圣上回宫歇下,然他刚要开口,附近某处却忽然传来埙声,幽音清冷悲凄、百折千迥,宛是呜咽,在夜色中如泣如诉。 今夜是元宵佳节,却有人吹悲曲,这真是太不吉利。周守恩见圣上驻足凝看向埙声传来方向,以为圣上正为此不豫,就躬身说道:“老奴这就派人去惩戒……”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圣上亲自抬步走向那埙声所在。 第 2 章 兴亡天下事,悲凉只自知,在那冰冷彻骨的埙声中,仿佛皇图霸业千秋功名也只是空梦一场,唯有寒江残月千山暮雪,从古至今从未更改。 深沉夜色中,皇帝撇下随侍,循声踱入一处苑所,见四处黑漆一片,唯斜左方一间房亮着灯,苍凉埙声正从中传来,就近前推门走进室内。 此间花室中,慕烟尚未察觉有人到来。一盏孤灯下,她背靠着坐在花架后,神思全浸在所吹奏的幽沉埙曲里。 元宵是团圆的节日,而她只能形影相吊。若生来孤寂也就罢了,偏她还记得,九岁那年的元宵夜,父皇还未性情大变,依然爱她如珠似玉,亲手为她制灯,她高兴地提着花灯与皇兄看、与萧珏看,挽着他二人的手在宫中奔跑,在漫天烟火下肆意欢笑。曾经灯明月圆人团圆,而今世事严冷不堪回首。 哀思愈深、埙声也不由越发悲切之时,慕烟忽听见室内似有来人脚步声,连忙断了埙音,起身转首看去。 那厢,皇帝也已寻到埙音来源,正走到花架前,就见对面灯光一晃,有人影忽地站起。因为长条案架上琳琅满目摆满了花盆,昏黄的灯火下,花架两边的皇帝与慕烟,都只能透过花叶缝隙隐约看到对方的眉眼。 慕烟所见,是年轻男子的深邃眉目,眉睫漆黑洁净而目光明亮且又深不可测。而皇帝所见,则是女子泛红的双眸,她眼底漫着泫然水光,宛如梨花带雨,像是若有风吹,就会有泪水颤颤如雨珠坠落枝头。 因为埙曲飘忽着暮寒的死气,皇帝原以为是名白头宫人在吹奏,但此刻看花叶后的眉眼却只是名少女,不由心中微诧,一时怔忡未言。 而花房向来冷清,除了有时来替主子要花的太监宫女,不会有外人来此,慕烟就以为对面之人是担着找花差事的内官,匆匆将埙藏在袖中,收整心神,就问对面男子道:“公公是要什么花草?” 皇帝见花架后的少女竟称呼他为“公公”,眸底滑过一丝暗芒,正要说话时,却听少女先惊呼一声。 原是皇帝适才推门进来时未合门扇,室外骤起的一阵疾风涌入室内,径将那盏孤灯扑灭。少女似极其怕黑,在室内陷入黑暗的一瞬间,便仓皇惊叫了一声。而后皇帝就听黑暗中她似乎是撞在了花架上,花盆倒地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响如平地惊雷。 九岁那年被父皇投入地牢的漆黑三日,是慕烟始终无法摆脱的梦魇。从那年起,她患上了畏惧黑暗的怪疾,一旦身边骤然陷入黑暗,她就会控制不住地心神战栗、颤抖不止,严重时甚至会呼吸困难,昏厥倒地。 慕烟无法控制怪疾发作时的自己,她趔趄着撞上花架又摔倒在地,仿佛又沉入了可怕的梦魇中。似乎又是九岁那年,她趴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喃喃呼唤父皇、皇兄、萧珏,一声又一声,直至绝望如海水将她淹没,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暗室如深海令人窒息,花房外亦风挟雨起,泼天泼地似要将人间淹没倾覆。被纠缠在漆黑梦魇中的慕烟,只觉自己是无边雨海上一叶无系孤舟,她的父皇,不管是曾宠爱她的父皇,还是要杀她的父皇,都已不在了,皇兄也不在了,故国已亡,至亲皆绝,她在这世间孑然一人。 唯一,这世间她唯一的旧人,是她曾经的未婚夫萧珏。然而,这唯一和她有所牵系的旧人,却是她绝不可再有牵系之人。九岁那年,她与萧珏就已“生离死别”,而今,他们之间隔着两个王朝以及至亲的性命。尽管逼死皇兄的人是萧珏的皇帝叔叔,但萧珏也是启朝萧家之人。 无法排遣的心中痛楚,令慕烟畏惧黑暗的怪疾,发作地更加厉害了。冰冷的砖地上,她止不住地颤抖,紧紧抱臂蜷缩着身子,仿佛周遭黑暗里蛰伏着噬人的野兽,它们正张露獠牙,等待在她断气的那一刻,争抢着扑上来撕咬她的尸体。 皇帝夜间视力优于常人,在黑暗中也能隐约望见室内情形。他绕走到花架后,见少女正在地上蜷成一团,他看不清她具体形貌,就感觉她纤细的肩头瑟颤如风中落叶,形容娇弱不堪,似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紧抿的唇齿偶逸出一丝隐忍的呜咽。 皇帝自不知少女患有怪疾,只当她是在灯灭时受惊摔地,迟迟不起身,是因摔疼了无法动弹。暗色中,地上那瑟瑟发抖的一团着实形容可怜,皇帝凝望片刻后,近前伸出手去,欲扶少女起身。 然而他手刚碰到少女肩头衣裳,少女就颤抖得更加厉害了,身体也畏缩着向旁躲闪,仿佛他是黑暗里会噬人的野兽。 皇帝手僵在半空须臾,也未发作,就收回负在身后,问:“可是哪里摔伤了?” “我……我只是怕黑”,少女嗓音颤细如风中游丝,像是轻轻一拂,就会断了,“劳请……劳请将灯点上。” 原来就只是因为怕黑。皇帝再瞧了地上的纤弱人影一眼,想这少女竟这般胆怯。他抬脚绕过摔在地上的花盆,将烛台旁的火石拿起,打擦着点燃蜡烛后,又将门扇合上,将那满天风雨关在门外。 暖黄的烛光在室内明漾开许久后,慕烟才能从那漆黑梦魇中挣脱出来。她勉强挣着力气站起身,欲向那点灯的内官道谢,然而抬眼看向烛灯旁的那人时,却见他身上并不是内官服饰,金冠束发,羽氅披身,将及地的玄色大氅微露出一双石青鹿皮靴,靴尖上细密金线,分明似绣着祥云龙纹。 慕烟心头一紧,目光不由死死盯着那靴尖龙纹。皇帝注意到少女目光,想她性子怯弱不堪,仅仅因为怕黑就吓成那般模样,若是知道她先前唤过的“公公”,实为启朝天子,岂不是要当场骇晕、甚至骇死过去。 玄羽大氅下,实是龙袍,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大氅拢紧些时,少女盯着靴尖龙纹的幽深目光,也一分分缓缓上抬,凝注在他面上。昏黄灯光下,她轻颤着的眸光仿似是风雨中微弱的火星,摇摇欲坠而又真实地燃灼在漆黑的瞳孔深处。 皇帝看少女这情形,似是惊骇得厉害了,就轻咳一声道:“孤乃永宁郡王萧珏。” 能足蹬龙纹长靴的,必是皇室男子,而皇室男子中,永宁郡王性情之温善和气,是在宫人里都出了名的。从不对下人发火的永宁郡王,定不会怪罪将他误认作是“公公”的小小宫女。 皇帝自称是永宁郡王,原是为了宽慰这胆怯少女,却见少女在知他“身份”后,眸光越发颤弱如碎,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身子也不禁微微发抖。 这少女实在是软弱怯懦,以为眼前人是性情宽和的永宁郡王,都似吓得要站不住了,若知他实是启朝天子,恐怕真能立即吓晕过去。 皇帝眉头微蹙,正要说话时,见少女慢慢松开了紧攥着衣角的手,已似强自镇定下来。她低下头,纤长睫毛垂掩住眸中万般幽绪,如仪向他行礼,并轻轻地道:“奴……奴婢参见永宁郡王。” 由于室外风雨潇潇,皇帝一时也走不了,就在花室里一张圈椅上坐了,让少女给他倒杯茶来。然而花房守夜条件寒苦,少女无炭火无茶叶,能给他倒来的只有一杯冷水。皇帝入口又寒又涩,刚要发作,又见少女柔柔怯怯地立在一旁,望他的眸光似是小心翼翼的,不由暗将火气压下。 虽像是忍住了心头胆怯,但她秉性怯弱,似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经不得半点惊吓。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是不会为一杯冷水同宫人发火的,皇帝就暂且忍耐,在寒雨夜里,啜饮冷水润嗓。 慕烟如何知身前人并非萧珏,因那靴尖上绣着的祥云龙纹,因想着无人敢冒充当朝郡王,因今夜元宵,皇室外男有可能在此夜深时还未离宫,她就真以为眼前之人是她的故人,是与她曾青梅竹马三载,有过婚约的未婚夫。 她与萧珏,是在九岁那年“生离死别”,多年过去,彼此容貌都已大变。慕烟悄然凝视“萧珏”面庞,想他与小时候似也不似,不似也似。她不知,那确有两分相似的缘由,是启朝萧家嫡系男儿的相貌,俱有几分似太祖萧胤。 萧珏与她年纪相同,但眼前的永宁郡王,却不似单薄少年,瞧着更有男子风姿。也许是因为男儿身体成长比女子快,又也许是这些年的世事磨砺,使得萧珏沉稳成熟。传闻五年前的启朝太宗之死疑云密布,有种流传甚广的说法是,是萧珏的亲叔叔、如今的启朝天子,密谋害死了兄长,夺走了本应属于萧珏的启朝皇位。 人世沧桑,故人虽在眼前,却已不是从前模样。曾经的萧珏性情温和沉静,与他在一起时,纵是一句话不说,也会不由心静放松。而眼前的永宁郡王,眉目举止间却有着上位者不动声色的威仪与从容,尽管此刻锋芒内敛,却依然能叫人察觉到迫人的锐气。她无法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而她的故人,也早已变了。 皇帝虽低头呷着冷水,但能感觉到少女眸光在悄然打量他。他微抬眸子,见少女立即低下眼帘,灯光下长长的睫毛倏然垂下,如蝶翼翩然飞落。 刚进这屋时,皇帝因花架遮挡只隐约望见少女眉眼,这时在灯下认真看她容颜,见她生得纤弱清瘦,双颊几乎没有血色,下颌尖秀,菱唇泛白,似是料峭春寒的枝头花骨朵儿,若冷风寒冽些未开就会凋落,十分娇怯可怜。 待放下茶碗,令少女来接时,皇帝又注意到她十指红肿生有冻疮。再想到引他前来的幽幽埙声,皇帝不由想这少女是否是因境遇寒苦而作哀曲,就问她道:“今日元宵,圣上对所有宫人都有赏赐,你没得吗?” 见少女不语,皇帝便知她那份多半是被人克扣了。宫中惯是拜高踩低,她又这般性情怯懦,自是容易被人欺凌,想也是因此才在这节庆夜被派在这花房里孤身值守,她又十分怕黑,守夜这事对她来说自然更是艰苦,因而他在来前所听见的那支埙曲,才会那样哀凉悲苦。 皇帝未再深问赏赐之事,只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低道:“姜烟雨。” 皇帝在心中一记,暗想回头令人查查这处花房管事。因外头雨仍未停,被滞在此处的皇帝无事可做,既想起少女那尽管悲苦却颇为动听的埙声,就让她再吹几支埙曲来听听,打发时间。 然而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却磨蹭半晌,还未将埙从袖中拿出来。皇帝不认为这少女有胆量违抗郡王命令,只想起她在灯灭时曾摔倒在地,也许那时埙就摔坏了,少女没法给他吹奏,可又胆怯地不敢回明,就这么拖拖拉拉。 皇帝只是想将埙拿过来看看坏没坏而已,然而他牵住她衣袖一角,欲将那埙拿出时,少女却死死攥捂着衣袖,双眸瞪圆了看他,眸底浸漫着深深的惊恐,眼眶急得通红。 如何能让萧珏看见这鸾纹紫砂埙,这是皇兄打小就不离身的旧物,萧珏曾在燕宫中为皇兄伴读三载,自是认识这埙,尽管多年过去,也许他还没有忘记。 燕朝已亡,父皇、皇兄都已去了,清河公主就该是个死人,早就死在多年之前。慕烟不愿萧珏猜晓她是谁,她死死攥着袖中的陶埙,仿佛是攥着自己在这人世间最后一丝薄弱的自尊。 皇帝如何知晓少女幽戚心绪,只见少女的举动似在违抗他,帝王说一不二的威严性情上来,就要略使力将那埙强夺过来时,忽然间手背一凉。 是一滴泪水突然砸落在他手背上,少女急得通红的双眸已然濡湿,她望他的眸光浸润着茫茫的水汽,眸中随细泪闪动的恐慌与窘迫深处,似蕴着悲凉的恳求,然而她似又不愿他看见她的恳求,低下头去,两手越发拼力地捂攥着那只埙,仿佛那是她性命所系。 皇帝原为一宫女竟敢违逆他而微觉恼火,然而那滴泪似从他手背坠到他心底,直接洇灭了那火气。他看着少女,见她垂泪盈盈,纤弱如琉璃水晶,仿佛他若强行夺走那埙,她就要碎了,不由将手渐渐放开。 罢了,和气的永宁郡王,岂会为一破埙同一宫女动气。皇帝给了自己台阶下后,见少女虽渐渐止了泪水,但容色比先前更是苍白,想她怕是又吓到了,就用温和语气,随找了句闲话问道:“你的埙曲,是同谁学的?” 因刚流泪过,她回复的轻弱嗓音闷闷的,“家人。” 皇帝想她那悲苦埙曲透着伶仃之意,就问:“你的家人还在世吗?” 果然见少女垂首低道:“都不在了。” 皇帝又问:“一个故人都没有了吗?” 少女没有立即回答,在僵着身子沉默片刻后,轻轻摇了摇头。 晕黄灯影下,纤弱伶仃的少女在流过泪后,却非越发软弱无依,而似有一股清冽之气。她濡湿的眼角、淌过的泪痕,仿佛都被冷夜寒气凝上一层薄冰,整个人如是冰玉琢就,骨子里似有宁为玉碎的气韵。 皇帝凝望着这样的少女,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就听室内岑寂无声,而室外风雨渐渐停了,唯有廊檐瓦际落水犹在点点滴滴,偶一声叮当摇响,泠然如是古磬,应是远处殿角的悬铃,皇帝忽然在这一声中似是醒神,想雨既已停,自己还坐在此处作甚。 就站起身来,心头却似又泛起几丝茫然,皇帝驻足看向那少女,见少女匆匆退后半步,如仪向他微微屈膝,嗓音平静无澜,“奴婢恭送郡王殿下。” 像是盼着他走。皇帝凝眉再看了少女一眼,就提步向外走去。推开房门跨过门槛时,他也不知为何,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见少女立在摇曳花影下目送他的离开。他望不明白少女眸中深意,就觉她的眼神,仿佛是今生最后一次看他,此后红尘万丈,形同陌路,再不相逢。 第 3 章 深夜雨后,候等在西苑夹道的御前近侍,见圣上出来,立躬身提步跟侍在后。因圣上不提在内之事,御前总管周守恩也不敢多问,就恭谨侍奉圣驾回了清晏殿,伺候圣上更衣盥洗后上榻安寝。 今夜周守恩轮守上半夜,其他值夜太监分别值守在外殿各处时,他作为天子亲信,就执拂尘肃立在寝殿槅门帘外。因听帘内圣上上榻许久后都未安睡,似有两分辗转反侧的意思,周守恩不由想圣上是否是孤枕难眠。 圣上是在十八岁那年冬天继承皇位,次年初解决启朝内乱后,就在朝臣奏请与独孤太后安排下,迎纳功臣之女入宫。从前因军国大事繁冗,又需频频御驾亲征,圣上经常数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入后宫半次,而今天下将定,无需为朝事夙兴夜寐、东征西讨,圣上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是否会匀两分心思到风月之事上来? 所思似乎有理,但周守恩又感到怀疑,因圣上还是世人眼里声色犬马的二公子时,其对“色”之一字也并不热切。寻常贵族子弟身边美妾环绕,多未正式娶妻就已当上父亲,可圣上如今年纪二十有三,膝下依然没有一子半女。 若不是为孤枕难眠,那圣上还是在为夜宴上事,圣心烦扰?默然侍在槅门外的周守恩,心中思绪随着殿角铜漏滴响暗暗浮沉。 不知是民间捕风捉影,还是有人刻意为之,自去岁起,悄有传闻在朝野间逸散开来,道圣上后宫之所以四五年仍无婴儿啼声,是因圣上龙体有恙,道圣上若在继承人之事上力不从心,这大启江山将来应是要交到永宁郡王手中。 今上的江山本就是从太宗皇帝手里接来的,若是真无所出,将来将皇位传与永宁郡王,也算是报答兄恩,回归正统。如此言论在民间甚嚣尘上时,还有另一传言,衔浸着血腥的阴谋论,令人闻之不寒而栗。 那传言说,圣上其实得位不正,太宗皇帝死于谋杀,说之所以曾经的魏博二公子与后来的启朝天子有霄壤之别,是因圣上少年时种种骄狂行径都是伪装,圣上实是城府深沉心机狠厉之人,少年时养晦韬光,令兄长浴血沙场为他做嫁衣裳,等到启朝初定时机成熟就害死兄长,不费吹灰之力窃得江山。 后一种传言不可谓不歹毒,那日绣衣司将这传言秘奏与圣上时,言辞间战战兢兢,透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他周守恩侍立在一旁,也是惊惧地大气也不敢出。然而圣上竟未动怒,神色似是漫不经心,慢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抬眼瞥向他问:“你信吗?” 周守恩当时自然是连忙跪地表忠,道自己绝不信这阴毒谣言,道那传谣之人当下十八层地狱受拔舌之苦等等。圣上只是一哂,就令绣衣司人退下,既未命人追查谣言来源也不再过问谣言之事。 幽殿暗影中,周守恩不由暗在心里感慨自己这老奴是真的老了。不仅今夜不知圣上究竟为何难眠,那一日也不明圣上哂笑时的圣心,甚至,他竟不知圣上谋害兄长的传言是真是假,他竟不能辨明主子是否有过弑兄之心。 犹记太宗皇帝驾崩那夜,皇室与重臣俱围在太宗榻前。当李丞相询问储君人选,已经难以言语的太宗皇帝,只能吃力地抬起半只手,要指向当时还是襄王的圣上时,独孤太后忽然紧紧握住太宗皇帝的手,道他们母子有话要说,令他人暂退。 周守恩那时心中一颤,悄看圣上神色,见圣上凝望榻边母子的眸光似有刺痛的寒焰幽沉。那夜落雪,圣上退殿后候立在廊外半明半暗的灯影下,雪霰火丝落在他幽凉的眼底,既没有灯的温暖,也没有雪的冰冷。 殿内母子秘谈后,太宗皇帝再传众人入殿。当李丞相再询问,而独孤太后已握着永宁郡王的手近前时,太宗皇帝半抬起的手依然指向了圣上。独孤太后因此色变,颤说太宗皇帝许已神志不清,太宗皇帝却拼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挣扎着从唇齿间迸出一个“弟”字。 周守恩侍在圣上身边多年,从未有哪一日如那夜见圣上面上神情之复杂难测。极度的震惊愧惭痛悔等如碎芒割裂在圣上眸底,最终都沉入深不见底的幽黑中,圣上垂眸跪在御榻前,紧握住兄长的手,也自此接下了启朝的帝王权柄。 周守恩那时就已望不明圣心,到如今,更是“老眼昏花”了。他只轮守上半夜,过了子正交接时,听帘内圣上似乎依然未眠。翌日晨起他从庑房赶往清晏殿,在殿门外遇着昨夜交接的弟子进忠,就问陛下后半夜歇得如何。进忠微微摇首,周守恩就在心底更添了十分小心。 不过晨起的圣上神色与往常无异,精神瞧着也尚可。周守恩小心伺候圣上盥洗进膳,见圣上并没什么无名火要发,等驾至宣政殿上朝,朝臣们又为昨夜宴上那件事分成两派各执一词时,圣上也就淡然听着,在下方文臣吵得似要动手时,眸底甚至浮着淡淡笑影。 周守恩侍立在御座下首,暗想某方面来说,主子当皇帝之后脾气真是好了不是一点半点。若换了从前的二公子,夜里没睡好,第二日一大早还要被人这般聒噪烦扰,怕是早就一人赏一脚,全都踹出殿了。 下朝后,皇帝未回御书房批阅奏折,而是先往太后宫中问安。御驾至母后的永寿宫时,皇帝的侄子永宁郡王正在陪伴太后。因为独孤太后疼爱孙儿,永宁郡王萧珏并未在京中开府,就起居在皇城东苑的重明宫中,且日常可随时入宫觐见祖母皇叔,不受宫规约束。 永寿宫中,皇帝问母后安、萧珏又依礼见过皇叔后,大启朝最尊贵的一家人,就坐在一处饮茶闲话。 皇帝昨夜辗转半宿没睡好,不仅是为朝事,也是因会时不时想起那宫女。这时他手捧着太后宫中的热茶,又不觉想起那宫女捧给他的半碗冷水,想自己昨夜为不吓坏她,还借用了侄子的身份,边饮着茶边眸光带笑地看了萧珏一眼。 萧珏不明所以时,见皇叔目光垂落在他手边长剑上,并笑着说道:“这剑看着似是眼熟。” 太后对皇帝道:“这是你父皇生前使过的,在前燕你父皇杀败漠北时,用的就是这把承光剑,哀家在你来前刚把这剑给了韫玉。” 皇帝啜茶笑道:“这样好的东西,母后也不给儿子留着。” 太后嗤笑一声:“多大的人了,还要和侄子争抢不成?!” “父皇的遗物,倒还真想争抢一番”,皇帝像要认真,可转瞬又是玩笑的口吻,似小儿争宠般笑着道,“母后这样疼爱孙儿,叫儿臣看得眼热。” “你也是该眼热”,太后笑道,“哀家从前最宠你,什么好的都先紧着给你时,你皇兄常是埋怨哀家偏心,如今你也是该眼热侄子几回”,又笑看萧珏,“韫玉,你说是不是?” 萧珏却放下茶盏,起身将剑双手捧奉至圣上面前,“虽承皇祖母疼爱,然侄儿实在不擅使剑,皇叔若喜欢此剑……” 未待萧珏说完,也未待皇帝接或不接,太后已出声拦道:“哀家将这剑拿来给你使,是想你上战场时,有你皇祖父在天之灵庇护,可别辜负祖母的心意。”又问皇帝,“令韫玉征讨幽州的日子可定了?” 皇帝慢饮了半口茶,唇际似是苦笑,“朝臣们为这事吵了一早上,吵得儿臣头疼。” 太后看着皇帝问:“那皇帝的意思呢?” 见皇帝不语,太后忽就冷了面庞,她微侧过身,面色凝沉片刻,突就眼眶泛红地落下泪来。 萧珏见状,连忙放下承光剑,半跪在太后身前安慰,太后却推开他道:“你别跪哀家,跪你叔叔去,跪求他信信自家人,而不是信一个亡国之君的鬼话。” 皇帝将茶搁在几角,撩袍跪在太后身前,“母后这样说,天下再广,儿臣在这世间也无立锥之地。” 太后语意冷沉,“皇帝迟迟不肯下旨令韫玉出征,难道不是将那鬼话听在心中了吗?!” 侍在一旁的周守恩,挽着拂尘的手暗紧了紧。太后言中的“鬼话”,乃是前燕末帝所说。去年七月,启军在珉山下大败燕军,燕帝在兵败将死之际,道圣上虽赢犹败,道永宁郡王日后必会弑叔夺位,道他不过在黄泉路上先走一步,圣上这启朝皇帝不久便至。 那前燕末帝,还曾是永宁郡王的准岳父。本朝太宗犹是魏博节度使时,燕帝将太宗之子选为爱女的驸马。萧珏六岁至九岁间的三年光阴,都在燕宫度过,既是昭文太子的伴读,也是清河公主的未婚夫。不过就在萧珏九岁那年,燕帝翻脸要灭魏博萧氏,太宗起兵称帝,清河公主又急症病逝。荏苒经年,萧珏已是启朝郡王而非燕朝驸马,燕帝给这昔日女婿的,就是此等诛心之论。 “离间之语,儿臣岂会轻信”,皇帝向太后解释道,“儿臣迟迟难下旨意,既是因前朝李相等认为韫玉缺乏实战不可领兵,也是因儿臣担心韫玉会战场受伤。尽管幽州兵弱,可刀剑无眼,万一韫玉在战场上有个好歹,儿臣如何对得起兄长?!” 太后容色稍缓,看向皇帝道:“那就让你舅舅陪着韫玉去,有自家人看护着,定能护韫玉周全。” 太后口中的国舅,是指她的弟弟、当朝宣威将军独孤敬,她拭着眼泪道:“你皇兄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江山一统,若他在天上能见韫玉亲手为启朝打下最后一块中原疆土,定会含笑九幽。” 见太后神色和缓,皇帝唇际亦衔起笑意,“母后既处处皆思虑周全,儿臣又有何好担心的呢”,就看向萧珏问道,“你若愿往幽州征讨,朕就即刻下旨,朕问你,你愿吗?” 萧珏道:“侄儿……侄儿愿为大启出力,只是侄儿从未上过战场,怕做赵括之流,耽误战事……”话未竟,就听太后道:“你舅祖父这些年为大启不知打了多少胜仗,有他帮你,怕什么!” 萧珏仍是迟疑,皇帝衔笑看一看太后,又看一看萧珏,温和道:“那么这事就看韫玉的意思了,只是韫玉你不能想太久,明天日落前必要给朕一个答复,军机战事不等人。” 从太后宫中离开后,圣上未乘御辇,就在宫苑内负手缓行。近午时的灿烂阳光,映照得圣上身姿卓然、面如美玉,却化不开圣上眉眼间似有似无的郁思,那乌黑浓长的睫毛在光下颤着幽影,似昭示着圣上心境幽沉。 若是从前的二公子心绪不佳,周守恩就劝二公子听戏跑马等,保准有法子让二公子快活起来,但现在他常摸不准圣心,就只能试探着陪笑建议道:“陛下,今儿天气晴好,可要传后宫娘娘们伴驾游园,或是让神策军马球队陪您击鞠?” 圣上没理会他的话,只道:“派人去朕昨夜去过的那个花房,查查那里的管事有无欺凌手下宫人,若有,按宫规严惩。” 因为圣上之前对昨夜花房事半字不提,周守恩就以为昨夜那埙声没引出什么事来,这时才知自己猜想错误,忙就应了一声“是”时,又见圣上微微扬脸,像因想到什么有趣之事,清亮的眸中微漾笑意。 似是并不中意他提出的游乐建议,似是圣上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乐子,明澈的阳光下,圣上清朗的嗓音衔笑透着两分兴味,“还有,那花房里有个叫姜烟雨的宫女,让她下午送盆茶花到松雪斋来。” 第 4 章 西苑花房的大太监张庆,虽素日爱摆管事架子,爱听底下人奉承讨好,但并没怎么欺凌手下宫人,见内侍监督事内官忽来训问,又是惊惧又是茫然。 他不知自己自己是何时得罪了哪尊大神,心惊之下被斥问几句,就忙老实交代自己近来干的唯一一件缺德事,就是昨晚见宫女姜烟雨不上道,故意克扣了她应得的赏赐,安排她夜里值守花房。 督事内官对花房中人仔细盘查训问后,见张庆所言不虚,责其将赏赐归还给宫女姜烟雨,又扣他数月月例以示惩戒。 张庆哪里敢心疼银钱,不受皮肉之苦就是万幸。他再三告罪,感激内官宽大处置,说再也不敢时,又听督事内官道:“松雪书斋要茶花装点,让这姜烟雨在下午申时送盆过去。” 督事内官身影远不可见后,张庆方直起早已弯疼的老腰。因为惊吓,他在这正月天气里满脸是汗,抬袖抹了一抹,赶紧跑往后边花房宫人的起居房,找那姜烟雨去了。 因按花房规定,值夜之人翌日可歇睡到午后未时再做事,一夜未睡的慕烟,此刻正阖目侧躺在寝房内靠窗的一张小榻上。 她身体困乏,可神思十分絮乱纷茫,因而睡得断断续续,一时惊醒又一时入梦,梦里一会儿是小时候在燕宫和萧珏一起放风筝,一会儿是昨天夜里她与萧珏在雨声中相对无言,又一会儿是在去年的七月初七夜,静谧的月色下,皇兄将埙放在她的手中,淡笑清雅,如流水浮灯。 她是慕烟,不是姜烟雨,姜烟雨可以安心地在新朝活下去,可慕烟真的能做到吗?自入启宫以来,三个多月的时间里,为了皇兄那句“忘却前尘、好好活着”,她一直努力麻木自己的心,就以姜烟雨的身份活着,然而心中哀思却没有片刻停止,她努力麻木,但仍是无法淡忘前尘。 也许,她还是应该依着心中的哀思与恨意,去为皇兄复仇,尽管这违背皇兄对她的心愿,可她做不到“好好活着”,她做不到在国破家亡后仍能安心苟活,她做不到…… 昏昏沉沉似梦似醒时,慕烟忽听见门外有人在唤“姜烟雨”,一惊下立即睁开眼来。她匆匆起身下榻,整理好衣发,打开房门,见门外之人是管事张庆,就依宫中规矩,微微福身,并唤了一声:“张公公。” 慕烟回想昨夜张公公对她的不满,以为张公公心中气还未平,今日还要借故训她,此刻是来斥她睡迟之类,就默然等着被训斥或是被安排繁重活计,然而张公公却没立即说话,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几分怪异。 慕烟沉默等待片刻,终听张公公开口问道:“你昨晚守夜时,可有遇着什么人?” 慕烟听问,未作隐瞒,就回张公公道:“昨夜永宁郡王曾在花房避雨。”没必要隐瞒,她与萧珏已是陌路之人,昨夜那一见,许是上天给她机会,让她了断与萧珏的前缘。 张庆听永宁郡王竟然来过,心叹怪不得,定是因郡王昨夜在此避雨时与姜烟雨聊说了什么,今日才有督事内官来查他有无欺凌手下宫人。 想到自己被吓出的一身冷汗和被扣走的数月月例,张庆不由对姜烟雨心生恼火,然而他刚抽搐着唇角想怨责姜烟雨几句,就又迅速地冷静下来了。 督事内官定是永宁郡王派来,内官走前让姜烟雨送茶花到松雪书斋,松雪书斋是宫中收藏古人书画处,永宁郡王又雅好书画,这种种叠加起来,让姜烟雨送花这事,有八|九成就是永宁郡王吩咐下来的,永宁郡王说不定就在松雪书斋内等着姜烟雨呢。 这姜烟雨姿容不俗,她刚被分派到这儿时,他还十分纳罕,感觉这少女在此颇有些明珠蒙尘的意味呢。虽然因为连月来的劳作,姜烟雨身形纤瘦容颜憔悴,可天生丽质的底子还在,仍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胚子,若得机缘好生娇养一番,定是花容月貌、如珠似玉,宫中娘娘也不一定比得过的。 永宁郡王今年十六,可不正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这姜烟雨的机缘在昨夜到了,她现在还是花房宫女,可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是郡王殿下身边的宠姬了。 这般一想,张庆岂敢对姜烟雨流露出半丝怨气,不但不敢怨,面上还极力堆出笑来,先为自己昨夜行径辩解道:“姜姑娘,我昨夜那般行事,并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只是想你稍知人情世故,改改性子。你刚来这西苑花房时,我就在心里替你惋惜,觉着你是该往高处去的,之所以被滞在这里,是因性子太过孤清了些,不大讨喜。做主子的性子孤清,那叫清高,说出去好听,可咱们是伺候人的,性子太孤拐,不仅不为主子所喜,还有可能会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我昨夜仅是想要你改改性子而已,对你是真无坏心,你别放在心上。” 慕烟心中并不记恨张公公,宫中这地方,一个大太监要想整治手底下一个小宫女,有的是磋磨人的脏法子,张公公昨夜只是扣了她点赏银让她值守一夜而已,算不得什么,张公公或许是气量小些,但素日对底下人不算苛刻,她在花房这三个多月看在眼里。 只是她不明白张公公为何突然说这长篇大论,还唤她为“姜姑娘”。因先前一直歇睡在后房,慕烟不知前边有督事内官来过,心内感到不解时,又见张公公望她的眸光有点小心翼翼的,“姑娘没放在心上吧? 慕烟轻轻摇了摇头,见张公公立似松了口气的模样,面上堆着的笑意也真切了些。她想问张公公为何对她说这些时,忽想到是她说萧珏来过后,张公公才突然唤她“姜姑娘”,又和她说了这许多,想其中缘故大概和萧珏有关,就又不想问了。 昨夜她已暗在心里与萧珏了断了前缘,以为这时隔多年的再相遇,也是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此后一个郡王和一个宫女不会再有任何交集,怎似还有牵扯?为何还要有牵扯,她与他只能陌路,今生既然已注定无缘,上苍又为何还要拨弄他二人…… 慕烟不由心中纷乱时,门外的管事张庆已完全放松下来,客客气气地含笑对她道:“时辰还早,姑娘再歇会儿吧,你今日就一个差事,在申时送盆茶花到松雪书斋就成。” 因为花房常有送花到宫中某处的差事,也因张庆未说明这差事是有人特意指定她来做的,慕烟就没将送茶花的事往萧珏身上想,只以为是张庆吩咐的寻常差事,就在将申时时,抱着盆红山茶离开了花房,边走边问路到了位处宫苑西南的松雪书斋附近。 松雪书斋四周遍植松柏,青意森森,原是个清静所在,但慕烟抱花走进这处院落时,却觉似乎太清静了,连半个宫人身影都见不着,哪怕是应该在此洒扫的宫女太监。 无人来接茶花,慕烟就只好将它抱放到书斋室内。她打起书斋门帘,走进斋内,却见正中大理石画案前立着一道修长人影。她认识这道背影,昨夜雨后,她目送他离去,任他身影远走,带走了她心中关于他的所有过往。 昨夜那一见于她已是与他永别,为何不过转日,就又相见。一瞬间,慕烟心头幽绪百转千回,她想要将花放下、转身就走,然而未待她转身,画案前那人已先转过身来,轻弹了弹手中的一支紫毫画笔,朝她微微挑眉,“这么巧。” 哪里有这样的巧事,慕烟微咬了咬唇,垂下眸子,依仪向他行礼道:“参见郡王殿下。” “永宁郡王”神色含笑,“将花送过来,孤要画茶花。” 慕烟抱花走近前去,将山茶安放在画案前的一张小几上,以便“永宁郡王”对花摹画后,就恭声请退。然而“永宁郡王”不放她走,说他的随从不知躲懒跑哪儿去了,让她在旁研墨添水,侍奉他作画。 宫女无法违背郡王之令,纵是心中纠结,慕烟也只得应喏在旁侍奉。她默然旋着墨锭,只觉随着砚堂清水化开来的丝丝缕缕,是她自己乱麻般的迷茫思绪。 没有一宫女和一郡王连着两日巧遇的事,萧珏是故意在此见她。为何如此,他并没有认出她来,没有人会认出一个早死在多年前的人,那萧珏为何要这样做,这不似她记忆里的萧珏会做的事。 但,那也是多年前了。慕烟悄然抬眼,眸光无声轻落在眼前人身上。小时候的萧珏常穿浅素色的衣裳,而眼前的萧珏金冠束发玉带束腰,一袭如意云纹锦袍映衬得他光彩焕发身量挺拔。尽管容貌间仍能寻出两分相似,但他通身气质已完全不似从前,若说从前的萧珏如玉温润,如云中白鹤,眼前的萧珏却有一股凌厉锐气,似是出鞘的宝剑,也似傲然的牡丹,与她记忆里的他大相径庭。 既已物是人非,她又如何能理解现在萧珏的所作所为呢。 慕烟心意沉沉时,不知她悄然打量身边男子并若有所思的模样,正映在画案前光可鉴人的汝白釉瓷笔筒上。皇帝笔下不过随意写画而已,目光实暗暗注视着那映在白瓷釉面上的人影,唇际也不由微牵出一点笑意。 在皇帝心中,这名为姜烟雨的宫女有点意思。尽管他也不知这动不动就流泪、十分怯弱胆小的少女,到底有意思在何处,但他就是从昨夜到现在时不时会想起她,会在想找点乐子松快松快心境时,第一时间就想到她。 确实心情松快了些,尽管并不知为何松快,但看着眼前映在白瓷釉面上的人影,听着耳边她研磨时衣袖轻轻拂过案角的声音,心里就不由自在轻快了不少。皇帝心境宽松,抬眼侧看向这少女,见她忙垂下眸子,握着墨锭的手攥得紧紧的。 昨夜灯下皇帝就注意到她手上有冻疮,这会儿在白日光照下清晰看去,见她手指肿得厉害,再做几天粗活,恐怕就要生水疱溃疡了。 皇帝就边执笔舔了舔墨,曳一笔花枝,边似漫不经心道:“花房劳作辛苦,你到孤身边来伺候,如何?” 这对做苦役的宫人来说,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好差事,可这少女却在低头沉默须臾后,摇了摇头。 皇帝当然不解。他这会儿的身份——永宁郡王,在宫人中是声名极好的,这少女为何宁可干繁重的苦差事,都不愿到善待下人的永宁郡王身边,做个奉茶添香的清闲侍女呢? 正疑惑时,皇帝忽然想到昨夜少女看他的眼神,当时他离开时,她那眼神真似是想与他此生再不相见。这少女胆子很小,是因胆怯而畏惧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所以昨夜盼着他离开,这时也不敢到永宁郡王身边日常伺候吗? 皇帝感觉有这可能,但看少女柔柔怯怯的模样,起了故意逗弄的心思,就微沉了嗓音,令她抬起头来,似是神色不豫道:“你竟心气这般高么!孤你都不愿伺候,那你要伺候谁?妃嫔?太后?圣上?!” 因心中存了要为皇兄复仇的念头,而要复仇就必须想方设法接近启朝天子,慕烟不由在“萧珏”说到“圣上”时,眸光微微一闪。 皇帝何等敏锐,尽管少女微颤的眸波一闪即逝,他还是迅疾捕捉在眼里。仿似心头有蜻蜓点水掠过,皇帝含诧看着少女,“你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慕烟又是暗在心内责怪自己隐忍功夫不够,又不禁想有无可能利用萧珏到启朝天子身边去,心绪一时纷乱如麻,在“萧珏”问她时,也没立即回话,只是紧紧抿咬着唇。 见少女竟不否认,皇帝心中兴味更浓。他本就只是想逗逗少女而已,并不想她被吓坏,这会儿见她神色不大对,就温和了嗓音道:“你若想做御前侍女,孤可设法为你举荐,但你要老实告诉孤,为何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若仅凭她自己,就从最低等的西苑花房宫女做起,想接近启帝并进行刺杀,不仅仅是困难重重,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还极有可能虚掷一生,至死都无复仇机会。而此刻眼前,似乎就有一条捷径,可让她极快地接近启朝天子,拥有行刺复仇的可能。 是否是天意,天意让她昨夜在花房与萧珏重逢,天意让她今日在此与萧珏相见,都是为了此刻让她有可能拥有刺杀启帝的机会?! 慕烟心内一时无法抗拒这样的诱惑,她暗在袖中攥紧一只手,迎看着“萧珏”的目光,现编着理由道:“我想到圣上身边伺候,是因为……因为我仰慕圣上。” 第 5 章 皇帝心头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就淡淡问道:“为何仰慕?” 慕烟抑制住内心对启帝的仇恨,真似仰慕天子的小宫女,神情恳切地说圣上登基四五载就将一统山河,乃是不世出的圣主明君,说她在花房劳作时,听了许多关于圣上的英明事迹,因而内心对圣上十分地仰慕,想到圣上身边伺候。 皇帝眸光沉凝在少女面上须臾,忽地一笑,“就只听说了些英明事迹,没听其他的吗?” 慕烟不知“萧珏”何意时,见他搁下手中画笔,向她近了半步,几乎贴在她身前,衣袖间清冽的瑞脑香也侵扑了过来。慕烟僵着身子未动,又见“萧珏”向她微低头倾身,于是那双幽沉的眸子也几乎就在她的眼前。 “萧珏”眸光幽幽地凝看着她,嗓音亦衔着几丝难测的幽冷,“你没听有传言说,太宗皇帝是他密谋杀害吗?这样的人,你也仰慕吗?” 这样的传言,慕烟在启宫中的三个多月里自然听过。其实她心内是觉这传言可能不虚的,因为在她心目中,启帝虽在征战上确实有一定能力,但实是个虚伪歹毒之人。 去年父皇死后,她与皇兄都知燕朝覆灭就在数月之间。清河公主是个早已死去的人,无人追查在意,可燕太子是众矢之的,她担心皇兄的安危,皇兄说燕朝灭亡已是定局,再打下去也是徒增燕兵伤亡,皇兄不想再看生灵涂炭,说他有意率残兵降于启朝,请启帝善待放下兵器的燕兵与天下黎民百姓。 历来新朝多不会对主动称臣的前朝皇室赶尽杀绝,启帝在征战时又打着仁义之师的名号,纵只是为声名,也不应该杀害主动率兵投降的皇兄,她遂以为自己应能在宣城等到皇兄,然而最终却等到了皇兄被启帝逼死江中的噩耗。 慕烟心内对启帝恨之入骨,对其人品深恶痛绝,遂觉本性虚伪歹毒的启帝,是极有可能为谋得皇位做下弑兄之事的。 她想萧珏这时问她这样的话,定是心里也怀疑其父启朝太宗是为启帝所杀,只是她为了有机会接近启帝,已将仰慕启帝的话说出去了,这时候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慕烟就按捺下心中乱绪,在“萧珏”幽深难测的目光注视下,坚定地说道:“奴婢听过那样的传言,但奴婢不信。” 明明总是怯怯弱弱、眸光也常闪闪躲躲的,可这时说这话时,她双眸却定定直视着她,言辞间似有一股坚凛之气。皇帝无声地望了会儿眼前的少女,问道:“为什么不信?” 慕烟道:“因为奴婢相信至亲间的真情。若是奴婢有兄长,从小就被兄长呵护包容长大,无论因为何种缘故,奴婢都不会有暗害兄长之心。” 因在言语间想到了皇兄,慕烟原为圆谎的这句话,道来十分地诚恳坚定,似真就完全发自内心所说,没有半点矫饰,清澈的眸光亦明澄如镜,“奴婢相信,圣上也是这样。” 她为了之前仰慕圣上的那句话,只能这样说,但在心内怀疑生父为叔叔所杀的萧珏,应是不喜她这样的回答的。慕烟话音落下后,见“萧珏”一言不发地深看着她,目光幽微意味不明。 慕烟暗暗忐忑时,又见“萧珏”移开了目光,重新拿起画笔,容色淡然,语调漫不经心,“御前宫人不是想当就能当的,孤在举荐你前,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御前宫规严格,你若没能力却冒冒失失地去了,早晚要受责罚。” 原以为在不得不说相信圣上后,萧珏会烦厌她这个不明是非的宫女,她接近启帝的机会要泡汤,但此刻听他话中意思,却似还有可能。慕烟不明萧珏心中所想,只是自己内心又浮起希望时,听他问道:“你从前贴身伺候过人吗?” 慕烟自是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而她眼下的假身份姜烟雨,也未曾贴身伺候过人。姜烟雨并非虚构,是曾真实存在的燕宫花房宫人,因病身死时,被皇兄掩盖了其不在人世的消息。 听萧珏口气,她想当御前宫人的话,这会儿应回说“伺候过”才好,可是御前宫人选拔严格,纵有永宁郡王举荐,定也会严查身份,为防穿帮,她不该违背姜烟雨原本的人生。 慕烟就只能说道:“未曾。” “萧珏”边画茶花边问她:“那你除了侍弄花草,还会做些什么?” 由于姜烟雨是因家境寒苦而幼入燕宫做了宫女,慕烟想她应该不认字,就没说自己识文断字可侍奉文墨,只是恭谨回复道:“奴婢还会女红。” “萧珏”将压着画纸的白玉镇尺移开,将勾勒点染着一枝红山茶的画纸拿起,吹了吹墨,就递与她道:“照着这画,回去绣方茶花帕子,明日申正拿到这里来,予孤看看你的针线活够不够格到御前伺候。” 那抱茶花的花房小宫女是在申时进的书斋,在书斋内待了快一个时辰方才退出。直等到小宫女身影远不可见了,藏身在书斋西偏房内的四五名御前近侍,才都走了出来。因为先前圣上有令,他们这几人在小宫女来时都避在暗处,纵是地位高如御前总管周守恩,也得为一花房小宫女藏匿行迹。 这还是圣上头一回这般行事。周守恩思索着走出偏房,打起书斋门帘进内伺候,见圣上正负手在画案前,目光望着身前高几上的红色山茶花。 其时已近黄昏,正月里天还冷,这书斋地下未设地龙,丝丝暮时寒意如潮水渗了进来,悄无声息地侵入人体。为圣上龙体着想是御前总管的职责,周守恩就近前恭劝道:“陛下,天不早了,可要回清晏殿?” 圣上未置可否,只看着花吩咐他道:“找太医院拿些治冻疮的好药膏,给那姜烟雨送去。” 周守恩忙就应下,见圣上仍是看着眼前的红山茶。金色暮光下那殷红的茶花色落在圣上眼中,若是明焰轻灼,圣上无言地看着看着,伸出一手轻轻触碰了下红艳柔软的花瓣,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中荡漾开温软笑意。 周守恩看得一怔。圣上并非冷面天子,登上帝位后仍是常有笑意的,只是笑意总像浮在眸中而未深到心底,不似眼前这般明净纯粹,比今日在永寿宫中太后郡王面前,在宣政殿内文武大臣面前,都要真切。周守恩已许久许久未见圣上如此笑过,惊怔恍惚间,竟似在暮光中看见了从前的二公子。 圣上笑,是为那花房宫女姜烟雨吗?单就特意令她送花到松雪书斋,和此刻吩咐送药膏的事来说,圣上对这少女就不寻常。圣上素来不耽于女色,此前可从未对女子有过特别之举。 那姜烟雨模样底子是很好的,周守恩避在西偏房时偷偷看过,就不由心想,圣上是否有将这宫女纳入后宫的意思。然而圣上是天子,有这想法昨夜直接纳了就是,何必今日又让送花又送药膏,周守恩不明圣意,遂也不敢乱提建议,就只依圣上吩咐,在离开松雪书斋时,将这盆红山茶,抱回了清晏殿。 慕烟回到西苑花房不久,就有人送来涂手治冻疮的药膏,和一方雪白丝帕以及绣绷绣线等刺绣用物。慕烟自然以为这是永宁郡王萧珏派人送来,就在晚间对着那张山茶画,专注在帕上绣青叶茶花。 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慕烟为使自己不至在漫长孤独的囚禁里神智失常,每日尽力找事予自己做,不仅学会了自己与自己下棋等,还将自己曾经并不擅长的刺绣等事,渐渐习得纯熟。小时候她动动绣针就会扎破指头,而现在,绣枝山茶花对她来说是件易事。 手下茶花渐渐成形时,慕烟执针的手,却滞了滞。这方帕子,明日是要予萧珏的,曾经她第一次动绣针就是为萧珏,小时候的她,读到书上的“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之句,就想给她将来的驸马绣个香囊,然而年幼的她绣工薄弱,那香囊上的绿萼梅绣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风吹折得东倒西歪。 她小时候被父皇宠娇了,做事也没耐性,未想着磨练绣工真心绣好一只香囊再给萧珏,就将那只歪扭的香囊送他,说这是她与他之间的信物,要萧珏好生保管,不能污损遗失。 清秀的男孩双手接过香囊,郑重点头答应,说会珍藏一生。他那样说,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她也知她绣得难看,就忸怩着问他为何这样认真,年幼的萧珏看着她道:“因为这绿萼香囊的一针一线,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那时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绿萼梅,一针一线绣的都是心意,而现在,绣帕上渐渐成形的山茶针法细腻、色彩明秀,却一针一线都是利用萧珏的心机。 父皇说为她挑了个驸马时,年幼的她并不开心,还和父皇赌气使了好几天小性子,可当那个男孩从魏博地界来到燕宫时,她见他面色雪白,双眸墨浓如漆,洁净而柔和,仿佛是她昨夜在雪地里堆的雪人活了过来,心里一下子欢喜起来,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她宫中的梅花。 她对萧珏有着小女孩的喜欢,她爱拉着他在燕宫里到处玩,与那时的萧珏在一起时,她的心总仿佛沉浸在澄澈温静的春水中,不会似今日,当他朝她倾身低首,幽声问她是否信那传言时,仿佛有可怖的阴影沉沉笼罩在她身上。 世事苍茫,曾经的雪人已被漆墨侵染了,她自己也是。 第 6 章 深夜孤寒,与窗边绣帕宫女相伴的,唯有她脚边的幽影和天上的冷月。同一片寒凉月色下,皇城重明宫濯缨馆中,萧珏正倚栏而坐,栏外池里有未拔去的残荷,夜风过时,月影粼然幽映在枯叶残枝相交的泠泠波纹里,如褶皱的暗花纱,寂然淹沉在冷冽的寒塘深处。 去岁秋时,此间红蕖袅袅、翠叶如盖,而今眼前一池残枝寂寞,宛是岁月凋零后一支无言的挽歌。萧珏默然凝望良久,垂目看向手中的一只绿萼香囊,这物事他已尘封匣中良久,许是因近来心绪繁沉,今夜又不由启匣将之拿出。 多年前他在燕宫中时,身份不仅明面上是燕帝为清河公主择选的驸马,是燕太子的伴读,暗地里其实还算是魏博来的质子。不过年幼的清河公主被父亲与兄长娇宠着长大,并不懂得这些,就只当他是她的未婚夫,日日视他如小夫君。 她幼不知事,无忧无虑,每日里只是同他玩闹,而他自然难如她那般。远离亲人故土,只身来到燕宫的他,面对表面宽仁实则多疑寡恩的燕帝,自知真实处境如何,心境如履薄冰,也在起先,并未将那驸马之说放在心上,仅是视她为公主而已。 可天长日久的相处中,她渐渐融化了他心头的封冰。他生母在他记事前就已去世,她告诉他,她也是这样,还在襁褓中时母亲就已不在人世,她为她和他的母亲抄佛母经、放河灯,说他们的母亲在天上可彼此作伴,似寻常贵妇交游闲话,并不孤单。 她心思轻灵,常有许多古灵精怪的念头,一次忽发奇想,说要按志怪古书里记载的法子饲养金翅雀,这样金翅雀就会长成传说中的金翅鸟,她就可乘骑着飞出宫城。 年幼的女孩不谙世事,不知燕朝早就积重难返,天下并不太平,不知燕宫虽拘束了她,却也好好地保护着她,他对她道:“你一个人要飞去哪里呢,外面有许多的危险。” 他这话没能扰了她的奇思,反使她瞪大了眼睛瞧他。“怎会是一个人呢”,她望他的神色惊奇不解,娇甜的嗓音如莺啭呖呖,“你要陪我一起啊,书上说做夫妻的人,应该要比翼双飞。” 女孩瞳仁清亮,一双能望进人心底的眸子似带着灼人的温度,令他心砰然一跳,耳根在春风中暗暗发烫。那一日,他仿佛真能看到比翼双飞的雀鸟,一同飞过高耸的禁宫红墙,而荏苒经年,当他站在她坟墓前时,唯能见秋草衰残,孤雁南飞。 燕朝在去年深秋,随着燕太子蹈江而死彻底灭亡,他在那之后去了燕京皇陵,见到了她的坟冢。多年前匆匆逃出燕京时,他万想不到那一走就是永别,于坟前为她祭扫时,他曾想将这香囊放入燃着的火盆纸钱中,送还与早在九泉之下的她,然终究是不舍。 指腹轻轻抚过绿萼梅丝绣的触感,仿佛是抚过这些年来的年轮脉络,指下一拂间,岁月即如流水逝去。萧珏暗自思沉时,有人影趋步走近他身边,重明宫的管事太监陈恭向他行礼并恭劝道:“殿下,夜里寒凉,还是快回寝殿歇息吧,若您冻伤了身子,太后娘娘不知多心疼呢。” 萧珏将香囊收入袖中,走入濯缨馆正堂,迎面便见收放在紫檀剑架上的承光宝剑。大太监陈恭见他注视那宝剑,就陪着笑道:“有太后娘娘的疼爱,又有太祖皇帝在天之灵庇护,殿下在幽州战场上定能以一敌百、名扬天下。” 萧珏却只是轻抚了抚袖中的香囊。回回他心境幽沉时,就总想看看这香囊。在燕宫为质的那三年,原该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候,却因为她的存在,似在记忆里熠熠发光。如今想来,那三年,竟似是他近年来最轻快的时光。 许是夜里刺绣时着凉,许是这两日因见故人,心神震颤,思虑过重,又许是在花房的长期劳作,使她身体虚弱,积劳成疾,翌日晨起时,慕烟感觉头脑昏昏沉沉的,人走在地上,却像是踩在云端里,空空的没个着落。 尽管管事张庆说她不必劳作,但花房就这么些人手,她不做事,她的事就得加诸到别的宫女身上,慕烟仍是担起了本该是她的差事,在下午申正到来前,在花房中如常侍弄花草。 原以为出出汗会好些,但明明一直忙碌着,身子却一阵热一阵冷地就是不发汗。慕烟也不顾病体,为了能有成为御前宫女、刺杀启帝的机会,在快申正时,向管事张公公说明了缘故,袖着山花画与山茶帕子,出了西苑花房,往宫中松雪书斋去。 清晏殿中,皇帝正与萧珏喝茶。申时一刻,萧珏来觐见皇叔,不仅将那柄承光剑奉上,也婉拒了领兵征讨幽州之事,道自己年少、难当大任,请皇叔择选朝中有资历人望的将领,去为大启打下这最后一块中原疆土。 皇帝允了萧珏的请求,但未收那柄承光剑,笑着对萧珏道:“这剑是母后给你的,朕可不敢收,不然母后生气,骂朕一个做叔叔的偏要抢侄子的爱物,朕岂不要被人笑话。” 说着赐座萧珏,让周守恩给萧珏沏盏新进贡的雪峰翠芽,又叫宫人将御膳房新琢磨的点心花样,各都整治一碟送来,给萧珏尝尝。 萧珏在窗榻对面的雕花椅上坐下,见皇叔此刻半歪在窗下榻上含笑说话的模样,有几分似从前节度使府中的小叔叔。只是从前的小叔叔性子骄逸,歪榻多半在看戏听曲,纵看书也多半是闲书,不似此刻,那榻几上堆放的,都是朝事折子。 宫人将茶点奉上后,皇叔就丢开了折子,一边喝着茶一边和他聊说着家常闲话。聊没几句,皇叔顺口问起他近来的文武功课,只是不等他答,皇叔自己就已摆着手笑道:“朕和你差不多大时,最烦有人问朕功课,这会儿却做起自己曾经讨厌的人来了。” 萧珏暗想皇叔少时看似纨绔,其实文武双全。那一年燕帝突然翻脸要诛灭魏博萧氏,九岁的他在逃离燕京后一路被追杀,眼看护卫皆死,自己也要死在追兵刀下时,夜色里突然数支羽箭疾如闪电,将他身后的追兵尽皆射杀。他仰头望去,见月色下小叔叔负着箭囊策马而来,一手擎角弓,一手将他从染血的雪地里捞起,令他安坐在他身前马上。 那时他与小叔叔已三年未见,记忆里小叔叔鲜衣怒马、游闲好乐,可率领暗卫将他救走的小叔叔,却似夜月下一柄出鞘的利剑。因燕朝追兵追得极紧,潜回魏博的一路上风险重重,然而小叔叔始终镇定从容,一路指挥众人易容改装、潜行山路等,神色未有丝毫急惧。 那些萧氏暗卫里,有一个名叫赵祎的,他认识是父亲的亲信,记得这人性情刚正火爆,若是主子行事有差,当面也敢怼的。但一路上,赵祎未对小叔叔的调度安排有过任何质疑,一直毕恭毕敬。 潜逃路上自然条件艰苦,他记得小叔叔在衣食上素来挑剔娇贵,连茶水的温度都必须刚刚好才肯入口,但在路上不得不喝生水解渴、吃酸枣充饥时,小叔叔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并没有怨天尤人。 一路上,小叔叔从未有过怨忧之语。甚至一次大雪封山,若雪迟迟不停,他们这些人都有可能死在山洞里时,小叔叔仍能和他谈笑风生,问他在燕宫的三年过得怎么样,问他这燕朝驸马好不好当。 他讷讷说燕帝已将婚约取消,自己已不是清河公主的驸马时,小叔叔冷笑一声,神色间尽是鄙夷:“燕帝那老东西给脸不要脸,他既不肯安安生生在皇位上坐着,非要滋事找死,那来日萧家就成全他,叫他一家通通给他陪葬。” 他想到他心中的小女孩,眸光无声颤闪了一瞬,小叔叔敏锐注意到他的神色,微挑眉问他:“你喜欢那个清河公主?” 他未说话,而小叔叔已爽朗笑了起来,“那这个清河公主留着不杀,等萧家得了天下,叔叔亲自抓了她送你!” 原本因大雪封山耽误路程,众人皆有被燕兵追上、回不去魏博的风险,随行护卫们多少心绪有些低沉,然而小叔叔说说笑笑,那临危不惧、泰然自若的心胸豪气渐渐感染了众人,使得众护卫皆精神振奋起来。 终脱险境、就将抵达魏博边界的那日清晨,山间朝阳喷薄而出,曙色中,小叔叔负手山巅俯瞰下方时,周身镀着金色的光华,有若神祇。然而等回到魏博后,小叔叔又似是从前模样,那一路英姿仿佛只是惊鸿一瞥,世人不知是小叔叔亲自将他从燕地救回,依然以为魏博节度使府的二公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少年纨绔。 唇齿间鲜爽甘香的茶味,似在漫长的思绪中,渐渐有些涩了。萧珏垂目再饮时,听皇帝问他道:“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萧玦轻摇首道:“没想什么。” 皇帝认真瞧了他一眼,笑道:“是不是在想娶妻的事,你今年十六了,是该想想这人生大事了。” 萧珏微微脸红,“不……没有……”那只绿萼梅香囊就在他的袖中,轻薄的冰纹青茶盏端在手中似也有些沉,萧绪略低声道:“侄儿还不想娶妻。” “这话你对太后说去,你的婚事,她必然过问,定会亲自为你择选佳人,她老人家的心思,朕就是有移山搬海之能,也改动不了分毫。” 皇帝又和侄子闲聊说笑了一阵后,见窗外日色渐渐西移,就想让侄子留下一起用晚膳。然而刚要开口时,他忽又想起自己申正与人有约,目光看向殿中的铜漏,看这会儿是何时辰。 萧珏见皇叔看向铜漏,以为皇叔有要事,就放下茶盏,主动请辞道:“侄儿叨扰皇叔许久,想去永寿宫给皇祖母请安。” 皇帝遂今日没留萧珏用晚膳,只道:“别总记得问皇祖母安,无事时也常来朕这里坐坐,你小时候常到朕屋里玩的,朕还给你烤橘子吃过,记不记得?” 萧珏恭声道“是”,又与皇叔聊说了几句旧事后,如仪行礼倒退数步,方转过身向殿门走去。 离殿门还有十来步远时,萧珏忽听皇叔在后唤了一声,连忙转首时,迎面被掷来一物。他下意识伸手接住,见掌心黄澄澄圆溜溜,原是皇叔将果盘里的一只橘子丢给了他。萧珏怔怔抬首看去,见皇叔在透窗日光中笑对他道:“韫玉,心别太重。” 离开清晏殿后,侍从永宁郡王的小太监秉良,跟随自家殿下走了一阵后,见殿下脚步似乎不是在往永寿宫走,不由疑惑问道:“殿下不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吗?” 萧珏微侧目看向小太监捧着的承光剑,日光下那剑体湛然似乎刺眼。他收回目光,徐徐望向远处的苍翠松林,轻轻地道:“不了,去松雪书斋坐坐吧。” 第 7 章 清晏殿内,皇帝原在萧珏走后就要动身,忽想起衣裳没换,身上还是龙袍,只得耐着性子暂待片刻,令宫人取常服来。 宫人手脚麻利地取来衣靴伺候更衣时,皇帝目光瞥看向一旁梨木几上的红山茶花,不由又想起昨日少女抱花向他走来的情形。 殷红秾艳的山茶花枝后,她容色洁白,宛是清雪梨花,虽剔透似琉璃,却也似琉璃易碎,心怯胆薄,弱不禁风。 然而这样的她,却在面对“郡王”之尊时,有勇气对他说出那样的话来,皇帝回想昨日她直视他时清透坚定的双眸,想她说“仰慕”他时,雪白面颊似因心中羞意浮起的一抹薄红,不禁轻抿唇角。 欣赏书画,是萧珏素日闲暇时常做的一件静心之事。因暂不想往永寿宫中去,他在离开清晏殿后不久,就走往宫中收藏古人书画的松雪书斋。 一路徐行至斋外苍松林时,萧珏见通往书斋的白石径旁落着一方帕子,弯身将之拾在手中,见这丝帕用料极好,帕上绣着青色枝叶、红色茶花。 萧珏将帕子拿在手里,四看是否有人正在寻找,向前再走了一段路后,见前边松林里有个宫女正弯腰低头寻找着什么。她似是身体虚弱,又似是有病在身,步伐虚浮无力,弯腰寻找片刻,就得就近扶着松树定一定神,像是若不如此,就会晕眩地站立不稳。 萧珏想这宫女应是在找这方茶花帕子,就执帕走近前去。然他走到她身后,要开口唤她时,这宫女却似是晕眩得厉害了,即使扶着树亦难稳住身形,如纤弱柳枝轻晃了晃后,软软向旁跌去。 抱病在身的慕烟,一路硬撑着来到松雪书斋后,却发现袖中帕子遗落不见了。因这茶花帕子关系着她能否成为御前宫女,慕烟自是心中急切,她想赶在永宁郡王到来前将这帕子找着,就急在附近寻找,尽管这般身体越发虚乏晕眩,却仍是勉强撑着。 然而她本就体弱,这般强撑着身体很快到了极限。匆匆寻找一阵仍无果后,慕烟昏眩地就要跌倒在地时,身后忽有一只手臂揽住了她。她昏昏沉沉地朝那手臂的主人看去,一丝莫名的熟悉感浮上心头,眼前这人,她仿佛认识的,可他是谁,应该是谁呢? 来不及想,也想不分明,慕烟借少年的手臂稳住身形后,就忙离开了他的臂弯。她就近扶着身旁的松树,一边强自镇定心神,一边看向身前的少年,见他身着银丝团鹤纹素袍,容貌清秀洁净,如雪似玉般透着几分不染红尘的味道。 明明神智似乎清醒些了,却又像是更加茫然,慕烟昏沉沉地注视这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只觉那丝莫名的熟悉感在心头又浓了几分时,听这少年身后的小太监提醒她道:“还不快参见永宁郡王!” 慕烟心头一震,陡然剧烈震颤的心神挟卷着沉重的昏茫神思,如狂潮冲击地她几乎站立不住,唇齿亦打颤不止。她无法动作也无法说话时,听那小太监又冷了脸色斥道:“你是何处的宫女,怎的这般无礼?!” 少年郎摆手制止了小太监的冷斥,转脸温和对她道:“无妨,不必行礼。”又将手中一方帕子递与她看,温声问道:“这是你丢的吗?” 慕烟却无法去看那帕子,她目光紧盯着少年似是熟悉的面庞,从唇齿间逸颤出的零碎言语,仿佛是透着惊疑恐惧的梦呓,“你……你是永宁郡王?” 小太监秉良觉得这宫女实在是无礼极了,他想斥责这宫女,可因郡王殿下先前制止过,不能出声,只能皱眉憋着。而萧珏并不在乎宫女的无礼,只是见这宫女此刻看他的眼神十分特别,心中又浮起异样的感觉。 方才宫女就要跌倒,他情急下伸手揽住她,而她在他怀中向他看来时,他心头就飘过一丝异样,此刻这异样的感觉在少女幽深的眸光凝视下再度袭来。然他自己也不知这异样为何,仿佛是游丝飞絮,看不分明。 无暇去捕捉这丝心头飞絮,萧珏见宫女双颊已是病态的潮红,身子亦颤抖得厉害,更是关心她的身体,就想问问她是哪里的宫女,想要找医士来给她看看。 但他还没开口,小太监秉良已因听到后方步声注意到圣上驾到,连忙提醒主子道:“殿下,陛下来了。” 萧珏回身看去时,松树下的慕烟也幽幽望向了来人,望向那个在西苑花房和松雪书斋与她相见的“永宁郡王”。她僵颤着身子定在原地,望着素袍少年向那“永宁郡王”行礼,恭敬唤其为“皇叔”,只觉天色似是忽然暗了下来,眼前天旋地转,无边的冰冷黑暗将她包围,“砰”地一声,似是她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却已是无知无觉。 暮色西沉时,御医季远正在太医院拟开按时节进补的方子,并等着再过一会儿就按时辰交接下值。只是他刚将方子的最后一味药写下,就有御前太监忽然来传,季太医以为是圣上龙体有恙,随拿了个镇纸将那方子压住,赶紧就负着药箱跟太监走了。 因为担心天子龙体,季太医这一路自是走得又急又忧。然而他几乎是小跑至天子宫前时,御前总管周守恩却未引他往天子寝殿走,而是将他引入西侧一间偏殿之中。 西偏殿深处,圣上正负手站在榻前,见他来了,就示意他去瞧榻上人,“看看她是怎么了,尽快拟方子煎药。” 季太医如仪行礼后走近前去,见榻上昏睡着一名少女。因圣上为这少女传了御医来,尽管季太医见这少女穿着宫女中最低级的淡绿色宫衣,但半点不敢怠慢,按着给后宫娘娘问诊的法子,在少女手腕处覆了方薄纱后,方将三指隔纱轻搭在少女脉上。 是极寻常的病症,季太医再看了看少女面色,知道心中判断无误,就恭禀圣上道:“陛下,这姑娘是风寒侵体,只要吃几剂祛风治寒的药,并休养几日,就会大好了。” 但圣上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女,衔着几丝狐疑道:“就只是风寒吗?朕怎么觉着她比你说的要严重许多呢?” 季太医回道:“从脉相看,这姑娘心胆气虚,应是不久前受过惊,以至心神震荡过度,使得她的风寒症状,瞧着要比常人严重一些。但无大碍,按时用药休养几日定会好的。” 季太医将话回下后,才猛地想起少女心神震荡会否和圣上有关,自己是否说错话了,连忙悄看圣上神情,见圣上面色似是真的有点不大对,更是自悔失言,心中愈发忐忑时,听圣上吩咐他出去拟方熬药,忙不迭应声退下了。 殿外季太医暗暗松了口气时,殿内皇帝默默看着榻上的少女,想太医季远所言,倒是有理。这少女仰慕他,见她所以为的“永宁郡王”竟就是当朝天子,自然是要受惊到心神震荡的,她又十分心怯胆薄,身心经不住这等心神激荡,加之抱病在身,遂就不省人事地晕了过去。 沉香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女面色苍白如纸,洇在双颊的病态浮红,似残妆未拭的胭脂,形容楚楚可怜。似是身体灼热得难受,纵在昏睡中,少女亦淡眉微蹙,身子紧绷绷的,像沉在漆黑的梦境中无法醒来。 皇帝默然凝看少女良久,想着前夜他问她是否还有故人时,她垂着眼、轻轻摇首的模样,忽然觉得她似是一片轻羽,被天公弃在这尘世,只能随风飘摇,却又一点风浪都经受不住。 为防少女睁眼醒来时,见着他这启朝天子,直接再度惊晕过去,皇帝让周守恩派宫女好生照顾这少女后,就先离开了西偏殿。他回到清晏殿时,见侍随进来的周守恩似乎欲言又止,就瞥了这老奴一眼道:“有话就说。” 周守恩躬身应了一声,觑看圣上面色问:“陛下,这姜姑娘是不是不回西苑花房了?” 听圣上“嗯”了一声,周守恩就又问道:“那敢问陛下,要如何安置这位姜姑娘呢?” 天子日常起居在清晏殿,东西偏殿原是后宫娘娘蒙召侍寝时,沐浴更衣并等待圣上传召的殿室。虽然因为圣上很少召幸,东西偏殿久无人待的,但一无名无分的宫女,歇睡在那里实是不妥,周守恩就缓缓说道:“陛下,这西偏殿……” 圣上听出他话中未竟之意,道:“且让她在西偏殿清静地住几日,等病好了,再挪出去。” 周守恩就以为陛下这是要将姜烟雨纳入后宫了,继续恭声问道:“挪到何处呢?恳请陛下明示,好叫老奴在姜姑娘入住前,提起几日叫司宫台人,将那处收拾布置妥帖。” 圣上却似奇异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御前宫人的用房,不一直是现成的,如何要提前几日收拾布置。” 周守恩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陛下要她做御前宫女?”见圣上仍似奇异不解地看他,眸中似在问你周守恩是不是老糊涂了,连这等事也听不明白,周守恩也就不敢再问什么了,恭敬说老奴这就去准备新添宫人的相关事宜,躬身退出了清晏殿。 不敢再问说什么 ,但退出清晏殿的周守恩,心里的琢磨仍停不下来。他从圣上还是个孩子时,就伺候在圣上身边,这么些年下来,此前从未见圣上对一女子,如对姜烟雨这般特别上心过。他虽是个阉人,但在人世浮沉多年,也算见多识广,感觉圣上这般特别对待姜烟雨,应是多少衔着一点男子对女子的喜欢的。 圣上是天子,若是喜欢,明明直接纳入后宫就好了,为何要令其做甚御前宫女?是圣上行事另有用意、另有深意,还是……还是大启朝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根本不晓男女之情,自己也不知自己对这女子,有着男子对女子的特别心意? 第 8 章 为了姜烟雨能镇定心神、安心养病,皇帝这两日一直没出现在她面前,只是在上早朝、批折子、见大臣的间隙时间,时不时就问周守恩一句,姜烟雨的病怎么样了。 因着圣上一天能问七八回,周守恩早令弟子进忠侍在西偏殿外,随时向他通传姜烟雨的消息。这会儿几桩朝事议毕,奉命征讨幽州的镇国大将军庞钦,亦向圣上辞行退下后,周守恩见一时得了会儿空闲的圣上,果然又看向他问道:“她今日如何?” 周守恩早从弟子那儿得了消息,立刻就回道:“姜姑娘今早烧退了,只是身子还不大舒坦,人没什么精神,也不怎么说话,药也只喝了一半。” 皇帝边拿起案上一道折子,边问道:“为何只喝一半?是药放冷了吗?” “凝秋等尽心照顾着姑娘,绝不敢如此怠慢的”,周守恩说道,“可能是姜姑娘年纪小,怕喝苦药吧。” 皇帝执朱笔的手顿了顿,“那就让季远再拟个不苦的方子,让药好入口些。” 周守恩心道药哪有不苦的,但也不敢说,就答应下来,又听圣上吩咐道:“还有,让膳房送几碟香糖果子过去。” 周守恩又应下道“是”时,见圣上边在折子上写了几个字,边轻轻嘀咕了一声“小姑娘”,唇际似有笑意。 几碟香糖果子送至西偏殿后,宫女凝秋忙告诉姜姑娘,这是圣上吩咐下的恩典。她将新煎的一碗热药捧送到姜姑娘面前,含笑劝道:“姑娘快趁热把药喝了吧,早些病好,也可早些去向陛下谢恩,早些到陛下身边伺候。” “谢恩”二字,仿佛是根牛毛细针,隐秘地扎在慕烟心头。她眸光寂然微闪,见凝秋捧来的那只碧瓷碗里,黑幽幽的药汁浓酽如墨,隐约的人影映在其中,仿佛是沉在不见天光的深渊里。 在从昏迷中醒来后,慕烟从宫人凝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处境,知自己现身在清晏殿旁,知自己已有了御前宫女的名分,知自己病好后就要到启帝身边伺候。刚醒不久时,松雪书斋前那一幕犹在她心头如噩梦回闪,但现在两日过去,她已渐渐理智冷静下来。 黑漆漆的一碗药汁,仿佛喝下会苦浸四肢百骸,但这世间再苦的药,也抵不过她失去至亲的痛苦与那背后的恨意。慕烟从凝秋手里接过药碗,垂着眼缓缓将药饮尽。 凝秋暗松了口气,再将香糖果子端来,含笑说道:“姑娘吃点甜果子润润吧,这样嘴里就不苦了。”却见姜姑娘轻轻摇了摇头。 凝秋微感疑惑地放下香糖果子,见姜姑娘喝完药后,并没有卧榻休息,而是静静地坐在榻边,就一边打量她的脸色,一边温和问道:“姑娘觉着精神怎么样?若是好,我给姑娘讲些御前伺候的规矩,好不好?” 见姜姑娘轻轻点头,凝秋就坐在榻前的一只圆鼓凳上,认真给她讲述御前伺候的种种规矩。因见姜姑娘始终低头不语,好似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不知有没有专心在听,凝秋想着御前伺候容不得半点马虎,就有点想似从前教导其他新来的御前宫人时,言辞态度严厉一些。 然刚这么想,凝秋就又悄悄在心里压下了这念头。因为圣上对这个新来的御前宫女不一般,也因周总管特意吩咐过她,要对这名叫做姜烟雨的宫女上心些,凝秋心里始终含着小心。 虽然身形瘦弱、气血脸色不好,身上只穿着简朴的宫人衣裳,人也默默低着头不说话,可就这般斜倚榻几、低头不语的身影,尽管看不见具体容貌,却也似美人描画般,有种风露清愁的轻袅之美。凝秋边心叹着姜姑娘似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别样气质,边暗暗想道:这姜烟雨,应是个将来有造化的呢。 虽天下将一统,无需再亲自征战,但治理并不易于攻战,守江山更难于打江山,皇帝每日朝事不少,今日更是到夜里亥时才将折子批完,才能盥洗后上榻安歇。 只是上榻后的皇帝,却辗转几回也没能睡着。他想心中并无朝事牵挂,正觉有些奇怪,对着殿中幽色心绪漫漫时,忽想起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名少女,那少女胆小畏黑,不知此刻能否在黑暗中睡着。 既胆小畏黑,那她就寝时应是会留一盏灯火的。皇帝这样想时,忽又想到为防走水,御前对烛火规定极其严格,这少女既胆怯,可能不敢逾越宫规、在夜里私自留灯,只会强行忍受夜晚的黑暗。 那夜西苑花房里,暗色中少女伏地瑟瑟发抖的情形,仿佛又浮现在皇帝眼前,皇帝更加睡意薄淡,再翻来覆去几次依然难眠后,就趿鞋下榻,披着件大氅走出了殿门。 清晏殿外值夜的宫人见圣上突然出来,俱吓了一跳并忙行礼,询问圣上有何吩咐,然而圣上摆手令他们皆退,自在无边夜色中,走过廊檐下宫灯摇曳的晕黄光影,走向了暗色沉沉的西偏殿。 西偏殿深处,慕烟正默然躺在黑暗中。她畏惧黑暗的怪疾通常只会发作在身边陡然陷入黑暗时,其他时候,如夜晚到来、熄灯就寝,因早有心理预兆,绝大部分情况下,并不会刺激发作。 只是身体上的怪疾虽没发作,她的心伤却无一刻能够缓解,这深夜时候,她因思念与仇恨无法入睡,想着离她不远、此刻就歇睡在清晏殿的启朝皇帝,想她与他的两次见面,想他自称是“永宁郡王”的行事因由,想自己目下的处境以及未来当如何行事,越想越是毫无睡意,心中的迷茫与恨意,如未熄的火烬在黑暗里默默燃烧。 不知在暗色中静躺多久后,慕烟忽然听到有轻轻的推门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像一只水鸟轻轻飞掠过芦苇塘。慕烟起先以为是凝秋来看看她,也未在意,但随着那轻轻的步声愈发近了,慕烟心头浮起迷惑与紧张,这不是凝秋的脚步声,是谁? 她一只手已按上身侧床褥,就要坐起身时,忽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瑞脑香气,清冽甘苦,如一丝凛冬的寒气,悄无声息地侵入幽殿深处。慕烟突然明白来人是谁,心中一震,夜色中僵住身体。 前几日在松雪书斋时,她就有闻到所谓“永宁郡王”衣袖间的瑞脑香气,想来那夜在西苑花房,他衣间应也有此种味道,只是花房花木繁多、花香复杂浓郁,盖住了他衣裳熏染的瑞脑香。 是启帝,是他,可他来做什么?为何这时要来?慕烟心中对此满是惊茫不解,一如她丝毫不知启帝为何要扮作“永宁郡王”,为何让她在清晏殿旁养病,为何要她做御前宫女等等。对于启帝萧恒容的行事,她完全无法揣度,常理在此似是行不通的,她想不明白他行事的因由。 无法揣测,就只能静观其行事。慕烟就强抑心中惊疑与恨意,阖上双眼,似是早已沉沉睡去。而那厢,皇帝已走得近了。 因殿外廊檐下悬着宫灯,渗了些许微光入殿,本就眼力极好的皇帝,更能在夜色中大体看清殿内陈设轮廓,一路绕走无误地来到榻前,见榻上锦被呈堆皱形状,裹着一道纤弱的人影。 此刻当静忍才是,慕烟心里清楚,她白日里就已想明白,不管启帝是为何缘故扮作“永宁郡王”,为何让她做御前宫女,她都定要把握住这机会,假意侍奉在启帝身边,伺机为皇兄报仇。因而她此刻不能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以毁了她成为御前宫女的可能。 可是再清醒的理智,也无法消减她心中的恨意。一想到杀兄仇人离她这样近,慕烟心中仇恨便如狂澜席卷。然而必须忍耐、必须等待,她不会武,此刻身边又无利器毒|药,绝无可能杀了启帝,贸然由着心中恨火行事,只会葬送自己未来的刺杀机会。 无法抑制的仇恨与必须抑制的思量,在慕烟心中如交战般两相撕扯。她到底年少,隐忍功夫尚不够,无法在明知仇人就在黑暗中凝视她的情形下,还能呼吸平稳地装睡,恨意如火星燃灼流淌在她血液中,她身体终是难禁地轻轻颤抖。 寂静的夜色中,皇帝能察觉到榻上的人正在发抖,他进殿时见殿内没半点灯火就已想到这少女或许会怕黑得睡不着,会像几日前在西苑花房那夜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此刻看来,果然如此。 皇帝默然凝视片刻,走到垂帘外的连枝灯架旁,将架上其中一盏莲灯点燃。这一点明火虽然无法逼退幽漆长夜,但驱散了少女周边的黑暗,皇帝在光下看向帘内榻上,见少女并未迎接光明,而是将锦被裹缠得更紧了,面朝榻内,整个人几乎埋在被子里。 前两日在松雪书斋前,她就应已看到了他的身份,这会儿她能听出脚步声是他吗?依她胆怯心情,见着当朝天子应会畏惧,依她仰慕心意,见着当朝天子应会欢喜,这会儿她若正式参见他,心内会是畏惧多些还是欢喜多些呢?她此刻面朝榻内,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害羞呢? 罢了,她心胆气虚,病又没好全,不管是胆怯还是害羞,都不宜心神激荡。皇帝就再看了少女背影一眼后,转身离开了这里,回到了自己寝殿榻上。 许是夜里走动的缘故,又许是因为其它,这一次,皇帝沾榻没一会儿就已安然睡去,一夜无梦。 第 14 章 将帕子收回袖中,皇帝微微侧目,隔着柔纱制的辂车窗帘,隐约可见少女侍走在车外的身影。回宫的路径不短,她身子柔弱,这般走着也是疲累,皇帝就微揭开窗帘一角,向外吩咐道:“上来侍奉。” 金辂车略停了一停,慕烟登上辂车,推开车门,躬着身走进辂车内,见皇帝指着他身体侧前方的软垫道:“朕有些热,你坐这儿为朕打扇。” 因为辂车高度有限,本就无法站着侍奉,慕烟也未多想,“是”了一声,就取了车中一柄扇子,依皇帝吩咐坐在他侧下方,轻轻地为他扇着凉风。 虽离重明宫绿梅林已很远了,但慕烟心绪犹似牵系在那一林飘渺绿雪中,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扇子时,忽然听上首皇帝淡淡问道:“在松雪书斋时,你说仰慕朕,是不是真的?” 慕烟到皇帝身边侍奉有十几日了,皇帝只在她第一天到他身边时,提了一两句他曾自称是“永宁郡王”的事,此后再也没提,为何这会儿忽然提起?慕烟不解也无暇细想,就忙镇定心神,轻轻回了一声:“是。” 她自然不能说是假的,那是欺君之罪,皇帝会降罪于她,她会失去御前宫女的身份,无法再近身谋刺皇帝。慕烟边打着扇,边垂着眼轻道:“奴婢自知身份低贱,有此仰慕之心都是僭越,是陛下宽仁,饶恕了奴婢的越矩之心,还给了奴婢近身侍奉的机会。奴婢对陛下感激涕零,不敢再生妄想,这辈子只要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就心满意足。” 慕烟自觉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也卑微到了极致,却听皇帝在静了片刻后,又淡淡问了一声:“这般就满足了么?” 皇帝话音平淡无澜,低着头的慕烟听不出其中半点喜怒,但想皇帝为人倨傲,自己卑微些应能迎合圣心,就越发将头垂低,万分恭谨道:“能侍奉在陛下身边,已是奴婢三世修来的福气,奴婢心满意足,绝不敢再有半分妄想,若有,愿天打雷劈。” 皇帝俯看着眼前低头发毒誓的少女,忽然觉得语塞,但也不知在塞什么、自己在想什么,就心头泛起一丝茫然时,又见垂着头的少女,露出一段纤柔洁白的后颈,衬着粉霞色的襦衣,仿佛是水蜜桃微揭开一层粉皮,露出白嫩软润的果肉,一口下去,是可想见的鲜甜多汁。 春日暮光无声在辂车中流淌如川,皇帝默默将目光上移,仍是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就将扇子从少女手中抽走,自己将风扇烈了些。 慕烟没了打扇的差事,无事可做,就按规矩要退出辂车,然而不待她起身,皇帝就已道“候着吧”,似乎还有事要吩咐她伺候。 但直到御驾回到紫宸宫,金辂车上的皇帝也没再吩咐她第二件事,倒是在走进清晏殿后,皇帝就令她磨墨,还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 慕烟边在旁转着墨锭,边悄看奏折内容,见这道折子所呈报的正是白澜江百姓祭祀燕太子的事,而皇帝对此的最终批复是宽松处置。 慕烟对皇帝成见甚深,不认为皇帝作此批复是因爱民,而认为皇帝是心中介意民间微词,宽松处置是想挽一挽他自己的名声。有关皇帝的微词,她其实也听得不少,比如皇帝或许涉嫌谋害兄长,又比如皇帝身体有问题,因此有后宫三四年却无半个子嗣。 慕烟不仅相信皇帝在启朝太宗之死上不干净,也相信后一种传言很可能为真。皇帝不似她皇兄至死无妻无妾,他有的是莺莺燕燕,那日在射圃中她遥遥见环肥燕瘦、尽皆有之。 皇兄许是因不想子女背负燕朝灭亡,而选择无妻无子,但启朝皇帝没这顾虑,他应不想将来江山转交到侄子手里,他既从兄长手中将江山谋来,应是想传承给他自己的子嗣。然而他至今没有子嗣,这就非他不想,应是他在这方面确有难言之隐、力不从心。 想到皇兄,慕烟心中感伤之至。她被父皇秘密幽禁的那些年里,选择孑然一身的皇兄,在外也是孤单之人。她被困在幽殿里,而皇兄被困在燕宫、困在无法摆脱的命运中,她与他其实都是笼中之鸟,命脉同被扼在父皇手中。 父皇其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当年父皇是铁了心要她死,尽管她至今都不明因由。那一日,父皇命人杀她,左右犹豫不忍动手,父皇就亲手提剑向她刺来,年幼的她吓怔到连躲都忘了躲,是皇兄不顾一切地挡在她身前,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后来父皇将她关进地牢,要她在内渴死饿死,皇兄在外就一粒水米不进,用他自己的性命,来勉强为她挣得一点生机,最终父皇退了半步,对外宣布了清河公主的死讯,从此将她秘密幽禁。 慕烟知道皇兄并不完美,作为理当力挽狂澜的燕朝太子、作为被父皇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皇兄有许多的不足,可是作为兄长来说,皇兄是世上最最温柔的人。慕烟心中沉痛,只恨满心的仇恨与痛苦,无法化作淬毒的利剑,径直刺向此刻只与她咫尺之距的仇人。 利器难寻亦难藏,相较于用利器刺杀皇帝,也许体力远远不及皇帝的她,更应该下毒。她现下常为皇帝端茶递水,如手中有毒|药粉末,有机会掺入皇帝饮用的茶水里,极有可能谋杀成功。用利器行刺可能还会失手,但若皇帝将一碗毒茶喝下,那定是必死无疑。 想若能将皇帝毒死,慕烟心头不由暗暗激荡,只是身在深宫,如何能弄到毒|药呢,慕烟默然苦思时,见皇帝已将那道批完的奏折放到一边,另抽了一张洒金笺,兴之所至地写起书法来。 随意写了几句“枕山襟海”“长风与归”等,皇帝抬眸看向少女,执着笔含笑说道:“如朕这般,岂不比那燕太子更具胸襟气魄?” 其实皇帝书法不错,比之燕太子幽婉端谨的笔风,皇帝笔法走飘逸劲健一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只是慕烟如何能认真欣赏仇人的书法,她心中鄙恨,面上却不得不做恭谨状,继续扮演仰慕天子的小宫女,轻轻说道:“是。” 皇帝得到肯定后,微微一笑,再度落笔于纸。慕烟见皇帝这回写了一个“烟”字后,又写了一横,忽然停笔。墨浓的笔毫在纸上顿了顿,皇帝再次抬眸看向她,问道:“你认字吗?” 依姜烟雨的出身经历,认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慕烟就回复皇帝道:“奴婢不识字。” 皇帝看了她一眼,垂眸接着那一横继续书写。慕烟见皇帝写的是“烟霞锁翠”四字,又听他边写边说道:“这是九华宫三十六景之一,是太宗皇帝亲自题名。” 九华宫是启朝的皇家别苑,据传山明水秀、风景优美,启朝太宗曾命画师分景画样并亲自命名。慕烟不知皇帝为何同她说这个,心里莫名其妙的,也不知要如何回复,就含糊应了一声“是”。 其实皇帝自己心里也有点莫名其妙的,他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地书写,却下意识要写出“烟雨”二字,醒过神时“烟”字已然落笔,只好另改成“烟霞锁翠”四字。 但,兴至所书,又何必另改,似遮遮掩掩,又有何可遮掩呢?先前辂车中被压下的一丝茫然,此刻又如柳絮悄悄浮起在皇帝心头,乱絮轻飞片刻后,皇帝指着“烟霞锁翠”中的“烟”字,看向一旁的少女道:“这便是你名字中的‘烟’字。” 慕烟自是更觉莫名其妙,不知皇帝哪里来的兴致同一小宫女说这些,但也不能问,不能流露出丝毫不快,慕烟就垂着眼轻声道:“奴婢谢陛下教诲。” 告诉她那“烟”字即是她名中之字后,皇帝非但没能驱除心中乱絮,反觉心中更是纷茫,他静静看了少女一会儿,说道:“你伺候了一天,下去歇息吧。” 慕烟“是”了一声,向皇帝福了一福,如仪倒退至分隔内外殿的珠帘旁,转身撩起几缕垂珠,走了出去。纤影已远,内殿中唯皇帝一人,然而他却仍不心静,少女走时拂过的珠帘仍在微微摇晃 ,透窗暮光摇曳着点点明润的清辉,那清脆的珠玉撞击声,似雨珠乱跳在他心头。 离开清晏殿后,下值的慕烟就回到她这些时日所住的紫宸宫宫人庑房中,默默思索对皇帝用毒之事,从暮色沉沉一直想到夜色披拂。她曾是一朝的公主,知道宫中对毒物管理极其严格,想以一宫女身份,在宫中弄到如砒|霜等致命毒|药,是比登天还难。 那么,去宫外呢?从民间弄些诸如砒|霜之类的毒|药,应比从宫中要容易许多。慕烟默然思考着时,房门被推开,与她同住的凝秋拎着食盒走了进来,笑对她道:“你我今晚有口福了,陛下将御膳分赐给底下宫人,你我得了五珍脍、虾玉羹,还有一碗火腿鲜笋汤。” 将饭菜一一摆上桌后,凝秋又从食盒最下一格取出几只橙黄的贡橙,递给了慕烟。慕烟自来御前侍奉,就与凝秋同住一间,经常一起用晚饭,她在凝秋招呼下坐在桌旁用起饭菜,但食不知味,心里还一直想着出宫弄砒|霜的事。 与凝秋边用饭边闲聊了几句后,慕烟就询问凝秋,御前宫人能否出宫。凝秋道:“有时候有些差事需要出宫办理,宫里一些太监宫女在得到管事许可后,可以拿着令牌出宫一两个时辰。但,御前宫人的职责是伺候圣上,那些需要出宫办理的琐碎差事,是不会落在御前宫人身上的。” 凝秋因为周总管的暗中吩咐,对姜烟雨有着特别的关注,就看着对面的少女问道:“你是想出宫吗?” 慕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道:“明日是小花朝,我听说京城繁华,小花朝夜里会有花神灯巡游,十分热闹,想亲眼看看。” 她怕自己想出宫的心思惹人生疑,就又似是神色黯然地补了一句:“我是因昨晚梦见小时候家人陪看花神灯的往事,想着再看一看花神灯巡游的景象,才问姐姐这事。姐姐既说我等不会当差出宫,那我也不敢妄想了。”就将话题扯开,随意聊问起凝秋是何地人氏,幼时在家如何过花朝节等。 凝秋当下没再追问,只笑说了些自己小时候过节的事,但在用完晚饭、借故离了庑房后,就将姜烟雨询问出宫的事,暗中禀报给了周总管。 于是没多久,周守恩捧茶入清晏殿,奉与正看书的圣上时,就状似无意地提起明日的小花朝节,说这会儿御花园内有宫人正趁夜张灯结彩,因明日后宫娘娘们会在园内用宴过节。 见圣上神色淡淡地翻着书页,似对他话中的妃嫔花朝宴没半点兴趣,周守恩堆着笑容继续道:“听说民间过花朝节也极热闹的,夜里还会有花神灯巡游,有的宫女因小时候看过这等盛景,至今念念不忘,还盼着能出宫再看一看呢。” 皇帝翻书的手微停了停,“谁想出宫再看看?” 周守恩觑着圣上面色道:“姜烟雨。” 皇帝神色依然淡淡的,边将手中书又翻了一页,边淡声道:“花神灯巡游,很热闹好看吗?” 周守恩回道:“听说可与上元夜灯会相媲美,是民间的一大盛事。” 皇帝又慢慢翻了几页书,语气依然平静无澜,“朕是皇帝,是天下臣民之主,也该与民同乐,你安排一下,明日黄昏,朕微服出宫,与民众一起过节。” 周守恩答应下来,又听皇帝道:“既是微服,跟随的侍从不要太多,挑些得力的就好了,人选你来拟定。” 周守恩恭声应是,然心道人选哪里是他来定,陛下已然定了主意,今夜被赐御膳和贡橙的,不就是这随侍名单上的第一人吗?! 第 15 章 二月二小花朝日,后宫妃嫔于宫苑倚芳园举办花朝宴,既请圣上驾临,也请太后娘娘驾至,同享欢宴,共度佳节。然而圣上道有朝事烦扰,无暇来此,只令周守恩送来许多赏赐,太后娘娘也似抽不开身,使人传话令妃嫔们开宴自乐,不必等她。 永寿宫内,独孤太后正为永宁郡王的婚事烦恼,她想为孙儿操办婚事,一是韫玉年已十六,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纪,二是她有意通过婚事,为韫玉拉拢朝中几大世家高门,三是因韫玉的心总是太静,似是无欲无求的孩子,她希望成婚后的韫玉,真正长大成人,性情也会为之一变。 而且韫玉成家后,她就可安排韫玉进入朝堂,皇帝无法再拿韫玉年纪小当借口推脱了。太后处处思虑得周全,只觉选永宁郡王妃这事是百利而无一害,然而韫玉本人竟不欢喜,今日入宫来就请她搁置选郡王妃的事,一再说他暂时还不想成婚。 太后自是不豫,将成婚的种种好处说与韫玉听,就像当初和他剖析征讨幽州的利处一样。然而与幽州那次相同,韫玉这一次,依然无视她所说的种种好处,就是要执拗违背她意,太后关切忧心之下,不由恼火,情急呵斥道:“你这也不肯,那也不肯,难道是担心祖母会害你不成?!” 侍在一旁的沉碧见太后娘娘这话说得重了,悄看了郡王神色一眼,忙将一盅香茶捧送至太后娘娘手中,陪着笑道:“郡王殿下一向孝顺,娘娘您这样说,殿下要伤心了。” 太后也知韫玉纯孝,只是她处处为他谋划思量,他却总不领情,她如何能不恼。“孝是有的,顺就没多少了”,太后冷冷撂下这一句后,见韫玉默默站在她身前,少年郎沉寂着眉眼,似寒霜覆着青竹,心中又生出不忍之意。 “祖母事事为你好为你考虑,你不能事事都违背祖母”,太后重重叹了口气,将孙儿拉坐到她身前,“成婚是必要成婚的,你都十六了,再不谈议婚事,难道要叫外面人像说皇帝那样说你?” 想到有关皇帝的那些传言,太后面上微浮笑意,心境也宽松了些许,她携着孙儿的手道:“你不要祖母为你选郡王妃,那你就自己选吧。” 萧珏本就不想成亲,自是也选不出来,神色为难。太后见状,想到孙儿身边近侍都是太监、连个侍女都无,不由笑道:“反正祖母已经退了一步,容你自己给自己选妻纳妾,你若选不出来,那祖母定然是要为你做主的。你父皇只你一个孩子,你不成婚,是要他断后不成?祖母别的事可容你胡闹,可这事上是断不许你任性的。” 从永寿宫中出来时,已近黄昏,小太监秉良随走在永宁郡王身后,见殿下出宫的一路上神色都郁郁不乐,就说道:“殿下,今夜城里有花神庙会、花灯巡游,热闹好看得很,殿下可要去花神庙附近走走,赏灯散心?” “今日是小花朝?”萧珏似问又似在喃喃自语,他抬首望向暮光中巍峨的宫门红墙,见一行大雁掠过天际,忽想到了千里之外的燕京,想到多年前的一个傍晚,三个孩子结伴乔装溜出宫城,钻入燕朝京城的夜幕里看灯时,险些被人流冲散,他们互相紧抓着对方的手道不能散了,最终却都离散在苍茫世事与岁月洪流中。 “殿下,是小花朝。”秉良边回复主子,边见殿下神色怔怔的,眉宇间萦绕着怅然之色。他提议殿下出宫赏灯,是希望殿下散散心后心情能好些,不想殿下听他建议后,神色似是更为郁沉,秉良就想自己这建议是否提糟了,不敢再说了,默默闭嘴。 但殿下在怅然出神片刻后,却提步向前道:“走吧,出宫去看看。” 清晏殿内,皇帝已换穿了一身掐金绣银的团花纹紫底锦袍,他一边由太监为他束上蹀躞带,一边透过穿衣镜,见侍立在后、将要侍随出宫的少女,也已换了衣裳,身上不是御前宫人装束,而是穿着一袭浅樱色的衫裙,臂挽着淡柳近鹅黄的纱帔子,那样清丽娇柔的颜色,使得一个叉手静侍的动作,也仿佛是将鲜嫩的春意拢在怀里,帔裙为风拂吹得微微摇曳时,似是脉脉春光在静静流淌。 透过澄亮的镜面,皇帝无所顾忌地观察着身后的少女 ,见她来他身边这些时日后,不仅双手将要光洁如初,气色也比之前在西苑花房时好多了。 那时在西苑花房,她孤苦伶仃地仿佛是支莬丝花,一掐就要断了,犹记上元那夜她吹奏的埙曲,无限哀凉中浸漫着死气,而现在,她在他身边,不仅身体瞧着好转许多,整个人似乎都更有精神气了。 从前她似乎是荒原上的孤魂,漫无目的,生死由命,但现在她双眸都比从前要明亮许多,仿佛心中燃起了一簇火焰,她不再感到迷茫孤苦,骨子里也因此焕发了生机。 皇帝自然知道她焕发生机的因由,他眸光微移,看着镜中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感觉所戴金冠与身上紫袍似乎不大相配,就令太监另捧了十几顶冠簪来仔细挑选。 慕烟默默侍立在后,看皇帝在衣着之事上这般挑剔精致,像是一只想要开屏的孔雀。她暗腹诽一句,即将心思转移到皇帝要微服出宫这件事上来。她不觉皇帝要出宫过节跟她有何干系,只觉皇帝是一时兴起,打个“与民同乐”的幌子出宫游玩罢了,她只想着能否借这次侍随皇帝离宫的机会,悄悄将砒|霜携回宫中。 御驾微服至京中花神庙明成街附近时,天已入夜,街上游人如织,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提着一只花灯,使得整条街道光华璀璨如有游龙飞舞。慕烟望着此等盛景,不禁想起幼时同皇兄、萧珏出宫看灯的往事,心中暗暗怅然。 随走在皇帝身畔时,慕烟目光不由被一灯摊上的十二花神灯所吸引。一般花灯会制成六角,糊上半透明的油纸,再绘着花卉珍禽等,但这盏花灯格外繁复别致,制成十二角面、绘着十二花神。 慕烟从前和皇兄、萧珏出宫游玩时,就买过这样一盏十二花神灯,她还记得那一夜,她提着那盏花灯从街头跑到街尾,一直不松手,直到不小心将灯摔在地上,烛火燃着了灯纸,将绮丽明亮燃成了一捧冷灰。 虽前方尽是灯火辉煌的繁华盛景,但皇帝目光却时不时悄落在身边少女身上。他注意到她凝看十二花神灯的神情,想她这是见街上人人有灯,也想要提灯游玩,就走至那灯摊前,似在挑选花灯,看看这雪兔灯,再看看那莲花灯,挑来挑去,皆不中意后,方看向摊主,明知故问道:“你这摊上,哪盏灯最贵?” 摊主在明成街摆摊多年,练得一双火眼金睛,看来客通身气度不是一般的清贵不凡,与那些只靠绫罗衣裳堆砌的世家子弟有云泥之别,忙将挂在高处的十二花神灯取下,堆着笑道:“回贵客话,小人摊上,就数这盏灯做工最精,您若看得入眼,是小人修来的福气。” 皇帝转看了会儿灯上图画,道:“勉强算有两分精巧,就要这一盏吧。” 周守恩在旁听了,就忙问价付钱,然而他付了钱后,要从摊主手里接过灯时,圣上不轻不重地剜了他一眼道:“今日是花朝,这灯上绘着女花神,你非女子,提这灯作甚?” 周守恩讪讪收手时,见圣上瞥一眼姜烟雨道:“你来提着。”周守恩霎时明了了圣上买灯的兴致,暗想自己还是太没眼力劲了。 慕烟从摊主那里接过这盏花神灯,烛光辉映着灯上姿态各异、披帛飞扬的十二神女,旋转时流光溢彩使人眩目。目光微恍时,慕烟神思也微微迷离,她昨夜和凝秋提过花朝和出宫之事,今日皇帝就微服出宫,她方才悄看花灯伤神,这会儿皇帝就起兴致买下了这盏十二花神灯,还恰恰就令她提着,这都只是巧合吗? 慕烟正觉巧合似乎过多,心中漫起隐秘的茫然与恐慌,更巧合的事却又发生在眼前。不远处,有一人也正提着十二花神灯,隔着喧闹人潮与煌煌灯火,她怔怔望着他,目光似越过了荒茫的时光。 萧珏也未想到会在此处遇见皇叔和她,一怔后就要近前行礼。他刚微微躬身,皇叔即已扶住他手臂令他直身,笑对他道:“在外不必拘礼,只当寻常叔侄就是。” 京城地广,皇帝已觉与萧珏能在此相遇十分巧合,再看萧珏手上提着的十二花神灯,不由笑道:“这可真是巧之又巧,朕也才刚买了这样一盏。”皇帝看看侄子的灯,再看看自己的,笑着道:“你怎也喜欢这灯。” 萧珏买这十二花神灯,是因来到明成街花神庙附近,望着满街的璀璨灯火时,忆起曾在燕京的花朝夜里,有女孩提着花神灯笑了一夜,直到不慎将灯摔跌在地,冷风卷走残灰。自他与她相识,女孩总是明快无忧的,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她面上露出怅然若失的神色,尽管他和燕太子都安慰她说,可以再买一盏,可女孩最终还是摇摇头,说那盏灯烧没了就没了,别的都不是那一盏了。 他如今手里提着的,也不是记忆里的那一盏,明明心里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惆怅,买了一盏。萧珏知道那时他与清河公主都年幼,如何知晓男女之情呢,只是男孩与女孩之间最纯真的情谊罢了,因为纯净无暇,因为此世或都不能再拥有这样的感情,所以念念不忘。 随皇叔目光看向提灯侍女,萧珏回答皇叔的话道:“故人喜欢。” 第 16 章 如果女孩还活着,这样的花朝夜里,也会似她提着花神灯,如袅袅花枝夜游在璀璨灯市里吧。自在绿梅林觉她眉眼依稀与故人有几分相似,萧珏再见到她时,禁不住在心中如此想,甚觉越是看她,她似乎与故人之影重合越深。 萧珏不觉心中一颤,忙悄移开目光,按下纷繁心绪,与皇叔同游灯市。侍从等跟随在后,慕烟边提着皇帝购买的十二花神灯,边悄看着萧珏手中提着的那盏,心境如被拂上一重又一重薄纱,朦朦胧胧,隔着灯火看不分明。 但不过片刻,她即已却除纱笼般的杂念,暗暗坚定心志。故人陌路,这是她早已想清了的,她现下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兄复仇,她心中就只有报仇二字。微服出宫也罢,十二花神灯也罢,各种本不应有的巧合堆积在一起,只说明从西苑花房相见起,就是天意要她向皇帝复仇,是上苍在有意促成她的复仇之路,她该坚定地走下去。 边暗定决心,慕烟边暗观察周边街市,见附近不远处就有一药铺。砒|霜虽然有毒,但微量可做药用,治疗哮喘疟疾等,在民间并不难买,一般药铺都有出售。她可以去药铺直接买到砒|霜,但在那之前,她必须得合理地落单。 皇帝今夜游赏的兴致本就不低,这会儿巧遇永宁郡王同行,似乎游赏兴致更高了,若她因受伤等缘故不能继续侍随御驾,赏兴正浓的皇帝,定不会为一个宫女耽误游玩,她若能被这一众人等扔在后面、被允许独自回宫,就有机会弄到砒|霜了。 而如果皇帝竟不会将她扔在路上,竟会为一个受伤的小小宫女,中断他兴致盎然的游玩,那她也许真要深思她与皇帝之间的诸多巧合了。此一事无论成与不成,都有益处,慕烟就边侍走在皇帝身边不远,边暗暗寻找可让自己合理受伤的契机。 皇帝确实是兴致盎然,在买下十二花神灯后,他心情就颇轻快,这会儿与侄子同走在街上,又注意到今夜街上许多女子都因花朝风俗鬓发簪花,目光悄往旁瞥,见少女发髻只插饰着一柄月牙似的银梳,虽然小巧可爱,但在这节庆夜也未免太素淡了些,想她正当妙龄,应也是爱簪鲜花的。 皇帝就走至一卖花的摊子前,颇有兴致地挑选起来。皇帝认真为慕烟选花簪时,慕烟则注意到花摊旁立着的彩旗架子底座扎得并不十分稳,这会儿夜风大了些架身就在微微摇晃,若她悄悄对之动动手脚,彩架就可应风倒下,砸在她的身上。 这彩架是竹子扎就,倒下只会使人受轻伤,不会致命,如果能致命,她定会想方设法使这彩架砸在皇帝身上。慕烟心中主意已定,也悄动好手脚,就希望选花的皇帝再磨叽些,不急着离开这花摊,好等彩架似是顺其自然地因风砸倒在她身上。 皇帝不负慕烟所望,选花选得十分磨叽,好像这事比朝政大事还难以决断,一时拿起一支明艳的红茶花,一时又拿起一支粉嫩的樱桃花,左看看又看看,迟迟难以抉择。终于,当支撑不稳的彩架因风倾倒时,皇帝从沉浸挑花的动作中猝然抬头,见侄子动作更快一步地奔近前去,将站在彩架下的少女紧紧搂护在怀中。 彩架呼啸着风声重重砸下时,慕烟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因有人迅疾奔来,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密不透风。她感觉到他背部吃痛地一沉,然而他搂着她的双臂却没有半点松劲,竹架摔碎的轰隆声响中,她思绪忽回到从前,是她小时候因顽皮将秋千荡得过高时,她紧抓着绳索害怕尖叫,他说“不怕,我会保护你的”,他在秋千荡下时在后紧紧地抱住了她。 “韫……”慕烟唇颤着逸出一字,好在这一声颤弱无力本就轻低不可闻,又被风声和他人惊呼声盖过,只软弱地落在她心底。她紧咬着唇齿,不敢再发出声音,甚至不敢回头去看萧珏,她在他怀里低着头,听四周步声仓皇地围拢上来,有许多双手扶向萧珏,好像也有一双手要扶她,不过她垂首退避到一边,也不知要扶她的人是谁,眼角余光处只见人影晃动、灯火幢幢,十二花神灯跌在地上燃烧,烛火从内舔噬着,将幅幅神女图烧成灰烬。 皇帝小花朝夜与民同乐的微服出宫之行,终以永宁郡王受伤告终,幸而太医来重明宫诊看后,道郡王殿下只是背部和手臂受了轻伤,敷药静养几日就无大碍。 皇帝遂在离去前嘱咐萧珏好生静养,萧珏则请皇叔勿将此事告诉皇祖母,他道:“只是小伤而已,若叫皇祖母为侄儿担忧挂怀,侄儿难以安心静养。” 皇帝也不想将这事告诉太后,他的这位母后心思比海还深,若知韫玉是与他同行时受的伤,不知会想到哪里去,而后又生出怎样的新事来。只是他不说,韫玉身边太后的眼睛未必不会秘密通传,皇帝目光掠看过重明宫的管事太监陈恭等,也未多说什么,就只含笑对侄子道:“好,朕不说,若这几日母后有事传你,朕也会帮你都推了,你安心养着就是。” 从皇城永宁郡王居处回到宫内清晏殿,已是夜间亥正时候。在明成街彩架倒塌时,皇帝就已注意看少女身上并没伤处,但他念着她心性胆怯,担心她心里受了惊吓,就在她要下值告退前,问她道:“当时可吓着了?” 慕烟低着头回说道:“奴婢略受惊吓。” 皇帝看她这般恹恹的模样,与黄昏出宫时的心有希冀大不相同,可不像是“略”受惊吓的模样,就道:“去向季太医要碗安神汤来喝。”又补了一句,“免得你心神不宁,明日伺候不好。” 慕烟“是”了一声,退出清晏殿后也未找季太医,就回到了自己的庑房,略略梳洗后,倒在了靠窗的寝榻上。室内虽熄了灯,窗外廊下却有一盏风灯亮着,如一轮淡月幽幽映窗。 慕烟不知这灯是因皇帝误以为她畏黑到无法在黑暗中入睡,而特意吩咐挂在她寝榻窗外,她只当这灯原就该悬在此处,因她来这庑房住的第一夜,凝秋就让她睡靠窗这张榻,她就见窗外廊下挂着一盏风灯,在夜色中悠悠摇晃,像是悬在渡口畔,好叫夜行的小舟不至迷失方向。 侧伏在枕上,慕烟背靠着一室沉寂黑暗,望着眼前映窗的朦胧灯光,心绪似是夜色中的流水。眼前隐约的光亮,似是她和皇兄、萧珏在燕宫的夏夜里,踮脚追逐过的飘飞萤火,又似是她在被幽禁的那些年里,一夜又一夜孤身仰望的凉薄月色,又似都不是,似是地上燃着的灯纸,她阖上了眼睛,于是冷灰残烬也看不见,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将所有一切包裹沉沦。 天色明时,凝秋见同室的少女也已坐起身,正欲道声“早”,却一眼瞥见少女榻上枕头绣面似有湿过的痕迹,再看少女眼皮微肿,像是夜里确实曾无声落泪过,暗一思量,也没问少女因何落泪,就只是问道:“夜里没睡好吗?” 慕烟低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嗓音微沙,“姐姐,我身子不大舒服,可以告假半日吗?” “当然可以,按规矩,宫人身体抱恙时本就不可近身侍奉主子”,凝秋道,“你好好歇着吧,我去为你同周总管说。” 就将姜烟雨告假的事寻隙禀报了周总管,于是这日皇帝下朝回来,从宫女手里接过茶时,一抬眼就不是他近来见惯的熟悉面庞,皇帝抿了一口茶,问:“姜烟雨人呢?” 周守恩回道:“姜烟雨身体不舒服,告假半日。” 皇帝想她大抵是因昨夜惊吓身子不爽,就道:“朕昨夜不是叫她找太医要安神汤喝吗?是太医没给她吗?” 周守恩道:“姜烟雨昨夜没找太医拿安神汤。” 他话音刚落,就听茶盖落在茶碗上的“砰呲”一声,周守恩心肝一颤,见皇帝眉眼微凝道:“她这是违抗御令。” “违抗御令”四个字,若较真起来,什么惩罚都不为过。周守恩不知圣心如何,小心觑看圣上神色,见圣上面上似是忧多于怒,就试探着道:“若姜烟雨遵从陛下吩咐,也不至昨夜惊悸到落泪失眠了。” 皇帝听姜烟雨夜里惊悸落泪,不禁微皱眉头,他欲让季太医去给她看看,然刚说出“让季远”几个字,就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连带着将想去庑房看看姜烟雨的心思,也都压沉到了心底。他留姜烟雨在身边侍奉,不过是当豢养兔儿、闲暇时用来取乐而已,怎会想起去庑房看她,一个皇帝去庑房探望一宫女,单听着都甚是荒唐。 周守恩不知圣上所想,但见圣上眉眼间愈是沉凝,就越发提着小心。静待片刻后,圣上神色似和缓下来,如平静的水面,却也越发不可捉摸、不知其下是否隐着波澜,周守恩听圣上接前吩咐道:“让季远挑些上好的治伤药材,命人送去给永宁郡王。” 周守恩应喏吩咐下去后,这半日就侍在圣上身边,伺候圣上笔墨用茶等。到用午膳的时辰时,他击掌传膳入殿,侍在膳桌旁为圣上布菜,却见圣上夹了几筷就放下,似是没甚胃口的模样,就恭声问道:“陛下,可是今日膳食不合口?” 乌金箸间的银链子轻晃了晃,圣上嗓音淡淡道:“不是就告假半日吗?” 周守恩微一怔,忙令人去传姜烟雨来。然而姜烟雨却不在庑房,太监进忠回话说道:“姜姑娘或许还在重明宫。” 眼见圣上手中乌金箸微一沉,周守恩忙使眼色与进忠,“还不细说。” 进忠不明就里,但听师傅语气微责、圣上似有不悦之色,心里莫名着慌,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早前师傅令奴才送药材给永宁郡王,奴才将出紫宸宫时遇着了姜姑娘,姜姑娘说她无事,要替奴才送药,奴才就把药箱给了她……” 周守恩听到此处悄看圣上,见圣上明明神色郁沉,但唇角竟缓缓噙起一丝笑意,不禁后背渗出冷汗。 第 17 章 托请凝秋代为告假后,慕烟人在庑房枯坐许久,总觉心上坠沉沉的,昨夜她像是梦到许多零散破碎的片段,尽管此刻全不记得,但它们却似都压在她的心头,不仅使她心坠重得难受,渐渐竟觉室内也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就出门去透透气,慕烟走没多久后,遇着了太监进忠,知进忠是要送药材给永宁郡王,微默须臾,说道:“我替你去送吧,左右我现下无事。” 进忠因受师傅提点,知姜烟雨在圣上那里与别不同,听她主动要担差事,也没拒绝,就道谢着将药材转交给了她。原正告假的慕烟就执着令牌、提着药箱,一路出了皇宫。 那令牌只能出宫而不能出皇城,慕烟无法到民间药铺秘购砒|霜,就依着路径,走到了永宁郡王所居的重明宫。重明宫是皇城内原属于启朝天子的一处园苑,因独孤太后疼爱孙儿,永宁郡王在父皇驾崩后未开府另住,而是在祖母恩典与皇叔恩准下住在此处。 因是天子赐物,慕烟道明来意后,重明宫人客气引她入内。慕烟提着药箱走至濯缨馆中时,见萧珏正坐在临水的窗下榻上,外袍半解,敞着一条手臂,旁有一小太监要为他上药。 萧珏抬眼见是她,微微一怔,就披衣站起身来。慕烟眸光悄掠过他手臂上的青紫伤痕,垂下眼帘,如仪奉上药箱,说是圣上所赐,萧珏按仪谢恩后,令宫人将药材好生收好,他与她便就相对着,而一时无话可说,只听窗外风吹池水,涟涟碧波轻逐,清凌凌如碎玉流珠。 明知该走了,既因她现下的宫女身份,也因她已被世事埋葬的身份,步子却似钉在地上动弹不得。慕烟终是轻声说道:“昨夜幸得殿下相护,奴婢还未向殿下道谢。” 萧珏道:“不必道谢,只是小事而已。”他这样平静地说着,心却悄悄地跃动着,一如昨夜将她搂护在怀里时,他那静寂多年的心,竟在将她拥在怀里的那一刻,怦然跳动起来。他对那怦然并不陌生,只是那已是在多年前女孩说要与他“比翼双飞”时,而后便沉寂在生死相隔的时光里,却在昨夜又如蝶翼轻轻扬起。 萧珏不明所以,只知他半点不悔昨夜为她受伤,此刻见她,心中亦似有蝶翼轻轻飞舞。但他不清晰明了自己心境,也不知要如何言语,正不知要说什么时,见少女低声说道:“奴婢愿为殿下敷药。”她说:“殿下为奴婢受伤,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以此略尽心意。” 萧珏道“好”,复在窗边坐下,看少女从秉良手里接过药膏和银签子,仔细挑了一点玉白的消肿药膏,小心翼翼抹在他手臂上的青紫处。他静静地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姜烟雨。”少女嗓音轻轻的,似春夜里一片花瓣悄然飘落枝头。 “是濛濛烟雨之意?”萧珏再问道。 见少女点头,萧珏心中更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为着与记忆里相同的一个“烟”字。他此时凝看她眉眼面庞,也不知是她真的与故人容貌有几分相似,还是他心中心结作祟的缘故,越看她越觉似是故人长大后在他眼前,似乎他轻唤她“阿烟”,她就会抬起头来,盈盈笑看向他。 她已为他小心敷好药膏,动作轻柔地为他缓缓放下衣袖,又以一个仿佛拥抱的动作,伸手为他将外袍拢好。而后她垂着眼朝他微微一福,似乎就要如仪离开,萧珏心中生出不想她走的念头,这念头刚一浮起,就似藤蔓迅速在他心底扎根缠结,他迫切地想留下她,就寻话拦截她将要道出的离别之语,唇齿一张道:“在到皇叔身边侍奉前,你是哪里的宫人?” 她暂咽下未道出的“奴婢告退”,先回答说:“奴婢原在花房劳作。” 萧珏定一定神,说道:“孤很喜欢绿梅花,可是这时节绿梅快落尽了,你既曾侍弄花草,可知有什么法子,可以延长花期吗?” 她抬眸看向他,“没有法子”,窗外一池涟漪无奈随风轻漾,水光摇映得她眸光仿佛湿润,而她嗓音平淡如冰,静静地说道,“殿下,花开花落自有时。” 她终是离去了,萧珏隔窗见她身影远去,行走间柔软衫裙轻曳着池畔水光,似风在依依挽留。萧珏忽想起与女孩的最后一次相见,那一日,女孩只以为是平常的一天,明天还可继续与他嬉戏玩闹,不知她父皇对萧氏潜藏的杀心,亦不知他是夜就要秘密逃离,在临别前约他明日一起堆雪人玩。 她说:“已经说好了,明天不能拿功课推脱的,我等着你来。” 他嗫嚅着无法承诺,看她蹦跳着身影走远,想明日虽不能相见,但这一生还会有机会再见的,却没想到那欢笑着离去的动人身影,是她留在他记忆里的最后一瞬间,那一眼,就是今生的永别。 眼前,少女的身影也已越走越远,再转一道廊桥,就不可见了。萧珏望着少女越发远去的身影,心中忽涌起一种不能再放手的冲动,那样声势浩大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但如狂澜冲涌在他心头,使他一时竟忍不住想,如果情势不允许他孤独一生,如果他必须要与一女子一生为伴的话,那那个人可以是她,似乎可以是她。 因在重明宫为萧珏上药,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慕烟回到宫中时,比告假的时辰晚了一刻钟。她来不及找些吃食充当午食,就匆匆去清晏殿上值,走至殿门前时,见总管周守恩瞥了她一眼,眸光似有些意味不明。 没来得及深思分辨,慕烟就听周总管吩咐道:“陛下正歇午觉,你进去小心伺候着吧。” 皇帝歇午觉时,殿内当值宫人所需做的,不过就是候在帐外听差,在皇帝醒后及时通知司盥洗更衣的内官们,进来伺候皇帝起身而已。慕烟按仪答应了一声,就轻步走入清晏殿中。 慕烟以为皇帝已经睡着,几无声息地往寝殿深处走时,不禁在心中想,如果殿内只她一人伺候,此刻不正是刺杀良机,只是不知皇帝睡眠是深是浅,只可惜她身上并没有藏着趁手利器。 边胡乱思索着,边将通往龙榻的垂帘撩开一角时,慕烟却见皇帝并没有睡着,就倚着榻,眸光炯炯地落在她面上。慕烟虽在皇帝身边伺候有段时日了,但因御前规矩,她甚少抬头看皇帝,遑论直视,一惊下忙低下眼帘。 倚着榻的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帘边熟悉的少女身影,心中有股不平的躁郁之气,既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如何却除。 午膳时他见她没来当值,想她性子胆怯,应不敢不守规矩,之所以没来或是病了,再想之前周守恩说她夜里惊悸落泪,不由有些后悔下朝后为突然生出的念头没让季远去瞧她时,转瞬他就听太监回报,她不是病得没能来伺候他,而是跑去给韫玉送药去了,霎时一股躁郁不平之气陡然激起在他心头,直到此刻亦未能平息。 “朕听说,你去给永宁郡王送药了?”皇帝声音淡得不能再淡。 “是”,慕烟低着头说道,“奴婢感激郡王殿下舍身相护,但昨夜因心中惊惶,忘了当面谢殿下恩泽,遂在今日请进忠公公将送药材的差事交给奴婢,顺道去重明宫谢殿下恩典。” 皇帝听她如此说,下意识就想解释自己昨夜之所以没能及时护她,是因当时正专心为她挑选簪花,而晚了萧珏一步。这些话他自是未说出口就咽了下去,皇帝沉默片刻,看着少女道:“永宁郡王向来待下仁善,昨夜见旁人有难也会相护,你不必放在心上。” 慕烟是御前宫人,不管皇帝说什么都只能明面上顺从,就“是”了一声。然而皇帝听她说“是”,心中躁郁不平之气却似越发浓了,为自己不知为何要同她说这么一句。 皇帝感觉到自己在拗着别扭劲儿,但也不知为何别扭,具体在别扭什么,只知是与眼前这少女有关,与他当成小兔子养着玩的少女有关。他感觉心中絮乱,纷杂念头牵缠如是一团绣线,然而他找不到扯开的线头,就解不开心中的迷思。 就只知是与她有关,皇帝就朝她微摆手道:“你下去吧,换个人进来伺候。” 这是慕烟自到皇帝身边侍奉以来,第一次听皇帝如此吩咐,她心中微惊,却也不能问缘由,就应声退了出去。殿外周总管见她退出来时,望她的目光越发幽沉,似是明了她为何被圣上屏退殿外,但也不屑同她一小宫女多说什么。 在周守恩看来,宫女姜烟雨是失宠了,但就如他起先就不十分明白姜烟雨为何可得圣上另眼相待,现下他也不十分明白圣上为何要冷待姜烟雨,只想或许是与永宁郡王有关。 虽然日常圣上待永宁郡王颇为亲近,叔侄间似是毫无嫌隙的,但皇家的亲情本就值得推敲,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又隔着启朝皇位和太宗之死,他们叔侄二人究竟如何看待对方,只有他们本人才最清楚,旁人所见,不过是管中窥豹,不过是他们想让别人看到的而已。 姜烟雨身为圣上的宫人,却似与永宁郡王有所牵连,这或许就是她失去圣心的缘由,周守恩对这猜测没有十足把握,但肉眼见接下来多日,圣上待姜烟雨确实是淡了。从前圣上一时不见姜烟雨,就会找个由头令其到身边伺候,而现在的姜烟雨对圣上来说可有可无,姜烟雨似与御前任何一名宫女没有半点区别。 转眼八|九日过去,周守恩眼中所见都是如此,这一日是太后寿辰,宫中大办宴会,永宁郡王入宫为皇祖母贺寿前,先至紫宸宫觐见皇叔,叔侄二人在窗下说话时,恰是姜烟雨当值,她端茶入内,圣上瞥她一眼,眸光再似是无意地掠一眼永宁郡王,就道:“下去。” 小花朝那夜,慕烟还曾觉她与皇帝之间种种似是太过巧合,而这八|九日下来,她早知是自己多想了。只是她想行刺皇帝,就必得能够常常近身侍奉,于是这些时日,她做事越发勤勉恭谨,然而皇帝依然不常用她,就似此刻,动不动就令她退下。 慕烟无奈,只得应声退出清晏殿。萧珏边端起茶,边悄看少女离去的身影,在少女完全远去、悄将眸光收回时,却见皇叔正看着他,微一怔道:“她……她似乎是侄儿在小花朝夜救的那名宫女。” 皇叔笑看着他道:“你还记得。”饮一口茶,皇叔又笑着道:“不过是一宫女罢了,如何值得你以身犯险,好在那夜是轻竹架子,若是木梁砸下,你真伤筋动骨了,母后不得揭朕一层皮。” 萧珏诚恳道:“虽只是宫女,但人皆是父母生养,侄儿当时正在旁边,见到却不出手相助,有违圣人教诲。” 却听皇叔淡淡说道:“一奴婢罢了,做事得力则使使,反之则弃如敝履,有何值得挂心。” 萧珏听皇叔如此说,心中就有了计较。他想要姜烟雨,但也顾忌着她御前宫女的身份,既然在皇叔眼里,姜烟雨是随时可弃的敝履,并没什么特别,那么他就可向皇叔讨要她,毕竟皇叔曾在重明宫亲口说过,无论他想要哪家姑娘,做叔叔的都会下旨成全他。 第 18 章 第18章 皇家母慈子孝,独孤太后的寿宴自然办得十分隆重热闹?_[(,宴上之歌舞喧腾不必多说,宴后司宫台又早安排下百戏等娱玩节目,供太后娘娘、皇帝陛下以及与宴的皇亲国戚、妃嫔大臣等赏看怡情。 然而太后娘娘见天气晴和,起了观看马球的兴致,皇帝听了就令底下人去安排。但太后笑说古有“彩衣娱亲”,今日是她寿辰,她想看孙儿亲自打场马球赛。 永宁郡王孝顺祖母,自然答应,就在永寿宫后殿更换衣裳。他将与宴的郡王袍服换下,就要穿上宫中击鞠队的窄袖袍时,见沉碧捧着衣盘进来。沉碧向他一福道:“这是太宗皇帝少年击鞠时穿过的衣裳,太后娘娘让您换穿这件。” 当身着翻领窄袖织金朱袍、腰束蹀躞金玉带、足蹬乌皮六合靴的少年郎,风姿如焰如玉地站在她眼前时,太后不禁眼眶微湿。她抚着孙儿的手臂,眼里仿佛看到他父亲少年时,心中悲痛与欣慰交缠,百感交集。 “答应皇祖母,这场马球赛定要全力以赴,让外面那些人都看看你有多出色。”太后握着孙儿的手,郑重嘱咐道。她的孙儿其实允文允武,可因无机会展示,外人只以为他是个文弱的少年,原本幽州之行可以让他大放异彩,只可惜他错过了那次机会。“一定要赢”,太后生怕孙儿无甚胜心,再次叮嘱道,“就当是你送给皇祖母的寿礼。” 萧珏迎看着太后期望的眸光,沉默须臾道:“皇祖母曾说婚事可由孙儿做主,如果孙儿赢了马球赛,请皇祖母允准孙儿所选的女子,无论那女子身份贵贱。” 太后早从放在韫玉身边的管事太监陈恭那里,知晓小花朝那夜,韫玉在明成街巧遇微服出宫的皇帝,又为救一御前宫女受了点皮肉伤的事,只是因韫玉怕她这祖母担心,曾嘱咐左右不许告诉她,她也就未在韫玉面前提过那事,只当不知而已。 这时太后听韫玉说这样的话,又提到“身份贵贱”四字,就不由想韫玉话中的女子,难道是指他救过的御前宫女不成?一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原是入不了郡王府后宅的,可若韫玉喜欢? 太后这些年来,还从没见韫玉喜欢过什么人、主动开口要过什么人,韫玉这般,好歹是终于有了点心欲,那么,即使那宫女身份卑贱,破格给她一个郡王妾室身份,也不是不可。太后就笑着说道:“只要你赢,祖母就对你选的女子没有任何意见,无论她身份贵贱。” 申时一刻众人至龙首池马球场时,却是云霾遮日,天气略显阴沉,不过众人观赛兴致不减,平亮如镜的马球场地四周,观亭座无虚席,人人皆兴致盎然地等着开赛。 比赛正式开始前,教坊乐队如仪演奏龟兹乐助兴时,皇帝见萧珏身上击鞠衣眼熟,仔细想了一想,记起在他幼时,皇兄曾穿这身衣裳教他打马球,心境不由和软几分。 “身上伤都好了吗?”皇帝关心道,“若不能上马打球就不要勉强,别怕败母后的兴致,朕可替你去说。” 萧珏恭声道:“谢皇叔关怀,侄儿身上小伤早几日就好全 了,击鞠无碍的。” 皇帝看着眼前跨马执杖的英气少年,拍拍他的肩,就像当年皇兄拍他肩膀那样,和声说道:“那就好好打一场马球赛,让母后高兴高兴,若赢了,朕也有奖赏。” 萧珏“是”了一声,又看着皇帝说道,“皇叔曾说过会成全侄儿的婚事,侄儿有想要的女子了,只是那女子是御前的宫人,侄儿所请似有僭越,如果侄儿这场马球赛赢了,就请皇叔将那宫女奖赏给侄儿吧。” 皇帝目光凝在萧珏面上片刻,倒是笑了,“你有想要的女子了”,他慢声问道,“是谁?” “姜烟雨。” 适时教坊龟兹乐奏到尾声,主持比赛的大臣重重击响了锣鼓,两队二十余匹壮马飞驰入场,萧珏道一声“姜烟雨”后,亦一振马缰,与所乘汗血宝马同如流星冲入马球场中,皇帝但见马背上的少年一扫素日文弱之气,神采英拔,容光焕发。 龙首池马球场上,一队击鞠队员选拔自神策军,一队则由永宁郡王带领。因永宁郡王年少未入朝堂,未曾为启朝天下亲战沙场,又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故在许多人眼里他一直是温弱的少年形象,外人皆以为这场马球比赛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永宁郡王迅速败阵,二者永宁郡王胜了,然非是他实力超群,而是另一队有意放水,在太后寿辰日讨太后娘娘和郡王殿下欢心。 然而马球场上的赛况,几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两队激烈鏖战,比分不停追赶,比赛场面精彩纷呈。四周看台不时爆发的喝彩声中,皇帝目光从马球场悄移向侍立在下方的少女,见她正专注地盯看着比赛,清亮的眸光紧紧追随着场上神采飞扬的少年。 太后遥看孙儿表现出色,听着底下人热切议论孙儿的英姿,心中自是欢喜。此场马球赛采用了“多筹制”,三局两胜为赢,而场上目前为平局,正在进行激烈的最后一轮,且萧珏率领的那队球数领先,太后相信孙儿能打赢这最后一局,获得最后的胜利。 正为孙儿的表现笑不拢嘴时,太后侧眼看皇帝面上似无甚欢悦之意,心内冷笑一声而面上仍是和蔼神色,似是不解地问道:“韫玉表现出色也算是为皇家争光,皇帝怎么不大高兴的样子。” 皇帝微笑着回太后的话道:“因为儿臣心中不服。” 太后眸光微深,“如何不服?” 皇帝笑着对太后道:“今日是母后的寿辰,韫玉可亲自下场打马球哄母后开心,‘彩衣娱亲’,儿臣却不能,自然不服。”说着就起身叫停了比赛,道自己要亲领另一队,与侄儿同为母后寿辰添彩。 当比赛被皇叔突然叫停,又见到穿着击鞠袍的皇叔亲自执杖下场时,萧珏就知自己今日讨要姜烟雨的行为,大抵是拂逆圣心了。也许皇叔是不允许别人染指与他有关的人与物,即使只是名小小的御前宫女而已,又也许姜烟雨在皇叔那里与别不同,并不似皇叔所说的敝履一般。 萧珏知他该退让了,他是臣是侄,在这第三局老老实实输在皇叔手下就是,可是……可是这世间他想要的很少很少,而皇叔拥有 很多很多,萧珏遥看一眼场外观亭畔侍立的纤弱身影,那一夜拥她在怀的心中悸动,仿佛又在此刻怦然,促使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球杖,策马向前。 圣上亲自下场后,比赛竟比之前还要激烈数倍。原本永宁郡王离最终胜利只一步之遥,然而圣上亲领另一队后,驰疾如电、扬杖如飞,一球接一球将比分追平。眼看场上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这最后一球花落谁家将决定最终胜负之时,场外看客们紧张地几乎要屏住呼吸,阴沉许久的苍天,也在这时飘起了泠泠细雨。 最高的看台上,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马球场上,将手中帕子攥拧成皱巴的一团。当彩漆马球如闪电穿雨疾飞,两匹壮马在雨中奔腾交错,年轻男子所执球杖先一步击到球身时,太后心中先是惋惜痛恨,而后见少年在败局将定的情形下,竟不顾危险地以身迎杖,只为搏得那万分之一可能的抢球机会,登时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来,惊声呼道:“韫玉!” 太后寿辰日,天子与永宁郡王为彩衣娱亲??[”而对战的一场马球赛,最终以圣上赢球而郡王落马受伤告终。与宴众人皆退,永宁郡王被扶送至太后的永寿宫,殿外潇潇雨声中,太后紧张地看着太医诊视孙儿,满眼都是后悔。 即使永宁郡王并无大碍,太医说郡王只是落马时崴了下脚,未伤筋骨,只要静养些时日不下地走路就会好了,然太后回想当时马球场上的可怕情形,想若皇帝将球杖重重地击在韫玉面上、想若韫玉落马时摔伤了头颅脖颈,心中仍是后怕不已,再三要求太医仔细诊看韫玉身上是否有其他伤处、是否有受内伤。 当多名太医联诊,再三道永宁郡王并无内伤,请太后娘娘放心时,湿红眼眶许久的太后,却似被这一句“放心”激到,忽地落下泪来。“哀家如何能放心”,她哀戚地哽咽着道,看一眼永宁郡王,再看一眼皇帝,眸中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太医们不会诊断错的,孙儿就只是脚踝有点疼而已,身体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适。”坐在窗榻畔的萧珏,努力安慰太后,请皇祖母宽心。 “真的没事吗?”太后犹是无法宽心,握着孙儿手臂的手攥得紧紧的。 萧珏知道自己今日所输去的,可能再也得不到了,却还是在太后关切的目光中,轻声说道:“真的没事。”他微垂眼帘,“孙儿只是受了点轻伤而已,休养几日就好了……就会好了。” “你这傻孩子,马球赛输了就输了,有何要紧,怎能不顾自己安危”,太后长叹一声,语气既是在教责孙儿,亦透着深深的懊悔自责,“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傻事了。” 萧珏在太后的关心训责下,未再说什么,就只是将头垂低,默默听殿外雨声繁乱。萧珏身旁不远,皇帝已在窗边沉默伫站良久,他眼前窗外,暮色四合,漱漱急雨腾着苍茫的水汽,白蒙蒙一片渐淹没于越发暗沉的天色中。 约莫酉初时候,侍等在殿外的周守恩,见圣上从永寿宫中出来,忙从弟子进忠手里接过雨伞,就要为圣上遮雨时,圣上却微侧首瞥了眼一边的侍女。周守恩心中一动,就忙将雨伞塞到那侍女姜烟雨手中,令其近身侍奉。 虽天还下着雨,但皇帝却不坐轿坐辇,就在擦黑天色与潇潇落雨中往紫宸宫方向走。因皇帝身材高大、步子又迈得比她宽,擎伞跟侍在后的慕烟,不仅需快步跟上,还需将两条手臂举得老高,才能将伞勉强撑在皇帝头顶,这一路不可谓不艰难。 她已在雨中跟走得艰难,然而皇帝却不知是为何事所激,脚步越走越快。慕烟又要紧步跟随,又要极力举高雨伞为皇帝遮雨,在雨中如只断线风筝越发步伐不稳、气息急弱,又不慎一脚踩在湿滑的石径上,就似要摔倒时,身前急走的皇帝却突然顿住脚步。 慕烟稳不住身形更来不及收脚,直接一头撞上了皇帝后背,所擎雨伞失力地倾砸在皇帝头顶,伞面雨珠簌簌流下,如水帘落淌向皇帝面庞。! 阮阮阮烟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第19章 圣上被淋了一脸一身的雨水,回到紫宸宫的第一件事,自是要沐浴更衣。这差事原同日常盥洗之事一样,都是御前内官伺候的,然周守恩想了一想,转而吩咐姜烟雨入内伺候。 慕烟惊得将眼睁圆,“我……奴婢……” 周守恩不容她推拒,就令人将浴巾寝衣等通通交予她,冷声催促道:快进去吧。?_[(” 周守恩这会儿可半点不想伺候圣上,不仅是因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现下心情不好,更是因他比别人更知晓圣上是为何心中不快。在龙首池马球场时,旁人因当时鼓乐嘈杂没能听见开赛前圣上和郡王说了什么,但他当时侍奉在侧可听得清清楚楚,知道圣上是为永宁郡王讨要姜烟雨的事暗暗动气呢。 圣上既是为姜烟雨心里憋着火,也就该由姜烟雨去承受圣上的怒火,他可不去触这霉头。周守恩就以御前总管的身份,硬将姜烟雨催逼进了圣上沐浴的甘泉殿。 慕烟只是一小小宫女,当然无法违抗御前总管的命令,就只能捧着衣盘走进甘泉殿深处。深殿重重帷幕后,九道白玉龙首吐水入池如泉声淙淙,蒸腾水汽氤氲如山间云雾,缭绕着年轻男子披散的乌黑长发与修长挺直的肩背,晶透水珠沿着他脊背上的山峦起伏缓缓流下。 慕烟低垂着眼挪近,尽量不教自己的视线与皇帝的身体有任何接触,先将数只百和丝罗香囊沉入白玉浴池中,再将捧着的澡豆等物放到一边,拿起了梳篦和花露。 她不想触碰皇帝的身体,就避开伺候沐浴之事,只给他梳洗头发,一边十分动作缓慢地拖延时间,一边盼着皇帝张口说出他近来最常对她说的两个字——“下去”。 然而近来她为行刺之事希望能常伴帝侧时,皇帝动不动就叫她下去,这会儿她盼着赶紧离开,皇帝却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慕烟磨磨蹭蹭地为皇帝梳洗长发许久,终是梳无可梳、洗无可洗,只能拿起澡豆,缓缓靠向皇帝的手臂。 将澡豆想像成扎在皇帝身上的利器,或许就可以少些心理煎熬,慕烟正这样想并要为皇帝擦拭手臂时,忽然手腕被皇帝攥住,澡豆滑落入兰汤的瞬间,她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竟也被皇帝扯入水中。 慕烟不会游水,在被拽入水的那一刻忘记浴池水并不会深到将人淹死,只见眼前白雾茫茫一望无际如是汪洋,惊慌恐惧之下,下意识就反手抓住最靠近她的“救命稻草”,如浮枝渴求依附。 然她所抓住的“救命稻草”,正是拽她下水的人,也是她的杀兄仇人。慕烟醒过神时立即松手后退,但皇帝攥着她手腕的手半点不松劲,径将欲退的她拽到他身前,目光幽深难测地落在她脸上,身形亦如山海阴影向她覆来。 他今日失控了,在龙首池马球场上,为了韫玉想要姜烟雨那句话,为了姜烟雨,在马球赛最后关头无法自控地下场,并为抢夺胜利差点伤了韫玉。皇帝直到此刻都不明白他为何会为姜烟雨失控,只知他那时无法不下场,在韫玉即将赢球并赢得姜烟雨的那一刻。 那一 刻,他忽然清醒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将姜烟雨当小兔子养着玩,如果姜烟雨只是他豢养的宠物,韫玉想要,他可立即将姜烟雨送出,无须任何附加条件。可是当韫玉即将赢下马球赛时,他近日来为姜烟雨絮乱躁动的心意,如被火上浇油,他突然醒觉他不接受姜烟雨为别人所有,哪怕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侄子,他不能将姜烟雨拱手送出,抑或是同他人分享她,就似他的权柄江山。 并不是将她当成豢养的宠物,那他将她当成什么?不可将她拱手送出或与别人分享,又意味着什么?皇帝心中缠结如线团的乱念,依然难解之时,又想到韫玉今日讨要姜烟雨时的郑重神色、韫玉为赢球不惜以身犯险的举动,心绪更是杂乱无章。 皇帝了解侄子,知他并不是轻浮少年,不会肆意任性地胡乱行事。韫玉今日向他讨要姜烟雨,是生平第一次主动开口向他讨要什么,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已深思熟虑许久,是心中对姜烟雨志在必得。韫玉明明白白地提到“婚事”二字,定是存着将姜烟雨纳入后宅的心思,只是这事单就是韫玉对姜烟雨一厢情愿,还是他二人两情相悦呢? 回想小花朝那夜韫玉对姜烟雨舍身相救,将姜烟雨紧紧搂护在怀中,回想姜烟雨为见韫玉,表面称病告假,私下却主动担下送药材的差事去往重明宫,再想在松雪书斋时,姜烟雨仰着清秀的面庞,眸光澄定地望着他说“我仰慕圣上”,皇帝心绪越发繁乱,扣着姜烟雨手腕的手越发用力,另一手则不自觉抚按上她的面庞,好像想透过这张皮囊看透她的心思,也看透自己内心最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的慕烟,又被迫迎看着皇帝幽深的目光、承受着他诡异的举动,只觉毛骨悚然。尽管水雾茫茫遮蔽视线,可她清楚皇帝此刻未着寸缕,她自己衣裳也全湿透黏在身上,皇帝指尖过处,仿佛是冰凉的蛇信在舔噬她的面庞,恐惧与愤恨在慕烟心底激缠。 慕烟不得不死死抿咬着嘴唇以抑制心念,若不如此,她或会恐惧地尖叫出声,或会愤恨地叱骂皇帝,或会在无法挣脱皇帝钳制的情境下,不管不顾地用牙齿这现下唯一可用的利器,狠狠咬向皇帝的脖颈,以求能拼个同归于尽。 兰池水光摇映着池畔灯火与殿顶珠辉,漾荡着百和香气与重重帷幕软垂的倒影,令这一方之地光影流转缥缈迷离。透过云烟般的雾气,皇帝凝看着少女双眸越发红润,不知是浴池水汽氤氲在她眸底,还是她因惊惶不解漫起滢滢泪意。好像是他第一次见她时,在西苑花房,隔着花架,她湿红着眼眶看他,宛是梨花春雨,他那时不觉看怔,不仅是他,仿佛天地尽可融在她的眸中。 皇帝蓦地松手。慕烟陡然解脱却又失去支撑,身体重重往水下一沉后才浮出水面,于是不仅身上衣裳湿透,她的发髻也被流水冲散开来,簪钗沉浮水中,披散如瀑的长发似漆黑的蔓草湿落在她肩头。! 阮阮阮烟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第20章 走。一听皇帝冷冷吐出这字,慕烟即如逢大赦,忍着心中的愤恨,扶着池壁就要离开,却又听池中皇帝道等等,登时僵钉在原地,想若皇帝存着要侮辱她的心思,她宁死也不能让其得逞。 ?本作者阮阮阮烟罗提醒您《禁庭春昼》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池畔少女浑身湿透,粉襦碧裙的宫女服饰紧紧湿贴在她身上,使她宛如水中一支含苞待放的小荷。皇帝依然理不清心中所想,只知自己半点不希望世间有第二人看到这样的她,微垂眼帘道:“披件披风再出去。” 眼见姜烟雨披着件披风、湿漉漉地走出了甘泉殿,垂在肩畔的湿发还在淌水、形容狼狈不堪,周守恩不由瞪大了眼睛。 他张口想问姜烟雨殿内发生何事,然转念想事关圣上,姜烟雨又是这般模样,也不知她披风下原先的宫女衣裳是否还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想他也许不可多问,就强抑住满心不解,让姜烟雨自回庑房梳洗。 看着姜烟雨裹着披风低头远去了,周守恩心中又犯愁起来。但没办法,愁也无用,就算此刻殿内的圣上有滔天怒火要发,他作为圣上的老奴也得承受着,周守恩就硬着头皮走进甘泉殿内,预备伺候圣上沐浴,并等着成为圣上的出气筒。 然走近兰池边时,却是安安静静,周守恩见圣上仍在水中靠着池壁,手里拿着一支银簪。周守恩定睛看去,见那簪子是御前宫女通用的,想应是姜烟雨遗下的,再看向圣上面庞,见圣上面无表情,凝看银簪的眸光亦平静无澜,只是池面晃荡的水光一漾一漾地映在圣上眸中。 周守恩半点窥不出圣心,小心翼翼趋近前去,正要拿起澡豆浴巾等物,忽听圣上说道:“将她调离御前,调至清闲少事的地方。” “是”,周守恩恭声应下,等着听圣上还有何吩咐时,见圣上忽将把玩许久的银簪丢到了池边。“叮”地一声尖锐脆响中,圣上从池畔滑了下去,整个人沉入水中,似失足落水之人无力自救,只能沉沦。 深夜时候的永寿宫,太后还未就寝,她因今日所受惊吓和黄昏时的一场痛哭,犯了头疼,即使喝了药也不能完全缓解,正由心腹沉碧帮她按摩着双鬓穴位。 晚间太医送药来时,曾道若想快些止疼,用药之外,还需静心宁神。然而太后无法静心,她反复思量着今日马球场上的事,深恨皇帝是不许韫玉出一点风头,连一场马球赛都容不得韫玉赢,非要亲自下场在众人面前打败韫玉,抑或是想亲手制造“意外”,令韫玉伤死在马球赛中?! 如果韫玉不止是摔马崴脚,如果皇帝的球杖重重击打在韫玉面上,韫玉落马摔伤甚至摔死,在外人看来,也只是因永宁郡王获胜心切、皇帝来不及收杖的一场比赛“事故”而已。太后在这夜深时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刻,犹是满心惊痛后怕,只觉头疼地越发厉害了。 沉碧侍奉陪伴太后多年,最懂太后忧心,一边为太后按摩一边努力劝慰道:“今日不过是虚惊一场,郡王殿下安然无事,娘娘安心。” “安然无事?”太后喃喃重复着沉碧的话,神色怆然,“不过是今 日躲过一劫罢了”,她失神地目望着前方的连枝灯树,眸底幽幽灯火映沉,“如果他知道那件事,哀家和韫玉,早晚要死在他手上。” “他”指的是当朝圣上、世人眼里太后娘娘的小儿子,沉碧默默时,又听太后悔恨切齿道:“早该弄死他的,在他还在襁褓中时,哀家就该亲手掐死他。” 沉碧知太后只是在说气话而已,那时候太祖皇帝还健在人世,太后娘娘纵真有杀幼子的心,也不能去做且无法做到。沉碧正暗唏嘘,见太后仰面看向她问道:“他今日,确是存心想害死韫玉是不是?” 沉碧想了想道:“奴婢以为,娘娘或是将今日之事想太糟了。”虽然圣上素来对女色淡淡,但沉碧还是将今日从随侍郡王的内官那儿听到的几句话,告诉了太后娘娘,并道:“也许圣上就只是为那个叫姜烟雨的宫女,下场打球而已。” 当时鼓乐喧闹,圣上与永宁郡王之间关于姜烟雨的对话,只他二人的随侍内官有听到几句,而永宁郡王的近侍,向来是永寿宫的耳朵与眼睛。太后听了沉碧的话,狐疑着问:“那姜烟雨,生得很好吗?” “好得扎眼”,沉碧回道,“据奴婢所知,陛下后宫的几位娘娘都已注意到这御前宫女,有私下打听她的来历呢。” 太后虽深恨皇帝,但到底养了他许多年,对他性情还是了解的,知他从魏博到启京,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见过,一无教养学识的卑贱宫女,真能凭副皮囊使他动心?太后深表怀疑,仍觉皇帝可能只是拿这宫女当个幌子而已,实际就是要与韫玉作对。 太后恨声道:“依哀家看,皇帝为那宫女是假,实际就是要韫玉难受,但凡韫玉想要的,他通通让韫玉得不到,哪怕就只是个小宫女而已。皇帝,皇帝就是要韫玉一无所有。” 沉碧听太后娘娘如此说,心中又动摇起来,迟疑着道:“也许娘娘说得对,圣上就只是拿这姜烟雨当筏子。若是喜欢,当留在御前或纳入后宫才是,可今夜这姜烟雨被调离了紫宸宫,去了弘福殿。” 太后原有十之八|九认定,皇帝对这宫女无意、只是要使韫玉求不得,这时从沉碧口中听到这话,心思倒不由转了转。皇帝骨子里的性情,是拗着一两分别扭的,太后想了又想,竟不能断定皇帝到底是何心思,再三思量,决定试上一试。 自太后寿辰那天下起的春雨,断断续续落了数日方才止歇。绵绵春雨过后,这一日天色放晴,太后在妃嫔们请安时正抄佛经,并聊起昨夜梦见太祖、太宗皇帝的事,神色不胜唏嘘。后宫妃嫔们自是皆忙安慰太后,又道会随太后娘娘一般,抄经送至宫中弘福殿焚烧祝祷。 众妃嫔中,抄经最积极的自然当数敏妃,她明白自己在后宫安身立命甚至成为未来皇后的最大靠山是她的姑母,便事事紧密追随太后,再则她与其他妃子不同,萧氏与独孤氏是姻亲,她是可称呼太祖、太宗皇帝为表姑父、表兄的。 为显诚心,敏妃这天离开永寿宫后,终日伏案抄经,足足抄了有厚厚一沓后,又在深夜之时,亲自捧着这沓经纸, 不坐轿辇,一步步走往弘福殿。 弘福殿是宫中礼佛的佛堂,除皇家有重大佛事时,平常十分清静,唯有洒扫点灯的宫人。敏妃捧经走至弘福殿附近时,却见到纯妃、仪妃等人也正走到弘福殿外的宫墙下,彼此依礼见了,不免要打几句机锋。 纯妃性情温文,敏妃素日也不与她起争端,但仪妃出身将门,性子里掺着两分凌厉,常是话中带刺的。夹道石灯旁,敏妃不待仪妃拿话刺她,就先含笑说道:“仪妃姐姐不擅文墨,今日为抄这些佛经,手都抄酸了吧。” 仪妃知道敏妃是在讽她非诗书名门出身、文墨上不及其他妃嫔,也不恼怒,就明艳一笑,“反正我是闲人,左右无事,只当练字。倒是妹妹竟也得闲,这深夜时候还有空亲自来焚经,我还以为妹妹晚上定要伴驾,毕竟妹妹不是我等可比的,与陛下情分不同,是陛下的表妹呢。” 敏妃受此暗讽,不由微微变色时,忽然身旁宫人失声惊叫道:“娘娘,不好了,弘福殿像是走水了!” 黄昏时太后才命人将她所抄的经文奉至弘福殿佛前祝祷,夜里弘福殿就失了火,将太后一日的心血、对太祖、太宗皇帝的追思,全都付之一炬,太后岂能不怒。 火势被扑灭时,得到消息的太后也已驾至被烧了大半的弘福殿外,夜色中她神色冷凝如冰,厉声责问此处的管事太监,今夜是何人玩忽职守,以致弘福殿走水。 弘福殿管事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如捣蒜,“回……回太后娘娘话,今晚值守弘福殿的,是宫女姜烟雨。” 侍在太后身边的敏妃,目光无声瞥看向弘福殿管事太监旁的纤弱人影。太后娘娘寿辰那日,这宫女在龙首池马球场畔,虽与一众御前宫人一般装束、神情举止亦无半点越矩,却仍似鹤立鸡群、十分出挑。她留心之余,心中不免有点焦躁,以为圣上后宫要多新人了,谁成想这宫女竟似被逐出了紫宸宫,来这当差来了,且还将差事办坏,惹得太后娘娘怒火中烧。 太后娘娘震怒下,这宫女纵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按宫规至少得挨上几十大板。敏妃瞧着她柔弱的身子骨,暗暗舒心,想饶她再如何娇美,这几十大板打下去,人也打废了,更不可能回紫宸宫侍奉圣上了。 夜色深沉如墨,偌大的紫宸宫在幽如暗海的宫殿群中宛如一艘停泊海上的巨舟,灯火煌煌。明灯辉映的金阙玉殿中,御前总管周守恩神色凝重、步履如飞,他一路疾走至天子寝殿槅门外,急声禀道:“陛下,弘福殿出事了。”! 阮阮阮烟罗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