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多娇》 1、第一章 美人多娇 向阳葵/文 第一章 枇杷黄,榴花红,扬州的初夏并不炎热,骤雨初歇更觉沁凉。 双柿巷高低错落的山墙被雨水冲刷后透着一丝清幽冷意,青瓦檐头缓缓落着的雨滴在蜿蜒曲折的砖铺小道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水洼。 明家的宅子是双柿巷内一座普通的民居,外头瞧着墙角杂草丛生,砖瓦失修,似乎许久未有人打理而有些老旧萧条,只有从天井中探出枝干,盛开得艳丽如火的石榴花为其添了几许热闹。 夜色昏暗,断断续续下了一整日雨,榴花落了满地更显荒芜。 正屋西耳房内闪着微弱的烛光,明黛半梦半醒中看见她的贴身侍女百宜站在床前。 她翻过身,嘟囔了一句:“百宜,你别吵我。” 百宜却是急匆匆上前用力地摇醒她,扶她起身:“姑娘快随奴婢走!” 明黛困极了,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恍惚地看着室内对她而言仍有些陌生的陈设,慢慢清醒过来,这是明家! 可她分明是独自一人回明家的,百宜为何在这儿? 这般想着,明黛眼睛忽而一亮,百宜是来接她回家的? 肯定是了! 明黛心里又是欣喜又是委屈,紧紧地抓住百宜的手:“阿娘同意不将我嫁去应家了?我就说阿娘还是疼我的!” 百宜没出声。 明黛也不在意,只以为心愿得偿,着急忙慌地穿上鞋子,边走边娇嗔抱怨:“那应家表哥模样猥蕤,生得不足五尺高,腰比水缸还粗,形容丑陋,举止粗鄙,若是让我嫁与他那还如现在就去投江呢!” 明黛一张小嘴说个不停歇,又扯了扯百宜的胳膊:“百宜你走慢点儿,我快跟不上啦!” 百宜却是步子迈得越来越急,最后甚至小跑起来。 明黛察觉到不对劲,看了看四周,她们明明已经走了许久,怎么还在原地?而一向话多的百宜自叫醒她后也没有再说过话? 就在这时明黛手掌突然一空,她慌张地转头,身旁哪里还有百宜的身影。 紧接着又是一阵眩晕,她整个身体猛然下坠,白光闪过,视线逐渐明亮,映入眼帘的庭院花木山石繁华,楼宇满堂金贵奢靡,这是明黛最熟悉的地方,她也下意识地寻找她最熟悉的身影,果然在屋中正堂紫檀榻上看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 是她的阿娘! 明黛刚要走进屋,才发现她阿娘正亲昵地拥着一个与自己容貌七八分像的年轻小娘子。 甄明珠,她阿娘的亲生女儿。 明黛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可脚怎么也抬不起来。 “明黛妹妹能得裴家这份好亲事当真是好福气。” 甄明珠柔和的声音中满是羡慕,惹得妇人轻笑道:“明珠放心,母亲必定也会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裴家二郎家世才情气度皆是一等一的出众,将来……将来我的如意郎君若能及得上裴二郎一半,就心满意足了。”小娘子憧憬的神情中好似夹杂着自卑。 妇人立刻心疼的安抚:"真是个傻孩子,我怎么会让你受委屈,裴家相中你明黛妹妹也是为了与我甄家结亲,你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若是你没被人抱了去亦或是早两年回到阿娘身边,与裴二郎说亲的就是你了!" 妇人话音落下,沉思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明珠,你也见过几次裴二郎,你觉得他如何?假使让他做你夫婿呢?” 太轻易就说出口的话仿佛早已在心中思索过百遍千遍。 “阿娘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既是要与明黛妹妹定亲的郎君,自是再好不过的。”明珠姣好的面容上先是有些着急,提起裴二郎时染上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 妇人似乎心领神会,点点头笑道:“若是你想嫁给裴二郎,阿娘自有办法,你舅舅来了信,你应家大表兄要来扬州小住几日……” 躲在妇人怀中害羞不语的甄明珠抬眸,与僵立在廊下茫然无措不知作何反应的明黛四目相对。 一瞬间明黛头痛欲裂,耳道轰鸣—— “明黛这回你看清现实了吗?其实我不想和你争抢什么,我只是想要拿回属于我,属于甄家亲生女儿的东西。” “明黛,裴家的亲事作罢,阿娘再与你另说一个好郎君。” “明黛你太让阿娘失望了,平日里自私任性也就罢了,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胡闹,嫁入应家,可保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你还有何不满?” “让她走,谁也别拦着,就当我甄家这些年养了只白眼狼!” 刺骨剜心的话像一道道利剑扎向毫无防备的明黛,疼得她从梦魇中惊醒,静谧的帐内只听她急促的喘息声,原来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不,那不是噩梦,那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明黛手掌摁住隐隐作痛的心口,如潮水般涌上的窒息感快要将她淹没,她起身下床,又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缓解心中的烦躁,只能枯坐于妆台前。 朦胧柔和的烛台下,铜镜照映出少女稚气未脱但已足够精致漂亮的面庞。 烛火蓦地跳晃了两下。 本就不亮堂的屋子仿佛又暗了几分,阴阴幽幽,不由得让明黛心里发毛。 明黛偏头往外瞧,雨丝淅淅沥沥砸在紧闭的窗牖上,室外漆黑冷清,不见一丝光亮,恰在此时那蜡烛火苗又摇晃起来。 明黛默默收回目光,不敢回头,犹豫着探出素白纤细的手指,扶着妆匣慢慢转动,直到半扇窗户出现在嵌入妆匣的铜镜中,她飞快地瞥一眼,不敢仔细观察,深吸一口气,再瞥一眼,忽而白光突闪。 霎那间明黛从圆凳上跳起,三步并两步往里侧的架子床跑,慌慌张张的,脚尖绊倒桌腿,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上。 “轰隆——” 伴随着她倒地的声音,窗外电闪雷鸣,原来方才的白光是飞火。 地上铺的是坚硬的青砖,明黛这一下似乎摔得不轻,趴着一动不动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飞火刺破夜空,室内忽明忽暗,少女惨白的面色留有一丝惊惧,一双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续上水意,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涌上鼻腔的酸意,起身拍拍衣裳,只是摔一跤而已,不碍事。 明黛使劲儿地安慰自己,可是她的真的好痛啊! 脑袋昏昏,胳膊痛,膝盖痛,浑身都痛,肚子也饿,她独自回到这座她亲生父母生前居住的宅子已有两日,宅子里空荡荡的什么吃食都没有,她也整整两日未进过食。 明黛瞧见自己身上摔得脏兮兮的,有些伤心,爬起来坐到床边,本就心情沉闷,偏那碍眼的蚊虫也来招惹她。 “啪!”她抬手打死叮咬她面颊的蚊子,看着掌心的血迹,满心酸楚,连蚊子都吃饱了! 雷声轰轰中,明黛终于忍不住哭出声。 *** 与明家只有一墙之隔的西户蓦地点起灯来,“吱呀”一声,堂屋扇门轻轻拉出一条缝隙。 浦真钻出来:“大爷,你快听听,真有声!” 他话音方落,他紧紧扶着的门突然被人从里彻底推开,他没个防备,往前扑腾踉跄了几步才将将站稳,回头看,也不敢抱怨。 一个身形颀长挺拔的男子自门后走出,男子穿着件深青色圆领袍,腰束绦带勾显出他肩宽腰窄腿长的好身条,廊下挂着灯,暗淡的灯光下男子眉骨深邃凌厉。 “砰~” 不远处突然发出的声响。 魏钦下颚微抬,露出了隐在灯影下的面容,一双黑沉的眼眸冷漠而疏离,面部轮廓流畅,线条干净,当真英俊出挑的容貌,只是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的锐气冲淡了对他相貌的注意力。 他目光淡淡扫过墙头。 原来是只野猫窜上屋顶,蹬落了瓦片。 浦真方才放下心,却发现那隐隐约约萦绕在耳畔的哭声仍未消失。 半夜听见这动静,着实让人胆寒,浦真心想他们三年未回扬州,这宅子也有三年未住人,不会是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这般琢磨,他心里越发觉得院子到处透着诡异阴森。 魏钦却是越过他径直往东墙走去。 浦真急忙跟过去,小雨未停,地面湿滑,荒草野花都冒到他膝盖了,他小声提醒着魏钦仔细脚下。 越靠近东墙,哭声竟越发清晰,浦真倒吸一口凉气:“是从明先生家里传来的!这……明先生家里不该有人啊!” 魏家门开在木樨街,是个三进的宅子,第一进是临街的门面三间的小二层楼,穿过廊道仪门便是第二进院,是个三间两厢式的院落,最后再带一个小花园。 而小花园到底的东墙便是明家的西墙。 “哎,若是旁的人家也就罢了,偏偏是明家,要真是明家闹鬼,那还真要去探探情况。”浦真紧跟着魏钦,嘴巴里嘀嘀咕咕,唉声叹气地念叨。 魏钦皂靴踏地,衣摆微掀,带起碾碎的花瓣,听着越发真切的幽咽哭声,他剑眉微挑,抬手示意浦真噤声。 随后转身伸手攀握青砖墙头,他这双手生得漂亮,手指干净细长,骨节分明。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匀称结实的臂膀,不待人仔细欣赏,他已一跃翻墙而过,动作利落干脆,只发出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明黛一人哭得昏天黑地,哭的累了,停下来才觉得喉咙干涩。 正要唤百宜倒茶,她想起这已经不是甄家了,百宜也不曾真的来找她。 茶壶自是空的,明黛想起进门时瞧见庭院中东南角有口水井。 她擦擦眼泪,眼眸被泪水浸得水光潋滟,眼皮泛起红肿,小巧的鼻尖红彤彤的,细腻白净的面颊上也多出一个的蚊子包,无伤大雅,反而给她添了几分娇态。 她瞧窗外,雷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外头黑乎乎的,好吓人。 明黛犹豫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拿起烛台,正燃着的蜡烛已经不足一寸,烛火逐渐晦暗,这已是她翻箱倒柜才找出的半截蜡烛,若是用完,她身无分文,也没有钱买蜡烛灯油。 想到这儿,她不经又是悲从心来,眉眼恹恹,幽幽低叹一声。 “哎~” 轻飘飘的一声叹息,在沉静的夜色中却显得格外刺耳。 还真是只女鬼!浦真咬紧牙关,上前挡在魏钦身前,手里还高高握着一个从地上拾的用来防身的粗棍子。 魏钦拦住浦真的肩,让他到一旁去。 此刻整个明家宅邸只有西耳房内有光亮。 这会儿那一团幽弱的光亮正一点点地往屋门移动,灯影幢幢,窗纱上朦朦胧胧地照映着一道窈窕纤细的身影。 “有影子,是人,不是鬼!” 浦真惊道,莫不是个女贼!心里琢磨着想必是小贼打听到明家无人居住,摸进来行窃!既是小贼这倒是没什么好怕的了!捉了送官就是! 魏钦往前一步,抢在里面有动作前先推开隔扇门,锐利逼人的视线猛然撞上一双茫然惊愕的大眼睛。 明黛默念经咒的声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突然打开的屋门和立在门外的陌生的高大冷峻的身影,心跳猛然空了一拍,脸色煞白。 “啊!!!” 2、第二章 第二章 明黛尖叫过后,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顷刻间便失去了意识。 恰在此时静谧的小巷子传来竹梆声,已是三更天。 魏钦静默片刻,很快回过神,走进屋去。 浦真也跟着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弯腰捡起滚落到一旁的烛台,好在烛火还未熄灭,他低声问:“大爷,要不要先寻根绳子将这女贼绑起来?” “不急。” 魏钦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却是半蹲下身,看着明黛,眉心渐渐蹙起。 浦真见状赶紧将烛台举到魏钦身旁,跟着仔细打量了半响,轻嘶一声,感觉到了不对劲:“大爷,你觉不觉得这位女贼……这位姑娘十分面善?” 浅淡的光亮下,明黛穿着单薄的衣衫昏睡在地上,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形容狼狈但颜色实在出众。 魏钦神色微顿,伸手,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贴上着明黛纤细脆弱的脖颈,隔着她温热柔软的肌肤感受到微微跳动的筋脉,确认了她还活着,沉静的目光重新回到在她脸上。 是很面善。 他抬眸吩咐浦真:“去医馆找个大夫。” 浦真面露踌躇,这个时辰医馆药铺早就关门了。 魏钦声音没什么情绪:“去积善堂找萧逊。” 浦真领着萧逊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萧逊见浦真将自己带到了明家先是一愣,接着看到躺在榻上的明黛又是一愣,没有多问,先去给明黛诊了脉。 索性明黛暂无大碍,只是情绪起伏过大,身体虚弱,这才昏迷不醒,萧逊又开了几副药方让浦真明早去医馆拿药。 他说完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明日早些送来。” 萧逊年长魏钦五岁,今年二十有八,两人是远房表亲,仔细算一算魏钦合该叫萧逊一声小舅舅。 萧逊轻手轻脚地收拾完药箱,目光寻到魏钦的身影。 不甚明朗的烛光下,魏钦半倚着长案,姿势闲散慵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视线,抬眸看向萧逊,牵了牵唇角:“好久不见。” 萧逊走到魏钦身庞,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你认识她?”魏钦很显然不想多谈自己的事,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颚朝床榻扬了扬。 萧逊意外道:“你不知道她?” “她就是长淮盐号甄家的六小姐。” 魏钦转过头:“明先生的亲生女儿?” 萧逊微微颔首。 他们说的是一桩起源于十七年前的官司,扬州盐课甲于天下,萧逊口中的甄家便是贩盐起家的盐商,自古盐商多豪富,这甄家亦家财千万贯。 而明先生明远是个考功名的读书人,苦读诗书数余年虽不曾蟾宫折桂高中进士,但也得中举人在高邮县县学做了教谕,比不得甄家富贵。 两家原也不会有交集,直至四年前明远辞了教谕一职,应扬州盐商共创的圆槐书院相邀回府城教书。 偏偏命运惯会捉弄人,同年新春圆槐书院斋舍起火,明远为了救一学子而导致自己丧生火海,他的妻子梅氏大受打击,气血攻心而亡。 圆槐书院由甄家主理,甄家太太应得知明远夫妻膝下独留一女明珠后心生怜爱,特地派人将其接了去。 见面才发现明珠不仅和甄家太太生得有八分像,还与她的小女儿明黛同年同日出生。 多种巧合引得甄家心生疑云,再仔细打听两家太太竟然还是在同一处生产。 当年甄明两家太太临产时恰逢扬州发生几十年未遇的洪灾,各自逃难路上纷纷受惊,前后脚发动,都只得去到有医婆的救济棚中生产。 当时狭小的救济棚内一片混乱,两家也因此手忙脚乱抱错了孩子。 这桩阴差阳错的意外时隔十四年终于回到正轨,明珠改名甄明珠回到甄家。又因明远夫妇俱已亡故,所以甄家仍留下养女明黛继续抚养,外人知晓后,无不夸赞甄家仁善。 萧逊只是去甄家出过几次诊,再多内宅秘辛他也无从知晓,他不知道本该好好待在甄家的明黛为什么会回到双柿巷。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可要给甄家送信?” “她出现在这儿想必有她的缘由。”魏钦淡淡地说道。 萧逊知道他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他记得明先生在世时魏明两家交情匪浅,魏钦幼时也曾得明先生教导,习过几本书,想必凭着这些关系魏钦也会多关照关照明黛。 不过…… 萧逊疑惑地看他:“你父亲知不知道你回扬州了?” 魏钦薄唇微扯,意味深长地道:“他恐怕不愿意知道。” 萧逊像是想到什么,顿时有些尴尬,魏钦这几年的名声不大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恶名远扬。 他仔细看了眼魏钦,冷冷淡淡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带着讽刺的笑意,身量比三年前高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做了匪徒的模样。 魏钦可不由着萧逊打量,吩咐浦真送客。 * 明黛再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刺眼的光亮和额角传来的痛感让她难受地呼出声:“唔!” 等她慢慢适应了日光,一张陌生但英俊的面庞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失去意识前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家里进了歹徒! 明黛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坐起来,摸摸自己,触感真切,四肢完整,她还活着!不仅如此她还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一股樟香丸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丢开被子,坐到床边茫然地看着四周,弄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屋门被人推开。 明黛背脊顿时窜起一股凉意,下意识地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屋门,就见那个歹徒后慢慢从门后出来。 对视上魏钦冰冷漆黑的双眸,明黛浑身僵硬,深呼吸,手指死死地扣住床柱,害怕自己再发出尖叫。 她此刻还是离开甄家时的装扮,凌乱的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上身穿着绿色的交领衫,腰间系一条鹅黄色的马面裙。 衣裙沾了灰,没有任何珠宝首饰装扮,但她依旧漂亮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巴掌大的面庞肌理柔和细腻,唇瓣红红的,像是清晨初开的明媚鲜艳的娇花。 不过这鲜花带着刺,明黛尖锐的目光愤怒地瞪着来人,妄图吓退对方,但她纤弱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底气,这不过是她在虚张声势罢了,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威慑只会让人觉得好笑。 魏钦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不将她放在眼里,明黛不由得心生恼怒,却瞥见这歹徒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大夫!” 萧逊手里端着一只药碗,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六小姐。” 见两人气氛不对,萧逊忙安抚道:“六小姐你别怕,你知道他的,他母亲便是小梅花巷魏家的萧太太。” 明黛一愣,萧太太是小梅花巷魏家的当家主母,魏家是扬州当地的士绅之族,有些名望,魏家老太爷曾任应天府同知,魏老爷倒不曾入仕,二十七岁乡试落榜后转而从商经营着漆器生意。 她对魏家的了解都是从甄明珠那儿知道的,只听说她生父明远年轻时去往应天府参加秋闱的途中救过魏老爷的命,两家因此结缘,许下通家之好。 即使后来一家常居高邮一家在应天经营也不曾断了联系。 而明黛认识萧太太是在甄明珠回到甄家之后的事了,当时魏家也方才举家搬回扬州,萧太太得知她是故交好友的亲女,给她下过帖子,一起用过几次餐,但也仅仅如此了。 明黛转头看魏钦,此刻他和记忆里萧太太清冷美艳的模样逐渐重合,面露恍然,原来他就是魏家那个疯了的长子! 比魏家漆器更出名的是魏老爷的长子魏钦,都说他是麒麟转世,十六岁考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眼见的未来一片锦绣,但就在这年他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舍得大好前程,离家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出海回来,说是撞见魏钦做了劫水道的贼寇,专门做些杀人越货的恶事,其中真假明黛不得而知,只是魏家从未出来辟过谣,她去魏家做客的几次,魏家上上下下对他的事情讳莫如深,似乎没有人敢提起他。 这更吓人了好吗? 明黛瞪向萧逊。 萧逊叹气,想必她也是听过魏钦的恶名了,他好声解释:“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夸张之词,事实并非如此。” 明黛根本不信这般苍白无力的说辞:“那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 “这更是误会了。”萧逊把魏钦以为明家进了贼的的事情告诉她。 眼下就是明黛不信他们,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不过她仔细琢磨,她昨晚也不曾做什么呀,她怎的会把她当贼? 还有,明黛心里小猫抓似的痒痒,她实在好奇,魏家都住在官绅聚集的小梅花巷,怎的他回扬州却住在她隔壁? 但魏钦根本没有要说的意思,只淡声提醒萧逊:“药冷了。” “这是替你煎的药,”萧逊将药碗并药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仔细说明,“这份药方须得连续喝七日,早晚各一次,平日也要饮食规律,多休息。” 萧逊药铺忙,小声告诉明黛药钱付过了,便匆匆告辞,把明黛和魏钦两人单独留在屋里。 隔着一张桌案,魏钦就坐在明黛对面。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窗外不停歇的雨声。 明黛有些紧张,仅凭着对萧逊的信任才能坐得住,她捧着药碗,轻抿一口,悄悄打量魏钦,他肩头深青色的意料被雨丝洇湿,黏在他的的臂膀上,勾出流畅漂亮但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明黛瞥了一眼,垂眸,没有忍住又看了一眼,突然那只胳膊垂了下去,她低头连忙吹吹药汤。 可药汤早已凉透了。 明黛轻轻呼气,搁下药碗,翘起葱白似的细长柔软的手指,指尖抵着额角,娇声说:“头摔了一下,晕乎乎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魏钦的脸色。 魏钦扯唇,似乎觉得好笑:“要什么?” 被人戳破小心思,明黛也不尴尬:“我饿了。” 她如今境遇窘迫,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已经饿了两日了,她这场病是被他吓出来的,大夫的医嘱说要她好好吃饭,他得要负责! “想吃什么?”魏钦淡声问。 明黛眉眼俱笑,试探地说道:“我想吃玉麟楼的盐水鹅!” 魏钦凌厉的下颚点了点,起身:“好。” 明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哎!” 魏钦低头看向握住他手腕的手。 明黛也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一点点的将手松开,手掌在空中虚握了两下,不敢看他,望着门外继续说:“还有方鲜园的骨董汤,田雁门的走炸鸡。” 她说完才仰头看魏钦,笑眯眯的,明媚张扬,看起来当真可爱。 魏钦指轻敲桌案,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会吃。” 玉麟楼在小东门街,方鲜园在通泗桥,而田雁门更是扬州名厨,买得这些吃食便是不计银两,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3、第三章 第三章 明黛才不管魏钦是不是在阴阳怪气,谁让他开口先问她想吃什么的。 况且她脑袋真的是有些晕,这回生病肯定是元气大伤,她要好好补补的。 魏钦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冷笑,也不带嘲讽。 明黛感到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魏钦却已经又恢复到那幅冷淡模样,仿佛刚才那声笑是明黛听错了,他将侯在门外的浦真叫进来:“还有什么需要的,一并交代浦真去办。” 他说完便离开了。 潮湿的凉风卷着雨丝飘进屋内,浦真站在门口笑着给明黛作揖:“明小姐!” 明黛细眉微蹙,有些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摸了摸右耳,她分明就是听见他笑了啊!怎么还不承认! 她目光落在魏钦如青松般的背影上,见他肩头颜色更深的一片,轻哼一声,不经好奇地问:“他撑伞了吗?” 浦真笑着说:“外头雨势不大。” 明黛看向浦真,浦真瞧着约莫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的,和他那个总冷着脸的主人不一样,她说话时脸上都带着笑,似乎很好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轻飘飘的:“你也认识明、我亲生父母吗?” 浦真是打小儿就在魏钦身边服侍,自然是认得的,他没有料到明黛会突然问这些,愣了一下,拿捏不准明黛究竟想打听什么,担心戳中了她的伤心事,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心里念起明远夫妇,那真是他见过最温和有礼的人了,只可惜运道差了,都不是长寿之人。 也不知道这位明小姐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吧! 不过明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转过话头:“也不知雨何时才能停。” 她讨厌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湿漉漉的,让人心烦。 浦真办事利索,不到一个时辰吃食并两套新衣就送过来了。 “这是我们大爷赔姑娘的衣裳,姑娘有事就去隔壁叫小的。” 明黛自然清楚自己身上的衣裳沾了许多地上的污渍,她也说不清是哪次摔倒碰上的,她矜持的轻咳一声,虽然他们要对此次吓晕她的事故负责,但她也是有原则的,她不是那种…… 明黛眼睛忽然瞪大。 “哇!” 她看清了新衣,竟然是翠华街百衣阁的成衣! 这是用近来南直隶时兴的松陵裁制的新衣,百衣阁单单是一匹松陵就要价二两,更别提上面还缀玉镶珠,甚至精巧的刺绣都用的是真金真银线,再仔细瞧这针线还是铺子里手艺最好的陈师傅的活计! 上个月方家二姐儿在百衣阁做了一套衣裳特地下帖子请她们去她府上做客炫耀呢! 明黛轻抚衣裙柔软的面料,眼眸盈盈像是缀满了星光,瞧瞧,多漂亮的新衣服啊!还是她最喜欢的绿色! 她喜欢极了,她开心起来,浑身上下遮不住的蓬勃饱满的生机。 她捧着衣裳,照着铜镜比划。 那人还真是一个有钱又大方的……贼寇! 明黛将衣裳小心翼翼妥帖地放好,走出屋,站着廊庑下往西边看,两家仅一堵墙隔开,她踮踮脚望了望,估摸着给她一架梯子她都能翻过去。 她琢磨着仰起头,恰好看到魏家那二层小楼上陡然立着一道冷寂的人影。 雨雾模糊视线,天光阴暗,但明黛还是认出了那是魏钦。 想到他送的漂亮衣裳,明黛弯着眼睛,冲着他招招手。 魏钦大抵是看到了,对着石榴树下的明黛微微颔首,算是和她打招呼了。 明家院中的石榴树栽了将近二十年,魏钦忘了这石榴花往年是否也开得这般鲜艳夺目。 他手指虚搭着窗棂,微眯眼,远远望着那小小的雀跃的身影消失在眼底,昨夜哀切凄惨的哭声仿佛是他错乱的记忆,他想她的性格既不像她的父亲明先生,也不像她的母亲梅太太。 魏钦在窗后上了一会儿雨景,刚要关窗,明家东厢房内突然冒出大量的白烟,他记得这是明家的厨房。 她又做了什么? “浦真!” 明家的小宅子和扬州城内大多数的民居一样是坐北朝南,三间两厢式的格局,三间正房其中正堂待客用,东耳房作明远的书房,西耳房是明远夫妻的卧房,这两日明黛都睡在这儿。 东西厢房都各两间,西厢房从前是甄明珠的闺房,而东厢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堆放柴火杂物的仓库。 眼见明家院子里的白烟越来越多,明黛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明黛一手扶墙,一手捂着心口,猛烈地咳嗽着,天哪,怎么会这样? “明小姐!明小姐!” 明黛吸着鼻子,抬手挥去眼前的烟雾,红着眼睛,泪眼朦胧地循着声音看过去,不远处墙头上冒出浦真的脑袋。 “明小姐这是什么情况?”浦真眼睛被烟熏得生疼,带着鼻音关心道。 “我烧水呢!” 明黛正想烧水沐浴再换上新衣服,她点着了火,厨房里却全是烟,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白烟散了一些,浦真瞧着明黛娇滴滴的模样,哎呦一声,没忍住问道:“你会烧锅吗?” 明黛立刻点头,她当然会:“我煎过茶!” 煎茶也要先用小炉子将水煮好,现在只是换个大家伙,她怎么就不会了? “这么多烟估计是柴火潮了,小姐你挑着干的柴火烧。”浦真提醒她。 她用的柴火想必是几年前明宅还住人时留下的,柴火堆在仓库角落里,肯定沾了潮气。 明黛恍然大悟,还想多问几句,见浦真指指她的身后:“有人敲门。” 明黛回过头,一听,果然有人敲门,她连忙跑过去开门。 来人是位身材稍显丰满的妇人,妇人打着一把油伞,身穿月白色长衫外套一件褐色比甲,发丝用一根细长的金耳斡挽在脑后,双耳带一对金丁香耳环,很是和蔼的模样。 “是明家姐儿吧?夫家姓谢,就住娘子对门,街坊邻居们都叫我谢六婶。” “六婶好,”明黛微微屈膝与她见礼,“六婶叫我明黛就好。” 谢六婶侧身避开她行礼,扶起她,一边细细地打量明黛,一边笑着说:“姐儿客气了,瞧着巷子里全是从你屋里冒出的烟,特地过来瞧瞧姐儿是不是遇着什么事儿了。” 不由得再心里暗暗惊叹,这明家姐儿真真像是画中的仙女娘娘。 明黛出现在双柿巷的当天,四周的邻舍们就都知道了,没有不好奇她为何突然回明家的,只是明黛闭门不出,她们也不好贸然打扰,直到这会儿才让谢六婶寻到机会上门。 明黛沉默了一下,没想到她烧个水,把大家都引了过来,耳廓微红,只好又解释了一遍。 她声音软和听得谢六婶很是舒心,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放心了,她以为着火了呢! 见明黛柔柔弱弱的,她不由软下心肠,柔声道:“姐儿要在这儿长住吗?” 明黛纤长的睫毛扇了扇,明显愣住了。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 谢六婶看她的反应,暗自摇头,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宽慰地拍了拍。 “以后若是遇到问题尽管去对门找我。” 明黛下意识地点头。 谢六婶踌躇片刻,忽而环顾四周,凑近两人的距离,压低声音小声说:“我们双柿巷是个好地方,只一样,千万要小心!” 明黛闻言瞪大了眼睛。 “小心隔壁!”谢六婶越发觉得明黛可怜,也不知道在甄家遭了什么事情突然独自一个人跑回明家,偏偏赶巧,她家隔壁魏家消失了好几年的煞星竟然也回来了。 “记着,不管白天夜晚都要锁好门窗,万一见苗头不对,就去报官!” 明黛懵懵的和谢六婶告别,转身看着隔壁魏家,琢磨了许久,脑袋都有些犯晕了,清咳一声,将烦丝抛诸脑后,不管那么多了。 那头浦真打探完明黛又出了什么事,回到屋中回禀魏钦。 他瞧着那明小姐不像是能照顾好自己的样子,恐怕日后还有的是热闹瞧呢! 4、第四章 第四章 “姐儿要在这儿长住吗?” 谢六婶的话还是搅得明黛心烦意乱,让她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架子床被她翻来覆去折腾得“吱吖”直响。 今天是第三日了,其实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她回不回去。 她们应当也猜不到她跑回明家了吧。 明黛越深思越烦躁,睡不着,索性爬起来,东看看,西望望,这间屋子仍残留着上个主人生活的痕迹。 进门迎面一副桌凳,南窗下置一着张长案,案上有几只空置的白瓷瓶,瓶中甚至还有几根枯萎的花杆,也不知从前插的什么花。 往北布置成卧房,贴墙放着一张榉木架子床,床上悬挂青纱帐,床架右侧挂着布帘遮挡里面的浴盆恭桶等物,外面是面盆架和衣架,左侧除了两只樟木箱子外还设一张摆着妆匣的方桌。 整间屋子并没有名贵奢侈的家具摆件,却也不显寒酸,墙上挂有四君子图,瞧印章都是她生父明远所作,椅凳和箱笼上各铺着盖着岁寒三友纹样的坐垫和盖毯,别有一番朴素雅意。 明黛避免不了地幻想若是她的亲生父母还在世,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况,他们也会像甄家父母喜欢甄明珠一样,喜欢她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眶微湿。 外头雨不知何时停了,起了风,月华倾洒,树影映入纱窗,明黛走至窗边,开窗一股凉风扑面,吹散眼角隐隐的泪意。 她忽然笑了一声,怎的到了晚上就爱胡思乱想,不管怎么样,她好歹不曾流落街头呢! * 魏钦搁下手中的笔,等纸上墨迹干透,亲自将信封好,递给浦真。 浦真小心收好,见魏钦手指抚摁着脖颈,轻声劝说:“时辰不早了,大爷早些歇息吧!” 魏钦点头,但没起身,只是倚着圈椅,闭目养神,屋内灯火明亮,他深邃凌厉的眉眼难掩倦意。 浦真觑着魏钦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晚间雨停前魏保善来了一趟,大爷真不回小梅花巷看看吗?” 魏保善是魏家的大管事,找来的时候魏钦正忙着,浦真怕打扰到他便没有禀报。 魏钦回扬州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小梅花巷,他低嗯一声,睁开眼睛看他:“许你两日假回趟家。” “不用,不用,小的回家家里也住不开,”浦真忙摆手推辞,“小的过两天寻个空闲回去看看就好。” 浦真是魏家的家生子,家中父母健在,还有四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兄弟,两个未嫁人妹妹,大大小小近二十口人全住在一起,他回去恐怕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对了,大爷明早想吃什么?” 木犀街的这座宅子是从前魏钦读书时为了躲清闲常住的地方,后来他离开扬州前将做饭扫洒的仆妇们都遣散了,现如今每日吃食都要从外面买。 浦真趁机询问魏钦要不要再买些人回来做事。 “你看着办。”魏钦随口说。 顿了顿,淡声问:“她吃什么?” 浦真正盘算着明日去找牙婆,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明小姐。 他笑着说:“明小姐要吃钱家桥桥下的鳝鱼面。” “照样来。”魏钦起身往卧房走。 浦真应了声是。 煎好的药和鳝鱼面被浦真放在一只食盒里,从墙头吊下来让明黛取。 巷子里都是街坊邻舍们,人多眼杂,他总不好来来回回频繁出入明宅,寻着这个法子,旁人看不见,倒也省了很多麻烦。 “小姐小心别烫着!” “我知道,我知道。”明黛提着食盒,挥挥手让浦真小心点别摔着。 等明黛吃完早膳,回来还食盒时发现卡在墙头砖缝上的麻绳掉了,她叫了两声浦真,发现无人应答,脑中冒出个念头,转身往仓库跑。 她在仓库里搬出一架梯子。 木头做的梯子倒也不重,只是拿起来有些费力,明黛拖着将梯子靠到墙边,架在墙头上。她第一次爬墙,还有些兴奋,踩上梯子一节一节往上爬,随着她的登高,魏家院落里的景象渐渐落入明黛眼底。 花园中竟是杂草丛生,半点美景都无。 花园连着回廊,明黛朝着院子虚着嗓子喊:“浦真。” 重复了好几声,还是不见浦真应她。 明黛泄了气,正准备回去,却见魏钦出现在回廊尽头。 她将魏钦叫来了!一瞬间周围安静极了。 魏钦不急不缓地走来,回廊两侧翠竹挨挨挤挤,日影斑驳,竹影重叠,看不大清他的面色。 明黛下意识地回头看退路,明明也不高的墙,这会儿竟十分吓人,她不经双脚发软,赶忙抬头不敢再看。 魏钦今日换下利落的圆领袍,穿一件闲适的黛青色的杭绸道袍,本是英俊的面庞偏摆着让人一瞧就知道他不是善类的表情。 他眉眼都没有动一下,只冷眼睨着明黛。 明黛心虚了,一张青涩娇嫩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声音也弱了一些:“我来还食盒。” 她这话一出,魏钦视线落在她紧紧扶着梯子的手上,眉锋一挑。 明黛两只手用力握着梯子两端,手背都捏得有些发白了,而食盒被她忘在了墙角根本没有拿上来。 她扶了梯子,哪里还有手拿食盒? “我又不像你们,不用梯子就会翻墙!” 他们还会爬墙到明家来吓她呢!明黛顿时觉得没有心虚的必要,她微微一笑,“我和浦真约好两刻钟后取食盒,哪里知道他不在,叫了也不没有应答,我怕你家出事儿呢!” “真叫人担心!” 她理直气壮的神情看得魏钦想笑,他伸手:“食盒?” “你等着!”明黛可不愿意让人瞧扁了。 说着她低头看着,就要往下爬。 魏钦站在墙的那一侧,望着随着她刚抬脚颤颤巍巍晃动的梯子,额角猛地跳了两下:“你!” “嗯?”明黛脚一停,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圆圆地看他,清澈透亮的眸子满是茫然。 魏钦对上她的目光,抿唇:“没事。” “哦!”明黛点点头,好奇怪的人。 魏钦就眼睁睁看着梯子晃悠着,一下一下磕在墙砖上,撇过头,不再看。 直到明黛磨磨蹭蹭重新爬回来,目光才移过去。 “给你!”明黛脑袋还没有冒出来,食盒就被她举过头顶。 魏钦身量很高,这墙估摸着也只比他高一个头,他抬起胳膊接过食盒,沉声道:“下去吧!” 明黛不听他的,手里没了食盒更方便她爬梯子,白白净净的小脸露出来,下颚微抬,骄矜得意:“这墙真矮呀!” 难道还要他夸她爬墙爬得好吗?魏钦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回去,又被明黛叫住了。 “谢谢你送的衣裳!”明黛这会儿就穿着他送的衣裙。 虽然没有首饰但她还是为自己梳了精致齐整的发髻搭配新衣服,细眉美目,鼻梁纤瘦精致,唇角带着满意的笑意,明媚饱满的漂亮面庞压得住这鲜艳的绿色。 甚至嵌在衣襟上的珠子也比不上她耀眼。 没等魏钦的反应,明黛的视线却是突然跳过他,对着他的身后喊道:“萧太太。” 魏钦神色突然变得漠然。 * 明黛没有想到她会在趴墙头的时候撞见魏钦的母亲。 她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打转,随手摘一朵石榴花在手里揪着玩,她这会儿正在犹豫,不知道现在去魏家打招呼是否合适。 她认识萧太太,忽然看到她不去见礼太不礼貌了,可明黛想起魏钦的脸色,第一次感觉到吓人,似乎时机不对,不该去。 她正纠结着,敲门声突然响起,她一愣,赶紧跑去开门。 是萧太太。 明黛请萧太太到正堂坐下。 大抵是知道明黛现下窘迫的境遇,萧太太并未要她招待,只让她陪在身侧,和她说说话。 萧太太也不过问适才的事情,明黛只好跟着假装无事发生,顺从地靠着她坐下。 明黛即使刻意作乖巧状,也不会让人以为她是柔顺的性格,但她却意外的很招人心疼。 萧太太语气复杂:“上回见面还是新年。” “是明黛不好,忘了去给太太问安。”明黛客客气气地说。 萧太太摇摇头,并不在意,只淡淡地说:“本来依着我们两家的关系,合该多走动走动的。” 萧太太脸上不常有笑容,但明黛总是能听出她语气中的真意,也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善意。 只是明黛很困惑,从前她还在甄家时,她待自己并不热络。 她弄不懂,那时候她也晕头晕脑的,忙着应对自己身世的重大变故,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深究。 萧太太继续道:“我与你父亲母亲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至交好友。” 萧太太口中的父母自然是明远夫妇,明黛一开始以为她是来到老友故居,睹物思人,怀念旧友。 不过又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是和自己有关。 萧太太还是会那副淡然沉静的模样:“在你出生后,我们两家便许下约定,为你与我儿定下婚约。” “什么?谁和谁?”明黛瞪大了眼睛。 5、第五章 第五章 明黛以为在经过身世风波后再没有能让她震惊的事情了。 早在明黛的生身母亲梅榆怀孕时,魏明两家就许下约定,若梅太太诞下男孩便让他与魏钦结为异性兄弟,若是女孩则让他们结为夫妻,并以一对龙凤玉佩为信物,只待两个孩子平安长大后再正式议亲。 当时明家的女儿还是甄明珠,两家原本计划着等甄明珠过了十四岁生辰就交换庚帖慢慢筹备婚事,可没有等到这一步,魏钦就出了事。 魏钦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城流言纷纷,这年甄明珠也刚十三岁,正是说亲的年纪。 魏钦的父亲魏至贤不愿意明家为难,也不愿意伤害两家多年来的关系,亲自去了一趟高邮和明家换回了信物,这桩婚约也就此作罢。 明黛一时有些无措,甄明珠从来都没有和她说起过这件事。 她也不知道萧太太现在提起是想要做什么。 难道……她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她的直觉得到了验证。 萧太太原以为两家没有这个缘分,可现在魏钦回来了。 更重要的这些年甄家也不曾为明黛定下任何婚约,早些时候听闻甄家与裴家走得近,裴家郎君才貌出众,的确是门不错的亲事,但她又打听到这是为明珠相看的,甄太太可能是想将明黛嫁回自己的娘家。 她可没听说甄太太娘家有什么好郎君。 “若是你愿意,我们两家的婚事可以重议。” 让她自己决定婚事吗?明黛脑袋乱成一团浆糊,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答。 况且明黛虽然刚刚认识魏钦,对他了解不深,但她并不觉得萧太太做得了魏钦的主。 不过想起魏钦那张冷冰冰不近人情的脸,明黛眸光微闪,小声说:“我不知道,太太让我想一想好吗?” “不着急,婚姻大事肯定是要认真想一想的,”萧太太大抵担心她顾虑着魏钦的名声,主动说起,“你放心,阿钦绝对不像外人所说的那般做了贼寇。” 魏钦不肯告诉她,他离家的这几年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但也否认了那些离奇的传言,她了解他,他说出口的话从来不作假。 明黛忍不住在心里浮想联翩,面上也流露出几分好奇。 却见萧太太难得闪过尴尬的神色。 她瞬间明白萧太太也不清楚。 正堂内顿时有些寂静。 明黛自认为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她下颚点了点,顺着萧太太方才的话继续说:“是呢!越离谱的传言越不可信!” “魏、魏家哥哥也是个热心肠,今早还请我吃了鳝鱼面,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是贼寇呢!” 明黛闪着充满真挚的大眼睛,胡言乱语。 萧太太唇角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捏着绢帕轻咳一声,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太太。” 这时萧太太身边服侍的妈妈芳娘站在门外喊了她一声,大概是有急事找她。 萧太太就要告辞,临走前她轻轻地握住明黛搁在膝头的手,将自己手腕上的一只沉甸甸的弦纹金镯脱下,为她戴上,明黛肌肤柔软娇嫩和这上等成色品质的金镯十分相宜,她满意地说:“记得来家里玩。” 依着两家的关系,明黛也不该推辞萧太太的见面礼,她大大方方地道谢:“好。” 萧太太最后看着她,提醒道:“好好考虑。” * “老爷派人来找您。”芳娘扶着萧太太上了骡车。 一辆骡车便能挤满双柿巷这条不足一丈宽的小巷子,又有行人路过,因而骡车驶得慢,萧太太倚着摇摇晃晃的车厢嗯了一声,想必是得知她来寻魏钦了。 “太太怎么改了主意,没将六姑娘一道接回去?” 芳娘将软垫送到萧太太腰后,轻声问。 她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明黛回了明家,这明家宅子常年失修,柴米油盐一应的家用恐怕都没有,哪里能住人! 何况明黛一个养在闺阁里的娇小姐根本不会独自生存,也容易遇到危险!萧太太既然知道故交好友的独女落入如此困境,便不能放任不管,她本是想来接她回小梅花巷照顾的。 萧太太眼底闪过精光,没有解释,只道:“她现在是明姑娘了。” 依着甄家的本事哪里寻不到明黛的踪影,到如今都没有表示,想必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萧太太摇摇头,保养得宜的脸上不经露出一丝讽刺。 芳娘连忙改口:“是我糊涂,说错了。” 萧太太回到家中直接去了外院书房,魏老爷魏至贤早就在这儿等着。 萧太太进门时,魏老爷正坐在书案后,手里举着书卷。 他没有看萧太太:“回来了?” 萧太太瞧不上他这装模作样的姿态,冷声冷气地说:“你想问什么直接问。” 书房里还有仆人伺候着,被当众撂了面子魏老爷恼怒地丢下书,起身想要反驳,但看着萧太太那张冷艳的面孔,一口气堵在心口,罢了,他都习惯了。 他叹息一声,语气沉缓:“不管怎么样,他如今平安回来了就好。” 萧太太垂眸,示意仆妇们都出去,自己坐到一旁的圈椅上。 “他回来,可有什么打算,还……还走不走?”魏老爷从书案后出来,与她隔着一张小几坐下。 萧太太摇摇头,她不知道。 两人四目相望,不由得都露出一丝苦笑。 魏老爷一声叹息,与她商议:“华亭县有个缺,要不然你去问问?” 他的意思自然是让萧太太去问魏钦,都不用她开口,动动脑子就知道魏钦不愿意:“让我去触他霉头?” “太太这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我怎么敢让你去得罪他!”魏老爷挪了挪身体,捧起茶盅喝了一口茶,“你是他母亲,他、他……” 见魏老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萧太太笑了笑,抬眼看他:“你还是他父亲,那你去。” 魏老爷也不愿意,低头只喝茶作掩饰,自己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别人费尽心思,二十年,三十年都考不上一个功名,他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语气中掩饰不住的可惜。 说着说着自己又来了火气:“那他想做什么,去当劫匪!” 萧太太听到这话,再也不想搭理他,起身径直出了书房,让魏老爷一个人留在里头生气。 “诶!”魏老爷重重搁下茶盅,用力甩了甩衣袖,也跟着背过身去。 大管事魏保善悄声走进去,轻手轻脚地擦干泼出来的茶水:“老爷这是自个儿和自个儿生闷气了。” 魏老爷又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境况都是自己造成的,他还能生谁的气呢! 不对!寒了魏钦心的又不止他一个,那是他们共同的决定:“当初她萧月娥也点头同意将阿钦过继给魏至礼,如今倒是全怪我了!” 魏保善可不敢跟着魏老爷抱怨主母,只默默的在心底直摇头,赔着笑,重新给他斟了一杯茶。 “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现下大爷已经回来了,日后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魏老爷稍稍平复了心情,接过茶,递到嘴边又放下,看着魏保善:“要不,你替我去问问阿钦,看他愿不愿意……” 得了! 魏保善不等魏老爷说完,突然“哎哟”叫了一声:“方才陈掌柜派人送了口信,说是码头有批货出了问题,您看您是不是要亲自过去看看?” 魏老爷瞪他一眼:“备轿!” 魏保善轻吁一口气,这烫手的差事他可不敢接。 * 萧太太告辞后,明黛在正堂坐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家里就她一个人,没有人能和她说话,她百无聊赖地踱步到院子里,墙边的梯子还未收回来,她眼底闪过狡黠,挑挑眉,再过一会儿,要吃午膳了吧? 转身出门。 明宅大门锁是坏的,明黛其实没有家门钥匙,这锁是她拿砖头砸开的,这会儿她只能合好门小心插上门锁,假装锁好门。 不过好在屋里没有值钱的东西。 临近中午,巷子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连着下了几日雨,地面雨水未干,明黛单手轻提裙摆,微微垫着脚尖越过几块活动的砖头又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滩水塘,这时她身后有人推着一架羊角车过来,她急忙侧身贴墙让出道路,她害怕衣裳上溅到泥点。 从双柿巷绕到木樨街她只用了不到半刻钟,明黛第一次注意到双柿巷巷口原来有两颗柿子树,想来这条小巷就是因此得名,而木樨街则是因为每户人家门口都有棵桂花树。 明黛数着人家,在魏家门口站定,抬手敲门。 她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开门,有些失落,浦真没有回来,魏钦也出门了吗? 她不由得懊悔,早知道先在家里确认魏家有没有人好了。 她犹豫了一下,准备再敲一次。 手指刚触碰到门板,大门就从里拉开。 明黛眨眨眼睛,看着魏钦面无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模样,一面觉得心里有些发怵,一面又觉得很有意思。 这可是她指腹为婚的郎君呢! 她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魏郎~” 6、第六章 第六章 魏钦难掩错愕,眉头一蹙,黑了脸,“嘭”的一声,半点儿不留情地拍上了门。 明黛碰了一鼻子灰,望着紧闭的大门,讪笑两声,她还是不想得罪他的,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她已经做好了多等些时候,甚至魏钦不理她的准备,这道敲门声中好像都带着讨好。 果然魏钦彻底不搭理她了。 明黛转身丧气地靠住门板,正叹气,忽而后背一空,她站不稳,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整个人结结实实地砸进一堵结实宽阔的胸墙。 魏钦下意识接住了突然投进自己怀中的身体,明黛发顶擦着魏钦的下颌,削弱的肩膀狠狠抵住他的心口,他闷哼一声,手掌紧紧地握住明黛柔软纤细的胳膊。 明黛惊魂未定,臂膀传来痛楚,接住她的人是…… 她一怔,猛地从他胸前跳出来,转身往后倒退两步,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她震惊地看着魏钦。 她没料到魏钦这么容易就为她开了门,有些懊恼自己差点儿摔一跤,险些丢了脸。 不过现在也不曾好到哪里去! 魏钦没有说话,只是收了手臂。 明黛故作镇定,摆出笑脸。 她面颊不由得泛了红,颜色昳丽,十分的容貌。 亮晶晶灿若星辰的眼眸仔细地观察着魏钦的神情,他调理的很快,看不出任何不自在的神色。 魏钦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分的脾性。 他忍不住想她真是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明黛哪里知道他这会儿正在心里念叨她,眨巴眨巴眼睛:“魏…… 她刚出声,就收到魏钦警告的眼神。 明黛终于感觉到脸又些烫了,她小声问:“你饿了吗?” “你想吃什么?”魏钦直白地问。 明黛松了一口气,他还愿意给她饭吃呢! “望江阁!”她急忙忙说。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自然是扬州出名的食肆酒楼。 纵使望江阁离木樨街也不远,不需要特地坐轿或是搭船,等他们到店的时候也已经过了午市最繁忙的时刻,大堂内只有零星几桌食客。 伙计跟在明黛身边,贴心地说:“少爷,奶奶楼上雅座请。” 魏钦脚步一滞,顿在原地。 明黛可不敢回头看魏钦的脸色,她和魏钦还是故意一前一后地进来,这伙计怎么会误会呢,她摸不着头脑,只好摆摆手,好声好气地说:“我们不是夫妻。” 伙计震惊自己竟然看走眼了,很快改口道歉,另外招呼人去接待魏钦,再为他独自安排雅座。 明黛一边轻提着裙摆,踏上楼梯,一边摇摇头:“一间就够了!” 伙计神色变得微妙,看着明黛眼神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明黛沉默了片刻,随即转身对着魏钦挤眉弄眼:“哥哥先走吧。” 魏钦从她身前经过,低头瞥了明黛一眼。 “原来两位顾客是兄妹,我就说两位容貌的确很相像。”伙计笑呵呵奉承。 明黛:“……” 他们走进雅座,刚坐下,装着瓜果的馔盒也呈上来了。 伙计将食单递给魏钦,魏钦看向明黛,伙计这回机灵了:“姑娘请。” 明黛不用翻食单,利索地报了一连串的菜名:“酒醋蹄,盐水鹅,炒鲜虾,笋丝炒肉,清蒸鲥鱼,鲫鱼豆腐汤,再要两个糖馅烧饼,两个松子烧麦。” “最后给你来一碗精肉浇头的红汤面,好吗?” 魏钦颔首,吩咐伙计先上一壶茶。 “请爷和姑娘稍作片刻。”伙计作揖退下。 雅座内的食桌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大理石心的桌子,两人面对面而坐,奇怪的是明黛也没感到别扭,她趁着等菜的间隙,好奇地问魏钦:“浦真去哪里啦?” 浦真是去找牙婆买人了,家中用着的人浦真要自己亲自挑选才放心。 明黛点点头,看来他是要在木樨街住一段时日了。 伙计正好将茶送进来,魏钦轻抿一口茶:“你倒是与他玩得好。” 浦真为人机灵,长得又齐整,明黛当然乐于与他说话,更何况还是他每日辛苦为自己煎药:“他知道的可多了,他还知道有个货郎担儿卖的绢花最好看,他说等着下次他见着就来叫我。” 魏钦倚着圈椅,左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右手慢悠悠地摩挲着茶盏薄壁,她真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处境,还想着买绢花。 明黛哪里不担心? 她心里发愁着呢,等那货郎来了,她可能都没有银钱买绢花,她惆怅地叹气,从馔盒中拿起一块甜瓜,却见这馔盒侧面雕着魏家漆器特有的小梅花刻印。 “这是你家的漆器。”她指着桌上这只雕漆描金牡丹瓣式样的漆盘说道。 魏老爷没有读书的天赋,但生意的确做得不错。扬州城内一大半的酒楼食肆的雕漆饮食器具都用的是魏家的漆器。 魏老爷的这些本事魏钦自然了解,并没有惊讶。 明黛瞧他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越发奇怪他怎的不回家。 她可不曾听说他也是魏家的假儿子。 见过魏老爷,他的那些兄弟,再瞧他,就知道他是魏家的血脉。 明黛回想魏钦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魏钧的长相,魏钧有些像他,但容貌气度远比不上他。 既想起魏家,明黛更加好奇魏钦知不知道魏明两家那桩指腹为婚的亲事,她正要问他,伙计们敲门上菜了。 扑鼻的饭菜香味打乱了明黛的思绪,她转而认真用起膳来。 明黛用膳的时候不喜欢说话,而魏钦又是个话少的,顿时厢房内只剩下碗碟轻轻触碰的声音。 明黛吃了七八分饱,最后盛了一小碗的汤捧在手里慢慢地喝,同时默默地看魏钦,从束发青簪看到襟领,骨相皮相皆是难得的上品。 他吃相文雅,举止慢条斯理,随着他的动作,身上道袍缎地泛着柔和的光亮。 这幅画面很容易让人心情舒畅。 不过观察了他这么久,明黛默默的在心底确定,这人看起来朴素,实则是个很讲究的人。 魏钦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地搁下碗筷,拿起绢帕擦拭唇边,他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看够了?” “嗯?” 明黛困惑地看着他。 魏钦以为她故意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想糊弄过去,把绢帕丢在桌面,“呵”了一声:“我问,明姑娘是否看够了?” 明黛翘起唇角,声音软绵绵的:“依着我们的关系,不能看吗?” 看清她眼底的狡黠,魏钦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肯定道:“你知道了。” 她袖口微翻,露出的那只金镯格外眼熟,他分明在萧太太手上见过。 魏钦没有明说,但是明黛懂他在说什么:“是呀,是呀,我知道我们的关系啦,我们可是有父母辈就许下的婚约,原来魏郎也知道呀!”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魏钦面色如常,唇角甚至挂着笑:“那又如何?” 他笑意未达眼底,一身肃然冷漠。 果然如她所想,萧太太或者说魏家根本就做不了他的主。 明黛的确不能拿他怎么办,她也不想做什么。 不过心里这样想着,她脸上却表现的十分难过,垂下眼帘,细眉蹙起,娇娇滴滴的模样任凭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爱怜。 可偏偏她对面坐的是魏钦,他好以整暇地望着她,似乎在看她还能唱出什么戏。 明黛当然接着演下去,抽出绣帕掩面欲泣,肩膀也跟着轻颤,好不可怜。 她抽抽搭搭了好一会儿,见没有回应,忍不住小心拉扯绣帕,不经意地露出她漂亮的眼睛,她飞快地偷看魏钦一眼,直愣愣地撞进魏钦黑漆漆的眸子。 明黛细长的手指无趣地卷下绣帕,不满意地质问:“你怎么不说话!” 魏钦头疼,忍不住摁了摁眉心,不想接她的话茬:“什么时候回去。” “再歇歇。”明黛不乐意回去,回去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过他也不好玩! 明黛侧身推窗,望着窗外的景色。 楼下街道行人背着行李急匆匆地赶着路,好像大家都有事情做,明黛支着下巴,手指无意识的在窗框上滑动。 这条街十分繁华,望江阁对面就是一家只卖宝石的铺子,明黛从前也光顾过这家呢! 她买过一颗绿宝石,再找人制成的戒指,十分耀眼,她很喜欢的!她抬起手,看看如今荡荡的手指,幽幽地叹气,手指微微张开,透过指缝恰能看见宝石铺子的二楼,顿时她整个人僵住。 她用力攥住窗框,蓦地站起来,脚尖莽撞地磕到桌腿,食桌嵌着大理石,分量不轻,都被她撞得摇晃了两下,可她仿佛没有知觉。 魏钦抬眸看她。 却见她背脊紧绷,看起来很紧张,甚至还充斥着戒备,眼睛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 嘴巴喃喃自语:“为什么就是躲不开呢。” 魏钦感到了一丝惊讶,她看起来似乎快哭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明黛抢在他前面将窗户用力合上,回过头,小脸苍白。 魏钦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若有所思,谨慎的没有开口。 明黛望着他,没由来地问:“你有没有嫉妒过一个人?” 7、第七章 第七章 明黛自己都觉得她问题很可笑,魏钦怎么会嫉妒别人呢!” 她从前也不知道嫉妒是何等滋味。 明黛幼时甄家盐号还不曾像今天这般扬名两淮,甄父甄母虽忙于扩张和稳固甄家在扬州盐业中的地位而常年在外经营应酬,但待家中子女是极好的,名贵的吃食,精美的衣服,华贵的头面,应有尽有,就连月例银子都放得宽松。 明黛又是家中最小的,兄长姐姐们让着,仆妇侍女们捧着,惯得她性情骄纵任性,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而她容貌出众,又爱漂亮,穿衣打扮一向深受周围同龄小姐们的追捧,不管在哪儿,她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明黛也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 她以为她未来会像姐姐们或是闺中好友们一样,嫁一位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安稳且富有地渡过这一生。 直到十四岁那年,甄明珠出现在她面前。 那一刻,明黛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原来她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不是她的家,她也不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孩子,明黛永远都忘不了得知真相那一刻的万念俱灰,当时的她还没有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她整日惶惶不安,无数次崩溃大哭。 阿爹阿娘向她保证,仍然把她当作他们的女儿对待。 她应该欣喜若狂,她应该感恩戴德,继续从前的生活。 她做不到,她受不了旁人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无法冷静的面对甄明珠,只是她忘了她才是最没有资格哭闹的人,是她占了甄明珠的身份,是她享受了本该甄明珠享受的富贵。 后来她终于在阿娘失望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再不敢叫人知道她的害怕惶恐,因为所有人都在为甄明珠的回来而开心,她不能无理取闹,扫了大家的兴。 明黛按照父母的期许,恢复平静,将甄府五姑娘的名号还给甄明珠,他们说的对,能继续快快乐乐的做六姑娘已经很好了。 她不用想太多,她只需要和从前一样,每日操心着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衣裳就好了。 可明黛不是甄家亲生女儿的事情早就在外面传开了,自那以后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承受别人异样的目光,所有人都拿她和甄明珠作对比,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不能和甄明珠争宠,不能惹她生气,她要事事以她为先。 甄明珠是一个和她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姑娘,她知书达理,温柔和煦,一回府就赢得了所有人的喜欢,大家都怜她爱她。 甄明珠也从不与人计较,哪怕对待明黛这个抢了自己身份的人,她也是友善包容的。 就算明黛无法喜欢甄明珠也要承认她很好,她所有阴暗的心思只会显得她很滑稽。 明黛想不明白要怎么和甄明珠相处,只能尽量逃避。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甄家已经在为她挑选夫婿,只要她嫁人离开甄家,一切都会好的。 恰在此时扬州名门邵伯裴氏为二公子向明黛提了亲,裴二郎年长明黛两岁,面如玉冠,温文尔雅,是个极好的郎君,两家商议等三年之后,出了明黛亲生父母的孝期再商定婚事。 只是三年过后,裴家提亲的对象换成了甄明珠。 阿娘说这本该就是甄明珠的亲事,她不能和她抢。 甄明珠无辜,她亏欠甄明珠,可甄明珠在明家,在她亲生父母膝下承欢的十四年,又该怎么算呢? 明黛进去过甄明珠在明家的闺房,自是比不得甄府奢华,但相比明远夫妇卧房的素净,西厢房里处处可见的精致讲究,能看出屋主的用心,也能看到其父母对她的疼爱。 明珠是明家父母的掌上明珠,甄明珠是甄家父母需要补偿,费劲心思为谋划好姻缘的心头肉,那她呢? 她就该嫁那个粗苯无比的应家表哥吗? 明黛嫉妒得快要死掉了,她真的太糟糕了,她小心眼,任性,不知感恩。 所以后来大家都不喜欢她,是正常的。 明黛肯定是得不到魏钦回答的。 魏钦沉默着看她凄惨的面容,伸手将自己身侧的一扇窗户打开。 他打开的一瞬间,明黛立马慌张起来,手足无措不知道往哪里躲。 “没人会看到你。”魏钦无奈地提醒她。 明黛动作一僵,哦! 她这边的窗户已经被她关上了。 “太太,小姐好走,东西过会儿就派伙计送到甄府。” 魏钦垂眸恰好看到对面宝石铺子送甄家的太太应晴芝和甄明珠出来。 他认出甄明珠,他上一次见她,还是五年前,她十二岁的时候。 魏钦斜睨明黛一眼,大抵是猜到她为何莫名其妙问他问题了。 凉风一吹,明黛也稍稍清醒了,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只当她刚刚说胡话了,扶着圈椅扶手坐下,肩颈一松,泄了气,方才感知到脚趾的疼痛,倒抽一口气。 魏钦问她:“就为了这个把自己搞成这般模样?” 明黛听着他的风凉话,抿了唇,很是不悦,想反驳,又不知道说什么。 魏钦道:“既然已经离开,就不要再想。” 是啊! 再纠结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明黛面露惆怅。 却嘴硬道:“你知道甄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吗,光是吃食每年都估计有千两的花销,姑娘们的头面是内造的,衣裳甚至鞋面都是绢绸!” “我只是觉得可惜,我以后可都没有这些东西了!” 魏钦听她小嘴叭叭,好似方才要哭出声的人不是她一样,他无奈道:“你现在穿的是宝衣阁的衣裳。” “以后呢!等天气热了,宝衣阁银条纱裙可穿不到了!” 明黛说着说着,真觉得心痛了。 她眼睛忽而一亮:“除非……” 魏钦知道她又要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了,不想理她:“快下雨了,回去吧!” 不过半刻钟,天色蒙上一层灰雾,阴沉沉的一片,热闹的街道已经不见多少路人,街侧的小贩也正收拾着货箱挑着扁担疾步离开。 他们出门可不曾带伞! 两人刚走出望江阁,一股湿气扑面而来,片刻之间就落了雨,雨雾飘散润湿了明黛的面颊。 这个时节的雨绵长,想必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明黛忙往后退回望江阁大堂躲雨:“我不想淋雨!” 魏钦转身看她,明黛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沉默了一瞬,摸着一粒碎钱,招呼伙计过来,让伙计给他拿两把伞。 今儿出门是个好天,伙计没有带伞:“不过我昨日倒是买了件蓑衣忘了带回家。” 魏钦颔首,让他去拿。 伙计收了钱,欢快地跑回后堂,回来时怀里抱了两个斗笠,两件蓑衣:“我有厨房里帮厨的哥哥也有一件,您要是不嫌弃,也拿去用。” 这位爷出手大方,给他的钱便是买三件四件蓑衣都绰绰有余,伙计想着他们兄妹两个人,又去找了一件。 屋檐挂着细雨绵绵,若是不穿雨具估计刚出门就会被淋湿,魏钦把新的那件递给明黛。 明黛还不曾穿过蓑衣呢! 从前下雨,甄府有婆妇抬轿,丫鬟撑伞。 她戴好斗笠,新奇地披上蓑衣,白生生的一张小脸裹在灰扑扑的蓑衣中显得格外的稚嫩可爱:“你瞧,我要去钓鱼了。” 魏钦结着斗笠系带,漫不经心地扬眉,她可耐住不住性子钓鱼。 见他不曾好,明黛先跑去雨中玩。 魏钦也快速地穿好蓑衣,喊她回去。 魏钦走快了几步,见明黛还不跟上来,转身隔着雨帘找她。 她仗着淋不到雨,走在街上东看西逛的,魏钦唇角抽了抽,叫她,她也不应答。 他只得回头去找她。 明黛无辜地看着他:“你怎么不走了?” 魏钦:“……” 问她还记不记得回家的路。 明黛点点头,她记忆力很好的! 不过,“你要去哪里?” 外面下着雨呢,他还要办事情吗? 魏钦只是不想同她一道,她到处闲逛,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时候。 明黛看出他的不满,气呼呼地说:“那你先走吧!不要管我了!” 从前她和她的那些闺中好友们出门不管是踏青赏花,还是看戏听书,都是一起走的。 魏钦点头,正抬脚,瞥见她脖子红了一圈,她肤色过分白皙,因而十分显眼。 明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扯了扯蓑衣,伸手挠了挠脖子,仰头给魏钦看,皱眉不解的说:“有些痒。” 被她挠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抓痕,皮肤更加红了,甚至起了一片疹子。 可能是这蓑衣的问题,伙计们买的自然是最普通的蓑草编成的蓑衣,许是打理得不干净,魏钦看她可怜巴巴的模样,越发感到头疼了。 他抬首看了看周围,伸手拉住她,转拐右拐,走进入一道巷子。 明黛也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里,他个子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快,明黛小跑着跟着他,斗笠歪歪斜斜的,脸都被雨打湿了。 “你慢点呀!” “鞋子要湿掉了!” “我自己会走路!” 她只是说的好听,魏钦不用想都知道他一松手,她估摸着就会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 魏钦把她拉进一间挂满衣服的铺子。 “拿一套琥珀衫,她穿。” 魏钦指了指明黛。 “好嘞,七两银子。” “我家琥珀衫用的可是上等丝绸,走在雨中色亮飘光。”伙计介绍道。 琥珀衫便是用桐油浸了绸缎绢缎制成的雨衣,价格昂贵,但料子精柔,穿起来十分舒适。 明黛正不开心着,站在门口捏着绣帕擦脸,闻言突然从魏钦身后冒出脑袋,惊喜道:“给我买新衣服了吗?” 8、第八章 第八章 雨势越发急切。 明黛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巷子里,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魏钦不仅给她买了雨衣,还给她买了雨鞋。 换上琥珀衫,明黛脖颈果然舒服了。 “谢谢你,你真是世上心肠最好的最好人的人,”明黛笑容灿烂,好话不停从嘴里冒出来,“也是最最慷慨的人。” 她从雨具铺子里出来就一直在说话,魏钦被她叽叽喳喳的吵得头疼:“行了,好好走路。” 明黛乖乖地闭嘴,让他先走,随后跟在他身侧。 “雨鞋鞋底还刻着莲花呢!”明黛踩一个水印,扯扯魏钦的蓑衣。 没等到魏钦应声,莲花水印便被雨水冲洗干净。 明黛又用力“哒哒”好几下,留住莲花印,献宝似的给魏钦看。 魏钦垂眸看着,扯了扯唇角。 扯了下唇角也算笑,明黛满意了。 前面一座青砖拱桥,桥下丛丛蜀葵盛开,明黛想起魏钦家里那个荒废了的花园,好奇地问:“你府上花园会打理干净栽上花草吗?” 魏钦没有回答,只拉着明黛的胳膊,将她从花前拉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空出街道。 “让一让,让一让,快躲开。” 一个穿着短衫的老伯正赶着一辆发了狂的牛车横冲直撞地朝他们奔来,老伯大声疾呼街上的人让开,好在在离魏钦他们尚有一小段距离。 明黛还正惊慌的四处张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钦有些诧异,提醒她:“看西边。” 他们正好走到两条巷子的交叉路口,沿着南北方向往北行走,牛车自西侧而来,望着牛从自己身前窜过去,雨影重重,明黛手指攥了攥衣摆,她抿唇:“我看见了。” 好在那位老伯在不远处及时控制住了牛车,未撞到人,沿街商铺里有人撑着伞出来围到老伯身边看是什么情况。 明黛似乎兴致缺缺,没有过去瞧热闹,踏上拱桥,继续往双柿巷的方向走。 河岸柳色萧萧,船家撑着扁舟穿过桥洞,激起万层浪。 下了桥,明黛走到魏钦右边。 魏钦不言语,只脚步微缓,沉默着从明黛身后绕过,让她走在里侧。 明黛仰起头看了他眼,又绕过去,认真地说:“我喜欢靠着外面走。” 魏钦不过是见下着雨,地面积水湿滑,过路人撑伞或是戴斗笠可能遮挡视线看不清路,驮着货物的车马掌下更容易打滑不受控,而她反应似乎比旁人慢一些。 魏钦皱了眉:“万一碰着了,别怪我。” 明黛心情郁闷,她当然会小心!方才只是一次意外而已!她走路时会很认真地观察周遭街况的。 “谢谢你的提醒!” 魏钦冷呵一声,这才回她的问题:“浦真会找人打理园子。” 明黛点点头,好奇地问他会弄成什么样子:“四周刷粉墙,放一座假山,最好引凿池引上活水养上荷花和金鱼,栽种的花木要仔细挑一挑能四时皆有花开最好了,这样每个季节都能观赏到美景。” 很可惜,魏钦不喜欢任何花,他淡淡地说:“青草。” “啊?”明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哪有人园子里只有青草的,“这多可惜啊!” 魏钦并不觉得可惜。 明黛跟在他身旁:“一个喜欢的花都没有吗?那树呢?松柏?红枫?几个盆栽也行啊。” “你想一想,现在移栽一棵红梅,入了冬,落了雪,白皑皑的一片,你立在回廊望去,寒梅迎风开,梅香馥馥,多好看呢!”明黛格外的心动。 偏魏钦不为所动,只让明黛好奇,看了他好几眼,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这般容貌偏偏总是冷冷淡淡的的模样,这世上还有他感兴趣,喜欢的东西吗? 若什么都不在意,那这辈子该多无趣啊! 到了木樨街,雨势未变,明黛和魏钦在街口分手,她拐了弯往双柿巷走。 明黛身上里里外外地裹了好几层衣裳,背影瞧着仍纤瘦轻盈,踩着雨鞋,脚步欢快。 “大爷!” 魏钦身后传来浦真惊讶的声音。 他收回目光,淡淡地看了浦真一眼。 浦真也刚刚走到这儿,撑着把深青色的伞,埋着头一路小跑,停下来看路,正好就看到了魏钦,他顺着魏钦适才的视线看过去,隐隐约约瞧见了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他走了两步,恍然大悟,那不是明小姐吗? 他们方才是一道出去了吗?浦真对魏钦的性子最是了解,他打小儿就不爱和姑娘一道玩,长大后更不用说了。 他飞快地觑了觑魏钦。 嗯…… 什么都看不出来。 浦真脑海翻涌,独自琢磨,魏钦身边陡然安静了下来,只剩雨声,回家的一路寂静无言。 双柿巷的路许是铺了有好些年了,这会儿雨下的急,两侧民房前排污的沟渠疏浚不及,砖路泥泞成堆,明黛只得慢慢的走。 快到门前,明黛松了一口气,又被人喊住。 是与明家为邻,住在明宅南户的女主人。 女主人名叫花赛金,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着绫裙,花冠整齐,头簪金钗,是位容色风情艳丽的寡妇,家中请了婆子丫鬟,身边没有一儿半女日子过得也快活。 花赛金正倚在门后嗑着瓜子与她身旁一位穿着黑衫蓝布裙子的卦婆说着话,是不是指点小丫鬟拿火著通自家门前的小沟。 明黛只能停下来与她见礼:“姐姐好。” 花赛金笑容满面,拍了拍手掌掸去瓜子壳,脆生问:“外头下着雨,姐儿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啊?” “刚在外头吃了饭。”明黛说。 卦婆听出眼前这姑娘家住花赛金隔壁。 想起她家里有个老姐姐好像就是在她家中做事,便问起明黛:“姑娘家里做饭的方婆子可还好?” “哎呦,我的婶子,你都几年不回扬州了,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花赛金拉了拉卦婆,让她闭嘴。 又对着明黛说:“这雨大风大的,下次再找姐儿吃茶说话,姐儿快回家吧。” 明黛晓得那卦婆说的是从前明远在世时明家的事情,这些她都不知道。 “怎么了?”卦婆下巴朝往明黛的背影扬了扬,小声问。 花赛金等着明黛进了家门,才和她嘀咕起来。 明黛进门换下琥珀衫,随手搭在堂屋的椅子上,望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而感觉到鼻尖痒痒的,她攥着绣帕低头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念叨她! * 那头魏钦回家后立刻就沐浴更了衣。 他穿着芦花白的轻薄素纱直缀,闲适地靠在榻上,听浦真说话。 “暂时只买了一个厨娘和扫洒庭院的小厮,我让他们回家将自家收拾干净了,明儿再来,剩下的我再去瞧瞧。”浦真回禀道。 浦真办事细心妥帖,他看中的人魏钦也不再多问,只说:“要是没有合适的人,从你家中看看。” 魏家后街廊房里听用的人太多了,浦真家里也不是各个都能在魏家领到差事的,有些需要自己在外头做粗活谋生。浦真听了魏钦的话心里自是感激的,但是也马上摇了摇头。 他那几个兄弟真没那个本事在魏钦手下做事,他犯不着没事找事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浦真仔细想了想:“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大哥哥家的次子阿福,今年十三岁,是个机灵的,该日让来给您磕头请安。” 魏钦对他还真有些印象,前些年浦真带他在身边跑过腿,他嗯了一声。 浦真放下心,问起他后头的园子:“和祗园一样吗?” 祗园是魏钦在小梅花巷魏府的院落,那里头除了假山石便是藤蔓青草。 魏钦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明黛的话,他翻一页书:“先打扫干净。” 浦真应下,倒也不好奇,毕竟魏钦没有特别的喜好。 明黛本来没把那个喷嚏当回事,直到夜里开始头疼脑热了,才方觉不对劲。 她裹紧被褥,只感到浑身发寒,哪里都不舒服。 她挣扎着爬起来,望着空荡荡的屋子,不知道要怎么办。 “咚!” “咚!” “咚!” 半夜时分魏钦已然入睡,直到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他警觉地睁开眼睛,一双深邃的寒眸看不清任何情绪。 魏钦起身,不动声色地走到院中。 又是园子里发出的声响。 夜空仍飘了着雨雾,他沿着加了盖瓦的回廊走到园子里。 院中石灯烛火明亮,他眼睁睁看着一片片大小不一的碎瓦片从隔壁飞过来,直到半块青砖砸到地上。 魏钦心头冒气一股火气,他深吸一口气,阔步走到墙边:“住手!” 细细弱弱的声音传过来:“你来啦!” 听着她语气中掩饰不住的的惊喜,魏钦抿了抿薄唇,心情复杂,她最好真的有事:“怎么了。” “我好难受!”明黛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魏钦皱眉。 片刻之后,魏钦出现在明黛身前,他垂眸看着打着伞可怜巴巴蹲在墙角的明黛,她小脸绯红,唇瓣干涩,湿润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身影。 她现在像是只没有人要在街头流浪的猫儿。 明黛手指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你是这样,飞过来的吗?” 她糊涂了。 魏钦确定:“起来吧!” 明黛动了动,还在原地,她起不来。 他弯下腰,手掌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掌心下隔着衣料都能感到她浑身滚烫。 “你发热了!” 明黛难受地点头。 她只能想到来求助他了。 魏钦没说什么,只松开她的胳膊,让她进屋。 明黛这会儿很听话,往屋里走,走到半路,屋里的烛光突然熄灭。 她回头对走在她身后的魏钦说:“家里没蜡烛了。” 这就半截蜡烛她已经勉强烧了好几日了。 魏钦转身,走了两步,回头看明黛:“不跟上?” 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怎的,明黛眼角泛红,她眼睫轻颤,轻轻地说:“来了。” 她说着连忙跑过去,举高伞为他挡雨,两人挤在小小的伞下。 魏钦仿佛感觉到热烘烘的火团依偎在他身旁。 走到墙边,明黛急忙说:“我爬梯子,你等等我。” 等她抬脚踏上梯子,又忍不住说:“你帮我扶稳梯子,好吗?” “嗯。”魏钦把伞也从她手里拿过来,另一只手掌稳稳地扶住梯子。 淋了雨,木梯湿滑,明黛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的。 等她爬到顶端,停住了,她要怎么下去呢? 万事提前想三步的魏钦也不曾预料到这个问题,头又作痛了,麻烦! 周围黑乎乎,明黛显然有些害怕了:“魏钦!” 魏钦应了一声:“你等着,别动。” 随后往旁边走了两步。 他动作敏捷快速,明黛都不曾看清他是如何翻墙过去的。 魏钦走到墙对面,示意明黛把手给她:“脚踩到墙头,跳下来。” 明黛望着举到她面前的手掌,双手用力握了上去,魏钦温热的手掌在她滚烫的手心中都显得微凉。 “什么?”她嗡声嗡气的声音都有些慌张。 “先抬右脚,跨坐到墙头,左脚再过来。”魏钦认真地看着她,教她。 明黛舔了舔唇瓣,轻轻地呼气。 魏钦握紧她柔软的手,微微抬高了,示意她过来。 “我、我不敢!” 望不到底下的情况,明黛忧心忡忡,她还是很害怕。 “相信我。” 明黛听清了,魏钦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十分可靠。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明黛的衣角划过墙头,她终于鼓起勇气坐到了墙头:“你一定要接到我啊!” 她说完,闭紧双眸,往下滑整个人扑进魏钦怀中。 心脏扑通扑通快要从明黛嗓子口跳出来,她面颊贴着魏钦的胸口,闷闷地说:“我的衣服肯定脏了。” 魏钦扯了扯唇。 明黛吸吸鼻子,鼻息间全是他身上清淡的香味:“你熏的什么香?” 清冽爽利很好闻。 魏钦:“……” 正好浦真披着衣裳,提着灯找出来,瞧见墙角边的两人,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进退两难,最后原地转了一圈。 魏钦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开口道:“去找萧逊。” 浦真急忙忙点头。 好在萧逊也未休息,还在药铺里誊写药案。 浦真说:“又要麻烦萧大夫跑一趟了。” 萧逊赶到的时候,明黛已经烧迷糊了,趴在榻上,拉着魏钦的衣角,嘴巴含含糊糊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而魏钦冷着张脸,抱臂靠在一旁。 听着明黛稀里糊涂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我去为你烧香拜佛,给你请尊菩萨。” “天宁寺的灵验,高旻寺,观音山的都不行,不去那儿。” “乘船去,泊在天宁寺码头的卖花船上的兰花很漂亮,你去买了放园子里。” 她东一句西一句,又哼哼唧唧的:“好难受,我好难过。” “我没有银钱给你上香。” “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要……” 她声音越来越弱,彻底没了动静,只有沉沉的呼吸声萦绕在魏钦耳畔。 魏钦给萧逊使了个眼神,让他不要再看热闹。 萧逊会意,对他轻声说道:“怎么又弄成这样?” 魏钦又怎么知道明黛为何如此娇弱,仿佛一点儿风吹草动她都能受到影响。 明黛这次是比上回严重许多,邪风入体,感染风寒,萧逊是大夫最是知道一年多少人因此丧命,这可不能开玩笑。 萧逊仔细检查完自己的药房,递给浦真前,又执笔谨慎地换了两味药,好声和魏钦解释:“这几味药对她身体不好。” 魏钦不置可否,既请了他诊脉,必然是相信他的医术的。 “等服了药,到午时还不见退烧,一定要再来找我。”萧逊叮嘱跟他回来取药的浦真。 浦真一一记下。 不过明黛运道好,不曾到午时便退了烧。 只是整个人都没有精神气,蔫巴巴地缩在榻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她打量着她待的这间卧房。 这应当是间没怎么有人住过的客房,蒙着素纱的窗牖正对着天井,室内墙面光滑如纸,地上平整地铺着楝木木板,落地罩悬挂的珠帘将房间隔成两厢,外厢里厢一应的彩漆描金家具,她躺着的更是一张螺钿嵌百宝的软塌。 这些应当都是魏家自家的漆器。 明黛眼睛酸胀,收回了目光,正想继续睡会儿,有人敲了门。 是魏家刚请来的厨娘,约莫三十岁,头上裹着巾,穿着洗的泛白的窄袖短衫和粗裙,腰间又束着新做的围裙,个头不高很瘦,但面相瞧着柔和,大家称她姜娘。 “不知道姐儿饿了不曾?”她低眉顺眼地走进里厢,立在屏风旁小声问明黛。 “有什么吃的?” 明黛开口倒把自己的吓了一大跳,她嗓子沙哑的不像话。 姜娘说:“炉子上煨着鸡汤。” 明黛从昨晚到这会儿只喝过两副药,肚子里空荡荡的,不想喝荤汤,便让她去厨房下一碗素面:“什么都不用放。” 姜娘应诺:“我先去给姐儿打水洗漱。” 说完便退了下去。 到底是夏季,不下雨就有些热了,明黛穿着单衣下榻。 她在屋里找了一圈,竟然没有找到镜子! 等姜娘送水进来,问她有没有镜子。 姜娘更没有了,明黛只得留住她,等自己漱完口,净完面,握着手巾,说话的声音很小,问她:“我脸上干净了吗?” 明黛穿着浅红的内衫,青丝披散在脑后,苍白的小脸上不见一点儿瑕疵,上回蚊子咬下的包瘪成一颗小小的红点,姜娘以为是颗痣,摇摇头:“姐儿长得真好看。” 越素净的打扮越衬得她容色明媚娇丽,又有几分少女青涩的可爱。 明黛这才放下心,挥手让她去忙,又想起来魏钦。 姜娘不知道魏钦去了哪里,也不敢打探,她刚来魏家仅与魏钦打过一次照面,主家看起来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浦真小哥和她说过,只要活计做得好,主家并不会为难她。 姜娘把浦真的话放在心上,一上午都在尽心尽力地做事。 看出她是个老实人,明黛也不追问了。 不过也没让明黛好奇太久,魏钦一刻钟后便出现在她面前。 明黛正一边吃着面,一边听姜娘讲述自己苦命的身世,一抬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魏钦。 魏钦有些无语。 她自己什么情况,还有心情听旁人的故事。 明黛擦擦眼泪,哼哼两声,没说话。 魏钦问她有没有吃药,她还是没有开口,摇摇头,指指桌上的面碗,表示她要先吃饭。 魏钦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名堂,不过她退了烧,瞧着也有胃口吃东西,想必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见他要走,明黛急忙喊住他。 她一开口,屋里都安静了,魏钦神色顿了顿,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了。 明黛自己知道她现在的声音有多可笑,她听过鸭子叫声,比起来,她的声音似乎更难听!她多爱美的一个人,她容忍不了这种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平白让人取笑。 明黛心里烦躁,闷声说:“谢谢你。” 魏钦受了她的谢意:“你是真的很麻烦。” 听到这直白了当的话,明黛愕然,呆滞了片刻,深深吸一口气,端起茶盅喝一口茶,润了润喉咙:“戏文中姑娘常常对救了自己的好汉以身相许,魏郎觉得这情节如何,是否动人。” 魏钦薄唇微张,毫不客气。 “很烂。” 明黛郁闷极了,面上仍然带着笑:“那魏郎喜欢什么情节?” 魏钦似乎笑了一下,他打量着明黛,幽幽地说:“见死不救的情节。” “可你并没有见死不救!”明黛理直气壮地说。 魏钦不为所动,颔首:“是,所以我现在要把你赶出去。” 明黛不敢说话了,她默默地坐回到凳子上,眼观鼻,鼻观心,长睫低垂,她嘀嘀咕咕地说。 “我还没有吃完午饭。” 她老实了,魏钦也满意了,转身离开。 明黛这才抬头,隔着窗纱看着他挺拔的身影,隐隐从中看出几分得意之态。 姜娘忙完了厨房的事,正在打扫院落,看到魏钦忙放下扫帚,作揖:“大爷。” 魏钦点了点头,吩咐她:“煮一碗素面送到楼上。” * 等到了下午,明黛睡过午觉,有精力走出门闲逛了,瞧见府里来的新人。 瞧着和浦真一个年纪,在园子里除草。 明黛扶着回廊的阑槛问他叫什么,那小厮很不好意思地说:“以前叫傻蛋,今早大爷给我改了名,叫令威。” 明黛笑了笑:“是个好名。” 令威也喜欢,想起来问她是不是有事。 明黛点头:“有没有梯子?” 当然有,令威说:“请姑娘等一等,我去搬。” 明黛等了一会儿,只见令威从仓库里扛着一个又高又大的梯凳过来了。 令威力气也大,放下梯子,脸不红气不喘地问她:“这个梯凳可以吗?” 明黛连忙点头:“够了,够了。” 这梯凳和魏明两家中间的那堵墙差不多高,简直太完美了,她几乎想要鼓掌,她指挥着令威把梯凳架到墙头。 令威面带踌躇,犹豫着没有动手,难为地看着她。 “那是我家。”明黛反应过来。 令威松了一口气,放下心。 明黛嘻嘻笑着,咳嗽了两下才收敛了笑意,等令威架好梯子,迫不及待地想要试一试。 她提着裙摆从魏家这头爬上去,转身从明家那头下来,都忍不住惊叹,简直像是特地为这堵墙定做的梯凳,既稳固又方便。 * 双柿巷巷口,魏里老领着两名巡检司的小吏挨家挨户的通知:“昨夜南小街的汪氏当铺遭了贼,大家外出办事千万锁好门窗,夜里最好就不要出门了,平日街坊邻居也都互相照应着点,瞧见生人需及时报官。” 汪氏当铺被水贼洗劫一空,夜里守门的伙计被砍了三刀的骇事一大早就传遍整个扬州城,与之只隔了一座桥两条街的双柿巷自是人心惶惶。 谢六婶送魏里老到家门口:“这些我们都晓得,那歹人真就没有半点眉目?” 扬州水泊纵横,水贼乘夜行劫,事成后坐上船走水路,不需半刻便没了踪影。 魏里老拂须沉叹一声,面露愁色,摆了摆手。 谢六婶心中戚戚,似乎想说什么,但被站在她身后的谢六叔扯了扯衣袖,她转头警告地啧了一声,对魏里老说:“里老可知道,小梅花巷魏家的大爷回来了就住在木樨街。” 魏里老微微一楞,紧接着唇周白胡子吹起。 “不许浑说。” 谢六婶抬手指指那头站在门口的花赛金:“这巷子里谁不知道,您要是不信,问问花家妹妹。” 花赛金捏着帕子推她家小丫鬟出来回话。 小丫鬟口齿伶俐:“六奶奶没唬人呢!” 魏钦回扬州那日,小丫鬟出门帮花赛金买面脂,正正好看到了魏钦回木樨街。 又有几位在巷子里的邻舍过来帮腔。 魏里老用力握着拐杖敲了敲地砖,打断他们的话。他在这一片很有些威望,大家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谢六婶小声说道:“里老与魏家大爷同族同宗,可不能偏袒他。” 魏里老和魏钦连着亲。 魏里老不与她计较,心里明白怨不得大家胡乱猜想,这几年关于他这个侄孙的流言翻着花样地传来传去,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这件事我自会禀明衙门查探清楚,只事情未查明之前,不许再胡说引起恐慌,都散了,散了。” 既得了魏里老的保证,众人也不敢再闹腾,都各自家去做事了,剩下几户周围的人家没走。 魏里老准备往明宅去。 谢六婶朝他们喊:“家里好像没人!” 小吏问道:“明先生家刚回来的那小姑娘呢?” “早上敲她家门,没有人应答,我再去看看。” 院子里明黛试完梯凳,正要回去魏家,大门又响起敲门声。 她有些奇怪,不知道是谁找她。 她站在门后,小心翼翼地问:“谁呀?” “是我,谢六婶。”外头回她。 “哎呦,姐儿在家啊,”谢六婶说,“早上来找姐儿,姐儿没来开门。” 明黛那会儿在魏家呢!她掩着唇轻咳:“昨日淋了雨,感染了风寒,许是睡沉了,没听到。” 谢六婶看她果真一脸病容,真真可怜,关切了两句。 明黛身体已经好了一些,谢过她的关心,看到她身后的巷子里站了不少人,不由的心一紧,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六婶赶紧把汪氏当铺被劫的案子告诉她:“他这几年不见踪影,怎的这般巧合,他一现身,南小街就出了事,这可怨不得我们多想!” 大家叽叽喳喳地附和。 “不是他!” 明黛再清楚不过昨晚魏钦干了什么,下意识地说。 她声音不大不小,巷子里正好能听到,一瞬间都安静下来。 魏里老杵着拐,慢悠悠地走过来,睿亮的眼神盯着明黛:“都别说话,让明家姐儿好好说说。” 谢六婶花赛金她们互相看看,她们真没有人说话。 明黛嘴巴比脑子快,说完自己都懵了一下,单话说出口也不能收回去,她顶着众人炽热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我昨晚听见隔壁摆了酒席,吵死了!” 9、第九章 第九章 “吵吵嚷嚷的烦得我头疼!” 明黛揉揉额角,一副伤脑筋的模样:“从前住河下街的时候,巡检司专门张贴告示说是过了戌正就有宵禁呢!双柿巷竟然没有吗?” 扬州盐商都集居在河下街,作风奢靡林日日夜夜在园林中大摆宴席,丝乐鼓声不绝于耳,常有寻常百姓跑去衙门报官,专管那一片的巡检司自是不敢得罪盐商,又要安抚百姓便颁布了宵禁,但实则根本不会派人去管。 听了明黛娇滴滴的抱怨,这时人群里有人插嘴:“这我也要说,上回陈家办喜事,你说谁家没个热闹的时候,我们都理解,可他家一直闹到鸡鸣天晓,里老你可得好好管管!” “可不是吗?上个月……” “还有,还有……” 明黛本来只是想为自己的谎话找补,随意扯了由头东扯西拉,没想到引起了众人的情绪。 魏里老咳嗽一声:“先说要事!明姐儿可听清有哪些人?” 听得津津有味的明黛回过神,沉思片刻。 “我依稀听见,宴请的好像是积善堂的萧大夫,”明黛捂着心口,面带迟疑,“您最好还是再查探查探,也好让我们大家都安心安心呢!” 她脚步轻转,靠去谢六婶身旁,细眉轻轻簇起,似乎再让她拿主意。 谢六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连连点头,立刻让魏里老派人去询问萧大夫。 魏里老没有反对,指了一个小吏,又让谢六婶的丈夫谢六叔随着一同跑一趟积善堂:“我亲自去魏家,大家可否满意?” “如此再好不过了。”众人再挑不出错处。 可明黛慌了呀!她突然猛地咳嗽了两下,虚弱地说:“那我就先回屋休息了。” 众人见状,便不再打扰她。 明黛关了门,插好门闩,急急忙忙跑到梯凳前,飞快地爬上去转身就到了魏家。 令威还在园子里勤勤恳恳地割草,看着明黛风风火火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明黛招呼他到身前,示意他弯腰,低声吩咐了几句:“见到萧大夫后就把我的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他,路上别耽误,地上滑你多小心别摔着。” 令威诶了一声,放下锄头,一溜烟儿的就不见了身影。 从双柿巷去积善堂要穿过木樨街,只要令威不走错路就能赶在谢六叔他们之前到达。 接下来明黛只要和魏钦通个气就完美了,明黛想着魏钦总归是不愿旁人把他当作贼寇吧。 可她没有想到魏钦根本不在乎。 魏钦穿着素纱袍沉稳地靠在黄花梨禅椅上,并不明朗的光线照着他的面庞,深邃的瞳仁不见半分情绪,就算面对的是自己的事情也依旧无情、冷漠。 他是身正不怕影子歪还是疯了,自己不要名声了吗? 想起有一年夏天她贪玩钻到花丛里被蜜蜂蛰了手指,几日未出门,外头就传出她毁了容貌的流言,气得她立刻就下帖子请她认识的所有的姑娘第二日到家中赏花,让她们睁大眼睛好好瞧瞧自己这张依旧完美得没有瑕疵的脸蛋。 而他关乎自己一辈子的名声都却不在意! 明黛深吸一口气,觉得别人说的对,他绝对是疯了。 但她怎么办? “那不行,我都那样和魏里老说了,若是你说漏了嘴,我成什么了!” 她有些委屈,她多丢脸啊!旁人以为她得了臆症呢,说不定还当她是这疯子的同谋。 魏钦不为所动。 明黛看着都要气死了,这本来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都怪她多嘴,以后她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她气鼓鼓地瞪着魏钦,没有血色的小脸也涨红了。 魏钦竟然笑了一下。 明黛气得要晕过去了,他笑什么!别人把他当贼寇就好笑啦? 真不知好歹! 去牢房笑吧! 魏钦视线从她的脸上转到窗户上,他起身,推开临街的窗扇,街道嘈杂的声响瞬间清晰,他垂眸看着楼下。 明黛凑过去,不由的压低了声音:“是他们来了吗?” 她悄悄地探头,果然是楼下站着魏里老和一个小吏,紧接着一阵敲门声响起。 明黛无奈之下,只能揪住他的袖口:“求你了,要不然你就假装不在家,让浦真去应付。” 想必魏里老会找萧大夫核实,到时候也能糊弄过去,只要他不添乱就行! 浦真站在旁边等着他们商量好。 袖口被她拉扯着,魏钦用审视的目光望着明黛,明媚的少女满眼的哀求。 他慢慢抽出袖口,侧身从长条案后走出来。 他也不曾说答不答应,明黛喊了他一声:“诶!” “怎么还要我吃口酒再去。”魏钦悠悠地说。 明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是愿意用她编的那套说辞为自己解释啦!不过他要是真能染上一些酒气那更好了,她眼睛到处看了看:“这儿有酒吗?” 魏钦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没有。” 明黛无言,都什么时候了,她摆摆手,催促:“那你快下去,别说漏了嘴,别提我,快快快!” 魏钦不慌不忙地步下楼梯,那样子只让明黛着急,忍不住跺脚。 * 浦真先跑下去开了门,看见魏里老有些意外:“二老太爷!您老人家怎么过来了?” 浦真笑呵呵的,没将他请进后面正堂,只扶着他在楼下坐着,吩咐姜娘烧茶。 魏里老和魏钦的血缘关系并不远,甚至还很近,魏钦的亲祖父排行老大与魏里老另外还有个三老太爷是嫡亲的兄弟。 小梅花巷的魏老太爷和魏里老兄弟三个是堂兄弟,而魏钦的父亲被魏里老的兄长大老太爷过继给了小梅花巷魏老太爷。 魏里老带着笑意问浦真:“你们大爷在家吗?” “二爷爷。”魏钦从楼梯后走出来。 魏里老看着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孩子,神色复杂,皱眉拐杖敲地:“你舍得回来了?” 面对这位上了年纪的长辈,魏钦也不见亲近,但他亲自接过姜娘呈上的茶盅奉给了魏里老,疏离中总带着几分恭敬。 魏里老抿了一口茶,问起昨晚的事。 既答应了明黛,魏钦自然说的便是她编好的故事,只是再热闹的宴席从他嘴里说出来总是冷冰冰的。 “前些年也不见你与萧家的孩子交好。”魏里老自然认识萧逊。 魏钦沉默了一下说道:“他帮过我几次忙。” 魏钦从前半年都不与萧逊见一面,这才短短几日已经见过他两次了。 魏里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要离开,他还要接着去其他街巷通知民户注意安全。 魏钦送他到门口,又听他说:“住在你家隔壁明先生家的姑娘说你夜间吵闹,以后小声一些!” 魏钦:“……” 他关上门,回头看从楼梯口冒出脑袋的明黛。 明黛见藏不住,只好出来,瓮声瓮气地问:“怎么样?” “你不是在那儿听着?”魏钦说,“没听清?” 明黛抿紧了唇,偏过头,不接他的话,眼睛转了转:“不管怎么说,这以后,你再也不是旁人口中的贼寇了!你还是要谢谢我的!” 魏钦微微俯身,背着光,他面色阴暗,深不见底的眼眸盯着她,勾唇:“这件案子不是我做的,你又怎知旁的也不是?” 明黛心里一咯噔,被他吓了一跳。 她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动作明显的僵硬:“我,我头疼,先回去了!” 她急忙忙转身提着裙摆往园子里跑。 “大爷何必恐吓明小姐,明小姐也是好心。”浦真看不下去,忍不住说。 魏钦没有说话,只是神色不明地看着明黛,心里闪过一丝困惑。 明黛走下梯子,嘴里还在骂:“疯子!真是个大疯子!” 她正想进屋,又听到了敲门声。 明黛身影一顿,诡异地看向大门,又看向梯凳。 怎么回事! 怎么每次她从魏家回来,总有人敲门。 她犹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姐儿在家吗?” 明黛眼睛猛地来亮起来:“百宜!” 她抽出门闩一看,果然就是她的百宜! 10、第十章 第十章 门口只单单来了百宜。 “姐儿怎么病了?”百宜进屋,甫一看到明黛的模样,眼泪就下来了,哽咽着说,“我今早得知南小街出了事,就想着来看你。” 明黛现在很好,想着安慰她,嘴巴微张,却是喉咙一阵痒意忍不住咳嗽起来。 急得百宜来不及擦眼泪就过去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见她缓过来,转身拿起案上的茶壶,空荡荡的连个热茶都没有。 百宜心里一阵儿难过,留下一句:“我去烧水。” 便急匆匆地出门找到厨房,出了门眼泪又顺着面颊滚落。 厨房灶台上还留着半锅水,灶膛里的灰烬瞧颜色还是近几日的,百宜楞了片刻才一边默默地流眼泪,一边重新打井水回来生火烧锅。 明黛也要帮忙,被她推出厨房:“姐儿快去歇着,你还病着呢!” “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我自己烧水的!厉害吧?”明黛说起来,还有些得意。 百宜忍不住笑了一下。 见她破涕为笑,明黛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帮她擦眼泪,两双泪眼汪汪的眼睛相对,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这下百宜哪里还绷得住,她根本不敢想她们姐儿这几日是怎么过来的,她每天夜里只要一闭上眼睛,想的全是明黛身上半分银钱都没有,饿了该怎么办,一个人睡觉怕不怕。 百宜心疼她,为她委屈:“太太也是狠心,那应五少爷那般德行怎么不说给明珠小姐,还有明家老爷怎么也是个拿官俸的,便是明珠小姐没回甄家前也有丫鬟婆子伺候,明老爷走得急,但我不信梅太太去世前什么都没有给明珠小姐留下。” 百宜就认明黛一个主子,旁人都得靠边,她只恨不得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全是她家的姐儿的才好。 明家老爷和太太只有一个女儿,明珠小姐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学得这些,想必明家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但明老爷在世时家中肯定也小有薄资。 扬州房屋价贵,明家宅子又位于扬州府附郭县江都县最好的地界,离县城官署、府城官署和府学都不远,就这小小一座宅院,起码也要得百两。 其实甄明珠特地和明黛说过,明老爷为人乐善好施,常常资助家贫的学子,后来明家的钱财都因为两场突如其来的丧事花费光了,她告诉明黛这些,明黛也愿意相信。 这些百宜也知道,只是她瞧见明黛如今的境况,忍不住替她难过,忍不住生气猜疑,她想着既然明黛不要甄家的东西,但要是明家能留下些什么,她们姐儿也不用吃苦了。 明黛从前只爱吃喝玩乐,不通庶务,在甄家又从来不需要操心钱财够不够用,哪里会想过自己会落魄。 知晓百宜对自己的心,明黛摇着她的胳膊:“好百宜,你不用担心我,你还记得小梅花巷的魏家的萧太太吗?她家有位郎君就住在隔壁,总是……接济我呢!” 她顿了顿,才想到这个词,“你瞧,我身上宝衣阁的衣裳,还有萧太太送我的手镯!多好看,你就别为我操心了。” “你快说说你在甄府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明黛从甄家离开后,依着百宜和明黛关系,她如今在甄府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可明黛没有办法带走她,百宜被家人卖进甄家时是签过红契在官府备过案的。 若是她冒然将她带走,反而会害了她落得个逃奴的罪名。 百宜以为她不会问到有关甄家的任何事情了,她轻描淡写地说:“咱们院子里的人都散了,我如今在厨房里做事,姐儿放心,厨房的掌事妈妈是我干娘,有她护着谁敢欺负我,再说你还不知道我吗?我怕谁?大不了把我逐出府去,这正好称了我的心意,我也能来找姑娘了!” 百宜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算后来明黛在甄家处境尴尬,她也没怵过谁。 甄明珠之前明黛是甄家最受宠的小姐,随着甄明珠的回归,下头的人难免捧高踩低,百宜曾经因为绣房想讨好甄明珠,把明黛挑好的绸缎先送给了甄明珠,而从绣房一直打骂到甄明珠的院子。 吓得下面的人不敢再使绊子。 明黛闻言只剩下心碎,她说不清是因为甄家这么快就将她在府里留下的痕迹抹去,还是因为百宜的遭遇。 又或是两者皆有。 百宜虽是明黛的丫鬟,但与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是明黛在这世上相处时间最长最离不开的人。 明黛红着眼睛:“都怪我,不能带你走!” 明黛不知道要怎么办才能把百宜留在她身边。 百宜张张嘴,又无可奈何,只能倒了刚烧好的水,轻轻吹了吹,递给明黛:“姐儿嗓子都哑了,平日里要多喝水。” 她知道的,明黛嘴巴闲不住,话多,恢复的恐怕都比旁人慢。 “我是跟着厨房采买婆子的驴车出来的,只怕待不久,姑娘自己可好好好保重,等我再来看你。”百宜没有办法再外面逗留太久,和采买婆子约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在院西大街见,等会儿就要走。 她摸出袖中的荷包:“这是我刚发的月钱,我留了一半送回了家,剩下的姑娘拿着。” 明黛是知道她家中情况的,父亲去世的早,母亲独自一人拉扯着四个孩子长大,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迫不得已才将相貌最标志的百宜卖给甄府为婢,从前有明黛在,她对百宜一向大方,百宜才攒下银两给她母亲在城外支了馄饨摊子勉强养家糊口,可如今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也到了该成亲用钱的时候。 百宜说:“我让百顺日后每日早晨都来给姐儿送馄饨,大概辰时到,姐儿就算听到敲门声也要在里面问过再开门。” “姐儿放心,我让他带生馄饨来给您煮了再走。”她了解明黛的喜好,她对吃食挑剔,煮好的馄饨送过来,肯定凉了泡烂了,她肯定不爱吃。 百顺是她的二弟,今年十六了,她赶来双柿巷前,先回了一趟家。 百宜家馄饨摊支在南城门钞关旁,就算用跑的,辰时到双柿街也需要天不亮就要出发,明黛哪里忍心。 她钱不要,馄饨也不要。 她着急地把百宜往门口推:“你快赶在天黑前再回家,让百顺别来。” 百宜难得不听她的,荷包往她怀里一塞,匆匆留下一句很快还会来看她,转身就跑了。 把哭得稀里哗啦的明黛留在原地。 * 魏府那头,有了姜娘再不需要从外面买吃食,姜娘厨艺很好,动作又麻利,一个人就忙活了满满一大桌的膳食,果盘凉菜热卤,小炒清炖红烧样样都有,色香味俱全,比起外头的名厨也不差。 浦真瞧着是满意的,毕竟为着她的好手艺,他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不过他歪头听园子里的动静,奇怪,怎么明小姐还不来?他觑了一眼桌旁坐着没动筷的魏钦:“要不我去喊明小姐,看看她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他试探探脚,只要魏钦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 果然魏钦没拦着,反而点头嗯了一声。 浦真爬上墙头,朝明家院子里看,喊了几声,明黛才从厨房里出来。 “姐儿到用晚膳的时候了!”浦真笑着说,“这饭菜还得是热乎的好吃,您要是不想动身,我就和昨儿一样装食盒里给您送来。” 明黛这会儿心情低落,想摆摆手说自己没有胃口,可她身体更实诚,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 她嘀咕:“真不争气!” “我来了!”她抬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对浦真说。 浦真这才望见她的小脸,心里哎哟一声,这是哭了呀! 别是被他们大爷吓得在家哭了一下午吧? 浦真面上还撑着笑:“我扶您!” 明黛爬这个很安全的梯凳已经很熟稔了,她说:“不用,你先回去吧!不用管我” 浦真转念一想,便应了声好,随后小跑着回屋。 魏钦见他独自一人回来,眉梢微挑,目光在餐案上扫了一圈,薄唇微微抿起。 浦真这会儿哪察觉得到魏钦的心思,凑到他跟前,小声说:“大爷,你把明小姐吓哭了。” 魏钦抬眸看他:“嗯?”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用膳的厅堂设在正堂内,敞亮的开间,门窗透着霞光,照得雕镂庄重繁琐的厅内格外温馨,不过气氛却有些怪气。 明黛用膳时虽不爱说话,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肉眼可见的沉闷。 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任谁都忽视不了,怪可怜的。 浦真看看明黛,又看看魏钦,给他使眼色。 魏钦端看她,长眸微眯。 明黛心里想的全是百宜的事情,不知道怎么了,突然猛地搁下碗筷,一抬头才感觉到奇怪。 她一愣,下意识地摸了摸面颊,问:“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她不放心转头对浦真说:“府里有铜镜吗?能不能借一面来给我看看。” 浦真正要去给她拿镜子,魏钦神色坦荡,不紧不慢地道:“没有。” “没有脏东西。” 她只有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其余的很好。 “那做什么总盯着我!”明黛质问道,除非—— 她唇角微翘,哭过的眼眸流转间独一份的灵动格外勾人:“你这样看我,我可要多想了。” 魏钦:“……” 他沉默了片刻,瞥了浦真一眼。 他可没有那个本事把她吓哭。 浦真脸上堆笑,原来是他想错了,不过这更奇怪了,好端端的明姑娘怎么会在家里哭。 不过他转念一想,头一次见明姑娘,也正是被她的哭声引过去的,也许明姑娘天生爱哭?浦真胡思乱想这。 明黛收敛着性子,咳嗽了两声:“过几日就是十九了,你想不想去观音山?” 每逢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的成道日,江南江北的善男信女们便会前往观音山进香朝拜。 毫无意外的明黛听到魏钦说:“不想。” “真不去吗?十八日夜晚坐船去观音山正好进夜香,次日一早又能进一炷头香,取个好兆头!更何况那两日观音街十分的热闹,很多好玩的。”明黛耐心地劝他。 “你不是说观音山的菩萨不灵验吗?”魏钦说。 “你不要信口开河,我什么时候说过观音菩萨不灵啦?你可不要诬陷我!”明黛急了,这下脸蛋涨得和眼睛一样红了,她忍不住四处看了看,在心里祈祷菩萨刚刚没有听到,又默默的给菩萨道歉。 魏钦冷笑,自然是她上回烧糊涂了,扯着他说了一大堆的胡话,看来她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 “你说你更最信天宁寺的菩萨。”他又平静地添了一句。 天呐!明黛眼睛瞪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 她摇摇头,死活不承认,她心虚地说:“我怎么会说这些捧高踩低的话呢!” 再和他说两句话,明黛都怕天底下所有的菩萨都被他为自己得罪光了,她抢着说:“既然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没关系,没有钱租船,她自己走过去就是了!只不过累了点而已,只不过会把她的双脚走坏而已! 明黛只想一想,便觉得双腿双脚隐隐作痛。 魏钦看着她失望又期待的小脸,忽然说:“除非你告诉我,你想去观音山的真实原因。” “我,我想去找个人。”明黛心中百转千回,想了想,确定他不是在哄她的,犹豫了一下,轻声说。 魏钦很干脆,颔首:“好。” “那你答应了,就不许反悔。”明黛立刻欢快地说道,她甚至有些激动地咳嗽了两声。 心情好转,明黛一夜无梦,次日早早的起来,等着给百顺开门。 百顺来的比约定的时辰还要更早一些,明黛估摸着时辰想提前一会儿开门,这样也免得她没有注意敲门声,让他在外面苦等,谁知道她打开门就看到百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傻乎乎地蹲在外面也不敲门。 明黛赶忙让他进屋。 百顺作揖:“给小姐请安。” 百顺只比明黛小一岁,个头不高,看着还像个小孩儿。 明黛想像从前一样给他赏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拿不出来,她只有百宜给她的一颗七八钱的小碎银,她想着把小碎银给他,也当是还给百宜了。 百顺老实,最听他姐姐的话,不肯收下,他说:“姐姐说要是我拿了小姐的东西,那我每日中午和晚上也要来给姑娘送馄饨。” 吓得明黛赶忙收回了手。 百顺这才乐呵呵地:“姑娘先回房里坐着,馄饨马上好。” 他这般说着,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干活了。 他煮馄饨的功夫,又给厨房的水缸打满了水,甚至最后劈了两捆柴。 明黛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想着一定要把百宜接出来。 * 转眼就到了六月十九,魏钦能答应明黛去观音山已经算好事了,自然是不肯提前一晚去观音山的,明黛只能依着他,谁让是他出银子雇船呢! 扬州城内水泊纵横,当日河面全是大大小小各色各样的船。 明黛没有想到魏钦直接雇了一条画舫,她瞧着竟比小秦淮河上的画舫都要精致。 浦真摇摇头说:“只可惜停在船坞里好些年没有下过水了,即便派人打扫过,仍有些味道。” 明黛认真地嗅闻,鼻息间全是熏香,哪里有异味??她顿了顿细细品味浦真的话里明着贬,暗着夸的意思:“所以这不是租的,是他自己的船?” 她指了指独自坐在另一侧靠窗的长榻上的魏钦。 浦真点点头,魏钦名下宅屋众多,只是他更喜欢住在木樨街,另有靠河的宅子建了船坞,年少时买了画舫便停在那儿,昨儿特地命人将其停到木樨街附近的码头边。 明黛酸溜溜的“哦”了一声,她不由的想起甄家大哥哥前些年曾经和她开玩笑,说是等她日后成婚也送她一个画舫呢! 如今,明黛自然不会再有这类的幻想,不过还是心里泛酸。 被人久久的盯着,自然是能察觉到的,魏钦回头,蹙眉看明黛。 明黛立马变得乖觉,弯着眼睛,对他笑。 魏钦冷着脸:“……” 明黛呵呵笑着,起身挪到他身边坐着,也从他看的那扇窗往外看了看,转头对他道:“我说很热闹吧?” 外头这么热闹,他何必整日待在家中? 前几日出了水贼那件事,官署还担心百姓们不敢出门,特地命人打着锣鼓走街串巷地告诉大家六月十九日可以结伴前往观音香市游玩。 魏钦望着她黑白分明,灿烂明亮的眼眸,正欲开口,就见她歪歪地倒在了榻上。 原来是起了风,她又全身放松,手臂软绵绵地支在榻上的紫檀小几上,随着画舫摇晃,也跟着滑稽的东倒西歪。 “困了?” 她清晰地听到魏钦嘲讽的声音。 明黛挣扎着坐好了,瞧见魏钦明显带着笑意的眼眸,气得要命。 更让人生气的是他补了一句:“你更热闹。” 她热闹? 明黛震惊地看他,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我来是想好好谢谢魏郎大发善心,愿意带我出门,不过两岸风光好,魏郎还是好生赏风景吧!” 明黛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她热闹,她热闹是什么意思? 总之是不怀好意。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明黛憋着气,不敢太过放肆彻底得罪他,她相信,他真的会把她丢下船的! 明黛气呼呼地回到她方才的位置,她还是想着自己的事情吧! 她这会儿心中开始忐忑,她不知道她想的法子管不管用,要是甄明珠已经在意那些东西了呢? 画舫最终停靠在莲花桥码头边上。 岸边乌泱泱的全是人,魏钦皱眉看着明黛:“你找得到你要找的人吗?” 这是自然,从她有记忆以来甄家雷打不动的在观音诞辰,成道日,出家日都会来观音山上香,明黛点点头:“两个时辰后我就回来!” 说完她便戴好帷帽匆匆下了船。 “大爷,瞧,是甄家的船!” 魏钦隔着窗,望着明黛的小小的身影从他眼皮底下消失,淹没在人群中,手指微微一动,直到听到他身后传来浦真的声音才回神。 魏钦掀开垂帘走出船舱,一个更大些的画舫停在不远处,甄家的女眷在仆妇的搀扶下一一下了船。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锣鸣震天,幡幢飘舞,善男信女吟诵的朝山曲萦绕在山寺之上,香客虔诚地跪拜在宁静慈悲的观音像莲花座下,甄明珠将手中的立香恭敬地插入香鼎中,绕过观音像自圆通宝殿后门走出。 甄明珠动作稍慢些,她的丫鬟寒英告诉她甄母应太太往山房中歇息了。 她应声前去与应太太汇合。 甄明珠挽着小盘髻戴牡丹青玉冠另有几只珍珠插梳,身着印金白罗抹胸外披梅花纹纱罗窄袖衫,腰间系着花草纹褶裙,行走间白玉环佩绦带轻轻晃动,端得温柔娴静大家闺秀的气质,她和应太太长得十分相像,只是应太太眸光更加精明。 应太太总是觉得她打扮的十分朴素,她示意甄明珠坐到自己身侧,手指抚着额前的碎发:“还是明家小门小户的,没将你养好。” 应太太当然不会将明远一个小小的教谕放在眼里。 甄明珠面色不变,只是笑着靠到应太太肩头,应太太长叶金耳坠镶挂的宝石碰到她的额角,留下冰凉的触感,她微微偏头,柔声说:“今日来给菩萨上香,自然要穿的素净一些,以免惊扰菩萨。” “有这个说法吗?”应太太不以为意,只说,“下个月去裴老爷生辰时一定要打扮得华贵些。” “到了那天,你听我的就是。”她又说。 甄明珠红着脸点头。 “这次定能敲定你们的婚事。”应太太笑容满面。 甄明珠害羞着不说话,余光扫到本该候在门外的寒英悄声进了屋,她略一思索,对着应太太撒娇:“阿娘,听说今年天池的莲花已经开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应太太对赏花草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她说:“你让丫鬟陪你去吧,等会儿陈太太要来。” 陈太太家中也是做有关盐务的生意。 甄明珠道:“那我早些回来陪阿娘和陈太太说话。” 应太太对她的乖巧满意的不得了。 “要是明黛那丫头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应家表兄怎么就万般不得她的心意了?我们甄家养她十几年,她竟如此任性不知好歹,这回定要她在外头狠狠吃顿苦头,让她长长记性。”应太太对明黛的叛逆仍十分恼火。 甄明珠走出房门,舒了一口气,看向寒英。 寒英神色怪异,等离房门远了,才小声说:“明黛小姐找您。” 明黛? 甄明珠愣住了:“她怎么来了,她现在何处?” 明黛将甄明珠约在迷楼,迷楼中藏有大量佛经,甄明珠绕过层层书架,终于在二楼回廊中寻到明黛的踪影。 她凭栏而坐,任由绿裙洒在脚下,阳光透过轩窗在她身上映下斑驳的窗纹,她手掌托着下巴,细白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面颊,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她看着其实有些纤瘦,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那儿,四周的喧嚣好似都与她无关。 甄明珠敛神,让寒英等在原地,独自走到明黛身旁。 身后投来一片阴影,明黛回头看,眼睛一亮:“你来啦。” 她提着裙子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腾出地方。 甄明珠坐下后问她:“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她们之间并不需要特别的寒暄。 “我想问你,明家宅子里西厢房的东西你还要吗?”明黛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期待着甄明珠的反应。 但明黛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失态。 自她认识甄明珠以来,她从来都好像没有脾气一样,情绪很稳定,语气永远柔和,这是她第一见她情绪起伏这般激动。 甄明珠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着急得说:“你想做什么?” “我,我要卖了那些东西!”明黛皱着眉,使劲儿挣脱她的桎梏,语气坚定! 甄明珠大抵也察觉到自己此刻有事分寸,可是她是明黛。 甄明珠心中难安,严肃地看着她:“明黛你!你身上百衣阁的衣服哪里来的?你是不是已经将家里的东西变卖掉了?” “还没有,不过以后就说不定了。”明黛很不开心,她揉着自己的手腕,转头看着远处的紫竹林故意说。 甄明珠听到她的话,感到难以置信,但又明白,明黛一向如此,她总是不管不顾的只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事,而她最喜欢买头面和衣裳。 再离谱的事情她相信明黛都能做的出来。 她独自沉默了许久,终于深呼吸缓和了语气,她神色恢复如常:“你不许变卖家中的东西,也不许典当宅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呢?那是我家。” 明黛摇了摇头。 其实她很不解,甄明珠为什么总用这种长辈的语气和她说话,明明她们同一天出生。 甄明珠恍惚了片刻,明黛不是甄家的女儿,同样的她也不再是明家的女儿,她掐着手心,稳住语气,柔声问:“你想要我做什么才肯答应?” 明黛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脱口而出:“我要百宜。” “什么?明黛你究竟想要干什么?”甄明珠又重复了一遍。 “我只要百宜。”明黛很认真地说。 甄明珠看了她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她并不是在看玩笑,她真的只想要一个百宜:“好!” “不过你要等几日,我还要想个正当的理由。” 甄府的大小事务都被应太太牢牢地抓在手中,凭白放人出府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白宜还是明黛从前的贴身丫鬟。 明黛知道:“那我等着你。” 事情有了头绪,明黛心里高兴,眼睛里都续上笑意。 “那我走了。” 她跑这么远的一趟来威胁她只是为了百宜?她以为…… 甄明珠不懂,可看着她心满意足的模样,不由想到了明家父母。 甄明珠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跟着起身,犹豫了一下,抓住她的袖口,让她停下:“明黛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想拿回我本该就属于的我的一切。” 明黛的存在,她甄明珠的存在,对彼此而言永远都是一根刺,就这样远远的,最好。 明黛点点头,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想了想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变卖明家宅子里那些东西的。” “告辞。” “告辞。”甄明珠松开手。 望着明黛的背影,蓦地又喊住她:“明黛。” 明黛回过头,靠着内侧的窗板避开人群,奇怪地看她。 “他不是你命定的郎君。”甄明珠说。 “什么?”明黛蹙眉。 她没有听清,只听到什么郎君。 甄明珠却是不肯再说,等她离开,才喃喃自语:“我一定会安安稳稳的渡过这一生,别的我不在乎。” “姐儿,”寒英走到她身旁,“你方才话中的意思是……?” 甄明珠方才从迷茫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又是一派从容:“没什么,不过是让她不要再想着裴家郎君,好了,我们快回去吧,我答应了阿娘早些回去。” “嗯,不过我觉得姐儿和裴家郎君更配呢!”寒英笑着说。 甄明珠唇角带着浅淡的笑。 明黛下山的路上,还在想甄明珠说的究竟是什么。 真是怪异! 明黛不再想,过些日子就能见到百宜啦! 她雀跃地绕过曲折逶迤的山道往山脚观音街走,又观天色才惊觉恐怕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道魏钦有没有等她等得不耐烦。 * 浦真此刻正站在观音街街头的茶馆外,垫脚仰着头往远处看,忽然拍手,挤着人群回到茶馆内。 “大爷,明小姐回来了!” 魏钦闻言,搁下手里的茶碗,他出来时,戴着帷帽明黛已经离他们不过几步远。 魏钦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是气势冷峻凌人,但顶着那张脸也引得行人偷偷注目,而明黛直接从他身前经过,头都不曾抬一下。 魏钦:“……” 他抬脚走下台阶,不紧不慢地跟在明黛的身后。 弯弯曲曲的街道往来穿行的香客众多,只是大家走到魏钦身边时,都不约而同地离他远远的,不敢碰到他。 魏钦好似察觉不到。 街两旁站满了乞讨的叫花子,所以又有人叫这条街花子街,每家街铺的门口按照每年的惯例都设有盛满净水供人盥手的面盆,地面免不了打滑。 瞧不远处有人摔倒在地,魏钦咳了一声。 明黛没有反应,魏钦开口:“明小姐!” 明黛小时候总被乳母教育不能一个人出门,会被花子抱走,这也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个人走这条街,虽然周围人很多,但她还是有些紧张的。 嘈杂的环境中,一直绷着神经的明黛有些茫然,停下脚步,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叫明小姐。 这姓氏在扬州城内并不常见,不等她仔细想,她的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拍了一下。 她一惊,反手拍掉肩上的东西:“啊!不要碰我!” 等等,真是有人在叫她,是她认识的人吗?她脑海中闪过许多人脸,不过在甄家认识的人不会叫她明小姐。 她掀开帷帽的纱帘:“魏钦!” 魏钦正垂眸,神色不明地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红彤彤的巴掌印。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明黛拍魏钦的那一下巴掌属实是用了力气。 她手指头都震得发麻,但她不是故意打他的,她无辜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是你。” 魏钦倒不至于和她计较,转了转手腕,手背仿佛就在明黛眼底晃荡:“事情办成了?” 明黛也不知道他是有意无意,装作不曾看到,将纱帘撩挂到帽檐上:“嗯……大概成了。” 成便是成,不成便是不成,大概又是何意? 魏钦觑了她一眼。 “难道你就对你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十成十的把握吗?”明黛不服气的反问他。 魏钦却是漫不经心地背过手,没说什么,迈开步子往前走。 明黛就知道不该问他,他平时总是沉着张脸,看不出他的情绪,但年少得意的郎君怎会没有几分倨傲,她脑子转的飞快,追在他身侧,仰头悠悠地说:“我只是不想把话说的太满,万一有变故,那岂不是打脸,让人看笑话啦!” 她意有所指。 所以她这是等着看他的笑话? 魏钦嗤笑。 明黛跟着咪眼假笑,转头望着前面的路,面颊鼓鼓的,不想和他说话了。 浦真乐呵呵地跟在他们身后。 恰是未初时,日头正盛,香烟缭绕,热乎乎的烘得人难受,再往观音街深处走,香客熙熙攘攘,乞丐也有些躁动,几步外还有人吵架。 骈肩迭迹,明黛刚被踩了一脚,又被人撞了肩膀,并且还不曾得到道歉,她美目圆瞪,郁闷的不行,刚想回头看是哪个人。 太过分了! 撞她肩膀的那人似乎反应过来,往后倒了一步:“小生这厢有礼了,方才手脚笨拙,冲撞了小姐,还请小姐莫怪!” 这人五官端正清秀,肤色白皙,头戴儒巾,身着襕衫,系蓝色绦带,一副读书人的装扮。 明黛心头刚冒出的火不由得歇了,既然人家不是故意的,她也不再计较,她轻咳一声:“郎君客气了,我不碍事。” 这地儿这么多人,连一向爱热闹的明黛都待不住,她语罢便要走。 “小姐请留步,这怎么行?”那仕子却是喊住明黛,“小生知道前方不远处有个茶馆,还请小姐赏脸让小生有个机会能以茶代礼给姑娘道歉。” 明黛生得一张过分漂亮的面庞,即便性子有些娇纵,但一到适婚年纪,提亲的人都快将甄家的门槛踏破,小姑娘总归是很得意的。 这会儿也只当眼前的仕子是来搭讪的。 明黛唇角微微翘起,眉间不经意的骄矜让她看上去更加耀眼。 她正想拒绝,魏钦过来了。 魏钦站在明黛身后,那通身的气势就让人胆怯:“怎么回事?” 他这一幅显然和明黛相熟的模样,让那仕子楞了楞,仕子不知是不是脑子里缺了一根筋:“小生姓周,单名一个佑字,恕小生眼拙,请问郎君是姑娘的……?” 明黛捏着绣帕擦拭额角的汗,笑着说:“这是我哥哥。” 魏钦闻言扯了扯唇角,眼眸幽幽地看她身前的明黛。 明黛脑袋都不曾动一下。 而周佑脸色却是有些古怪,似乎很失望,他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请问小姐是否认识明远先生?” 明黛和魏钦都愣住了,她下意识地转头和魏钦对视一眼,说:“为何有此一问?” 那便是认识了,周佑似乎松了一口气:“明远先生是小生的老师。” 原来这周佑是高邮县人士,家中甚贫,无法供他读书,九岁那年他躲在县学外偷听讲课,恰好被明远发现。 明远识得他是个好苗子,便将自己出资将他收进县学。 后来明远搬回扬州并未将他带入圆淮书院,而是写信给江都县县学保举周佑进学读书,只可惜当时他母亲突然病逝导致他错过入学,等来年正月初六他又就收到了明远去世的消息。 深受打击的周佑便没有再去扬州,直到一年前他考中秀才,这才吸引了府学学官的注意,如今就在府学读书,只待明年秋闱下场考试。 周佑自然听闻了甄明两家抱错女儿的事情,只是他功名未立,家中又十分贫寒,甄家却是豪门大户,他不便上门打扰。 只想努力考中举人,再去拜访甄家。 他每日刻苦读书,鲜少外出,巧的是今日还是府学放旬假,周佑在同窗们劝说下一起来到观音山拜佛,许得明年乡试得中,结果走至观音街远远的瞧着一个姑娘十分的面善。 他斗着胆子上前故意撞到明黛,好与她搭话,打听一番。 明远只有一独女,周佑只怕自己认错,他心中忐忑,脸上还留有提起明远时的难过。 看起来十分的令人动容。 “可有府学腰牌?”魏钦冷漠地听完,不为所动地问他。 府学挂牌正反两面刻有学子姓氏籍贯住所身长面貌,并入学年月,在学是几等几科,不过巴掌大小,可随身携带。 虽不知道他是谁,但周佑不由自主的听从他的话,忙不迭地擦擦湿润的眼睛,从袖中拿出自己挂牌递给魏钦。 魏钦仔细验过确认无疑,对着明黛微微颔首。 明黛这才承认自己的身份,告诉周佑自己与明远的关系, 周佑欣喜若狂,又郑重地给明黛行了一礼:“见过师妹。” 魏钦虽也曾跟在明远身边读书,不过当时明远是以父辈好友,叔伯的身份指点他,更多的是亲近,而周佑是明远正儿八经的学生。 “师兄太客气了!”明黛忙摆手,她脸上带着笑,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呢! 这世上与明黛有联系的人又多了一个! 魏钦冷眼瞧着她不知道是热得,还是激动得泛红的小脸。 真是一场师兄妹相认的好戏。 浦真默默地挤上前,指着远处和周佑同样身着襕衫的人说:“周郎君,那边有几位郎君好像在等您。” 周佑这才想起他的几位同窗。 “师兄先去玩吧!”明黛十分贴心的模样。 周佑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那我明日登门找师妹叙旧!” 叙旧?魏钦挑挑眉,倒不知道他们叙的哪门子的旧。 明黛却是笑眯眯地摆摆手:“好呀!好呀!” 周佑临行前又想起魏钦,朝他作了揖便告辞离开。 “没想到来一趟观音山还有这个缘分呢!”明黛惊喜的拉着魏钦说话,“你从前不认识他吗?” 明黛好奇地问。 “不认识。”魏钦面无表情地说。 他说得干脆了当,都不曾有过一丝犹豫。 魏钦不曾说谎,他独来独往惯了,从前明远在世,他一年最多也只与明远见两面。 偶尔特地去高邮县看望他,都只带着小厮,若是碰巧路过高邮在驿站歇息,则是独自轻装骑马过去,甚至不会让浦真跟随。 见到明远后,问候两声,请教几个学问或是会跟着明远见几位隐世的大家,自然与高邮县县学的学子不相识。 不过周佑大抵是听过魏钦的名号,但他方才并问询问,只顾着和明黛说话。 明黛点点头,心里还在琢磨周佑这个人,不知道再见面,他会和她说什么呢?她亲生父母的事情吗? 想起这个,明黛忍不住看了魏钦一眼,他从来都不提以前的事,她也从他嘴里打听不到有关明家的事。 明黛胡思乱想了一路,又不禁期待起明日,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 甚至还会回头催促魏钦:“你怎么走得慢了?” 魏钦:…… 登上回家的画舫,船舶慢悠悠的飘行在河面上,天色将暗,魏钦靠在灯下看书,手指轻轻地划过书页,不动声色地问:“你那个师兄……” 他方才开口,就听到了一阵绵长的呼吸声。 魏钦抬眸看向书案后的明黛,不知何时方才还在拿笔说要作画的明黛已经伏在案上放松的睡去。 魏钦握着书册,起身走到案前,垂眸望着她,她精致明丽的小脸搁在自己手臂上,雪白柔软的面颊微微挤压,唇瓣嘟起来。 她的睡颜竟也有几分和她格格不入的恬静和乖巧。 画舫轻轻地摇晃,许是明黛今日爬了一趟观音山累坏了,竟然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魏钦牵了牵唇,伸手将滚到她脸庞旁沾了墨水的笔杆拿远了,顺道瞧了一眼她的大作。 真是…… 伤人眼睛。 他目光重新回到明黛脸上,烛火突然“啪”的一声,跳闪了两下,她眉心微蹙,似乎不舒服。 魏钦弯腰拾起灯罩照在书案旁的落地灯台上,书案周围的光线瞬间柔和了许多。 船身从观音山带走了淡淡的沉檀香,船窗半掩半开,轻柔的晚风吹拂高悬的纱幔,隔开了并行船只的喧嚣热闹,明黛睡眼沉静,魏钦偶尔翻一页书,静谧和谐,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 次日魏钦一起身就听到浦真来禀:“明小姐今日中午不来用膳了。” 魏钦搭上腰间绦带的绦勾,走至盆架前,弯腰净面:“嗯?” “明小姐似乎是和她师兄出去了。”浦真说。 周佑? 魏钦动作微顿,直起腰,面巾被他丢在面盆中,溅起一波水花。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听说前些日子犯事的水贼还未被逮捕住,师妹独自一人在家,千万要小心。”周佑赶着骡车同身后车厢里的明黛说话。 “府学离双柿巷并不远,师妹有事尽管来找我或是派人给我送口信,我一定会赶过来。” 明黛将青布帘挂在悬钩上,听着周佑絮絮叨叨的声音,有些恍惚,她亲生父亲也像他这般唠叨吗? “我知道的,不过我家西户住着个……西户家中有家仆,若我遇到危险,大喊一声,隔壁就能听到动静。”明黛示意他放心。 “西户不是常年没有人住吗?”周佑说。 他到扬州后,去过双柿巷。 “现在有人住了,师兄或许知道他的父亲,小梅花巷的魏至贤魏老爷,是你老师的至交好友呢!”明黛称呼明远时总是变变扭扭的。 毕竟她都没有见过他,不好意思叫他阿爹。 周佑是见过魏老爷的,他点点头,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攥紧了手里的牵骡车的绳子:“魏钦!魏钦住在师妹隔壁!” 明黛“哎呦”一声,扶着车厢,谴责地看着周佑:“师兄这是怎么了?你昨儿还见过他呢!” “什么?那人就是魏钦!”周佑这下更坐不住了,跳下骡车,震惊地看着明黛。 “怎么了?你们结、结仇了?”明黛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搞得有些莫名慌张。 可是魏钦亲口说过不认识他啊! “没有,没有!”周佑赶忙摆手。 明黛狐疑的上下打量他,非要他说说是怎么回事! 周佑这才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钦佩他。” 他久闻魏钦的大名,如雷贯耳,明远常常拿他的文章教导他们,魏钦中举,中进士的文章他分别都誊抄过不止百遍! 他常听师友夸他为文曲星下凡,麒麟子降世,可魏钦在他这个年纪已经金榜题名了。 他只是遗憾从未有过机会能与魏钦见一面,可没有想到,他竟然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与魏钦说过话。 “难怪昨日甫一相识,就觉得他龙章凤姿,非池中物!”周佑感叹道。 明黛无聊地倚着车厢听他吹捧魏钦,听不下去:“可是师兄昨日把他晾在一旁和,只我说话呢!” 周佑虚咳两声。 他哪里是把魏钦晾在那儿,实在是他气势太盛,他不太敢和他搭话。 他回去后还在奇怪他是师妹从哪里认识的人,那通身气派可不像普通人。 “现在仔细想来,也只有像魏钦这般有倾世之才的人才有如此锋芒!”周佑说道。 明黛总觉得他的话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仔细一琢磨,她好像也曾经用类似的话夸过魏钦,她“啧”了一声,故意说:“师兄难道不曾听说过外头有关他的传闻?” “传闻既然叫传闻那自然是不可信的!”周佑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地说。 魏先生那是淡泊名利,怎的平白就造谣他做了贼寇!定是小人作祟,嫉妒魏先生的才能! 这些话她都不好意思说。 明黛红唇抿抿,眨巴眨巴眼睛:“这些话你要亲自对着他说才好呢!” 她夸人从来都是当着人的面。 “我如今,不好去拜见!”周佑两手空空,实在不好意思登门。 明黛闻言,一脸这还不简单的样子,她转身回到车厢拿出用油纸裹得厚厚的一个小包裹出来:“喽!见面礼!” 这是周佑亲自做的梅干菜烧饼,他原是担心明黛的处境。 毕竟明黛若是在甄家待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回到明家? 既如此他又怕她日子过得艰难,想给她银钱可自己也是口袋空空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府学虽是免了学子一切士费,他也能获得府学每一岁的正课膏火银,但他还要攒着作为去应天府赶考,甚至未来进京的路费。 周佑十分务实,思来想去借了府学的厨房给明黛做了干粮,若她不需要那是正好,当个零嘴。若需要那便能让她暂时免受饥饿,他再去想别的法子。 只是委屈师妹了,若是老师还在世就好了。 周佑每每想到对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都忍不住眼睛酸涩。 这是明黛第二次受到这种礼物,第一次是百家的馄饨,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过还是开开心心地收下来了。 周佑还好心的和她分享了自己曾经休息时作过的一片议文,论的是一两度过一季的可行性,依据便是他自己苦哈哈的经历。 明黛听得认真,她从来都不知道一两银子能做那么多事。 不过,她连一两银子都没有。两人相视一眼,真是穷到一块去了,就是这样,周佑今日还花钱为明黛雇了车。 “现在天气热了,这么多烧饼若不及时吃掉肯定会放坏的。”明黛说。 “再怎么样也是你的心意呢!” 在明黛的鼓励下,周佑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见魏钦。 骡车在魏府门前慢慢停下。 明黛主动去敲门。 等了一会儿,浦真的小侄子阿福来给她开了门:“明姑娘!” 她先是小声问:“你家大爷在家吗?” 不等阿福回答,魏钦就出现在了楼梯口,他穿着道袍,宽肩窄腰笔挺挺地站在那儿,本就常阴着的脸,背着光更显得气势凌人了。 魏钦站在原地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还没到用晚膳的时辰。” “对呀!现在还不曾到申正时。”明黛理所当然地说道,难道他已经饿了吗? 那正好,她尝过师兄做的梅干菜烧饼,很好吃的,他肯定也喜欢。 魏钦走出阴影,眸光冷漠,明黛都习惯他这副样子了,她也不在意,她疾步走过去,自然地拉起他的袖口。 魏钦神色古怪地看着她。 明黛拉着他转身,背对着门,她仰着头:“我带了一个人回来见你。” 说罢,周佑已经在门口栓好骡车,红着脸站在门槛前。 魏钦听到动静,回首看到周佑,难得楞住了,接着薄唇扯出一抹冷笑,垂眸瞥了明黛一眼,再看看周佑,反复打量二人,随后把自己的袖口从她掌心抽出来,背到身后去。 “我师兄是您的倾慕者!”明黛好声好气的和他说道。 可魏钦没有办法和她好好说话。 “明黛你再说一遍。” 魏钦眼神一震,薄唇微动,似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周佑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学生是十分仰慕先生的才华!” 明黛跟着点点头,她就是这个意思。 魏钦深吸一口气,懒得搭理她,转身往正堂走,留下一句:“进来吧!” 这自然是和周佑说的。 周佑没想到这么容易,呆了一下,被明黛提醒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了上去。 明黛对他们之间的话题,自然是提不上兴趣,准备自己到后头园子里玩了。 浦真上茶后,也不打扰他们,走门立在廊下候着。 如今后面园子光秃秃的一片,甚至连一根野草都没有,明黛不敢相信魏钦真是什么花木都不栽种。 * 周佑话语毕,听魏钦说:“快到申末了吧。” 为了规训学子,府学设有宵禁。 周佑还要先赶去马市还雇来的骡车,再回府学,估摸着也是正正赶在府学大门关闭的时候到。 他不敢再耽误,起身朝他行礼:“今日打扰先生了。” 魏钦却是摇头。 周佑还想着先去和明黛告别。 魏钦起身说,修长的手指抚过衣袖:“不必了,我帮你说。” 周佑连忙道谢,然后被浦真亲自送出们去。 魏钦看到明黛时,她正蹲在翻过的土地上,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轻咳一声。 他看着明黛抬起头,左右望两下才回头看到他。 魏钦眉头下意识地蹙起,她不是一两次这个反应了,方向感这么差? 不等他细想,很快明黛就打乱了他的思绪。 “我师兄呢?” “回去了。”魏钦淡淡地说。 “那他怎么也不说一声。”明黛嘀咕。 魏钦不动声色地说:“许是忙吧。” “好吧。”明黛失望地说。 不过她还惦记着问:“我师兄的学问怎么样?” “尚可。”魏钦只有两个字评语。 明黛不知道他的尚可是什么样的水平,不过还是希望周佑能高中,毕竟他人不错呢!想必他老师对他期望也大吧! “今日去何处了。”魏钦突然问。 明黛倒是没有想到他会好奇,不过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她陪周佑去祭拜他的老师和师母了:“去沿溪村明家祖坟了,很荒凉,有点儿吓人呢。” 魏钦:……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魏钦感到诧异。 她和周佑出去大半日只是去了一趟沿溪村? “你看我做什么,我难道是整日只知道玩乐的人吗?我从前也去祭拜过他们的!”明黛不服气地说。 虽然次数不算多,但她也是有心的! 但明黛每去一次,都会感叹明家坟地太过偏僻凄凉,她幽幽地叹了一声气:“我死后想埋在一个漂亮的地界。” 最好依山傍水,花木环绕:“我也不喜欢那种用灰沙泥土堆的坟墓。”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魏钦望向她一眼看到底,毫无杂质的眼眸,魏钦只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才会问她今日的行踪,听她在这儿胡言乱语。 浦真送走周佑,回来听到明黛的话,忙说:“姐儿您才多大?这话可不能乱说!” “被底下的仙人听到,会来勾魂的。” 明黛闻言下意识地捂住嘴,震惊地看着他:“那怎么办?” “您赶紧‘呸呸呸’!”浦真道。 明黛连忙“呸”了好几声:“菩萨仙人们,我方才都是胡说的,做不得数,您忙别的事情去吧,别管我了!求求你们了。” 魏钦听得头疼,目光飘转,最后又无奈的落回她身上。 明黛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落日的余晖倾洒在她白皙细腻脸庞上,笼上一层薄薄的薄薄的光晕,眉头皱巴巴地蹙起,红红的嘴巴一张一合碎碎念叨,鬓边飞出细柔的发丝衬得她娇丽明媚的小脸越发朝气鲜活。 明黛娇滴滴的声音突然顿住,她一只眼睛睁开,恰和魏钦来不及收回的眼神撞到一起,他浓黑如深渊的眼眸像是要把人吸进去,她慢慢睁开另一只眼睛,这双熠熠生辉的眼眸更给她的美丽添了三分生动。 魏钦没有预料她会突然睁眼,眼帘微微颤了颤。 “哈!” 明黛眼睛亮晶晶的盯着他,语气中都带着得意:“你偷偷看我!” 魏钦侧身,看到了从远处走来的阿福身上:“什么事?” “大爷,明小姐晚膳备好了。”阿福站在园子门口说。 明黛几步快走,跑到魏钦身前,一边倒着走,一边说:“我自己亲眼所见,你可赖不掉!” 偏偏魏钦就是不接她的话茬,只凉声道:“后面有台阶,你摔倒了,我不负责。” 明黛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好好走路,只是那纤细的背影怎么瞧都透着张牙舞爪的快意。 魏钦脚步微顿,唇角微微抽了一下。 明黛一旦开心起来,她的情绪很快就能感染到身旁的人,姜娘为她添饭时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儿今日有什么喜事吗?” 明黛搁下碗筷,捏着绣帕矜持地擦擦嘴巴,清了清嗓子,眉眼俱笑,话是对着姜娘说的,眼睛却是望着坐在她对面的魏钦:“算是吧!” “魏郎觉得呢?”她语调绵长,问魏钦。 魏钦眼皮一跳,抬眸望着她,忽然笑了一声。 直把明黛笑得心里发毛,入了夏,她背脊竟窜起一股凉意。 那边姜娘听到这个称呼,一瞬间她好像对明黛为何这么开心的事情也不是那么感兴趣了,她抬头求助一般看向不远处的浦真。 浦真老老实实地定在那儿,束着手,看起来正心无旁骛地等着听用,他给姜娘使了使眼色。 姜娘默不作声地收了空置的碗碟,小声说:“炉子上还炖着汤,我去看火。” 魏钦阴恻恻的样子让明黛在心里愤愤不平,怎的他能偷看,她反而就说不得了,真真儿是恼羞成怒!她手指团着绣帕,嘴上却从来不肯输:“算了算了,我不说了,郎君想偷偷看就偷偷看吧!”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嘛!” 明黛得意极了,她也读过书,识的字,会几句诗呢! 魏钦更是自幼熟读诗经,他万不曾想到这句诗会在此刻此情此景下用在他身上,他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她的脸:“姑娘说的对,浦真你去趟小梅花巷。” 明黛听得莫名其妙的,他突然吩咐浦真去小梅花巷做什么? “问问太太得不得空,”魏钦眼睛只盯着明黛,淡淡地说,“是否能抽出空暇见见明小姐。” 等着使唤的浦真如今却是脚都不敢挪动一丝一毫,仿佛入定一般。 明黛不解,萧太太见她干嘛? 他不会…… 明黛眼睛圆瞪,傻眼了,震惊地看着他,他不会突然发疯吧!她像是突然炸了毛一样:“你、你、你、你想做什么?” “怎么不叫魏郎了?”魏钦泰然自若,平静地问他。 “对我的反应不满意?” 他淡漠的眼神里很难看出什么情绪,明黛却如坐针毡,她不安地挺直了背脊“我,我还要先考虑考虑呢!” “哦?”魏钦颔首,“姑娘前几日似乎很乐意完成这门亲事。” 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说她明黛也不过如此,明黛哪里忍得,她深吸一口气:“你还不知道吧,前几日谢六婶还要给我说亲呢!是城……” 明黛忘了是城东还是城北的人家了,她故作镇定地说:“城北王举人家的大公子。” 她当时当场就回绝了谢六婶,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如今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魏钦许是根本不信,勾着薄唇说:“是吗?那姑娘可要好好选选。” “这是自然,毕竟婚姻大事不可草率,等会儿我就去让谢六婶安排。”明黛倔强的不肯认输,点点头脆生生地说。 说完她又立即改口,好像很着急的神色:“我现在就去,免得天黑了打扰了六婶休息!” 她起身,提着裙摆,风风火火地离开。 魏钦还从容淡然地坐在那儿,捧起用到一半的饭碗继续用膳。 这时浦真终于动弹了,他走到魏钦身旁:“明小姐说的是真的。” 那日谢六婶来给明黛说亲时,他赶巧去给明黛送东西,偷偷听到了,那王举人家也是家资颇丰,王家大爷听说更是一表人才,去年年底朝廷筹备剿灭福建沿海海盗的军资时,王家还趁机给他家大公子捐了小官呢! 浦真自顾自地说:“大爷真的有那么个人。” 魏钦侧目看他。 确认他说的是真的。 魏钦似笑非笑地说:“那又如何?” 浦真闻言倒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这硬邦邦的性子,难怪明小姐喜欢逗他们大爷。 * 翌日,浦真拿着鸡毛掸子,在书房里扫尘,他透过书架望了望坐在书案后,沉静认真的魏钦,他舔了舔唇说:“姜娘让我问大爷,大爷今日中午一个人想吃什么?” 魏钦说:“让她自己看着办。” “好嘞,听说明小姐中午是在望江阁与王家一起吃饭,我上回去望江阁吃饭还是五年前跟着大爷你去的呢!那望江阁有几道名菜大爷也喜欢,要不让姜娘学着做一做?”浦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提起了明黛。 而魏钦上回去望江阁正是和明黛一起,魏钦手指捏着书角。 她还真去了。 浦真接着又好像很关心地说:“不过说起来,也不知道明姑娘那边怎么样了。那王家今早是赶着一架马车到双柿巷的,排场很大。” 魏钦垂了眼眸,冷笑:“双柿巷堵起来了吗?” 这是自然! 双柿巷那般窄,哪能让一架马车随意通行,浦真想想也觉得好笑,不过更好笑的是,他家大爷那页书已经看了两刻钟了。 浦真偷笑着,低头擦书架擦得更勤快了。 用完午饭,浦真闲着没事儿做,就跑到园子里听着动静,结果没多久,就听到明黛回来了,他快速地爬上梯凳:“姐儿回来了?” 明黛被他冒出的脑袋吓了一跳,拍着心口:“浦真你在那儿做什么呢!” “姜娘做了点心,正热乎,我来看看姑娘回来了没有,要是回来了还有空肚子,正好过去趁热吃!”浦真一脸好心,同时悄悄的仔细观察着明黛的神色,只可惜看不出什么。 明黛看着他,忽然笑起来:“好吧!” 浦真跳下梯凳,给她腾位置。 明黛刚到了魏家,就看到了魏钦,她忍不住用疑问的眼神看浦真。 这浦真真不知道魏钦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 魏钦倒是没动,难得地站在回廊下等着明黛走过去。 明黛走过去,仰着头看他,先是没有开口。 日头正盛,回廊中阴阴凉凉的,只竹林泄出一抹日光,照亮明黛红扑扑的脸蛋。 “姑娘相看得如何了?”魏钦从她脸上调开视线,语气随意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小,他并不在意的事情。 明黛就知道他要问。 “王公子往那儿一站,自是仪表堂堂,风姿翩翩,玉树临风,”明黛在他身前来来回回地踱步,“那王家举人老爷和蔼,举人太太温柔,光是扬州城内旺铺就有十间,城外上等水田五百亩,菱池蟹塘七十亩,另外还有山地两座,一切都非常非常的好。” 魏钦冷眼看着她认真地评价。 却见她脚尖忽而一点,猛地转身看着魏钦,看了他几瞬,才惆怅的长叹一声,又咧唇露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她手指指尖点点自己的门牙:“只可惜,王大郎君这儿豁了大洞!” 明黛无奈地摇摇头。 魏钦定定地注视着她因不满意皱起来的小脸,眯了眯眼睛,神色难辨。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魏钦倒是好奇,若王大郎君有一口好牙又能听到她回来说什么话。 王大郎君除了那颗不美观的牙齿外的的确确很优秀,最关键的是他脾气非常的温和,就一次见面就对明黛十分依顺,明黛都忍不住感到惋惜:“日后定是个好拿捏,好差遣的夫君。” 魏钦嗤笑一声:“你是相看夫君,还是找听使唤的仆人?” 明黛眼睛转了转:“找个对我百依百顺的夫君。” 魏钦审视着她,她脸上没有半点羞怯,眼眸明澈,每日在他跟前胡言乱语,其实根本不懂男女之情,她以为成亲就是找个家世好,容貌佳的郎君陪她逛街买衣裳首饰,吃喝玩乐吗? 明黛徐徐逼近他,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离魏钦很近,近得他能看清自己照印在她眼底的身影。 她青涩懵懂,浑然不觉自己的心思被猜中了。 “不过王大郎君不合适,魏郎不应该开心吗?魏郎你的机会可来了诶!” 魏钦垂眸,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抵着她的肩骨,将她慢慢往外推:“是啊,我很开心,看不出来吗?” 他弯下腰与对视,他唇角勾着笑,眼眸却是一片晦暗。 明黛悻悻地笑,她能看出他这张脸上有情绪就是神仙了。 她肩膀绕了绕,躲开他的手,面腮鼓起来,故意说:“不过谢六婶说还有别的好郎君想要上门求亲呢!肯定能找到合我心意的。” 她喜欢什么样的? 既要有好皮囊,又要腰缠万贯,更要听她使唤。 魏钦眉眼不动:“是吗?” 明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当然啦!我有很多人喜欢的。” 明黛倒是不曾说谎,第二日谢六婶就又登了门。 谢六婶家在双柿巷往东过一条河的前街经营着三间南北杂货铺,杂货铺生意兴旺,谢六婶又是个热心肠,认识的朋友众多,近些年喜欢上了帮人说亲做媒,也撮合了不少佳缘。 “这人家中虽是开镖局的,自己却是不喜舞刀弄枪的,如今在圆槐书院读书人,相貌出众,斯斯文文的,今年十九虽是幼子,兄长皆已成婚,父母祖父母健在,人口是多了些,但都有仆妇伺候,用不着奶奶们操心。”谢六婶细细地说道。 “姐儿觉得如何?” 明黛提不起兴致,她挽着谢六婶的胳膊,说是过些时日再说,毕竟才和王家相看完。 “哎哟我的好姑娘,你这是多虑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家好女百家求,上回木樨街徐掌柜为自己女儿相看,一口气邀了五六个郎君约在同一处,各相对比才挑中个最满意的,如今徐掌柜女儿婚姻恩爱如今,好几家跟着模仿呢!” 不过看明黛仍是兴致缺缺的模样,谢六婶也不强求,只以为她看不上镖局家的公子:“那姐儿就在家歇两日,我再帮姐儿看看。” 说完她便干劲十足地离开了。 直把明黛看的目瞪口呆的,她头回见比她精力还足的人。 明黛出去关好了门,绕到西南角,梯凳藏在这儿,她登上去看看魏钦在不在家,恰好看到魏钦从正堂出来,一副要出门的打扮。 魏钦十分的警觉,很快便察觉明黛的存在,隔着园子看她趴在墙头。 明黛双臂搭在墙头砖上,好奇地问:“太阳快落山了,你要出门办事吗?” 魏钦准备去三茅庵渡口接人。 “三茅庵渡口吗?那你晚上还回来吗?”明黛就趴在那儿和他说话。 魏钦只以为她在担心她自己没饭吃,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姜娘正在准备晚膳。” 便要离开。 明黛喊住他:“我跟你说哦,天星桥下的门朝东开的鱼铺的鲜鱼汤炖得很香!” 魏钦看着明黛眼巴巴望着他的小脸,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想吃?” 半刻之后,魏钦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捏捏眉心,不禁有些后悔。 明黛趴在马车车窗边,指着路过的酒肆说:“这家的酒很好喝,不醉人甜丝丝的,下回我们来喝吧!” “你安安稳稳地坐回来闭上嘴巴,否则没有下次。”魏钦淡淡说道。 “知道了,知道了。”明黛关好车窗,好好坐回去。 不过嘴巴是一刻都不得安静的,她说起谢六婶给她介绍的郎君:“是中虎镖局的小公子。” 魏钦微一挑眉,瞥她一眼。 明黛摊摊手:“这回我可没有答应去相看呢!” 魏钦扯唇:“怎么,他门牙也有个洞?” “魏郎这话听起怪……阴阳怪气的。”明黛努努嘴,眼睛滴溜溜往他脸上瞥。 魏钦轻“嘶”了一声。 瞧他翻了脸,明黛连忙低头,左右环顾一周,装作很忙的模样:“咦,我的绣帕丢哪里了?” 魏钦目光落在她袖口冒出尖的淡粉色的布料上,扯唇执起小几上的茶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悠哉悠哉的轻嗅茶香。 他有阴阳怪气吗? 明黛把她袖口冒出来的绣帕往里塞好了,轻咳一声,刚要说些什么,马匹发出一声嘶叫,停了下来。 车厢左右摇晃了两下,明黛问:“怎么了?” 魏钦皱眉,推开车门,问浦真前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浦真没有想到本来走得好好的,转过弯,前面竟然堵了一排车架,他攥紧缰绳,让身边的令威跑去前面打听打听:“前面桥上有官署的人,可能是在查什么案子。” 令威也伶俐,很快就回来了:“官爷说一个时辰前有渔夫在码头一条小船上发现了两具尸体,现在在桥头前设了关口,路过的每一个行人都要出示路引,而且不许回头,只能从前面绕过去。” 路引? 明黛愕然,看着他们:“你们都有吗?” “姐儿没有吗?”令威奇怪地问,浦真和魏钦也看向她。 明黛摇摇头,不仅没有路引,她还没有户籍。 魏里老说等过些时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再去县衙帮她登记上。 “要是查到我,我拿不出来该怎么办?” “押入府衙大牢,听审。”魏钦目光幽幽地看着她,薄唇轻启。 “可人又不是我杀的。”明黛才不信,以为他在诓骗恐吓自己,她从车窗中探出身,想自己看看前面是什么的情况,却正好看到两个捕快压着一个女子从她眼前走过。 “没有路引,说不清自己的身份,又无父无母,行迹诡异,我看你最是可疑!”捕快一边走还一边呵斥!手中还握着一个粗粗的棍子。 好耳熟的话,她茫然地看着捕快的背影,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耳熟了。 她肩膀一颤,默默地回到车厢内,望着魏钦:“魏郎,救我!”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魏钦默不作声,明黛急了,她起身挪到对面的座板上:“若是我被抓了你肯定也会受连累的。” 魏钦侧目看她,她一副他不能不管她的模样把魏钦看乐了。 他不着急,可明黛着急。 她手指扒拉魏钦身后的窗户,推开一条小缝隙,这桩杀人抛尸的案子实在恶劣,官署不仅出动了捕快,还传来了卫所的军兵。 她刚又瞧见两个捕快压着几个人过去了,转过视线,更吓人的是有官兵从街道两边的店铺出来:“任何一角落都不能放过,仔仔细细地搜查清楚,见到可疑人等立刻拿下押回府衙。” 明黛忍不住推搡魏钦:“你看,你看!” 她手指乱碰,正好抓了一把魏钦的腰。 “嗯。” 魏钦闷哼一声,用力擒住她的手腕,压着牙:“别乱摸!” 明黛都被他吓了一跳,蹙起眉头:“我没有乱摸!” 明黛纤细的手腕被魏钦裹在掌心中,仿佛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折断,魏钦沉吸一口气,松了手,虚握着的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柔腻的触感,他启唇:“你……。” 明黛看到魏钦腰后那一片绉纱袍被她揪得皱巴巴的,她心里暗自嘀咕这绉纱制成衣袍轻薄透气,肤感细柔最适宜炎炎夏日,但有个缺点,稍一不注意就会堆上褶子,她一只手掌扶着他的背脊把他轻轻往前推了推,另一只手按压着他的腰贴心地帮他抚平褶皱,动作贴心又轻柔。 “我帮你整理一下就好了,你不要生气嘛!” “你这儿就是皱了一点,不碍事的,没有坏!” 她真是……什么都不懂。 魏钦额角突突直跳,又反手将她在他腰上乱摸的小手拿出来,两只手掌各握一只手。 转头警告道:“别动了。” 他们离得太近了,明黛望着他的脸庞,好细腻的脸蛋,他用的什么香膏?她鼻息嗅嗅没有特别的脂粉香,难道没有擦香膏吗?又看他鼻梁高挺,唇瓣也红红的,也不知道胭脂铺子有没有同色的口脂。 她目光游离,在魏钦脸上打转。 魏钦头仿佛都在隐隐作痛。 她此时竟然还敢走神? 魏钦手指收紧,明黛忍不住吃痛,怒视他,撞进他的眼眶中,怔了怔,他薄薄的眼帘下有着根根分明的睫毛,长长的,但并不卷翘,只微微遮住了他的眼眸,而明黛终于从他深邃的眼眸中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炽热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明黛咽了一声口水,十指张开,无辜地说:“我不动了。” 魏钦盯着她看了半晌,确认她说的是真的,才慢慢放开她。 明黛只觉得喉咙莫名的有些干涩,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说些什么。 车厢内一时间异常寂静,明黛紧贴着车壁,沉吟片刻,打破宁静,她小声说:“你还帮不帮我了?” “我想把你丢出去。”魏钦压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明黛嘴巴扁扁,真是狠心呐! 好歹他们也相识一场,还有半个指腹为婚的缘分呢! 不帮就不帮,明黛气愤极了!脑中在飞速的转动,想她被巡查官兵盘问的时候能用的理由。 赌气地想,反正真的不是她做的坏事,他们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什么!就算把她关进大牢里,过不了多久肯定会放过她。 马车一点点的往前挪动,明黛故作镇定自己却没有注意到她正一点一点地往魏钦身边挨。 魏钦感受着那股热源越来越近,薄唇微抿,偏头垂眸看。 她侧着身,浓密卷翘的睫毛微微颤抖,在她洁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双手紧握,摆在差半寸就要碰到他大腿的膝头上。 一直慢慢挪动的马车彻底停下,往前悠悠地晃了晃,明黛彻底倚在了他手臂上。 明黛纤瘦的鼻子皱起来,完蛋了! 魏钦沉默着收回目光,竟没有拿开被她依靠的手臂,纵容着她把他当依靠。单手抽下系在腰间革带上的荷包,递到车厢外由浦真接了去,他回头正好看到明黛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魏钦看着她这个模样,开口声音缓和,听着似乎少了平常的冷硬,他说:“好了。” 他话音方落,那边把守关口的领头的卫兵亲自把魏钦的荷包送到马车旁:“打扰您了。” 说完便挥手示意士兵们放行。 等着马车通过关口,绕过天星桥,到了砚池街,明黛才反应过来,她就这样通过啦? 她惊讶地仰头看魏钦,眼睛亮晶晶,灿烂极了。 魏钦先别开视线。 明黛凑过去:“哇!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魏钦无奈,只能瞧她恢复元气的小脸,牵牵唇角,眉梢微挑:“秘密。” 明黛也识趣地没有再问,没受到盘查,她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说:“明天我就去找魏里老。” 她隐隐感到近来城内不太平,还是早早地让魏里老去县衙帮她办了户籍才好。 路过鱼铺时,明黛发现他家关门了:“今日是吃不成了。” 魏钦心头轻啧,她真是…… 情绪来的快,走得也快。 明黛放松下来,既如此,那便是要回去吃晚膳了:“那我们现在要先去码头接人吗?” “嗯,”魏钦。 马车停在渡口不远处,本来客商川流的街头因为突发的案子冷清了下来,浦真在车头挂上做标记的飘旗。 明黛趴在车窗沿边上,望着渡口,怎么也看不到有人往他们马车走,而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两刻钟了。 “是今天吗?”明黛狐疑地问。 魏钦阴着脸,指头不耐地敲着身下的车座:“嗯。” 明黛觉得他现在看起来有些危险,不敢问他有没有记错船到达的时辰。 又等了一刻钟,那人还是没有到,明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魏钦,这回不等她开口,魏钦耐心耗尽,准备出去看看。 魏钦刚弯腰起身就顿在原地。 “明黛。” 喊她做什么?明黛不解,难道要她一起下车吗?她不太想,便没有动弹:“怎么了?” 魏钦低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衣袍,提醒她。 明黛疑惑地循着他的视线着看过去,他衣角消失在她裙摆下面! 她一惊,赶忙把他的衣角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下,摇摇小手:“不好意思。” 魏钦已经不知道说她什么才好,转过头,淡淡地嘱咐明黛:“不许出去。” 他出车厢了:“浦真随我走。” 他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改口:“算了,浦真留下,令威跟着。” 明黛只能乖乖地待在车厢里,赶了这么久的路,又不曾喝到鲜美的鱼汤,她已经饿了。 恰在此时,一声腹鸣回响在车厢内。 明黛捂着肚子,脸都红了,心里庆幸魏钦不在,要不然又要丢脸了。 坐在外面车板上的浦真倒是听到了,他探头进来,关心道:“姐儿饿了?” 明黛点点头。 浦真说:“那我去前面给姐儿买两个肉馒头。” 距离马车几步远的地方还支着一个馒头摊,这会儿没什么生意。 “好呀!” 明黛说。 “那姐儿待在马车上,别出来!”浦真也跟着不放心地说了一句。 明黛:“……” 她真的不会乱跑的。 浦真替她关好门,跳下马车。 明黛翘首以盼地等着热乎乎的馒头,刚想给自己倒杯热茶垫垫肚子,车门就被人从外推开。 明黛放下茶壶,浦真这么快就回来啦! 她歪头看,甜甜的笑容僵在脸上,来人哪里是浦真。 一个穿着淡粉暗花纱贴里,带着小帽的男子上了车架。 男子面色白皙,相貌俊美,一双细长的眼眸愣愣地看着明黛。 明黛也呆呆地看着他。 “抱歉。”那男子弯弯腰,随后利落地下了车。 可他没有走几步,很快倒回来,抬头看了一眼飘荡的旗子:“不对!” 他扶着车厢门,皱眉望向坐在里面的明黛。 明黛不由得心生警惕,气呼呼的,这人怎么又回来了。 “你是谁!” “你上错车了吧!” 两人竖眉怒目同时呵斥!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浦真买完肉馒头,瞧马车那边的动静不大对,连忙跑回去,制止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哎呦,明姑娘,陈先生一场误会,都没有上错车!” 来人姓陈单名一个愖,字静照,年二十三,应天江浦人,是魏钦的好友,魏钦今日便是特地来接他的。 明黛和陈愖两双眼睛瞪瞪,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浦真把油纸包着的肉馒头递给里面的明黛:“姐儿趁热吃。” 明黛接过来,听到他问陈愖:“大爷见过了约定的时辰您还没有到,找您去了。您方才去哪儿了?” 陈愖肯定不是刚下船,他们在渡口等着这会儿,只有一只自瓜洲而来的客船停经渡口。 陈愖说:“今日河上风大,客船行得快,我下船看时辰早,就到处逛了逛。” 他玩性大,浦真都猜到他定是逛着逛着就忘记时辰了,估摸着魏钦过会儿回来肯定没有个好脸色待他。 陈愖此刻显然对明黛更加好奇,他阴柔的面相闪过兴味,长眸微眯,打量着这个出现魏钦马车上的姑娘。 明黛正翘着手指撕油纸。 陈愖手执折扇在掌心敲了两下,“啪”的一声开扇,扇面描着几朵雍容娇艳的牡丹图,清了清嗓子:“姑娘是……” 他刚一开口,魏钦就回来了,又瞬间噤了声。 这回是三双眼睛互相看着。 明黛放下递到唇边的肉馒头,指指陈愖,对魏钦说:“你等的人已经来了。” 她说着往里面坐了坐给他腾出位置。 魏钦上车,不紧不慢地在她身旁坐下,拿起他用过的茶盅,抿了一口凉茶才看向陈愖:“只这一回。” 陈愖无奈地耸耸肩,看来日后这个免费的脚力是蹭不到了。 他笑着说:“好了,是我误了时辰,我请你还有这位明姑娘吃酒赔礼。” “今儿恐怕不行,方才听人说今日全城都要实行宵禁,并有卫兵巡城。”跟着魏钦去找人的令威小声提醒。 既有卫兵巡城,那便不再像以往那般宽松或是根本无人管,而是要动真格儿的了,过戌初时仍在街上行走一旦被发现,立即抓获施以笞刑。 从三茅淹渡口赶回木樨街最少也要耗费半个时辰,天色渐晚,他们恐怕哪里都去不了了。 陈愖十分失望。 “那回去喝姜娘炖的鱼汤吧。”明黛说。 魏钦嗯了一声。 只有陈愖疑惑姜娘是谁,有些郁闷的是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告诉他,怎么魏钦回扬州一趟,身边多了许多他没听过的人名。 他折扇摇得呼呼作响。 魏钦眼睛也没朝他那儿抬。 车厢里只有明黛说话:“帮我倒杯茶。” 这自然是对魏钦说的。 明黛油纸撕得太大,肉馒头里的馅料足,油又多,没有注意双手都沾了油,正蹙着细眉,揉着绣帕擦手。 魏钦闻言,微微倾身,提起茶柄帮她添满茶水,顺道把茶盅往她手边轻轻推了推。 陈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们,跟着说:“也帮我倒杯茶。” 魏钦奇怪地看他,淡淡地撇了一下他的手。 自己没有手? 陈愖眼睛睁大了一些,眼神往明黛那边示意。 魏钦懒得理他。 明黛没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端着茶,连着喝了几口刚添的温茶才压下肉馒头的腻味,嘴巴里只剩清淡的茶香。 她舒服的轻轻的“嗳”了一声,搁在茶盅,满足地靠在软垫上,这才发现陈愖在盯着她。 明黛红红的唇瓣抿起来,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陈愖微微一愣。 * 马车到达的木樨街的时候,天色已深,明黛最后跳下马车,留在家里看门的阿福溜到她身边:“姐儿你家门口一直有人在敲门,他等了大概有一个半时辰了。” “一个半时辰?”明黛脚步都没有站稳,闻言惊讶地问,“现在还没有走吗?” “没有,半刻钟前还在呢!”阿福摇摇头。 “我溜过去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是个和姑娘差不多大的郎君。” 说到这儿,阿福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小声解释:“这是我第一次在姐儿离家时翻墙过去。” 明黛不在意地摆摆手,提着裙摆往大门走:“我去瞧瞧。” “往哪儿走呢?” 一旁的陈愖见她嘴里回家的路竟然是穿过魏钦的家,眼底闪过惊讶。 “她回家。”魏钦幽幽地道。 明黛图方便,就算自己出门路过木樨街时,也常常从他家抄近道,穿过园子直接爬墙回家。 陈愖眉头深锁,感到疑惑。…… “姐儿不从外面绕回去吗?”阿福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边。 明黛才不愿意绕那么一大圈回去,先去看看究竟是谁来找她,大不了就说不好意思,睡觉睡昏头了,没听到敲门声,实在抱歉。 阿福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哪有人这会儿睡觉的。” 只有他刚出生的小弟弟才会从中午一直睡到晚上。 明黛一脸这还不简单的模样,捂着心口蹙眉佯咳了两声,眸光狡黠:“生病总行了吧!” 阿福被她逗笑。 明黛眉眼弯弯,不过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她透过门缝看到裴二郎神情焦急地站在门外。 明黛犹豫了片刻,推推阿福:“你先进去躲躲。” 等阿福藏起来了,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拉开大门。 裴子京的手臂悬在空中,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差点儿就没有来得及收手砸到明黛脸上,他放下手臂,疲惫的脸上浮现惊喜:“嘉因,你在家啊!” 嘉因是明黛十五岁及笄时甄家的一位老姑奶奶为她取的字。 “你方才没听……”裴子京顿了顿,改口温柔地笑着说,“你刚刚肯定在家睡觉吧?” 明黛没有回答,将他挡在门槛之外,反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前些日子随父亲去了趟济南,昨日回扬州,今早才听说你的事。”裴子京似乎生怕明黛误会,认真地解释道。 “我知道后立刻就来找你了,还有……我可以进去说吗?” 他身边一个小厮都没有,估摸着是偷跑出来的,明黛没有耐心,忍不住“啧”了一声。 裴子京只好待在门口,犹豫着还是说出口:“嘉因你放心,我只会与你定亲。” 明黛看了一眼他的身后,他在她家门口待了一个时辰肯定早就引起别人的注意了,她愈发烦闷,侧身:“你进来吧。” 裴子京暗松一口气,跟着她走进屋。 但很快一盆冷水将他的热情浇灭。 明黛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视着他:“裴二郎君,可是我不想与你定亲。” “这怎么会?你一定还在生我气对不对?我母亲说的那些话都不是当真的,她不是诚心说你,说你……,”裴子想要为他母亲解释,可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他说不出口,他忍不住流露出挫败的神情。 院子里一片寂然,明黛冷眼看着他。 裴子京缓了一口气,认真地说,“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地劝她,让她来找你道歉。” 明黛飞快地打断他的话:“够了。” “裴子京你别天真了,你母亲不会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在一起,听懂了吗?” 裴子京不吭声。 明黛不吃这一套,她忍着不快,立刻下了逐客令:“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快回去吧,要宵禁了。” 她抬手指着大门,让他走,可望着裴子京脑海中却浮现他母亲的声貌,摇摇头,她还是在意,她在意的要命。 明黛终究憋住火气,嘲讽道:“要是被你母亲知道,我挨骂的可不仅仅是残废两个字,可能还会有更难听到话,我听不得那些,我怕忍不住会打人!” “所以你最好不要再提她了,也最好不要再来找我。” 裴子京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她,她穿着她最喜欢的绿衣裙,也还是他熟悉的那张美丽饱满得像花一样的面庞。她打小儿就漂亮,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也是他见过脾气最差的姑娘。 裴子京幼时就认识明黛,很清楚她从来不是个性情柔顺的姑娘,就像她此刻神色倔强,眼眸愤怒尖锐,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 她脾气上来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裴子京不敢再惹她生气。 连忙摆手:“好,好,好,我这就走。” 不过现在天色已晚,他赶不回邵伯镇,他谨慎地说:“嘉因,我就住在前街的会同客栈。” 明黛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直到阿福溜出来:“姑娘。” 明黛偏过头去:“你回去吧,我不饿,不吃晚膳了。” 说完便回了屋,猛地拍上了屋门。 阿福帮她把大门关好,栓好门闩,又拿椅子堵住才从梯凳翻回去。 “我只听说什么定亲,什么道歉之类的……”阿福挠挠头,他躲在厨房里听得不算清楚,只能告诉他们一些自己听到的话。 “总之,和那位郎君说完话姐儿就有些不开心了。” “定亲?”陈愖俊俏的脸庞闪过惊愕,不知道想到什么,早就憋了一肚子的话了,这会儿控制不住,难以置信地看着魏钦,“魏钦你不会看上一个有未婚夫的姑娘吧?” 魏钦启唇,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滚!”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夜已深,从魏家二层楼望去,明家门窗紧闭庭院内一片森然沉寂,听不到一丝动静,魏钦冷淡凌厉的面庞看不出任何情绪。 “大爷快要三更天了,您早些休息吧。”浦真出门帮魏钦合上门。 二楼只有两间房,靠近楼梯的是书房,书房最里侧的北墙砸了改用碧纱橱做隔断,内里便是魏钦的卧房了,以前魏钦只作午憩用,这次回来,他夜里也会宿在这儿。 静谧的房间内,魏钦修长的身姿仍立在窗前。直到巡视街道的卫所官兵自楼下经过发出响动,他才收回目光。 魏钦走至榻前,踩上脚踏,眼帘忽然垂下,不知在想什么,利落地收脚,隔扇门大敞,书案上宣纸页脚微微扬起又悄悄飞落。 片刻之后,明家正房廊下响起两声轻巧的人敲门声。 三间正房,除了中间正堂外,另外两侧的耳房都有两个门,既可以从正堂内部穿过,又各自开了大门。 魏钦在正堂门前等着,他耳聪目明,虽无人应答,但他敏锐地听到了从西耳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等了等,见那人并不打算来为他开门,他眉锋一动,耐着性子又客气地敲了两声:“是我。” 又是一阵儿微弱的动静:“我已经睡着了。” 看来还活着。 魏钦准备回去,那头西耳房房门“吱吖”一声,被人拉开一条缝。 魏钦缓缓侧目瞧去,暗淡的月色下,明黛脑袋从门缝中探出来,歪着头看他。 见到他的那一刻,又缩回去关上了门,她在房里磨磨蹭蹭,一阵哒哒哒趿拉着鞋子的声音从西耳房屋门绕到正堂门后。 明黛从里面推开门,仰着头,眼神凶巴巴地望着魏钦。 她有着一张宜娇宜嗔,宜喜宜怒的眉眼,无论怎么做表情都不损她的容颜。 “你来找我做什么?” 魏钦有些不自在,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眼周:“看你是不是躲在房里哭。” 只可惜今夜夜色太暗了。 明黛不知道阿福回去和他说了什么,唇角冷冷的一弯:“我才没有哭。” 她将敞着门留给魏钦,自己转身往正首走,屋内黑漆漆的,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脚尖碰到方几,才摸索着坐到的椅子上。 魏钦皱了皱眉:“怎么不点灯?” 他记得上回他让浦真拿了整整三捆蜡烛给她,够她用几个月。 若是魏钦不来找她,明黛都不知道原来已经这般晚了,明黛懒得动,慢慢地伏在方几上,脸颊枕着手臂:“你要用灯自己点。” 堂内所有的烛台都被魏钦点亮了。 明黛恹恹的小脸清晰地映入魏钦的眼眸,她眼周肌肤白皙,倒是真没有哭过的痕迹。 她也察觉到魏钦真在打量自己有没有哭,只觉得自己被他看轻了,又坐起来,撑着下巴,略显得意地说:“小瞧我了吧?” 魏钦不想提醒她,自己夜间曾听过她躲在屋里偷哭多少次,他哼笑一声,幽深的眸色微闪,静静地看着她。 他方才沐浴更衣过,身上披着湖色道袍,一向高束的整齐的发髻也有些松散,在昏黄色的烛光下,他看上去竟少了几分冷硬,眸光竟然有些柔和。 “大晚上的不睡觉想来瞧我的笑话,你真无聊。”明黛撇头去,侧脸朝着他,肯定是她看错了。 明黛忍不住丧气地哀叹,这下好了,连眼神都不行了。 魏钦望着她的侧颜,不觉的眯起眼眸,面色微凛:“你耳朵怎么了?” 他下意识倾身,伸出手。 明黛却是一惊,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带着身下的圈椅往后退了退,侧身打掉他靠近自己右耳的手:“没有事。” 她手掌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右耳,呼吸凌乱,眼睫飞快地颤抖。 魏钦只是瞧见她耳朵上过于醒目的抓痕,问了一句,见她的反应,脸上闪过意外。 明黛楞了楞,瞬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了,她别开他的视线:“我自己不小心抓的。” 她手指微松,僵硬地放下手,露出她小巧白皙的耳廓,素白柔嫩的肌肤上横着乱七八糟印了血的抓痕。 魏钦瞥了一眼她的手,削葱般的手指上并未续长指甲,她的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要多不小心才能将自己挠成这般? 魏钦扯了扯唇,沉声问。 “傻了吗?” “为了裴二郎气成这般?你真想嫁给他?” 明黛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闻言站起来,口不择言地说:“对没有错,我就是想嫁给他,想嫁得不得了?” “你又不想娶我,你这么关心我想不想嫁给他做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魏钦冷了脸,立刻起身甩了宽袖,阔步往外走。 这回是真动了怒。 直到踏出门框的那一刻,他耳边传来一声抽泣,魏钦稍稍迟疑,深呼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没想到就这一眼,眼睁睁看着明黛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 魏钦心头猛地往下坠了坠,一瞬间,他好似尝到了心慌的滋味。 明黛毫不在意,抬手抹去,倔强地看着他,无所畏惧继续说:“裴家耕读世家,书香门第,如此清贵的家族,裴子京又会读书,还有个在京城当大官的伯父!扬州城内多少小姐想嫁给他,等他将来入朝为官,我多威风?” 魏钦站在门前,不客气地讽刺道。 “他多清贵?清贵到找盐商联姻?” 明黛身形明显一顿,眼睛瞪大了,红彤彤的眼睛震惊地看他。 魏钦根本不把裴家放在眼里,说起话来也刻薄。 “还非得要甄家亲生的女儿?” 明黛虽愕然,但堆在心头的那股气好像莫名的消散了,她眼眶里蓄着泪,瓮声瓮气地说:“你说的对。” “裴家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裴子京读了这么年书,身上也没有个功名,比不上你。” 魏钦目中晦涩,他难道还要谢谢她的夸奖? “明明两家是正常议亲,偏偏他母亲眼睛总是长在头顶上,每每见到我,不是说我戴的金簪俗气,就是说我书念得少!” 明黛气呼呼地坐回圈椅上,一声声的控诉。 “我的那支金簪可贵了,上面镶着一颗这么大的绿宝石。”明黛用手比划宝石的大小。 “漂亮的不得了,晶莹剔透,不管是白日还夜间,都闪闪发光。” 又一颗泪珠从她眼角滑落:“可我现在什么头面都没有。” 魏钦叹息,真是个小孩儿脾气。 他能和她计较什么。 魏钦走回去,在她身前站定,沉眸看着她湿漉漉的面颊,将自己的帕子递到她面前。 明黛不客气地拿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地说:“那是我十岁时姑奶奶送我的生辰礼,哇!我又要过生辰了。” 她扳着手指数了数,她生辰正是在六月底,还有五天。 “我送你。”魏钦突然开口。 “什么?”明黛吸着鼻子,可怜巴巴地说。 魏钦轻描淡写地道:“绿宝石。” 明黛呆呆地看着他,手指圈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圆:“这么大的哦?” 魏钦颔首。 明黛被泪水浸过的眼眸亮得吓人,熠熠生辉,就算魏钦现在让她叫他姑奶奶,她都愿意,她忍着尖叫,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魏钦漫不经心地靠到下首圈椅的扶手上,棱角分明的下颚微抬,看她:“你喜欢他?” “谁啊?”明黛满脑子都是绿宝石,哪里听得懂他的话。 魏钦:…… “裴子京。”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她喜欢裴子京吗? 明黛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魏钦的喜欢是什么意思呢? 启初甄家与裴家两家有意结亲时,明黛自然是欢喜的,她喜欢甄母给她描绘的嫁入裴家后的锦绣未来,她喜欢别人看她将要许得好姻缘时艳羡的神情,她喜欢裴子京为了讨好她对她百依百顺。 后来这桩婚事告吹,她因为裴母的羞辱而愤怒,会为甄母的行为感到委屈,她更难过甄母替甄明珠全心全意谋划,却好像从来没有嫉妒过甄明珠能嫁给裴子京。 就像今日裴子京突然找到她,对她剖白说非她不娶,她心里头一个念头不是开心而是他想害死她! 明黛脑中乱作一团,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茫然和困惑。 魏钦看得清楚,心头复杂难言,分明还是不通情爱的模样,又见她非要仔细专研,似乎钻进牛角尖了,清咳一声,打断她的思绪:“好了。” 嗯? 明黛回神,不由得皱眉,他什么意思,不是他先问她的嘛! 她抬眸看他,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刚哭过,话话时瓮声瓮气的,又带了几分娇嗔,湿漉漉的眼睫一眨,原来今夜的星光全缀进了她眸中,魏钦不着痕迹地转开视线,轻描淡写地开口:“你饿了吗?” 明黛的确是有些饿了,她点点头。 “姜娘替你留了一盅鱼汤。”魏钦淡淡地说。 本就是专门为明黛炖的,她不曾过去吃晚膳,便一直温在炉子上。 明黛坐在魏家厨房里的小桌旁,看着魏钦亲自帮她把鱼汤端上桌。 明黛眨吧眨巴眼睛,魏钦这个人看起来格外的不好接近,说是冷漠,其实也傲得很。 明黛目光落在他手上,素白的手腕搭着织满精致暗花的湖色缎宽袖,手背光滑能看到淡青色经络,十指修长漂亮,这会儿竟端着一只与他格格不入,烟火气十足的砂锅。 她总觉得魏钦今夜有些不一样,到底哪儿不一样,她又琢磨了不出来,她回想了一番,她突然想起来,到底还是让他看了笑话,也不知刚才怎的,竟然当着他的面就哭出来。 有些丢脸,她面上一窘,声音都弱了几分:“谢谢。” 她舀了一碗汤,又冲着魏钦摇了摇,示意他可以先回去睡觉了。 魏钦眸子一眯,倒也没说什么,独自回了二楼。 魏府对明黛而言已经很熟悉了,就算她一个人待着也很自在,她轻舒一口气,藏在桌下的脚腕晃晃,一张俊美到有些阴柔的面庞陡然出现在眼前。 陈愖换了一身雪青色的宽袍,一只手握着酒壶,一只手扶着门框,狭长的眼眸古怪地盯着她。 好在厨房灯火明亮,明黛才没有被他吓一跳。 陈愖举起手中的酒壶问她:“喝吗?” 明黛从前也爱吃酒,她仔细数一数,已经好长时间未碰过酒了,可惜这会儿太晚了,她喝鱼汤就好了,她握紧匙柄谢过他的好意。 “你尝尝,”陈愖似乎看出了她的犹豫,勾着笑,“这酒不醉人。” “那……我就喝一小杯。”明黛还是没有忍住,欣然接受他的邀请,只是稍微矜持了一下。 陈愖坐到小桌对面,执着酒壶替她斟酒:“保证你不会后悔。” 明黛只单纯地闻一闻,就已经闻到杯中诱人的淡淡的酒香。 陈愖手掌悬在杯上轻轻一点:“请。” 明黛捧起酒杯,酒色清凉,她试探地看了陈愖一眼。 陈愖颔首示意她放心。 明黛浅抿一口,入口柔和,酒感醇厚有些烈,但随后又慢慢地尝到一丝果香,满齿回甘,她眼睛都亮了。 “这是什么酒?” “醉花酿。”陈愖替她将酒杯的酒添满。 明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没听过! 陈愖笑了笑,这是他自己亲手酿的酒。 明黛一边喝着酒,一边听他介绍着如何制酒,入了神,不知不觉已经数不清多少杯酒下了肚。 直到脑袋昏沉,面色酡红,手指都握不稳酒杯。 陈愖眸中精光闪过:“明小姐,你与魏钦究竟是什么关系?” 明黛瞪大眼睛看他,水汪汪的眼眸仿佛蒙了一层浅淡的薄雾,她只瞧见他嘴巴一张一合,她皱起眉头,认真地听他说话。 她使劲儿地晃了一下脑袋,红润润的嘴巴疑惑地张开,越想努力越没有用,她下巴忍不住一点,一点,再一点。 “嘭”的一声,她脑袋直接砸到桌面上。 陈愖笑容僵滞在脸上,心里一咯噔,他闭目,抽了一口冷气,过了! 他站起来喊她:“明小姐,明小姐。” 可明黛趴在桌上动也不动。 陈愖束手无策,扶过自己的额头,原地转了一圈,立刻做出决定,飞快地出门跑上二楼:“魏钦!” “魏钦!” 他脚步声震得楼梯咚咚作响,魏钦穿着单薄的寝衣,从碧纱橱内出来,面色难堪:“陈静照。” 陈愖脚步将将停在他几步之外,他开口说:“出事了。” 魏钦闻言过后,不好的脸色稍稍一缓,系着腰带,往书案后走,淡声问:“何事?” “先声明我不是故意的,”陈愖快速地说了一句,“你去看看明小姐吧,在厨房。” 魏钦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调转方向,从他身前掠过。 刚入厨房,闻着满屋的酒气,望见趴在桌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明黛,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魏钦走过去,试图叫醒明黛。 无果。 他抬眸淡漠地扫了一眼,惹祸后不敢进门,只敢站在门外的陈愖。 陈愖瞬间收了嘴角的玩味,错开他逼人的目光,不看他阴沉的脸,摸了一下鼻子:“我去叫姜娘煮醒酒汤。” 魏钦没出声,默认他的安排,厨房里只留下他和明黛两个人。 他眉头深皱,弯下身,舒长的臂膀揽过明黛的腰,太亲近的姿势,他手臂肌肉霎那间绷紧了,他冷着脸,容色越发肃然,他固住她盈盈一握的细腰,让她靠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臂再从绕过她的膝下,抱起她。 很轻巧。 魏钦稳稳地抱着明黛,脚步迟疑了片刻,转身上了二楼,径直回到碧纱橱内,将她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卧榻上。 他方才躺过的软席仍残留着一丝温热,明黛翻过身离了他的臂弯,面朝里侧,无知无觉的酣睡。 魏钦整个人悬在她上方,手掌支在她脸两侧,静静地看着她绯红的面庞,薄唇微抿,她竟睡得也自在。 不知看了多久,正欲起身,她满是抓痕的耳廓又撞进眼眸。 他微微蹙眉,直到指尖碰到柔软微烫的触感才清醒过来,不自在地收回了手,他在做什么? 真是荒唐。 魏钦直起腰身,拉过床尾的薄毯搭在她身上,就准备离开。 抬脚的一刹那,细弱的声音传来:“好痛。” 魏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停顿,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纤薄的背脊,只他那双深邃的眸子晦涩不明。 “怎么了?” 明黛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喃喃念叨着一声声好痛。 魏钦轻啧一声,俯身凑近了,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问:“哪里疼?” 明黛哼哼唧唧的,也说不清,只是脑袋不舒服地挪了挪,摆在身前的小手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耳朵疼? 魏钦拨开她的手,指腹捏着她的耳廓,抓的时候狠心,现在知道疼了。 大概是他的手指微凉,摸着很舒服,明黛主动转过身来,压着他的手掌,耳朵在他掌心蹭了蹭,一股麻意从他指尖酥到胸膛。 明黛半睁开眼睛,不清明的眼眸含着水光,安静地看着他。 魏钦心头一跳,猛地抽出手掌,飞快地出了门。 恰在这时,被叫醒熬醒酒汤的姜娘端着碗上来了。 魏钦沉声吩咐:“你去照顾她。” 说完便匆匆下了二楼。 * “走了?”魏钦接过浦真送来的衣袍。 “是啊。明小姐说她今天要早些去找魏里老办事。”浦真点着头,觑了他一眼。 魏钦走至衣架前,不急不缓地解开他身上这件隐隐约约残留着酒气的寝衣,他淡淡地问。 “她几时醒的?” “半个时辰前,明小姐一醒来就问静照先生去哪儿了。”浦真说道。 今日倒是魏钦起迟了。 魏钦冷哼一声:“他躲哪儿去了?” 浦真笑着不说话,他只知道天还未亮陈愖就悄悄出门了。 明黛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穿过弯弯绕绕的街巷,白皙的面颊仍留着一抹淡淡的潮红,她整个人看起来都恹恹的,她已经心里骂了一路陈愖,气鼓鼓的,只想早些办完户籍,回去找他算账,都怪他一直劝酒,要不然她怎么会喝醉! 她提着裙摆,用力踩着石阶爬上桥,一抬眸,恰好走到榆实桥,下了桥便到了会同客栈。 明黛看过去,真是巧,她正正好看到会同客栈前,裴子京的母亲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急匆匆地从马车下来,进了客栈。 明黛目光复杂,想起魏钦的话,脚尖踢走桥上碍眼的小碎石,他裴子京也不过如此。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魏里老住在春集巷,春集巷的住户大半姓魏,多为同族人。 明黛找到魏里老家时没想到他竟已经出了门。 魏里老的妻子已经去世,如今是他大儿媳田氏掌家。 明黛也乖巧,将姜娘替她准备的茶点递给田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田氏收了茶点,笑着招呼她到屋里吃茶:“真是不巧,公爹这会儿不在家,明小姐先进来坐一坐歇歇吧。” 魏里老祖孙四代一大家子的人都住在这一座二进的宅子里,田氏使唤自己还未出嫁的小女儿巧娘倒茶:“公爹今早天未亮便被县老爷差人叫走了,说是要去府衙拜见知府老爷,只怕要明小姐等会儿了。” 魏里老不仅在邻里中德高望重,便是在知县那儿都是有几分体面的,因而田氏说起自己这位公爹时,语气中也带了些骄傲。 明黛不由得失望,但魏里老不在家,她也只能耐着性子等,顺着田氏的话说:“知县看中魏里老,那是魏里老自己本事大呢!” 田氏笑着摆摆手,心里却也清楚魏里老年过花甲,这些面子也撑不了几年,只盼着魏里老使使力看能不能在衙门帮小辈们谋份差事。 这些心思暂且不提,她打量着和巧娘说话的明黛。 正是青春的姑娘,又有如此好模样,若是留在甄家必能嫁个好人家,不过话说回来,她既然放着甄家的好日子不过,又或许是受了不为他们外人所知的委屈。 田氏想起明家刚搬回双柿巷那会儿,她还在几户人家的席面上遇见过她的亲母梅瑜。 她原以为梅太太自持举人太太的身份不愿意和她们这些寻常人家来往,没想到梅太太竟是个再温和不过的性子,不管什么样的门户下帖子请她,若无要紧的事,她必应下,登门时也一定是礼数周全。 田氏可惜地感叹,真应了那句好人不长命的老话。 她还有事情要忙,便招呼巧娘来待客。 明黛和巧娘聊得来,也不觉得干等着无趣了。 巧娘十二三岁正是爱漂亮的年纪,她把自己正在做的绣活拿出来给明黛看,她在给她新制的褶裙裙摆上绣些活泼灵动的花鸟,明黛给她挑颜色:“裙子是白色的,你用蓝色的丝线绣鸟儿。” “姐姐这个颜色会不会太深?”小姑娘见明黛不仅长得漂亮打扮得也好看,就要她帮自己拿主意。 明黛摇摇头,肯定地说:“就用这个。” 巧娘名字里有个巧字,手上功夫更精巧,飞针穿过绣绷,不一会儿一只活灵活现的翠鸟就完成了,就连明黛都惊艳了一瞬,夸得巧娘羞红了脸。 好在这时外头又来了客人,打断了她们的笑闹。 来人没进屋,只站在廊下和田氏说话。 “二爷刚从应天回来,这会儿实在抽不出空来看二老太爷和各位叔叔婶婶们,等过些日子空暇下来,必会再亲自登门拜访。这些是二爷孝敬老太爷的,还有给婶婶也带了燕窝吃着玩。” 听意思,应是哪家的小厮替主子送礼了。 田氏在外面耽误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巧娘脆生生地问:“阿娘是去看钧二爷有没有给隔壁大奶奶家送东西吗?” 田氏脸一沉,唬道:“啧,你这孩子,别胡说。” 巧娘不怕她,好奇地追问:“送了吗?” 田氏“嗯”了一声。 明黛听着只觉得钧二爷这个名号十分的耳熟,她突然想起旁人称呼魏钦的弟弟便是钧二爷。 她小声问巧娘:“是小梅花巷魏家的钧二爷。” 巧娘点了点头。 果真应了明黛的猜想,是一直在应天管理铺子的魏钧。 “小梅花巷的魏大伯是从隔壁大爷爷家过继去的,后来大爷爷又想让魏大伯也过继一个儿子回去,全当弥补这些年的父子情谊。”巧娘随口说着闲话,“为着这些,当时咱们春集巷和小梅花巷闹了好一阵儿热闹呢!” 为了偿还生恩,魏大伯也同意过继一个儿子回去,可过继谁又是个难题,“我阿娘说两家原是商议好了过继钦大爷的。” 明黛眼睛都瞪圆了,魏钦既是长子,又年纪轻轻中了进士,怎么会过继他。 “后来出了一些事情,大爷爷家又想要钧二爷了。”巧娘说的含糊。 出了一些事情? 明黛想,出的事应该就是众人口中的魏钦突然发了疯。 明黛脑海中不由的浮现魏钦的面庞,很难想象到他当时的心情。 她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明黛细眉一挑说:“怎么改来改去的,就这样儿戏的由着魏大老太爷挑选吗?” “就是呢!是否还过继?究竟过继谁?到现在都没有定论。只是大爷爷还有二个儿子一个女儿五个孙子孙女,死了也不缺人给他烧纸啊!”巧娘数着魏家的人口,无奈地摇摇头,比她家人还多呢! 她想不通。 明黛也不知道,魏钦向来不爱说魏家的事,甚至都没有见他回过小梅花巷。 * “明小姐还不曾回来吗?” 姜娘都要开始准备晚膳了,还不见明黛回来,她让阿福去后头园子里瞧瞧。 阿福爬上墙头打探了一番,摇摇头:“还没有回来。” 魏钦听见他们的动静,皱眉问浦真,明黛有没有说自己几时回来。 “明小姐事情办完了肯定就回来了,再说您还不知道这几日官署有多忙?您也别急。”浦真宽慰道。 “你话太多了。”魏钦脸色淡下来,警告道。 浦真讪讪地笑了笑,抬手拍了拍自己嘴巴:“是小的说错话了,大爷您怎么会着急,全是小的着急,仔细想想也是,最近城里不太平,明小姐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独自出门,眼瞧着天色渐晚,的确有些不安全。” 他偷眼瞧着魏钦。 见魏钦目色深沉。 明黛刚刚才扶着魏里老从县衙衙门出来:“麻烦您了。” 魏里老摇头,苍老的脸上愁容满面:“不碍事,早该帮你办了,只是总被旁的事情耽误。看时候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别在路上贪玩,赶在天黑宵禁前到家。” “我先送您回家吧。”明黛担忧地看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杖。 “这条回家的路,我闭着眼都认识,”魏里老笑了笑,慢慢地对她摆了摆手,“回吧。” 明黛只好独自一个人往双柿巷走。 这回命案发生后,街巷上的行人真是少了许多,路上冷清又无聊,明黛百无聊赖地取下巧娘送给她,让她簪在发髻上的黄色月季花,拿在手里把玩。 就算她慢慢走也能赶在宵禁前到家。 可天色越来越暗了。 太阳消失在天际,视线也变得暗沉,本就稀少的行人更加没有踪影了,她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感觉到了怪异,她狐疑地转身看了一圈,也不由慌起来,跑了几步。 只跑了一小段路她额角便被热汗浸湿,背脊窜起凉意,凉飕飕的,明黛胡思乱想,根本不敢回头看,总觉得背后跟了人。 说不定……还不是人。 她握紧手中的花,慢慢喘息吐气,不怕!不怕!再穿过两条小巷就到木樨街了,马上就到家! 可这般想着,还是忍不住加快了步伐。 明黛埋头猛冲,忽而一道阻力拦住她,明黛一惊,不等她反应,她被人用力拽了过去,眼前画面飞闪,脱口而出的尖叫声消失在那人的手掌中。 明黛背脊猝然靠上冰冷的砖墙,她脸色煞白,惊恐万分,却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 是魏钦! 明黛三魂六魄都要被他吓没了,她一双惶惶不安的大眼睛震惊地瞪着魏钦。 魏钦毫不在意,只微微倾身,宽阔的肩膀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墙角。 明黛耳畔传来他低沉带着沙哑的嗓音:“嘘!” “别出声。” 22、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巷道幽静,明黛挤在砖墙和路边宅门折出的狭窄角落里,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紧绷,心跳又急又快,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两只手紧张地握住魏钦横在她身前的手臂,抬起眼眸只看到他流畅凌厉的下颚和半截白皙的脖颈。 明黛听见从他胸腔传来的心跳声,格外清晰,这是不需要她分外用力就能听到,咚咚咚的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了她心口上,她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魏钦低头看明黛,她乖乖地定在那儿,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只有她卷长的睫毛扇动了两下,四目相视,瞳仁中却满是对他的信赖。 魏钦指节微颤,指腹擦过她柔软的面颊,松了力道。 明黛呼吸方才顺畅了,却也只敢轻呼出一团团潮湿的热气,他们离挨得太亲近,鼻息间魏钦身上那股清冽的淡香更加清晰。 不远处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人呢?” “见鬼了,刚刚还在?” “肯定没走远,走上前看看。” 魏钦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别出来。” 他撤下手臂,往后稍退一步。 明黛手指空落,心中顿感惊慌失措,下意识地伸出手,只摸到一片柔软的衣角。 魏钦转身走到巷道上,沉声对着跟过来的几个人说:“快滚!” 魏钦比不上那些练家子壮硕,但也不文弱,身量昂藏,着滚了白绢缘边的青色素纱道袍,眉峰冷戾,鼻梁高而挺,抿着薄唇,最令人生畏的是他那双深邃而凌厉的眼眸。 那几个穿着旧布背心破领短衫,过膝长的短裤的男子,互相对视几眼,一眼就看出这个人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几人笑着对他拱拱手:“打扰了。” 魏钦冷冷地看着他们快速跑远的背影。 他没有出声,躲在墙角的明黛也不敢动,只虚着嗓子小声问他。 “是什么人啊?” “两三个帮闲。” 魏钦淡声道,这些人都是混迹市井之中的打行的混混,整日无所事事,城里出了大案,他们也趁乱出来为非作歹,想是瞧明黛落了单,起了歹意。 明黛轻呼一口气,扶着宅门旁的墙壁挪动了两下僵硬的身体,才勉强扯扯唇角:“我还以为是那些被张贴了通缉令的杀人犯。” 但这些帮闲真犯起浑来,可不仅仅是偷窃斗殴那般简单,日子过不下去跑到漕河上做了水贼也是常有的事情,更有甚者歹意上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魏钦让明黛别小瞧了他们。 明黛这才感到后怕,轻抚着心口,若不是魏钦突然出现,她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跟了人。 不过他怎么会这儿? 魏钦瞥见落在脚边的月季花,弯腰拾起,拂去花瓣上的灰尘,走到门前递给明黛:“路过。” 明黛狐疑地看他,依旧看不出什么,她只好接过花,轻抚花瓣,惋惜道:“花瓣折了。” “这是巧娘摘了送我,是花枝上绽放得最漂亮的一朵。” 魏钦唇角牵了牵,她出门办事还不忘交朋友。 算算巧娘似乎年岁不大,还有几年才及笄,他望向明黛,听她说:“我和她约好了,过些日子再一起玩。” 魏钦眼眸闪过笑意。 嗯……和她做朋友正正好。 “我还听说你弟弟钧二爷回扬州了。”明黛手指头捻着花杆转着玩,觑着他的脸色。 魏钦不冷不热的“嗯”了一声,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明黛识趣儿地跳过这个话题,跟在他右手边上,好奇地追问:“方才要是打起来,你能打得过他们吗?” 魏钦骤然止步,眼眸一眯,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完袖口,侧身弯腰看着她:“打不过,所以若是情况不对,丢下你倒是能逃命。” 明黛一瞬间惊愕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 魏钦薄唇微弯。 “我才不信。”明黛很快就摇头说。 而且:“你不是恰巧路过碰到我,你就是特地来接我的,对不对!” 明黛机敏灵动的眉眼紧紧地盯着他的俊脸,魏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眸色幽暗深沉仿佛荡漾着微波,她晃神,耳根莫名开始发烫。 她嘴巴微微张开,想要说些什么,可大脑停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突然她掌心一空,魏钦手指将她捏在手里的月季顺过去,抬手插到她发髻上:“别玩了,回去了。” 看着魏钦挺括的背影,明黛忍不住摸了摸被他簪好的花,明亮耀眼的眸光软和了下来,眉梢扬起,她提着裙摆追上了去。 * 两人踏进魏家大门时,距宵禁也只剩下半刻钟。 早早出门的陈愖也回来了。 陈愖摇着扇子凑过来,给明黛道歉。 明黛哼哼两声,竖起一根手指:“一坛醉花酿做赔礼。” 陈愖一愣,随后笑着点头。 魏钦在一旁听到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冷笑。 “还敢喝?” 这火也不知是对谁发的,明黛和陈愖都觉得无辜,陈愖靠在椅背上,面露不悦:“你听得清楚,这回酒是明小姐主动要的,明小姐再醉酒可不关我的事。” 明黛也觉得冤枉:“我喝醉酒也不曾耍酒疯,姜娘都夸我呢!” “只不过就占了一晚你的卧房,下次我把我房间让给你睡一晚好啦。” 魏钦听她荒唐不着调的话,听得脑仁疼,他摁了摁眉心,她以为他在意的是她睡哪儿的问题吗? 轻轻松松就让陈愖灌醉了,这问题还不大? 他寒眸扫过陈愖。 “别这样,我又不是坏人。”陈愖一双透着多情的长眸微眯。 “他不是你的好友吗?而且这是在你家诶!”明黛附和地点点头,她满脸疑惑。那意思摆明了:瞧!我多相信你。 魏钦神色顿了顿,快被她的狡辩气乐了。 而明黛倒是想不起来她是怎么从厨房走上二楼睡到他碧纱橱里的,她回望陈愖。 陈愖挑眉看魏钦,得到他警告的眼神,无奈地合起扇面,摊手:“你自己走上去的。” 是吗? 明黛认真回想,还是想不通,她去二楼做什么? 她越想越不对劲,不知道想到什么,猛地倒抽一口凉气,捂着唇,震惊地看魏钦。 她不会酒后撒泼,大闹了他的书房,把他赶出他的房间了吧? 所以他才不喜她喝酒。 凭着过往的经验,往往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反而就是真的,明黛顿时老实了。 魏钦默默地看她精彩的脸色,就知道她在心里给自己演了一场大戏。 明黛在正堂待不住,她说:“我去厨房看看姜娘今晚备了什么膳食。” 她一离开,正堂内只剩下魏钦和陈愖二人。 陈愖胳膊支在扶手上,歪过去说话:“明小姐蛮有意思的。” 魏钦抬眸望向他,面无表情。 陈愖问:“你昨晚做了什么?” 魏钦笑了一下,幽幽地反问:“你想知道?” 陈愖沉默了片刻,轻咳一声,转身看向窗外:“不想了。” 魏钦满意地端起茶盅,慢慢品茶。 而那边裴子京被他母亲接过家后,次日一早,裴母便给甄府下了帖子。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裴家太太真傲气。” 自顺音园回河下街的马车上,寒英忍不住对着甄明珠小声抱怨。 眼瞧着两家婚事将要敲定,裴家二太太林氏还打着请甄府太太小姐听戏的由头把她们邀到顺音园暗讽一番,从明黛小姐任性不懂礼到甄家上上下下行事铺张都数落了个遍。 甄明珠静静地听着,未曾说话。 裴二老爷虽然未曾入朝为官只是守着祖业打理宗族事务,但他的兄长裴大老爷年初晋刑部左侍郎,入阁拜相也近在咫尺,裴家自然跟着水涨船高。 寒英却在想,若是明黛小姐在场,肯定又要闹一场了。 今年开春的时候,甄府的新园子春园建成,特地置下宴席请林太太过去赏春景,林太太坐席的时候,筷子还没搁下就暗示甄家用度过于奢靡,明黛小姐回了她一句:“我见太太膳食用得挺开心的,是有哪里不合心意吗?是鲨翅煨得不酥烂,还是鹿肉炙得不鲜嫩?” 气得林太太当场绿了脸,就这样林太太还是在春园小住了几日。 寒英就是瞧不惯林太太说上说一套,做的又另一套的样子,这些年甄家送给裴家的孝敬也没有见她拒绝。 甄明珠也想起了几个月前的这桩故事,笑了笑:“明黛她的确很不一样。” “不过好在林太太对姐儿是满意的,”寒英庆幸又有些忧虑,毕竟她是甄明珠的贴身丫鬟,肯定是要陪嫁过去的,“只是不知嫁过去后,在林太太手下讨生活,日子又是何等模样,还有那裴二郎也真是的……” 说到这儿,寒英又噤了声。 甄明珠还是一派淡然,她声音温和地说道:“没关系,日后会好的。” 寒英不得不佩服她们姐儿的定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如此的胸有成竹:“姐儿说的对,总有一日裴二郎会看到你的好,把心思放到你身上的。” 甄明珠嗔笑:“少贫嘴。” 她捏着绢帕轻轻地拍了拍寒英的胳膊,害羞地偏过头,倚在迎枕上闭目休息。 寒英也不敢打扰她。 车厢内安静下来,甄明珠慢慢地睁开眼睛,眉头深锁,不是这一次吗? 那个人什么时候出现,难道是她是在和裴子京定亲后才认识他的吗?还是又发生了什么。 一想到甄裴两家已经在看交换庚帖的黄道吉日了,甄明珠不由得心烦,她揉着额角,认真的回想,有没有她遗漏的地方,沉思间马车在甄府门前停下,应太太已经先下了马车,站在大门处等着她,脸色着实不太好。 原本甄明珠该陪着应太太坐一辆马车,安慰她的,只是她太累了。 应太太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甄明珠在为裴母的话难过,见她过来了,神色稍缓:“先回院子休息吧。” 甄明珠欠身告退。 回到如意苑,灯火烁明,傍晚却恰似白日,庭中池水穿石,小桥高架,繁花环绕水榭,穿过长廊才步入正堂,正堂更是金玉锦绣一片富贵,屋里候着的丫鬟殷勤的上前为她沏茶:“姐儿,今儿小梅花巷魏府的萧太太送了一幅画来,说是提前送给您的生辰贺礼。” 甄明珠并没有感到意外,自她出生后,每年都会收到魏家送她的生辰礼,就算她回到甄家后也不曾间断过,同时也会给明黛送一份。 “知道了。” 甄明珠示意丫鬟们都退下,转头问寒英:“百宜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办妥了,只等月底百宜便会和那些年满六十,病弱的老人们一起离府。”寒英道。 甄明珠摇头说:“让她不必等到月底了,明日就在后门等我。” 翌日一早,甄明珠便找到应太太。 “甄家送了礼,萧太太也是你的长辈,你的确该亲自登门道谢,最近外头不太平,多带两个粗实婆子再出门。”应太太脸色淡淡的,但也不曾阻拦。 出了正房门,寒英小心翼翼地说:“太太也些不高兴。” 甄明珠自然明白,应太太是一向不喜欢她和明家有关的人来往,但魏家毕竟在士绅间有几分薄面,甄家也不好过于冷淡。 但这话应太太不能明说,毕竟甄明珠自有在明家长大,她也只当不知道。 甄明珠先去了双柿巷,敲响明家大门的时候,明黛正满脸纠结地拿着一张请帖。 这是近身服侍萧太太的芳娘亲自送来的请帖,萧太太请她到小梅花巷玩几日。 听到敲门声,明黛放好请帖,跑去开门,她先是看见甄明珠,随后就看到了戴着帷帽,裹得严实的百宜。 “太□□典,给了年过六十的老人,身体染病的丫鬟小厮各一笔赏银,放他们出府再寻出路,明珠姑娘提前给了我消息,让我装病,我这才能和姐儿团聚。”百宜拉着明黛的手,哽咽地说道。 明黛帮她擦擦眼泪,刚想和甄明珠道谢,就发现她不知何处出去了。 明黛在西厢房找到她。 明黛不曾动过这间房,房里早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她站在甄明珠身后,真心实意的和她说了一句:“谢谢你。” 甄明珠回头。 明黛没有看她,大概是头一次和她道谢,耳根红红的,装模作样跟着她仔细的打量着西厢房,竟然头一次发现她睡的架子床是魏氏的漆器。 见她好奇,甄明珠主动说:“是搬回扬州前,阿爹特地让人从应天买了运回来的,费了许多银钱,也没有睡过几次,从前阿爹阿娘开玩笑说是将来给我当嫁妆。” 当时魏家大部分的商铺都开在应天,最精美的家具也要从应天买。 玩笑话总归是玩笑,甄明珠当时是明远夫妻唯一的女儿,就算她未来嫁人了,又怎么会让她回家了没有床铺睡觉,明黛在仓库看到了一套比这个架子床更漂亮的,嵌了螺钿的床架。 “你若喜欢,你便搬去睡吧。”甄明珠怎么会不知她发现了,明家就这么点地方,任凭什么好东西,很快就能找到。 以前明远和梅瑜真是从来都不愿委屈她,只可惜这些她都用不到了。 “我不喜欢。”明黛很快回道。 “这全是你的东西,你要是还想要,都可以搬回甄府,随你丢哪儿,或是继续做陪嫁带去裴家。” 甄府家财万贯,富甲一方,给甄明珠准备的嫁妆自然会更加豪华,应太太恐怕还看不上这几张床。 甄明珠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突然说:“上回在观音山,我和你说的是裴子京不是你的良配。” 明黛一愣:“我知道。” “祝贺你。” 她只要想想嫁去裴家要和裴母相处,她真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甄明珠笑着摇摇头,她不知道,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明黛都和裴子京没有缘分。 就算没有她也一样。 是的,她甄明珠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也不曾想到她死后竟然又回到了她十三岁那年,回到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 “我回去了,你自己多保重。”甄明珠深吸一口气,从西厢房出去。 明黛向她保证:“你把百宜送过来了,我肯定不会卖这宅子里的东西。” 甄明珠点点头,相信她。 她走至门口,忽然回头看了明黛一眼,她正快快乐乐地拉着百宜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脚步顿了顿,还是想确定一件事情。 她一直沿着上辈子明黛的路走,不敢踏错一步,就是想拿回本该属于她,属于甄家亲生女儿的一切,自然包括上辈子本该属于她却被明黛占走的完美的婚约。 但她不知道上辈子明黛和裴子京的婚事是为何取消,又是什么日子取消的,也不知道明黛这个时候有没有遇到那个人。 百宜抬头发现甄明珠站在门口,好像还有话讲,推推明黛示意她去看看。 明黛心里疑惑,以防上次没有听清的事情再发生,她走过去问她:“还有事情吗?” 甄明珠似乎有些紧张,她盯着明黛的眼睛,放轻声:“你认识魏肃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