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好养猫》 1、狸奴馆 朱雀街又多了一股由北往南的人流。 马车拉满家当吱吱呀呀轧过街面。 人们肩背竹篓手提行囊,锁紧自家房门。贴好雷鬼符,踏上远行的道路。 年初金人破城而入,街巷响起的喊杀声击碎了东京固若金汤的幻想,越来越多的人家南迁躲避战火,留给这座城市的只有空洞的繁华和叵测的前途。 几个马车夫坐在铺子里等闲议论。 他们的对面是一家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店面。 只占两间抱厦地方,红墙绿瓦彩绘屋檐,小窗镂空雕刻的神女戏蝴蝶颇显生机。 当窗坐着那人,素衣皂巾,手持玉梳,正悠闲地给怀中的狮子猫梳理长毛。 ——“他好歹也考过功名,如今怎么天天在狸奴馆混日子。” ——“没听说么,是个断袖,相好的郎官战死在太原,自己也被家里赶出来,至今没个归宿。” 话音刚落,那扇窗户开了。 ——“好热闹啊。” 许念如今已不怕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只笑着问道:“几位兄弟说什么呢?” 马车夫端起碗道:“说你呢,金人就要攻城,你却还在收养这些无用的东西,真是枉费家中栽培,白读了圣贤书。” 许念浅叹口气,拨了拨猫儿的耳朵:“荔枝你听见没有,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拱手相让,原来不是人的错,竟是你的错。” 马车夫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嘟囔什么?朝廷要是少养几个像你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文人,太原就不会失守!” 路过之人见这边吵嚷,围过来看。 许念的面色并未因被谩骂而有一丝的改变,只是手里轻轻把玉梳放下。 “说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那语气柔柔的,“有用的猫儿都去捉鼠了,没用的才留下,虽留下,若性格乖顺懂得讨主人欢心那也是有价值的,诸君可知我这馆子里最怕什么样的主吗?怕就怕那种摆不清自己位置,满腹牢骚还要反咬主人的。” 马车夫正要还口,忽见那只慵懒的狮子猫竟然爬起来凝视着自己。 猫的瞳孔在光线下收成一条细线,透出冷冽的敌意。 “荔枝,别理他。”许念道,“他若是好儿郎自上战场去,既留在这里就别充英雄,当互相帮扶共度难关才是,反倒还在窝里斗,实在不该。” 马车夫咽了一口口水,放下碗,挠挠头:“你,你什么意思?” 许念抱着猫,就是从头到尾都没有正面回应过一句。 路人哄笑:“牛老二,许公子宁愿和猫说话都不和你说,意思就是你还不如畜性呢。” 马车夫急了,瞪着眼睛抖着嘴唇,却半天说不出一句占理的话。 同伴劝道:“别和读书人斗嘴,算了,他那么厉害,让他用嘴去敌金贼。” 马车夫道:“他娘的。” 一盏茶功夫这户主人要出发了,马车夫不敢再言语。 许念拿起鸡毛掸,扫了扫窗台的灰。 他的五官生得俊美,细长上翘的眼眸中似有潺孱春水,显出一种乱世无法惊扰的安逸宁静。 ——“许二哥哥,小娘子让我拿这黄鱼干来聘荔枝~” 小女孩提着一个竹笼敲门进来。 许念闻声起身。 狮子猫是名贵品种,若平时二百文钱断然是不给聘的,可荔枝来历特殊,被捡到时已经瘸了一条腿,所以才想再给它寻个好人家,钱多钱少无所谓,能善待就很好。 许念斟酌小半个月,觉得柳家小娘子人美心善,是个不错的人选。 荔枝钻进竹笼,抓着里面的鱼干一个劲儿地啃,显然很满意这份丰厚的聘礼。 “哇,它好漂亮。”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荔枝那身金黄蓬松的长毛,眼里流露出喜爱,“小娘子定会喜欢的。” 许念点头微笑。 纳契签下,这桩媒就成了。 狸奴馆的生意大抵如此,自从许念接过营盘,不再去各地进货,而是收养那些被丢弃的猫儿再转手给有能力照顾它们的好人家。 这儿也没有别的伙计,只有许念一个人,他既是老板也是杂役。 * 六月里的白日很长。 许念劳碌整天,站在门口伸了个懒腰,侧耳听右边小巷的动静。 晚霞落在长街。 巷口站着一袭月白长衫。 许念转身掩上门,留了一条缝。 ——“大哥既然来了,进来坐吧。” * 许家并非生意人家,而是正经的书香世家,家主许敏文为当朝四品开国伯爵,家中两个儿子许放和许念也都考取过功名。 许放来见胞弟却只敢在天将黑时,他比许念年长六岁,已成家生子,为顾惜前程不得不小心。 “我这里一切安好。”许念提来一盏没点着的灯,添了些许灯油,“大哥寻我有什么事?” 许放道:“我来是告知你,咱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等父亲领完这个月的俸禄就走,你也早做准备,先到地方再想办法团圆。” 许念似不经意:“去哪儿?” 许放道:“父亲寻人安排好了,去临安供职。” 许念道:“那就有劳大哥照顾家里了,此去遥远,我帮不上什么忙。” 许放忧虑道:“你别看现在一切都还安宁,可是太原已经失守,北方门户大开,金人攻破开封只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城门一关你想走都走不成了。” 木条划过,火星闪烁。 一团豆大的火焰亮起。 “我几时说过要走?”许念把灯芯点着,“我要等宋会英回来。” 许放摇了摇头,叹口气:“你和会英从小玩到大,若真是那样,我这做大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现在的情况是他已战死太原,你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 许念道:“只是生死不明而已,若非亲眼所见,就是城头讣告说他死了我也不会信的,此事莫要商量,我意已决。” 许放道:“人死不可复生,要如何说你才肯相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过要在这里等他的。”许念淡然一笑,“若他凯旋归来却见人去楼空,大哥,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许放道:“可你也该考虑一下家里。” 许念道:“父亲的病最忌讳动怒,看不见我是最好的,若日日看见,保不准又要气吐血。” 许放道:“你觉得这话很好笑?” 许念收住笑容,沉默了片刻。 “你就听大哥一句话,回去跟父亲认个错……”许放正要劝说,却见许念起身往内房走去。 许念借着光打开锁,从内房抽屉里取出包裹。 包裹用绸缎包着,沉甸甸的,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细软。 许放皱起眉头:“文若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念道:“如今钱也不值钱了,这些大哥你拿去,路上好置换。” 许放一把推开。 许念静静地站在旁侧,低着头。 许放道:“你的意思是家里把你养大,就只值这些东西,是吗?” 许念道:“不是,是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 许放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国有难,你便弃官从商玩赏花鸟虫鱼,家有难,你丢下父母沉迷旧情消磨意志,如此不忠不孝,祖上三代的脸都要被你丢完了。” 金银洒在地上。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 许念目送许放的身影消失在将夜之中,然后关上门,喝了一夜的酒。 灯光透过丝绸屏风照亮里间。 猫的孤影从堂前闪过。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何必顾惜羽毛,那一夜风月正好,你有情来我有意,还不如认了呢。” 许念闭上眼,满目繁华。 * 当年七夕,东京城歌舞升平,汴河两岸不夜天。 一双人影走过州桥,流连在汴河河畔。 许念看着河面那人的倒影,连脚步都轻轻迈,生怕衣摆携的风吹散了彼此的清誉。 他三岁的时候就知道宋尧的名字了。 许家乃四品开国伯爵,宋家乃四品怀化郎将,两家的宅子隔着一条街正相对。 他是许家第二个儿子,嫡子,宋尧也是宋家的第二个儿子,也是嫡子,连他们的房间的窗户都是正对着的。 什么叫门当户对?这就是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 许念听母亲说街对面有一个叫宋会英的男孩,只可惜两扇窗户中间还隔着几面厚厚的墙,并不能直接瞧见,他于是盼呀盼呀,盼到九岁才见到宋尧。 * 许念第一次见到宋尧,是宋家长子宋阳迎娶许家长女许菁菁的大喜之日。 许念抱着家养的猫儿在宋宅后园玩。 一不留神,猫儿窜到树上去了。 这猫浑身雪白只有一条尾巴是黑的,品名为“雪里拖枪”,很得主人喜爱。 许念也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见左右无人,卷起袖子就爬上去了。 二十几年的老桑树,足足有两层楼高,树荫遮蔽了小石桥。 许念爬到稍矮的树枝上,周围被绿叶环绕,喘息之间已看不清树下的人来人往。 ——“小白,你等着,我来了。” 许念拨开叶子,却被面前之物吓了一跳。 不是猫,是个人! 叶影斑驳来不及看清容貌,依稀只见那唇角勾了勾,似在笑。 许念急忙往后退,手扑了个空。 “啊!” 他仰面往后间。 树叶哗哗在耳边狂响。 正是这时,一只手握住他的腕。 风息树静。 许念睁开眼,看清面前少年的脸。 一双眼睛漆黑有神,眉锋如剑,鼻梁笔直高挺,下颌线条干净。 “快拉我上去。”许念叫道。 2、雪里拖枪 少年看起来并不比许念大多少,手臂却十分有力,轻轻一提就把他整个人拽回了树枝上。 许念坐稳,道了一声谢。 少年背靠树杆,坐姿挺拔。 ——“我叫宋尧。” 许念咽了一口口水,点点头:“原来你就是宋尧,我听说过你。” 宋尧道:“看来你是许念。” 许念惊奇道:“你也听说过我?” 宋尧笑道:“小舅子大名,我怎敢不知。” 许念一怔,也跟着微笑。 宋尧吹了一声口哨。 树枝的那端悉悉索索微动。 一个白乎乎的猫球儿挪过来了。 雪白的毛色,黑尾巴,正是小白。 “你……”许念略感讶异,“小白上树竟然是因为你……” 小白在宋尧面前十分温驯黏人,仰着肚皮打滚儿,完全不是平日高冷的样子。 宋尧笑了笑,让小白卧在自己的腿上,从怀里拿出一只小鱼干。 小白便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 许念想去摸,被宋尧制止。 “你吃饭的时候喜欢别人在旁边摸你吗?”宋尧道,“将心比心才是爱物,从馆里聘狸奴的人多了,才玩几天便生厌倦又把它抛弃的也不少。” 许念顶着宋尧审视的目光,解释道:“我们家不是那样的人,我一定会养它到老的。” 小白吃完鱼干,蹲在原地舔爪子。 宋尧用手帮忙它梳理完毛发,然后拨了拨猫耳朵:“快回你主人那儿去吧。” 小白喵了一声。 许念道:“诶。” 宋尧道:“怎么?” 许念看到宋尧肩上还有一处沾着白毛,伸出手去拍了拍。 毛是飞走了,可是也挠得他鼻尖痒痒的,想打喷嚏。 “啊,啊……”许念捂住嘴,“阿嚏。” 宋尧笑了。 许念擦去眼泪鼻涕,弱声道:“今日多谢你救我,改日定当回礼。” 宋尧道:“回礼?” 许念道:“恩。” 宋尧道:“我惊吓了你,你非但不去向大人告状,还要谢我?” 许念没想那么多,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注意宋尧眼中划过的那一丝波澜,只是沉浸在对这位突然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少年的好奇之中。 他所熟知的男子用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长兄许放温文尔雅,姐夫宋阳英武刚毅,算得令他最为钦佩的两个人,而宋尧,虽然年幼没那般光鲜亮丽,却如一场风暴搅乱了他的心田。 第一次见面之后不久,两人在学堂相遇,也就有了更多的第一次。 第一次逃学蹴鞠; 第一次夜游甜水巷; 第一次溜到东门湖垂钓; 第一次去妓馆听墙角。 两人在少年时期所有的壮举都是一起完成的。 许念觉得自己的胆子已经够大了,可宋尧比他还大。 更要命的是,每当他们闯了祸,到大人跟前他只能认栽认罚,而宋尧却总能装出一副规矩本分的模样免于受责,再长大些还身兼剑法箭术几样武艺,变得人见人夸。 许念不服,于是再也不让宋尧抄他的功课了。 他悄悄努力,通过乡试博取了人生第一份功名。 他站在红榜之下听着众多夸赞,也是第一次在宋尧的眼中察觉出对自己的倾慕。 他们回到家里,看见年事已高的小白一如往常静静地卧在树枝上。 “到底是灵物。”许念笑了笑,轻摇折扇,吟诗而过,“我道是——” 宋尧拉着不让走,非要听完后面的句子。 许念背过手,收敛风流纨绔,久久凝望北方。 春尽天将暮, 满城睡昏昏。 狸奴卧枝头, 独笑絮如霜。 尽管后来许公和宋公的政见出现了分歧,也各自追随不同的政党,可许念和宋尧的少年意气从未消减。 认识他们的人开玩笑说,凭这样的关系,将来结婚他们都得约在同一日。 ——“你会和我同一天结婚吗?” 七夕这日,宋尧问许念。 目光交错。 “不知道。”许念想了很久,回说,“我们去大相国寺许愿吧。” 一轮银月挂在夜空。 汴河两岸华灯初上。 酒肆茶坊遍传咿呀戏曲。 当窗飞出一段水袖,如柔云把人的目光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千灯漂浮,画舫百只,在上土桥洞间川流不息。 女子身着罗裙,云髻戴金钗,有说有笑,怀抱小猫儿去狸奴馆修指甲。 许念感叹良辰美景,不知自己亦在画中。 他和宋尧相识已十年,昔日黄口小儿如今长成了挺拔的少年郎。 两个人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的巨树之下。 千百条红绸飘飞。 挂着风铃的竹片在风中旋转,发出清脆的声音。 宋尧道:“文若,我许了一个愿,保管我们两家能把婚事安排在同一天。” 许念道:“好啊,那你说说,许了什么愿?” 宋尧贴近许念的耳朵,悄声道:“你与我结婚。” 许念听得脑袋嗡嗡的。 宋尧抽走许念手中的红香,笑着拜了拜观音,一并和自己的插进香炉。 许念回过神,深吸口气,追问道:“当真?” 宋尧恩了一声,拍拍手往门口走。 “快把愿望收回来,戏弄神明是要遭天谴的。”许念追去,一把拉住宋尧的肩膀,“你我乃君子之交,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兄弟之间岂可开这样的玩笑。” 为了撇清心中的杂念,他几乎语无伦次。 宋尧回过头,久久没说话。 许念认真道:“听见没有?” 宋尧道:“罢了罢了,骗你的,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当真如此你可得负责。” 许念道:“你到底许了什么愿?” 宋尧抬起双臂,长舒一口气:“我愿——国泰民安。” 两个人中间有一层透明的冰。 他们朝着彼此奔赴,越离越近,却始终没敢点破。 碰着了,冰着了,便都把手指缩了回去。 从大相国寺出来,他们在州桥旁找了一处酒家,窗边对饮。 宋尧对许念谈起了秋季将要随长兄宋阳去太原参军的事。 许念也说自己正为次年春闱做准备。 乱世硝烟为他们的情谊熏了一层悲怆的底色。 许念道:“好男儿自当效力沙场为国捐躯,会英,我以你为荣。” 宋尧道:“文若亦是笔似刀剑破魍魉,纸上江湖起波澜,你我一文一武,各自为国效力。” 许念道:“我会在观音前为你祈福,等你平安回来。” 许念参加春闱的那一年,小白辞世了。 朝中皇权更迭,庙堂混乱不堪,民间更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太原的局势如一团迷雾,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东京城中没有谁能说的真切。 许念听说的是——太原军民已经在严密封锁之中苦苦支撑半年,存粮几乎用尽,士卒只能烹煮弓弩皮甲充饥,却依然矢志不渝,拒绝接受献城的诏命和金军的劝降。 饶是如此,朝廷不知何故仍在拖延克扣支援前线的物资。 此时的许念还是相信宋尧能守住疆土平安归来的。 他接受了同榜考生的邀约,在弹劾奸臣的联名奏本按下手印,卷进了一汪浑水。 令他感到可笑的是,十余年克制隐忍,生怕笔尖落的一滴墨染花了他和宋尧之间如白纸一般纯洁的关系,这样的关系,却被别人用一盆污水泼脏了。 因为荒唐的罪名,许念被那自认为关系要好的同榜背叛诬陷,与此同时北方传回噩耗,太原失守,救援无果,守城将士全军覆没。 许念听说消息之时正在园中赏花。 “会英……不,不可能……” 家国理想与儿女私情在一瞬之间被击得粉碎。 更让他难过的是,掌权大臣并不承认太原守军的忠诚,还说正是因为他们不听诏命惹怒金人才招来战火,一时之间,似宋家这样的将门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 自那以后许念不能再见花开。 他倍感冤枉。 宋尧那样英勇忠贞的人,怎会是抗旨不尊的罪臣?再说他和宋尧,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做,怎生就被说成私通苟且悖逆人伦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认了爽快。 许念静静地在房中悼了一日,从此拒绝一切名利往来。 许敏文不愿见家门受辱,把许念叫到庭下听训。 “年纪小不懂事,风流胡闹那也是有的。”许敏文道,“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只要你肯娶妻,你和宋尧的那些谣言不攻自破。” “那不是谣言。”许念抬起头看着父亲,“我与宋尧早已暗结连理,大相国寺的树上还挂着写有我们名字的竹片,此情日月可鉴,宋尧是我的夫郎,我要为他守节。” “你!”许敏文一张老脸气得煞白,跺着拐杖咳嗽不止,“你以为你受的那些个委屈比天大吗?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你若连自己的身都立不住,只能被他人利用,谈何抱负!” 许念便知道自己瞎编得有些过头了。 认错倒是不难,但要他在这样的关头迎娶新人只为和宋家撤清关系,他做不到。 不出所料,因为那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次日他就被扫地出门。 许念流离失所,单薄的身子在秋风里冻得发抖,却不后悔自己当众扯的谎言。 在他的心中那已经不是谎言,而是对宋尧的亏欠。 他甚至在竹片写下二人的生辰八字,就按自己说的那样挂到了大相国寺的姻缘树上。 无独有偶,街边的一个小铺子朝他打开了门。 他于是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然后就在狸奴馆打零工,并于这家主人南迁之后接下了生意。 * 许念睁开眼,繁华散尽。 又是初夏好时节。 经历过年初那场战火茶毒之后,东京的一切都染上了灰黄的颜色。 上土桥旁的灯笼只剩下零星几盏。 船只无人乘坐,轻轻地在水面飘荡。 许念给翠云楼的主儿送猫粮回来,记起从前万人空巷听姑娘唱曲的情景,不禁感慨。 ——“都走了。” 正是这时,桥下传来一声猫叫。 “喵~” 3、灯火阑珊处 “喵~” 如果不是空气过于安静,这叫声几乎弱不可闻。 许念走下台阶。 灯笼照亮幽暗的桥洞。 一只猫躺在石板上,瘦骨嶙峋,瑟瑟发抖,浑身染血。 “唉,小可怜虫,不知又是哪户人家把你丢在这里……”许念蹲下身,伸出手。 可刚要触碰,猫儿的眼睛突然睁开。 猫儿弓起腰,炸开毛,张嘴露出尖牙,朝他发出凶恶嘶叫。 那双瞳孔闪动猩红的光。 许念吓了一跳,丢下灯笼往后退。 可片刻之后当他揉揉眼睛回过头,却发现那只猫眼里灵异的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与一只猫似曾相识。 还没等许念靠近,猫儿便再次躺下。 这番挣扎耗尽了它所有的体力。 许念浅叹口气,抚摸着猫儿的脊背,一遍又一遍捋过早已脏乱的毛发:“别怕,我会给你找新的主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去的路上,猫儿安安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许念不自觉加快脚步。 他知道这只猫伤得很重。 夜里尚且看不清毛色,可无论是家猫还是野猫,伤成这个样子定都无法捕猎,必已饿了许久。 许念走过小道,看见墙缝里生长的野草,心生一念。 ——“我给你取个名字吧,从今天起你就叫曲莲,也没别的念想了,就是好养活。” 良久,他听到怀中传来一声回应。 “呜~” * 许念回到狸奴馆,关上前门,走到后院。 他平时都是一个人过,对馆里的一草一木一阶一石无比熟悉。 前堂是接待客人谈生意的地方,有三个黄杨木雕刻成的猫窝,两具几案。 穿过账房就来到后院,左面是猫舍,右面是仓库,正对荷花池的是主人卧房。 许念顾虑到曲莲身上可能带有会传染的癣类疾病,所以不敢把它放到猫舍里和其它猫混养,就先在仓库的桌子上铺了一层棉布,简单搭了窝。 “你是一只——”许念把灯盏放在架子上,借着光仔细观察,得出结论,“小绣虎。” 绣虎的体型中等,爪子较狸花猫大些,毛色为白底覆黄斑。 曲莲侧卧着,腹部艰难地起伏,已气若游丝,眼瞳却倔强地跟随许念的身影转动。 许念端来一只小陶碗:“你先喝点儿水,我给你检查伤口。” 曲莲凑到碗边,伸出舌头勾起水来喝。 许念得以继续检查。 在四肢和后背分布着七八道疑似被尖利树枝划破的伤痕,毛上染的血迹基本都是由这些伤痕来的,尤其背部那道深可见骨,伤口不仅化脓红肿还长着虫。 这是暴露在外的伤。 许念继续按压摸排,发现肋骨和后腿各有一处骨折。 他能感觉到曲莲在配合他的检查,哪怕疼得发抖也没有再动弹一下,似乎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是在救助自己。 那琥珀色的眸子闪动水光。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淌下。 下一步是要涂药,但在此之前需先让曲莲吃点儿东西恢复体力,也好分散涂药带来的疼痛。 许念这就去厨房把昨日剩下的鸡肉捣碎热了热,装碗送到曲莲的旁边。 ——“曲莲~乖~” 曲莲挪到碗边,闻了一下,看向许念。 许念笑道:“怎么样,很香吧,我都舍不得吃呢。” 曲莲垂下眼,张嘴咬住鸡肉,吞咽起来。 许念赶紧取出药膏,一边趁机涂抹,一边软言安慰。 ——“曲莲最乖了,别怕,很快就会好的~” 其实他心里知道猫和人一样都只有一条命,像这样严重的伤,能不能活下来八成得看天意。 许念给曲莲做完基本的护理,吹灭灯盏离开仓库。 他没有用笼子关住曲莲,想来毫无必要,伤成那样估计站都站不稳,不可能逃的。 他也累了,想着明日还得再去买些外敷的药,很快进入梦乡。 * 次日清晨,许念打开仓库的门。 曲莲还是侧躺在窝里。 碗中空空,鸡肉都已经被吃掉了。 也不知是不是幻觉,许念发现曲莲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总是不分时刻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养过的猫不说上百只那也有几十只,虽说性格各不相同,但从未有一只像曲莲这样让他觉得通人性的。 曲莲似乎能听懂他的话。 许念握住曲莲的前爪,揉了揉那块软乎乎的肉垫子:“昨晚睡得好吗?” 曲莲抬起前肢,搭到许念的手背上,不给摸。 许念微笑,翻看各处伤口的情况。 大多数浅的伤口有所好转,只是背部深的那条还在化脓,如此看来,需要刮掉背上的一些脏的毛发,让皮肤能与空气接触同时保持干净。 他烧好热水,烫了一下小剃刀,然后把曲莲抱起来,身下铺层纸。 ——“喵嗷!” 曲莲看到冒着热气的刀刃,突然跳了起来,胡子直发抖。 许念笑了笑。 对于剃毛这件事,猫猫狗狗出奇统一,都不喜欢。 许念自有办法——只要不让这些小家伙看到剃毛的过程,它们就不会知道是谁干的,等新毛长出来也就忘了这茬。 他哄着曲莲趴下,然后找来布条,眼疾手快蒙住了头。 接下来就容易了。 许念举起剃刀对着那片脊背一顿修理…… 黄白相间的毛发飘落在纸上。 许念的刀法还是不错的,很快就把毛都剃干净了,露出光溜溜的皮肤。 他仔细瞅了瞅,曲莲的皮肤是带着粉色斑块的那种。 ——“好啦~大功告成~” 曲莲刚被解去遮光布,立刻回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的后背,然后呜呜地喵了一声。 许念把剃刀藏刀背后,笑道:“不是我干的哟,别记仇。” 骗人无耻,骗猫则全然没有底线。 只是他没想到,曲莲的眼里原本还只有发现自己秃了的伤心难过,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忽然透出些…… 幽怨,幽怨之中甚至还带了一丝嘲讽。 许念暗道糟糕,屡试不爽的伎俩居然被这猫识破。 “啊哈哈,好啦好啦,咱们吃饭。”许念哄道,“今天还给你吃鸡肉。” 一碗香喷喷的鸡肉沫端上来。 许念看着曲莲,敲了敲碗边。 曲莲也盯住许念,但一动不动。 许念叹口气:“好吧,我承认是我干的,但我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的伤快点儿好起来。” 空气安静片刻。 曲莲的两只耳朵往后动了一下,似乎接受了许念的道歉,埋下头认真地吃起来。 * 许念忙乎完馆里的事,出门去甜水巷买药。 甜水巷也不似往常热闹了,但还有一家药铺生意不错,便是巷子口的本草居。 本草居和别的药铺不同,非但不禁止猫出入,还在门口摆了一处木屋专供街上的流浪猫寄宿。 过路的就问了,这给人抓药治病的地方,怎么对猫这么客气? 此间故事说来话长。 沈母是一个喜欢逗猫儿的老太太,听说狸奴馆有只绣虎乖巧黏人,就偷偷让丫製拿钱去聘回来,起名字叫花奴。 花奴胖乎乎的,只和人亲近,却没什么本事。 沈珀得知十分恼怒,说这猫在家里闹鼠患的时候躲得比人还远,竟然要二百文钱,实在欺人太甚,他脾气又直,便找到狸奴馆要让许念退钱。 “沈兄可知钱是小事,缘分宜结不宜解。”许念不卑不亢地把钱退给他,叮嘱道,“令堂纳的聘,契纸成双份,就当尽一份孝心,千万别拆散。” 沈珀见许念并不在乎这些钱,忽觉得此话也有理。 “我家开药铺,一片仁心,本也不会讹诈你。”沈珀没接钱,朗声道,“如今留守城中的人家都不容易,且看你说的缘分从何而来,若不灵,我再原物送还。” 许念躬身回礼。 谁知福报不到一个月便来了。 夜半三更,值夜的管事偷摸出去喝酒忘记关紧门窗,叫那灯烛被风吹倒滚到了草药堆上。 草药被火星一溅就烧起来,然而此时沈家五口人都在内院安睡,对前院的一切毫不知情。 沈珀在睡梦中听见啪地一声。 他睁开眼,发现是花奴从窗户跳进来把陶罐打碎了,还蹲在窗口朝他不停地叫。 他正要骂,忽闻到烟味,猛地一醒。 ——“走水了!快救火!” 所有人及时惊醒,合力把这场大火扑灭。 好在有花奴,沈家只是损失了一批草药,没有一例伤亡。 沈母次日把儿子叫到床前,抱着花奴哭道:“你父亲走得早,我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老来也没什么指望就想有个陪伴,可你个不孝的东西还嫌弃它不会干活,要把它送走,难道也嫌我老了没用了不成?好好好,我倒要叫你看看,这个家离了它,谁还活得成?!” 沈珀听出一身冷汗,哪里敢忤逆母亲,连忙磕头赔罪。 细细回忆,若非花奴打碎罐子惊醒自己,后果不堪设想。 从此沈珀变了性情,好吃好住地供养着这只狸花猫,逢人便说猫儿是吉祥之物。 只要是许念来取药,不管是给人用的还是给猫用的,沈珀一律不收一文钱。 ——“我没听错吧,你说那猫能听懂你的话?” 沈珀站在格柜之前对方子取药,秤好斤两,回过头看了许念一眼。 许念说没错,便把捡到曲莲的经历复述出来。 沈珀道:“若没有之前那事,我肯定觉得你胡诌,可现在我信你了,真就是这样的,猫能分辨好赖。” 许念道:“既如此,你要不要再聘一只与花奴配种?” 沈珀道:“公的?” 许念道:“是啊,不是公的怎么配,我既然与你提此事,自然是毛色品种这些都考虑过。” 沈珀道:“说的我倒是心里痒痒,可那怎么也是你和它的缘分,你不想自己养着吗?” 许念笑了笑,摇摇头。 狸奴馆只是猫儿的暂留之所,出手一只收养一只,若出手慢,他便减少收养的数量,从不会让一只猫在自己的手上待超过三个月。 许念深知猫是有感情的,若他注定不是那个陪伴终生的主人,大可不必拖延时日留羁绊。 不过他这次主要还是来买药,顺便才与沈珀聊天,并不真打算这么快给曲莲寻下家。 毕竟曲莲的身子还太虚弱,此时送走他自己都没法放心。 4、尺玉 许念发现自从被他剃了毛,曲莲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害羞认生的样子。 每次换药,任凭他拨动摆弄身子,曲莲也不再看他,只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噜呜噜的声音以示还活着。 他觉得甚有意思,可见这只猫的确不同,竟和人一样知道美丑。 他于是每次都好言安慰:“毛色再美有什么用,若连命都丢了那才是不值得,等你养好身子,福气在后头呢。” 曲莲便会动一动耳朵。 * 在这番悉心照顾下,曲莲的伤慢慢好转。 中元之日,许念再次把曲莲抱出来检查,见一层新生的浅浅的软毛已盖住了光秃的后背,再回想桥下初遇时曲莲那凄惨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有人关爱是真的会让血肉生长。 “看来你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许念看向院子,笑道,“可以洗澡了。” 许念挺好奇曲莲洗完澡之后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同时他也担心洗完澡之后曲莲和他的感情彻底破裂。 又是剃毛,又是泡水,可全都是得罪猫儿的事。 许念第一次知道猫儿怕水还是听宋尧说的。 他在家中时不用管喂养宠物之事,原本抱着小白也只是玩一玩,却因为对宋尧保证过会好生照顾,所以对小白事事亲力亲为,才知道给猫儿洗澡无异于扒它们一层皮。 院子里,清水、木桶和草木灰都已准备好。 曲莲跟出仓库在廊下徘徊。 “你看,水也没什么可怕的。”许念把手伸进木桶,舀起水,“洗完就干净了,多好。” 曲莲侧过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朝许念走来。 许念倒有些意外。 他发现曲莲的后腿只是因为疼痛踩得轻些,却并没有偏斜方向,两只后爪都能稳定落在前爪踩过的地方,这说明腿骨的愈合情况非常好。 他之前治过的骨折病例中只有荔枝是恢复得最好的,仍落下了残疾,可见曲莲何其幸运。 “喵~” 曲莲爬进木桶里蹲着,叫了一声。 许念的手背被水花打湿。 “真是奇了。”许念回过神,惊喜道,“你这猫儿居然不怕水。” 接下来,任凭他舀起水打湿身体,曲莲也没有挣扎扑腾。 更奇的是,当他给曲莲抹过草木灰,发现原本的黄毛逐渐褪色,竟然变成了纯白。 “你——”许念看着由清变浊的水,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你是只白的啊,啧啧,你是有多脏才能把我都给蒙住了,白的好,白的好,只是不能给你介绍花奴了。” 曲莲听着这番话,却只留给他一副瘦骨嶙峋但十二分倔强的背影。 许念嘴上调侃,动作却温柔细致,一点一点把藏在皮毛中的污垢搓出来,如此换了三四盆水才洗完澡。 水沿着院子里的石板流进荷花池。 莲蓬七倒八摇。 许念拿布把曲莲包住。 曲莲仰卧在许念怀里,湿透的身子微微发抖。 许念笑道:“怎么还害羞呢?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的小母猫你被我剃过毛。” 他拉起曲莲的两只前腿,擦过前胸、肚腹以及后腿间。 细看那两颗粉色的小丸子像小樱桃,甚是可爱。 许念玩心一起,伸出指尖拨了拨。 ——“嗷。” 曲莲一跃而起。 许念后知后觉,只感到面颊被猫儿尾巴抽了一下。 他根本没看清发生什么,再睁眼时,见曲莲已顺着树爬到屋檐之上去。 “好好好。”许念挪开木盆,站起身来,“你想要自由就去吧,小心被金贼捉去炖汤喝。” 一片碎瓦掉落。 曲莲跐溜便没了影儿。 许念苦笑。 早就该料到的——给猫洗澡等同于人猫感情破裂。 * 许念不知道曲莲还会不会回来,只是仍在院子里摆了一碗鸡肉,直等到夜里要入睡才去收。 月光洒在阶前。 地面如铺银霜。 院子里安静空寂,连树影都不曾摇晃。 许念叹口气,蹲下身去拿碗:“不是我小气,天气太热,肉放在外面小半天就会坏的。” 他这才感到心中隐隐不舍,却又立刻把情愫按了回去。 狸奴馆的日子自是潇洒,可潇洒的代价便是再也不对任何人任何事抱任何希望。 正是这时,屋顶之上传来响动。 许念抬起头。 一只浑身雪白的猫蹲在屋脊之上,蓬松柔软的尾巴勾卷身前,瞳仁明亮如琥珀。 “你是……”许念揉了揉眼睛,“曲莲?” 此刻他看到的曲莲已经全然不是先前那只瘦弱的病猫,而是书画之中优雅俊美的尺玉。 许念仰着头,初次感到他与曲莲之间特殊的缘分。 曲莲从房顶窜下来,脚步轻悄,就这么又回到了许念的身边。 * 既然曲莲从绣虎变成了尺玉,许给花奴配种的事也就作罢。 许念决定先在猫舍里给曲莲找一个新窝,让它熟悉熟悉左邻右舍,再作长远打算。 * 清晨,猫舍的木门缓缓打开。 “喵呜~” “喵,喵,喵。” “喵咪~” 许念把曲莲抱在怀里,微笑地向它介绍新环境。 这间房子的通风和采光都很好,冬暖夏凉,而且空间不比主人的卧房小,供跑动、喂食、休息、排泄的区域都是分隔开的。 老酒缸里住着狸花猫妈妈和三只毛色各异的小奶猫。 架上半开的笼子里卧着一只老年海州猫,褐毛金丝斑纹,微胖,正打着瞌睡。 还有一只娇小玲珑的玳瑁斑坐在矮几上,□□着爪子在给自己洗脸。 “让我想一想,你住哪儿呢?”许念四下看了看,把架子另一头的笼门打开,放曲莲进去,“好嘞,就这儿了,和老陈做邻居。” 可当他松开手,发现曲莲用爪子勾住了自己的衣袖,似乎对住处并不满意。 许念道:“不喜欢老陈啊?” 他转念一想,这只海州猫是公猫,两只公的放在一起确实容易不对付,于是又把曲莲抱出来,塞进矮几旁边的草笼。 许念道:“这回满意了吗?三花可是风情万种哟。” 曲莲的爪子仍然没有收回去。 许念没办法,只好拍开了那只充满依恋的爪子:“这么挑剔不行,我不惯着你。” 他嘴上这么说,倒也没有锁笼子,因为现在还不到春天,两只母猫一只年龄还小,一只还在哺乳期,纵然曲莲比老陈更年轻更有精力,放开养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许念走出猫舍,关上木门准备去办事,转头忽见一只白猫就蹲在走廊的栏杆上。 正是曲莲。 曲莲的尾巴悠闲地摆动着,像风中的芦苇花。 许念又好气又好笑。 他不知道曲莲是怎么跑出来的,回去检查猫舍,发现果然有扇窗户没关。 现在窗户是关好了,可曲莲就像知道了他的目的一样,窜到树上躲着不下来了。 “我真是服了。”许念道,“你若这么能耐,就开口说句人话,告诉我想住哪儿。” 曲莲侧过身,头朝着北。 “喵~” 许念道:“你……” 顺北看去,那方向只有一间屋子,便是他自己的卧室。 曲莲在枝头徘徊,喵喵又叫了好几声。 许念沉默片刻,笑了笑。 “好,不管你通不通人性,今天这话我就当你能听懂,狸奴馆只是你暂时养伤的地方,等你痊愈自会有良人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不必留恋我。” 许念说完就出门去了。 他听说外城旅馆街有租客出高价在找一只失散多年的海州猫,如果只看年份和品种,老陈倒是符合条件,所以他想去探一探情况。 * 外城比内城大得多,这一来一回已经是下晌。 许念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屋子的门开了条缝。 他走得腿酸,因平时也不怎么关门,所以没太在意,就脱了鞋躺在榻上休息。 风从门缝透进房间。 许念深呼吸了几下,睁开眼。 水墨屏风映着一只猫的侧影。 许念几乎没有思考就认出了曲莲。 狸奴馆里的猫没有哪只会这般不知规矩进他的卧房。 他有些困乏,实在懒得去驱赶,又闭上眼睛。 日渐西斜。 许念小憩醒来,倒并不是因为房间里有一只猫在乱跑乱动,而是因为太安静了。 那只猫的影子竟像染在绢帛上的墨未曾动过。 “曲莲?”许念披上外衣,绕过屏风。 屏风后是一个灵位。 曲莲立在灵位之前,如沉冤得洗的一团白雪。 他朝若是同淋雪, 唯愿与君共白头。 那是许念私自为宋尧写的祭文。 “你啊。”许念坐下,把似乎正在发呆的曲莲拎到膝间,“你可真是我的小冤家。” 曲莲翻过肚皮,仰面看着许念,前爪不停地挠,呜呜叫唤。 许念难得见曲莲黏人,应了一声,温柔道:“若你实在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他叫宋尧,自幼与我交好,去岁却战死在太原,他们家中已无人,只有我还在守他的灵。” 曲莲的前爪停顿在空中。 许念道:“你看,其实你是听得懂好赖话的,所以以后你要想捉弄我没关系,但不要再来这不属于你的地方了,否则……” 曲莲歪过脑袋,略显好奇地等着下一句。 许念微笑:“我就阉了你。” ——“嗷。” 曲莲瞬间炸毛,跑没了影儿。 5、招财 往后的日子里,曲莲恢复得很顺利,背上细软的底毛被较长较粗的外层白毛覆盖,腿骨和胸骨也渐渐长好,可以自由行动,很快就成为了狸奴馆里最漂亮的一只猫。 客人们在前堂看见曲莲,总是忍不住赞叹,多好看的白猫。 “店家,这尺玉是哪里来的?” “许二哥,它有名字吗?哦,叫曲莲啊。” “曲莲今年多大了?” 许念也一直很想知道曲莲的身世。 若说曲莲先前是野猫,可它懂得人的规矩。 它知道去哪里拉屎拉尿,知道家里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能去,对于贵重的物品总是保持距离,对于鸡毛掸子等物件也从不破坏。 且就品种而言,尺玉需要几代的培育才能得到,在野外是极其稀有的。 可若说曲莲先前就是家猫,它的习性又十分的野。 许念关不住它。 它似乎也并不需要喂食。 白日它在前堂睡觉,夜间自己外出觅食,偶尔看到许念端小碗过来会上前闻一闻舔几口,但若是客人拿小鱼干来逗则一概不理。 许念觉得更多时候曲莲并不是他养的一只猫,与之相反,是曲莲选择了他这个人作伴。 这段时间许念一直在为那只海州猫相主人,上次去外城便没能对上,这几次要么主人家八字不合要么给不起聘礼,全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也有几分烦闷。 倒在他烦闷的时候,曲莲会主动来找他。 初一之夜,月如弯钩。 许念坐在院子里赏月,手里抱着清酒。 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怀中多了个白白的团子,低头一看原来是曲莲。 曲莲蹭着他的腰。 “你来得正好。”许念笑道,“快快为我招财。招财。” 曲莲睁圆眼睛,伸出一只前爪,在空中摇了摇。 “喵呜~” 许念笑得更开心了。 他有些醉意,几乎是自言自语,夸曲莲聪明,问曲莲以后想在什么样的人家里生活,也与曲莲说起乱世的艰难,告诫它不要逞强。 “你定是上辈子积德行善,这辈子才转世为猫。如今的这些人,干别的事情可能不太行,但论养猫那一定是好手,话说回来,猫儿优雅灵巧,谁能不爱呢?” 在许念说话的时候,曲莲钻出了他的手心。 曲莲叼来几片碎叶子,一片一片地摆放在许念的眼皮底下。 许念道:“你在做什么?用叶子摆字?” 曲莲抬起头。 许念站起身,搬起椅子,摇摇晃晁走回卧室:“罢了罢了不管你了,古灵精怪的小东西。” 身后有个小影子黏着。 许念刚要跨过门槛,感到被什么牵扯住了,回头看,原来是曲莲咬着他的衣摆。 “不许进屋。”许念眯起眼,“你知道的,这是规矩,否则我就……” 曲莲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松开了口。 琥珀般的眼瞳里透出些许失落。 风吹过,碎叶被吹散。 那个字也散了。 许念次日醒来,赤脚冲到院子里,只看见空空的石板。 他苦笑一声,拍了拍脑门。 依稀记得曲莲用碎叶摆成了字,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估计又是一场荒唐的梦。 正当他打算回去穿鞋,身边嗖地又窜过一个白影。 “曲莲?!” 是曲莲。 许念跟着曲莲来到小厨房。 曲莲走到一处柜子前,用脚爪不停挠动柜门。 砰,砰砰砰。 这柜子里放的都是旧物,门板被这么一震,灰尘飞扬到处都是。 许念连忙用衣袖挡住口鼻,一把拎起了曲莲。 “别挠了,我知道,你大概是想弄明白昨晚我喝的酒在哪里。”许念教训道,“不在那儿,在这儿,看到没?” 厨房门左边有一排新做的木架,那上面整齐有序地摆放着酒坛子。 许念见曲莲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的模样,也没有再责备,自回屋穿鞋去。 他始终没有看见柜门上猫爪划拉出来的痕迹。 房门轻掩,光线变暗。 灰尘悄无声息地覆盖住了那一个字。 ——尧。 * 这次事件过后,曲莲又闹腾过几回。 先是跳到书案上踩出一串串猫爪印,弄得墨水洒得到处都是,后把许念引到一条泥土巷子里,结果天下起了雨,许念不仅什么都没看到还废了一双鞋。 许念因此决定尽快为曲莲寻找下家。 并不是不喜欢,而是曲莲搅乱了他留守汴京的平静心境。 猫是灵物,自小他就知道。 像曲莲这样通人性的,他不忍心培养出感情。 * 这一天,天气晴朗。 狸奴馆按月例演猫戏。 前堂比往常更热闹些,街坊四邻家大人抱着小孩来游玩,流民撂下草席驻足观看,也有大户人家停下马车掀帘撷趣。 许念拼起桌子,铺上三尺薄毯。 他把海州猫老陈、玳瑁猫三花放出来表演,一来是利用这机会寻觅良人,二来也叫曲莲现场学习技巧。 鼓点响,彩旗飘。 三花的绝技是玩球。 许念扔出球,只要在戏台的范围之内,三花都能接到并叼回。 老陈则会走花步。 戏台上立着几根细柱,它可以在细柱之间来回穿梭不碰倒。 猫儿乐于表演,因为只要有观众打赏,它们就能吃到小鱼干。 观众更乐于看表演,为如今阴郁的生活添一丝难得的欢乐。 不到午时就有五六家人下了礼帖想要收养三花和老陈。 许念却不着急。 他会收来礼帖,登门考察,再做决定。 正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许二郎,怎么不让曲莲亮相?” 许念微笑:“曲莲啊。” 众人的目光落在了戏台的角落。 曲莲侧卧于此,听着观众吆喝,慢慢眯起双瞳。 许念心也有点虚,还没教过曲莲表演花活呢。 不过他想起曲莲曾经对他做过招财进宝的动作,觉得勉强能凑合,于是在观众的呼吁中把曲莲抱到了戏台上。 不料曲莲这次怎么也不肯配合。 许念保持微笑,从怀里拿出小鱼干:“乖,招个财就给你吃。” 曲莲趴着,把两只爪爪揣在胸前,不为所动。 人群议论躁动起来,不知怎么回事还不开始。 许念轻咳一声,求道:“这已经是最简单的,就一次,别让我出丑。” 曲莲依旧不动。 许念叹口气。 他放弃了。 他转身对众人笑着解释道:“猫儿有灵,若不愿意便不能勉强,还请诸君多多体谅。” 可这词还没说完,一个骑在父亲肩膀上的小女孩突然眼里发亮,伸手指向戏台。 ——“快看!尺玉上了天门!” 许念转过身。 只见曲莲纵身一跃飞到五彩柱阵之中,动作迅捷如风。 它爬到圆环上顶飞彩球,又用嘴接住,四只爪子轻盈落在地面,未起半点尘。 此间妙不可言。 观众连连叫好。 喝彩此起彼伏,打赏的钱如雨点落在盆钵。 许念深吸口气,心中万千感慨,化为一个平淡的微笑。 狸奴馆本月的猫戏结束。 * 曲莲声名大噪,成了十里八村最受喜爱的猫儿,来下聘的人家都排到了巷子口。 更有位姓张的员外竟把随身的一块羊脂玉雕手坠留下作为聘礼,还写了几句颂词。 年年落雪, 雪落年年, 慢慢何漫漫。 许念深感欣慰,虽说好人家难找,但只要足够多,总能挑出一两个合适的。 * 两三天之后还有人慕名而来看曲莲。 许念在门口欢迎。 却正是和睦之时,一辆马车突然横插进巷子。 行人纷纷让道。 一位商人走下马车,珠光宝气,大腹便便。 许念认出人来,不卑不亢道:“李衙内。” 商人道:“听闻你家有一只尺玉,诶,李某人要定了。” 旁边几人见状只得退让,因李衙内不仅有钱,且前不久刚买通关系入流,也算得半个官员。 许念听说李衙内却是因为另一件事。 这位衙内早年荒淫无度被称为无情折花手,直到某次酒醉跌下床帏再无法行房,才把注意转移到猫儿上,养成了一个新嗜好——收养公猫然后亲手阉割以补阳气。 许念自然不肯把猫儿交给这类残暴之徒,且已反感李衙内的纠缠很久了。 “许二郎怎这般不知变通?”李衙内见许念仍然不肯,戏谑道,“世上岂有不卖的宝贝,不过是价格不够罢了,你若嫌钱不值钱,我家尚有几件前朝古玩,任你挑选。” 许念推辞不过,心生另一计。 他引李衙内进入一间厢房。 “曲莲,来,见过李衙内。” 曲莲闻声而来,卧在盆景的枝上。 李衙内看得口水直流:“果然浑身雪白,上上品相。” 许念暗中打开一个瓷瓶,把瓶中粉末嵌进指甲里,然后抚摸曲莲,把粉末留在后背和尾巴的毛发之间。 “李衙内听说过猫妖吗?”许念似不经意道,“传闻北方来了一只猫妖,月缺之时妖力正盛,但凡遇见虐待猫儿的人家,便会发作。“ 李衙内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 “但李衙内定然是诚心下聘,无妨。”许念笑了笑,转身离开,“你们独处片刻,好交流感情。” 他知道这类富商子弟看似奸滑狠戾实则迷信胆小,虽不好直接拒绝,但用神鬼恐吓保管有效。 他在曲莲身上涂的是磷粉,接触体温一小段时间就会自燃,而火焰并不烫,只是狸奴馆用于表演的道具。 须臾,屏风后面闪过焰光。 只听李衙内一声惨叫。 ——“啊!” 李衙内抱着头窜出去,一路鬼哭狼嚎。 ——“猫妖!猫妖显灵了!” ——“猫爷爷放过小人啊!” 众人一阵哄笑,十分解恨。 许念目送李衙内消失,盖住瓶子,回过头往屏风后瞥了一眼。 事端算是平息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疑问。 磷粉的火光是蓝色的,可那一个瞬间只有他看到屏风后亮起的是比磷火更加强烈的猩红光芒,不仅如此,似乎还有一个诡异的魔影。 许念收拾完场面。 曲莲仍卧在盆景上。 许念盘腿坐下,凝眸道:“这里无人,你告诉我,你到底对那李衙内做了什么?” ——“喵~” 一声喵叫打断了思绪。 曲莲舔了舔爪子,歪过脑袋,一脸天真无辜。 许念错愕。 难不成都是幻觉么。 6、千百度 许念觉得一定是自己太多情才会屡次对曲莲产生幻觉。 次日他睡到正午才起床。 靠演猫戏赚的钱足够一个月开销,是时候从下聘的人家里挑选正主了。 他从荷花池里割取三片荷叶摆在石板上,放好三样聘礼。 些许鱼干; 一碟子肉脯; 三个鸡蛋; ——“曲莲,过来给你好吃的。” 曲莲对许念的呼唤一直很敏锐,只是搭理不搭理要看场合。 若距离不是很远,事情也不急,那么往往就转一下耳朵动一下尾巴表示听到了;若是许念不在它的视线中,或有外人,那便不辞辛苦也会跑出来看看许念叫它做什么。 果然,许念这一叫唤,曲莲就从门外小跑过来了。 那身纯白的毛发又柔又亮。 曲莲行走时背部高度只到许念的腿肚子,搭起前爪才能够到许念的大腿,但它的身材在家猫之中可算上品,四肢修长,腰腹纤细,每一个步伐都显得优雅而高贵。 许念不自禁想起昔年的小白。 若小白还在,定会和曲莲成为要好的伙伴。 ——“好啊你,又长胖了。” 被抱起的时候,整个猫从原来的一团变成了一长条。 许念道:“你看这儿有三份吃食,鱼干是农夫赵十六送的,肉脯是祝掌柜家的,鸡蛋是文安张氏的聘礼,喏,种地的做生意的当官的,任你挑。” 曲莲跟在许念的腿边,用尾巴勾卷住他的脚脖子。 “你问我的建议?”许念笑叹一口气,说出其中的道理,“种地人家实在,如今钱不值钱,粮食却是实打实的,兵荒马乱也饿不着你,只是你要学一学捕鼠的本事;跟商人过日子也好,他们走南闯北可以带你去见世面,但你要学的是那察言观色的功夫;至于世家大族,精致文雅,万千宠爱,更是上上签,只不过如今乱世,荣华富贵恐不长久。” 曲莲抬起头,试图看清许念的表情。 许念道:“你听得懂吗?” 曲莲:“喵?” “好了,料你也听不懂。”许念抬起脚,轻轻踢开曲莲,“去吧,选一个。” 曲莲被驱赶到荷叶边,绕了一圈,回头看看许念…… 许念微笑。 他不担心曲莲选错,因为这三户人家都很善良,不至于亏待猫咪。 唯一失算的是,曲莲已经是个成年的猫了。 只有小奶猫才做选择,成年的猫——全都要。 曲莲把三片荷叶拖到一处,卧在旁边,伸出前爪对许念招了招。 许念的微笑顿时僵硬。 * 虽然事情变得棘手,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父母之言媒妁之约岂可违抗,古往今来先婚后爱的例子也比比皆是。 许念想着这些,搬出了狸奴馆里唯一的铁笼。 这笼子和普通的竹笼草笼的不同之处在于那把铁锁是真的,锁上之后除非用钥匙打开,否则从里面根本无法挣脱。 许念打算把曲莲强制送走。 ——“曲莲,你在哪儿呢?” 他却突然找不到曲莲了。 曲莲就像知道他的目的一样,躲得远远的,要么在他够不着的房顶上,要么藏在水缸后面他看不见的角落里。 接着便是那一夜,他打开窗,看见窗台上整齐地摆着三只死老鼠。 ——“曲莲,你……” 曲莲蹲在他面前,浑身纤尘不染,只有半边胡子上染的血暴露了方才经历的激烈场面。 许念扫走死老鼠,回来时看到曲莲仍眼巴巴望着自己,莫名感到心疼。 “我搬出铁笼,并不是嫌你不会捕鼠。”许念蹲下身,为曲莲擦干净胡子,“只是……我的身份并不是你的主人,而是为你转运的人,你可以对我有情,但不必太深。” 曲莲避开丝帕,贴住许念的掌心。 许念抚摸着曲莲,心中忽起一计。 那铁笼就在案头。 “好吧,那我不送你走了。”许念把手伸进笼子里去取锁,“这就把笼子搬走。” 说着,指尖有意在锁上雕纹最锋利处划过。 许念大叫一声,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曲莲见状,当即冲进了笼子,用舌头为许念舔舐指尖渗血的伤口。 待它反应过来为时已晚。 许念抽回手,迅速关住笼子上了锁。 * 狸奴馆总算是安宁了。 许念把曲莲送往城南农夫赵十六家,换回两斛稻米。 他以为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却不知这只是另一场好戏的开端。 曲莲不出三天就回来了。 ——“喵~” 许念看着蹲在门口的白猫,头皮发麻。 那农夫的家距离此地很远,为防止曲莲记住路,他还特意用布罩盖住了笼子,饶是如此,曲莲仍然找了回来。 更要命的是,曲莲的嘴里还叼着一纸休书。 ——“许二郎,此猫除了好看一无是处,且性格顽劣,偷吃鸡,我家一共五只鸡现剩两只,再不休待到明日恐怕连鸡卵都没了。” 许念无奈,只能赔钱退礼。 曲莲一脸无辜:“喵?” 许念揉摁着太阳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铁笼子。 曲莲垂下头,似乎也知道许念生气,自觉走了进去。 “这还差不多。”许念关门上锁,“我现在带你去祝掌柜家,你可不能再捣乱,他家离张员外不远,若再出什么岔子,传出去就真的没人愿意要你了。” 曲莲在笼子里呼呼大睡。 许念提起笼子,敲开祝掌柜的店门。 “哎呀呀,许二公子。”祝掌柜热情相迎,“小店已备好纳猫礼,就等曲莲来。” 许念微笑,目光落在店里。 生意人讲究财运风水,竟然早早在堂中布置了猫儿房,摆了红糖、茶叶、五谷作为献礼。他们相信猫是吉祥之物,是诚心把曲莲当儿子来养的。 许念把笼子放下,抱出曲莲。 祝掌柜道:“可有什么话交代?” 许念想了想,道:“若是它有冒犯之处,还请祝掌柜多多担待,日子长些就会好的。” 祝掌柜连连点头。 许念迈过前门,临走前又交代了一句:“它……喜欢吃鸡肉。” 人影远去。 曲莲把尾巴从面前拿开,久久凝视花烛。 * 这趟回来,许念才睡了三两个好觉,就又在一个夜半被惊醒。 巷子里传来急促脚步。 ——“许二郎!不好了!出事了!” 许念开门一看是祝家的丫鬟,出事之地距离很近,连忙披了件外衫跟去。 太平巷一向太平,只是这些日子从北方来了很多流民,更有传说其中混入了金人奸细,确实不如以前安全了。 祝家姑娘跌坐在墙边,手里的灯笼也灭了,头发凌乱披在肩上,眼里还有泪痕。 曲莲卧在她的裙边。 “曲莲,你……”许念看到那枚被曲莲衔在嘴里的发簪,气不打一处来。 他以为是曲莲趁夜吓唬祝家姑娘。 曲莲呢,睁着明亮的一双大眼睛,走过来蹭许念的鞋尖。 许念一脚踹开。 这回他是用了力道的。 曲莲的身子直接就被踹飞,还好反应敏捷,在空中翻过身,四肢着地落下。 ——“喵呜呜。” 曲莲回过头,委屈地叫。 “我教你扮猫妖那一招是让你吓坏人,不是让你吓主人。”许念仍不解气,弯腰从脚边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你以为这样胡闹就能回狸奴馆?你到底知不知好歹?!” 石子啪地落地,没砸中。 可曲莲也没有躲。 许念道:“还敢不躲?就不怕我真砸死你?!” 正是这时,祝家姑娘被扶着站起来,制止了许念。 “许公子,许公子你误会了。”姑娘擦去泪痕,解释道,“它没有吓我。” 许念道:“你不要维护它,我看得一清二楚,定是它偷袭你,叼走了你的发簪。” 姑娘道:“不是,你听我仔细道来。” 祝家姑娘办完事回家,见夜已迟便抄了这条近路,谁知道暗里突然冒出两个贼人拦劫财。她们求救不成反被扼住喉咙,当危急之时,一道白影扑来,正是曲莲。 曲莲跳到贼人肩膀上,一口撕下半只耳朵。 另一个贼人拔出短刀,迎面被猫爪挠下头巾,脸上落了三道血痕。 两人贼心不死,却见四面屋顶围来群猫,四面八方传来猫叫。 贼人大骂见了鬼,只好丢下祝家姑娘跑路。 许念这才知道自己刚刚误解了曲莲。 他心一软,连忙又朝曲莲走过去,蹲身道歉。 曲莲似乎并不生气,只是没让他摸,还绕他的腿转了一圈,蹭上自己的气味。 许念叹口气:“对不起,你做了好事,我还骂你。” 曲莲喵了一声。 祝家姑娘道:“不过……” 许念道:“什么?” 祝家姑娘道:“那俩贼人逃跑时带走了我的发簪,曲莲便追了一段,转过巷口之后,好像有一道红光。” 许念道:“红光?” 祝家姑娘道:“是,整个巷子都被血染过似的。”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许念心里的弦又被拨了一下。 “唉,姑娘别自己吓自己。”丫鬟劝慰道,“兴许是猫儿跳到谁家的红灯笼上晃了一下,不足为奇。” “也是。”祝家姑娘勉强笑了笑,谢许念道,“今日之事多亏曲莲。” 许念道:“是姑娘有福,走吧,我送你回去。” 祝家姑娘道:“此外……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 许念了然笑道:“没关系,这罪名就让曲莲背着,谁让它之前总捣乱,聘金我悉数退回便是。” 曲莲还没来得及舔净爪子,便被许念抱了起来。 许念离开家门已有一段时日,人情世故也见不少了,似今日之状,祝家姑娘半遮面,那他也不会以外人的身份去戳穿。 他早就听说这位未出闺阁的姑娘与邻街的一位少年郎有私情,若非要在夜里幽会,又如何会以身犯险?奈何出了事,回去无法向祝掌柜交代,为保女儿清誉只能说一切都是为了找曲莲。 如是,曲莲又被第二户人家给休了。 * 直到这时,许念才想起那枚羊脂玉。 羊脂玉是张员外留下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份聘礼。 文安张氏,不问政事,不入红尘,半生求仙问道,颇有修为。 这人或许能解开谜题。 许念带着曲莲一同来到张宅的门前。 这一次他并非是来签猫契,而是来问缘。 三番五次的折腾让他意识到,他其实没有非要送走曲莲的理由,一切都只是因为已经深深地感到这只猫与自己的羁绊,而他害怕又一次有缘无分。 门开了。 一副飞鹤祥云石雕壁画映入眼帘。 许念深吸一口气,提起衣摆迈过门槛。 ——“员外,许某特来求教,这世间可有狸奴通灵之事?” 7、纳契 张宅就像一座世外桃源,林荫绿道,幽谧神秘。 许念在张家人的指引下往前走。 曲莲从许念的臂弯里爬到肩膀上,蹭来蹭去,似乎还沉浸在重回许念身边的喜悦中。 许念捉住那根尾巴:“一会儿见到张员外,准叫你原形毕露。” 曲莲勾了勾尾巴尖儿:“喵~” 许念道:“你看起来还很高兴,是不是又在盘算一会儿怎么现眼?” 这不问不要紧,一问出来,曲莲直舔他的脖子。 “哎呀,够了。”许念痒得不行,把猫给扒了下来,“我不会再送你走了,行不行?” 他顺便翻过猫来检查被自己踢到的部位。 鞋印自是被小家伙自己舔干净了,只怕留下淤伤,好在曲莲的肚子摸起来软软的,没有肿块,翻开毛,里面粉色的皮肤也完好无损。 许念温柔问道:“还疼不疼?” 曲莲摇了摇小脑袋。 许念苦笑:“实在是拿你没有办法。” 园中蝉鸣阵阵。 张员外身着长衫幅巾,手摇折扇,在亭下乘凉。 许念带着曲莲行过礼,说明来意。 这是一只来历不明的猫。 被捡到时胸骨和腿骨都折断了,却在半个月之内恢复如初,一点残疾都不落。 它似乎能听懂人说的话,却又不完全相信听从,一举一动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 它不会为几条鱼干而折腰,有着人的气节品质,在陪伴主人保护主人之事上从不计较回报。 更奇异的是那双猫瞳在特殊情景之下会发出红光,无法解释的红光,令人心悸。 张员外听完,徐徐点头。 二人坐下饮茶。 张员外道:“许公子可知猫戏那日我留下的词句是何意?” “年年落雪,雪落年年,慢慢何漫漫。”许念想了想,回答道,“张员外眼中的尺玉上天门有两种意境——尺玉如雪,雪在天地之间飘转徘徊零落人世,此乃路途之遥远;雪融为水,雾泽蒸腾,千百年轮回转世,此为时空之浩瀚。” 张员外莞尔而笑:“到底是许公的儿子,悟性颇高。” 许念道:“晚辈拙见,员外见笑了。” 张员外道:“这猫不寻常呐。” 许念道:“它……确实有些刁钻之处。” 曲莲似乎对张员外的评价很受用,歪着脑袋听。 张员外道:“许公子读过山海经吗?” 许念道:“读过几行,记不全,然而里面的神兽实在是一只也没见过。” 张员外道:“山海经中曾有记录一种灵兽,名曰腓腓,其状如狸,养之解忧。” 许念道:“你的意思是?” 张员外捋过胡须道:“以我观之,曲莲极有可能是腓腓的子孙后代。” 许念道:“张员外,世人都说你是一个江湖骗子,我看也是。” 张员外闻言大笑。 许念道:“你不生气?” 张员外令书童从书房里取出一封卷轴。 此轴由象牙打磨而成,阳光下显出温厚的质感。 许念打开卷轴,看到了腓腓的画像。 这种神兽出没在茂密的构树林中,长得像狸,脖子围着一圈鬃毛,长着一条白色的尾巴。它的额头上有一处红色的天火符,眼睛睁开时也是火红色的。 相传,腓腓可以解人间忧愁。 许念道:“倒是有一点相似,曲莲在愤怒之时,目中会放红光。” 张员外道:“什么样的红光?” 许念道:“猩红之光,就好像……” 他细细回忆了一遍,那种光更像是某种妖术,使人觉得被染血的纱布蒙住了眼睛。 张员外意味深长道:“猩红之光并不一定就是大凶之兆,或许因前世有未了的执念才迟迟不愿转世,半道遇见神兽腓腓,便借子孙之躯体让其附魂,完成心愿。” 许念道:“世间当真有妖魔鬼怪么?” 张员外道:“妖魔鬼怪藏身于人心之中,是故,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妖魔。” 许念道:“难不成……附身在曲莲身上的这灵魂前世与我有什么瓜葛?” 张员外缓缓点头。 许念如梦初醒。 ——“喵~” 曲莲用前爪抱住许念的腿,站起身,舌尖凑近舔了舔他的手指。 许念自语:“曲莲,难道你是……” 张员外道:“许公子,画还没看完呢。” 许念回过神,抱拳行礼:“不看了,多谢员外郎提点,晚辈心中已明白。” 张员外喝了一声。 许念停住脚步。 张员外道:“你真明白?” 许念道是明白,摆一摆手,告辞离去。 张员外轻摇折扇,望着空空如也的前堂,淡然笑道:“还是没有明白,不过你最终会明白的。” * 许念一路冲回狸奴馆。 曲莲在他怀里随着飞奔的脚步而乱颤,随风飞落一地白毛,仿佛夏天下了雪。 “我知道了。”许念回到房间关好门,把曲莲放在软毡上,喘着气道,“我知道你是哪里来的了。” 屋子里静静的。 曲莲仰起头,琥珀色眼瞳中闪动着灵性的光。 许念凝视许久,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一个久违的名字。 ——“小白,原来是你。” 曲莲眼中期待的光顿时熄灭,呜地一声趴下去。 “可你的黑尾巴哪里去了,难不成阴曹地府走一遭被妖魔虏去了?”许念眼中含泪,笑着道,“你是担心我一个人留在汴京太孤独才来陪伴我,对吗?” 曲莲只转了一下耳朵。 “其实我并不觉得孤独,能做这么多有意义的事,还有你陪在身边,我心愿已了。“许念把曲莲抱起来,捂进胸口,“若会英在天之灵能看见,他也一定会欣慰的。” 曲莲那身蓬松的白毛被压扁,瞬间变成了一张猫饼。 “喵t_t……” 曲莲扭动小脑袋钻出来呼吸,喉咙冒出呜呜的声音,十分幽怨。 许念道:“好了好了,这段时间着实委屈你了,我这就准备,择吉日纳你进门。” 曲莲蹬了蹬腿。 许念松开怀抱,把曲莲托举起来,欣然问道:“怎么,难道这一世你不愿意跟我?” 曲莲怔着,好一会儿才点头。 从此它在许念眼中成为了小白的转世。 * 许念从来没有怀疑过曲莲是小白转世的这个认知。 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先前所有的怪事都有了解释。 小白是他亲手养大的猫,又在灵界走了一遭,自然与寻常的猫儿不同。 只不过他没有改口,依然叫这只猫儿为曲莲。 毕竟曲莲只是把身子借给小白偿愿,真身还是腓腓的子孙,应该拥有不同的名字。 许念想,只要他自己能知道这个秘密就够了。 他决定正式以主人的身份收养曲莲。 许念铺开红纸,提笔写下纳猫儿契。 曲莲趴在桌头看着。 契书很正规。 左有东王公证见南不去,右有西王母证知北不游,中间画有猫儿的肖像,下书文字。 ——“七月廿八狸奴馆主许念纳猫儿入室,猫儿名曲莲,全身白毛,乖巧温驯,以此为证永不相弃。” 许念写着小楷,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定,更有几分庆幸,仿佛自己在乱世之中捧回了一缕清魂。 墨痕在纸上干涸。 淡淡墨香散开。 许念搁笔,打开红印泥。 “我按好了。”许念把印泥往曲莲面前推去,“轮到你了。” 曲莲舔了舔爪子。 许念把那只猫爪捉过来,涂上印泥,笑道:“怎么还亮武器呢,收起来,不然按不了。” 曲莲的爪子却仍倔强地开着。 许念道:“你害我赔了那么多钱,彩礼就别要好不好?” 曲莲竖起瞳孔。 许念道:“好好好,别生气,咱不省彩礼,我也不是那般小气的人。” 他发现曲莲确实和前世不大一样,多了些小情绪,要用心思哄才能好。 这纸纳契最终留下了一个带着五个小窟窿的猫爪印。 之后,许念带着曲莲到市场挑了一只鸡作为彩礼,又到成衣铺定制了一身猫儿穿的小喜衣。 小摊小贩也有认得许念的,纷纷道喜。 ——“恭喜许二郎得此良缘。” 许念笑回:“别光顾着贺喜,往后可要仔细你们的鸡。” * 是日,堂前明红烛,庭风摇碧荷。 许念摆好了酒。 曲莲绕着那套小喜衣走来走去,小脑袋里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许念道:“小娇娘,穿上吧。” 曲莲一听,咧嘴张开两边的胡须,有些抵触。 许念哄道:“好好好,小公猫也可以穿,一样的。” 话音刚落,曲莲叼起喜衣,窜出房间,从房顶溜走了。 许念苦笑。 他知道曲莲一会儿就回来,于是趁这空当走到宋尧的灵龛前又添了一根香。 “喵,喵——” 窗外传来熟悉的叫声。 许念打开窗。 夜空飘着彩云。 那道影子斜长。 曲莲就蹲在那儿,穿着小喜衣,戴着小乌纱,一双猫瞳圆如玉盘。 许念笑了笑:“想通啦?” 一阵风,群鸟飞过屋顶。 曲莲的瞳仁泛出红光。 只是这次的这个过程很缓慢,并不吓人。 许念怔了一下,揉揉眼睛,走到窗前。 他终于看清了光的纹路。 那是红色的天火符,符文不仅在曲莲的瞳孔里流转,也在额头上现出。 “曲莲。”许念握紧窗框,定神道,“我答应过宋尧要对你负责,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会保护你,直到你心中的执念消散。” 曲莲纵身一跃,从窗户跳进屋子。 它终于接受了被许念认作小白的命运。 许念把曲莲抱起来。 一人一猫,堂前过礼。 许念拿黄杨木梳为曲莲梳理毛发。 “张员外说,眼中有猩红之光是因为执念未了。”许念话音温柔,“我不知你在灵界都经历过什么,回来竟受了那么重的伤,但你要相信人心向善,我会带你去看的。” 曲莲侧卧,转头把自己的毛发舔回原来的纹理,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许念发现之后啧了一声:“我梳得不好?” 曲莲:“喵——” 许念苦苦一笑:“我这个人脾气是好,但也不是没有底线。” 曲莲:“喵?” 许念道:“听好了,现在我与你约法三章,你要能守得住,我才不至于生气。” 曲莲停下舔毛,似在静听。 许念于是给曲莲定下了规矩。 其一,不准仗着主人身份欺负狸奴馆里其它的猫儿; 其二,不准吃别人家喂的猫粮,不准收别人家给的礼; 其三,不准伤人,不准偷盗掠夺他人财物; 许念说完这三条,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经过宋尧的灵位的时候要保持安静,不可以跑来跑去,死者为大,这个懂吗?” 许念发现每当提到宋尧,这猫就一愣一愣的。 他心中滋味万千。 想当年小白和宋尧的感情也很深,难怪如此。 曲莲翻过身滚了一圈,表示答应。 许念道:“你呢?你对我有什么要求吗?” 曲莲陷入思考。 许念敷衍道:“没有,好的。” 曲莲一听这就回过了神,举起爪爪。 许念哭笑不得——这哪儿还是猫,简直要成精了。 曲莲从墙角叼来自己的猫窝,放在许念的床边,抬头喵喵叫。 许念道:“我猜这意思是……你想睡在我旁边?” 曲莲:“喵(/≧▽≦)/~” 8、明月光 曲莲:“喵o(n_n)o~” 许念拗不过:“好,我答应你,夜里也不会关门,但你若出去游荡,回来之前记得把爪子和脸洗干净,别弄脏我的席子。” 曲莲似能听懂,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身开始撕咬身上的小喜衣。 许念道:“也是难为你,睡前把衣服脱掉吧。” 许念并不介意让猫儿睡在自己的床边,以前小白就是这样,所以他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喜堂的红烛按规矩是要摆在那儿燃烧一晚上的,但这种红蜡烛很贵,而且没有人看守容易引发火灾,所以许念还是在睡前掐灭灯芯,暗中摸回自己的床。 曲莲乖巧地走在他的前面,怕他看不清,还用尾巴赠着他的脚脖子,一点一点引路。 刚要入秋的天气还是十分炎热,床上只有一张草席和一片薄毯。 许念睡下,侧过身,伸出手。 曲莲探出脑袋,主动挨近他的手掌,让他抚摸下巴,喉咙里发出噜噜的声音。 “真乖。”许念微笑,“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许念睡在床上,曲莲睡在床下,一人一猫安稳地度过了新婚之夜。 墙上挂的老黄历被风吹开一角。 ——“七月廿九,宜迁。” * 次日天明,长街弥漫着雾气。 许念让曲莲睡在他肩背的猫笼子里,穿过御街州桥来到内城右二厢的浚仪街。 宅院里栽种的树木茂密繁盛,从墙外就能看见树枝。 枝叶间传来阵阵鸟鸣。 曲莲爬起来在笼子里转圈圈。 许念道:“你别想了,那棵树上的鸟儿你抓不到的,上辈子就没见你抓到过。” 曲莲还是不停地转来转去。 许念停下脚步,望向不远处门当户对的两座宅邸。 西边的匾额写着许宅。 东边的匾额写着宋宅。 宅子的正门是关闭的,侧门不时有人进出。 几辆小马车停在路边。 家当成箱被搬到车上。 孩童啼哭,妇人细声软语的哄慰,下人小厮对话吆喝。 许念在街边的早点铺子坐下,点了一碗粥,打开笼子放出曲莲。 不出他预料,曲莲在看清环境之后立刻就安静了。 这一日,许家上下二十口人为躲避战火离开生活了三十余年的旧宅,踏上南迁路途。 许念对家门前曾发生过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曾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现在只能躲得远远的目送家人离他远去。 对于留守东京的人们而言,靖康之年是漫长且煎熬的,城中大量珍贵器物、典籍在年初的战火过后便被搜刮一空,至如今,繁华盛世已穷途末路,城中只剩下七万人,连皇帝都不在了。 “从今以后汴梁城就真的只剩你我相依为命了。”许念从粥里挑出一块瘦肉喂给曲莲,微笑道,“不过这样的日子,无拘无束,似乎也不错。” 肉片带着汤汁冒着热气。 曲莲凑近闻了闻正准备舔,忽然耳朵一动,抬起脸看向前方。 一道温酒洒在石阶前。 许念咽掉嘴里的粥,目光凝聚在父亲的背影上。 许敏文一身平民装束,布衣芒鞋,用幅巾包裹发髻,两鬓已显花白。 饶是这行于官场数十载的老人,面对宋宅门前贴的泛黄的封条依然慨然长叹。 书童端来犀角杯。 “宋公,你我在汴京做了三十年的邻居,世代交好,姻亲往来。”许敏文挽起衣袖,把酒洒过宋债门前的石阶,“可惜呐,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是时候分别了。” 老者的声音低沉沧桑。 “你宋氏满门忠烈,其迹如当空皓月,可是你也要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洒在沟渠里的种子生来就照不到光,我虽人微力薄,立志去南方做一根灯芯,置身文教,延续文脉,愿你我九泉相会之时,北伐功成,失地已复,你我还如当年把酒话桑麻。” 行人议论纷纷。 先前传闻许公与宋公在政见上多有分歧,而今看来却颇有惺惺相惜的意味。 许敏文躬身行礼,静默思悼。 许放道:“父亲,城门令那边来消息了,咱们上路吧。” 许敏文缓缓点了点头,抬眼望向街口。 许念一慌,连忙躲进小巷。 “文若他,他要是执意留下,就不必再劝了。”许敏文交代道,“他业已成年,男子汉大丈夫,应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许放连忙打圆场:“父亲,文若就是一时还没从宋尧战死这事缓过来,怎么说都不相信,我会与他保持书信联络,劝他早日与家人团聚。” 许敏文道:“我看着他长大,怎会不知他的心思?他不是不相信宋尧已死,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人死不能复生,所以觉得自己活着是一种罪过。” 许放道:“父亲这话说的,活着怎么能是罪过呢?人只有活着才能有明日。” 许敏文道:“是啊,活着不是罪过,这个道理看似简单,可越是经历过亲近之人离世,越难从中挣脱出来。” 许念背靠墙壁,深深呼吸,仿佛父亲的目光已经穿透人流看到自己。 他不知躲了多久。 回过神时,天明雾散,家人已离去多时。 ——“我猫呢?” 他突然想起来刚刚自己拔腿就跑,粥钱还没付,再仔细一想,不对,把曲莲也忘在那儿了。 许念回到早点铺子。 小二道:“客官回来啦?” 许念拿出荷包:“一碗粥,一块煎饼,多少钱?” 小二指了指牌子:“二十文钱。” 许念道:“你莫要欺我,我家就在这儿,上回来才五文。” 小二道:“上回那是上回,粮市一天一个价,客官若不信可以自己去打听,有时候从早上到中午半天功夫都要涨价,咱们店已经够讲良心的了。” 许念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二见状,又推回许念手中的钱,笑道:“不过今天客官这顿饭钱可以给免了。” 叮~叮叮~ 只见旁边那张桌子弹了两个铜板。 许念寻声看去。 曲莲乖巧地蹲在一只瓷碗旁边摇着前爪朝街上“招财”。 微微咧开的嘴角似在微笑,引得行人驻足打赏。 越来越多的人解下荷包,连小女孩都拉着婆子的衣角缠着要给钱。 ——“这猫可有名了,狸奴馆的,快来瞧一瞧看一看,多可爱啊。” 店小二笑着吆喝,想要让曲莲帮忙多招揽一些生意。 许念:“……” 敢情这店小二以退为进,在这儿等他呢。 曲莲却比在场任何人都清醒。 待碗里落下整好二十个铜钱,它把碗叼在口中,屁股一甩,收摊不卖了。 观众大笑。 店小二收起碗,调侃许念道:“客官真有福,居然能让一只猫请你吃早饭。” 许念苦笑,伸手去摸摸曲莲。 曲莲似一团水躲开了他,侧身歪倒在桌上。 许念道:“哎呀,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不是故意把你落在这里抵饭钱的。” 他的手刚碰到曲莲的尾巴尖尖就又被躲开了。 曲莲斜睨着他。 许念再三斟酌用词,饱含深情道:“多谢猫兄请我吃饭。” 这回他总算猜中谜底。 曲莲跳到他的肩膀后面,安分地钻进了猫笼子。 * 许念下晌来到甜水巷,准备结算在本草居赊的药钱。 虽然沈珀不收他钱,但毕竟都是小本生意赚钱不易,每积攒两三个月他就会找一个替别人买药的借口把钱付清。 曲莲看到新面孔,在笼子里喵喵叫。 “你不是来帮人买药的。”沈珀正配着药,开门见山道,“你是来炫耀这只猫的,我可都听说了,它不仅长得漂亮,还会卖艺,甚至还请你吃了一顿早饭。” “你的消息未免也太灵通了。”许念笑道,“早不要,现在反悔可不能够了。” 沈珀道:“说起来我还真有另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许念道:“什么事?” 沈珀道:“去马行街送一趟药。” 许念道:“就只是送药?” 沈珀道:“那儿有一户人家,家主去年从北方回来,到城门口摔了,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是要找一只海州猫,他的妻儿都不知所措。” 许念道:“是陆家,他家的情况我知道,早就去过了,毛色体型都对不上。” 沈珀道:“病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就算不是原来那只,在身边也算慰藉。” 许念想了想,微皱眉头:“不可不可,那人连自己都照顾不清楚,怎么能照顾好老陈?老陈下个月就十岁了,按猫儿的年龄不比那人年轻。” 沈珀道:“所以我说你未必答应,反正是帮忙送药,你去看一眼也算尽到人情了。” 许念正要推脱,忽然背后砰地一响。 竹笼的盖子被戳开了。 许念微笑,把笼子背到身前,盖住盖子。 ——“喵~” 砰,一只爪子探出来,又把盖子顶飞了。 许念道:“曲莲你干什么?不经夸是不是?” 曲莲把两只前腿架在笼子外面,抬起头喵喵叫。 许念道:“没在说你,说老陈呢。” 曲莲:“喵喵喵喵~~~” 许念把那双张开的利爪戳回去。 沈珀道:“它是不是不喜欢药店的气味?” 许念无奈一笑:“有可能,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沈珀道:“诶,托你办的事?” 许念道:“放心。” 走出本草居,许念松口气,打开盖子。 曲莲一下子就冒出头来。 它看着许念,耳朵动了动。 许念心想,曲莲和老陈虽然不住在一起,但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有机会交流。 会不会老陈对曲莲说过自己的经历,而这些经历正好与沈珀方才所言陆家的事有关,曲莲才如此反应? 若是以前他一定觉得自己是疯子。 但现在,他害怕别人说他是疯子。 只有疯子才和一只猫对话。 许念看着曲莲,认真道:“你想管陆家求猫之事?想就喵一声,不想喵喵两声。” 曲莲:“喵。” 许念道:“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就喵一声,不是喵喵两声。” 曲莲:“喵。” 许念深吸一口气,决定在曲莲的指引下探索未知的故事。 9、海州(上) 回到狸奴馆,许念把老陈从猫舍抱了出来。 重和年间,老陈是马行街上的一只流浪猫,靠翻捡酒家客栈的泔水桶过活。 因为它经常出没的那家客栈叫陈记客栈,所以来往的人就顺口叫这只流浪猫老陈。 许念考虑到老陈年纪大,只教它走花步,让它靠演猫戏为馆里添点进项。 老陈于是渐渐成为狸奴馆里最慵懒的一只猫,体型肥胖圆润,抱起来足足有二十斤。 “你可真是太胖了。”许念擦了一把汗,“以后得少吃点。” 老陈往根雕上一卧,木头咯吱响动。 许念又从笼里放出曲莲。 曲莲爬到盆栽上,挂起尾巴,体态轻盈。 “你们都是猫,应该可以听得懂对方的意思。”许念道,“来吧,曲莲你先问问它,它流浪之前在哪里住?” 他正说着,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幕。 只见老陈弓起背炸开毛,目露凶光,嗷嗷地吼了曲莲几声。 公猫的领地意识很强。 猫舍里的公猫不多,从许念接手起就是出大于入,现在除了幼崽只剩下老陈和曲莲两只公的。 这两只公猫之所以平时相安无事,是因为曲莲从来不抢老陈的地盘和食物,但随着曲莲的身份发生改变,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矛盾不可避免。 老陈喝退曲莲,立即侧过身摩擦许念的裤腿,明显是想把自己的味道蹭上去。 许念道:“好好好,你整天躺着,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也好。” 话刚说完,那头又有个猫在喵喵叫。 曲莲虽然没有打架,可是尾巴不停晃来晃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许念道:“曲莲,你让让它,尊老爱幼乃是美德。” 曲莲只好自己舔爪子。 老陈就这么占着主人磨蹭了一番,直到确认主人身上没有曲莲的气味才肯罢休。 曲莲:“喵?” 老陈:“喵。” 曲莲:“喵喵喵?” 老陈:“喵喵。” 许念看着两只猫对话,实在插不进去半句,只能耐心等待。 好在曲莲在天黑之前完成了对话任务。 两只猫达成共识,总算安静下来。 许念带好药包,让两只猫跟着自己来到了马行街。 * 马行街的市集一度比州桥还要繁荣,由于车马太多,经常造成交通拥堵。 白天到这里的人都是来买药的,路两边有不少大名鼎鼎的医馆。 而到华灯初上,马行街就变成另一种繁华。 夜市酒楼林立,灯火辉煌,就算停下脚步也会被人流推着往前走。 这条街上没有蚊子,因为蚊子很讨厌油的气味,而这里每晚都要消耗大量的食用油和灯油。 许念穿过记忆中的夜幕,来到靠近内城北门的一片坊里。 * 小四合院的门打开。 ——“许二郎来了,这边请。” 门童彬彬有礼,引着许念进入。 这户主人名叫陆元,娶妻王氏,膝下有一个儿子,尚未娶儿媳。 许念在前堂把本草居的药交给陆大郎,并说明来意。 许念道:“令堂身体可还好?” 陆大郎摇摇头,叹气道:“家父神智昏聩,实在无法下床,还请许郎移步内院。” 许念道:“无妨。” 他对陆元的事迹略知一二。 陆元在重和年间参军,也经历过太远保卫战,但他是在代州府下,当金军攻来时,代州至石岭关的守军望风而降,所以有一部分士卒在宣和年间活着回到家乡,陆元就是其中之一。 还没进门,窗户里传出一阵诡异的笑声。 ——“小狸奴,哪里跑,哈哈哈~” 房门打开,屏风之后是一个憔悴的男人。 腮凹陷,薄唇没有血色,唯独双眼明亮,似有什么心事未了。 两只猫在许念背后蹲着。 家童抱起老陈,走上前去。 “咦?这是谁家的猫?”陆元放下药碗,眯起眼睛,把脸凑得近近的,“莫非是海州猫?海州猫,天下第一猫。” 老陈对陆元也是有所反应的。 那双褐色的猫瞳泛着光,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呼噜声。 王氏在旁边服侍用药,问道:“官人,这可是你梦见的那只猫?” 陆元咳嗽一番,仰头笑道:“哈哈哈,不是。” 童子把老陈放下。 许念上回来就是这样,在陆元的描述中,梦见的那是一只小猫。 陆元年轻时喜欢猫,对有关猫的书画、器物、用具都颇有了解。王氏对丈夫一向温柔体贴,主动提出可以正经聘一只不用于捕鼠的猫,但不久后陆元应征入伍,此事便作罢。 “也许是他当年喂过的一只流浪猫。”王氏回忆道,“只不知有什么故事让他日夜思念。” 正是这时,曲莲扒拉了一下许念的裤子。 许念回过头。 曲莲看向门口。 许念道:“老陈?” 在众人猜测事情原委之时,老陈慢慢走到了房门口。 它就那么蹲在门槛上,身后映出一道若有夕阳余温的影子。 陆大郎道:“许二郎,这是何意?” 许念解释道:“是这样的,如果你们家愿意相信我的话,就让老陈带路,或许答案就在附近。” 曲莲随声附和:“喵~” 陆大郎听说如此,对王氏道:“娘,那我去一趟。” 王氏伺候陆元躺下,起身去里间换了一件褙子,出来道:“我与你们一起。” 一众人就绪。 老陈似知道了什么,爬起来,缓缓朝门口走去。 它没有回头,只是转动耳朵,听声音判断陆家人跟没跟上。 巷子里于是出现了有趣的一幕。 一猫在前开道,数人在后跟随。 从前门出,先后右转三次,来到后门。 这儿的院落并没有砖墙,透过木篱笆,可以看见里面栽种的一株石榴花。 王氏脸色忽有些难看,停下不走了。 许念道:“怎么了?” 王氏拿出手绢半掩面。 陆大郎对许念小声解释:“家父还不这么糊涂的时候,曾有一次趁天黑来这柳寡妇的院子,被大娘捉到,闹了一场,后来他下不了床了,事才算完。” 许念颇感意外,挑了一下眉毛。 这片地原来是陆家的旱田,有篱笆围着,外人也进不来。 陆元入伍之后,家中老小无力耕作,便把地卖给了其他人家。 多次辗转,直到三年前,一位姓柳的寡妇流落此地,定居到现在。 老陈可没听到这些,也听不懂这些。 它的身形虽圆润但不失灵活,扭了一下腰就从篱笆的缝隙钻进了园中,回过头望着众人。 王氏深吸口气,一手扶住儿子的肩膀,一手擦泪:“我就知道,他和那寡妇定有私情,断不了的。” 陆大郎道:“娘,你先别急,待我去交涉,看看那只猫到底要带我们找什么。” 许念咳嗽一声,抬手敲了敲门。 一开门,迎面而来的柳寡妇果然如王氏所说,面容姣好,风情万种。 柳寡妇笑道:“哟,什么风把这一家子人吹来了?” 陆大郎不敢直视,低头瞥着门口的青苔,说明了缘由。 许念道:“是我收养的这只海州猫不懂事,若是白白惊扰了柳娘子,定当补偿。” “好好好,既然不关我的事,只是借个道,先把话说明白就行。”柳寡妇转身往里面走,忽又回眸一笑,“不过几位郎官可得小心,别沾染什么骚气,让猫儿惦记。” 许念再次致歉:“实在是惊扰柳娘子了。” 王氏在儿子的搀扶下走进院子,四下打量,没说一句话。 老陈把两只前爪向前伸,伸了一个懒腰。 “喵——” 它发出低沉沙哑的叫声,慢慢走向那一棵石榴树。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它移动。 老陈绕着树走了一圈,在东边蹲下,开始用前爪刨挖。 可它受过伤,挖得不利落。 ——“喵~~” 曲莲叫了几声,从许念肩膀跳下,跑去帮老陈一起挖。 上层的树叶很快就刨光了,泥土也渐渐被挖开,露出一块石板。 许念看见此情此景,忽然想到老陈爪子受的伤,那伤应该就是因为挖这块石板造成的。 陆大郎皱眉:“它们这是在做什么?” 许念卷起衣袖,蹲下身,敲了敲那块石板。 咚,咚咚。 石板下面传出回声。 许念道:“下面是空的,大郎,快和我一起搬开石板。” 陆大郎连忙拿来铁锹,大喝一声,铲掉了石板。 众人哗然。 只见石板下方放着一个琉璃匣子。 随着表面的灰尘被扫开,晶莹剔透的琉璃逐渐展露。 陆大郎把匣子交到王氏手中。 王氏深吸口气,拨动琉璃扣,慢慢打开匣子。 一只金镶玉猫形缠枝花插梳映入眼帘。 这是不该出现在小门小户的物件。 梳子呈半月形,手持部分镶嵌一块白玉,白玉镂雕雕出一只海州猫,猫作伏卧状,双目前视,以简练的阴线刻饰眼、耳、须、腿、爪、尾,四足间错金线作为毛饰。 梳头与梳齿之间是纯金浮雕的狸奴百态图,各式各样的猫儿在市井人家生活的场面栩栩如生。 整个梳子造型古朴,表现含蓄,气质既秀美又敦厚。 这样的美被尘封在石榴树下,静静等待着主人发现。 许念凝视良久,判断道:“这是七宝社的工艺。” 众人都被这把金镶玉梳之精美迷住。 对于外观的美,世人的欣赏大抵是相同的。 院子里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一个千娇百媚,一个内敛娴静,望着这梳子不知从何说起。 “我若埋花解相思,零落尽是相思泪。”柳寡妇扇着手绢儿,目光不停往热闹处看,笑嗔道,“南风若能知我意,望把相思还寄处。” 王氏道:“都过去了,就算官人与你有什么,他现在那个样子,也都过去了。” 柳寡妇道:“诶,大娘子这话恕我不能认,我柳红儿是什么人,惜时为我魂牵梦萦的男人从这儿能排到甜水巷去,但这窝边草啊,我可从来不吃。” 王氏闭上眼,唇角因克制而发颤。 石榴花纷纷飘落。 一片花瓣掉进匣子里。 曲莲栽进前爪追着挠。 许念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对。” 10、海州(下) 陆大郎道:“什么不对?” 许念拿过匣子,把曲莲拔出来,一边解释,一边仔细摸排:“柳娘子是三年前才搬来的,如果这东西是令堂在柳娘子搬来之前就已经埋下呢?” 下一刻,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凸起。 匣子的暗格藏有半片竹简。 许念道:“看,这竹简上的字虽已模糊,但看形态依稀还可辨认。” 陆大郎一眼认出陆元的笔迹:“这是父亲……这是父亲亲笔所书。” 陆元行文规范,唯独最后一句,并不合规矩地另起了一行。 ——“汝若改嫁,可以此物为嫁妆。” 王氏瞧见,神情一怔。 众人读字之时,老陈爬到那块石板上趴着,胸膛缓缓起伏。 至此,尘封十年的秘密终于浮出水面。 * 十年前,陆元应征入伍,离家前夕用多年积蓄求得这件价值连城的梳子,埋入自家旱田之中。 他交代自己的娘子,若他不幸战死北方,定要去开宝寺请法师为他超度亡灵。 他又恳求那法师,若见他的娘子来请愿,则把埋有梳子的位置告诉她。 他怕被父母知道,所以是趁着夜色悄悄完成的。 那一夜谁都没看到,只有一只平日多受他照顾的流浪猫跟来,目睹了一切。 老陈平静地趴在石板上,猫瞳里似乎还映着过去的情景。 那时它还是一只三个月大的小猫,却听着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 “我那娘子——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若把钱直接给她,她守不住,没过两个月定要叫公婆拿去。”陆元一声长叹,“我就想了这个办法,保她后半生自由无忧。” 小猫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梳子在匣子里,发出叮叮当当清脆如泉的声音。 “你问我如何舍得让她改嫁?”陆元道,“她才十七,这么好的年华,为我守一辈子寡岂不可惜,如果我真的爱她,就不应该阻拦她去过更好的日子。” “小猫,过来,看看。”陆元拿起梳子,对着年幼时期的老陈比了比,苦笑道,“真像你啊。” 十人征战九人死,没有几户人家不害怕。 陆元与王氏成婚才两三个月,一样不忍分离,可他为人老实,不敢学左邻右舍那样靠装病逃役,只好远离乡土踏上了迷茫的征途。 邻居笑他傻,却不知他把真情深埋地下。 陆元走前说地不能卖,等他回来种,可是那段时间从北方传回的谣言很多,信件又已断多年,一家人的生活实在困难,所以还是拆掉篱笆把地卖出去了。 再后来,这里被其他人家买去; 再后来,柳寡妇一路南漂来到这里定居。 老陈继续在马行街流浪,十年后,便目睹了陆元回来的情景。 陆元在军营凭资历当上都头,好容易熬到回家之期。 他千里奔袭,心心念念与娘子团圆,不想命运弄人,就在城门口跌落马背摔伤了头。 头部受伤后,过去的事他全都想不起来,却还是经常梦到一只海州猫。 那只海州猫就是老陈。 可惜老陈不再是十年前的小猫,体型毛色都发生了变化。 老陈数次尝试带陆元去柳寡妇的院子里挖那件东西,奈何陆元并不认它,更有一次被王氏捉住,误会之下就再也没有机会,只能彻底离开陆家那片地方,直到在狸奴馆附近被许念收养。 * “喵——” 低沉的猫吟回荡在安静的院子里。 王氏的眼角滑落一颗眼泪。 她原以为丈夫不懂浪漫,却不想他那双从未读过诗书的眼睛曾为她选出过最美的珍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众人无一不感动。 “早知人间皆是苦,定将草鞋细细补。”柳寡妇笑了笑,对着菱花镜捋过云鬓,“醒时一看,众云云,狸奴挖我门前土。” * 真相大白之后,众人很是感慨,再次向柳寡妇道歉,带着梳子和猫儿回到陆家。 老陈依然走在最前面。 在王氏和陆大郎眼中,这只猫已经成了他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 许念抱起曲莲,微笑道:“你也功不可没,回去我奖励你。” 曲莲扁下耳朵,头变得圆咕隆咚的,充满期待。 许念道:“奖励你什么好呢?奖励你——给你洗个澡。” 曲莲甩了甩头,赶紧把耳朵竖回原样。 许念哈哈笑。 陆家常年阴郁的氛围此刻因为有了老陈而变得不同。 更奇的是,陆元的病在他看到梳子之后不治而愈,一切症结竟然都解开了。 “如兰,这,这梳子……” 陆元看到王氏手中的梳子,浑身似被电劈过震了一下,眼神瞬间清明。 以他们的家资,这只梳子到如今已经买不起了,梳子上的狸奴形态还是他亲手画给七宝社匠人的,更为人间绝版,也难怪他被折磨得心神不宁。 陆大郎惊喜道:“父亲醒了。” 陆元看向儿子:“孟初,你都这么大了……” 老陈也不盯人,直直看着窗外。 窗外云卷云舒。 褐色毛发中缕缕金丝在闪动。 “还有这只猫。”陆元见之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夺眶而出,“我就知道,我没记错,我命中果真有这么一只猫。” 王氏捏了一下丈夫的手,道:“你从早到晚叫人家小狸奴,也不看看,这都多老的一只猫了。” 陆元点了点头,长叹道:“是啊。” 王氏低头擦泪。 童子拉上床帏。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 将入夜,陆大郎见天色已迟,请许念在家中用晚饭。 许念肚子饿,便没有客气,答应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 大人围坐长桌。 长桌的旁边还摆着一个小矮几,专供两只猫用宴。 王氏道:“官人,若不是许二郎不嫌辛苦多次来访,谁能相信那一只猫能记得那么多事?它不仅记得,还懂得带我们去找,你说奇不奇?今日你能清醒,真是多亏了他和他养的猫。” 陆元道:“是啊,许二郎,多谢你帮了这么大的忙。” 许念微笑:“其实我正愁老陈没有归宿,你们也解了我的难,与其说谢,不如说是缘。” 陆元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玩猫,可是啊,有个人说猫会掉毛,收拾不过来,我就没脾气了,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委屈了她,对不对。” 王氏小声道:“哪有的事,别瞎编,叫老陈听见以为我不待见它。” 陆元笑道:“怕什么,你没看老陈忙着呢吗?” ——“喵嗷。” 众人闻声齐刷刷往小矮几看。 只见老陈一爪按住饭碗,弓起身子,炸开全身的毛,硕大的体型把曲莲罩在一片阴影中。 曲莲侧着身已经退到边缘,再退就要掉下去。 许念道:“老陈。” ——“喵,喵呜。” 曲莲跟着叫了几声,似在告诫对方主人已经注意过来,不要太护食,否则要挨教训。 老陈思考片刻,调个头,坐回原位。 这番猫情世故,看得大家都笑了。 陆元的目光却落在曲莲的身上久久没有挪开。 许念道:“怎么了?” 陆元道:“你这只尺玉调教得真好。” 许念道:“实不相瞒,我没怎么教过它,它天生的乖巧懂事。” 陆元道:“看到它,我不禁又想起路过太原时听说的一个故事,不过那个故事,不好笑。” 许念手中的筷子微顿,却几乎不露痕迹,继续夹菜。 过去他是听不得太原二字的,倒自从曲莲来到他身边,趣事接踵而来,冲淡了心中悲痛。 许念道:“什么故事?” 陆元道:“一只白猫。” 许念夹起一片青菜,塞进口中。 陆元道:“传说太原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只猫妖,额上有天火符,双瞳猩红,彼时城中军士皆已饿死,这猫妖就站在城头,吓得金人不敢攻城,硬是把空城守了一个月。” 许念追问:“那后来呢?” 陆元道:“本就是一个传说,后来,猫妖灵力耗尽,浑身重伤,沿路有人曾经看见它拖着一条断腿往南走,也不知是真是假了。” 许念听到这里,默了片刻,把碗轻放回桌上。 陆元连忙圆场:“唉,是不好笑,咱们接着吃饭,大郎,说点开心事。” 陆家人其乐融融,相谈甚欢。 许念看向曲莲。 曲莲吃完了晚餐,正用爪子拨弄双颊给自己洗脸,那样子看起来悠闲惬意。 许念松了一口气。 还好曲莲没有因为听到陆元说的故事而失控。 他打算回狸奴馆再和曲莲谈一谈心。 一番交谈之后,许念与陆元签下纳猫契,辞别陆家。 老陈临别绕许念走了一圈,喉咙里打着呼噜,似在感谢这段时间的收留照顾。 许念微笑:“走啦,老陈,以后我和曲莲会常来看你。” * 夜里,马行街一座一座空空的楼阁在月光中被镀上一层灰白。 许念背着半袋米走在回狸奴馆的路上。 曲莲跳到高处行走视察,时不时在屋檐上趴一会儿,守着许念经过。 本草居门前的灯笼亮着。 许念敲了敲门,向沈珀交差。 “这趟没白走吧?”沈珀走出来,蹲在门边打理猫窝,“我听说了,你送去的那只海州猫比我的药都管用,半天就治好了那人的怪病。” “你……”许念苦笑。 他实在佩服——这汴梁城里芝麻大点事都逃不过沈珀的耳朵,当事人还没开口,消息已经口口相传从马行街传到甜水巷。 许念道:“既然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了,走了。” 沈珀道:“不是沈某人多管闲事,只觉得你接手狸奴馆真乃命中注定,你应该把遇到的奇闻轶事记下来才对,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 许念被这话逗乐,笑道:“这机会送你要不要?现在你是狸奴馆馆主,快想想这本奇谈叫什么名字好。” 沈珀道:“叫《猫经》如何?” 许念道:“果然只是个开药铺的,还《猫经》,你怎么不叫《猫谱》?” 沈珀道:“算了,我读的书没你多,我不与你贫嘴。” 许念转身离去,背对沈珀摇了摇手,辞别。 长街只留下一人一猫的影子。 * ——“曲莲,你就是那只独守太原的白猫,对吗?” 11、凤箫声动 曲莲在房檐上行走,侧过脸看着许念。 许念道:“那个时候,你已经附魂了吗?” 曲莲没有回答。 许念肃然起敬。 他仔细回忆——每当人们看到曲莲的灵术,包括他自己,切实感受到的是一种心悸,是全身恐惧到无法动弹,想逃都逃不掉。 可见这猫妖着实厉害,只不过每次施放灵术势必会自身造成损耗,还是应当尽量减少让它动怒的次数,才能渐渐恢复原形。 月下,曲莲轻盈地穿过铺满瓦片的屋顶,像悄无声息的影子。 * 许念回到狸奴馆。 他从此又多了一份使命感,仿佛是老天让他照顾这只在人间惩恶扬善的灵兽直到恢复。 无论出现在太原城头的是曲莲还是小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它还活着,人间就还有希望。 他想对曲莲更好些。 正想着,门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 许念拉开门…… 曲莲被他忘在外面了。 小家伙卧成一团,正在奋力给自己舔毛。 今日它跟着主人走了不少地方,有点儿脏,没洗干净不敢进门。 许念微笑,心中自嘲:“罪过啊。” 想是一回事,落于实处又是另一回事。 怎么看,怎么都只是一个猫,这让他很难时刻保持对妖神的敬畏。 曲莲看见眼前出现的一双鞋,愣了愣,缓缓把抬起的一只腿放下。 许念道:“你多久没洗澡了?” 曲莲:“喵喵。” 许念知道曲莲不喜欢被洗,所以提前做好准备,趁其还没起身整团抱起。 曲莲:“t_t喵喵——” 许念笑道:“怎么啦,这可是奖励,你忘啦?” 曲莲对于许念教它的沟通方式记忆很深,喵一声是肯定,喵两声是否定,已经融会贯通运用在各种场合。 许念也很欣慰,如此一来,人和猫的交流就方便多了。 还是那个木盆,还是那张小板凳。 “来吧。”许念往热水里放入几片花瓣,“今天给你用点儿香,别抗拒了。” 猫舍里的其它猫儿都围过来看热闹。 它们还从来没享受过花瓣浴呢。 曲莲找到房间里最高的一个柜子,挑到了顶上。 许念叹口气,试探道:“今晚如果你洗干净了,我让你上床。” 这话倒是出奇有效。 曲莲明显犹豫了,但还没下来,朝着旁边围观的猫儿叫。 狸花猫妈妈叼着几只崽子回缸里去了。 玳瑁斑三花娇哼一声,也跳回自己的窝里。 曲莲这才从柜子顶部爬下来。 许念心里觉得好笑,这只猫素来知道害羞。 曲莲走进水盆之后倒很乖,任凭毛发被抓来抓去,没有像其它猫儿洗澡时那样挣扎泼水。 许念道:“脚。” 曲莲抬起一只爪。 许念道:“好了,另一只脚。” 刷子植的是兔毛,柔软而细腻,是狸奴馆专为清洗猫爪而制作。 猫爪上的粉红肉垫颇有弹性,刷起来一颤一颤的。 许念挺享受这个过程。 他略感奇妙的是,大多数的猫受到这番刺激会伸出指甲,但曲莲不会。 那尖利的指甲十分克制地留在肉里,似乎是在为他着想,怕挠伤他。 许念本来想顺便给剪个指甲,但看这般情形觉得不必要,就放过了曲莲。 曲莲爬出水盆,抖了抖毛。 空气中飘散清香。 许念满意地点了点头。 洗完猫,裹好布,放在灯台旁边烘干。 许念拿出一个小瓷罐。 罐子打开,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膏状物。 这是在脂粉铺里买的面脂,由猪油、鲜花和蜂蜜调制而成,专门用于美白保湿。 方才用皂角给曲莲刷了肉垫,这会儿难免干燥,需要滋润。 许念让曲莲仰卧,摊开四肢,把面脂用手指一点一点在肉垫上抹匀。 “喵~~~”曲莲仰起脖子,左右扭腰磨蹭。 许念笑道:“好,我知道很痒,乖哈,马上就好。” 灯下,涂过面脂的小爪子看起来泛着油润的光泽。 许念看得过瘾,凑近闻了一下。 曲莲:“喵?” 许念作为一个人,却被猫儿的这一瞪降伏住,面颊泛红,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居然闻了一只猫的脚。 “哎呀,闻一下脚脚怎么了。”许念嘴里抱怨,手中飞快地收起罐子,“谁让你可爱呢。” 曲莲翻过身,静静趴在灯台边。 书房和卧室连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文玩摆设,只有一张黄杨木案,一套文房。 许念往灯台再添了些蔓菁子油。 他坐下,平心静气,注水研墨。 曾几何时,即使是夜半三更,勾栏瓦子的热闹喧嚣都不会停下。 他若写字,纸面会映着窗外闪过的烟火。 那横穿朱雀街的走线流星绚烂多彩,高处绽放的烟花如水瀑落进寻常百姓家。 他若写故事,笔下不会有饥寒交迫,家家户户的米缸都盛满了白玉般的米粒,庭院挂满绫罗绸缎,黄口小儿能张口吟词,老者膝下有子女陪伴,连狸奴都是悠闲的。 这一切的繁华如今是落幕了。 可正因如此,漆黑夜空才衬托出明星的亮光。 与他同守东京的七万人中,三万是军队,一两万是流民,余下的人要么是不愿意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要么是家中多有不便行动艰难。 但就是这些人,留下了乱世中难得的诗篇。 柳家小娘子人美心善,不仅领养了荔枝,还每日在后门接济难民。 本草居主人沈珀侠肝义胆,不畏在城外出没的金兵,依然带领伙计上山采药。 他养的花奴也没有闲着,竟能在后院巡视看管库房,当起了半个护院。 外城的赵农夫,鸡鸣而出日落而归,自己辛勤劳作,还常帮助邻里没有壮丁的人家。 祝掌柜的商队南来北往另有作为,乃是在暗中替宋军传递消息。 张员外当起了先生,解人心之惑,劝人心向善,循循善诱,孜孜不倦。 陆大郎见父亲病症好转,腾出身,毅然加入守卫东京的军队。 老陈陪伴着陆元和张氏,偶尔去柳寡妇院子里叼一朵石榴花回来。 就连柳寡妇也不闲着,不仅精心打扮自己,还时常唱几句绝美诗词。 凡此种种,写来皆是奇谈。 许念稳握笔杆。 一张洁白的桑皮纸落下字迹。 曲莲看着许念写字,塌下肩膀伸一个懒腰,嘴巴张了张。 许念微笑:“看来你还懂得鉴赏书法?” 曲莲歪过头。 许念道:“古来书法大都以圆润为大美,藏锋而内敛,但你看我写的这几个字,虽反其道而行之,但是不是也很美?” 曲莲:“喵。” 这五个字,抑上扬下抑左扬右,笔道瘦细有弹性,具有秀美洒脱的风骨。 许念拿起纸,沉浸在对自己的杰作的欣赏中,忽然闻到空气中飘来的一丝焦味。 ——“什么味道?” ——“啊,曲莲,尾巴,尾巴着火了!” 曲莲看得太认真,靠近灯台被火点着而不自知。 ——“o_o喵嗷!” 这会儿被烫到,曲莲跳到地上,追着尾巴急得转圈圈。 许念端起笔洗泼过去。 哗地一声,火苗熄灭。 许念连忙上前查看曲莲的尾巴。 幸运的是只烧到尾巴尖的毛,没有烫伤皮肤,整根尾巴还是能正常活动的。 曲莲耷拉着脑袋,呜呜地叫。 许念笑道:“好啦好啦,还好我还没洗笔,不然又得再洗一遍咯。” 正当夏末初秋,天气干燥,湿物干得很快。 许念摸了摸曲莲身上其它地方,经过方才的烘烤感觉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曲莲窝成一团,把尾巴埋到身子下面:“喵呜……” 许念摸了摸曲莲的头,温柔安慰着,用小指把那截尾巴勾出来:“没关系的,就烧了一点点,主人不嫌弃你。” 曲莲抬起眼,眼瞳放得大大的。 许念一笑,把这整只抄起来,走向卧室。 * 人影远去,灯光渐暗,桑皮纸上瘦金体字迹渐渐模糊。 许念给这本奇谈起了一个朴实的名字。 ——宋人好养猫。 * 卧室里的床是用楠木做的。 木质纹路美观,色泽淡黄,看起来朴素大气。 床身质地紧密,结构坚实,不会摇晃也不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这样的家具在崇尚古朴文雅的汴京几乎人人家中都可见。 床脚下有一个用藤条和茅草编出的猫窝。 许念把曲莲放在这里,然后更换衣服,拉下帐子。 他今天很累,躺下就合眼。 不久,床下响起一声喵叫。 迷糊之间似乎有只猫在挠他的床板。 许念猛地睁眼。 真的有只猫在床边走来走去,正是曲莲。 他全然忘了答应曲莲的事,可是人家记得清清楚楚呢。 曲莲:“喵?” 许念苦笑一声,掀开薄毯,侧过身把猫儿捞上来。 他也觉得奇怪,以往小白上床从来不会跟他商量,甚至在冬季天冷时还会趁他睡着钻进被窝,怎么到曲莲这儿,床竟然像是一条楚河汉界,有了边界感。 他说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朝夕相处,他发现曲莲确实很能体谅人。 在他洗漱更衣之时从来不用担心曲莲会突然闯进来骚扰,若不得不同处一室,曲莲也会背对他,颇有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风。 他思考了一下。 这正常吗? 对于普通的猫来说是不太正常,但曲莲并不是普通的猫,不仅是小白转世附魂,而且还是一只会灵术的妖。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妖可以修成人形? 思绪忽然被打断。 曲莲卧在枕边,伸出前爪,挠了挠许念的鼻子。 “阿,啊啊阿嚏。”许念打了个喷嚏。 曲莲:“喵(\〃''''▽''''〃\)~” 许念笑出泪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哎呀,你再淘气,我不让你上来了。” 曲莲不依不饶地举着小爪子,左戳戳,右戳戳。 ——“喵?喵?” 许念忽地想起什么。 曲莲这副神态,仿佛在问主人——你怎么不闻我的脚了? “拿回去拿回去。”许念羞得脸红,骂道,“谁要闻你的臭脚脚。” 曲莲趁机往里钻,挨着他的腰躺下。 许念虽然口中那么说,心里倒是并不介意。 刚洗完的毛发摸起来柔软顺滑。 纤长白皙的手指就像一把玉梳,在白色的波涛之间徜徉…… 许念做了一个美梦。 清晨将醒,脸上手边有个小刷子在动。 曲莲在舔他的指尖。 许念勾起唇角,转了一下手腕。 正是这时狸奴馆的前院传来敲门声。 * ——“馆主许氏,速速开门。” 12、狸花(上) 喊门的声音不同寻常。 许念匆匆洗漱更衣来到前院。 他把手放在门栓上,隔着门缝窥探外面。 一列官差站在狸奴馆门口。 为首的人身穿皂衫,戴交脚幞头,腰佩短刀,小腿裹着行缠。 许念认得这是巡检的装扮。 内城分为两个赤县,一个是位于西边的开封县,一个是位于东边的祥符县。 比起其它十几个县来说,赤县县官的地位要高些,县里的差役也更多,光是祥符一个县负责治安巡逻的巡检就有六十个,与之打交道是每个商人都会的本事,并不奇怪。 但今日这人不同。 这人年轻,身上自带一股寒气,不像是混迹市井已久的老油子。 许念接手狸奴馆以来从未见过这等人物。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许念迎面微笑:“各位大人早上好。” 对面亮出一道铜牌。 铜牌上方左右各有一道弧肩,穿圆孔,上刻八个字——牌入印出,印入牌出。 “甜水巷本草居昨夜遭了贼,损失重大,影响恶劣。”巡检向许念说明情况,“我乃本县新任的巡检白骁,特为此事前来问话。” 许念微微皱眉,笑容僵在脸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刚听到的事。 “什么?” 本草居前夜竟然遭到了偷窃。 曲莲跟出来,看见馆门前聚集着一列不同寻常的官差,警觉地跳到许念的胳膊上。 许念感到胳膊很沉。 他想知道案情的更多细节,顾不得曲莲。 ——“白大人,什么时候的事?” ——“本草居一向积德行善,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呐。” ——“沈兄可还好?他的母亲年事已高,会不会……” “够了。”白骁背过手,神色冷峻,“这本应该是我问你的,你还反过来问我?昨天晚上听本草居附近的居民说看见你曾与沈珀交谈,可有此事?” 许念唉了一声:“你们不会怀疑这事是我干的吧?不是,我是他的朋友,我……” 白骁抬起手:“查案的流程如此,白某例行公事而已,还请许馆主理解。” 几个差役紧随其后进到院子里搜查。 许念苦笑。 除了担心沈珀的情况,他倒觉得这位官差挺有意思,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 前堂一览无余自不必说。 仓库也扬起灰尘。 几个差役搜查猫舍之时,一阵鸡飞狗跳。 狸花猫妈妈正带着幼崽玩耍,见陌生人闯入地盘,炸毛狂叫,扑上前就是一顿抓挠。 ——“喵嗷!” 差役不敢多叨扰,连连道歉,退了出来。 白骁看了一眼,提刀向许念的卧室走去。 许念道:“慢。” 曲莲应声跳到荷花池前。 它不弓背也不咆哮,只蹲在门前,把尾巴轻轻勾在身前。 光是那双猫瞳中透出的冷冽就足以令人却步。 白骁道:“许馆主,你这只猫怎么回事?” 许念笑了笑,从容不迫走到门前抱起曲莲,捋着毛道:“所以我让你慢些,别惹急了它。” 白骁眯起眼。 许念道:“狸奴馆只占两间抱夏,你们方才已经搜了大半,剩下这一间是我睡觉的地方,要搜也可以,但倘若再搜不出什么,得给一个交代吧?” 白骁道:“白某说过了,这是例行公事。” 许念道:“我是为你好,刚上任别这么执拗,凡事要多问县令大人。” 如今他待人接物的方式大抵如此。 遇到讲礼貌的,回报以和善。 遇到不讲理的,不再苦口婆心,直接怼回去。 “城中日夜可闻金营战鼓,按这么办事,不等流程走完,你我都已成为他人阶下囚。”许念反问道,“还抓哪门子的贼?” 白骁听说此言,淡淡一笑。 许念道:“你笑什么?” “不是笑,是感叹县令大人慧眼识珠。”白骁再次拿起铜牌,翻了一个面,“许文若,真不愧是许公最疼爱的儿子,颇有性情。” 许念的目光落在铜牌上。 ——祥符县印牌。 白骁咳嗽了一声:“找你,有事。” 许念忽地反应过来什么。 随着东京变成一座空城,城中强盗日益猖獗,可怕的不是财物被洗劫,而是不知身边有没有内鬼。 他的父亲曾与祥符县令有旧交,而这个白骁虽然看起来油盐不进但举止干练气质斐然,也不像是无能之辈,莫不是借着搜查赃物的由头接近他,实则另有所谈? “既然如此……”许念退后半步,挥袖相请。 * 二人进屋闭门。 卧室的陈设十分简单。 许念把矮几搬到榻上,铺好两张坐毡。 黔驴技穷之际,他又想起昨晚吃的杨桃还没吃完…… “白大人见谅,小店简陋,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许念道,“我这就去端果盘。” 白骁在屋子里踱步。 耳房的屏风半开,门前珠帘轻摆,依稀可见里面静静焚燃的暗红的香。 白骁撩起珠帘正要进去,忽见一只白猫跳到屏风上,神色冷峻地瞧着自己。 白骁道:“还拦我?你的主人在这儿,你还想咬我不成?” 曲莲没有动。 白骁露出玩味的表情,抬起手,想用手指去夹猫儿的胡须。 曲莲招呼都不打,一口便咬住。 白骁:“……” 曲莲似吃准了这人在乎形象,不会挣扎也不会乱喊乱叫,于是咬得越发用力。 白骁甩不掉手,疼得嘶了一声。 许念道:“白大人,怎么了?” 曲莲这才松口。 白骁咬住牙,瞪了曲莲一眼,不着痕迹地把带着血牙印的手收回袖子里。 “哦,那间耳房没有什么,一位故人的灵位。”许念笑道,“白大人,坐。” 白骁道:“你难道不觉得这猫有点问题吗?” 许念道:“不会呀,这猫温顺聪明还十分黏人。” 曲莲应声而来,听话地在软塌卧下,团成一团。 白骁无奈地摇了摇头。 许念微笑:“咱们说正事吧。” 白骁道:“好。” 许念捋平膝前衣布:“昨夜我从马行街回来,路过甜水巷,因为是受沈兄之托给一户人家带药,所以敲他的门报一声平安,他还开玩笑让我写书,未见周围有异常的人。” 白骁道:“他的身份,你知道吗?” 许念道:“他的父亲是一名医官,但在他年少时就死了。” 白骁道:“不止于此。” 许念道:“不止于此吗?那是……” 白骁道:“他不仅是本草居的店主,还是朝廷在开封城中布置的一只玄猫。” 许念道:“什么?” 白骁略一停顿,打量许念的神情。 许念道:“什么叫玄猫?” 白骁道:“玄猫就是在暗中为朝廷监察市井动向之人。” 许念笑了一声:“许久没有听过东京城还有朝廷政令了。” 白骁道:“现在知道也不晚。” 许念道:“好。” 白骁站起身,面朝南,拱手道:“官家在应天府继承皇位,遥知开封城中无主,士兵与百姓杂居,盗贼纵横,人心惶惶,倍感痛心,遂起用良将镇守开封,不日即将到任。” 许念道:“又要派人来镇守?” 白骁道:“朝廷从来没有断过和开封的联络,玄猫便是留在这里的组织之一。” 许念侧过身,拿小刀切开杨桃,一片一片摞在盘中。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珀的消息总是那么灵通。 原来是只玄猫。 可那又如何呢?朝廷的政令反复无常,今日说要守,明日又要降,比猫还难琢磨。 他只是恨这样的事终究发生在了自己的好友身上。 许念道:“白大人,我不管玄猫不玄猫,我只关心沈兄现在如何。” 白骁道:“有官兵保护,他一家老小都好,但这次遭贼绝不是巧合,很可能是已被城中金人奸细盯上,之后恐怕不能再承担任务。” 许念道:“所以你来找我的真实目的是?” 白骁道:“这间狸奴馆的位置好,地处交通要道,出门走动方便,你又没有家眷拖累,所以县令大人推荐了你,不知你是否愿意接替沈珀成为玄猫。” 许年道:“玄猫要做什么?” 白骁道:“很简单,先学接头暗号然后按指示去各家送消息,其余什么都不用问。” 许念拿起一片杨桃,正要放入口中,突然被曲莲扒住袖子。 曲莲仰着头蹭他。 许念道:“你想吃?” 曲莲:“喵~” 许念笑笑,纵容地喂去。 曲莲抱住杨桃啃起来。 许念看着,心中忽有了一个想法。 白骁道:“当然,你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勉强。” 许念打定主意,回道:“白大人,谁说我没有家眷?” 白骁道:“什么?” 许念道:“我与这些猫儿朝夕相处,心中早就把它们当做家人了,有它们陪伴,我还有什么好怕?” 白骁眼中流露出动容,原以为许念要拒绝,不曾想这一句应承竟还带着几分决心。 “许馆主高义,白某佩服。”白骁道,“守卫东京有你一份功劳。” 许念心平气和地回道:“那不敢说,我只是想抓这一个贼,这个动了沈兄的贼。” * 二人走出屋子。 院中笑声阵阵,不知为何全然没了刚才的严肃气氛。 只见差役们围在廊下看一出好戏。 ——“咬,别放开,往死里咬它!” ——“就差一点,压住它!” ——“好样的!” 场面热闹极了。 有人挥舞拳头,有人剁脚,有人吆喝叫好。 白骁板下脸,冷道:“你们成何体统?” 一个差役让出半个身位,笑着道:“大人,许馆主,快来看,这老鼠比猫还大。” 竟是一只小奶猫扑在一只老鼠身上。 这只奶猫是狸花妈妈的第三个崽子,才刚满月,体型都还没有那只肥硕的老鼠大,好几次差点被老鼠撞翻,可别看它年纪小,却是个胆大心细的,左右拦住去路,死活没松口。 白骁扫去一眼。 差役们以为上司生气了,连忙站好队列。 这一下,小奶猫也分了神,被老鼠挣走。 许念道:“杏仁,快追!” 眼看老鼠就钻到洞口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小奶猫回过神,蹬腿去追,直扑洞口。 但见它的爪子勾住老鼠的后腿,整只拖出,一口咬在脑门上。 咔。 骨骼破碎的声响听得众人心悸。 小奶猫转过身,踉踉跄跄叼着它的战利品往回走。 狸花妈妈这时出来了,看见孩子捉到猎物,不停给小奶猫舔毛,似在奖励。 白骁盯着看了很久。 许念舒口气,道:“狸花捉鼠的本事那是刻在骨子里的。” 白骁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差役们低头等着听训,却不想没有受到一点责罚。 “你们都看到了,捉城中的强盗奸细就要像这只小狸花一样。”白骁道,“既要有耐心,也要有技巧,更重要的是要有不屈不挠的毅力和勇气。” 差役备受鼓舞,齐声应是。 ——“是!誓死守卫开封!绝不屈服!” 许念不想他随手收养的一窝狸花猫竟让人生出如此感慨,也为之动容。 * 很快,白骁让人送来了暗号簿。 许念认真背诵记忆。 他自幼生活在内城,对各家各户都很熟悉,只消看名字就能联想起地方,不久便把暗号记得滚瓜烂熟,但他觉得自己能做的还不止于此。 是夜,凉风习习吹动竹帘。 许念取出布匹,裁减成一根一根细条,缝上暗袋。 “喵?”曲莲在桌子旁边转悠。 许念打个呵欠,蹲下身,把布条绑在曲莲的一条后腿上。 曲莲回过头看了看。 许念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咬了白大人。” 曲莲立即转头看许念,露出楚楚可怜的眼神。 许念道:“你是不想让他看到灵位,对吗?” 那声音细细的:“喵~” “没事,别害怕。”许念摸着曲莲的背,温柔道,“你做的好。” 曲莲:“喵(*^▽^*)~” 许念笑道:“所以,为了奖励你,我交给你一个新任务。” 13、狸花(中) 许念打算训练曲莲成为送信的帮手。 猫的反应比人更快,它们不仅飞檐走壁身手矫健,而且在夜里的嗅觉、听觉、视觉都很灵敏,生来就是武林高手。 唯一的难点在于教会它们对暗号。 许念把纸片剪成不同形状的窗花,放在曲莲面前。 一张是金鱼、一张是蟠桃。 曲莲还在追咬腿上的布条,原地转圈圈。 许念拦住它,整只抱到身前:“这里有两种图案,你先记一下,如果做对了我给你吃小鱼干,好不好?” 曲莲收缩瞳孔,喵了一声。 许念道:“这是金鱼,这是蟠桃,看到金鱼图案说明对方是收信人,你要把后腿上绑的布条交给他,看到蟠桃图案说明对方是送信人,你要让他把信放进布条里,然后回狸奴馆带给我。” 曲莲凑过去闻了闻。 许念道:“记清楚了吗?” 曲莲又喵了一声。 许念笑道:“那我们开始。” 他把不同的窗花贴在不同位置的窗户上,然后对着曲莲一声令下。 ——“去吧,干活。” 曲莲果真听懂了他的话,一溜烟窜没了影。 许念刚把被子铺好,回头见曲莲已经蹲在身后。 “这么快呀。”许念笑了笑,弯腰解下曲莲后腿的布条,“让我看看你做的对不对。” 布条里的纸条已换成新的,展开一看,正是他放在蟠桃窗花旁边的那份。 他又去贴着金鱼窗花的地方检查,在附近找到了纸条。 纸条上还有几片碎瓦,显然是曲莲怕风吹跑才找来压着的。 一来一回完全正确,可见曲莲已经掌握了要点。 许念很高兴,从厨房的晾绳上拔出一根小鱼干,喂到曲莲的唇边。 平时曲莲吃饭有固定的碗,碗摆在猫舍里,每天中午喂一次,只有在完成特殊训练进行奖励的时候才会像这样在吃饭地点以外给零食。 ——“嘬嘬,想不想吃?” 许念晃动着小鱼干。 但他其实并没有自信,因为曲莲是一只特殊的猫。它对于训练奖品的反应很平淡,有可以,没有也可以,这无所谓的态度时常让他感到尴尬。 ——“喵~~” 可是这一回,出乎意料的,曲莲很爽快地叼走了鱼干。 许念如释重负,伸手摸了摸,笑道:“真乖啊。” 长夜漫漫。 许念连夜制作好了一整套完整的用具。 他已经接到白骁给的第一个任务——去果子行送信给摊主苏氏。 * 汴京的秋总是来的不知不觉。 这日清晨,许念带着曲莲上任,一开门看见湛蓝天空之下是满街金黄的落叶。 风吹过,凉飕飕的。 许念打了个哆嗦。 正是这时,肩膀后面伸来一条暖呼呼的尾巴,轻轻围住他的脖子。 许念侧过脸,微笑:“多谢你。” 曲莲:“o(n_n)o~” 他们出发了。 果子行在朱雀门附近,直往南走就行,但是为了掩人耳目,许念先绕到西水门买了两条鱼,再到坊巷桥市弄了两斤肉馅,才慢悠悠地来到摆满水果摊的州桥西边。 许念一眼就看到了苏老板。 苏老板喜欢在摊边插一串红柿子。 那柿子是他自家栽种的,圆润鲜红,看上去十分可口,但就是谁问都不卖。 许念对这份差事很谨慎,生怕被人看出异样。 他左边拿个石榴,右边拿个梨子,故意大声问价。 “苏老伯,这个柚子……” 苏氏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是不是有信要给我?” 许念道:“啊?” 苏氏道:“真是不明白,白巡检为何让你这样一个斯文人接替沈掌柜。” 许念道:“苏老伯,我们不应该先对暗号,然后我假装买柚子,把信装在荷包里给你吗?” 苏氏拿过对方手里的柚子,掂了掂:“这没什么水分,我给你换一个。” 许念还在诧异中,手里已经被塞了一个金灿灿的柚子:“不是,苏老伯……” 他低头仔细一看,柚子皮上印着金鱼的图案。 苏氏道:“你买不买?” 许念道:“买,买,买。” 许念打开随身背的竹筐,本来想用一条鱼来换,却看到一团白猫和一堆鱼鳞。 曲莲抬起头,舔了舔嘴角。 许念道:“曲莲,这才走两条街,你就把鱼吃了啊?” 他在无奈之下才想起荷包。 对,苏氏并不是真要他买柚子,而是要他把信交出去。 苏氏道:“许二郎,五十文钱。” 许念应了一声是,连忙把荷包递到苏氏手中,抬袖擦了擦汗。 这趟任务有惊无险,总算完成。 许念在回家的路上就已经忘了鱼被偷吃的事。 曲莲乖乖地趴在他肩后。 “曲莲,你学会了吧?以后你就有样学样,帮我去送信。”许念笑道,“看来做玄猫也不难,每天送一趟两趟就可以了。” 曲莲:“喵~~~” 这对好搭档刚回到狸奴馆门口,正想庆祝,突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话说早了。 前堂的柜台上堆满了小纸条。 乍眼看去,好像什么人把满街的落叶全扫进了他的门。 许念吞咽了一下,往前走。 纸山之顶的那封信没有封缄,白纸黑字写着白骁留的话。 ——“今日只是试你,翌日正式开工。” 许念欲哭无泪,一头栽进纸山:“白大人啊,这东京城咱不守了行不行,金军攻进来,就让我同归于尽吧。” 曲莲在旁边静静守了一阵子。 雪白的尾巴扫过纸堆,沙沙作响。 许念闷闷道:“那儿还有新鲜的肉馅,去吃。” 曲莲便跳下了桌子。 许念趴着休息。 午后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想打盹。 他就这么休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听到淅淅索索的脚步声。 是猫的脚步声,而且不止一只猫。 许念深吸一口气,睁开眼。 真是猫。 眨眼功夫,狸奴馆的猫儿竟然齐聚在他面前。 “三花,珍珠?还有……小杏仁,小核桃,小芝麻?” 狸花猫妈妈的身后跟着三个小淘气。 小猫有样学样,也低头嗅闻信纸。 狸花妈妈和它的儿女虽然花色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爪子都是白的,走起路像踏在雪上,十分飘逸灵动。 小杏仁总是与众不同,匍匐身子紧盯布条,仿佛那是一只猎物。 它嗷地扑过去,咬住甩了两下,才发现那只是一根布条。 曲莲随后跟来,嘴里叼着两种图案的窗花。 “喵——” 几只猫蹲到曲莲周围喵喵叫唤。 许念道:“曲莲,是你叫它们来的?” 曲莲抬起眼,瞳中有神。 许念忽地明白过来。 原来曲莲不忍心听到他说的那一句同归于尽,为帮助他完成任务,它召集馆中其余的猫加入了送信的队伍之中。 许念难以置信地揉一揉眼睛。 他的胸中涌起暖意。 大敌当前,小狸奴且如此英勇,何况人乎? * 接下来的几天,许念先是陪着曲莲送了一趟,后来又看着曲莲带领其它的猫送信,再后来,他的猫对这份差事越来越熟练,一只一只昼伏夜出飞檐走壁,他已经跟不住了。 曲莲接连教会三花和珍珠,连小杏仁都看会了,成天奶声奶气地叫唤,也要出去干活。 好几次许念喂食时发现小杏仁不在窝中,几个时辰之后才被珍珠叼回来,可见是自己偷溜到外面跟着练习。 后来,许念发现甚至附近的流浪猫都开始听曲莲的调度。 金秋八月的东京城中出现了奇妙的一幕。 日薄西山,东北角陈桥门之上掠过如飞天一般的影子,猫儿迎着军旗飞舞的方向奔跑,弓手刚要搭箭,乌云蔽日,那猫儿转眼又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更鼓响,鬼市的花环中窜出一只叼着彩衣的猫儿,摊主去追,被寺院的行者拦住,猫儿钻过袈裟摇身一变成了小行者,丢下木鱼,往右掖门巷子而去; 乘船往来的人们抬起头,悬空而架的虹桥之上蹲着一只白猫。 瓦舍勾栏唱《乞猫》。 手影戏以三尺生绡作台,以手比猫大人逞诙谐。 口技者模仿猫叫,博得观众一笑。 家家户户的窗花贴了又换。 猫儿出现在人们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却又神出鬼没,待人反应过来早已寻不见踪影。 月亮一天一天圆起来。 纸山一天一天消下去。 许念每天不必再外出跑动,只要坐守家中准备丰盛的伙食犒劳功臣。 他因此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信息。 在本草居失窃之后不久,脂粉铺附近又有一户人家报官——他们外出买粮回来,头尾不到一个时辰,家中遭到盗贼洗劫竟所剩无几。 许念开始注意到在祥符县接连发生的盗窃案并不是独立无关的。 本草居失窃前三日频繁接送的信息中都提到过一个禁军中的代号——鬼火。 市井之中潜藏着一伙神秘的盗贼,他们不像寻常的贼有自己固定的手法和目标,他们有时偷首饰,有时偷钱币,甚至有时还采花劫色,所取不一,叫人难以琢磨其真实目的。 再者说这伙盗贼作案的时间也不是常人所理解的最佳时机,有时是光天化日之下,有时是家中护院都在的情况,可以说寻常盗贼会规避的不利因素对这伙盗贼而言都不那么重要。 他们似乎在听从一个更高层组织的命令,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行动。 虽然信息错综复杂而且用的都是代号,但仔细推敲还是能注意到几起案件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盗窃对象都是玄猫,盗走的物件之中都有账簿、工簿等记事资料。 这些资料中关系最紧的信息便是鬼火。 鬼火似乎是军营中用的一种军械或物资。 许念凭此猜想指使这伙盗贼的人实际想获取的就是鬼火的数量和分配位置。 正因玄猫在暗中监察记录坊间探听鬼火的人,所以这伙盗贼要不遗余力搅乱这个计划。 * 是夜,一袭便衣出现在狸奴馆的后门。 许念开门迎客:“白大人。” 白骁摘下笠帽,拿出一张画有金鱼符号的信笺:“你找我,怕不是信件太多送不过来,想撂挑子吧?” 许念微笑,请白骁进门。 柜台之上干干净净,亮得像打过蜡。 一只白猫悠闲地卧在那儿打呼。 白骁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你一个人居然都送完了?” 许念道:“不能说是我一个人,还有各路高手相助。” 白骁看向曲莲:“你说的高手,不会是……” 许念笑道:“正是。” 白骁捏住下巴,仔细回忆各处的运转有无异常,半天倒真是一点错处都挑不出。 他万万没想到大敌当前连狸奴都能挺身而出,心中备受震撼。 许念道:“白大人,这些天送的信可有错过?” 白骁抬头,拍了拍许念的肩膀,由衷夸赞道:“你的狸奴馆真是藏龙卧虎。” 曲莲在旁边慢悠悠地晃着白尾巴。 白骁伸出手想去撸,但忽然看到指节处留下的一道疤痕,又把手缩了回来。 许念笑道:“没事的,曲莲性情温顺从不咬人。” 白骁咳了咳,把手背到身后。 许念道:“除此之外我还搜集到一些线索,或可帮助白大人捉贼。” 白骁道:“哦?” 许念取出一幅卷轴,挂在架子上,抽开系带。 这是他手画的祥符县地图。 图中有数处标记。 许念道:“白大人请看,我虽不知代号指什么,但从蛛丝马迹分析,这伙出没在祥符县的盗贼主要围绕一样东西而行动。” 白骁道:“什么东西?” 许念道:“鬼火。” 白骁道:“你且详细说来。” 许念道:“从本草居到果子行,与‘鬼火’有关的踪迹出现在哪里,贼人就在哪里作案,这说明他已经掌握我们运送‘鬼火’的日程但尚不明确的是我们将如何分配使用,并且想通过偷盗其它物品的方式让我们误以为他只是普通盗贼,混淆试听。” 白骁的目光落在地图上。 一条红线从城中的甜水巷引向南边的朱雀门。 白骁道:“既知如此,你有什么建议?” 许念道:“与其被盗贼牵着鼻子走,不如化被动为主动,把他想要的东西当成诱饵,在下一站即朱雀门外的遇仙酒楼设下埋伏,请君入瓮,一举擒拿。” 烛火随着气息舞了一下。 白骁的指尖点了点地图,抬起眼:“许文若,你可知这叫什么?” 许念道:“这里是祥符县衙。” 白骁道:“这叫越俎代庖。” 许念一惊,连忙低头:“小民不敢。” 白骁拿起笠帽,扎紧护腕,往外走去。 许念起身送客。 庭院一片月光。 白骁仰头望月:“八月十五。” 许念道:“什么?” 白骁道:“县令大人已得新任府尹指示,八月十五于遇仙酒楼设伏捉贼,你这段时间递送的消息起了很大的作用,方才所言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我们的判断。” 许念顿时振奋。 白骁道:“届时等我号令,带上那只白猫。” 许念笑着应道:“遵命。” 14、狸花(下) 中秋之夜,空中飘着羽毛状的云。 月亮在云中穿梭,整座东京时明时暗。 许念身着轻装往朱雀门走去。 一切如同往常,巡逻的士兵没有增多,商铺也没有提早关门。 遇仙酒楼高着灯,里面的宾客交谈甚欢,小二送菜的身影在楼上楼下穿梭,当窗还能看见女妓弹琵琶。 酒楼南边是灯火稀疏睥睨全县的朱雀门楼,东边是正在热卖团子的常记饼铺,西北则是低矮的勾栏瓦子和民宅。 许念买了一笼豆沙馅的团子,来到门楼下,对守门的士兵道:“给白大人送点心的。” 士兵放行。 许念登石阶来到门楼之上的箭楼。 他见这里的军官大多穿着铠甲,情报往来繁忙,不敢多叨扰。 白骁朝许念招了招手。 许念放下食盒。 白骁道:“今日中秋佳节,可惜我等公务在身,不能回家团圆。” 许念抽出第一屉笼,递上团子,笑道:“但是可以尝一尝糕点。” 白骁道:“怎么不见那只尺玉?” 许念笑着应是,抽出第二屉笼。 曲莲像一团正在醒发的面团冒了出来。 ——“o(n_n)o~” 但这亲昵友好的一面只对许念展示,待它转过头来面向白骁,立即就换了一副神情。 ——“( ̄^ ̄)” 白骁回以冷淡,一只手把抽屉推了回去。 许念苦笑:“白大人,留条缝,不然它会闷死的。” 站在箭楼俯瞰遇仙酒楼,楼中的动静尽收眼底。 四座厢房围着中庭,三层高,内外都有回廊。 许念问道:“那个盗贼的身份已经知道了吗?” 白骁点了点头:“他叫乌林答,半个汉人,却不是普通的盗贼,而是金营埋伏在城中的细作。” 许念道:“看来传言不假,城中流民果然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此时乌林答的画像已经被粘贴在城墙上。 许念心下一惊。 画像中的长相和汉人并没有区别,黑色细长的头发,平整的五官,光滑的皮肤,走在街市之中谁也察觉不出异样。 白骁道:“你知道乌林答之前潜藏在何处吗?” 许念道:“不知。” 白骁道:“沈家曾经起过一场火,幸亏花奴及时叫醒主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你应该知道。” 许念道:“这我知道。” 他转念一想,忽地意识到什么。 许念追问道:“莫非那次失火不是意外,当时‘溜出去喝酒’的值夜管事就是乌林答?” 白骁道:“是的。” 许念听完只觉得后背发凉。 曲莲蹲在二人中间的墙垛上,跟着喵了一声。 白骁微怔:“它什么时候出来的?” 许念却习以为常,笑着解释道:“这不刚才留了一条缝么。” 曲莲的耳朵转了一下。 猫瞳在黑夜里发出诡异的两点高光,仿佛替人监视着敌手。 许念道:“白大人,鬼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金人想得到它的信息?” 白骁道:“鬼火,就是霹雳炮。” 许念听完就明白了。 把火药按合适的比例填充入竹筒中引燃会发生爆炸的效果,被称为霹雳炮。 霹雳炮的威力远大于普通火器,是金人攻城最忌惮的武器,所以城中细作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打探霹雳炮的存放地点和分配策略。 新任开封府尹正是利用敌人这一心理,提前派遣麾下亲信白骁到祥符县担任巡检,先放假消息诱敌咬钩,再布下一张天罗地网,等时机成熟便将奸细盗贼一网打尽。 * 乌云在漆黑夜空缓缓浮动。 圆月被遮挡只剩下浅浅的一弯。 曲莲瞳孔一锁,突然炸开毛站起来。 白骁立即指挥任务去,留下许念独自在门楼观看这场大戏。 焰火照得内城亮如白昼。 遇仙楼一瞬间从酒楼变成了一座囚笼。 歌妓舞妓顺着绳子从窗户滑下撤离。 正在吃酒的客人脱去绣衫拔刀守门。 店小二敲碎瓦罐倒出鲸油,浇在事先布置在帘后的草料上。 楼中的七八个黑影东窜西逃,虽身手矫健,却被重重机关困住不得挣脱。 此处布防极其巧妙。 西北两面的巷子早已布满木刺,不能跳逃。 南边是朱雀门楼,翻不过去。 东边窗子一打开,正对隔壁饼铺的窗,当窗有弓手严阵以待。 ——“点火!” 白骁一声令下。 楼中淋过油的草料迅速被引燃。 火光冲天。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几个黑影无路可走,退到火势最弱的南边廊下,与门楼兵士面对面相望。 他们的夜行衣已经被火烧出破洞,里面的白色盘领衣清晰可见,是金人服饰无疑。 门楼之上士兵齐呼:“烧死金贼!” 许念看到了画像中的乌林答。 乌林答穷途末路,抽出短刀正要往自己的脖子上抹…… “喵呜——喵呜——” 却是这时,火场中突然传出一声猫叫。 乌林答停下动作,环视周围,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小猫的啼哭声又尖又细,即使隔着一片火海也能牵动楼对面的人心。 人们屏住呼吸。 那是一只黄斑小狸花,四脚雪白如踏酥雪。 许念瞳孔一缩:“小杏仁?!” 他才想起傍晚出门时确实没有听到小杏仁在猫舍里咋咋呼呼的喵叫。 门是虚掩着的,原以为狸花妈妈把孩子们哄好了所以不见吵闹,现在看来,是小杏仁自己偷偷跑出来送信误打误撞被困在了酒楼。 焦黑的木块不时从房顶掉落。 滚烫的气浪就像一堵墙拦住了小杏仁的去路。 它焦急地转着圈,却找不到出口。 咚,咚,咚。 回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乌皮靴踏过灰烬出现在视野中。 小杏仁瑟瑟发抖地往后退了几步,躲不过那只手,被活生生拎了起来。 “小狸花。”乌林答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沙哑道,“不哭啊,乖乖陪爷上路。” 小杏仁喵呜喵呜叫得越发凄厉:“喵呜!喵呜!!!” 乌林答掐住小杏仁的脖子。 他的手一紧,整条手臂暴起青筋。 小杏仁的腿在空中抽搐起来:“呜——” 许念咬紧牙邦,眼中涌出泪水。 朱雀门楼之上的人们无能为力。 他们这次的行动没有配备弩机,单凭弓手无法射穿挡在乌林答头上的屋檐,此时再去调军显然来不及,更何况军队要顾及城防,不可能为了救一只猫而出动。 小杏仁在这种情况下被困,只有死路一条。 火星四处飞扬。 小杏仁的瞳孔渐渐散开。 乌林答仰头大笑。 正是这时,房梁之上突然传出一声低沉凶狠的吼叫。 “嗷!” 乌林答还来不及反应,一只大狸花从天而降,扑住了他的视线。 许念道:“珍珠!” 狸花妈妈冒死救崽子来了。 “天杀的畜生。”乌林答疼得丢开小杏仁,一手抓住面前这只狸花,用力扯下来,“找死。” 他却低估了一只母猫为了护崽能有多大的胆魄。 狸花被甩到空中的同时伸出前腿,一巴掌拍到乌林答的脸上。 只听人的惨叫传来:“啊!!!” 锋利的猫爪刺穿眼瞳,勾出了眼球。 血液喷洒。 呲,眼球落入火中顿时被烤得焦黄。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乌林答的另一只眼睛也被鲜血糊住,慌乱之间四处摸刀。 狸花一落地就吃掉了那个眼球,然后叼起小杏仁,跳到屋檐之上。 守在朱雀门的人们连连喝彩。 ——“好!干得好!!!” * 遇仙酒楼的大火最终吞噬了乌林答等数名金营细作。 曲莲爬到饼铺二楼的一个檐角,冲对面的狸花母子叫唤。 只要沿着那根歪斜的栏杆再走几步就能直接跳到安全之处了。 许念喊道:“珍珠,你可以的,相信自己。” 月下,狸花妈妈在曲莲的指引之下纵身一跃,带着小杏仁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 流云渡月,灰烬随风飘散。 许念在门楼上看到整座东京城到处都在放火杀贼。 不只是祥符县在办案,外城十五畿县同时都在执行剿灭细作抓捕盗贼的任务。 听来往的军官说,这次之所以统一用火烧不留活口的形式,是新任开封府尹在向金人表示大宋军民誓死守卫东京的决心。 这座城市宛如一只折翼的鹰一根一根拔掉自己折损的羽毛,等待着新生。 许念很感谢白骁让自己参与这次行动,尽管一开始他只是出于为沈珀报仇的想法加入的,但到如今,他心中有了一丝新的希望。 他也不贪心,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珍珠已经把小杏仁舔干净了。 曲莲也蹲坐着在等待。 许念笑了笑,打开食盒,让珍珠和小杏仁钻进一层,曲莲钻进第二层。 白骁见许念要走,抽空来送。 许念道:“白大人,不知今日侥幸活下来的盗贼该如何处置?” 白骁道:“府尹有令,押入死牢,明日宣德门前处斩。” 许念道:“果真如此,东京有救了。” 白骁顿了顿,目光停留在那个精巧的彩漆食盒上。 许念笑道:“怎么,想看看它们吗?” 白骁拉开第二层。 曲莲:“( ̄- ̄)” 白骁深吸口气,把这层屉笼推了回去,然后拉开第一层。 小杏仁已经困得睡着了。 珍珠把小杏仁护在怀中团成团。 “小勇士。”白骁轻轻拨弄了一下猫儿的胡须,“不知你愿不愿意到我麾下做先锋将军?” 旁边的差役倍感惊讶。 他们从没有见过白骁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许念道:“白大人想收养珍珠和它的三个孩子?” 白骁点头。 许念笑道:“这样,我先带回去问问,如果谈妥,择吉日请白大人上门签契。” 白骁道:“你别担心,我的居所虽然简陋,但勉强还能遮风挡雨,定不会让它们再次遇到今日这样的危险。” 许念躬身:“明白。”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三只小猫崽本就到了学习捕猎技巧的年纪,老酒缸已经关不住它们。 珍珠似乎也记住了送信时走过的路,每日都要带崽子去祥符县衙附近活动。 许念觉得水到渠成,便让白骁领走了它们。 * 狸奴馆如今只剩下三花和曲莲两只猫。 许念肩上的担子轻了不少。 八月底,他收拾好猫舍,备上一坛桂花酒前往本草居探望老友沈珀。 沈家虽历经洗劫却依然生生不息,在官府的支持之下又挂起了招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 沈珀跨坐在屋顶,一边补瓦片,一边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沈兄。”许念听了一阵子,笑着提起酒坛子,“你的茅草掉在我这儿了,快来捡。” 沈珀回过头,眼神明亮:“诶!来咯!” 二人的友谊历经这场风波变得更加深厚。 许念虽有些埋怨沈珀之前不告诉他真相,但也敬佩沈珀的家国大义,承诺在自己所著之中把沈珀写成一个身长八尺容貌伟岸的男子。 沈珀感谢许念临危受命,替他完成了玄猫的任务。 许念没敢抢功劳,如实道:“若不是曲莲,那么多信,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送不过来。” 沈珀笑道:“难怪果子行苏老伯昨日对我说,说你是……” 许念道:“说我什么?” 沈珀抱拳行礼:“东京八十万狸奴总教头。” 许念的笑容停在萧萧秋风之中。 就为了这声教头,许念不顾本草居重建之艰难,罚沈珀免了他三年的药钱。 * 渐渐的,狸奴馆的故事在街头巷尾传开。 ——“许二郎和那只尺玉,啧,真是神了。” 人们都认为曲莲是祥兽,自发在街角贴小像烧香祭拜。 灰色的街道从此多了一抹鲜亮的红色。 变化还不止如此。 许念发现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曲莲似乎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15、元魂 从某次起夜,许念发现曲莲在夜间的活动变得频繁,也不再赖在他的床上,而是整宿整宿出去溜达,到天明才回。 这只猫怎么了呢? 窗外公鸡打鸣了。 许念打一个呵欠,往枕头旁边拍了拍。 曲莲不在。 他找了一圈,床上床下都没有,抬起头只见房门微微开了一条缝。 看来又出去了。 入秋天气渐寒,许念躺回床上之后觉得手脚发凉,忽然想念起曲莲温暖柔软的肚子。 “曲莲~” 猫的影子从窗台走过。 门吱呀张开。 “喵~”曲莲跳上床,趴到许念的胸前。 许念闷哼一声,把手插进被子和猫肚子中间。 这地方的触感软软的,毛茸茸的,取暖正好。 许念道:“昨晚你去哪里啦?” 曲莲张开嘴打了一个哈欠:“喵——”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口腔和牙齿。 牙龈粉红,牙齿洁白,很干净的样子。 看来不是去抓老鼠,那还能是做什么呢? 城中盗贼已平定,他们不需要再做玄猫,所以自然也不是去送信。 许念又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可是曲莲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没再搭理。 许念起床洗漱之后,叹口气,把曲莲从被子上面抱到猫窝里。 他在书架上翻出前任馆主留下的一本名为《猫谱》的著作…… 猫为什么频繁外出? 查阅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曲莲可能是发情了。 猫儿发情大多在春秋两季。 母猫发情的时候会持续地发出高亢的叫声,蹭东西,撅屁股。 公猫的情况有所不同,会离家出走,四处用尿液标记以吸引母猫。 理奴馆里的母猫只有三花。 这就涉及另一个残酷的现实一一虽然在人的眼中纯色的品种更高贵,但在猫味的眼中斑纹深且花才是俊美。 作为一只玳瑁斑,三花估计压根就没看上曲莲。 曲莲频繁在夜里外出应该是到其它地方找配偶去了。 许念不知道用猫的标准去评判一只猫妖是否合适,但他想既然曲莲的灵力已经损耗得差不多,那就跟普通的猫差不多,饿了要吃东西,困了要睡觉,欲了同样也是需要繁衍后代的。 出于好意,许念每天都给曲莲的碗里多放几勺鸡肉沫,希望它体力倍增,早日找到佳偶。 饶是如此曲莲早晨回来的时候还是很累,于是许念决定再往猫食中添点猛料。 ——“叮~” 许念拉了一下小铃铛,笑道:“开饭啦。” 曲莲蹲在碗边,舔了舔嘴唇。 那是一只被烧制成荷叶形的青瓷碗,釉色光亮,线条圆润。 碗中的内容更加丰茂。 碗中有鲜红的生鸡心、去毛的鹌鹑、一个生鸡蛋。 最上面还盖着厚厚的鸡肉沫,满得快要溢出来。 许念宠溺地摸了摸猫头:“多吃点,我知道你这些天辛苦了。” 曲莲歪过脑袋,小脸写满疑惑:“喵?” “你呀,是不是——”许念微笑,一字一顿道,“发情了?” 曲莲立即甩头,气呼呼的样子:“喵喵。” 许念道:“别不好意思嘛,小公猫长大了都是这样的,虽然有点丢面子,但我不会嘲笑你, 而且如果你今年实在找不到愿意跟你好的小母猫,明年我还会给你包办一只。” 曲莲用头顶着许念的脚踝:“喵——喵——” 许念笑道:“不谢,不谢。” 曲莲趴在碗边不动了。 许念起身走到矮几那头。 三花一到吃饭就会发出娇滴滴的喵喵声,让人忍不住多给点甜头。 许念笑笑,蹲下耐心地解释道:“物价越来越贵了,抱歉,等你再长大些,也一样会给你加餐的。” 曲莲见许念不再关注自己,只好凑到碗边吃掉了所有的吃食。 * 日子一天天过去。 很快就到月底了。 许念看着老黄历默算日子。 公描的发情期一般都在一周以内,无论曲莲有没有成功“播种”,此时应该都已经结束了。 清晨醒来,木床上洒着淡淡的阳光。 许念侧过身,看到曲莲在自己的枕边团成团,内心感到一种踏实的幸福。 他把一只猫爪抠出来平放在褥子上,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搭上去。 猫爪子立即抽出来又盖在了他的手背之上。 许念被逗笑了。 曲莲枕着尾巴,发出细小的呜呜声。 许念道:“你若是找到了小母猫,可以把它带回来。” 曲莲半睁开眼,盛了许念一眼,又闭上。 许念道:“我不是让你去拐别人家的猫,只是说我们馆里的环境挺好的,流浪猫肯定会喜欢。” 曲莲抬起后腿挠了几下耳朵,继续呼呼大睡。 许念温柔一笑。 * 然而,就在许念以为这事已过去的时候,一个月缺的夜里,曲莲又出走了。 许念半夜被窗外野猫叫醒。 他迷糊之中往床边拍了拍,发现空荡荡的。 “曲莲?”等了很久也不见踪影。 他感到胸口有点儿闷,摸额头才知道都是汗水。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呼唤。 ——“文若。” 许念睁开眼睛,吓了一跳。 空气中飘浮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绸带般的红光。 许念坐起来,深呼吸一口气。 红光仍在。 许念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脚跟出房间。 推开门的刹那,院子里千百只粉色蝴蝶翩跹飞舞,幻化为一片光海。 他的瞳孔扩散。 曲莲就卧在荷花池的另一端背对着他,只不过除了猫的形影,还有一个被红光笼罩的轮廓。 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竟似人的轮廓。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许念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曲莲是猫妖,可他不是妖,他只是一个凡人。 凡人是看不见元魂的。 许念抄起墙角的扫帚,冲过去对着空气就是一顿乱打。 “走开!管你是西王母还是东海龙王,别管我家的事!”许念喘着气,口中念念有词,“离我的小白远点儿,它好容易才通灵转世,你们要来冲我来!” 扫帚从红光之中挥过。 那个轮廓瞬间消散了。 一切恢复正常。 野猫不叫了。 天空泛着鱼肚白。 许念长舒一口气,拍了拍手。 却是这时身下传来喵喵的叫声。 曲莲把两只前爪搭到许念的大腿上,仰起头,满脸的幽怨。 许念接住那两只爪子,蹲下关切道:“你没事吧?是不是有别的妖怪欺负你?” 曲莲摇了摇头。 许念道:“那是你做噩梦了?” 曲莲:“喵喵。” 许念笑道:“难不成刚刚那是你的元魂,我把它打散了?” 曲莲:“喵。” 许念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吞咽下一口口水,试探道:“我问你,喵是肯定,喵喵是否定,对吗?” 曲莲:“喵tot” 许念看到曲莲如此委屈的样子,心大痛,掐了一下自己的腿。 原来曲莲这些天并不是发情,而是随着灵力渐渐恢复,它的修为到了另一个境界。 妖精果然是可以修成人形的。 可许念怎么也想不明白,元魂应是本真形态,即使修成人形,猫妖的元魂也依然是猫才对,而小白的元魂如何能是一个人呢? 再者说元魂是何等神圣之物,他一介凡夫俗子如何能用扫帚将其打散? “张员外啊张员外。”许念摸着曲莲的额头,笑着骂了一句,“你这个江湖骗子。” * 五更天刚过,许念抱着曲莲再次来到张宅门口。 他叩响了门环。 “员外郎,许某特来求救,世间可有……” 话没喊完,门开了。 金秋之际,张宅后园里结满了果实。 许念一边走,曲莲一边摘,等见到张员外时他的背篓已经装满了。 许念回头一看,啧了声道:“我说怎么越背越沉。” 曲莲:“o(n_n)o” 许念道:“刚被打散了元魂,你倒是不记仇。” 张员外收起手中折扇,点了点石桌。 二人坐下谈论。 许念直言异象,求教为什么自己能看到元魂以及为什么能把元魂打散。 张员外听完陷入沉思。 许念道:“如果说它是因为遇见腓腓而通灵,那我呢,我可没遇见过什么山海经里的神兽。” 张员外嗯了一声,问道:“你是否和这只尺玉定过契约?” 许念道:“不是什么正经的契约,只不过按民俗举行了纳猫儿的仪式,整个汴京都是这样做的。” 曲莲喵呜叫唤,在他怀里打起滚。 许念意识到说错话,连忙补救:“是,是婚契,我和它拜堂成亲了。” 张员外道:“那我再问具体一些,纳猫儿的时候,它有没有对你展示灵力,比如说,眼中亮起红光?” 许念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有。” 张员外道:“你看到红光是否感到恐惧呢?” 许念道:“那次倒是不会,它的眼神很温柔,我并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 张员外道:“是了。” 许念道:“什么是了?” 张员外道:“它选择了你作为修行的伴侣,所以你能感知和触碰它的元魂,你们的命运息息相关,若一起做善事积功德,修为就越来越高,若你成日郁郁寡欢,它也就跟着萎靡不振。” 许念道:“此话——当真?” 张员外笃定地点了点头。 许念道:“那如果金军攻破城池,我嘎一下被刀砍死了,它会怎么样?” 张员外咳嗽一声:“嘎,也死了。” 许念:“……” 半仙之人说的话总是亦真亦假,叫人将信将疑。 “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的命已经和它连在一起了。”许念道,“那要修到哪层境界才能断开?” 张员外望着园中景色,捋过胡须:“你乃凡人。” 许念道:“所以呢?” 张员外道:“所以也就没必要问境界了,这辈子你是断不开羁绊的。” 许念垂下眼眸,手掌轻轻抚过曲莲那身雪白的毛发。 16、薄荷时时醉 一筐果子背起来沉甸甸的。 许念走在回狸奴馆的路上,半路感到肩背酸疼,在桥头找了一个摊铺坐下歇息。 曲莲挑出一只熟透的柿子放进许念的手里。 ——“喵~” 许念道:“明知如今是乱世,为什么要选择我这凡人做伴侣?我留在东京只是得过且过,若真想好好活,早就跟随家人南迁临安了。” 曲莲歪过脑袋。 许念笑道:“你也别想拿这羁绊捆着我,反正你死了可以转世,咱们有缘下辈子见。” 街对面是翠云楼。 婆子抱着盆走到河边给楼里的姑娘们捣衣衫。 河面碧波粼粼。 许念一边听着捣衣声,一边捏着手里的柿子,心里五味杂陈。 他虽嘴上对曲莲那么说,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纠结。 从前的他是完全没有顾虑的,甚至还在脑海中勾画好了赴死的场景——他要留守到最后一刻面对敌人倒下,从容不迫,慷慨就义,如此在九泉之下与宋尧相会之时才有颜面。 但自从曲莲来到他的身边,一切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他亲眼见过曲莲浑身染血的模样,那么痛苦,那么绝望。 他救回它,给它希望,承诺带它去看人间的善,帮它化解心中未了的执念。 或许正因如此曲莲才会选择他作为伴侣。 可他自己在夸过海口之后却打退堂鼓了。 婆子在河边说笑。 ——“纤娘,你家儿媳妇生了没有?” ——“前天刚生,猜怎么,她肚子里竟然怀了两个,一双儿女都平安健康,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恭喜恭喜,这是大喜事,即便眼下艰难也别省酒钱,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唉,你说我吧,活着就是洗不完的衣服吃不完的苦,可每当我回到家,看见孙子孙女在榻上睡得那么香,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美。” 一句句闲谈如一滴滴雨点落进许念的心里。 许念剥开柿子,低头吃掉果肉。 果肉很甜,但他仍然觉得不过瘾。 如果有酒就好了。 许念起身走向对面的翠云楼,大白天的从姑娘们那儿买下了一坛清酒,提在手里往回走。 曲莲跳到他面前喵喵叫,爪子不停地挠酒坛。 许念笑道:“你还认得这坛子?” 曲莲侧过头,看向翠云楼。 这坛正是狸奴馆的厨房架子上摆的那种从青州正店运至的莲花清酒。 许念估计曲莲应该是通过嗅觉辨别出来的。 曲莲:“喵。” 许念道:“你也想喝?” 曲莲点了点头。 许念为难道:“猫儿不能喝这种酒的,虽说你是妖,可万一喝下去元魂又散了如何是好?” 曲莲耷拉下耳朵,喵呜呜的很委屈。 许念连忙把曲莲抱起来拍了拍背。 正是这时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许念道:“诶,有了。” 曲莲:“喵?” 许念拨一下猫耳朵,弯起眼睛:“我带你去摘薄荷。” 很早人们就发现猫咪醉于薄荷就像人爱喝酒,一旦吸过薄荷,猫也会进入微醺的状态,飘飘欲仙,如痴如醉,不同的猫还会有不同的反应。 养猫的人几乎都尝试给自家的猫儿吸过薄荷,光凭此项需求在汴河大街到东门湖之间就开起了好几座种薄荷的农庄,足见养猫之风何其盛行。 狸奴馆一直都是采购薄荷的大户。 许念与徐庄主先前就熟悉了。 只不过这次前来,园门之前门可罗雀,连漆柱掉色也无人再维修。 徐庄主身着一件直领对襟的褙子,料子是上好的锦缎,就是穿了多年有些显旧。 许念上前招呼:“徐伯,这是要迁去南方了吗?” 徐庄主面朝门厅,跨步叉腰:“是啊,许馆主来得巧,再晚两天就看不见我了。” 许念道:“我想来摘点薄荷。” 徐庄主道:“田里多着呢。” 许念道:“随便摘不要钱吗?” 徐庄主看许念手里还拎着酒,略有些意外地问道:“难道御街夜里听不见鼓声?” 许念挠了挠头:“听不见。” 徐庄主道:“皇城城墙挡住了风声,你在我这农庄住一晚就知道,金人又逼近了几十里下寨,九月以来整宿整宿地打鼓,像是在操练攻城。” 许念不为所动:“所以……” 徐庄主道:“别管薄荷了,逃命要紧呐。” 许念笑道:“命系于天不一定逃得掉,但这薄荷嘛,我看长势喜人,不摘浪费了。” 徐庄主无奈地叹口气:“唉,反正再过两日我也要走,你如果要薄荷,就把这筐果子留给我,自行去田里采摘便是。” 许念微笑:“好,多谢徐伯。” 曲莲:“喵o(n_n)o~” 又一股人流往南边去了。 许念推开篱笆门走进薄荷田。 曲莲也跟着钻进来。 “你别进来。”许念啧了一声,把曲莲抱出去,“这里的气味太浓了,你在外面等我。” 曲莲眯起瞳孔,似乎不信这个邪。 它原地一蹬,身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轻松地跃过了篱笆。 广袤的一片田地种满了绿油油的薄荷,像极了一层绿色的地毯。 空气中充满清新醒脑的气味。 中间这片田里种的是一种卵状叶片的薄荷。 许念认得这种薄荷可以入药。 旁边种的是另一种形态的薄荷。 叶呈心形,表面覆盖这一层清晰可见的白色绒毛。 这才是正宗的猫薄荷。 曲莲走到田垄间,低头嗅闻。 许念笑着问道:“迷不迷?” 曲莲哼唧一声,咬下咀嚼起来。 许念道:“好,我不管你,你别逞强。” 挑选薄荷首先是看叶片的颜色,颜色呈深绿色,外表有光泽,则说明植株健康;其次是看叶片的厚度,厚实有弹性且叶脉明显的薄荷更为优秀;最后是闻香味,靠近植株闻一闻,香味越新鲜纯粹越好。 许念挎着竹篮仔细挑拣,一心一意,不曾留心周围渐渐失去了曲莲的声音。 ——“曲莲,走吧~” 许念不贪心,刚把篮子装过半就停下了。 他呼唤曲莲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曲莲居然四仰八叉地倒在薄荷丛中。 “哈哈哈哈哈哈。” 许念笑得前仰后合。 他从来没见到过曲莲这么呆呆笨笨的样子。 眼皮都没闭上,两只涣散的猫瞳圆睁着。 粉色舌头挂在嘴边滴着如丝口水。 这个样子和刚刚的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曲莲是一只对薄荷极其敏感的猫。 许念蹲下,拉了拉猫胡子,笑道:“说好一起醉的,我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蔫了?” 曲莲下意识抱住许念的手臂,尾巴勾卷在手腕上。 ——“(@_@)” * 午后,许念回到狸奴馆。 三花在庭院里悠闲地晒着太阳。 许念换了件衣服,把曲莲从手臂撸下来,放进猫窝。 出于好奇他也放了一片薄荷在三花面前。 这只刚成年的小母猫却越闻越精神,抱着闻了半天仍和没事猫一样。 “唉,难怪你看不上曲莲。”许念道,“曲莲白白的,没有你的玳瑁斑,也没你酒量好。” * 门窗关上之后,房中有规律地起伏着一只猫的呼噜声。 许念走进耳房摆好酒。 “抱歉啊,会英,吵你了。”许念盘腿坐在灵位前,拔开封坛的盖子,“它平时不打呼噜的,你就担待这一次。” 宋尧的灵牌静静地立在那里。 清澈的酒水淅淅沥沥倒入碗中。 碗是五曲梅花形状,银制的,捶打成极薄的一层,酒水注入之后轻轻摇晃把酒醒开。 许念端起来闷了一口。 浓郁香气直冲颅顶。 “又到九月初三了……不知不觉,你走了整整一年了。”许念把酒洒在炉前,“这一年经常梦见你,我……很想你。” 一年前的今日太原失陷。 今日是宋尧的忌日。 一碗一碗的酒被喝空。 夕落之时,那只手终于拿不稳酒碗,撒了几滴在外面。 许念趴下身,小心地用衣袖拂去。 他的指尖在颤。 醉意使人难以自持。 ——“文若。” “会英?”许念咽下一口津液,迷糊地抬起头,面颊微微泛红,“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是我,但不完全是我,可能还有半只猫。” “说什么疯话。”许念笑了笑,挣扎起来,仰面靠在木几上,“我只问一句话就能知道是不是你。” ——“你要问什么?” 许念一字一顿:“你我,结婚,好不好啊?” 他着实期待了一下,却很久都没听到回声。 大概是酒还不够。 他伸手去摸酒瓶,可是还没找着口,那低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许文若,当初是你让我收回愿望的。” “哈,是你无疑了。”许念勾起唇角,“只可惜当初我没那胆量,我有太多的顾忌,怕玷污你的名声,怕成为你的羁绊,怕前程受阻,怕从此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 ——“我从未怕过。” “晚了,没机会了。”许念摇了摇头,一面沉醉一面矜持,“有件事啊我要向你坦白,我好像一不小心……一不小心就和小白拜堂成亲了,这让我很困惑,很困惑。” 他闭起眼睛,眼前花红柳绿,渐渐失去意识。 房中响起一个人和一只猫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忽然,猫的呼噜戛然而止。 曲莲睁开眼。 琥珀般的猫瞳清澈而明亮,中间细细的一根线迎着光线转动,仿佛刚才的醉态都是装的,只为狩猎人心中真实的想法。 它在屏风后躲了一阵子,确认许念已熟睡才走近。 夕阳渐渐斜过窗边。 屏风映出人和猫的影子。 影子逐渐交融在一起。 曲莲跳到木几上,悄无声息地凑近许念,目光越过那段白皙纤长的脖颈,俯身在他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 ——“喵喵喵~” 夜半时分,许念被一条白尾巴扫醒。 曲莲趴在他身上取暖,屁股正对着他。 许念咯噔一下弹起来。 梦境美则美矣,却总觉得有什么湿湿热热的东西糊了一下自己的脸,看眼前情况,莫非是…… 莫非是猫儿的小菊花? 许念擦掉脸上的泪痕,捶胸顿足:“曲莲!” 曲莲喵喵呜呜躲到空酒坛子后边。 许念撸起袖子:“好,长本事了。” 正要动手,忽又想起什么。 许念深吸口气,拿布罩住宋尧的灵牌,躬身拜了一下,小声道:“对不住,非礼勿视。” 曲莲的脑袋刚钻进酒坛,忽然尾巴被拎起来,后脚离地…… 许念把曲莲按到窗边,一手支开横杆,一手抽出鸡毛掸子。 掸子打在猫屁股上发出声声脆响。 啪。 许念:“叫你用屁股敷我脸。” 曲莲:“嗷呜呜——” 啪。 许念:“薄荷吸多了是不是?” 曲莲:“t_t——” 啪。 许念气得笑起来:“以后还敢不敢逞强,嗯?” 曲莲:“喵嗷~” 就在下一记掸子落下的时候,横空传来一声巨响。 砰! 人和猫双双怔住。 砰!砰砰砰! 许念看了一眼手中的掸子,立即丢下往门外奔去。 * 城垣的火光照亮了东京上方的天空。 火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金人攻城了。 17、玳瑁(上) 城中居民尽受惊扰。 ——“嗷!” 曲莲匍匐在地上,耳朵垂在两边,对着城北哈气。 它脚下暗红的光顺着石板的缝隙向四周蔓延。 “别,曲莲。”许念连忙把猫抱起来抚摸后背,“你已经没有多少灵力了,好不容易修复元魂,再伤可就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 曲莲挠他的肩,挣扎着要爬出来。 许念一遍又一遍把曲莲的脑袋按回胸口:“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山河动荡不是你的错,你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自知从口中说出的话是何其自私,然而不知为何,怀中不安的扑闹渐渐平静下来。 曲莲松开爪子,闭住眼睛。 红光退散。 许念道:“好了,好了,不管发生什么,有我陪着你。” 曲莲把头趴在许念的肩膀上,身子蹭了蹭,发出一声乖顺的喵叫。 * 许念坐回床边,把曲莲紧紧捂在怀中直至天明。 窗外的动静渐渐平息。 叮,咚…… 残荷之上的早霜融化滴水。 街巷之间传来军队的脚步声。 许念深呼吸一口气,定下神,整了整衣服。 看来这座古老而残破的城郭在府尹大人的指挥之下暂时抵挡住了金人的攻击。 许念抱着曲莲走到狸奴馆的门前。 街两边的店铺又少了一半,只有流民在粥棚下排着队等救济,百姓都留在家中关紧了门窗。 军士不停在往外城运送物资、军械。 从东、西皮甲作运来的铠甲汇聚在这里,经过清点再发配到前线。 ——“让一让,让一让。” 许念循声望去,见北面来了一支小队。 小队以两人为小组抬着担架。 担架上的伤员身盖白布,但依然能看到由里而外渗出的一块块血斑。 带队的人是白骁。 白骁行经狸奴馆,目光扫过门前的一人一猫。 “许馆主,听说你考过功名,那应该是识字的。”白骁道,“城中缺人手,男丁应征厢军,妇孺协作甲衣,你这细胳膊细腿怕是也上不了战场,就协助我做后勤吧。” 白骁作为祥符县的巡检,为配合禁军守城,临时被分配了转运伤兵组织救治的任务。 许念果断道好。 白骁点了点头,令小队继续前行:“跟我走。” 许念道:“这是去哪里?” 白骁道:“翠云楼。” 许念道:“这就去……去多久?” 白骁道:“你最好把铺盖带上,现在情况不明,虽然金人今晨退去,但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再次突袭。” 许念咬咬牙,应承下来。 大义之前不必讲小节。 许念心想身边的这两只猫一定能理解他的选择。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包括自己的铺盖和两只猫的饭食一起带着,去往翠云楼。 曲莲和三花跟随小队左右。 翠云楼在一夜之间被改造成了一座营地。 每间曾经欢歌笑语的厢房此刻都住着伤兵。 熏香掩盖不住弥漫的铁锈气味。 伤兵的嚎叫和争吵声此起彼伏。 许念匆匆瞥过一眼,到后院的房间放下铺盖,跟到门口柜台的位置。 白骁道:“之前那个文吏累倒了,你接替他给伤员安排铺位,并要记录伤员所属编队,时下城内共有三个厢的禁军,每厢三军,每军五营,每营五都,信息务必精确。” 许念道:“是。” 白骁道:“翠云楼的事若有不熟悉可以问芹娘。” 许念道:“芹娘是?” 白骁还没来得及解释芹娘是谁,外面军令传来,只能撇下许念调头忙别的要紧事去。 门口的小队接连到来。 ——“谁管接人?” 许念应声道:“这里!” 他没空再左右顾盼,慌慌忙忙翻出之前的文簿,研墨蘸笔,就这么被赶鸭子上了架。 这时又一个担架抬进来,躺的士兵满脸是血,口齿不清,盔甲也破损难以辨认所属。 许念皱了皱眉。 他刚刚都是让伤兵自报军号然后照前面的格式登记,可现在要凭经验辨认,实在被难住了。 曲莲这时站起来扒在他的腿上:“喵——” 许念道:“你有主意?” 曲莲点点头,跑到士兵的手边,叼住袖子往上面扯了一截。 只见士兵的左手背有“劲勇”二字刺青。 “明白了,这便是军号。”许念翻开新的一页,笔锋快速转动,口中喊道,“一厢二军,抬去楼上怀顺房。” 曲莲跟着担架,确保送到才回来。 许念放下笔,回想起刚才的一幕,略感意外道:“曲莲,你怎会知道他手背有刺青?” 曲莲喵喵呜呜答了一通。 许念完全没听懂。 但他通过观察很快就发现军中有让士兵把军号刺在手臂、手背甚至脸上的习惯,与其说曲莲有未卜先知之力,不如说它早先就熟悉这一习惯。 许念道:“既然你能看懂军号,一会儿帮忙引他们到房间,好吗?” 曲莲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许念负责给伤患登记姓名军号,而曲莲负责把伤患带到指定的房间,一人一猫配合默契,大大提高了效率。 一个上午,翠云楼已经住满伤员。 许念累了,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伸出腿突然踢到一个硬东西。 那是个夜壶。 他不禁感慨——前任文吏也算是尽职尽责,直到倒下连一趟茅厕都没有去过。 然而,比起体力上的劳累,精神上的疲倦更令人支撑不住。 这些受伤的士兵因为病痛而变得敏感多疑,一点皮毛小事就能和其他军营的发生冲突。 许念才休息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听楼中好几场争吵。 老兵怪新兵一惊一乍。 新兵嫌弃老兵动作慢。 守城东的怨缺人手,守城西的又骂缺火油。 老军医就在这充满牢骚的气氛中对伤兵开展救治。 鲜血染红一盆又盆的水。 撕心裂肺的叫喊不断响起,更有些士兵嚎着嚎着就没了声音。 许念帮忙接了盆清水送到楼上。 “狸奴馆的许二郎?”老军医擦了擦额角的汗。 许念道:“是,楼里满了,白大人暂时不会再送伤兵来,我可以打下手。” 老军医道:“这几床我来应付,楼下还有几个伤口太大要赶紧缝合,你去。” 许念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医官,我只给猫猫狗狗缝过针,充其量算兽医。” 老军医道:“可以了,别磨蹭。” 许念道:“好。” 楼下的床其实不能算床,几张桌子拼起来,上面再覆盖一层布而已。 许念不敢直视伤兵的眼睛,只看眼前露出的血淋淋的皮肤。 他拿棉布蘸酒清洗伤口,浅的口子用火烧,深且长的用针线缝合。 这样简单粗暴的处理往往会留下很丑陋的伤疤,甚至对伤员今后的生活造成影响。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边医治,一边有人死去被抬走。 伤兵们望看周围渐渐空出的床位黯然泪下。 争吵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位老兵忽然朝他伸出手。 许念道:“诶,什么事?” 老兵道:“能让我摸一摸猫吗?” 曲莲喵喵叫来三花。 两只猫跳到床的左右两边,蹭着老兵的手掌。 “真好……”老兵的唇边浮现出微笑,眼睛缓缓闭上。 这张床下晌便空了。 许念心想,虽然猫儿跑来跑去容易传播疾病,但这相比于伤兵正承受的痛苦已经不算什么,何不让猫儿在旁缓解气氛呢? 正在这时,一串女人的如百灵鸟般的笑声传进厅堂。 ——“不妨事,就算嫁了林郎,我也还是昔日的我,还唱鹧鸪天。” 一袭花裙飘到门前。 女子挽着小竹篮,婀娜多姿地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伤兵伸长脖子张望,用干燥的唇舌呼唤芹娘。 许念才知道这位女子就是白骁所说翠云楼的芹娘。 猫儿不再受关注。 所有伤兵的目光都流连在芹娘的身上。 她体态修长,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 乌黑的鬓发斜插碧玉钗,肤色如雪,脸颊透红,艳丽的妆容勾人魂魄。 “这位郎官是?”芹娘上下打量。 许念道:“城中人手紧缺,我是临时应征来做文吏的。” 他闻见脂粉香,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倒不是因为芹娘这样的仪态显风尘,而是时下的东京城中已经没有哪家女子敢把自己往好看了打扮。 经历上一次的劫难,女子一听到战鼓响就立即改穿粗布麻衣,为防止城破之后被金人挑去淫辱,她们用黑炭涂脸,尘土抹发,生怕被夸俊俏。 许念一路所见都是紧闭的窗户和破败的院落。 如此氛围之中,芹娘的出现就宛如雪中盛开的一点红梅。 “原来是个玉面书生。”芹娘笑了笑,显出嘴边的两个酒窝,“如此也好,你会舞文弄墨,总比他们识趣,长夜漫漫就不用担心寂寞了。” 许念后退两步。 芹娘倒也没有追讨,而是提着篮子往伤兵的床位走去。 篮子里装满了糖果。 “三日后是我和林郎成亲的好日子。”芹娘道,“他会用贴金朱漆的四抬花轿来接我,到时候你们可别嫉妒。” 一位双目失明头缠白布的士兵手滑没抓稳,糖果噼啪落了一地。 他扶着床在地上乱摸:“芹娘的喜糖,掉了,找不着了……” 芹娘弯腰扶起士兵,还没等那士兵开口,便拿起糖塞进了他的嘴里:“甜不甜?” 旁边的人大起哄。 ——“他脸红了!” 一个后背受箭伤的士兵笑得直锤床板。 “老实趴好。”芹娘斜睨一眼,扬起玉手,照着那士兵的屁股啪地一拍,“箭伤在背上,指定是临阵逃跑之徒,给你脸了。” “喔哟哟哟哟~”士兵喊疼的声音都是甜的,“芹娘饶过我,老实了,老实了。” 许念心生感叹——芹娘这般厉害又这般风情,真不愧是翠云楼早些年的头牌。 突然,横空伸来的一只猫爪子挡住了他看芹娘的视线。 “喵喵。”曲莲蹲在他面前,左右扭动身体,“喵喵喵喵喵。” “怎么啦?”许念道,“我看看美人你还吃醋了?” 芹娘这时才注意到两只猫。 一只浑身雪白的尺玉,一只玳瑁斑,都在许念的身旁乖乖待着。 “忘了请猫大人,罪过罪过。”芹娘笑了笑,从发髻上抽出流苏簪,伸到猫儿面前摇摆晃动,“来,来抓喜帖。” 曲莲哼唧了一声,转过身去。 三花显得很有兴趣。 它的瞳孔跟着左右动,两只前爪伸在半空,时不时地扑抓一下。 流苏上的琉璃桃花旋转起来。 芹娘托着腮,痴情地注视,唇角微微上扬:“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许念等了片刻,开口道:“你是在问我吗?” 芹娘笑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许念道:“什,什么事?” 芹娘道:“三日之后我要结婚了,你帮我去封丘营地请一个人来,好不好。” 许念道:“封丘营地在祥符县衙旁边,地方我是熟悉的,可你先说要请谁。” 芹娘抬眸,一字一顿:“新郎官。” 许念:“啊?”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他看芹娘这满楼发糖的阵势还以为真要办喜事,哪料新郎官此时身处军营居然是毫不知情。 许念暂且没有答应,而是找到老军医问此间故事。 天色渐晚。 凭栏而望,城际挂着片状的火烧云。 老军医道:“你问芹娘和林都头?” 许念道:“是,我才刚来一天,实在诧异。” 老军医点了点头,叹道:“她找你是出于无奈,不会有知情的人愿意帮她这个忙的。” 芹娘和林度年少时在翠云楼相遇。 他们一见钟情,为彼此的才华所吸引,无话不谈,还曾相约在元夕私奔。 可是纸包不住火,市井流言终于还是传到了林家。 林父严厉反对,强行干涉,当即逼儿子娶下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妻,另取一笔钱以林度的名义送给芹娘作为补偿,就这么拆散了一对有情人。 七年之后,林父去世。 林度执意从军,为不耽误家中娘子,他主动提出和离。 女方便随母族南迁,只留了他一个人在东京。 “现在林度无妻无妾,不就让芹娘的心死灰复燃了么?”老军医缓缓说道,“她啊,半生漂泊始终没遇到良人,只可惜林度未必愿意再接纳如今的她。” 许念听到这里才明白众人笑语的背后是奚落。 人们笑芹娘,笑她和那位李衙内一样,到这时候还做着跻身官宦名流的梦。 可许念并不这样认为。 他觉得芹娘铁心要嫁给林度一定还有别的缘由。 待他下楼,见三花已经被芹娘诱到怀里哄乖顺了。 “你答应?”芹娘把发丝别到耳后,眸中流光,“许馆主你真是好人,怪不得养的猫儿都这么乖巧温顺。” 18、玳瑁(下) 曲莲:“喵喵喵~” 芹娘道:“除了你。” 曲莲哼唧一声不理她,跳到许念的肩膀上。 “我愿意帮姑娘这个忙。”许念道,“还请姑娘给我一样东西作为信物,也好让林都头明白心意。” 芹娘略一思忖,把她的流苏簪子用丝帕包好递了过去。 许念隔着衣袖接住。 * 穿过封丘门往北走一路都是硝烟。 许念从没有直接面对过这样的场面。 外城的北瓦子和开宝寺被从天而降的滚滚巨石砸得七零八碎。 秋风中夹杂着火星。 五丈河上的蔡市桥头还有未燃尽的火。 许念抬起脚想踩灭残火。 ——“喵!” 曲莲突然从侧面冲来,撞开了许念。 许念还没反应,下个瞬间,头顶匾额从牌楼脱落,轰地一声正掉在他刚才站的位置。 曲莲敏捷地躲开,回过头喵喵叫。 许念呼气:“好险!你这是救了我一命!” 曲莲:“o(n_n)o~” 许念定下心神,继续往封丘营地前进。 * 军营到了。 许念刚走到营门就被拦下。 一个身穿皮甲的门卫前来盘问:“什么人?” 许念道:“我是祥符县白巡检临时征用的吏员。” 门卫道:“不在城中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许念道:“我来找一个人……” 不等说完,门卫拔出了刀。 ——“军营重地,岂可随便找人?!” 许念连连后退,从袖中拿出流苏簪,赔笑道:“我来找林都头,若不让见,还请帮忙转交。” 门卫见此有些犹豫。 这时营中走出的一位军官正好遇到这一幕,走来和门卫交代了两句,朝许念招手。 许念赶紧跟进去:“将军认识林都头吗?” 军官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许念道:“听说他被编在劲勇军之中。” 军官道:“是芹娘让你来的。” 许念道:“将军认识芹娘?” 军官道:“劲勇军人人都听说过芹娘,但没有人敢劝林度娶她。” 许念道:“这是为何?芹娘虽只是青楼女妓,但其实她一直都守身如玉,更何况林家家境已大不如前,她绝非为攀高枝。” 军官沉默片刻,道:“你误会了。” 许念道:“我误会了?” 军官向北而望。 北风吹动旌旗,展开旗面刺绣的劲勇二字。 藏在俗尘背后的真情渐渐浮现。 “你既是白骁信任的人,先前捉贼也立过功,我便告诉你实情。”军官道,“金人之所以敢攻城是因为黄河浮桥无人镇守,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三日前,长官下令派一队死士绕后分化敌军,是为滑州和郑州的军队夺回河桥争取时间,令金人首尾难顾,解开封之困。” 许念眼眶发热:“这支注定有去无回的队伍就是劲勇军,所以芹娘是……” 翠云楼被官府征用之后,芹娘从伤兵口中打听到林度的消息,便来军营找人,见着了面。 二人虽不是夫妻,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却也有抱团取暖的意思。 可当林度接到上级军令,自知有去无回,只好对芹娘说缘分到此为止,以后莫再牵挂。 他没想到的是芹娘一眼识破了自己的谎言。 “在芹娘的连连逼问之下,林度还是把真相说了出来,哪料她竟要在临行前夜与他成婚。”军官道,“他已经负过芹娘一次,怎忍心看她还没享受天伦就成为寡妇?自然是拒绝了。” 许念道:“将军,请让我见林都头一面,这支簪子我要亲手交给他。” * 弓弦在风中微微振响。 马匹嘶鸣。 许念等士兵操练结束,在军帐旁边见到了带队而归的林度。 林度与芹娘可谓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只是二人的鬓边都藏不住岁月痕迹有了几丝银发。 许念打开丝帕,双手递上簪子。 林度注视良久,摇头道:“你让她死了这条心,我虽已与前妻和离,待天下太平还是要再娶的,不可能凭她插足胡闹。” 许念道:“你想多了,芹娘本就已经不爱你了。” 林度回过头,话中含着怒意:“你是哪路神仙,明明自顾不暇,还要指点我和她的路?” 许念定定地看着林度,不紧不慢地说完后半句:“但她还爱着过去的回忆,以及——还爱着这座满载回忆的城。” “她……” 许念道:“她在等你。” 林度潸然泪下。 * 夜半,许念回到翠云楼。 芹娘仍守在灯烛旁边,怀中抱着三花。 “许郎你回来了?”芹娘支起上身,打起精神问道,“他答应了吗?” 许念提壶倒水。 曲莲应声跳到柜子上,嘴里叼着一张红纸。 芹娘惊叹,揉了揉眼睛,连忙接过来。 硝烟无法遮盖两个烫金大字。 ——请期。 * 这门亲事感动了无数的人。 胭脂铺送来口脂腮红,香烛铺送来大红雕花喜烛,扇子铺送来锦绣鸳鸯团扇,街坊甚至还帮忙用青锦为新娘量身裁制了嫁衣。 芹娘反倒手忙脚乱起来。 虽然基本的物件都已具备,但还缺少一顶锦上添花的珠冠。 许念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 捉襟见肘之际,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一支凤钗突然飞了进来。 珍珠、玛瑙、金银镯子接二连三哐哐落在梳妆台上。 许念爬出窗去看。 “三花?” 三花溜到走廊的一半被喊住,回过头,猫猫祟祟地蹲进墙角。 许念道:“这样是不对的,你快把东西送回去,君子不受盗来之物。” 三花耷拉下耳朵,似乎很委屈。 许念啧了声。 难道三花和曲莲朝夕相处,也通了人性不成。 许念缓和语气,笑着问道:“你是哪里取来的?” 三花:“喵~” 许念道:“嗯?” 三花调头朝他跑来,跳上窗户,蹭过他的胳膊,紧接着就窜到了街巷中。 许念摘掉巾帽:“等等我。” 曲莲在门口树上抓鸟,突然一阵风刮过,鸟儿全飞了。 “喵!!!”它跳下树枝,见许念跟着三花跑,拔腿便追。 皇城朱墙之下掠过几道影子。 一只玳瑁在前面动若脱兔,一个人迈开长腿急急去追,又一只尺玉飞檐走壁紧随其后。 金水河面波光粼粼。 天波门下的秋草已经长到人的腰际。 许念停下脚步,撑住膝盖喘气。 曲莲没刹住脚一头撞在他背上。 ——“喵~” ——“啊!” 许念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曲莲:“o(n_n)o” 许念道:“你真是一个爱凑热闹的黏人精。” 不远处,三花跳到一块石头上冲着前方叫唤,仿佛在吸引人的注意。 “这里……”许念站起身,没有再责怪两只猫,面对眼前的场景陷入沉默。 他看到了。 珠冠、绒花、翠羽、水晶。 或许是宫女私自携带在逃难时掉落的,又或许是年初遭受洗劫时遗漏的,这些从大内流出的精贵首饰就这么零落满地,无人拾捡,更无人知晓。 风过秋草,金色波浪之中点翠闪烁。 三花从草里叼出几粒鱼媚子交给许念。 许念笑了笑:“不愧是猫中美人,有眼光,选的很好看。” 曲莲的喉咙里冒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走到一支金簪旁边,伸出爪子拨了拨。 ——“轰!” 天空突然乌云滚滚电闪雷鸣。 曲莲吓得赶紧跳开。 云开雾散,天空又恢复了晴朗。 许念道:“曲莲,你做了什么遭天谴的事?” 曲莲喵喵直叫,一脸的无辜。 奇怪的事发生了。 似乎只有三花能碰这些被遗落的首饰。 许念细细一想,心中有了答案。 此地无人拾捡,或许是上苍在替那些被掠去金国受难含羞而死的女子的亡魂看守这片故土。 这该如何是好呢? 凭三花的力气只能捡些小件,无论如何是扛不动一顶礼冠的。 “有了。” 许念捡起树枝,在河边湿地划出几行字。 冷烟寒树秋萧瑟,红消香退无人踪。 遥望天上广寒居,孤寂,浮生花华堪怜容。 浓云何时隐婵娟,不见,金簪珠翠落荒芒。 风吹落英谁细数?却无,只道此时两茫然。 许念道:“你们可知这什么意思?” 两猫直摇头。 许念道:“我写下这定风波,就当作是字据,问苍天借珠翠。” 两猫还是不发声。 许念笑了笑,道:“咱抓紧时间再挑几样好看的回去。” 金水河的波浪很快就冲洗掉了留于此处的诗词,仿佛苍天有意接纳了一对新人。 风吹云散。 许念捧起一顶珠冠转身离去。 * 劲勇军出征的前夜,翠云楼前挂起了大红灯笼。 林度身穿红衣帽戴簪花骑着马从外城到内城接亲。 玉壶光转,映出惊艳世人的容颜。 芹娘笑容温婉,步态端庄,眼中含着幸福的泪:“林郎,芹儿来了。” 林度牵起红绸的另一端,温柔笑道:“芹儿是今日东京城中最美的新娘。” 芹娘在众人瞩目之下坐进花轿。 红纸飘落。 “喵呜~~~”三花仰起头望向许念。 “怎么啦?”许念道,“你想随她一起去林家?” 他不知道这小家伙何时被芹娘俘获了心,但想到往后芹娘身边能有猫儿陪伴,也算得是好事。 三花在跟前跳了跳。 许念微笑:“你如果想好了,就去吧。” 三花绕着许念转过几圈,撵花轿而去,随接亲队伍一同消失在长街尽头。 老军医感慨道:“若是林都头能化作一只猫回来找芹娘就好了。” 许念道:“这想法有意思。” 曲莲连连点头:“喵~喵~喵喵喵~~~” 许念啧了一声,把曲莲拎回去:“呜呼哀哉,嚎也没用,你和三花彻底没戏了。” 曲莲:“t_t” 许念转过头:“医官,人转世是人,猫转世也还是猫,你别问我怎么知道,总之这理没错。” 老军医道:“可是你的猫好像不这么认为。” 许念报以微笑,没有回答。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照实说——这猫还成天想着修成人形呢。 香烛渐渐燃尽。 天将明时,劲勇军从城西的固子门出发,百姓夹道相送。 * 翠云楼的伤兵此后再没有吵过架。 全城将士同仇敌忾,奋勇守卫东京。 * 入冬之际,金军的攻击越发频繁猛烈,东西南北多处城门接连遭到袭击。 许念在翠云楼值守,起先只是隔几天听到一阵动静然后见有伤兵送来,后来几乎昼夜不停都能听见战鼓铜锣看见火光硝烟。 城中物资逐渐减少,为解决盔甲短缺的问题,需要有人帮忙脱下伤兵的甲胄运送往前线应急。 许念再次应征上任。 * 是日清晨,街上飘着浓浓大雾。 一个被截去左腿的士兵坐在门口仰看脖子张望。 许念把门口最后几捆铠甲搬到板车上。 “来了来了。”伤兵突然眼中发亮,“曲莲来了。” 曲莲从浓雾中钻出,一个跃身跳进许念的怀里。 许念微笑,拿出地图铺开:“猫兄请指路。” 地图是简笔画的,大体能看出一个外城包着内城的回字。 回字外面那圈标有红点,表示的是不同城门的位置。 曲莲歪过头,抬起爪子,对准东边的一个红点按下去。 它刚踏过霜,爪爪的肉垫还有些许湿度,当即在图纸之上留了一朵深色的小花。 许念笑道:“明白了,是曹门。” 伤兵道:“许馆主你放心去,一会儿传讯的到了,我跟他说。” 许念道:“多谢。” 许念把缰绳套在驴上,坐到车架前面,挥了一下皮鞭子。 板车吱呀吱呀往东边走。 不多时,一骑传讯兵赶到,正是通知翠云楼把多余甲器送往曹门的。 许念的车架却早已消失在雾气中了。 好几次都是如此。 许念和曲莲配合默契,但凡哪里风吹草动,曲莲总是第一个知道然后跑来告诉许念,许念便能提前准备,往往在命令下达之前就完成任务。 路过狸奴馆时,一株生长在屋顶瓦片间的杂草吸引了许念的注意。 “歇业许久,屋顶都长草了。”许念苦笑道,“可叹狸奴馆里没有狸奴,只有你还在陪我。” 曲莲正在舔爪子,听这么一说,凑到许念的身边也给他舔了舔手。 许念感觉到一阵胀痛,低头才发现他的手背竟然因为收拾甲衣被剐蹭出好几条红痕。 “无妨,也就坚持这几天。”许念安慰曲莲道,“等我们夺回黄河浮桥金人就要撤军了,冬季寒冷,我们在城中虽然艰苦但毕竟还有房屋遮挡风雪,而他们什么都没有,比我们更难熬。” 曲莲舔了一下獠牙。 许念道:“你是不是……饿了?” 19、生门 曲莲喵喵直叫。 许念摸了许久终于搜刮出半截硬鱼干:“喏,只剩这些了。” 曲莲又喵喵两声,用额头顶起鱼干,送到许念的面前。 “原来你是说你不饿。”许念指了指自己,“还想让给我吃啊?” 曲莲:“喵o(n_n)o” 许念啧了一声:“我才不和你抢猫粮。” 他虽这么说,说完仍然小心地把鱼干包起来放好。 粮食越来越少,连人都吃不饱,更别提猫。 许念算了算,上一顿给曲莲喂猫粮还是三花也在的时候,好在曲莲自己能捉鼠捉鸟填饱肚子,不然怕是早就饿得皮包骨。 牛行街的尽头浮现出一座城门的轮廓。 曹门位于外城东面,北有五丈河流经的东北水门,南有汴河流经的东水门。 大街两旁簇拥着平房,阡陌之间立着座座土地庙。 他们到了。 军旗被晨露染湿,垂贴在竿边。 城垛升起的浓烟把雾气熏成黄褐色。 许念把板车停在一座前楼下面,拿出鱼哨子。 这是白骁给他报信用的。 若在运送物资的途中遇到任何可疑之事或是危险之事,吹响这支鱼哨能得到最快的支援。 “呼——呼——” 守城的小兵闻声而来。 把铠甲卸在此处,清点了件数,让小兵在登记簿上签字确认,才算完成任务。 许念道:“怎么样,有错吗?” 小兵道:“你们的动作真够快的,不多说了,你快去支援其它地方。” 许念点了点头,把登记薄收回囊中。 板车卸去负重变得轻快,车轱辘一碰到坑洼的地方就一弹一弹的,比来时颠簸得多。 许念腰疼,在东水门附近停下休息。 这里倒出奇地安静。 静得能听见汴河的河浪拍打两岸。 许念撑着腰到河边走了走。 无意之间,他看到泥巴里有几把凿子。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凿子呢?应该是河水冲过来的,难道……” 这确实是一件蹊跷的事。 年初的那场浩劫中,为了防止敌人潜入水路突破城防,宋军炸掉了东京几乎所有的水门,并用大石块将通路封堵住,恨不能用土把缝隙都填满,怎么会用到这么多开凿硬物的工具呢? 淤泥之下似乎还埋着更多凿子。 “不好。”许念心下一惊,连忙沿河往东水门奔去。 雾越来越浓。 二十步开外连草木都难以辨认。 许念在墙角之下停住脚步。 他气息微喘,慢慢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冰凉的砖石。 被封死的水门就像一个漆黑的洞穴吞噬着雾气。 ——“喵喵!” 曲莲咬住许念的靴子,四肢抵住地面弓起背,使劲把人往后拖。 许念回过头,抹去一把汗,笑了笑道:“我方才是担心已经有金人凿开这条水门进入城中,现在看来仍堵得严严实实的,一丝光线也不透,没事了。” 曲莲发现拖不动人,又咬住许念的裤子,晃着脑袋左右撕扯。 许念无奈道:“哎呀好了,我回去还不成吗?你看你把我的裤腿都扯出来了,缺不缺德?” 却就在这时,幽黑的门洞里穿出一个怪异的声音。 咕咚,咕咚。 像是气泡冒出水面。 许念屏住呼吸。 有什么东西在水面下游动。 “曲莲,你快跑。”许念几乎是本能地后退,随手拾起一根树枝,“跑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曲莲的耳朵转了一下。 突然,水洞深处亮起一道白光。 许念瞳孔骤缩。 原来洞内的缺口被人故意用草席遮住,所以从外面不易发现,冬季将至,水位下降,其实里面俨然已经凿开一条足以并排游过四五人的通道。 水面掀起波澜。 几个光膀子的男子冲出水门。 长板形的脸,高鼻梁,嘴边长两撇胡子,目光凶狠野蛮。 为首那人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项链,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匕,其余同伙叫他卓陀。 许念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副长相必然是金人。 不幸的是他已经被这群偷袭水门的金人注意到了。 卓陀走到岸边。 匕首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许念往后退。 可他才退一步,对面的金人突然就往前逼了十步。 卓陀似乎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更没有想交谈的意思,只是盯着他,侧身快速朝他逼近。 许念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不过不是在人的眼里,而是在猫的眼里。 猫在对它的猎物发动攻击之前是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它的瞳孔会紧紧锁在猎物身上,不断靠近,直到距离足以一击毙命…… 浓雾之中,万籁俱静,只有鞋子踩过草丛发出极细的沙沙响。 一道影子扑了过来。 卓陀在距离不足五步的时候朝他举起了匕首! “来!”许念握紧手中的树枝,大声喊道,“我不怕!!!” 他根本没有多少力量。 这一棍子挥过去,卓陀魁梧的身体连动都没有动。 啪。 树枝落地。 许念笑了一声,闭上眼。 他确实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离得这么近,却早就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 也好,至少铁骨铮铮,不输宋会英。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刺目的红光驱散浓雾。 ——“嗷。” 如上古神兽苏醒时的咆哮,令河水倒流。 草木被狂风吹到空中。 许念疑惑地睁开眼,却被眼前的景象一惊,跌坐在地上。 千万缕红光汇聚成一只巨兽的形态。 巨兽状如狸,额有天火符,眼中燃烧火焰,脖子围着一圈鬃毛,身后长着一条白色尾巴。 正和他在山海经画册中看到的腓腓一模一样。 它的身形足有城墙那么高,把整座便桥笼罩在身影之下。 金人大惊,万分恐惧。 ——“是那只猫!将军,太原城头的那只猫还活着!” ——“卓陀!别看它!它会蛊惑人心!” 卓陀还没来得及下令,突然浑身一阵抽搐,两眼发黑失去了神智。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狞笑着举起匕首,对准自己的腹部一刀扎了进去。 血如泉水喷溅。 其余人被吓得面色铁青:“卓陀!你怎么了!” 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几人跟着中邪,一阵狂笑之后拧断了自己的脖子。 红光所及之处,人皆疯魔,互相残杀,割头饮血。 “为什么……”许念抓住桥栏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在地上。 他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尽了。 他知道这只挡在自己面前的神兽就是曲莲,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样也算死得其所了,可你,你会魂飞魄散的……” 恍惚之间他发现曲莲变为神兽之后颈间多了一处光纹。 纹路细密,就像人在背上刺的两个字。 ——忠勇。 “忠勇?” 许念醒过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远处的水门。 水门的缺口正源源不断地冲出金兵。 他很快看清了局势——金人把大量攻城器都陈列在曹门门口,佯装全力攻城,却是想声东击西从无人防守的东水门突破。 如果不及时把这个情况通报给守城的宋军,不到三天东京将彻底沦陷,绕后的劲勇军也起不了任何作用。 “不能如此,万万不能。”许念咬住唇,用颤抖的声音自语,“我要,我要活着去报信。” 除了闯出这扇生门,没有别的选择。 许念大叫了一声给自己壮胆,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曹门跑去。 河水染湿靴子。 芦苇割破了手臂。 许念一次都没有回头,冲到最近的箭楼,拿起鱼哨。 “呼——呼——” 尖锐的哨声戳破了金人的诡计。 “东水门!”许念喘着气道,“今日大雾,城上看不清城下,金人从东水门凿开了口子,已有五十人左右进入城中!” 箭楼点起狼烟。 禁军赶到之时,红光已退去,只见便桥两岸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金兵的尸体。 但确如许念所说,城外还有金兵正趁着大雾一批接着一批从门洞往城里钻。 神臂弩队立刻围住缺口。 步兵举盾挺进。 宋军的包围圈不断缩小,逐渐把金人逼回水门。 宋军将领一声令下。 城上城下万箭齐发。 偷袭水门的金人大多没穿厚甲,直接被射成刺猬。 不多时,缺口被血肉堵住,里外一千金兵全部死在宋军箭矢之下。 金军主将得知东水门偷袭失利,气急败坏,下令全力攻打曹门。 面对如此压力,宋军主将毅然决然地拿出压箱底的武器——霹雳炮。 * 炮声整整响了三天三夜。 曹门城墙沾满了将士的鲜血。 日暮,残阳如血。 士兵麻木地挥刀朝前砍,脚下一顿,眸中放出光。 ——“金营撤旗了!” 许念是后来才听人们说的。 劲勇军牺牲在敌后战场的一千忠魂为滑州和郑州的军队夺取浮桥争取了宝贵的时间。金人见宋军敢于镇守浮桥,怕宋朝南方主力赶来支援,于是连夜撤军,烧断浮桥往北退去。 这个冬天,留守东京的人们保卫住了自己的家园。 * 许念高烧三天三夜。 烧退之后,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 沈珀坐在床边没心没事地搅拌着汤药,见好友睁开眼能说话了,方才松一口气。 “许二你总算醒了,还好虚惊一场。”沈珀端上药碗,笑道,“东京可离不开你这个总教头。” “沈兄。”许念拍了拍身侧,虚弱问道,“我猫呢?” 沈珀闻言放下了药匙。 许念一把抓住沈珀的袖子,眼眶发红:“曲莲没有回来?” 他记忆中关于曲莲的最后一个画面停留在便桥之上。 如果曲莲还活着,四处找不见他,一定会知道回狸奴馆的。 可是他的床边空空荡荡的,没有那条白尾巴,什么都没有。 “你要想开些。”沈珀道,“猫有灵,下一世还会来你身边的。” 许念掀开被子,往门外走去。 沈珀追去:“诶,你现在还不能下床。” 许念推开狸奴馆的前门。 他微微发怔。 满街尽是红香。 街坊邻居自发地用香火供奉这只带给人间希望的猫妖。 “曲莲。”许念怅然若失,在门前转了一圈,口中不停地呼唤,“你快回来。” 关于那两个字,他还没弄清楚呢。 曲莲的身上为什么会有忠勇二字? 忠勇,乃是宋尧当年所在军队的番号。 泪水滴落在红尘中。 正是此时,街角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喵叫。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