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古代,躺平开摆》 1、第一章 汤婵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头痛欲裂,浑身上下都难受得紧,眼皮子沉重连眼睛都睁不开。 耳边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忧虑道:“高烧退不下来,怕是不好。” 他叹了一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声宣判过后,一个妇人的哭声随即传来,汤婵浑噩中有种不妙的预感。 还不等她抓住这一丝清明,陌生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汤婵直接晕了过去。 这一晕就是两天,期间汤婵像是看电影一般,把一位古代小姑娘的生平看了个遍。 汤大小姐,年十九。父亲汤远山出身寒门,天资聪颖,及冠时得中举人,入国子监,并迎娶了庆祥侯府的庶房女儿庞氏为妻。夫妻二人伉俪情深,琴瑟和鸣,结缡三年后喜得爱女,取小字宝蝉。 汤大小姐七岁时,汤远山进士及第,外放任知县,连任两届,政绩斐然,受百姓爱戴,后升为杭州府通判,转年又升为同知。 汤家虽比不得名门望族一般大富大贵,却感情深厚,生活和睦舒心。汤大小姐是家中独女,自小得父母爱护,父亲还为她订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汤大小姐与未婚夫情投意合,只等着及笄便出嫁良人,相夫教子。 谁料世事无常,三年前,汤父突发恶疾,撇下悲痛欲绝的妻子女儿,撒手人寰。汤家并无有力亲族可依,汤母虽是出身侯府,却是早早分家出去的庶房一脉,汤家无人支撑门楣,立刻破败了下去。 与汤大小姐有婚约的祝家出面帮忙操办了丧事,然而等母女扶柩回籍归来后没过多久,祝家便上门以“汤大小姐需要守孝,家里的哥儿耽误不起”为由,委婉提出了退亲。 话虽如此,但汤母心里明白,世人逢高踩低,趋炎附势,自家已经落魄,对方想要结一门更有力的妻族才是真。 齐大非偶,这种情况下,就算捏着婚约不松口,女儿嫁进门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汤母没有多犹豫,解了婚约。 至此,两家本还算相安无事,可等汤大小姐守过孝期,汤母开始另为女儿择选亲事时,祝家那位前未婚夫却不知昏得哪门子头,竟寻上门来,诉了好一通衷肠,说当初退婚一事是家中逼迫,实非自己所愿,他不忍见明珠蒙尘,依旧愿意娶汤大小姐,只是要委屈她为侍妾云云。 汤母被这一番话气得浑身发抖,几番强忍,才没有举起扫把直接将人赶出去,两家就此成仇,最后的面子情也没留下。 若此事到此为之也就罢了,偏偏祝家少爷的新婚妻子周氏偶然得知了丈夫的念头,竟不分青红皂白,将汤大小姐记恨上了。 她开始暗中宣扬汤大小姐行为不检,勾引有妇之夫,又有命格不好克父克兄弟等等之说,流言很快便传了出去。 周家是本地望族,周氏的父亲虽然只是个百户,隔房一个叔叔却在京中做官,他的长女姿容秀美,被选进大皇子府做了侍妾,极得宠爱,还因生育有功被提为侧妃。 如今中宫无子,彭贵妃所出的大皇子居长,又素有贤名,只待正妃诞下嫡子,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储君,周家堂姐如今是侧妃,以后便是贵妃。 有这等靠山,普通人家自然不愿意与周家做对,祝家也保持沉默不语,任由谣言四起。 反观汤家顶梁柱去世,门楣落魄,孤儿寡母人人可欺,闭着门都能听到外头纷纷扰扰的言论。 汤大小姐自小被父母保护得太好,性格天真柔弱,自父亲去后,几番世态炎凉,让本就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再也承受不住,病倒在床。 汤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年春日,汤母带着身体好了些的汤大小姐到城郊散心游湖,却没想到一个错眼,汤大小姐竟趁着汤母和丫鬟不注意投了湖。 虽然很快被人救起,可春日湖水寒凉,汤大小姐又是典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身子本就不甚康健,受寒后更是高烧不退,兼之存了死志,小姑娘就这么香消玉殒,等这具身体再醒来,瓤子就换成了现在的汤婵。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汤婵寒窗苦读十二年,从十八线小城镇考到一线大城市,毕业后又不分昼夜奋斗了十二年,攒够存款实现县城财富自由,安安心心准备辞职回老家躺平。 眼见着美好的退休生活向自己招手,穿了。 烛光摇曳,汤婵盯着古色古香的床帐,生无可恋,好想骂娘。 她闲暇时会看看网文,自己却从来不想穿越,这简直跟一睁眼发现自己被拐卖到贫困山区给老光棍当媳妇一样惊悚好吗? 就算运气好,投个好胎成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可古代物质匮乏,高门大户饭桌上的东西可能还不如后世普通人来得丰富,更别说古时医疗落后,任你是皇帝,小病小痛也可能一命呜呼。 没有互联网,没有电子产品,没有空调地暖,最可怕的是身为女人,人身、恋爱、婚姻没一个自由,不仅要盲婚哑嫁,一辈子看一个男人脸色,还要为了所谓的血脉香火,一次又一次地在产床上闯鬼门关…… 汤婵:累了,毁灭吧。 躺了许久,眼前的景象依旧没有改变,汤婵不得不接受现实,先观察一下处境再说。 她准备坐起身来,然而刚一动作,脚上传来的紧绷感觉让她不由心中一沉。 连忙掀开被子看上一眼,只见双足被白色棉布裹得又细又直,汤婵眼前又是一黑。 这姑娘居然是裹了脚的! 从汤大小姐的记忆中得知,缠足风气自几代前始,近些年在高门中愈发盛行,并且有逐渐往平民人家蔓延的趋势。出身高贵的官宦千金自小便将双脚缠紧,让双脚变得纤、直、窄、瘦,不仅看着小巧优美,且裹足以后,女子行动受限,不便走动,便更显贤淑贞静,有大家风范。 ——鬼尼玛个贤淑贞静、大家风范!!! 汤婵一脸狰狞,只觉得心里有一万只羊驼狂奔而过。 她一激动,不慎弄出了声响,外间打着瞌睡的小丫鬟瞬间惊醒过来。 见到半坐起来的汤婵,小丫鬟惊喜不已,“姑娘醒了!” 她腾地蹦了起来,“奴婢这就去叫人!” 不等汤婵开口说什么,小丫鬟就转身飞奔出去,眨眼便没了踪影。 汤婵无奈,她抬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窗边榻旁摆着绣架,榻上小桌有个绣筐。 她下地扶着床边站起身,慢慢挪过去——还成,走路的话,比较像是穿了特别挤脚的鞋子,没有特别疼,汤婵稍微松了半口气,拿起了绣筐里的小剪子。 这具身体也不知多久没吃饭了,全靠汤药吊着,很是虚弱,汤婵走了两步便觉得头晕。她闭眼缓了缓,又慢慢挪回到床上,先将裹脚布拆了。 棉布被一圈一圈解开,随意丢在地上,汤婵动了动脚丫子,另外半口气总算也松了下去。 并不是印象中像粽子一样的三寸金莲,骨头没有折断变形,脚趾形状功能也都正常,想来原身若是有需要,解开缠足布,换上普通绣鞋便能正常走路。 只不知是先天原因还是因为缠足,这双脚完全没有足弓,是严重的扁平足。 汤婵穿越前是先天性的重度足弓塌陷,走路久了脚疼,也不能负重,青春期穿矫正鞋、做了许多恢复训练,才让自己日常不受影响。 如今倒好,穿个越,一朝回到解放前,也不知是什么孽缘。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汤婵回过神,将小剪子握在手里藏好,借袖子掩住。 等抬起头,便见一位素衣妇人被一位年长仆妇搀扶着疾步而来。 妇人看上去年岁三十有余,长相清秀肤色白净,却面露憔悴,眼睛红肿,似是许久没能好好休息,正是汤大小姐的母亲庞氏,一旁年长的仆妇则是汤母的陪嫁心腹伍妈妈。 汤母见到醒过来的女儿,红肿的眼睛又泛起了泪意。 她径直扑过来,将汤婵抱进怀里,“娘的宝蝉,你可算是醒了!” 阿弥陀佛,自女儿昏迷不醒,她整日求神拜佛,什么法子都试了,老天保佑,女儿总算是醒了! 汤母紧紧搂着汤婵,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你怎么能想不开做出这种傻事,你爹爹已经没了,若是你也不在了,娘可怎么办?” 妇人身上的佛香涌入汤婵的鼻腔,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汤婵很不自在。 看着没比自己实际年龄大多少的汤母,汤婵张张口,却实在喊不出那一声娘。 “宝蝉?” 察觉到不对,汤母松开手,疑惑地看向汤婵问道:“怎么了?” 女人望来的眼里满是担忧爱护,可汤婵知道,这些不是给她的,而是给那个已经去了的小姑娘。 虽然告知真相对痛失孩子的母亲残忍,但不是她的东西,她不能要。 “……这位夫人,”汤婵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您的女儿。” 汤母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汤婵叹了口气,既然开了口,后面的话也好说了。 “我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汤宝蝉。” 汤婵语气诚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睁眼就到了这儿。” “占了您女儿的身子实在抱歉,但我不是有意的——您看咱们能不能一起想想办法,比如给我找个舒服点儿的死法,说不定我走了,您女儿就回来了呢?” 2、第二章 烛火啪地一声,爆了一个灯花,汤母傻在一旁,“宝蝉?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不认识娘了吗?” 之前满心的喜悦现在全部转成了焦急,汤母的手按上汤婵的额头,神情焦虑,“是不是还烧着呢,怎么净说些胡话?” 汤婵无言以对,试图再次沟通,“夫人……” “快别说话了,赶紧躺下!” 汤母惶然地打断汤婵的话,转头对着一旁神情惊骇的伍妈妈喊道:“快将大夫请来,宝蝉怕是病还没好全,脑子都烧糊涂了!” 伍妈妈回过神来,连忙收敛神色应下。 她瞄了一眼汤婵,并不出房门,而是站在门口喊来一个小丫鬟去传话,自己随即又回到汤母身边。 汤婵张了张口,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汤母眼圈泛红,忧心忡忡地看着汤婵。 这几天的大喜大悲太过煎熬,她紧握着汤婵的手,不自觉落下眼泪,“……你若是有了什么事,叫娘可怎么活呀……” 这话听得汤婵心头一酸,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大夫很快到了。 汤婵抬眼看去,老大夫须发皆白,说话声音听着耳熟,应该与她晕倒看电影之前听到的苍老声音是同一个。 汤母连忙向大夫求助:“……小女自醒来便开始说些胡话,说什么不是我女儿,像是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人,还一心想要寻死……劳您瞧瞧,她这是出了什么问题?” “夫人莫急,”老大夫沉声道,“容老夫看看再说。” 汤婵在一旁听着,眼下她也没办法再说什么,只将袖中的小剪子又往里掖了掖,伸出手去让大夫诊脉。 老大夫凝神听了汤婵的脉相,开始出言试探问道:“你说你不是庞夫人的女儿?” 汤婵有些犹豫,她不愿占汤母便宜,但也不想对一个外人实话实说。 老大夫没听到回答,又接着问道:“那你是谁?可有名字?” 汤婵依旧保持了缄默。 老大夫连着问了几个问题,却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言,抚着胡须沉吟片刻后,才开口对汤母道:“令爱在湖里没有磕到头,脑后也没有淤血,不是外伤导致的神智错乱,许是遭逢大变,情志受了刺激而引发的癔症,老朽先给汤大小姐开个宁心安神的方子试试罢。” 汤母握紧了手中帕子,“癔症?” “正是。”老大夫点点头,解释道,“老朽曾见过一例,一位妇人痛失爱子,惊恸之下昏厥过去,再醒来便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个孩子了。令爱许是接受不了自己的遭遇,才不愿承认自己是汤大小姐。” 汤母似乎被说服了,“那她这病什么时候能好?” 老大夫没有把话说死,“这个说不好,先用药看看罢。这类病症,自然而然痊愈的例子也是有的。” 汤母皱着眉头,神情惆怅。 但她转念一想,女儿总归是醒过来了,便打起精神,告诉自己须得知足。 她向老大夫颔首致谢,“有劳您了。” 老大夫连忙行礼回道不敢,下去开方子了。 汤婵一直都没再开口,汤母则是收拾好心情,安排厨房给汤婵送饭。 因在病中,餐食十分清淡,一碗红豆薏米粥,一碗鸡汤面,四碟精致小菜,还有一小份参汤,看上去卖相都极佳。 这具身体已经几日没有进食,此时闻到香味,汤婵胃里一阵紧缩,大脑发出饥饿的信号。 她没能把持住,没骨气地拿起了筷子。 汤母边给汤婵布菜,边轻声细语对汤婵道:“……大夫说了,你这病好生将养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好了。哪怕好不了也没事,只要你还在,娘就什么都不求了……” 话里饱含着一个母亲的一腔慈爱,汤婵听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吃饭的动作都不自觉缓了下来。 她没有打断,但也没有给出回应。 汤母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陪汤婵吃完饭,又看着她用了药,扶着汤婵躺下给她掖了掖被子,柔声道:“快睡吧,好好睡一觉,娘亲明日再来看你。” 汤婵闭上眼睛,等汤母轻手轻脚离开,她才将一直藏着的小剪刀拿出来放在枕头边,想了想,还是拿起来塞进袖子里。 这一晚太长了些,汤婵叹了口气,再次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正午,汤婵睁眼后看着毫无变化的床帐,认命地叹气起床。 杭州府的晚春已悄悄有了暑意,暖风习习,汤婵趁着天暖,叫丫鬟准备热水沐浴。 洗好出来,汤婵将头发擦至半干,用一根发带散散拢住,披着薄衫坐到廊下,叫来一个擅长女红的丫鬟,一边询问,一边对比着记忆,在布上画着什么。 汤母走进屋里,第一眼便见到汤婵半干的头发。 “你这孩子,”汤母嗔道,“病刚好就沐浴,若是再染风寒烧起来可如何是好?” 汤婵叫不出娘亲,也装不出亲热,便只点头当做打了招呼,“无碍的,今日天暖。” 汤母不理会她的辩解,转头吩咐丫鬟:“快叫厨房给姑娘熬碗姜汤。” 汤婵抿了抿唇,“多谢。” 汤母似乎对她的生疏冷淡丝毫不放心上,她笑着坐到汤婵身边,看清汤婵在干什么,不由道:“怎么开始做针线了?你正需要养身体,费心思的活计交由丫鬟去做便是了。” 汤婵道:“我要做的丫鬟不会。” 汤母看了一眼她画的样子,确实是没见过的东西,“这是什么?” 汤婵也不瞒着,“这是矫正鞋垫。” “矫正鞋垫?”汤母不懂,“你要矫正什么?” “矫正扁平足。” 没有医学仪器测量准确的数据,汤婵只能自己估摸,但有总比没有强,配着每天恢复训练,希望能缓解一点算一点吧。 汤母没听明白,“什么足?” “扁平足,就是脚底没有足弓,”汤婵比划着手势跟她解释,“正常脚底有个自然的弧度,能起到一个缓冲作用,但扁平足脚底是平的,会影响到下肢关节受力,对身体不好。” 汤母听得半懂不懂,“那你用了这个,裹脚怎么办呢?” “不裹了,”汤婵摇头道,“我不缠足。” 汤母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怎么行?” 她有点着急,“女儿家不好不缠足的呀!不然要背后猜测姑娘不娴静的。现在大户人家都喜欢缠足的姑娘做媳妇儿,不止世家大族、书香门第,连勋贵和武将家缠足的女儿都越来越多,若不缠足,说亲都不好说的……” 汤母一直想给女儿找一户读书人家,这样的门户重规矩,女儿不缠足怎么行呢? 汤婵没有争辩。 横亘在二人中间的不是普通的母女代沟,而是跨越几个世纪的思想差距,争论对错根本没有意义。 她只道:“我现在不能久站,不能走太多路,更不能跑,万一以后遇到危险,难道站在原地等死不成?” 汤母啼笑皆非,只觉得汤婵异想天开,“你一个大家小姐,好好在后宅待着,能遇到什么危险?” 汤婵也不多说,这事没得商量,“总之我不缠足。” 见汤婵态度很是坚持,汤母纠结片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顺了女儿的意,“也罢,随你去吧。” 汤婵看她像是有话要说,“夫人还有事?” 汤母对女儿始终不肯叫娘一事感到一点苦恼,但她很快将此事放下,兴致勃勃说道:“伍妈妈同我说,你这一遭大难不死,合该是神佛保佑,咱们不若去普常寺进香还愿,我想着是这个道理,顺带给你父亲添炷香。” 汤婵心中一动,佛寺进香? 她心下琢磨了起来,点头应下,“您安排便是。” 见汤婵愿意出门,汤母很是欢喜,立即将事情交代了下去。 汤婵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分心听陪她做针线的汤母絮叨,“……你还记不记得你叔祖母?是娘亲的叔母,如今京城庆祥侯府的当家老夫人,最心慈和善不过的长辈。我儿时受了她不少照拂,只是后来你外祖与侯府嫡枝分家,我出嫁之后,与侯府关系便渐渐疏远了。” “之前周、祝两家着实欺人太甚,娘亲没有办法,万般无奈之下,写了信给你叔祖母求助。本来没报什么希望,没想到你叔祖母极是心热,回了信来,邀请咱们上京去住呢!” “我思来想去,你爹爹走了,咱们娘俩势单力薄,被那起子小人缠上,投奔亲友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着实得放下面皮……” * 休养了大半个月,汤婵身体见好,可以出门,汤母便带着汤婵去了普常寺。 普常寺坐落在景色清幽的云林山上,历史悠久,香火鼎盛,今日正好是十五,寺中更是人流如织。 汤婵随着汤母进大殿上了香,突然感觉旁边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盯着自己,转过头却只看到伍妈妈搀扶着汤母起身。 汤婵收回视线,这时却见一位年轻的小和尚来到几人身前,行了一礼道:“三位施主安,住持有请。” 汤母闻言很是惊喜,“有劳这位小师父带路。” 几人跟着小和尚往后面禅房方向而去,路上汤母跟汤婵解释道:“……普常寺的住持慧觉大师年过九十,佛法精深。你爹爹与大师私交不错,当初你爹爹去世,法事还是大师做的呢。” 提起汤父,汤母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叮嘱汤婵道:“待会见到人不可失礼。” 汤婵默默点了点头。 一行人来到禅房,见到了住持慧觉大师。 对方胡子花白,精神矍铄,半点不像年近百岁的人。 汤母与慧觉大师互相打过招呼,慧觉大师念了声佛号,却直接看向汤婵。 “施主有烦忧?” 汤婵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愣。 沉默片刻,汤婵痛快点头,“我不属于此处,很想回家。” “阿弥陀佛,”慧觉问她,“施主何必执着?” 汤婵无语,老和尚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摇头道:“我不是她。” 慧觉却问:“你又怎知道你是你?” 汤婵一下子噎住,因为记忆?意识?灵魂? 她还真没考虑过这么哲学的问题。 不对,差点被老和尚绕进去了,不管怎么定义自我,她之前三十多年的经历总不是假的吧? 汤婵抛开脑中复杂的线团,从不信神佛的人,此时怀着期待问道:“我还能回家吗?” 慧觉摇了摇头,“万事万物,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并非人力所能及也。” 汤婵一下便泄了劲,失望肉眼可见。 慧觉此时却看向伍妈妈,“这位施主,世事一切皆有定数,老衲无能为力。” 汤婵也跟着看了过去,联想到刚刚在大殿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中并不意外。 伍妈妈颓然闭上了眼,心里再无一丝侥幸,“多谢大师。” 而从二人对话开始就愣在一旁的汤母颤抖着声音问:“你们……什么意思?” 她听得半懂不懂,却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她一直本能恐惧着的真相要被戳破了。 伍妈妈跪到地上,狠狠对着汤母磕了一个头,红着眼圈道:“夫人,大姑娘已经去了,那天晚上醒过来的,根本就不是大姑娘!” “不可能的!”汤母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呢?宝蝉只是病了,你看她不是好好的……” “夫人!”伍妈妈提高声音打断了汤母,“夫人是否还记得,大姑娘烧得最凶险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大夫都说救不回来了,只是片刻后大姑娘又恢复正常,大夫便说是短暂闭气……” 她哭着喊道,“夫人,咱们要对得起大姑娘呀!” 要对得起宝蝉…… 几个字像重锤一般砸在汤母的心里,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霎时炸开在汤母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一黑,身体彻底瘫软下去。 3、第三章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传来,汤母睁开了眼睛。 伍妈妈一直守在床畔,见汤母醒来,伍妈妈惊喜,“夫人醒了!” 昏倒前的记忆回笼,汤母揪紧被子,落下泪来,“宝蝉……” 伍妈妈手足无措,她跪到汤母身前,“都是奴婢擅作主张……” “不……”汤母哪里不明白,伍妈妈求了慧觉大师,又刻意安排了普常寺一行,是为了逼她看清真相,“你做得对,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宝蝉……” 宝蝉本来性格内向,娇怯敏感,低声细语,行止最是循规蹈矩不过,而醒来之后,她变得举止随性,说话直接,看人的眼神从不闪躲,神态语气全都无比陌生,还说出了许多以往闻所未闻的东西。 哪里有母亲认不出自己孩子的呢? 只有愿不愿相信罢了。 她将一切归咎于宝蝉生病,自欺欺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只要宝蝉好好的,她就不必面对丧夫又丧女钻心剜骨般的痛,更不用在夜深人静之时,自责痛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没有看好女儿。 可她忘了,她若认了这个宝蝉,那她养育了十八年的宝蝉,又能被谁记着念着呢? 是她这个母亲太过软弱啊! 汤母泪如雨下,却又哭不出声,伍妈妈看得心痛不已,“这又怎么能怪夫人呢?只怪祝、周两家小人害了姑娘!” 汤母眼中闪过恨意,随即心中涌起后悔与自责。 “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她想起女儿的音容笑貌,心如刀绞,“我当时怎么就没有看出她已经有了寻死之念呢?若是我没有那么粗心大意,看出了她的异常……” “夫人!”伍妈妈也跟着流泪,“夫人万不可如此自苦啊,若大姑娘还在,定然不忍看到您如今这副模样……” 汤母摇头,她心中的愧疚又岂是三言两语劝解的了的? 主仆二人对着痛哭许久,汤母才稍微平复了心情,哑着嗓子问道:“……她如何了?” 虽未指名道姓,但伍妈妈知道汤母说得是谁,神情瞬间变得复杂。 她抿了抿唇答道:“……许是怕碍着您的眼,请来大夫确认您没大碍后便回了自己院中,除了在院中走圈,便一直没有出屋门,倒算安静。” 汤母半晌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嘶声问道:“你说,会不会是夺舍的孤魂野鬼,害了我的宝蝉?” “这……”伍妈妈心中一紧,纠结片刻,还是不甘不愿地实话实说道,“……普度寺是佛门圣地,慧觉大师修为高深,若大姑娘身体里的是什么妖孽,想来该无处遁形才是。” 汤母沉默。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的情绪都是复杂难辨。 对方甫一醒来说过的话都是真的,也没有故意欺瞒的意思,汤母知道不能迁怒于人,可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汤婵。 “事情不要对外声张。” 许久之后,汤母才伸出手让伍妈妈搀扶她起身下地,低声轻喃道:“先同我去念念经吧,宝蝉的长明灯也该点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这个不称职的娘亲……” * 得知汤母醒来,汤婵很是松了口气。 我不杀伯仁,可若是伯仁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造了孽了。 怕对方再受刺激,汤婵呆在自己的院子里,并没上前讨嫌,只等着对方缓过来要说法。 只是汤婵还没等来汤母,汤府先来了不速之客。 次日,天气晴好,汤婵正懒洋洋晒太阳,却听见隔壁汤母的正房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 她皱起眉,起身叫来守门的小丫鬟,“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 正房。 一行人不顾汤府下人的阻拦,浩浩荡荡地跨进屋门。 为首之人是个眉目颇为秀丽的年轻女子,作妇人打扮,身上穿金戴银,珠光宝气,被一众人高马大的婆子簇拥在中间。 汤母闻讯搀扶着伍妈妈的手匆匆赶来,一看到来人,汤母眼神不自觉露出痛恨。 “不告而入,这便是周府的家教吗?” 原来为首的年轻女子正是汤大小姐前未婚夫的妻子,因散播谣言而害得汤大小姐抑郁自尽的周氏。 她仗着人多势众,不顾门房阻拦,未经主人许可便闯了进来。 汤母挺直了脊背,对着周氏怒目而视,周氏微微一笑,自顾自地找地方坐了,“这些日子,我给贵府下了好几张拜帖,却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贵府孤儿寡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我心里实在担忧,只好亲自来看看。” 对方一番颠倒黑白,汤母气得说不出话来。 想起自己可怜的女儿,汤母真恨不得拉着对方偿命才好。 周氏似是感觉不到汤母的仇视,她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汤母,“夫人怎地这般憔悴?我之前听说,汤姐姐出了意外,生了重病,也不知道姐姐如今怎么样了?” 汤母这时反应过来,原来周氏是上门打探女儿病情的! “汤家与祝家早已断绝关系,与周家更是素无往来,”汤母语气生硬,“家女如何,不必你来挂心。” “夫人这话就生分了,”周氏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冷,“毕竟我家夫君,可是时时刻刻都挂念着汤姐姐呢。” 说到后半句,周氏已经有些咬牙切齿。 初初听闻汤宝蝉落水,周氏只觉得老天有眼,好生出了一口恶气。 然而等夫君得知汤宝蝉因落水重病,竟是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欢之态。 周氏心中恼恨不已,姓汤的贱人果真是个狐媚子! 这样的祸害最好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才好! 周氏只盼着汤府传出丧讯,可没想到昨日闺中密友给她送信,说在普常寺上香时,竟看到了汤府的马车,其中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似乎就是姓汤的贱人! 收到消息,周氏哪里坐得住,转日便来了汤府,想要一探究竟。 汤母被周氏话中影射气得脑袋一晕,“什么‘时时惦念’,我女儿的闺誉,岂容你随意开口玷污?” 周氏冷笑一声,刚要说话,门口却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听说有人找我?” 周氏神色一变,转头便见一行人走了进来。 汤婵迈步进屋,身后还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事出突然,这是汤府临时能召集到的所有健妇,虽然人数比不上周氏带来的人,但胜在有“武器”——扁担扫帚擀面杖,汤婵让众人好生武装了一番,不怕周氏使横。 她先示意伍妈妈扶着汤母坐下,随后转过身眯眼打量着脸色大变的周氏,“周大奶奶。” 周氏神情难看。 对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点病人的模样?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 周氏扯出一个笑,“看来汤姐姐果真是大好了。” 汤婵也勾起假笑,上下瞧了瞧她,“原来周大奶奶来探病,都是空手上门的吗?” 周氏笑意一顿,“……” 居然还有脸主动伸手要礼? 好啊,周氏想起自己的打算,心头冷笑,那她就送一份大礼。 “怎么会呢。”周氏面上再度扬起亲热的笑意,转头对汤母道,“既然汤姐姐大好,我这里可有一桩好事同夫人商议。” 之前她一听夫君的打算便勃然大怒,乱了阵脚,确实做得不妥,还与夫君离了心。 其实顺着夫君的意思,让汤宝蝉进府又有什么不好? 婆婆说的对,只要名分定下,一个妾室,还不是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 想到这里,周氏眼中闪过恶意,面上的笑容却是更亲切了。 “汤姐姐对夫君用情至深,至死不渝,我深受感动,愿意成全姐姐一片痴心,让姐姐一同进府侍候夫君。”周氏笑道,“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呢!” 她嘴皮子一张一合,竟把汤宝蝉落水说成了求爱不得自尽,还“大度”地让汤宝蝉做妾,洞悉周氏打算的汤母气得浑身发抖。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恶毒心肠的人! 她刚要不顾后果地将人赶出去,却听到另一头刚找地方坐下的汤婵笑了一下。 “倒是没想到,周大奶奶这么喜欢做媒啊。” 汤婵笑眯眯地对周氏道:“我依稀记得,令堂去世之后,令尊还没续弦?周大奶奶不如给我和你爹做个媒吧!” “什,什么?”周氏的笑意僵住了。 “没听清楚啊?”汤婵耐心道,“我是说,看你的样子像没娘养的,我勉为其难,给你当一回娘亲,教你好好做个人。” 周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憋出一句,“贱人!你……岂有此理!不知廉耻!” “这不好吗?”汤婵疑惑,“我成了你娘,就是你夫君的岳母,任他有什么歪心思也不敢动,这不好吗?” 周氏听得想要吐血,“你想得美!” “再美也没你想得美,”汤婵这才冷下脸色,对周氏冷笑道,“给祝文杰做妾,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她盯着周氏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周大奶奶,你给我听清楚了,这世上男人多得很,没人惦记着你那恶心人的河童老公。与其来找汤家麻烦,不如看好你丈夫,别让他总是莫名其妙发癫!” 周氏不知道什么叫河童老公,但不难理解这一定不是什么好词,可不知含义,她连驳斥都不知从何处驳斥起,不由气得胸膛起伏,“你……你……” 一旁的汤母虽觉得汤婵说的话实在不像样,可看到周氏脸色铁青的样子,心中也大有解气之感。 “我们不日便要上京,拜访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汤家的家事,就不劳周大奶奶操心了。”汤母对周氏冷声道,“汤府不欢迎你,伍妈妈,送客。” 4、第四章 得知京城侯府愿意为了一个早就分家出去的庶房女儿出头,周氏再是不甘不愿,也只得带着人离开。 周氏一行人走后,屋里安静下来。汤母转过头看向汤婵,抿出一个苦笑,“见笑了。” 这个时代没有公道可言,无权无势,哪怕有人命关天的深仇大恨,也只能任人欺凌宰割。 若不是汤母搬出庆祥侯府做靠山,使得周氏有所顾忌,对方不会离去得如此轻易。 汤婵察觉到汤母的苦涩,心中戚戚,找话安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周家很有可能风光不了太久的。” 周家的靠山是大皇子,可夺嫡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多少太子没能善终,更何况大皇子还不是太子呢。 汤母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心底不由五味杂陈。 宝蝉怎么会在周氏面前唇枪舌战,不落下风,又怎么会懂得这些东西来安慰自己呢? 哪怕是同样的五官,一模一样的脸,她也不会觉得对方与宝蝉是一个人了。 “这话以后别再说了。”汤母避开视线,“今日多谢你,你回去吧。” 知道汤母依旧需要时间,汤婵不再多说,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像是被遗忘了一般,但院中的吃穿用度照常,汤婵整日养养花,绣绣草,读读汤大小姐的书,因着新鲜,日子倒不难熬。 这天清晨,汤婵刚起身,院门外传来声响,守门的婆子通传,汤母来了。 …… 见到汤母,汤婵不由微微一愣。 汤母又瘦了许多,她手上提着一个红漆食盒,一身素色衫裙穿在身上显得空落落的,想来这段日子并不好过。 下人被遣了出去,汤婵转身拿出红枣和枸杞,泡了茶给汤母倒上。 “夫人尝尝,”汤婵将茶盏递过去,“府里的东西,倒是我借花献佛了。” 汤母顿了一下,接过茶盏,“多谢。” 她握着茶盏轻轻摩挲,“你……近来可好?” “承蒙您照顾,都好。”汤婵这话倒是真心实意,“有劳府上费心了。” 汤母摇了摇头,“应该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女儿的身体。 汤婵看向她放在一旁的食盒,汤母顺着她的视线,放下茶杯,转而拿起食盒打开。 “今日是宝蝉的生辰,我煮了一碗长寿面。” 汤母看着汤婵,试图从熟悉的五官里寻找女儿的影子,“虽不知你的生辰,但你既然用着她的身子,便替宝蝉用了罢。” 她的女儿生在仲夏,那天风和日暄,蝉鸣嘒嘒,她的丈夫欢喜异常,笨手笨脚地将小小的女儿抱在怀里,高兴地对她说,咱们的女儿,就叫宝蝉吧。 回忆起往事,汤母的神情变得异常温柔。 “五月初八……”汤婵神色闪过一丝惊讶,“我的农历生辰,也是五月初八。” 不止如此,汤婵照过镜子,她自己的长相跟汤大小姐也一样。 汤母回过神来,闻得此言不由顿了顿,心里滋味难言,“看来你与宝蝉,许是真的有缘。” 说到这儿,汤母突然多了一丝好奇,“你的来处,是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样的地方啊…… 汤婵不由得想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一个比这里好得多的地方,人人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天花灭绝,肺痨可治,蔬菜瓜果不分地域时节,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女子也能科举做官……” 唉,不能再说了,再说自己又要郁闷地吐血了。 汤母听得不由呆住了,脱口道:“那处竟是仙境不成?” 若换个人说这样的胡话,她都要斥上一句怕不是中邪了! 汤婵失笑,“自然不是仙境,这里再过个几百年,估计也能跟我的来处差不多吧。” 汤母摇头只是不肯信,汤婵自顾自叹气道:“说起来,占了您女儿的身子,着实非我所愿。我从六岁起,读书许多年,当差又许多年,刚攒够存银,准备辞了差事,回到家乡置办宅子安稳过下半生,结果再一睁眼就到了这儿,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来的……” 汤母很受震撼,喃喃道,“竟是如此吗……” 怪不得现在回想起来,对方刚醒过来的态度,比起占了便宜,倒更像是倒了大霉一般。 “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汤婵问道,“夫人今日来找我,想来是对我有了安排?” 汤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不惊讶于对方的聪敏,缓缓开口。 “不瞒你说,我最开始觉得,女儿既然去了,不如入土为安。” 听了这话,汤婵没什么太大反应,这是人之常情。 汤母看着她没有变化的表情,微微叹气,“可我始终下不了狠心。” 若如今这个汤婵无辜,她岂不是妄造杀孽? 更何况,这具身体是女儿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她舍不得再也看不到女儿的脸。 彷徨无措之际,她又前往普常寺,拜访了慧觉大师。 在佛像前给女儿点长明灯时,汤母忽然想通了。 “佛家说,诸法因缘生,许是命中注定,我们有这段母女缘分。”汤母看着汤婵,耳边响起慧觉的大师的话,“既然有这样一段缘分,我们不如试着接受。” 汤婵没想到汤母竟然如此包容,她委婉道:“我与您想象中的女儿,怕是不太一样。” 汤母弯起嘴角,“我知道,你不是宝蝉。但你来了,未必不是上天补偿给我的另一个女儿。” 她这样温柔,汤婵倒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只是你应该也明白,怪力乱神之事,不好外传,”汤母说道,“若你想安稳度日,便只能继续用她的名分。” 汤婵点了点头,她自然明白,想在这里活下去,她离不得这个名分,更离不得汤母。 汤母问道:“前些日子我提过的庆祥侯府,不知你可还记得?” 见汤婵再次颔首,汤母继续道:“我还是打算着带你进京,托你叔祖母为你定门亲事。待你出嫁,我也算了却念想,到时候便回族里居住,给宝蝉的父亲守节……你意下如何?” 汤婵一顿,进京嫁人吗? 她是不婚主义者,但如今这个年头,不成婚显然不现实。 类似剪头发做姑子是决计不行的,毕竟在外人眼里,没有犯过大错的女子不会出家,若真走了这条路,汤大小姐的名声就彻底没了。 汤婵倒是无所谓,可汤母都先迈出一步了,汤婵不说投桃报李,也不能上来就把人家女儿的名声搞坏吧?那姓周的得第一个拍手叫好。 只是她也得为自己考虑。 莫名其妙穿越,汤婵对“用所学的现代知识征服这个时代”之类的伟业没有丝毫兴趣,累了这么多年,她的终极目标依旧是尽快退休,享受生活。 这坑爹的古代,不像穿越以前,可以靠自己奋斗积攒躺平资本,女人想要财富自由只有两个途径,守寡,或者和离。 她的选择唯有嫁个合适的冤大头,把这当一份工作,混碗长期饭票,然后许愿对方早登极乐,或者两人早日一拍两散。 去了京城,虽然风险大了一些,不过可选择的冤大头种类和质量增高,还能避开祝周两家恶心人的,可行。 “有劳夫人思虑周全,”汤婵抬起头,“我也不过是想过安稳日子,以后的日子,还请夫人多多关照了。” * 汤母给京城去了信,侯府很快回消息,说已经派遣船只和人来接汤家母女上京。 汤母便忙了起来,处理家产、收拾行李,还要挑选跟着上京的仆从。 她们进京是寄人篱下,身边不能太多人伺候,好在家中伺候的下人除了汤母的陪嫁,其他大多是到了当地买来的,汤父去后已经卖了一批,此时再遣散了不愿意远行的,剩下的就差不多了。 汤大小姐原来的丫鬟看护主子不利,吓得跟着病了一场,后来被汤母寻了人家嫁了出去,汤婵身边一直没有固定的人,正好借这次机会挑了两个,其中一个形容稳重识得字的叫秋月,另一个圆脸圆眼活泼机灵的小丫头叫双巧。 汤母打量着双巧才十一二岁,忍不住提醒道:“年纪是不是小了点儿?” “不要紧,”汤婵笑着解释,“她长相讨喜,回话伶俐,这个年纪嘴再甜一点儿,打听事情起来容易。” 汤母见她心中有计较,便不再多言,将二人的身契找出来给了汤婵。 两个丫头给汤婵磕头,汤婵平静受了。活在这儿,就得接受自己随时被跪拜以及跪拜别人。 汤婵带着新丫鬟回房,汤母则带着伍妈妈和管事出门办事。因着以后不会再回来,她得将这些年置下的家产变卖,一同带上京。 汤母刚走不久,门房便来报,给汤婵看过病的老大夫上门来复诊了。 当初说好每月请大夫上门一次,结果最近准备行李太忙,竟将这件事情完全忘了。 汤母不在,汤婵不好直接叫人进门,便让秋月拿上红封,跟老大夫解释她们不日便要上京,以后不必再来了。 秋月应下,不一会儿,却见她忧心忡忡地回来,在汤婵耳边道:“姑娘,大夫谢过姑娘后让奴婢带话说,姑娘落水受寒,进京后还是要找妇科圣手细细调理,不然之后怕是不易生育……” “什么?” 汤婵大喜,竟然还有这种好事? 生育是一件神圣又伟大的事情,汤婵敬佩每一位母亲,但生孩子这事,自私如她一直谢敬不敏。 搁在现代,羊水栓塞救不回来的都不是没有,更别说古代这医疗条件,生产就是纯纯鬼门关。 汤婵之前还在想,哪怕嫁了人,她也得想法子避孕,这下好了,不孕解千愁! 这病绝不能治! 意识到自己喜形于色,汤婵连忙敛了神色,幸好不能生育在秋月看来是天大的事情,性子稳重的她也失了分寸,根本没注意到汤婵的异常,“姑娘,咱们赶紧跟夫人商量怎么办吧!” 汤婵问她,“这件事还有谁听到了?大夫跟你说的时候身边有人吗?” 秋月摇头,“大夫使了他身边的小徒弟悄悄与我说的,并没有旁人听到。” 汤婵心里窃喜,面上却是做出伤怀的姿态来,嘱咐秋月道:“这件事暂且保密,不要将此事告知母亲,她如今已是操心太多,得知此事不免又是劳神费心,之后我会找机会慢慢把这件事告诉她。” 秋月哪里知道汤婵满肚子鬼主意,听汤婵这么说便应下了,还在心里感慨姑娘纯孝。 汤婵见糊弄过去,心里松了口气。 她知道这么做是十足的小人行径,但生孩子这事跟缠足一样,没得商量。 5、第五章 六月,侯府来接人的船只抵达,汤婵随着汤母登上了船。 杭京之间有运河,来往方便,侯府早早沿途打点过,路上十分顺利,不过半多个月,一行人便到了京城。 汤婵双目无神地走下船,双脚落地,才算是舒了口气。 旅程漫长又无聊,可算是到了。 庆祥侯府派来的人一早便在码头候着。 到底是财大气粗的勋贵之家,侯府为汤母与汤婵各自派了一辆车,众人上了马车,向侯府而去。 热闹的喧嚣声传入耳畔,汤婵掀起侧帘一角,向外看去。 作为都城,京师自有一番繁华在。 汤父籍贯顺天府,本是京城大兴县人士,登科外放前,一家人住在县城,原身儿时进过好几次京城,记忆里还存着对京城热闹的怀念。 画面变成现实,原汁原味的古时风貌让汤婵看得津津有味。 瞧完新鲜,汤婵便要放下帘子,转头却注意到两个丫鬟的神色。 双巧还小,兴奋好奇都写在脸上,秋月已有十六,性子沉稳些,但眼里也流露出向往之色。 汤婵便笑着对二人道:“你们也来瞧瞧吧。” 秋月难得露出些羞赧,双巧便直接多了,眼睛一亮,“谢姑娘!” 经过在船上的磨合,两个丫头也大概摸清了新主子随和大方的性子,故而也去了刚伺候时的小心翼翼,多了几分松快随意。 二人头抵着头透过小窗一角看风景,双巧时不时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叹。 汤婵笑笑,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梳理着脑海中关于庆祥侯府的信息。 庆祥侯是开国功臣,爵位世袭罔替,传到如今已经是第五代。汤母的父亲是上一代庆祥侯的庶弟,母亲是信勇伯府的远亲,两位如今都已不在人世。 汤母出嫁前,所在一房便已经分了出去,出嫁后更是与侯府本家疏远了不少,故而原身的记忆里,除了逢年过节给老夫人等本家长辈请安,并没有太多关于侯府的画面。 老庆祥侯的子嗣不多,活到成年的只有二子,其中一子是嫡出,也就是如今的庆祥侯庞弘善,另外一子庞弘义是妾室所出,不过生母早逝,记在老夫人名下,由老夫人抚养长大,同嫡子也无甚差异。 如今的庆祥侯不是什么上进之辈,只在京营挂了个四品的闲职,平日里除了打理侯府庶务,便是四处游玩。 世子庞逸子承父业,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纨绔,不过倒不是欺男霸女草芥人命那一款,只是爱好华灯烟火,斗鸡走马,游手好闲正事不干。 倒是庆祥侯的弟弟庞弘义,年少从武,娶了一位得力的妻子,在岳父运作之下,外放到福建都司任三品都指挥佥事,已经攒够资历与功劳,马上就要被调回京中前军都督府,升任二品都督佥事,老夫人之前的来信还说,二房抵京的时间应该正好与汤婵她们差不多。 两房下头各有子女若干,原身关于这些表亲的记忆中很是模糊,虽然汤婵都记下了名字,也只能等见面之后重新认识了。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了庆祥侯府。汤家一行人从角门入府,在府门换了小轿,到垂花门下轿子,先往老夫人的福禧堂而去。 阔别多年,汤母看到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不由感慨万千。 庆祥侯府曾是前朝某个郡王爷别院,太-祖定鼎分封功臣,将别院改制后赏给了庆祥侯府的老祖宗,整个侯府更像是个大园子,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可谓三步一画五步一景。 汤婵一边观赏一边跟脑中记忆做对比,还不忘感叹,搁在后世,怕得是个需要花钱才能进的景点。 秋月和双巧这回才算见识到了什么叫京城的豪门贵胄,二人没了马车上的活泛,脸色严肃,唯恐行将踏错给主子惹来麻烦。 只是二人面上的拘谨都被老夫人派来接人的婆子暗自看在眼里。 婆子不由暗自撇嘴,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奴婢,比不得高门大户的训练有素。 不过出身庶房的姑奶奶不提,这位表姑娘倒也让人高看一眼,到底是有侯府血脉,神情自若,没有拘束敬畏。 一路到了福禧堂,已经有小丫鬟等在门口,见了汤母与汤婵,立刻露出笑意问好,替二人打了帘子迎二人进房。 屋里卧着冰盆,一进门,凉爽之气扑面而来。一位满头银丝,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靠在罗汉床上跟丫鬟说话,正是庆祥侯府的老夫人欧阳氏。 故人相见,汤母瞬间便红了眼,跪地向老夫人问好,“老祖宗!” “欸!”老夫人也很高兴,她被丫鬟搀扶着走下来,亲自将汤母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汤母顺着力道起身,有些赧然地擦擦眼泪,“侄女失态,让老祖宗见笑了。” 老夫人语带嗔怪,“跟我还这么见外?” “老祖宗教训的是。”汤母不好意思地笑,“老祖宗还是那么精神。” 老夫人笑,“早都老得不能看啦,自你随远山南下赴任,都多少年过去了?” 提到汤父,老夫人叹了口气,“当时我还说,远山是个有能耐的,谁承想……唉,着实可惜了。” 汤母脸上也略过黯然之色。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便把汤婵拉到身边跟老夫人介绍,“老祖宗,这是……婵姐儿。” 汤婵认命跪地磕头请安,“见过老祖宗。” “好孩子,快起来,让我瞧瞧。”老夫人喜欢小姑娘,立刻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身边细细打量,“哎呀,出落得越来越像惠娘啦……路上辛不辛苦?” “不辛苦,”汤婵笑着反手扶着老夫人,“谢老祖宗关怀。” “那就好,那就好。”老夫人连连点头,越看越喜欢,不由对汤母道,“你这姑娘,大大方方的,养得可真是好。” 汤母的脸色有一点愣怔,不过很快便掩了过去,笑着应道:“老祖宗谬赞了。” 屋里气氛欢快,这时一直侍候在老夫人身边的姑娘也开口凑趣,“表姐来了,老祖宗可要把我们这些旧人丢到一边去啦。” “你这促狭鬼!”老夫人笑骂,语气里却满是亲昵喜爱,她介绍道,“这是大姑娘雅姐儿,惠娘你应该见过。” 大姑娘庞雅年纪十五六岁,生得极漂亮,鹅蛋脸杏仁眼,唇边一颗美人痣,气质端庄温婉,声音温温柔柔,一看便是教养极佳的大家闺秀。 庞雅的生母是老夫人身边的得意丫鬟,被赏给侯爷做了姨娘,可惜不幸早亡,老夫人怜惜庞雅,一直将她养在膝下。 汤母不由赞叹,“雅姐儿都出落的这么好了,老太太才是会调教姑娘呢。” 庞雅笑着先给汤母行了礼,又跟汤婵见过礼,这时外头有人通传,侯夫人与二姑娘四姑娘到了。 不一会儿,一行人进了屋,众人一一行礼见过。 侯夫人谭氏是位三十出头的贵妇,中等身材,温柔可亲。 汤婵上前见礼,侯夫人一边笑着将人扶起,一边眼中带着隐晦的审视打量着汤婵,“不愧是老太太记挂在心里的人,出落得可真是标致,快起来。” 她介绍一同前来的两位姑娘,“这是妍姐儿和秀姐儿,都比婵姐儿小一些,以后还得请婵姐儿多关照呢。” 二姑娘庞妍是谭氏所出,今年十四。她年纪不大,一身打扮却富贵逼人,钗子上指甲盖大的红宝石亮晶晶的,配着骄矜的神情,一看便是极得家中疼爱的千金小姐。 比起侯夫人,庞妍打量汤婵的视线就明显得多了,不过很快她便没什么兴趣地挪开了眼,显然是不以为意。 四姑娘庞秀是庶出,今年十一,眉眼很是清秀,不过许是姨娘养大的原因,气质略逊色了些,少了点舒展大方。 感受到汤婵的视线,庞秀对汤婵柔柔一笑。 “敏姐儿还小,前儿染了病不能见风,等她病好了再让她来给你见礼。”侯夫人笑着跟汤母道,“你们就安心在这儿住着,婵姐儿平日里跟姐妹们一道上学玩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汤母感激谢过,那边老夫人问侯夫人道:“哥儿们呢?今儿有客来,让他们都来见见长辈。” 侯夫人答道:“回老太太话,远哥儿适哥儿还没下学,逸哥儿……他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没回府,小厮来回,说是在戏楼过夜了……” 老夫人皱了皱眉,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你也没让人去劝回来?” “劝是劝了,但……”侯夫人一脸为难,“我毕竟不是亲娘,不好说太多……” 如今的侯夫人谭氏是继室,侯爷原配、世子庞逸的生母是前任阁老解成的嫡女,只是解氏身体不太好,怀庞逸时意外早产去世。庆祥侯守完妻孝后,便娶了诚勤伯府的嫡女谭氏为续弦,谭氏隔年生下二小姐庞妍,随后又有了嫡子庞远。 “你是他名正言顺的嫡母,有什么可顾忌的?” 老夫人不太高兴,见侯夫人依旧踌躇,老夫人便摆了摆手嫌弃道:“罢了,等逸哥儿回来我教训他。” 她转过头看向汤母笑着道,“侯爷这几日外出巡视庄子,不在京里,等他回来再见。你们娘儿俩累了一路,先好好歇歇,等会儿来我这儿用饭。”又对侯夫人道:“把几个哥儿也叫过来,都是一家子亲戚,不必讲究太多。” 等汤母和侯夫人应了是,老夫人又想起什么,在屋里寻摸一圈,指了一个丫鬟对汤母笑说道:“你们初来乍到,对府里的规矩必然陌生。春桃是我身边极妥帖的人,以后就让春桃跟着你们吧,有什么不懂的问她便是。” 被指的丫鬟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连忙压下,换上热情的笑意来,先谢过老夫人,随后跟汤母见礼,“见过姑奶奶。” 汤母抬眼一看,不由惊讶了一下,好一个漂亮丫头。 长者赐不可辞,汤母推拒了一回便应下了。 拜别老夫人后,二人由春桃引着,往住处而去。 6、第六章 从福禧堂出来,往东走过大房的晴云院,路过大花园,再往东南,便是汤婵与汤母暂时的客居之所湛露院了。 湛露院坐北朝南,布局简单,只有一进,面积却不小,很是宽敞大气。正逢盛夏,院中草木葱茏,满眼绿意。 “奴婢见过姑奶奶。” 管事妈妈已经带着湛露院的下人在门口候着,见到来人连忙笑着迎上来行礼,禀告道:“姑奶奶的行李已经都运回来,只等着查看入库,这些是在湛露院伺候的人,以后就给姑奶奶使唤了。” “多谢这位妈妈。” 汤母示意一旁的伍妈妈看赏,管事妈妈喜笑颜开地接过,行礼告退。 湛露院配了四个做杂活的粗使婆子,并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汤母一一见过,发了赏钱,便叫她们各自去忙。 汤婵好奇打量着四周,屋中有屏风、香炉、花瓶等各类摆件,都是用料贵重、做工精致的上品,博古架上还摆放着不少价值不菲的老物件。 看来侯府果真富贵,对待一门远亲也如此大方。 汤母暗自在一旁观察着汤婵,见汤婵态度寻常,并没被侯府的富贵迷了眼,露出贪婪之色,心里暗暗点头。 二人坐下来喝了口茶,汤母向一直跟在身边的春桃问起府上的规矩,诸如何时给老夫人请安,何时用膳等等。 春桃挨个答了,汤婵也一直在旁边听着,记下重点。 汤母心中有了数,给春桃发了红封,“以后便有劳春桃姑娘了。” 春桃笑着接过,“姑奶奶客气了。” 汤母温声嘱咐汤婵,“行李晚些再收,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汤婵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倦色。 虽说水路平顺,但到底是大半个月的长途跋涉,此时难免觉得疲惫。 她带着丫鬟回到自己居住的厢房,热水已经备好,汤婵卸了钗环,简单梳洗过后,躺到榻上歇了一觉。 等醒过来,时辰已经差不多,汤婵便起身梳妆,准备同汤母往老夫人处去。 走之前,汤婵抓了一把零钱,转头叫来双巧嘱咐道:“我瞧着院里有许多和你年纪相仿的粗使小丫头,你和她们好好相处,这钱你拿着,也方便请她们吃些点心零嘴。” 双巧眼珠一转,她心思灵巧,很快明白了汤婵的用意。 她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明白啦,姑娘。” * 汤婵跟着汤母来到福禧堂,大房的两个小少爷也到了。 侯夫人所出的庞远今年才九岁,还是小孩子模样,不过神情严肃,举止一板一眼。庶子庞适今年六岁,许是成天跟哥哥混在一起,气质跟远哥儿一模一样。 哥俩儿两个一同恭敬地行礼问好,一副小大人模样,看着很是让人忍俊不禁。 众人陪着老夫人说了会儿话,很快到了开席的时间,但还不见世子庞逸回来。 老夫人皱着眉,脸色逐渐变得不好,总算是听见外头通报,世子回来了。 汤婵悄悄打量着来人,有点惊讶,传说中的纨绔世子庞逸还挺耐看。 他十六七岁年纪,还是少年身量,皮肤白净,五官甚至称得上俊朗,嘴角天生上扬,一看便是个笑模样。 不过此时眼眶和嘴角的两块淤青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这一瞧便是跟人打架的痕迹。 老夫人瞪大了眼,骂道:“你这不省心的,又闯什么祸了?” “老祖宗这可错怪孙儿了!”庞逸顾不上行礼便先开始叫屈,“我这是见义勇为才受的伤,怎么能叫闯祸呢?” 老夫人撇嘴,不信他的鬼话,“就你一个四体不勤的世家子弟,还能学人家见义勇为?” 可怎么问,庞逸也不说,侯夫人便叫来伺候庞逸的小厮询问,“究竟怎么回事?” 一旁的汤母有些尴尬,欲言又止,侯夫人怎么在外人和这么多下人面前处理家事? 那头小厮已经竹筒倒豆子般地全说了,“……昨儿广和楼新戏首演,庆功宴上世子爷很是高兴,不慎喝多了酒,今日便起迟了,却正好撞见锦平侯想强纳楼里的青莺姑娘,世子爷义愤填膺,上前阻拦,后来便与锦平侯动起手来……” 随着小厮讲述,庞雅垂下眼帘,藏起里头的厌恶不屑,庞妍撇撇嘴角,侯夫人则是皱起眉望向老夫人。 老夫人冷哼一声,提溜起庞逸的耳朵,“什么见义勇为,还不是跟人为了争戏子打起来!你没占人家便宜吧?” “那自然没有,不然我成什么人了!”庞逸不敢反抗,嘴巴却不停道,“青莺虽是伶人,却也是靠本事吃饭,人家不愿,哪有强纳的道理!再说老祖宗也知道戚鸿良那厮,哪里是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老夫人自然知道锦平侯戚鸿良,锦平侯年纪并不算大,因儿时丧父丧母,早早继承了爵位,为人却是个混不吝,十三四岁就开始混迹勾栏瓦舍,眠花宿柳,名声比庞逸还要不堪。 “二哥不笑大哥,你也没好到哪去!”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庞逸的脑门,“见天儿混在戏园子里,我看你也是不想娶媳妇儿了!” “娶媳妇儿有什么好,看着不让你做这个,不让你做那……” 庞逸话没说完,老夫人气得抄起拐杖给了他一下,庞逸这才蔫儿了,可怜巴巴道:“祖母……” 老夫人板起脸来对庞逸道:“今儿你堂姑母和表姐在,暂且给你留点面子,还不快去给你姑母赔礼?” 话说到这儿,庞逸便知道他这一劫算是过去了,连忙给汤母行礼作揖,“见过堂姑母。” 汤母还没回过神来,这么大的事情就过去了? 那头庞逸已经开始贫嘴了,“……姑母人美心善,今日救我一命,以后若有差遣,小侄莫敢不从!” 汤母是当母亲的年纪,被这么一个俊郎的少年郎吹彩虹屁,到底没能忍住笑,“你这孩子,怎得比小时候还皮!” 庞逸嘿嘿笑,也不以为意,又对汤婵行礼,“这位便是表姐吧?见过表姐。” 汤婵笑着回了礼,打量庞逸的眼神意味深长。 闻名不如见面,这个纨绔世子有点意思。 庞逸挠挠脑袋。 怎么回事,感觉表姐看自己的目光好生怪异。 竟然透着一丝看小辈的慈祥……错觉吧? 时候已经不早,一旁的侯夫人问老夫人道:“老祖宗,传饭吧?” 见老夫人颔首,侯夫人便吩咐丫鬟拉桌子摆饭。 姑娘们坐一桌,长辈和哥儿坐一桌,侯夫人却没坐,等菜传上来,侯夫人便站在老夫人身后布菜。 老夫人道:“今儿有客,不必伺候,坐下一起用吧。” 侯夫人这才坐了。 汤婵看得瞠目结舌。 是了,在该死的古代,婆婆是要给儿媳妇儿立规矩的!若是公婆病了,还得在床前侍疾! 穿了这么久,汤家只有孤零零汤母一个,她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 汤婵看着眼前的佳肴差点食不下咽。 她边戳着米粒边想,之后找饭票的时候可得注意点,得寻个父母双亡的才好…… 桌上其他人自然不知道汤婵在琢磨什么,众人亲亲热热吃了一顿饭,直到老夫人面露疲色才散了。 侯夫人回到正院,靠在榻上叫心腹潘妈妈捶腿,二人聊起了汤婵,“……老夫人巴巴儿地把人接来,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天仙,也不过如此。” 潘妈妈琢磨着措辞,谨慎应道:“比想象中好些,没什么小家子气。” 那位表姑娘小时候来侯府时,她也见过两回,都说女大十八变,现在的性子瞧着倒和以前不太像。 侯夫人拿起扇子,不紧不慢地扇着风,“不奇怪,她母亲毕竟是侯府养出来的,统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可不是得精心教养。” 潘妈妈一边给侯夫人捏肩,一边道:“那也是怪了,表姑娘今年都十九了吧,怎么还没嫁出去?” 不比前朝时十二三岁定亲、十四五岁出嫁,本朝女子流行晚嫁,越是富贵的人家越是如此,显得女儿矜贵、娘家爱护,但十八岁是个坎,若再往上到二十岁还不嫁人的可谓少之又少。 “你没听说?”侯夫人眯着眼慢悠悠道,“人走茶凉啊,那姑娘的爹看走了眼,招惹了一个不要面皮的亲家,他闭眼一去,女儿婚被退了不说,还惹出好大的风波来,孤儿寡母的没办法,可不就只能向老夫人求助,借着侯府的名头找个好婆家,她翻过年就是二十的老姑娘了——” 她嗤笑一声,“二十岁还不嫁人,简直是笑话。” 潘妈妈不由皱眉,“老夫人揽了这事,最后还不是得您来办?” “可不就是,净给我找麻烦。”侯夫人叹了口气,面色不虞,她想到什么,语气犹豫道,“若是只找桩婚事也就罢了,新科举子、亲朋好友里挑一挑,也不是不能挑到合适的,怕只怕……老太太是想将她说给庞逸。” “什么!?”潘妈妈十分惊讶,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夫人怎么会这么想?世子再怎么荒唐不争气,也是未来的庆祥侯,表姑娘不过一个地方五品官的女儿,还没了父亲,哪里称得上般配?若论亲缘,表姑娘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庶房的姑奶奶罢了!” 潘妈妈知道侯夫人一直想将自己的嫡亲侄女嫁给庞逸,可惜老太太一直不松口,想到这儿,潘妈妈更是道:“咱们家芳姐儿堂堂伯府嫡女,老太太还不甚乐意,又怎么轮得到表姑娘?” “可不就是为了跟我对擂?”侯夫人反问道,“做嫡妻,那姑娘的身份确实不太够,那做妾呢?” 她跟老夫人这两年可没少为着庞逸的婚事斗法,庞逸在外的名声不算太好,有意的人家里头,芳姐儿已经是上佳人选,她正琢磨着怎么赶紧把这事定下呢。 可万一老太太被逼急了,直接给庞逸塞一个表姐做妾,有老太太撑腰,正房怕是打不得骂不得,那芳姐儿嫁进来岂不是要憋屈死了? 潘妈妈一愣,也明白了侯夫人的想法,不过她迟疑一会儿,摇头道:“要奴婢说,应当不会。那位庶房惠姑奶奶的丈夫是个正派的读书人,您刚刚说惠姑奶奶又疼孩子,应该不会同意女儿做妾。” “读书人?读书人又如何?”侯夫人不以为意,“读书人不在了!孤儿寡母的,想要拿捏还不容易?” “这……”潘妈妈犹豫道,“老夫人应当不至于罢?无论多薄,老夫人跟惠姑奶奶也该有情分在,这做妾的事儿一张口,怕是要情分全无,甚至彻底交恶了。” 听她这么一说,侯夫人也迟疑起来,“那难不成,老太太还真是想给庞逸娶个表姐回家?” 潘妈妈也拿不准,虽说这位表姑娘出身实在低了些,可胜在知根知底,家中简单,且今日看下来,表姑娘容色不说多美,但也是端秀周正,最得夫人们喜欢的那一款长相,瞧着为人处世也是落落大方,没得挑剔。 侯夫人捏紧了扇柄,低声道:“这可不行,若是娶了她,老的跟小的联起手来,这侯府哪还有我们娘几个的立足之地?” 潘妈妈连忙安抚道:“夫人先别急,这些也不过是咱们的猜测,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咱们可不能乱了阵脚。” 她顿了顿,凑近悄声道:“说到底,成一桩婚事不容易,毁一桩还难吗?” 侯夫人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笑来,“你说的对。” 7、第七章 清晨时分,庆祥侯府的大厨房热火朝天,忙碌不歇。 三个丫鬟踏进屋里,厨房的管事娘子一眼便认出为首的是老夫人身边的春桃。 春桃是家生子,爹娘是侯爷和老夫人身边得用的人,管事娘子自然不敢得罪,连忙迎上前笑问:“春桃姑娘怎么来了?” 她看向春桃身边的两人,“这二位是?” 春桃指着二人道:“这是姑奶奶身边的霜菊和表姑娘身边的秋月,我带她们过来认认人。” 侯府的规矩,各房小厨房做些汤汤水水不算,所有主子的饭菜都由大厨房准备,装盒后或由厨房遣人派送,或由各个院子派人来取,春桃这便是领着人来认路了。 霜菊和秋月赶紧给管事娘子问安,管事娘子笑着道:“都是伺候主子的人,可不敢受这样的礼。” 嘴上客气,却也没有躲,霜菊和秋月不敢怠慢,还是行了全礼。 管事娘子瞧了瞧灶上的进度,转头对几人笑道:“几位今儿来的早了些,湛露院的饭菜还没备好,不过就快了,还请姑娘们稍等片刻。” 霜菊点了点头,道过谢后便带着秋月在外头安静候着。 春桃在屋里四处寻摸了一圈,果然在厨房另一头瞧见了自己的嫂子。 春桃嫂子是个负责洗菜切菜的帮厨,这时候活计已经差不多干完了。 春桃跟两个丫鬟说了一声,自己走过去跟嫂子打了招呼,两人转到角落凑在一块儿说话。 厨房占地极大,又烟熏火燎乒乒乓乓的,压低了声音也不怕别人听见。 春桃嫂子摸了一小把花生分给春桃,边吃边问,问她,“你在湛露院怎么样?” “别提了。”春桃说起这个就觉得晦气,“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运道,那么多人,偏就把我指了过去。” 春桃嫂子听她语气不好,不由皱了眉,小声问,“姑奶奶不好伺候?” “那倒不是,”春桃轻轻撇了撇嘴,“土包子而已,没什么不好伺候的,看我是老夫人的人,也不敢亏待我。” 春桃嫂子纳闷,“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现在也是一等大丫鬟了。” “可我补的是表姑娘身边的缺啊!”春桃长叹,“跟着这样的主子,能有什么好处?” 她语气不甘,“不是我自夸,以我的品貌,本来以为能分进哪个少爷房里伺候,没成想老夫人竟把我给了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寒酸亲戚!唉,嫂子你说,这不就是戏文里写的明珠暗投?” 春桃嫂子不由打量起自己的小姑子,少女杏脸桃腮,脖颈粉嫩白皙,掐身的葱绿短衫勾勒出细细的纤腰和鼓鼓的胸脯,确实是难得的好颜色。 那头春桃还在抒发自己的不快,“……听说表姑娘在杭州被退了亲不说,还坏了名声找不到好亲事,”她带了点恶意的揣测,“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可别是什么不光彩的吧……” “欸!”春桃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打断,“再怎么样,表姑娘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咱们可不敢胡乱猜测。” 春桃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她父亲生在土里刨食的人家,还是被过继出去之后才有机会读书,撞大运考出一个进士,死前也不过一个地方的五品官,哪里能跟咱们侯府比?更别说现在人都没了!” 说到这,春桃想起什么,“说来也是奇怪,你说那位惠姑奶奶虽是庶房出身,也是堂堂侯府的女儿,怎么当年就嫁了一个穷举人?偏还是个命短的!” “这……咱们哪里知道主子的想法,许是别有原故吧。” 春桃嫂子讪笑,嘴上应和着,心里却不敢苟同。 举人怎地了?当年那位姑爷中举时不过才二十出头,二十岁的举人,不被称作天才,也当得一句人中龙凤。 果不其然,姑爷刚刚而立便中了进士做了官老爷,要不是父母接连去世,守孝耽误了四五年,说不定中的更早呢! 更何况姑奶奶这么多年就表姑娘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却也不见姑爷纳妾,这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好人不长命,好好的人竟这么早就去了。 春桃还待说什么,春桃嫂子连忙抬了抬下巴打断她,“你瞧瞧,饭食是不是已经备好了?” 春桃伸长脖子一看,早膳果真已经准备停当,便将剩下的花生递回给了嫂子,起身跟她告别,向外走去。 侯府虽富贵,用度却不奢靡浪费,早膳吃得简单,管事娘子亲自装了三个大红油漆食盒递了过来。 春桃顿了一下,不是很想上手。 秋月本来跟霜菊各自提了一个,见状又赶紧接过第三个,对春桃笑道:“哪里能麻烦春桃姐姐做这样的粗活,我们来就可以了。” 春桃这才满意颔首,“走罢。” 回到湛露院,伍妈妈看见秋月提着两个大食盒,春桃却手上空空的时候,眼底划过一丝不满。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换上笑意迎接了三人,帮着摆饭。 汤婵这时已经起身,给汤母请过安,二人略用了些早膳,待时辰差不多,便一同出门给老夫人请安。 春桃刚想跟着汤婵,便听汤婵对她笑道:“今天好像要去上学呢,春桃姐姐在院里歇息吧,我带着秋月便是。” 侯府给几个姑娘聘了一位女先生,平日里姑娘们会凑在一起识字读书做针线,老夫人昨儿特意派人来说,让汤婵跟着表妹们一起。 姑娘们上学,丫鬟便要一直跟在一旁端茶递水、伺候笔墨。虽然春桃想去老夫人面前露露脸,但想到要伺候汤婵,躲懒的心思便占了上风。 她顺着汤婵的意思留了下来,只是面上依旧故作遗憾道:“可惜我不识字,不能伺候姑娘了。姑娘若是有事,打发小丫鬟来问我便是。” 汤婵笑着点头。 …… 福禧堂里,侯夫人正在同老夫人说着什么,庞雅、庞妍和庞秀这几个大点的姑娘都在一旁认真聆听。 这时外头通传,汤母跟汤婵到了。 汤母进门后才发现她跟汤婵似乎打断了正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我们是不是来得不巧?” “没有的事。”老夫人笑着招呼,“快坐吧,婵姐儿的年纪,也该学学这些了。” 原来侯夫人正跟老夫人汇报府中庶务,顺便叫姑娘们都来听听,用老夫人的话说,“耳濡目染,以后嫁人才不会手忙脚乱。” 如今正是月末,侯夫人说了这个月府里大概的开支用度,又讲了下个月的安排,“……针线房该裁下季的衣裳了,还是按着往年的惯例,姑娘和哥儿们每人六套,丫头小厮一人两套……” 老夫人听到这问:“可给婵姐儿做了?” 侯夫人笑道:“老太太放心,这我再不敢忘的,已经吩咐下去叫针线房给婵姐儿量身了。” 汤母连忙推拒道:“这怎么好意思,婵姐儿的四时衣裳我都提早备了的。” 老夫人闻言,心中满意,语气也带出几分,“你是个懂事的,可南方的秋冬哪里能和北边比呢?”说着吩咐侯夫人道,“挑些好料子给婵姐儿做几件厚衣裳,再挑件好皮子,给婵姐儿做件斗篷。” 侯夫人笑应道:“我记得了。” 汤母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拉着汤婵道谢。 老夫人笑道:“行了,惠娘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婵姐儿去跟妹妹们一起上学吧。” * 汤婵跟着其他三人从福禧堂出来,最年长的庞雅主动领路,边走边轻声细语地跟汤婵讲起学堂。 “……读的东西倒是不拘女四书、列女传一类,曾娘子偶尔也会讲解一些古贤诗集、辞赋骈文。不过咱们家的姑娘,不流行诗酒文社附庸风雅那一套,诗词只是小道,还是要在女儿家的技艺下功夫。” 侯府是勋贵之家,却不算书香门第,女儿家并不精于吟诗作赋,更多的功课是女红针黹、梳妆打扮、品茗插花等等,用来培养审美,陶冶情操。 汤婵了然,都是些贵妇必修课嘛。 庞雅又说起了老师,“府上给咱们聘的女先生姓曾,我们叫她曾娘子,脾性最是温和不过,很是让人尊敬。” “曾娘子生在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待嫁闺中时便小有才气,后嫁给了家中世交之子。”庞雅说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只是她嫁人之后不久,夫君一家人都在一场瘟疫里相继去了。” 汤婵并不算意外,这年头,女人只有成为寡妇才好出来上班。 庞雅接着道:“曾娘子与夫君情好甚笃,不愿听娘家安排再嫁,幸而学识丰富,便开始在富贵人家给闺阁小姐们做女先生。三年前,曾娘子被母亲聘用,自此客居在侯府……” 说话间,几人到了上课的小院。 一过月亮门,入眼便是郁郁葱葱的翠竹。院子名字便叫绿筠轩,占地不大,但景色十分雅致,气氛幽静宁谧,是个很适合读书的地方。 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走进正屋,曾娘子已经在了。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长相和善,气质温婉,未语先笑。 看到汤婵,曾娘子笑着主动招呼道:“是婵姐儿吧?” “正是,”汤婵见礼,“见过娘子。” 曾娘子回了礼,含笑道:“快坐下吧,不必拘束,有什么不懂的问我便是。” 汤婵道谢后依言入座,座位正在庞雅旁边,曾娘子则先是查看之前留给几位姑娘的课业。 丫鬟们将自家姑娘的功课放在桌上,汤婵瞧了一眼庞雅的,是一张临摹的字帖。 原来侯府的姑娘们也会练字。 只是看庞雅临的帖,只能算中规中矩,不过曾娘子似乎已经十分满意,“很好。” 她看向庞雅的眼神里满是喜爱,不难看出,庞雅这位学生十分得她的心意。 庞雅微微一笑,不骄不躁,“谢过娘子。” 虽然庞雅更看重德言容功,觉得习字跟诗词一样,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只要曾娘子布置了,她就会力求最好。 轮到二姑娘庞妍,桌前却是干干净净,但她毫无愧疚之色,对曾娘子道:“昨日有事耽误了,没能来得及做。” 曾娘子颔首表示知晓,丝毫没有不悦的迹象,依旧温和道:“无碍,回头补上便是了。” 汤婵若有所思,看来果真如庞雅所说,侯府的姑娘们并不看重所谓的才气,曾娘子为人也确实宽和,脾气很好。 最后的四姑娘庞秀完成了功课,但看表情却有些紧张,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写得不好。 不过有庞妍在前,肯做功课的庞秀已经是好学生了,她年纪又还小,曾娘子夸赞了一句不错,只稍微点出两处不足之处。 庞秀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害羞道:“谢娘子指点。” 最后汤婵刚来,自然查无可查,曾娘子便准备开始讲课。 不过她今日倒没有讲书,而是招呼婆子,在每个人桌前摆了一盆月橘。 汤婵吸了吸鼻子,色泽洁白的月橘开得正盛,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想来今天的主角便是它了。 8、第八章 “盆景之美,贵在自然和谐,修剪时既要使得花叶枝杈疏密得当,也要避免矫揉造作……” 曾娘子讲解着修剪花卉的要点,一边讲,一边做着示范。 汤婵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闲情逸致的活动。 她以前打工忙得要死,每天回家都是半夜,周末加班更是常态,根本没时间发展什么爱好,故而此时尝试新东西,只觉得新鲜不已,兴致勃勃地听了个热闹。 一旁的庞雅更是专注,唯恐错过一句,还时不时地跟曾娘子交流提问,曾娘子也细心作答。 庞妍却是百无聊赖地拄着下巴,她一边发呆,一边揪着月橘的花枝,一看便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过了不知多久,等庞妍回过神,曾娘子已经讲完,转而让姑娘们自己动手尝试。 汤婵瞧着眼前的这盆花,左看右看都觉得已经挺好,便只不痛不痒地剪去了几根枝杈。 曾娘子看了不由笑道:“顺其自然,倒也不错。” 她这样明显的摸鱼,曾娘子都能找出话来夸赞,汤婵嘴上客气,心中叹服。 一旁的庞雅投来视线,不过等看清汤婵的盆景样子后,便又失去了兴趣,转过去专心琢磨自己眼前。 她刚刚听得最认真,心中也最有想法,斟酌片刻,便开始动剪子。 曾娘子看着,嘴角慢慢带上笑意,暗自点头,转过头去看还没动作的庞秀。 另一边,庞妍想也不想,对着花枝一通乱剪。 月橘早先经历过一番辣手摧花,再经此一遭,可谓雪上加霜,等庞妍收手时,已经变得像被狗啃过一样。 “哎……无聊。” 庞妍撇嘴,心头愈发不耐烦。 实在待不下去,她对正指导庞秀的曾娘子道:“娘子,我身子不适,今儿就先回去了。” 庞妍一直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曾娘子对她的早退不以为意,不仅马上就应下,还温声嘱咐道:“好生休息,注意身体。” …… 从绿筠轩出来,庞妍往自己院里走,半路想到什么,拐了个弯往侯夫人院里去了。 庞妍进门的时候,侯夫人刚着人翻完库房,找出一些好料子正挑选。 她指着其中一份吩咐丫鬟,“这个留给表姑娘。” 见庞妍来了,侯夫人不自觉露出笑意,“你怎么来了?不是在上学?” “这几日都在呢,好生没劲。”庞妍撇了撇嘴,坐到母亲身边,“娘在做什么?” 侯夫人倒不在意庞妍早退。 大家闺秀上学,并不指望成为女秀才,更多是不做睁眼瞎,陶冶陶冶情操罢了。 对她们来说,跟着母亲学习管理庶务,操持家里,迎来送往,人情交际,为日后出嫁作准备,才是最要紧的。 侯夫人道:“这不是老祖宗吩咐下来,给你表姐挑料子呢。” 庞妍一眼就瞧中了刚刚侯夫人分出去的织金云锦,不由拈酸道:“娘可真是舍得,好东西不留给自己,反倒给一个不知道哪来的穷酸亲戚。” “虽然是亲戚,可寄居咱们家,走出去代表的就是侯府的脸面。”侯夫人教导女儿,“若是有不体面之处,被别人瞧见,传成咱们侯府苛待就不好了。” 见庞妍还是噘着嘴不高兴,侯夫人无奈,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你这护食的样子,究竟是像了谁?” “再说你也不想想,娘能忘了你吗?过些日子是你的生辰,我早就把最好的留给你,吩咐下去给你做新衣裳了。” “真的?” 庞妍这才欢喜起来,一副小女儿模样跟侯夫人撒娇卖乖,“娘对我最好啦!” 侯夫人不由失笑,“好啦好啦!”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外头来人禀告,“二老爷一家回来了!” * 汤婵进到老夫人正房时,众人刚刚哭过一场,此时老夫人正抹着眼睛,瞧二房众人挨个给她磕头问安。 屋里乌泱泱的全是人,老夫人跟前的一对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女,便是二房夫妻了。 二老爷庞弘义三十过半的年纪,长得高大严肃,身上带着武将独有的气势。二夫人方氏长相不显,但一双眼睛十分有神,看着应当是位精明圆滑的人物。 二夫人身后一个跟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年轻妇人,这是二老爷在福建新纳的姨娘,母凭子贵,这时也来拜见老夫人了。 见完儿子儿媳,老夫人又转向孙辈。一个年纪十三四岁,杏眼圆脸,生得珠圆玉润的姑娘往老夫人身前一扑,“老祖宗,盈儿想霎您啦!” “哎呦!” 老夫人乐得将人搂住,“老祖宗也想你!” 二老爷一共有五个儿子,但只得了一个女儿,正是在老夫人怀里的庞盈。 她叽叽喳喳跟老夫人说着话,声音清脆,瞧着是个活泼爽利的姑娘。 庞盈比庞妍小半年,在姑娘里头行三,因是二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在家中很是得宠,不仅父母,哥哥弟弟都纵着他们这个唯一的姐妹。 庞盈之后,二房五个兄弟也跟老夫人一一见过。前头三个大的跟庞盈一样,同为二夫人所出,后头两个庶子都还小,一个三岁,一个还在吃奶,被奶娘抱着跟老夫人问了安。 庞妍却没有分神注意这些堂兄弟。 从见到庞盈起,她便一眼不错地盯着庞盈身上的穿戴。 对方头饰耳饰上的珍珠圆润光泽,成色极好,胸前金璎珞上镶嵌了各色宝石,抬手间露出的翡翠镯子也是难得的珍品。 这还只是日常的用度打扮,她这个侯爷的女儿竟都比不上! 庞妍揉着帕子,心里又酸又妒,眼睛都要红了。 侯夫人冷眼瞧着,心里也不平静,看来这些年二房在福建发了不小的财。 不过再如何,二房也压不过承爵的大房。 侯夫人面上露出亲切的笑意,等众人给老夫人问完安,便对二房夫妻道:“老祖宗知道你们要回京的消息,天天盼,夜夜盼,早早便让我把和风院收拾出来,还亲自去看过好几回,生怕怠慢了二弟和弟妹一家子,如今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有劳嫂子费心了,”二夫人先是道谢,随即眼眶又红了,“知道老太太念着,咱们一家子在福建时,也日日许愿老太太身体康健,老爷每次跟儿媳提起老太太,都要自责自己不孝……” 一番话惹得老夫人又要抹眼睛,侯夫人赶紧在一旁宽慰解释,“而今二弟一家回京,以后便是团圆了,这是好事呢!” 二夫人这才止住,笑道:“说的是,以后便能时刻在老太太身前尽孝了!” 老太太笑道:“好好好,只要你们好好的就好。” 大房二房众人一一见礼,二房又与汤母汤婵见过。 屋中欢声笑语,气氛热烈,老夫人年纪大了,最喜欢这样一家和睦的景象,她看着人丁兴旺的孙辈,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 只是二老爷要进宫面圣,还另有应酬,这便要出门去了。女眷们则继续依旧凑在一起说话,又一起用了膳,直到天色不早,才各自散去。 …… “咦,这哪来的孩子?” 从福禧堂出来,汤婵跟汤母一同走回湛露院。湛露院地角相对偏僻,一路过来都没什么人,此时却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蹲在一棵槐树下,正撅着屁股冲着树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小孩听见动静,转过头望了过来。 汤婵仔细一看,“等会儿,这不是二房的骁哥儿吗?” 骁哥儿是二房的老四,将将三岁,刚刚给老夫人请过安后,骁哥儿便被奶娘带下去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汤母也认出来了,她四处张望,却没能在附近看见奶娘,脸色不由微变,“这孩子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秋月赶紧上前几步,把孩子领了过来。 许是几人面善,骁哥儿并没有躲,乖乖被牵到了汤婵二人面前。 “怎么傻乎乎的,”汤婵有点想笑,“怕是被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欸,”汤母轻嗔,“可不好这样说。” 小豆丁是个标准的三头身,胖乎乎的,脸蛋又白又嫩,葡萄似的大眼睛水灵灵的,看得汤母心都软了,“刚刚才见过,肯定是认得咱们呢。” 可能真是认出了汤婵,骁哥儿盯了汤婵一会儿,突然对她伸出小手,“牵!” 汤婵一乐,忍不住弯腰逗他,“把你偷回家好不好?” 骁哥儿听懂了,摇头,“不好!回我家!” “得,”汤婵笑着起身,“这是使唤苦力呢。” “赶紧把他送回去吧,”汤母眼神柔和地看着骁哥儿,“大人发现孩子不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着急呢。” 汤婵点头,“您回去歇着,我跑一趟吧。” 汤母见骁哥儿亲近汤婵,也就没争,只嘱咐她看好骁哥儿,早去早回。 汤婵牵着三头身往和风院走,不过没一会儿,小孩儿就晃了晃汤婵牵着他的手,“累了,走不动。” 汤婵挑眉,干脆把骁哥儿抱了起来。 小孩儿懵了一下,懵完倒也没反抗,反而把胖脸蛋贴在汤婵的颈窝处。 “哎呦喂,”汤婵忍不住笑,继续逗他,“真不跟我回家?” 骁哥儿撅着个嘴,没理她。 一旁的秋月见汤婵这么喜欢孩子,不由笑道:“姑娘以后定然跟自己的孩子相处得来。” “可别,”汤婵摇头敬谢不敏,“孩子这玩意儿,都是别人家的好,自己的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秋月不解,“姑娘这是哪里话?别人家的孩子哪里有自己的亲?” “唔,快到地方了。” 汤婵没再解释,而是岔开了话题,颠了颠怀里的小宝贝,“走,送你回家。” 9、第九章 和风院。 庞盈扶着二夫人坐下,美滋滋地跟母亲感慨:“许多年不见,老祖宗人越发和善了呢。” 二夫人接过丫鬟端上来的茶,闻言却笑了,“怎么,你竟以为老太太是真心对咱们好?” 庞盈微微一愣。 二夫人看着心思单纯的女儿,不由微叹道:“盈儿,你可要好好学着点,老太太才是整个府里最精的呢。” 庞盈面露不解,“母亲这话怎么说?” 二夫人抿了口茶,将事情掰碎了解释给庞盈听,“老太太自己的儿子烂泥扶不上墙,若没有你爹爹撑着,这庆祥侯府早不知道落魄到哪去了。” 说到这,她的笑容有些冷,“老太太把庶子记在名下,待之如亲子,这便是施恩——记名永远是记名,老太太再怎么疼爱,也越不过真嫡子去,而你爹爹要被一辈子吸血,还得对老太太感恩戴德。” 庞盈听得嘴巴张开:“这……” 她的反应惹得二夫人一笑,她起了谈兴,跟女儿说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别看老太太现在慈眉善目的,到底是出身郡王府的郡君,年轻时可是个狠角色。当年老侯爷于女色上不太节制,府里莺莺燕燕,都在老夫人面前耀武扬威,可你瞧瞧,这些宠妾里有几个诞下了子嗣?唯一一个你爹爹,还被老夫人拢在膝下。老侯爷一走,老太太转头就将后院里不省心的全卖了,当年风光无限的,如今又是什么境遇?” 庞盈听得入神,二夫人叹了口气,“侯爷跟你爹爹别的不说,女色这方面倒是省心,怕是儿时瞧见了老太太的难处。” “——扯远了,”她看着庞盈,话里满是语重心长,“娘跟你说这些,是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以后嫁了人,该做到心里有数。虽说娘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但男人素来喜新厌旧,你要记住,妾室没什么要紧,子嗣才是立身之本。” 到底年纪还小,提起亲事,性子再爽利的庞盈也羞红了脸。 但她知道母亲刚刚话里的重要性,还是认真地点头,“女儿都记得了。” 二夫人慈爱地拍了拍女儿的手,“好了,天色不早,快回去休息吧。” 庞盈刚走,二夫人正要去外院瞧瞧儿子们的住处,却听外头一阵吵嚷声由远及近。 “二夫人!”有人慌慌张张来报,“夫人不好了,骁哥儿不见了!” “什么?” 二夫人腾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奶娘和丫鬟都哪里去了?怎么连一个孩子也看不好!” 来报的下人正是骁哥儿的奶娘,此时急得直掉眼泪,“奴婢带着哥儿给老夫人问完安就回了院子,哥儿年纪小,一会儿就犯困了,奴婢把他哄睡之后,就被叫到外头帮忙整理行李,等回屋一看,哥儿就不见了!” 二房带了几整船的东西回来,二房的下人们都在忙着安置,奶娘也被拉了壮丁,孩子睡觉的屋里一时没人看着,一个错眼,人就没了。 这事是奶娘等人疏忽,但此时不是追责的时候,二夫人听完事情经过,冷静分析道:“可能是醒来没见着人,地方又陌生,一时睡糊涂跑出去了——人肯定就在府里,走不了多远!” 她说着就要调动人手去找,只是还没等把话吩咐下去,外头又有人来报,“表姑娘把骁少爷送回来了!” “表姑娘?” 孩子找到了,二夫人心头一松,可想到送人来的是谁,她微微蹙了蹙眉。 不过这个神情一闪即逝,二夫人很快恢复了正常表情,“快请进来。” …… “我同母亲在回院的路上瞧见了他,看他身边没人伺候,像是不知怎地偷偷溜出来的,便赶紧把他送回来。” 汤婵牵着骁哥儿进门,三言两语,跟二夫人解释了来龙去脉。 奶娘看见完好无损的小少爷,心弦一松,泄力后才感觉到腿脚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骁哥儿看见奶娘,稍微一挣,松开了汤婵的手,迈着小步子向奶娘走去。 奶娘激动地一把搂住骁哥儿。她本以为自己闯了大祸,现在峰回路转,不由满心的感激,只差给汤婵磕头,“多谢表姑娘!” 二夫人也对着汤婵千恩万谢,“真是多亏了你们娘俩,要不是你们恰巧遇见,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褪下手上一个水头极佳的玉镯子送到汤婵手里,“仓促间也来不及备上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你先拿去玩,回头舅母再送你更好的!” 汤婵推拒,“举手之劳而已,您不必这样客气。” 二夫人就故意道:“是不是不喜欢?” 她这样说,汤婵便只好接过,笑着道谢。 等汤婵一走,奶娘带着骁哥儿也退下之后,二夫人脸上的笑便收了起来。 她屏退众人,只叫来自己身边的郑妈妈问话,“打听清楚没有,姑奶奶和表姑娘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是回京路上才得到庶房这对母女投奔侯府的消息,郑妈妈一进府就让人悄悄打听了汤婵母女,此时便将听来的消息细细说了,“……姑爷去了,母女俩立足不易,表姑娘退了婚约,亲事艰难,老夫人瞧着不忍,将二人接进了京,想是要给表姑娘找门亲事。” 二夫人皱了皱眉头。 她突然道:“骏哥儿的媳妇明年就要嫁进京了。” 郑妈妈一愣。 夫人的长子、府里的大少爷庞骏今年十七,已经说了福建左布政使的孙女为妻,婚期就在明年春天,但夫人怎么冷不丁地提起这个? “表姑娘今日帮了大忙,记得再备一份厚礼送过去。”二夫人看了郑妈妈一眼,意有所指,“这段日子多注意着点,表亲之间也要避避嫌,可别闹出什么意外来。” 郑妈妈这才反应过来,二夫人这是怕表姑娘有不该有的心思呢! 她连忙应道:“夫人放心,奴婢都省得。” * 二房回京,姑娘们专属的绿筠轩便多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庞盈。 她跟随父母离京上任时,还不到上学的年纪,这些年在福建,家中又只有她一个姑娘,很是寂寞,如今能跟姐妹们一处玩,庞盈期待极了。 一进门,庞盈便招呼姐妹们,“我带了芝香斋的点心,快来尝尝!” 屋里,庞妍不在,庞雅跟庞秀正在做针线,汤婵在一旁瞧热闹。听见庞盈的话,几人便都放下手中的东西凑过去。 芝香斋是京城的老字号,汤婵伸头瞧了瞧,食盒里除了桂花糕、茯苓饼、龙须酥这些传统糕点,还有一种形状窄长,颜色金黄,长得有点像前世牛舌饼的点心。 “这是芝香斋刚出的新样式吧,”庞雅认了出来,“听说很难买到呢。” “是啊,我叫丫鬟排了许久的队才抢到的,”庞盈笑,“大姐姐快尝尝值不值。” 庞雅拿起一块后尝了一小口放下,笑着夸赞:“确实不错。” 庞盈得到认可,不由心情大好。 庞秀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庞盈见状,直接拿起一个递了过去,“四妹妹尝尝,味道很不错的!” 庞秀羞赧道:“偏了三姐姐的好东西。” 庞盈摆摆手,“这点东西值当什么,都是一家子姐妹,可别这么客气。” 汤婵也尝了一块。 唔,口感酥软,味道咸香,确实不错。 “对了,”庞盈想起什么,对汤婵道,“听说昨儿骁哥儿乱跑迷路,还是表姐帮忙把他送回去的,真是麻烦表姐了!” 汤婵笑道:“你刚刚可都说了,别这么客气。” 庞盈一愣,随即笑弯了眼,“表姐说得是!” 庞秀目光落在庞盈的裙子上,大红百蝶穿花样式的马面裙,绣着金线,间或缀着小颗珍珠,闪亮极了,有些艳羡,“三姐姐的裙子可真好看!” “是吧?”庞盈见新衣裳得了夸赞,特别高兴,“今儿是我第一日和姐妹们上学,特意穿了新裙子呢!” 说到这儿,她想起庞妍,“二姐姐怎么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便迈进了屋,正是庞妍。 然而看清庞妍的穿着,众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微妙——庞妍今日穿的裙子,竟然颜色样式跟庞盈一样,只庞盈的裙子不止是新的,用料做工上,也比庞妍的要好! 庞妍立时便黑了脸。 庞盈却没想那么多,第一反应是惊喜,“二姐姐也有这件裙子?” 等发现庞妍面色难看,庞盈才猛地反应过来,暗叫不好,对方怕是介意这种情况! 她脑中急转,连忙补救,笑着夸道:“二姐姐身材苗条,穿红可比我好看多了!” 庞妍盯着庞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到底压抑着没发作。 她敷衍应了一句,便径直坐到自己座位上。 庞盈不由有些尴尬。 庞雅知道庞妍从不把她这个长姐放在眼里,自是不可能听她说话,只好保持沉默,省得惹来庞妍的脾气。庞秀需要在嫡母手里讨生活,也不敢开口。汤婵一个外人,更不会凑这个热闹。 于是刚刚姐妹和乐的气氛半点不剩,好在这时,一个跑腿的小丫鬟打破了僵局。 “见过各位姑娘。”小丫鬟边行礼便道,“奴婢来给曾娘子传话,娘子身体有些不适,不得不告假,今日请各位姑娘自选功课完成便是。” “知道了,”庞雅替众人接话道,“有劳你帮我们转达娘子,请她多注意身体。” 小丫鬟点了点头,告退了。 庞妍听到这个消息,立时便想回去。丫鬟彩云听了吩咐,便赶紧把刚摆出来的文具收好。 不过她动作间有些忙乱,只听“啪”的一声,瓷质笔架被她不慎打翻在地,摔裂了一个小角。 庞妍心头火气本就未消,见状更是烦躁,抬手便给了彩云一巴掌骂道:“笨手笨脚的,要你何用?” 彩云被打得脸一偏,眼圈霎时红了,却也不敢捂脸,连忙低头认错。 她们动静不小,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庞盈看着不忍,知道丫鬟大半是替她受过,忍不住开口道:“她也不是有心的,二姐姐惩诫两句便是,何必动手?” 庞妍冷冷睨了她一眼,扯出一个冷笑,“我教训我自己的丫鬟,用你来假好心?” 庞盈皱起眉,刚想开口反驳,坐在旁边的汤婵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角。 再说下去,等于火上浇油,庞妍反而更要把气撒在丫鬟头上。 庞盈得了提醒,也想通了这一层,只好不说话了。 庞妍却依然憋着火。 她盯着庞盈的裙子,只觉得上头的金线愈发刺眼。 耳边不由响起母亲的话,“……福建可是靠着朝廷唯一没有海禁的广州港口,二房这么多年在福建,定然没少做外海生意发财……” 区区二房,却比承爵的嫡脉主枝还要招摇,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看着彩云正要把墨锭收起,庞妍突然开口:“等等,不用收了。” 她抬了抬下巴,“都摆回去,我要练字。” 彩云闻言一愣,不知主子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但她不敢多说什么,连忙点头动作起来,小心翼翼地再次将东西摆好。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几个人怕触了庞妍的霉头,都不再说话,只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庞盈闷闷不乐地发呆,庞秀描着花样子,庞雅在往一个白瓷瓶中插花,打算做好后给老祖宗送过去,汤婵则摸过庞盈带过来却没人再有心情吃的点心,又泡了一壶茶,准备挨个尝尝。 “小心!” 突然一声惊叫打破了寂静,开口的是庞盈的丫鬟。 庞盈感觉到不对,一低头,便见今日刚穿的新裙子上被甩上了一片墨迹。 这样的痕迹,定然是洗不掉的,好好的一件衣裳便这么毁了。 庞秀不禁满眼心疼,“哎呀,太可惜了。” 多漂亮的裙子呢。 庞盈脾气再好,此时也有些不高兴了。 她扭过头,看向坐在她右后方的庞妍。 屋里只有庞妍在用墨,这只能是她弄的。 “抱歉啊三妹妹,我不是有意的。” 庞妍施施然放下笔,压下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三妹妹这么大度,定然不会怪罪我吧。”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庞盈快气笑了,二人隔着挺远呢,若不是庞妍有意甩的,墨汁哪能飞溅到她这儿,正好落在她的裙子上? 只是她虽性子直,却不是傻,听得出庞妍语意中的阴阳怪气。 这是拿自己之前的话来堵自己呢。 庞盈深吸一口气,罢了,一件衣裳而已,以后离这个二姐姐远些就是了。 “没事,我回去换衣裳。” 见庞盈起身离开,庞妍哼了一声,气总算是平了。 汤婵咽下最后一块点心,又喝口茶顺了顺,心里啧啧两声。 以后的日子可要热闹喽。 10、第十章 双巧下值回到房里不一会儿,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姐姐在吗?” 她打开门,看清来人绽出一个笑来,“桂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桂圆是院子里的粗使小丫鬟,比双巧还小两岁,小小的个头一团孩气,此时脸上有点儿不好意思,讨好笑道:“前儿从姐姐那儿那的花样子我描好了,但不知道从哪里下针,想着来问问姐姐……没打扰姐姐吧?” “当然没有,快进来。”双巧笑着把人拉进房里,“哪儿不会?我来教你。” 一个问一个答,桂圆很快便弄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姐姐手可真巧!” “你也很聪明呀。”双巧摸摸她头上的小揪,抓了两块麦芽糖给她。 桂圆眼睛一亮,道了谢之后拿了一块放进嘴里,美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双巧不忘嘱咐,“吃完记得好好漱口。” 桂圆点点脑袋,“忘不了!” 与双巧同屋的秋月今晚当值,屋里没有别人,两人坐在窗边叽叽喳喳聊天,突然见到院儿那头走过一个人影。 双巧眼睛一眯,是春桃。 桂圆也看见了对方,捂着嘴悄悄笑道:“还是春桃姐姐爱俏。” 秋老虎一过,京城便有了凉意,丫鬟们都脱去夏衫,换上了小袄,春桃却还穿着单薄的衣衫,显出身体姣好的线条。 双巧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不过没叫桂圆发现,“这么晚了,也不知道春桃姐姐去了哪里。” 桂圆嘴里含着糖,模模糊糊道:“世子爷房里的荷露姐姐出嫁,世子爷人好,给荷露姐姐摆了酒,春桃姐姐应该是去吃席刚回来。” 双巧扭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桂圆道:“我三表姐也在世子爷院里当差呢。” ——别看桂圆在院里只是个不起眼的粗使小丫头,实际上她是侯府世代的家生子,一大家子都在侯府里做活,枝枝蔓蔓能延展到每个地方,虽说做的都是些普通的差事,不像春桃的娘老子极受重用,但论起消息灵通来,桂圆与春桃可谓不遑多让。 双巧摸透了院里粗使小丫头的底细,得知桂圆的身世后,便有意无意多照顾她几分。 二人本就年纪相仿,很快便熟络起来,桂圆憋不住,凑近了双巧悄悄跟她说八卦,“我三表姐还说,春桃姐姐去世子爷院里可频了,怕是想嫁给世子爷呢。” 双巧心中一动,试探问道:“说来世子爷也有十六了,怎么没听说世子爷说了亲事呢?” 桂圆不疑有他,看着屋外没什么人,便小声跟双巧道:“听我二舅母的表姨说,侯夫人想把娘家的三小姐嫁过来,只是老夫人一直没松口,就耽搁到现在了。” 双巧奇道:“就没有其他人选了?” “世子爷被名声耽误了呀,”桂圆叹了口气,带着点不符合她年纪的老成,像模像样地分析,“与侯府门当户对的人家,都希望姑娘嫁给青年才俊,再不济也得寻个上进的姑爷,咱们世子爷虽说性子可好,对咱们这些小丫头和善又亲近,但不读书不练武,千金小姐们瞧不上呀。” “至于不在乎世子爷性子爱玩的,都是冲着侯府的名头来的,想借机攀上侯府,这样的老夫人又哪里瞧得上?” 双巧若有所思,她暗自将这些记好,又引着桂圆换了话题不提。 第二天,双巧这个小耳报神就把刚打听出来的热乎消息告诉了汤婵。 “姑娘,我昨晚听桂圆说,世子爷的婚事一直没定,是因为侯夫人想将侄女儿嫁过来,但老夫人不愿,才僵持到现在呢。” 她将桂圆的话重复了一遍,汤婵听了侯夫人侄女儿这码事,就像按上了拼图最关键的一片。 原来老夫人叫原身母女上京是这个目的! 她不由揉揉额角,这深宅大院表面看着其乐融融,风平浪静,实际上旋涡暗流都在水面下头呢。 老夫人看着慈眉善目,可绝不是好惹的角色,侯夫人虽掌着中馈,但依旧要向老夫人汇报,侯府后院的实际控制权,许是一直握在老夫人手里。 侯夫人又怎么只甘心做名义上的掌权者,想来庞逸的婚事便是她想抢权的一步棋。 照汤婵来看,庞逸确实不务正业,但不至于差到说不上媳妇儿,京中流传的糟糕名声只能是人推波助澜。 至于是谁,只看汤婵刚到侯府那天,庞逸在外头惹了事,侯夫人直接在所有人面前拷问小厮把事情抖出来,便能猜出一二了——那小厮到底是谁的人还另说呢! 庞逸婚事艰难,侯夫人就有极大概率能将侄女儿嫁进来,如此不仅能拿捏庞逸这个继子,还能联合侄女儿一起对抗老夫人。 老夫人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她接原身母女来京,就是用汤婵的存在提醒侯夫人,给庞逸娶谭家侄女儿掌控侯府,想都别想! 汤婵不信老夫人真的瞧得上自己,不过是用来威慑侯夫人的工具人罢了。 想通这点,汤婵反而安心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一个穷亲戚上门,人家好吃好喝跟养了正经女儿似的招待她,总得图点什么吧,不然汤婵也不得劲,只要不触碰她的底线就是了。 老夫人跟侯夫人婆媳在暗处交锋,大房二房更不必提,看大房的庞妍跟二房的庞盈就知道了,若说两房完全没有嫌隙,不亚于天方夜谭。 总之放眼整个侯府,各有各的心思,一个人恨不得八百个心眼子。 不过……汤婵啧了一声,他们应该在一件事上很是一致——全府的人加起来,怕也没几个真的瞧得上她跟汤母。 哪怕是看着最热情的二房,也不过是表面功夫。 那天汤婵把骁哥儿送回二房,二夫人不仅当面送了镯子,转日又送来了一套头面。 这样重的礼,还不就是为了将帮过二房的情分一笔勾销,划清关系,省得汤婵以后借机缠上来。 汤婵倒是无所谓,这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她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以后离二房远些就是了。 正想着心思,忽然被通报声打断。 外头一个小丫头来报,“春桃姐姐染了风寒,跟姑娘告两日的假。” “我知晓了,”汤婵回过神,赏了小丫头几个铜板,“叫她好好休息,不必急着回来。” 秋月从听到春桃告假这事开始便不满地皱着眉头,等小丫头下去之后,对汤婵道:“姑娘怎么不仔细问问?谁晓得是不是真的病了,怕是欺您好性儿,又躲懒罢了。” 汤婵不以为意地笑笑,“她本是老夫人房里前途大好的丫鬟,突然被下放到一个穷酸的表姑娘房里,心里不平也正常。” 秋月无奈:“哪有姑娘这么说自己的。” “咱们本就是寄人篱下嘛。” 春桃不愿意在湛露院伺候,汤婵看得明白,所以一直不怎么使唤她。 刚开始春桃还做样子伺候梳洗,汤婵便说对方是老夫人的人,哪里敢劳动姐姐做这种粗活,屋中事务并不叫她插手,后来春桃便理所当然般时常告假,哪怕没有告假,也时常找不到人。 汤婵懒得追究,只将她供起来,当湛露院养个闲人罢了。 “这回怕是真病了,”双巧这时插话解释道,“昨儿晚上我瞧见她回来,只穿着夏衫,桂圆说,许是去世子爷院里吃席去了。” 秋月一听就知道春桃打得什么算盘,她眉头皱得更紧,眼里也露出了厌恶之色。 “不必在意她,”汤婵是真没把她当回事,“走,去给夫……去给母亲请个安。” 比起春桃,还是她们在侯府的处境更重要。 汤婵本想将自己琢磨出来的东西跟汤母说一声,提醒汤母别对侯府太掏心掏肺,只是一进汤母屋里,便见汤母对她招手,“来啦?针线房送来了新衣裳,刚想给你送过去,是之前老祖宗特地吩咐下来给你做的,快来试试。” 汤婵笑着应是。 先试的是一件大红二色金羽缎披风,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样精致华美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汤婵也贵气了几分。 秋月帮汤婵系上带子整理衣摆,“穿在姑娘身上可真好看。” 汤母也觉着好,眼睛不错地瞧,“过几天妍姐儿生辰办宴,不如就穿这件吧?” “还是算了。”汤婵摇头拒绝,“二妹妹喜红色,过生辰必要穿的,若我与她撞了颜色,怕是有得麻烦。” 汤母想起庞妍的性子,又想起汤婵前些日子说的在学堂发生的事,也说不出话了,“……你说的是。” 几件衣裳一一试过,尺寸都很合适,汤母便叫秋月帮忙收好。 汤婵转过身刚想对汤母说正事,却听汤母道:“老祖宗对咱们这样好,咱们也得显出孝心才是,我寻思着,咱们要不给老祖宗做些针线,虽说定然比不得针线房的手艺,但也是一份心意。” 汤婵话到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也是,对汤母来说,比起老夫人这个叔母和侯府一大家子亲人,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户才是外人,倒不必为了还没发生的一点猜测跟汤母起争执。 侯府也是要脸面的,反正大面上不会亏待她就是了。 汤婵笑着应了是,跟汤母聊了聊要做什么针线。 二人正说着,老夫人身边的春芽来了。 “见过姑奶奶、表姑娘。” 春芽是来传话的,“府里来了客,老夫人请姑奶奶和表姑娘。姑奶奶和表姑娘去见见呢。” * “……来的是老夫人的手帕交,早年嫁到了保定府,夫家姓宋。宋家是当地有名的清流氏族,出过不少文人大儒,宋家老夫人的丈夫也曾官至知府,只是宋老夫人命不太好,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幸而有一位出息的孙儿,十八岁便中了举,如今正是孙儿出孝,来京举业的。说来宋家跟老夫人的外祖家还有些亲缘,论起来,府上姑娘们得叫这位宋少爷一声‘表哥’……” 春芽在路上跟汤母汤婵讲了客人的来历,说着便到了福禧堂。 待进得屋里,只见老夫人坐在临窗大炕上,中间隔着炕桌,另一侧坐了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正是宋家老夫人了。 汤婵仔细看去,这位宋老夫人满头银丝,神色端肃不苟言笑,感觉是个板正严谨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和总是笑眯眯的老夫人成了好友。 除了汤婵,庞家几姐妹也都被叫了来,在老夫人的介绍下挨个见过。 宋老夫人问姑娘们读过什么书、平时喜欢做些什么,姑娘们挨个儿答了,汤婵混在其中,也随大流说了些“女四书”“做针线”的话。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汤婵的错觉,她总觉得宋老夫人在问她跟其他人时,都不甚在意她们究竟答了什么,只有到庞雅时,宋老夫人才好像格外认真似的。 等问完一圈,宋老夫人终于露出一个微微的笑来,对老夫人道:“都是好姑娘,老姐姐教导有方。” 这时外头来报,“宋少爷来拜见老夫人了。” 听到这话,姑娘们就要告退。 宋家少爷是外男,她们自然不好等着见面。 老夫人点了头,却留下了庞雅,“雅姐儿不必走。” 庞雅一愣,转瞬便红了脸。 汤婵不由一笑,心说果然刚刚不是错觉,宋老夫人就是冲庞雅来的,她们剩下这些人都是凑数的。 其他姑娘们也明白过来,原来这一遭是给雅姐儿相亲呢! 庞盈给庞雅递去一个促狭的眼神,连庞秀都捂了嘴笑,得了庞雅一个嗔怒的表情。 姑娘们撤到旁边的暖阁,实在忍不住八卦,叽叽喳喳悄声议论起来。 汤婵将春芽的话跟众人说了,庞秀闻言很是讶异,“十八岁的举人?那这位宋家表哥确实优秀,与解家的小舅舅差不多。” “解家的小舅舅?”汤婵还是第一回听说这个人。 庞秀笑道:“是先头嫡母的娘家弟弟,十九岁便中了举。我姨娘总是跟我弟弟念叨,说以后有解家舅舅的一半,她就能乐得闭眼呢!”她弟弟便是早先见过的适哥儿。 庞盈久未归京,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十八岁对十九岁,宋家表哥岂不是比解家舅舅还厉害点?” “举人到进士才最难,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的。”一直没说话的庞妍冷不丁道,“解二爷二十登科,得皇上青眼有加,如今才二十有七,便官拜四品,可谓无出其右,你当谁都能比得上?” 庞盈突然被呛,只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阿猫阿狗’,二姐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实话实说而已,”庞妍语气凉凉的,“怎么,这样听不得实话,你瞧上那姓宋的了不成?” 庞秀吓得瞪大了眼,庞盈腾地站了起来,气得小脸通红,“二姐姐慎言!” 姑娘家的闺誉最为要紧,庞妍的话确实过了。 “开个玩笑而已。”庞妍撇了撇嘴,脸上半点歉意没有。 庞盈深吸一口气坐下,告诉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汤婵心里摇头,转移了话题。 庞妍不屑地转开视线,然而脑海中却控制不住思绪地想起那道身影。 耳边姑娘们的说话声逐渐远去,庞妍径自出神,不由微微痴了…… 11、第十一章 闺阁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便热衷于以各种理由办宴交际,其中必不可少的当属生辰宴。 二姑娘庞妍也不例外。 到了庞妍十四岁生辰这日,天公作美,秋高气爽,是个大晴天。 办宴的地方就在侯府府邸的花园,园中种了银杏与梧桐,此时落了一地金黄,霎是好看。 汤婵到得不早不晚,远远便看见今天的主人公庞妍。 庞妍果真是一身红的打扮,上穿桃红缂丝袄,下着朱红撒花裙,胸前戴着赤金镶红宝璎珞圈,瞧着神采飞扬,正在招待陆陆续续抵达的客人。 庞秀小尾巴一样跟在庞妍身后给她打杂,见汤婵来了忙伸手招呼,“表姐!” 庞妍没空搭理汤婵,对庞秀摆了摆手,“你去吧,这儿不用你。” 庞秀听从吩咐,跟汤婵一起找个地方坐了。 二人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穿着打扮不约而笑。 汤婵穿着橙黄色长袄,靛蓝色马面裙,庞秀则是鹅黄色短袄、丁香色长裙,大家都不约而同避开了红色的衣服。 “今儿可真是热闹。”汤婵四处打量了一下,已经到的人都有十来位了。 庞秀道:“二姐姐下帖子请了许多人呢。” 庞妍是个好排场的,自然想将自家宴席办得热闹,光帖子便送出去几十份。 庞秀给汤婵一一介绍众人的身份,“……现在被二姐姐引入座的是老祖宗的侄孙女成乐乡君,穿雪青色袄的是富宁侯府的六姑娘……” 汤婵正听着,突然感受到一道审视的视线。 顺着看过去,是个穿藕荷色袄、长相文静秀气的姑娘,对方见她看过来,立刻移开了视线。 庞秀正好说到她,“那位是谭家的三表姐……” 侯夫人的侄女,许是会嫁给庞逸的那位谭家姑娘? 汤婵恍然,怪不得对方会关注到她,想来跟世子庞逸的亲事有关。 也不知这位谭家姑娘最后会不会嫁进庞家。 这时庞盈带着两个小姑娘来了,庞盈额头上还带着点细汗,汤婵顺着几人来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架秋千,三人是荡了秋千过来的。 庞盈给汤婵她们引荐了身边两人,“这两位是我表姐妹,营国公府的十五娘和十六娘。” 二人都是十三四岁年纪,穿着一式的胭脂色袄裙,瞧着跟双胞胎似的。 众人一一见过,方十六娘问汤婵,“怎么之前没见过这位姐姐?” 汤婵笑道:“我以前在杭州府,前些日子才随母亲进京投奔侯府。” 她这么说,方家两位姑娘便心下了然,想来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家道中落才有随母投奔一说。 二人并未因汤婵的出身而露出鄙视,反而因汤婵坦荡大方,对她生出几分好感来,方十五娘笑着问,“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杭州府与京城比起来如何?” “自是各有各的好。” 汤婵顺着她们的话分享了一些见闻,唬得几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一愣一愣,庞盈更是目露神往,“以后若是有机会,必要见识一番才好!” 方十五娘便打趣道,“那还不简单,改明儿叫姑姑把你嫁去杭州府便是了!” “嘁,”庞盈撇嘴,“我才不要嫁那么远呢!” 几人都笑,等聊了一会儿天,庞盈瞧见另一头有人开始玩投壶,不由手痒,“我去那边瞧瞧!” “你可真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都坐不住。”方十五娘笑骂了一句,转头瞧见方十六娘也挺心动的模样,“我与十六妹同你一起吧。” 庞盈被说了也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问汤婵和庞秀:“表姐和四妹妹去吗?” 二人都婉拒,庞盈便带着方家两位姑娘走了。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庞雅到了。 几人打了招呼,庞秀问:“大姐姐来得晚了些。” “院里有点事情耽误了。”庞雅笑了一下,解释道。 庞秀给庞雅倒了杯热茶,汤婵见庞雅脸色不太好的样子,问道:“妹妹还好吧?瞧你的脸色,昨儿没休息好?” “没事,”庞雅一顿,随即摇了摇头对汤婵笑笑,“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 庞秀便出主意道:“我姨娘调的安神香很是好用,回头给大姐姐送去一些,大姐姐可以试试。” 庞雅没有拒绝,“那便多谢四妹妹和姨娘了。” 汤婵笑道:“对了,还没恭喜妹妹,我听母亲说,宋家已经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了。” 庞雅闻言,拿着茶盏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滞。 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低头似是害羞道:“多谢表姐。” 汤婵捕捉到了庞雅那一点古怪的反应,但她想了想,只作没有发现,并没有刨根问底。 另一边,投壶处,庞盈表姐妹三人认识了新朋友。 信勇伯府的任二姑娘同庞盈三人互相问了礼,几人交换过姓名,又聊了几句,很快便熟悉起来,开始比赛投壶。 任二姑娘是个中好手,方十五娘也不遑多让,两人你追我赶,竟难得被对方激起敌意,想要一较高下。 方十六娘看热闹不嫌事大,“光这般比试怕是无趣,不如咱们加点彩头?” “这个提议好!”庞盈拍手应道,“我是主人家,这个彩头就由我来出罢!” 任二姑娘与方十五娘相视一笑,都未曾反对。 庞盈琢磨了一会儿,叫丫鬟回房取了一套白色瓷盒回来,“这是我刚得的一套脂粉,如果姐妹们不嫌弃,就用它罢!” “等等,”方十五娘认出了什么,没忍住扬起了语调,“这是芙蓉春的脂粉?表妹是从哪里得来的?” 惊讶之下她没能控制住音量,不远处有两个耳朵尖的姑娘听到了关键词,“什么?芙蓉春?” “啊?芙蓉春?哪里哪里?” 一传二二传十,庞盈几个一下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庞盈没料到会引出这么大反应,着实有点懵,“确实是叫芙蓉春来着,我未来大嫂嫂送我的,是有什么不妥吗?” 这回轮到方十五娘愣了,“表妹你竟不知道?” 芙蓉春开在苏杭,是江浙一带最有名的脂粉铺子,所出的胭脂香粉都是以各类鲜花药材加上香料调制而成,用在面上不仅馥郁匀净,还能润泽肌肤,效果比其他铺子里的好上太多。 方十五娘视线落在庞盈手上的几个小白瓷盒上头,“……他们家的东西一传进京城,就被宫里贵人看中,后来便特供宫中以及皇亲国戚,我们这样次一些的勋贵人家,往往供不应求,要看运气才能弄到一些呢。” “原来如此。”庞盈恍然。 庞盈的未来大嫂嫂钱氏是江浙人,芙蓉春是钱氏外祖家的产业,自从钱家与庞盈的大哥定下婚事以后,庞盈每一季都会收到各类粉黛胭脂。之前她久在福建,确实不知这东西在京城竟如此风靡。 老夫人的侄孙女成乐乡君忍不住开口,“三表妹,你有没有办法帮我们弄到一些?价钱不是问题!” 庞盈素来是个热情好客的,闻言自然不会拒绝,“那等我回头写信问问嫂嫂。” “真的?” “太好了!” 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穿着打扮? 众人顺着这个话题,亲亲热热地聊了起来,一时间,聚到庞盈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庞妍这个主人公反倒被冷落在一旁了。 甚至还有与庞妍关系亲近的好友对着她夸赞庞盈道:“以前都不知道,你们家竟然还有个这样有趣的姐妹!” 庞妍紧紧攥着帕子,看着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的庞盈,笑容越来越难看。 又是庞盈!怎么又是庞盈!? 自从二房回来,她就没过过一天顺心日子! 终是看不得对方得意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庞妍挤出一个笑来,走过去对庞盈道:“三妹妹,我叫厨房备了菜,你帮我去看看准备得如何了。” 庞盈还有方家姐妹和众人聊得正欢,此时被庞妍打断,庞盈还未来得及开口,方十五娘先不高兴了。 她在家素来得宠,此时也不惯着,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还是叫丫鬟去罢?” 方十六娘也听不惯庞妍的语气,拿帕子掩了掩嘴角,与姐姐一唱一和道:“二表姐这话说的,知道的是二表姐请妹妹帮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使唤下人呢。” 庞妍不喜庞盈,又怎么会看得惯她的娘家亲戚,听方家姐妹嘲讽,自然忍不住脾气,“我同我妹妹说话,有些人乱插什么嘴?” 庞盈本来都要起身应了,听庞妍这样说,本能地回护方家姐妹道:“二姐姐,方家二位表姐妹是客人。” 庞妍恼怒不已,脑子一热,竟冷冷一笑,不管不顾地吵了起来,“你是姓庞还是姓方?” 庞盈脸色一僵。 围观的人则面面相觑,都是掩不住的惊讶。 姐妹之间不合的并不少见,但自家姐妹在窝里怎么斗都行,闹到外人面前的可真不太多。 庞妍话说出口,也反应过来不合适了。她脸色难看,却不知如何开口补救。 庞雅本来在跟汤婵说话,后来也将注意力投向了这边,听见庞妍的话不由眼前一黑。 怎么就不能缝上庞妍这张嘴? 但庞雅明白不能让外人看笑话这个道理,再怎么不满,还是连忙出言解围,“二妹妹,我去看看吧。” 庞盈也待不下去了,跟着庞雅起身,“我跟大姐姐一起去。” 今日来的客人毕竟都跟庆祥侯府关系亲近,众人各自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这茬岔了过去。 最终宴席在奇怪的氛围中结束,庆祥侯府的姑娘这次算是出了风头,却是一个谁都不想出的风头。 福禧堂里,庞家四位姑娘并着汤婵跪在老夫人面前。 “平日里小打小闹就算了,”素来笑眯眯地老夫人这次怫然不悦,沉声训斥,“如今倒好,丢脸丢到外头去了!” 经此一事,庆祥侯府二姑娘不友爱姐妹的跋扈名声算是传了出去,多少人提起来,就是带着意味深长说,庞二姑娘好生威风,真是长了见识。 庞妍像是羽毛被打湿的小鸡,没了平日半点的张扬,只倔强的抿着嘴,不肯开口服输。 侯夫人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在老夫人面前认错,“是媳妇失职,没能教导好女儿……” “你确实失职。”老夫人冷冷道,“妍姐儿去跪三天祠堂,禁足院里三个月,抄女德女诫,盈姐儿跪一天,禁足两个月,好生反省。其他几个人也都别出门了,好好在家里呆着避避风头吧。”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二夫人简直要恨死连累庞盈的庞妍了,“老祖宗,这事儿归根结底是妍姐儿不对……” 要不是庞妍挑事又出口不逊,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个女儿名声不好,家里其他女儿逃得掉吗?”老夫人抬起眼皮看她,冷声问道,“还是你觉得盈姐儿有个名声不好的姐妹很光荣?” 二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不知是没得争辩,还是不敢争辩。 “再者,你觉得盈姐儿一点儿没错?”老夫人又看向庞盈,“盈姐儿,你自己说。” 庞盈咬着嘴唇,实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不对。 思来想去,许是二姐姐同方家表姐吵起来时,应当向着二姐姐? 可她与二姐姐素来不合,感情上自然是同表姐妹更加亲近,再者说,总不能任由表姐妹替自己挨骂吧? 老夫人见她依旧不解,不由叹了口气:“妍姐儿的席,你就非得要出个风头吗?” 庞盈一愣,随即哑然。 “是孙女考虑不周。”庞盈低声道。 见她认错,老夫人也没有揪着不放,她疲累地闭了眼,“行了,都下去吧。” 12、第十二章 “这天气是愈发冷了。” 刚进十月,京城下了第一场雪。汤婵兴致大发,开窗观赏景色,结果没一会儿,就被北风成了傻子。 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尖,灰溜溜地抬手关上了窗户。 窗户被留出一条缝隙,传来呼呼的风声,屋里燃着炭盆,不时发出劈啪的轻微声响。 小丫头双巧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汤婵,不像看主子,倒像看着不懂事不听劝非要闹的熊孩子,“早就跟您说啦!” 汤婵长叹一口气,认命地窝回到暖炕上瘫着,“这不是太无聊了嘛。” 距离二姑娘庞妍生辰宴上同庞盈起争执、老夫人生气下达禁足令已经半个来月了。 一开始,汤婵本来没把禁足太当回事。 想当年工作忙得天昏地暗的时候,天天都梦想辞职,先宅在家里当个一整年废物再说。 谁还不是个死宅了咋滴? 然而很快她就意识到,有互联网的宅跟没有互联网的宅是两码事! 没有电子榨菜打发时间,时间的尺度明显拉长,宅在小院的日子很快就乏味起来。 她连打发时间的闲书都没得看——话本子在内宅是禁物,闺阁小姐是决不许看的,按汤母的话说,“都是些书生意淫,什么相府千金爱慕落魄书生,不顾闺誉与其幽会,谁家爱重自身的好姑娘会做出这种事来?再不就是讲些秽乱不堪的民间事,好人家的姑娘可不许沾染”,唯恐天真的少女移了性情。 侯府长辈自然也都是这个想法,宅门规矩森严,汤婵想偷渡话本子进内宅都做不到。 看着汤婵双目无神又空虚的样子,双巧掩着嘴笑,她知道汤婵性格随和,如今打趣起来不带犹豫的,“要不禁足怎么能算是惩罚呢?” “哎,是我天真了。” 正说着话,外头有人来了,是来送东西的,“老夫人叫送来的金乳酥,配着刚煮好的杏仁茶,给表姑娘尝尝。” 秋月打开食盒一看,“呀,还是热的呢,姑娘要不要用些?” “唔,也好。” 汤婵慢腾腾地爬起来。虽然燃着炭盆,但屋里没有地龙,温度一直不算很高,汤婵也不下地,就在炕上摆了了个小炕桌,披着衣服准备就这么吃。 秋月动作麻利地将东西摆到桌上,汤婵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指有一些红肿的斑块,眉头蹙起,“你手怎么了?长冻疮了?” 秋月反射性一缩手,然后笑着摇头道:“没事的姑娘,有年头的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 汤婵又把双巧叫过来一瞧,小丫头的手也红了一片。 南方冬日湿冷,干活的丫鬟没有不长冻疮的,而北方的寒潮来得比南方迅疾猛烈,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南方人比北方人抗冻的说法,两个丫鬟一不注意受了冻,冻疮就这么复发了。 秋月见汤婵始终没有展眉,心中一暖,宽慰道:“已经开过药的,姑娘不必担心。” 汤婵能一直窝在热腾腾的暖炕上,丫鬟却不行。她瞧了瞧热乎冒气的杏仁茶,只有一小壶,想了想,心里有了主意。 “昨儿是不是有一道芋头排骨来着?去厨房问问还有没有芋头剩下,如果有的话要一些回来,再要些新鲜牛乳和砂糖。” 牛乳是冬季补身的好物,如今天气冷,不怕像夏天似的放一会儿就坏,厨房每天都常备着新鲜的,只是老夫人不爱这口,只是偶尔配菜时用,侯府每天都能剩下不少。 秋月不解:“姑娘要这些作甚?” 汤婵笑笑,“馋了,煮点东西喝。” 秋月不明所以,但还是拿了银子,往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秋月带着东西回来,还跟着个拎着满满一小桶牛奶的婆子,“姑娘,你要的东西都齐了。” 汤婵把自己裹成一个球下了地,看完这些东西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给跑腿的婆子看了赏,回身翻出老夫人赏她的一小罐茶叶,“走,去小厨房。” 湛露院有一个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只是一个简单小灶和炉子,做不了大菜,只是用来加热菜式,或是熬些汤汤水水而已。 但这对汤婵也够了,秋月和双巧都好奇地跟在汤婵身后,想看她究竟要干什么。 小厨房升着火,温度还好,汤婵把斗篷脱了交给秋月。 见她想要动手的样子,双巧连忙上前阻止,“姑娘要做什么,我来吧!” 汤婵也没拒绝双巧帮忙,让她将芋头洗净,切块,上锅蒸熟,随后加上牛奶,用勺子压成芋泥备用。 她自己则是将茶叶和白糖放进锅里,小火慢炒,直到白糖融化变成焦色冒出泡泡,先后加入开水喝牛奶搅拌均匀,煮三两分钟出香味之后倒出来过滤一下茶叶,再倒进双巧备好的芋泥,基础款的芋泥奶茶就做好了。 她笑着给满脸新奇的秋月和双巧各自倒了一杯,“尝尝。” 两个丫鬟捧着热乎的奶茶,小心喝了一口。 香甜暖和的液体落入胃袋,很是熨帖,二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喝!” “那就多喝点。” 汤婵笑着对两个小姑娘说,自己也倒了一杯。 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入口,汤婵抿了抿唇,脑海中过去的记忆浮现,不由出了神。 汤母找到小厨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汤婵和两个丫鬟对着炉子捧着茶杯咕嘟咕嘟的样子。 “我本来还担忧你禁足会吃不好睡不好,”汤母带着点无奈打趣道,“如今看来,是我多想了。” 汤婵回过神,赶紧起来给汤母请安,闻言嘿嘿笑了一下。 以她的脸皮,哪会觉得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汤母好奇地看着她手中散发着香甜味道的饮品,“这是什么?” “奶茶,”汤婵给汤母也倒了一杯,“您也尝尝。” 汤母喝了一小口,只觉得入口顺滑细腻,有些惊喜,“这是怎么做的?是牛乳吧,却完全没有膻腥味。” 汤婵解释,“和茶叶一起煮的,加了砂糖。” 汤母知道这怕是汤婵来处的做法,细细问过之后道:“是个好东西,咱们多做一些给各房送去。” 汤母是个面面俱到的周全人,汤婵也没反对,应了下来。 等二人回了房里,汤母说起来意,“给老夫人的针线可做得了?” 作为小辈,姑娘们时常要给长辈做些针线以表孝心,更别说她们是借住人家家里,汤母念了一句佛,“老夫人心善,还特允了咱们出门上香祭拜你父亲,咱们可得好好孝敬她老人家。” 汤婵无奈,汤母致力于将她打造成一个闺秀,布置了无数绣活。 除了大学时为了减压玩过的十字绣,汤婵也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做女红的一天。 得亏是禁足在院子里没什么别的事情干,汤婵已经做好了,转头吩咐秋月道:“把我绣好的抹额拿来。” 秋月依言取了来。 汤婵绣了三条,都是绸缎底、貂皮,分别绣了蝙蝠、寿桃和牡丹纹样,“前两条给老夫人,后一条给侯夫人,您看还使得?” 汤母拿过来一看,绣出的图样,花色呆板,实在不能说漂亮,但好在针脚细密平实,一看便是花了心思的。 对方怎么也不可能真的用,心意到了就行。 汤母放下了心,“回头就给老夫人和侯夫人送去吧。” 汤婵应了是,汤母又交代道:“年后便是老夫人寿辰,给老夫人的寿礼也该准备起来了。” 汤婵眼前一黑。 得,又得做针线了,这回还是个大件的! 她仰天长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有钱寡妇啊可恶! 唉算了,就当打发时间了。“也不知表妹们都送些什么,回头打听清楚做个参考才好。” “是这个理,”汤母点头,想起什么,“老夫人给你的那个春桃姑娘呢?” “哦,她啊,”汤婵又吸溜了一口奶茶,一边分心想着哪天闲了研究一下能不能把珍珠做出来,一边道,“我这儿禁着足,院中也没什么活计,春桃说她白领着月银,心中不安,老夫人院里事情多,她白日里就回老夫人院里,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汤母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只摇了摇头道,“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又跟汤婵说起了刚得来的消息,“刚刚营国公老夫人来了,说想念外孙女,要把二夫人和盈姐儿接回营国公府小住。” 汤婵挑了挑眉,“老夫人允了?” 13、第十三章 “自是允了,”汤母叹气,“老夫人知道这是二夫人搬来的救兵,不好跟亲家撕破脸,只得允了。” 自庞妍生辰,老夫人连着多日没有好脸色。侯夫人下了狠心,给庞妍请来了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想来是要好好扳一扳庞妍的性子。二夫人却始终不服,暗中一直有传言,说二夫人背地里埋怨老夫人偏心呢。 汤母心里很不舒服,二夫人觉得盈姐儿无辜,可婵姐儿才叫受了无妄之灾呢! 二夫人娘家势大,倒叫盈姐儿脱了身,婵姐儿又怎么办? “唔,说起来,营国公应该是手握实权的勋贵吧?” 汤婵不知道汤母心中所想,一心八卦道:“二夫人是营国公嫡出的女儿,出身这样好,怎么会嫁给不袭爵的二老爷?” “你有所不知,”汤母为她解惑,“现在的营国公是老营国公的嫡出三子,前头两位兄长都是嫡出,本与爵位无缘,当年二夫人与二老爷定下亲事的时候,也算门当户对。不过世事难料,原先的营国公世子在战场上意外伤重不治,嫡次子刚封了世子又得病去世,两房都没有长成的嫡子,便叫三房捡了便宜。” 汤婵恍然,“原来如此。” “别人家的家事先不说,”汤母又将话题拽了回来,她看着汤婵没心没肺的样子,心中愈发犯愁,“我现在担心你的婚事。如今正是交际相看的好时候,你却全被关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唉,这可怎么办?” “没事,不着急,急也没用。”汤婵老神在在,吸溜完最后一口奶茶,“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日子就挺好,过一天是一天嘛。” 老夫人跟侯夫人还等着斗法呢,依汤婵猜测,她还得再当一段时间的工具人。 汤母半天无言,却也没什么办法,“你呀……” * “不要!” 庞雅猛地从梦中惊醒,她满头冷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刚刚是梦。 帐外传来丫鬟玉坠的问候,“姑娘怎么了?还好吗?” 庞雅急促的喘息缓了下来,她闭了闭眼,“无碍,做了个噩梦而已。” 玉坠语气有些犹豫,“姑娘近些日子一直都没睡好……” “我说了无事!” 庞雅语气严厉了几分,玉坠顿时不敢再说。 庞雅这才缓下来,“什么时辰了?” “午时末了,姑娘歇晌歇了小半个时辰。”玉坠看了眼刻钟,“姑娘还要继续睡吗?” “不了,”庞雅揉着太阳穴,“去给我倒杯茶来。” 玉坠应下就要去倒茶,不过她随即想到什么,停下来试探问道:“表姑娘刚刚送来个新鲜物,说是叫奶茶,姑娘要不要尝尝?” 庞雅手一顿,“好。” 玉坠连忙去倒了一杯。 奶茶还温着,庞雅尝了一口,香甜醇厚的口感很好地抚慰了她紧绷的神经。 “味道倒还不错,”庞雅问,“这是表姐做的?以前倒是没喝过。” 玉坠答道:“是,许是南边的新鲜做法吧。” 庞雅点了点头,一口一口喝着,心也逐渐平静下来。 见主子情绪恢复正常,玉坠跟庞雅说起庞盈被接走的消息,末了不平地嘟囔道:“……分明是二姑娘同三姑娘闯了祸,累得姑娘跟着受罪,三姑娘倒被接回营国公府,这叫什么道理?” “行了,”庞雅看她一眼,用眼神制止了她,“没用的话不必再说了。” 玉坠只好闭了嘴,但她很快又像想起了什么好事,抿嘴笑道:“对了姑娘,奴婢听说,明儿宋家老夫人来,要给姑娘交换庚帖呢。” “啪”地一声,庞雅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 玉坠吓了一跳,“姑娘?” 庞雅脸色有些发白,她跟玉坠确认道:“今天是十月初六,对吧?” “是,”玉坠又是害怕又是不解,“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庞雅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了紧,她露出一个笑来,“无事,你下去吧,我不太舒服,想再歇歇。” 玉坠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敢多言,收拾好掉在地上的碎瓷片就下去了。 等屋里只剩庞雅一个人,她的脸色沉了下去。 庞雅生母去得早,又是庶女,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幸而老夫人一时兴起,将她养在膝下,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才算有了立足之地。 为了让这座靠山更加牢固,庞雅努力地讨好老夫人——老夫人贵为郡君,交际的都是最顶级的权贵,总能给自己找个有权有势的好夫婿罢? 万万没想到,老夫人竟给她定了宋家。 宋家确实是文名斐然的大族,传世多年,素有清流之名,宋羲和自小有神童之称,举业有望。 可清流世家便意味着家产不丰,家中日子好听点叫简朴,难听点就是穷酸,完全无法与勋贵世家相比。 文官升迁又是极慢,等宋羲和熬出头,怕不是要等个二十年。 庞雅心里不太满意,但她不敢在老夫人面前露出失望,更不敢推拒亲事,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宋家家风清正,宋羲和本人才貌双全,是个过得去的选择。 然而就在此时,庞雅开始做梦,梦中的场景竟像是未来! 她梦见自己凤冠霞帔,嫁与宋羲和为妻,而宋家的生活正如预料般,很是节俭朴素。为了不惹宋老夫人不喜,庞雅只能约束自己,生活用度低得可怜,跟在闺中时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不容易熬了两年,她总算迎来了一丝曙光,这年科举,夫君宋羲和高中,且是高中状元。 生活总算有了新的盼头,可还没等庞雅扬眉吐气太久,情形便直转急下:夫君不善官场争斗,在翰林院郁郁不得志;年幼的太子夭折,几位皇子开始夺嫡,夫君卷入政党之争,被人打压陷害,她耗尽人情,舍尽家财,甚至搭上大半嫁妆,才将夫君全须全尾地捞了出来。 这也罢了,没想到夫君经此一事,心灰意冷,对官场失望之下,竟决定辞官归隐,到岳山书院教书育人了! 作为妻子,庞雅除了跟随,没有别的选择。 岳山书院地处山中,条件比在宋家还要清苦,而书院中薪水甚少,还多被夫君用来资助贫寒学子,家中进项全靠自己不多的嫁妆维持。 可笑她自闺中起,就争做姐妹里最出色的那个人,结果到头来,就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教习夫人! 反观旧时不如她的姐妹们,却个个嫁的比她好——庞妍嫁进丰王府,成了丰王世子妃,庞盈则进宫成了三皇子侧妃,后来三皇子撞大运成了太子,庞盈更是一跃成为太子侧妃,就连汤婵这个出身寒酸的表姑娘,都嫁给了锦平侯,成了一品侯夫人。 只有自己,不仅无权无势,还要日夜操劳,时时算计着三瓜两枣,年纪轻轻便心如枯木,只觉得苦日子没有尽头,还要在夫君面前强颜欢笑,装出一副采菊东篱下的悠然自得,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庞雅总会在这个时候惊醒,每每醒来,压抑绝望的感觉还残留在心里。 她一开始只将这个梦当成一个噩梦,但随着时间推移,梦中的细节越来越多,给庞雅的感觉也越来越真实。 更让庞雅感觉不妙的是,梦里宋家来问名的日子,就是明日! 庞雅焦虑地咬起了手指。 所以她的梦是上天给她的警示吗?她该信吗? 若真是上天厚爱,梦中就是她的未来……她又该怎么办? 14、第十四章 腊八节前两天,老夫人终于发了话,让姑娘们第二日来请安。 汤婵伸了伸躺酥了的骨头,这禁足总算是结束了。 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雪,清晨雪霁天晴,今日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园景里的枯木枝杈、假山岩石银装素裹,透着与喧嚣夏季截然不同的素雅清寂。汤婵带着春桃,一路走一路赏景,心情愉悦地抵达福禧堂。 不似那一日面色沉沉,老夫人看着心情还不错,面对汤婵的问安,老夫人笑眯眯点了点头。 汤婵看向一旁,她到得不早不晚,庞妍已经在了。 在教养嬷嬷手里走过一遭,庞妍想是吃了不少规训,往日抬着的下巴收了不少,趾高气昂的神态也收敛许多。 只是汤婵还是捕捉到了她向自己问好时眼底闪过的轻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汤婵也不意外,只装作不知,笑着回了礼。 起码现在能装出个样子来了不是。 这时庞雅和庞秀也到了。 等看清庞雅,汤婵有些意外。 禁足这些时日,庞雅瞧着竟清瘦憔悴许多,连下巴都尖了。 她视线一转,和庞秀略有尴尬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有种想往后缩的冲动——她俩倒好,两个多月禁足下来,不仅没瘦,反倒悄悄涨了几斤秤,跟庞雅一比,更显得红润白胖,一看便知道过得十分滋润。 庞妍站起身,跟庞雅行礼问安同时告罪,这是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哪怕庞妍再不甘愿也只能照做。 她咬了一下唇里的软肉,垂眼遮住眼底的不屑,“……那日我口无遮拦,大姐姐勿要跟我计较。” 庞雅也不知道看没看出庞妍的不情愿,她回了一个温和的笑,“无碍的。” 看着庞妍驯良的样子,老夫人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你们是一家子姐妹,应当互相友爱才是。” “行了,”老夫人说,“马上过年啦,等上元节你们再好好松快松快。” 这就算把事情揭了过去,姑娘们总算是松了口气。 陪老夫人说了一会儿话,老夫人便叫她们各自告退了。 汤婵却留在最后,暂时没走。 老夫人有点诧异,但还是慈和地问:“婵姐儿有事?” “是,”汤婵看着十分不好意思,还有点紧张,“有件事还想跟老祖宗讨个情。” 她素来是个不多话的,这还是第一回开口要什么,老夫人笑呵呵点头,“莫怕,你说。” “是春桃姐姐。”汤婵不好意思地笑,老夫人的和善似乎让她放松不少,她语气十分真诚地说道,“自到我身边,春桃姐姐教了我许多,如今自我进府也有些时日了,我也不好再霸着老夫人倚重的人,不如让春桃姐姐继续伺候老祖宗,也免得春桃姐姐两头奔忙。” 老夫人眉头微动。 她笑容不变,看向春桃,“春桃,你怎么说?” 站在汤婵身后的春桃已经抑制不住大喜过望的表情。 她早就不想在湛露院伺候,一直在借机寻找更好的出路,不料表姑娘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件事,还是让她回老夫人身边! 表姑娘虽穷酸了些,没想到为人处世如此上道! 春桃连忙磕头给老太太表忠心,“奴婢听老夫人和表姑娘的安排!” 老夫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状似真心实意为春桃着想的汤婵,顿了一下,应了春桃,“也好,那你便回来伺候吧。” “谢老夫人!”春桃喜不自胜,给汤婵磕了许是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头。 汤婵侧了身没受,春桃满心欢喜,没注意到这点细节。 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汤婵一眼,另指了一个丫鬟陪着汤婵回湛露院,“行了,婵姐儿回去吧,路上别冻着。” 汤婵笑着道了谢,“是。” 等汤婵回到湛露院,秋月得知春桃回了福禧堂,不由一怔,“姑娘怎地就由她这么毫发无损的回去了?” 她心中忿忿,像春桃这样不尊不忠的奴婢,早该打顿板子卖出去了! “哪里会毫发无损,”汤婵哂笑一下,脱了大氅递给她,“回去了,她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啦。” 秋月不解。 汤婵本想跟她解释,但话到嘴边,突然失了兴味。 “……先看着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必要报复一个身不由己为奴为婢的姑娘。 摇摇头不再多想,“走,去小厨房,看看今天琢磨点什么好吃的……” * 眼见着年关将近,府里愈发忙碌,回了娘家的二夫人也带着庞盈回府,还给众人带了礼物。 老夫人对二夫人亲热如旧,侯夫人的笑却不达眼底。 只是不管水面下如何暗流涌动,过年这个特殊的时节,大家表面上都是一派亲热。 庞盈先跟庞妍告罪,“那日是我做得不妥,欠了考虑,二姐姐勿怪。” 老夫人就在上头看着,庞妍扯出笑意来,“哪里,是我太冲动才是。” 两人各自谦虚几个来回,好一派姐妹和乐的太平景象。 就这么到了年尾,小年日祭灶扫尘,剪窗花贴春联,除夕守岁,初一拜年初二访亲,初三开始府中日日吃年酒,亲友络绎不绝,姑娘们也难得松快,凑在一起摸牌玩耍。 这天,姑娘们聚在老夫人屋里哄着老太太打马吊,世子庞逸也来了凑热闹,跟在老夫人后面出谋划策。 在内宅很少见到府里其他几个兄弟,庞逸是一屋子女眷里唯一的男丁,倒真像个姑娘堆里的贾宝玉。 还别说,许是纨绔子弟的基本修养,庞逸牌技很是不错,有他帮忙,老夫人可谓大杀四方,惹得今天牌运不佳一直没赢过的庞盈讨饶道:“老祖宗二哥哥高抬贵手,再来我明年的脂粉钱都没啦!” 她彩衣娱亲,哄得老夫人心花怒放,心情愉悦之下,老夫人自然不会小气,转头吩咐身边的任妈妈道:“你开了库房,捡几样好东西出来赏给姑娘们。” “老祖宗最大方啦!” 老夫人的赏赐可比打牌用的金豆子值钱多了,意外之喜让庞盈欢呼雀跃,姑娘们面上也都带了喜色。 正笑闹着,春芽喜气洋洋地进来通报,“老夫人,解家二爷来了!” “瑨哥儿来了?” 老夫人闻言,高兴得连抓到的好牌都顾不上了,眉开眼笑道:“快请进来!” 15、第十五章 住在侯府这么久,汤婵已经不止一次听说过解家小舅舅这个人。 他是先侯夫人解氏的幼弟,解阁老夫人老蚌生珠得来的幼子。其实早年间京城并不太熟悉解家这位小儿子,众人讨论的更多的,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解磐。 解磐十六岁中举,十八岁便高中探花,可谓天纵奇才。可惜天不假年,解磐未及而立之年便不幸英年早逝,谢阁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巨大的打击之下大病一场,旋即也驾鹤西归。 当年解二爷解瑨只有十一岁,解家子嗣单薄,并无他人撑起门楣,不少人都以为解家会就此落败下去。然而仅仅九年之后,解瑨蟾宫折桂,自此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以一人之力撑起了整个解家。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解家二爷也是一位不逊父兄的英才。 自解氏过世、庆祥侯再娶后,两家逐渐疏远,这些日子侯府办的酒席上,都没有解家人出席。 但这不代表两家断了往来,解家二爷作为老夫人的晚辈,来拜个年是理所应当。 因着论起辈分,对方算是舅舅,庞家的姑娘们都没避讳,汤婵也就心安理得混在中间,准备看看这让老夫人喜笑颜开的解二爷是个什么人物。 不一会儿,一个身影踏着风雪进门。 汤婵悄悄望去,等看清来人,不由目瞪口呆。 这人怕不是靠脸升官的吧? 来人身穿藏青色直裰,披着玄色大氅,容貌冷峻,表情淡漠,高大挺拔得不像个文官。他看着二十七八年岁,已经没有初出茅庐的青涩,却也还没有谙于世故的油滑,只有超出年纪的沉稳。许是多年身居高位,又主掌刑狱,他周身带着一股藏有隐锋的迫人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如果前世酒吧或是约会软件里遇见一个这样的人,汤婵非常愿意和对方发展一段和谐美好的朋友关系,可她现在是个该死的古代大家闺秀,而对方这个年纪定然已经名花有主,注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汤婵遗憾叹气,悼念了一下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色心,看着解瑨拱手与老夫人见礼。 “老夫人安好。” 解瑨声音低沉,语气却柔和,“晚辈祝老夫人身体康健,万事吉祥,松鹤长春。” “好好好,”老夫人喜笑颜开,问题一个接一个,“你最近都好?家里怎么样?亲家母身体还好吧?怎么不见你媳妇儿?” 说着她自己想起来,“噢,她刚生产完,还在坐月子是吧?” “老夫人好记性,”解瑨并无不耐,一一回答老夫人的问题,“家母身子无大恙,嘱咐晚辈给老夫人带好。家中其他人也都好。” 老夫人连连点头,满眼都是对小辈的喜爱,跟解瑨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叫庞逸和姑娘们跟他见礼。 自从听见解瑨的名字,庞逸就如同老鼠见了猫,没了半点刚才打牌的活泼劲儿。 他对解瑨扬起一个谄媚的笑来,“小舅舅。” 解瑨视线扫过来,庞逸不自觉抖了一下,笑容差点没维持住。 庞逸极怵他这位小舅舅。 犹记他十三岁那年,谭家表哥带他到京中最好的勾栏院见世面,他又是激动又是期待,然而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长大成人的坏事,庞逸就被他小舅舅逮到了。 他被小舅舅拎到母亲的牌位前行家法,小舅舅揍得他哭爹喊娘,末了冷冷告诫道:“若你再做出什么有辱门风的事情,我便打断你的腿。” 事后小舅舅带着他上门给祖母请罪,庞逸还指望着老祖宗主持公道,没想到老夫人得知前因后果,虽然心疼孙子,但也没有怪罪小舅舅,反倒赞同道:“打得好!年纪轻轻便学人逛花楼,便是你不揍他,我也要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 庞逸:…… 放弃挣扎,心如死灰。 自此之后,庞逸再怎么不学无术,却始终不敢过线,唯恐小舅舅言出必行,自己双腿不保。 此事留下的后遗症,便是庞逸每回遇见解瑨都是这副没眼看的样子。 解瑨微微一顿,移开了视线,“以后多上门探望你外祖母。” 庞逸赶紧小鸡啄米般点头。 轮到姑娘们,表现倒比庞逸强点,却也强得有限,只因解瑨气势极强,姑娘们又和他不熟,胆子小些的如庞秀,问好时声音都有些抖,连素来活泼的庞盈,也显得拘谨不少。 庞妍也好像害怕似的,低着头见礼后轻声细语问好,“小舅舅。” 以表尊重,解瑨的视线没有在姑娘们身上停留,都只是点了点头。 只有汤婵这个脸皮厚的,感觉到解瑨像是个大腿,还是个这么赏心悦目的大腿,也不管亲疏远近,跟着庞家姑娘们管解瑨叫小舅舅。 叫解大人哪有叫舅舅亲近? 不过解瑨没理会她这胡乱攀的亲,冲她略一颔首,冷淡的目光就划了过去。 汤婵:哇哦,好生高冷的高岭之花。 哎,可惜可看不可吃,汤婵摇摇头,将他抛到了脑后。 …… 拒了老夫人留饭,解瑨走出侯府大门,却见小厮捧砚迎了上来。 “二爷,”捧砚行礼后在他耳边低声道:“许家舅爷出事了。” 他说的许家舅爷是解瑨妻子许茹娘的弟弟,解瑨动作一顿,“怎么回事?” 捧砚小声说起来龙去脉,“今儿许少爷在万花阁宴客,遇上锦衣卫办案搜查,许少爷许是吃多了酒,叫嚣着自己的身份不肯相让,跟锦衣卫起了冲突,被锦衣卫以妨碍公务为由抓起来下了狱,要以同党论处……” 随着他说清前因后果,解瑨眉头皱得愈来愈紧。 捧砚观察了一下解瑨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许家老夫人上门求助夫人,夫人正等您回去。” 解瑨好一会儿没说话。 捧砚垂手等着解瑨决断,想着这事儿,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对自家二爷的同情。 夫人温柔体贴,贤惠和善,哪哪儿都没得挑,就是娘家太不省心。 许家舅爷都闯了几回祸了?二十啷当的人,半点不晓事,次次需要二爷出面擦屁股不说,还觉得这是二爷应当应分的,丝毫不知感恩。 哎,其实说起来,夫人自个儿也有点儿拎不太清…… 正腹诽着,解瑨淡漠的声音传来,“走吧。” 捧砚连忙回神应道:“是。” * 解府。 许茹娘披着外衣,忧心如焚地靠坐在窗边,时不时看一眼更漏。 “二爷还没回来吗?” 不知这是许茹娘第几次问起,丫鬟萱草劝慰道:“您别急,已经派人去找二爷了。” 终于,不知等了多久,院门口有了声音,“二爷回来了!” 许茹娘眼前一亮,赶紧迎了上去。 见到解瑨,许茹娘露出笑来,想像往日一样亲自服侍解瑨脱大氅。 解瑨却抬手拒了,“你还未出月子,怎么不好好休息?” 许茹娘笑道:“母亲为了保险,才说要坐双月子,可妾身已经憋了一个月,再躺下去,身子都要锈了。” 解瑨微微皱眉,“产育最是耗费血气,还是要多注意。” 丈夫的关心让许茹娘心中一暖,“无碍的,生桓哥儿比生徽姐儿那时候顺利多了。” 二人入座,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外头天寒,您热热身子。” 解瑨接过茶盏,“桓哥儿带着还省心?” “省心呢,半点不闹,刚吃过奶睡下了。” 说起孩子,许茹娘眉眼带笑,她转头吩咐丫鬟萱草,“把桓哥儿抱过来给二爷瞧瞧。” “等等,”解瑨却出言阻止,“既然已经睡下,就不必折腾了。” 许茹娘笑容微滞。 她觑着解瑨平静的神色,咬了咬唇,让萱草下去了。 屋里只剩下夫妻二人,许茹娘有些坐立不安。 “妾身弟弟的事情……您知道了吧?” 她最终还是开了口。 解瑨端着茶盏,平静的目光看向她,“你弟弟不止一次借着我的名头在外头招摇,屡教不改,这回居然惹到了锦衣卫头上。锦衣卫什么名声,你弟弟难道不知道吗?” 许茹娘苦笑。 她知道夫君不喜自己的娘家人,觉得弟弟娇生惯养,可那是她嫡嫡亲的弟弟,是她血浓于水的家人啊! 更何况这次也不全是弟弟的错,虽然听说过锦衣卫如狼似虎,可谁能想到锦衣卫竟能不分青红皂白至此,这般随意捉人呢? 父母年纪已经不小了,弟弟出事,二老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忧,万一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他年纪小不懂事,现在定然已经知道错了,”许茹娘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您看……能不能想想法子?总要先把人捞出来再说,等他出来了,您再好好教他……” 都说诏狱不是人呆的地方,进了便要脱一层皮,弟弟从小到大没有受过委屈,哪遭得住这种罪?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解瑨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之色。 解瑨将茶盏放了下来,神色淡淡,“你弟弟挑衅不配合在先,锦衣卫师出有名,我能有什么办法?” 许茹娘一愣,“可……您在大理寺任官,定然与锦衣卫相熟,不能找人通融通融吗?” 解瑨闻言微微一顿,“谁告诉你的?” 想起岳母早些时候来过,解瑨已经猜到了,“你娘同你说的?” 许茹娘点了点头。 母亲还跟她说,这件事情对夫君来说不会太困难的。 却没想到解瑨摇了摇头,“我同锦衣卫不宜有私交。” 言下之意,他并不好出面。 许茹娘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她面色一白,“您也没有办法吗?” 解瑨没有回答她。 丈夫的沉默让许茹娘的心直直往下坠,她脑子一团乱麻,手里的帕子绞得愈发紧,好不容易才强笑了一下,“若是让您为难,那就,那就算了吧,总不能让弟弟连累了您……” 解瑨垂下眼帘,依旧没有说话。 神思不属的许茹娘送了解瑨出门,愁肠百结地靠在暖炕上。 丈夫不出面,父母怪罪他们夫妻的话要怎么办? 她还能找谁帮忙? 也不知道弟弟在牢里怎么样,有没有受苦? 许茹娘心事重重,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许是不慎着凉,半夜时居然发起了高烧。 解瑨得到消息匆匆赶来,连夜请了大夫。 大夫诊过脉开过药,叮嘱道:“夫人刚刚生产完不久,还是要注意休息,忌多思忌伤神,以防风邪入体。” 解瑨默然。 他知道,许茹娘一定是因为挂念娘家弟弟,才如此焦急忧虑。 这次本来是真的不想管,也好让妻弟长个教训,但没想到会让许茹娘伤神至此。 许茹娘攥紧被角,微红着眼眶对解瑨道:“是妾身不争气……” 解瑨看着面带病气,唇色苍白的妻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弟弟的事,我想想办法。” 许茹娘眼睛骤然一亮,“夫君……” 得了解瑨的承诺,她如释重负,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解瑨没有再说什么,“你好好歇着罢,养好身体再说。” 16、第十六章 白驹过隙,时光如梭,眨眼就快到元宵。 元宵佳节,女子结伴出门赏花灯,走百病,是少有的可以正大光明出去玩的机会,故而元宵是一年中闺中女子最期待的日子之一,甚至超过了除夕。 离正日子还差好几天,庞盈就坐不住了。 皇城的上元灯节闻名遐迩,她时隔多年回京,早就急着重温儿时记忆中的盛景。 庞盈提前几天就开始准备,又是试新衣裳,又是试新妆容,只为了到时候漂漂亮亮的出门。 汤婵踏进房门,脱了大氅递给丫鬟,走进暖阁,正见庞盈站在全身镜前左右转动的身影。 听见声音,庞盈转过头,看到汤婵脸上一喜,“表姐可算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将汤婵拉到窗下暖炕前,“快来帮我选选,这里头哪一套最好看?” 炕上摊开摆着三套不同的衣裙,连着现在身上这套,庞盈挑了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她便叫丫鬟传话,请来汤婵帮她参谋。 回京小半年,庞盈逐渐跟府里的堂姐妹熟悉起来,只是她之前没料到,比起堂姐妹,竟是表姐最合自己的脾性。 二姐姐庞妍不必说,两个人不打起来都算好的;大姐姐庞雅看着可亲,实际却颇为疏离,并不很好亲近;四妹妹庞秀性子柔顺和善,却总有些拘谨,惹得庞盈也放不太开。 倒是表姐,虽然出身不够高贵,又遭遇少年丧父这等打击,但表姐并不自卑自苦,反倒疏朗通透,随和真诚,相处起来舒服极了。 庞盈将衣裙挨个试给汤婵看,汤婵想了想,“第一套有些素净,不够喜庆,颜色跟斗篷也不太搭,第三套太单薄,冬日出门别冻着,我瞧着,还是第二套和我进门时你身上那套最好。” 庞盈一拍手掌,“我最喜欢第二套和第三套,那就第二套罢!” 定了衣服,汤婵又和庞盈一起搭配首饰,“唔,我觉得这支步摇更好,这簪子有些老气,不如步摇适合你。” “这对耳坠很好啊,跟之前的步摇很搭。” “璎珞……禁步……” 直到从头到脚都挑完,庞盈长舒一口气,挽着汤婵的胳膊道谢,“幸好有表姐帮忙,不然我要为难死了。” 汤婵哭笑不得,“哪里就这样夸张。” 二人正说着,忽听丫鬟来报,“姑娘,世子来了,说有事找您。” “二哥哥?”庞盈惊讶,“快请进来。” “三妹妹安好。”进门的庞逸先跟庞盈问了礼,没想到在这儿看到了汤婵,“表姐也在?” 汤婵笑着见了礼,以为二人有私事聊,她不方便在场,便要起身开口告辞,“我先回去了,你们聊。” “诶,表姐先别走,”庞逸叫住了汤婵,他挠挠脸,“这事儿表姐也听听。” 汤婵有点惊讶,“你说。” 庞盈也好奇,“二哥哥究竟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庞逸清了清嗓,“老祖宗这两年岁数大了,上元节都留在府里没有出去,唯恐过节街上人多,不小心冲撞了,或让老祖宗受到什么惊吓,老祖宗的身体吃不消。她老人家面上不在意,可心里定然是不好受,我便想在咱家园子里支个小一点的花灯展,也好逗老祖宗开心。” 庞盈听得瞪大了眼睛,专门给老祖宗办一个灯展? “花灯是我提前两个月找几位大师傅预订的,一共九百九十九盏,灯身用了新制的一种洒金宣纸,市面上都没有呢!这种宣纸材质更透,同样的蜡烛,花灯便会显得更亮……” 提起他的新爱好,庞逸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听得庞盈自愧不如,“二哥哥真是有心了!跟二哥哥一比,我可再不敢在老祖宗面前说孝顺了!” 庞逸被她夸得有点脸红,连连摆手,“哪有哪有,三妹妹夸张了。” 汤婵笑道:“所以现在是遇到什么不顺了吗?” “……是的。”被她一问,庞逸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摸摸鼻子,“我一不注意,工程折腾得有些大,使费比我预想的超出一些……我现在手头暂时有些紧张,还差一点儿尾款没能结清,所以想问问家中姐妹,能不能支援点银子……” 他脸色一正,严肃保证,“不用太久,下个月我定然能还上!” “大哥还差多少?”听说能帮忙,庞盈十分爽快地应了,“剩下的我都包了,也不必说什么还钱,只当是我孝敬老祖宗的。” 侯府给姑娘们的月例虽不多,逢年过节的赏赐却十分丰厚,故而姑娘们手头都有不少体己,如庞盈这样受宠爱的女儿就更不用说了。 “那不成,”庞逸摇头不应,“哪里能占妹妹的体己银子?” “表弟问过其他妹妹了么?”汤婵道,“这是好事,我虽不如妹妹们手头宽裕,但也愿尽绵薄之力。我们都出一点,也算是各自的一份孝心。” “是的是的,”庞盈连连点头表示支持,半开玩笑道,“总不能让大哥专美于前呀。” “已经都问过了,”庞逸挠挠头,“二妹妹借了六十两,大妹妹虽不喜我的想法,但也一样借了六十两,四妹妹年纪还小,借了三十两。” “什么?”庞盈十分惊讶,没忍住道,“这么好的点子,大姐姐居然还不喜欢?” “啊哈哈。”庞逸尴尬地笑了一声,表情讪讪。 大妹妹何止是不高兴? 他话还没说完,庞雅便蹙起柳眉,忍了半天,还是开口劝说道:“二哥哥,玩物丧志,花灯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若是二哥哥能取得些功名,或得一二正经差事,想必老祖宗会更加高兴。” 庞逸闻言只得干笑。 大妹妹太看得起他了,他着实不是那块料啊! 汤婵和庞盈听得面面相觑,庞盈打圆场道:“大姐姐应当也是好意,再说大姐姐话虽如此,不也出了银子么。” 庞逸默默点头。 汤婵看他情绪不高,有点像屁颠屁颠跑来献宝,却被泼了一身冷水的小狗,想了想开解道:“喜好没有对错优劣之分,只要不伤害自己和他人便是了。” 说实话,能把吃喝玩乐钻研到精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开句玩笑,要是论起讨欢心、吃软饭,庞逸一定天赋王者级别。 这话说得庞逸心头一热,脸庞都亮了起来,“表姐!!” 他心里知道,自己没什么出息,大妹妹与二妹妹素来瞧不上他,三妹妹也只是不反感,没想到表姐不仅没有鄙视,还这么理解他、宽慰他! 庞逸此时颇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他暗下决心,表姐以后就是他的亲姐姐! 他想什么都写在脸上,汤婵看着这一句话就被pua的傻孩子,母性大发,不禁生出一股怜爱之情。 “那便这么说定了,”汤婵的眼神不自觉带上了慈祥,“回头我把银子给你送去。” 庞逸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嗯?怎么初见表姐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矮了一辈”的奇怪感觉又来了? 啊哈哈,错觉,一定是错觉。 * 元宵当日,侯府按惯例在花厅摆宴听戏。 热闹了一天,天色渐暗,老夫人看着时辰差不多,便开始赶小辈出门,“今儿都谁想去看灯?想去的该回院收拾收拾了。都带好侍候的人,注意安全。” 结果她说完话,却不见一个人动弹。 这可稀奇,老夫人惊讶,“这是怎地了?都不想出门?” 这时只见庞逸嬉皮笑脸蹭了过来,“老祖宗,孙儿给您准备了个好东西——妹妹们和表姐也帮了大忙,您一定喜欢!” 老夫人却不买账,实在是庞逸前科太多,老夫人第一反应就是质疑。 她眼神狐疑地看着他,“你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这回竟还带了丫头们一起?” 庞逸嘿嘿笑,“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他拉着一头雾水的老夫人出了门,汤婵她们几个姑娘一起陪着,侯夫人和二夫人也跟在后头。 侯夫人执掌中馈,府中动静瞒不过她,自然也知道庞逸在搞什么把戏,也知道他这一遭耗费了至少千八百两银子。 庞逸是心意可嘉,可这般使费,总归逃不过被人说一句膏粱子弟。 对于这般结果,侯夫人可谓乐见其成,故而只作不知。 反正花的不是公中银两,而是庞逸自己的体己。 众人来到花园,还未及近前,庞盈的惊呼声便传入耳畔,“天啊!” 汤婵抬眼看去,只见藏蓝色天幕下亮着无数花灯,火树银花,灯火灿烂,远远望去,竟如同九天银河一般。 这番景象不由让她也惊讶了一瞬,没想到整体效果居然会这么好。 绚丽的花灯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难得一个少年为了长辈能花这样的功夫和心思。 外人都如此震撼,作为主角的老夫人自然是又惊又喜,直到走到花园入口,都没能说出话来。 她生于宗室,嫁到望族,一辈子都关在深宅后院里,年轻时还能出门松快松快,如今年纪大了,只能坐在院子里看着晚辈们出门,心中怎么会不羡慕。 只是不愿给小辈添麻烦罢了。 却没想到,几个小辈居然将满园灯火送到她眼前。 老夫人久久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庞逸一下。 “你这个败家的,折腾这么一出,花了多少银子,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话里虽骂,可语气里谁能听不出高兴? 一同跟来的二夫人便笑,“逸哥儿这是孝心呢,只要老太太高兴,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可恨我那几个榆木疙瘩,读书都读迂了,再想不到这样巧的主意。” 旁边的侯夫人闻言扯了扯嘴角。 老二媳妇儿可真会说话,明褒暗贬,还抬了二房几个儿子一句会读书。 再会读也没见考出一个秀才来,还不是从了武? 老夫人心情好,只把二夫人的话当夸奖听,但嘴上还是不饶庞逸,拎着他的耳朵,“巧什么巧,就知道整这些漂亮不实用的……” 庞逸知道老夫人口不对心,也不在意,乐呵呵地听着老夫人说话,搀扶着她走进了明亮的灯火。 17、第十七章【补600】 老夫人兴致勃勃,将花园里这个小灯展从头逛到了尾,直到走得有些累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院里。 她许久没这样开心,也不再拘着小辈们,笑呵呵摆摆手赶人道:“行了,不必一直陪我这个老婆子,你们年轻人自去玩罢。” 看到老夫人心满意足,小辈们也都没了心理负担,听了老夫人的话,庞盈率先欢呼雀跃,转身就约着姐妹们一起出门赏灯。 汤婵与庞雅都应了,庞妍却道:“我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一到过节,外头到处都是贫民,又吵又乱,路上也不干净,天气又冷,她可不凑那个热闹。 庞盈被拒绝也不以为意,又问庞秀,“四妹妹呢?” 庞秀眼中闪过一丝渴望之色,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好意思道:“我姨娘病了,我得留在家中陪陪她,恐怕要辜负三姐姐好意了。” 庞盈面露可惜,不过她很快又露出一个爽利的笑容,安慰庞秀道:“无碍的,咱们等明年再一起出去便是!” 庞秀眼睛亮了亮,使劲点了点头。 侯夫人和二夫人并没有凑这个热闹,她们也是年轻过的人,自然知道强行凑上去只会讨嫌,于是便只加派了许多身形健壮、孔武有力的婆子,吩咐她们万不可离开姑娘们。 汤母本来不放心汤婵出门,但见到侯夫人和二夫人都同意,又有护卫的人手,才没有出言反驳。 最后侯夫人半是叮嘱半是警告道:“身边不许离了人,不得贪玩,若闹出事来,以后就再不放你们出府了!” 汤婵几个都认真应下,一同出了门。 上元时节,金吾不禁,姑娘们穿着各式缎面皮毛斗篷,戴着雪帽,围着风领,套着袖笼,缓步走在街上,环佩叮当,摇曳生姿,时不时传出清脆悦耳的笑声。 未免外人冲撞,健妇们围成一圈,将她们护在中心,路边的小女童艳羡地看着人群中几位漂亮姐姐,不过随即就被父母手中的糖葫芦吸引走了注意力。 东风夜放花千树,长街灯火通明,璀璨夺目,各式各样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 庞盈一脸兴奋之色,时不时与汤婵叽叽喳喳,汤婵被她带得心情都不自觉好起来。 转过视线,却注意到一旁的庞雅看着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她刚想开口询问,外围却忽然传来婆子的问好声。 汤婵循声望去,只见一温润男子搀扶着一位相貌严肃的老妇人站在那里,老妇人她见过,正是前些日子到府中做客的宋家老夫人。 庞盈激动起来,胳膊肘捅了捅汤婵。 竟是这样巧,她们遇见了庞雅未来夫家的宋家祖孙。 这是汤婵第一次见到庞雅的未婚夫婿宋羲和,男子二十出头的年纪,气质温和纯善,很是守礼,眼神收束并不乱看,很容易让人心上好感。 既是未来亲家,礼数自然要周全,两家打过招呼后便一起同行。 宋家老夫人跟姑娘们聊起了天,一行人说说笑笑地逛了一会儿,正巧路过一间茶楼,宋老夫人道:“我年老体弱,不比你们年轻人,想进茶楼歇一歇,你们自去逛吧。” 庞盈眼珠一转,想到什么,一个劲儿地给汤婵使眼色,跟宋老夫人主动请缨道:“我跟表姐陪老夫人吧!” 那不就留下了庞雅跟宋羲和? 庞盈打得什么主意,众人一听就明白,庞雅霎时便红了脸,宋羲和也很不自在。 按说宋家和侯府已经交换了庚帖,写了婚书,二人已经算是未婚夫妻,若长辈宽容开明,在元宵这样的节日里是可以说说私话的。 宋老夫人稍微顿了一下,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虽觉得有些孟浪,但她到底没有驳庞盈的面子,“也好。” 宋老夫人同意了,汤婵自然愿意成人之美,两人能在婚前培养培养感情再好不过,反正有婆子在,不必担心出什么事。 她看向庞雅,“表妹自己可以吗?” 庞雅的脸颊更红了。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汤婵就笑着对宋羲和道:“那便有劳宋家表哥了。” 宋老夫人叮嘱孙儿道:“早去早回。” 宋羲和红着耳根应了。 汤婵和庞盈跟着宋老夫人进了茶楼,留下面红耳赤的宋羲和与垂眸羞涩的庞雅。 最后还是庞雅先开了口,“我们……走那边吧。” 宋羲和连忙点头,与庞雅保持一定距离走在她身边,丫鬟婆子则跟在两人身后,默契地将留出空间给这对未婚夫妻。 宋羲和没有和姑娘相处的经验,此时颇有些局促,想了半天,才想到了一个话题,“之前送给表妹的生辰礼,表妹喜欢吗?” “喜欢的,”庞雅轻轻点了点头,“表哥有心了。” 得到认可,宋羲和温和的脸庞忍不住露出笑意,他认真承诺道:“以后表妹有什么想要的便尽管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送给你。” 庞雅眼睫颤了颤。 什么都可以吗? 可我想要一品诰命、富贵权势,你也能给我吗? 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青年,现实与梦中的景象止不住在眼前交错而过。 庞雅攥紧了手炉,耳畔是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她轻声开口,“表哥的生辰,是不是在下个月十八?” “表妹知道我的生辰?” 宋羲和十分惊喜,随即他便反应过来,是了,他们已经交换了庚贴,他祖母交代他给庞雅送礼,同样,庞雅也是可以从长辈处得知自己的生辰的! 他心中一阵雀跃,她问起这个,是也想送自己礼物吗? 她会送自己什么呢? 宋羲和只顾着自己胡思乱想,根本不敢直视庞雅,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未婚妻在听到他的回答后,瞬间变得雪白的脸色。 ……果然! 庞雅死死咬住了嘴唇。 宋羲和以为是她是从老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生辰,可实际上老夫人根本没与她提过——二月十八这个日子,是她从梦里得知的! 她刻意拿来试探宋羲和,却得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结果。 之前的问名之日,就与梦中是同一天,如今连宋羲和的生辰都与梦中对得上! 庞雅不能再安慰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了,她的噩梦不止是梦,那清苦拮据的后半生就是她的未来! 她袖笼里的双拳握紧,好一会儿没能说出话来,宋羲和回过神来,总算发现了不对。 借着灯火,宋羲和只见对方脸色有些发白,他心中一紧,关切问道:“表妹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庞雅似是害羞般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有些冷……让表哥见笑了。” “时辰愈晚,也确实愈发冷了,”宋羲和温声抚慰,他并没有察觉出不对,嗓音柔和说道,“那我们快些回茶楼吧,也免得祖母她们等急了。” 庞雅轻声应了好。 她垂下眼帘,遮住里面的挣扎与不甘。 既然老天厚爱,让她经历梦境示警,她一定要想想办法,绝不能落得梦里的下场! * 茶楼里,汤婵跟庞盈陪着宋老夫人品茗聊天,说了不一会儿,庞雅同宋羲和就回来了。 宋老夫人见他们回来得这样快,不由有些惊讶,“怎么不多逛一逛?” 宋羲和解释道:“外头天冷,表妹身子有些受不住,便早早回来了。” 宋老夫人一听,还以为庞雅是借口太冷,才好不跟宋羲和独自待太久。 她不由高看了庞雅一眼,心说这才是知礼不轻浮的姑娘,眼神也柔和了一瞬,对庞雅道:“快坐下,喝些热茶暖暖身子吧。” 庞雅道谢入座,宋羲和不好和姑娘们同桌,便侍立在宋老夫人身后。 等庞雅坐下,宋老夫人转过头问汤婵,“刚刚说到哪里来着?” 汤婵笑道:“说到您小时候去看杭州府的灯节。” “是了,”宋老夫人想了起来,她语气感慨,“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还是个刚留头的小姑娘,一晃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宋老夫人儿时随父上任,曾在杭州府住过三年,故而很难得的,竟跟汤婵有了一点共同语言。 一旁的庞雅本来有些魂不守舍,此时听着二人谈兴正浓,不由有点惊讶。 随即她不知想到什么,看向汤蝉的目光一闪。 汤婵没有注意到庞雅的眼神,她正听宋老夫人讲古说儿时最喜欢某一家的糖糕,笑道:“……原来李记曾是卖糕点果子的?如今已经是干货铺子了,不过隔壁的炊饼铺子倒还在呢!” 二人又聊了一小会儿,宋老夫人便觉得有些疲惫。 她毕竟上了年岁,又裹了脚,今日逛了许久,此时已经精力不济,这便要回了。 “不耽误你们几个年轻丫头了。” 许是谈话间记起了儿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宋老夫人难得露出一点笑意,“去玩罢,注意安全。” 送走宋老夫人,庞盈表情松懈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佩服地看着汤婵,“宋老夫人这样严厉的长辈,表姐是怎么和她聊得这么好的?” 汤婵被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什么。 啊,卑微打工人的生存技能刻入骨髓了属于是。 汤婵微笑,“时间不早了,咱们赶紧出去逛逛吧。” 庞盈被转移了注意力,立刻就把刚才的事放在脑后,面露兴奋道:“是了是了,咱们走。” “表姐,三妹妹。” 庞雅这时满是歉意开口,“我有些累了,怕是不能同你们一起了。” 庞盈闻言不由“啊”了一声。 庞雅诚恳道:“实在抱歉,扫了你们的兴。” “大姐姐快别这样说,”庞盈连忙收起有点落寞的表情,认真道,“你的身子要紧,赶快回家好好休息才是,我跟表姐一起就好。” 庞雅这才轻松下来,面露感激,轻轻点了点头,“多谢三妹妹。” 看着庞雅离去的背影,庞盈吸了吸鼻子,“现在就剩表姐跟我了……” 她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一顿,转头和汤婵对视一眼。 看到汤婵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庞盈的眼神逐渐亮了起来。 …… “表姐表姐,那边看着热闹,咱们去看看!” “那个没什么意思,人又多,我先带你玩这个,等会儿咱们再去那边。” 逛摊市、猜灯谜、看舞龙、放烟火……没了顾忌,臭味相投的两个人直接放飞,不剩半点大家闺秀的矜持,要不是婆子劝着,两人都能跑到人家祈舞的队伍里去。 直到夜上中天,两人才捧着一大堆或买或赢来的玩意儿,心满意足地回到府里。 庞盈眸子亮晶晶的,又累又满足,“表姐,咱们下次再一起出去!” 汤婵笑着点了点头。 憋了这么久,可算痛快玩了一回。 然而有个词叫乐极生悲,第二天汤婵一醒来,就觉得脑袋昏沉沉的。 秋月见汤婵面色不对,拿手一碰汤婵的额头,“呀,姑娘发烧了!” 18、第十八章 “定是昨夜吹了风,染了风寒。” 闻讯而来的汤母忧心忡忡,“昨日不该让你出门的,你落过水,身子根底本来就弱,以后还是要多注意……” 汤婵打了个喷嚏,她身上很是酸痛,没力气答话,只蔫蔫地点了头。 汤母将事情报到侯夫人那里,想派人请个大夫,没想到侯夫人很是关切,吩咐下人拿帖子去请太医。 太医是有品级的,一般人使唤不动,汤母吓了一跳,“这……会不会太过了?我们哪里受得起。” 侯夫人笑着宽慰,“这有什么,咱们这样的人家,这点脸面还是有的。” 汤母十分过意不去,但又实在担心汤婵不舍得拒绝,只得再三给侯夫人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侯夫人笑道,“你再把我们当外人,不说我,老祖宗可要伤心的。” 汤母心中一暖,颔首应是。 太医很快就到了,来者是位严肃的中年大夫,姓王。 隔着纱帘望闻问切,王太医诊断汤婵没有大碍,对汤母道:“夫人不必担忧,令爱只是偶感风寒,吃两剂药,好好休息几天便好。” 汤母这才放下心来,感激道:“有劳您了。” “不敢。” 王太医开了方子,便去侯夫人处复命。 侯夫人随口问道:“没有大碍吧?” “并无大碍,”王太医恭敬回话,随即想到什么,补充道,“不过在下并不擅长妇人科,贵府表小姐的旧疾,还是请尹老太医瞧瞧为好。” 侯夫人眉头一动,什么旧疾,这话什么意思? 等等,太医院姓尹的老太医只有一位,是出了名的妇科圣手,难道……汤家丫头竟然在这上头有什么不妥不成? 她心头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屏退了众人后,试探问王太医道:“依您看,我家表姑娘的情况很棘手,只有请尹老太医出马才行?” 王太医没察觉出丝毫不对,斟酌道:“倒也不一定,许多专门调理宫寒不孕的良方并不外传,民间也有杏林高手,有世代家传的良方专门调理宫寒不孕,只是鱼龙混杂,若要寻医,须得谨慎探访才是。” 果真! 宫寒不孕……侯夫人心中一震,原来那丫头竟有不能生育的毛病! “多谢太医。”她定了定神,示意潘妈妈递上一个厚红封,“我家姑娘还未出嫁,姑娘家名誉最为要紧,在这上头,还请王太医多多保密才是。” 这样私密的事情,确实不能传出去,王太医很是理解,“这个自然,夫人放心,在下定然守口如瓶。” 叫人送了王太医出去,侯夫人坐回到榻上,心下迅速转开了念头。 老太太把汤家丫头接上京,多半没存着什么好心,若是她坚持把侄女儿芳姐儿说给庞逸,说不得老太太就要把汤家丫头塞进庞逸院子里做妾。 可如果汤家丫头不能生……那干脆再往前推一把,把人嫁给庞逸当正妻岂不正好? 若她嫁了庞逸,却生不出嫡子,庆祥侯这个爵位的着落,自己的远哥儿可就有运作的空间了! 老二媳妇儿的父亲营国公,不就是这么捡到了爵位? 当时大房二房也不是没有庶子,二房还有一个记在嫡母名下的,但在三房的运作之下,最后爵位还是落到了三房头上,只因当今圣上是长子嫡出,素来偏向正嫡。 远哥儿是庞逸正经嫡出的弟弟,若是庞逸有嫡子,那远哥儿只能干看着,可若没有……那就有她求的变数! 想到这里,侯夫人眼睛不由发亮。 庞逸生母虽已经不在,却有个极不好惹的外家舅舅,因着解家的威慑,侯夫人从来不敢对庞逸下狠手,也不敢明着打爵位的主意,最多也只是把他养废,在他的名声上动动手脚。 可如今却有这样一个兵不刃血的好机会摆在眼前……侯夫人心头一阵发热。 她按捺住激动,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件事情,要好好运作才是…… * “阿嚏!” 汤婵不知道侯夫人在打她的主意,她吸了吸鼻子,苦着脸看着秋月端到眼前的药汁子,实在下不去嘴。 长痛不如短痛,汤婵捏着鼻子把药灌了下去,脸色皱成一团。 盯着她喝完药的汤母却舒展了眉,等汤婵漱了口躺下,汤母给汤婵掖了掖被角,“双巧已经去绿筠轩给你告假了,你安心睡一觉,好好休息。” 元宵节过去,姑娘们恢复上课,但汤婵这个模样,暂时不好去上学,以防过了病气给其他人。 汤婵蔫巴巴地点了点头。 …… 喝过药睡了一觉,发了汗,汤婵再醒来就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烧已经退了下来,浑身的沉重感也没了。 汤母喜得直道“老天保佑”。 汤婵心说哪里是老天保佑,分明是我每天走圈,增强了体质和免疫力的缘故。 汤母看她还有力气抬杠,嗔她一眼,但总算放心地走了。 “姑娘,”秋月打了帘子进来,“三姑娘来探病了。” 庞盈进了屋,看见汤婵还算中气十足的模样,不由大松口气。 她刚要说话,就被汤婵笑着打断,“你这一脸愧疚的样子,不是想道罪吧?” 庞盈一愣,她确实觉得表姐生病是因为陪自己出去玩来着。 却听汤婵笑道:“是我自个儿想玩的,可不是为着你,三妹妹别想太多。” 话有点不好听,但庞盈知道,汤婵是不愿她有负罪感,才故意这样说的。 她心里一暖,没有辜负汤婵的好意,不再说起这个,转而示意拎着东西的丫鬟,对汤婵道:“我从母亲那要来一支老参,用来补身体再好不过,表姐拿去煲汤吧。” 汤婵有些诧异,“这也太贵重了。” “一支参而已,算不得什么,表姐别客气。” 庞盈其实有点心虚。 她问二夫人要药材时,被二夫人抓着好一通旁敲侧击,比如汤婵为人如何,平时会不会跟庞盈打听她大哥等等。 二夫人不自觉露出的对汤婵的轻视,让庞盈很是尴尬。 其实要不是大哥已经订了婚事,庞盈第一个想让表姐做自己的嫂子,只是这话却根本不能叫母亲听见。 直到确认汤婵并没有“居心不轨”,二夫人才算放过庞盈,让她自己去开库房去挑礼。庞盈心里觉得对不起汤婵,这才挑了这支老参,也有为母亲道歉之意。 汤婵并不知庞盈心中所想,见庞盈坚持,也就不再推拒,她笑道:“多谢三妹妹,也替我谢过二夫人。” 庞盈这才高兴起来。 汤婵怕把感冒传染给对方,并没有留庞盈太久,两人约好等汤婵病愈后一同描花样子,庞盈就离开了。 庞盈前脚刚走,后脚庞雅也来了。 “听闻表姐病了,老夫人很是挂念,嘱咐我来看看表姐。” 她帮汤婵带了一些滋补的燕窝,汤婵笑着道了谢,“多谢表妹,等我病好了,亲自去向老祖宗道谢。” 送完东西,庞雅却没有告辞,反而露出踌躇的表情。 汤婵看出她有话说,问道:“妹妹还有事?” 庞雅欲言又止,最后露出一丝苦笑,“按说不该在表姐病中打扰,可妹妹们都还小,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找谁诉说才好。” “表妹这话就太客气了,”汤婵有点担心,这段时间庞雅的状态一直不太对劲,“有什么事情,你说。” 庞雅抿了抿唇,低声道:“不知是否要出嫁的缘故,我近来心中十分不安……” 她看向汤婵,语气忐忑,“表姐,你觉得宋家怎么样?宋家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是嫁人之前害怕,汤婵放下心来,想了想道:“我并没接触过宋家表哥,不太清楚,但就上元那次偶遇来看,感觉宋家表哥是个细心知礼的。至于宋家,其他的我不好说,但家中关系简单、家风清正这一点总不会错。” “姑娘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表妹心中紧张恐惧,都很正常。”汤婵柔声宽慰道,“但老夫人素来最是疼你,婚事定是精挑细选过的,妹妹不用太过担忧。” 庞雅听着汤婵说话,眼神一暖,心中的念头逐渐坚定起来。 梦里,嫡母将表姐许给了那个骄奢淫逸、欺男霸女的锦平侯,借此攀上了锦平侯的姑母庄华长公主,成功将二妹妹嫁进了丰王府。 而被牺牲的表姐嫁进锦平侯府没多久,就不幸守了寡。 锦平侯醉酒后意外去世,表姐年纪轻轻便成了寡妇,连一个自己的子嗣都没来得及诞下。 自己的夫君宋羲和金榜题名,摆宴庆贺时,表姐就因为新寡不便到场,只派人送了贺礼,席间有人提起表姐,都是带着唏嘘。 丧夫无子,一辈子独守空房,空有一个侯夫人的名头,又有什么用? 庞雅想,与其让表姐经历梦中的不幸,不如把自己的婚事让给表姐。 宋家的日子虽然简朴,但正如表姐所说,他们的家风清正和睦,并无一般高门的藏污纳垢。 宋家老夫人虽然为人严苛古板,但本性并不凶恶,她嫁进宋家后,宋家老夫人一直对她颇为照顾,那日看宋老夫人与表姐相谈甚欢,想来若是换成表姐,二人也一定能相处得很好。 至于宋羲和本人,他性情温和,又有状元之才,对待妻子十分爱重,有不少人在宋羲和高中之后试图赠妾,都被宋羲和婉拒,京中人都曾艳羡他们夫妻相合,伉俪情深。 表姐这样夸赞宋家,想来是绝对愿意嫁进去的。 这样一桩婚事,哪怕最后宋羲和辞官归隐,也不算辱没了表姐。 总比嫁给锦平侯那种败类强得多。 庞雅下定了决心。 她要帮一把表姐,也是帮她自己。 19、第十九章 汤婵的风寒好得很快,到老夫人过寿辰前,便又能活蹦乱跳了。 家中老祖宗过寿是大事,年前回到府上的庆祥侯从那时候就开始准备,从正日子前三天到后三天都大摆宴席,整个侯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除了大宴,府上还专门摆了小宴,只请一些更为亲近的亲朋好友。 大花厅里欢声笑语,侯夫人与二夫人正招呼客人。 到访的女眷有的来自老夫人的娘家辅国将军府,还有侯夫人的娘家诚勤伯府,二夫人的娘家营国公府,又有包括宋家在内的和庆祥侯府素来交好的四五人家,十分热闹。 老夫人身穿赭红色袄,头戴貂毛卧兔,笑容满面地坐在上首听着吉祥话。 姑娘们挨个送上寿礼,这也是在亲朋好友面前展示的机会,说不准就得了在座哪位夫人的眼缘,成就一桩好亲。 庞雅绣了一幅精美的麻姑献寿图,赢得满场赞美。 “这是你家大孙女?”老夫人的老嫂子、辅国将军夫人毛氏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后赞道,“出落得可真好,听说刚许了人家?” “是,定了宋家。”听她夸庞雅,老夫人的笑容更深了几分,“我这宴,雅姐儿也帮了好大的忙呢。” 庞雅羞赧低头,一旁又有人笑着恭喜宋家老夫人喜得佳媳。 宋老夫人淡淡笑道:“老夫人会调教,庞家的女儿都是好姑娘。” 庞雅之后,庞妍送了手抄的经书,庞盈庞秀还有汤婵也都送了针线。汤婵绣了一幅百寿图,依旧是老风格,呆板不灵动,比不得其他姑娘们,但能看出努过力,老夫人都欢喜地收下了。 自来京后,汤婵还没在宴席里出现过,毛老夫人问自家姑子,“咦,这丫头倒瞧着眼生。” 老夫人笑道:“是老侯爷五弟一房的外孙女,可怜没了父亲,孤儿寡母的受人欺凌,我便叫接进京来,人多家里也热闹。” 毛老夫人听完,目露赞许,“你心慈。” 夫人们三三两两聚着说话,看老夫人似乎颇为重视汤婵的样子,毛老夫人的儿媳便跟汤母搭起话来。 老夫人的太爷与太/祖是兄弟,被封了亲王,爵位降等传袭,到这一代虽然已经降到了奉国将军,但家中枝繁叶茂,子孙也颇为争气,不少有出息的子弟在京军中担任要职。 汤母被主动搭话,颇有些受宠若惊。 总算是有合适的交际场合给汤婵物色婚事,汤母十分重视,眉眼带笑地应酬起来。 另一边,侯夫人的娘家嫂子诚勤伯夫人带着女儿芳姐儿,来到侯夫人处问安。 寒暄过后,诚勤伯夫人对女儿道:“去找你二表姐玩罢。” 芳姐儿应了。 等支开女儿,诚勤伯夫人看着周围没人,小声探问道:“大妹妹,芳姐儿的亲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嫂子暗示过要将芳姐儿说给庞逸,最近却没了下文,诚勤伯夫人微一停顿,“若是不成,妹妹给我递个话,我也早些另做打算。” 其实芳姐儿才刚刚十三,并不着急,诚勤伯夫人这话并不是本意,而是想催一催侯夫人。 诚勤伯府虽有个世袭的爵位,但早年便现出颓势,近年愈发落魄,对女儿来说,嫁进庆祥侯府可是一桩难得的好亲——婆母是自家姑姑,夫君又是承爵的嫡长子,这样的好事,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只是侯夫人如今得知汤婵不能生子,早已经改了主意,想撮合庞逸跟汤婵,被娘家嫂子这样问起,便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来,低声道:“我自然是恨不得明日就将芳姐儿娶进门,可我家老太太固执得很,说什么也不松口。” 说着她微微摇头,诚勤伯夫人有点傻眼,怎么说好的事情,就不作数了呢? “这……”诚勤伯夫人不死心地问道:“真不成了?” 侯夫人叹气,“我这边会继续说服老夫人,但成不成我就不敢保证了,嫂子做两手准备吧——只是不要大张旗鼓,不然我不好同老夫人交代。” 诚勤伯夫人表情有些不太好看。 “你别急,”侯夫人见状安慰道,“芳姐儿是我的侄女,我只有盼着她好的,就算真的没有做婆媳的缘分,有什么好亲事,我一定替她留意。” 诚勤伯夫人强笑着道谢,却没把侯夫人的话当真。 侯夫人有妍姐儿这个亲生女儿,真有什么好亲事,还不是要先为妍姐儿打算! 不成,诚勤伯夫人心里嘀咕,她得想想法子,可不能轻易放过这样庞逸这样一个好人选。 …… 过寿自然少不了唱戏,庆祥侯府有自己的戏楼,但没有家养的戏班——其实早年老侯爷在时是有的,只是里头大半伶人都被老侯爷染指,后来老侯爷去了,老夫人便把人全都遣散出去。 侯爷知道老夫人的忌讳,侯府里再没养过家班,如今逢年过节,府上都是从外头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女眷们挪到戏楼,老夫人是寿星,当仁不让点了戏,“便唱《满床笏》吧,听着喜庆。” 她点了一出《赐婚》,又点了一出《笏圆》,不一会儿,丝竹锣鼓声起,戏开场了。 “这是广和班?” 却有好这口的夫人认出台上的角儿,不由惊讶出声,“广和班可是如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戏班子,等闲人家提前几个月都请不到,老夫人是怎么请动的?” “这我却不知晓,”老夫人笑道,“戏班子的事,都是我那不成器的孙子张罗的。” 那位夫人便笑着恭维,“老夫人好福气,这是世子的孝心呢!” “哪里,一只泼皮猴儿罢了,整天不干正事。”老夫人连连摆手,眼中的笑容却没褪下去,“不提他了,听戏,听戏。” 桌上配了各式点心和酒水,老夫人兴头上来,指着酒对身旁众人道:“都尝尝,这酒是我家雅姐儿照着什么古方鼓捣出来的,又是采了梅花枝头新雪,又是梨花花梢朝露,折腾得很。” 有人便笑道:“这样风雅的好东西,咱们可不能错过了。” 宋老夫人听说这是庞雅酿的,也倒了一杯。 酒是果子酿,味道酸甜,酒味不重,很是不错,宋老夫人不自觉就喝了好几杯。 等她后知后觉,开始头晕的时候已经晚了。 喝的时候不觉得,实则这果子酒的后劲并不小,不过片刻,宋家老夫人便醉了。 老夫人注意到宋老夫人脸色酡红,不由一笑,叫来一个小丫鬟吩咐道,“领老夫人下去歇歇。” 小丫鬟忙脆生生应了。 长辈们坐了一桌,这头姑娘们一起凑了一桌,一同聊天吃茶。 戏台上唱念做打,汤婵听不大懂,但磕着瓜子瞧个热闹,看得也挺开心。 “哎呀!” 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汤婵感觉身上一阵湿意。 她扭头一看,原来是丫鬟上酒水时,一旁的庞雅没有注意,不慎抬手撞翻了盘子,盘子脱手,酒水恰巧洒到了她的身上。 “表姑娘恕罪!” 丫鬟慌忙告罪,庞雅也连忙站起,拿起手帕帮汤婵擦着衣服,满是歉疚道:“这……真是对不住表姐,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不打紧。”汤婵并没放在心上,笑着起身,“我去找个地方换衣裳。” 庞雅想了想道:“戏楼旁边有个小院,不如表姐就去那吧,我担心有客人需要,刻意吩咐人烧热了屋子的。” “也好。” 戏楼位置偏僻,跟湛露院成对角,外头天寒地冻的,汤婵也不想走远路回到湛露院,便应了庞雅的提议。 走的时候,汤婵余光看见主桌好似也有人离席,但她没多注意。 双巧回去取新衣裳,汤婵领着秋月去了庞雅说的小院。 等了一会儿,取衣裳的双巧回来了,两个丫鬟服侍汤婵穿衣。 双巧一路过来四处打量,入目景色很是萧瑟,不由有些纳闷,“这儿一路怎么都什么没人?” 秋月猜测道:“戏楼位置本就偏僻,想来这个小院平时也是闲置,若不是老夫人办寿,也不会用到这里。” 两人一边说,一边帮汤婵摘掉身上琳琳琅琅的饰品收好。 女儿家衣裳繁复,此时又是冬天,过了快一盏茶的功夫,汤婵才算把身上的旧衣服脱下来。 刚要把湿了的中衣也换下来,房门却突然传来了被推开的声音,随即忙乱的脚步声伴着一道带着焦急的清亮声音传来,“祖母!” 等等……这是男声! 汤婵扭头看去,呆立当场的宋羲和映入眼帘。 秋月发出一声尖叫,双巧连忙抓过一旁的大氅盖在汤婵身上,高声喝到:“出去!” 这一声惊醒了呆滞的宋羲和,他霎时间面红耳赤,赶紧低头避开,脑中一片空白。 刚刚他正和庞家的几位表弟与未来的岳父大人喝酒,有小丫鬟给他传话,说祖母不胜酒力,身体不适,呕吐不止,在戏楼旁边的小院休息,叫他赶紧前来看望。 他唬了一跳,心急如焚匆匆赶来,怎么一进门,却撞见了女儿家换衣服! 宋羲和手忙脚乱地退了出去。 这时门口却又传来脚步声,“表姐,你换好了没……表哥?” 庞雅带着丫鬟走了进来,却没想到遇见了宋羲和。 她有些惊讶,也有骤然遇上未婚夫君的不自在,“表哥怎么在这儿?” “我……”宋羲和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 庞雅只当他是羞赧,不由抿嘴笑了下,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一变。 她提起裙摆就快步往里走,果然见到屋里正在整理衣衫的汤婵。 汤婵心中一跳,脑中闪过什么,只觉得要不好。 果然,只见庞雅脸色唰地变白,摇摇欲坠。 没等汤婵解释,庞雅转头看向追过来的宋羲和,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下来,“表哥,你……你怎能这样莽撞……” 说着她像是承受不住,转头跑了出去。 20、第二十章 庞雅脸色苍白地跪在老夫人膝前,梨花带雨,无声啜泣,哭得不能自己。 老夫人和宋家老夫人脸色严肃,听刚刚查清事情经过的任妈妈讲述来龙去脉,“……戏楼东边是表姑娘换衣裳的小院,西边另有座小楼,宋家老夫人便在小楼休息,应该是传话的小丫鬟没说清楚,给宋家少爷带路的下人弄错了方向……今儿府上忙碌,人手都被调动着办宴,小院没人看守,宋家少爷一时心急,便闯了进去,恰好撞见正在换衣裳的表姑娘……” “那个传话的丫鬟呢?”老夫人问。 任妈妈看了一眼跪在堂前的宋羲和,欲言又止。 宋羲和又是愧疚又是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回老夫人的话,晚辈……认人不太在行,只记得是个穿着粉色袄、梳着双丫簪的小丫鬟,却记不得脸了。” 今日办宴,侯府得有几十个如此打扮的小丫鬟,想找人是找不到了。 老夫人默然,过了片刻开口道:“这事……太不巧了。” 这是给事情定了性,一个不巧的“意外”。 汤婵坐在汤母身旁,神色不明。 是啊,可真不巧,她的裙子不巧被弄脏,下人不巧没说清楚位置,庞雅不巧出现在现场…… 只是汤婵心中犹有疑惑,若是庞雅设的局,她怎么能拿捏地这么准? 如果宋老夫人没有因为身体不适离席,或者如果宋羲和没有心急闯入,这件事情都不会发生。 宋羲和竟还有个略微脸盲的毛病,想找出当初谁传了话都不知道! 整件事情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她看了一眼庞雅,对方正掩面小声抽泣,大颗泪珠从庞雅眼眶里滚落,她带着哭腔道:“老祖宗,我……我再没脸嫁给表哥了!” 老夫人沉默片刻,转头对宋老夫人道:“老姐姐,婵姐儿虽然不在我跟前长大,但处了这么久,性情处事都不俗,是个好姑娘。” “这事是羲哥儿鲁莽。”宋老夫人沉着脸,神情不太好看,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了。 她看了一眼汤婵,“羲哥儿愿意纳婵姐儿做妾,只我们不是那等没有规矩的人家,须得等羲哥儿娶了正妻之后,再迎婵姐儿进门。” 做妾? 庞雅的抽泣声微不可察地一顿,老夫人眉头轻动,刚要说些什么,汤母却先忍不住开口反驳,“宋老夫人,婵姐儿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绝不给人做妾的!” 她的语气很是不高兴,然而宋老夫人似是不理解汤母为何如此激动,疑惑道:“姑娘闺誉既已受了损,不给我孙儿做妾,还想如何?” 汤母没想到宋老夫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简直不可置信,分明是你家儿子冒冒失失闯了祸,给我女儿带来了无妄之灾,如今不仅要让我女儿来承担后果,还要来嫌弃我女儿!? 汤婵感受到汤母微微颤抖的身体,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试图抚慰汤母激烈的情绪。 她视线一一扫过在场众人。 庞雅因着这事心生芥蒂,不愿再嫁进宋家;老夫人愿意把结亲人选换成汤婵,宋家老夫人却瞧不上汤婵这个落魄没爹的女儿,她不愿让汤婵占去宝贝孙儿的正妻之位,只接受汤婵做妾,估计心里还指望着能照常娶庞雅进门。 汤婵低垂眼睫,可惜她要的,跟两位老夫人要的都不一样。 “老祖宗容禀。” 汤婵轻声开口,说了出事以来的第一句话,“宋家表哥当时心中急切,进门前就呼唤祖母,发现不对后便立即守礼避开,我的丫鬟拦得更是及时,想来表哥什么都没看清才是。” 宋羲和一怔,欲言又止,老夫人与宋老夫人更是出乎意料。 宋老夫人今天第一回正眼瞧了她一眼。 汤婵的意思很明确,不管宋羲和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她本人并不打算要个说法,为了两家名誉,当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是最好的。 老夫人与宋老夫人对视一眼,二人心中此时想法都是类似。 若是能遮掩过去…… “表姐!”却听庞雅激动地开口,“表姐万不可如此,我什么都看到了……怎么能让表姐为了我委曲求全!” 一丝怪异从汤婵心中一闪而过,但她来不及细琢磨,只摇了摇头道:“表妹并未得知事情全貌,确实什么都没发生,我怎么能任由表妹误会,踩着表妹成全自己?” 庞雅计划了所有,却万没想到汤婵会不认。 她心里一急,不由转头看向宋羲和。 宋羲和此时已经羞愧地面红耳赤,但他左右为难,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不承认,他便是占了便宜却没有担当的小人,可若是他承认,汤表妹的名节便要毁了。 事情就此僵持住,最后还是老夫人发了话,“今日天色已经晚了,都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说。” * “宋家简直欺人太甚!” 回到院里,汤母声音里满是怒气,“他家的哥儿冲撞了你,居然还想让你做妾……简直不知所谓!” 意外是一回事,弄出意外来,负不负责又是一回事,宋家的态度,真是叫人唾弃! 汤婵劝慰汤母,“宋家少爷闯进来时,我穿着中衣呢,没事。” 不同于怒火冲天的汤母,汤婵很难真心实意地生气。 作为现代人,被人乌龙看到个换衣服,还是中衣都穿着的情况,实在是积攒不出什么被玷污的愤怒,反倒是满满的吐槽。 这坑爹的古代,□□、肌肤相亲是毁了名节,中衣穿得好好的被看一眼也是毁了名节,连传出流言蜚语都是毁了名节。 结果她这样的态度立刻就被汤母教训了,“我还没有说你!老夫人还未开口,你插什么话?” 若是老夫人做主,宋家负起责任,这倒不失为一门好亲。 结果这丫头倒好,根本不把自己的名节当回事,竟然一张口就把事情否了! 汤婵略一思考就猜到汤母的想法,一阵牙疼,“您别是想着让我嫁进宋家吧?” 她可一点儿都不想嫁进宋家,这样的门户最重规矩,伺候太婆婆这种事情无可避免。 更重要的是,宋羲和一支三代单传,要是汤婵真嫁了过去,怕不是天天被盯着生儿子,要是生不出来,很有可能就得被逼着吃药、扎针、治病、喝各种偏方…… 想想那样的日子,汤婵就觉得窒息。 汤母却不知道汤婵的想法,她顿了顿,小声道:“虽然对不住雅姐儿,但宋家少爷着实是个不错的……” “停,”汤婵头痛,赶紧抬手打住,“您想得简单了,宋老夫人瞧不上我,就算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强压着不满把我娶进门,有这么个疙瘩在,又怎么可能真心对我?” “宋老夫人看起来本就不好相与,要是再心怀芥蒂,天天给我立规矩,我的日子得有多难过?” 汤母一噎,不得不承认汤婵说得有理。 但正如同汤婵无法重视什么劳什子贞洁,汤母也没法办让这件事轻飘飘地过去。 她愁肠百结,“那这事儿怎么办?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不小心传出去了,你还怎么做人!” 言语如刀,锋利之处甚至可杀人,涉及女子名节更是如此,汤母无法不担忧。 汤婵自个儿无所谓,但也不能说汤母是杞人忧天,便只得安抚汤母道:“在场的人只有秋月、双巧和大表妹的一个丫鬟,老夫人封口令又下得及时,知情人都是主子的心腹,最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事情传不出去,您不必太担心——哪怕为了侯府的名声着想,老夫人也不会叫这事儿传出去的。” “这话说得轻巧,我哪里能不担心。”汤母愁眉苦脸地叹气,不过后半句话到底有些效果,汤母虽然嘴上没表达出来,但心下确实稍微轻松了一点。 只是她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说到老夫人……唉,你说咱们进京也有段日子了,可老夫人好像对你的亲事并不上心,也不知道她老人家究竟什么想法……” 汤婵心说,是把我当工具人的想法,老夫人跟侯夫人斗法一日没出结果,她就能在侯府多赖一日白吃白喝。 不过她倒希望庞逸的亲事定的越晚越好,她的亲事也越晚越好,不然出嫁之后成天面对丑男人,哪有现在的日子舒坦? 只是汤母今日已经颇受打击,就不再跟她说这些话了。 好不容易把满腹愁绪的汤母劝回去休息,外头小丫鬟来报,庞雅来了。 …… “表妹坐,”汤婵示意丫鬟给庞雅递上热茶,“这样晚了,表妹怎么还不休息?” 庞雅苦笑着摇摇头,“我睡不着。” 她捧着茶盏,咬了咬唇问道:“表姐……你不应宋家的事,是因为顾忌我吗?” 汤婵只觉得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来了,她抿了口茶,“自然不是。宋老夫人不喜我,我不愿自讨苦吃。” 庞雅一愣,“怎么会呢?宋老夫人看着严厉,其实性子极好,再说上元那日,表姐之前不是跟宋老夫人相处得不错?” 汤婵不语。 面对庞雅这个侯府千金,宋老夫人的性子当然好了,换成汤婵,宋老夫人只有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和善,可只要扯上她的宝贝孙儿,汤婵就会立刻从“一个还不错的小辈”,变成“想攀她家高枝儿的乡下丫头”。 庞雅还在劝说汤婵,“……表姐这样好的人,相处久了,宋老夫人总能看到,不会不喜欢表姐的。” 汤婵冷不丁问道:“表妹很想让我嫁进宋家?” 21、第二十一章 庞雅话音一顿。 “倒也不是。”庞雅绞紧手中绣帕,状似不安地低下了头,“只是若因为我,表姐受了委屈还要往心里咽,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委屈。”汤婵放下茶盏,“意外发生,没人能提前想到,也控制不了,妹妹不必放在心上。” 庞雅连连摇头苦笑,“表姐这话,又至我于何地……” 庞雅已经快忍不住情绪了。 她又气又急,不由在心中嗔怨,表姐怎地这样不争气! 自从决定要摆脱与宋家的婚事,庞雅就开始暗中计划。 从梦里,庞雅知道了宋老夫人贪杯却酒量不好,知道宋羲和与祖母感情极好,得知祖母身体不适,宋羲和必定焦急如焚,行事莽撞。 至于宋羲和记脸困难,自然也是梦里知晓的——哪怕宋羲和找出了传话的小丫鬟也不怕,她于那个小丫鬟有大恩,多年前她曾随手赏赐,救过小丫鬟亲人的性命,小丫鬟记在心里,一直想找机会回报。 在梦里,那个丫鬟作为配房跟自己嫁到宋家,有一次为了护她,甚至不惜自己的性命。 庞雅不想将事情闹大,变成丑闻,影响她自己的婚事,又不能留下把柄,只能用这样巧合的方式,让宋家表哥看到正换衣服的表姐。 这样二人的名声都不会太受影响,而且哪怕旁人怀疑事情太巧,没有证据,猜测就是猜测,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多番推敲,事情总算是让她办成了。 正如她所预料,老夫人将事情定性为意外,而出了这种事,最好的解决方式便是让表姐代替自己嫁进宋家。 只要汤婵不松口,宋家定要负责。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表姐得了这个机会,竟不知道紧紧抓住,反而不承认自己被占了便宜! 庞雅实在不敢置信,哪有姑娘会不在意这种事!? 若是两位老夫人真的听信了汤婵的说辞,当作无事发生,不愿意退掉婚事,依旧让她嫁给宋羲和怎么办? 那她的精心算计,不就成了一场空? 想到这里,庞雅实在是坐立不安,她不甘心地问汤婵:“表姐怎么能甘愿吃这样一个哑巴亏?” “我是真的不在意。”汤婵道,“别说他没看到什么,就算真看到了,我也不会嫁。” 庞雅一急,“表姐现在不嫁宋家,就不怕以后被推进火坑?” 汤婵眯了眯眼,“表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庞雅说完才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她心下懊丧不已,咬了咬唇找补道:“就像表姐说的,这事是个意外,我不怪表姐,我只是觉得宋家是门好亲,不希望表姐因为我错失了这样的好机会……” 汤婵此时已经咂摸出了意思,庞雅话里话外,怎么都像是不愿嫁进宋家,想确保她去顶缸。 她很是无语,你不愿嫁没问题,想法设法退亲也没毛病,可你想的法子非得拉别人下水垫背算什么事? “宋家表哥确实没看见什么,表妹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若是表妹因此生出心结,不愿嫁进宋家,如实告知老夫人便是,老夫人真心实意疼爱表妹,也定能够理解。” 庞雅胸中一滞,表姐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 表姐也是寄人篱下,应该与自己同病相怜才是啊! “表姐此言差矣,”她攥紧帕子,露出一个苦笑,“我虽然姓庞,却只是个庶女,无根无依,被祖母收养后,一直在祖母手下战战兢兢,过得艰难,唯恐惹得祖母稍不顺心,被祖母厌弃。婚姻大事,本就是长辈做主,我又怎么敢忤逆她老人家……” 汤婵听她诉苦,心中毫无波澜。 你这样的叫艰难,那没了生母,父亲漠视,嫡母苛待,又没有祖母撑腰,在后宅挣扎求生的小姑娘又怎么说? 她心里微微摇头,也不知道老太太听到这些话会不会心寒。 * “老夫人,”任妈妈轻手轻脚来到老夫人跟前禀告,“大姑娘到访湛露院,跟表姑娘聊了许久。” 老夫人垂着眼,“都说了些什么?” “没太能听清,”任妈妈低声答,“依稀是大姑娘在劝表姑娘不要吃闷亏,嫁进宋家……” 老夫人不知想些什么,半晌未说话。 第二天,汤婵一大早便被老夫人单独叫去问话。 老夫人本还担心汤婵心中郁结,晚上休息不好,结果一见人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汤婵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哪有半点晚上没睡好的模样? 老夫人将关怀的话默默咽了回去,肃着脸郑重问道:“婵姐儿,你可想好了?” 这是在问她昨天“只当事情没发生,不打算追究以此嫁入宋家”的决定。 汤婵点头,“回老祖宗话,想好了。” “也好。” 老夫人得了答话,也没再追问,放缓语调道,“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等汤婵离开,老夫人便将宋老夫人请了过来。 她叹了口气,对宋老夫人开门见山道:“老姐姐,羲哥儿是个好的,可惜咱们怕是没有做亲家的缘分了。” 这意思是亲事作废,要解除婚约了。 宋老夫人很是惊讶。 昨夜思索之后,宋老夫人不得不遗憾地承认,想照常娶雅姐儿怕是不可能了。 只是宋家也不可能迎汤家姑娘进门,宋老夫人本来还想着要怎么拒绝,没想到老夫人这样容易便松了口。 既是这样,她也愿意投桃报李。 这事说起来羲哥儿有不妥之处,宋老夫人便将退亲的缘由揽在自家身上,“是,谁成想羲哥儿得了高僧批命,说是不好早娶,总不能耽误了雅姐儿。” 这本是她准备好用来拖汤家姑娘的借口,宋老夫人稍一停顿,“您别怪我才是。” 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宋老夫人这句莫怪,不止指明面上的庞雅,也在说暗里被拒绝的汤婵。 宋羲和父亲早亡,家世没落,需要一个有背景的妻子,汤婵再好,也只是侯府庶房的表姑娘,宋老夫人不愿娶一个没有娘家的丧父女儿,老夫人能理解,却不代表能接受。 两人多年的交情怕是要淡咯……老夫人心头闪过一丝遗憾,面上如常道:“这都是老天注定的事,有什么可怪的呢?” 宋老夫人微顿,“您说的是。” 商议完送还聘礼、作废婚书等诸多事宜,宋老夫人从福禧堂出来,去跟在客院的孙儿汇合。 结果好巧不巧,半路遇到正要去找庞盈的汤婵。 汤婵见到宋老夫人也有些意外,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招呼,“宋老夫人。” 对方应该已经从老夫人处得知她不会嫁进宋家,二人以后怕是没什么交集,汤婵向宋老夫人行了一礼,“您多保重,祝令孙金榜题名,前程万里。” 看着她落落大方的样子,宋老夫人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表姑娘…… 但不管怎样,只丧父这一点,便不可能进宋家的门。 宋老夫人收束心思,点了点头当做招呼离开了。 她找到宋羲和,将退婚的消息告知孙儿。 宋羲和猛地抬头,半晌回不过神来。 宋老夫人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叹了口气,“别再想了,都是意外,该是你们命中注定有缘无分,不必太过介怀。” 宋羲和越想越是内疚,他不仅愧对庞家表妹,更是对不起汤家表妹。 “祖母,汤家表妹……” “羲哥儿,”宋老夫人略微提高语调打断了他的话,“你只是因为得了高僧批命,才不得不与庞家大姑娘退亲,跟汤家姑娘有什么关系?” 宋羲和一愣,随即羞愧地垂下了头。 他性情纯善,总是过不去自己冲撞了汤婵这一道坎。宋老夫人见状有些头疼,回想到刚刚遇见的汤婵,怎么人家姑娘家倒比孙儿还拿得起放得下? “好了,大丈夫多愁善感的像什么样子。” 宋老夫人只好自己来做这个恶人,“你要是真的为了你的两位表妹好,这事就只能没发生过,明白了吗?” 宋羲和攥紧了拳,沉默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福禧堂,庞雅也被老夫人告知了退亲的决定。 她心口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虽然没能帮到表姐,但总算是甩掉这门亲事,她不会落得那般下场了! 庞雅压抑住心头狂喜,跪到老夫人身前,再次抬头,已经红了眼圈,“多谢老祖宗为我做主……” 老夫人看着她,“好孩子,莫哭了,经这一遭也累了罢?回去好好歇息吧。” 看着庞雅离开的背影,老夫人久久未语。 任妈妈轻手轻脚,给老夫人上了杯茶,老夫人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我是老啦,看人也不准了。” 任妈妈心头一跳。 她斟酌着道:“大姑娘倒不像那般的人,依奴才看,那般巧合,不像是能算计来的。” 老夫人摇了摇头。 庞雅以为她把自己的心思掩饰得很好,可老夫人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什么没有见过,哪里看不出庞雅的小心思? 闯门一事也许确实是巧合下的意外,但庞雅想退亲的心思却昭然若揭。 到底是年轻,庞雅得知退亲那一瞬的暗中欣喜、如释重负,瞒不过人老成精的老夫人。 在察觉出这一点后,老夫人的心就凉了大半截。 既是不满她挑选的亲事,表面却一直对她感恩戴德……老夫人不由反省,是自己太过严苛?还是庞雅从来就没把她这个祖母当成过亲人? 事实真相如何,老夫人已经不想深究,退了婚就算结束,但她以后也不想继续煞费苦心为庞雅打算。 “你去给晴云院递个话,我精力不济,雅姐儿的婚事,还是交给她母亲操办吧。” * “知晓了,劳烦妈妈给老祖宗回话,就说让老祖宗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送走传话的任妈妈,侯夫人坐回到炕上,继续慢悠悠地翻账册。 潘妈妈在一旁给侯夫人续茶,面露不解问道:“老夫人素来把大姑娘当心肝,怎地突然将她的婚事推到您这儿了?” 侯夫人哼笑了下,“老太太也是惨,掏心掏肺,竟养出了个白眼狼,这是冷了心,不愿意再管啦。” 她叹了口气,“又给我找麻烦,雅姐儿这种人,只记仇,不念好,难办得很呐……” 潘妈妈一愣,反应过来低声道:“是宋家少爷跟表姑娘那事?” 侯夫人微微一叹,“咱们家大姑娘,可把别人当成傻子呢。” 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光弄脏婵姐儿的衣裳、给婵姐儿指地方这些也就罢了,还恰好领着丫鬟撞见,又咬死婵姐儿被看了身子,闹大事情口口声声说不嫁,这态度就很值得推敲了。 想到这儿,侯夫人还有些懊恼,没想到这丫头也盯上婵姐儿了。 老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差点儿就叫庞雅给抢了先。 得亏是换人的事没成,不然她再上哪儿找一个生不出儿子的汤家丫头去? 侯夫人转了转手上的镯子,以防意外,不好再等了,雅丫头闹出来这件事,正好可以利用。 她叫潘妈妈近前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 潘妈妈抑制不住内心惊讶,“您这是……” 侯夫人呷了口茶润润喉咙,“你不必多问,照做就是了。” 潘妈妈应下。 “对了,等会儿把雅姐儿叫来一趟,”侯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可不能再由着她闹出事来。” 22、第二十二章 “母亲叫我?” 庞雅正沉浸在摆脱厄运的喜悦里,潘妈妈突然上门,说请庞雅去侯夫人院里一趟。 “请潘妈妈稍等,我马上就过去。” 虽然不解,但这并没有影响庞雅的好心情,直到见到侯夫人,被侯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老祖宗精力不济,把你的婚事交给我操办了。”侯夫人慢条斯理,“只是你刚刚同宋家退亲,得等风头过一过,我才好给你寻摸亲事,你可明白?” 庞雅如遭雷击,为何她的婚事会突然被交给嫡母? 嫡母可是能狠心把表姐嫁给锦平侯的人,她与嫡母半点都不亲近,万一嫡母也给她寻这样一门亲可怎么办! 庞雅好一会儿才稳住表情,咬着唇担忧道:“母亲,老祖宗有什么不妥?女儿不孝,竟是一点也没有发觉……” 侯夫人见她这幅做派,心里一阵腻歪,但面上还是和善地道:“不要多想,只是择选亲事最是疏忽不得,耗时漫长,又耗费精力,老祖宗虽挂念你,但年事已高,觉得心有余力不足而已。你放心,她老人家吩咐,定要我给你找一门合适的亲事。” “……是。” 庞雅顺从地垂下头,心头一片阴翳。 老夫人不再管自己的亲事,是不是因为自己违逆了老夫人的意思? 果然不能将老夫人的疼爱当真! 她已经尽力周旋,不想引得老夫人不满,然而只是稍有不合老夫人的心意,自己前头十几年尽心服侍、承欢膝下,便都成了空! 若是因为老夫人对自己起了猜疑之心……没有证据,就给她定了罪,老夫人有把她当成孙女看吗? 庞雅只觉得心凉。 果真这世上谁都靠不住,能为自己打算的只有自己…… * 未出正月,又下了一场雪。天气阴沉,寒风吹得树枝乱舞,雪花夹杂着冰雨砸落在屋檐,发出噼啪的声响。 廊下,两个婆子缩着手,一边烤火一边窃窃私语。 “诶,你说大姑娘和宋家的婚事,多好的一门亲,怎么就退了呢?” “嗯?不是说宋少爷命中不宜早娶吗?” “嗤,这说法一听就是哄鬼,我才不信,”头一个说话的人面露不屑,随即神神秘秘道,“我可是听说,这里头另有缘故!” “什么?”另一个唬了一跳,“究竟怎么回事?” 第一个人便挤眉弄眼地分享秘闻,“……老夫人过寿那日,宴席一结束,大姑娘就哭着进了福禧堂,随后惠姑奶奶同表姑娘还有宋家人也都到了,下人全被遣了出去,又过了一天,大姑娘跟宋家少爷和婚事就不成了!你细细品一品,这里头能没有事?” “嘶……”另一个一琢磨,“照你这么说,确实不对劲!” “可不是!”八卦的婆子直拍大腿,“怕是宋家少爷跟表姑娘有点什么事,被大姑娘发现了!我还听说,老夫人本想让表姑娘嫁给宋家少爷,可表姑娘是什么出身,人家宋家根本没瞧上!” “还有这种事?”听着八卦,另一个婆子也挺兴奋,“表姑娘确实跟大姑娘比不了,不过没想到,表姑娘居然是这种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二人交头接耳,说到兴处,发出一阵猥琐的笑。 “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婆子嬉笑着回头去看,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吓得魂飞魄散,“世子!” 庞逸怒火中烧,“背后嚼舌,妄议主子,自个儿领板子去!” 不理磕头求饶的婆子,庞逸抬脚进了屋,越想越是生气。 小厮筒子连忙躬身上茶,劝道:“世子消消气……” “可恶!”庞逸一拍桌子,“府里为何会有这等传言?” 他只知大妹妹庞雅与宋家退亲,却不知其中内情,筒子凑到他跟前,低声解释了来龙去脉。 “什么?”庞逸听完更恼了。 本以为宋家表哥是个好的,可谁成想,竟是个不负责任的懦夫,冲撞了表姐,辜负了大妹妹,却还跟没事人一般! 宋家又是什么高门不成,还敢嫌弃表姐? 如今竟还惹得外界胡乱猜测,使表姐名誉受损……庞逸火冒三丈,“就没什么办法不成?” 筒子叹了口气,“总不能大张旗鼓澄清,这种事都是越描越黑,只能等事情随着时间慢慢过去。” 他嘀咕道:“不过要说办法吧,也不是没有……” “嗯?” 庞逸本还在不忿,听到这儿赶紧问:“什么办法?” 筒子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奴婢也是瞎想的……” 庞逸已经被吊起来胃口,哪会放过他,“快说!” 筒子见推脱不得,才小声道:“奴婢就是觉得,若是表姑娘能许一个比宋家更好的人家,比如像世子爷这般的人物,流言蜚语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他连忙补充,“奴婢就是这么一说……” 庞逸却已经听了进去,眼睛不由猛地一亮。 若是他娶了表姐…… 庞逸之前没怎么想过娶妻的事儿,但若是能得到一个像表姐一样支持他、尊重他的妻子,还恰好能帮到表姐…… 庞逸脸上一红,使劲儿拍了一下筒子的肩膀,“好筒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他腾地站了起来,一股热血上头,没理会筒子的阻拦,抬脚出门冲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祖宗,我娶表姐吧!” 老夫人本来看见孙子请安还笑呵呵的,结果被庞逸这一句砸了个头晕目眩。 她脸色大变,斥道:“胡吣什么!不顾你表姐的闺誉了!?” 庞逸被吼得懵住了,老夫人看他这呆瓜样,气不打一出来,抓起一旁的如意狠敲了一下庞逸的脑壳,骂道:“你这话传出去,别人只会猜测你表姐是不是狐媚勾引,要是你想让你表姐三尺白绫吊死,尽管往外说去!” 庞逸吓了一跳,随即脸通红,这才意识到不合适,赶紧道:“老祖宗,孙儿错了!”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老夫人兜头把庞逸好一顿教训,“赶紧下去,再让我听见你这话,打断你的腿!” 庞逸赶紧厚着脸皮凑上去安慰,“老祖宗别恼,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但孙儿是真心的……” 话还没说完,老夫人又要抬手敲他,庞逸赶紧捂住脑袋。 老夫人骂骂咧咧,“你这混小子,生来就是讨债的是吧?快出去,别老在这儿气我。” 庞逸赶紧捂嘴。 反正老祖宗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剩下的下回再说。 他又好一通撒娇卖乖,确保老夫人消了气,才告退离开。 老夫人倚在炕上,揉了揉太阳穴,“这小子,都这么大了,还不知事。” 得亏屋里人不多,又都知道轻重,不然有的麻烦。 任妈妈轻手轻脚递来一盏茶,“世子也是一片赤子之心。” 老夫人品了口茶,又把茶盏递了回去,闭上眼睛养神,“府里头都怎么说婵姐儿的?” 23、第二十三章 任妈妈把茶盏放下,转而给老夫人捶腿,低声委婉回道:“……不算太好听。” “表姑娘出身在这儿,有那起子不知事的,便传小话说表姑娘勾搭宋家少爷,想嫁进宋家,结果却被宋家嫌弃——自然,表姑娘与人为善,信的人不多就是了。” 老夫人皱起眉头,十分不悦,“这都传的什么东西,老大媳妇儿怎么管的?再听见说这话的,拉下去打板子便是,下人妄议主子,像什么样子。” 任妈妈应了。 隔了一会儿,老夫人又问,“你觉得,婵姐儿这丫头怎么样?” 任妈妈眉眼恭敬,神色不变,“表姑娘是个和善人,老奴听说,湛露院里伺候的,就没有说她不好的。” 老夫人沉默片刻,低声喃喃,似是自语,“她小时候跟着惠娘来过几回,我只记得是个怯懦柔弱的,当初叫惠娘带她上京的时候,没想过把她说给逸哥儿——倒也不是嫌弃她出身低,只是俗话说三岁看老,逸哥儿是世子,未来会继承爵位,侯府来往的,又都是皇族贵胄、王妃诰命,一个性子柔弱的丫头,哪能担得起侯府主母的责任? “但如今看下来,这丫头还真是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便说宋家这事儿,搁一般的姑娘家,说不定就要羞得一头碰死了,但你瞧她,事情发生之后,冷静地简直不像话,根本瞧不出是遇上事的人——处变不惊,这才是大家气度!” 任妈妈柔声接道:“到底有一半侯府血脉。” “是啊,”老夫人叹道,“最主要的是,婵姐儿这丫头,竟能和逸哥儿处得这般好……” 这话任妈妈就不能接了,只匀速按着老夫人的腿脚。 过了半晌,只听老夫人微微叹息,“可惜了……她爹若是好好的,不说总督巡抚、封疆大吏,一个布政使总跑不了……” * “夫人。” 潘妈妈面带喜色地进门,在正对着铜镜试首饰的侯夫人耳边道:“夫人测算无疑,世子果真在老夫人面前求娶表姑娘了!” 侯夫人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咱们世子是个简单赤诚的人,”侯夫人微微一笑,“简单赤诚才好啊。” 她示意潘妈妈收起刚得的赤金头面,“老夫人怎么说?” 潘妈妈一边动作一边道:“老夫人训斥了世子一顿,让世子不要拿表姑娘的闺誉开玩笑,随后给在场的人下了封口令,绝不许外传。” 侯夫人转着镯子,若有所思。 “侯爷回来了。” 外头传来通报声,侯夫人收起思绪,迎了上去,亲自服侍庞侯爷换衣服。 她将大氅的冰粒跟雪花拍落,“今儿天气可真够差的,侯爷没冻着吧?” 庞侯爷哈哈一笑,拍了拍有些发福的肚皮,“没事,我这一身肉,倒也不白长。” “可别仗着体格好就不当心,不好好保养,以后可有您受的。”侯夫人嗔他一眼,递过去一盏热茶,“赶紧暖暖身子,” 庞侯爷也不顶嘴,笑着点头应是。 热茶温度正好,一口进肚,整个身子都熨帖起来。 他问起庞雅道:“雅姐儿这两天如何?” 庞雅退婚的事,侯夫人当天就告诉了庞侯爷,庞侯爷担心女儿情绪受影响,每天总要问问情况。 “都挺好的,只担心给咱们添了麻烦。”侯夫人勾起笑道,“雅姐儿素来懂事,不愿叫长辈们操心。” 庞侯爷连忙道:“确实要辛苦夫人了。” 侯夫人的笑真切了些,“儿女婚嫁,本就是我身为嫡母的职责,侯爷这话严重了。” 她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到比宋家更合适的。” 想到宋羲和,庞侯爷也有些遗憾,“可惜了,宋家那孩子是个好的。” “谁说不是呢,可惜缺了点缘分。”侯夫人微叹,转而提起了另一件事,“雅姐儿的婚事暂时定不下来,不过二房骏哥儿要办喜事了,也好冲一冲。” “今儿二弟妹还说,收到了钱家来的信,钱家大爷夫妻都来给他家姑娘送嫁,算算日子,如今已经在路上了,下个月便能到。” 钱家是大少爷庞骏的未来岳家,钱老太爷官至福建左布政使,庞二老爷在福建为官时,与钱家大房定下了儿女亲事。 庞侯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感慨道:“我还记得大侄子刚出生的时候呢,这一晃都要成家了。” “日子可不就这样快?”侯夫人笑,她顿了顿,“骏哥儿都要成亲了,逸哥儿的亲事,是不是也该打算起来了?” 侯爷听出了她的试探之意,茶入口时咳了一下,颇有些手忙脚乱。 他表情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你中意你娘家侄女儿……” 说着小心翼翼道:“芳姐儿不是不好,但逸哥儿是个爱玩的,芳姐儿年纪比逸哥儿小了不少,哪里管得住逸哥儿?我看还是找个年纪长几岁的,性子稳重些,制得住逸哥儿才好。” 侯夫人看起来不太高兴,“侯爷说这话可得小心,咱们家可住着客,‘年长几岁’、‘性子稳重’,不知道的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您中意婵姐儿呢。” 侯爷一愣,“婵姐儿?” 他瞧着侯夫人的脸色,“怎地,这里头有什么事?听你的意思不太中意?” “倒也不是什么事,”侯夫人解释,“只是婵姐儿正当嫁,过年走亲的时候,也不止一个人问起是不是要说给逸哥儿。” 她叹了口气,“婵姐儿那姑娘,性情是极好的,只是亏在出身上了,不然能说个极好的人家。” 侯爷倒是顺着她的话琢磨了起来,“其实说给逸哥儿,也不是不行。出身低点就低点,咱们侯府不靠姻亲,同知根知底的亲戚结亲,比同那些虽是高门,但总不安分蹦跶招祸的人家强。” “这哪行!”侯夫人剜了他一眼,“给继子说这样的姑娘当媳妇,外人瞧着像什么样子?怕要背后说我这个继母不上心了!” “再说芳姐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也是知根知底,哪里比婵姐儿差了?” 庞侯爷噎了一下,讪讪道:“这不是觉得性格不合吗?” 侯夫人不高兴,“还未相处,侯爷便知道性格不合了?” 庞侯爷一噎,他说不过侯夫人,使出了万能招数——推给老夫人,“……回头看老太太怎么说吧。” 说完便站起身来,咳了两声,落荒而逃,“我明天有事,今儿就在外院歇了。” 侯夫人看着侯爷背影走远,收了脸上的表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 她看了一眼角落等候差遣的丫鬟,勾起唇角。 就像她有办法得知老夫人院里的消息一样,侯夫人这里一点风吹草动,也能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若是知道她这么看不中汤家丫头,老太太会很乐意跟她作对的。 24、第二十四章 花园里的杏花含苞待放时,侯府迎来了一件大喜事,大少爷庞骏要成亲了。 不像庞逸总在内宅混,二房几个儿子都是上进的苗子,整日读书习武,跟亲的堂姐妹们都不太相熟,跟汤婵这个隔了几层的就更是如此。 而且因着二夫人,汤婵故意避嫌,在侯府住了这么久,她并没有见过庞骏几回。 但这完全不耽误汤婵凑热闹。 到了亲迎这日,侯府高朋满座,盛况空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新郎官庞骏穿着大红喜服,普通周正的长相平添了三份帅气,二夫人容光焕发,拉着高大的儿子不断地瞧。 钱家祖籍江南,家中豪富,不像一般远嫁的姑娘穿着嫁衣上船,钱家在京里置了宅子,母亲兄长都跟着上京,钱家姑娘就从自家宅子出嫁。 朱漆大门前,大红灯笼随风摇摆,随着鞭炮声响起,庞骏骑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花轿,将新娘迎回了侯府。 拜过堂,新娘被送进洞房。 汤婵与庞家表妹们一同坐在新房,看着庞骏挑开新娘的盖头。 小夫妻对视一眼,庞骏面庞染上红晕,新娘羞涩地低下了头。 新娘画着厚厚的妆面,直到第二天认亲,汤婵才看清楚新娘的长相。 只见她十七八岁年纪,个头不高,身段苗条,细眉细眼,皮肤白皙,说话柔声细语,温婉如水。 果真是江南姑娘。 汤婵觉着有趣,精明强干的二夫人竟给儿子挑了个这样的儿媳,就是不知道她的处事手段是不是同外表一样柔顺。 新晋的大少奶奶钱氏举止恭敬,给长辈磕头敬茶,送上针线,随后给各位叔叔和小姑子送了见面礼,想来是做足了功课,连汤婵也有份。 钱家果真是资产丰厚,汤婵收到了一只水头很不错的玉镯子,庞家几位正经小姑子得的只有更好,少爷们则各自得了一方上好的歙砚,都是价格不菲的好东西。 二夫人脸色露出得意之色,媳妇给自己涨了面子呢。 老夫人也满意颔首,庞骏虽不是亲生血脉,但到底是孙辈第一个媳妇,意义非凡。 她对钱氏柔声道:“你昨日新嫁,定然累得不轻,早些回去歇着吧。” 钱氏恭谨应下,同庞骏和二老爷夫妻告退了。 …… 送走夫君,钱氏放松了有些酸痛的身子,靠在榻上舒了口气。 奶娘王妈妈自幼照顾钱氏,早将钱氏当做女儿疼爱,见钱氏满脸疲色,不由心疼道:“姑娘,要不休息睡一觉吧。” 钱氏却提醒道:“妈妈,该改口了。” 王妈妈反应过来,“是,大少奶奶。” 钱氏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听外头通报,二夫人来了。 钱氏脸色一变,立刻挺直腰板起身,快步上前迎接二夫人。 “母亲怎么来了?有什么事传人叫媳妇便是,怎么好劳动您亲自跑一趟。” 二夫人听到钱氏的称呼,心里本就高兴,听完后半句,不由更满意了。 她掩嘴笑道:“你是新嫁娘,昨日定然劳累,我这做母亲的,也得替儿子体恤体恤你呀。” 话里不乏打趣之意,直叫钱氏红了面颊,“母亲!” 不过羞赧之余,钱氏初嫁的忐忑之情也去了不少。 虽说待嫁闺中时,钱氏能感觉到未来婆婆对自己的喜爱之情,但她始终担忧真正嫁进婆家后会有所变化。不过如今来看,她着实不必忧心,侯府的各位长辈都很和善,包括刚刚敬茶时的老夫人,看着也很好相处。 二夫人确实对这个新媳妇很满意,走这一趟就是特意来关心一下。 钱氏十分感动,“有劳母亲惦念,媳妇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二夫人笑,“若是有什么想问的,直接来找我便是。” 钱氏点了点头,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犹豫的神情一闪而过。 二夫人捕捉到了她神色的变化,“怎么了?” 钱氏有些犹疑地道:“母亲,汤家那位表姐……” 二夫人面露恍然之色。 对于新妇来说,最警惕的人事物之一莫过于寄居在夫君家中各式各样的表姑娘了。 二夫人介绍了汤婵的来历,而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道:“她跟骏哥儿没什么往来,倒是跟世子比较熟悉呢……” 钱氏微微睁大了眼。 * 二夫人婆媳正讨论的庞逸正赖在老夫人房里,跟老夫人撒娇卖乖。 钱氏认亲之后,其他人都各回各院,只有庞逸留了下来。 老夫人眯着眼睛瞧他,“你这皮猴儿,最近怎地如此乖觉?” 庞逸嬉皮笑脸的,“这不是有事情要求老祖宗嘛?” 他凑到老夫人跟前讨好笑道:“上回跟您说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庞逸最近就求了一件事,他的亲事。 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刚想开口,却听庞逸抢先道:“老祖宗您先别骂!我有话要说!” 他挠了挠脸,小声道:“我爹前日找我透风,说我的婚事在即,母亲看中谭家三表妹,让我有个准备……” 老夫人眉头一动。 她想到了前些日子大房递来的消息,“侯爷跟侯夫人谈论起世子的婚事,侯爷不排斥世子娶表姑娘为妻,侯夫人却十分不喜……” 怪不得这段日子,诚勤伯夫人隔三岔五带着谭家芳姐儿来做客……看来老大媳妇儿这是等不得了。 老夫人念头多番转过,片刻后,她看向庞逸,“我问你,你是当真看中了婵姐儿?” 庞逸耳根一红。 他跟表姐性情相投,吃喝玩乐都有话聊,反正总是要比谭家表妹合得来的……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老夫人不由想起刚刚这小子见着婵姐儿,也是这副德行。 她心中微叹,“好了,我知晓了,我会考虑。” 庞逸一喜,连忙躬身作揖,“谢老祖宗!” “行了行了,就知道作怪。” 老夫人没眼看他,抬手撵人,庞逸笑嘻嘻地告退了。 等庞逸走后,老夫人闭上眼睛,手上摩挲着紫檀手串,心中不断思索考量。 过了一会儿,她对一直候在一旁的任妈妈道:“回头叫惠娘单独来给我请个安。” 任妈妈心中一凛,“是。” 看来表姑娘,还真是要有大造化了…… * 外间,丫鬟春杏拎着茶壶悄悄退下,来到茶水间。 一进门,便看到一个熟人正与老夫人的大丫鬟春草抢活,“姐姐歇着,送茶点这样的小事,哪用姐姐跑一趟,让我来就可以了。” “春桃妹妹客气了,”春草微笑着婉拒,“老夫人指名要我做的事,哪里好劳烦妹妹?” 春草说完便离开了,春桃看着她的背影,恨恨地跺了一脚。 自从春桃回到老夫人院里,一切便变得不对劲了。 早在她去湛露院伺候时,她的位置便被人顶了下去,后来老夫人虽然让她回来,却忘了指派她的位置。 最开始春桃不以为意,只要多在老夫人面前伺候,总能让她找到机会。 然而如今已经快两个月过去,春草春芽几个可恶的大丫鬟,怕自己得了老夫人的好,竟是严防死守,她硬是没能在老夫人眼前出现! 想到这里,春桃愈发急切,若一直是个边缘人,那她回来有什么意义? “呦,这不是春桃姐姐嘛。” 耳边传来一道嘲讽的声音,春桃转头,便看见了自己原先的死对头春杏。 以前二人同为二等丫鬟,素来不合,可如今春杏已经升到一等,春桃却连老夫人的面都见不到。 她脸色阴沉沉地吐出几个字,“小人得志!” 春杏毫不在意,春桃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被人收拾了还毫无所觉呢! “你还不知道吧?”春杏幸灾乐祸,“你瞧不上的那位表姑娘,就要嫁给世子爷做夫人了!” 春桃脸色骤变,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春杏掩唇轻笑,“也是,你一个进不了屋伺候的,当然不知道了。” 春桃死死咬着牙,“不可能,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 春杏凑近春桃,声音似毒蛇一般,“你是不是很疑惑,怎么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来了,老夫人却不用你?” “你以为是我们这些‘小人’忌惮你、排挤你,我好心告诉你,大错特错!” “你该在表姑娘身边伺候,却整日往老夫人院里跑。这样不守本分、不敬主子的奴才,老夫人又怎么会接着重用你!” 看着春桃一脸惨白的模样,春杏哼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走了。 25、第二十五章 “什么?” 汤婵差点把刚入口的茶喷出来,“让我嫁表弟?” “是,”汤母也是有些懵的,“今日老夫人找我说话,问我觉得逸哥儿怎么样……” 她本来还未反应过来,只是单纯以长辈的身份将庞逸一通夸赞——嘴甜、孝顺、会来事儿、长得也俊的少年人,谁能不喜爱呢? 老夫人听着更满意了,向汤母透了口风,说很是看好婵姐儿。 汤母听了这话,简直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完全不敢相信。 来京之前,她是做梦都不敢想让女儿嫁给逸哥儿的,那可是未来的庆祥侯! 若是汤父还在,兴许还有一点极小的可能,可汤父已经去了,光靠着那一点血缘关系,怎么可能高攀得上? 没想到老夫人真的看中了婵姐儿! 是了,老夫人看中的是婵姐儿这个人,若是宝蝉…… 饶是汤母,也不得不承认,换了自家宝蝉,怕是入不得老夫人的眼。 想到这儿,汤母欣喜的心情里不由带上了复杂。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汤婵却顾不上体会汤母复杂的心情,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事绝对不行!” 不提血缘关系,庞逸只有十六七岁,才高中生的年纪,汤婵哪里下得去口。 她再没有节操也不搞未成年的啊! 更重要的是,汤婵不想生孩子,可人家家里是真的有爵位要继承。 庞逸一个挺好的小少年,汤婵总不能害人家断了爵位继承吧? 自家事自家知,汤婵如今就是一条只想躺平的咸鱼,找什么正经人都是坑了人家。 汤母哪里知道汤婵的想法,虽然想起宝蝉,汤母心里不免五味杂陈,但与汤婵相处大半年下来,也对这个便宜女儿有了感情,自然也是盼着汤婵好的。 若是能成,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一门亲。 见汤婵很是反感的模样,汤母不由蹙起眉头,开口劝说道:“我瞧着这门亲事极好。都是亲戚,知根知底,有老夫人照顾着,你也不必怕被欺负。逸哥儿虽说不上进,但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看清了,孩子没本事也没什么,只要平安健康就好。再说,你不还夸过人家性子不错吗?” 汤婵有苦难言,只好各处搜刮理由,“侯夫人竟然也同意?她不是一直想娶侄女儿做儿媳妇吗?” “做媳妇的怎么能跟婆婆争执,”汤母理所当然道,“老夫人看中你,她自然只得听从。” 汤婵试图反驳,“我瞧着侯夫人可不安好心,若是儿媳妇不可心,侯夫人暗中刁难怎么办?” “婆婆给媳妇立规矩本就是应当,你敬着便是了,”汤母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再说还有老夫人呢,怎么也不会太过的。” 她还以为汤婵拒绝是想找个样样都好的,不由道:“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四角俱全的好亲事?你若能嫁给逸哥儿,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亲了……” 汤婵听得头大,也干脆不再隐瞒自己的打算,直言道:“我以后不会生孩子的,还是别害了人家。” “你说什么?”汤母勃然变色,“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在开玩笑。” 这事早晚要跟汤母摊牌,汤婵冷静道:“生孩子要命,我不想生,所以打算挑个有孩子的鳏夫嫁,如果这个鳏夫有钱还不着家,那就更好了。” 其实最完美的是耄耋之年躺在床上命不久矣需要冲喜的老爷子,她一嫁过去就是老祖宗,等老爷子一蹬腿,她就能继承他的遗产,调戏他的婢女,使唤他的子孙,院门一关,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只不过汤婵知道,这些只能在梦中想想,汤母都不一定能同意鳏夫,更别说给老头子冲喜了。 果然,汤母根本无法接受,“什么鳏夫,你想都不要想!” 汤婵看向汤母,“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世人都看中香火,我只是不想害了人家。” 汤母只觉得事情在脱离掌控,“不要孩子,那你老了怎么办?就算是庶出,不是你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跟你亲近!” “只要手里有钱,还怕儿孙不亲近?”汤婵冷静地近乎冷酷了,“再说,世人也看中礼法,我占着名分大义,怕什么?” 虽然礼法害人不浅,但事情都有两面,只要她有着嫡母名分,一个不孝罪名压下去,谁能不怕? “你……不可理喻!”汤母意识到自己怕是说服不了对方了,她气得昏头,甩下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你拒绝!” ……可恶,礼法果真害人不浅! 汤婵知道不能强求对方接受,她不再说话,端起茶盏表示送客。 汤母气急,起身拂袖而去。 二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从前到后,外间的秋月跟双巧听得清清楚楚。 最开始听到老夫人有意求娶自家姑娘时,两个丫鬟是止不住的狂喜——天知道府里下人编排她们姑娘如何倒贴宋家少爷被嫌弃时,两人是怎么样的恼怒。 如今可好了,自家姑娘要成为世子夫人了,真是狠狠打了这些人的脸! 只是二人心中的喜悦不过维持了一瞬,转头便听到自家姑娘竟坚决拒了亲,原因竟然是不想要子嗣,怕耽误了世子爷的爵位传承! 想起上京之前,为姑娘看诊的老大夫曾说起的不易受孕一事,秋月内心又是疑惑,又是担忧。 等汤母愤然而走后,秋月咬唇想了一会儿,片刻后轻手轻脚地进来,给汤婵上了新茶,“……姑娘,您为何要欺骗夫人,说您不愿生育?分明是您的身子……” 汤婵看了她一眼,“我没骗她,我确实不打算生孩子。这年头可没什么又能避子又不伤身的法子,正巧遇上身体不能生育,简直最好不过。只是我若如实说了身体不孕,母亲定要寻医问药,把我治好才算完。” “啊?”秋月懵了,她显然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女人不愿生孩子,“这……这……” 这怎么能行呢? 女人哪能不要孩子,再说错过世子爷,姑娘怕是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婚事了! 秋月心中焦急,委婉劝道:“姑娘,夫人也是为了您好……” “秋月,”青花瓷质杯盖与杯身磕碰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她,汤婵抬眼,“你的主子是谁?” 秋月愣住,汤婵接着温声道:“你对母亲忠心耿耿,不如我把你送到母亲处伺候吧。”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双巧狠狠拽了一下秋月的袖子,秋月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扑通跪下,“奴婢的主子是姑娘!” 汤婵晾了她好一会儿,见对方额头冒了细汗,才点了点头叫对方起身,“以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当心里有数。” 秋月抿了抿唇,后怕不已,“是。” 这时,一声通报打破了屋里僵硬的氛围,外头有人拜见。 双巧看着秋月脸色煞白的模样,没让她动,自己小跑出去见了来人。 过了片刻,双巧神情微妙地进来,手上还拿着东西,“姑娘,老夫人院里的春桃来了,说是念当初姑娘照顾的情,绣了帕子荷包送来。” 素来扬着下巴,从未将她看进眼里的春桃热情地拉着她的手,亲热地称呼她“双巧妹妹”,对着她夸了又夸…… 双巧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是听说了老夫人的心思,悔不当初,忙不迭来献殷勤了吧。” ——春桃何止是后悔,她简直悔青了肠子。 她们这样的人家,夫人奶奶抬举身边丫鬟做通房是常态,若是她还待在表姑娘身边,待表姑娘给世子安排通房,第一个轮到的可不就是她春桃! 更别说她是老夫人的人,做个姨娘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大姑娘的生母不就是这样从丫鬟成了主子? 只不过命不好,早早去了,没能享受几年荣华富贵。 表姑娘小门小户出身,又能有什么见识,长相更是远不如自己,到时候后院谁说的算还不一定呢! 只要能哄得表姑娘回心转意,一切就还来得及。 只是春桃在这里发大梦,却没问过汤婵愿不愿意。 “她这脸皮,我都要甘拜下风,”汤婵颇有些刻薄地感慨了一句,“若是人能聪明一些,何愁不成大事。” 秋月被这事打断,从刚刚的惶恐中恢复,闻得汤婵这话忍不住抿唇一笑。 双巧举了举手上的东西,“这些玩意,姑娘打算怎么处理?” 春桃也是下了血本,不管帕子还是荷包都用了上好的绸缎,绣着金银丝线,其中荷包还缀着珍珠,上头的花卉刺绣更是精致。 秋月的表情显然是想把脏东西烧了,汤婵却不愿如此浪费,“秋月下回出府,找个绣铺卖了吧。” 二人没想到汤婵还能这样“物尽其用”,双巧露出佩服的表情,秋月:“……是。” * 福禧堂,老夫人正将自己的决定告知庞侯爷夫妻。 “骏哥儿娶了媳妇儿,接下来便是逸哥儿了。” 老夫人呷了口茶,“你们觉着,婵姐儿怎么样?” 侯夫人被留下时心中就有预感,此时闻得老夫人的话,内心大喜。 果然一切皆如她所预料。 然而她面上却是焦急出口反对,“不成!” 待老夫人与庞侯爷的目光都看过来,侯夫人这才像是察觉了自己的态度不敬,强笑了一下解释道:“媳妇的意思是,婵姐儿的出身……怕是不相配。” 老夫人并未发觉异样,只觉得侯夫人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 “光论出身,确是不相配。”她并未反驳侯夫人的话,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婵姐儿毕竟是自家亲戚,知根知底。再来,我瞧上了婵姐儿的性情。” 老夫人看向庞侯爷,“老大,你怎么说?” 庞侯爷夹在老娘和媳妇儿中间,内心叫苦,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还是只能对不起媳妇儿,“我都听娘的。”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道:“先挑个吉日给两个孩子合一合八字,随后议亲之事便可以准备起来了。” 庞侯爷讪笑应下,余光小心看向侯夫人。 孝字当头,当家的夫君也发了话,侯夫人看上去也只好收起自己的不甘之情,恭谨应下。 26、第二十六章 又是一年三月三,天气晴好,春暖花开。 姑娘们换下冬装,穿上春服,约着要好的手帕交外出踏青,城郊人流如织,远远便能听到莺声笑语不断。 庆祥侯府的姑娘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城郊近溪的一片空旷草地,四周被布障围起,隔绝了外头的视线,下人支起桌椅,姑娘们围坐在一起,品茶吃点心。 大少奶奶招呼婆子端上来一屉青绿色的团子点心,庞盈看清后十分惊喜,“竟有艾团!” 青团是南方点心,在北方十分少见,大少奶奶笑道:“是,我长在江南,踏青不用青团,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庞盈自是不会客气,道过谢后就取了一个送进嘴里,随即露出幸福的表情。 大少奶奶见状一笑,随即也取了一个,但她却没有自己用,而是转过头递给了汤婵。 她笑着对汤婵道:“我听闻表姐也在杭州府长大,表姐也快尝尝,看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汤婵微微一愣。 除了之前认亲那日,她没怎么跟大少奶奶说过话,没想到大少奶奶会主动跟她亲近。 不过随即她就想明白了缘由,不由无奈。 老夫人想将她嫁给庞逸,事情未定,府里没有宣扬,但这件事不会瞒着侯夫人,也瞒不过二夫人这样消息灵通的主。 二夫人知道,也就代表大少奶奶知道,这是把她当成未来妯娌来相处了。 汤婵心中郁闷,但面上没有失礼,笑着道谢,接过咬了一口。 糯韧绵软的外皮裹了豆沙枣泥,甘甜细腻,清香可口。 汤婵对大少奶奶一通夸赞,一边啃,一边在心里琢磨。 跟庞逸的婚事,她肯定是不接受的,得想个法子拒了。 但做主的汤母跟老夫人里头,汤母坚信汤婵一个小辈,最终还是要听长辈安排,拒绝同汤婵交流;老夫人就更不必说,她定然没想过汤婵本人会不愿意。 汤婵甚至怀疑老夫人是志在必得,哪怕汤母被自己说服,拒绝这桩婚事也没用,除非她们彻底撕破脸皮,得罪侯府。 这么做显然不明智,思来想去,汤婵觉得还是得从另一个当事人入手。 “坐在布障里,什么景色也瞧不见,”庞盈小声嘟囔,“这哪里是踏春呀,连看都看不着。” 大少奶奶想了想,提议道:“不若叫丫鬟婆子跟着,你们戴好帷帽,也出去走一走。” 庞盈自然赞同,其他人也没有反对。 待禀过侯夫人,姑娘们收拾好自己准备出发,庞盈邀请汤婵,“表姐同我们一起吧。” “你们先去吧,”汤婵笑着婉拒,“我坐一会儿再走。” 庞盈也没强求,等姑娘们都走了,汤婵戴上帷帽,带着秋月,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刚在溪边一棵柳树下站定,身后便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表姐。” 汤婵转过头,“表弟。” 少年头戴玉冠,一身明亮蓝衫,红着耳根递过来一个盒子,“送给表姐的。” 汤婵打开盒子一瞧,里头是只金累丝点翠凤钗,很是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 三月三又称上巳节,在理学盛行之前,男女会在这天于水边相会,算是最古老的情人节。 这样的日子里,庞逸送来一只常作为定情信物的金钗,意义不言自明。 庞逸难得的不好意思,连看都不敢看汤婵一眼。 少男怀春,寤寐思服,庞逸脑中进展飞快,都想到以后孩子的名字了,却听对方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语了句什么。 “啊?”庞逸回过神来,“表姐说什么?” “没事,”汤婵摇摇头,将盒子推了回去,“这个我不能收。” 庞逸一慌,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着急地看向汤婵,“这……为何不能收?” 啧,你要是再大个三四岁…… 汤婵将自己心底那点儿不健康的想法丢出去,她正色道:“我接下来说的话,表弟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庞逸被她严肃的语气搞得紧张起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脊背,郑重应道:“表姐说吧,我保证绝不外传。” 汤婵便扔下一个大雷,“我不能嫁你,因为我不想,也不能生育。” “啊?”庞逸傻了半晌,才消化完汤婵话里的意思,“这……” 他纠结半晌,憋出一句,“表姐身体没事吧?” 汤婵不由乐了,这小子还真是个小甜豆,“没什么大事,正合了我的心意。” “这怎么能是小事……”庞逸看着汤婵不以为意的样子,眉毛皱着,欲言又止。 汤婵看出他想劝些什么,无外乎一些老生常谈,便先开口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与常人不同未必就是错的。” 庞逸张了张口,联想到自己,不说话了。 “总之,我不愿因为子嗣一事耽误你,”汤婵道,“咱们得想个法子,不能让这婚事成了。” 庞逸有些为难,他确实从没想过自己会没有子嗣。 他想了想,小声说道:“倒也可以过继……” “你要是这么做,你那继母可要乐死了。” 汤婵睨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你可还有个嫡出的亲弟弟呢,老夫人和侯爷是更愿意把爵位传给一个过继来的孩子,还是传给亲生血脉?就算是养在嫡母名下的庶子,都有争不过嫡叔叔的风险,到时候你再后悔也晚了。” 她放缓语气,“扪心自问,你是真的喜欢我吗?有喜欢我到非我不娶,愿意放弃爵位的地步吗?” 换做她自己,一个亿跟一个男人叫她选,她当然要选一个亿啊,更别说这爵位可远远不止。 庞逸被训得说不出话。 最初说出要娶表姐的话时,他只是热血上头,想到表姐性格与他相合,不催着他上进,还夸他有能耐,觉得娶表姐做妻子再好不过,老祖宗再问,他都是觉得表姐特别合适。 可要说喜欢……庞逸挠头,他对表姐,是男女之间那种刻骨铭心的喜爱吗?他愿意为了表姐,放弃爵位与子嗣吗? 想了半天,庞逸逐渐颓丧起来,又是羞愧又是窘迫地低下了头。 他确实没有办法干脆地放弃。 “是我对不住表姐,”庞逸看上去内疚得快哭了,“给表姐添麻烦了……” 汤婵见状非但不怪罪,反而松了口气。 她柔声道:“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只是你以后会遇到更适合你的人。” 庞逸顾不上抱歉了,他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不……不客气,谢谢表姐。” 汤婵一笑,“所以咱们现在要想想,怎么才能打消老祖宗的念头?” 庞逸被她一问,也思考起来。 但他越想越是为难。 表姐身体情况需要保密,他不能对老夫人据实以告;也不能编造说是表姐看不上自己,以免老夫人觉得表姐不识好歹。 可若说自己突然改了主意,不再想娶表姐了,老祖宗改不改念头不知道,他的腿怕是要先被打断…… 都是他冲动求娶才惹来的事情……庞逸又有点想哭了,“表姐,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汤婵沉吟片刻。 “你的舅家,会管你的亲事吗?” * 解府。 解瑨和许茹娘正在用膳。 屋中十分安静,只偶尔听到箸碗碰撞之声。 许茹娘脸上含笑,一边伺候着解瑨用膳,一边柔声说道:“后日是天赐生辰,他刚受了一场无妄之灾,打算好生庆祝一下,去去晦气。夫君后日正好休沐,不如就同妾身一起回许家吧?” 解瑨神情淡淡,“我后日还有公务,就不去了。” 许茹娘笑意一滞。 她心里有些着急。 一个多月前,弟弟被锦衣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进牢里,幸而夫君出面,弟弟很快就被放了出来。 弟弟在牢里受了些伤,伤好后,弟弟本想上门与夫君道谢,却被夫君拒绝。 许茹娘知道,夫君怕是对弟弟生了芥蒂。 都是她的至亲,许茹娘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两家疏远,她本想借着弟弟生辰办宴这个机会,让二人关系和解,却没想到夫君不能前去。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听外头来报,许茹娘的父亲、礼部郎中许正儒上门来访。 解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许茹娘倒很是惊喜,“父亲来了?” 她把其他的话都先咽了下去,对解瑨道:“父亲亲自上门定是有要事,夫君快去拜见父亲吧。” …… 解瑨进门,还未来得及问好,便听到一句阴阳怪气的嘲讽,“解大人好大的忙人,总算拨冗见一见我了。” 解瑨一顿,垂首朝主座的中年男人行礼,“见过岳父。” “我哪里当得起解大人一声‘岳父’,”许正儒满眼怒气,“我如今是请不动你了,还要自己亲自上门找你,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岳父吗?” 他几次叫解瑨上门议事,都被解瑨找各种理由推拒,简直是目无尊长,岂有此理! 解瑨被这样指控,却依旧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岳父严重了。” 许正儒被他这样的神态气得一噎,刚要斥些什么,解瑨却看了许正儒一眼,先开口道:“岳父有事要说?” 听他问起,许正儒也只好咽下怒气,说起正事,“我之前同你说的上书请立大殿下为太子一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解瑨皱起眉头,冷了语调,“我已经说过几次,岳父不该妄议立储之事。” “什么叫妄议?”许正儒十分不满,“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立储乃是国之大事,我等身为臣子,自然要为皇上分忧!” 解瑨眉心皱得愈发紧,“皇上春秋鼎盛,还不到立储的时候。” 大皇子与雄安侯府近来行事愈发张扬,俨然已经将储位视为囊中之物,解瑨却对此持保留态度。 皇上可还从未表态。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许正儒却不觉得如此,“怎么能说不到时候?” 他苦口婆心,“立定储君,稳定国本,人心才能有所归依。中宫无子,无嫡则立长,如今大殿下已经有了嫡子,后继有人,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这时还不立储,难不成要等到诸皇子长成后互相厮杀吗?” “岳父慎言!”解瑨目光一厉,冷声打断。 他神色冷漠,气势摄人,许正儒被抢白,竟一时间被镇住,没能说出话来。 等回过神,许正儒不由涨红了脸,“你在同谁说话!” 解瑨微顿,垂下眼帘,“小婿失礼。” 他无话可说。 27、第二十七章 任许正儒如何劝说,解瑨始终油盐不进。 许正儒没有法子,最终只得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二人不欢而散。 许正儒走后,解瑨罕见地松了脊背靠在椅子上,伸出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厮捧砚见他面露疲态,“二爷可要歇一歇?” “不必,”解瑨打起精神,“泡杯浓茶给我吧。” 听说父亲与夫君二人吵起来的许茹娘急急刚到书房,入眼的便是父亲盛怒而去的背影。 许茹娘咬了咬唇。 她迈进房间,轻手轻脚给解瑨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劝道:“父亲的性子是有些倔强,咱们做晚辈的容忍些便是。” “可你父亲居然是想要上折请立储君,”解瑨睁开眼睛看向她,“这哪是能随意掺和的事情?” “立储?” 却没料到许茹娘想了想后问道:“是不是大皇子殿下?” 解瑨眉心一跳,“你父亲同你说过?” “那倒没有,”许茹娘解释道,“是前段时间各家夫人办宴,都在说大殿下有了嫡子,该再往上走一步了。” 解瑨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后宅之中也开始流传这样的说法了吗? 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是大皇子成事的征兆,反而更警惕了。 许茹娘却是与众人的看法一致,她理所当然道:“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说,想来定然是不会错的。” 解瑨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眸色沉沉,“大皇子和背后的雄安侯府肆意拉拢各方势力,皇上却始终在立储一事上暧昧不清,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茹娘眨了眨眼。 她只读过女四书,认得常用字,家里自小教导,这样的朝堂大事,不是她一个后宅妇人该知道的。解瑨的话,许茹娘听得半懂不懂,但她心里觉得,是不是自己夫君想太多了? 大皇子会被立为太子的说法已经有很多年了,若是皇上不同意,怎么会任由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呢? 再说……许茹娘心里还有些别的想法。 她知道夫君面上客气,实际上不喜她的娘家人,会不会是因为这一点,夫君才不愿听从父亲之言呢? 想到这里,许茹娘心头闪过一丝难过。 犹豫了下,她还是小心劝道:“这些事情,我一个妇人不太懂,只是……妾身知道父亲官位不如夫君,但父亲毕竟为官时日更久,经验更多,若是与夫君政见不合,应该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为官越久才越该明白一个道理,”解瑨按了按眉心,“立储、夺嫡这种事不要随便站位,一个不好,是要给家中招祸的。” 许茹娘吓了一跳。 “没有那么严重吧,”许茹娘半信半疑,欲言又止,“那……那夫君与父亲好好分说便是了。” 解瑨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也罢……妻子夹在中间,确实难做,自己也该体谅她才是。 这时忽然听外头来报,“二爷,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松鹤堂,表少爷来了。” * 两刻钟前。 庞逸步履沉重地走向解府。 他生母早逝,与外祖家并不亲近,只在逢年过节时来解府给外祖母请安。 想到要求小舅舅办事……庞逸长叹口气,心里七上八下。 希望今天能从解府全须全尾地出来…… 按说解家是清贵的读书人家,世代为官,算得上簪缨门第,庆祥侯府却是吉祥物一般的富闲勋贵,两家本是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谢阁老夫妇在为女儿相看亲事时,反倒觉得庆祥侯府这样不胡乱出头的家风不会有倾家大祸,正是看中这一份稳当,才将女儿嫁进了庆祥侯府。 只可惜天妒红颜,解阁老长子解磐夫妻意外亡故的消息传来时,解氏正身怀六甲,惊闻噩耗之下,解氏早产,艰难诞下庞逸后,血崩去世。 儿子、儿媳、女儿相继离世,连番打击使解阁老大病一场,没过多久也去了。 解家连办两场大丧,乱成一团,解阁老的夫人刘氏心力交瘁,之后解家门庭冷落,自顾不暇,刘氏要照顾十来岁的解瑨以及解磐留下的一对年幼子女,根本顾不上庆祥侯府里刚出生的外孙。 等解瑨支起门户,解家情况见好时,庞逸已经长歪,已经是太夫人的刘氏不喜外孙不学无术,想要亲近,也根本不知道从何处下手,便只好远远看着,知道外孙没有大事便好。 小佛堂里,檀香缭绕,太夫人正跪在佛像前,虔心礼佛。 她身材清瘦,衣着朴素,气质优雅,身上带着檀香。 得知外孙上门,太夫人诧异地睁开眼睛,“不年不节的,他来做什么?” 担心出了什么事,太夫人对来禀告的何妈妈伸出手,“扶我起来,我去见见。” 正屋,庞逸正乖乖捧着茶杯坐着等人。 看见被何妈妈搀扶而来的太夫人,庞逸连忙起身,乖乖行礼问好,“外祖母。” 到底是女儿留下的一点骨血,看见白白净净,五官隐约有着女儿影子的庞逸,太夫人心头一软,“逸哥儿来啦。” 她转头吩咐丫鬟,“昨儿府里是不是刚进了当季的枇杷?拿上来给逸哥儿尝尝。” 庞逸连忙道谢。 寒暄过后,太夫人温声问他,“你今日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当年变故,太夫人虽挺了过来,但也落下了失眠多梦、容易惊悸的病根。她常年在松鹤堂修身养病,研读佛法,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庞逸不想拿自己的事来打扰老人家,便乖巧答道:“来给外祖母请个安,顺便有点事来找小舅舅。” 他这话说的贴心,太夫人没忍住露出笑容,叫何妈妈去问,“看看老二在干什么,没什么大事就叫他来我这儿一趟。” 没过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下人的问好声,“二爷来了!” 庞逸一个激灵,赶紧挺直腰板。 太夫人余光看到了庞逸的动作,忍俊不禁。 老二向来严肃,孩子们都怕他,老大的儿子桢哥儿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他小叔叔,逸哥儿这个模样,跟桢哥儿的德行一模一样。 解瑨迈步进屋,给太夫人行过礼,看向庞逸。 他眼神一扫过来,庞逸赶紧躬身行礼,“小舅舅。” 太夫人嗔了儿子一眼,示意他不要这么严肃,温言嘱咐道:“逸哥儿有事找你,你们去吧。” …… 庞逸跟在解瑨后面,心中七上八下。 二人来到书房,庞逸鼓起勇气,亲自倒茶递过去,腆着脸面讨好道:“小舅舅喝茶。” 解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若是解家有这样不学无术的子孙,解瑨说不得早早便要清理门户。 但勋贵不比文臣,就这样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好,姐姐给孩子取名“逸”,想来也是期盼他安乐一生。 “找我什么事?” 庞逸不自在地动了动,清了清嗓道:“家里老祖宗想要给我定亲,看中了表姐。” 解瑨动作一顿,汤家那位表姑娘? 脑中隐约浮现出一个人影,他早已记不得那位姑娘的长相,但清楚地记得她颇为厚颜,分明是拐着好几弯的亲戚,却亲热谄谀地跟着庞家人一起喊他舅舅。 ……倒不太像是汤大人养出来的女儿。 解瑨与汤远山有过一面之缘,在他的印象里,汤大人为官务实,克己奉公,高风亮节,名声颇佳,若不是早早去世,定能做到一方大员。 解瑨想了想,有这样的父亲,汤家表姑娘可能小节不拘,但本性应该不坏。 “既得老夫人青眼,定是佳妇。”解瑨抬眼道,“恭喜。” 庞逸眉眼却耷拉下来,情绪低落,唉声叹气,“可我不能娶表姐。” 解瑨一愣,“这是为何?” 庞逸回想起表姐的交代,说小舅舅年纪轻轻能身居高位,定是个极为聪明敏锐的人,不能撒谎瞒他,还是实话实说得好。 想到这儿,庞逸便老实道:“表姐说,她不愿生育,如果我娶了她就不会有嫡子,即便一时无碍,但若是日后因为爵位继承之事,夫妻反目甚至家里鸡飞狗跳就不美了。” 解瑨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饶是他自诩见多识广,听了这番话也是十足的意外,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只听说过为了求子而变得偏执甚至疯魔的妇人,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不愿意生孩子的。 哪怕是最不贤良的妇人,也没有不愿为夫家延绵子嗣的——这可是七出之罪。 不过解瑨虽惊讶,也不会对其他人的想法指手画脚,他继续听庞逸竹筒倒豆子一般复述汤婵的话,“表姐还说,我要么娶个出身高镇得住的,要么娶个心思精明身体好的,她出身小门小户,性格又懒散,不适合嫁给我,所以想求小舅舅帮帮忙,别让这桩婚事成了……” 解瑨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脑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忽然变得清晰了一些。 这女子,虽然攀附权贵,刁滑狡黠,不过倒称得上通透世故,是个很识时务的聪明人。 解瑨虽不会在乎旁人的选择,但庞逸不能没有嫡子,若是汤家表姑娘所言是真,这门亲事确实不合适。 而适合庞逸的妻子,还真就是如她所言,因为庆祥侯继夫人和庞逸嫡亲弟弟的存在,庞逸的妻子要么出身高门有靠山,要么身体健康可以诞育嫡子,爵位归属才不会生变。 一个远房表姐,倒比他这亲舅舅为庞逸打算得更多。 解瑨不免感到自己的失职。 他看向庞逸,这是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也许他应该再多关照一些才是。 “我知晓了,”解瑨沉声道,“这事交给我来办。” 庞逸心中一喜,大松一口气,赶紧作揖拜谢,“有劳小舅舅了。” 28、第二十八章 天气渐暖,鸟儿站在鼓着花苞的枝头,不时传来清脆悦耳的啼叫。 汤母伸手推开窗楞,看见窗外枝头左顾右盼的几个毛团,不由露出一个笑容。 她坐在窗下镜前,任由伍妈妈帮她梳头。 伍妈妈感觉到汤母心情舒畅,不禁也跟着露出笑,“夫人近来气色可真好。” 汤母微一怔,随即笑容更深了几分,“我这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伍妈妈自然知道,汤母口中的喜事是自家姑娘的婚事。 同汤母一样,伍妈妈也万万想不到自家姑娘能有嫁给世子的造化——虽然此姑娘非彼姑娘,伍妈妈自己的心情十分复杂,但汤母喜气洋洋,侍候汤母多年的伍妈妈到底跟着高兴。 “老夫人很是看重咱们婵姐儿呢,”伍妈妈笑着说吉祥话,“还特意请了相国寺的住持大师合八字,咱们婵姐儿可真有福分。” 汤母笑道:“毕竟是侯府,家大业大,逸哥儿又是世子,婚事自然不好轻忽。” 不过提到汤婵……汤母心中不自觉闪过一丝不安。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汤婵太安静了。 汤母还清楚地记得汤婵刚知道消息时与自己的争吵,她不愿意嫁给逸哥儿,但自那之后,汤婵一直出乎意料的安静,至今也没闹出什么事。 汤母一时觉得汤婵这是认了,一时又隐隐觉得对方不像这种人,过分的安静让她心中不安,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许是自己想多了罢……汤母吐出一口气,摇摇头不再乱想,“走罢,去给老祖宗请安。” 到了福禧堂,汤母正好在门口遇上侯夫人。 侯夫人似是已经接受了汤婵这个不合自己心意的儿媳人选,对汤母态度很好,两人笑着寒暄几句,一同进了屋子。 老夫人正坐在炕上,下首庞侯爷居然也在。 屋里气氛有些不对,两人表情都不是太好,汤母不自觉心里一突。 果然,等侯夫人与汤母问过好后,老夫人叹了口气,缓声对汤母道:“惠娘,逸哥儿跟婵姐儿的事,怕是不成了。” 汤母脑袋一懵,反射性地问道:“这,这是为何?” 老夫人叹息一声,“老大,你来说吧。” 庞侯爷也叹了口气,语气惋惜,“咱们不是请了清远大师给两个孩子合算八字嘛,今日我去拜访,却得了清远大师‘不宜成婚’的批算。” 他指了指桌子上摆放的一张红色纸贴,“大师说,两人的八字分开来看,都是一生富贵平安的好命格,但合在一起便有不利子嗣、家宅不合之相,叫咱们好好考虑这桩亲事。” 不利子嗣? 汤母懵在当场,一旁的侯夫人也是又惊又疑。 她霎时便想起汤婵体寒不易有孕的事,难道这也能算出来? 相国寺传承千年,又是国寺,清远大师作为主持,有如此能耐倒也不奇怪…… 侯夫人心里不由扼腕,看来如果二人成婚,确实很可能没有孩子,一切便得来全不费工夫,可惜被大师出手搅合了! 想着便不由自主道:“怎得偏生就八字不合呢……” 老夫人没注意到侯夫人的神色,但她初初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跟侯夫人这句话一模一样。 她是极为相信命格一说的,更别说是清远大师的批命。 没有孩子,那可万万不行,哪怕老夫人再看好汤婵,也不会同意二人的亲事了。 可惜了婵姐儿……老夫人心里很是遗憾,她对汤母道:“惠娘,你怎么说?” 汤母心中乱糟糟的,始终没回过神来。 她既觉得荒谬,却又没有太过意外,反而因为之前的不安预感落实,隐隐有种“果然”的落定之感。 汤母强笑了一下,“都听老夫人安排。” 老夫人哪里看不出汤母的失魂落魄,她温声安慰道:“天暖了,各家都开始办宴,婵姐儿也一起跟着去玩吧。你放心,婵姐儿这样好的孩子,又有咱们侯府,定能有个好归宿。” * “姑娘,”秋月从府外回来,递给汤婵一个小荷包,“这回春桃送来的绣品卖了三两半银子。” 汤婵正跟双巧偷偷在屋里下五子棋,双巧皱着小眉毛冥思苦想,闻言不由分了神,惊讶道:“三两半?竟然比上次还多……” “不愧是老夫人房里的丫头,可真有钱啊……”汤婵也感慨,“收起来吧。” 秋月应下,将碎银子放到汤婵床头的小匣子里收好。 小匣子里是汤婵的私房钱,里头有汤婵剩下的月例,还有许多小金银锞子,都是长辈赏的,再有的就是从春桃那得来的意外之财。 这段日子,春桃送来各种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卖了十几两,再收下去汤婵都要觉得亏心了…… 秋月显然也觉得这么下去好像不是个事儿,她将小匣子放好,“姑娘,咱们就这么继续任由春桃送东西吗?” 汤婵落下一子,“没事儿,很快她就不会来了。” 秋月眨眨眼,刚想问为什么,门口传来通传声,汤母来了。 汤婵赶紧做贼似的把棋盘收起来,起身迎了上去,“母亲来了?” 嘶,这个脸色可不怎么好……汤婵心有所感,果然,汤母开口便冷冰冰地道:“今儿侯爷带回来消息,你跟逸哥儿合婚不成,婚事作罢,你可开心了?” 哪怕有所预料,听到消息的汤婵还是眼睛一亮,“真的?” 终于! 事情总算是解决了,小舅舅,靠谱! 看着汤母沉沉的脸色,汤婵连忙收起喜意,招呼汤母坐下。 炕桌上摆着今日刚送来的桑葚,汤婵把盘子朝汤母推过去,“挺甜的,您也来一些?” 汤母没动,只冷眼瞧着她质问道:“你做了什么手脚?” 汤婵叫屈,“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有那么大能耐,能指使动人家算命的大师?” 她确实指使不动人家相国寺的住持,汤婵也不算说谎。 已经渐渐熟知她本性的汤母却不买账,“你肯定做了什么。” 她再怎么也想不到,汤婵能胆子大到指使庞逸去找解家人,让庞逸的舅舅去“安排”合婚的结果。 但汤母直觉汤婵绝对不无辜,她指着窗边绣架,红绸上头的鸳鸯图案跟她两天前来看时对比,几乎一模一样,“你早就知道婚事不会成,所以你这些日子丝毫不慌,我让你绣嫁妆,你也只是做做样子给我看!” 一边说着,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汤婵沉默下来,再也摆不出嬉皮笑脸的态度,想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咽了回去。 汤母泪流不止,她心中有辜负老夫人的愧疚,有汤婵不听话的愤怒,但更多的,是感知到自己掌控不了汤婵的无力。 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那听话、顺从、贴心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老天爷怎么会这样对她? 汤母哭泣女儿的再一次死亡,汤婵递上手帕,沉默地待在一旁。 很久之后,汤母才疲惫地开口道:“你究竟想怎样?” 汤婵轻声道:“我只想过些轻松日子。” 什么叫轻松日子? 汤母只觉得疲惫,她是管不动面前这个人了,淡淡道:“老夫人交代,近来侯府去参加宴席,你也跟着一起去。” 这是要赶紧找一户人家把她嫁出去了,汤婵轻轻应了一声。 汤母说完就要走,汤婵想要起身相送,却被冷着脸的汤母拒绝。 汤婵知道她现在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也只好目送汤母的背影离开,等汤母情绪冷静下来再说。 * 另一边,从福禧堂出来的侯夫人满心不愉地回到院里。 潘妈妈察觉到侯夫人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奉上茶,“夫人消消气,可别闷坏了身子。” 侯夫人哪能不憋气? 堪称完美的算计功败垂成,侯夫人实在难受得紧。 大丫鬟彩霞见状,递上一沓帖子,“夫人,这是今日收到的请帖。” 侯夫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暂时压下心思,接过这些帖子,“可有重要的?” 春暖花开,各家都开始办宴,侯府每日都会收到许多请帖,自然,各家交情厚薄不一,有些必须要去,有些送礼即可,还有些不必理会。 彩霞已经筛过一遍,“富宁侯府的老夫人后日过寿,庄华长公主三日后办花宴……” 庄华长公主? 侯夫人动作一顿。 她眉头微动,若有所思。 片刻后,侯夫人像是想通了什么,身体放松眉头舒展,吩咐道:“你去湛露院走一趟,三日后庄华长公主的花宴,让表姑娘一块儿去。” 潘妈妈不知道侯夫人想到了些什么,只觉得侯夫人好似情绪突然好了不少。 她一边猜测一边应下,“是。” * “二爷,事情都办妥了。” 大理寺衙门前,解瑨刚出来,捧砚便转达了相国寺传来的消息。 解瑨点了点头,弯腰上了软轿,“回府吧。” 轿子走得又快又稳,直到路过一处无人小巷,轿子突然停了。 “二爷,”外头传来捧砚的声音,“有位大人拦轿。” 轿中闭目养神的解瑨睁开双眼,伸手挑开青色杭绸面的轿帘,认出了来人,“叶兄。” 拦轿之人是通政使司的叶大人叶盛,两人虽差了些年纪,交情却十分不错。 叶盛拱手回礼,“解贤弟。” 解瑨的轿子还算宽敞,叶盛抬步上了轿子,将袖中一封折子递了过去,低声对解瑨道:“今日递进通政司的折子,我瞧见就截了下来,还未呈送内阁。” 解瑨心下一沉。 他接过翻开一看,竟是岳父许正儒奏请立大皇子为储君的折子。 解瑨面色骤然一冷,周身寒意凛然。 不过片刻后,解瑨便收敛了神色,他将折子收了起来,对叶盛拱手,神色郑重,“我欠叶兄一个人情。” “好说,”叶盛摆摆手,“只是我能截一次,却不能截两次三次,解贤弟还是尽快同家里人说明厉害才好。” 解瑨微微点头,“多谢叶兄。” 叶盛拍拍他的肩膀,下轿走了。 解瑨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眸中闪过厉色。 “去许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