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穿成反派的我只想吃斋念佛》 少林古刹 初秋清晨,氤氲的薄雾缭绕在南少林寺各个屋檐房舍间。就像是飘在浮云绘卷上的一抹剪影,为这座千年古刹平添了一抹幽深神秘。 寺内某座山峰下,一处僻静禅房院落中。 一个身着素衣白袜的少年僧人,正跪坐在竹席铺就的凉榻上。榻上四四方方地摆了一张紫檀木制成的矮几。 稍显宽大的袖袍被微微挽起,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茶壶、茶托、茶杯等茶具之间反复流连。不一会儿,茶香便溢了满屋。 金色的阳光倾洒在身上,更衬得他眉眼俊秀、气质出尘。 茶香袅袅,如诗如画。 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后,直至关公巡城、韩信点兵完了,这泡茶的步骤才将将算是完成。 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了,那人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抬眼朝门边望去。 无相本是匆匆赶来,等到走进无花的院子,看到这番景象,下意识地就将脚步放得轻缓。 他不忍打搅这美好的氛围,便默默在门边看着,原本浮躁的心也随着沁人的茶香,渐渐平静下来。 “无相,你来了。”无花看到来人,嘴角微勾,朝他招了招手,“站久了吧,怎的也不知道进来坐?” 那声音清润悦耳,如玉石相击。 无相无端想到了昨日,和其他师兄弟们玩闹时,大家说的那些浑话。 他脸上一红,有些不自然地挠了挠后脑,眼神闪躲道:“没、没有,也就来了一会儿。” 为了掩饰异样,无相快步走到无花对面的凉榻上坐下,问也不问便端起其中一杯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没等无花伸手拦他,那杯茶就已经下肚了。 “诶,我这铁观音刚刚泡完,小心烫着……” 话音未落,无相立马一脸痛苦地捧着颈子不住咳嗽,整个人呛得脸红脖子粗。 这铁观音色泽如琥珀,入口虽苦,却是气清如兰,喝下去后还有回甘,令人觉得齿颊留香。 只可惜,无相根本没来得及品出个好赖滋味,就已咽下去了。 “瞧你急的,又没人和你抢。” 无花只得帮他拍背顺着气,无奈道:“你这样喝茶,与那猪八戒吃人参果有何区别?品茗品茗,那得靠舌尖细细品味。这般灌下去,怎能品得出禅意?” 他忽然想到无相刚来的时候额上还有汗水,似乎是快步跑来的,于是便开口问他:“你还没说你来我这里所为何事。可是师父找我?” 无相咳喘着无法言语,心道:无花师兄这嘴上的功夫,当真是越发像师父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道:“师兄……师父他老人家又在逮人下棋,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无花心下瞬间了然。 估摸着又是天峰大师棋瘾犯了,其他师兄弟们被荼毒得差不多了,无相这才来找自己求救吧。 不过……他这仿佛逃难的架势,是不是太夸张了点? “好师兄,下次扫除我帮你做了!你就帮我这一次吧!”无相双掌合十朝他作势拜了拜,满脸苦兮兮地央求道,“这个月的水我也一并帮你打了!” “行了行了。”无花心下好笑,拍了拍他肩膀,示意对方安心。 “师父那边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正好这铁观音我给他老人家送一杯过去。你要还想喝的话,就在我这待着吧。” “好嘞!就知道无花师兄最疼我了!” 看着瞬间眉开眼笑的师弟,无花眼里不自觉地也带上了几分宠溺。 都这么大了却还是孩子心性,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依着记忆中早已走过无数遍的路,无花端着茶盘往天峰大师的住处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年纪尚小的少林弟子,见到他俱都主动躬身施礼喊他师兄。无花微笑着,一一颔首作回。 微风拂过,木叶的清香混着怡人的檀香逸散在空中。 他顿觉心神旷远,心情更是好了几分。 待到穿过几座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路尽头那间禅房便是天峰大师的居所了。 “弟子无花拜见师父。”无花垂首施礼,站在禅房外面朗声通禀。 那玉石制成的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只是里间还有细微的人声,似是在交谈着什么。 显然房间里不止天峰大师一个人在。 “好无花,快进来治治你师父。”一道低沉却略显急切的声音响起。 没等无花细想,他就见一中年灰袍僧人咻地冲出门来,眨眼就闪到了他面前。那双精神奕奕的眼睛里闪烁着逃过一劫的精光。 “诶,玄通师父……”不等他反应过来,无花就被一把推进了屋子里。 天峰大师很早就听见自家爱徒来了。 修行至他此等水平,武学修为均已臻化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像呼吸一般自然。方圆百米内,要能分辨出熟悉之人的脚步声,当然也是极为容易的事。 “无花啊,来来来,过来坐。”天峰大师边招呼无花坐到他对面,手上边收拾着棋盘上略显凌乱的黑白棋子。 显然,刚刚又是一场“鏖战”。 “这是弟子刚泡的铁观音,师父您请先用,再等一会儿茶该凉了。” 无花把茶盘置在案上,把茶恭敬奉到师父面前,自然地接过天峰手里的活。 天峰大师乐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 他双手接过茶杯,微微眯起那双精神矍铄的眼睛,小口小口细细品着杯中色泽金黄、如琼浆玉液的乌龙茶。 不知过了多久,无花也不出声打扰他,就坐在一旁默默看着。像是厨师看着食客,品尝自己烹饪的美食那样。 光是看着爱饮茶之人,认真品味自己亲手种植、挑选、烹煮的茶叶,就够他满足舒心的了。 饮毕,天峰大师满足地捋了捋自己灰白的胡须,开口赞道:“入口微涩,入喉回甘,隐有兰香,余韵悠长。这铁观音不愧是茶中仙品,配上无花你这“七绝”的烹茶手艺,当真是神仙享受啊!” 他说着话,还忍不住动了动舌尖,暗暗咂摸着那余甘滋味儿。 “师父谬赞了,您要实在喜欢这铁观音,弟子下回去后山,就再采些茶叶,回来泡给您喝。便是您最喜欢的白毫银针,我那里也是种了的。”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夸奖。 纵是无花这样平淡冷静的性子,在这点上也是一样。被尊重敬爱的师长夸赞的感觉,倒是比烹茶品茶,更令他欢欣愉悦。 “那,茶也喝完了,咱们师徒二人手谈一局如何?”还没等无花开心多久,天峰大师就搓了搓手,一脸期待地看了过来。 果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无花闻言,神情颇为哀怨地道:“师父您今天如此夸我,弟子还以为是凭本事让您认可了呢。原来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峰大师摸了摸下巴上那两撇胡须,嘿嘿笑道:“好徒儿,你也知道,为师每次找人下棋,其他人都是避之不及,只有你一个会主动陪我……” 他说着竟还越发委屈起来:“我又不会吃人!老和尚我就这么点爱好了……” 无花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天峰大师现在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外人眼里那古井无波、不食烟火的佛门高僧的样子? 他这来的,当真是古龙他老人家笔下的武侠世界?当真不是什么无良作者写的沙雕搞怪同人文吗? 无花第无数次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 瞧着最近有些老顽童附体的师父,再想了想自己那些不靠谱的师兄弟们,无花对少林寺未来的发展前途深表担忧。 要说这天峰大师在江湖中的地位,那几十年前掌残八恶、独斗天门四老的光荣事迹,早已让他名扬天下,可谓是当今武林的泰山北斗。 他老人家修为极高,功力深厚,广博仁义且为人低调,可以说浑身上下无一处缺点。 当然,那都是江湖传言。 外界都道少林南支掌门淡泊喜静,久绝红尘,万念皆空,唯有茶之一嗜,始终未改。 可无花却知道得很清楚,自家师父除了极爱吃茶,对围棋也是颇为沉迷的。 江湖中人有所不知,天峰大师不仅是个臭棋篓子,而且棋品极差,经常下到一半悔棋耍赖,属于典型的“又菜又爱玩”。 这佛门弟子里边,也就无花一个,稍微能扛得住老爷子的祸害。其他人每次和天峰下完棋都是叫苦不迭,就连天峰大师那几个师弟都不例外。 就比如,眼下师徒两个手底下的这盘棋。 无花拈起一枚白子,在天峰大师满眼紧张期盼的眼神中,毫不犹豫地点在了棋盘中央,那条黑色大龙的死穴处。 天峰大师心下暗道不妙,却仍不死心。 他苦苦思索了片刻,挣扎着随无花的节奏又走了几步棋,边下边瞅着无花神色。 就在无花打算收了最后一气,提子吞掉那块死棋的时候,对面迅速伸出一只手,闪电般拦下了他的动作。 “无花,为师刚刚没看见这处,这盘算不得数。”天峰大师一手拉着无花拦他,一手飞快地在棋盘上几处腾挪、置换棋子。 无花也不着恼,只淡淡微笑道:“师父莫要耍赖,巧言诡辩可是要入拔舌地狱的。” “咳咳……” 天峰大师闻言好悬没把自己舌头咬到,他讪笑道:“不下了,不下了,要不然这局作和吧。”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拍棋案,起身严肃地道:“瞧师父这记性,差点忘了和你说事儿。” 无花见天峰大师一脸正色不似作伪,便从善如流地笑问道:“师父有何事要指教弟子?” 天峰大师凝眉,稍微斟酌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昨日我收到一封书信,是你母亲寄来的……” “我的……母亲?” 无花闻言,面色微变,那双惯常淡然的眸子里,像是湖水中扔进去一粒细小的石子,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波纹。 母亲来信 “你的母亲李琦,你可还记得?还有你的父亲天枫十四郎。”天峰大师凝视着他的眼睛,语调似惆怅又似叹惋。 “弟子既已身入佛门,前尘往事便不再记挂。”无花敛眉垂眸,掩去眼中情绪。 天峰大师默然良久,长叹一声道:“有些话我本可一辈子不说的。只是如今,你已成年,而你母亲又有了消息,当年的真相,我自是应当告知于你。” 他说着便起身,从一旁的红木书架上,取了封书信递过来。 无花心下一动,想到原著中那段哀艳悲壮的过往,已然猜到了天峰大师尚未出口之言。 他双手接过信封,扫了一眼上面“吾儿无花亲启”那几个娟秀小字,却没立刻打开看。 他不是古龙笔下的那个无花,自然不会把身世看得过重。知晓前因后果的他,更不会对天峰大师产生什么仇恨怨怼的情绪。 只是他师父并不知道这些。 要把当年的真相告诉他,想必师父内心,一定是痛苦且挣扎的吧…… 想到这里,无花抬眸,坚定地朝天峰大师望去:“师父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无花永远是师父的徒弟,也永远是少林的弟子。” 似乎是无花的话给了天峰不少安慰,他脸色稍缓,思索片刻便徐徐道来。 “十余年前,你的父亲,也就是天枫十四郎自东瀛渡海而来。他武功卓绝且噬武如命,见了我后,便苦苦向我寻战。” “我自是不会答应他的。可后来,他竟不惜放火烧藏经阁逼我出手。我不得已和他对了几招,却没想他竟是心存死志,对我那三掌不闪不避。” 天峰大师苦笑一声,凄然道:“我重伤他后,赶紧将他带入禅房安置,谁知他又趁我去拿药时不辞而别。” “后来我才知道,他之后直接带伤去找丐帮帮主任慈比武,竟是当夜就死在了任老帮主的手里……” “你那会儿年纪尚小,我怕你不能承受真相,便只说了你父亲意外身亡的话。” 无花静静坐在那里,表情平静地听着。 天峰大师顿了顿,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又开口道:“当年他信中求我收留你……其实这根本无须他主动请求。在我知道他身亡的那一刻,就已决定要收养你了。” “你小小年纪就失了父亲,母亲也不知下落,我便打算将你收入少林寺中,好生抚养长大……” 天峰大师说到这里,喉头一哽,胸中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他满腔苦涩地道:“无论如何,天枫十四郎的死终究与我有关……无花,如今你知道了真相,可会恨我?” 他的语声里饱含自责,眼底的悲痛和愧悔像是要穿过时空。原本舒展的五官,也因为痛苦和纠结,紧紧皱在一起。 向来在爱徒面前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得道高僧,此刻竟显出几分苍老萧索来。 无花不忍看天峰大师被心结困扰,连忙温声劝慰道:“师父不必多虑。当年的事情实在不是您的错……” “家父是个多情之人。当年他心灰意冷,实是我母亲不辞而别所致。家父带着我与幼弟,苦苦寻找母亲一年,却始终杳无音信,绝望之下,这才一心求死。” “您和任老帮主在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且心胸气度皆是广博宽厚,家父因此就想到要找您二位比武托孤。” “我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弟,便是当时被家父带走的。此时应已被任老帮主收养十数年了。” 无花说到这里也有些感慨,他真诚地注视着天峰大师的眼睛,似要把自己心中所感,剖开来好让师父知道。 “就算师父您当时出手重伤了我父亲,那也是他故意激得您。您为护少林,出手是职责所在,不知道他一心求死,自然也不会留手。” “事实上,就算不是您和任老帮主,我父亲当时,只怕也会找别人比武求死的。因此,您无须自责或者后悔,您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 “师父您有慈悲心肠,事后回想起来,才会陷入此等道德困境中。所谓当局者迷,您如今切莫因为这些往事着相了。” 天峰大师听了他这番话,似有所悟,良久复幽幽一叹道:“可笑我一个做师父的,想得竟还不如徒弟明白透彻……” “师父您也是关心则乱。”见天峰大师渐渐理顺了心结,无花也放心了些。 不过,对于无花洞若观火的分析,天峰大师心里还是有些惊讶:“当年的事情,无花你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无花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是让天峰大师不禁有些心疼:“六七岁的小儿,有的虽不记事,但也有的已能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 无花能知道那些细节,当然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事实上,那会儿的无花早就换了个芯子。 幼年无花躯壳里住着的,是来自现代世界一个成年人的灵魂。 在无花还是叶瑜的时候,少年时代的他,就曾经疯狂痴迷古龙他老人家的武侠。 自他穿越后,几乎是本能地,他时不时就会在脑海里,过一遍和无花这个身份相关的剧情细节。 自然,他对这段往事就非常了解。 旁观者清,他能看透才是正常。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和旁人说起的。 “师父您老人家宅心仁厚,当年肯收留无花,已是无花之万幸。再说,您对弟子有养育之恩,更有传道授业之恩。” “此等恩情,弟子无以为报,又怎会因为这些往事,就与师父生了嫌隙?无花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之辈,师父且请安心吧。” 无花见天峰大师情绪松缓,赶紧趁热打铁,希望一鼓作气解决这个定时炸弹。 “好好好!为师能有你这么个徒弟,也是为师之幸啊。”天峰大师抚着下巴上灰白的胡须,颔首朗声道。 他被无花说得那叫一个老怀甚慰,直说了三个好字。 见此事已了,天峰大师脸上也有了倦色,无花识趣地起身,朝师父施了一礼,便告退出了房间。 那封石观音寄来的信,他打算晚一些再看。 无花非常清楚石观音真实的为人。这个女人的残忍毒辣,就如同她的美貌和武功,深不可测。 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和这么危险的人物有什么接触。 可他现在却不得不去和石观音相认,只因这具身体和石观音是母子关系。 古代人对孝道是非常重视的。 无花虽早已出家,但在佛教中,“孝亲”更是被视为一种基本的道德和伦理观念。 石观音既然已找到他,就说明对方要掌握他的行踪并不困难。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一面他迟早是要见的。 回到房中,天色渐晚。 无花点了根蜡烛,把那信笺置于烛火下细细读着。 浅粉色的信纸上透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的。 看着其上一行行清丽曼妙却不失风骨的字迹,无花心底不由生起些许感慨。 见字如见人。 不管石观音这人品性如何,你不得不承认,她总是个脱俗的存在。 这封书信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无花脑海深处那扇记忆之门。 平静安宁的日子总是像白驹过隙。时间过得太快,快到无花都要忘了自己的曾经。 自那天来到这个世界,竟已过了十数年。 前世的无花,或者说叶瑜,心脏从小就不好,一直过着与旁人迥异的生活。 他的情绪永远不能有太大波动,身体更不能有丝毫剧烈运动。有那样一个残破的身体,他对于自己能活多少年,本就不抱什么希望。 意料之中的,那副羸弱的身躯,不到而立之年,便早早地崩坏枯萎了。 而他的灵魂,则穿越到了当时六岁的无花身上。 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他就来到了这个能纵情奔跑跳跃,甚至能习武、有内力的武侠世界。 学生时代的叶瑜曾经无比渴求,自己能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在操场上尽情奔跑。 可那也只是奢望。 重活一世,他无比感谢上苍垂怜、佛祖庇佑,赐给他一副健康的身体。 无花曾在心底发誓,这辈子定要潜心修武,要好好地、自由地活着。 而眼下石观音的这封信,无意间倒是提醒了他。 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最大的障碍,可能就是无花这个身体的亲生母亲…… 石观音,也就是曾经的李琦在信里说,希望能和无花相认。 她说,自己当年是因为被仇家追杀,才不能及时回扶桑岛的。 还说自己这么多年来,其实非常思念两个孩子,一直苦寻无花和他弟弟云云。 无花看得直在心里冷笑。 以石观音的武功造诣和能力手段,怕是早在他十岁之前,就已在中原武林重新站稳脚跟了吧。 如果她真的爱她的孩子,又怎会直到现在,才想到要寻过来? 无非是见自己现在成年了,身在少林寺这武林第一门派,师从名门,且得师长赏识重视,便想借着这层母子关系绑住自己,日后好为她所用罢了。 这女人当真是好算计。 她以为当年自己年幼不知事,胡乱找个由头,就能把这十几二十年的忽视抛弃、不闻不问当做浮云了吗? 倘若他是原著中那个无花,可能还会对母爱和亲情这些不曾得到的东西,心存执念和向往。 倘若他是原著中那个无花,可能还会迫不及待地与母亲修复关系,从而心甘情愿地落入石观音的彀中,被她当成棋子利用。 可惜他不是那个无花。 石观音的算盘注定是要落空了。 他可以和石观音相认,却绝不会重蹈原著里无花的覆辙。 拜访丐帮 翌日一早,无花便找到天峰大师,说了他要去西北大漠见母亲的事。他还拜托师父给丐帮去了一封书信。 因为丐帮总舵也在闽南,离莆田少林寺并不远,无花就打算明日先去登门拜访。 想着南宫灵可能也会收到石观音的信,怕他年纪尚小就被她带偏,无花决定路上先去见一下十多年未见的弟弟。 毕竟,有些事情迟早会知道,有些话还是提前说比较好。 天峰大师并不知道,无花的母亲李琦和武林中行踪诡秘,武功无敌一方,长居大沙漠的女魔头「石观音」是同一个人。 因此他并未多想,或是阻拦徒弟去见自家亲娘。 他只是有些担心,沙漠环境恶劣凶险,无花此去路途遥远,怕他路上遭遇不测。 “西北不比闽南,沙漠温差极大,天冷记得多添些衣物,莫要冻着。”临行前,天峰大师拉着无花的手,絮絮叨叨嘱咐着。 “师父,弟子有真气护体,怎会冻着自己?”无花轻笑道。 天峰并不理他,只兀自坚持说着:“盘缠给你备了很多,应当够用。我知你向来节俭,但通行食宿上的花销无可避免,不必过分苛待自己。” “师父您放心,弟子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您实在不必如此担心的。” “你父亲的刀我也给你带着了,该用的时候切莫心软。” 天峰大师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心地仁善,但你行走江湖时日太短,资历尚浅,不明其中凶险。虽然吾等佛门中人不杀生,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好招惹的。” 无花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心道,这武林中人几时有那不长眼的,敢惹少林寺的僧人?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天峰大师瞪了瞪眼,“你若长得像无相那般,师父我至于每次都放心不下?” 无花心下好笑,暗暗为无相叫屈,口里连连保证道:“弟子的武功您老人家难道还不放心?别的不敢说,要防身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师父您倒是提醒我了。为了避免麻烦,路上我还是易容一下比较好。” 天峰大师点了点头,又道:“久别重逢,你此番便安心与母亲团聚。少林这边没有大事,不用急着回来。” 无花微笑着一一应了。 听着师父满含关心的话语,看着对方眼里毫不掩饰的关爱与不舍,他不禁鼻尖微酸。 “师父莫送了,回去吧。弟子下次回来定给您带最爱喝的白毫银针。” 听了这话,天峰大师紧锁的眉宇才渐渐舒展开。 看着夕阳下的古刹,还有余晖中,天峰大师遥遥望着他的单薄身影,无花不禁感慨万千。 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归。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也许这次离开少林寺后,自己的生活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因着此趟路途遥远,旅途辛劳,无花出发前特意挑了匹脚力上佳的好马。 行了约一个时辰,便到达一山川秀美处。此地依山傍水,林木苍翠。山势将尽处,正是丐帮总舵所在。 无花禀明来意后不多时,便有两个七袋弟子引着他,去了丐帮的正堂大厅。 一路上竹林掩映,幽静非常。其间三三两两走过几个丐帮子弟,也都是规规矩矩地互相问好。 穿过石子铺就的小径,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气势恢宏的结义厅。无花端立在厅外,等着一名七袋弟子先行进去通禀。 少时,一道空灵优雅的语声便自厅中缓缓响起:“可是无花小师父来了?快请进来。” 这声音似山涧清泉,澄净柔和。听到这样动人的声音,已可想象说话之人,是何等美人了。 无花神思一转,猜出这可能是秋灵素的声音。他心中有些好奇,忙应声快步往厅里走去。 厅中香气幽幽,味道应是来自桌案上,那个形状古拙的瓷瓶。 正堂主位上坐着一位神情稳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 他身上的藏青色衣袍打了两三个布丁,却丝毫不显落魄,反而衬得人干练精神。 这位应该就是丐帮帮主任慈吧,看着倒是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无花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个人,而任慈,也在悄然打量他。 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面带笑容却不怒自威,眉眼间自有一股慑人之势。眼神坚毅而深邃,一看便知是久居上位之人。 任慈身旁坐着一位身姿曼妙、仪态万方的女子。只是那女子以黑纱遮面,连眼睛都不曾露出来一星半点。 可无花作为一个穿越者,无需揭开面纱,便已知道其下藏着的是何等惊人的容颜。 不是如天上仙子般美丽的容貌,而是一张没有轮廓、没有五官、被毁了容的脸。 只是,不管那张脸如何崎岖丑恶,都无法掩盖秋灵素半点风华。这层面纱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神秘特别的美。 美人在骨不在皮。 那样天下无双的风姿和仪态,已是这世上大部分的美人,都无法企及的了。 无花在心底暗暗惊艳赞叹。 他这两辈子加起来遇到的美人里面,能够与秋灵素气质风仪一较高下的,也就只有这具身体的母亲,石观音一人而已。 虽然说他这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和尚,平时就连寻常的女施主,都见得很少,更别说是大美人了…… 看似想了很久,但无花心念电转只在一瞬之间。 他走到厅中央,朝着上首一男一女竖掌躬身一礼,朗声道:“少林无花,前来叩问任老帮主、任夫人起居安好。” “贤侄不必多礼。”任慈上前把他扶起,吩咐一旁待命的弟子替无花看座看茶,“我与天峰大师也是旧相识了。今后就叫你贤侄可好?” 无花淡笑,微微颔首道:“任老帮主请自便,如何称呼无花都是使得的。” 任慈对无花的态度很是满意,他点点头道:“早就听天峰大师说自己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好徒弟,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 “任老帮主过奖了。”无花不卑不亢,嘴角依然是那抹浅笑,恭敬道,“临行前师父嘱托,让晚辈代为向您和任夫人问好。” “好好好!你师父他如今身子骨还健朗否?” 无花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轻笑着回道,“谢任老帮主关心,他老人家身轻体健,兴致来了,还能与晚辈下五天棋、说七天禅哩。” 任慈闻言,哈哈大笑。 秋灵素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们,虽是被黑纱从头遮到了脚,却依然能感受到她心中的愉悦和放松。 正当此时,一位八袋弟子快步走进堂内,俯身在任慈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任慈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茬,似是在思索着,少顷抬首朝无花歉然道:“实在是对不住,帮中突然有件事要处理,我恐怕没时间陪贤侄说话了。一会儿就让内人带你去见灵儿吧。” 无花应声说无妨,然后就看着任慈步履匆匆地走出了正堂。 厅中这会儿,便只剩秋灵素和无花二人了。 其实无花现在难得的有些尴尬。 因为他发现,任夫人从方才开始,就在盯着自己的脸看得出神,好像是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回忆里…… 别误会,这当然和风花雪月半点关系也无。 实际上,当了十多年和尚,无花早已没有了那种世俗的欲望。 他并非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当然也不会觉得,她是对自己有意才这样看着自己。 所以他只是单纯好奇原因。 按理说,原著里无花和秋灵素,应该是没有任何交集才对啊。怎么她看自己的眼神就这么复杂呢? 难道是…… 无花脑海中灵光一现。 古龙在自己的原著里,曾形容无花“面目姣好如少女”,而对南宫灵的描述则是“剑眉星目”。 他们两个的母亲石观音毫无疑问算是楚留香世界的顶级美女,自然不会存在女生男相,长得像水母阴姬那般富有男子气概的那种情况。 也就是说,无花应该是长得比较像石观音,而南宫灵则是比较像天枫十四郎。 其实仔细想想就明白了。 原著剧情中,倘若无花兄弟两人长得很像,以楚留香的聪明才智,岂不是分分钟就能猜出来幕后之人是谁?那整本书还写什么? 无花回忆了一下石观音的长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他现在的眉眼,确实是和十几年前的石观音,有那么六七分相似。 再结合一下秋灵素和石观音的恩怨情仇,难怪她要那样看着自己了…… 想到这里,无花忍不住在内心叹息一声。 倘若换成是他,看见一个长相和毁了自己容貌的仇人如此相似的人,只怕眼神比这还要不善得多。 只是不晓得这位任夫人知不知道,自己和南宫灵就是石观音那女魔头的儿子…… 无花明白,自己不应该对此事表现得如此清楚,便假装什么都没察觉到。 他轻咳一声,打断了秋灵素过于灼人的视线:“任夫人可否带我去见我弟弟?” “你信中所言,我和任慈都已经看过了。你们兄弟二人失散多年,自是应当重新相认,好好培养感情。我等会儿就带你去见灵儿。” 秋灵素本来因为刚刚的失礼还有些羞窘,闻言马上正色应声道。 “只是……我还有一事想请求你。”说到此处,她语声竟似有些为难。 兄弟相认 “任夫人有何吩咐但讲无妨,晚辈莫敢推辞。”无花见这高贵优雅的任夫人竟会对自己有所请托,心里一时也有些受宠若惊。 秋灵素的眼神似乎已从那黑纱中穿透出来,她凝视着无花道:“我想求你别告诉灵儿他的身世。这也是任慈的请求。” “他这些年来尽心抚养这孩子,将他视如己出。他不愿灵儿知道,自己是杀死他生父的人,哪怕这本不是他的错……” 秋灵素怅然道:“他一生光明磊落,就只这一件秘密。我们都怕灵儿他知道身世的真相后,会去钻那牛角尖。” 无花怔愣了半晌,才长叹一声,缓缓道:“其实我本来的打算,是早些把这个事情和他说明白。毕竟当年那件事,本不是任老帮主的错……” “不过,倘若他因此和任老帮主生分了,那此事反倒不美。”无花定定瞧着秋灵素,郑重地道,“既然任夫人和任老帮主一片苦心,无花自是会好好保守这个秘密的。” 他暗暗想道:原著中南宫灵能知道自己的身世,甚至杀了任慈,大概率是无花诱导教唆所致。现在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就绝不可能继续为非作歹,更不可能诱导南宫灵犯那欺师灭祖、天理难容的五逆罪,让两人都落入深渊。 如果不让他知道这些,是不是南宫灵就能好好地、安安稳稳地当他的丐帮少帮主了? “任夫人,晚辈可否问您一个问题?”想到还有正事没问,无花抿了口茶,复又开口道。 “你问吧。如果是和灵儿有关的事情,我自会知无不言。”秋灵素爽快地应道。 “那晚辈就直说了。任夫人您和任老帮主最近有没有收到一封,自称是南宫灵母亲写的信?信中内容可能是让南宫灵去西北沙漠见她。” “你怎会知道?我还在想要怎么回绝她呢。” 秋灵素先是有些惊讶,后一想也就明白了。他二人毕竟是兄弟,对方既会寄信给南宫灵,那么更会寄信给无花,而且只会早不会迟。 她眉宇间染上几缕愁绪,接着道:“不是我不让他去见自己生母。实在是大沙漠距闽南相隔千里,灵儿年纪尚小,我不可能放心。而且他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无花见她对南宫灵如此上心,心也变得更加柔软,温言安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任夫人且放心,此事晚辈自会与家母解释。您只管放心让他在此好好生活就好。” 秋灵素闻言松了口气,柔声道:“那就多谢无花你了。” 无花摇了摇头:“哪里的话,这是晚辈应该做的。我毕竟是他兄长,护着他也是我的责任。何况这些年来,我这幼弟还多亏了您和任老帮主的悉心照料。是我该谢您二位仁厚才是。” 无花这么一说,秋灵素就想到了南宫灵垂髫时期的往事。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孩子哪儿都好,机灵勤奋,就是小时候顽皮了些。任慈从小把他带在身边,什么都教他。他学什么也都是一学就会。” 她话里不自觉地带了些骄傲与欣慰:“现在灵儿虽然年纪不大,却已能帮任慈分担帮中事务了。真是青出于蓝啊……” 无花的思绪随着秋灵素如羽毛般轻柔的语声,渐渐飘向远方。他回想起十多年前,自己还在扶桑岛的时候。 彼时,他刚刚穿越来此不久,这个弟弟就出生了。石观音立时便抛下两个孩子和丈夫、只身一人回了中原,只留下封书信。而天枫十四郎那时候心灰意冷,只知借酒浇愁,无暇顾及两个孩子。时间一长,就变成了大的照顾小的。 好在无花的灵魂早已是个成年人。 在那段因为来到陌生世界而异常孤独的日子里,弟弟给他带来了许多美好又特别的回忆。 因为母亲不在身边,无花只能想办法给弟弟多弄些羊奶和牛乳喝。婴儿爱哭闹。为了哄弟弟睡觉,同时不耽误习武练功,无花当年甚至在看武学秘籍和练太极的时候,都经常抱着襁褓里的弟弟。 当然,南宫灵那时候穿的尿布,无花也没少帮他换。 直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才深深地明白了,什么叫“长兄如父”。 估计无花上辈子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能有一天还没结婚生子,就早早地当了奶爸,还做了和尚…… 思及此处,他不禁莞尔道:“既然阿灵被您二位前辈教养得如此出色,那我也就放心了。舍弟今后还需任夫人和任老帮主多加管教。无花在此先谢过二位前辈。” 他说着又是躬身一礼。起身的时候,眼角余光恰好扫到门边一片青色衣角。 无花刚刚想得太出神,竟然没有发现,厅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 任夫人武功虽失,但耳力依然尚佳,显然也是发现了异常。 她猜到了来人是谁,盈盈起身走到门外。秀腕拉住那个踌躇着立在门边的少年,把人带入堂中,温柔中隐隐含着埋怨道:“做什么不敢进来?快过来见你哥哥。” 那少年大约十三四岁模样,一双眼睛大而水灵,五官端正俊朗。长身玉立,通身气质虽青涩,却已有了日后那英姿勃发的少年帮主的影子。 南宫灵其实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不是有意要偷听的。只是,里面那人声音温温柔柔,隔着扇门听起来有些缥缈,说不出的好听。他一时听得有些入迷,不忍打断他和任夫人谈话,所以就一直在门外站着。 现在见了面,南宫灵只觉得自己可能是见到了神仙。 正堂中端坐着个身着月白僧衣的少年僧人。 那人虽貌若好女,眉目间却自有一股卓然之气。那样淡然潇洒的风采,绝不会让人把他错认成是女子。 他周身点尘不染,仿若身处云端,见南宫灵看向自己,便微笑着轻轻颔首。就连那面上的笑,也有出尘之意。 南宫灵直勾勾地瞧着无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脸颊开始泛红,眼神也是随处乱瞟,不敢看他。 “南宫灵见过兄长。”只是他眼神虽飘忽,身体倒是老实,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秋灵素观他神情,笑着打趣道:“怎么,可是你哥哥太俊了不敢认?平日里也不见你如此害羞啊。” 无花见他这副神态,心里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年少怕生。他默默观察着自家幼弟十几年来的成长与变化,嘴角弧度加深,眼眸里欢喜欣慰之意愈浓。 其实这也不能怪南宫灵失态。 虽说任夫人的风华已是世间难寻。长期在这样的美人身边,按理来讲,南宫灵对美色的免疫力应该很高才是。 只可惜他从小跟着任慈,思想十分单纯,对美的认知还只停留在看脸的阶段。远远达不到楚留香那种,只看见一双手,或者一个背影,就能知道对方是个绝代佳人的水平层次。 换句话说就是,他对风骨这种东西的鉴赏能力还有待提高。 秋灵素日常遮面,他对她“美”的感知,自然不如楚留香和无花这样深刻。而且,他一直把秋灵素当自己的母亲、长辈去看待,更不会拿欣赏美人的心态去欣赏她了。 再加上,丐帮确实也没有多少女弟子。因此,在见到无花的第一眼,南宫灵会有这种反应,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对于要见这位记忆中素未谋面的兄长,南宫灵心里其实一直都很忐忑。虽然任慈夫妇之前提过,说无花在少林寺的风评极好,肯定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叫他放宽心,但他还是会有些紧张。 如今,看见真人,他只觉得更紧张了。 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真的会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嫡亲哥哥吗?他们为什么长得一点也不像? 似是察觉到了南宫灵心里所想,无花轻笑着道:“我真是你兄长,如假包换。你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滴血验亲。” 无花当然是在开玩笑。 毕竟,别看滴血验亲这种经典桥段在和电视剧里经常出现,好像很有用一样。实际上,古时候的滴骨法和合血法,都是缺少科学依据的。 南宫灵闻言,也是连连摆手:“这倒也不必,我自是信阿兄的。” “这么多年不见,你们兄弟两个可得好好聊聊。我这个外人就不在这碍着你们了。”秋灵素说着便笑着起身,莲步轻移往厅外走去,“无花你一会儿记得留下来,要走也等用过午饭再走。” 无花柔声称是。 他见秋灵素走了,人也放开了,拉着南宫灵的手,温言软语地问了许多问题。例如在丐帮过得可好、任慈夫妇待他如何、平日里都吃些什么、武学功课习得怎么样、有什么朋友之类的。 南宫灵倒也乖巧,丝毫也不嫌无花唠叨,全都一一回了。 除了任慈夫妇,无花还是第一个不抱有目的性、会事无巨细关心他的人。 南宫灵心里越发温暖,对这个外表不沾凡俗、如谪仙般的哥哥更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既然任老帮主和任夫人待你这么好,你可要好好用功努力,以后好生孝敬他们,千万莫叫他们伤心失望才是。”无花说罢,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南宫灵连声保证,说自己将来一定将丐帮发扬光大,才不负任慈夫妇的养育之恩。 客栈变故 这些年来,无花暗地里一直有在关注丐帮和南宫灵的动向,不过因为不想贸然打扰他的生活,也就一直没有过来相认。 石观音现在倒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虽然早就知道自家弟弟很受任慈重视,但直到亲眼瞧见,他才能真正放心。 等到无花在丐帮用过午饭,确切地说,是他一个人吃素斋,南宫灵一家子吃叫花鸡配狗肉豪华大餐,便别过任慈夫妇和弟弟,继续往兰州前行。 这里是黄河南岸的一个小镇,名唤青城。 此处距闽南有千里,风光与景致秀美的南方大相径庭。烈日、黄土和风沙早已成了这个地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若是放在洛阳临安这些地方,青城镇恐怕远远称不上是富裕。但在这常年干旱的西北,这小镇已可算是繁华的了。 只因方圆百里内,这里是唯一有河流的地方。 且说无花那日自丐帮总舵离开后,就孤身往大沙漠继续跋涉。他白日赶路,夜晚便找个客栈歇脚休整。如此这般,竟已过去近两个月。 所幸临行前,天峰大师给他备了不少盘缠和干粮,不需要靠弘法化缘度日。否则,当真要做个贫僧了。 这日,无花抵达青城镇,便打算在镇中央的一家客栈里对付一宿。 找人安置好马匹后,他举步进了大堂。先是找小二要了碗素面、一壶解渴的麦茶,然后便找了角落最干净的一桌,一撩衣袍坐下等待。 客栈不大,布置却还算用心。 一楼中央整整齐齐摆了六张木桌,十几二十张长条板凳。桌面和板凳都擦得很亮。桌椅互相隔得虽近,却是最大程度地利用了这几丈空间。 此时恰在正午,青城镇又地处兰州附近,所以往来之人虽不算太多,却也很快将这大厅坐了个满满当当。 客栈人手不多,除了那随叫随到的店小二,就只有一个粗布麻衣的瘦小妇人。 那妇人正辗转于各桌之间端酒送菜。她的脸色因为久经风霜和劳苦变得蜡黄,整个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十多岁。 无花打量了一会儿,便发现有两个干瘦的黄发小儿,正躲在木板门后偷偷看她。想来可能是这妇人的孩子吧。 许是忙着应付其他客人,那妇人把无花要的东西砰地往桌上一搁,转头就走了,也不管那茶汤洒出来了多少。 无花并未在意,用过饭后,便捧起茶杯慢慢饮啜。 他心神放松,见隔壁几桌龙门阵摆得正欢,便微微转身侧耳听着。 坐在西北角的青年一身锦袍,面上带着几分得意,朝对面那人卖关子道:“在下近日听说,那兰州城东富甲一方的薛员外,上个月曾收到一封带着郁金香气的淡蓝色书信。赵兄可曾听闻此事?” “哦?可有此事?在下倒是不知。”坐在他对面那人也是个公子哥,听了这话一脸不以为然,心道一封书信而已,又有何稀奇。 锦袍青年见那人似乎不怎么买他的账,声音更是大了几分:“赵兄有所不知,要说这书信倒也平常,特别就特别在,寄信之人正是那强盗中的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那薛员外因此吓得请了上百个武力高深的护卫,还找了镖局和衙门的捕快哩!” 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复又开口道:“要说那楚香帅,不仅轻功高绝,对付女人的本事,更是这个……”他边说着话,大拇指边向上比了个手势。 对面那公子哥面上的神情从不屑一顾渐渐转为钦佩不已,锦袍青年见此,脸上更是多了几分傲气,越发侃侃而谈。 就仿佛那盗术一流、神乎其技的梁上君子,是他自己一样。 楚留香么…… 无花听着二人交谈,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兴味的弧度。 虽然说,本着能减少麻烦就减少麻烦的基本原则,他这辈子是不打算和那好管闲事、日日追着麻烦跑的楚留香有什么过深的交集了。 但能够听到他的八卦,以及各种千奇百怪的江湖传言,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只可惜,这样有趣的事,今天注定要被打断了。 正当他听得入神时,门外呼啸着闯进来个人。那人风风火火进了门,便大马金刀往无花身旁那桌一坐,拍着桌子大吼道:“酒!快!还不快给爷上酒来!” 众人安宁被扰,纷纷侧目往门口看去。 来人是个五大三粗、肌肉纠结的魁梧汉子。身后背了把缠着布条的大刀,一身腱子肉,脸上还有一条贯穿左脸的刀疤,整个人看上去凶神恶煞。 “是,是,这就来。”小二在这里混了有些年头,这种人见得多了,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善茬,便赶紧拿了碗酒,笑着脸递上去。 怎知那大汉灌了口酒,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拽着小二领子大骂:“我呸!你这也敢叫酒?大爷我舌头都快淡出鸟来了!” 那瘦小的小二在他手里就跟拎鸡仔似的,配上那大汉凶相毕露的脸,看得人心里直发怵。 小二欲哭无泪,连面上沾着的唾沫星子都不敢去拭,苦哈哈地赔着笑脸道:“这位客官,您看,咱们这儿水本来就少,这好酒更是稀罕……” 那汉子不想再听他啰唆,骂了句晦气,一把将人掼了出去。 见大汉没有再深究,小二反而暗松口气,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满是尘土的衣服一骨碌跑了。 只是苦了那妇人,还得留下来给那汉子上菜。 “小娘子缘何离得这么远?可是怕爷吃了你?过来陪陪爷!”见那妇人战战兢兢,吓得像只淋了雨的鹌鹑,汉子觉得有趣,便大掌一伸,拽住她手腕,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那妇人本就胆小,这一下更是被嚇得泪水涟涟。本来蜡黄的面色竟然生动了起来,倒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韵致。 大汉自关外回来,几个月不曾碰过女人,本就火气急欲纾解,眼下见那妇人身材虽瘦小,却也并不干瘪,立刻动了心思。 他手一伸,便往那妇人腰部以下、膝盖以上的那处探去。 那妇人嘶声哭喊,手上使劲推拒,却是无济于事。可怜她手无缚鸡之力,又哪里能抵抗得过这么一个魁梧男人? 周围旁观的人里,纵有那心怀正义之辈,见此情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要管闲事,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条命留着。 那大汉见此,行为言语越发粗鄙下流,面上全是有恃无恐。青天白日的,他简直就要将那妇人就地正法了。 正当此时,一道清清朗朗的嗓音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也打断了那大汉的动作。 “这位夫人既不愿意,壮士又何必强求。” 那本是极文雅极好听的声音,可落在大堂中所有人的耳朵里,效果却是大相径庭。 落在那妇人耳中,这无异于天籁之音。而落在那大汉耳里,则变成了搅人好事的恼人之音。他只觉得此人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直到刚刚,无花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喝着茶,并不想管什么闲事。可有些人实在是没眼色,更没底线。 他生平最讨厌招惹麻烦事。 可这朗朗乾坤的,欺男霸女的恶事都做到眼前了,就算他不管,佛祖他老人家也不会答应的。 好在他今天易了容,即便沾了麻烦,也不会祸害到无花这个身份上。 他边说着话,手上边使了股巧劲,把那妇人自大汉手中带出来,起身挡在她身前。 那妇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扭头跑了。 “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教你爷爷我做事?是嫌命太长了吗!”好事被坏,那大汉本就漆黑的面色,此刻更是煞气满满。 周围的人吓得噤若寒蝉,心里都暗暗为无花捏了把汗。 可他们担心的人,却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面前一脸凶相、面带刀疤的大汉,只是那垂髫小儿一般。 “在下是人,和你一样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的人,也许瞧起来还比你像个人些。”无花说着,上上下下扫视了一番大汉,故作疑惑地道,“壮士看上去明明这般健壮,却为何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莫非是有什么隐疾?可是年纪大了,老花了?” 那大汉被无花气得满脸涨红,口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他此刻哪里还记得那妇人,只想把这让他面上无光的大胆狂徒,拎起来好好教训一顿。 一旁有人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那大汉更是气得火冒三丈。只是他虽恼羞成怒,但也尚存一丝理智,知道这人看上去文弱,却未必能轻易招惹。 普通人见了他,哪个不是能躲就躲,这人敢对他说这种话,想必身份不简单。要对他动手,也得先考虑他上头有没有人。 那大汉想到这里,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扯住无花面上的帷帽就往外掀:“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厮究竟是何人!竟敢对我出言不逊!” 无花没想到他会对帷帽下手,一时不察,竟被得手了。一想到那顶假发和面具还在头上戴着,他就放弃了挣扎的念头。 他可不想被人当面扯了易容道具。这万一给扯坏了,那就不仅仅是浪费成本的问题了。 这种情况下掉了面具和假发,那无异于是掉马裸奔、当众社死…… 不期而遇 遮面的黑纱落下,底下那张脸皮肤白皙,五官普通,普通到放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瞧上一眼。 只是他周身出尘脱俗的气质,却是和那平平无奇的五官极不相称。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有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般。眼波流转间,自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风流。 那大汉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刚刚那火气又还没消下去,此刻被无花不带温度地瞧上一眼,只觉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他心思又是一转,言语间便多了几分轻佻:“呦呵,倒是没注意。你这小脸生的也是颇为俊俏,瞧这小腰细的……” 他看着无花不点而朱的唇,眼神都直了,说着就想伸手去碰他那雪白削尖的下巴:“怎么样,只要你肯陪大爷我一晚上,今天这事儿爷我也不追究了!或者你干脆跟了大爷我,保证你日后吃香喝辣顿顿有肉……” 一旁的锦袍公子看得瞠目结舌,暗道这人脸皮怎恁厚哩!坐他对面的公子哥也是嘴角一抽。 这大汉其实是札木合手底下的人,他久混西北沙漠,对这附近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熟悉得很。此时见无花面生,心里自然也就放心了。 这心一旦放回去,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无所顾忌了。而人一旦行事无所顾忌,那离自寻死路也就不远了。 无花差点给他逗乐了。 他倒是未曾想过,自己也有一天,会被人当成那小倌娈童之流,随意欺辱戏弄。 他面上倒还是那副温润文静的好脾气模样,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笑意,只是一只手已牢牢握住了一只茶杯。 而那莹润细腻的杯身上,已有了一丝微不可见的裂纹。一滴茶水顺着那道裂缝慢慢滑下,洇在黄土上转瞬便消失不见。 恰在此时,一柄折扇的扇尖斜刺里伸出来,轻飘飘地抵住了那大汉的动作。 那持扇之人不紧不慢走到大汉眼前,隐晦地扫了一眼无花拿着茶杯的那只手,言笑晏晏地对那大汉劝道:“我劝你还是熄了那心思的好。他可不是你能随便肖想的。” 那人年纪与无花看着相当,一袭蓝袍,生的颇为英俊,举手投足满是潇洒,一派优雅从容的贵公子模样。 他眼含笑意,目光清澈,不笑也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五官端庄雅正,神情却是恣意洒脱,温雅与不羁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 无花暗暗观察着来人,瞳孔不自觉微缩。 这人气脉悠长,吐息极轻,何时进来竟无人发现,想来定是轻功绝佳。再结合一下他通身气质与打扮,无花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人名。 他心里暗道:“怎会如此恰巧,这楚留香莫不是曹公转世?上一刻还见旁边路人谈到他呢,怎么这会儿就出现在眼前了?” “你又是哪里来的小白脸?一个两个的,就知道坏爷爷我好事!”那大汉脸色简直要黑成锅底,他气得跳脚,大声嚷嚷道,“当爷我是吃素的不成?今天我就非得要了他不可!” 楚留香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挑了挑眉,摸了摸鼻子退到一边去了。只是那嘴角挂着的戏谑笑意,分明显示出他悠然看戏的心思。 他可是已经尽力劝了。可人家不领他的情,还喊他小白脸,他能怎么办?既然有的人想找死,那咱也不好一直拦着不是? 见没人碍事了,那大汉继续伸出那罪恶之手,眼看着就要碰到无花莹白如玉的肌肤。 却见无花握着茶杯的手腕微微一翻,那大汉伸过来的半只手臂便已如残废一般,无力垂了下去。 下一息,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那大汉脸上虽依旧挂着幅急色的表情,整个人却已是被隔空点了周身大穴,动弹不得了。 整间客栈顿时静得可怕。 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 武功高到一定程度,飞花落叶皆可伤人。即使是最温和无害的茶水,在能者手里,亦可作为伤人的凶器。 大堂中的其他人没看出来门道,楚留香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可说的上是个武痴,嗜武之心实在比任何人都要强烈。此刻瞧见无花露这一手,眼睛直接就亮了。 这人对内力真气的掌控力,竟是精妙如斯! 那大汉猛地振了几下,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渐渐也发现了不对,他的双眼因为震惊和恐惧瞪得老大,合着伸手蹬腿的动作,显得整个人滑稽又怪异。 真是令人不忍直视。 无花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那大汉面前,叹息一声,幽幽道:“我本也不想动手,只可惜你这手委实不老实。此处甚是清净,壮士还是莫要扰了各位雅兴的好。你且先在外面冷静冷静吧。” 他说着话,长袖突然挥出,飘逸如流云,迅疾如闪电。衣袖翻飞,直直向大汉腰身卷了过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惨嚎,那客栈的门帘已是“咚”的一下被什么东西撞开了去。劲风疾过,眨眼间,那近二百斤重的大汉已被整个儿扔了出去。 下一秒,外间便传来“哐、哐”几声,然后是“砰”的一声巨响。那是肉身撞击到巨型物体,最后掉落在黄土上发出的动静。 那大汉的声音渐渐低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摔得太狠,已经不省人事了。 无花此行虽然带了天枫十四郎的太刀,却不想随便使用。 一者是出家人不好随意见血,太刀杀气太重,使用过多容易影响心志。 二来就是,这把刀其实对他来讲意义也挺特殊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配这把刀出鞘的。 出家人一般不会随身携带兵器,和尚当久了,无花也习惯了用这一双长袖防身。刚刚那一着飞袖功,可谓是柔中带刚、刚中带柔,刚柔并济,玄妙以极。 楚留香见了,不由得连连拍手,站起身来,朗声大笑,激动赞道:“好!好身手!” 客栈里的人,除了楚留香,个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目瞪口呆,手上茶杯碗筷叮铃咣啷掉了一地。 上一秒还在为他担忧,下一秒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这实在是谁也料不到的。 无花这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实在是让他们震惊到无法言语。没想到这个外表柔弱文静、一介书生样的年轻人竟然是个武林高手! 真是深藏不露! 他们心中惊骇有之,咋舌有之,庆幸有之,钦佩有之,全都愣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回想起这大汉刚刚飞扬跋扈的样子,再想到他如今的下场,皆是一阵唏嘘。 锦袍公子灌了口酒压压惊,喟叹道,“人呐,还是不能做坏事。你看看,这不,转眼就撞上块铁板。” 那公子哥闻言也是颇为感慨,附和道:“是啊。人家给他面子好言相劝,他居然还杠上了……你说这不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么。” 无花听到他们说的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慢慢走到一边,捡起地上的帷帽重新戴上,拎起行李就往门外走。无视四周那些跃跃欲试想要和他攀谈,却又因畏惧他的武功,而不敢轻易靠近的人。 他走到柜台前,给店小二递了沉甸甸一袋碎银,低声道:“在下本无意打扰贵店营生,若有冒犯,还请见谅。倘若有损坏的桌椅餐具,还有未付清的酒钱,这些就先拿去当作补偿罢。” 那小二连连摆手,直说不能要恩人的钱,还说如果不是无花出手,自己嫂子今天就要被人玷污了去。 “多谢公子仗义相救……”那妇人微红着脸,瞟了无花一眼就飞快低下头去,绞着洗到泛白的衣袖嗫喏道。 无花这才知道,他们两个原来还是一家人。 想起来那两个明显是发育不良的孩子,无花长叹一声。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妇人,温声道:“既然如此,这钱你们更要收着了。多给你那两个孩子买些吃食也是好的,总不能饿着孩子们。” 那妇人连连感谢,似是想起了悲伤的往事,她凄然道:“公子有所不知,奴家本是来自马连河边的一个小镇。半年前因为干旱,村子里缺水少粮的也就闹了饥荒。家里男人走得早,奴家孤儿寡母的,实在是无人可依,没有活路了这才来投奔的小叔叔……” 她一边说着话,眼泪一边扑簌簌顺着脸颊往下流,在面上冲出一道淡淡的沟壑来。 无花听了她的话,心中愈发复杂。 像她这样的苦命之人,世上不知道还有多少。 身苦,心苦,无常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人生八苦,只要在世为人,便避不开、逃不得。 佛说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可这天下间,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自渡? 他安抚了二人几句,说自己急着赶路,便转身往客栈外走去。 今天那大汉被他一番折腾,若是没有人及时发现治疗,手臂可能就废了。虽然没闹出人命,但也不算小事。不管那人是什么背景,他都还是尽快离开得好。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客栈里的其他人。 正当无花走在路上,敛眉思索着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的时候,便觉得左肩忽然一沉,一道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耳畔。 “在下见兄台武艺高绝,风采过人,实在心喜,不知可否请兄台喝上一杯?” 无花一转身,就见来人一袭华美蓝袍,雅正的脸上挂着浅笑,手里折扇轻摇,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不是楚留香却又是谁? 难言之隐 “在下与香帅不过是萍水相逢,喝酒就不必了。”无花脸上虽挂着淡淡的笑容,眼里的客气疏离却是分明。 眼前之人容貌英俊潇洒,言谈举止彬彬有礼,甚至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真诚,不会让人有一丝一毫被冒犯的感觉。 这样的态度,就好像无花身上穿着的,不是最普通不过的粗布麻衫,而是世家公子的锦衣华服;脚下踩着的,也不是烈日下贫瘠干旱的黄土,而是秦淮河畔雅楼画舫上的精美绒毯。 若是换成其他人被如此相邀,估计不仅不会拒绝,反倒是会受宠若惊、喜笑颜开地接受吧。 可谁叫他现在是无花呢…… 无花不禁轻叹口气。他对楚留香的观感实在是相当复杂。 诚然,这位楚香帅确实是令他颇为欣赏叹服的。 上辈子年少时,叶瑜曾经沉迷于这个优雅冷静、足智多谋、轻功高绝且胆色过人的神偷侠盗。 多么完美啊!一个神话般的传奇人物。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杀人。 没有人会不喜欢楚留香的。不论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朋友。不论是他的创造者古龙大师,还是千千万万的原著读者。 不过有一个人,倒能算是个例外。 无花看见他,不自觉地就会联想到某个同样姓楚,却对楚留香这个万人迷嗤之以鼻的家伙。 大概是因为自己以前经常开他玩笑吧。虽然那人一直否认,可他们两个,在讨女孩子欢心这点上,确实是同样无人可及。不管在哪种方面,也都是人生赢家般的存在。 没有自己横亘在他和小璃之间,想必他俩早就双宿双飞了吧…… 想到前世故人,无花看向眼前人的眼神,不禁也带上了几分怀念与惆怅。 但他很清楚,楚留香终究不是那个人。 喝最烈的酒,恋最美的人。江湖豪侠,快意恩仇。普通人只有在梦里,才有可能过上这样肆意的生活。 没有男人会不想当楚留香。但也没有人能当得了楚留香。 他总是在醉人的月夜,携着郁金香气悄然而来,在取走各色珍宝与万千少女的芳心后翩然离去。 这样的人物,连偷盗在他手里,都是最完美的艺术。 可无花这辈子,却不想和他有过深的交集。 也许是“无花”这个身份,让他对楚留香不自觉地就带了一丝“敌意”。 就好像,未来的自己、南宫灵还有石观音一家老小,统统栽在楚留香手里的命运,已经呈现在眼前了一般。 虽然无花理智上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原著里的无花,不会带着南宫灵走原著中的老路。但他还是会有一种,楚留香要把他带进深渊里的既视感。 仿佛楚留香就是打开无花那扇悲惨命运之门的钥匙。一旦和他扯上关系,不幸之事搞不好就会接踵而至了…… 如果无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当然非常乐意和楚留香交上朋友。 毕竟他这个人最怕麻烦。 而楚留香处理麻烦事的本事,比起隔壁那只四条眉毛、总爱闯祸的家禽,明显要好上不少。他也总是在为朋友往来奔走。 然而,无花是石观音的儿子。 虽然楚留香是个浪子,不是传统意义上伟光正的侠客,他的本职工作甚至就是一个小偷,但他骨子里仍是正气凛然的。 一个女魔头的儿子,在江湖中与楚香帅走太近的下场,无异于飞蛾扑火。 无花无比清楚这一点。 他确实想带着弟弟早日脱离苦海,不必被石观音所制,被迫做那违背本心的事,可这未必就能如愿以偿。 毕竟,人在江湖,多的是身不由己。即便是佛门中人,也并不总能得一个自在清净。 越是声名赫赫的寺门,越是爱惜羽毛,在意自身名誉。 不管石观音如何阴险毒辣,她都是自己这具身体和南宫灵的亲生母亲。这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若是叫那别有用心之人知道自己背弃生母,以他不孝之名谩骂抨击于少林,那他还有何颜面去见师父和师门一众弟子? 虽说他常年修习佛法,加上穿越的经历,对自身生死名利早已淡然处之。 不是说他不在乎,而是他对这些身外之物不会再有那么深的执念了。他只是想练好武功,在有限的生命里自由地、快意地活着,方才不枉费今生走这一遭。 但这对自身的看淡,不代表他也能做到不顾及师父和少林寺的名声,以及弟弟南宫灵的感受…… 一想到未来必定充满坎坷的命运,无花就只想叹气了。也因如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谢绝了楚留香抛过来的橄榄枝。 “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这么说来,阁下知道我是谁?”楚留香倒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有什么愤怒不满之类的反应。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盗帅踏月留香,如此盛名,在下又岂能不知?”无花瞥了一眼折扇上那遒劲有力、一撇一捺皆是潇洒的四个大字,幽幽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明明是夸奖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无花在讽刺他。 “在下只是觉得阁下眼带桃花,身段风流,似乎是在哪里曾经见过,所以才冒昧相请。”他笑眯眯说着,眼神简直就要粘在无花那张其貌不扬的脸上。 无花口里轻嗤,冷笑道:“香帅不觉得这说辞老套了些么?你这搭讪的本事,若是用在女儿家身上,倒是说不定管用!” 楚留香故意带点轻佻地用词,其实就是想试探无花。 因为这确实不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他先前在客栈看见这人的第一眼,就觉得很是面善。 无花易了容不假,这点作为行家的楚留香只轻扫一眼就可判断。 不过他除了面具,并未修饰其他,所以腰围身量就没什么变化。这样芝兰玉树的身姿,配上平平无奇的五官,难免显得违和了些。 而他的眼神又实在特别。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楚留香自认只要见过,就绝不可能忘记。 正当他苦想未果,却见无花使出了那招飞袖功。他顿时灵光一闪,大脑一片清明。 这飞袖功可刚可柔,柔可卷夺敌人手中刀剑,刚能瞬间震断对方心脉。 楚留香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武当绝技“流云铁袖”,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武当年轻一辈里能有如此精妙武功之人他都认得,对方并不在此中之列。 世人只听说武当袖功一绝,却不曾知晓,这少林弟子的袖上功夫,非但绝不在武当之下,且其刚猛强劲犹有过之。 而楚留香对百家武学都有所涉猎。所以,几乎是立刻,他就想到了一个人。 那就是,在去年武当派新任掌门的就任大典上,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无花。 在一众热情豪迈、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江湖侠士中,无花独来独往的行事风格和那自佛门沉淀出来的出尘气质实在是非常突出。 楚留香这一生本就充满传奇色彩。他的经历并非常人能比,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 单论容貌,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里面,无花绝对不是最美的那个。可他的气质风仪,却是独一份的。 那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无关于身体,那种致命的吸引力来源于灵魂深处。 女子身上找不到这样温文潇洒的气质,男子里更是没有一个比他长得还要标致俊秀,却半点不沾女气的。 尽管楚留香自认阅美无数,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无花所惊艳。即便只是惊鸿一瞥,那道清雅的身影,却也直直刻进了他脑海深处。 楚留香成名极早。 作为一个名动天下,江湖中人人传颂的侠盗。除了被他偷盗的受害人,和试图缉拿他的捕快们,大部分人见到他都是惊讶赞叹,或是巴结奉承之类的态度。 像无花这样,知道他身份还如此淡然,甚至可以说是漠然的人,他是第一个。 这倒不是楚留香自我感觉过于良好。 楚留香这个名字,在古龙世界江湖中的知名度,完全不亚于现代社会那些全球顶流明星。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的影响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明星再怎么火那也都是普通人。在武力值和脑力值上的威慑力,可远远达不到楚留香那种,让一众黑恶势力望而生畏,或是心生忌惮到除之后快的水平。 而楚留香的好奇心,也向来强得很。 尤其是对一见如故的无花。 虽然他能感受到无花对他的好感,但那种有意回避却也是真的。 妙僧无花不喜社交,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难请,如今却是乔装改扮,出现在了离少林寺万里之遥的兰州……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多想。 楚留香直觉对方身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无花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就如小猫抓挠一般,让他的心也跟着发痒。 楚留香就这么直直地瞧着无花那双好看的眼睛,眼里的探究和兴味直让他心中暗暗苦笑。 楚留香难道已经认出自己是谁了吗? 也对,毕竟楚留香在易容方面也是个大行家,记忆力又是顶级……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吗? 各有所思 楚留香却是不管无花心中有多少难言之隐。 他若是想交朋友,这天下间,倒当真是没有几个人,能狠得下心来开口拒绝。 武当那一次初见,实在是让楚留香难以忘怀。 倘若楚留香不曾见过无花,恐怕这辈子都不会相信,古板沉闷的少林寺,竟也能出得了这样一个妙僧。 不仅外在靡颜腻理,内中也是风流蕴藉。其风骨更是如天人一般,高洁孤傲。 是的,孤傲。 纵然无花对待所有人的态度,都是那么的温和亲善,但楚留香还是能感觉到他骨子里的清冷与疏离。 大殿上觥筹交错,人影绰绰。隔得虽远,他还是看见了无花眼里一闪而逝的落寞。 他与周围人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极细的纱。就好像无花并非凡尘中人,而是随时会登云踏月远去一般。 这种想法有些莫名其妙。但那确实是他看见无花的第一眼,脑海中联想到的画面。 楚留香敏锐地嗅到了。那是同类的气息。 楚留香时常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没有人规定,交友广泛、红颜知己遍天下的楚留香不可以寂寞。哪怕寂寞这个词,看上去和楚香帅好像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好酒、美女、刀光剑影、恣意洒脱的江湖生活。这些早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左有飞雁,右有彩蝶,笑傲江湖,好不快活。 前两年,楚留香的船上已经有了三个身世凄苦的红颜知己:温柔细致、精通易容的苏蓉蓉,学识渊博、思维敏捷的李红袖,善于烹饪、活泼俏皮的宋甜儿。 三个女孩子各有特点,都很可爱而且都很优秀。 他很喜欢她们,很爱重她们。她们就像是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她们终究不是能懂他的人。 每当他解决完一次次事件,夜深人静,躺在自己那艘小船上的时候,楚留香总是会被那种空虚感逼得发疯。 他时常会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就好像灵魂缺失了一部分。现在的自己,并不是真实完整的自己。 而这世间,也再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理解他…… 楚留香知道,这听上去可能有些矫情,甚至可以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这些想法,的的确确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楚留香虽然善良多情,却并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 他不是在说她们不好。只是有些话,即便同他人诉说,也是没有人会相信他的。 就比如,前些年突然在他脑海中出现的,那道陌生又古怪的声音…… 无花给楚留香的感觉,就像是一缕青烟。明明抓不住,摸不着,却还是叫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直觉,也许对方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楚留香对无花原本的记忆,还停留在初逢时,那种仿若谪仙的印象。 可他今天在客栈的所作所为,分明显示着,他也是个普通人。 他也会生气恼怒,也会行侠仗义,也会因为旁人的疾苦而共情难过。 对此发现,楚留香是惊喜的。 这让他对无花有了真实感,也有了共鸣。他想,也许他有机会更了解这个人。所以他果断地叫住了无花。 楚留香本以为对方不记得自己了。而眼下无花这般不客气的态度,恰恰证明了,他也是认识自己的。 楚留香不知道无花前面那样对他说话,也有故意想激怒他,让他疏远自己的意思。 只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就不是楚留香了。 他只觉得,一向待人温文有礼的无花若是不认得他,断不会如此言行。 这样的态度,比起陌生人之间的客套含蓄,显然多了几分熟人才有的,对他风流花心的了解和嘲讽。 楚留香心里不由得苦笑,无花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对他非常苛刻。但他对无花的这份熟稔,又有些莫名窃喜。 如果无花知道楚留香心中所想,估计会冷哼一声。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盗帅,一个是不近女色的佛门高士。一个是从不失手的主角,一个是第一个被主角推倒的反派bss。 不管怎么看,这立场都差得太远了吧!苛刻一些难道不应该吗? 当然,其中可能还带有那么一丢丢的个人情感色彩。 就比如,无花对于自己这辈子肯定讨不到老婆,而楚留香却可以广撒网、多捞鱼的怨念什么的…… 不过,不管无花如何不愿,楚留香今天都打定主意要跟他结识一番了。毕竟,他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退避”和“不可能”这两个词。 对于无花的冷脸,他丝毫未见愠色,依旧是言笑晏晏地道:“在下还未请教少侠姓名?总不能你知道我是谁,却不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在下叶瑜。”无花不想和他有太多牵扯,干脆直接报了自己前世的名字。 见无花不想搭理他,还打算隐藏身份,楚留香便也笑嘻嘻地顺着他的话道:“方才叶少侠在客栈内所为,楚某皆看在眼里。叶少侠武功高强,且宅心仁厚,堪称少年英雄!如此风采,定非凡俗!在下并非有所图谋,实是仰慕才华、真心相交。” 都说烈女怕缠郎。无花现在觉得,烈男怕缠郎这句话,只怕也是说得的。 看着眼前赖着不走的人,他突然想起了胡铁花给楚留香起的绰号——老臭虫。 无花倒是有些喜欢楚香帅这种自来熟又厚脸皮的性格。 只是,倘若这性格用在别人身上,他就更喜欢了。 无花想到这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去马棚牵了自己的白马。 反正以楚留香的轻功,若是想跟着一个人,那个人是绝对逃不掉的。他还是别白费力气和口舌了。 楚留香见无花表情似有松动,忙快步跟上。 “方才我听客栈里其他人说,香帅是要到兰州去?”无花故意无视楚留香那眼巴巴的眼神,利落地翻身上了马。 “啊,正是。请问叶少侠又是自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听见这标志性的问题,无花脑子一热,差点就要说出来那句经典台词。 他这可不是去西天拜见佛祖观音,而是去西北大沙漠见石观音。 “贫、咳,在下亦是要往兰州去,既然你我同路,那就上来吧。”无花淡淡道,“我不喝酒,茶倒是喝的。” 对于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楚留香却是当即喜上眉梢。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你且放心,食宿之事包在我身上。” 他说这话时,两手已扯住马上缰绳,足尖轻点,轻松上了马。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正虚虚环住无花劲瘦的腰身。 即便隔了几层布料,无花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背后那具身体散发出来的,那种充满蓬勃生机的温热触感。 他不禁也有了几分热意,掌心隐隐开始冒汗。 也许是这烈日的缘故吧,无花暗暗想到。 毋庸置疑,楚留香的轻功是很好的。 可以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的轻功能比得过楚留香。 他的身子很轻,轻得几乎让马感觉不到。也轻得几乎让无花感觉不到,自己身后还有个人。 在马背因为飞驰而颠簸的瞬间,楚留香的身子往前动了动,轻轻地抱住了无花。 无花在此刻突然无比庆幸,庆幸楚留香轻功很好。 倘若换了个人,马背上突然多出来个人。就算自家爱马不会受到惊吓,自己估计也会浑身不适吧…… 一向习惯和人保持社交距离的无花,竟会对楚留香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触碰毫无反应。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一点。 曾有人说过,骑着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有可能是唐僧。 现在无花很想告诉那个人,骑着白马的,也很有可能是一个和尚加一个神偷。 事实上,在各朝各代的历史话本、文艺创作中,骑过白马的人很多。 就比如,三国名将赵子龙的照夜玉狮子、锦马超的里飞沙以及刘皇叔那的卢马就都是白马,且均为千里良驹。 而无花此行所骑,正是与赵云坐骑同种的玉兰白龙驹。 按《三国演义》的说法,赵云当年长坂坡七进七出、单骑救主皆离不开这匹宝驹。 楚留香虽然不经常骑马,但他对马也和对人一样,有种特殊的观赏力。因此,他只轻轻扫了一眼,便知道这匹马实乃万里挑一的龙种。 良驹非明主不能御。 能驾驭这匹马的人,注定绝非等闲。 有时楚留香瞧见好马,甚至会比瞧见美人还要愉悦兴奋。这二者任有其一,他都能愉快很久,更别说好马上还骑着个妙僧无花了。 他摸了摸白马柔顺的鬃毛和光滑的马背,情不自禁地赞叹道:“通体雪白,无半点杂色,真是漂亮。” “我坐下这小家伙是匹母马,我唤它雪衣。”无花见他如此喜欢,脸上的笑也多了几分真实:“此马乃是西域乌孙国的大宛马,也叫赛龙雀。你别看它长得俊就以为它是个花瓶。日行千里对它而言易如反掌,落入陷坑而又能飞跃,正可谓是马中极品。” “马随其主,皆非池中之物。叶公子文武兼资,通才练识,在下佩服。” 楚留香说这几句完全是发自内心。哪知无花听了,却是立时闭上嘴,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楚留香只得摸了摸鼻子,无奈地笑笑。他实在不知,为何自己的真心夸赞,竟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其实他刚刚那番话并没有什么问题。若是旁人如此,无花当然是会心生喜悦,礼貌回谢的。 可这话若是自楚留香口中说出来,便瞬间有了一种在凡尔赛的感觉。 再加上,楚留香那句马随其主,在不经意间让无花回忆起,因为雪衣小时候性子太烈,才被马群赶出来的经历。一联想到自己的身世,他便怎么样都笑不出来了。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人的感官总是更加清晰。 虽然楚留香的嗅觉器官向来只是个摆设,此刻却似乎也能从无花的后颈,闻到阵阵檀香…… 临至兰州 隔天一早,无花和楚留香便到了目的地。 进了兰州城,也就意味着二人此次同行即将结束。楚留香不禁感慨,时间也过得太快了些。若是日后得闲,他定要缠着无花好生陪他喝上一杯…… 这一路上,楚留香见无花刻意隐瞒身份,便也不点破。因为他发现,这个佛门名士,似乎比外界传言的要有趣许多。 就比如,他会因为觉得素斋价格太贵,而去和掌柜的理论砍价。路上遇到可爱的猫儿,也会上去挠挠它们的下巴,抱着它们叫“小乖乖”。 无花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戴上易容的面具,他反而活得更轻松自在了。 无花和楚留香分别后,先是去把雪衣找地方寄放了,然后就去了飘香楼。 兰州可以说是西北财富集中之所在,也是无花此行出关的必经之地。而飘香楼则是兰州城最大的酒楼,更是石观音在西北的主要据点之一。 依着石观音信中所说,无花在小二的带领下,进到了楼上的一个雅间里,边喝茶边等待那个负责和他接头的人。 少时,就听得一阵婉转如黄莺出谷的娇媚嗓音,自竹帘后传了出来:“你就是那妙僧无花?” 只见一个明眸善睐的红衣少女,已盈盈走了进来。她头上梳着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随着身形移动荡来荡去。 怕对方不相信,无花干脆地摘了假发、扯了面具,起身对着那豆蔻年华的少女竖掌一礼:“贫僧正是无花。” 少女见了他的面容,娇声笑道:“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难怪师父喊我来接你哩。”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狡黠地喃喃道:“无眉姊姊可没我这般好的运气。下回定要和她显摆显摆……” 无花心道,这大概就是石观音座下的弟子长孙红吧。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还有,我们何时动身,怎样去往母亲那边?”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无花轻咳一声,打断了少女灼人的视线。 “我叫长孙红,算是你师妹哩。你叫我红儿或者长孙红都行。”长孙红眼波流转,用纤手缠着自己的发辫,娇笑道:“你若是准备好了,就只管跟我来吧。出关事宜我早已处理妥当,东西都备齐了。” 无花跟着长孙红行至城外,就见到了远处那一长列的队伍。队伍中间有马,有马车,还有七八匹骆驼。 这一行队伍马和骆驼虽有不少,但人却只有三个,一个是马车的车夫,另外两个则是专门管理牲口的汉子。 “沙漠里骆驼必不可少。用来驮水和干粮、安营的用品寝具,以及一些杂七杂八随时有用的东西……你看看还需要检视什么吗?”长孙红领着无花往队伍那里走去,边走边介绍。 无花瞧了队伍一眼,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我听你的。长孙姑娘常年跟着母亲,想必在沙漠生活的经历要比我多上许多。” “沙漠不比中原,水源实在稀缺,环境也实在恶劣。没有到过沙漠的人,永远不会了解沙漠有多么可怕。” 长孙红面上依然带着笑,可说出来的内容却是让人笑不出来:“你可知道,在沙漠里,每天最少也要死上百十来个人的。你若是怕了,现在便可以回去。” 无花看着少女的笑颜,无奈地叹了口气:“母亲之命,莫敢不从。此行纵是刀山火海,也是非去不可了。既然是长孙姑娘带路,我自然是信你的,命也在你手上。” 长孙红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地格格笑了起来:“你这和尚,好生胆小!我逗你玩儿的!” 无花闻言,不由得苦笑。 他真不觉得长孙红这是玩笑话。他虽两辈子都没去过沙漠,却也知道其中凶险。 石观音的队伍,自然不可能出问题。而以无花和长孙红的武功,即便是路上遭遇歹人,也是没有什么威胁的。与其担心他们,倒不如担心拦路者的性命。 只是无花心里清楚,其他在沙漠中行进的人,怕是没有这样的好命了。 他们先是经过张掖、酒泉、敦煌,然后从玉门关出关,一路向西直奔戈壁。 无花就当自己是有幸旅游了一段丝绸之路,虽然他们根本没什么时间和心情好好欣赏就是了。 前半段路程,为了赶时间,无花和长孙红都没有坐马车,而是选择了骑马,直到进入荒漠地区。 沙海茫茫千里,广袤无边。 这里的景色无疑是奇异而罕见的。没有去过沙漠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样的景象。 优美逶迤的沙丘就像是大海掀动的波澜,蜿蜒起伏、连绵不绝。迎风面沙坡似水,背风面流沙如泻。每一道沟壑都宛如大自然鬼斧神工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千姿百态。 无花却没有多少心思去欣赏这样壮阔的美景。 下午的太阳烤得人头晕目眩,热气从沙子里蒸腾而出。入目皆是单调的土黄色、灼热的土黄色。一阵阵热浪打在脸上,热得直教人恨不得把衣衫都脱光了才好。 沙漠上空无一人,万籁俱寂,空气都热得像是凝固了一般。 可无花知道,这只是一时的炎热。沙漠中温差很大,太阳一下山,气温就会急剧下降,无需片刻,便会冷到似能冻僵体内血液。 他和长孙红赶紧进了马车,车厢里有一张软榻,上面铺了上好的凉席和锦垫。 无花想着长孙红年纪轻轻一个小姑娘,和他一个成年男性独处一间不太合适。于是就打算和那车夫一起在外面坐着。 但他又实在耐不住烈日烘烤,便坐在紧紧挨着车帘的那一小块地方,离长孙红隔了足有好几米。 不一会儿,少女娇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躲我这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 她说着话,拉过无花的袖子,一把把人拽到软榻上坐下,从车壁的暗格里拿出来几个装着冰坨子的小盒子,塞到无花手里。 无花看着掌心凉凉的东西,忍不住暗暗咋舌。 这镶金戴玉的玳瑁盒,如果他猜得没错,应该是属于王族才能拥有的贡品吧…… 石观音这是已经当上龟兹国王妃了? 无花细细打量了车内,这才发现,不仅手上这个物件珍贵,就连他坐着的这张软榻,和上面铺着的凉席锦垫也不是俗物。 这就是有钱人吗…… 无花捧着缓解热意的小盒,口里刚惬意地叹息了一声,就见长孙红又从榻下的抽屉里摸出来一瓶竹叶青。 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抬起手就要往嘴里灌,却被无花一把夺走了。 “喂!你这人怎恁不讲道理!这是我的酒!”到嘴边的酒飞了,长孙红气得直跺脚,娇声叱道。 “你才几岁就晓得喝酒了?”无花挑了挑眉,仗着身高优势轻松地躲避长孙红欲来抢夺的双手。 “你一个和尚凭什么管我!你又喝不了,放着也是浪费。快还给我!”少女的嗓音因为急切越发明亮,像是鸟雀般婉转清脆。 “不行!女孩子在外面喝酒太危险了!”无花一只手抵着长孙红的肩膀,另一只手把酒瓶子举得高高的,甚至还转了转瓶身,就是不给她机会。 “怎么危险了!你又不会对我做什么!”长孙红怕那酒瓶掉下来摔碎,也不再和无花争抢,只气哼哼地扭过身去,暗暗发誓不再理他。 无花见此,不禁哑然失笑。 这小丫头看着成熟,终究也只是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这小辣椒一样的脾气,倒是和小璃一模一样…… 但是很快,无花就笑不出来了。 人在沙漠中,别说是辨别方向了,就连地形都是变化莫测,沙丘和平地的转换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无花坐在马车里,偶尔掀开车帘,便能看见那些迷失了方向、因为缺水力竭而倒在沙漠上的遥远身影,听见他们濒死时发出的微弱求救声。 还有一些人,连呼喊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已被流沙吞噬。 无花一时不知是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 庆幸于自己能够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下,不费力地活着。悲哀于生命在自然之力、天地之威面前的弱小无力。 “在沙漠上,每天都会遇到上百个垂死之人的……在这种地狱般的地方,只有心足够狠,才有机会活下去。”长孙红突然凑到无花身边,那张惯常灵动带笑的脸,此刻却是面无表情。 “我们……”无花喉间发涩,欲言又止。 似乎是明白未尽之言是何意思,长孙红语气淡淡地打断了他:“有一种人,你若是救了他,他只会反咬一口,杀了你,再抢了你的水与食物,最后骑着你的骆驼扬长而去……” 长孙红这句话一下子就让无花想到了,一些前世看过的影视作品和。想起了那些,在大海上漂泊、从末世中挣扎、在孤岛上求生、在各种恶劣环境下谋求生存的人。 那些人面临的敌人,除了大自然,往往还有自己的同类。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在生存条件不受威胁的情况下,人才能算是人,也才能去考虑其他需求。而一旦处于极端环境,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人性上。 无花知道长孙红说得有道理。 要在沙漠中停下去救一个陌生人,风险实在太大。你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他也知道资源是有限的,救得了一个,救不了所有人。而且就算救了一个,那个人可能也活不了多久。 这些他都很清楚,但他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有人死在他面前。 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就算有被恩将仇报的一天,他也希望善能走在恶的前面。 无花始终相信,生命是无价的。不能因为一个人还能活多久,有没有用去衡量他的价值,判断他该不该救。 你说他圣母也好,愚蠢也罢。他这一刻脑海里的念头,就只有救人二字而已。 沙漠救人 “停车!右转。”无花没再犹豫,指挥车夫穿过右边那片沙丘,下了马车就往那人附近走去。 “诶!你这人怎么不听人说话呢!”长孙红被他气得直跺脚,“和尚就是麻烦!妇人之仁!” “你既也知道我是个和尚,就该听过一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花眉眼平和,嗓音淡淡。 “是是是,我说不过你!”长孙红嘴上不饶人,人却还是跟着无花过来了,“倘若你快死了,我是绝不会来救你的!救了你就意味着,我自己也要渴死!” “救他的水和食物从我的那份里扣。”无花无暇顾及她的情绪,他现在眼里只有这个垂死之人。 长孙红简直被他弄得没了脾气:“算了,随你的便!到时候被人害了别找我哭!” 无花拿着水袋走过去,一瞧见那人模样,心就凉了半截。 只见他蓬头褛衣,五官也是辨认不清。 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被烈日久晒,已是幽暗无神,仿若灰洞。嘴唇由于缺水已经皲裂渗血,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伤了大半,整个人更是已经瘦得脱了形。 无花翻了翻他眼皮,担忧地喃喃道:“如果不快些寻医就诊,这人只怕会永久性失明……” 长孙红立在一旁,抱着双臂乜了他一眼,凉凉道:“命都要保不住了,你还有闲工夫管他的眼睛?要是真瞎了,那也就是他命不好!” 无花倒是没有反驳她。 长孙红这话虽难听,却说得是现在最真实的情况。 他们一行人中,并没有懂医术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有急救和最基础的照料而已。这样的条件下,这人能不能活下去都难说,更别提其他了…… 无花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是幽幽一叹。他眉间拧起,抿着唇,拿丝帕沾了清水,一点点浸在那人唇上,慢慢喂给他。 “水、水……”能说话后,那人便开始不停哀求,嗓音因为干涩很是粗哑。 他颤抖的手死死拽着无花的袖口,用尽了全身力气,就好像无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般。 无花虽心下不忍,却没有第一时间满足他的诉求。 长孙红在一旁看着,倒是先急了:“你既然要救他,又为什么不给他多喝一点?” 然后她就被无花充满关爱的眼神看得脸上发烫,只得搅了搅自己的发辫,讷讷道:“干吗啦,我又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救过人……” 无花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开口解释道:“他长时间没有进食喝水,胃部已经过度收缩,人也肯定是脱水状态。倘若一次性大量饮水,很容易急性胃扩张或者水中毒……” “行行行,别说了,知道你有文化,就是喝太多会死人是吧!”长孙红被他一大段话说得晕头转向,赶忙打断了无花念经似的话语。 “没错。”无花点了点头。他俯下身子,低头在那人耳边柔声细语地安抚道:"你且安心,水和食物都足够,等你好些了再慢慢喝。" 那人似乎是察觉到自己安全了,一放松下来,复又昏睡过去。 无花用薄毯把人裹着,打横抱了起来,不顾长孙红的反对,进了马车车厢,轻轻把人放在软榻上。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就算他能活下来,我们也是没办法继续留着他的吗?”长孙红几乎要被他气死。 无花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刚刚认识时,那种因为对方俊秀外表产生的好感,已经被抓狂和无语彻底取代了。 无花闻言,只是沉默,伸手拨开那人遮住面容的凌乱发丝。 他发现这个人虽然衣衫褴褛,但衣服的布料却是上佳,等闲人家绝对用不起此等精细的料子。 且他眉目间颇有几分温文的书生气,手掌上还有常年习武之人才会有的薄茧,应该不是普通人…… “你没见过师父,不了解她。”长孙红打断了无花的沉思。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小脸突然变得惨白,“师父她、她是不会留一个没有用的人的……” “……我知道。”无花一想到自己那个娘,就只想叹气了。 “不!你不知道!”长孙红却像是突然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 她把无花拉出马车,指着驾车的马夫嘶声道:“你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他赶了这么久的车都不休息吗?” 长孙红这么一说,无花才注意到了不寻常之处。 走到那人跟前,他赫然发现这个身材高大、戴着大大兜帽的车夫,五官竟是少有的俊朗。 只不过他面上尽是迷茫,眼中早已没了昔日的光彩。看见无花凑近了看他,整个人也是仿若无知无觉。 他的眼睛虽在看着无花,却好像并没有看见无花这个人似的,只知道痴痴地望着前方,或者说是望着虚空。 那两只黑沉沉的眼睛里,空洞麻木得几近虚无。 他驾车的动作是那么熟练,却又是那么机械。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傀儡。就仿佛,他只知道做驾车这一件事。 他看起来不仅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甚至像是忘记了自己是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 本是烈日炎炎的下午,无花的掌心,却是隐隐出了些冷汗。 他想到了西方玄幻里,亡灵法师炼制的那些骷髅傀儡。 他想到了原著里的石驼。那个因为拒绝石观音而被烈日晒毁了脸、晒瞎了眼睛,当做骡子般无休止推磨的男人。 他想到了被石观音豢养在山谷里的,那些如行尸走肉般,只知道扫那扫不尽的风沙的奴隶们。 他们有何区别? 他们都已忘记了一切。 他们的□□虽活着,灵魂却已经丢失。剩下的,不过是一具具能行动的躯壳罢了。 无花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夺走他们灵魂的人,正是他的母亲——石观音。 等回到马车,呆了半晌,他才似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看看有没有路过的商队,等他好些了,就让他跟着商队走吧……” 一行人向西又走了五六日。 一路上,无花就专心照料那个救上来的人。而检视车队、寻找往来商队、晚上安营生火等任务就全都交由长孙红来负责。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和长孙红也是更加熟悉了。加上小姑娘和叶璃颇为相似的性格,无花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这丫头虽然总是嘴上骂骂咧咧的,但做起事来毫不含糊,从不叫苦叫累。 前世与她同龄的小姑娘们都还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地生活,而她却早早地就学会了一个人生存,小小年纪就明白人心险恶。 在石观音手底下的这些年,也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撑过来的…… 无花看着那娇小的身板忙前忙后,心里不住地泛起怜惜。 好在他们过几天就能到石观音在大漠中的一处中转站。到时候换了那种“鬼船”,想必就能轻松许多。 “公子。”突听有人开口唤他,无花抬头一看,就见那个被他救起来的人,已经掀开车帘,探出了半个身子。 “你能起身了?”无花见他出来,忙快步走过去扶他。 他自入了沙漠以来就甚少露出喜色。此刻得知这个好消息,脸上登时绽开一抹浅笑,如同初雪消融一般,明媚非常。 那人察觉到他语调中的情绪,嘴角也勾起一抹和煦如春风般的笑意。 经过几日悉心调养,他竟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人身量比无花要高大些,此时穿着无花干净整洁的衣衫,越发显得身姿修长,整个人如芝兰玉树一般,清俊儒雅。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彻底瞎了。 无花对此也是有心无力。 但那个人却似乎并不痛苦,面上依然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要不是无花在一次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意到他手掌上,那明显是被指甲掐出来的血痕,估计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他看得出来,这人外表虽斯文秀气,骨子里却很是有种孤高决然的傲气。 无花怕戳到对方心里的痛处,也就没主动提过他眼睛的事情。他知道,这样骄傲的人,最是忌讳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只是那人接下来的一段话,却是叫他的心情,再不复最初那般欣喜。 “在下无争山庄原随云。公子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原随云边说着,边对着无花拱手施了一礼:“大恩不言谢。公子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原随云莫敢不应。” “……”无花在原随云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脑里就完全空白了,后面的话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此时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羊驼这种动物来形容。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坐过山车一般的心路历程,他现在算是体会到了。 上一秒还在因为救上来的垂死之人在自己的悉心照料下大有好转而狂喜,下一秒就得知那人是楚留香世界闻名遐迩的反派大佬蝙蝠公子原随云…… 赠君美玉 等一下,为什么他随便救了个人,就能是原随云啊? 这家伙不是应该等到《蝙蝠传奇》这个单元再出场吗?难道说原著里无花和原随云这两个反派bss互相之间还认识? 他为什么这个时间点会在沙漠里? 这段时间的原随云,难道不该是稳稳当当地扮演好,他那堪称暗黑版花满楼的美强惨人设,在无争山庄好好当他的少主人,然后暗地里把蝙蝠岛运营得风生水起吗? 还有……他不应该小时候就失明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来个人告诉他! 如果不是顾着形象以及原随云的危险性,无花简直就想摇着对方的肩膀咆哮出声了。 “……公子?”见无花好半晌没有反应,原随云疑惑地转身侧向对方。 即使他看不见,也依然能感觉到,那人的情绪似乎突然低了下去。 看着眼前虽然目不可视,却依然温文有礼,举手投足一派高华气度的年轻男子。感受了一下他经脉间浑厚凝练的内力真气。无花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救了个不得了的人物。 怪不得他恢复得这么快…… 果然是古龙大师钦点的反派BOSS,不仅血条是仅次于主角的厚,回血能力也是同样迅速。 “……原来是无争山庄少庄主,久仰,久仰。” 纵然心底有一万个为什么,无花都只能硬生生憋成内伤。面对这么个凭实力登上“古龙笔下十大枭雄”榜的未来反派,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好在这么多年研习佛法,他的养气功夫和抗打击能力都已经很强了。因此,不管无花内心如何风中凌乱,他面上都还是那幅,不显山不露水的得道高僧样。 哪怕原随云根本看不见。 “原某还未曾请教恩人姓名?”原随云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淡然,就仿佛那个刚刚遭逢劫难,还瞎了眼睛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只是无花心里清楚,这个人心里所想,很可能与表面看上去截然相反。 “……在下叶瑜,无名小卒罢了。” 此时此刻,无花无比庆幸原随云是个盲人,看不见他脑袋上光溜溜的一片。这才能让他理直气壮地睁眼说瞎话。 他可不想拿无花那个身份和原随云有什么交集,哪怕现如今的原公子好像不似原著中那般残忍可怕。 所谓人不可貌相,原著里原随云就是这么一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世家子模样,却能把东三娘等无辜女子的眼睛缝上。 就算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谁知道哪天原随云会不会一黑化,就把他眼睛也弄瞎了…… 光是石观音和楚留香就够他觉得麻烦的了,无花实在不敢冒险去招惹原随云。 他现在甚至开始思考,把原随云带回石观音大本营,让两个bss互相PK一下,先内部消化了的可行性。 算了,好不容易救的人。看原随云现在这纯良的样子,估计走不过石观音一招就呜呼了吧。 同为男性同胞,无花确实不忍心看着一表人才的原随云变成石驼,或者石观音其他奴隶那样的下场。 只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原随云之前不说自己是谁。 “原公子既有如此身份,为何会在大漠中沦落至此?又为何时隔多日才将真实身份告知于我?” 无争山庄在江湖中可谓是声名显赫,威震天下。原老庄主在武林中极受尊崇,又是老来得子,原随云在江湖中的地位不言自明。 按理说他这个身份吧,只要一见面就自报家门,为了之后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处,怎么样都会有人救他的。 可原随云却没有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谁,而是等身手恢复、有自保之力了,再对无花如实相告。 无花实在好奇其中缘由。 “在下并非刻意对叶公子隐瞒身份。实乃先前被人算计追杀,不得不有所防备。” 原随云说着,嘴角的笑也带上几分讽刺的意味:“在下的身份亦是在下陷入此等境地的原因。此事实是无争山庄的家务事,在下本不想将叶公子卷入其中……” 无花听到此处,心思一转,便明白了原随云的意思。 看来这事与无争山庄内部权势斗争还有关联。有人要害原随云,而他之前怕自己与那贼人有所勾连,这才没表明身份。 “只是,那些人倘若知道是叶公子救了在下,定会来寻叶公子麻烦。如此,却是在下之过。”原随云说着,面上表情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歉然和自责。 “这倒无妨。”无花不介意地笑了笑,“在下虽算不得什么大能高手,这点武功修为防身却是足矣。” “那些人耳目众多,且行踪诡秘。为了叶公子日后安危,在下还是想把一物交予叶公子。”原随云摇了摇头,对无花的话却是不以为然。 他说着话,就将手往衣襟里一伸。 无花见原随云这个态度,心下也有些惊骇。 究竟是谁,能有此等手段与能力,还有动机要害原随云?原随云又是为什么会到大漠来? 只是还未等他细想,异变陡生。 “我就知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瞎子没安好心!” 长孙红不知何时已从外面回来了。大概是以为原随云要用什么暗器偷袭,一双美眸正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手上的银色匕首也已经抵在了他的身后,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这笨蛋!好悬没叫这衣冠禽兽的白眼狼害了!”她娇声斥骂,扭头瞪了无花一眼,直叫他内心连连扶额。 不得不说,长孙红这丫头雷区蹦迪的本事当真不小。 “红儿!不可无礼!”无花怕她继续作死,赶忙上前制止了少女的动作,“这位公子乃是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并非歹人。” 无花心里清楚,原随云这样的人,绝不会做那不必要或者没有把握的事。就算他再怎么无情无义、恩将仇报,此时都不可能对他们出手。 且不说无花和长孙红二人本就武功不俗。原随云自身武功虽高,但也是刚刚调养好的身体,现如今的实力,绝不是他二人合力之敌手。 况且,他既现在还身处大漠腹地,就断不会贸然向车队出手,行那杀人夺物之事。 否则,没有引路之人,仅靠他一人,更是不可能走出这片荒漠。 无花知道原随云的野心绝不在方寸之地,也知道他城府极深且颇为记仇,轻易不能得罪。 但长孙红显然并不了解这些。 她只觉得原随云一脸虚伪假笑,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怕无花心软被骗被害,更加不敢放下戒备。 原随云脸上表情变也未变,他似是感觉不到后腰顶着的那把小刀似的,继续手里的动作。就好像长孙红不存在一样,眼里只有眼前之人。 他从颈间红绳上取出一块精致小巧的羊脂白玉,递给无花:“此物原是家母赠与家父之物。自我出生之后,便随身带着。而今美玉赠君子,倒也不枉它跟了我这么多年。” 眼见差点闹了笑话,长孙红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轻哼一声,跺跺脚,一撩衣摆进了马车车厢,再不去管这两个讨人厌的家伙。 无花接过那枚玉佩,放在手里细细端详。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触手细腻温润,色泽莹白如凝脂,没有一丝瑕疵。光华流转,一看便知是不菲之物。 玉佩正面是一行娟丽秀雅的小楷,上书“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八个字,反面则是在隐秘的角落,用小篆刻了“随云”二字。 看来确如原随云所言。 无花先前帮对方换衣擦身的时候,虽然看见了这块玉佩,却以为只是普通饰品,并未细看。没想竟是身份信物一类的东西。 “你当真要把此物给我?”想到这玉佩烫手的来历,他一时有些不敢接受。 “当真。这可是我们两个的信物。”原随云说这话时,嘴角弧度加深了几分。信物这两个字,更是被他咬得又轻又软,暧昧非常。 无花本有些迟疑,但他转念一想,也就安心收下了。 好歹也是蝙蝠公子的贴身玉佩,日后说不定真有用武之地呢。 无花将这玉佩仔细放好,刚要开口道谢,就听原随云轻飘飘吐出这句似是叹息的话语:“将我害至此等境地之人,我日后定会好好招待……” 他嘴角的笑容依然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柔,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里,却似是透出一股阴鸷与危险。 如果不是无花武学造诣与原随云相当,又是内力精深、耳力不俗,这句话只怕是要漏听了去。 他一想到人间地狱般的蝙蝠岛,就不由得有些同情,那些要害原随云的幕后黑手了。 “刚刚红儿失礼,我在这代她向你赔罪了。这丫头年纪尚小,言行举止若有冲撞,还望原公子莫要责怪。”虽然是用了假身份,但无花还是担心原随云的睚眦必报以后用在长孙红的身上。 “叶公子的妹妹,自也是在下的妹妹。她刚刚也是为了你好,在下又怎会怪她?”原随云闻言只是笑了笑,顺水推舟地把这事揭了过去。 就好像他和无花,本就很亲密很熟悉似的。 傲雪凌霜 既然救上来的是原随云,无花也就不打算让他跟着过路的商队回去了。 晚上安营的时候,他把长孙红拉到一边,低声嘱咐道:“过几日,等我上了沙舟,你就把他送回无争山庄吧。此事我自会和母亲说的。” 长孙红撇了撇嘴,手里绞着发辫,不情不愿地道:“行吧。正好无思姐姐今日传信给我,到时候她会来接你。” 无思?是曲无容? 无花心神一动,刚要继续问长孙红,就见她打了个哈欠,扭身要走。 “等一下,我还没说完。”无花赶忙拽住她衣袖,语带恳切地道:“看在咱俩的兄妹情分上,路上你千万莫要再提那事。我的身份你也别和他说。” 无花说着话,伸手指了指眼睛。 “现在知道求我了?”长孙红闻言,抱着双臂冷哼一声,“你前面为了那道貌岸然的瞎子,一整天都不带主动搭理我的!” “诶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声音小点吧!”无花被她这么一喊,简直是要崩溃,“算我求你了,莫再提这扫兴事,到时候得罪了人家。” 他可是一片苦心,这丫头怎么就这么倔呢…… “得罪了他又如何?就算他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又如何?本姑娘可不怕他!”长孙红扬了扬下巴,似是对原随云颇为不屑,连带着看向无花的眼神,都带了点怒其不争的味道。 这是怕不怕的问题吗…… 无花少见地有些失语,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还是决定随她去。 算了,反正他们日后和原随云,也不见得还能有什么交集…… 长孙红和曲无容交接的那天,无花隔着很远,就看见了那艘沙漠里的船。 虽然沙舟引人惊叹,可最吸引人的,却是船头甲板上盈盈立着的白衣少女。 无花此时因着一路风尘,衣衫裤脚上皆是黄土沙砾,形容很是狼狈。而那少女却是维摩不染,一袭白衣随风微扬,更衬得她纤腰不盈一握,玉骨冰姿仿若天人。 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神人雪里来。 这样的风采,无须言语,无花就已猜出这是曲无容。或者说,是尚未被毁容的曲无容。 “曲姑娘。”无花上了船后,对着曲无容躬身竖掌就是一礼。 “我带你去见师父。”曲无容微一点头,眼神冷淡,语气如冰。 她引着无花进了船舱,便坐在一边不发一言,连眼神都未曾扫向他。 曲无容不似长孙红那样娇俏明媚,却是自有一种凛然的美。 她的人,就好像那远山上经年不化的冰雪。而她的美貌,也注定如冬日流星一般,耀眼却短暂。 有出众的容颜和武学资质,这样的先天条件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可说是万分幸运的了。 可这幸运放在曲无容身上,又何尝不是一种不幸? 因为看上她的容貌和资质,石观音杀了曲无容的父母,然后收养了她,传授她武功,把她带在自己身边,成为自己手上的一把刀。 认贼作父,何其残忍? 在石观音眼里,曲无容的美注定是她的罪孽。她容不下她,却依然要用她,所以毁去了她的容貌。 曲无容是孤僻的,是骄傲的,从不贪生怕死,从不委曲求全。 她不是柳无眉,不会百般讨好师父。石观音要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即使被对方毁去容貌,她也是毫无怨言。她甚至不能恨她,只因石观音对她有养育之恩。 也因这养育之恩,她能在石观音对她的武功心有芥蒂之时,毫不犹豫地,就自断右腕以示忠心。 即使疼到昏厥,她都不愿示弱出声。 如花一般的年纪,却要独自承担这过分坎坷的命运…… 这样一个倔强又骄傲的女孩子,怎么能让无花不敬佩,怎么能让无花不欣赏,怎么能让无花不怜惜? “今生能够见到曲姑娘,定是贫僧前世修来的福分。”无花目光凝注在曲无容的脸上好一会儿,良久方才喟叹道。 无花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久到冷心冷情的曲无容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她话一出口,就带了几分嘲讽:“都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我看你六根并未清净。” “贫僧虽然茹素,却也还是个人。” 无花长叹一声,幽幽道:“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来惭愧,我虽身许佛门,却非是那修到无情境界的满天神佛。对七情六欲,自然亦是不能免俗的。如今看见佳人,又岂能不心生喜悦?” “你!好你个油嘴滑舌的花和尚!”曲无容冷哼一声,扭过脸去,只是那莹白的耳尖,不知何时已悄悄染上粉红。 她从小跟着石观音,与男性接触的次数本就屈指可数,性子又冷漠孤傲,面对无花近乎直白的话语,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此刻已是玉颊生晕,一双剔透的眸子里,盛着些许薄怒。 无花倒是对此无知无觉。 其实这些话着实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慨。是他对美纯粹的欣赏,没有半点亵渎之意。 他知道,曲无容再过几年,就会美得不下有天地双灵之称的水灵光与秋灵素。他也知道,再过几年,她便会招致自己母亲的嫉妒,然后惨遭石观音毁容。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好好欣赏曲无容此时的风华。 也许正如楚留香所说,曲无容被毁去的,只是外显的美貌。她惊艳的内在永远无法被人夺去。 只是,这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能够欣赏她的风骨之美? 纵是楚留香,在看到面纱下被毁容的那张脸时,不也有刹那的惊讶与错愕?那番触动人心的话语当中,又有几分真心,几分安慰? 想到这里,无花看向曲无容的眼神,越发多了几分叹惋。 “曲姑娘之姿容风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贫僧岂敢随意肖想。若有冒犯,非是贫僧有意为之,还请曲姑娘恕罪。”他说完这话,为了避嫌,干脆去了船尾甲板,留曲无容一人待在舱内。 曲无容只觉心中那抹羞恼,随着那人远去的身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胸腔中逐渐失控的心跳声。 这让曲无容莫名有些发慌。 整条沙舟皆是竹制的,非常轻盈,又是靠鹰群驱动,在沙面上滑行时,便如御风飞行般迅速。不过几个时辰,鬼船便到了目的地。 沙漠的尽头,入目的不是成片的沙丘,而是一望无际的巨石。怪石奇峰高耸入云,如远古凶兽般威势迫人。 沙舟滑行入石峰群,停在一处石坳中。 沿着那曲折的秘谷鬼径,曲无容领着他往峡谷深处走去:“这里阵法奇诡,含天道生克变化之威,寻常人无人引路,怕是要在这里困一辈子。这路径以后我自会带你多走几遍,可要记牢了。” 无花应了声,用心去记那许多处不起眼的关窍。 待过了那道漫天皆是黄沙的风口,转眼竟是一处仙境般的所在。 在这水资源极度匮乏的沙漠中,竟有一大片人工开凿的池塘。 临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那楼台水榭边,一座座石峰经过雕刻打磨,倒成了最天然的装饰品。整个地界华美似仙庭瑶池。 无花被石观音的奢靡震撼了。 这究竟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打造这样一处天堂般的住所? 他一想到这是在无数人的血泪,和那皑皑白骨上垒起来的浮华,便没了心思去关心其他。 因而也就没注意到,曲无容路上一直在悄悄看他。等无花察觉到那道视线时,她却又移开了目光。 不多时,曲无容就把他带到了一个如梦境般美丽的房间。 “念你舟车劳顿,师父让你歇息几天再去见她。”曲无容抿了抿唇,捏了捏衣角,眼神有些飘忽地道,“我还有事,一会儿会有别的弟子过来安排你的起居……” 无花闻言,淡笑道:“曲姑娘先去忙吧,贫僧这里无须费心。” 曲无容见他急着赶自己走似的,冷哼一声,一甩白袖转头走了。 无花虽觉得她这反应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只当是她性格冷傲,并未多想。 无花所在的房间很大,空间由层层叠叠的白色帷幔隔开,合着屋内氤氲缭绕的香气,更像天上仙境了。 里间屏风后是稍高的地阶,其上有一处浴池,由石制的地板向下挖凿而成。 “无花公子。”少时,便有两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走了进来。 一人着水蓝色衣衫,另一人粉衣绣履。两位少女虽面容平凡,却胜在年轻,脸上胶原蛋白丰富,自是有一种青春的稚美。 无花忙竖掌躬身与二位见礼。 她们手上均端着洗漱的用具。在为无花准备好洗浴的热水、放好澡豆、几条雪白的布巾以及换洗衣物后,便退出了房间。 期间两个女孩子俱都是规规矩矩的,也不多话,偶尔趁无花不注意的时候偷眼瞧他。 只是一出了房间,她们便如那离了笼的雀鸟般,叽叽喳喳地调笑起来。 “无花公子看起来好俊,难怪师父要把他带回来哩!” “他可是七绝妙僧!哪里是师父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嘘!小点声!万一被师父听见了,你这舌头还要不要了……” 待到少女们行得远了,无花依然能凭着他优秀的耳力,听到二人交谈的语声。 所以……她们是把他当成石观音那些面首之流了? 还没等无花从被雷到无语凝噎的状态中缓过来,就看见了浴池旁放着的那套衣服。 然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两个石观音的女弟子,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媚骨天成 其实这倒也不怪她们。 众所周知,石观音的根据地中,除了她的禁脔,就连一只公苍蝇都见不着。这石峰群内,有独立人格的雄性生物数量,简直和水母阴姬的神水宫有得一拼。 为了便于管理,提供给面首们的衣服,是制式统一的。 也就是说,石观音给无花准备的这套衣服,和石观音的男宠们穿的,确实是同样款式…… 这衣衫长而轻薄,布料是银白色的。硬要说的话,有点像死神里面,蓝染和破面们的制服。穿上身显得宽肩窄腰的,甚至还会露出一小片腰腹和脊背。 拎起这过于清凉的衣物瞧了瞧,再瞅了瞅自己身上,那件被风沙染成土黄色的“白衣”,无花皱了皱眉,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一会儿洗完换上。 直到他泡在漂浮着花瓣的浴池里,还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无花知道,石观音肯定不会亏待她自己,所以这儿的环境,必然是很好很好的。 可是,这也太好了点吧…… 这待遇,他简直像是来度假的。 看来石观音非常清楚,如果前面几个月的差旅费不报销,肯定会大大影响员工的积极性。 不给无花点甜头,也不好意思让他给自己办事不是? 无花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石观音会有那么多心甘情愿奉上自己的男人了。 衣食无忧,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又有娇童美婢侍奉。 虽然现在还没到饭点,但猜都能猜到,提供给石观音的吃食,即使不是宫廷御膳级别的满汉全席,那必然也是玉盘珍馐、美酒佳酿样样齐备。 更别说,时不时还能与天下第一美人深入交流,一解无聊烦闷…… 他相信,天底下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拒绝这样一个位高权重、武功顶尖的美女富婆的包养…… 哪怕这个富婆的年纪能当他的老娘。 如果放在现代社会,上赶着来应聘当他后爹的男人,铁定能从地球排到火星。虽说现在为石观音痴狂的人已经够多了…… 不过,这酒池肉林的极乐生活,也要想想自己有没有那个命去消受啊。 看过原著的都知道,男人在石观音手里,往往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在她玩腻之后被弃如敝屣,成为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的躯体。 要么顺从她成为她的奴隶,要么便如拒绝她的石驼,被彻底毁掉。 他们不会知道,在被石观音看上的那一刻,不幸就已经注定了。 无花休整了几天,便叫那粉衣少女领着自己去见母亲。 还在走廊上,他就闻见了一阵异香。那正是从石观音的住处传来的。 尚未到门口,那粉衣少女给无花指了一下地方,就已一溜烟地跑远了,似乎很是惧怕她师父。 “母亲?”无花进了门也不敢走得太近,就只垂手立在门边不远,往房内看去。 石观音的房间比之无花所住,更是华丽了几分。各色熏香缭绕在空中,有些腻人。 罗帐中朦朦胧胧透出来个人影。 虽然隔了层纱,无花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那不可逼视的绝代风华。 “你来了。”良久,纱帐中的人才开口回应。那声音清雅淡漠,说不出的优美动人。 无花这才长舒一气,心神稍定。刚刚竟似有股无形的威压,他背上的衣衫也在不知何时开始浸汗。 石观音忽然动了,向无花招了招手,语气淡淡:“你过来。” 房间内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微风,将那缠绕着的纱幔吹开。 这一瞬间,无花突然懂了“媚骨天成”这四个字的含义。 她就这样袅袅婷婷地倚在榻上,并不言语,却足够诱人。 轻纱遮住了她完美的胴体,只露出一双雪白的葇荑,和那纤细优美的足踝。 这却已足够令世上所有男人疯狂。 饶是心性淡然的无花,此刻也不禁瞧得有些怔愣。只是很快,他就被石观音的眼神激得清醒过来。 那是上位者的眼神,高高在上的眼神。就像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进入那双似多情又似无情的眼睛里。 这让无花无比清楚,眼前之人是一个完美的捕食者。 比起那柔弱怜人的白兔,石观音的本质倒是更像黑寡妇。就算是在ABO文中,她的属性也绝对是外表Omega的女性Alpha…… 等一下,ABO是什么东西啊?为什么他脑海里会自动弹出来这些词啊? 无花虽困惑,只是眼下的情形,显然是不容得他有丝毫分心的。 他迈步走到石观音的床榻附近,却依然卡着那最远的距离。 石观音的眉眼和身躯已足够迷人。 可最迷人的,却是她的风情。那是阅人无数的风情,也是无人可及的风情。 这样柔婉醉人的语声,这样勾魂摄魄的风姿。只怕是女子见了,都要心甘情愿伏于她的裙摆之下。 而对于这样的石观音,无花心里的抗拒,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石观音似是不满他如此生疏不肯亲近的态度,雪白的腕子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把人拽到床边坐下。 她的眼里像是笼了一汪春水,拉着无花的手,柔柔道:“快让我瞧瞧,可把我想坏了。” 那葱白的玉手在无花侧脸上抚过,挑起他的下颌,端详起他的面庞来。 石观音对无花的态度,并不像寻常母亲对多年未见的儿子那样。她虽亲昵,却多了几分轻佻,以及高位者对下位者的凝视。 这种凝视和掌控,也让无花虽有不适之感,却并未挣脱她的桎梏。 这里是石观音的地盘,无花很明白。 “十多年未见,无花你长大了……这张脸,当真是生的极好。”石观音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正捧着无花的脸,眼神有些痴迷地瞧着他。 如果换作旁人,估计要以为石观音对自己是母子情深了。 可无花却很清楚,这个女人眼里注视着的,可不是他这个儿子,而是她自身形象的投射。 只因无花这张面皮,和石观音的脸竟有六七分相似。 这个姿势,只要无花稍稍抬眼,就能看见石观音的一张美人面。 万千星辰都不及她的眼眸明媚温柔,纵是烟云飘渺的远山,也不及她的秀眉婉约。 这样的姿容,与无花十多年前在扶桑岛上的惊鸿一瞥并无分别。就好像,岁月从来不曾在这个女人身上留下痕迹。 “母亲仙姿玉貌,绝代风华,十数年未变。”无花凝注着石观音的面容,淡淡一笑道。 “我曾听过无数奉承的好听话。可这话自你口中说出,却是这么真诚动人……” 无花闻言,只是微笑,并不开口回她。 石观音抚着无花的手,嫣然一笑道:“咱们母子多年未见,你且在我这里好生待着,待久一点。莫要急着回你那少林寺……” 无花应下,随后简单地把路上遇到原随云的事和石观音说了一下。 “无争山庄……呵,一个两个的,闻着味儿就来了……”石观音闻言冷笑一声,也没细问无花经过,只是吐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无花虽直觉有异,却也不便多问,他想起南宫灵的事情,有些迟疑地开口道,“母亲,弟弟他年岁尚小……” 石观音却像是早已知道无花要说什么,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早就猜到你会心疼幼弟,既如此,我便过几年再见他好了。” 无花顿时一愣,暗道这石观音竟会如此好说话。 正在心底讶异着,就见她话锋一转,语气轻柔却不容拒绝地道:“只是有些事,娘亲就得着落在你这个兄长的身上了……” 这话出口,不论石观音要他做什么,无花却是都不好拒绝了。 见无花面带犹豫,石观音有些哀怨地道:“这些年为娘一直没来找你们,无花你可是还在怪我?” 无花沉默,他心道:“如果是原来的无花,会不会怪你我不知道,但我却是不会怪你的。因为我从来就没对你这个母亲抱有什么期望过……” “我又何尝想要如此……”石观音却是好像非常伤心的样子。 她语带哽咽,眼中也隐隐含了泪意:“可只有这样,遇到危险时,你才能置身事外,哪怕我遭逢不测,你还能好好活着……” 不,你才不会死呢。没听说过吗?祸害遗千年…… 无花虽然心中疯狂吐槽,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半分。他只是微微一笑道:“母亲言重了。您想让儿子做什么,直说便是。” 见无花应得爽快,石观音那将掉未掉的眼泪瞬间也收了回去。 她眼波一转,瞧着自己涂满蔻丹的长长指甲,慵懒地道:“我听说,中原最近出现了一个极神秘的势力……” 等无花从石观音的房间里退出来,已是玉兔西升了。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暗道,看来这给石观音打工的命运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作为她的亲儿子,还是长子,无花似乎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所幸石观音现在还没完全信任他,自然也不会将把柄扔到他手里,让他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只是……有一便有二,以后石观音再要对他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他只怕是会越发难以违抗了。 不过不管石观音要他做什么,这结果总比让南宫灵小小年纪就被石观音洗脑带歪来得强。 武之一道 看着眼前比之皇家园林也不遑多让的廊桥水榭,再对比了一下莆田少林寺那古朴肃静的寺门,无花的心中,却是没有多少乐不思蜀的情绪。 这石林洞府再好,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虽然在物质条件上,石观音老宅奢靡的生活,与自己之前在少林寺清苦修行的日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可生命的意义,绝不仅仅只有快乐逍遥的享受。 石观音把他留在这儿,未必就没有同化他思想、消磨他意志,把他彻底转化为可供自己操纵的提线木偶之类的打算。 这位母亲大人贵人事忙,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状态。 但无花却是非常清楚,就算是远在天边,那丁点风吹草动,也都是瞒不过她老人家的。 况且,他在这儿也不是来吃白饭的。 没有人能在石观音手上白嫖。即便那个人是她的亲生儿子 。 作为一个深谙资本主义糟粕思想、掌握着无数人生杀大权的反派BOSS,石观音对无花身上剩余价值的压榨,那是毫不手软的。 大到贴身小秘、代课教学,小到维修桌椅板凳,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在物尽其用了。 自从无花来了大漠,他每天教导师妹们武功的任务,就从没有停止过。 说是指导武学,其实也算是一种监视。 最令无花感到无语的是,石观音明明要他当免费教学NPC,却还强行要求他不能和那些女孩子们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并且明令禁止弟子们私下和他交流。 习武过程中,为了校正姿势,怕练伤练错,双方有些肢体接触,那绝对是在所难免的。 而他作为一个出家人,肯定是会自觉主动避嫌的。更不可能做出什么,大半夜偷偷摸摸跑去敲某个女弟子房门这种失礼的事情。 因此石观音的要求,就显得非常夸张刻意。 虽说在古代封建社会的时代背景下,男女授受不亲的传统思想早已是默认的常识了。 但这种被自家老娘当成是色狼一样防着的感觉,还是让无花颇有些无奈失语。 其实这倒是他想岔了。 石观音倒不是要防他什么。她防着的,其实是她那些女弟子们。 这并不难理解。 就好比在狼群中,只有狼王和狼后才拥有繁衍后代的权力。其他的狼在发情期如果想这么做,要么挑战狼王,要么离开族群。 在石观音的地盘,如果有一个女弟子,敢对这地方的男性公然表示好感,这就相当于是在挑战她王的地位和权威。 就算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的禁脔,而是她的儿子,后果也是一样的。甚至可以说,她们打无花主意的下场只会更惨。 不过比起狼群那种为了族群延续发展,才定下这种规矩的初衷,石观音的这种态度,则完完全全是一己私欲。 倘若无花不是石观音的儿子,熟悉原著的他定然能看出来这些。 一想到接下来单机教学的日子,无花就想回少林寺了。 至少,在面对家里那些个师兄弟们的时候,他不需要束手束脚,还能时不时开开他们玩笑。 就是他一个和尚进了那神水宫,日子只怕也没这么难过吧。 再这样待下去,无花真怕自己哪天抑郁了。 长孙红送原随云回无争山庄了,曲无容也替石观音办事去了。柳无眉他还没见过,据说现在人在江南,估计再过不久就要嫁到拥翠山庄。 无花索性趁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修行练功。 武学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倘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已是极为难得的事了。要想突飞猛进,基本上就等同于是天方夜谭。 而任何需要坚持的事情,往往都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 身为出家人,修行一事,自然是无花每时每刻都需要做的。更别说他还有着,想要带着弟弟早日脱离石观音掌控的远大理想了。 武之一道,无涯无际。边教边学,倒是更能融会贯通。 石观音能驱使他,没道理他不能反过来借用石观音的能量。有这么个武功排天下前三的亲娘放着不用,岂不是在浪费资源? 其实无花的武功半点不差,放在一流高手里面那也是tp级别的水平,给别人教学完全是绰绰有余。 但要命的是,他的老娘,正是自创绝技「男人见不得」的石观音。 她那「天武神经」虽然没有练满四十年大成,但和普通一流高手相比,早已是云泥之别。 而石观音教授给她那些弟子们的武功,和自少林正统出身的无花完全不是走一个路子的。 如果说少林绝学大多浩然刚猛,那石观音门下教出来的武功,就如她本人那样,奇诡神妙,还透着一股阴邪狠辣之气。 这两种风格,不说截然相反吧,那至少也是相去甚远。无花若是真想教出来个什么,也就只有完全打碎其中一种,方能让她们学会另外那种了。 也因如此,当无花为此找到石观音的时候,她只是淡淡一笑:“我只是让你监督指点她们,可没让你什么都教啊。” 无花:“……” 指点和教难道不是一个意思吗? 石观音轻飘飘一瞥,就已知道无花心中所想。她轻笑道:“是我难为你了。浓油赤酱吃得多了,突然换一种口味的菜色,难免也会不习惯的……” “少林武当乃天下两大名门,武学招式虽然经典,可却过于模式化、套路化,总的来讲便是四个字——乏善可陈。” “你们少林寺的那些老儿,惯会起些漂亮名字。”石观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嘴角的笑也带上几分真实,“明明只不过是砍柴劈树时的动作,偏要叫什么「力劈华山」,普普通通撩猫逗狗的招式,还好意思称之为「降龙伏虎」。” 石观音当着他的面,就将武林中泰山北斗的两家贬得不值一钱。也不管其中一家,就是无花的本家师门。 可无花却是不仅没有反驳,反而有些想笑。 只听石观音又道:“武学派系其实和人也并没有什么分别。往往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真正懂武学的人,是不会被这等笨重的武功框住的。” 她这话倒是说得有些道理。 江湖武林中,那些外号绰号叫得越响亮的,往往实力却都不怎么样。 而那些真正的强者,世人大多只会记住他们的真名。或者说,外号早已变成了他们自己的名字。 就比如石观音本人,以及水母阴姬,还有隔壁的西门吹雪…… “敢问母亲,那些传授给师妹们的功法,可都是您亲自所创?”虽然无花心里早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石观音听了这话,却是突然笑了起来。只是她的笑容,比起平时惯常的娇媚动人,倒是更多了几分傲然。 “少林武当的武学套路也许很好模仿。可我的招式,全天下却是再不会有旁的人能创造出来。” 她说这话时,风姿还是那么优美,语声还是那么温柔。可眉眼间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却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无花的面前。 “只因这天下间,对百家武学皆有涉猎者,没有一个人,能比我更懂男人的弱点。” “既然如此,母亲可否让儿子也见识一番您的武功?”无花说这话,除了有本来就很好奇的原因外,也有想看看自己和石观音现在的差距究竟有多大的意思。 石观音闻言,眼波一转,点着朱唇柔柔道:“既然是无花你提出来的,那我也就给你演示几招。若是旁的人想看,只怕是没有那个命消受的……” 她说着话,长袖便轻轻一挥,如天上流云般清淡优雅。 直到亲眼瞧见石观音的武功,无花才知道,什么叫一步天堑。 倘若是外行人见了,定会以为那只是绝代舞姬的惊鸿一舞。因为光是看着石观音曼妙的舞姿,就仿佛能听见那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可无花看完,却已是双拳紧握,冷汗涔涔,甚至连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 好一个「男人见不得」! 别人不知道,无花可是清楚得很。这令人神魂颠倒的舞姿,看上去好似温和无害,却能在人心神最放松愉悦之时,不知不觉取走你的性命。 只见石观音施展完这番动作,却仍是那幅纤尘不染的美好模样。鬓发衣角,就像是刚刚梳妆打扮完一般。而她的吐息,更是分毫不乱。 这让无花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就是武学天赋上的差异,以及年龄阅历带来的经验差距。 高手过招,往往只需一个气机,甚至都不用一招走完,就能决胜负、定生死。 只是见了这冰山一角,他便知道,即使是自家师父天峰大师,公认天下武功最强的那一批人,若是和石观音动起手来,只怕也是走不过几百招的。 这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纵非本门心法,无花依然也是均有所涉。只是石观音的武功,却完全不像是这凡尘俗世所能练出来的。 他冥思苦想了许久,却还是想不出,这招究竟能有什么破解之法。 狗血鸡毛 沙漠虽大体炎热干燥,但石观音这石林洞府却是完全不受外界气候侵扰,实属世外桃源。 不过不是纯天然的,而是靠真金白银人工堆出来的那种。 石观音先前答应给无花露这一手,多少也是带了点威慑的意思。 配上这儿奢华的物质条件,就好像在说,看吧,老娘的武功这么厉害,你怎么可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何不安安心心当我的好儿子,跟着我混顿顿有肉不香吗? 可石观音却是忘了一点——无花是个和尚。 和尚是不吃肉的。 无花不仅没有因此对她敬畏有加,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早点去帮她办事,反而是更频繁地趁着石观音回洞府的时候,去她房间找她。 无花不能随意拒绝石观音的要求和任务,而对于无花的“虚心好学”,石观音虽然不堪其扰,但同样也是不好在明面上指责他的。 无花会这么做,当然并非因为他有多亲近石观音这个母亲。 事实上,他只是想摆烂罢了。 而讨教武学,毫无疑问会是他翘班的一个好理由。 至于能不能学会石观音的绝技?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无花很有自知之明。他既非张三丰那等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也不是乔峰这种遇强则强、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哪里能一学就会? 而且,就算他真的练会了,一个大男人用那什么「男人见不得」,也是很诡异的好吗? 只是,不能一下学会不代表多看多练就完全没有用处。 石观音那些羚羊挂角的出招方式,在实战对敌中比之少林内家的某些功法,着实是要灵活机变许多,这点倒是值得无花借鉴学习。 《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既然他打定主意要摆脱自己这身世枷锁,说不准什么时候,母子二人就会刀兵相向了。多了解一下她的出招细节,好歹也算是早做准备了。 虽然无花很清楚,石观音肯定不会把真正精妙的部分,直接大剌剌地摊开来给自己看。 但凡是过处,必留痕迹。她的那些出手习惯,接触多了,多少还是会透出来个一星半点…… 话说自从无花和石观音相认,他就发现了奇怪的一点。那就是,和他打过交道的女弟子们,除了长孙红和曲无容这两个,其他人一律都叫他“无花公子”。 不喊他“大师”“师父”什么的,他倒是也能理解。毕竟这儿的画风和少林寺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可她们连“少主人”“少公子”之类的称呼,都是从来不曾用过的。 这当然不是说无花有多想当这石林洞府的少主。他只是对这种情况感到好奇。 有意观察了几日师妹们的表现和互相之间的交流,无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她们确实是完全不知道他就是石观音的亲儿子。 后来他略一思索,便也明白了其中缘由。 就算他的五官和石观音的有六七分相似,只要性别不同,气质不同,两个人看上去就不会太过相像。 况且,没有她老人家亲口承认,谁敢说无花是她儿子? 在石观音的老宅,除了柳无眉、长孙红和曲无容这三个最受她信重的少女,对石观音来讲,其他女弟子的地位和作用,基本上和丫鬟侍从也并无太大分别。 她自然也不会费太多心思,刻意告知她们无花的真实身份。 关于这一点,无花表示理解。 纵然石观音当年毁了秋灵素的容貌,早已成了新一任的天下第一美人。纵然她靠盗取那西方星宿海极乐宫的玉蟠桃得以青春永驻。 但这些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她本质上还是个离异带俩娃的寡妇。 若是叫旁人知道她儿子都这么大了,那天下第一美人的滤镜再怎么厚,也都是要裂开几条缝的。 有无花这么个大电灯泡放着,石观音要还想泡男人,肯定是不会再像之前那般如鱼得水了。 只是还不等石观音急着赶无花走,就已经有人先等不及了。 这日,无花照常练完功回来,刚脱了外衫盘膝往床上一坐,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然后就是门外两个少女焦急的嗓音:“赵公子,这里是无花公子的房间,您不能硬闯啊……” “呵,怎么着,你们这是要我等他自己出来了?”只听一道男声冷哼道,“只准他霸着石夫人,我们却是连见她一面,都要看这狐狸精的眼色,哪有这样的道理!” 那男人的语调颇为倨傲,显然是平日在这石林洞府极为受宠。 无花坐在屋子里,听着外面喧闹的声响,并未着恼,反倒是兴味地笑了笑。 其实对于可能会有人过来找碴这件事,无花倒是早有预料。 石观音那些男宠们本就惯会争风吃醋的,这段时间无花又缠着她练武,他们突然一下子见不着人,还不得抓着他那些师妹们到处打听? 纵然他那些师妹们都很清楚自家师父的厉害,没事不会乱嚼舌根。但也保不齐总有那么一两个胆子大些、口风松些的。 一来二去,这人能知道自己住哪里,倒也不奇怪了。 说起来,自从来了石观音的老宅,他还没见过她那些面首们呢…… 无花虽心中好奇,却还是淡然地坐在床榻上,完全没有要出门一探究竟的意思。 可门外那位赵公子,却是没有无花这么好的耐心了。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该死的贱人这么不要脸……”他口里嚷嚷着,一把将那两个少女推开,也不管有没有伤到人,直直就闯进了里间。 那两个少女只是刚入门没多久的普通弟子,被他这么不知轻重地一推,皆是倒在地上,抽着气半天爬不起来。 无花在里面听着,微微皱眉。 那人冲到无花床前一抬眼,面上就莫名红了红,对着他的脸瞪了许久,好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 “你刚刚不是还说要看我?现在看完了吗?”无花半天等不到他一个反应,这才睁眼瞧向来人。 这姓赵的公子乍眼看上去倒是一表人才,丰神俊朗。他宽肩窄腰,身材修长,五官也是生的颇为英气,即使放在无花见过的帅哥里,也算得上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可细看之下,便能发现他眼角眉梢带了几分阴柔,举手投足偏生又含着一股子矫揉造作之态。登时便将那十分颜色,也降成了三分。 其实无花从来都很尊重别人。 人各有志。 有的人喜欢自力更生,自然也有人喜欢吃软饭当小白脸。这都是个人选择,无可厚非。 只是倘若这人哪天真进了石观音的门…… 对不起,他还不想要这么个后爹。 无花一想到自家老娘在男女欢爱一事上,这过分放飞自我的属性,就忍不住太阳穴开始抽疼了。 这倒不是说他不让石观音在天枫十四郎走后寻找第二春。 毕竟丈夫死了之后再嫁的女子,即使放在古代社会都是十分正常的。 而他又是自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的21世纪穿越而来,没道理在这一点上提出异议。 只是……但凡石观音找男人的数量少个百八十倍的,他都不至于会有这种反应。 如果天枫十四郎还活着的话,那么多年下来,他这头上的绿帽子,不说上千吧,至少也得有个几百顶了…… 不管他心中作何感想,无花外表看上去,依然还是那副我自岿然不动的神情。 那赵公子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他虽面色略有松缓,却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无花看到他那个姿势,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某些动物,比如即将登上赛场的斗鸡,比如找不到雌孔雀开屏的雄孔雀…… 事实证明,无花的感觉,一向准得很。 “哼,长得倒是挺不错的,难怪敢恃宠而骄……” 赵公子说着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无花,面露不屑地评头论足道:“只可惜身上没有半点男子气概,一看就是既无真才实学,又不想努力奋斗,靠着一张脸和床上功夫,就想媚着石夫人……” 无花闻言,虽然不怎么生气,但嘴角还是克制不住地抽了抽:“阁下这段话,莫不是在自我介绍?” 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戳到了这赵姓公子的哪根神经。 他见无花依然端端正正坐在床上打坐调息,还敢拿话回怼自己,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模样,顿时怒火中烧,想也未想,便抬起一掌,朝床上那人打去。 只是还未等他触及那人衣角半分,就听“嗤”的一声,一道锐风疾过,刹那间,这赵姓公子前胸后背的“期门”“肝俞”诸穴已是被点了个遍。 而那被指风带到的右半边身子,更是全都动弹不得了。 “君子动口不动手。施主也算是少年俊杰、人中龙凤,又何必打打杀杀的,反倒自降了风度?” 无花这轻飘飘的一指,使的却是少林内家的“弹指神通”。 那姓赵的显然也是懂行之人,这一下子眼睛也是瞪得溜圆,瞠目结舌地道:“你!你究竟是……” 他半边身子还麻着,口腔肌肉也受了波及,一句话说不完整,口水就已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无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幽幽一叹道:“赵公子方才没听她们说吗?贫僧的名字,单就无花二字而已。” 子虚乌有 “妙僧无花……你是那个少林寺的七绝妙僧?”赵公子听见这话,本就瞪大的眼睛愣是差点就要脱出眼眶。 无花心下好笑,不答反问道:“敢问阁下,这武林中,可还有第二个无花?” 赵公子沉默了。 是了,这天底下的七绝妙僧,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可他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那你怎么会出现在石夫人这里……”他脸色忽红忽白忽青,显然脑回路已经是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你并不一样……”见这赵公子不敢再轻易动手,无花索性也就替他解开了穴道。 然而还没过几秒,他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这赵公子虽不敢动手,嘴巴却还是敢动的。 “呵,怎么就不一样了?若真如你所言,我现在又怎会站在你面前?堂堂男儿,居然敢做不敢认!在这石林洞府里头,哪个男人不是石夫人的人?” 没等无花开口解释,他就已经一通抢白,回到了先前那种拿鼻孔看人的姿态。 得亏他遇到的是无花,若是换成其他人,估计早把他胖揍一顿了。 无花却只是慢慢走到桌案旁,给这赵公子倒了杯茶,递到对方面前:“出家人不打诳语。我这些天去找她,只不过是为了讨教武功而已。” 赵公子接过茶杯,却并没有喝,目光凝注在无花身上许久,突然冷笑道:“别以为你是个和尚,还是那妙僧无花,我就会相信你!你这番说辞,不过是想在我这里蒙混过关,回头好继续独占石夫人,叫我们没有机会同她相处!” “我确实是不希望你们当中有人和她修成正果的。” “怎么,你刚刚不是还嘴硬吗?这会儿倒是敢承认了?” 赵公子嗤笑一声,刚要再嘲讽几句,就听无花继续道:“只因她是我的生身母亲……” 无花的嗓音很平淡,就好像他说的那个人和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他甚至看也未看赵公子,只随手拿起桌上那个造型古朴典雅的紫砂壶,葱白的指尖在光滑的壶身上细细摩挲着。 石观音不想让人知道无花是她的儿子,无花又何尝想让人知道他和石观音的关系? 虽然“石观音长子”这个身份,无花是一点都不想要。 可血脉传承,从来由不得他选择,从来都是注定好的。 况且,比起“石观音男宠”这个头衔,前者总归是要体面许多的。 为了自己和少林寺的声誉形象考虑,他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哪知那赵公子闻言,却是哈哈大笑:“我赵轩杰这辈子当真是从未听过比这更好笑的话了!这话若是说给石夫人听,怕是都会叫她乐开了花吧……” 他整个人笑得直不起腰,眼泪几乎都要飙出来了。 无花当然也在笑。 只不过他是在苦笑。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宁愿相信自己臆测的假象,却不愿意相信别人告诉他的真相。 无花喃喃自语道:“我若不是她的儿子,何必不远万里跑到这荒凉大漠来?我若不是她的儿子,何必住在这离她最近的屋子里,日日受人监视?” 赵轩杰闻言,眉头拧得死紧,不满道:“石夫人仙人之姿,其他人哪个不是为了她神魂颠倒、辗转反侧,巴不得和她多亲近亲近,为何偏就你这般不知好歹?此处轻裘肥马、锦衣玉食,怎的被你这和尚说得像是来受罪一样?” “汝之蜜糖,对我来讲,却是未必。”无花无奈地摇了摇头,再不和他争辩,“你若还是不肯相信我,何不亲自去问石夫人?” “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这点小事就去打扰她?” 赵轩杰没有明说,但无花却还是看出来了——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去。 虽然他嘴上说得好听,但在这石林洞府,能说得上话、做得了主的人,也就石观音一个人。而这些男人,就算想找她亲热,那也得看她老人家的意愿。 倘若因为无花这事惹了石观音不快,受苦的还不是他自己? 赵轩杰虽骄纵跋扈,却也并不是个傻子。 无花不由心中感慨,财务自由果然是相当重要啊。 这寄人篱下的,即便再怎么受宠,也只是他人玩物,终究是要看人脸色过活。 “你若不肯自己去问,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只是若我所言非虚,还望赵公子答应我一件事。” 见无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赵轩杰微微一愣:“什么事?” 无花淡淡道:“我希望你为自己方才的言行道歉。” 赵轩杰听了这话,暗松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刚刚差点打了你吗?你要真觉得不爽,揍我一顿也便是了,怎么和那些酸儒一样,婆婆妈妈的……” 无花轻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要你和那两位姑娘赔礼道歉。” “哈?”赵轩杰顺着无花的目光一看,这才发现那两个敛目垂手,安静立在角落的女弟子。 那两个女孩子感觉到他的视线,俱都把头垂得更低了。 “你刚刚在门口推了她们,可是已经忘了?” 赵轩杰当然还记得这两个少女。他又不是金鱼,哪里这么快就会忘了? 只是他这个脾气,是半点不肯在无花面前低头的。 “忘了又如何?她们不过是品阶最低的弟子,和丫鬟仆从又有什么分别?打都打得,推又算得了什么?我为什么要和她们道歉……”他不满地喃喃着,等看到无花面上的表情,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出口了。 赵轩杰呆呆地看着眼前之人,突然发现这看似温软良善的老好人,竟然也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无花还在微笑。只是他的一双眸子,却像是天上的寒星,直直盯着赵轩杰,让他看了心底不住地发冷。 “好吧,我答应你……可你说的若是假话,以后就给我离石夫人远些!”他话虽说得豪横,人却是不敢再看向无花。 “那是自然。”无花的眼里这才恢复几分笑意。他走到帷幔后的置物架旁,打开一个绸包,拿出一幅卷轴。 “这又是什么?” “要人命的东西。”无花瞥了他一眼,悠悠道,“你若不怕死,就只管跟我来。” “吓唬谁呢……”赵轩杰冷哼一声,还是跟着无花走了。 无花走到石观音住处,隔了好些距离就停下脚步,回头对赵轩杰道:“在这儿等我,事实如何,一会儿你自会亲耳听见。” 石观音门前并没有弟子守着。 理由其实很简单——以她的武功,本就不需要其他人来保护。而且她也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 等无花走进房间,就见石观音整个人背对着他,正跪坐在矮几前。虽然隔了层纱幔,但她的身姿,却还是那么优雅动人。 真正的美人,就连背影,都美得让人心神俱醉。 无花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石观音却还是忙着手头的事情,根本就没回头看无花。 案上放了好些个瓶瓶罐罐,还有许多刚刚摘下,还沾着露水的罂粟花。石观音的手上正拿着个小杵,在铜臼里慢慢捣着那些细碎的花瓣。 她的动作很轻柔,也很细致,就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那娇嫩的花瓣因为沾水粘连在一起,显得很是靡艳。艳红的花汁淅淅沥沥顺着向下开着的小口慢慢流出,汇聚在底下那只碧玉小碗里。 明明是红配绿的颜色,看着却完全不会让人感觉俗气。 石观音不开口,无花也就站在一旁默默等着。直到满桌的花瓣悉数被碾成汁液,她才堪堪停手,接过无花递上来的雪白布巾净了净手,起身转头看向他。 “你过来找我,是又有何事?居然还要再带一个人过来?”她这话出口,显然是早已发现门外还有个人。 “倒也没有别的事,无花只是想来和母亲说说话罢了。赵兄也是思慕母亲,这才跟着儿子过来了。”无花面上的表情很是淡然,对于石观音的问题,他既不慌乱也不惊讶。 以石观音的武学耳力,发现不了他们,无花才要感到吃惊呢。若是她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岂非早已让人挫骨扬灰了? “赵轩杰?”毕竟是自己这些天最宠爱的那个,石观音马上就想到了他。 见无花点了点头,石观音拉过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他的性子我知道,是骄纵了些。你向来温和,小事上多让着他些……” 这话若是叫旁人听了,定是会觉着有些别扭。 无花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把这个话题揭了过去:“他并没有招惹我什么,母亲您多虑了。说起来,再过些天,便是母亲生辰了。” 其实无花不说,石观音倒是差点忘了这事。 毕竟只要是个人,都不会想伏老的。 尤其石观音还是个女人。一个爱美到把美貌视作生命的女人。 不管是放在古代还是现代,一个女人若是过了最美好的年纪,多半是不会再想过生日的。石观音当然也不例外。 她虽早已战胜了时间这个可怕的敌人,却显然并不喜欢每年都来提醒自己一遍,她正在日渐衰老的残酷现实。 石林洞府上下,因为石观音的态度,自然也对她寿辰一事缄口不言。可以说,从来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过这事。 事实上,她几乎都已记不清自己今年多少岁了。 所以无花这话一说出口,石观音就以为是自己出现了什么幻觉。 生辰贺礼 “我的生辰,你是如何知道的?”石观音还在柔柔笑着,可她的眼里,却似是有道寒芒一闪而逝。 “我……”无花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可观她面上神情,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只听石观音轻笑道:“我又不会怪你什么,你安心说便是了。” 无花这才开口:“是我刚来这儿的头一天,接待我的那两个女弟子谈及此事,儿子这才知道的。” “你说的,可是秀玉和芳倩?” “好像是叫这两个名字。”无花回想了一下那天,一蓝一粉两个少女互相之间的称呼,点了点头。 见石观音突然沉默,无花微微一愣,“怎么了母亲,可是有何不妥?” 石观音莞尔一笑,并不答话,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完那未尽之言。 “一想到再过些天,就要离开母亲,孩儿心中便挂念得紧。因此特意提前准备了生辰贺礼。可寻常宝物,总是黄白之物换来的,终究流于凡俗。母亲何等仙品,又怎会青睐那些个俗物。” “哦?那你这是要送我什么?”石观音兴味地挑了挑眉。 “无花前些天想着,总得为母亲寻个世间无双的才行。这便自己亲绘了一幅作品。这卷仙芙长春图,正是我此番为母亲准备的生辰贺礼。” 他说着,就将手中那卷轴双手奉上:“这画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却也是儿子的一番心意,还请母亲莫要嫌弃。” 不得不说,自从和石观音相认后,无花这演技和闭眼夸人的本事,确实都提高了不少。 明明是因为自己懒得花费心力钱财为石观音寻找珍宝,偏被他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是因为她眼光颇高,这才把自己画的画作为贺礼似的…… 这番话说下来,石观音若真是看不上他送的东西,也不好在明面上有所表示了。 不过无花的画,自然也是不会有那种,被人瞧不上之类的问题的。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江湖公认的七绝妙僧,你亲手所绘,我又怎会嫌弃?”石观音的语声柔和而舒缓。 她接过那卷轴,将之置于桌案上展开,只略略一扫,便笑逐颜开:“你这画的,可是我种的那些罂粟花?” “母亲慧眼。”无花颔首,嗓音淡淡。 “这名字起得倒也吉祥。”石观音拿指尖虚虚描绘着画卷上那抹殊色,满意地道,“当真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有些画师穷其一生,只怕都未必能画出这等神韵。无花你这贺礼,也算是用了心思了。” “母亲喜欢便好。”无花见石观音看了这画,面上并无异色,心下这才暗松口气。 石观音不知道的是,无花这作画用的颜料,其实也是取自那片罂粟花海。 他先前对赵轩杰说的话当真不假。 这画的材料取自罂粟花,画的也还是罂粟花,可不就是要人命的东西吗? 石观音徐徐道:“我虽一介女流,却也对字画略懂一二。这些年在龟兹,曾看过不少西洋画家作画。他们的作品胜在大胆新奇,然太过豪放粗糙,不够端雅精致。而我邦宫廷画师所绘,纵然庄重大气许多,却往往过于规整。看得多了,难免会觉着无聊。” 无花虽不清楚石观音说这些话是想做什么,却还是顺着她的话风道:“母亲说得极是。” 只听石观音又道:“这仙芙长春图,倒是中西合璧得刚刚好。只是不知,无花你这丹青妙手,若是给人画像,是否也能画得如此精妙?” 通常来讲,绘画材料不同,作品呈现出来的艺术效果也会不同。 但对于那些敢于创新的艺术家来说,“跨界”一事实属平常,材料和体系从来都不是他们创作的限制条件。不拘泥于条条框框,才是真正的艺术。 那些传统国画的材料,未必不能画出写实的作品,油画的材料也未必不能创作出缥缈写意的国画。 清朝宫廷画家郎世宁,就实乃合中西而成之大家。 他的画既有工致细腻的笔触,又带了欧洲绘画特有的那种,注重焦点透视、光影明暗、物象写生的特点。其笔下花鸟鱼虫的质感,比之传统供奉宫廷的当朝画师所绘,自是风貌迥然,令人耳目一新。 无花这幅仙芙长春图,也是借鉴了郎世宁那种,将中西画法熔为一炉的画风。 他用的工具材料当然也是传统的纸、绢和毛笔,颜料也算是就地取材,但技法却是在工笔画的基础上,糅合了诸多西画技巧。 石观音到底也是个脱俗之人。她只轻轻巧巧扫了几眼,竟也能看出其中深意。 “多谢母亲谬赞。儿子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实在不值一提。” 无花听了这话,哪里还能不知道石观音前面说的那是什么意思?她这是在点自己,想让无花给她画像呢。 石观音的嗓音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空灵缥缈:“十几年前,世人皆称那孙秀才孙学圃乃当世吴道子。当时我想去找他画像,可他却已经封笔了。关于这点,我一直非常遗憾……” 遗憾什么?你有什么好遗憾的?难道不是你把人家秋灵素毁容,然后间接导致孙秀才被她弄瞎的? 无花内心简直无语,只是他面上却是不敢显露半分。 就见石观音悠悠侧过脸去,看向桌上铜镜中的自己,轻抚着面颊,语带痴迷地喃喃道:“无花,你说,若是一个人生得太美,岂非也算一件杰作?”她的眼神不知何时已带上一丝迷离,仿佛在透过那面镜子寻找着什么。 无花当然不会认为石观音这句话是个疑问句。 事实上,一看见老娘那孤芳自赏的姿态,无花就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 “母亲您姿容绝世,非凡俗所能想象,那自然是老天爷最满意的一幅杰作。”若是放在现代,无花定会拿“女娲毕设”这四个字给石观音好好吹吹彩虹屁,满足一下她老人家的虚荣心。 说实话,他以前就一直怀疑,石观音说不定真和白雪公主她后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比如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什么的……要不然她俩怎么会都这么嫉美如仇,还都这么喜欢对着镜子自问自答呢? ”既是如此,那你给我画一幅肖像可好?石观音的嗓音还是那么轻柔,她牵着无花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两下。 看吧,这该来的总会来。 无花心中苦笑,试图挣扎:“母亲乃人间绝色,雍容和雅、仪态万方,儿子技法浅薄,岂能描绘出您风采半分?” “画一幅吧。”石观音还是柔柔地笑着,可语气却是再不容半点质疑推拒,“你可知道,有时候太过谦虚,也是一种虚伪。” 无花被石观音那轻飘飘的眼神看得心下一凛,只得敛容沉声道:“母亲的话,儿子自然是听的。只是人像画起来并不比花鸟轻松,何况是母亲如此风仪,这时间上,只怕是要花得久些了。” 要知道,纵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孙学圃,给秋灵素画像的时候,都自认难以画出她神采姿容之万一。石观音和秋灵素在颜值上可以说是伯仲之间,皆为世间少有的美人,她的肖像,当然也不会好画到哪里去。 一想到自己要给石观音画像,无花就只想叹气了。 万一到时候石观音嫌他画得不够美,迁怒于他,那不就既白费了这许多功夫,还惹了一身腥? 画得不好,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可这画若是画得太好,就更不是什么好事了。 虽然因着母子情分,石观音应该不至于做出什么,因为不想让无花给别的女人画像,就把他眼珠子挖出来的事情。但她也未必不会做其他出格的事…… 无花现在真是有些后悔。 他这画一送,想试的效果还没看出来,马上就又接了个烫手山芋。简直像是搬起块石头,在往自己脚上砸…… “只要你愿意画,多久我都等得起。”石观音见无花面色不太好,语气也和缓了几分,“并非我想逼你,只是……” 她忽而幽幽一叹:“纵是陈王洛神赋,太白将进酒,若是没有人传颂记录,后人又怎可能有那机会欣赏品鉴?对他们这些作者而言,那些令人惊艳的作品,若真是无人问津,岂非在白费心力?” 虽然石观音表面上说的是其他人,但无花知道她这是在自怜美貌,怕她百年之后为世人所遗忘。 “是啊,不论是何等旷世之作,若是没有承载之媒介,终归也是要湮灭在这漫漫岁月中的……”无花只得从善如流地接着她的话说。 他现在很想问老天爷要一台相机,最好还是最高配置的单反那种。因为那样的话,石观音就不会再需要他给自己画像了。 “那好,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石观音拍了拍无花的手,悠悠道,“正好你在这里,我也就不用再特意让人喊你过来了。入关的官凭路引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时间紧迫,你还是尽快启程吧。情报资料,我已经放在沙舟上了,记得在路上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