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太清》 山神娶亲(一) 海晏四十九年,六月,淮州大雪。 这雪下得太反常了,整个栖霞镇都被笼进雪雾里,层叠的屋瓦被积雪淹没,冷风横袭,风雪漫卷。 街巷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的小茶馆时不时传来话音。 “这栖霞山山神不喜香火,独独偏爱人类女子,只要每三年为其献上一位二九年华的姑娘,便可保三年风调雨顺。又说三年前夏至,山神娶亲,那被选做新娘的姑娘生得仙姿玉貌,隔远了看呐就好似山巅之雪。” 说书人敲响醒木,惹得众人将视线汇集在他身上,唯独茶馆一隅的客人无动于衷。 是一位面若冠玉郎艳独绝的小公子,红椒色的袍子用金线织着银杏叶纹,及腰的长发用一条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尾梢缀着的两枚小巧金铃随着动作发出泠泠清响。 他饮了一口茶,手指轻叩着一把通体漆黑的横刀,刀柄上嵌着的宝石幽幽闪着银光。 席间有茶客等不及了,抬手往说书人的案几扔了几枚铜板,笑骂着催促:“你老头儿净卖关子,三年前的事跟现在的雪害有什么关系,你就直说罢,这雪是怎么一回事?” “自然是有关系的。”说书人见了铜板,唰地展开折扇,笑呵呵地道,“三年前,山神引动崇淮大旱,降下神谕说完娶亲,镇上敲锣打鼓张罗了两日,挑了最漂亮的姑娘正要送上山,不知从哪冒出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一柄横刀单枪匹马拦下送亲队伍,硬将那姑娘抢了去。” 座中有人起哄:“这小子怕不是这姑娘的相好,自己作死和山神作对,弄不好还要连累整个镇的人。” “就是就是!” 说书人笑弯了眼睛,接着这话往下讲:“谁说不是,山神丢了新娘大动肝火,暴雨连续降了几日,硬是把旱灾降成了水患。” “说到这里我有印象了,那年崇淮水患死了好些人,原来是因为这小子,简直是灾星!”三年前的那场雨太过突然,大家根本没防备,洪水淹没了房屋、田地,死了太多人。 “不仅是水患,还有今年的雪害,那都是山神怒火未熄,降下的神罚。”说书人又是敲了醒木,话音陡然一转,“好在镇长得高人指点,已有解决办法,精心从镇上挑选了一位姑娘,等今日新娘子上了山,山神满意了,这雪自然就能停了。” “荒谬!”角落里的小公子轻嘲一声,活祭乃淫祀,以淫祀祭祀正神是大忌,更遑论保佑风调雨顺,那镇长怕是被所谓的高人忽悠瘸了,什么荒唐事也敢做! 他搁下茶钱拾起了刀,裹着氅衣迈进呼啸的风雪里,说书人的挽留同金铃细响消散在风中,“后面还有好些故事,公子不听了吗——” * 朔雪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山路上积了厚厚一层,每行一步都会留下半尺深的雪坑。大红喜轿伴随着细碎的呜咽声一路摇晃,在空寂的山林中诡异至极。 镇长跟在轿旁,忍着一阵阵毛骨悚然,苦口婆心地劝:“唉,别哭了,你嫁的可是栖霞山神,旁人八辈子都修不来这福气啊!” 喜轿里的姑娘蒙着盖头,闻言啜泣一声,哭得更厉害了:“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这么想嫁你怎么不嫁?” 镇长嘴角抽了抽,干笑道:“山神喜欢的是姑娘,我一个大男人哪里能嫁,马上就要到山神庙了,你若哭恼了山神,咱们镇的人都得跟着你遭殃。” 姑娘掀起喜帕一角,没好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恼了才好,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活!” 说完撂下喜帕,哭得更大声了。 山神庙建在半山腰,残破的屋瓦在绿林白雪中若隐若现,不沾半分霜雪,更坐实了这场雪是山神降下的惩罚。 林中鸟鸣声如泣如诉,好似哭丧,仔细听好似还有铃声轻响,让人脊背发寒。镇长变了脸色,又不敢把话说得太重,送亲队伍就在压抑和恐惧中缓慢前行。 “叮铃、叮铃——” 那铃声更清晰了,就像悬在耳畔,催命似地亦步亦趋跟着。镇长拢着棉衣,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在铃声中瑟瑟发抖。 “你给山神娶亲,可曾问过山神的意见?”清冽的嗓音自上空响起,铃声清脆,伴随着一声慵懒的‘喵’,漆黑横刀紧贴着脚尖没入雪地中。 “孤、孤月刀?” 这刀太惹眼,刀柄上的那颗‘泊月石’好似松间明月,极具名气。 他惊恐地抬起头,鼻尖触碰到一点凉意,定眼一看,是只黄金造的金铃,铃舌做成了银杏叶的形状,难怪像是一路跟在耳边。 再往上是个芝兰玉树的小公子,倒垂在树上,手里的镂花刀鞘彰显着他的身份。 “归归归……”镇长被吓得够呛,眼看着那小公子翻身跃下,孤月刀在他手中轻巧一转,眨眼就贴上颈边,“在下陆明意,镇长,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 镇长胆战心惊地琢磨着这几个字,陡然记起来:“是、是你!” 三年前山神娶亲,就是他一柄横刀从太微宗的人手中抢走了献祭的新娘。原来……他是归月庄那个金枝玉叶的小公子? 归月庄这一辈子嗣单薄,只得了一位小公子,自小众星捧月地长大,试问归月庄在江湖是什么地位?炼器第一家,得罪了这小公子,无异于得罪整个江湖。 后果不是他一个小小镇长能承受起的! 镇长抖得像是筛糠,赔着笑道:“不、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陆小公子,先给小公子赔、赔个不是。” “看来你是认得我。”陆明意把刀往前递了一寸,凉凉地笑着,“三年前我就跟你说过,活人禁忌有违天理伦常,毛头小子的话你不听,那归月庄的话你听不听?” 那刀贴得近,稍一动就能划破喉咙,刀锋的冷意混着霜雪,不断刺激着神经,镇长扑通瘫在地上:“我我我……我听,我听!” 陆明意居高临下,孤月的刀尖对着他的喉咙:“带着人滚吧,姑娘留下,下次再搞这什么献亲,我必来取你项上狗头!” 镇长松了口气,连滚带爬地往回逃,还没爬几步,身后忽然惊起一阵尘霜,凛冽刀气贴着他脑袋掠过去,削掉了头顶的发髻。 送亲的人哪见过这种阵仗,撂下喜轿作鸟兽散,生怕晚一步被削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陆明意没想要他们的命,太微宗掌管天下刑赦,若是杀了人,被巡察院那群疯子察觉到,免不了被追查。 他收了刀,转头撞上轿里姑娘暗中观察的视线,挑了挑眉道:“别看了,人都跑了,你啊,该回哪去就回哪去吧,这里的山神不需要娶亲。” “多谢恩人相救。”这姑娘生得俊俏,朱唇皓齿明眸善睐,眼眶有些红,想是哭太久了。她怯生生瞧着陆明意,纠结了半天才开口,“你怎么知道山神不用娶亲,还有,你这猫能摸吗?” 陆明意肩头上蹲了一只长毛猫,浑身雪白,额头上的三条火红竖纹好似火焰一般,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你说这个?”陆明意拎住它的后颈皮,在姑娘的面前晃了一下,“可能不太行,祂不喜欢被人摸。” 好可惜啊…… 姑娘咬着唇,目光恋恋不舍地在白猫身上扫了几个回合,有些不甘心:“那……那可以告诉我它的名字吗?” 陆明意就晃了那么一下,在姑娘殷切的注视下把白猫送回肩头:“祂封号北司崇淮栖霞山君,记不住的话你可以叫祂猫球。” 封、封号?听起来还有点耳熟,这栖霞山神似乎就叫这个名字。 “说过多少次了,我是孟极,不是猫!”白猫……栖霞山君不服气地举起爪子反驳,但除了卖萌没有任何作用。 陆明意懒得跟祂掰扯,抬手按住要抡起火的小短爪,偏头对姑娘道:“如你所见,祂就是栖霞山神,以后别张罗着给猫球娶亲了,实在想张罗,可以考虑挑几只小母猫,他又不是人,送什么姑娘。” 姑娘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猫球:“山神是、是只猫?” “是孟极不是猫啦,喵!” “对,就是只猫。” “可恶!你这后辈不要败坏本喵……本尊的名声!” 神祇的声音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姑娘听不到猫球的反抗,想到刚才镇长的态度,忍不住好奇:“镇长好像很害怕公子,公子是太微宗的人吗?” “不是。”陆明意抱着刀,不屑一顾地嗤了声,“我看上去很像那群疯子?” 姑娘点点头:“我娘说太微宗的大人才管这些。” “三年前崇淮这片大旱,你们镇长撺掇着给猫球娶亲,我恰好路过。”陆明意着急地和太微宗撇清关系,不免回想起当时救下的姑娘,“真是荒唐,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敢找太微宗的人追我,追了十里地呢!” 可惜,不知道霜雪姑娘有没有赴再见之约,想来没见到他人会很生气吧?若是早知道会被关禁闭,他就厚着脸皮去问姑娘的家门了。 陈年憾事不想也罢,他定了定神,取了个小物件朝姑娘摊开手:“跟你打听件事,你是崇淮本地人,知道崇淮哪里有这东西吗?” 山神娶亲(二) 掌心里是一朵纯白小花,花茎的断口有些枯萎,花蕊却依旧晶莹剔透,仔细看上去,似有浅蓝幽光流转。 三天前,归月庄的神兵‘碎星’于藏剑阁失窃,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只有打开的窗前落下了这么一朵小花。 姑娘凑上前,仔细端详了片刻:“看起来像是榴花坡那棵老树开的花。” 榴花坡? 陆明意有一瞬怔忪,眼睫轻轻颤动了下,眉宇间萦绕着说不出的惆怅,世上就是会有这种戏弄人的巧合发生,当年他和霜雪姑娘相约的地方正是榴花坡。 “你好像有些难过?”姑娘心细,敏锐地捕捉到陆明意一闪而过的情绪,“很早之前有人和我说过,有不开心的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能好受些。” “也不是不开心,只不过想起了一些陈年往事。”陆明意很轻地叹了一声,怅然道,“当年前我与那姑娘同生共死了十里地,相见恨晚,于是定下了来年之约,结果我却因一些琐事没能赴约,实在是遗憾。” 姑娘捏着喜帕,有些难理解:“所以,你们是第一次见面,还只见了这一面,你就对她念念不忘?” 陆明意小心翼翼地把花收好,朝姑娘看了一眼,神情认真:“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一见钟情大多都是见色起意。” 陆明意又叹息:“你不懂,她就是很特别的那种,不只是因为脸。” “你就说她好看吗?” “……好看。” 呵,男人!还说不是见色起意! 姑娘忍住想翻白眼的心,看着陆明意快要碎掉的模样,轻声安慰:“未必不会再见,你们约在何日、何处?没准那姑娘也还在等你。” “在榴花坡,算算时间就是这几日了。”陆明意有些纠结,心里不敢抱有希望,他爽约了三年,没准霜雪姑娘都已经嫁人了。 姑娘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那就去见吧,不尝试一下,你又怎么会死心呢?” 陆明意:“……” 你人还怪好嘞? 这时林间倏然吹起雪风,阵阵松涛好似嘲笑声,陆明意偏了一下头,果然看到了偷笑的猫球。 呵! 他微笑着抬手一拨,把毫无防备的猫球拨进了积雪里。 陆明意有一点好,那就是不记仇,因为一般有仇他当场就报了,绝对忍不了隔夜。 猫球摔了个倒栽葱,小短爪在雪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把头拔出来,雪缎似的皮毛上沾满了霜屑,姑娘在山神和可爱猫猫间摇摆不定,一双手却诚实地伸向了猫球。 可怜猫球刚逃离冰冷的雪堆,又被结结实实地裹进喜帕里。 这次真像是球了。 猫球想反抗,但是完全拿这姑娘没办法,祂向陆明意求救,陆明意果断地选择了装瞎:“榴花坡的那棵老树不是不开花吗?” 榴花坡的老树有两千多年树龄了,早就诞生了灵,老树灵不爱与人交谈,只守着旁边的小酒馆,似乎是在等故人。 “以前是不开,但下雪之后就开了。”姑娘如愿抱到了猫球,高兴地笑弯了眼睛,“满树霜白,可好看了。” 陆明意心微微一沉,生了灵的老树是能控制自己花期的,能让它开花的原因无非两种,一种是等到了想等的故人,而另一种是…… 它快要死了。 不知道老树灵是哪种情况,它的花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归月庄的藏剑阁,‘碎星’失窃和它有什么关系? “我要去榴花坡。”陆明意思忖半晌,看着生无可恋的猫球,“这雪一时半刻停不了,姑娘还是尽快下山吧,以免雪封了路,再想离开就难了。” 这不是普通的雪,猫球作为天地认可的栖霞山神,司职在身却不能控制降雪,实是违背了天地法则。 * 榴花坡就在山脚下,只不过和去栖霞镇的路相反,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其实原本陆明意该护送姑娘回去的,但他不确定老树的情况,怕一来一回赶不上趟,就让猫球捏了个毛团送姑娘回栖霞镇,自个儿带着猫球去了榴花坡。 老树的枝冠盖住了整片榴花坡,纯白的花层层叠叠,若非莹莹微光,真像是万里的云坠在了树梢。 那家小酒馆就在老树的范围内,连一片雪花都没掉进来,青瓦上铺着一层如雪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漩,花香清浅,若有若无勾动着深藏在心底的情绪。 猫球胡须动了动,猛地打了个喷嚏:“就在那里,是雪的味道。” 神祇对气息更为敏感,特别是强闯进领地的不速之客,雪削弱了祂的部分能力,但遮不住靠近时泄露在空气中的……妖气。 陆明意的视线在老树上停留了两秒,握紧刀推开了小酒馆的门。 暖意扑面而来,驱散了朔雪带来的寒冷,喧闹的气氛与外面的孤寂像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被一扇门分隔在两端。 浓郁的酒香萦绕在空气中,饮酒的客人丝毫没受陆明意的影响,仍旧举杯畅饮。 猫球冷不丁被酒味儿呛到,烦躁地甩了甩尾巴:“雪味不见了,逃了?” 陆明意眉梢微挑,没答话,抬脚选了个靠窗的位置,搁下横刀招呼:“掌柜的,来壶酒。” “你到底是来办事还是来喝酒的?” 毛绒绒的尾巴在他脸上甩得啪啪直响,猫毛扑棱乱飞,弄得桌上、衣服上、脸上到处都是,陆明意不能忍,抬手把猫球提下来,用手蘸着茶水围着祂画了个圈:“老实呆着。” 圆圈对猫猫有莫名的吸引力,哪怕是孟极也不例外。猫球抖着耳朵,像被封印了一样,在圈里窝成了一坨猫饼:“别以为一个圈就能困住本尊……” 祂话都没说完,就长长打了个呵欠。 陆明意嗤笑了声,又在圈的外围多添了一个圈。那圈才刚合拢,清冷的嗓音就从东厨传出来,“客官稍等,就来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 陆明意倏然抬起头,捏着杯盏的手加重了力道,指节泛起了白。 端酒的是位姑娘,着了一袭素白罗裙,裙摆用银线滚了边,绣着一圈雪花纹,容颜如雪仙姿玉貌,就是这般绝色,让他魂牵梦萦了整整三年。 “霜雪?”他喃喃唤了一句,雪后松林的冷香纠缠着酒香,缓步贴近。 姑娘唇角带着笑意,轻轻将酒壶搁在了桌上,温声低语:“小公子,又见面了。” 陆明意‘嗒’的一声放下杯盏,心中万般感慨:“是啊,一别三年,霜雪姑娘过得可好?” “挺好的,只是约定那日没见到小公子,有些遗憾,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公子了,没想到居然会在今天偶遇。”霜雪薄唇轻抿,倾身给他斟了酒,一颦一笑间撩人心弦,“这是我们酒馆最好的天仙醉,小公子赏脸尝尝罢。” 陆明意偏爱饮酒,尤其喜爱天仙醉,一坛好酒香气怡人,入口清冽绵甜余味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他垂眸看着递到唇边的酒盏,忽然笑了一声,攥住霜雪的手腕:“你很想让我喝?” 霜雪像是被烫到了,手不禁抖了一下,随之又听见陆明意温润带笑的嗓音:“我若偏不喝呢?” 堂中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酒客们猛地转过头,所有的视线都汇集在陆明意身上,口中同时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吼:“那你就去死吧——” 烘人的暖意陡然反转,朔风裹挟着寒气直往衣领里灌,陆明意拔了刀,刀背撞向酒盏。 盏中酒水微微晃动,却没有漾出来,孤月灵气足,霜雪……准确来说是化作霜雪的雪妖被它迎面撞了一下,顷刻就维持不住幻形。 雪妖褪去了霜雪的伪装,露出隐藏起的青白皮肤,捏着酒盏的手形若枯枝,指甲好似利爪一般,眼眶里一片白,就像是长眠雪中的冰尸。 陆明意食指正刀,横刀逼退雪妖,又反手挽了个腕花,刀尖向上一挑:“我猜你道行太低,没办法直接杀人吧?” 酒盏脱手而出被挑上半空,清冽的酒水倾泻而下,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 雪妖急迫地接住杯盏,没有让一滴酒水洒出来。它越是着急,陆明意的刀就越快:“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堂中的酒客也变了模样,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端着酒盏把陆明意团团包围了起来。 雪妖被逼急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操控着酒客疯似地抓向陆明意。 陆明意调转刀锋横刀一扫,凌厉刀气破开人群直取雪妖手中的酒盏:“别急啊,请人喝酒不是这么请的。” 孤月的灵气天生克制妖邪,陆明意目标明确势如破竹:“你要说,公子请喝酒。” 雪妖被逼得无路可退,主动将酒盏抛向空中,汇聚起妖气竭力撞向陆明意。 这妖气太冰了,比三九的寒风还要刺骨,陆明意察觉异样想要退时已经迟了,被爆发的妖气撞得向后踉跄几步,险些站不稳。 倏忽间,有一道无形的剑意从背后托了他一下,冷若冰霜,像是极北的风。 陆明意借着剑意撑身定势,半空的酒盏稳稳落在孤月刀尖上,发出一声空灵清响。酒馆外的雪就在这时吹了进来,晶莹的霜花落进杯盏,眨眼消融在酒水中。 敞开的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个人,那双深似寒潭的眼眸正隔着雪雾望着他,皦玉色的衣衫仿佛要与满树霜白融为一色。 他手里握着一截枯白松枝,风姿卓绝。 陆明意看着他,忽然弯起眼睛,借着刀尖那盏天仙醉相邀:“我观这位公子有些眼熟,不如一起来喝一杯?” 呼啸的寒风在这一瞬静止,清冽酒香中幽然绽开一缕霜雪气息,他在万籁寂静里听到了回答。 “求之不得。” 山神娶亲(三) 坠落的花瓣卷过廊檐和门廊,来人衣袂轻轻摇晃了两下,一双清冽的丹凤眸里没有半分温意,目光越过陆明意落在雪妖身上,手里的松枝荡着灵气,剑意流转。 雪妖扫过来人的衣袖,忽然惊恐地睁大双眼,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万里无风,衣袖却无风而动,他向前进了一步,剑意激起阵阵鸣音,枯白松枝朝着雪妖眉心一点。 凌厉的剑风带着浓郁灵气倏然扫过,陆明意嗅到了一丝雪后红梅上尘霜的味道,这一点蕴含的玄妙他都未必挡得住。 “啊——” 雪妖凄惨地叫了一声,侵入身体的剑意明明冰冷刺骨,却像是灼烫的火焰不断消融着妖气,几乎顷刻间就化成一抔白雪。 一缕带着冷意的浅淡气息散开。 猫球在圈里翘了翘尾巴尖,慵懒地舔着爪子:“是雪的味道。” 是个高手啊。 陆明意眸光流转,轻挑了一下眉,来人停在他身前,微微偏头,松枝终于承受不住剑意,啪地裂成了碎片。 他低了头,莹润修长的手指捏起孤月刀尖上的酒盏。 “多谢。” 陆明意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反手收了刀,却在酒盏即将碰到唇瓣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或许吧。”来人低垂着眸,平淡无波地扫了一眼腕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嗓音冷冷清清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许是这无波无澜的模样勾起了陆明意的兴趣,他又笑着道:“劳公子相救,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我也好知道这恩要向谁报。” 他生来善谈,与谁都能聊上几句。 “免贵姓谢,谢霜风。”谢霜风手指微不可察地轻屈了一下,把袖口处象征太微宗的云鹤纹用外袍遮住,“报恩就不必了。” 谢霜风?好像在哪里听过。 嗯,样貌熟悉,名字也熟悉…… 陆明意仔细回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是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他轻轻眨了眨眼睛,把那杯天仙醉给劫了回来:“你看不出来这酒不能喝吗?” 这酒里融着一缕雪妖的妖气,隐约与老树联系在一起。妖气入体总归是不好的,更何况是这种牵连错综复杂的。 谢霜风看了他一眼,拎着衣袍蹲在雪妖留下的白雪前,抬指勾出一条浅浅的红线,这线并非实体,而是妖气捻成的因果。 一端连着老树,一端没入了酒馆墙上的山水画中。 猫球好奇地立起前爪,土拨鼠似的探头探脑:“又闻到了,那只雪妖在画里。” 陆明意赞同点头:“嗯,只要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 猫球:“?” 长风卷着落花涌进酒馆,寒意越发逼人,谢霜风勾着红线起身,视线落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上:“想进去,就只能喝酒。” 崇淮六月飞雪,必然与这只雪妖有关系,想破雪境,唯有一途。 闻言,陆明意片刻都没犹豫,咬着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清冽甘甜,就是那缕冰冷的妖气像是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一盏酒入喉,周围的环境却没发生任何变化,陆明意不明所以地望着无事发生的酒馆,狐疑看向谢霜风。 谢霜风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好一会儿才领悟他的意思:“未必所有人都能一次中招,有概率存在。” 行。 陆明意完全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拿起桌上的酒壶又斟了一杯。 两杯酒下肚,眼尾不禁染上了红晕,他看着谢霜风:“我再跟你确定一下,喝酒就能进画境?不需要什么旁的条件?比如说喝酒的时候表演胸口碎大石,又或者倒立洗头?” 谢霜风拧起了眉,神情有些古怪:“事不过三,许是再来一杯就差不多了。” “你最好是。”天仙醉是纯酿烈酒,陆明意喝得急,这会儿已经有些晕晕乎乎了,他干脆也不倒了,直接拎起酒壶。 显然,事不过三的说法在陆明意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说好的三杯呢?” 谢霜风沉默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 无言以对的实在太明显,虽然没直说,但陆明意瞬间就明白了表情里的含义——这是在嫌弃他呢是吧? 陆明意嗤了一声,蹭的站起来,气氛顿时就有些剑拔弩张,猫球被他的动作吓到炸毛,唯有谢霜风那双丹凤眸依旧无波无澜,静静看着他。 随手一截松枝便能轻松使出剑意,实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陆明意只是看了他一眼,转身去东厨提了两个酒坛回来,二话没说打开泥封。 陆明意酒量不错,但耐不住酒中的妖气作祟,一坛酒饮尽,像是被人浸进了严冬的河水里,被冰得透心凉。 “你……” 谢霜风正要开口劝,却被陆明意一个酒嗝给打断了,“你别说话,我今天一定要——” 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扭曲,他眼前一黑,好似坠进了万丈深渊。一声清脆的铃音响过,整个人就消失在了酒馆中。 “这就进去了?”猫球警惕地抖了抖耳朵尖,“那本尊怎么办?” 猫猫喝酒是会死的! 孟极也不例外! 谢霜风偏头扫量祂一眼,更多的是看向那两道水圈。这两个水圈看似随意,却另藏玄机,第一圈用来压制神力,第二圈藏匿气息。 他垂下着光若有所思,猫球有些等不及了,端着长辈语气道:“喂,太微宗的小子,本尊知道你能听见!” 谢霜风微微挑眉,抬指叩了一下桌面,隔了几息又叩了一下:“你的另一半神格呢?” 神祇的力量至高无上,而祂却能被简单的术法压制,司职在身,又在封地领域内,却被外来的妖类夺权。 若非神陨,那便只能是神格不完整。 猫球眯起眼睛,竖瞳在背光中闪着金色:“沉睡苏醒后就不见了,你们太微宗不是管这些么,不如来帮本尊找找?” 谢霜风视线在那抹金色上一触即收,屈起两指,在猫球额头的三道火纹上一弹。 “喵!你这臭小子,不尊长——” 下一瞬就被卷进画境中。 神格对神祇来说等同于生命,能悄无声息抽走神祇神格…… 谢霜风神情凝重,斜睨着酒馆外的老树,那一树繁花在长风中簌簌落着,如碎琼乱玉雪意涔涔。他默然移开目光,拎起陆明意剩下的那壶酒,斟了半盏。 老树轻轻摇动着树枝,像是在送别故友,热闹的小酒馆陡然安静下来,光洁不染尘埃的桌椅眨眼蒙上厚厚一层灰尘。 * 这里的雪太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其他颜色,山风呜咽着卷起漫天玉尘。 陆明意裹紧氅衣,涌起的酒意被风吹得干干净净。他抬臂挡着扑面而来的雪,在望不到边际的白中寻找着。 没有声音,没有人迹,仿佛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陪伴他的唯有一块立在天雪交接处的巨石,巨石被冰雪封住,晶莹的冰壳子里隐约透出鲜红古朴的字。 陆明意迎着风雪走到近前,仔细辨认着。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文字,能够追溯到上古时期,是通神之语,寻常人很少有能识得,陆明意勉强能认出一些,还得归咎于被关的那三年禁闭。 “神序一百三十一年,嗯……这几个太模糊了看不清,堕神,什么山君镇其于栖、栖霞,永受极寒之苦——” 再往下的内容彻底被雪挡住,陆明意呵了口热气,伸手试图扫去积雪:“神序距今差不多有一千多年,据记载,神序年间执妄肆行,神祇相继陨落,这里镇着的会不会是……” 指尖刚碰到巨石,空寂中忽然响起‘咔嚓’一声,陆明意震惊地看着指下的冰壳,眼睛逐渐瞪大,冰壳上裂开一片细小的纹路,密密麻麻的,像是蜘蛛网一般,并在注视下迅速蔓延。 他触电似的抽回了手,大地震荡,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巨石就化成一缕烟尘,泯灭于天地间。 “你、你这封印未免也太脆了吧?”陆明意撑着孤月刀,在地动山摇间勉强稳住身体,好不容易撑到动荡停下来,后脑壳又是一痛,兀地失去了意识。 “小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再清醒时,耳边响起一道低闷的嗓音,陆明意眨了眨眼睛。 眼前是一张憨厚淳朴的脸,可能是长时间经历日晒,肤色黝黑,看上去像是农户。 他见陆明意半晌不答话,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山神娶亲,就是栖霞山的那位,俺也不太懂这些,只听说要给山神娶个新娘,山神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保佑栖霞平安。” 又是山神娶亲。 陆明意眼底的笑都减了几分,他四下扫了一圈,看着张灯结彩的古朴小镇,愣了一瞬:“今年是哪一年,你说的山神可是北司崇淮栖霞山君?” 农户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点点头,如实回答:“今年是崇雪两百六十四年,崇淮还有哪个山神?就只有栖霞山君啊。” “崇雪……”陆明意反复念着这几个字,心中大抵有了数,画境里的时间是四百年前,但那只小雪妖连自身的妖气都藏不好,怎么可能有能力连接四百年前的画境? “原来如此,难怪我一路走来到处都挂着红绸贴着喜字。”他不动声色地展颜笑开,又问,“我还从没见过神祇娶亲,老伯能不能告诉我婚期是哪日,也好来开开眼界。” “明天,明天就是了。” 山神娶亲(四) 明天? 那真是赶巧了。 陆明意摩挲着下巴思忖了两秒,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多谢老伯,那我——” “你嫁的可是栖霞山神,是你八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此时正值冬季,青檐与红绸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料峭寒风带着如羽的雪花带来了轻飘飘一句话。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 陆明意顺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的小酒馆前站了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手里捧着一件红嫁衣,酒馆大门‘砰’的一声关上,紧接着一只水瓢从侧面窗户飞出来砸在了他头上。 “你想要这福气,那不如你去嫁?” 中年人当即黑了脸色:“奉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风哥明年就该乡试了,我想你应该不会愿意看到他出事吧?”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公然强抢民女? 陆明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手握上了孤月刀,清亮的眼眸泛着冷光。孤月兴奋地荡起灵气,出鞘的半截刀刃吞吐着锋芒。 农户见势不妙,伸手去扯他的衣袖:“哎,小公子——” 但手还没沾着那鲜艳红袍的边儿,有人先一步按住了半开的刀鞘:“等等。” 几乎是同一时间,孤月本能地敛起了锋芒。 陆明意低头瞥向落在刀鞘上的手,再抬眼时神色带了点儿意味深长:“你怎的和太微宗那群人一样?” 那笑极张扬,为漫天的白添了些许明亮的颜色。 谢霜风的眸光有一瞬黯淡,将手里那截竹枝攥紧了些:“你和太微宗有过节?” “算不上过节。”陆明意归了鞘,抱臂盯着谢霜风手里的竹枝瞧,“你做什么拦我,没见那姑娘不愿意嫁吗?” 这人也真是怪,天底下哪有剑修不佩剑的? 虽然他也确实有本事。 “这里是以过去为根基、妖气为本源构造的画境。”谢霜风朝农户投去一瞥,抱拳拱了拱手,“多谢老伯告知,这天怪冷的,我们就先告辞,也好去找家客栈落脚。” “哎,好……” 告别农户,谢霜风带着陆明意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才又继续:“准确来说,这里是四百年前某人的记忆,一旦偏离原定轨迹,画境就会自我修正,再次从开端重演历史。” 陆明意默然片刻,有些懂了:“所以,我们只能作为看客,让其自然发展?” 谢霜风轻轻颔首。 “有意思。”陆明意偏头嗤笑了一声,随手从竹枝上扯了片叶子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道,“那小雪妖费尽力气构建了这片画境,总不会是想请我们免费看一场戏?” 这竹枝是进画境之后折来的,难免沾染境主的妖气。谢霜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开口:“你最好……” 陆明意挑眉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妖气么,我知道,不过我更在意你。” 说话间,他绕着谢霜风走一圈,认真地发问:“我总觉得你很熟悉,我们应该是见过的吧?” 谢霜风目光复杂:“没见过。” 陆明意点点头,但还是没放弃:“是吗?我倒觉得没准是在某处擦肩过。” 谢霜风:“……” “不过也罢。”陆明意狡黠地笑着,朝谢霜风一抱拳,道,“在下陆明意,进了这画境也算是与谢兄同生共死过,交个朋友如何?” 有雪落在他眼睫上,又随着眨动滚落下来,谢霜风默然无言,隔了几息又纠正:“没有同生,也没有共死。” “那交个朋友总行吧?”陆明意吐掉嘴边的竹叶,解了腰间的孤月往前一递,“孤月借给你摸。” 谢霜风看他:“给我做什么?” 陆明意一本正经地道:“我听说你们剑修的本命剑从不轻易给旁人摸,我把孤月给你摸,足以看得出我对你的重视。” 这都什么跟什么? 孤月是归月庄初代庄主所锻造,一直存放于刀冢,直到陆明意十五岁那年依惯例入刀冢,孤月主动认主,得以出世。 谢霜风默然看着眼前那柄巧夺天工的横刀,面无表情地摸了一下,算作回答。 陆明意立刻得寸进尺:“你摸了我的孤月,可不能反悔了。” * 画境里的时间流逝有些不同,刚才还是白日,转眼间就变成了黑夜,雪还在下,屋顶和街巷的积雪却丝毫没有变化。 镇上亮起了灯,再一眨眼东边的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 安静的小镇再次活跃起来,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停在小酒馆前,酒馆的姑娘披上了嫁装,喜帕遮住面容上了轿。 陆明意收起玩闹的心思,与谢霜风对视一眼:“我应该没感觉错吧?” “嗯。”谢霜风轻轻点了点头,那雪妖就藏在献亲的喜轿里。 “那还愣着做什么?”陆明意握紧刀,锋芒随时会出鞘,“直接杀过去,正好连带着之前的账一起清算。” 谢霜风叹了一声,眸光扫过喜轿:“现在过去,不等杀了它,画境的时间就会倒转。” 雪妖的气息与整个画境牵连在一起,强行出手只会偏离原有轨迹,引发画境的自我修正。 陆明意:“……” 不能杀,难道就这么看着? 他脸上表情一言难尽,没等开口,谢霜风又道:“而且,除了雪妖,喜轿里还有另一道气息……” 这股气息原本藏匿得极好,却在进入画境之后缓缓泄露出来,那是……栖霞山君的神格。 神祇无声无息丢了神格,这事本就蹊跷,而丢失的神格气息却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雪妖身上,又让事情平添了几分诡异。 陆明意似乎并不意外,一眨不眨地盯着谢霜风,静静等着下文,却见谢霜风已然抬脚,混进了看热闹的镇民中。 喂,说话说一半是要挨打的! * 栖霞山还是老样子,青松覆雪万籁俱寂,崎岖的山路因为深雪寸步难行,可即便如此也没有阻拦送亲队伍。镇民蹚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半山腰去,喜轿晃晃悠悠的,山风吹起帷幔,露出酒馆姑娘仓促的一瞥。 陆明意抬了一下头,碰巧撞上这一幕,喜轿里的姑娘朱唇皓齿明艳动人,没有哭,反倒浅浅笑着。 是她…… 陆明意动了动唇,有片刻怔忪。 实在太意外了。 喜轿里的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进入画境前救下的新娘。 四百年前的事情却与未来重叠,这绝对不该是巧合…… 锣鼓声还在继续,林中山雀骤惊,盘旋着飞远,陆明意回忆着姑娘那一瞥的神色,脚步不由顿住,凝着喜轿的方向出神。 谢霜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想什么呢?” “没什么。”陆明意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隔了良久忽然问,“你说,人有没有再世轮回?” 他本没想要谢霜风的答案,随口问过就去追喜轿,却在擦肩的时候听到了回答:“轮回么,这得分人。” 陆明意微微侧过了目光,又问:“什么叫分人?” 其实谢霜风并不喜与人交谈,但还是耐心地给他解起了惑:“寻常人死后自然会入轮回,但被献祭给神祇的人却不行。” 他看着那抹在冰天雪地间缓缓前行的红色:“死于淫祭的人,本质上是将灵魂献给了神祇,这是入不了轮回的。” 陆明意没有刻意去问,谢霜风却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没有轮回吗? * 四百年前的山神庙远比四百年后要富丽堂皇,红墙琉璃瓦,飞宇嵌着各种名贵玉石,十八重檐角下悬着一只只金制的铃铛。 山风一过,犹如神明低语。 众人停在庙宇前,随行的喜娘掀起轿帘,牵着姑娘的手走下喜轿。 姑娘盖着喜帕,鲜红的嫁衣上用金线织着五谷丰登纹,细看下每一缕金丝都泛着莹润的油光。 繁琐复杂的仪式推进着,正前方的祭祀一手持祭幡,一手持金箔纸折成的柳枝,柳梢扫过供奉的炉火时,带起明亮的火光。 他持着燃烧的柳枝,将徐徐坠落的星火洒向姑娘:“嫁入了山神庙,以后你就是山神的人了,莫要再回头,栖霞百姓会铭记你的奉献。” 绣嫁衣的金线是浸了桐油的,星火一落就沿着裙摆燃烧起来,绚烂的火光很快便要将姑娘吞没。 陆明意只知道活人祭祀,却没真正见过祭祀的过程。 原来是将人活活…… 孤月再也按捺不住,骤然出鞘。 陆明意出招极快,召开的刀风却很柔和,一路越过念念有词的祭祀,直朝着姑娘掠过去。 谢霜风手里的竹枝晃了一下,却慢了他一步,熊熊燃烧的火苗顷刻间便熄灭了。 这风来得奇,祝祷的祭祀停下念动咒语,周围的镇民乌泱泱跪了一片,又惊又喜:“是……是山神显灵了?” 这么一跪,就显得还站着的两位格外出挑。 陆‘山神’反手归刀入鞘,又从竹枝上揪了片叶子:“山神没显灵,是你们祖宗显灵了。” 祭祀惊喝:“你们是什么人!” 陆明意一时嘴快:“太微……爱管闲事的人。” 他改口改得快,但耐不住身旁人离得近,谢霜风从姑娘烧得焦黑的裙摆上收回视线,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刚刚说的是太微宗吧? 祭祀手里的柳枝就要燃尽了,明火渐渐暗下来,很快就剩下零星的火花,他索性扔下柳枝,重重将祭幡杵在地上。 十八重檐的金铃随之轻响,掀起一阵涤荡灵魂的音波。 这一击是借了神祇的几分力量,寻常人根本无法抵抗,谢霜风竹枝轻扫,蕴藏在其中的一剑骤然撞上迎面而来的神力。 只一击,犹似山倾的铃音便戛然而止了。 场面混作了一团,祭祀心中大骇,扭头就要逃,可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拽住了衣服。 他回头看,是那个被活祭的姑娘:“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做什么。”姑娘温婉的嗓音像是有神力一般,顷刻抚慰了惊慌失措的镇民们。她依旧浅笑着,把仅剩的那截柳枝放进祭祀手里,“劳驾,能将仪式继续进行下去吗?” “我要见祂。” 山神娶亲(五) 混乱的众人阒然无声,看着姑娘大气不敢出,那件以用来祈求五谷丰登的嫁衣被烧去了半幅,她身上、手臂上,到处都是灼伤。 可她笑得像寺庙里慈悲俯瞰众生的菩萨。 场面太过诡异,来送亲的人都是些寻常百姓,哪见过这种,被吓得魂飞魄散,更有甚者干脆脖子一歪,直接晕了过去。 陆明意倒觉得稀奇,叼着竹叶走上前:“姑娘,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睛。” 被火舌灼过的伤口血淋淋的,姑娘像是感觉不到疼:“有劳公子惦念,我没有被附身,也没有被胁迫。” 那尾巴尖儿长的柳枝像是烫手山芋,祭祀哪敢接,战战兢兢地撑着祭幡,才不至于瘫到地上去。 他怕得快要抽过去了,姑娘还在重复地问:“可以吗?” 陆明意看热闹不嫌事大,用刀鞘捅了捅祭祀的腰侧:“人家姑娘都这么求你了,你倒是答应啊?” 你说得轻巧,有本事你来啊! 祭祀在心里快要把陆明意祖上十八辈骂一遍,祭幡被都抖成筛子,任凭他怎么摇,重檐下的金铃都没有再响。 “别摇了,你就是把它摇断了神铃都不会再响。”陆明意当然有本事,只不过用的不是自己的手,他贴心地帮祭祀抬起手,接下了那一小截柳枝,“你看,很简单啊,只要这样,再这样……” 柳枝扫过炉火,短暂而急促,顷刻点燃了剩余的半幅嫁衣。 姑娘眼瞳中闪过一抹幽蓝,这一次,陆明意离得近,轻而易举嗅到了隐藏在焦煳中的霜雪味。 大火淹没了姑娘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刻她还在笑。 山间狂风大作,十八重檐金铃齐响,点点流光从灰烬中浮现出,随着铃声向着山神庙的正殿汇聚。 寻常百姓看不到这一幕,祭祀也看不到,凛冽的寒风像是刀子一样,割着血肉。 镇民哭喊着:“是、是山神发怒了!”“是你惹怒了山神!” 陆明意抬眸看着神殿慢慢凝聚出的身形,冷嗤了声:“你们见过山神吗?” 镇民痛苦的指责停了一瞬:“你休要狡辩!” “你们究竟是爱戴山神,还是将山神当成了你们的私有物。”陆明意置若罔闻,越过满地摸爬滚打的镇民,看向最后方的人,“你早就发现了她的身份,为什么不拦我?” 谢霜风手里的竹枝再次堙灭,皦玉色的袍裾穿过众人,他四下扫了一圈,选中了山神庙前的一株梅树,折下一截粗细合手的老枝。 唯独没有回答他。 这种令人致郁的感觉太熟了,陆明意反而被激起了斗志:“你……” 他正欲说什么,一声长啸从正殿里传出来,未放置神像的神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的活物,通体白色,火纹遍布全身,额头三道竖纹如同跳动的火焰。 祂睥睨着殿中逐渐凝聚成形的姑娘,烦躁地甩了甩染上一点黑色的尾巴尖儿,凌厉的眼神中透出一点清澈的愚蠢。 陆明意:“啧。” 这是猫球吧? 似乎是觉得不妥,祂换了个端庄的姿势卧伏在神台上,不过那时不时就要翘起的尾巴尖儿出卖了祂。 众所周知,猫和猫尾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 孟极也不例外! 正殿的姑娘飘浮在半空,身体轻盈,她才刚刚凝聚出实体,似乎还不能好好控制,风一吹就跟着打晃。 她在风里荡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猫球身上。 猫球同样看着她,本能地卷起尾巴。 姑娘纤细的手腕被尾巴尖儿缠住,断绝了随时被风吹走的可能:“四百年没见,别来无恙啊,栖霞。” “嗯……或许现在应该叫你猫球。” 猫球胡须动了一下,似是发现了什么,伸出爪子在半空开了个花,姑娘织金喜服的衣袖就冒出一团小小的毛球。 这是,陆明意让他送那小姑娘下山时搓的毛团。 镇民看不到姑娘,也看不到山神,唯一能瞧到些蛛丝马迹的祭祀在那声长啸中翻了白眼,被陆明意拎着衣领提进了主殿。 猫球在茫然中扫到跟随陆明意进入正殿的谢霜风,当场飞机耳:“喵!你这不尊长辈的混蛋!” 谢霜风权当没听见,梅枝在姑娘身上一点一勾,虚无的红线显现出来,绕在她和猫球之间,隐隐带着一丝不祥的气息。 陆明意凑近了看,才看到红线间萦绕着黑气,以及腐朽的气息。 存放‘碎星’的库房中同样留下这种味道。 谢霜风勾着线,微微蹙眉,这里的气息太复杂了,神格、妖气,还有‘执妄’腐朽的味道,错综复杂的因果线乱作一团,根本理不出头绪。 陆明意学着他的模样把线捻在指尖,忽然斩钉截铁开口:“你不是四百年前的那位姑娘,你是雪妖。” 被尾巴尖儿拴成气球的姑娘闻言,浅浅笑着看他:“公子为何会如此认为?” “因为啊——”陆明意抬起头,眼底漾开笑意,孤月铮然出鞘,强横的灵气贴着猫球尾巴尖儿一扫而过,“不告诉你。” 天下奇门十二派,一宗一谷一阁一院三派五世家,各有各的特色心法,但辨别气息的方式却是如出一辙。 江湖只知陆小公子天生刀魂,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却不知陆小公子的心窍有残缺,天生无法分辨气息,所以便学了些旁门小道。 因果线上的气息对谢霜风来说混乱不堪,但对善用旁门取巧之法的陆明意来说再清晰不过了。 刀气鼓动,震得姑娘的嫁衣猎猎,雪妖的霜雪气攀上红线,仿佛能将一切冻结,不知是因为活祭的缘故还是什么,疯涨的妖气中隐约带上一点神力。 ——那是猫球神格的力量。 两人齐齐松开红线,陆明意眼底燃着战力,归月庄刀法灵动,起式气势如虹,孤月灵气汇集在刀尖一点,直冲雪妖眉心命门。 这一刀聚集了陆明意半身气劲,缝纫吞吐的刀气带起残影,雪妖不敢托大硬接,反控制住缠绕着的红线,挡在身前。 斩因果。 雪妖的瞳色渐渐显现出来,姑娘身上属于灵的气息越来越弱,刀锋近在咫尺,只有一步之遥,就能…… “呵。”陆明意忽而轻嘲一声,握刀的手小指一拨,刀刃在红线前回峰一转,“高兴得太早了,你想要这具身体,我偏不让你如意。” “谢兄。”他抽身退了半步,让出身后的谢霜风,“灵墟、神封、膻中。” 此三处是雪妖妖气运行法门的重中之重,先前那一刀为的就是逼迫雪妖使用妖气,以寻找破招之法。 两人明明未曾配合过,却仿佛并肩多年的老友,陆明意抽身的一瞬,梅枝的灵气便倾泻而出,落处正是陆明意点出的三处位置。 雪妖妖气滞涩,对画境的掌控顿时弱了许多。 谢霜风梅枝虚虚一抬,撒开的红线再次汇聚在掌中,反制的灵气如同锁魂钉一样,没入雪妖四肢百骸。 陆明意随之喷出一口鲜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猫球顾不上端腔作势:“你、你怎么受伤了?” “小事,活祭的时候在她身上做了些手脚。”陆明意漫不经心地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朝谢霜风挑了挑眉,“劳驾,帮我把留在她身上的因果线找出来。” 谢霜风目光在还染着红的唇上落了几秒,眉头紧蹙,绷着唇雪妖身上勾出一条几乎透明的线,梅枝轻轻一扫就断开了。 他捏着斩下的那缕红线,忽然问:“你为何会与雪妖染上因果。” 为什么? 自然是雪妖在酒馆时化成的霜雪的模样,才留下这至关重要的一条因果线。 但陆明意岂是那种会好好说话的人,闻言挑着眉回答:“因为我与这雪妖之前有过一场露、水、情、缘。” 谢霜风眸色微不可见地一沉,雪妖齿间倏然溢出一声痛呼。 猫球凑到雪妖面前,绕着它转了一圈:“它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本尊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陆明意胡说八道完,就把说过的话抛到脑后:“这画境虽是雪妖用妖力构建出来的虚假幻境,但所展现的记忆却是真实的,你对她没印象吗?” 猫球摇摇头,抖了抖耳朵:“没印象啊,本尊只记得来到栖霞没多久,为了阻止一场雪崩耗尽了神力,再清醒的时候就是你与本尊初见的那场活祭。” 陆明意笑着偏头看:“祂说祂没见过呢。” 谢霜风头也没抬,只垂眸在红线里专心找着什么。 陆明意又说:“早就跟你没事多起来活动活动,看吧,睡太久了,整只猫都睡傻了。” 猫球反驳:“都说了是孟极,不是猫啦!我们司职神就是会经常沉睡啊!” “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姑娘身上有你的气息?”陆明意微眯起眼睛,似乎在透过雪妖看着什么,“神格的气息。” 他话音刚落,雪妖的瞳色迅速开始褪去,一缕灿烂的金色从深处涌现出来。 画境就在此时忽然剧烈颤动起来,像是马上要崩塌了。 山神娶亲(六) 画境终究只是画境,不过是以妖力为纸、百年记忆为墨而创造出的虚无幻相,无法承受神祇的力量。 正殿外的天空像镜子一样碎裂崩塌,镇民们在痛苦中寸寸崩裂,又在光影纵横交错间化为虚无,只留下哀嚎声经久不息。 哭喊太过惨然,听在耳中仿佛连着灵魂都在刺痛。陆明意先天心窍不全,受到的反噬尤为严重。他痛楚地撑着头,双眼几乎被黑暗覆盖,在灵魂深处掀起的长啸瞬间让五感失去了作用,只余下如万箭穿心般的痛。 他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金色,猫球竖瞳瞬间涌现出金芒,抬起爪子引动神铃抵御。 咚—— 重檐下的金铃同时被牵动,暗哑的铃音响彻山林,万物在这一瞬齐齐陷入静默,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 猫球愕然地看了看自己的爪子,神铃要用神力才能驱动,祂明明还没发力,铃声怎么就响起来了? 甚至比祂引动的力量还要强。 画境倾塌也停了下来,破碎的天空像是被无形的线固定住,颤动渐渐平息。 祂似乎想到什么,金瞳倏然转向谢霜风。 谢霜风左手持着梅枝,右手掌心向外,虚抬至梅枝上方,指节间隐隐有金线流转,穿过十八重檐,又延伸至天际。 察觉到猫球的视线,他斜睨着投下目光。 这眼神太冷了,猫球在此刻才窥见太微宗一脉相承的淡漠,祂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就见谢霜风抬起右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唇微微开合。 “禁。” 一缕金线霎时没入猫球额头的火纹中,猫球眨眨眼睛:“你这混蛋对我做了什么?” 然而说出口的却是一连串的喵喵喵。 猫球:“喵?” 有时候一只喵做神也挺无助的。 脑海的喧嚣终于停下来,被哀嚎剥夺的五感逐渐恢复,谢霜风撑着孤月,看向前台上怀疑喵生的猫球:“多谢,帮大忙了。” 猫球急得抖耳朵:“不用客气,反正也不是本尊出的手。” 挺明确清晰的一句话,祂听得明白,谢霜风也听得明白,到了陆明意耳朵里就成了喵喵喵喵…… 陆明意被喵得愣了一下,有些稀奇:“你平时不是不承认自己是猫吗?” 猫球:“不是猫是孟极啦!” 喵喵喵喵喵。 一头雾水的人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惊疑地望着谢霜风:“祂这是怎么了?” 谢霜风念出禁咒的时候,指间的金线就散了,陆明意只看见他拿着梅枝,脸上看不出情绪:“可能是神力消耗太大,无法开口了吧。” 视觉被剥夺之前,他看到了猫球抬起前爪,似乎就是在那时,钻心蚀骨的痛停了下来。 猫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被谢霜风面不改色说胡话的本事惊到了。 陆明意这会儿心神思绪还有些混沌,没发现一人一喵在暗处交锋,感激地握住猫球前爪:“瞧给孩子累的,辛苦辛苦,等出去画境给你供香火。” 猫球:“……” 猫球想反抗,但猫球打不过。 谢霜风垂眸看着陆明意趁机在尾巴爪子耳朵揩了一圈,带着威胁的目光从猫球身上扫一圈,转向被红线钉在半空的姑娘。她眼瞳的金色尽数汇集成一点,四周围绕着一圈红,像是枷锁捆缚住躁动的神力。 红线慢慢向着金色转变,那股独属猫球的气息缓慢地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 猫球抬起头,尾巴尖儿左甩两下,又往右甩了两下:“喵——” 禁咒的效果还没有结束。 谢霜风替祂问出口:“你身上为何会有祂的神格气息?” “当然是祂亲手抽出来交给我的。”姑娘依旧微微笑着,只是比起先前多了些活人味儿,“你应该知道的。” 她回答着谢霜风,看着的却是猫球。 使用秘法强行抽出的神格是无法完全融合的,姑娘身上虽然只有一半神格,却与灵魂紧密联系在一起。 谢霜风知道,猫球身为神祇同样也知道。 祂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姑娘眼中显现出来的金色——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芒种的小麦。” “镇长说,我嫁进了山神庙,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所以,你会保佑崇淮风调雨顺吗?” 咚—— 重檐下的金铃再次响起,清脆而明亮,有些像珠玉碰撞的声音,姑娘周身的红色彻底转换成了金色。 猫球怔然,竖瞳中的金芒越来越盛。 陆明意和猫球的因果牵连最深,象征着因果的金线骤然亮起,仿佛要化成实质,霜雪和腐朽的味道几乎掩盖住了神格的气息。 有一瞬,他好像嗅到了榴花坡那棵老树的花香,还有那家小酒馆陈年的酒香,太熟悉了,明明不久前才尝过这个味道,却像是隔了千百年。 叮—— 神铃急促而杂乱地响着,画境再次开始崩塌,天际、山影、惊起不断盘旋的飞鸟,皑皑白雪,再是山神庙前那棵红梅。 谢霜风暗道一声不好,单手结印,以梅枝为媒,衣袂在神铃引动的狂风中扬起,袖口那枚云鹤纹荡着灵气。 “定!” 姑娘反勾着金线,双瞳间隐隐凝结出一个繁琐复杂的字,如果陆明意没有被因果线索操纵的话,必定能认出这个字迹。 这是他最初进入画境所见的巨石上的某一个,刻在栖霞山君的名号前。 梅枝末端缠绕的金线泛着红,仅有一点尾稍不受因果控制。 腐朽的气息沿着姑娘心窍的金线蔓延,黑稠的雾几乎将金红两色都掩盖了下去。 “呵呵——” 姑娘捻着红线,几近癫狂地笑着:“十四年了,谢宗主找回道心了吗?” “是你!”谢霜风眸光骤然沉下来,握着梅枝的手青筋暴起,短短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神铃动摇得越发厉害,十八重檐层层崩塌,绚丽的琉璃瓦坠落在他脚边,溅起一阵阵妖气动荡。 猫球似乎陷进了噩梦之中,竖瞳的金芒渐渐暗淡了下去,属于祂的神格正在慢慢剥离,陆明意被染黑的因果线环绕,唯有一根红中泛金的线还未受污染,从心窍一直向着谢霜风延伸。 腐朽气息沿着红线,顷刻就蔓延到脖颈间,红线扼住命门,谢霜风能清晰感觉到颈间腐蚀的痛。 姑娘眼底翻涌着恶念与杀意:“你敢拔剑吗?” 轰—— 画境终于承受不住两股气劲的冲击,彻底四分五裂,妖气和神力对撞,因果线遏制了他的命门,能够抽动的灵气极少,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能将仅剩的灵力护住陆明意。 气劲碰撞的余波重重撞在谢霜风的心口处,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半截衣袖都被染透。 他指尖合着血,勾住了颈间的红线。 “千岁鹤归!” 山间起了风,扶摇吹过山坡,老树迎着风,满树银霜簌簌往下落着,仿佛深冬的朔雪。 小酒馆墙上的那幅山水画骤然燃起了火,桌上那只落满灰尘的空酒盏似乎闪过一道红光。 下一瞬,一缕霜雪气息涌起,顷刻间将灰尘一扫而空。 连绵几日的雪停了,林间松枝覆着皑皑白雪,清冷的月光从松间倾泻,映着酒盏里的半盏天仙醉。 * 冬月的山风还是很冷的,陆明意挂在山间一棵老树上,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半天没缓过神来。 漫山遍野的雪望不到边际,他挂得可能有点久,骨节都冻僵了,稍微动了那么一下,一时没防备,直接栽进了半人厚的雪里。 就像是栽萝卜一样。 他埋在雪里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全身都被寒意浸透。 陆明意翻了个身,平躺在雪地里,才一仰头,上方的松枝上就垂下一抹皦玉色衣袍。 谢霜风踩在松枝上,手里拿着一截新折的松枝,居高临下看着他,身后的圆月衬得轻袍如雪,风骨凛然。 他从雪里坐起来,习惯使然往身旁一摸,却摸了一个空。 孤月…… “这里是用栖霞山君的记忆为基,构建而成的更深层记忆幻境。”谢霜风又从手边折了截松枝,扔了下去,“孤月灵气重,带不进来,委屈陆小公子凑合用吧。” 松枝? 陆明意拾起松枝掂量了几下,仰着头道:“太轻了,好歹给挑一截重些的,我要求也不高,怎么说也得有孤月一半重吧?” 谢霜风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抬眸看向不远处的山神庙,不再吭声。 这雪又松又软,踩在上面根本用不上半分力气,陆明意尝试着站起来,结果一直往雪里陷,哪怕是撑着松枝也没能爬出来。 接连尝试了几次,他终于认命了,眼巴巴看着树上的人:“劳驾,能搭把手吗?” 他在雪里滚了太久,一身红衣上沾满了雪尘,发带的金铃被雪塞满了,声音发不出来,谢霜风投下目光,望着那只朝他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递了截松枝过去。 就给一截松枝啊? 行吧! 陆明意伸手抓住那截松枝,眉梢轻轻一挑,手上忽然用上了灵气,连松枝带人一起扯了下来。 “哈哈,怎么样,这雪好玩吗?” 山神娶亲(七) 有些人不皮这一下,就是会浑身不舒服。 谢霜风对陆明意没设防备,跌进雪里的时候,那股作妖的灵力还攀着松枝缠在他手腕上,暖洋洋的,像是抚过山雪的青阳。 但这气劲顷刻就散开了…… 陆明意支颐看着他,引着灵力用积雪捏了一只小山啾,盛满笑意的眼眸里映着雪光:“谢兄,感觉到了吗?” 这里的雪比寻常要冷上许多,寒气无声无息侵蚀着经脉,连内力运转都要被凝滞了。 谢霜风捻起一缕雪尘,滞涩的灵气好似刀刃,以至于让运转心法的过程变得极为痛苦,隐匿在纯净里的腐朽气息被灵气逼得无路可走,缓缓显现出来。 “这是执妄。” 寻常人若被冷不丁拽进雪里,不说动手也总该会生气,但他好像不会被任何事情引动情绪,语气平静。 陆明意戳着雪做的小山啾,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齿间反复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什么是执妄?” 谢霜风尝试站起来,但奈何灵气被压制,雪又太过松散…… 两人在雪里对视了一眼,陆明意又笑。 “世间生灵,凡心有牵挂者,临终时便会生出一缕气,附在与之牵连最深的物件上,形成一种非人非妖的灵。”谢霜风心中暗叹,嗓音沉而低缓,“神序时期执妄肆行,扶桑树灵以身祭阵将其镇压于汤谷,又将有关于记载尽数销毁,你不清楚也正常。” “那谢兄又是如何得知?” “有些渊源。” 山间隐隐约约传来啜泣声,谢霜风不愿往深处细讲,仰头看着上方的松枝。 其实这松树算不得高,松枝被雪压得向下垂,不费什么力气就能够到,但陆明意…… 个儿不高。 矮了谢霜风整整一头呢。 谢霜风攀着松枝,皦玉衣袍一晃就跃回到了树上,陆明意看得眼热,心里酸得不行,嘴上小声咕哝:“长得高了不起啊?” 是,就是了不起。 雪里太冷了,那种灵气凝滞带来的痛太折磨人,他有些捱不住,以至于树上的人刚站稳了脚,转头就对上了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 谢霜风:“……” 啜泣声又近了一些,树上看得远,放眼就能看到崎岖山路上艰难前行的队伍。 与其说走,他们更像是在雪中游,眼看着就到近前了,谢霜风纡尊降贵伸出手,把雪坑里的人捞上树。 “多谢多谢。”离开了雪,酸痛难忍的经脉总算好些了,他瞧着山路上的人,又瞧了瞧雪里的坑,挥动松枝斩出一道刀气,拂平两人留下的痕迹。 送亲队伍从树下经过,没发现头顶上有两人一瞬不瞬盯着他们,啜泣声太熟了,陆明意认出了声音。 “这是四百年前那场活祭,画境里的也是那场活祭。”他视线紧随着摇晃的喜轿,眸色深重,“谢兄为何执着于此?” 谢霜风的目光循着光落在那双桃花眼上,不答反问道:“那么陆小公子又是为何要执意进入画境?” 灵和人的气息虽然接近,但只要用心辨认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陆明意能轻而易举辨认出姑娘和雪妖,自然也知道他救下的姑娘是个灵。 “我么?”陆明意偏头看他,视线在松枝上打了个转,略带遗憾地移开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指间,他捻着那朵纯白小花,花蕊的浅蓝幽光盈盈流转。 终于找到你了…… “水中窥月!” 神铃的铃声总带着震慑心魂的力量,清音响起的刹那,谢霜风挥出了第一剑,挡住了直摄灵魂的音波。 这一剑速度极快,但陆明意还是有一瞬受到了影响,山间狂风不歇,他在震荡中问谢霜风:“你说,究竟是神怜悯世人,还是世人造就了神?” 神铃响彻天地的时候容不下一点杂音,谢霜风听不到他说什么,只看到了他嘴唇动了几下。 陆明意没想让他给出答案,也得不到答案。 谁又能说得清呢? 又是一声清音,谢霜风拎着松枝悬空绘下一枚符印,陆明意微眯了眸,浅蓝幽光溢出花蕊,萦绕在指尖。 第三声清音落下之际,他看到漫天的金线织就出了四百年的因果。 * 淫祀大多是用来祭祀邪神,若用在司职神身上,那就不是祭祀,而是给祂拴上锁链。一旦受了淫祀,神格被污染,司职神就要永远被锁在祭祀处,听从献祭者的命令。 那场活祭无人阻止,酒馆的姑娘在祭火中烧成了灰烬,猫球……应该叫祂栖霞山君,栖霞山君被迫接受了淫祀,从千百年的沉睡中苏醒,睁开眼就看到了绕着祂飘来飘去的姑娘。 寻常人见到神祇,无一不是伏身跪拜,但姑娘没有,她看着栖霞山君竖瞳的金芒,拎起了喜服袍裾上用金线绣制的五谷丰登纹:“你的眼睛真漂亮,像芒种的小麦。” 栖霞山君烦躁地甩了一下尾巴,掠起的风把姑娘吹远了一些。 祂奉望抒神君之命镇守栖霞数千年,除了沉睡,偶尔也会在清醒时投下目光看着山脚的人类,也会在闲时给予一些帮助。 比如:旱时招来一片雨云,暴雨成灾时驱散连月的阴霾。 但这些生命太脆弱了,寿数不过百载,祂稍微打个盹儿,再睁眼时山下就大变了模样,久而久之,祂就不再看了。 姑娘是祂百年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类,也是第二个不惧怕祂的人。 但可惜,她却是人类用来拴住祂的锁链。 栖霞山君通体白色,尾巴尖上却有一点醒目的黑,姑娘锲而不舍地飘回来,看着祂的尾巴尖儿:“你的尾巴也很好看,嗯……像兄长学字用的墨。” 尾巴尖上传来的灼痛让祂很烦躁,就像有无数蚂蚁在啃噬一样,栖霞山君又甩了一下尾巴,但对灼痛毫无作用。 不过祂有点在意—— 墨是什么? 姑娘又顺着风飘回来,她似乎找到了一点作为‘鬼’的感觉,勉强能维持住身体平衡,变得不那么容易被吹跑:“镇长说让我嫁进山神庙,没想到山神竟然是只大猫猫,不过算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会尽量不那么麻烦你,你能不赶我走?” 这个人类好烦啊,还是丢出去好了! 栖霞山君心里默默地念着,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是献祭不是嫁,你要是能安静一些,东边的角落可以分给你。” 东边角落里放着一张软榻,还有一扇雕花格窗,推开就能看到成片的松林,祂没有陷入沉睡的时候最喜欢趴在那里。 灵存在于世的时间是有限的,最多百年,祂只需要睡上一百年,再醒得时候她应该就不在了吧。 闻言姑娘欣喜地绕着角落转了个圈,感激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神,镇上的道长还说你是凶神,还好我没信。” 好吵,她真的话好多啊! 栖霞山君抖了抖耳朵,伏在神台闭上眼,好在只需要忍一百年…… 现世灵气稀薄,很难维持神祇的日常消耗,所以司职神大多会陷入沉睡,有时长,有时短。 以往栖霞山君苏醒后,总会很快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睡期,但这次却怎么也睡不着。 可能是天气不好,也可能是尾巴尖有些痛。 祂总是伏在神台上假寐,时而撩起眼皮,看着正殿里进进出出的姑娘,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她因为活祭丢了性命,心底却没有生出半分怨念? 姑娘的怨恨仿佛随着那场祭火一同被烧尽了。 “山君山君,东坡的小花今天生了三只小虎崽,粉色的爪爪真是太可爱了。”姑娘攥着新摘的野花,飘到祂面前,“不过小花身体不太好,三只小虎崽吃不饱,你说我能去问西坡的翠花借点羊奶吗?” 先不说虎崽能不能喝羊奶,小花是怎么回事?翠花又是怎么回事? 栖霞山君没说话,甚至眼皮都没抬,只是尾巴尖一直在翘,淫祀挂上的脏时时刻刻都在腐蚀祂,让他时不时就要去舔一舔才能缓和。 姑娘习惯了祂爱答不理的态度,毕竟是大猫猫嘛,猫高傲些不理人也是很正常的啦,她依照往常一样把摘来的野花编成了花冠,放在了栖霞山君的头上:“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镇上的人了,山君,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执意把你留下来,神祇就一定要保佑人类吗?” 栖霞山君终于睁开了眼睛,金瞳中带着一丝浅淡的黑雾,转瞬就消失不见了,有零散的花瓣从头上落下来,白色带着浅蓝的幽光:“人类总是这样贪婪,妄想着用一点浅薄的、无关自己利益的东西做为代价,从而获得更多。” 神就一定要怜悯世人吗? 咚—— 神铃清音越发激烈,漫山的积雪像是要沸腾起来,陆明意指间的白花耗尽了最后一点浅蓝幽光,画面就在这里倏然断开。 谢霜风斩出一剑,替他抵住了强行窥探过往的铃音反噬。 “四百年前,不止进行了一次淫祀,后面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陆明意抹去唇角溢出的血迹,遥看着不远处的山神庙,指尖再次萦绕上流光,“有孤月在就好了……” 谢霜风扫过那点流光,瞳孔骤然一缩,“停下来,归月庄的秘法‘窥月’需要因果做路引,现在最后一点因果已经耗尽了,你拿什么开路?”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嗤笑:“因果么,我不就是?” 山神娶亲(八) 神铃清音倏然紊乱起来,像是在抵触这次窥探。 反噬来得气势汹汹,陆明意咬紧牙关强撑着,鲜血沿着唇角一滴一滴滚落进皑皑白雪,藏匿在雪中的黑雾就在此刻汹涌地汇聚向指间,与‘窥月’的流光纠缠在一起。 山神庙前点燃了祭火,熊熊燃起的火焰照耀着天际,黑雾几乎将整座神庙拢了进去。 “……” 谢霜风喟然叹息,拢着金线攥住陆明意的手腕,“何必?” 蚀骨的痛意顷刻间就消减了大半,似乎是被人分担了过去,陆明意在失神涣散中找回了一点微薄的意识,抬眼瞧着谢霜风:“我还是觉得你很熟悉,‘窥月’是归月庄的秘法。” 你为什么会知道? 黑雾烧灼灵魂的痛无法言说,几欲把人折磨到发狂,陆明意痛感又比寻常人敏锐,眼尾满是被痛苦折磨出来的水雾。 谢霜风勾缠着金线流光,换成与他十指相扣:“你真不记得了?” “什么?”陆明意神色茫然。 心窍有缺之人不止分辨不清气息,他总会忘记一些事情,有时是某人的样貌、声音,有时是杂乱琐事,什么都有,零零散散的。 谢霜风眉心慢慢蹙起来,张了张口却并未发出声音,起初陆明意以为他没说什么,后来发现,那是被神铃清音盖了过去。 这次他们不再是以旁观者的角度,而是切身参与到了淫祀中。 * “道长此话当真?”耳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是隔了一层东西,脑袋像要炸开一样,痛不欲生。 陆明意缓了好一会儿,那种钝痛感才慢慢减轻。 他没睁眼,但能察觉到身边有不少气息,先前的声音还在继续:“只要再献上几名女子,山神就能永远留在栖霞山了?” 另有人启口:“这栖霞山神钟爱人类女子,你连为祂娶了两位绝色,祂自当是欢喜的。” 这声音听上去像个仙风道骨的高人,但所说的话阴险至极。 “好,好,等明天吉时一到,就让人把新娘送上山。” 送你个头啊! 陆明意睁开眼睛,四下扫量了一圈,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里胡言乱语大放厥词,你当神祇是什么,你家地窖里的大白菜? 这应该某个富裕人家的前厅,地面铺了光滑如玉的大理石,躺着有些沁凉,内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上座上的‘高人’手中拂尘一甩,风轻云淡地应了一声:“去办吧,切记,勿要让上山的姑娘哭哭啼啼,否则山神不高兴了,是要降下神罚的。” 除了指点的‘高人’,两侧还坐着几个身着锦衣的富贵人,巧了,为首的人他正认识,是在画境中见过的那个镇长。 闻言,镇长有些为难:“那姑娘一听要嫁给山神,说什么都不肯,这……怎么才能不哭?” 高人看了他一眼,提点道:“蠢,你让她哭不出声不就行了?” 镇长恍然:“还是道长有办法,我这就去。” 即便知道这是四百年前发生过的旧事,陆明意还是忍不住怒火翻涌,恨不得翻身起来邦邦给这群人两拳。 但奈何……他全身唯一能动的就只有眼睛。 镇长带着人乌泱泱离开了,前厅顿时安静下来,‘高人’道长泄了劲,揣手走到挺尸的陆明意身旁,抬腿就是一脚:“别装死了,还有没有点出息,一只伥鬼就把你吓成这样?” 陆明意眨巴眨巴眼睛,表面没什么反应,心里把这神棍祖宗十八辈挨个骂了一遍:小爷我纵横归月州名满天下,何曾受过这种气? 神棍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抓起道袍的袖子擦了擦鼻子:“一会儿你带着伥鬼去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家,多折磨她一晚上,这样献祭时的怨气才够重,上次那个废物,被活活烧死都没生出多少怨气,哪够吾神破封?” 破封? 陆明意转了转心思,感觉到手脚能动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谄媚地道:“折磨这个我擅长,但伥鬼能不能不带了,我自个儿去。” “让你带就带,哪这么多废话?”神棍没好气地一瞪眼,指着桌上的葫芦瓶,说,“这伥鬼三天没进食了,正好带它去吸点精气。” “行、行吧……”陆明意装作一副恐惧且又憋屈的模样,垫着袖子拿上了葫芦瓶。 神棍没怀疑,吩咐完就闭目养……修行去了。 陆明意拎着葫芦瓶出了院子,确定神棍看不到之后,轻嗤一声,勾住葫芦的挂绳,一边甩着一边往前走。 这院子位于小镇最繁华的地段,没走几步路就看到了姑娘家的小酒馆,镇长领着人。正堵在隔壁那家茶楼前,焦急地骂着:“你们这群废物,连个门都撞不开,要是误了吉时,你们担当得起吗?” “可、可咱们几个一起试了,就是打不开啊!”一起来的镇民你看我,我看你,脸色都不好看,“不、不会是见鬼了吧,她那病鬼爹才刚死,会不会……” 镇长脸色有一瞬惨白,瞪着眼呵斥:“什么鬼不鬼的,她那爹就算变成鬼了,也就只能是个病痨鬼,还能大过山神不成,定是你们几个没用力。” 陆明意停住了脚步,抱着手臂看起热闹,寻常人看不到,但他作为修行之人,自然发现茶楼门上的禁制。 在这里,有能力落下这种禁制的,除了他就只剩下谢霜风了。 “真用力了啊!”镇民们委屈得不行,有几个更是抬腿硬踹了好几脚,门框簌簌往下落着尘,也没把门给踹开,“你看吧,要不我们回去请道长,让他来捉过鬼!” 镇长不信邪,尝试着自己踹了两脚,门上禁制一闪,将他整个弹飞出去,他这才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去请道长来!” 陆明意不想跟他们打照面,从酒馆绕到茶楼后。 他其实不太擅长咒阵,唯一会的几个,还是因为自家老爹经常用这个关他禁闭,为了逃跑偷溜才学了一点儿。 眼前这个禁制嘛…… 陆明意抬指隔空叩了下,指节顷刻就沾染上了一缕霜雪梅香。 好罢,这禁制有那么一点点复杂,绝对不是因为他学习课业的时候走神了的缘故。 茶楼里一片寂静,不像是有人的模样,他侧耳凑到禁制前,刚想听听里面的情况,那禁制忽然荡起了涟漪。 他忙着听,没发现禁制的变故,刚往前一凑就撞进了满怀风雪中。 陆明意:“……?” 事实上谢霜风从不熏香,皦玉衣袍纤尘不染,这霜雪梅香更多的是灵气本身的味道,很好闻。 铿锵有力的心跳声近在咫尺,陆明意怔忪了几息,连往后退。 谢霜风垂眸盯着他,脖颈间那条染上黑雾的因果线灼烫着皮肤,说不清是腐蚀,还是别的什么。 他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明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像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明月。 陆明意稍稍仰头,谢霜风背着光隐在阴影中,唯独一双深邃的丹凤眼,似是倒映着漫天霜尘中的穹光。 “我……” 谢霜风扫了一眼他手里拿的葫芦瓶,沉默地转身往茶楼走。 禁制终于确定了故人的气息,没有再阻拦。 陆明意摸了摸鼻尖,提着伥鬼,跟在谢霜风身后上了楼,禁制闪了几下,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茶楼里静悄悄的,安静得让人心慌。 陆明意捏着秘法在茶楼里打量了一圈,却没找到其他气息。他眼睫轻轻颤了颤,似乎想到什么:“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呢,怎么没见到人?” 谢霜风投来了一眼,却没回答他。 他又笑:“这幻境好像会将闯入者变成幻境中原本就有的人,你……该不会顶替了那个被选中的姑娘吧?” 谢霜风默然撇开眼:“不是。” “哦——”陆明意故意拖着尾音,在茶楼里东张西望,“既然谢兄不是那位姑娘,那这位待嫁新娘呢?” 谢霜风:“……” 这人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嘴上不饶人。 陆明意心下了然,茶楼里能坐的位置很多,可他偏不愿意,寻了个沿街的窗户双手一撑,斜倚着坐在窗沿上,手里的葫芦瓶被他转出了残影:“可是有人命我来好生磋磨磋磨这位新娘,现在找不见人,我交不了差,可如何是好?” 葫芦瓶里似乎有东西,哐啷哐啷响着。 谢霜风没吭声,偏开头在房间里仔细寻找着什么。 水中窥月的幻境比他构造的幻境还要极端,任何带灵的东西都带不进来,再加上他一睁眼就在茶楼里,根本没时间去挑选趁手的武器。 陆明意曲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撑头看他:“谢兄,你有什么头绪吗?帮帮忙吧。” 也不知道是在撒娇还是什么…… 听着怪可怜,但抬首看过去的时候,这人眼里全是戏谑的光,葫芦瓶疯狂响了一阵,忽然就没了声音。 谢霜风暗叹一声,无奈地拾起妆案上的凤钗:“你想做什么?” “也不做什么。”陆明意晃了晃酒葫芦,“伥鬼嘛,仗势欺人为虎作伥,劳烦谢兄陪他玩一玩吧。” 起初酒葫芦里偶尔还能发出些响动,这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凤钗在谢霜风的指间轻巧地转了个圈,尾尖划起一抹剑意:“好,直接放出来吧。” 末了,他又一顿;“不过,我的确不是那个待嫁姑娘。” 陆明意敷衍地应着,打开葫芦瓶的封印:“好好好,你不是。” 修士是鬼类最绝佳的补品,在场的两个人无不是灵气厚重,可以说是江湖顶尖的存在,但这伥鬼像没嗅到一样,半天没有动静。 陆明意等了半晌:“诶?” 谢霜风叹气。 “谢兄稍等片刻,让我来和它好好说道说道。”陆明意咂咂舌,拎起葫芦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调转,“醒醒,别睡了。” 伥鬼被葫芦瓶吐出来,站都没站稳,直接跪在地上吐起来。伥鬼是鬼物,可以勉强算作‘灵’的一种,它们没有实体,更遑论说吐。 它呕了半天,就只有零星一点没炼化的精气,隔了一会儿还自动被吸收了回去。 陆明意:“……” 噫—— 谢霜风捏着凤钗的手一紧,忽然有些想反悔,陆明意还在劝:“看见你旁边那美人了没,他可是十里八乡最美的姑娘,山神都钦点他做新娘,你能吸他的精气,那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但陆明意忘记了,他和谢霜风身上还沾着神祇的力量,神力至纯至净,最克制鬼物,那伥鬼一抬头,被神力一冲,当即又摊回去继续吐了。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陆明意不当人,还在催促:“你若是实在吃饱了,就小尝那么一口,我也好回去交差。” 谢霜风:“……” 这个人的善谈,谢霜风在三年前就见识过了,只要不喊停,他能说到天荒地老,伥鬼…… 伥鬼不能言语无法与人交谈,陆明意像把被谢霜风憋得劲儿一股脑发泄在了它身上,从诗词歌赋说到了人生理想。 灵气混着神力那股气息简直太冲鼻了,伥鬼吐起来就没停,以往都是他为非作歹欺负人的份儿,没想到,这会儿被人给欺负了。 最后还是谢霜风看不下去了,抬指在伥鬼的眉心和两肩各叩了三下。 “呕——” 下一秒伥鬼吐出了声。 陆明意话音一顿,停止回忆他和霜雪姑娘生死与共数十里感人肺腑的故事——但其实他根本记不得太多,甚至连那姑娘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双凛如霜雪的眼睛,和那股冷然的霜雪气。 伥鬼也是愣了一下,旋即猛地退到角落里,嚎啕大哭:“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只是个惨死的鬼而已啊,不要折磨我了。” 陆明意有些遗憾:“啊,原来你不爱听呢,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也为我们的情谊而感动呢。” 谢霜风:“……” 伥鬼不能言语,这是常识性的知识,陆小公子作为天下奇门之一的归月庄少庄主,怎可能连这些常识都不知道? 全是装的! 陆明意收回视线,在抬眸时眼里带上了笑意,看向谢霜风:“谢兄,你感动吗?” 山神娶亲(九) 如果当事人能把当年的人记得清楚一些,他是会感动的。 然而这位当事人根本不记得事,大半的内容都是瞎编出来的。被人忘得差不多了的谢霜风看也没看他,凤钗的尖端抵在伥鬼眉心。 那是鬼物的命门。 伥鬼顿时不敢动了,眼前这个祖宗比那个唠叨起来没完的主儿还难对付:“仙……仙师,我什么都肯说,别杀我,别杀我!” 陆明意感觉自己没有被重视:“怎的,我跟你说破嘴皮你都爱答不理,这会儿就什么都肯说了?” 伥鬼:“……” 你也没问啊? 陆明意换了只手撑头,操着老妈子的心歪头看着谢霜风:“他身上有陈腐的味道,比他身上拘魂锁的味道还要重,你可别被他骗了。” 拘魂锁是用来驱役鬼物的印咒之一,驱役人与鬼物之间属于非平等契约关系,这种印咒越是长久,鬼物身上的铁锈味就越重。 而陈腐味,只有吸食过活人精气的鬼物身上才会有这种味道。 这伥鬼身上的陈腐味比铁锈味还重,就代表着,它在受人驱役之前,就已经在吸食活人精气了。 谢霜风不咸不淡地扫了伥鬼一眼:“你在崇淮被拘去的?” 伥鬼想点头,但眉心凤钗吞吐着剑意,它赶忙止住了动作,张口道:“是,原本崇淮南边的落霞镇人,前几年赶上洪灾,淹死了。” 陆明意这才正眼看伥鬼的模样,魂体浮肿眼球突出,确实是淹死的,他深思两秒,又问:“你好歹也有几十年道行了,怎么还会被那个神棍驱役?” 伥鬼战战兢兢地觑了陆明意一眼,颤着声要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给扼制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被下了禁咒?”陆明意有些稀奇,从窗沿上跳下来,勾着伥鬼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养这伥鬼的神棍身上那点灵气气息还不够伥鬼塞牙缝的呢,不像是能下禁咒的模样。” 他偏了偏头,看着谢霜风道:“谢兄能看出这禁咒出自谁手吗?” 伥鬼颈侧有一点气息,不过不是灵气,一定要说的话,更偏向于执妄的腐朽气。 谢霜风凌空勾了下,捻着一条满是黑雾的线,嗓音冷沉答:“和栖霞山君有些浅薄的牵连……” 说到这,他神情微怔了一下,又缓缓补充:“施咒的人就是你所见的那个假道士。” 陆明意也是一愣。 什么? “嗯,打扰了,我、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个道士。”两人愣怔间,一道甜软怯怯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 陆明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循声看过去。 昏暗的角落里缩着个小巧的姑娘,周身一点气息波动都没有,再加上光线不足,她又穿了一身黑衣服,一打眼根本瞧不见。 “被吓到了吗?”小姑娘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模样,瞧着陆明意惊骇的样子,怯懦地道歉,“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这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待嫁新娘? 小姑娘的年纪不大,样貌却已能看出日后的清绝之色。陆明意动了动唇看向谢霜风,一头雾水。 谢霜风微微叹息:“早说了,我不是。” 陆明意啧了声,走到小姑娘面前时眼底重新带上了温和的笑意,语调温柔地问:“你认得那个神棍?” 小姑娘点点头:“嗯,他原来不是道士,是栖霞山的守山人。” “守山人?”陆明意重复念了两遍,又继续问,“那他怎么变成道士了,按理说,你们镇上的人应该认得他呀?” 小姑娘也有些疑惑,抱着双腿缩成一团:“我也不知道,之前还好好的呢,有一天夜里,山神庙突然着了火,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得神神叨叨的,说山神托梦指点他去落霞镇,回来之后,镇上的人就不认得他了。” 山神托梦? 哪个司职神会这么闲? 谢霜风抬头看了一大一小两团球一眼,拾起窗沿上的葫芦瓶,将伥鬼收了回去:“你说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为何你会认得?” 小姑娘仰起头:“我认得,他肩头上有一团黑色的雾。” 谢霜风倏然沉默。 * 被指定的新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陆明意连吓唬她都不忍心,更别说是磋磨了,但他不确定那个神棍有没有盯紧这边,最后他左思右想,就让伥鬼代劳了。 谢霜风用秘法给伥鬼套了一层伪装,化成小姑娘的模样,茶楼里凄厉的哀嚎声持续了一整夜,第二日镇长领着人上门的时候,所有人眼底都顶着两团深深的淤青。 陆明意倒是睡得安稳,神清气爽地开了门。 “小道长,那、那新娘……”镇长正对上他的眼睛,哪怕此刻他眼里带着浓浓笑意,多看一眼都让人陡生寒意。 “有我出马,你就放一百个心吧。”陆明意收敛了杀念,拎着葫芦瓶侧身让开一条路,“你看,她这不是不哭了吗?” 小姑娘一身大红喜服,乖巧地坐在茶馆正中,大幅用金线绣着诡异咒纹的裙摆垂在地上,有几处的红有些深,星星点点的,像是喷溅的……血? 她盖着绣金喜帕,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这场面太过可怕了,镇长被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问:“她、她还活、活着吗?” 陆明意扬了扬眉冷嗤一声:“自然活着。” 说完,他拍拍手,发号施令道:“来,站起来给乡亲们走两圈看看。” 小姑娘照着他的命令,僵硬地抬起胳膊,撑着桌子站起来,像是一具提线木偶,机械地在镇长面前绕了一圈。 镇长一行人整齐地往后退了一大步,脸上的笑僵硬地挤在一起:“小、小道长,念冬也不容易,还是让她歇了吧。” “好啊。”陆明意勾着唇,像展示什么绝世珍宝一样,指引着小姑娘绕了个大圈子才坐下。 短短的时间,镇长后背的衣服都要湿透了:“吉时在傍晚酉时,还请小道长替我们照料一下念冬。” 闻言,陆明意面露难色,拎着葫芦瓶为难道:“可能不太能行啊,我还要把这伥鬼给我师兄送回去。” “这……” 镇长瞧了瞧盖着喜帕的小姑娘,又看看无声无息的葫芦瓶,当即咬了咬牙道:“这样吧,我来替小道长送、送这伥鬼。” 陆明意有些动心了:“恐怕不太好吧,你不怕鬼吗?” 葫芦瓶上有封印禁制,鬼是轻易出不来的,但这个新娘打扮的念冬就不一样了,谁能确定她现在还是不是人? 镇长斩钉截铁义愤填膺道:“小道长放心,区区伥鬼,我、我不怕!” “那好啊。”陆明意弯起眼睛,郑重地将葫芦瓶放进镇长手心:“镇长可要拿好了。” 镇长手都在抖,还是强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捧炸药似的捧着葫芦瓶离开了。 目送一行人离开茶楼,陆明意低笑了声,顺手从门口的竹子上揪下一片青叶,仰头看向二楼的人:“谢兄,我这个邪恶小师弟,演得怎么样?” 谢霜风垂首投下目光,唇瓣开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艰涩地点了一下头:“不错。” 小姑娘念冬也忍不住了,抬手掀了喜帕:“不愧是陆哥哥,特别是那声冷笑,我听着都头皮发麻,不过可惜,没看到镇长的表情,想来一定精彩极了。” 听听,听听! 这个才叫夸人! 陆明意被夸舒服了,撑身坐到桌子上,瞧着念冬:“你累不累?酉时还早呢,要不先把竹枝解了,你也能舒服些。” 念冬年纪小,一夜培训的演技肯定不如他打磨了十几年的稳,陆明意怕她演得不够真实,就在腿上和胳膊上绑了几节竹枝,这样,动作上的僵硬感,小姑娘就能演出来了。 效果也的确不错。 念冬摇摇头,把垂在地上的裙摆提了提:“不用啦,能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两位哥哥救我。” 小姑娘笑过了,脸上多了几分愁色:“要是琉璃姐姐也能有这样的好运就好了。” 陆明意咬着竹叶,下意识问:“琉璃姐姐?” “三年前,山神娶亲选中了琉璃姐姐,但没有人愿意救姐姐,姐姐就被烧死了。”想起三年前的那场祭祀,念冬还是会毛骨悚然。 当时祭祀的情形,远比画境和幻境中展现得要惨烈得多,琉璃姑娘被迫穿上喜服,在极致的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她还记得琉璃在大火中瞪大的眼睛,还有持续了整整两刻钟的惨叫。 陆明意怔了下,低声咕哝:“原来她叫琉璃。” 可能是小姑娘的表现太过优异,一直到申时都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酉时一到,送亲的喜轿就停在了茶楼前。 陆明意倚着门框站在夕阳中,晚霞余着红,为他镀上了一层暖光。 镇长站在茶楼门前,没敢进门,就隔着远远一段距离喊:“小道长,吉时到了,让、让新娘子上轿吧。” 陆明意眯起眼睛,冷冽的眸光在晚霞透着别样的危险,他拍拍手,茶楼里的念冬就僵硬地走了出来。 擦着陆明意而过的时候,他低头极快地叮嘱了句:“别怕,我和谢哥哥都在你身后。” 念冬捏着手帕,心里的不安顿时平静了下来。 喜轿在锣鼓喧天中晃晃悠悠上了山,陆明意暗暗轻叹了一声,收回了送别的视线:“谢兄。” 谢霜风闻声看过来:“怎么,舍不得了?” 陆明意摇摇头,没什么舍不得的,这小姑娘不是人,也不是灵,所以最初的时候他才没有察觉到念冬的气息。 准确来说,她只是这段因果中,承载着某人思念的造物。 但他是把念冬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茶楼里忽然沉寂下来。 陆明意不说话,谢霜风也不是个会主动找话题的人,就这么沉默了好半晌,陆明意忽然问:“进幻境之前你说了什么,什么不记得了?” 谢霜风把玩着一截竹枝,那枚凤钗已经不知去向,从陆明意的角度,看不到他陡然攥紧的手,也看不到微沉目光,他垂了垂眸:“你听错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陆明意眉头紧紧蹙起:“不对,你说了的,我看见你的嘴唇动了。” 傍晚下起了雪,合着夕阳,簌簌落下的雪羽在晚霞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好似晨曦跃于水面上。 锣鼓声渐渐走远,谢霜风站起身,缓步走下台阶:“你那时被执妄的腐朽气迷了心智,看什么都是幻象。” 他说得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了是看错了。 陆明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仔细想又不知道是哪里不对:“这样啊,原来是我被影响了,没有孤月在,施展‘窥月’果然还是勉强。” 谢霜风轻挑了一下眉,平淡无波地踏出茶楼:“你不是想要看第二场活祭发生了什么,时候差不多了。” “谢兄不是说要等念冬被献祭才能看到吗?”陆明意快走两步追上前,走了一半又绕回来,学着谢霜风的模样挑起了竹枝。 他挑得慢,也不明白谢霜风是挑什么,左相右看,最后还是顺着自己的手感,挑了一截稍重些的。 谢霜风就停在原地,一直等着他挑满意了,才淡淡地开口道:“你不是想救她吗?” 陆明意眨了眨眼:“能救吗?” 其实,救与不救结果都是一样的,念冬只是思念的造物,在这场水月镜花的幻境中,不过是一缕抓不住的执念。 但他太了解陆明意了,甚至比陆明意本人还要了解。陆小公子从小养尊处优,没经历过世间万般无奈和苦楚,他只知道这个人若是不救的话,往后余生他都要念着这份愧疚。 这种赤忱之心在修行中其实很难维持至纯至净,稍有不慎和偏颇就会陷入心魔,但…… 谢霜风侧眸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里闪着盈盈波光:“嗯,有因果牵连就能救,虽然成功的几率不高,陆小公子想试一试吗?” 他愿意尝试维持着这份赤忱之心。 陆明意笑意更深了,用力点头:“要试。” 山神娶亲(十) 雪下得越来越急,薄暮掀起的朔风吹得山路两侧松枝乱晃,送亲的喜乐在山间回荡,唢呐声高亢吊诡,明明是喜调,却莫名让人脊背发寒。 两人慢了送亲的队伍一步出门,但速度却差不多,山路蜿蜒曲折,薄暮冥冥,照明的火光如同游蛇,沿路向山神庙靠近。 谢霜风抬眸看了眼近在咫尺的火光,抬脚迈进一侧幽深狭窄的小路。 天黑得比往常要快一些,茂密的松林遮住了光,几乎看不到前路,沉寂阴森,给人一种漫长无尽的感觉。 “谢兄。”陆明意亦步亦趋坠在身后,攥着竹枝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走错了吧,山神庙的路不在这边。” 可能是太紧张的缘故,声音有些发抖。 谢霜风脚步一顿,微微朝旁边偏了一下头:“没有错。” 陆明意:“?” 你要不再好好看看? 林中不知名的鸟雀嘎嘎叫着,狂风吹着枝梢,呜咽声裹挟着冰凉的雪羽扑面袭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谢霜风侧了一下身,无声无息挡住了寒风:“怎么,陆小公子怕黑?” “谁、谁怕黑了?”陆明意下意识挺直了腰杆,咬牙向前,“谢兄若是怕黑,跟在我身后,我保护你。” 呼啸的山风骤然停歇,谢霜风有一瞬恍神。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个雪夜。 那时他还没有离开谢家进入太微宗,谢家作为世家之首,协理太微宗执掌天下刑赦断罪。这个位置看似尊贵无比,事实上却危机四伏,太微宗实力强横,寻常人难以撼动,那些被降刑的恶人便把所有的仇恨归结在了谢家。 但谢家能坐稳世家之首的位置,底蕴是自然不差的,寻仇的人找不到机会无可奈何,就把目标转向刚满九岁的他。 一起被绑的还有另外一个孩子,年纪看上去比他小,约莫四五岁的样子,当时他因一些原因极其恐惧黑暗,被关在地牢里的时候几欲崩溃。 那孩子显然是哭过,眼尾和鼻头通红,但还是牵过了他的手,稚嫩笨拙地安慰:“别怕,我是归月庄的少庄主,归月庄你知道吧?你就安心躲在我身后,我会保护你的。” 他也确实做到了。 归月庄这一辈人就得了一位小公子,捧在手心都怕磕了碰了,骤然丢失,归月庄几乎出动了整个山庄的人来寻,歹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揍了个鼻青脸肿。 那一次,他沾了小公子的光,没受什么折磨,归月庄主夫妇把他们一起接出了地牢,但当时他父母忙于追捕一位穷凶极恶之徒,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把他寄养在归月庄。 这段时间,可能是他幼时最欢喜的时日。 后来父母成功追捕到了罪人,回太微宗时顺路来归月庄接他,告别时,那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扯着他袖子整整哭了半个时辰,从暮色霭霭一直哭到了夜幕彻底笼下来。 最后还是庄主夫人狠了心,强行抱走的小公子。 小公子哭得话都说不全,被娘亲抱走的时候还不忘喊:“等我长大了,就去谢家把你娶回来。” 幼时之语,总是如此惊世骇俗,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庄主夫人脸上的震惊和尴尬。 当然,最忘不了的还是那个在黑暗中传递给他温暖的手。 这件事,小公子现在应该记不得了…… 倒也不是害怕,主要是天太黑,唢呐声又太诡异,陆明意走了几步,一回头就见谢霜风还站在原地没动,顿时有些心慌:“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这个人明明就是怕黑。 谢霜风目光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缓步上前攥住他的小臂,径直往前走:“抱歉,冒犯了。” 知道冒犯你还不松手? 陆明意心里咕哝着,但也没挣扎,任由他拽着。 先说好,是他先动的手,可不是他害怕! 小路七拐八绕连转了几个弯,陆明意方向感不是很好,三绕两绕就分不清方向了,只觉得这条路走了很久很久,像是没有尽头。 山风也歇了,四周静谧无声,连送亲的唢呐声也都听不见了。 陆明意神色微沉,拍了拍胳膊上的手:“谢兄,好像有些不太对劲,喜乐怎么停了,这么大的雪,这里竟然一点积雪都没有。” 不拍还好,他这么一拍,顿时就僵住了。 小臂上的手硬邦邦的,摸上去粗糙得像树皮,仔细分辨还有些许鼓起,像是盘虬的老树根。 陆明意面无表情地偏了一下头,扫量着搭在小臂上的东西。 那是一只形若枯枝的手,上面布满了木纹,一股难以言喻的枯焦味从上面散出来,持续刺激着他的神经。 很好,棒极了! 陆明意冷静地又拍了两下,心里其实已经炸开了锅。 大半夜的,会吓死人的好吗? 再抬头的时候,周围一切都变了样子,月上松梢,孤冷如水的银光将整片山林蒙上一层薄纱,奇形怪状的枯树盘根错节,枯藤蜿蜒交错,扭曲缠绕着,怪诞而又诡秘。 一声极轻的哀叹响起,在寂静中如同惊雷一般,脖颈间若有若无扫着寒意。 情绪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陆明意握着竹枝,反手斩出一道刀气。 虽然未带刀意,但也足够用了。 身侧的东西没反应过来,刀气好似雷霆迅涌,根本无法躲避,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随之响起,像是要刺破耳膜,枯手顷刻间化成了一抔木屑。 “还好还好,是只妖奴。”陆明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要不是孤魂野鬼就好。” 有的人,不怕神明,不怕伥鬼妖邪,却独独怕路边神出鬼没的孤魂野鬼,也是天下奇门里的独一份。 夜色更深了,银光逐渐蒙上一层血色,一声鸦啼响起,缠绕在枯树上的野藤倏然活过来,如同密密麻麻的蛇,朝着他涌来。 陆明意神情凛然,手腕一翻横向扫开,刀气中混杂着神力,所到之处,枯藤像是雪一样消融。 但枯藤数量实在太多了,刀气消融一部分,迅速就有新藤补上来,牢牢将陆明意围困住。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一根树枝发挥出全部实力,更遑论意境,竹枝实在不趁手,陆明意使不出刀意,只能靠灵气硬撑。 “怎么会这么多?” 陆明意灵气急剧消耗,这些枯藤却像是杀不尽一样。灵气透支的滋味并不好受,全身经脉仿佛刀割一般,密密麻麻地疼着。 手中竹枝承受不住灵气灌注,随着一刀斩出,应声断成了几节。枯藤寻到空隙,眨眼间缠上了陆明意的脚踝。 枯藤中似乎困缚着成百上千的冤魂,接触到皮肤时,陆明意脑袋嗡得一声炸开,哭喊惨叫声占据了全部意识,仿佛被摄取了心魂,任由枯藤缠上四肢百骸。 叮铃—— 发带上的银杏金铃被触动,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凝滞的意识有一瞬清晰,陆明意倏然回神,一把扯下了系着的发带,用力一摇。 天地间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催动金铃的消耗极为庞大,陆明意枯竭的灵气支撑了短短两秒,就彻底消耗尽了。 枯藤再次攀上来,连最后一丝缝隙都被填满。 叮铃—— 又是一声铃音,陆明意五感被封闭,其实没有判断能力,但不知为何,意识昏沉间,他觉得这一声铃音好像隔得有些远,又有些不同。 很急促。 凛冬的梅风就在这一瞬席卷而至。 “破妄。” 强横剑意扫过枯藤,缠绕堆叠的藤蔓一弹指顷就化为灰烬,与被灵气斩断的不同,这一次,藤蔓没有再复生。 清脆的铃音越发清晰了,谢霜风眸光冷寒至极,掌心悬浮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金铃,交缠的红线环绕在金铃四周,溢出的灵气以一种特殊的频率撞击着金铃。 似是遇到克制之物,剩余的枯藤迅速向林间退去。陆明意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发带上的金铃正以同样频率摇动着。 窒息感渐渐消失,昏沉的意识正在逐渐恢复,谢霜风覆手收了金铃,揽住了踉跄倒下的人。 “唔……” 这种怨魂攻击对心窍不全的人影响太大了,即便是恢复了意识,陆明意还是有一瞬反应不过来,脑袋像是被针刺穿一样头痛欲裂。 霜雪梅香萦绕在鼻息间,冰冷却又极尽柔和的气劲顺着手腕关窍涌向全身,舒缓着酸痛难忍的脉络。 陆明意紧紧攥着发带上的金铃,要强地撑着谢霜风的胳膊:“谢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你、嘶……好痛!” 气劲行经云门、灵墟、心俞三处法门时,枯竭的经脉骤然一痛,陆明意没忍住,挣扎着想抽回手:“你、你把灵气收回去!” 谢霜风料到他会逃避,先一步扣住了手腕,又将气劲放得更加柔和。 其实让别人的气劲进入经脉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若是对方动了杀心,只需汇聚灵气攻向命门,顷刻间就能要了命。 但陆明意没有拒绝,也没有反抗,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忽然问:“谢霜风,我是不是认识你?” 山神娶亲(十一) 这次没有称呼‘谢兄’,连名带姓,亦不是问是否见过。 冰冷的气劲沿着经脉源源不断涌入几处重要关窍,又分散向四肢百骸。谢霜风低垂着眼,静默了好半晌,才沉沉道:“不记得了。” 是你不记得了。 陆明意心底莫名掀起一瞬难过,仔细想却又想不通自己为何而难过,最终只能归结于游走在经脉中的气劲太寒凉,让人难受。 明月浸染上的血色正在慢慢消退,林间重归安静,只剩下枯藤贴着地面移动的窸窣声。 眼看枝枝蔓蔓就要退入深林,山路间倏然响起一声玉石相撞的当啷声。 陆明意明显感觉到体内流转的气劲轻微凝滞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成涓涓流水沁润着枯涸的经脉。 这一瞬起了风,他似有所感,抬头望向枯藤退向的林间。 霜雪梅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一点银白流光极快掠向山路深处,又在顷刻间化为禁制将整片山林都笼罩了进去。 经脉最后一丝酸痛也被温柔地驱散了。 谢霜风撤出了气劲,竹枝虚虚一抬,因果红线合着剑意,构成一枚复杂繁琐的印咒径直钉进枯藤交缠处。 印咒落下的瞬息,陆明意感觉到了雪妖的气息:“谢兄……” 这一道印咒汇集了神力和剑意,若落在道行稍浅些的妖邪身上,顷刻就能化为灰烬,更别说比妖邪还低一等的妖奴了。 枯藤在印咒下翻腾扭曲,宛如层层叠叠在一起的蛇,不消片刻就融成一缕缕黑烟,向着更深处汇涌。 谢霜风抬手,极快地添了一道印咒,低声叮嘱:“小心些。” 陆明意的发带还攥在手里,妖气溃散形成的风将及腰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他扫量一圈没找到能代替武器的东西,索性就没把头发束起来,勾着那枚金铃问:“这些东西似乎和执妄的黑雾不同,没有腐朽味,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它?” “准确来说是山林深处的东西。”谢霜风侧眸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钳住陆明意的小臂,无甚表情道,“唐突了,还请陆小公子见谅。” 陆明意:“……” 要抓就抓,还说什么唐突? 明月彻底褪干净了血色,清晖倾泻,林间的枯树依旧是奇形怪状,只是没有了先前那种荒诞诡异的感觉。 谢霜风神色如常,牵着陆明意平静地迈过钉在地上的印咒。 抬脚的一瞬,陆明意睨了那枚印咒一眼,咒心字迹泛着浅金色流光,所用竟然是通神语。他不禁有些诧异,如今能辨认通神语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自如地用在印咒上。 倒不是因为难写难认,而是通神语所消耗的并非灵气,而是神力。 想到这里,陆明意就更疑惑了,能使用通神语,实力又足够强横,这样的人不该在江湖中籍籍无名。 但他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陆明意静静抬眸望着谢霜风的侧脸,心里暗自回忆起来。 不,他绝对认识这个人…… 谢霜风有所察觉,偏头斜睨了他一眼:“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我……”陆明意有些心虚,飘忽地移开视线,转向前方的树林正欲说什么,却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这是榴花坡的那棵老树?” 曲折小路的尽头是一棵十几人合抱都未必抱得过来的大树,明明是深冬,繁花却像云雪一样开满了树。 陆明意一眼就认出了纯白花朵上的流光,眉梢轻轻蹙起:“为何窥月幻境里的花,会出现在藏剑阁?” 这其实很难解释,「水中窥月」构建的幻境与别的幻境不同,重点是一个‘窥’字,他们虽然是在幻境中,但这却是真实存在的幻境。 通俗一点来讲,那就是,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四百年前真实的过去。 所以发动‘窥月’才需要因果开路。 谢霜风眼睫微颤,没有多作解释,只带着他停在老树前:“你想要见的故人已经见到了,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你是怎样发现我的?”老树的枝叶轻轻摇晃着,姑娘清澈的嗓音从树上传出来,“我明明藏得挺不错的,整整四百年,没有被祂找到。” 陆明意指间汇起灵气,那朵流光耗尽的小白花依旧留在他手中。 没找错,窃走神剑‘碎星’的人……准确来说应该是灵,就是她了。 谢霜风握起竹枝,如果有熟悉的人在此,定会认出来,这是他动了杀心时的起势:“你说的祂,是谁?” 交缠的红线丝丝缕缕绕上了树梢,或者说是藏在树冠中那道近乎透明的身影。 “你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透明身影在红线的交织下缓慢地凝聚出了实体。 她被拴在树上,一尘不染,与皓白手腕间缠绕着的枯藤形成鲜明的对比。 姑娘浅盈盈地笑着,俯瞰下来的神色尽是悲悯、怜惜:“祂是天下所有执妄的集合体,神序时期被望抒神君镇于此地……” 谢霜风没耐心听这些,冷然打断她的话,竹梢直点命门:“劳烦姑娘借我一束花枝。” 与其说借,强取豪夺更为贴切一些。 竹枝上涌现着剑意,颇有种这姑娘只要敢说一个不字,就会当场命归黄泉的感觉。 事实上陆明意也是这么想的,手里捏着小金铃,已经催动起了灵气,他在姑娘身上除了感觉到雪妖的气息,还察觉到了与念冬的牵连。 谢霜风还记得他想救念冬,这一束花枝就是为念冬讨要的。 “你在威胁我?”姑娘任由红线束缚着,眼底镀上一层金色,手腕上的枯藤被灼蚀,滋滋冒出黑烟,又很快填补上了新藤,“那我若是偏不给呢?” “不自量力。”谢霜风面色不辨喜怒,牵连的红线转成金色的一瞬,忽而抓住陆明意握着金铃的手,冷寒的气劲顺着指尖传递到他手上,轰然摇响金铃。 清脆的铃音像是能荡清世间一切污秽,悠长而深远。 这金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濯清心’,原有一对,是世家谢氏的镇族之宝,只不过十四年前,谢家灭门,家族珍藏的灵宝都被洗劫一空。 清心铃也在那时失去了下落。 谢霜风拿捏着分寸,铃音响了一声就收回了手。 寒凉的触感残留在手背上,似是勾着心底某些情绪,又痒又麻,偏偏又隔了一层纱,看不清晰,直叫人不爽。 陆明意有一瞬怔忪,直到送亲的唢呐声再次响起,他才回过神。 明月、枯树、寂静无声的山路,周围种种一切,像镜子般被打破,整片山林只余下了一棵半枯的巨树,纯白小花零零散散地挂在枝头,再没有繁荣之象。 姑娘抱着一面铜镜,坐在枯枝上,鲜红的嫁衣在漫山的白中异常醒目。她看着谢霜风,嗓音多了些活人的语气:“你很厉害。” 谢霜风沉默不语,倒是陆明意回过神来,新奇地扫了一圈,又把视线落在姑娘怀里抱着的那枚铜镜上,轻轻挑眉:“这幻境一层叠着一层,看似荒诞无序,却把真相全都藏在了里头,姑娘好本事。” 山间的唢呐声实在太吵了,让人心底徒生出一缕烦躁。 谢霜风淡淡看了陆明意一眼,薄唇微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抽了手里的发带。 整个过程两个人没有一句交流,陆明意却在他抽走发带的一瞬稍仰了头。 这是一个更方便束发的姿势。 陆明意:“……” 唢呐声还在吵,整片山林都不安静,林中休憩的鸟雀被送亲队伍惊起,盘旋在上空久久不肯落下,但他忽然觉得吵点儿也挺好的。 这是……什么情况? 他眨了眨眼睛,等着谢霜风系好发带,心里却不像表面这么平静。 短短的一瞬,陆明意想了很多。 因为这种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往往最能表现出不寻常,比如:他们明明没熟悉到这个地步,却仅凭一个动作就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谢霜风刚运过气劲,指尖沾了凉意,扫过脖颈的时候不免接触到皮肤。 太明显了。 陆明意轻轻咳了一声,又把目光放到姑娘身上,强行转开了注意力:“八宝琉璃镜,是我陆家先祖受人所托制作而成,因其原料特殊,制成时被赋予了构建幻境的能力。” 但虚假的终究只能是假的。 发带上的清心铃还在随着谢霜风的动作泠泠作响,存在感着实太强,让他连接下来要说什么都忘了。 谢霜风系好了发带,指尖凝起一缕灵气在金铃上轻叩了一下,才捏了捏陆明意的手腕,凑上前轻声道:“先把花枝要过来。” 老树上本就不多的花被铃音这么一震,扑簌簌落了一地。 陆明意触电似的抽回手,又感觉自己的反应似乎太大了,抢救似的反捏了捏谢霜风的手腕作为回礼:“咳,琉璃姑娘,你费尽心机把我引出来,何不开诚布公地与我们谈谈?” 琉璃眼底的金芒越发深了,随着祭祀的进行,属于猫球的神力越来越明显了:“陆小公子,你想怎么谈?” 陆明意言简意赅:“你要碎星做什么?” 山神娶亲(十二) 八宝琉璃镜不知映射着何处的光,镜面宛如月下的湖泊一般,波光粼粼。 陆明意撩起眼皮,不禁又在镜子上扫了一眼。 “救人。”琉璃没否认,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明意,平静道,“有人与我说,碎星是神序时期某位神君的佩剑,那位神君掌管天下苍生,生死都要过他之手,只要拿到他的佩剑,我就能救人了。” 某位神君? 陆明意下意识看向谢霜风,无声地询问。 “她所说的神君,封号为‘望抒’,原是汤谷中的扶桑神树。”谢霜风拢着金线,默契地解释,“后因为神树寿命耗尽,转世成为长月国君主,‘碎星’作为归月庄的镇庄之宝,你应该听令尊提起过‘沈望抒’这个名字吧?” 只提神君,陆明意记不太起来,但说到沈望抒他就记起来了:“归月庄弟子恐怕没人不知道沈望抒。” 长月国君主沈望抒,年轻时最爱四方游历,留下的趣闻轶事数不胜数,陆明意年幼时,那都是把沈望抒的事情当做睡前故事听的,十五岁时就学着沈望抒的模样,单刀匹马仗剑天涯。 至于神君,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你可能是被人骗了。”陆明意仰头看着她,认真道,“如今灵气越来越稀薄,碎星早就褪去了光辉,如今不过是柄灵气足些的普通神兵罢了。” 琉璃脸色不太好看,八宝琉璃镜的波光都黯淡了一些。 但她并没有反驳,显然是已经发现这一点了。 陆明意琢磨着琉璃的心思,循循善诱地继续说:“其实你想救念冬,根本用不着碎星。” 琉璃将信将疑地看他:“不用碎星怎么救?” “只要你身下这棵老树的花枝。” “花枝?” 其实陆明意也不清楚具体要用什么法子,不等他开口询问,谢霜风就先一步接过了话:“当年的念冬活祭未成,灵魂不入山神庙,亦不能入轮回,非灵非鬼不容于天道,你想要救她,只能让她彻底变灵。” 这样一来,就只能将活祭继续下去。 琉璃同样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不断重复于幻境中。 但只是重复还不够,当年的活祭出了差错,才让念冬变成这副非灵非鬼的模样,想要改变念冬的命运,就只能改变历史轨迹,让活祭顺利地进行下去。 这一点,是同样作为灵的琉璃做不到的。 谢霜风凌空勾起一根红线,红线穿过了捆束着琉璃的枯藤,一端连接着老树某一花枝,一端沿着山路向山神庙的方向延伸。 这是念冬和老树的因果线。 线是一尘不染的红,琉璃只要一抬手就能触及到,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红线,尝试伸出手。 还未触碰到,纤细腕骨上拴着的枯藤就把她拉扯回了原处。 只差毫厘。 琉璃收回了手,绣金喜服将枯藤掩下,转而看向谢霜风:“你是想要这一根花枝?” 谢霜风颔首。 纤纤玉手指着陆明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可以,但只能他来拿。” 谢霜风微微蹙眉:“为何?” “不为什么。”琉璃换了个姿势捧着镜子,“他看上去比你安全些。” 忽然被点到名字,陆明意有些懵。 什么叫安全些? 谢霜风稍稍垂下眸,放低视线:“你……” “你先别说话。”陆明意忽然有些不爽,就近挑了一块平稳些的石头,踩上足比谢霜风还高了一头,“行,现在可以说了。” “……”谢霜风无奈叹了声,压低声音道,“枯藤对你影响颇深,你若不想去,我们可以直接动手。” 陆明意站得高,他只能仰起头,修长的颈线露出衣领,随着唇瓣开合,喉结微微滚动着。 陆明意瞬间被吸引了目光,一脸正色地多看了两眼:“咱还是要讲些道理,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说完,他宽慰似的轻拍了拍谢霜风的头顶,飒然跃下石头:“等着,小爷去去就回。” 谢霜风:“……” 陆小公子从小不受管束,成日招猫逗狗爬树翻墙,混账事没少做,这老树虽高,没有外力的影响,爬起来也只是瞬息的事情。 他三两下攀上了树,打量了几眼那根拴着红线的树枝,朝着树下的人喊:“谢兄,你这树枝怎么折,有没有什么讲究?” 谢霜风的目光放在琉璃身上,手中竹枝荡着剑意,只要琉璃稍有异动,他便能及时出手:“陆小公子随意就好。” “随意啊……”陆明意摸了摸下巴,总觉得这树枝是该有什么挑选的依据,不然谢霜风也不会每次都要选上一段时间。 他隔着距离远远看着谢霜风手里那截竹枝,从中挑了一截花最多的。 琉璃没有出手,只在陆明意折下花枝的时候狐疑问了一句:“为什么挑了这一枝?” 陆明意沉吟了两秒,轻轻扬起唇角:“可能是缘分到了吧。” 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在挑选的一瞬间,直觉催促着他选了这一枝,就好像长此以来都是这么选的。 ——“没有什么技巧,只要选生机浓郁的就好了。” 陆明意的唇角倏然僵了一下,时常蕴在眸底的笑意也敛了起来。 这是谁曾说过的话? 为何他一点记忆都没有。 老树上站得高,一眼就将山路的景象扫进眼底,山路上火光流动,已然要走到山神庙前。 只是一瞬,陆明意就回过神,捏着花枝纵身一跃:“谢……” 半枯的老树上骤然掠出一条滚着黑雾的枯藤,直击陆明意的后心处。 “陆明意!” 几乎在枯藤抽出的同一时间,凛冽的剑风就斩向了枯藤,眼看着枯藤尖端就要刺入心脏,发带上的金铃忽而轻颤了一下。 叮铃—— 铃声细微,轻到听不到声响,藤梢在铃声中瞬间化为了灰烬。 下一瞬,剑风席卷而至,将整条枯藤斩断。 陆明意散了指尖的流光,不动声色地把指上的血珠甩掉,脚踩着实地愕然回头:“好险。” 谢霜风神色冷然,抬起竹枝把陆明意护住。 “劳谢兄相救。”陆明意捻着花枝,坦然站在谢霜风身后,笑眯眯瞧着枯藤抽出的位置,“又是那股腐朽气。” 八宝琉璃镜中泛起波澜,波光中浮现出一轮血月。 琉璃眼中的金芒迅速沉寂了下去,抱着镜子倚靠在枝桠间,如同一具虚无的空壳,没有任何气息存在。 “跑了?”陆明意挑挑眉。 谢霜风抬眸看了一眼,转身攥住陆明意的手腕,一言不发地沿路返回。 唢呐声没有再继续换位置,应该是送亲队伍到山神庙了。 陆明意也没吭声,任由他拽着走了一段距离,终于憋不住了:“谢兄,你为何总要拽着我走?” 闻言,谢霜风偏了下头,斜睨了他一眼:“防患于未然,我怕我一转眼的工夫,陆小公子又不见人影了。” “……”陆明意悻悻地觑着他,“可那时候你也是抓着我的。” 谢霜风再次陷入沉默。 这条小路本就偏僻,送亲的唢呐一停,一阵难以言喻的安静就笼罩了整片山林。 陆明意是个闲不住的人,尤其是嘴,等了半晌没等到回答,转头又换了一个问题:“你为何总唤我陆小公子?” 谢霜风看着前路:“怎么,江湖上不都是如此称呼陆小公子?” 他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还是说这称呼我叫不得?” “倒也不是叫不得。”陆明意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花枝上的树皮,不知怎地有些别扭,“我想让你换个别的叫。” 谢霜风没吭声。 陆明意就兀自说着:“我听见你先前叫我名字了。” “嗯。” 他没否认。 陆明意又道:“那你以后就叫我名字吧。” 谢霜风陡然又陷入了沉默,陆明意等了好一会儿,觉得他这一次沉默比以往要长很多。 正当他准备另找话题,低沉的嗓音忽然传来:“陆明意。” 陆明意轻扬了下眉,没来由得有些得意:“怎么了?” “你……” 谢霜风侧了眸,余光看着小公子眉飞色舞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尽数咽了回去:“没什么,随便叫一声。” “哦,好,没关系,谢兄可以多叫几声。” 谢霜风:“……” 雪还在往下落,山路上渐渐积了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直响。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祭祀高声念起了祭文,随着每一声通神语高扬,十八重檐的神铃就会回应一声。 陆明意听着铃音,倏地想起了什么:“琉璃想要救念冬,为什么要执着于猫球的神格?” 山神庙近了,隔着稀疏的树枝,能看到熊熊燃烧的祭火。 谢霜风捏了捏他的手腕,松开手,顺势抽走那截花枝:“谁说琉璃是为了救念冬才执着于活祭?” 陆明意不由蹙起眉:“你是说……破封?” 谢霜风低笑了声,缓缓念道:“我明明藏得挺不错的,整整四百年,没有被祂找到。” 这是琉璃所说的原话。 陆明意听出了端倪:“这个祂,说的是栖霞山底下镇压的东西,祂已经出来了?” 山神娶亲(十三) 神铃还在响,陆明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四百年的第二场活祭出了意外,念冬没有献祭于山神。 这个意外,究竟是什么? 镇压于栖霞山底下的东西破封? 谢霜风勾起花枝上的因果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枝桠看着山神庙:“祂若想破封,最关键的点是栖霞山君。” 栖霞山君是望抒神君钦点的镇守山神,比寻常司职神实力要强上许多,祂与封印本源相连,只要祂不陨落,封印便会安然无恙。 陆明意紧绷着唇,指间时不时会涌现出流光:“想要针对司职神,其实很简单,一场被迫接受的淫祀足就足够了。” 谢霜风欣慰地颔首,虽说陆小公子忘了许多事情,但至少教他的东西还是能记得一些的。 “第一场活祭,栖霞山神被迫接受了淫祀,因为神格挂了脏,日日要受折磨,人类的贪念、怨念是执妄最好的补品,因献祭而死的姑娘必定怨气横生,既能削弱栖霞山君的实力,又能提升自己的修为。” 陆明意慢慢梳理着头绪,又回忆起在‘窥月’中看到的琉璃姑娘:“但琉璃姑娘死于献祭,却并没有横生怨气,反而和栖霞山君相处得不错,镇压的东西失了算计,又不肯放弃,然后又设计了第二场活祭。” “念冬是个很好的人选。”花枝上的因果线越来越红,仿佛淬了血,谢霜风手指轻拨,驱动着红线绕上了念冬的手腕,“念冬的父亲才刚过世,大悲大痛之下最易生出怨气,早先我听你说,有人让你带着伥鬼来磋磨念冬,当年的念冬没有你我保护,定被折磨得不轻。” 陆明意颇为赞同:“那神棍还指使那群无知的愚民去剪念冬的舌头,我估摸着应该是连嗓子一起弄坏了。” 毕竟是要一点声音不能发出…… 相较于陆明意的愤愤不平,谢霜风要漠然平静得多:“陆小……陆明意,如果你是栖霞山君,这种情形下你会怎样选?” 陆明意停下思考偏过头:“选什么?” “是选择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加强封印,还是冷眼旁观,任由无知百姓解开封印?” 陆明意想也没想:“那我两个都不选,神就一定要怜悯世人护佑苍生吗?” 谢霜风冷然的表情有了些许波动。 “我若是栖霞山君,我定会将这些举行淫祀的镇民全都杀了,只因为他们的一丝私念,害我神格有损,封印动荡,稍有不慎,还会牵连整个世间的无辜百姓。”陆明意轻轻笑了声,将指尖那点流光化成一只小小的萤火虫,“但我同样不会冷眼旁观,镇守封印是我的职责,封印出事,是我的失职,我会尽力弥补。” “没有谁规定神一定要怜悯世人,这不公平。” “世上没有绝对公平的事情。”山间的祭祀还在祭祀,谢霜风写下最后一笔印咒,“不过我希望你永远没有需要做出抉择的那天。” 十八重檐的神铃齐响,浅淡的血腥气顺着风涌进了鼻息间,陆明意不禁皱起了眉,借着祭火看清了整个祭祀现场。 念冬被高高绑在了祭火前的木架上,双脚被绑在一起,纤细的脚腕上坠着一把石制的锁,再往下是一座以血勾画的大阵。 陆明意阵法学得差,看了半晌没看明白:“这是什么阵?活祭的仪式里应该没有这个。” “是用来激发怨气的邪阵。”谢霜风扫了他一眼,从一旁的松树上挑了一截松枝,“给。” 陆明意下意识接过来,似是想到什么:“我从老树下来被攻击的时候,似乎有听到我的金铃响,是你束发的时候做了什么吗?” 谢霜风有一瞬怔讼,隔了几息才点了点头:“是,以防万一罢了。” 这其实是很久前养成的一个习惯,有人从小立志荡遍天下妖邪,才刚把归月庄的刀法学了个基础,就想着往妖邪窝里钻。 原也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归月庄这位小公子金贵无比,身边暗中保护的人不少,总不至于让他折在妖邪窝,但偏生小公子心窍不全,被妖邪的怨气一冲,就会头痛欲裂。 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情,他便把‘濯清心’带在了身边,每每小公子想要行侠仗义的时候,他就会在清心铃里注一缕灵气,系在小公子的发带上。 再后来就是谢家出事…… 谢霜风看着陆明意发带上的金铃,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 “可这金铃是归月庄的秘藏,你怎么会知道用法?”陆明意伸手抓住谢霜风的手腕,执着地问,“还有‘窥月’也是,谢霜风,我认识你,我是从什么认识你的?” “你在问我?”谢霜风垂眉敛目,视线从腕间的手上扫过,“知道‘窥月’是因为我与陆家有些渊源,至于这金铃的用处……” 他忽然抬头,与陆明意四目相对,郑重地问:“令尊托我来寻陆小公子,并让我问问陆小公子,你何时回家?” 陆明意:“……” 他被关在山庄三年,早就呆腻了,但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离家出走,‘碎星’失窃那日,归月庄乱成一团,好不容易碰上这种好机会,他想也没想,留了书信溜出了山庄。 “那不成,我还没寻回‘碎星’,哪能这么容易回去。”陆明意悻悻地抽回了手,偏开头不去看他,“我可是夸下海口,不寻回‘碎星’绝对不回山庄。” “寻找‘碎星’一事有太微宗负责,无需劳烦陆小公子。” “哼,指望太微宗那一群不靠谱的人,还不如小爷我亲自出马呢。”陆明意撇了撇嘴,“反正我不回去。” 谢霜风又问:“你似乎对太微宗的意见很大,他们得罪过你吗?” “对啊。”提起太微宗,陆明意就有些咬牙切齿,“一群自诩正义的伪君子,那十里地的仇,小爷迟早要报。” 谢霜风:“……” 这次祭祀的仪式格外繁琐复杂,谢霜风勾着红线,静静等着时机到来。许是提起了太微宗的事,陆明意忽然有些好奇:“我听说两年前太微宗的老宗主仙逝,钦点了最小的那位弟子承继宗主之位。” 谢霜风应了声:“是。” “继任大典的时候你去看过吗?”陆明意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那位新宗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霜风侧眸瞧着他的眼睛,想到提起太微宗时他咬牙切齿的模样,故作认真思索,“我一介散修,虽然是去了,但排不上什么好位置,只隔着远远的距离看了一眼。” “是吗?”陆明意意味深长地挑了一下眉,“我倒觉得以谢兄如此高超的剑术,在江湖上定然是赫赫有名。” 谢霜风一时不确定他是不是记起什么了,索性没答话。 “你说……” 这个‘说’字还没说出口,整座栖霞山忽然颤动了起来,一缕缕黑雾从地底涌上来,将整个祭祀现场笼罩了起来。 陆明意撑着松枝稳了下身子,倏然看向山神庙的正殿。 栖霞山君的身影缓缓显现出来,浓郁的黑雾从尾巴尖儿盘旋而上,荆棘似的缠遍了全身,一双金瞳中染上猩红血色,直冲着祭火前的假道士掠过去。 祂似乎没有意识,只凭着野性的本能撕咬着。 “明……陆明意。”谢霜风声音一顿,止住了那个未出口的名字,“先救念冬。” 陆明意的反应比他还快些,在谢霜风第一个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已经到了念冬近前,刀气斩断捆麻绳一瞬,拦腰将念冬横抱起,撤身而退。 “陆哥哥。”念冬认出了他,隔着喜帕低声呢喃道:“我听见琉璃姐姐的声音了。” 琉璃? 陆明意四下扫了一圈,在场除了混乱的镇民,就只有那个被发狂的栖霞山君追得狼狈逃窜的假道士:“你在什么地方听见的?” 念冬轻声道:“就在我旁边,你听不到吗?” 谢霜风倏然横过花枝,挡在陆明意身前,金芒与花枝撞在一起,激起一阵灵气动荡。 陆明意抱着念冬腾不出手,想要躲的时候动荡已经扫了过来,他下意识背过身,把念冬护在身后。 想到中的痛并没有到来,只有一缕霜雪梅香在腐朽和血气中分外明显。 谢霜风不动声色抹去唇边的血迹,横枝一扫。 剑意锋锐无比,又在其中藏匿了一缕神力,一剑扫过,剑意所经之处,黑雾尽散。 琉璃的身影从黑雾中显露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悲悯世间的菩萨模样。 陆明意转过身,只看到谢霜风卓然的背影。 “这就是你的目的?”谢霜风甩了甩花枝,把沾染上的黑雾处理干净,“我该叫你雪妖、琉璃,亦或是‘妄’。” ‘琉璃’癫狂地笑着,十指纠缠着黑雾,操控着栖霞山君攻向谢霜风:“如今,你不妨叫我栖霞山君。” 陆明意微微蹙眉,横起松枝挡在身前,硬抗住了栖霞山君一爪。 “祂的神格……” 竟然一点都不剩了。 山神娶亲(十四) 一击未中,栖霞山居像是疯魔了一般,再次朝着陆明意扑来。两人之间有因果牵连,比之旁人更易引起栖霞山君的注意。 谢霜风淡淡地朝一人一喵投来一眼,丝毫不觉得意外,显然是早就发现栖霞山君的变化:“你只管保护好自己,其他有我。” 说完,他十指一笼罩,纠缠牵连的红线尽数收拢进掌心。 似乎是被扯痛了,栖霞山君长啸一声,抛下陆明意,一甩尾,转头朝着谢霜风袭去。 “好烦!”陆明意烦躁地低骂,他没有谢霜风的造诣,只用松枝用不出全部实力,“要是有孤月在就好了。”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念孤月刀。 谢霜风有所防备,漫天红线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兜头将栖霞山君笼罩在了其中,栖霞山君顿时剧烈翻滚起来。 毕竟是神祇之躯,即便没有神格和神力的加持,破坏力也是顶尖的。 眼看栖霞山君就要挣脱,陆明意万般不情愿地凝起一缕灵气,划破手指,低念了一声:“定!” 一道禁咒落下,任凭栖霞山君任何扑腾,也无法挣脱束缚。 谢霜风余光一直注意着栖霞山君,自然也注意到了陆明意落下的禁咒,他轻蹙了下眉,将视线转向‘琉璃’。 “世间万般因果,早便提前定好了代价。”他拢着红线,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你以淫祀脱困,先后害了无数人性命,就不怕天谴报应吗?” ‘琉璃’冷笑一声,黑雾化成枯藤,迎面劈向谢霜风:“狂妄小子,饶是沈望抒在我面前,也不敢提代价二字。” “神君算什么?” 浓郁的腐朽味似是要把时间一切都掩盖住,那缕霜梅香几乎要闻不出来,黑雾再次向着几人袭来,彻底陷入了黑暗中。 陆明意握着松枝,尝试在黑暗里摸索了几步,这地儿还是山神庙前的位置,只不过黑雾太重,又隔绝了气息。 “谢兄?”他尝试着唤了一声,未得回应,又唤了一声,“谢霜风?” 依旧未得回应。 陆明意其实十分害怕疼,寻常时候有孤月在身边,鲜少会用到这一招,结果进了这次环境,短短几息时间就用了两次。 他龇牙咧嘴地划破手指,凝起一道流光,飘进黑雾深处。 “陆哥哥。”流光飘进浓雾不多时,念冬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你是陆哥哥吗?” 陆明意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抓住了腰间的衣物:“这里为何什么东看不见,我明明能抓到你。” “只是这黑雾隔绝了五感,我们互相看不到、摸不到对方。”陆明意摸向腰间,抬手钳制住了腰间的手,“放心,一会儿找到了你谢哥哥,他很快就会带我们出去的。” 这手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念冬感受到了陆明意的体温,怯怯懦懦地道:“我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啊陆哥哥,我阿爹死的时候也是这样,手凉凉的。” 陆明意捏了捏念冬的手腕,刻意放缓声音:“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是琉璃姐姐告诉我的。”周围的黑雾有一瞬间晃动,很细微,应该是念冬低下了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全都是假的对吗?陆哥哥和谢哥哥并不属于这里。” “是。”陆明意没有否认,化成萤火的流光不知从何处飘了回来,落在手里的松枝上,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犹豫再三,还是轻叹了一声,摸索着距离,将那点萤火放在了念冬的手心,“念冬,你想活着吗?” 想要活,就要先经历一场苦难。 这对一个年纪不到的小孩子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些。 念冬其实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明白‘活’这个字:“想。” 陆明意轻叹了一声,慢慢地解释着:“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就像琉璃一样,你要经历一场大火,却不能怨恨。” 要干干净净地走,干干净净地从火中重生。 念冬看着掌心的那一点萤火,又想起琉璃死时的情形。那太痛了,活着的代价太痛苦了。 但她又想抓住这一点生的火光。 念冬坚定地点了点头,“陆哥哥,我不怕痛的。” “好。” 陆明意顺着念冬的手腕摸索到了谢霜风留下的红绳:“那你可以要忍着些痛,要开始了。” 萤火在念冬手心忽闪了两下,瞬间化成了火光。 陆明意终究还是不忍心,指尖涌现一缕流光,封闭了念冬的五感:“现在该轮到那东西了。” 火光将念冬淹没,黑雾中的腐朽气息变淡了些许,先前放出的流光绕了回来,落在了陆明意的指尖。 “原来是这样……” ‘琉璃’手中掌握着大部分神格,以谢霜风的实力抗衡起来有些困难,好在‘琉璃’的神格并未完全融合,谢霜风才不至于完全落入下风。 “别白费力气了,栖霞山的神格已经是我囊中之物。”‘琉璃’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谢霜风的剑锋,“区蝼蚁,还妄想与神争。” 谢霜风冷沉着脸,剑气如雨,十指间的红线已有半数染成了黑色:“污秽之物,还妄想称神?” “哈哈哈,污秽又如何,栖霞山的神格,还不是落进了我手中。” 黑雾随着他的笑声剧烈翻涌着。 一道清洌含笑的声音从黑雾中缓缓传了出来:“你确定栖霞山的神格落进你手中了吗?” “那是自……” ‘然’字还未出口,‘琉璃’的笑声戛然而止:“这、这……怎么会,怎么会只有这么一点,幻境里明明已经没有神格的气息了!” 陆明意凑到谢霜风身前,小声道:“念冬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谢霜风微微颔首,不再拖延,漫天红线倏然亮起金光,顷刻就将红线染上的黑雾扫空:“神祇之所以是神祇,需要的不只是神格,还需要有大爱之心,污秽之物永远只能是污秽,哪怕你机关算尽拿到神格又如何?” 红线在黑雾中交织,每一根线都如同剑锋一般,十八重檐的金铃随之响起,黑气蔓延的地下忽然涌现出耀眼的金光。 黑夜散尽了最后一缕墨色,晨曦的光辉跃然于天际。 神力凝聚成的禁制像是囚笼一般,将‘琉璃’笼盖在其中,缠绕在陆明意指间的流光彻底消散了,那朵纯白小花也彻底化粉尘,他又是吐了一口鲜血,嘴边咕哝个不停:“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记得把孤月给我带进来!” 谢霜风脸色也不好看,唇色淡得几乎于无,指间的红线寸寸崩断,只剩下了寥寥几根。 栖霞山君困伏在晨曦中,雪白的皮毛彻底变成了墨色,就连火焰纹都淡了许多,祂急促呼吸着,黑雾依旧在侵袭着他。 不断腐蚀,又在神力的沐浴下恢复如初,如此反复。 “猫球。”陆明意上前一步,蹲在祂身边,勉强遮出了一片阴影,“醒醒,有人来找你了。” 栖霞山君睁开眼睛,眼底的猩红已经褪去了,只余下浅浅的红:“本尊记起来了,本尊的神格……” “是本尊亲手抽出来的。” 谢霜风毫不意外,将仅剩的几条红线勾起来仔细看过:“没有人能在不惊动神祇的情况下抽出其神格,除非神祇自己动手。” 栖霞山君缓缓点了点头:“是,但本尊没想到一觉睡醒会把什么都忘了。” 陆明意撇撇嘴,也顾不上讲究席地而坐:“别藏着了琉璃姑娘,出来吧,就等你了。” “陆小公子,你到底是如何认出我的。”琉璃依旧是一身鲜红嫁衣,坐在不远处的松枝上,手里没抱镜子,亦没有悲悯世人的神情。 她像个栩栩如生的活人,就和陆明意在画境中看到的那个酒馆小姑娘一模一样,笑得仿佛天下没有能让她忧愁的事情。 “念冬的事情,麻烦小公子了。”她从树上跳下来,朝陆明意郑重地行了个礼,又转向谢霜风,“劳谢宗……” 谢霜风冷眼扫过来。 琉璃冷不丁被看得一抖,话音拐了个弯:“劳谢公子费心。” 陆明意忙着撸猫,没大听清:“起初我也有些分不清,后来见到了八宝琉璃镜,就能分清了。” 猫球想反抗,但浑身痛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明意对他上下其手,摸完了耳朵摸尾巴,连肉垫都没逃过毒手。 “毕竟是我们归月庄的东西,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陆明意摸满意了,眯起眼睛笑着解释,“假的终究是假的,八宝琉璃镜能模仿你的气息、神态、样貌,但模仿不了眼睛,你的眼底有光,是雪妖和‘琉璃’无法拥有的东西,包括用琉璃镜构造出的那个替身。” “当然,让我理清一切的,还是谢兄的那一提醒,‘整整四百年,都没有被祂找到’,你藏得很好。” 他垂眸看着囚笼中的‘琉璃’,轻嘲地扯了扯唇角:“可怜,真可怜,整整四百年,都在苦苦追着一具替身,机关算尽。” “妄想与神争的蝼蚁,你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