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从末日穿成林仙儿》 青楼01 ‘我是死了吗?’ 黑暗中,这个问题先一步出现在林娴脑海中。 她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和记忆中熟悉的钢筋铁壁或断壁残垣不同,屋内的摆设可以说相当古香古色。 ‘我是哪里?’ 这是第二个问题。 林娴挣扎着坐起身,知觉逐渐恢复,脑袋像炸开般疼痛起来,高热,缺水,全身无力,意识模糊。 她知道,她现在的身体状态相当不妙。 林娴的记忆还停留在丧尸围攻的那场爆炸中,眼前一黑,还未感觉到疼痛,下一秒她就来到了这里。 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 她用新奇的目光注视着四周,大脑开始分析起来。 按照常理,每当她结束一个末日世界的任务,就会获得相应积分,在兑换所需要的技能奖励之后,就会立刻被投入到下一个末日世界中。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没有光屏上显示的世界介绍,没有机械的任务提示音,就连积分兑换页面消失掉,像从未存在过般。 更重要的是—— 她低下头,注视着自身,鸦黑的长发柔顺的垂下,纤细的四肢,淡雪般的肤色,只需要一眼扫视就知道是C cup的尺寸。 这绝不是她的身体。 她这是从末日轮回中脱离了吗? 这个猜测忽然从心中冒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还没来得及细想,一声铁盆掉落的巨响打断思绪。 林娴猛然转过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林、林姑娘。”小丫头惊讶的望着她,结结巴巴的开口:“您终于醒了。” * 小丫头的名字叫做小昭。 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放在现代也只是上小学的年纪。几年前镇上闹饥荒,她被人牙子以五两银子卖掉。“至少这样能吃饱饭。”那个满口黄牙的男人这么说。 自那之后,小昭老实本分的干着主子吩咐的每一件活儿,就为了吃上饱饭。 林娴从她口中套出很多信息来。 比如说她所在的地方叫做吟风阁,虽然名字取得风雅,却是家实打实的青楼。再比如说她曾经是这家青楼的头牌,长得相当漂亮,行为相当放荡。 自几个月前,原身大病了一场。 起初只是小小的风寒,接着是持续一个月的咳嗽,如果好好养着也罢,但这姑娘着实作死——暴饮暴食,酗酒,滥|交,骚操作一条龙不间断。 不出意外,病情加重,最后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那原来伺候我的小丫头呢?” 整理好情况,林娴似乎不经意的发问。 小昭说:“小月姐姐不久前被芸姑娘要走了。” 林娴‘哦’了一声,表示理解。 芸娘是曾经和原身扯过头花的一个‘同僚’,以前捧原身的那几个客人都被她撬走,最近风头正盛。比起快要病死的原身来说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去帮我端碗粥来,顺便拿几个馒头。” 这下小昭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和这个林姑娘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也完全了解她的脾气。虽然平时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但无论是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从不会委屈自己半分。 今天是彻底转性了吗? 小昭迷迷糊糊地出去办事,林娴却没有闲下来,她捻起桌上的药闻了闻,然后表情平淡地放回原位。 这药被人动过手脚。 林娴没太在意,她的注意力被自己捻药的右手吸引住。 毫无疑问,这副身体有着双相当漂亮的手。白玉般的手指,手型优美修长。放在现代,这很适合弹钢琴,林娴却注意到虎口和指侧的薄茧。 ——这是一双习过武的手。 林娴表情微妙起来。 一个青楼的妓女,每天活动的地方也就方寸之间,从哪儿学的武功? 根据小昭的反应不难看出,原身这个林姑娘不是的好相处的人,她性格乖张孤僻,每天不是在酗酒就是滥|交的路上,平时处事还有点潜在的自毁倾向。 偌大的一个吟风阁,没有人过问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也没有人了解她的来历。 她到底是什么人? * 林娴的视线落在四周。 她住的这个地方看上去真不像个客房,充其量也只是个储物用的库房。灰扑扑的门帘,老式陈旧的衣柜安静地立在角落,里面只挂了几件灰扑扑的常服。 整间屋子里一件值钱的饰品或者财宝也没有,也不知道是被人偷走还是原身全部花掉了。 这当然不该是吟风阁头牌该呆的住所。 曾经的林娘也不住在这,只不过是生病后,居所的档次一步步下调,最后沦落此处而已。 一个不能为窑里挣钱的hker不是个好hker。原身的病始终不见好,挣不了钱还一直烧钱卖药。店里的老鸨当然不喜欢这赔本的生意。 一个貌美的花魁没了纵然可惜,但替补的姑娘多了去了。对于她的病,老鸨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她安排到角落的偏房里慢慢耗着等死而已。 原身的确死了,但林娴来了。 小昭的饭很快就打来。 林娴拿起碗筷。 碗里的粥半冷不冷,馒头有点硬。但林娴的脸上没有露出丝毫不悦的神情,她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像是口中的每一点食物都很宝贵。 这是被饿过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一顿饭后,林娴的思绪也整理完毕。 不管她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毕竟来都来了。原来的林娘已死,既然占了她的身体,那林娴也得替她好好活下去才行。 虽说目前林娴对未来还没什么打算,但这青楼是肯定没法长久呆下去。 她最讨厌的就是替别人打工了。 思索间,林娴看着小昭还在看着她,有些诧异。 “怎么了?” 小昭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开口:“我觉得,姑娘您好像变了。” “那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 小丫头想了想:“以前的姑娘......一直都想死,怪让人害怕的。” “那现在呢?” 小昭回答:“好像不想死了。” 林娴笑了。 这小丫头怪有意思的,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就算看出林娴的异常,她也只是相当平淡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小昭当然不傻,她只是不在乎。 林娴问:“那你觉得,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 “当然是活着好。” 林娴拍拍她的肩膀:“这不就结了。” * 林娴是在清醒后的第三天,才第一次看到原主的长相时,当时她的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淦,好伟大的一张脸。 林娴震惊,虽然一直知道原身长相肯定不差,但却没想过她能美到这种程度,这让她这个看惯了互联网各种精修美图的现代人都忍不住感叹。 果然,美到一定程度的确能靠脸吃饭。 林娴觉得看着自己这张脸,她平时都能多干一碗饭。 自这以后,她也做过各种各样的尝试。 但结果,不大妙。 和她熟悉的世界不同,这个世界的能量大多处于相当原始的状态,散落漂浮,连形状都未曾固定。 这里的世界意志并不欢迎她。 林娴能察觉到。 这样一来,她的保命手段在这儿就失效了大半。 她现在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为所欲为的末日高阶玩家了,而是一个朝不保夕,随时可能会咽气的妓女,身上还背负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身份秘密,暗处还躲着不知多少的仇家。 林娴沉吟片刻,原本蹙起的眉头又很快舒展开,眼中闪动着没心没肺的快活。 管他的,能捡回一条命总是好的。 养病的这段时间大概是她最轻松的一周。 每天就吃吃睡睡,闲时就拿着话本翻一翻。比起末日世界的尔虞我诈,生死逃亡,这青楼的偏房里的小日子简直快乐似神仙。 不过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没过几天,林娴的养病生活就被小昭带来的一道消息打断——吟风阁的老鸨李妈妈想要见她。 * 对于这个李妈妈,林娴并不算了解。 但老实说,她不算太坏。 在原身生了病没法赚钱后,也没有把她赶出去,而是打发到偏房勉勉强强养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毕竟这个李妈妈现在还算是她老板,林娴自然是要去瞅瞅她,掂量下她几斤几两。 “林娘,”隔着几步远,那中年女人款款朝她走来,同时口中唤道。还没走近,她就先亲亲热热地拉住林娴的手:“看到你这病一好,我心里就放心多了。” 林娴忍不住失笑。 瞧瞧,这才是千层饼该有的素质。难怪这女人能把手下这一百来号人治得服服帖帖,自然是有点能力的,至少从脸皮厚度上是达标了。 “多亏李妈妈的挂念,我的病都好得快些了。” “何必提这些,我一直视你为自己的女儿。”她拍拍林娴的手:“二楼的主屋一直都替你空着呢,就等你病一好我就差人帮你搬回来。” 虽然奇怪这女人态度过于热情了点,但林娴脸上不显,就这样耐着性子和她进行了几轮商业互吹,终于李妈妈还算率先不耐烦了。 她凑近,低声开口:“林娘啊,曹公子今天来了。” “我带你上楼见见他去?” 林娴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噢,原来是她的老嫖客来了。 青楼02 林娴了解到,这曹公子曹添是曹家的长子,下一任的家主继位者,曹家是靠皇商采买发的家,做的生意遍布各地,产业更是涉及各行各业,是出了名了豪富。 对于李妈妈来说,这可不是一条大鱼嘛。 要不是这条大鱼只对她手下的林娘表示过感兴趣,李妈妈估计恨不得把手下的所有姑娘都安排上,就算自己撩起袖子上也行啊。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安排好林娴之后,李妈妈笑靥如花,“林娘,好好伺候曹公子。” 说罢,这老鸨很有眼色的退场。 就留下林娴独自在屋里和曹添面面相觑。林娴是真的尴尬,遇到这种情况她应该说些什么好?就这样呆愣了近几十秒,她最终还是叹口气。 “你怎么来了?” “林娘……”听见她这句话后,曹添怔了怔,似乎误会了什么,“你莫非是在生气?” “我生气什么?” 林娴一脸懵逼。不知为何这反而让曹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想,他露出笑容,走上前柔声道:“林娘,我知道是我不好,我道歉。” 男人细细宽慰,同时解释自己不来并非是不想见她,只是不得不去外地经营生意。 “我听说你生了一场重病?” “放心吧,病好了。” “那真太好了。” 曹添柔情脉脉的看着她,伸手拂过她的乌发:“我之前送你的簪子呢?” 林娴还真想了想,不确定的给出答案。 “被偷了。” 或者被原主卖掉换酒了。 “被偷了?!”曹添皱眉,随即勃然大怒,“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起了这个胆子?” 林娴摆摆手。 “这些都是小事,我不在意。” 林娴这下能确定了,这个男人要么城府不深,要么和原主是属于走肾不走心的关系。凭他和她在这儿侃这么久都没发现坐在他身边的红颜知己换了个芯子,就能看出他算不上靠谱了。 看着林娴脸上的无动于衷和兴致缺缺,曹添心中一怔,随即几分柔情涌上心头。说到底。他的确有几分喜欢这个叫林娘的女人的。 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同。 她不在乎金银珠宝,更是对世俗名利嗤之以鼻。虽然就站在他的面前,曹添却总是觉得她离他很远,就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令她动容的东西。 “林娘,我带你去江南如何?” 然后他看见面前这女人视线终于落在了他身上。 “江南?” 林娴问:“李妈妈会同意吗?” “我自然会让她同意。”曹添平静的开口。 林娴心中一动,随即问:“那你呢曹添?你对我这么好,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他们之间,说到底也就是嫖与被嫖的关系。 对于喜爱的金丝雀赏赐她金银财宝,平时说些好话哄哄就够了。带着她去游览江南?可以,但有些过头了。 其实他没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夜色下,曹添注视着女人美丽的侧颜,男人不由滚动下喉结,他伸手握住她的手。 “林娘,我想好了。等从江南回来,我就替你赎身。” 这倒是林娴没想到的展开。 “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说道,低声承诺:“我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辱你半分,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相信我,我会让你成为身上最快乐的女人。” 林娴没有笑,她那双平静的眼眸中甚至看不到喜悦。 “你想带我走?”她问。 “是。” “你要娶我吗?”她笑。 曹添哑口无言。 他愣住了,有些想问林娴是怎么有脸说出口。 这女人身无分文,地位卑贱。 更重要的是…… ——她是个妓女。 他本该有各种各样拒绝的理由,但对上林娴那双沉静的眼睛,曹添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口。那双略带讥嘲的眼眸仿佛看透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心思。 曹添莫名羞愧,但随之升起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 她只是个妓女而已。 难道他做得还不够吗? 但林娴只是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怒火。 “为什么我们要讨论这些。”她叹口气,声音柔和中带着丝勾人的沙哑,右手轻佻的勾了勾他的手心:“让我们做些愉快的事如何?” * 明灭不定的烛光下,不断起伏的影子倒映在墙上。 “林娘,林娘……” 男人忘情呼唤着这个带给他极致快乐的女人。 无论任何人看到屋内这个画面都会觉得诡异至极——曹添半裸着身体躺在床上,双眼失焦,英挺的脸庞上带着扭曲的神情,像是凭借本能行事的野兽般扭动着腰身,双手虚浮,似乎搂着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而林娴一脸平静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手中新的话本,时不时附和他几句。 ——催眠术。 这是林娴在第三个末世中和一个老人学到的把戏,他是那个世界最杰出的魔术师。在灾变之后,凭着魔力加持,他曾经让一座城的居民前仆后继的自焚而亡。 “言语才是杀人于无形的刀。” 那老家伙这么说。 魔术师最后是被一个高手用斧子一刀砍下了头——他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林娴当然是达不到他那种高度,不过蛊惑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普通人倒是完全没问题的。 她将书籍放在桌面上,起身走向窗边。 冷风吹拂下,林娴闭上眼,知觉逐渐向远方延伸。月色下,景色模糊一片,树叶‘沙沙’摩擦着,飞鸟扑着翅膀从树枝上窜起,远方是溪水流下冲击石块的声音。 过了良久,女人露出一个惬意的微笑。 “江南啊……” * 第二天,当林娴回偏房时,却被等候在一旁的小厮告知,她的居处被重新移回来原处。 “小昭呢?” “李妈妈安排她从今以后就跟着林姑娘你了。” 林娴没再多说:“让小昭来见我。”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小心翼翼地推门走进。 林现扫视她一眼后忍不住失笑,感叹这个李妈妈的确是个人物——她太懂如何去拿捏一个人了。 和原本的破旧麻衣不同,小昭如今穿着的都是上好料子制作的衣服。在林娴成功笼络住曹添后,她在这吟风阁的地位又回来了,连着小丫头小昭用度的水涨船高。 李妈妈是故意为之,她就是想要所有人都认识到这种差距——资源只会供给最有价值的人。 你也想被捧着? 好,那你先提升业绩再说。 所以她手下的姑娘们才像斗鸡一样天天斗来斗去。难怪李妈妈不在原主生病后将她赶出去,就这资源竞争的激烈程度,有的是人替她出手收拾掉原主。 至少在这方寸之间,这老鸨的确是生杀予夺的土皇帝。无论她手下的姑娘斗得再凶,得利最多的也是她。就像在赌桌上,从没听说过庄家会输的。 林娴眼中闪过几分嘲弄,可惜她掀桌子不想玩了。 “姑娘,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娴拍拍身旁的椅子。 “坐。” 小丫头坐下,又像是不太习惯这种平等距离般局促不安起来,可惜林娴没有给她慢慢适应的时间。 “你是个好姑娘,小昭。” 她想了想,这样开头。 “你很通透又有股韧性,老实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是没有你这份心性。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 林娴带着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真心实意:“听到了,人生苦短,别把时间浪费到这里。” 看到她脸上懵懂的表情,林娴叹了口气。 “曹添打算带我去江南,下个月启程。” 终于意识到什么,小昭连忙发问:“姑娘是打算离开吟风阁吗?” “我是注定要走的,但不一定跟他走。”林娴话音一转,“你也不一定非得跟我走。” “如果你愿意,我打算给你一笔钱赎身。出去学门手艺傍身,或者去读书识字也好。总之别在这儿混日子了,你不适合这里。” 林娴预想过小昭的各种反应,她或者会挣扎会犹豫,却没想到听到这话后,小昭却直接朝她跪下了。 “我什么地方也不想去。”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给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请让我呆在您身边。” 林娴皱眉。 她还真没料想到这个展开。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她难得耐下心来给这小姑娘掰扯利害:“跟着我没有你想的那些荣华富贵。” “我这个人最讨厌对别人负责了,就算你跟我走,你也最好别对我抱什么期待。说不定哪天因我而死,我都不会挂念你,这样也无所谓?” “这些我知道。” 小昭始终没抬起头,她的声音闷闷从地上出来,“我都不在意,无论您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就算死掉也无所谓。” 看到她这副一条路走到黑的执拗模样,林娴微微皱眉,随即无所谓的开口。 “行吧,这是你的选择。” 林娴向来是渣男作风,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人小姑娘主动贴上来想在她手下干活,对她又没什么坏处。反正她正好缺个跑腿的。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一声尖叫划破天际。 “杀人啦!” 林娴动作一顿,随即立即窜出身。 只见楼下大厅中一片混乱,一个身着锦衣的男人倒在地上了生死不明,血流一地。骚乱之中,林娴很快将目光锁定作势要逃的黑衣人身上。 那人身法诡异,如滑不溜秋的鱼躲过攻击,反倒让追击他的将士乱作一团。黑衣人轻松一跃,翻过二楼,朝着林娴所在的房间奔来,伴随着一声暴喝:“别挡路。” 林娴眼疾手快地拉过小昭,避至角落。 只见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当再次睁眼,屋内已经没有他的身影,只有窗外被踏过的树枝微微摇晃着。 在她身旁的小昭瞪大眼睛:“那是轻功?!” 林娴没有说话。 ——她内心是震惊的。 林娴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个普普通通唯物主义价值观下的古代,没想到武侠在这儿真就照进了现实,这刷新三观的程度无异于在第一个末世里碰到丧尸。 林娴心有戚戚地琢磨起该怎么搞点防身手段来。 这个世界的魔力着实稀薄了点,她这么扣扣搜搜的攒了一个多月,魔法池里储存的魔力连个三级魔法阵都开不起来,就更别提其他的。 虽然看上去这就是个低武世界,但搞不准哪天就碰上什么开了挂般逆天的存在。要是沦落到魔术师老头子的下场,这才是真的翻车翻到家了。 嘴炮爽是爽,但还是得有实力浪才行啊。 * 刺杀一事在全城都闹得轰轰烈烈,据说死掉的家伙是个高官的儿子,不少人怀疑这是朝野斗争的阴谋。但行凶者一直没被抓获,最终整个事件不了了之。 曹添的江南之行在有条不紊的筹划中定了下来。 虽然对林娴吹得好听,但曹添此次去江南也不是单纯带她游玩。应该说,他是在去江南行商的过程中,顺便带上她来个公费旅游。 林娴对此倒不介意。 她只是想蹭个船而已,等到了江南自然是好聚好散。她既不想留在吟风阁里,也不想做曹添的妾室。说实话,在林娴看来这两条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世界上没什么是比看别人脸色过活更难受的了。 * 登船那日是难得的晴天。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 林娴吹着江风,惬意的眯起眼睛。似乎感应到什么,她原本懒散的神情骤然认真起来。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出现在视线内。 那是个称得上英俊的男人,一身白衣,看不出年纪。他身形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背,低垂着眉眼,像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生活给磨散。 打眼一看,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 但林娴却能感受出来,她太清楚了,求生多年带来的经验让她本能般锁定一切能带给她威胁的存在。 而这个男人,给她一种相当危险的感觉。 林娴问:“那个人是谁?” 曹添神情微妙:“他啊,他的来头就大了。” “你听说过昔年江湖中由百晓生制作的兵器谱吗?” “兵器谱?” “没错,那位正是兵器谱中排名第五的英杰,银戟温侯——吕凤先。” 江南01 站在船头这两人,一个有心捧,一个有心吹,至少看上去是相谈甚欢。 林娴不动声色地从曹添身上套起话来,时不时捧捧场来几句‘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轶闻’、‘还是曹公子厉害,能请到这种人物来当护卫’。 在她的吹捧下,曹添很快就把情报给倒了个干净。男人脸上浮现几分自得神色,忍不住开始点评江山。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还得数李寻欢。追查梅花盗,威震少林寺,决战上官金虹……”他不由摇摇头,“可惜当年我没有机会,见不到小李探花的风采。” 然后林娴清晰的听见脑中传来一声轻嗤声。 ‘不过是个懦夫。’ 林娴脸色不变,像没听到般继续恭维着曹添。 这样融洽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那白衣男走近,名叫吕凤先的男人不经意间抬头,当他看到林娴时。脸色骤然大变,仿佛见到什么恐怖的事情般。 林娴心中一动。 难道这个人曾经认识原主? 纵然猜测万千,林娴脸上未曾显露,只是淡淡的扫视那人一眼,随即错开视线,参与进一旁的谈话中。 “说起来,李寻欢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过去式,那如今江湖里最出风头的又是谁?”林娴问。 “那必定是四条眉毛的陆小凤了。”曹添笑了,“关于那个人的故事,那可真就多得说都说不过来。”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这个人,喜欢美酒美食,也喜欢管闲事凑热闹,但最喜欢的还是交朋友了。这么多年,有人看不惯他,也有人不服气他,但最后这些人还是都成为他的朋友了。” 听出他语气中的亲近,林娴问:“你也是他朋友?” 曹添笑了:“我自然是把他当做朋友的。” 虽然本职工作是经商,但曹添对于江湖轶闻到是相当熟知。听他讲各家八卦,林娴还是听得挺起劲。直到曹添的手下带着工作来打断,这社畜不得不跑去干活儿。 林娴也乐得清闲,四处晃悠几转后便回了客房。 * 将小昭遣走后,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时候林娴终于不装了。 寂静中,她淡漠下眉眼,在脑海中开口:“出来吧,我知道你听得见。” 依旧是一片寂静。 “放心吧,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毫无反应。 林娴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再不出来我就出去裸奔了,我是认真的,说到做到。”林娴说,“之前那个吕凤先是你认识的人吧,我不要脸,这世间总有什么是你在乎的吧。” “事实上,还真没什么值得我在乎的。” 终于,她听到了回应。 林娴转身看去,一道妍丽的身影浮现在半空中。 很奇妙,这个女人明明和林娴共用着同一张脸,但绝没有一个人会将她们认错。 这个穿白裙的女人美得是如此惊心动魄,就像块淬了□□的蜜糖,纵然知道她有毒也让人甘之若饴。世界上总有她这样的人,只是一现身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而林娴不一样,她无声无色,就像个浅淡的影子。 “你就是林娘?”林娴望着她。 “你也可以这么叫我。” 女人一挑眉,算是默认了。 林娴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按道理,她是个外来者。无论怎么说,作为这副身体的原主,林娘对她的态度应该更激烈才对。 而不是现在这样,平静得有些诡异。 “所以说,你现在是什么状态?”林娴问。 “我想是死了吧。”像是看出了林娴的心思,她不屑嗤笑道:“放心,这副身体归你了。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况且你也清楚,我也做不了什么不是么。” 林娴若有所思。 在她曾经历过的末世中也见识过类似的情况。原主应该是已经消散了,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个林娘说到底,只是道停留于世的残魂,或者说执念。 “你有什么想让我替你做的事吗?” “就你?” 林娘歪着头看着她,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也配? “别这样嘛。”林娴好脾气地笑:“你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嘛,万一哪天我就能帮上点忙。你也能早日放下心结转世投胎了啊。” ——就冲她留给林娴这么张伟大的脸,她就没法对她生起气来。 女人冷嘲热讽道:“等你先活着站稳脚跟再说吧。” 林娴心想,难怪这家伙没有朋友。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发问。林娴莫名有预感,这家伙留给她的绝对是一大堆烂摊子。 “不告诉你,自己想去。” “那吕凤先呢,他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林娘倒是回答了,用一种轻飘飘,很是无关紧要的语气:“哦,他是我曾经的嫖客。” 林娴试探:“和曹添那种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女人嗤笑一声,然后什么也没解释地消失了。 林娴有些无奈,这着实不是一场有收获的谈话。 除了知道自己接手了个烂摊子,以及背着几朵烂桃花外,林娘几乎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告诉她。 不过公平来讲,她也没有告知她的义务。 林娴能使用她死去的身体,已经算占便宜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活第二次的机会。 * 海风吹拂,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林娴背靠着栏杆,毫不讲究的席地而坐。她左手拿着从厨房里偷拿的鸡腿,右手拎着坛上好的烈酒。每当天空中的海鸟飞过一圈,她就喝上一口酒,吃上一口肉。 这样称得上古怪的场景,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却径直走过,没有一个人对她投以异样的目光,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这自然不正常。 当然,这也不是什么复杂的手段,林娴不过是将学会的心理暗示术,通过魔法阵将效果放大化而已 ——只要她不出声,存在感在环境中就会无限降低,就算从她眼皮底下经过的人也不会察觉到。 林娴自上辈子起,用的最熟练的便是这个技巧。 无他,能苟命尔。 当她终于将手中的酒喝完后,林娴拎起酒坛慢慢往回走。再走进几步,当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时,林娴一愣。 那不是吕凤先嘛? 她还一直琢磨找个合适的机会和他聊一聊呢,他现在在干什么? 只见那白衣男人先是谨慎的向四周张望着,在确定四周没人后,他转头隐身没入一间不起眼的客房。 林娴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林娴悄悄走进,那只是间相当普通的客房。 几个男人围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林娴模模糊糊只听到了几个词,像什么“太平王”、“曹家”、“账本”之类。 她直觉其中大有深意。 而她不幸撞见了阴谋诞生现场。 林娴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虽然听起来很有趣,但她只是个来蹭船的。林娴不确定这个世界的高手是到了什么样的水平,所以该苟还是苟。 就在这时。一个人猛然抓住她的手腕。 林娴想也不想地反手攻去,那人措不及防的后退几步,挡住她的袭击。 “是我!” 那人低声开口。 林娴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吕凤先。 男人惊疑不定的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巧了,他问了林娴也想问的那个问题, 搞不懂对方问话的意图,林娴选择谨慎的反问:“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压住眼底复杂的情绪。 “总之,不要参与到这件事来,这对你没好处。” 听起来他似乎对没有她恶意?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林娴心中一诧,她思绪片刻,换了种问法:“你认识我?” 吕凤先心中闪过一丝怀疑。 “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不久前我重病一场,等醒来后就失去了所有记忆。” ——这句话算不上说谎。林娴的确没有继承原身的记忆,而林娘也什么都不告诉他。 吕凤先不傻。 如果不透点儿底是没法从他身上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的。虽然这个人看她的眼神相当复杂,但林娴倒是真没从他身上感觉出什么敌意。 “你真的忘记了?” 他还是不信。 林娴想,估计原身也是个骗人精,或者这家伙被骗过很多次所以才会这么多疑。 “我真忘记了。你说我现在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似乎误会了什么,白衣男的脸色更灰败了点。他哑声开口:“你说得对,现在的我,的确没必要……” “所以我到底是谁?” 她问。 吕凤先看她的表情变得更复杂了。 “你是江湖第一美人林仙儿,你的义姐是兴云庄的林诗音。昔日梅花盗作乱,你曾许诺江湖人,谁能杀死梅花盗你就嫁谁为妻。” 林娴一挑眉。 “那为什么现在我会沦落成一个妓女?” 吕凤先深吸一口气。 “因为你是个婊子。”他表情冷淡,语气中带着淡淡嘲讽,“你什么都想要,所以你可以对任何人张开大腿。” 林娴一怔。 她错开视线,看着不知什么时候浮出现空中的身影。那个被称为林仙儿的女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平淡的看了她一眼,随即消散在空中。 江南02 吕凤先静静地等着林娴的反应,他预想过林仙儿会惊慌失措或者拼命否认,但她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林娴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好一会儿,然后忽然‘噗’的笑出声。 “我曾经肯定把你伤的不轻。” 她这么说。 单是这一句话就让吕凤先的脸色变了。 “吕凤先,现在的我是没法做出你想要的反应的,因为我什么都忘记了。”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女人,就以这么平淡的语气一举道破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心思, “所以,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得让我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才行。” 他没办法拒绝。 - 吕凤先的故事从江湖中的梅花盗开始,结束于飞剑客和林仙儿分道扬镳,而上官金虹败于李寻欢手中。 “自那之后,你就渺无音讯,不知所踪。” 虽然这厮的语言水平着实平淡,甚至思绪跳跃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林娴还是从中捕捉出重点,勉勉强强勾勒出林仙儿的人生轨迹来。 “所以说,我是梅花盗?” “没错。” “事情败露后阿飞没有杀我,反而带我隐退江湖了?” “没错。” “但我死性不改,瞒着他还勾搭了不少男人” “没错。” “你是受李寻欢的请求来杀我的,但最后你没有下手,反而和我上床了。” 吕凤先的脸抽了抽,。 “然后我挑拨你杀了背叛我的侍女?” “……没错。” “再然后,我又背叛你选择了上官金虹?” “没错。” 消化完这些事实后,林娴耸耸肩。 “看来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她颇为光棍的开口:“虽然凭你我曾经的关系,现在说什么做朋友多少是有些不要脸。不过看见你现在也活得不赖,我心里也甚是宽慰。” 说到底,林娴想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 虽然咱们曾经是有恩怨,但过去既然已成过去,那就让它过去。做不到一笑泯恩仇,那相忘于江湖也好。总之你大人有大量,有仇就别报了看在我失忆的份上。 她是这么想的,但面前这人却未必如她所愿。 “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想那天。” 吕凤先这样开口。 林娴一怔,抬头看向他。 白衣男的表情淡淡,声音却多了几分嘶哑:“那天……你选择了上官金虹,而我始终没有挥出那一剑。” 自那之后,他再没有挥过剑。 吕凤先的脸色紧绷,握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我一直在想,如果再次见到你,我该做什么。” 林娴了然:“你是想复仇?” 没想到吕凤先却摇了摇头:“不,我原谅你了。” 当说完这句话,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出乎意料,他却觉得浑身都随着出口的这句话轻松了起来。 他终于放过了自己。 “我曾设想过无数次,如果再次遇见你,我该怎么杀你。也许我会一刀斩断你的脖子,又可能我只会挑断你的筋骨,慢慢折磨你。” 但当他真的看到林仙儿站在他面前,用那双澄澈平静的眼眸注视着他时,吕凤先却有种莫名的荒谬感。 她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像故事刚起了个开头就草草结束,太荒谬了,连带着他这么多年的痛苦都变得毫无意义。 “我原谅你了。” 他就和自己和解了。 没想到,听到这话的林娴却脸色古怪,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好吧,谢谢你的原谅。” 吕凤先眯起眼睛。 “怎么?你觉得我做不到放下你?” “不。” 林娴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吕凤先瞪着她,没有说话。 “你肯定觉得不服气,但你仔细想想吧吕凤先。你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是我的错吗?” 林娴看他的眼神宽容得像看待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当初李寻欢让你杀我,为什么你答应了他?” “因为你佩服李寻欢的为人,所以愿意替他铲除掉我这个危害。纵然我和你无冤无仇,但一个下贱的女人而已,杀了就杀了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跟你走之后,为什么你要杀了侍女林铃铃?” “是你挑拨我。” “是啊,但我又没把刀架在你脖子上。” 林娴微笑,轻柔的声线却宛若魔鬼的低语。 “因为你觉得没有杀我,对不起李寻欢。 而铃铃背叛了我,她和李寻欢是一伙儿的。你每次看见她,就想起了李寻欢。每次她看向你的眼神都在提醒着你,其实你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高尚,只是个不忠不义的伪君子罢了。 所以,还是让她永远也不会再看向你为好。” 吕凤先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林娴笑:“上官金虹也是我挑唆你去挑战他的吗?” 男人的脸色变得灰败起来。 “不是。” 他以前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势必要成为兵器谱上的第一。纵然没有林仙儿,迟早一天他也会对上官金虹下战书的。 “其实我应该第一次见面就杀了你。”吕凤先说。 “是啊,但你没有下手。”林娴淡淡道,“这都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吕凤先哑口无言。 事实上,林娴还真不觉得林仙儿的那些骈夫没几个无辜的。纵然吕凤先想给自己脸上贴金,塑造出一个被渣女欺骗的老实人形象,这也得看观众答不答应啊。 整个故事里,林娴只觉得那个被骗了好几轮,头上带了个青青大草原的飞剑客是实惨。 其他人爱哪儿玩哪儿玩去,都是成年人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各取所需也就得了,非得用什么‘真情’来遮遮掩掩的别太虚伪。 想是这样想的,但话却不能这么说。 林娴叹了口气,放柔语气:“但我的确欠你个道歉。” “吕凤先,我无意让你痛苦。” “如果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造成了这个结果。”林娴露出她最诚恳的表情:“对不起。” 吕凤先看她的眼神不由松动了,心中一种奇异的感情开始涌动。他不由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着面前这女人,林仙儿和他印象中似乎的确有所不同。 是的,人都是会变的。 那她呢? 她对他这么说,是不是说明她心底对他有所不同?还没来得及细思,然后他听见林娴不紧不慢地补充。 “现在你可以说‘我原谅你’了。” 最后吕凤先是铁青着脸离开的。 - “你不该向他道歉。” 等男人走远后,林仙儿用不赞同的语气说。 林娴莞尔:“怎么?这样崩你人设了?” 林仙儿绷着个脸似乎觉得不好笑,但林娴猜她应该是没听懂这个梗。林娴多少觉得有些兴意阑珊,敛起笑,淡淡解释:“我道歉不是为了他,而是为我自己。” “你在收买人心?” “说收买有些过头了,”林娴淡淡道:“事实上为什么不呢,世界上少一个敌人有什么不好。况且,我只是帮他明白,他恨的人不该是我才对。” 林仙儿露出古怪的笑。 “他当然不该恨你,因为毁掉他人生的是我不是你。” 林娴笑了笑,没有对她说的这句话做出评价,只是淡淡转移话题:“吕凤先说的话有几分真?” “从他的角度,应该都是真的吧。” 林仙儿玩着头发,随意地回答。纵然年过二十,她举手投足间仍带着股少女的天真和娇媚感。 “那你呢?”林娴问:“从林仙儿的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又有多少是真实的?” 没想到听到提问之后,林仙儿脸色却顿时阴沉。 “你到底想听到什么?” “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她的情绪变动太快,总是在漫不经心和偏激易怒间反复横跳,旁人也不知道什么举措就会碰到她敏感的神经,难怪吟风阁的小丫头都觉得她不好伺候。 “告诉你我是逼不得已,告诉你我已经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冷笑,“还是说,非得让我像个婊子一样贩卖自己的故事才能让你满意?” “如果真是这样我反而不会满意。” 林娴轻声说,“你不仅看错了我,也看轻了自己。” “林仙儿,我不觉得你该死,但也对你没有什么多余同情怜悯。事实上,你也不需要这些不是么?” 听到这句话,半空中那个白衣女人终于正视她起来。 “你要问我从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什么,”林娴说,“我只能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林仙儿轻声问:“那是什么样的女人?” “相当年轻,相当傲慢,她对真情不屑一顾,是如此醉心于手中的权力。” 林仙儿沉默了一会儿,问:“她的结局是什么?” 林娴回答:“她败给了权力。” 林娴太了解了,在末世里像林仙儿这种人多的是,和他们提什么道德伦理都是空的,他们遵守的就是最原始最质朴的社会达尔文原则。 ——弱者不该被同情而且被鄙夷,无论用什么手段反正笑到最后的人就值得尊敬的。 在故事的最后,林仙儿又去找了飞剑客一次。 她是在后悔被她践踏的感情吗? 她是真的想挽回阿飞吗? 不一定,对于林仙儿这种人,只有一种情况她会谈真情,那就是在她输了的时候。 林仙儿笑了,笑得越来越大,连眼泪都快笑出来了。半响,她脸上的表情又逐渐冷淡了下来。不知是想到什么,一抹讥嘲从她眼中闪过。 “你又了解我什么。” 她这样说。 江南03 林娴自然是对林仙儿的过去不甚了解。 在了解吕凤先讲的简略版故事无误后,她也对此失去了大部分兴趣。 知道了林仙儿的身份,除了几笔桃花债之外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以后,林娴就放平了心态。 她年轻,又漂亮,还拥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呢? 除了每天应付一下曹添外,林娴的生活简直过得美滋滋。这里山清水秀,空气质量要比被工业污染的现代社会好上太多,总之就是超适合养老。 当然,要是有电子鸦|片来填满她空虚的精神生活就更好了,林娴不免可惜的想。她对市面上流行的戏曲和话本是真欣赏不来,每天闲得发慌,除了跑到甲板上吹吹风看看海,就真没什么可做的了。 曹添倒是总想带着她一同四处交际,林娴对此避之不及,每次都找个借口溜了,但总有些人是避不开的。 ——比如说现在。 “又见面了林姑娘。” 她转头望向来人,那是个衣着华贵的青年,脸圆圆的,脸上带着讨喜的精明劲。林娴知道他的身份,这个人是曹添的弟弟,曹家的二公子曹勉。 林娴对他的印象起初并不深。直到上次在客房里撞见的那一伙人里有他的存在,林娴才开始有意无意的注意起这曹勉来。 比起他的大哥曹添,这个人的确不算起眼。提起这曹家二公子,人们往往这样说:曹二公子啊,他的确是个好人,但比起他大哥就差远了,虽然人还算机灵。 而这个人还算机灵的曹勉,最近却总朝她搭话。 “你似乎很喜欢海。”青年问。 “因为海总是能让人平静。”林娴微笑,她似乎永远都是一副愉快的模样,“每当见识到大海的辽阔时,我就会意识到自己该是多么的渺小。” 相比起自然的瑰丽壮阔,人类因欲望而生的种种执念和烦恼又是多么不值一提。 “是啊,”曹勉也跟着感慨:“海能包容万物。” 说起来,这着实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只要把尸体往海里一抛,那就什么也找不到。想到这儿林娴忍不住发散思维,想起上辈子见识过的种种凶杀案来。 曹勉用一句话拉回了她的思绪。 “林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林娴心中一动,保守的回答:“我?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咯。” “以我看,什么承诺和誓言都是虚的,林姑娘不如将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给攥紧,这样就不必担心日后了。” 曹勉略有深意的开口。 林娴心中一动:“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钱。” 曹勉笑了笑,将手中的一锭金子推到她面前。 林娴心中多了丝明悟:“曹公子认为我该怎么做?” “我的大哥很中意你。”他顿了顿,脸上多了丝感慨:“我大哥这个人,憎恶一个人能将他贬到尘埃,而真心宠爱一个人的时候能把她捧到天上去。” “而财宝对我们家来说是最不值钱的玩意儿了。”曹勉意有所指:“你是个聪明人林姑娘,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这小子,和她兜圈子扯了一大堆,林娴算是听懂他的意图了,说到底曹勉就想让她在船上这段时间缠住曹添,分走他的心神。 给自家大哥身边塞女人。 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林娴想起曹勉之前和几个陌生面孔在暗室密谋接头的场景,曹添对这件事又知不知情? 他们说的‘货’指的是什么? 在一旁偷听监视的吕风先又是出自哪一方势力? 一个武林高手跑去做护卫,林娴是不信,别的不提,就吕凤先那么玻璃心的性格,他可能看别人脸色打工? 林娴将这件事透露给吕凤先,企图从他口中再套出点情报来。但听完之后,吕凤先只是皱着眉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严肃的告诫她不要插手这件事。 林娴深思其中藏着什么奥秘。 看见她面无表情,男人却误以为她生气了。 吕凤先伸手在她头上薅了一把,以并不温柔的语气硬邦邦的开头:“别管了林仙儿,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吐了一口气,“至少现在,我不想你因我而死。” 林娴没辙。 行吧,反正她也就只是想蹭个船而已。既然吕凤先都这么说了,她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 她就管好她和小昭两人就够了。 * 在大海上飘了快半个月,离靠岸的日子越来越近。 一天,林娴收到了吕风先的信。 上面的信息倒是很简单,他想约她见上一面。 到点后林娴收拾妥当来到了约定的地点,这是船上的一间客房,不知为什么一直是空着的状态。林娴坐在木椅上打量着房内的装饰。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架空置的床,上好的木料,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起伏的线条像灵动的游鱼。林娴看不出这代表着什么寓意,但很显然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古代能造出这玩意儿,所耗费的心血绝不是一点两点。 曹家果然很财大气粗。 林娴感慨。 她无聊手贱四处翻了翻,房内很空,柜子里只放置着一个木鱼。 林娴知道木鱼的来历。 曹添和她提过一嘴,他们此行做的就是木鱼生意。海外的扶桑岛内崇佛风气很重,但却没什么精巧的匠人和相关技术,因为运去的佛像木鱼往往能卖出暴利的价格。 林娴边等着吕凤先,手中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木鱼来。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吕凤先不是个会不守时的人。 像他这样的性格,应该是会提前到达等在这里才对。手信的确是他本人写的没错,这一点林娴确信。那就是他被什么不得已的理由给绊住了。 想到这儿,林娴当机立断闪身离开。 她蹲在偏僻的角落里静静等待着,还没过多久,只见曹二公子曹勉正带着一帮壮汉正破门在附近寻找着什么。 林娴在心中暗骂几句,抄近道奔回房间。 “今天我身体不舒服,染上了风寒,所以一直都呆在屋里。”她朝小昭吩咐道。 小丫头没多问,点点头表示明白。 * 吕凤先失踪了。 据说他从商队里偷走了某样贵重的商品后跑路了。但一个人在大海上还能逃到哪儿去? 曹勉在接下来的几天,将船内翻了个遍。 “林姑娘知道这吕凤先吗?” “知道。” “你和他聊过几句?” “聊过。”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谁知道,”林娴脸上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又不是所有的搭讪我都会有印象。” “自然。”曹添紧紧盯着她一会儿,然后嗤笑:“但你们是旧识不是么?” 林娴心中一紧。 曹勉知道她的身份了? 是谁告诉他的? “那你更应该知道,他和我有仇在前。”林娴说,“更何况,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只对一样东西感兴趣。” “什么?” “钱。” 林娴补充,“这可是吕凤先给不了的。” 曹勉走了,不知道对她的话信了几分。但他走后,林娴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吕凤先是失踪了,他起初想和她接头告诉她点什么,但还没到达就出了意外。曹勉似乎也的确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不然他不会这么神经兮兮,看谁都有嫌疑。 应该说,吕凤先是从他们手中偷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就被抓住了。 总之,还是得先找到吕凤先才行。 林娴叹口气。 现在想来,她还真不该跟这孙子扯上什么联系,一点好处没捞到还惹上一身腥。 林娴拿出之前吕凤先交给他的口信来,扣扣搜搜的分出点魔力来,使出个追踪法阵。 手中的纸如同有意识般跳跃到地上。 一跳一跳的前进着,林娴跟着纸条,避开人群,左拐右拐,然后来到船上的一道门前。 那是仓库。 曹添曾经带她看过,里面除了堆积成山的木鱼和几座佛像外,里面没有别的了。 林娴推门而入。 阴暗的环境下,烛光明灭不定。林娴看着角落里垂眸敛目的佛像,圆润的嘴角弯曲成诡异的弧度,不知为何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诡异可怖。 纸人在一座佛像前停驻,翻滚几分又归于平静。 它应该带她找到吕凤先的。 但这里没有吕凤先,只有一尊佛像。 林娴皱了皱眉,走上前,手上带了点力敲击,碎泥土落了下来,从佛像的碎缝里露出一只眼睛。 那双眼睛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感情。 里面迸发出来的对生的渴望和惊喜交杂在一起,足以让最无动于衷的人为之动容。 这是吕凤先的眼睛。 他是被谁困在这佛像里?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男人如今的形象和她记忆中的简直判若两人。短短几天未见,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形若枯稿,颧骨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出奇。 林娴连忙把他从中放了出来, 吕凤先的嘴巴动了动,他的嘴唇干裂,整个人已经完全虚脱。肮脏的头发贴在他的脸颊上,呼吸近乎微弱,显而易见,生机正一点点从他体内流逝着。 林娴皱了皱眉,要是现在她的身边带着水和流食就好了,但很显然吕凤先如今的状态已经撑不到那一刻。 “是谁把你困在这里面的?” “你之前想告诉我什么?” 她挑重点发问,林娴真恨死故事里面那些角色还没说完遗言就挂掉了的戏码了。 很可惜她今天注定经历这么一遭。 吕凤先喘着气,忽然瞪大眼睛,伸手最后一丝力气紧抓住她的胳膊,用嘶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开口。 “太平王,红鱼,花……” 他用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她,里面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似乎在央求些什么。 林娴握住他的手。 这时他的目光已经逐渐抽离,不知看到了什么,吕凤先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临死的老狗般涌出热泪。 “仙儿……” 低不可闻的声音消散在风中,在他生命的终结,这个男人的神色竟然出人意料的安宁。 林娴合起他的眼,平静的站起身。 她始终没承诺什么。 江南04 吕凤先就这么死了。 在临死前他和自己和解了吗? 林娴不知道答案,但她知道,事情开始变得有趣起来。 吕凤先是个高手,而能将这么个人困在佛像里毫无办法,那至少有一个身手不亚于他的人正藏匿于船上。他上船就是为了调查这曹家,然而这曹家兄弟之前似乎也并非亲密无间——这曹勉明显瞒了曹添不少事。 ‘太平王、红鱼、花。’ 这是吕凤先临死前吐露的信息。 林娴不自觉地敲了敲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她生平最喜欢凑热闹了,当年在末日轮回中林娴的诨名是搅屎棍子。每个被她动过蛋糕的人都恨她得牙痒痒,还偏偏怎么都奈何不了她。 太平王肯定就是这整个事件的源头了,至于‘红鱼’和‘花’又代表什么,林娴目前就不得而知。 她看着吕凤先的尸体,对着不知何时浮现的那道身影出声:“你说,他为什么死之前叫的是你的名字?” “谁知道。” 林仙儿有些嫌弃的躲远,她不喜欢人死后的模样。 “这里不是久待之地,你该尽快离开。”林仙儿劝道。 “我知道,我在想尸体该怎么办?” 按照林娴原本的做法,她肯定是把挂到曹勉的门前,有什么用暂不说,单是想想曹勉的脸色就肯定会很有趣。但这次她却没了这个兴致。 吕凤先孤身一人潜入曹家的船队,他是想调查些什么?临死时他又想拜托他什么? 他的眼神林娴并不陌生,那是具有信念的人才拥有的眼神。他们不在乎什么得失,更不会计较生死,这种人为了达成心中的理念,无论什么都不惜牺牲。 这个男人在和上官金虹那一战中的确败了,但他又重新将破碎的尊严拼凑回来,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 虽然最后他还是死在微不足道的角落里,但意义已经不一样了。 “项羽不是英雄,但司马迁是……”林娴若有所思。 “什么?”林仙儿问。 “没什么。” 林娴不由兴意阑珊起来。 她伸出手,冷白色的火焰自她的指尖燃起,像是有意识般落在吕凤先的尸体上,跃动的火在夜里安静的燃烧着,顷刻间连灰烬都不曾存在。 ——这才是毁尸灭迹的居家良备。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仙儿忍不住问。 “我?”林娴站起身,不在意的笑了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林娴的前半生轨迹实在没什么好提的。她出身富裕,父母恩爱,不需要她努力挣钱,所以她凭着兴趣,普普通通的选了哲学专业,然后普普通通的读了硕,再普普通通的读了个博…… 该找不到工作的还是找不到工作。 再然后末日‘啪’地一下子降临,她的人生和三观就这么普普通通的被颠覆了。 朋友不再是朋友,家人不再是家人。 她见过在哀嚎里跳舞的末日狂徒,也见过最虔诚悲壮的殉道者。她遭遇过暴力、欺诈和背叛,也被人帮助,信任和拯救过。 而最后这些人都死了,林娴还活着。 而这并没有任何别的理由,只是因为她多了那么一点点谨慎和亿点点运气罢了。 说到底,她既成不了项羽,也成不了司马迁。 她既没有不惜生命也要维持的骄傲,也没有舍弃尊严也要达成的‘道’,她踏着无数尸骨前进,用尽卑劣手段,而驱使她的不过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而已。 “你在想什么?”林仙儿忍不住问。 她这才发现,当林娴安静下来的时候,她身上的那种非人特质就会格外明显,就像某种恐怖的存在即将挣脱桎梏降临于世,再无束缚。 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出声打断。 “我在想,”林娴的声音依旧很渺远,“其实我不过是基因的奴隶而已。” 林仙儿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女人笑起来:“抱歉抱歉,是我着相了。” 那股非人感顿时消散。 “说起来,这个太平王是谁?” 林仙儿顺着她的注意转移换题。 “他是当今皇帝的弟弟。”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可就问到林仙儿了。她对朝野向来关注不多,更何况这太平王着实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家伙。他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内,没做出什么功绩,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特别的名声。 “他是一个闲散王爷,平时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最后她这么开口,然后林仙儿问:“你打算怎么做?” 林娴随便把玩着手中的雕像。 “关键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别人打算怎么做。” - 曹勉从睡梦中醒来。 美梦。 梦中他才是曹家的掌权人,而曹添是那个毫无作为的次子。别误会,他很敬爱他的大哥。 曹添性格恭良温,自幼博学多才,经商手段虽称不上了得,但守成足矣。就算这个曹大公子在女人方面有些拎不清,但谁又是完人呢? 族中宗老都对这个掌权人相当满意, 但曹勉不满意。 他永远忘不了小时候在功课中表现得比曹勉更出色时,曹家主母看他的眼神。自那以后他就只能是那个胸无大才,但足够招人喜欢的曹二公子。 虽然曹添和她母亲是完全不同的人。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甚是庇护,但就凭这个原因,他就要一辈子都屈居他之后吗? 曹勉是不甘的。 搭上太平王这条线是他计划已久的举措。 如今天子的位子做得可不算太平,无嗣,病弱,势强的诸王在封地虎视眈眈。 而曹勉毫不怀疑太平王会成为最后的胜者,越是对这位王爷背后的势力有所了解,他心中就越是火热。 曹勉知道很多事情。 他知道这一船运输的并非是行商所用的木鱼和佛像,而是为太平王一方起事所准备的三十万黄金。他知道曾经的银戟温侯吕凤先上船就是为了调查他们的底细,他当然也知道曹添带在身边的女人是什么身份。 ——林仙儿,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 他那傻哥哥还只以为她只是个可怜的风尘女。 曹勉自然也知道吕凤先和林仙儿曾经的过节,但时过境迁,人的立场会变,利益的纠葛却永恒不变。只要给他足够利益,曹勉连自己亲爹都敢杀,更何况只是和曾经的仇敌握手言和呢。 他是这样的人,他也坚信林仙儿也是这样的人。 一个见识浅短的女人而已,就算被人买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曹勉毫不怀疑,吕凤先会想方设法将情报传到林仙儿手中,那女人要做什么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果不其然,今天就有手下来汇报林仙儿的举动了。 曹勉擦擦脸,望着窗外天空灰蒙蒙一片,灰蓝色的海面浩瀚辽阔,一望无垠,起伏不断的波浪拍打着船底。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无论千百年间人类王朝迭代多少,大海依然存在于世,从未变化,包容万物。 眼看着明天就要靠岸了,就将这些秘辛都留在大海里吧。曹勉放下毛巾,迎着冷风推门而出。 他带领曹家走向兴盛。 - 林娴是在之前和吕凤先约定的那间小屋被抓到的。她揣着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将她团团围住的随从身上的配饰,丝毫不见急躁之意。 作为一个被抓了个现行的女人她倒是意外的镇定。 曹勉看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 “林姑娘,看来你没有我所想的那般聪明。” “曹二公子何处此言?” “你站错了队,”曹勉淡淡道,“你应该明白,无论吕凤先能给你多少,曹家能给你的只有更多。” 林娴笑了。 “是曹家,还是别人?” 曹勉淡淡道:“你知道些什么?” “相信我,我知道的肯定比你所想的多多了。” 她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木鱼敲碎,出人意料,十几样东西从木鱼中掉了出来,都是光华夺目的宝石和碧玉。谁也不会想到在这不起眼的木鱼中竟藏着这种珍宝。 林娴笑,“看样子佛的确只渡有元人。” 没人理会她这烂梗,呆在屋内的人脸色各异,不少人呼吸都忍不住粗重了几分,但凡从中捡上几件,下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曹勉的脸色依旧没变。 “你在替太平王做事?”林娴问。 “是。” “木鱼只是幌子,你是想帮他将这笔财宝运到江南?” “是。” “你早就知道吕凤先上船是为了调查曹家,所以你才会想杀了他。” “我只是困住他而已。” “但他现在死了。” 曹添笑:“那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娴顿了顿,又问:“太平王想做什么?” “他?”曹勉脸色古怪,他向来是个对皇权毫无敬畏的人,“他当然是想当皇帝。” 随着这话一出,四周顿时死寂一片。 林娴了然:“而你是想要这从龙之功。” “没错,”曹添哈哈大笑起来,随即反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告诉你这么多秘辛?” 林娴笑得比他还要坦然。 “因为我快死了,自然不会泄密。” 曹勉不笑了,他静静注视林娴好一会儿,然后叹口气:“现在我倒是有些可惜让你死了,不过只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我就会放过你。” “什么问题?” 曹勉问:“账本在哪里?” “什么账本?” “别装傻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娴却幽幽叹口气。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在想,你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又至你大哥于何地?又至曹家于何地?” 曹勉面不改色:“大哥日后会理解的。” “你是个女人,所以不会明白。我曹家虽豪富一方,但在京中那些权贵眼里也不过是条狗。” 林娴替他说下去:“而你不想做狗。” “没人想做狗。”曹勉脸色变得嫉恨起来,“无论绳子另一方的人有多仁慈多高尚,你会因为他对你好就忘记拴在脖子上的镣铐吗?” “当然不会。” 林娴叹口气,扬声道:“曹公子,你听到了。” 曹勉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他不可置信的转头,一道身影缓缓从门外走了进来。曹添站得很直,通常情况下他都是亲切的,嘴角带笑。但此时曹大公子却不笑了,他紧抿着嘴,脸色铁青。 林娴‘噗’地笑了起来。 之前她还不觉得,但当曹添和曹勉站在一块儿面面相对时,看见这两人如出一辙的五官和扮相,没人能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的血缘关系。 他们还真是兄弟不是么。 江南05 走进的曹添首先干了一件事。他二话不说,朝着曹勉的脸上狠狠来了一个大嘴巴子。 在一旁看热闹的林娴忍不住唏嘘。 嘶,这看着就疼。 曹勉却把目光投向她:“是你做的?” “我明明一直派人在盯着你。” 林娴笑了笑。 “也许正是你把注意力过多放在了我的身上。” 曹勉明白过来:“小昭。” 纵然知道了也晚了。 曹大公子进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将围聚在屋内的随从全部遣散,林娴正想跟着离开,曹添却让她留下。 正好,前排吃瓜。 其实她不怎么爱看家庭伦理剧,但有得看总比没得看更好,她不挑。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失望了。 没有拳打脚踢,连扯头花的事情都没发生,曹大公子颇有涵养,就算心里连宰了这个弟弟喂狗的心都有,还是保持着风度没有骂粗。 “你怎么敢,”他瞪着眼看着曹勉,忍不住冷笑起来,“谁给你的胆子来代表曹家做决定?” “我是为了曹家的未来。”曹勉面色沉静。 曹添深吸一口气。 “你压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天子在世一日,他就是天子。”他压低声音警示,“曹勉,谋反可是重罪。你是在拿我曹家上百号性命陪你一起赌吗?” 曹勉淡淡道:“富贵险中求。” 曹添都快尖叫了:“这可不是我曹家想要的富贵。” 他深知,曹家能昌盛兴荣这么多年,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从不争权。管他皇帝换了几个,皇帝的钱袋子都还得是他们曹家来当。 无论是什么太平王还是南王,跟他们有关系吗?只要皇帝还需要他们来敛财,那曹家就是有用的。家中的子嗣虽做不到高官厚禄,却能衣食无忧享乐一辈子。 曹勉这个做法,无疑是将整个曹家往火坑里推。 而这个蠢弟弟还在真心实意的劝解他:“大哥,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曹添脸色阴沉如水。 是啊,他的亲亲好弟弟曹勉可是在帮太平王做事,这运去江南的三十万黄金,无论用作何事。只要是走的曹家的路子,那日后也和曹家脱不了干系。 曹家也就自此和太平王绑在了一艘船上。 “谁说没有回头路了?”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曹添回头有些讶然,林娘,这个他从吟风阁带来的女人,也是她派侍女来提醒她整件事。 她是谁,曹添不得而知。 但她的见闻举动无一不让他感到惊讶。 林娴不嫌事大的开口:“既然这船已经成了赃船,那不如靠岸一把火烧掉。这样一来,在世人眼里出来做生意的曹家不过是运气倒霉赔了底,连商船都没了,跟太平王又能扯上什么联系。” 曹添一怔:“但太平王那里……” “那就更好办了。”林娴说,“反正跟着太平王谋逆是曹勉瞒着你们做的事,只要他死了不就行了。那商船被毁,三十万黄金失踪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咬死一句什么都不知道,那太平王也没辙啊。” “救火不幸身亡,瞧,这不就一现成的理由。” 曹添迟疑。 “但这么做,就和太平王一系彻底结了仇。” “是啊,但至少不会被牵扯到谋反不是么?”林娴淡淡道:“牺牲一个曹家子,换曹家百年太平,不亏。” 曹添若有所思。 曹勉脸色发白:“大哥,你不会真想这么做吧?” 曹添悠悠叹口气,神色复杂。 “可他终究是曹家人,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兄弟,” 林娴明白,这个曹添说到底还是心太软,狠不下心来。她随即话音一转:“那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简单,直接让曹勉叛变不就行了。”林娴支着头,说出来的话却让在场两人一怔。 “我不会叛变。” 曹勉咬牙道,这两人压根不会明白,那个被称为太平王的男人有着多么了得的手段,在他身后又隐藏着怎样一股恐怖的势力。 “关键不在于你怎么做,关键在于太平王怎么想。”林娴徐徐善诱,“只要让太平王相信你叛变就够了。” “曹二公子虽然奉命替太平王运送着三十万黄金,但临时起了贪欲,押着这三十万黄金逃亡海外。 这个故事怎么样? 这样一来,连这把火都不用放。只需放出消息,曹二公子乘船远走海外就行了,聪明人自然会自作聪明的替你将故事补全。 这样一来,谋逆是曹勉的事,叛变也是他的事,跟整个曹家更扯不上联系,他也不用死了。” 曹添若有所思,这似乎的确是个可行的办法。 曹勉却脸色发白:“大哥,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吧?” 曹大公子只是淡淡看了他几眼,然后遣人将他押下。待屋内只剩下他和林娴二人时,曹添这才像终于支撑不住般摇摇欲坠的坐下。 林娴贴心地将茶水推到他身前。 “明天船就要靠岸,行动要快。”林娴说。 “当然,待会我就叫人去办。”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要是有谁开口告密那就前功尽弃了。” 曹添眼中闪过一丝寒意:“没人会有开口的机会。” “是啊,除了一个人。” “谁?” “我。” 曹添抬头瞪着她。 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曹添眼神复杂的打量着面前这女人,他本以为这个林娘只是个美丽但却无用的花瓶,没想到她却屡次出乎他的意料。 林娴慢悠悠补充一句:“但我强烈建议你不要杀我。” “为什么” “因为账本在我手上。” “什么账本?” “自然不是记录着财米油盐的账本。” “你人都在船上,无论那账本里记着什么秘密,还能跑到哪儿去?”他意有所指。 “是啊。”林娴笑,“你可以试试。” 曹添不说话了,气氛僵滞下来,她能看出这个男人眼神闪动,他在思考,在权衡利弊。半响,曹大公子笑起来:“我怎么可能会杀你,林姑娘你可是我们的恩人,这些事若无你的指点,恐怕曹家会遭大劫。” 他不再叫她林娘了。 林娴也跟着他笑起来:“我只是多嘴说了几句,以曹公子的聪慧,过不久也会想到这些法子。” “下船之后,林姑娘想要做什么?”曹添问,“如果有什么曹家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其实最保险的做法还是劫持住林娴,让她永远闭嘴。但这女人莫名给他高深莫测,一望见不到底的感觉。曹添相信自己的直觉,不去轻易招惹。 既然决定不把事做绝,那自然是要百般笼络。 “怎么说呢,据说江南的春天很美,我决定去看看。当然……”林娴用手掂了掂,“我要带走几块木鱼。” 这可都是些沉甸甸的珍宝。 虽然林娴不爱财,但出门在外没点钱还是很难受的。 曹添脸色缓和下来。 “这是自然。” 他不怕林娴什么都要,就怕她什么都不要。 * “姑娘,事情怎么样了?” 当夜深,林娴回屋后,等候已久的小昭忍不住追问。 林娴在遣她做事前已经将详情给她讲得明明白白,小姑娘吓傻了,但还是按照她的指令连忙行事。 “曹勉谋逆一事败露,曹添和他理念不同,已经派人将他关了起来。现在正忙着和太平王做利益分割呢。” 林娴将经历简略给她讲了一遍。 “这么说事情解决了?” 小丫头一听,整个眉眼都舒展开。林娴笑着摇摇头,这小姑娘真的好甜。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 怎么可能? 明日就到江南了,曹勉怎么会甘心功亏一篑。曹大公子心软,但曹二公子的心可不软。 “你在玩火你知道吗?” 林仙儿在她耳边轻轻开口。 她本有无数个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林娴偏选了最危险的那一个。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样做更有趣。 那个能制服吕凤先的人就藏在船上。 她想见识一下,这世界的武功极限能到什么地步? “如果没有老祖宗玩火,我们现在也只能呆在山洞里啃骨头。”林娴淡淡道。 林仙儿的身影消散,林娴将视线投向面前的小丫头。她说:“小昭,明天这里说不定会变得相当危险。” 小昭秒懂。 “姑娘要我做什么?” “逃。”林娴回答,“在这儿你可帮不了我什么。” “等混乱到来,没人会注意一个小丫头的动静,所以到时候你先上岸。到时候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你。” 小昭眼中多了几分忧色。 “姑娘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林娴笑:“应该说是有趣的事才对。” 小昭沉默片刻,出声道:“我希望姑娘能注意安全。” “安全?”林娴将这个词在口中咀嚼一翻,看着她若有所思:“原来你是那种认为长命百岁,家人围聚在身边的结局才是圆满的那种人啊。” “我……”不知想起了什么,小昭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随即闷声回答:“我没有家人。” 林娴看出了她的异样,但没点破。 每个人都有故事。 她笑眯眯的塞给小姑娘一颗有些化了的金平糖,拍拍她的肩膀:“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姑娘你呢?”小昭在她身后忽然追问,“姑娘,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我?”林娴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实话实说,“我呢,认为人生不存在什么意义,要问我活着是为了什么理由,那我只能说是因为不想死罢了。” 小昭听到这句话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江南06 第二日,拂晓。 林娴吹着海风,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光被掩盖在云层里什么也透不出来。怒浪翻滚,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变故就是在这猝不及防的时间点发生。 遥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林娴看见曹添遣散随从,独自一人走进关押着曹勉的那间屋子。 几分钟后,曹勉走了出来。 ——浑身是血。 他朝着门口几个汉子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又朝着林娴的方向指了指,仿佛在吩咐人拿下她。 再然后,众人朝她所在的位置走来。 “林姑娘,外面风大,还是进屋坐坐吧。”为首那人扬声喊到,同时疾步朝她靠近。 林娴就像没听到一样躲开。她如滑不溜秋的小鱼游走在众人之中,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能将她抓住。 然后她看见一人拿起了刀,朝她砍来, 尖叫声忽然响起。 一道身影猛地扑过去挡在她的面前:“姑娘小心!” 是小昭。 小丫头背后中刀,发出一声闷哼,身形摇摇欲坠,朝她所在的方向倒下。 林娴没有上前接住她,相反,她还后退几步让出空间。下一秒。几只冷箭插着她的衣袖飞过。 被击中的船杆被凿出个深洞。 随即一声巨响,轰地炸开。 烟雾散开。 淦,在这人均使用铁器的古代竟然还有人搞出了炸弹。这不就降维打击嘛。 林娴转过头,眼前的小昭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女人,眼眸狭长,头发微卷,肤色是漂亮的小麦色。 像蛇一样。 女人娴熟地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刀尖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她的眼中闪过意外的神色。 “不错嘛,竟然没骗到你。” 林娴见过她。 那是在船上曾经给她端过牛肉汤的一个婢女。 林娴问:“你叫什么名字?” “牛肉汤。” 林娴总结:“你爸妈在取名时肯定很恨你。” 牛肉汤笑而不答。 “你是太平王的手下?” “是。” “吕凤先是你动的手?” “是。” “你比他更强?” “要强的多。” 对于这个问题,牛肉汤回答得毫不迟疑。 “现在你也想杀了我?” “没错。” 清风吹拂,晦暗的天空下水面泛着碧波,江边孩童嬉闹声,小贩的叫卖声随着风声捎来。 远方街景的轮廓若隐若现。 就快靠岸了。 林娴点点头:“好,这下我没有问题了,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 牛肉汤叉着腰,目光在她身上游转,冷不防的开口:“你觉得我和你谁比较漂亮?” 林娴一愣,随即笑开了。 面前这个叫牛肉汤的女孩,身形纤细,五官深邃,带着丝异域风情,眼波流转,说不出的骄傲。看得出她还相当年轻,年纪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 在该上学的年纪,她已经会提刀杀人了。 “这说不准。不过以我的审美来看还是你更漂亮点。” 牛肉汤满意的点点头。 她当然是最好的,她自幼是岛上的公主,她知道别人捧她自有她父亲的缘故,但她不在意。她年轻,拥有举世无双的身手,就连这个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都在讨好她,承认她更漂亮,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我会让你死的痛快点。” 女人出掌,攻势如疾风骤雨毫不留情面。 出乎牛肉汤的意料,林娴的身手要比她所想好很多。她的身法不算精妙,更是称不上灵敏,甚至连内力都没有使出,但偏偏能将她所有攻击都化解掉。 看着林娴那双始终平静如沉渊般的眼眸,牛肉汤不由多了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 她确信,这个女人并非凭直觉在躲闪着,而是真真切切看穿了她所有攻击意图。 就算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局面中,林娴也只是把她当做个喂招机器。牛肉汤甚至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涩变得娴熟起来。 她在快速成长! ——机动力,对战经验,速度,力量,每一项都在这顷刻间以惊人的速度攀升着。 牛肉汤思绪转了转,这种恐怖的天赋,她这辈子只从一个人身上见过…… “你在分心?” 一道视线锁定她,那道视线让她想起她曾看过的,草原中,猎豹捕捉羚羊的场景。什么凶狠什么残暴其实都不存在,那都是人类强加赋予的意义。 无关善恶,存在于捕食者眼中的只有纯粹的食欲。 ——野性强韧。 下一秒,牛肉汤被一股恐怖的力量扼住咽喉。 “我会让你死的痛快。” 林娴淡淡道。 被她扼住脖子的牛肉汤只是笑,杀人者在下手的第一天就准备好随时死去。 她颤颤巍巍举起手。 似乎感应到什么,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从林娴脑中骤然窜起,她松手,想也不想拔腿就跑,短短几秒却宛如一个世纪般漫长。 白光闪过。 随即破天盖地的箭雨从她袖中窜出,林娴毫无形象的闪避着,这武器给她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眼看着即将被刺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扑来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小昭! 这次是真的小昭了。小丫头疼得浑身发抖,脸色泛白,却始终没开口叫疼一句。 “看吧,你玩脱了。” 林仙儿不嫌事大地在她耳边说风凉话。 林娴抬头问:“这是什么毒?” 牛肉汤揉着泛红的脖颈,冷笑嘶声道:“自然是你解不开的毒,我劝你还是尽快给她买棺材好。” 林娴没说话。 她环顾四周,眼看着就要靠岸,抓起小昭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不见。 “大人,咱们不追吗?”一旁的随从犹豫着开口问。 牛头汤望着江面,平静问:“你能杀了她?” 男人露出羞愧的表情。 “不能。” ——她也不能。 想到这儿,牛肉汤露出阴沉的眼神:“那就闭嘴。” * 清晨。 江南最好的酒馆里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 那是个相当年轻的女人,穿着上好料子做的白衣,只是浑身湿答答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而她背在身后的小女孩,苍白的脸上更是泛着死气。 按常理,王掌柜应该将这种晦气鬼赶出门才对。 但他没有。 当他看清来人的那张脸后,所有的话都被咽了下去,眼中只剩惊艳之色。 “姑娘需要点什么?”他问。 “我要一间客房。”林娴轻轻敲了敲桌面,递出一小锭金子,“麻烦帮我请个大夫来。” 王主管的视线落在小昭身上片刻,随即点点头。 犹豫片刻,还是理智占据上分,他发问:“姑娘,我得看看你的路引。” 路引? 林娴一愣,随即意识到即使在古代住店也是需要身份证的,像她这种一看就有情况的人店家更会严查,生怕牵扯进什么麻烦中。 “店家你贵姓?”林娴问。 “我,我姓王。” “王掌柜啊……” 林娴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为数不多的魔力。 “放心吧,你是安全的。” “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酒馆主管盯着她的眼睛,那双诡异的黑眸如同深渊,带着能将心神全部吸进去的力量。 “我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不由失神地跟着喃喃重复。 “没错。”林娴说:“现在你要去帮我请个大夫来。” 看着王主管失魂落魄地起身,如提线木偶般推门而出。林娴这才松口气,按道理来说催眠术实在不该用得如此粗糙,但她现在是真没心思和别人兜圈子绕话术。 小昭快死了。 她本该活着,却因她而死。 虽然林娴对于意外有所准备,但却从未想过会来的这么快,这么措不及防。她没想到,明明认识没几天,这小姑娘竟然会朝她扑来,舍命相救。 ‘看看你的傲慢造成了什么后果。’林仙儿阴魂不散地浮现在她身旁,冷嘲热讽道。 ‘闭嘴吧,你最没资格这么说了。’ 林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 过了一个时辰,昏迷的小昭终于睁开眼睛。 小姑娘眨眨眼,粘腻的头发贴合她的脸庞阻挡视线,深棕色的瞳孔努力聚焦着,不确定的开口:“……姑娘?” “我在。”林娴握住她的手,“你该躺下好好休息。” 一听到她的声音,小昭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像整个人都找到主心骨般。 “我们逃出来了?” “没错,现在我们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那太好了。”小昭扯出一个笑容,随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猩红刺眼的血从她嘴角溢出。 “姑娘,我是要死了吗?” 毫无疑问,她的状态很不好。 林娴实话实说:“有这个可能。” ‘蠢货。’林仙儿一旁嘲笑,‘你该告诉她,她会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有意义吗? 这是多么明显的事,看着小昭苍白如死灰的脸色就知道,生机正一点点从她体内流逝。如果没有解毒的方法,那就只能看着她逐步迈入死亡。 “这样啊。” 小昭叹口气,眼中释然和怅然交织。 屋内逐渐沉默下来。 在面对生命为代价的恩情,言语上的感谢无论说什么都显得格外苍白。 “其实我不太明白,”林娴说,“我和你无亲无故,关系也没好到那一步,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因为姑娘和我不一样。”她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回想着什么,“姑娘很勇敢……无论面对什么,你都能活下去的。” “而我想让你活下去。” 林娴就像她心中那个理想自己的投射,而她想让这样的‘自己’活下去。 林娴没说话,她静静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孩。 ——她一直知道,小昭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不说,她也不会追问。 半响,林娴终于开口。 “我曾说过,就算哪天你因我而死我也不会记住你的名字。”她叹口气,“但说不定我会记住你的故事。” 江南07 小昭的故事不算复杂,但就像个恶俗的三流故事般充满了让匪夷所思的曲折反转。 在被卖进青楼之前,小昭的名字其实不叫小昭。 她叫铁萍姑,曾经是铁家庄庄主铁无双的外孙女。她的外公一直是个公认的英雄,性格豪爽,仗义,受人敬仰,朋友遍布各地。 他惜才如命,不惜将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改邪归正的李大嘴,只是因为赏识他的才华。 这也是小昭父母姻缘的由来。 ‘那李大嘴又是谁?’林娴在心中默问。 ‘自然是十大恶人之一的那位。’林仙儿替她科普,‘十大恶人是江湖中恶名远扬的恶人们,虽然近几年销声匿迹,但都曾作恶多端,掀起无数腥风血雨。’ ‘李大嘴绰号是「不吃人头」,意思是除了人头以外人的全身他都吃。’ ‘真的什么部位都吃?’ 林娴关注点不由跟着跑偏。 ‘当然。’林仙儿压根没想过她心里会联想到什么。 林娴努力拉回思绪,听小昭接着叙述下去。 “当时所有人都说这是门好亲,江湖中人人称道外公的善行,说他将一个走入歧路的人又拉回正道。”小昭话音一转,“但有一个人不满意。” 林娴了然:“你娘不满意。” 没有一个人询问那个碧玉年华的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一个恶贯满盈,甚至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我娘……” 小昭顿了顿,眼中透露出迷茫神色,“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都没笑过。”她总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注视小昭的视线永远是那么冷漠。 她从来不是被母亲喜爱的孩子。 小昭知道。 她也知道,他爹和她娘的关系从来都不好。他们很少交流,偶尔几次对话也都是以争吵结束。人人都说,在娶了她娘后,李大嘴就改邪归正了。 但小昭知道事情不是这样。 母亲早出晚归,父亲越来越沉默,他们之间的争吵也越发激烈,不知何时开始,小昭发现,父亲看向母亲的眼神中逐渐带着让人胆寒的色彩。 再然后,那件最骇人听闻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 在吃了她娘后,李大嘴叛逃了。 自那天后,小昭的世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她被寄养到父亲的朋友家,然而随着李大嘴的恶名远播小昭的日子也变得不好过起来。 别人都叫她食人鬼的女人,朝她扔石子,吐口水。 怜悯和憎恶的视线在她身后如影随形,像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包袱。 林娴若有所思,同类相食在社会中注定是异端中的异端,人们排斥,憎恶,更是恐惧。 “你恨你的父亲?” 她没问出口的是,要不要她帮她杀了他?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小昭笑了,眼中绝望和痛楚却交织,她轻轻开口,吐露秘密:“其实谁也不知道,我娘死的那天,我在现场。” “其实那一天,我爹杀的不止我娘一人,还有我娘的姘头,我外公的徒弟秦叔叔。” 林娴没说话,只是静悄悄听着。 “我爹……他哭了。然后他吃了我娘,把秦叔叔的尸体丢出去喂了狗。”小昭叙述的语气依旧是那么平淡,就像整个人的情绪抽离出身体,“再然后,他把我托付给他的朋友手中,从此销声匿迹。” 没人知道,发生的这一场惨剧竟然被隔墙外的那个半大的孩童目睹了全过程。 “然而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我没有告诉别人。”小昭说。 “我外公好名,如果秦叔叔和我娘的事暴露出去,他在江湖中从此再无立足之地。” “所以你父亲为了保护你外公的名声,才什么都没解释,将恶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他没那么好,这只是其中一个理由而已。”小昭摇摇头,冷静判断:“我父亲是个相当骄傲的人,他是不可能一辈子忍受来自我娘的侮辱,也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这份耻辱。” 她是如此早慧,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还什么都不懂得年纪,她已经察觉出大人们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更是对这起悲剧的缘由洞如烛火。 林娴注视着小昭。她的视线依旧是淡淡的,没有排斥或探究,更没有怜悯同情。 小昭总是能在她的眼中找到安宁。 似乎在这个林姑娘眼里,世间万物,无论是皇子,屠夫,商贩,还是街边一条老狗,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 “你想得很透彻,但你还是因此痛苦。” 林娴叹息。 不被期待的诞生让她痛苦,不守贞洁、和他人通奸的母亲让她痛苦,按耐不住暴虐天性、食人叛逃的父亲让她痛苦。而这种种悲剧,却源于她外公的一番好意。 小昭想恨,却又不知从何恨起。 就像面临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结,这份过于沉重的命运几乎要把她压垮,让她窒息。 ‘也许,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存在。’ 思考后,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那之后,铁萍姑从世上消失了,只有躲在这个叫做‘小昭’的壳子里她才觉得安心。 “姑娘,你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小昭断断续续的给她讲完这个故事,她脸色灰败,生命像凋零的落叶迅速败落下去。 林娴叹口气,平视小昭的眼睛。 “第一,你把我过于神话了,我没你想的那么好。” 准确来说,林仙儿也没有直面人生惨淡的那份勇气,她逃避得比小昭还彻底。 “第二,逃避既不可耻,还很有用。人性本就好逸恶劳,如果总有逃避的机会,又干嘛非得勉强自己。” 所以当年毕业时,她是该啃老就啃老。 “第三,”她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轻轻开口:“人呐,有很多种该死,但没有一种该死叫‘因出身而该死’。” “我倒非得让你活下去不可。” * 那是相当普通的傍晚。 和他度过的无数个普通的傍晚没有任何区别,花满楼独自一人呆在小院,欣赏着窗边景色。 黄昏。 日光慵懒的从云层中泻下,透过树梢间的空隙,跃动在木板上。夕阳温暖,暮风柔软。 林娴是在这时候走进小院中。 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同,男人动作一顿,缓缓起身,放在桌上的茶杯应声滑落。 没有碎响声。 林娴弯腰接过落下的茶杯,放回桌面。 “花满楼?” 她冷不防开口。 花满楼莞尔一笑,没有丝毫惊讶:“是我。” “听你的口音,姑娘不是江南人?” “不是。”林娴回答,顺势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我来江南,是听说江南的春天很美。” “江南的春天的确很美。”花满楼赞同。 “你不问我是谁吗?” 林娴好奇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他穿着梅白色的衣裳,身形清隽,眉眼温和,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愉快平静——他和林娴认识的所有男人似乎都不太一样。 他很温柔。 世上温柔的人多了去了,吸引人之余多多少少都带着点锋芒。但花满楼不同,这个人和煦如春风,沉静如春水,带着永远不会灼伤人的力量。 “你是谁?”他好脾气的顺着她发问。 “我是需要你帮助的人。” 他笑起来:“请问我有什么能帮到姑娘的吗?” “据说你医术了得。”林娴用最大的诚恳,“我需要你帮我救一个人。” 花满楼没有丝毫犹豫:“好,我答应你。” “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就不必了。”他摇头,“能帮到姑娘就好。” 林娴有些错愕,她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顺利。 这几日里,牛肉汤的手下还在搜索她的下落,而小昭的病仍不见好。酒馆里人多嘴杂,是搜集情报的最好渠道。林娴呆在酒馆这几日,算是江湖中风头最劲那几人的八卦听了个干净。 她知道司空摘星最近又去偷了什么,也知道了西门吹雪的山庄里换了什么品种的树苗,其中也少不了陆小凤的种种轶闻。 但在江南的酒馆,听到最多的还是这江南豪富花家,以及小楼中那个叫花满楼的男人的故事。 据说这个人是花家的七子,却一个人独居在小院里。据说这个人自幼失明,性格却相当烂好心,之前因为好友陆小凤的缘故被一个女人骗过。 而如今…… 同样是陌生女人忽然登门拜访。 同样是请求他的帮忙。 一般来说,踩过坑的人在遇到相同套路时都会退缩,而这家伙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朝任何求助的人伸手。 他人还真怪好的。 林娴想。 当花满楼验过小昭身上的伤势后,他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浮现出疑惑的神情:“这位姑娘是中毒了?” “没错。”林娴没多解释,只是问:“你有办法治吗?” 男人微微皱眉:“我对毒理并不了解,要说治愈有些勉强,但想办法暂缓一段时日可以做到。” “这就很好了。” 林娴略微放松心神。 花满楼问:“姑娘今后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说没有呢?” 酒馆她是不打算再待下去了,人多眼杂,牛肉汤的手下已经开始有所察觉,林娴原本是打算随便找个地方凑活凑活,等小昭情况好转后再做决定。 花满楼的神情依旧温和:“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暂时呆在这里。” 林娴笑:“你知道我在被人追杀么?” “我知道。” 所以花满楼才会这么问。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时刻准备着为别人提供帮助,却从不期待任何形式的回报。这种善举只是出自于他先天特有的品质而已。 林娴笑起来,她开始有些喜欢面前这个男人了。 “我姓林,你可以叫我小林。” 江南08 在花家小院住上的第二天,林娴将账本交给了花满楼,她当时的态度就像递给他一杯茶那么自然。 在得知其中内容后,花满楼却吓一大跳。 里面记录的是朝野上下,各地官员的种种阴私。单是这薄薄一本,就能让朝堂上的势力重新洗牌。 “这是什么?” “我被追杀的理由。”林娴回答。 这也是吕凤先不惜生命,也要交托给她的东西。林娴之前一直在思考他所说的‘花’又代表什么。后来她终于想通了,这男人的脑回路未必有她那么复杂。 所谓的‘花’,最直接的联想还是江南花家。 在江湖中,最出名的是花家的七子花满楼。但在朝野之上,他哥哥的名字倒是更加耳熟能详。 ——最年轻的内阁学士。 按照现代的理解方式,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虽不掌政权,但能直通天意。 更重要的是,花家世代都是纯臣。 再加上花满楼这家伙虽是不折不扣的好人,但着实不傻,林娴将这烂摊子塞给他,让他来处理再好不过。 “这是一个人托我带出来的情报。”林娴啜了口杯中的茶,“我现在把这账本交给你,那就是彻底交给你了,剩余的事不必告诉我。” “林姑娘你真是会为难我,”花满楼这下是真有些头疼了:“这可是个烫手山芋啊。” “我教你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得去找一个比你能量大的,更有责任心的人,”林娴故作玄虚的压低声音,“然后呢,把这烂摊子甩给他,你就自由了。” 花满楼听后怔了怔,随即忍俊不禁。 * 虽然没待上几天,但林娴已经喜欢上了江南。 她喜欢这里和煦的江风,喜欢这里的细柳,喜欢这繁花和蒙蒙细雨。 和她曾经见识过的洛阳不同,江南带着年轻人般的朝气和活力。这里有最繁华的商业街,最大的酒店,最热闹的市场,所有新奇玩意儿都最先从这里流出。 林娴时不时从外面闲逛带回点什么来。 有时是用草编织而成的蚱蜢,有时是雕刻精致栩栩如生的糖人,有时只是最简单的一盆盆栽。 这天,她端回来一只狗崽。 黑白相间,耷拉着耳朵,毛茸茸的,那双纯良的眼睛能让最冷酷的人为之心软。 “别误会,这是我在门口捡到的。”林娴解释,“有人故意放在了你家门前。” “大概是实在没法养活了吧。” 花满楼没有意外,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最离谱一次他还在家门口捡到过人类幼崽。 “你这是什么史诗级接盘侠。”林娴感叹。 花满楼笑了笑,没有回应。他垂眸检查了狗崽一番,确认是只健康的小狗,两个月大,哼哼唧唧的,连耳朵都还没立起来。 林娴从外面给它弄了些羊奶,从那之后,小狗就整天跌跌撞撞的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要给它取名么?”花满楼不太确定的问。 纵然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他还是摸不透这个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娴长得好看,说话又好听,很多人都会被她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给迷惑住,但花满楼不会。他自幼失明,心思敏锐,观察到的细节自然和寻常人都不同。 常理来说,一个人在日常相处中难免会流露出些个人特征来,无论是偏好什么口味,喜欢什么颜色,或者思维方式都会因成长的环境而有所差异。 但林娴不同。 ——她毫无痕迹。 她不远万里将那本牵扯甚多的账本送到花满楼手中,却一副毫不在意,兴致缺缺的模样。 对待小昭也是,要说他们感情淡,而她却事事亲力亲为,照料从不假人与手;要说感情深,对方命悬一线,而林娴还是每天该吃吃该喝喝,不见悲伤之意。 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死亡和离别。 这种种违和感,让花满楼忍不住好奇,在这副嬉笑怒骂的皮囊下,又是怎样一副面孔? 林娴想也不想的拒绝:“还是不了,反正也相处不了几天。”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狗崽的去向,花满楼托人四处问了问,城西有户人家愿意接手。 “其实如果你舍不得,我们可以把它留下来。” “免了。” 她低头看着狗崽,它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在她身边,格外亲呢。 “其实我于它,不过是出自对护卫者和食物提供者的依赖,以及被驯化的家犬天性;而它于我,和对世上所有朝我摇尾巴的快乐小狗没什么不同。 它并不特别,也并非唯一。” 林娴摸摸狗头,狗崽无意识地朝她蹭了蹭。 “我向朝它伸手,却没有做好为它未来负责的准备。我的承诺既不真诚也不可靠。” “无论此刻我的情绪如何,都只是一时上头罢了。” 女人收回手。 花满楼沉默不语。 他忽然隐隐抓住着实感来,昏黄烛光下,林娴低垂着眼表情平静,她形单影只,孑然一身。 * 林娴每天都去见小昭。 自从花满楼接手她的治疗后,小昭的病就没再恶化下去,但也没有好转。以他们的知识储备都不能判断出小昭体内的毒到底是什么成分。 林娴觉得这毒相当诡异。 在肉眼无法观测到的领域,林娴看得一清二楚,小昭中箭之后,一股诡异的‘气’沿着伤口以惊人的速度朝四周腐烂蔓延,就像有生命般。 她伸手化解掉那‘气’,没想到这才是个开始。 自那之后,毒的特性就从原本的霸道至极变得阴狠连绵,它不让人死,但让人痛苦得想死。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小昭虚弱地笑:“不好也不坏。” 看见林娴的眼神,她轻轻开口:“姑娘不必太介怀,我救你,是我的决定,就算因此而死也心甘情愿。” 林娴看她这副‘我心愿已了,死无遗憾’的模样是真不顺眼,她放下手中的戏本。 “你想听故事吗?” 小昭摇摇头。 林娴心中一动,随即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她不动声色地开口:“真的吗?今天这个故事可不简单。” 小昭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什么故事?” 林娴笑了起来,眼中闪过几分怀念:“今天,我们就讲个‘大难不死的男孩和魔法石’的故事”。” 然后林娴将那本曾经风靡一时的魔幻系列儿童读物讲给小昭听。小姑娘听得一愣一愣,被刷新了世界观,眼中渐渐多了几分神采。 “真的会有猫头鹰寄来魔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吗?” 大概所有小孩都幻想过这一点。 而这个小姑娘才十岁出头的年纪而已,纵使遭遇苦难,那双眼眸中仍保留着天真柔软的色彩。 “也许会。”林娴朝她微笑,变出朵冰花放在她身旁,“毕竟魔法是相信的力量不是么。” 看到这神乎其神的技法,小昭瞪大眼睛。 似乎是误会了什么,她凑近,小心翼翼地问:“林姑娘,你是巫师吗?” 林娴也学着她的语气,神秘兮兮的回答:“不,我是魔法师。” * 在讲完故事,林娴走出门,不料一时间和呆在门外的那个人撞了个难怀。 她闻到一股浅淡的冷梅香。 “花满楼?” 白衣青年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有些尴尬的微笑:“我是想来问问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结果站在门口听入迷了。 林娴点点头,表示接受他这个理由。她顺手帮他拿起掉落在地的药箱,两人并肩走在走廊上。 “你想吃什么?” “我都行。” “我也都行,由你来决定。” “……” 两个选择困难症的人凑一块,总是来回推拉,打破头都不想自己做主。 过了一会儿,花满楼忍不住换了个话题:“你说的故事里,那个救世主男孩结局是什么?” “当然是打败了反派,和朋友们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啦。”虽然他的朋友死了,导师死了,教父也死了。 关于这点林娴没说。 她知道花满楼是个同理心很强的人,就算知道是虚幻故事,他也不愿看到痛苦和离别。 听了之后,青年露出微笑:“真好。” “你的故事讲得很好,”花满楼真心实意地建议,“你该把它写下来。” 林娴一本正经的拒绝:“不,这是抄袭,我怕侵权。” “什么?” “没什么。”林娴转移话题:“你听说过魔戒吗?” 花满楼脸色茫然。 林娴随即边喝着茶,一边给他讲述了另外一个传说,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土大陆,从定居在夏尔屯的一个霍比特人开始…… 自此之后,她的故事会听众变成了两人。 而那天,是小昭最后决定的吃什么。 * 林娴的故事有很多。 在那个柔软的春天,她从冰与火之歌讲到了指环王,从那个被众人排斥的妖狐之子成为英雄,讲到进入伟大航路时,在暴风雨中宣誓的海贼团一行人。 ——人类会因各种现实因素局限于方寸之间,被鸡毛蒜皮的小事绊住,但意识永远不会。 想象会飞。 小昭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巫师世界的故事,而花满楼出人意料的为伟大航线着迷。 “姑娘最喜欢什么故事?”小昭问。 林娴看着小姑娘神采飞扬的双眸,想了想,随意给出个答案:“我是个博爱的女人,自然是全都爱。” 感觉到被敷衍的小昭不服气的撅了撅嘴。 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最近越来越孩子气了,原本麻木如死灰的眼眸也逐渐开始灵动起来。 林娴摸摸女孩脑袋上的炸毛。 * 一天,林娴找上花满楼。 “你听了我很多故事。”她开口。 “是。” “你觉得怎么样?” 花满楼如实回答:“你的故事很有趣。” “你知道,”林娴暗示:“按照社交规则,当别人替你做了一件好事,一个有礼貌的人都会想办法回报……” “林姑娘。”花满楼露出无奈又包容的笑,直截了当的开口,“我们是朋友。” 她就等他这句话。 “那你愿不愿意帮朋友一个忙?” 花满楼说好。 江南09 林娴要花满楼帮的忙不难。 ——她要他教她内功, 虽然在逃亡途中消耗了不少能量,但这么几天积攒下来,也勉勉强强恢复了一大半。更重要的是,她在研究这个世界的能量形态上有了史诗级突破。 林娴之前探索过,这个世界的能量属于相当原始的状态,漂浮不定,不可提取也不可使用。 而她能够使用的各种异能和魔法阵都需要更复杂的能量演化形式——‘魔力’来驱动。林娴之所以积攒魔力如此艰难也是这个原因,她必须一点点点空气中的能量手动提纯加工才能使用。 但在上次和牛肉汤的对战中,林娴发现华点来。 对她来说,牛肉汤使用的招式解析起来并不困难,反而是附在她身上那一层淡淡的‘气’更让林娴感兴趣。 明明平平无奇的攻击手段,但在‘气’的附加之后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威力。 再然后,林娴了解到这就是所谓‘内力’,或者一种以她的说法——能够自由操纵的能量形态。 她有预感,只要有了这内力,她就再也不用这么低效的从空气中提纯能量。而是直接将更加精纯的内力转化魔力的形式就行了。 就相当于自行车直接换成了超跑啊! 这样一来,很多原本限制于‘精少’用不了的魔法阵和异术,在这个世界她又可以使用了。 林娴快眼馋死了。 按道理来说,习过武的林仙儿体内也该有内力流转周身才对。但林娴想方设法,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感应出来。本该存在她体内的内力就像凭空消失般不见了。 她也问过林仙儿相关问题,可这女人对此事也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林娴没辙。 没有就没有吧,大不了她重新练起。 花满楼教她的练气方法正是以最基础的吐纳开始,没隔几天,她就感受到微弱的‘气’在她身上周转起来。这本该是她有天赋的象征。 但接下来几周,林娴像是却困死在了这一步。 始终停滞不前。 花满楼摸不着头脑:“这不应该啊。”她的经脉无损,但能运行的‘气’却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相当微弱。 林娴没说话,但却隐隐有所猜测。 她毕竟是异世界的孤魂野鬼,就算占据了林仙儿的身体,也终究被这个世界所排斥。 林娴倒是不算太遗憾。 足够了足够了,至少要比当初好上太多。 ——她再也不用苦哈哈地攒魔力了,现在运行的那点‘内力’已经够她浪了。 * 没隔几天,小院里来了个陌生人。 “那是花家的管事王叔。” 被介绍的男人不作声的朝林娴一颔首,他满脸皱纹,服饰质朴。纵然看上去不再年轻,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摄人的光芒,整个人看起来老练精干。 花家的管事到来,名义上是来接狗,但实则还是为了带走这份要命的账本。他负责秘密送去京城,交给花满楼在朝中当差的大哥。 当正事谈完后,男人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柔和慈爱之意:“小少爷最近过得可好?” “你就别担心了,我在这儿都挺好的,”花满楼笑:“我父母呢?父亲的腿在阴天还痛得利害吗?” 王叔叹口气。 “老爷还行,倒是夫人,最近一直在念叨着你来。” “过几天我会回家看望他们。” “那再好不过。” 一阵寒暄后,王叔顿了顿,视线颇有深意的在林娴身上停留很久。他最终还是什么什么都没说,驾着马车缓缓离开。 直到他走之后,林娴才悠悠吐槽:“那个王叔,从进门到离开,看我的眼神都不太友好啊。” 花满楼看她的眼神略带歉意。 “抱歉,王叔对出现在我身边的人都有些警戒。” 这个王叔是从小看着花满楼长大的长辈,自然对他感情亲厚如自家子侄。再加上之前金鹏王朝丹凤公主那一出之后,他就更警惕了。 同样是漂亮女人。 同样来历不明。 同样的套路王叔真怕花满楼上当两次。 对于失恋被骗这一事,花满楼自己是不太在意的。他对上官飞燕是有过几分懵懂的感情,但还没等他搞清楚自己的想法,上官就已经死了。 更何况,林姑娘和上官没有一丝相同之处。 花满楼是不在意。 但八卦永远流传得最快。 还没等他回到家门口,陆小凤和金鹏王朝真假公主的故事就已经开始在江湖里传播开来。没过几天,就连他远在京城的大哥都特意写信来凑了一番热闹。 在家里,这都快成了大家的快乐源泉,就连家里的最小的侄女都知道小叔叔被漂亮女人给骗了。每次过年聚在一起,总有人提上一嘴公开处刑。 “为什么他要警戒?”林娴问。 花满楼微笑:“因为他怕你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 “那你呢,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是坏人么?” 林娴耸耸肩:“总归不是什么好人。” 在花满楼身边,她总是不由自主变得更真实一点。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王叔的想法,只要稍微有心人去查查她的背景就知道,她的过去可不算干净。林仙儿当初可着实将江湖这一潭水给搅混过,她长的漂亮,又有手段,最关键是野心勃勃,冷酷无情。 而这样一个女人最近又和自家最最傻甜白的小少爷混在一起,换谁谁也操心。 “其实他担心也有道理。” 花满楼倒茶的手一顿,静静听她说下去。 “你可不能不知道,我长得很好看。”林娴耸耸肩,“我是指,相当好看的程度,好看到一般男人看到我就想和我睡觉的程度,而我又是挺没节操的一个人。” “其实你也知道我的来历了吧。” 花满楼没说话。 他虽然没去刻意调查,但总有人会将调查结果摆到他的面前来。 林娴接过花满楼手中的茶壶,自饮自酌。 “我承认,我做过很多在世人眼中不算道德的事,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或许我不会这么做。” 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但要说后悔,其实也没多后悔,毕竟做都做了。” 林娴抬起头,目光和那个白衣女人遥遥对视。林仙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身形像个影子般浅淡下去。 林娴一直是这样想的。 她是她,林仙儿是林仙儿,但既然她占了林仙儿的身体继续活下去,也是得了她的好处。要是再否定她曾经活过的痕迹,摆出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姿态来,那未免太无耻了点。 “但过去的事不会困扰你吗?” 花满楼笑容淡了淡,他心思细腻,同理心强,不由有些替林娴担忧。他不是一个会以世俗评判她的人,但世间多的是这样的人。 林娴笑了:“小少爷,只要我无论做什么,只要还存在,还呼吸,就不会被接纳的。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 世人总对异类格外苛责。 像林仙儿这样生得极美,是异类。 虽然表面向她迎来的都是笑容,背后追逐她的目光总包含着各色各样的野望。到最后,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别人眼中被塑造成什么。 而林娴更是异类中的异类,不过她很聪明,隐藏得相当好罢了。 “就像你的王叔,明明你失明什么也看不见。他不也还是认为我能勾搭你么。” 花满楼有些尴尬。 “但放心,我没有那种想法。”林娴澄清,顺道一问:“你对我也没那份意思对吧?” 花满楼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我对你并无爱慕。” 他只是为她感到有些难过而已。 这个人真真可怜。 林娴的目光看得太透,太远,在别人还沉迷于宴会把酒狂欢中,她已经遥遥望见曲终人散后的凋零百落,所以她什么也不敢拥有,什么也不敢伸手。 或许连林娴自己都不知道,她有多孤独。 就像在冬天,看见一个人赤着脚单衣行走在雪地,别人看着都替她冷,她却浑然不觉。 “其实也挺可惜的,我长得真挺好看,你却看不见。” 林娴这么说,花满楼却微笑起来。 “也不可惜。” 林娴向他投来好奇的眼神。 花满楼没说话,那双无神的眼眸却带着看透人心的力量。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染力,能让呆在他身边的人都感觉心旷神怡。 “林姑娘你虽然总是在笑,但其实却离我很远。” 他忽然这么开口。 林娴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他。花满楼一身白衣,乌发散落在肩头,眉眼舒展,经烛光一照,泛着如玉般的细腻光泽。 “我虽自幼失明,但家人对我甚是呵护关爱,也不觉得自己缺失过什么。我一直困惑为何世人如此自苦,但现在想来,像我这样幸运儿也是少数。” 看见这个雪地里独自一人的身影,他心中焦急,没法转身离去,更没法置之不理。 “世人多迷恋你的长相,或对你别有所图,所以你从不与人交心。” 花满楼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相信。 所以他只能用最笨拙的办法,一步步向那个被困于雪地的人走去,抢先一步主动向她伸手。 “但我没法为你相貌所迷惑,也对你无所求。” 他轻轻开口,神色带着丝认真。 “这样你就能相信,我会成为你的朋友,只会是因为喜欢你这个人。” 林娴一愣,随即笑起来。 她有种预感,她和这个人的友谊可以持续到永远。 江南10 一天,小昭的伤势忽然恶化起来。 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孩痛苦地喘着气,双眼紧闭,冷汗直流。她的肤色苍白到几乎透明,脸上血管的青黑纹路透过薄薄一层皮肤,显得格外明显。 林娴摸摸她的脑袋。 “没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吗,花满楼?” 白衣青年眉头紧蹙。 “老实说,到现在我都没找到这种毒的解法。” 他本不擅长毒理,小昭身上的毒更是诡异至极,闻所未闻。应该说,她之所以现在还活着,全凭借一种名叫‘莲心草’的昂贵药草吊着命。 坏消息是,他手上的‘莲心草’库存快没了,而且这种草药产生的功效也在逐渐减弱。 次日,王叔带回来了个更糟糕的消息。 ——所有的莲心草都售空了。 他跑遍了江南大大小小所有药铺,都没找到一根草药来。到最后,甚至还引起了一伙人的注意。他们悄不作声的跟踪了他一路,要不是王叔生性谨慎,还真被他们摸上门来。 林娴知道这肯定是牛肉汤搞的鬼。 牛肉汤是这淬毒暗器的主人,她知道毒的由来,肯定也知道如何化解。 虽然她在这江南找不到林娴,但给她添点麻烦也是可以的。不,她肯定想不到这么远。牛肉汤对暗器上的毒相当自信,她肯定没想过小昭还能活着。 莲心草的确有解百毒的功效。 而她一口气将江南所有莲心草都买下来,无非是担心别人能够在江南买到解药续命。那只能说明,牛肉汤又有人要杀了。 难道是太平王政敌? “最近江南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她问。 花满楼想了想:“江湖中倒是平静,但朝中,有位内阁大臣李大人最近到了江南。” “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可就问到花满楼了,幸好在一旁的王叔跟着补充:“那位大人平日清明廉洁,平时心系百姓,只不过,最近几年他一直在推行海禁。” 海禁? 那太平王之前还勾结曹家的船队将三十万黄金送往海外,这不就说明他的老窝不就在海外嘛。 哦,看来这位李大人最近怕是要遭。 林娴拉回思绪,却听花满楼问:“王叔,这次麻烦你了,没受伤吧?” 中年人不在意地摆摆手,随即正色道:“那些人怎么可能伤的到我。不过那帮人训练有素,明显不是普通人,虽然不知道来历,但他们是有组织的。” “他们是太平王的人。” 听到这话,王叔一愣,锐利的目光随即向她投来,林娴迎着他的视线,不慌不忙的开口:“我和他们曾有过节,小昭的毒就是他们下的手。” 王叔问:“太平王要这莲心草做什么?” “这莲心草当然是只能用来救人。” 林娴意有所指。王叔皱起眉深思,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僵住动作,冷汗直流。他猛地抬头,投向林娴目光惊疑不定。 这时候,门外送药材的伙计来了。花满楼连忙起身,朝门外迎去。 只留下林娴和王叔两人面面相觑。 当两个气场不合的人单独处一室时,气氛总是尴尬的。然后王叔忍不住开口:“李大人有危险?” 林娴说:“不排除这种可能。” 中年男人沉默了,和林娴这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情况不同,他是花家的管事,也是花家的人,站在一个家族的立场,需要考虑的东西自然多得多。 这位李大人是肱骨之臣,不忍见他死于阴谋是一回事,出手救他又是另一回事。一想到这些政治上的考量,男人就有些头疼。 抬眼看到面前这个事不关己,一副毫不意外模样的女人,他头就更疼了。 说到底,这一切都和林娴有关。 “其实我一直不太喜欢你。”他道。 林娴笑:“我知道。” “小少爷对你很特别,但你着实不是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他叹口气,“我知道你曾经都做过的事,说实话,我是真看不上眼。但传言也证明不了什么,我否定你也不是因为你过去的经历,而是你这个人。”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眼神锐利。 “当我站在你面前,用眼睛亲自注视着你,观察着你,而我判断你这个人不可信。” 林娴抬头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人,他已年老,岁月在他身上留下重重痕迹,而他的眼神依旧清明,那股老道狠辣的经验更不是年轻人能媲美。 而这样一个人,对她下了这么一个定论。 “你这个人没有归属感,更没有多少敬畏心,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迟早都会惹出些乱子来。” “我是看着小少爷长大的,他很好,也值得最好的,所以他应该离你远点。”王叔淡淡道,“靠近你的人总有一天因你而死,就像你的侍女。” 林娴笑了。 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被恶婆婆拿着几百万打发,要求离开自家儿子的言情剧女主角。 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将这茶水泼上去,义正言辞的痛斥自己才不稀罕这点臭钱,你侮辱的不止是我的灵魂,还有我全家的灵魂。 但中年男人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她顿住了动作。 “其实,当今世上还有一人能够救小昭。” 林娴一顿,问:“谁?” “当年名动江湖的怪医万春流。”王叔说:“要说世界上有谁医毒双绝,那就非他莫属了。” “这个人在什么地方?” “此人就在……” “王叔!” 白衣青年出现在门口,猛地出声打断。花满楼在她印象中是温和从容的样子,林娴之前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生气的。 而如今那个好脾气的男人却皱着眉,面沉如水。 林娴问:“其实你一早就知道。” 花满楼叹了口气。 “没错。” 他一直知道,如果是万春流,或许会对着小昭的病又。但他宁愿一掷千金用莲心草吊住小昭的命,也不愿林娴和那个地方的人扯上联系。 “花满楼,你知道我终究会找到答案。” 林娴注视着他轻声说,她不是在讲道理,而且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青年沉默了。 随即林娴转头问:“那人在哪里?” 王叔只说了三个字, ——恶人谷。 * 恶人谷在哪里? 它位于山势险峻的昆仑山群之下,是四山合抱的山谷。这里是天下恶人的聚集地。 无数恶贯满盈,不为世人所容的渣滓终将投入这里的怀抱。无论是欺师灭祖的恶徒,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赌棍,或者只是单纯在外面活不下去、走投无路的失败者,都在此聚集。 它不隶属于任何门派,也没有任何规矩制度。 这座山谷一视同仁的接纳了所有不为世人所容的异类,所以也有人称它是恶人最后的归处。 江湖正道谈之面露厌恶,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起眼的恐惧。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但千百年来,江湖中的大侠豪杰换了一代又一代,无数门派崛起又湮灭于尘土。 ——而恶人谷却仍然存在。 “当年名满江湖的江湖第一神剑,大侠燕南天独闯恶人谷,从此也是销声匿迹。” “他死了吗?” 王叔摇了摇头:“不知道。” “没人知道他的下落,要进这恶人谷很容易,但少有人能够出来。”男人话音一顿,还是开口,“而像你这样貌美的女人在里面更是凶多吉少。” 林娴不置可否,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 * 夜深,月圆。 驿道上。 一辆马车缓缓从青花石板上驶过,如果这么晚还有行人路过,肯定会吃惊地瞪大眼睛,因为驾车的并非一个普通车夫,而是个绝色美人。 “姑娘,我们真的不和花公子告个别吗?” 林娴拉了拉缰绳:“不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习惯告别。”一道声音替她回答,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月色下,花满楼静静的注视着他,神情温和。他站在明暗交织处,身形欣长,像个寂寥的影子。 “你回去吧,花满楼。” 林娴牵马,隔着几米的距离朝他开口,“江南的春天快过去了,我也该走了。” “江南还有很多个春天。”青年轻声说。 “你说的没错,”林娴微笑:“所以下一个春天我还会再来,但不是现在。” 花满楼沉默了,像是妥协般。 林娴刚想松口气,然后她听见面前的男人忽然开口道:“你知道,江南有很多个春天。” “而我已经看过很多个,所以就算错过一个也没什么大碍。”他语气轻松走上前,甚至还在开玩笑,“就像你讲过的那些故事里面一样,怎么说,冒险?” 青年像是早有预料般提了提手中的包袱。 他知道自己没办法劝住林娴,但他不放心她,也没打算让她一个人前往这恶人谷。花满楼颇为愉快的决定道:“没错,你需要一个陪你冒险的伙伴。” 林娴有些头疼。 “你的家人呢?王叔那边你怎么解释?” “我之后会寄信的。” “那你的朋友呢?如果他回江南,没看到你肯定会很失望。”在她过去和花满楼的交谈里,青年口中提到最多的便是那个名叫陆小凤的朋友了。 他相当喜欢他,并为他的朋友而自豪。 “林姑娘。” 青年温柔的笑起来,“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眼里你也是我朋友,而我珍惜你。” 他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态度走来,理所当然接过缰绳坐上车:“我们去哪边?” 林娴叹口气。 “去西边。” 她警告:“提前打个招呼,我没带多少粮食。” 青年微笑:“我吃的不多。” 林娴没说话。 静静的夜中只剩车轮滚过路面和马蹄声。青年没说话,心中却感到有些开心。他认为林娴接纳他同行,是对他敞开心扉的第一步。 并肩坐着的两人心思各异。 夜已深,但并不黑暗,寂静的四周只听见马蹄声,凉风轻柔绕过衣角。 不知过了多久,林娴忽然开口。 “花满楼。” 林娴转身环住手,给他一个拥抱。 青年有些疑惑。 “怎么了?” 没等到回答,下一秒,花满楼只感觉脖间一痛,顿时失去意识。女人托住他的肩,淡淡温热传过她的指尖,逐渐驱散了冷意。 “你也是我朋友。” 林娴附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花满楼属于这细柳清泉,红叶白雪,属于这花团景簇,风景美如画的江南,他应该在众人的簇拥下微笑,而不是去穷凶险恶,人人排斥的恶人谷。 “姑娘?” 感受到外面安静下来,小昭不确定地喊道。 “你先在这儿等等。” 林娴运转魔力,闪身将花满楼送回小院。 就连她自己都没想过自己竟然在这儿住了这么久,这小院里的路径她已经走过无数次,林娴甚至能清晰说出一些花草背后的故事。 “那是茉莉,开在夏季的花。”青年蹲在她身边,无奈制止住林娴薅草叶子的举动,耐心温和的解释。 “夏天啊。”林娴拉长语调,“那还要等好久。” 花满楼笑得温和。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等,时间还长着呢。” 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心无阴霾,热爱生命的人,就算对于来历不明的她也是毫无保留的接纳。 林娴将花满楼放回床上。 黑夜中烛光微摇。 青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般,花满楼睡的并不安稳,他像是在担忧什么似的微微皱眉。 林娴垂眸,明暗不定的烛光在她眼中起伏。 她缓缓伸手,想替他抚平眉间,那一抹温暖似乎还萦绕在她指尖。 有那么一瞬间林娴甚至错以为这是她自己的温度。 下一秒,像被烫到般。 林娴收回手。 恶人谷01 去恶人谷的路绝不好走。 林娴坐在马车上,整天一颠一颠的,人都快颠傻了。她是这样,就更别提生着病的小昭了。 小姑娘惨白着一张脸,却连一声累都不叫。 一周后,马车车轮不幸报废。 荒郊野岭,林娴不死心地挣扎下,最后还是只能无能狂怒。纵使她会能杀鸡会屠龙,还能当场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但还是没法将坏掉的车轮恢复如新。 林娴松开缰绳,拍拍马屁,看着那匹白马慢腾腾的走远。她不无可惜的叹口气,收拾好行李,背着小昭准备徒步穿过深林。 这一路上,人烟稀少,越发荒凉。 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细细的枝条交错缠绕在一起,蔓延至视线尽头。阳光透过细碎的叶片缝隙洒落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影。暗淡的翠绿和灼眼的阳光交织在一起时,像一副怪诞奇异的油画。 除开风景,这野外求生的日子没有一点是让人留念的。每天风餐饮露,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在这葱郁寂寥的森林中,她的魔法阵没有用,绝世美貌没有用,携带的金银财宝没有用。 要不是林娴在末世里吃过苦,怕是完全习惯不了这里的生活。 所以当找到那小溪时,她是真有点高兴。 “看样子有鱼。” 林娴喃喃道,撩起裙角走进溪中抓鱼去了。溪水湍急,这时候还是刺骨的寒冷,林娴弯腰抓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小昭在树下休息,什么也没看见,但看到这一幕的林仙儿倒是毫不客气地对她展开嘲笑。 呆在花满楼小院的那段日子,林仙儿销声匿迹、鲜少现身,就像消失了般。 而自从离开后,她出现的次数倒多了起来。 但这家伙也是个生活技能为零的大小姐。除了在林娴出丑时会出来冷嘲热讽一番外,她是什么用也没有。 林娴没辙干脆,直接开个雷系魔法放电。 最后,捡着一篓的死鱼走回去时林娴深深怀疑她之前在折腾个什么劲。 * 傍晚。 她将烤好的鱼递给小昭, “吃吧。” 只可惜没放盐,她真该带点调料来,林娴这样想着。没想到接过鱼后,面前的小姑娘沉默了一会儿,却抽抽噎噎地默默抹起眼泪来,。 “对不起,姑娘……” “林娴问为什么要道歉?” “你……你们都对我太好了。” 她吸了吸鼻子说道,小昭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她身上。 花满楼不惜重金求购莲心草就为了她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林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带她去闯那龙潭虎穴般的恶人谷,只为求得一线生机。 “我不值得你们对我这么好……”女孩呜咽。 她只是个无人在乎,人人鄙薄的孤女,还有着那样一对父母,那样可怕的身世…… 当她的姑娘和花满楼想方设法,费力想救下她时,小昭不觉得高兴,反而惶恐不安。在潜意识里,她一直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林娴没说话。 她伸出手,释放出电流。 漆黑的夜中,绚烂耀眼的白光骤然亮起,不断变换交织着,像极了今晚上辈子看过的烟花。 小昭有些不明所以。 “不觉得很漂亮么。”林娴轻声说,“这光是由内力转化维持的,换句话说,这可是来自生命的力量。” “生命就是这样燃烧着。” ——看啊,如此绚丽。 小姑娘渐渐止住哭声,通红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光,那双黑眸似乎也被这烟花照亮。 不知不觉她看入了迷。 林娴以前哄家里的小侄女也是这个套路,在她哭惨了的时候什么都不劝,而是想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虽然世界不同,但对付小孩的招式同样有用。 “我呢,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林娴说,“而这些都是只有活着才能看到,死了就看不到了。” “如果感到痛苦,那就打住不要细想,想想高兴的事吧,那就是你活下去的理由。想想毛茸茸,想想猫,狗狗,花,大海……” 林娴垂眸,细数着这世间让她高兴的事情。 “你曾经问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她说,“其实活下去不需要理由,每个个体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真正应该叩问的是,为什么现在你不去死?” “我……”女孩咬了咬唇,开口道:“因为姑娘你和花公子不想我死。” 小昭以为自己不怕死,至少她曾经是不怕的。 但她现在怕了。 每次闭眼时,小昭都满怀恐惧,怕迎来永远的黑暗。每天她睁眼意识回笼,感受到那微弱的心跳搏动,每次都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她不怕黑暗,黑暗是宁静的归处。 只是她怕她就这么死了,花满楼和林娴在她身上付出的心血就白费了。 ——她怕让他们失望。 林娴摸摸她的头。 “好,那这就是你目前活下去的理由。” 女孩迟疑道:“……我还想再多听姑娘讲几个故事。” 林娴揽过她的肩:“哦,那这也是你的理由。” 小昭呜咽着,像小兽一般全然信任地蜷在她的怀里,林娴轻轻拍拍她的后背,感觉脖间传来一阵湿润。就那么一瞬间,一种顿悟猛然击中她心底。 林娴忽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起,这小姑娘似乎已成了她的责任。 * 在那一夜,从始至终林仙儿都没出过声。 但在第二天一早,她又在林娴面前晃悠起来。抱怨着深林里的泥巴有多恶心,看到的虫子有多讨厌。嘴巴还是那么毒,脾气还是那么差。 就这么徒步行走数十里后,终于,林娴遥遥看到一人赶着车朝她们摇摇晃晃驶来。 她顿时喜出望外。 等那人靠近,林娴才发现车辆后堆积着箱子,而驾车的是个相当漂亮的女人。 肤如雪,发色鸦黑。 一袭妍丽的红衣,在常人身上显得过于浮夸的颜色在她身上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味道。 这人给林娴的感觉和牛肉汤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牛肉汤的美是妍丽的。而她不同,这个女人五官秀美,气质沉静,但眼睛带着股世间少见的邪气。 少有人能将红色穿得如此好看。 也少有人能将内敛和张扬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杂糅得如此恰当。 而那红衣女人就这么坐在马车上,淡淡看着她。 ——像是在评估她几斤几两。 “真是稀奇,在这儿荒郊野外竟然能遇见两个女人,”女人脸上透出一丝兴味。 林娴仰头,对她露出最乖巧的笑。 “我姓林,请问姑娘怎么称呼?” 女人思考片刻:“就叫我阿玉好了。” “阿玉姑娘是要往哪儿去?” “西边。” “那能带我们一程吗?放心我会给路费的。” “谁要你那点臭钱啊。”她不屑地嗤笑,随即开口:“算了,当我今天发好心,上来吧。” 林娴从善如流的带着小昭坐上车。 她没多看,林仙儿倒是凑上前,仔细打量了阿玉好一会儿。最后她点头确信:“还是我长的好看点。这女人贼眉鼠眼的,邪得有点变态,你最好对她小心点。” 林娴回嘴:‘闭嘴吧你。’ 上车后,林娴转头望了眼堆在身后的货箱,透过缝隙,她能看到里面堆积的不过是最普通的日用品。 这红衣女人说在荒郊野岭里碰到她和小昭是怪事一桩,殊不知在林娴看来,碰到阿玉这样漂亮的女人走小道,押送满车货物也是古怪得离奇。 林娴开口问:“这些东西……” “这些都是从附近村庄的村民手中收来的。”阿玉倒是大大方方的解释,对他来说这些事情不是什么机密。 “那是要送去何处?” 阿玉笑:“当然是恶人谷外面。” 林娴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不再多问。 她将昏迷的小昭抱起,喂了点水,然后替她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注意到阿玉有些好奇的视线,林娴笑了笑:“这是我妹妹,她生病了。我打算带她去治病呢。” “你父母呢?” 林娴谎话张口就来:“死了。” 听到这句话,红衣姑娘的表情仍没多大变化,她对别人的苦难向来无动于衷,又问:“你要到哪儿去?” 林娴回答:“恶人谷。” 阿玉动作一顿:“恶人谷?” “没错,听说恶人谷有个叫‘万春流’的怪医,说不定他会对我妹妹的病有办法。” 阿玉这才认真打量起靠在一旁的小昭来。 半响,她若有所思:“你妹妹不是生病,是中毒啊。” 林娴讶然:“阿玉姑娘你懂医术。” “不。只是略通毒理。”红衣女人没多透露自己的底细,只是说,“她的毒看起来不好治。” 林娴顺着回答:“是啊。” “恶人谷更不是什么好地方。” “是啊。” 林娴感慨,在她来之前花满楼已经给她强调这点无数次,最后甚至不放心地想跟她一同上路。林娴领他的情,但不愿欠他大多。 “况且就算你找上这万春流,你妹妹也不一定就有活命的机会。”她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我知道。” “就算这样,你要去试试?” 林娴摸摸小昭的头发。 “她是我妹妹。” 听到她的回答,阿玉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复杂神情从她眼中一闪而过。 林娴问:“阿玉姑娘是恶人谷里面的人?” 听到她这个问题,红衣女人一挑眉:“你觉得我像是恶人谷里的人?” “不,你不像,”林娴端详着他,好久之后摇了摇头,判断道,“你更像个社畜。” 阿玉有些好奇:“什么是社畜?” “就是悲催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儿搬。老板让你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加薪没有你,干活少不了你。” 阿玉哈哈大笑:“没错,我就是社畜。” 随即她叹了口气。 “现在我倒是真有些喜欢你了小林子。” 恶人谷02 林娴微笑。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和任何人处好关系。 阿玉的车开了很久,最后在一个山庄的门口停了下来——这就是她和雇主的交货地。 收这粮草的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人,佝偻着背,满头银发,衣着相当朴素。似乎注意到她的存在,老人朝林娴这方向看来。 阿玉挡住他的视线,站在门口和他聊上几句。 隔着挺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林娴着实有些好奇,刚想使出个魔法来作弊。此时,一旁的小昭却闷哼一声。 “姑娘,我们出来了吗?” 小昭幽幽转醒,脸上带着几丝茫然。 “没错,有人好心捎了我们一程。”林娴估摸着,“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咱们就能到恶人谷了。” 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就看见阿玉朝她慢慢走来。 “下车吧。” 林娴知道,阿玉已经将货送到,她任务完成。林娴也到了恶人谷附近,该到了和阿玉分别的时候了。她没想到,红衣女人却平淡地开口。 “走,我送你去恶人谷。” 林娴有些诧异,看到她的表情阿玉却勾唇笑起来:“难得我做好事,当然要做到底。你不知道恶人谷怎么走对吧,我带你去。” 林娴背起小昭,跟在她身后。 红衣女人走在她前面,不近不远两步的距离,林娴看着她的背影,阿玉身形有些单薄,背却挺得很直。 “阿玉,你在恶人谷呆过,请问进谷有什么需要我注意的地方么?”林娴问。 “哈,那就多了去了。” 阿玉嗤笑,随即还真的想了想,她慢慢开口:“洗澡时记得锁门,真有精虫上脑不怕死的龟孙要来偷看。” “钱藏起来没用,里面轻功好的贼多了去了。” 又想到什么,她语气微妙。 “当然,在里面钱也没多大用处就是了。” 阿玉一边讲着,一边带着林娴左拐右拐,穿过小道,山路崎岖曲折,并不好过。 但行走的两人却神情自若,不见丝毫疲惫。阿玉还好,但林娴身上还背着个小昭。一想到这点,红衣女人看她的眼神顿时不同起来。 终于到了终点。 此时,天色逐渐暗淡。 云雾压的很低,山风呼啸,巧妙嵌在山石避风处中的那盏竹灯,火光幽幽跃动着,在这阴暗的天色下,无端添了几分诡异来。 而在道路分岔口的山石上,不知被谁刻上了一行字,风吹雨打,不知过了多少年,路面变了模样,而那字迹依旧清晰如新。 入谷如登天, 来人走这边。 两行字下,有支箭头,指着条曲折蜿蜒的山路,用尽目力,便可瞧出这条路正是通向四山合抱的山谷。昆仑山势虽险绝,进谷的这条路却巧妙地穿过群山,那恶人谷便正是群山围绕的谷底。(注1) “就是这儿了。”阿玉低声开口,她用手指了指,“一直向前,你就能找到。” “谢谢你,阿玉姑娘。” 林娴认真开口。 如果没有这个人搭手帮忙,她这一路上肯定要比现在多艰难几分。 “免了吧。”红衣女人露出不屑的神情,“你可别对我有什么误解,我不是什么好人。” 林娴说:“但你帮了我,对我来说你就是好人。” 阿玉没说话了。 她注视着林娴,神情有些复杂。想多说几句,又似乎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空的。 “小林子,我忘了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她叹口气,忽然伸手抚上林娴侧脸。 阿玉姑娘慢慢凑近,她半磕着眼,睫毛很长,又黑又浓,细密地像小扇子般。这时候她身上那股刺人的疏离感消散,显得柔软又安宁。 女人修长如玉的手指慢慢下滑。 落至白皙的脖颈。 温热的温度逐渐染上冰冷的指尖,在皮肤下是流动的鲜血,只要她愿意,下一秒就可以结束她的生命。 林娴浑身绷紧,努力压抑住即将暴起的求生本能反应——她是真不习惯一个人靠她这么近。 红衣女人微微俯身,手中力度像无意识般收紧。 林娴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啪’地一声挥开。 阿玉没有生气,反而像恶作剧成功般,狭促地指着她笑起来:“最重要一点,在这里谁也不要相信。” 林娴有些错愕。 一旁看好戏的林仙儿啧啧称奇。 ‘看吧,我就说她有点变态。’ ——这个女人太过喜怒无常了点,让人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 “你不会以为我要亲你。” 她无情嘲笑。 林娴摇摇头,实话实说:“我怕你杀我。” 阿玉一愣,看林娴的眼光顿时多了几分复杂:“看样子你会在恶人谷里活得很好。” “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活得很好。” 林娴微笑。 原本有些古怪的气氛随着她这一句话又消散。 “再见了小林子。” 阿玉微微一笑,那股略带邪气的风流染上眉梢。她走之前留下一句话来。 “说不定我们真的会再见。” * 林娴背着小昭慢慢行走在道路上。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山路越发曲折蜿蜒,一旁的林中树叶摩挲,丛林传来的猫头鹰的古怪嚎叫,无端为这道路增添几分诡异来。 “小昭,你害怕吗?” 在她背后的小姑娘摇摇头,搂紧她的胳膊。只要在林娴身边,她就无端多了几分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林娴终于走到尽头。 在她想象中,这恶人谷应该是说不出的阴森恐怖,再不济也该去刀光剑影,混乱异常。没想到映入她眼底的却是一片辉煌的灯火。 街道上井然有序,安详平和。 就和外面任何一个繁华热闹的小镇没什么不同。 灯光下,林娴看着立在道路旁的那石碑。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林娴在心中咀嚼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走进谷,夜已深。 林娴深吸一口气,冷风顿时灌满胸腔,带着泥土和绿植的气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饭菜的香味,对于一个饿了的人来说,这味道又是多么明显。 她就是在这时发现了前面的那家酒馆。 林娴推开门。 原本热闹非凡,夹杂着嬉笑怒骂声的酒馆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朝她扫来。 恶人谷中来过女人。 但没有来过这样特别的一个女人。 她的美丽犹如异端,反而和这周遭格格不入起来,就更别提她还背着个病怏怏的小丫头。 林娴对于视线熟若无睹,一步步走向柜台。 “住店多少钱?”她问。 坐在柜台后的是个普通的男人,穿着一身淡蓝色衣袍,扮相就像戏文中常见的书生,他没抬头,对着账本拨弄算盘,淡淡回答:“一金。” 林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又问:“多少钱?” 男人终于放下手中的算盘,他将账本往柜台前一推,躺在椅子上揣着手,抬头朝她望来。 “一两金子。” 他慢悠悠开口。 恶人谷03 他怎么不去抢? ——这是林娴的第一个想法。 这黑店怎么还没倒闭? ——这是林娴的第二个想法。 酒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注视着这场冲突,眼中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司马烟自从来了恶人谷后就开始经营这酒馆。 到今日已过多年。 他自称是三流的武艺,一流的脸皮,超会看碟下菜,见风使舵。整个酒店的定价都是凭他心意决定的,面对强者,他从不多收一个子,而对于囊中羞涩的弱者,他偏偏要从人家身上刮层皮下来才甘心。 对于林娴,他更是狮子大开口,喊出了一个天价来。司马烟是想为难林娴一番,但事情的发展注定要让他失望,女人没有露出他预期的震惊或愤怒。 “真的要一两金子?”林娴问。 “没错。”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就没办法啦,小姑娘。毕竟我开店又不是开做慈善的。”司马烟说。 林娴没说话,叹口气。 男人不为所动,司马烟对美色不感兴趣,在他眼里林娴和那些交不出钱,抱着他大腿哭得涕泗横流的穷鬼没什么不同。 司马烟是不为所动,但周围人却不一样。 这个女人长的太漂亮了,就算她什么也不做,只是站在那里,光看着她的脸也忍不住让人跟着叹息。 有的人看痴了。 身旁人忍不住替她说话。 “司马烟,你这个被猪油蒙了心的东西,就知道哄抬高价宰生客,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啊。” 这话一出,一旁人纷纷附和起来。 司马烟诧异,平时他这般刁难别的住客,可没见有人理会过。偏偏换成了这女人,在场的食客却不约而同的义愤填膺,演得像个路见不平的好人。 他见形势不对,顿时换了副嘴脸。 司马烟笑道:“当然在开玩笑的。像姑娘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怎么会收这么贵的价钱。” 他略微肉疼地伸出手指比了比。 “十两银子就够了。 ”对司马烟这个铁公鸡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折扣了。纵然这样,他的报价也远比江南最上档的酒馆的要价高上许多。 一个青年抢先出头:“她的房价今天就由我来付。” “不,由我来。” “由我来……” 这世间天生对美丽的事物多包容,而林娴掌握着其中最强大的武器。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也有人眼巴巴替她打理好一切捧上来。 林娴心情有些微妙。 难怪林仙儿在这众星捧月的氛围中被哄得飘飘然,野望能膨胀到那种程度。 ‘这次我倒是沾了你的光。’林娴这么说。 林仙儿得意的笑,她的虚影在夜中有些透明。女人凑近她耳边,轻声开口,仿佛吐露最隐秘的秘密—— ‘你根本不明白,我们能做到的远不止这些。’ ‘不,我知道。’ 林娴轻轻回答,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逃不过这双眼睛,惊艳,痴迷,满怀欲|望。 她没多说什么,付了钱后带着小昭上楼。 直到走进屋,林娴才发现这包房比她刚穿到吟风阁时住的库房还破旧。 狭窄的空间只堪堪容下两人。 这并非司马烟在故意针对她,楼上的客房一路走过去,无论哪间都是同样逼仄。这黑心老板为了赚更多人的钱,故意将每间客房空间无限压缩。 到最后,只要能躺进一个人就能收钱。 林娴叹口气,起身拉开帘子。 这时候小昭已经睡下。 皎洁的明月挂在天空,散发着淡淡光芒,夜幕里楼下的街景模糊不清,吹着这冷风,林娴却忽然感觉自己就像又回到那吟风阁中。 还没等细想,只听外面传来一阵细碎的骚动。 林娴皱眉,放出感知法阵来。 * 深夜。 空荡荡的街道旁,一个懒汉靠在路边的不起眼角落躺下,断断续续咳嗽着,他大概是没钱住宿又别无去处。只好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凑活凑活。 林娴微微松眉。 不知何时,谷中的灯光已经熄灭掉。 黑暗,死寂。 一道如鬼魅般的高大身影,一步步从这儿月光挥洒的街道上走过。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动作比豹子还快。眨眼之间在那汉子身边。 他停步注视,整个人都带着森冷寒气,阴恻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中传来的呼喊。 “你违反了规定。” 懒汉的脸顿时白了,冷汗落下。 他似乎已经知道等待他的命运是什么了。 “放过我吧大人,我是真的没法子了。”他跪地涕泗横流,不住磕头求饶,“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那道声音叹息:“你不该留在这里。” “对,我走!我明天就走!”他像是听到释令般,挣扎着想抓住这一线生机:“我明天就离开恶人谷。” “可惜,晚了。”那人说,“你走不掉了。” 随即掌风猛然挥过,还没看得清他什么时候出手,那一招便着着实实击中懒汉的身体。懒汉双目圆睁,从喉咙里‘嗬嗬’两声,轰然倒了下去。 四周静悄悄的,街道两旁的住户紧紧关着房门,闭门不出,像对门外的动静全然不知。 那道鬼魅的身影是谁? 他说的规矩是什么? 林娴瞳孔微缩,魔力自眼中流转。她努力想从这模糊的夜色中看出点信息来。 终于,她看到了。 那瘦高的身影拖起尸体,转过头。 他很高,很瘦,穿着一身肃杀的黑衣。兜帽下的一张脸被面具给挡住了。 而那张面具说不出的古怪。 仿佛是从噩梦中诞生般,诡异的形状宛若扭曲的头骨,漆黑的眼洞透着阴影,抽象怪诞的黑色纹路沿着轮廓不断蔓延,像个毛骨悚言的符号。 ——黑面具。 * 第二天,林娴推门而出。 她要去找那神医万春流去治小昭的病 昨晚见到的那桩怪事就像梦一般不可思议,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行人脸上依旧带着那平和安宁的笑,没人在乎街上的一个流浪汉去了哪里。 林娴站在街上,先是买了一笼包子,后喝了一大碗稀饭。她神态很镇定,像是完全没感知到从暗处向她投来的那无数恶意。 那些人就像盘旋在天空的秃鹰,静静观察着这个新来者,不论是最初的挑衅还是所谓好意相助都是一种试探,试探她有几斤几两。而一旦林娴露出丝毫软弱之意,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分食她的血肉。 而林娴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一个人要适应一个新环境,首先需要知道在这新环境中权力制度的运转模式,或者说所谓规则。也就是在这时,她注意到从角落里的那道视线。 那是个小孩子。 男孩,十岁出头的年纪,脸上带着道显眼的疤痕,却长得很可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这么大大方方朝她望来,眼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他看上去很机灵。 林娴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 那小子想了想,慢吞吞地朝她走了过来, 林娴蹲下身,和他平视。 “你一直盯着我干什么?” 他说了个让人没法质疑的理由:“因为你漂亮呗。” 林娴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的眼珠转了转,开口反问:“在了解别人的底细之前,不应该先自报家门才对嘛?” “你说的对,”林娴点点头,说:“我姓林。” “那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林娴说:“该你了。” “小鱼儿。” “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 林娴觉得这小子有点像在故意和她作对。不过眼前她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只好跟这条小鱼儿继续套近乎。 “为什么你会在这恶人谷里?” 小鱼儿理所当然的开口:“我从出生起就呆在这里。” “那你肯定对这里很熟悉。” “没错。” 林娴直接了当:“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你说。” “我想知道万春流在哪里?” “万叔叔啊——”他故意拉长语调,随即嬉笑道:“我当然知道他在哪儿,但告诉你我又有什么好处?” 林娴笑了。 这小孩和小昭明明年龄相当,性格却截然不同。她伸出手,运转魔力凭空变出朵冰花来,递给小鱼儿。 小鱼儿顿时瞪大眼睛。 ——同一个招式能糊弄两个小朋友。 林娴诱惑:“如果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不,我才不要这玩意儿呢。”小鱼儿不屑的摇摇头,他目光灼灼,露出有些顽皮的笑容,提出的要求直击本质:“我要你教我这一招是怎么做到的。” 林娴顿时觉得这小子不一般。 “也行。”她无所谓的说,“我可以教你,但最后你学不学得会就不是我的事了。” “成交。” 他自信满满,坚信以自己的天赋肯定能学会。 * 在那之后,小鱼儿带她左拐右拐,找到万春流的住处。进门前他动作一顿:“先告诉你一声,见万叔叔容易,但他同不同意替你治病就是另一回事了。” 林娴颔首:“我知道。” 走进屋,林娴闻到一股混杂着苦涩的草药味,屋内灯光昏黄,书卷古籍对得到处都是,墙上挂满了穴位经脉图,都是些她看不懂的名词。 而坐在角落里的那瘦高中年人埋头看着什么,眉头紧锁。林娴见状,也不急着出声。 她就这么坐在一旁,随意找了本书翻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万春流终于抬头。 “你……”他迟疑。 “我姓林。” 林娴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就被他淡淡打断,“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林仙儿。”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林娴还是没错过见到她时,万春流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她这份美貌被一部分人欣赏追逐,也被一部分人视为灾祸,避如蛇蝎。 万春流让她坐下,让人倒茶。 林娴没有入口,习惯性举杯先闻了闻。 茶叶不算上好。 闻起来不比她在花满楼家喝过的香。 林娴刚想开口说出自己的来意,这时候,另一个汉子却突然冲了进来,焦急地嚷嚷道:“不好了万春流,我兄弟快不行了,你快来看看吧!” 万春流立即起身,随即望了林娴一眼,冷淡开口:“林姑娘你也看到了,我这儿忙着呢,你先回吧。” 恶人谷04 纵然拒绝之意相当明显,万春流的语气却很客气,这就是成年人的生存之道,无论做什么,只要不做绝,那就保留几分体面。 林娴没有死缠烂打。 “我明天会再来。” 留下这句话后她转身离开。 ‘你就这么放弃了?’林仙儿问。 林娴笑了笑。 ‘搞医闹最不值得了,做事得讲个心甘情愿才行,如果强迫让他真的上手我也不放心。况且你也看到了,’她慢悠悠说,‘人家忙着呢。’ ‘他不是在忙,’林仙儿冷笑,‘他是不想搭理我们。’ 这句话林娴倒没反驳。 万春流和她无冤无仇,就算知道她曾经的恶名,不愿和她牵扯过多,但也没必要刻意针对她。 唯一的理由无非是觉得那走进来截胡的汉子比她更有结交价值罢了。作为一个武力值不高,靠脑子过活的医生,在这恶人谷中仰仗强者是他的生存哲学。 万春流这么做其实也无可厚非。 走出门,林娴看见小鱼儿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嘴里叼着个狗尾巴草,有一搭没一搭地数蚂蚁。 她忍不住微笑。 一看到她走出来,小鱼儿顿时迎上前:“怎么样?” 林娴朝他耸了耸肩:“连茶水都没捞到。” 少年笑:“看吧,我就说万叔叔他不会答应的。” 林娴脸色不变:“我会让他答应。” “噢——那估计就难了。”小鱼儿双手枕头,替她分析,“你瞧,你除了长得很好看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而万叔叔这个人偏偏之前吃过亏,对漂亮女人格外忌惮,你要让他答应帮忙,就要给他展现你别的价值才行。” 林娴笑:“你觉得我没有价值?” 小鱼儿点点头,补充一句:“还很弱。” 不仅是他这么想,几乎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谷中不少人知道她的来历,却没有一个人把她放在眼里。在众人看来,她就是个花瓶。 美丽,但相当愚蠢。 在被偏见蒙蔽双眼后,很少有人关注真相是什么。 “其实我会魔法的。” 林娴悄悄对小鱼儿了个透底。 没想到听这句话,小鱼儿却露出一副‘别装了’的表情:“你骗谁呢,我可是看过大世面的。你那是戏法不是魔法,魔法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林娴笑,没再解释:“那你还想不想学?” “学!为什么不学?”小鱼儿一骨碌站起来,开什么玩笑,就算是假的也好,能凭空变出花来还是很酷。 林娴想了想,再次抛出鱼饵来,“你知道,其实我还可以教你更多有趣的东西。” 小鱼儿很聪明,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想知道什么?” 昨夜街道中窥见的那血腥的一幕自她脑中再次闪现,林娴吐出三个字来。 “黑面具。” 小鱼儿眼睛扑闪:“原来你已经听说了啊。” 林娴问:“他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小鱼儿耸了耸肩,“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搞明白他们到底是谁。”他小时候曾问屠娇娇一次,然而对他最亲近的屠姑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很严肃的告诫他不要探究此事。 这黑面具就像恶人谷中的魅影,每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他们?”林娴敏锐的捕捉到他语气中的关键点:“黑面具不止一个?” “当然不止一个。” 就算脸能被这面具挡住,可这身形和体态缺骗不了人的。在小鱼儿记忆中这面具之下的人有男有女,有老者也有青年,其中的人员还时不时变更着,光他知道的就不止替换过一轮。 这面具之下,说不定还有几张他颇为熟悉的面孔。小鱼儿这样猜测过,却没人承认。 “不过你不用害怕他们。”他无所谓地摆摆手,“只要不违反规定,他们是不会找上门来的。” 林娴突然说:“昨天,我看见一个男人被杀掉了。” 小鱼儿问:“什么时候?” “半夜。” “那就正常啦,在恶人谷里是不能睡街头的。”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住处,不被人收留,也没交钱住酒馆的人,只要还坚持这恶人谷逗留下去就会被黑面具找上门杀掉。”林娴若有所思,“这就是他们的规矩,或者说规矩之一?” 小鱼儿点头:“没错。” 林娴语气微妙:“就因为这样的小事杀人?” 没想到小鱼儿听后却不高兴地反驳起来。“这就是恶人谷的规矩,又没有人逼着他们来,逼着他们留下。” “如果怕死,那他在来这儿之前就应该想好才对。” 小鱼儿表情有点冷,语气中全然是维护之意——他不怎么看重生命,并认为一个人死于弱小,就如日出日落、潮涨潮退那般自然。 林娴摸摸他的脑袋,没再开口。 这个在恶人谷中长大的孩子,无论是价值观还是行事手段都与普通小孩不同。不管他今后走到哪里,也不论他承认与否,恶人谷早在他身上打下深深烙印。 一个江湖人避之不及,人人排斥的地方,对于无父无母的小孩却成了归属般的存在。 ——真有趣。 林娴想。 她原本以为这恶人谷是毫无规矩可言,讲究的只是最质朴无华的拳头大就是老大。但当真正进谷后,她才发现这种认知错的离谱。 这里当然存在规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 只不过恶人谷的规矩被藏在悄无声息涌动的暗流里,藏在谷中人的一句暗语,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里。一些神经粗放的家伙就算在这谷中呆上数年,甚至也不会真正意识到这些‘规矩’。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她在心中将这句话咀嚼几番,越发觉得精妙。 “你在想什么?” ——问话的是小鱼儿。 “我在想,在谷口刻上那石碑的肯定是个妙人。” 小鱼儿一脸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林娴没有解释。 她抬脚往酒馆回路走,小鱼儿本想跟上去,但又想起下午还去哈哈儿手下报道的惯例。只得不死心地追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那把戏?” 林娴回答得也干脆:“你想什么时候学?” 她这么好说话,反而让小鱼儿纠结起来了。他平时也忙着呢,每天不是跟着屠姑姑学易容术,就是被杜叔叔逼着杀狗。像今天这段空闲都是难得的自由时间。 最终还是玩心战胜好奇心。 “那就再说吧。”他犹犹豫豫开口,不放心的再三叮嘱,“不过你可不要忘了哦。” “放心吧,不会的。” 林娴慢慢走在街道上。 昨天进谷匆忙,加上天色已黑,她压根没有细看,而当如今走在街道上,林娴顿时察觉出不同来。 这谷中的建筑相当精致古朴,甚至要比她在江南见过的街景更加华美。但古怪的是,街道两旁的房屋一字排开,竟是一模一样的外观。 如果放在住格子楼的现代,那是正常现象。 但在这古代,房屋大多是房主花钱请工人独立建造。无论怎样,其中的布局和细节都会有所差异。而像这样一模一样,宛若复制粘贴的房屋建筑,只可能是有人花重金请工人大规模同批建造的。 林娴皱眉,从这个事实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这恶人谷的出现并非偶然。 而是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暗中推动着,像建设城镇般,耗费经年,刻意打造出这个‘恶人的归属地’。 整个谷中如今居住着上千号人,虽然个个恶贯满盈,是江湖中臭名昭著兴风作浪的恶棍,但能杀人不代表能挥的动出锄头,种得了地。 这里的人不会酿酒,不会编织,甚至不会做饭。 应该说,整个恶人谷都是不具备生产力的。吃穿住行,这里所有的生活物资只可能是由外界提供好送进来,而谷中人只需要掏钱就是了。 林娴看见街道小摊上摆出的货物。里面的东西和她在阿玉姑娘车上见过的那些东西相差无几。 阿玉的货就是奉命运往恶人谷的。 她垂下眼。 可关键点在于,她是受什么人指使? 又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望着这如同粘贴复制的平房,林娴若有所思,她感觉到自己隐隐抓住些思路来。 * 当林娴回到酒馆,司马烟拦住她。 “林姑娘,该付今天的房费了。”他笑眯眯的说。 林娴诧异:“不是昨天才交了么?” “昨天交的是昨天的房钱,今天该交的是今天的房钱。”司马烟理直气壮的回答。 林娴没再多说,将一两银子放到他面前。没想到司马烟看见这银两却摇摇头:“不,今天房租涨价了。” “涨价了?” “没错。” 林娴问:“那今日的房价又是多少?” “今日就不是一两银子了,而是十两银子。” 林娴不动声色:“你这涨得够快啊。” 司马烟依旧笑:“是啊,林姑娘要是觉得不合适,也可以出去寻找别的住处。” 林娴没说话了。 她现在知道,为什么众人皆知司马烟开的是家黑店,每天的住客却还这么多。 ——碍于黑面具的胁迫,没人敢睡大街上,所有没住处又不愿出谷的人自然会挤进司马烟这家黑店。 所以这奸商才敢这么宰客。 看着男人得意的眼神,林娴觉得他着实欠揍了点。 ‘其实你知道,对付他很简单。’ 林仙儿站在她身后,轻轻伸手按住林娴的肩头,她眸光微动,语气轻柔,仿佛诱惑人吃下禁果的蛇。 ‘坐在这大厅的男人有很多,而他们都可为我们所用。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动手,只要一个小小的诱导……’ 林娴不为所动。 ‘是挺简单。’ ‘那你为什么不这么做。’ ‘因为那是你的做法,’ 林娴慢悠悠补充,‘而我不会这么做。’ 林仙儿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她难得耐住脾气问:‘那你会怎么做?’ 恶人谷05 林娴的做法也很简单,她直接付了房钱,上了楼。 林仙儿气急败坏。 ‘白痴!’ ‘蠢货!’ 听她破口骂街,林娴没有搭话,不一会儿她不由也开始觉得有些烦了。这女人说的话夹杂的私货太多,还总是不死心想摆布她。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林仙儿警告,‘恶人谷崇尚力量,你绝不能在这里示弱!’ ‘凭借我们的手段,明明……’ ‘什么我们,’林娴打断,她本就是心理暗示的行家,也是真不耐烦林仙儿话里话外留下的圈套,‘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从来不是一伙儿的。’ 她放下话本,叹息。 ‘林仙儿,那你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这辈子又到底追逐个什么?’ 这还是林娴第一次叫她名字。林仙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沉默不语。 ‘你原本是江湖第一美人,有身份也有名气,就算什么都不做你也能过得很好。’林娴问,‘为什么要去做那梅花盗?为什么非得搅动江湖一番腥风血雨? ‘还是说,只有走在钢丝上你才高兴?’ 林仙儿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口。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双手抱胸,静默的注视着林娴,半响,勾出个满是嘲意的笑:‘因为人性本贱吧。’ 林娴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在这个世界上,女人看不起我又都想成为我。男人瞧不上我,但最终还是拜倒在我脚下。’女人冷笑,多了几分愤世嫉俗,‘这副丑恶的嘴脸岂不可笑?我又做了什么?我做的只不过是揭下他们的面具罢了。’ 美貌是她的馈赠,也是她的诅咒。 林仙儿在第一次做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感慨。她躺在床上,注视着那些男人因欲望而潮红扭曲的面庞。她情绪抽离,只是想:看,多搞笑啊,这个人就像只狗。 这一刻,她明明仰视着对方,却又感觉她在俯视。 ——她一个人,俯视他们所有。 ‘你很享受这个过程?’ ‘我当然享受。’ 林仙儿回答的毫不犹豫。 她喜欢把人掌握在手心里的感觉,喜欢所有风云都因她而起。她就是想看到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因她心生嫌隙,就是想让李寻欢揭下伪君子的一面,恨极了她,却又杀她不能。 ‘那阿飞呢?’林娴问。 林仙儿笑意淡了,垂下的眼眸遮住情绪:‘在他眼里,我是个神圣不容侵犯的圣女不是么?’ ‘但你不是。’ 林仙儿平静说:‘我不是。’ 她曾有无数次和阿飞退隐江湖的机会,但她从没这么选。她也想过,如果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会不会改邪归正就此收手? ——她想过无数次,可她心底深知,无论再来多少次,她都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那时候的她是如此沉迷于支配别人的快感中,为自己拥有摆布别人的力量而着迷。 林娴沉默。 ‘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的确真心喜欢过我,’林仙儿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这么心平气和的谈及此事。 ‘而我更喜欢权力。’ 林娴沉默地注视着她,半响,她叹口气。 ‘那不是权力,林仙儿。’ 林仙儿皱眉,有点不耐烦了:‘那什么是权力?’ 林娴始终没有回答。 * 第二天,林娴再次出门去找万春流,没想到却在那里看到了小鱼儿。 “你来晚一步,万叔叔出门了。” 当林娴看到他时,这小孩整个人都被关在一个大缸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显得颇为滑稽。 “如果他知道你会来,说不定会留下来。” 林娴笑,没有问小鱼儿脸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那不一定,他只会跑的更快一点。” 她决定在这儿等等,便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往小鱼儿的缸里倒了一桶药水。 这小孩顿时大叫起来:“烫!烫!齐叔叔再帮我加点冰水吧。” 那男人沉默点点头,拎着桶一瘸一拐的走出门。 林娴问:“那是谁?” “那是齐叔叔,万叔叔的药仆。”小鱼儿回答,“他的脚筋曾经被仇家挑断,走起路来不太利索。” “然后万春流收留了他?” “也不算,一大堆人想要他嘞。”小鱼儿笑嘻嘻的,说出口的话却格外老成,“万叔叔的舌头被割掉了,所以他从不说话,也不识字。要让他干些脏活再方便不过。更何况,他的要求又不多,雇他性价比很高的。” 林娴觉得,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来讲,小鱼儿实在是敏锐聪慧得超乎常人。 她问:“那他要求了些什么?” “只要包吃包住,让他能留在恶人谷就够了。” 林娴一愣,没想到有些人死也不想来的地方,对有点人来说却死也不想离开。 过了一会儿,林娴又问。 “这万春流的房子这么大,他的租金又是多少?” 小孩眼睛一转,从缸中伸出一根指头,笑嘻嘻的开口:“这个数,你猜猜?” “我猜一百两银子。” 他摇摇头。 “难道是金子?” 小鱼儿再次摇摇头,最终公布答案:“十两银子。” 林娴:....... 想想自己和小昭住的那个连脚都伸不开的小隔间,再想想万春流这大平房。 她忽然觉得这苦不吃也罢。 “你也别太羡慕了,万叔叔和你不一样。”小鱼儿补充这句。 林娴故意问:“有什么不一样?” “万叔叔医术高超,又是谷中唯一的医生,大家都求着他呢。而你嘛.......”他上下打量林娴几眼。 “其实你长得也很好看,这谷里上千人,住得豪宅的高手有很多,如果你勾搭上一个,那也能从司马烟那儿搬出去住大房子。” 他慢悠悠开口:“不过,你肯这么干么?” 林娴不答反问:“如果我真像你说的那样,利用美貌勾搭个男人仰仗他生存后,你还会和我聊天?” 小鱼儿理直气壮的回答:“会啊,怎么不会?我还等着你教我变戏法呢。” 林娴一愣,随即微笑:“你还不赖嘛小鱼儿。” 这小子还挺对她脾气的。 “什么?” 小鱼儿有些茫然,没多做反应他便听林娴又问:“那你住的又是什么屋?” 这下子,这臭屁小鬼忍不住得瑟起来:“我当然住的是这谷中最好的屋子。” 林娴相当给面子的惊叹道:“哇,那得多少钱。” 小鱼儿的表情更得意了:“自然是不要钱。” “不要钱的房子别人不会眼馋么?” “眼馋就来抢呗,抢不过就忍着呗。”再说谁有胆子敢抢十大恶人的住处啊。 林娴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过了一会儿,小鱼儿反应过来:“你不是在套我话吧?” 林娴耸耸肩:“这些事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了,难道我还能从你口中推出什么机密不成。” 小鱼儿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隐隐又觉得林娴似乎有什么在瞒着他。 林娴其实没有骗他,她的确没有推出什么机密。 她只是摸清了这恶人谷中,那看似毫不起眼,却又影响方方面面的权力结构而已。 在恶人谷内生活的人大致划分为四个阶层。 别的不提,就拿着最明显的住所来说—— 最顶层的便是十大恶人这种级别的高手大佬,他们住着恶人谷中最上档的房子,却一分钱也不掏。凭他们的实力几乎能在这谷中横着走。 次一级是住平房的。他们人数是最多的,实力要么中规中矩,要么是像万春流这样别有所长。 再次一级的便是林娴这种了,没钱也没力量,被人看轻却又不愿离开恶人谷,只能花高价钱,挤在司马烟的黑店里。 最底层的是像这姓齐的药仆一般,没有钱也没有实力,只能依附这别人过活。 说到底这里的规则运转,只是将‘实力为尊’的丛林法则换了种形式而已。 这并不复杂,但却有效可行。 能投身进这恶人谷的,大多都是不为外界所容,作恶多端的恶棍,本身信奉的就是这一套生存法则。 林娴点着手指,思绪转动,将所有细节拼凑起来。 恶人谷在整个江湖闻名已久。 每年都会有相当一批数量的恶徒,从四面八方投奔到这儿来,既然是逃命,那他们身上必然会携带大量金银财宝来这儿安家。 而黑面具那个组织,不仅是这恶人谷的治安队,同时也维持着整个山谷的正常运转。 食材,衣服,住房,还有娱乐场所,虽然并不起眼,但他们的能量渗透到这个山谷的方方面面。 就拿司马烟来说。 林娴可不相信这孙贼能独立开起谷中这唯一一家酒馆来,他充其量就是个放在明面上的幌子。 黑面具树立谷中留人的规矩,司马烟的这家黑店就负责敲竹杆敛财。 而谷中的各种店铺,多是这个套路。 看上去都是个人经营,但实际都和活动在暗中的那个组织少不了联系。别的不说,那些日用物资就是靠阿玉这种人从谷外运进来的。 小鱼儿是自幼在恶人谷长大的。 也就是说,扶养他的那几大恶人至少在这谷中待了上十年。这么多年,身处权力结构上层的人始终不变,而下层的却来来往往,淘过不知多少轮。 呆在这谷中,住房要钱,食物要钱,布料要钱。 身手高超的人还好,而实力不济又想留下的人只能掏钱。等钱财耗尽后,等待他们的路也只有滚蛋,和留下卖身两条路可走。 而这样的压榨剥削,却偏偏被隐藏在财货交易下。看不见摸不着,让人无话可说,甚至完全意识不到。 ——入谷入谷,永不为奴。 其实这一‘标语’才是真的高明。 要是没有这一个标语凝聚人心。整个恶人谷充其量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 刻在谷口石板上的这块标语,几乎嵌进了谷中每个居民的脑海里,所有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自我洗脑才最要命。 为什么像吗齐姓药仆宁愿死也不愿离开? ——因为他们坚信,在外面他们永远被看轻被鄙薄,被过去死死纠缠,但在这里他们能做个人。 就像明明将人慢慢推进悬崖,却偏偏给人一个希望,告诉你只要努力你还能爬起来。 而希望才是最可怕的。 想到这林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她现在倒真对这恶人谷的幕后势力产生了几分兴趣。 恶人谷06 林娴在万春流的小院里等了很久。但这神医自早上一走,就没回来过。 直到日午。 小鱼儿的药浴终于泡完了,他对林娴说:“我觉得万叔叔今天是不会回来了。” 林娴叹气,悠悠起身往回走。 “我也这么觉得。” ——第二天,她仍然没喝上万春流的茶。 * 林娴和这小鱼儿的关系越来越好。 直到一天,这小孩一脸严肃的找上门。 “怎么了?”林娴问。 小鱼儿说:“小林,你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林娴只是笑:“为什么?” “因为你不适合恶人谷。” 他仰头盯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原本嬉皮笑脸的顽劣模样被收起来。林娴这才发现,其实他生得相当好看,浅栗色的眼眸圆溜溜的像猫,而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已经带着几分未来风流绝代的影子。 “你不适合恶人谷,你在这里是会死的!” “我不能走。”林娴不慌不忙的回答,“小昭生病了,我还要让万春流帮她治病呢。” 看她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小鱼儿有些焦急。 “万叔叔是不会帮你治病的!”他大声开口:“你不知道吧,你已经被盯上了!” 林娴好奇,放下书:“被谁盯上了?” “‘追风剑’葛耿放出话说一定要娶你当‘小老婆’,他早就收买好司马烟了。那些人就是在合伙搞你!” “原来是这样。” 林娴若有所思。 就算在这黑心酒馆中,司马烟对她的报价也是高的离谱,完全不合理。她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第一天时别人帮她说话,下了司马烟的面子让他记恨了。 没想到背后还有这隐情。 林娴对这‘追风剑’有点印象。 葛耿就是她第一天到的时候,率先帮她出头说话的那青年,至少看起来是副憨厚老实的样子。 “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 她又抬起手上的那本书来。 小鱼儿一把夺过,说:“做点什么啊,小林,坐以待毙是没有好下场的!” “放心吧。”林娴微笑,“他们不会出手的,至少现在不会。” 小鱼儿一愣,这才发现原来林娴对于自己的处境并非浑然不觉——相反,她是不要太了解。 “为什么他们不会?” “因为他们在等。” “等什么?” “一个机会。” “那你呢?” “我也在等。”林娴揉揉他脑袋。 小鱼儿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将被林娴揉乱的炸毛理好。其实他挺喜欢林娴摸他脑袋的,但又觉得这样的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你在等什么?”他问。 林娴笑了,某种更漆黑,更深沉的东西在她眼底慢慢酝酿:“等一场宴会。” * 在接下来几天,林娴坚持每天拜访万春流。 但没有一天万春流是见她的。 司马烟要的房租是越来越高,林娴也不恼,他要多少就给多少,任凭林仙儿在她耳边咆哮。 ‘你就作死吧。’她冷笑。 林娴没觉得自己在做死,但周围人对她的态度的确一天比一天意味深长。就算她走在街上,周围人打量她的眼神也越发直白,其中的恶意几乎藏不住了。 就像嗅到血腥味的秃鹰,耐心的盘旋在空中。 就等着一个机会。 终于,林娴将这个机会递到他们手上。 * 那是个相当普通的傍晚。 残阳如血,树木和街边建筑都不由染上赤红,如一层血与火的残酷。 恶人谷中的食客就如往常一样慢慢聚集在这酒馆中。这里人很多,流动很快,要找人、打听消息都很方便。更别提还能喝喝酒、吹吹牛。 而最近,这酒馆中人是越来越多。 虽然没人说出真实原因,但所有人都在翘首以望。 ——他们在赌,赌这新来的林姑娘什么时候屈服,又会被哪位收入麾下。 而事到如今,赌注越加越多。 就连谷中最与世隔绝的人也忍不住关注起来。 这一热度更是司马烟笑得合不拢嘴。 最开始他答应葛耿刁难林娴的计划,只是不想得罪葛耿这个阴险记仇的小人而已,哪会想到酒馆的生意会因此变得像现在这般火爆。 司马烟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他能在恶人谷里开这么长时间的酒馆,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太明白什么能招惹,什么又不能招惹。 那些青衣落拓,沉默谨慎的老江湖不能得罪。 他们一刀就能宰了他。 像万春流之流的医者毒师不能得罪。 他们可以杀他也可以救他。 甚至连整天在这酒馆里喝得醉醺醺的大汉,也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们不怕死、很阴险,还有朋友。 而林娴就不一样了。 虽然她很漂亮,但那又怎样?无论再漂亮她也只是个玩意儿,自然是得罪了就过了。 司马烟赌林娴今晚就会屈服。 他心中其实有几分遗憾,今后的生意是不会像如今这么好了。 ——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 他心想。 司马烟不知道的是,他说对了。 * 恶人谷里的这酒馆本不大,这傍晚更是坐的满满当当,分外拥挤。觥筹交错,笑声和嘈杂的谈话交织在一起,似乎没人注意在柜台旁发生的这一小小插曲。 “十两金子。”司马烟开口, 林娴没说话,沉默。 司马烟假惺惺的叹息:“你是不知道林姑娘,今天的房价又涨了。” 林娴也跟着他叹息:“你这房价涨个不停啊。” ——要是她买过的股票也这样涨过就好了。 “是啊,没办法,最近生意不好做。”司马烟的视线移向林娴牵着的那女孩,淡淡开口:“你要的是单间,住的却是两个人,我也从没说过什么。” “体谅体谅,毕竟大家都有难处。” 小昭不由自主的颤了颤,林娴握住她的手。 她不动声色说:“那你也体谅体谅我的难处。” “什么难处?” “我交不起这么多钱。” 林娴平静开口。 司马烟笑了,他仿佛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林姑娘啊,交不起房费,可就不能住在这儿的。”他叹口气,像是真心实意替她做打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林娴也笑了,似乎真求着他帮忙拿主意。 一人扬声开口,猛地从大厅中站了起来。 “我知道怎么办。” ——是葛耿。 “林姑娘,跟我走吧。”男人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我的房子宽着呢,多住一个你不成问题。” 林娴看看他,又看看司马烟,问:“我和你走,那我的丫头呢。” “简单,”瘦高青年笑嘻嘻开口:“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葛耿就当买一送一,得了个添头。 林娴也跟着他笑,笑意不进眼底:“那我又该交你多少房费才好。” 青年注视着她漂亮的眉眼,心中不由多了几分柔情:“你一分也不用给,也什么也不用做。” 林娴一本正经:“那不行,借助你的屋子是人情,我当然是要给钱的。” 葛耿眼珠一转。 “这也简单,你在这旅店住了多少天?” “快半个月。” “那你在这客栈交了多少房费。” “上百两。” 葛耿点点头,转头道:“司马烟,咱么是老熟人了,你不至于也收我这么多房费吧?” 司马烟讪笑:“自然是不会。” “那这半个月的房费我替林姑娘出了,你把之前收她的钱都交出来吧。” 这下林娴是真的笑了。 这男的是真不要脸,不仅打起她的算盘,还想直接将林娴之前交的房费一并占为据有。 就连司马烟听到他这不要脸的说法也不由脸一僵。 但很快他态度就调整过来,笑得看不出任何不满:“既然葛兄都这么说了,我怎么能拒绝呢?” 葛耿看着她,柔声道:“林姑娘,这样一来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自然是没有什么顾虑。” “那还等什么?” 林娴顿了顿,笑着叹息:“我同意和你走,别人可不一定同意。” 葛耿脸色一寒,暴喝一声:“谁敢不同意?” 这嘈杂的酒馆瞬息安静了一秒,随即几道声音慢悠悠响起。 “我不同意。” “我也不同意。” 葛耿大惊,转头望去,从角落里起身的是个蓝色布衫的中年汉子,身形欣长,一双手却相当粗壮。这人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镖师‘郎中龙’李承,他曾毁约杀掉一队的同伴,携奇宝投奔恶人谷。 葛耿瞪着他,不说话。 他不确定能不能打过这家伙。 只见李承冷哼一声:“得了吧葛耿,林姑娘想走,能接纳她的地方多的是。哪还轮得着你?” “况且,我也想尝尝这江湖第一美人的滋味。” 葛耿又转头看向另一人。 那是个白袍银发的老人,杵着根拐杖站起身,他双眼无神,脸上满是皱纹,但在场的宾客没有一个人敢小瞧这个又瞎又老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呼吸很稳,脚步很稳,手也很稳。 一时间,竟没人说出这老者的来历。 疑惑之中,只听大厅中一人惊呼道:“这位莫不是几十年前名动江湖的梦师陈老?” ——江湖人只知他几年前销声匿迹,还没想到他竟然逃到这恶人谷里。 白袍瞎子没答话,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珠盯着林娴,慢慢开口:“听他们说,你似乎长得很漂亮。” 林娴说:“没错。” 瞎子说:“而我正好缺个暖床的丫鬟。” 葛耿忍不住插嘴。 “但你是瞎子,什么看不见。” “没关系,只要别人看得见就行。”他笑,意有所指,“更何况,关了灯女人其实都一个样。” 周围人心照不宣的哄笑起来。 一旁的林仙儿笑得几乎快打滚了,语气中却带着嘲意:‘糟糕,这么多人都想要你,而你却只有一个,怕不是要你一个人切成几份?’ 林娴也跟着笑。 笑罢,过了一会儿,她却忽然提起曾经那个话题,用的是讨论天气般轻飘飘的语气。 ‘你曾经问,什么是权力。’ 林仙儿不笑了,她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你要做什么?” 林娴没有回答,她只是眼神淡漠,微笑着望向发生在客栈的这一出好戏,像看闹剧。 恶人谷07 嘈杂喧嚣的酒馆渐渐安静下来。 随着葛耿这一问,一时间,五六个人纷纷从客栈的四面八方站了出来。 葛耿脸色难看,朝最后起身那人发问:“你也是为了林姑娘?” “不,我对她不感兴趣。” “那又是为什么?” 那青衫人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因为我不服你。” 就算他对林娴不感兴趣,但也忍不了葛耿那份狂傲。如果在这里退让,那岂不是日后见他都得无端低上一头?他对这美人没兴趣,但若这美人象征着权力,那还是难免争上一争。 大厅里寂静得一根针掉下去的声音都能听见。 没人敢站起来。 而站着的那几人神情肃穆,如蓄势待发的豹子又如绷紧的弦。在这立夏时节,面色却冷如寒冰。 他们手中或带长剑,或执薄刀。 有的是剑客,是杀手,是毒师。而无论哪一个,放在江湖中都是叫得出名堂的个中好手。 看到这仗势,司马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有预感,今天这一事不见血是收不了场。 他干笑着,起身打圆场:“这好说啊,好说。” “林姑娘只有一个,可这一周可是有七天。” 青衣人又问:“那这七天,又该如何分成六份?” “这也不难,”司马烟一拍大腿:“六天轮流属于几位好汉,这第七天自然是属于林姑娘自己的。” 林娴面无表情,心想:是了没错,司马烟小子还挺有人文关怀,毕竟上帝七天创造世界都留了一天给自己放假。没道理她比造物主还累。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神色纷纷缓和。 动手总是要见血的,而在这恶人谷中,没人敢轻易在别人面前见血。 这闹哄哄的现场全凭司马烟积极周旋,几个男人你拉我扯,终于勉勉强强谈妥了利益分割。 “如此一来,就没有人反对了?” 众人纷纷点头。 司马烟长呼一口气,刚想放下心来,却听林娴忽然出口:“还有一个人不同意。” 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落在她身上。 即使站在角落里,就如待宰的羔羊般被人谈论着自己的命运,这女人依旧是那副神态自若的模样。就仿佛这僵滞的局面、这即将爆发的冲突与她全然无关。 一般这样的人不是疯子,就是有所依仗。 林娴像个疯子吗? 司马烟忽然觉得有点冷了。 “谁不同意?” 林娴指了指自己,微笑道:“我不同意。” 见状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没人打算和她多争辩什么,李承朝她抓来:“林姑娘,今天你还是跟我回吧。” 林娴没有动。 她甚至没抬眼。 眼瞧着李承的手就要碰到她的衣角。 只见白光一闪。 李承的身体自胸壁裂开,鲜血喷溅,他骇然惨叫,双目圆瞪,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你——” 然后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靠的最近的葛耿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感觉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把脸,在满手血红的指尖中,他看到了瘫软倒地的腿。 是李承的腿。 寂静中,林娴轻松上前几步,从死人手中捡起的那把剑。哟,看这装备爆得不错。剑柄泛着银,剑身薄而长,刃面极利,削铁如泥。 林娴赞叹:“好剑。” 青衫人冷笑:“那把剑当然很好,价值千金。” ——这就是李承在走镖途中,不惜舍弃名声,坑杀同袍也要据为己有的宝剑。 林娴轻轻摇头。 “我说它好,并非因为它价值多少。” 她开口,语气森然又平淡,“我说它好,是因为这把剑适合杀人。” * 变故就在那么一瞬间。 就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动手,但走江湖多年的所练出来的老辣让他们本能般嗅到死亡的气息。 他们必须动手! 葛耿离的最近,他原本就在林娴身旁不到一米远,他该动手,但他偏偏迟了一步。 青衣人率先出招,拔刀而起。 骤然,他的招被截断。 刹那,他的刀被切断。 顷刻,他的人被斩断。 鲜血染满墙壁,那坐在大厅右侧的中年人冷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碗甩过,随即整个人身子飞展。 左方的黄衫人慢了一拍,出刀。 酒碗浮空炸裂,这迎面而来的是各式各样的暗器,把把淬毒,招招致命。 在林娴左边,暴起的黄衫人举刀直斩而下,在右边,是那使毒的中年人,身后,葛耿虎视眈眈。 她似乎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林娴没有退。 她甚至没用出最大的底牌,她只是拔剑。 拔剑拔剑拔剑! 剑光灿目,如流星般划过长空,甚至没人看清林娴是什么时候出手。 那一剑劈向那中年人,血花顺着刃尖挥洒,随即一折,照出黄衫人苍白惶恐的脸。 好准的一剑,好快的一剑,好狠的一剑! 殷红的血飞溅,连带着他的脑袋也飞上了天,没了头的身体瘫软倒下。 血流一地。 那坐在角落里的老者终于起身。 只听‘啪嗒’‘啪嗒’,竹节敲击地面的声音。这声音短促,清脆,却带着让人如痴如醉的奇异魅力。 所有人都痴了。 就连林娴也似乎放下了刀,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老者闲庭信步,手中敲着着竹节,一步一步朝林娴走来,就算像他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也忍不住在此时面露得意之色。 在他当年名动江湖时,什么‘四条眉毛’陆小凤,什么‘白云城主’叶孤城还没出生呢。而他成名的便是这一招,教他的人称之为‘催眠术’,是说不入流的小把戏。 这都算小把戏? 老人倒觉得倒像是神乎其神的奇技。 能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对自己言听计从,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神奇的呢? 他走到林娴面前。 那规律的竹节声依旧没停,大厅内的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失神痴迷的表情。只要这轻轻一刀,面前这女人就能毙命于他手下。 但老者没有这么做。 他开口,嘶哑的语气中带着奇异的力量:“我是你的主人,从今以后,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是啊,杀了林娴算什么。 他要她做他的奴仆,让所有人都看见。看呐,就算年华已逝,他仍不改当年风采。光想象着这样的景象,老人脸色泛红,眼中兴奋的神色闪动。 蓦地,老人的语音被切断,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他脸色是白的,头发是白的,衣服是白的。 只有那喉间一点红。 “其实我是个相当尊老爱幼的一个人。” 林娴突然这么说,她眼底一片清明,冷眼看着面前这人慢慢滑落倒地。 “但是你未免也太为老不尊了点。” 老者骇然瞪着她,没开口,他开不了口。鲜血正止不住得从喉间涌出,老人捂住脖子,死死盯着林娴,眼中带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这怎么可能? 老人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当一个人精神气消散时总要显得更老一些,他的意识渐渐消散,眼神空洞起来,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到死也没想明白。 他苦练多年的奇技怎么会被破解? 林娴叹息。 “你真不该在我面前用这招儿。” 虽然在这方面她称不上行家,但这世界的暗示术对她来说都无异于三脚猫的功夫。 * 转眼间,大厅里已浮尸四具,只剩下‘追风剑’葛耿。 葛耿怎么想? 葛耿面无表情,心中拔凉, 早在林娴和老者对话时,他已经从催眠中惊醒。 那时候他就反应过来。 这林娴城府极深,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她在这谷中装了这么久的孙子就为了今天杀他们立威! 葛耿一咬牙,趁着林娴和那老人说话的空隙。他悬空一折,想也不想朝小昭奔去。 林娴不是最在乎的就是这小侍女么,他打定主意要用这小侍女作人质。 “不想她受伤就别动!” 葛根大吼一声,伸手朝小昭抓去。 没想到林娴的反应速度远比他预料得更乖,而她的动作也堪堪慢上他一步,转眼逼近。 “你在威胁我?” 她笑。 “你敢威胁我?” 她笑意渐顿,消失不见,随即杀性顿起。 葛耿毛骨悚然。 他从没像此刻这么清晰的感受死亡降临。 处于本能的预警让他手中动作又是一顿,青年当机立断,抛出小昭,身法又是一折。 林娴跃起,伸手揽过小昭。 葛根抓住这空隙,返身迈步拔腿就跑。 他要逃走! 他必须得逃走! 客栈大门近在咫尺,只需短短一瞬。 他能逃走! 眼瞧靠近门槛,葛耿眼中一喜。 只要迈出这一步…… 下一秒,微凉的刀尖擦着他的脖颈,像死神最轻柔的吐息,又像情人最温柔的指尖。 然后葛耿听到一声叹息。 天旋地转,视角倒置,他看到存在青石板间的污泥,看到屋檐上的破旧鸟巢,看到客栈内众人震惊茫然的表情,而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双高高在上,无悲无喜的眼睛——似乎什么都没法让她动容。 葛耿的血洒出门外,深红色的血浸进泥土。 而他到死都没迈出那一步。 全场一片寂静。 死寂。 暗红色的血自林娴脚下蔓延。 短短几分钟前,这大厅里还站着几个凶神恶煞,无人敢惹的恶徒,商量着该如何瓜分这绝世美人。谁也没想到,不到顷刻,他们竟都倒在地上咽了气。 而这绝世美人还站在这里。 恶人谷08 “姑娘。” 小丫头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递上一张手帕。她对地上躺着的几具死尸表现得出人意料的漠然,小昭只在意着林娴身上被溅起的血迹。 林娴低头没说话。 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兴奋感依旧残留,林娴的状态还停留在那生死搏斗的状态中。恍惚间她似乎记起末世的冷风,血腥气中夹杂着腐肉的味道,刺激得每一根毛孔都忍不住战栗。 林娴执剑站立,杀气未散。 四周寂静,剩余在场的人都僵硬在站在原地,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缓起来,纷纷惶恐地回想着自己曾经是否得罪过这林姑娘。 “姑娘。”小昭又轻声唤了她一声。 林娴回过神。 嗅着这满屋血腥气,望着稍略放松的气氛,林娴的目光透过层层人群,看到了林仙儿静悄悄站在角落里。 ‘你问我什么是权力。’ 女人淡漠地抬了抬眼。 林娴轻声发问:“现在应该没人再反对了吧。” 没人知道她在问什么,也没人知道她在问谁。但司马烟知道,无论如何都还有个人回答。寂静中,他只得艰难点点头。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他是在同意什么又是在反对什么。 在所有人中,司马烟最惶恐。 按照他之前做的好事,怕是把这最不该得罪的杀神给得罪完了,司马烟悔不当初,只求速死,心中又惴惴期待着自己能绝路逢生,逃过此劫。 林娴仿佛找到了人群中主心骨,朝向他笑眯眯开头:“按照规矩,他们的房子是不是归我所有?” “是。” 林娴又问:“但我对他们的住宿不满意,是不是也可以找别的地方?” “凭姑娘你......”这般美貌—— 话还没出口,司马烟本能地脑中一紧,连忙换个方向拍马屁:“凭姑娘你这般手段,在这恶人谷中自然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这人是有点眼力劲的。 但着实欠揍。 林娴饶有兴致地看着司马烟,秋后算起账来。 ‘你收了我很多银子。’ 她对司马烟说。 一听这话,这孙贼秒跪,‘啪啪啪’抽自己几大嘴巴,声音超响:“是我的错,我怎么敢收您的钱呢。我马上将姑娘的一百两银子交出来。” “一百两多少?” 司马烟一顿,接口:“当然是一百两金子。” “姑娘能住我的酒馆可真是让我蓬荜生辉啊,剩下的钱自然是我的一番小小谢礼。” 他马屁功底是真不错,但林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林娴微笑,又问:“你的酒馆?”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司马烟脸色顿时苍白。 男人脸皮抽了抽,痛苦的情绪在他眼底交织挣扎。就像某种不可抵抗的压力正无形中胁迫着他般,司马烟呼吸越发急促,脸色变了又变。 沉默良久,他长呼一口气,还是顺从地垂下头。 “不,当然是您的酒馆。”他恭恭敬敬开口。 “很好。” 这一刻林娴倒欣赏他这么上道来。 她随即抬起头,视线从在场宾客中一一扫过。 众人神情各异,投向她的视线有敬畏,有恐惧,甚至还有几分向往。 原本的轻视和嘲弄消失不见。 自此以后,在这恶人谷中不再会有人用那种视线看她了,也没人敢用那种视线看她。 ——权力是什么? 迎着目光,林娴露出笑容来。 她这一笑就如消融的春水,原本锋利的眉眼顿时柔下去,仿佛某种让人胆寒的特质也随之消散。 “大家都听到了,司马烟可是亲口说了啊。以后这酒馆他就送给我啦。当然,谢谢司马兄的厚意,我会好好经营的。”林娴颇为愉悦的宣布,随即拱了拱手,“还是欢迎大家多来捧场。”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面面相觑,被她这一反转搞得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林娴不紧不慢地补充一句。 “今后三日由我掏钱庆祝,店里酒水全免。”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几个原本畏惧的酒鬼忍不住心动起来,壮着胆子问:“当真全免?” “当真全免。” “林姑娘,你可要说话算话呀。” 林娴笑:“我一向说话算话。” 气氛略略松弛,在场人似乎又记了起来。 ——是的,没错,这林姑娘平时是再随和不过的人了,就算被万春流放过这么多次鸽子,被司马烟敲过这么多次竹竿,她也从不生气。 而今天也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遇到这种事就算是个泥人都得多上几分火气,更何况这林姑娘还是个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说到底,人天生只会注意到表象。 就算狮子老虎收起爪子懒洋洋地睡在他们身边,两脚兽们也不会有多害怕,相反,他们会大肆赞叹这些大型猫科动物神态有多威严,身形有多矫健优美,而不是想着它一口能吞几个小朋友。 在场人脸色逐渐和悦下来,在心中已经不知不觉给林娴找好了理由。 众所周知,强者都是有自己的脾气。 葛耿几人冒犯了她的尊严,自然应该用生命的代价来偿还。司马烟之前如此欺辱她,单单用恶人谷客栈的经营权来偿还已经够便宜他了。 “咦,你们怎么不笑啊?” 在逐渐松弛的气氛里,林娴冷不防问,“我可是放出了这么大个福利优惠,大家不该高兴才对。” 她语气平淡,众人听后却是一惊。 司马烟率先做表率,一拍大腿大笑起来,随即笑声像会传染般顿时此起彼伏,尖利的粗嘎的混合在一起,远远听起来还颇有几分哭丧风。 林娴有些嫌弃的摆摆手叫停:“算了算了,你们笑得太难听,吓到小昭了。” 她命令一出,笑声戛然而断。 林娴望了眼浮空那道身影,没有什么多余情绪。 “行啦抱歉各位,今天就不接客了。毕竟还要找人收拾残局,打扫着大厅呢。”她这样说。 众人毫无异议,鱼贯而出。 ——权力是什么? 权力,不是花言巧语以利相许,更不是锦戈美色收买人心。权力是掌控,是支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不容任何讨价还价,彻彻底底的暴力。 权力是一个人骑在一个人头上拉屎,而对方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必要时还得谄媚地递上纸。 林娴透过人群和那女人视线交汇,轻声开口。 ‘这才是权力。’ 林仙儿没说话,她静静看着这排队走出的人群。 她见过男人最痴迷的表情,最丑陋的表情,最痛苦的表情,但她还从没见过男人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 ——如此谦卑,如此顺从,却一无所求。 这一次林仙儿没有消失了。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沉默地看着,从头看到了尾。 恶人谷09 第二天一早,在万春流的信来时,林娴还忙着收拾客栈的残局。 负责送信的时万春里那姓齐的药仆。 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把身子压得很低,恭恭敬敬的将手中的信双手奉上。 林娴接过一看,是一份邀约。 ——哟,她终于喝上万春流院里的茶了。 注意到林娴脸上的笑,小昭有些茫然:“姑娘,怎么了?” “待会儿和我出趟门。” 小昭点点头,问:“咱们去哪儿?” 林娴转头,当对上那双黑白分明,毫无保留的信任眼神后,她下意识错开视线。扬了扬手中的信,林娴微笑开口:“治病。” - 当林娴刚带着小昭踏进小院,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男人就迎了上来。 万春流不自在地理了理下服饰,脸色扯出一个不算太成功的笑容,他本不是爱笑的人,可还是勉强自己硬生生摆出副热情的姿态。 “林姑娘,你可算来了。” 林娴微笑:“抱歉,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 说罢,万春流脸上露出几分尬尴。 “之前几日不凑巧,是我太忙了,对姑娘你有些招待不周,现在向你赔罪。” 林娴心想:这万春流的面子功夫比起司马烟还是差远了。毕竟算个文人,心中还是放不下身段。若放在司马烟这碧莲身上,早就顶着狗腿的态度笑脸相迎了,压根不会把曾经的龃龉当回事。 “万神医,没关系我理解。”她开口安抚。 “谷中人之前对我多有误会,而你在这谷中本就不易,更是不好公开站队表示和我关系亲近。现在误会解除了,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听她这么一说,万春流表情一松。 ——他没想到林娴竟然真能了解他的难处。 “但我本是个医生.......” 林娴给他台阶:“医生也是要生存吃饭的。” 万春流对她的态度顿时真诚不少,直接了当的问:“林姑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么?” 林娴将小昭推进他视线。 “我想让你帮忙一个人瞧瞧病,放心,我会报答你的。” 万春流朝小昭望了一眼,看向她又摇摇头:“报答就不必了,能帮到林姑娘你就好。” 林娴一愣。 她想起初见花满楼时,那个人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虽然是出自完全不同的理由。 * 当万春流给小昭看诊后,不由摸起胡子来:“这病,是中毒了啊。” 他随即追问:“是暗器上的毒?” “没错。” “这毒,看着倒有些熟悉,但又让人瞧不出是什么路子。”万春流沉吟片刻,眉头忍不住越皱越深,“这制毒的人倒是个高手。” 他随即一叹:“若现在我出手,大概只有五成把握祛掉毒。” 四周沉默下来了。 这时,小昭却忽然开口:“五分把握就很好了。” 她面色沉静,早已坦然接受任何结局。 林娴摸摸她脑袋。 万春流话音一转:“别着急啊,我说现在是五成把握,未必日后就只有五成。” “容我去翻翻医书,说不定能找出些新的头绪。” 林娴心底忍不住松口气。 这次倒真心实意感激起他来。 - 待万春流进小屋查阅起资料时,林娴坐在客厅,视线落在四周的布置上。万春流这小院的大厅,她来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能找出些新花样。 她首先望向角落里那个被装在木桶里的男人身上。 林娴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几年前独闯恶人谷的大侠‘燕南天’。 虽然从江湖中销声匿迹,但他还活着,虽然活成这副活死人的样子。 林娴的视线落在他脸上,男人双眼紧闭,面容憔悴,但五官仍透着几分曾经的俊朗。每一次林娴看到他时,他都和上一次见面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他身上的气。 燕南天身上的气一直是流动,而且流动的方式相当奇异。这总让她忍不住多看几眼。 没过多久,林娴就腻了。 她抽回视线,随手拿起摊开摆在桌面上的笔记。 ——上面记录的是关于时疫的知识。 这时候,她忽然听见林仙儿在她脑海中冷不防开口:‘据说这万春流在开封府里曾治死过很多人。’ 林娴说:‘看样子,他现在倒改了不少。’ 林仙儿反驳:‘人能改好吗?’ 听到她这么说,林娴好脾气回答:‘他毕竟是个医生,只会希望自己治的病人活,不会希望病人死。’ 她一语戳中林仙儿的心思。 ‘至于你,你的本质问题和他不同,没有可比性。’ 林仙儿冷笑一声,没再答话。 自上次在客栈见到那一幕之后,她就不大出现了。林娴觉得她变了不少,但这家伙还是总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让人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林娴觉得有些无聊,开口道:“小昭,你觉得无聊吗?” 小昭反问:“姑娘无聊吗?” 林娴嘴硬:“我还好啊。” “那我也不无聊。” 林娴沉默片刻:“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姑娘眼睛刚一亮起,就见到一个不速之客走进来。林娴一见那来人就忍不住笑。 “小鱼儿。” “小林!” 少年看着她眼前一亮,像炮弹一样朝她扑了过来。 “听说你现在是客栈的老板娘了?” 这恶人中的消息一向传的很快,就算‘张三喝醉撞树上了’,‘李四赌的连裤子都输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人们下饭的谈资,更何况是像葛耿五人身亡,司马烟滚蛋,客栈易主这种大事。 “不是。”林娴反驳:“我是客栈的老板。” “都一样啦。” 小鱼儿摆摆手,不在意的抓了抓脸上的红痕。 林娴问:“你的脸怎么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小鱼儿顿时苦着脸,大声朝她抱怨:“你不知道我最近过得多惨!” “屠姑姑和李叔叔看彼此不爽,隔着我斗法呢,再被他们这样折腾下去,我就快成条死鱼了!” 林娴从小鱼儿这里了解过很多事,但还从没了解过这个小孩的来历。 她问:“听上去你有很多叔叔姑姑?” “那当然啦。” 林娴微笑,提出讨人厌的大人逗小孩时最常用的问候:“那他们哪一个对你最重要。” 小鱼儿眼神下意识望向林娴身后,随即掩饰般露出天真微笑。 “你在说什么啊?” 林娴没错过他那一秒的异样,她知道小鱼儿看的是她身后那桶里如活死人般的燕南天。没拆穿他的伪装,林娴换了种问法:“你最喜欢哪个叔叔伯伯?” 小鱼儿目光狡黠,没难倒他:“我只有屠姑姑一个姑姑,那当然是最喜欢屠姑姑啦。” 他扳着手指算:“笑伯伯虽然和气,但跟他在一起整天笑得脸太累。杜叔叔总让我杀狗,也很累,李叔叔虽然对我还好,但整天在我身上嗅来嗅去的,很不舒服。” 小昭听他盘算着,突然插话问:“他对你很好?” ——她问的是李大嘴。 纵然已经决定放下过去,但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还是忍不住心起波澜。 这时候小鱼儿才注意到小昭存在,他扬起那讨人喜欢的顽劣笑容,理所当然地开口:“我的叔叔伯伯们都对我不错。” 小昭微微垂下眼眸,语气不由冷下去。 “那你父母呢?” 小鱼儿没在意她那硬邦邦的语气,笑嘻嘻开口:“我是江边的一条小鱼儿,天生天养,哪儿来的父母?” 他本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听他这么说,小昭一愣,以为戳到他的伤心处。 “这样也很好,”沉默片刻,小姑娘语气放缓,努力安慰:“我那样的父母还不如没有。” 林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让气氛活跃点,就看见万春流从内门走了出来。 “万叔叔!” 一见到他,小鱼儿顿时笑嘻嘻打招呼。 “是你!” 一见到他,万春流忍不住脸色发黑,他还没忘记上次这小魔头将他院里种的药草损坏一事。 “你来干什么?” “我当然是来拿伤药的啦。”小鱼儿把脸上的红痕凑到他面前:“你看看我的脸。” 万春流一脸嫌弃,没理他,转头对林娴开口:“林姑娘,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林娴点点头,她对小昭说:“你在这儿乖乖等着我。” 随即望向小鱼儿:“不要捉弄她,不然就揍你。” “我才不会呢。”小鱼儿反驳。 林娴没说话,她刚才可看着清清楚楚,这家伙压根对自己身世一点都不在乎,但偏偏这么说就为了博得小昭的同情心。这小鬼虽然年纪不大,但脑子可比这谷中不少成年人聪明多了。 他本性不坏,有些顽劣,但又聪慧过人,偏偏制得住他的人又没几个。待林娴走后,小鱼儿果然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身旁的小昭来。 ——这谷中人虽多,热闹虽热闹,但他却从没见过一个同龄小孩出现过。 “你就是小昭?”他问,微微仰头。 小昭要大他几岁,纵然在同龄人中不算高,那也比小鱼儿高上半个头。小姑娘唇红齿白,却垂着眸没作声,对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小鱼儿忽然发现,当小昭面无表情时,无端有些像林娴。 “我听小林提到过你。” 小昭一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视线终于落在他身上:“我倒是没听说过你。” 恶人谷10 没在乎她那硬邦邦的语气,小鱼儿脸上依旧笑嘻嘻毫不生气。他本来就是为了吸引小昭的注意力,现在他目的达到了。 “我和你家姑娘聊天的时候,你还在客栈里呆着呢。说起来,我可帮了她不少忙,她还答应教我变戏法。” 捕捉到关键词,小昭顿时警戒。 “什么戏法?” “就是那个......”小鱼儿跳起来,手舞足蹈:“一下子变出花来那一招。” “难道你没看过?” “我当然看过。”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了,她感觉自己在林娴心中的地位受到了眼前这小子的威胁。 沉默片刻,小昭问:“那你听过霍格沃兹吗?” “霍什么?” “没什么。” 小昭转过头,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 走远了的林娴自然没注意到发生在小孩子身上的一场小小插曲,她正听万春流叮嘱病情。 这医生文绉绉地给她拽了一大堆话,总结出来大致就一点,病大概率能治,但不好治,她要做好长久抗战的心理准备,不要随随便便搞医闹。 林娴安抚他:“放心万神医,我知道你会尽力。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万春流神情松了松,转头就看到角落里两小孩斗嘴。 小鱼儿锲而不舍地想让小昭开口聊天,而小姑娘抱着手臂一副有些不耐的表情。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林姑娘你和这条小鱼关系不错。”万春流突然这么说。 林娴微笑:“毕竟之前他是谷中唯一一个愿意和我多说几句话的人。” 万春流想起往事,心中一噎。 随即讪讪开口:“他这孩子,虽然自幼在恶人谷长大,但性子却和我们这些老东西都不同。” 林娴说:“万神医你倒是对这小孩挺在意。” 男人眼神复杂:“我自是在意他的。” 林娴问:“因为他是燕南天带来的孩子?” 万春流身体一僵,猛地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林娴耸了耸肩:“别这么看着我,大家都知道当年燕南天独闯恶人谷时还带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恶人谷里这可不是什么秘密。” 万春流幽幽一叹。 “大概这谷中也就只有这条小鱼什么都不知情。” 这天真顽劣,却又无忧无虑的小孩,亲近地叫着养大自己的仇人叔叔伯伯,却不知道他真正的叔伯却被他们陷害中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万春流甚至不知道小鱼儿是知道真相幸福点,还是不知道真相幸福点。 林娴不说话。 以她来看,这小鱼儿怕是什么都知道的。 虽然这小孩整天嬉皮笑脸、和谁都亲昵的模样,但对他最重要的还得是那个活死人般的燕南天。 望着小鱼儿的背影,万春流犹豫片刻,一咬牙对她开口:“林姑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林娴从善如流:“请说。” “燕南天大侠曾经对我有恩,而小鱼儿是他带来的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林娴点头:“所以你不想看到他出事。” “就算看在我替你医治小昭的份上,如果以后这孩子有难了,请你帮帮他。” 林娴没有拒绝,没有答应,只是说:“万神医,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林姑娘请说。” 林娴微笑,笑意不进眼底:“如果别人请你治病,你会对他们提出这个要求么?” 万春流一愣,细想后不由心中入坠冰窑。 他终究还是飘了。 或者说林娴这副通情达理、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太有迷惑性了,他竟然不由自主的开始和她讲起条件来。 他可以求她,但不能用小昭的病来讲条件。 这女人之前也是端着这副温和无害的模样,杀掉客栈里的葛耿五人,将司马烟赶出门的。他又是什么样的自信才觉得自己有资格和她平等交易? 万春流面色发寒,他心里忐忑不安起来,不由猜想着林娴接下来会怎么做。 ‘总之应该不可能杀了他,他还要保护小昭治病呢。’ 万春流这样不确定的想着。 这时候,林娴突然朝他伸手。 万春流冷汗直流,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却不敢闪身躲避。然而,预想中落下的这一击最终却变成他肩头的轻轻一拍。 “我知晓万神医你对小鱼儿的真心,你对小鱼儿视为己出,也是关注则乱。” 万春流脸色苍白,莫名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他僵硬地笑:“林姑娘能体谅就好。”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很喜欢小鱼儿这孩子。”林娴话音一转,柔声道:“我和他关系不错,就算你不求我,以后能帮得上忙的我自然也会帮。” 万春流脸色稍霁:“林姑娘能这么说就够了。” 几句寒暄后,林娴便带着小昭回客栈。今日客栈没法开业,还有一大堆残局等着她去收拾。 回程上,一路静默。 林仙儿在脑海里突然开口,语调嘲讽:“你这打一巴掌给一颗糖的手段用的可真熟练啊。” 林娴谦虚:“无他,唯手熟尔。” “但这种手段也只能对万春流或者司马烟这种软骨头有用。’ 林仙儿话音一顿,语气中染上几分复杂和苦涩。 ‘诱惑也好,权力也好......对于有的人来说,他们压根不吃这套。那种人,什么都没法让他们改变,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屈服。” 若是放在曾经,林仙儿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林娴听出她话里有话,一时间有些好奇她观念转变的心路历程:‘那你说,这对哪根硬骨头没用?’ 林仙儿又不说话了。 林娴没辙,也没逼着她再开口。 她一回客栈就忙翻了。 先是叫人清理客栈内的血迹和残局,然后又和厨房佣工,干杂活的小工依次见面,安抚人心告诉他们即使换了老板该干的活也不会变,随即林娴开始处理起账本来。 就这么忙忙碌碌的,一晃就是好几天。 当事情逐渐走上正规后,林娴才猛然意识到林仙儿已经好久没再出现过了。 这女人总是喜欢时不时来几句冷嘲热讽,这阵子忽然安静下来,还真让林娴有些不习惯。 林仙儿没再出现,但与之替代,另一个人倒开始在她面前晃悠起来。 “你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吗?” 林娴一边拨弄着手中算盘,一边朝小鱼儿问。 这小少年坐在半人高的椅子上,晃着双腿,悠哉游哉地啃着苹果。 之前司马烟管这客栈时,他从没进过一次,但在林娴接手之后,小鱼儿倒是每天都来。 “我当然忙啊。”他撇了撇嘴,“上午我才被阴叔叔给放出来呢。人家有一个师傅就够忙了,我可是有五个师傅,有五门功夫要学!” “那你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小鱼儿不说话了。 虽然在这恶人谷中,没人敢招惹他,但实际上也没人将他放在眼里。说到底,林娴是第一个把他放在平等地位对待的人。 小鱼儿就是对她很在意,每次和林娴说话时他都觉得心里暖呼呼的,但又说不出什么感觉。 “你现在在干什么?”他颇为生硬的转移话题。 “不告诉你。” 小鱼儿不乐意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戏法?” 林娴放下手中的算盘,想了想:“最近不行,过几天再说吧。” 她认真思考把司马烟抓回来替她干活的可能性。 毕竟林娴最开始只是想要一个在这恶人谷中的地位,又不是真想在这儿打工赚钱。现在她成了这客栈的老板,每天不是盘点食材又缺了多少,酒水还剩几坛。 这活儿干也是能干,但林娴也是真干得没劲。 没道理都到了古代了,她还逃不过打工的命运啊。 “那咱们今天去玩吧!” 小鱼儿一下子跳起来,兴高采烈地提议:“说起来,你还没在这恶人谷中好好逛过,我们去市场吧。” “市场?”林娴有些困惑,“那不是天天都在去么?” 今天清晨她还在跟西市的屠夫杀价呢。 “不是那个市场啦。” 小鱼儿摆摆手,说出了另一个词。 ——人皮市场。 - 人皮市场,这是恶人谷中暗市的一个别称。 在今日之前,林娴还完全不知道恶人谷中还有这么个地方。 小鱼儿带她径直走向集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杂货铺,咋一看,那是家相当容易被忽略掉的店铺,装修不算破旧也并不精美,客人不少也不会多到让人注意。 总之是怎么平平无奇怎么来。 小鱼儿率先迈进,踮起脚敲了敲柜台。 然后一只猫窜了出来。 那守门的是个年过五旬的老人,之前抱着猫正在假寐。老人咳了几声,抽了下鼻子慢悠悠地起身。他看上去和任何迟暮之年的老者没有什么不同。 佝偻着腰,步履阑珊,让人没法心生警戒。 林娴和小鱼儿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挪到厅内一道红漆小门前。 老人停步,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转。 小鱼儿会意:“一起的。” “二两银子。” 光是进这个市场竟然还要交进门费? 林娴没辙,掏钱。 那守门人懒懒盯了他们一眼,让出个通道来。 “进去吧。” 这时候林娴才知道,原来在这店铺里这道红漆门,竟然是通向另一条不为人知的街道。 恶人谷11 走进街道,林娴顿时感觉出几分不同。 恶人谷外面的集市一直都相当热闹,商贩们推着小车各处叫卖,什么日用货品都有,极具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息。而这人皮市场,反倒和林娴进谷之前的想象有几分相同。 寂寥的街道,冷风拂面,无端多了几分肃杀气息。 林娴看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蹲坐在街道口,摊位上摆着一个告示。 ——卖字。 林娴一愣:“字也能卖?” “当然能啊。”小鱼儿接话,理所当然的说:“这恶人谷中又不是人人都会识字的。” 林娴反应过来。 也是,在这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光是读书识字已经是少数一部分人拥有的特权了。 恶人谷中有多是混迹江湖的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像万春流这样饱读医理的也是少数。司马烟能当客栈掌柜,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他能识字会算账了。 “按你这么一说,这人皮市场是什么都可以交易?” “当然啦,只要你拥有、而别人没有,只要你想卖,而别人愿意买,那自然什么什么都可以交易。” 小鱼儿笑嘻嘻说。 “甚至你连自己都可以卖了。” 林娴若有所思,她的视线投向街道两旁,挂在横线上一路陈列的告示牌。 这有点像林娴上辈子总在江边见过的相亲角。 卖家和买家分别将想卖和想买的信息列出来,若遇到合适的就揭下告示,自己私下联系。 上面什么信息都有。 有卖祖传医毒小药丸的,有提供情报渠道的,也有人头生意的告示——这恶人谷虽然看起来和平安宁,但私底下恩怨争斗却也从没停止。 林娴随手捻起其中一张告示。 上面歪歪扭扭的用毛笔写下寥寥几句。 断手,金二十。 杀人,金三十。 ——详情面谈。 小鱼儿看到她手中帖子,评价道:“看样子这杀手还蛮有自信的,出手费挺高啊。” 林娴重新将告示挂上去。 “这种人为什么愿意择身干脏活?” 高手不一般都有点傲气在身上么。 “或许是缺钱吧,这法子来钱快。”小鱼儿撇了撇嘴:“你不知道,西街的赌坊生意好着呢,总有人在赌坊那儿输光后,转头来这儿接一单搞点钱又能回去继续的。” “管你什么高手不高手,赌红眼上头了都一样。” 林娴一乐,果然论挣钱快的行业还得是酒色财气。 “那他们岂不是白白给赌坊送钱?”她又问,“就没有人在赌坊闹事?” “他们当然不敢啊。” “为什么?” 小鱼儿耸了耸肩:“因为闹事的第二天都死了。” 林娴了然:“黑面具。” 恶人谷中经济脉络都和黑面具扯不开联系,就连林娴在查客栈账本时,也能发现每个月有一大笔财去向不明,估计也是给这黑面具的分成。 这客栈是这样,最暴利的赌坊也不例外——都是掌权者的一种敛财手段而已。 - 再往深处走,路人逐渐开始多起来。 林娴甚至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哟,老板?” 那大汉看到林娴先是一愣,随即咧嘴笑起来:“您今天怎么到这儿来了?” 林娴也朝他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 这个人是客栈里的常客,这一来二去林娴也对他多多少少有所了解。男人的诨名叫陈二麻子,至于真名没人知道。他平日嗜酒如命,脾气不错爱开玩笑,轻功据说相当了得。 “你到这儿来干嘛?”林娴问。 陈二麻子笑嘻嘻回答:“最近身上没几个子喝酒了,来这儿找点活儿干换钱呗。” 林娴笑了,在这人皮市场中,什么都可以卖,什么都可以买。 她问:“你卖的是什么?” 陈二麻子一挺胸,颇为自得地回答:“当然是我这一身好轻功呗。” 林娴点点头,很快跟上这帮人脑回路:“没错,你轻功很好,可以帮人偷东西,一定有很多人需要你。” 一听她这么说,这汉子倒忽然忸怩起来。 林娴觉着不对劲,视线立即转向他伸手想挡住的告示,只见白纸上只有一行简短的黑字。 求:客栈老板林手中宝剑一柄,赏金二十。 林娴立马反应过来这陈二麻子躲躲闪闪的意图为何:“好啊,原来你是想偷我的剑拿去换钱!” 看来她从李承身上爆的装备的确是把宝剑。 陈二麻子挠挠头,理直气壮说:“这不还没下手嘛,都被你看到了我还下什么手,不找死么。” 林娴一笑:“你可以试试。” 陈二麻子眼珠一转:“试试就试试!先说好,我要是得手了,老板你可别找我麻烦。” “我不会生气。” 那把剑对她来说又没什么大用,她生什么气。 “好,爽快人,下次再来照顾你生意。” 陈二麻子大笑几声,把告示摘下,招手匆匆离去。 目睹这一幕的小鱼儿脸色古怪:“看样子你和这帮人现在相处得还不错嘛。” 林娴淡道:“和他们相处本来就不难。” 她可是面对林仙儿和阿玉那种脾气古怪、阴晴不定的人都能泰然处之的性子。 “那之前是怎么回事?” 林娴不紧不慢的解释:“噢,他们那会儿之前和我处不来,是因为他们将我当作女人看待。” “那现在呢?” “现在他们尊重我,因为我很强。” “这有什么不一样的?”小鱼儿歪了歪头,似乎对林娴的说法不太理解。 林娴笑了笑,没有回答。 * 天色渐暗,周围的人逐渐多起来。 有的是来发布新的告示,有的是来找活干的。 只不过,来的人大多身穿宽衣,头戴斗笠,遮住面容和身形,像林娴和小鱼儿这样毫无伪装的在其中到底变得显眼起来。 林娴和小鱼儿走在人群中,兴致盎然的观察着周围行人,心中不由猜测起伪装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 这时候,她听见林仙儿在脑海里突然出声。 ‘我劝你现在快走。’ 林娴错愕:‘为什么?’ 她已经好久没听到林仙儿说话了,没想到难得一次她开口,却是为了这样一个提醒。 ‘因为这里,有个你我绝不想看到的人。’ 林仙儿冷冷说。 林娴一愣。 她抬眼,视线穿过人群,然后看见那道身影。 那是个穿金黄色短衫的男人,很高的个子,很瘦。五官浅淡,却轮廓分明,下垂的眼眸显得既顺从又桀骜不驯。露出的手苍白细长,握着的那柄剑薄而长。 这样一个男人,安静沉默得像个影子。 但一旦对上他的视线,人们就说不出话了,这个男人有双死灰色的眼眸,如火焰燃烧后残留的灰烬,被风一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这着实不像活人的眼睛。 林娴愣了愣,感觉到心中情绪涌动,似乎林仙儿这激烈的感情也传给她几分。分不清是苦涩还是别的什么,只觉得分外刺痛。 她轻声问:“这个人是谁?” 林仙儿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开口,声音中往昔的腥风血雨已淡如云烟。 “荆无命。” 恶人谷12 ‘荆无命?’ 林娴怔了怔,她上次听吕凤先给她讲林仙儿已经是好久之前的故事。而且故事中这个名字也算不上什么主角,顶多算个不出彩、一带而过的配角。 她反应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个人的身份。 ‘他是上官金虹的人?’ ‘没错。’ ‘那你和他?’ 林仙儿嗤笑一声,光瞅这反映林娴就知道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 而那黄衫人也如有所感的抬头。 ——视线对上了。 林娴不避不闪,坦荡地注视着他。 男人愣了愣,眼中闪过几分复杂,随即什么也没看到般,他垂眸移开视线。 看样子他也没有要和她叙旧的想法啊。 ——也好。 林娴心头一松。 “小林,你在看什么?”注意到她的异常,小鱼儿拉了拉她的衣袖。 林娴收回视线:“没什么,一个认识的人而已。” “不去打招呼么?” “不去,我和他关系又不好。” 小鱼儿震惊:“你竟然还会和别人关系不好?” 林娴哈哈大笑:“讨厌我的人多了去了。” 就这样,她和小鱼儿你一句我一句开着玩笑,走在这车水马龙的街道中,推推攘攘,嬉笑打闹,人影穿梭杂乱,从那黄衫人身边插肩而过。 他们的目光再无交汇。 形同陌路。 - 林娴以为自此不会再和荆无命相见,毕竟天下如此之大,能三番四次的碰上熟人的概率又该多小。 她想得很好,但她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天下很大,但恶人谷不大。 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需要吃饭住宿的,而她正经营着这谷里唯一一家客栈。 天色渐暗。 客栈中依旧热闹,喝醉了的酒鬼们歪歪斜斜闹作一团,林娴坐在柜台里,低头专心拨弄着算盘。她没说话,走在她周围的人也下意识放轻声调。 这大厅里安静的一角,和这嘈杂热闹的客栈格格不入,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协调。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夜间的凉风扫了进来,原本弥漫在整个客厅的微醺之意似乎也散了几分。 食客们三三两两坐在大厅的各处,看似各自交谈,但视线却不由自主投向这新来的不速之客。 那人没说话,对别人的目光也毫不在意。他一步步朝柜台走去,身上带着屋外的潮湿冷意。 “住店。” 男人声音有些沙哑。 林娴没抬头,也没理他。 她正忙着算账。 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伸手敲了敲桌面:“住店。” 林娴动作一顿。 原本就快理出来的数据被这男人一出声打断后,她脑子里的思绪又全乱了,不得不从头算起。 这时候的林娴倒是和当初的司马烟共情起来。 她叹口气,放下手中账本,心中带着几分怨气。但当她抬头,和面前那人对视后。 林娴不由一愣。 这是一张才见过不久的面孔。 冷漠中带着几分萧索的表情,死灰色的眼眸轻垂,对世上任何事都仿佛不会再有兴趣。 ——荆无命。 男人看着她沉默片刻,语气有些古怪:“你是店里的老板娘?” 林娴摇摇头,纠正:“不,是老板。” “住店多少钱?” 荆无命最终问。 林娴迟疑,眼神微妙了一瞬,最终还是决定做个厚道人:“五两银子。” 荆无命抿了抿嘴,没说话,伸手准备掏钱。 这时候陈二麻子倒玩味儿地开口打断:“不行啊,老板,你做事太厚道了这店可是开不下去的啊。五两银子哪儿够啊,这样你可是亏本的。” 听他这么一说,林娴勾起笑意不答话,她知道这家伙并非想替她出头,只是单纯想找荆无命的茬而已。 周遭静默下去。 荆无命转头,看到几张笑眯眯看好戏的脸。 “五两银子不够?” “当然不够。” 荆无命皱眉,他不是新出茅庐的菜鸟,要是还没看出来这些人在故意为难他,那他这么多年就白混了。 “小哥,你是不知道啊,我们这恶人谷里什么都贵。吃饭贵,喝酒贵,其他就更贵了。”陈二麻子挤眉弄眼的样子让周围人忍不住跟着哄笑起来。 有不嫌事大的人跟着起哄:“要是嫌贵,你还是从哪儿来打哪儿回吧。” 随即迎来周围一堆醉鬼的附和。 林娴失笑。 荆无命初次进店的境遇又和她当初有所不同,看得出这恶人谷是相当排外的。 林娴当初还尚且受到几分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宽容’,而荆无命,作为一个看上去炫酷狂拽傲buff拉满了的新来者,自然是受到恶人谷原汁原味式款待。 这些食客虽然总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但都是在江湖中混不下去才来的恶人谷——换句话说,都是些挨了社会毒打也不低头的刺头。 在一群笑眯眯、看好戏的眼神中,荆无命没有笑,他眼神暗了暗,回应:“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里有什么东西是不贵的?” “没什么是不贵的。” 荆无命表情依旧很淡:“你们的脑袋也很贵?” 不少人冷下眉眼。 “那就是天价了。” 一见气氛不对,林娴顿时开口打圆场:“行了行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她率先抓典范:“陈二麻子,不用你操心。亏本大不了我把剑卖了,还能苟个好几年。” 男人顿时叫道:“别啊,老板,我还等着偷你剑呢!” “那就少说几句。大家回去吧回去吧,今天都散了,没热闹看了。” 林娴笑嘻嘻把他们轰走,转头处理起荆无命来。 “你要住店?” 男人一顿:“没错。” 他没想到再见到眼前这女人会是这样一个场景。 林娴倒没多说,麻利地收了银两便带他上楼一一交代好注意事项后便准备闪身。 临走时,荆无命却忽然叫住她。 “五两真的不够?” 荆无命问。 林娴嗤笑:“别听那家伙瞎扯,他们就是想为难你。” 荆无命没说话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么?”林娴问。 荆无命摇摇头。 随即,他又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时过境迁,再次相遇却在这恶人谷,荆无命想,面前这女人终究会对他说点什么。 他想的没错,林娴的确对他有话要说。 站在门口,林娴说了两个字—— “再见。” 开玩笑,她账本都算到最后了,还没算完呢。 - 夜深,月明。 灯火熄灭,整个恶人谷陷入一片安静种, 无论白天有多少纠葛纷争,到了这夜里,似乎时间都停滞了般,所有人都进入梦乡,连狗都在熟睡。 但林娴还没有睡。 ——林娴还在干活儿。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把算盘一推,望着账本上的数据长舒一口气——她总算是把客栈的帐给算完了。 她的前任掌柜司马烟是个好打工人,不仅自己在岗时的账本数据都标的明明白白,而且经年前的账本也保存得清清楚楚。 林娴将这些都翻了个遍。 应该说,她要当这恶人谷的客栈老板,一部分就是为了这份账本。 从中能看出的东西太多了。 无数秘密隐藏在这看似普通的货物采买下,浮动于租金的升降中,林娴甚至能通过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到这百年间,恶人谷是怎么在刻意推动下,逐渐从无建立到有。 黑夜。 女人垂眸思索,表情在烛光下有些淡漠。 似乎感知到什么,她动作一顿,抬眼,然后看见站在楼梯上的那道身影。 那黄衫人静默的注视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在众人簇拥中这女人总是嬉皮笑脸的,像是能和任何人混成一片。而这寂冷的深夜,这无人的角落,摇曳跳动的烛火下,林娴没有笑了。她面无表情,那股淡漠透着中让人不敢逼视的冷诮。 荆无命没有说,但他无端却想起记忆深处那个人。 他想起了上官金虹。 “原来你还没睡啊?”林娴靠在椅子上懒洋洋开口。 荆无命没说话。 她想了想,又问:“要喝酒嘛?” 男人还是没说话。 林娴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她直接起身,从柜中四处翻找,最终找出坛陈酿来,再转头去厨房,摸出两个小碗,几碟小菜。 直到把吃食都摆好,她看见荆无命还站在原地。 林娴一挑眉,敲了敲桌面。 “坐。” 她态度太过坦然,眼神太过平淡。甚至让荆无命无端多了几分错觉,似乎过往的恩怨情仇都如浮光掠影消散。而这深夜,坐在这寂寥无人的客栈里的,只是两个萍水相逢,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荆无命不由自主走了过去,依言坐下。 夜已深,烛光摇曳。 荆无命到死都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憎恨了大半辈子的上官飞死了,他记挂了大半辈子的上官金虹也死了,他该憎恨余生的李寻欢现在不恨了,而他在这陌生的客栈里,和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人坐在一起,如旧友般喝着酒。 男人心中生出几分荒谬感。 没在乎他心中所思所感,林娴给自己倒了杯酒。 醇厚又浓郁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混合着空气中陈腐的木头味和淡淡血腥味,扭曲又奇异。 林娴习惯性想帮他也倒上一杯,黄衫人伸手挡开。 “不必了,我不喝酒。” 荆无命冷淡开口。 恶人谷13 就算遭到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林娴也没生气,她不在意的笑了笑,也没勉强,举杯独酌,一杯酒一口菜吃得也很欢。 林娴本不是个爱酒的人。 在现代,她最常喝的是苦涩提神的咖啡。 在末世,只要有水就满足了。 呆在花满楼身边时,青年喜欢茶,她也跟着喝茶。 而在这恶人谷里,大家无酒不欢,她又当得是酒馆客栈的老板,所以林娴也开始喝酒。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适应了的一种习惯。 就像她适应了孤独,适应了离别。 林娴静默,思绪放飞,却听坐在身旁的荆无命忽然说:“你现在不穿白衣了。” 以前的林仙儿,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穿着一身白衣,无论她做过什么样的事,这个女人在众人面前总保持着一副纯洁天真的模样。 林娴一愣,解释:“白色干活不方便。” 荆无命点头,像不经意般换了个话题:“听说你进谷,是为了替你的侍女治病。” 林娴动作一顿,放下酒杯。 她微微侧头,仔细打量起面前这男人。她的目光平静,眉眼锋利。在这阴暗神秘的夜里,那双幽深的黑眸无端多了几分侵略性。 “你对我好奇?” 荆无命摇摇头。 他谈不上爱过她,也谈不上恨她。无论他和面前这女人曾经有过什么爱恨情仇恩怨纠葛,随着上官金虹一死,在他心里都不重要了。 林娴又问:“我该对你好奇?” 荆无命又摇摇头。 林娴现在这幅洒脱坦然的模样让他陌生至极。这女人在恶人谷混得风生水起,明显对他这个曾经有仇的旧识没多大兴趣。 女人没说话了,她突然伸手将碗筷都移开。 荆无命面前的桌子又空了起来。 上面没有下饭的小菜,也没有夜宵。 只有一坛酒,一个酒杯。 然后林娴抬手拿起酒坛,慢慢再给自己掺酒。瓷器相碰,酒液落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女人的动作很轻,透着漫不经心的轻佻随性,又带着毫不拖泥带水的利落。 她的手很稳,液面刚满的那一瞬间便收手,放下酒坛,随即直白幽深的视线也跟着移到他身上。 她的声音很缓,轻柔中掺杂着沙哑,冷寂的夜里,不容置疑的强硬尽显无余。 “那就说重点,别问这些没用的问题。” * 荆无命脸色微微一变。 连带着周遭的氛围也不由冷上几分, 对面女人却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是慢慢饮着杯中酒,耐心等他再次开口。 荆无命独自一人来这恶人谷。 他没有什么仇家要躲,也没什么仇要报。 这男人大半夜的陪她坐在这冷寂破旧的客栈大厅里,他不喝酒,不吃夜宵,也不叙旧,只是看着她啃着冷馒头喝着冷酒。 那他还坐在这里,必然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荆无命沉默片刻。 “你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面对他复杂的眼神,林娴淡淡笑了笑,没做解释。 “人都是会变的。” “你说的没错。” 荆无命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将记忆中的林仙儿和这面前让人摸不出深浅的女人区分开,做为不同存在来对待。而一旦这样决定后,荆无命态度好多了。 “你是这恶人谷中的客栈老板。” “没错。” 虽然不知道他提这些众做周知的消息有什么意义,不过林娴还是耐心等待著他进入正题。 “你一定对着恶人谷里流通的消息很了解。” 林娴笑得玩味:“略知一二。” 荆无命嘴唇翕动,仿佛即将出口的话对他来说如千钧重,他向来宁死不欠人,也不求人,但这样一个男人还是最终开了口。 “我这次来恶人谷,是为了找一个人。” 林娴顿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想让我帮忙?” “是。” 林娴没说话。 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掉的酒杯慢慢推到荆无命面前, “酒空了,再帮我倒点吧。” 寂静的夜,女人平静的声音在空荡冷寂的客栈大厅中回响。 荆无命也没说话。 那双苍白的手微动,青筋暴起。 他抬眼,死灰色的眼眸不悦地瞪着她。 ——对于这个如死人般情绪淡漠的人来说,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也不容易。 林娴也没催促,耐心等他做决定。 荆无命和她无旧可叙就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有求于她,那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才行。 半响,男人屈服。 他拿起酒坛替她倒酒。 手法有一点急躁,脸色有亿点臭。 林娴倒没介意,笑吟吟接过酒杯,从善如流地问:“你想让我帮你找谁?” “一个小孩。”荆无命补充,“他叫路小佳。” 在上官金虹死于李寻欢之手后,荆无命黯然离开。他浪迹江湖,四处为家。然后他和丁家庄庄主不打不相识,接受了丁乘风的委托,收他的三儿子路小佳为徒。 而现在,荆无命还在漂泊流浪。 他徒弟却丢了。 荆无命没辙,就算对这个徒弟他没怎么上过心,但毕竟和丁乘风有约在前,怎么着也得把人看住才对。 他追踪千里,最后将线索锁定到恶人谷。 在金钱帮尚存之际,荆无命就听过这个地方的恶名。据说所有投身恶人谷的人都不得善终。年少时荆无命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而现在他更无所畏惧。 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 进谷之后,荆无命才发现这个地方和江湖传闻不太一样,没那么多腥风血雨,反而颇具平和安宁的烟火气息,让他摸不着头脑又全身紧绷放不下警惕。 林娴思索片刻。 “我不能保证能找到,但我会尽力帮忙。” 荆无命点头:“这就够了。” 这几年的漂泊失意,多多少少消磨几分他曾经的戾气,让这个如剑一般冷酷的男人多了几分通情达理。 事情谈定,林娴不由有些好奇,吃起瓜来。 “这路小佳谁啊?你儿子?” 黄衫人冷冷瞟了她一眼,他成名甚早,虽然金钱帮那段经历在他记忆中已经相当渺远,但说到底,如今他也才二十余岁的年纪。 而路小佳虽说年纪不大,但也已经十岁出头。 他从哪儿蹦出个这么大的儿子? 一看他的眼神,林娴耸耸肩,马上叠甲:“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他是我徒弟。” 男人叹口气,最终还是给出答案。 荆无命起身准备回房,如今事情已经谈妥,他也没有呆在这大厅里,陪林娴熬夜吹冷风的必要了。 当他即将消失在拐角时,林娴却忽然叫住她。 “荆无名。” 黄衫人转头望去。 那女人依然坐在那角落里。光影交错,烛光明灭,莫名给这场景蒙上一层怪诞的色彩。林娴整张脸藏在阴影中,平淡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说—— “你不适合黄色。” - 望着荆无命的背影,林娴没说话,思绪飘远。 ‘你在想什么?’ 林仙儿在她脑海中忍不住开口问,‘为什么要对他这么说?’ 自上次客栈一战后,林仙儿出声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候林娴甚至以为她消失了般。像今天这样开口询问,那必然是她心中对这个问题好奇到了极点。 林娴收回视线,淡淡给出个理由:‘我在想,这个人和吕凤先倒是不同。’ 吕凤先虽然落魄失意,但那个男人被打碎的筋骨却慢慢被拼凑在一起,他已明白自己为何而活,又该为何而死。荆无命则不同。 要说这么短暂相处,这黄衫人给他什么感觉,那必定是虚无了。 他找不到任何活着的理由。 这个男人似乎也对任何事都提不上兴趣。 若非和丁乘风的约定在前,他必定不会到这恶人谷走上这一遭。 如今,金钱帮已倒,上官金虹已死,而这个男人仍穿着那身黄衣。明明风华正茂,他的眼神却空洞死寂,仿佛行走在这世间的不过是具毫无感情的空壳。 林仙儿冷哼一声。 察觉到她的态度,林娴问:‘你很讨厌这个人?’ 上次她就瞅出点苗头了,同样是死情缘,林仙儿对吕风先是相当漠视的,而如今面对荆无命,却是在漠视中夹杂着明显的厌恶。 林仙儿直截了当:‘没错。’ 她和荆无命有仇在前,时至今日,纵然前尘已了,她对这个人也生不出半分好感来。 林娴笑:‘就因为他是个不会受你摆布的男人?’ 林仙儿沉默了。 有时候她真的很讨厌和林娴对话,这女人不显山不露水的,但总是能一语戳中她隐藏在心底,甚至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沉默半响,林仙儿恶意地笑了。 她忽然想到了刺痛林娴的手段:‘其实荆无命和吕凤先不同,他倒和你有几分相似。’ 林娴笑眯眯回应,‘噢,其实我也这么想的。’ 她知道,在她观察林仙儿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在注视着她,分析她的思维模式。 在这世上,林仙儿大概是最了解她的人了。 一看林娴这副百毒不侵的模样,林仙儿顿时失去大半兴致,她淡淡评价:‘这个人是上官金虹的剑,上官金虹死了,他也没有存在意义了。’ 林娴微微一笑:‘人可不是剑。’ 人能呼吸,会思考。 会思考就会有情绪波动,就会本能去渴望什么,会不由自主追寻让自己愉悦的东西。 ‘你小看人了。’ 林娴反驳,‘人的求生本能可是很强的。’ 虽然找不到生存的意义,但全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努力发挥功能,在帮助机体正常运作。 荆无命虽然想死,但他身上亿万个细胞都希望他活着。只要他没有立即死掉,活着活着他就会想活了。 林仙儿嗤笑,对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 林娴其实说对了,她对荆无命这份无理由的厌恶和对李寻欢的厌恶并没有什么不同。她憎恨所有不受她支配的男人,而荆无命脖子的链子偏偏拴在一个叫上官金虹的男人手中。 无论她用尽手段,费劲力气,这链子都好端端连在那里,始终没法从荆无命脖子中扯断,也没法从上官金虹手中松开。 她气恼,她痛骂,她死心,最后只有无能狂怒。 ‘那个男人就是为上官金虹而活的。’ 林仙儿毫不迟疑的盖章定论,仿佛这结论如太阳东升西落,潮涨潮消般是世间真理。 林娴勾了勾唇角,她终于起身,语气轻松,甚至带了丝兴致勃勃:‘那我们就打个赌吧。’ 林仙儿沉默了。 她本能地察觉到这赌约的与众不同。 但林仙儿却不得不赌,就像一股奇异的力量裹挟着她前进。她知道,如果就此输掉或者退缩,某些东西将再也变不回原本的模样。 女人声音嘶哑地开口:‘赌什么?’ 林娴停顿片刻,轻笑。 ‘我赌,这个人能为我所用。’ 恶人谷14 纵然立下这样的赌约,林娴第二天也并没有急冲冲跑去做什么。 林仙儿也没再出声,冷眼旁观着。 荆无命在客栈住下后,其实他们也不常见面。那男人早出晚归总在独自调查着路小佳的下落,他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林娴也不急,依旧悠哉悠哉的按照自己节奏过活。 一天,她从市场上买回来新到货的牛奶和茶叶。 小鱼儿好奇问:“你要做什么?” “做奶茶。” 最近小昭一直在万春流那儿接受治疗。每次林娴和小鱼儿去看望她时,都觉得小姑娘莫名有些情绪低落。 林娴决定搞点新花样哄哄她。 “什么是奶茶?” 林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这新名词,干脆装作没听到般糊弄过去。 小鱼儿不死心的追上来:“你要这些做什么?” 这小孩就是她新的跟屁虫。 林娴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上辈子起她就莫名很招孩子喜欢。 “因为我要做奶茶,所以我需要奶和茶。” 林娴叹气,她觉得自己像在说绕口令。她以前试过,虽然没法做出现代社会标准工业化的口感来,不过勉勉强强搞个平替版倒是没问题。 问题又绕回来原点。 “什么是奶茶。” 林娴敷衍:“一种饮料啦。” 小鱼儿狐疑:“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林娴一本正经:“谷外的小朋友都知道,所以你的童年是不完整的。” “我的童年本来就不完整!”小鱼儿脸皱的像个包子,哼哼唧唧地抱怨:“你看有哪家的小孩像我这么惨,每天被不同叔叔伯伯揍来揍去的。” 明明一件惨兮兮的事情,被他用这种惨兮兮的语气一说,无端有了种搞笑的感觉 “而且我过年从来都没收到过压岁钱!” 他超大声说。 林娴瞅了他一眼:“那生日呢?” 小孩撇撇嘴:“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嘞。” 林娴一愣。 还没等她开口安慰,小鱼儿已经自己调节好心态,用满不在乎的神情开口:“不过无所谓,小昭说生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就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他话音一顿,询问起林娴的生日来。 女人含糊其辞,她真不想在两个比惨的小孩面前提起自己身世。 “的确没什么不同。” “那肯定还是不一样吧?” 小鱼儿不依不饶,他能看出林娴和他们不一样。她一看就是在不缺爱的环境中长大的,无论做什么,举手投足都透露着有持无恐。 林娴没辙,想了想:“有蛋糕。” “还有蜡烛。” “还有一大堆人围着你唱生日歌。” 林娴沉默下来,眼底蒙上一层淡淡的眷念。她曾经年轻气盛,总觉得这样的场景傻乎乎的,又不是拍电影。但当末日时,却是这些记忆支撑着她挨过无数艰难的深夜。 纵然如今,家人的面容已经在她记忆中模糊不清,那些如金子灿烂的记忆依旧保存在她心底。 “真好啊。” 林娴的思绪被小鱼儿拉回现实,站在她身旁的小孩轻声呢喃。当小鱼儿安静下来时,林娴忽然发现,他其实也只是个普通的小孩而已。 那双圆溜溜的眼眸微微垂下,眼中是一丝羡慕和挥之不去的伤感。 就像饿着肚子的小孩看到橱窗里展示的精美蛋糕,他痴痴趴在窗前一眨不眨地盯了好久,馋的都快流口水了,但还是只能看着干瞪眼。 ——因为他没有钱。 ——因为一份昂贵的蛋糕注定不属于一个赤着脚衣衫褴褛的小孩。 林娴叹口气:“可恶。” 小鱼儿有些茫然地眨眨眼:“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如果不给你做个蛋糕的话,”她微笑,“我岂不是很混蛋。” 小少年顿时瞪大眼睛,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要给我过生日!?” 林娴打预防针:“只是做个蛋糕而已,你又不记得自己生日。” 小鱼儿没管,他嘴角越咧越大,语气中带着丝讨喜的臭屁和得瑟:“承认吧小林,你就是很喜欢我。” “我可不喜欢一个跟屁虫。” 两人就这么吵吵闹闹从市场经过,如今已是日暮,很多西市的摊主都慢悠悠收摊准备回家了。林娴在恶人谷早已算是混熟,很多路过的熟面孔和买卖交易过的摊主纷纷和她打招呼。 林娴边走,边点头回应。 忽然,她脚步一顿,想起一个问题。 恶人谷的货物交易都是在西市进行,连人皮市场也是设立在西市一个不起眼的街道中。 西市西市...... 如果有西市,常理来说不该还有个东市么? “小林,你在想什么?” 拉了拉她的衣角,小鱼儿仰头看着她,眼神柔软又没心没肺。 “没什么。” 林娴压下思绪。 这时候,她听见小鱼儿又说:“小林,那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么?” 林娴一愣。 抬眼,视线落在了前方陷入纠纷的荆无命身上。 她玩味的笑了笑:“可不是嘛。” 就这样,林娴抱着货物,和小鱼儿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黄衫人被恶人谷的无赖们缠上搞仙人跳。 他俩看的起劲。 作为当事人的荆无命表情就没那么好看了。 荆无命看得出纠缠他的这几人是在故意搞他,但偏偏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他有理说不出没法反驳,憋屈又咽不下这口恶气。 如果是对决,他大不了一剑宰了。 但偏偏这场不公又披着自由交易的壳子,若他掀桌那不占理的反而成了他这一方。 荆无命眉头紧锁青筋暴起,握剑的手越来越紧,林娴眼瞧着他就要急眼了,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家伙是真没什么市井生活经验。 她走上前扬声打断。 * “我替他付了。” 摊位上的几个男人见她一愣:“老板?” 他们的视线在林娴和荆无命身上来回转了转。 “这人你认识啊?” 林娴笑吟吟回答:“是我熟人。” “早说啊。”那几人拍拍荆无命的肩膀,顿时笑开:“要是老板你的熟人,咱们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啊。” 林娴也没推辞:“行,下次来喝酒给你们打折。” 这一场即将掀起风波就这么平息下去。 荆无命转头,然后对上女人清淡的笑意。 他愣了愣,下意识避开视线,便看到从林娴身后探出头的小鱼儿。这小孩眼睛直直盯着他,颇为好奇的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 “小林,你不是说和这人关系不好么?” “是啊,”林娴点点头,一脸坦然,“但他现在租了我的房子,关系不好也慢慢熟起来了。” “这个人看起来不怎么样啊,他连牛大都对付不了。” 林娴笑出声。 牛大就是刚才设计荆无命仙人跳那帮人的头头。 林娴替他挽尊:“荆无命他其实很强的,他只是初来乍到,还不习惯恶人谷而已。” 荆无命脸色有点臭,但又不愿和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计较。这时候他才想起路小佳的好来。 “这是你教的小孩?” 林娴表示不背锅:“这可不是我教的。” 小鱼儿不服气:“你可说过要教我戏法的!” “好吧,这样也行吧。” 小鱼儿还是不满意:“你语气怎么这么敷衍?” 听见他们的斗嘴,荆无命没说话了,他看见林娴身上挂着大包小包的货物,迟疑片刻,帮她分担一半。林娴笑眯眯道了声谢,从善如流地递给他。 夕阳下,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 回到客栈,天色渐暗,等食客散去客栈关门后,林娴又苦哈哈坐在柜台下算起账来。 深夜,暗淡的灯光下,尘埃漂动,荆无命像影子般悄无声息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林娴放下手中笔。 “有事?” 男人微微抬头,那死寂的眼神像落到她身上,又仿佛没在看她,苍白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你今日不该帮我出头。” 林娴一下子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想说,凭你的手段也可以搞定?” 黄衫人不置可否:“那几人很弱。” “是啊,杀他们不难。”林娴点点头,随即话音一转,“但就算他们死在你手中,别人也不会服你。” 荆无命说:“我不需要他们服我。” 林娴笑了。 “噢,那我换种说法吧。如果你不想在这恶人谷里体验‘蹲坑会被别人偷袭,喝口水要先验毒’的生活,那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林娴顿了顿,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你不怕死对吧?” 荆无命摇头。 “那你觉得能投身这恶人谷里的人,又有几个怕死?” 荆无命一愣。 林娴语气放缓,真心实意劝道:“荆无命,凭你的方法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恶人谷有恶人谷的生存法则。你要是真对他们动手,只会把自己推到整个恶人谷的对立面去。 相信我,你不会想这么做的。” 男人沉默了,他轻轻抬眼,那双死灰色眼眸里终于倒映出面前这女人的模样。 “为什么你要帮我?” 林娴想了想,实话实说:“因为大部分情况下,我身心健全,为人友善。看见别人走运我不会跟着笑,但周围人倒霉也不会让我觉得有多开心。 既然如此,顺手帮一把也没什么不妥。” 荆无命一愣,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林娴低头看着账本,没在意地对他挥了挥手。 “想通了么?想通了就回去歇着吧。” 男人没走。 荆无命像座雕塑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死灰色的眼眸阴晦不明的注视着她,他想说些什么又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林娴蹙眉盯着他,琢磨着他的意图。 没过多久,她舒展开眉头,眸中多了几分了然:“你觉得我帮了你,所以你欠我人情?” 恶人谷15 没等荆无命开口回答,林娴便颇为认同地点点头。“你也的确欠我人情。” “从你进这客栈到现在,我帮了你不少。” 荆无命脸色紧绷,冷冷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个欠人情不换的人。” “你当然不是。”林娴笑了:“那你打算怎么还?” 荆无命不说话了。 按照他以往的做法,荆无命帮她杀几个仇家就算两清。可这么几天观察下来,他发现林娴在这恶人谷里人缘竟然极好,走在路上都会遇到人送小零嘴的那种。 这女人也总是一副笑眯眯从不生气的模样,真没看出和谁有仇。 “你想要我怎么还?”他问。 林娴还真想了想。 “这样,你暂时帮我打打杂吧。” 小昭每天都得去万春流小院里治病,平时没个人帮忙端茶磨墨,跑跑腿什么的林娴还真觉得不大得劲。 荆无命沉默。 林娴一挑眉:“怎么,委屈你了?” 男人深吸一口气。 “不。” “放心吧,我真没折辱你的意思。”林娴认真道:“只是暂时应应急而已。” 她当这客栈掌柜也是当得真不耐烦。 不是这里盘子又坏了几个,就是那里肉价涨了,每天都在处理杂物和算账中打转。 偏偏谷里文化人又不多,她连找个接盘侠都不容易。在把司马烟拐回来打工之前,林娴还是得苦哈哈的凑活着将客栈的生意盘活。 男人答应得也干脆:“好。” 林娴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吩咐道:“那正好,你去帮我倒杯酒吧。” 荆无命脸色扭曲了一秒,有点后悔了。 - 当男人取出酒回到大厅时,却看见林娴又俯身埋头干起活儿来。他无端驻足,动作慢上一拍。 烛光下女人侧颜柔软,那半垂的眼眸却带着丝冷意,这时候她却比白天多了几分真实。 林娴和上官金虹很不同。 荆无命记忆中那个男人也总一副忙碌办公的模样。但能站着的时候,上官金虹就绝不坐着,他认为坐下让人精神松弛,只会变得软弱。 而林娴是个能坐着就绝不站着的人。 因为站久了很累,精神会疲惫,只有充足的休息,她才能遇事反应迅速。【注 1】 过了一会儿,似乎杂物终于处理完了,女人将手中账本向前一推,表情苦大仇深得像是今生再不愿多看这玩意儿半分。 荆无命时机掐得正好,伸手将酒放到她眼前。 “啊,谢了。” 林娴拿起酒杯饮了几口,随即不经意提起一个话题:“明天和我去见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见他?” 荆无命皱眉,他有些不悦但更多是不自在。 他的不悦,来自于林娴这种无意识透出来的上位者语气,而这份不自在,更多源自于女人对他这副理所当然般划为自己人的态度。 林娴接下来一句话让他回心转意。 “因为,那个人说不定知道你徒弟在哪里。” - 次日,清晨。 林娴带着荆无命出了门。 他们左拐右拐,穿过小道绕过丛林,最后抵达坐落在偏僻地域的一座小院前。 几簇杂草在院里肆意生长,门外的装饰落了灰,甚是破落。这小院又小又寒碜,坐落地带离谷中集市又远,看上去没人居住的模样。 而林娴知道,她要找的人就在其中。 她打听到,这里就是司马烟新的住处了。之前林娴还以为这家伙已经离开了,可司马烟毕竟还是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终究对恶人谷有所眷恋,不愿轻易挪窝。 他寻思着,钱也交了,客栈也给了。林娴看着也不像个赶尽杀绝的人,虽然在这谷中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避着她走总还是能苟住。 说不定哪天这女人就翻车了,他还能回头继续捞个客栈掌柜当当呢? 司马烟想得美好。 他没想到,林娴却带着荆无命堵他来了。 林娴带着荆无命蹲在角落里等。 她知道司马烟之前被她摆了一道,心中对她肯定有所怨怼,不愿相见。 林娴也看得开。 山不来就她,她便去就山。 但没过多久,跟在她身旁的男人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嘘!” 女人一转头,脸色严肃。 荆无命愣了愣,不自在地抿了抿嘴,错开视线。 她已经打定主意摆正心态。 在这恶人谷他是新来者,虽然身手很强却处处碰壁。而林娴能在这儿混的这么开,那必然有她的道理。他要是想在这待下去,那难免要观察看她怎么做。 说不定还得从她身上学着点什么。 晨曦,鸟鸣。 野花芬芳,天空是难得的湛蓝,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气息交织,清风拂过,树叶摩挲, 男人垂眸,目光落在女人鸦黑色的长发上,林娴正百无聊赖地扯着手中的狗尾巴草,神情疏懒。 荆无命看过她很多幅面孔。 他见过林娴在客栈里和人谈笑风生的模样。 见过她和那个叫小鱼儿的孩子你一句我一句斗着嘴,却柔和了眉眼。 他也见过林娴在烛光下独自喝着酒,眉眼沉郁,抬眸向他投来的视线却冷诮锋利,难得强硬。 而如今,这女人却叼着狗尾巴草,像田间老农一样揣着手,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 无端透着一股质朴老实的气场。 小院门被推开了。 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男人警惕四周瞅了瞅,然后慢慢的走了出来。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死在荆无命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如出一辙的狡猾多端,圆滑傲慢。 如出一辙的弱小。 身旁这女人以前在他印象中也是如此,但现在,荆无命却有些不确定了。 每一次,林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就要勾勒出来时,却像雾一样散开,无影无踪。她的面孔藏在阴影下,模糊不清,反而染上几分让人摸不透的高深莫测。 而这个印象一直持续到—— “司马兄!” 一道叫声打破他的思绪。 然后荆无命看着身旁这女人顿时换了幅嘴脸,她一蹦而起,喜滋滋地搓着手,然后嬉皮笑脸的迎了上去。 “哎呀,这么久不见,我可真太想你了!” 荆无命不说话了。 ——这个他真学不来。 恶人谷16 林娴一看到司马烟,脸上就露出笑。 而司马烟一看到她,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 他是真没想到,他都这么躲着走了,林娴竟然还能亲自找上门来。 男人脸色扭曲,似乎想起什么,随即硬生生又挤出几分笑意:“老板啊,好久不见……” “哎——”林娴打断他,干脆地开口:“咱俩哪需要这么疏远,直接叫我林姑娘就好了。” 司马烟有点苦:“林姑娘啊,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 林娴笑吟吟开口:“当然是来看望你啦,司马兄你可是很长时间没来客栈光顾我生意了,我还以为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呢。” 司马烟冷汗顿时滴了下来,干笑道:“没有的事,只是因为我最近有忙。” “你忙什么啊?” 中年人看看她一副单纯好奇发问的模样,又看看面前一片荒凉的小院,半响憋出一个词:“种地。” 以司马烟的能力,当然没有沦落到种地过活的地步。不过这突然让他解释,司马烟还真编不出什么像样的谎来。而林娴却点点头,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 “种地可太屈才了啊司马兄。”她可惜地摇摇头,“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做更重要的事。” 这是谁的错! 司马烟一听,忍不住在心中狂骂这女人是真不要脸,明明占尽便宜还要在这儿装模作样。 但嘴上还是不能这么说,他只能干巴巴开口反驳:“没有的事,种地也很重要,种地让我快乐,没人种地大家岂不是都吃不上饭。” 林娴实在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快出来了。看着司马烟脸色越来越黑,她才慢慢止住。 “是这样没错,司马兄你的思想觉悟是我所不及。” “种地虽然是件崇高的事业,但毕竟日子还是过得太辛苦了点。”她一顿,放出鱼饵:“其实你完全考虑干点别的,比如说客栈的账房怎么样?” 司马烟愣了愣,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后眼前一亮。 “你是想把客栈还给我?” 还没等他这美梦升起,林娴便无情戳破:“不,我是想要你来我手下干活。” 男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扬起就僵住了。 他神情萧索:“不了,林姑娘我还是就在这儿种地吧,种菜挺好的。” 开什么玩笑,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要是他在林娴手中干活,那日后岂不是都要对她点头哈腰低上他一头? 虽然现在看上去也一样,但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一旦他帮林娴做事,那他就相当于站了队,自此在这恶人谷里就绑在她这条船上了。 “别忙着拒绝啊,司马兄,我的提议可是很真诚的。”林娴语气一缓,“我是真不耐烦干这掌柜的货,整天算账算得我头都疼,我也对那些材米油盐的事情不感兴趣。” “我看你之前不是干的挺好的嘛,你接着干呗。”她一顿,问,“还是说你担心我对你做什么?不至于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脾气挺好,最和善了。” 司马烟一叹气。 “林姑娘,我是怕啊。” 林娴耐心问:“你怕什么?” “我怕你啊,林姑娘。” 林娴笑:“我又什么可怕的?” “因为我完全摸不情你的路子啊。”司马烟一咬牙,实话实说:“我怎么不知道跟着你走不是一条死路?” 林娴初进谷时,没有任何人把她放在眼里。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花瓶,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任人欺压,所以人人都忍不住上前踩上几脚。然后忽然有一天,‘啪’地一下,血溅到身上了,葛耿死了,李承死了,连那个会催眠的老怪物也死了。 众人这才愕然,顿觉此人心机深沉,高深莫测。 林娴在这恶人谷人缘能这么好,她长得好看,性格讨喜是一点原因,别人刻意讨好是亿点原因。所有人都摸不清她下一步想做什么,所以没人愿意得罪他。 林娴一愣,还真没考虑到这点。 她的立场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和司马烟注定不同。 林娴当惯了强者,即使在最弱小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人挣扎求生,没有羁绊也不会受人牵连。所以她不会理解司马烟这种的墙头草生存哲学。 他们左右逢源,前瞻后顾,只是因为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生怕选错一步连回头路都断了。 林娴托腮想了想,决定给这男人交个底:“其实我压根没打算做什么。我没有什么理想野望,也没打算在恶人谷里施展什么抱负。” 虽然恶人谷看起来水很深,有点乐子可看,但林娴上辈子搞这一套都搞累了。 她光棍地回答:“其实我只想玩儿而已,要不是小昭还需要就在这儿治病,估计我早就溜了。” 司马烟有些傻眼了:“那你为什么要抢我这客栈啊?” 林娴看着他微笑。 “你说说为什么?” 司马烟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是之前他做人飘了。要是他做的没那么绝,那林娴估计还住在小楼上的格子间里,老老实实交着房租呢。 她见身后沉默的荆无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对了,司马兄,向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 “你知道恶人谷的小孩么?” “有啊,不就那条小鱼嘛。” 司马烟迷糊,小鱼儿是燕南天带进来的义弟遗孤,最后被‘十大恶人’捡回去养了,这件事大概除了他本人外都知道。当初算计燕南天,他司马烟还出了一份力呢。 想着想着,司马烟有些警戒。 这女人看起来和小鱼儿关系很好的样子,难道是来找他来算账了? 看见林娴表情平静,他又转眼排除这个可能性。 不对,小鱼儿又不知道内情,没人告诉他,那谁又知道他司马烟曾经算计过燕南天?再说,那小破孩真正的仇家还该是养大他的‘十大恶人’呢。 “不是那个小孩。” 林娴还没来得及开口,站在她身后的荆无命便忍不住插嘴:“是外面的小孩,十岁左右的一个男孩。” 司马烟原本被忽悠掉的智商顿时上线,他细长的眼睛在林娴和荆无命身上来回打转,最后保守地轻轻开口:“在这恶人谷里,孩子可活不了多久。” 林娴接口:“除非有人愿意给予庇护。” 司马烟依旧不松口:“是啊,但谁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除了我和十大恶人。” “对啊,但像您这样的人物又会有多少?” 林娴看着他,冷不防问。 “是黑面具?” 男人咽了咽口水:“这不好说。” 林娴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她沉默片刻,慢慢说:“其实我一直对恶人谷的历史很好奇。像规模这么大的城镇,又是怎么建成的?” 谁供应的资金和物资? 又是什么势力在暗中推动促成的? 司马烟叹口气。 “林姑娘啊,你回去吧。” 他第一次这么真心实意地劝道:“如果你还想出谷,那就该离这些事远点。” 他是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 见撬不开司马烟的嘴,林娴也没逼迫,拍拍他的肩膀,起身:“总之,我的提议还有效,你好好想想吧。” 司马烟连忙问:“有效到什么时候啊林姑娘?” “有效到我找到下一个继任者前。” 男人仍不死心,眼巴巴问:“林姑娘,你说的等你那小侍女病好后就出谷,这件事是真心的吧?” 林娴笑:“怎么,心动了?” 中年人摆摆手,忽然觉得脸有点疼。 “再让我想想。” - 待从司马烟的小院里离开后,荆无命忍不住开口:“这个男人明显隐瞒了什么。” 林娴顺着他的话说:“你是想问,为什么我不干脆逼问他?” 荆无命默认。 女人转头看着他,忽然道:“荆无命,你以前没和人怎么打过交道吧?” 男人抬起那双死灰色的眼眸静静注视她。 林娴豁达笑开了:“算了吧,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我强迫了他就能告诉我实情?就算告诉我实情,能保证他心中不对我心生怨怼?” “就像你会站在我身边跟我去见司马烟,不是因为我强迫你,而是出自你个体的意志不是么。” 男人似乎对这说法不太满意。 不过他也没深究,而是提起另一个话题:“你们说的黑面具又是什么?” “黑面具啊——”林娴拉长语调,敷衍道:“大概就是那个黑面具吧,就是一群带着黑面具的人吧。” 荆无命不满的眯起眼。 他见过林娴用这招对付过小鱼儿。 “不要敷衍我。” “我可没敷衍你。” 转眼间,他们已经走回了客栈。 今天客栈并没开张,原本拥挤破落的大厅此刻倒显出几分冷清来。四周静悄悄,寒风拂过,明明已经入夏,周遭的温度却冷得出奇。 意识到什么,黄衫人皱眉,手悄悄按在剑柄上。 烟雾四起,逐渐扩散在空气中。视线朦胧,仿佛周遭所有细节都变得模糊起来。 冷风中中,一个黑色影子似乎也飘了进来。 很难说清那是什么。 迷雾中那人身形不定,唯有头上的面具狰狞骇人,诡异又恐怖的线条拼接在一起显得神秘无比,似鬼,又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怨魂。 林娴瞅着那似非人般的存在,脸上绽开一个微笑。她转头对荆无命调笑。 “诺,那不就是咯,黑面具。” 29.恶人谷17 [] 寂静中,林娴没有说话,荆无命没有说话。那就只有等黑面具说话。他的声音沙哑如被撕裂的尖刀,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那人说:“你不是司马烟。” 林娴回答:“司马烟已经是历史了,现在我是这客栈的老板。” 那人缓缓点头,似乎对客栈的归属权毫不在意。 “既然你能当这客栈老板,那你一定明白恶人谷的规矩。” “当然,”林娴笑道:“我是最讲规矩的人。” 她明白这家伙的意思。 ——恶人谷的规矩当然就是黑面具。 林娴知道司马烟账上每月那一笔去向不明的收入,就是流到黑面具手中。 今天是他们收钱来了。 她将银两拿出来,黑面具接过掂了掂。 “多了。” 林娴解释:“第一个月,总该有所不同。” 那幽暗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黑面具不动声色地开口:“你这客栈老板会当得很好。” 女人露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随机,那人视线落在荆无命身上。 荆无命神色依旧淡淡,那只细长苍白的手却始终放在剑柄上。 “你看起来不像恶人谷的人。” 气氛一冷。 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荆无命回应,所以黄衫人一字一句开口:“因为我的确不是恶人谷的人。” 气氛似乎更冷了。 这时候另一道声音忽然打破冷寂。 “但他现在替我干活。” 面对投向自己的视线,林娴不紧不慢,理所当然地接话:“所以他姑且算是我的人。” 荆无命微微皱眉,没开口反驳。 原本有些剑拔虏张的气氛一松,黑面具似乎没打算轻易放过这一茬,冷冷道:“那你应该看好......” 没等他说完,林娴立即表忠心。 “得嘞大人,放心吧大人,这小子不会再冒犯您第二次,还有什么指示需要小的做么大人?” 黑面具被她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语气古怪:“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林娴一本正经,毫不犹豫:“赴汤蹈火啊大人。” 荆无命:...... 黑面具:...... 真没想到这人如此能屈能伸。 * 待黑面具走之后,荆无命没忍住心中困惑,抛出:‘这货是谁''、‘黑面具又是什么势力’、‘你们口中的规矩是什么’灵魂三问。 “该怎么说呢——”林娴思索着,随即发问:“你们金钱帮也收过保护费吧?” 荆无命脸上的线条紧了紧。 林娴拍拍他肩膀:“总之,就是同一个道理。” 男人迟疑片刻,道:“我以为这恶人谷是毫无规矩的无主之地。” 林娴哈哈大笑:“刚进谷地时候我也这么想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吧。” 她这时候谈话的兴致倒多了几分。 “你猜,这面具下的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荆无命抱剑,用另一个话题来回答:“那人,我可以杀。” 林娴赞同地点点头。 “能杀他的人谷中不多,你的确算一个。” 荆无命当然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在这恶人谷中实力能和他媲美的,大概只有十大恶人这级别的,或者一些藏身恶人谷多年不世出的老江湖了。 荆无命问:“路小佳的下落和黑面具有关?” “是啊。” “这黑面具就是恶人谷的实际掌权人?” “是啊。” 荆无命总结:“这里面水很深。” “是啊。” 林娴摇摇头,语气中染上几分幸灾乐祸:“而你注定要趟这一趟浑水咯。” 男人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的眼中还带着几分来不及掩饰的错愕,他问:“那你呢?” “搞清楚,大哥。”林娴颇为光棍一摊手,替他分析,“你看,失踪的是你徒弟不是我徒弟,主导这恶人谷权力秩序的是黑面具不是我。 我就一破开店的,还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看看乐子得了,这恶人谷发生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荆无命语气微妙:“我以为你和司马烟说的那些.......” 林娴了然:“你以为我在唬他。” 男人有些尴尬,随机无端升起几分恼怒。 他尴尬于自己的误会,更恼怒于自己竟然下意识将他和林娴划为同一阵营。 而面前这让他又尴尬又恼怒的女人,浑然不觉地再次发问:“你知道他们会找你麻烦的吧。” “我知道。” 荆无命冷冷道,眼中闪过几分残酷阴狠的色彩:“你可以好好看一场热闹。” 他从进谷以来就一直有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荆无命是刀锋,是刃尖,而这恶人谷却像绵软又阴毒的黑水,他斩不开也劈不断。他身着黄衫,和这黑色恶人谷格格不入。 而这份格格不入,注定以一方的血来洗清。 男人上楼,林娴却再次叫住他。 “荆无命——” 黄衫人转头, 不知为何,林娴歪着头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忍不住咂舌,多了几分惋惜:“其实你真不适合黄色。” * 没过几天,司马烟传回了他的信。 回复相当委婉官方,翻译后大致意思是他有帮林娴干活的想法,但毕竟之前他们闹得这么不愉快,希望林娴也能给他个台阶让他能麻溜地滚下。 林娴没拒绝。 第二天,她直接将有意请司马烟回来当账房先生的消息在客栈里宣布了一遍。 而消息就像长了翅膀般快速传遍整个恶人谷,还没等司马烟人到位上岗,另一个人便找上了门。 “你要把司马烟叫回来?” 当小鱼儿气势汹汹地冲进来时,林娴还在算账,她笔一划,几个墨点落在纸上。 女人动作一顿,抬头诧异:“原来消息传这么快?” 小鱼儿不满地抱怨:“为什么要让他回来啊?他之前还算计过你呢。” “但我不在意,那就无所谓。”林娴冷静分析,“会识文断字,性格圆滑,熟悉客栈生意,还愿意在我手下干活的人在这恶人谷不多。” “这客栈的杂活我不乐意干,司马烟愿意干,那就让他干去。或者说,你能帮我找到个其他人选?” 小鱼儿支支吾吾半天,除了司马烟外还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 “我不管,反正他就是不行!”小鱼儿企图耍无赖,“小林,你做这客栈掌柜有什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我干活儿干得超不耐烦。” 她懒洋洋抬眼,质问小鱼儿:“再说,这和你有关系么,你生什么气?” 小鱼儿一噎。 一时间他找不出个好的借口来,只有闷闷开口:“我就不喜欢那个男人。” 林娴眼神淡淡,接话:“但你不是一个随便对人心生恶感的人。” 小鱼儿一咬牙:“我不是。” 林娴索性放下笔:“好吧,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 小鱼儿咬了咬嘴唇没说话,他沉默地望着林娴,那张稚气未脱 30.恶人谷18 [] “那家伙最终也没告诉我原因,说明在他心中,我没有达到可信赖的程度。”林娴分析,“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为他退让的理由不是么?” 她的态度太过理智,太过坦然,仿佛这样的做法天经地义,如呼吸般自然。 荆无命眼中闪过刺痛。 林娴和上官金虹平日没有半分相似。但在这一刻,女人冷酷的眉眼和他记忆中那张面孔却无端重合起来。 ——他们总能大步流星地向前走,从不为任何人停留,也绝不回头。 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人身后,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时时刻刻确认那人的背影存在于视线里,生怕被抛弃在黑暗中。 “他没有告诉你理由,”荆无命慢慢开口,垂下的眼帘遮住快要溢出的情绪。 他看小鱼儿,如同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 “因为他想确认。” 男人抬头看着她,那双死灰色的眼眸中第一次迸出如此激烈的情绪,仿佛穿透漫长时空岁月,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发出质问。 而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眸终于看向他。 “确认什么?” 荆无命冷冷道:“他想确认,你是不是会为他妥协。” 在他看来,小鱼儿在林娴身边上窜下跳,就跟他曾经做过的一切没什么不同。他想方设法,费尽代价,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在那人心底,他占据着几分重要性。 “妥协?” 林娴一愣,她真没从这种角度想过。 她甚至忍不住自我反省,是不是她活得过于自我,过于保留,非得要别人先付出她才肯做出让步? 思考没到一秒,林娴立马结束反省。 ——不,越是会自我反省的人活得越痛苦,痛苦还是留给别人更好。 “妥协。” 林娴将这个词放在嘴里咀嚼,不由觉得几分好笑。 她抬笔,漫不经心道:“如果他真是我教的小孩,那我教给他第一件事就会是,不要把别人太当回事。” 荆无命一愣,没预料到她会这么说。 “为什么?” “那还用说么,因为把所有情绪交付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朋友会渐行渐远,爱人会相看厌烦,而家人也总有一天会逝去。”林娴想了想,“要是把生命的意义寄托于别人的认同上,那会活得痛苦的。” 荆无命沉默,阴暗的情绪在眼中蔓延。 “那照你这么说,什么都不曾得到,什么都不拥有,这样就不痛苦?” 林娴动作一顿,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明悟:“原来你这么激动,是想起了上官金虹?” 男人的脸色瞬间苍白,像是被狠狠抽了一巴掌般。 他的前半生就像个说不了口的笑话。他因那人的一举一动而喜,而哀,而怒,所做的一切无非就为了得到那个男人施舍般一个眼神。 而这隐秘在黑暗中的笑话就被眼前这女人用这种轻飘飘如唠家常般的语气提起。 “荆无命,你大概是那种人吧。” 林娴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她这样发问:“是不是世界上的人对你来说都像傻瓜?” 或许是林娴的态度太过平淡,又或者是她换了话题,荆无命无端感觉自在了些许。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很强,所以世界上所有事对你来说都能剑来解决。你也很聪明,所以大多数人的痛苦迷茫于你不过是庸人自扰。他们对你来说就像背景板不是么?” 林娴看着他,问:“你知道为什么陈二麻子那帮人会排斥你么?你好奇过他嗜酒的理由么?” 荆无命冷笑:“他们算什么?凭什么值得我去关注?” 林娴打了个响指。 “就是这个道理。”她直言不讳,“你把别人的苦难看得太轻,而世界上能让你放在眼底的人又太少。” 所以他才会死死抓住眼前那道幻影,明明心底已经知道不可信,却还是始终不愿松手。因为除了幻影外,他周遭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了。 男人一愣。 荆无命想反驳,却猛然发现林娴说得没错。 半响,他嘶声开口:“这样又有什么错?” “当然没错,我只是觉得,这样会过得很辛苦。”林娴语气平静,“但这都是你的选择不是么?” 如果她以评判的语气高高在上评判他的选择,荆无命就能理所当然地用最尖刻的语气反击了,但偏偏林娴的语气中什么都没有。 没有可怜,没有厌恶,她只是单纯的坦述事实。 她只是单纯的什么都不在乎。 “你从小鱼儿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但小鱼儿不是你,那小子天性豁达自在,他走的路和你不会相同。” 林娴一笑,补充,“而我也不是上官金虹。” 荆无命静默,无话可说。 他紧握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开,无端感觉心中盘旋的某种郁气慢慢消散,荆无命第一次感觉到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他甚至也说不出变化是什么。 只觉得眼中世界的颜色似乎更加浓郁鲜艳,连尘埃漂浮不定在空气中折射出微光都如此清晰,就像他原来压根没在意过,屋内的酒香原来这般浓郁,而他这身黄衫上的破洞也第一次变得显眼起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破天荒,他竟然这样问。 林娴的回答也相当干脆:“自己想去。” 开玩笑,她最讨厌替别人做选择了。有胆对别人做出人生指示本身就带着种好为人师的傲慢,更重要,这样也得承担影响别人命运的责任才行。 她才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荆无命有点失望但也不算意外。 很显然,眼前这个女人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但她不打算告诉他她的答案。 就当他认为不会再听到林娴开口时,女人话音一转:“不过,一句建议还是可以说的。” “什么建议?” 林娴慢慢说,语气严肃认真:“你现在在替我干活,” 她这份认真似乎也感染了荆无命几分。 男人也回答得慎重:“没错。” “既然如此,那我建议你还是好好专注眼前事才行。” “比如说?” 林娴继续暗示:“比如说,打工人在面对老板时,稍微一点眼色也该有的。” 荆无命有些茫 31.恶人谷19 [] 荆无命顺着望去。 他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被大家称为陈二麻子的男人其实是个相当年轻的青年,这家伙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形样,像个街边的无赖。 而当他不笑后,身上的棱角就显露出来了。 而颇为严肃的陈二麻子正一脸警惕的行走在人烟稀少的小道上,他左顾右盼,确定周围没人后,没入山林中那条偏僻隐秘的暗道。 这家伙要去干什么? 这条小道又将通往恶人谷何处? 林娴微微皱眉,一时间,过往的信息在她脑中一一掠过,她想起根本不存在的东市,想起了神秘的黑面具,想起失踪的路小佳,想起闪烁其词的司马烟。 而这些线索不断汇聚完善,却始终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拼图。林娴直觉告诉她,以往所有的困惑都能从陈二麻子的此行中获得答案。 但一股不详的预感也随之升起。她知道,一旦搅混进这滩浑水,她的生活就再不会和以往相同。 女人垂眸思索片刻。 兀自笑了声。 随即,她动身追了上去。 - 不知走了多久,道路越发崎岖。 男人的身影已经隐没在深林中。绿荫之下,苍郁的树影遮天蔽日,看上去竟无路可走。 陈二麻子虽然看起来大大咧咧,但做事细致入微,即使赶路途中也不忘处理掉行踪痕迹。若非林娴是野路子出身的行家,大概早就迷失在这片密林里。 每当荆无命认为前面是条走不通的死路时,林娴总能找出方法,从死路中开辟一条活路。 柳暗花明。 当冷光透过云层洒向地面,朦胧的云雾中,世间万物都染上一层缥缈之色。层叠的阴云下,林娴站在高处,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 没想到这山谷中竟然还有个“山谷”。 建筑林立,错落有致。 无论是哪一栋独屋,其华美程度远超洛阳上好客栈的水准。如果说恶人谷从表面上就像个桃源,那么这里看上去就像桃源中的桃源。 荆无命静默,问:“这个地方你来过吗?” 林娴也跟着静默。 她当然没来过。 她怀疑恶人谷也没几个人还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陈二麻子擅轻功,”林娴分析,“要么是有人雇他来这里偷什么东西,要么他就是来这儿和人接头。” “总之,先下去看看。” 荆无命没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 “你在想什么?” 林娴没回答,她眼神略略放空,似乎还在整理思绪。半响,她开口:“我在想,大街上有人打起来了的时候,通常来讲旁观的群众总忍不住上前看戏。” “吃瓜很有意思,但如果被赶来的捕快抓住,当作从犯处理那就麻烦了。” 荆无命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了。 “你想凑热闹,又担心惹上麻烦?” “一点麻烦算什么。”林娴叹口气,“比起来,我更担心血溅到我身上。” 男人不以为然:“这对你有影响么?” “当然有啊。” 林娴转头看着他,眼中一片认真:“我见不得杀生。” 荆无命还想说什么,他却看见林娴的表情忽然变了。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动作一顿,脸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难得消失掉。 荆无命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然后他看到了眼前那个人。 应该说,那甚至不能被称为一个人。 面前那个男人,神情麻木,骨瘦如柴。红褐色的暗疮顺着皮肤蔓延,狰狞又可怖。 枯黄肮脏的头发稀稀疏疏地从头皮中散开,最让人震惊的是从那褴褛、甚至无法蔽体的衣袍中露出的肢体,他似乎全身都如尸体般开始腐烂, 像这种人,本该早就死了,可他却偏偏活着。 当看到林娴和荆无命两人时,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眸却忽然迸发出强烈的渴望,就连那原本蹒跚的步伐也忍不住跟着踉跄起来,几欲摔倒。 但他最终没有倒地,一双手扶住了他。 那是林娴的手。 “求求你……” “你想要我救你?”女人居高临下地问,逆着光,她的表情没人能看清。 荆无命猜测林娴不会答应。她待人处事界限分明,不是个会管闲事的人。 那人身体颤抖。 热泪从合不上的眼眶中涌了出来,而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她,如看救命稻草。 “杀了我......” “我、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他的喉咙如破损的风箱,像是拼尽力气吐出最后一口气,“给我个痛快......” 如果伸手救这个男人意味着麻烦缠身。 那么杀了他呢? 会不会意味着更大的麻烦? 时至今日,死在林娴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最开始她还会从睡梦中惊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将起因动机和每一个细节在脑中翻来覆去盘出浆来,确信对方该死,确定自己没错。 但后来时间长了,她也麻了。 无关对错,人就是死了,就是她下的手,这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求求你……” 男人面容扭曲,像是在忍受莫大的痛苦,而眼前这张扭曲痛苦的脸,和她记忆中的那些面孔重叠起来。 林娴没说话,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似乎曾经也有人这样求过她? 男人忽然整个人抽搐起来,他双目圆睁,面容狰狞,手中力度暴涨,像是再也忍耐不住这份折磨。 还没等林娴出手。 一道暗器破空从侧面飞来。 迅猛精准地擦过那人的喉间,带着撕裂下来的血肉牢牢钉在树上。顷刻,男人的喉咙被开了个洞,被割断的脖颈顿时血花四溅。 他没开口,林娴看着他缓缓倒地,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似乎还染上一丝平静。 没气了。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儿来,要去往何处,也许他曾经是某人的儿子,是某人的丈夫,是某人的父亲,但在这一刻这都不重要了,因为他的身份只剩下一个。 ——死人。 林娴眨眨眼,脸上依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溅出来的血滴顺着脸流下。 她也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只觉得一把火像在心底灼烧,胃反酸,脑袋有点涨。 林娴抹了把脸,垂眼。 这时,一只如白玉般的手恰到好处的递出手帕。林娴顺着抬起视线,对上那双秀美又透着冷漠的眼眸。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 * 林娴视线落在面前人身上。 她想过很多种和阿玉再次见面的场景 32.恶人谷20 [] “追他的人?”林娴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阿玉歪着头想了想,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思考要不要告诉她,半响,他做出决定。 “你听说一个叫做蛊神教的组织呢?” “那是什么?” “没听过也正常,”阿玉说,“这也不是什么正规大门派,只是一群信蛊神的疯子聚集成堆而已,他们相信等蛊神降世后他们能超脱轮回成仙。” “蛊神?”林娴皱眉,“这个世界可没有神。” “是啊,”阿玉双眸微垂,语气带着微妙的古怪,“所以他们想要亲自造个神出来。” 林娴一愣,只感觉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 “他们在搞人体实验?” 她轻轻发问,语气似乎很平静。 “人体实验?”秀气的男人将这个词在嘴里咀嚼一番,嗤笑,“这个词倒不准确,对他们来说这可不算实验,应该说对神的献祭才对。” “蛊——”荆无命沉吟片刻,眉头一皱,“他们是从苗疆来的?”他的想法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认为苗疆的那些蛊又神秘又麻烦。 阿玉解释:“是从苗部叛出来的疯子,就算在当地,他们也不受待见。” 不知为何,这个漂亮青年对这些细节似乎很了解。 “为什么他们会在恶人谷扎根?” “简单,因为他们交了钱啊。”阿玉斯条慢理地补充,“我是指,很多钱。” “所有人都知道恶人谷是恶人的聚集地,不为世间所容,也没人敢轻易踏足。对于某些本身就见不得人的勾当来说,这里不就成了最佳的藏身处咯。” 这些秘辛被这个秀气漂亮的青年用略带讥嘲的语气一一剥茧抽丝,林娴感觉遮挡在面前的这片迷雾逐渐散开,眼前的世界终于清晰起来。 阿玉嘴角扬起,勾出个微笑。 “你在这儿呆了这么久,难道不好奇为什么恶人谷里只有西市没有东市么?” 林娴看着他,眼神阴郁,沉默不语。 青年搭着她的肩,指向阴云笼罩下坐落有序、一字排开的建筑房屋。 “右角第一栋建筑,是开设在东市的拍卖场,每月一次,拍卖品更是什么都有,连体婴的尸体,重曈人的眼睛,侏儒的......”他微妙一顿,继续说,“总之,怎么猎奇怎么来。” “你猜,那些卖家和拍卖场背后的老板是什么身份?” 似乎压根没期待林娴的回答,阿玉接着介绍:“往左走,是制药的作坊,成品流通全国各地,却始终没人能找到它源自何处。” “再往下数,开的是……” 就这么洋洋洒洒丢出一大堆骇人听闻的大瓜后,漂亮青年终于肯闭嘴了。看见林娴的表情,阿玉双手抱胸,扬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看样子你已经明白了。” 林娴的确明白阿玉的意思了。 原来,她和荆无命绕这么大半天找到的这地方就是恶人谷的东市。 她之前以为小鱼儿带她去的人皮市场就是恶人谷中最隐秘的角落了。但实际上,这潜伏在暗处、连存在都让人不确定的东市,才是恶人谷真正的暗市。 而这暗市从一开始就不是为恶人谷的居民设立。 这暗市的真正服务对象,是谷外那些挥金如土,癖好猎奇的豪商,是以别人痛苦作乐的变态权贵,是那些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疯子。 恶人谷的恶人只是个幌子。 是啊,这是多好的一个据点啊。世人对恶人谷避之不及,而谷内人也多对外来者心生排斥,不会轻易接纳。纵然有愿意舍身涉险的人,也早像燕南天那样第一时间就被恶人谷的居民合伙弄残了。 就算这暗市被发现了也没关系,左右都设在恶人谷中,那全部推给恶人谷的这帮恶棍就好了。 反正这里的人大多作恶多端,无论什么时候横死街头都只能说死有余辜。既然如此,那么再背上几桩骂名也不算事儿。 为什么这恶人谷屹立这么多年都不倒? 因为恶人谷是黑的。 只要这黑色的恶人谷还在,那世间的所有势力都能保持白色。 林娴不是傻子,这些关键点只需要阿玉提点几句,她脑子就立即转过弯来了。女人默然不语,良久慢慢开口:“谢谢你告诉我,阿玉。” “免了吧,我心不诚,没什么值得你谢的。” 青年双手抱胸,懒洋洋地打断。 林娴却说:“从第一次见面起,你就在帮我。你不承认是你的事,要谢你是我的事。” 阿玉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他听见林娴继续开口。 “你曾经说自己难得做好事,所以做就要做到底。那么这一次你也会继续帮我对吧?” 阿玉一挑眉。 “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我要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女人抬头看他,她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终于消失掉,笑意全无,眼中的风暴逐渐酿起。 “我要你带我去蛊神教的据点。” * 阴云。 远方的群山在晦暗的天幕衬托下显得苍凉又辽远, 闷雷在浓密的云层中焦躁不安地响动,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味道,微风拂过山林,掺杂着淡不可闻的血腥气。 天幕下,一场单方面的屠戮悄然进行。 蛊神教据点的前厅冷冷清清,几把老旧的椅子乱七八招的摆放在各处,灰尘遍布各处,仿佛经年没有打扫过,只有一个穿着旧衫的汉子抱刀守在角落里。 一见有人闯入,那男人皱眉,立马警觉地迎上来:“你们是什么人?” 来者没答。 男人面容肃冷:“再靠近我就动手了。” 林娴没说话,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般继续向前,就像走进自家的庭院般自然。 男人咬了咬牙。 拔刀。 还没来得及挥动手中长刀,他整个人却拦腰断成两节,血水洒了一地。林娴迈过他的尸体,捡起刀柄。 她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漂亮青年,眼神平淡。 不知为何,阿玉忽然觉得自己像在注视着一泓不见底的黑潭,又像凝视着某种死物。 “走吧。” 林娴说。 接下来的路都很顺畅。 走在最前方的女人就没停顿过,无论是谁挡在她面前,都直接一刀一个。 目睹全过程的阿玉因她节节攀升的冷酷气势惊讶,更因她骤然显露的雷霆手段悚然。 在他看来,林娴是个很能藏锋的人。 无论这女人本质是什么,从表面看来她都是那副温和没脾气的模样。仿佛她的脊骨被打断过,棱角早已被磨平,再缝缝补补重新拼凑出个别扭又圆滑的形状。 33.恶人谷21 [] “算了。”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厌倦。道理她都懂,无非是刀没扎到自己身上,所以不会觉得痛。 有个哲人曾说过,道德只是低等人群体用来阻碍高等人的虚构事物。【注1】 虽然林娴如今对这观点不置可否,但世界上总有一批人对此奉为圭臬,当做真理。 要问这蛊神教这帮疯子为什么这么做。 其实真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权力握在了他们手中,只因为他们想,只因为他们可以。 就像她现在也是如此。 从事件性质来讲,她可以狡辩自己是个路见不平,铲奸除恶的英雄。 但其实林娴心底明白,她的行为无关善恶。只是因为心中那道永远好不了的疤,又被人血淋淋地撕开舞到了她面前,她在迁怒。 从某种程度来讲,她和眼前这些人没什么区别。她要杀蛊神教这帮人,也只是因为她想,因为她可以。 “求求你。” 似乎察觉到自己难逃一死,男人跪在她脚边不住磕头,心中依旧怀有一丝期待。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但我儿子是无辜的。” 没等林娴开口,旁边看好戏的阿玉不嫌事大地说风凉话:“叔啊,你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么。” 女人没反驳也没赞同。 她垂眸,冷淡地看着他,那双眼睛深沉如渊,什么也折射不出来。 男人心底一沉。 狠意从他眼中一闪而过,男人咬了咬牙,猛地暴起出手,剑光自他袖中绽放。 他的动作很快,这一招更是用尽了全力。 但林娴的动作比他更快。 女人仿佛早有预料般侧身闪避,扬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小刀便准确无误地割断他喉咙。 血花四溅。 男人瘫软倒地。 林娴抹了把脸色的血迹,转身,对上那道注视着全过程的眼眸。 不远处的这个小孩比小鱼儿还矮上一点,眼眸黑白分明,呆呆愣愣的望着他,不知所措,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没反应过来。 在末世林娴很少能见到这样的眼睛,因为末世很少有孩子能活下来。 “我本无意在你面前出手,”林娴解释,“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理所当然,你父亲迟早会有这一天。” “我杀他,是因为他有千万种该死的理由。” 她神情自若,态度坦然。 “而我杀了你父亲,你长大以后想找我报仇,也有你的理由。” 男孩死死瞪着她,身体克制不住地颤抖,双眼血红,呼吸染上几分急促,仿佛脑中终于开始解析在这种场合该有的情绪。 林娴抽出刀,丢到他面前。 “我会等着你。” - 望着小孩跌跌撞撞跑远的身影,在一旁的阿玉双手抱胸,似乎有些遗憾。 “不怕放虎归山?” 林娴摇头:“如果日后我真死在他手里,说明我命该如此。” 漂亮青年眉一挑,有些意外:“你没我想得这么狠。” “他什么都还没做过不是么。” 女人淡淡开口,“再说,我放过那小孩不是因为下不了手,也不是为了他父亲,而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你自己?为什么?” “因为怒气是很容易增辐的。”林娴说,“一味放纵怒气不值得,那样会很危险。” 青年神情顿时一肃。 他不怕实力强横、杀他如捏蚂蚁的人,也不怕深谙人心、单凭一张嘴就能挑动纠纷的人,但偏偏对这种连自己的情绪都能理性分配、收放自如的人忌惮万分。 因为他就是这一类人。 事到如今,阿玉还是不知道为何林娴在蛊神教一事上反应如此激烈。 但他知道一点。 林娴这种人,如果结盟,那将是最最可靠的队友;如果结仇,那将是最可怕的敌人。 既然决定不和林娴为敌,那他就要成为她的朋友, 这好事一做就要做到底才行。 思绪辗转一番,阿玉犹豫片刻,开口:“你今日这般行事,其实不妥。” “不妥?” 林娴意味不明地重复他说的这个词。 “蛊神教做的事是很恶心,但你明晃晃地冲进来把他们宰了,可以,但不值得。”阿玉冷静说,“即使要对付他们,也不该在今天,不该用这种手段。” 他本以为林娴纵然心生厌恶也会按耐住行动,回去从长计议,没想到这家伙直接冲过去将对方老窝端了,把人都噶了,连骨灰都挫得一干二净。 在林娴朝第一个人下手时,阿玉是懵逼的。还没等他打断,转眼间事态一下子就扩大。直到林娴将这蛊神教灭了个遍后,他再阻止也于事无补了。 “恶人谷的秩序是由黑面具制订,蛊神教驻扎在这儿的据点是交了钱的。”阿玉一顿,冷静分析:“换句话说,无论他们在做什么,都是经黑面具批准的。” 像林娴这样二话没说就闯进来把人家老巢给掀了,无疑是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你闹这么一出,对黑面具来说在挑衅。如果他们不对你出手,就没法继续维持在这恶人谷中的威信。不给你个教训,他们也没法给别的租客一个交代,” 林娴思考片刻,承认:“你说得没错。” 站在蛊神教的角度,人规规矩矩交了钱才扎根恶人谷的据点就这么被端了,人也被灭得七七八八。 这不恨死她才怪。 从黑面具角度来说,也是如此。 这安安稳稳运行了这么多年的规矩都没问题。结果她一来,先是抢了司马烟的客栈不说,安安稳稳过了大半个月,大家都放下警惕了,结果她直接憋了个大的,将暗市的生意给搅了。 “站在他们的立场,或许我才是反派。” 林娴的确有很多种更稳妥,更周全的方法解决这件事,甚至她完全可以抽身此事,没必要亲自出面。 但她偏偏选的是最激进的方法。 但要说后悔,林娴也并不后悔。 她确信,即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对林娴来说,这帮老菜帮子称不上棘手的敌人,但她的确被他们的骚操作恶心到了。 “黑面具有黑面具的立场,蛊神教的人有蛊神教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林娴慢慢开口,冷淡的视线落到面前这漂亮秀气的青年身上。 “那么阿玉,你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诉我这些?” 这家伙游走在外界和 34.恶人谷22 [] 陈二麻子不是个笨蛋,脑袋转了转,顿时想出其中的玄妙来。 “你们在跟踪我?” 他刚想开个玩笑,打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这时,陈二麻子才看清院里的场景,顿时表情认真起来。 “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林娴纠正:“准确来说,是我杀的。” “你可真能惹事啊老板,”纵然还被绑着,陈二麻子那张嘴也没闲着,“刚来着暗市第一天就把这儿掀个天翻地覆,再呆久点是不是能直接将恶人谷的人都给掰回正道改信佛啊?” 林娴没理会他的玩笑。 她问:“陈二麻子,为什么你出现在这里。” “自然是为了生意呗。”陈二麻子油滑地说,“老板,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 “什么生意?” “送信啊,”男人答得大大方方,一脸坦然,“你也知道我腿脚功夫不错。” 林娴又问:“是谁雇佣的你?” “这我就不能说了。” 林娴淡淡问:“就算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说?” 陈二麻子依旧那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就算一刀砍了我,那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林娴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 “你大概不知道,我现在真的超级不爽。”林娴说得相当认真,“所以我出口的话,你最好当心一点。” 这不像是个威胁,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陈二麻子笑得更开了,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逐渐聚集在周遭的杀意。 他说:“老板,你也知道我是个穷鬼吧。” 林娴问:“你想要钱?” “不。” “不?” “正因为我缺钱,所以我喜欢钱。而一个喜欢钱的人,往往尊重掏钱的人。”他慢慢开口,眼神讥诮,那懒散的调子带着几分难得的硬气,“所以当我说不告诉你时,你最好也当真一点。” 围聚在他身上的杀气几乎要实质化,寒气如针刺骨。陈二麻子毫不怀疑林娴会在下一秒拔刀砍他,毕竟这女人有过先例。 “你当真不说?” 冷汗从他额间渗出,男人脸色不变:“不说。” “好,有骨气。” 杀气一收,连周围的气氛也随之松下来。 林娴状态切换自如,换个话题问:“你早知道这东市的底细?” 陈二麻子承认得干脆利落:“我知道。” “其他人也知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我都能知道,那总有人也会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 虽然黑面具将暗市的消息封闭,但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像陈二麻子,像司马烟,谷里总会有聪明人会察觉到平静水面下的暗潮涌动,但多是冷眼旁观、明哲保身。 林娴默然不语。 荆无命冷声问:“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甘心被人当刀使?” 男人耸肩:“钱难挣屎难吃,哪里都这样啦。” 荆无命冷笑:“即使像东市这种屎你也要跪着吃?” 陈二麻子倒也没生气,只是啧啧感慨几声。 “所以说我和你这傻叉合不来,”他踩一捧一,“像这种话,老板就绝对问不出来。” 荆无命脸色一黑,似乎下一秒就要拔刀砍人了。而陈二麻子脸上惧色全无,他甚至还蹭了蹭背后的柱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咱们就这么说吧,这暗市里的腌臜事是我做的么?”男人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不是吧,是谷外那些所谓的名门正道才对。” “勾结他们在恶人谷扎根于这东市的是我么?好处是我拿的么?” “也不是,是黑面具那帮人才对。” 陈二麻子理直气壮地反驳,拒绝道德绑架。 “我是知道暗市,但我一没参与,二没从中获利,来这儿也只是为了送信。所以跟我有关系么?” “是,这里面的勾当是挺恶心的。但我一个人管得着么?掺和进去我又有什么好处?”陈二麻子用词犀利直白,“看见路边的狗屎,大家都会远远避开,谁还会主动弯腰去清理狗屎的啊。” “当然,我承认,这也有我本身就是烂人的原因。”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如果我不烂,我干嘛还在这恶人谷混啊,早就出去当大侠,当英雄了。” 这男人一张小嘴叭叭叭,自己就把所有能被怼的话都提前堵死了。 荆无命竟一下子无话可怼。 陈二麻子打嘴仗成功后,转头又看向林娴:“我这么回答,你满意吗?” ——他这番话,与其是说给荆无命听,倒不如是说给林娴听的。 女人淡淡看着他。 “我早就知道答案,又谈什么满不满意。” “是啊,你知道。”男人赞同地点头,笑容中带着几分嘲弄,“所以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还会生气。你一早就知道我们是这种烂人了不是么?” 陈二麻子为人疏懒,却精细。 说不定他才是这谷中将林娴看得最透的那个。 所有人都说这林姑娘脾气温和好说话,陈二麻子却只看得见她眼底的敷衍和不走心。 恶人谷里大多数人都是在外面混不下去,逼不得已才进谷的。林娴和他们不同,她可以选择。 而陈二麻子能看出来,尽管她在恶人谷里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这女人压根就没打算长久留下来。 之前他心情好,还捧场做戏配合她演一演。 现在他被绑在地上,受人盘问,自然是连装都不想装了,语气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恶人谷从一开始就是黑色的。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法将一潭黑水硬生生洗白。” “如果你看不惯,那就一走了之,眼不见心不烦。” 林娴想了想,否决:“我不能走。” 以前她可以走,她也的确打算带着小昭离开。但在见过今日的场景后,林娴知道,无论今后走多远,这暗市都会像根刺一样扎在她心里。 “那么就加入我们。” 林娴再次摇头。 ——这恶人谷的道,不是她的道。 如果像他们这样默认暗市存在的合理性,那她就是在谋杀曾经的自己。 “那没办法啦,你干脆杀了我们吧。” 青年靠在房柱上,手脚被牢牢绑住,语气却相当干脆决绝:“如果你想让我们变好,那我只能说毫无意义。我们没法改,也不想改。” 闷雷在乌云中翻滚作响,仿佛沉吟着什么。 第一滴雨落下,清脆的打在屋檐上。紧接着,是成千上万的细密雨点。 雨幕中,她和这个男人隔空对视。 陈二麻子觉得自己言尽于此,该劝的都劝了:“老板,这三条路你选哪一条?” 林娴平静道:“我哪一条都不选。” “但你迟早得选一边才行。” 林娴想了想,承认:“你说得没错。” “可问题在于,你给我的选择我都不喜欢,无论怎么选,我心底都不大痛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