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 1、前世 开熹三十六年,隆冬。 天大雪,腊梅染艳。 恒亲王回府的时候,风雪骤盛,他驾马一路迎风博雪,深氅猎猎,拢了一袖寒气,可再紧迫也还是抖落了这身寒气才进门。 表妹她受不得这寒气。 等他异常小心地进了门,却发现温宛意不知哪里去了,心头霎时一紧,连忙心神不宁地满屋寻人。在表妹病了的这三年,他动辄便会不安,片刻功夫瞧不见人,就会忍不住去寻找她身影。 恍恍又匆匆,犹如饱受炙烤时行动擞奋的蚁。 身后的奴仆小心地卑首上前,禀道:“王爷,表姑娘出去了。” 白景辰卡在喉头的那口气终于舒出,但一颗心很快又高高吊起。 陡然间,他似是盛怒地一把拽住这仆人的衣襟,恼火道:“她不能见风遇寒,你们是怎么……” 话还未说完,屋内已然乌泱泱跪了一片人,白景辰于缄默中红了眼眸,因为过于用力,他手背筋络乍起,胸膛急促起伏须臾,无声地松了抓人的力道。 想来也不该怪底下伺候的这些人的,这么多人来做这般谨小的差事,不可能看不住温宛意一个人。 应当……是表妹自己要出去走走的。 而且表妹一向良善,不愿自己苛责手底下的人,自己不该发火,不该的。 白景辰只得垂睫封眸,沉声道:“从哪个方向走了。” “西北边,观梅园。”奴仆说,“表姑娘执意不让奴跟着,等了王爷您许久,约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动身,应当还未走远。” 白景辰当即动身追去,也是独自一人。 穿过接连的廊庑又追了几个穿堂,这才终于在藏金宫附近找到了温宛意。 他的表妹披了件素淡的白氅,掩盖不住一身薄态虚弱,人好似绢做的,玉肌皙白,正伴着絮絮的雪,撑着伞朝前面走着。 见她如此病容,白景辰总是感同身受的难受,心口再次密密实实泛起了疼。 “宛意,表妹。”白景辰唤着她,追了过去。 “表哥,我不该独自出来的,合该等着你,一起……”温宛意语气缓缓,行动迟迟地顿住脚步,怅然回身转向后方,“本想着回去寻你,可我……找不到来时路了。” 恒亲王府西北边相对而言更僻静些,这一路甚至都没有什么岔路,就连廊庑都是朝着一个方向接连,怎么会找不到方向? 听了她的话,白景辰屏住呼吸去看她眉眼——紧接着对上了一双空泛无神的瞳眸。 病重至此,已然是瞧不见这世间景象了。 “不怕,表哥带你去观梅园,梅花是那年建府的时候栽种的,梅香清渺,开得正好,一切如故。”白景辰心痛得措手不及,看着她时,眼眸里满是心疼。 表妹有双常人没有的漂亮瞳眸,极黑极亮,好像淬了满星辰的光,睫羽亦是格外纤浓,睫尾更长一些,眼眸一低,神色韶好动人。 可这时候,这双眼睛却再也没了光亮。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孽缘婚事,当年江家世子在意图接近表妹时,自己该拼了命去拦的。 江家效命于天子,却是切切实实的太子党,接近表妹能有什么好心思?哪里来的什么情有独钟,分明是满心算计与图谋。 表妹她出身毓质名门,是康国公在不惑之年才得到的独女,母亲更是皇封的一品诰命夫人,自己母后是她亲姑母,全家都当掌上明珠宠着,若娶了,相当于直接拉拢了食邑三千户的康国公。 她及笄之后,京中权贵子弟大多对她殷勤相向,也不知是为了权还是为了势,多少真心,也不得而知。 而自己呢,居然在这种关键时候与她生分,待她弥足深陷后,才知后悔。 表妹及笄那年发生了太多事,一事错,事事错。 直到后来两党之争,那江世子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表妹,甚至默许歹人下毒害她…… 一桩婚事不幸,害了表妹这一生。 好在手底下的人救得及时,自己得以带表妹回了府,偷来的这三年时光里一千一百九十五个日夜里,他夜晚再也无法安眠,寻遍世间神医,只求能救她无恙。 每日勤换的暖手炉与汤媪、次次煎煮的苦药、神佛殿前一遍遍的祈祷,无不虔诚尽心,可还是…… “表哥,莫要伤心,生死有时,此生得以相遇已属不易,缘起缘落不由人,之前是我错信了人,也该承接这份因果。”温宛意虽然看不到眼前景象,但还是从安静的气氛中听出了面前人的无声泪流,她小心地抬手去抚,安慰道,“这么多年,给表哥添麻烦了。” 白景辰可谓心如刀绞,表妹是他看着长大的,父皇子嗣缘稀薄,唯二的两位皇子,年纪差了足足十多年,自己与太子无话可说,在年少时的诸多时日里,只有年纪小两岁表妹作伴。 康国公府管束严厉,表妹自小都不允出门去玩,也只能借着入宫的名义松闲一二。 在及笄前的那些年,她只有他了。 及笄后,也是他的主动疏离让两人之间变得生分了,这才酿成了这桩祸事。 怪他的。 “怎么会是添麻烦。”白景辰压抑着情绪,眸光微微颤动,“到底是表哥没有护佑住你。” 短短三年,表妹性子变得沉默温吞许多,一半因病,一半因情。这些年的变故太过沉重,夺走了儿时的生动活泼,又在她心上留下数不尽的疮痍。 当年若他看出了朝堂的诡谲云涌,解出了答案,断然不会放手的。 可惜世上的事无法回溯,错过便是错了。 “表哥,有些冷了,我们歇歇再走。”温宛意悄然摸上他衣袖,叫他缓缓停下。 白景辰抬眸望天,却见这雪势没那么大了,隐约也没那么冷了。 “冷吗。” 白景辰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去试探表妹腕上温度——冰凉一片,几乎失了所有温度。 “不去梅园了,就在……就在这里歇……”温宛意一句话分了几次才完整,她气息开始变得不稳,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倏地随风散了,单薄肩头不再紧绷,卸了气力的瞬间,她轻轻一晃。 像是高飞的纸鸢突兀地被扯了下来,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白景辰悲伤无措地搀扶住她,同她一起缓缓落在满地雪里。 一向带病无法下榻的表妹今日能出门,已然是回光返照的颓靡之相,眼下……是到时候了。 “再坚持片刻,观梅园就要到了。”白景辰想她继续留在这世间,一边看着前面一边声音虔诚恳切地开口同她低声说着话,不知是在求她还是求这来索命的阎罗,“梅花开得很香,真的很香,再等等,表哥这就带你去。” 温宛意唇畔落了血,边咳边小声解释:“不是胡闹,我不想……看梅……只是不愿在表哥的寝殿……会留下晦气的。” “哪里晦气,不要胡思乱想。”白景辰拼命地抓紧她的手,才知纤柔的指没了任何血色和温度,哪怕抓着,表妹也未必能察觉出来了。 他的表妹心思细敏,太过体谅人,而今这般酷寒还要冒雪出来,竟是为了不在殿中归去。 她只是怕弄脏了殿宇寝榻,怕他睹物思人再也不踏足那里。 揣着一丝希望,白景辰整个揽住抱起她,想要回去继续医治,急迫之下,还不忘撑上伞为她挡雪。 温宛意艰难开口:“表哥,我……其实……不喜欢他……” 白景辰低头去看,见她素色氅衣前绽开了大片大片的血,好似梅园染了艳的红梅,落在眼中只叫人触目惊心。 因为心中着急至甚,他现在什么话都难以入耳,温宛意虚虚弱弱的一句解释落在他耳中,被误以为是她对这场婚事的不甘。 “不要喜欢他,他是卑劣阴毒的渣滓。”白景辰一边抱着人往回赶,一边呢喃叮嘱,“别喜欢他了。” “从……不喜欢他……” 白景辰把人抱紧了些,听她反反复复说着“不喜”,心中却以为她还是放不下,怕她依旧不甘,说着气话的同时还恋慕着那阴损小人,于是又道:“他是没有心的东西,没有必要同他讲爱,表妹是天底下至尊贵的女子,他本该配不得。” 若不是父皇当年假意的“饵”,扬言江家父子打了胜仗收复梁域,就把康国公唯一的女儿嫁给江世子,那江世子也不会有胆子奢求表妹。 一场朝堂阴谋,错牵了姻缘线,误了他至亲的表妹。 本该没人能配得上自己表妹的,白景辰窝火地想。 不该的,不该的。 雪好似又小了些,只是风还不停,风中好似有人轻轻叹息一声,低到像是一朵花从枝头轻轻落了似的。 白景辰回过神,低下头,见到他怀中的表妹睡着了,去了。 艰难撑起的伞在手中摇摇欲坠了片刻,最终还是仰着跌落雪里,白景辰垂眸地看着那把落下的伞,心陡然就空了。 表妹来的方向确实偏远,西北边、观梅园、藏金宫一带冷僻凄静,当初为了显得热闹些,在藏金宫每一处高啄的檐牙上都挂了兽首铃铛,裹挟着雪的风一拂过,叮当清脆,好似可以引渡魂灵归家一样。 白景辰麻木地抱着人,沿着藏金宫蜿蜒的窄道一直走,絮雪飘零,他平生第一次觉出了这地方的冷清之处,当年建府,为了风水相协,将冷僻的殿宇建造得错落深邃,屋宇紧凑至极,藏金宫的殿与殿之间只留了一条迤逦的窄道,人走在其中,只觉得拥挤又落寞。 他的表妹携荣宠而生,怎么会就这么凄惨孤寂地离去呢…… 白景辰扯断腕间的佛珠,眼睁睁看着珠子迸入深雪,眼中的怒火与戾气压也压不住了。 多少恶人的性命能换回她表妹,灭多少罪孽才能保表妹下一世安然无恙? 他定要他们——不得好死。 2、重生 “宛意,那不是你表哥吗——” 开熹三十三年,春日畋猎,高门子弟欢洽齐聚,温宛意这才知道表哥也来了。 可他与她,早已经生分了。 这日,身着罗绮春衫的京城贵女们聚在一起,巧笑嫣然,纷纷看向围猎场的方向。 温宛意没有看向那边,她身旁陪着的是南骆郡主。南骆郡主轻轻挽着她的手,细数那些对她有意的权贵子弟,竟记得比温宛意都清楚。 见她安然不语,郡主又浅笑道:“宛意竟都无心抬眼细瞧一瞧,莫要错过了好姻缘。” 温宛意无意去留心,只得笑着回道:“姐姐,你知晓我无心此事。” 南骆郡主轻叹一口气,抚了抚她发间金步摇:“宛意及笄了,这些事情,也该考虑了……不过我听闻,陛下之前有意指江世子与你成婚。” 温宛意略有些吃惊:“竟有此事?” “江世子随父从军,战功不少,陛下曾说,待打下梁域,就让两个小辈约为婚姻。”南骆郡主话语亲切,引导她去看,“江世子俊朗英姿,倒也与宛意相配。瞧,恒亲王身边那位便是了。” 温宛意心口突然有些闷闷的,她终于收回心神,目光远眺围猎场上。稍远一点的地方,围猎的权贵子弟们中途歇息下来,其中两位青年驾马并驰,然后又一起停下。 除了表哥以外,温宛意也认出了表哥身边穿着银质软甲的江世子,看背影,确实英姿飒爽。 南骆郡主见她终于抬了眼,便带着她走近了些,说更方便仔细瞧瞧。 温宛意极目远眺,凝神再次细瞧,正准备等那人回过头来,视线便受了阻——江世子身旁的青年打马回身,刚巧就碍住了她的目光。 而那个青年,是她的表哥。 温宛意:“……” 让一让,表哥你挡住了。 说来也奇怪,分明这个距离是看不太清人的五官,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表哥,甚至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的身形样貌。 表哥他还是那么显眼,远远的就能看出其与众不同的华贵打扮,玉袂金裾,璨金羽冠,冠侧的金质细长垂旒饰在发间,一袭轻甲加身,俨然是一副风姿傲然的模样……与之前相比一点儿都没变。也许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那人下巴微微一抬,眉毛舒展,竟率先朝她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瞳眸,仿佛凝聚了山河星辰,一双俊俏桃花眼,灿然生辉。 笑意炫目,好似回到了当初。 温宛意陡然被晃了眼眸,怔了片刻,她想起了之前两人的种种,也浅浅露了几分笑意。 身旁的南骆郡主问她:“怎样?” 温宛意轻抿唇:“没瞧见,被挡住了。” 她想,自己已经许久未见表哥了。 南骆郡主注意到她的异样,疑惑地也朝那边看去:“江世子身边是——恒亲王,这不是宛意的表哥吗?宛意何不借着去问候表哥的名义,与江世子见一面?” 温宛意想了想,回答道:“和表哥有些生分了,不想去那边。” 南骆郡主忍俊不禁:“宛意与他青梅为伴,相知相识这么多年了,怎么会生分了呢,是吵架了吗?” 其实也没有明确的吵架。 温宛意低落道:“他无缘无故冷落我。” “凡事讲究个前因后果。”南骆郡主不是很相信,“他必然是有自己不得已的缘由,不然怎么舍得冷落阿宛呢。” 他会,温宛意这样想。 自己父亲康国公,子嗣缘分稀薄,一连夭折了几个孩子后,去寺里求神问佛,得出的卦象是此生只有一独女,因此温宛意出生便是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家中管得过分严了,从垂髫到豆蔻,甚少有机会踏出家门,而表哥白景辰是她唯一的玩伴,只有去宫中找表哥,或者要表哥来府中寻她,才能有机会偷得闲乐时光。 从小到大,她都很期望和对方见面,这几乎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哪怕她在生闷气,见了表哥都会情不自禁的高兴一些。 表哥,只比她大两岁,是皇帝的第二位皇子,老来得子,自然宠爱有加,还有……也管束严苛。 她与表哥境地无差,多少生出了一些惺惺相惜的感觉,两人年少时其实都挺爱玩,她去姑母皇后宫中时,可以借着姑母对自己的优待宠溺,帮助正在受罚的表哥脱离困境,而表哥可以来国公府上,找个由头让她放下手头的诗书女红,一起去闲玩片刻。 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豆蔻年岁,表哥就开始与她生分了,也许是因为表哥比她大两岁,到了束发之年,开始留心男女之别,也或许是因为表哥与她有了嫌隙,不愿和她玩了,主动开始疏离了吧。 并没有突如其来的妨碍,也没有明确的缘由,两个人就渐渐远离了彼此。 远离,就好似抓不住的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无法制止。 温宛意又能做得了什么呢?她察觉到这种生分的时候,自然也是无能为力的,只是心底怅然,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境地。 · 暮云合璧时,手执缰绳的白景辰微微一扶额,感受到了一阵头晕目眩。 雪夜、血梅、藏金阁天人永隔……诸多的往事纷至沓来。 须臾之后,他刻意挡住表妹看向江世子的目光,又收回笑意将手中雕弓随手递给下人,紧接着偏转视线对江世子道:“她是本王的表妹,不是旁人,将来的夫婿也得过了我这关才行——收好你的心思,不要生出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正在一旁的江世子肩背绷直了些,不明白恒亲王为何突然变了脸色,按理说……恒亲王不是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性,应当是另有他因吧。 “王爷说笑了,温姑娘颜炜烨而含荣,淑丽韶好如清风明月,怎么可能是下官可以相配的?”江闻夕依旧以为白景辰只是同他闲说玩笑话,因此也笑着回应,“就算下官痴心妄想,也断然不会入得了温姑娘的眼眸。” “要知道世事无常,‘情’与“缘”更是莫测多变。”白景辰利落地下了马,顺手将短鞭弯折而曲,往江世子心口的银甲上一拍,“你怎知她不会看走眼?” 平日里的恒亲王心醇而气和,从未在私下场合展露过行峻言厉的一面,更遑论如此锋芒逼人的语气了……江闻夕下意识地拢住那被拍到心口上的鞭子,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分明在半盏茶前恒亲王还是态度和熙的模样,在此期间,自己也并未说什么能够触怒对方的言论,不可能触怒对方啊?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江世子怔忪地看着恒亲王离开的背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神出毛病了,他怎么倏地觉得恒亲王哪里变了,周身的气韵都不是很对劲。 他自是不会知晓的——不知道那恒亲王竟是复生一次的人。 白景辰下了马就离开了,他顺着记忆朝温宛意的方向走去,心绪盘虬作一团乱,未曾想自己竟真的回到了最悔痛的那年——开熹三十三年,自己年十七,表妹初及笄。 一念之差,他与她疏离生分,让外人趁虚而入,夺走了表妹本该灿烂炳焕的一生。 愧恨、自咎、疚心疾首……表妹病重的那些年,这些东西总会把他拎出来一遍遍地凌迟,让他悲泗淋漓地想要重新来过,又在神佛前一次次求愿。 回到这一年…… 他当真回到了这一年。 心跳在此刻猛地加快,胸膛滚热,热血一路冲泛周身,连指尖都是那般地烫人,他紧张起来,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指,抬眼看这大好的天光,突然觉得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表妹遭受歹人蒙骗了。 他的表妹,他一定要好好看着。 前世辜负她的那些人,此生都不可能好过。 唯有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 3、生分 温宛意正在饮茶,见他来,当即放下了茶盏。一瞬间的无措被白景辰捕捉在眼里。 “表妹。” 虽说白景辰被唤作恒亲王,但到底是青年人,所以声音算不上多低沉,喊她的时候,那两个字里还带着些许愉悦,尾音习惯性地上扬,有种独特的好听,清润且勾人。 温宛意轻轻应了声,周围的贵女们欠身朝面前的恒亲王行礼,她也双手扣在身侧,稍一屈膝,和众人一样朝他福身。 到底是生分了,她不会和小时候一样不管不顾地去迎他,也再难回到当初如影随形的陪伴时光。 白景辰静默无声地看着她,良久,那些年的苦与泪好像都变得无所谓了,压抑沉淀着的痛苦在顷刻间好似堤坝泄了洪,他想,自己重生一次,只要温宛意还活着,就比什么都重要。 看了许久,他察觉表妹眼睫微垂,对自己冷淡了不少,嘴角的笑意也随之一凝。 也是……他险些忘了,这一年的表妹与自己生分了不少,二人还没相熟到见面便可以笑意盈盈的地步。 冷淡归冷淡,但对方还是愿意与自己小叙片刻的,走到稍偏一点的地方时,白景辰笑着和她说道:“昨日山林野猎,表哥给你弄了只兔子。” 因为狩猎时弄来的兔子,温宛意下意识地误会了什么,心觉残忍,开口婉拒道:“多谢表哥,但我不喜食兔。” “兔子没有受伤,今日叫人洗净了皮毛,很是温软漂亮。”白景辰背着一只手,长身鹤立,宛若个温雅公子似的,他装作无害的模样,半哄半骗道,“白兔乖乖软软,还会哼歌呢,要去瞧瞧吗。” “哼歌?”这也太过荒谬了,温宛意当然不信,她诧异又好奇地看向表哥,“是真的吗。这怎么可能呢?” 白景辰佯装端妥,琥珀色的瞳眸虽隐含笑意,但绷着嘴角,脸庞沉静详审,硬是忍出了一副可信的样子:“表妹去了看看便知,若是假的,表哥任你欺负。” 这句话放在小时候,可是很有分量的,在打闹都很难追到对方的年纪,这样“不动任你揍”的保证无异于“一切都听你”和“一切都给你”,温宛意不可能不乐意。 但……现在两人都长大了,这个承诺多少带着点儿戏弄儿戏,温宛意仰视他眼睛,一字一顿地开口:“表哥,你,幼稚。” 或许是因为艰难忍笑,白景辰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喉结。 温宛意自然而然注意到了,不免又顺着他喉结瞧了下去。 长大的表哥不像少年时那样纤长微瘦,而是变成了颀长的青年身姿。肩宽,但不宽得过分,腰窄,又显得精瘦,被劲细的腰带勾勒出优越的轮廓,是旁人所没有的姿样。 ——也难怪京中贵女们属意颇多。 她的打量虽只是须臾一瞬,但白景辰注意到了,就好似亲眼看到兔子跺脚,心头亦跟着一颤,半是欣喜半是纳罕,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表妹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像是亲故似的打量。 但温宛意跟在他身边,心里还惦念着两人之间的生分,因此难免有些拘束。 白景辰则看向身侧的表妹,对方的个子刚刚够得着自己肩头,俯视瞧去,看得到她漂亮的乌发与珠钗发饰,对方脚步缓而轻巧,比儿时多了些端淑,比病重那年多了不少鲜活灵动气息。 身为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表哥,他希望她永远活在宠爱中,恣意自由。 “表哥误我。”在结伴而行时,温宛意突然开口嗔怪道,“下次再见,我怕是认不出江世子了。” 这话听得人心头一喜,但白景辰还是故作不解地问:“这是为何呢?” 温宛意想了想,正要直言相告,一抬头——对方摄人夺目的笑颜就那样闯入她视野。 表哥怎能如此高兴? 紧接着,不合时宜的,她想起了之前众人对他的评价。 ——恒亲王,有副惊为天人的容貌。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去说了,直观地感受到了此言非虚。 只是……不知为何,她察觉表哥与方才在猎场时不一样了,分明在打马回身时还是意气蓬勃的模样,但此刻看着自己的时候,眼底却多了许多数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笑意之下,居然有几分掩饰的沉痛? “不告诉你。”温宛意没办法继续盯着他的脸看了,只能避开对方目光,并说,“猜去吧。” 无论是否去猜,这个结果都很喜闻乐见,只要表妹别一门心思地栽在江世子那里,就好,很好。 兔笼被盖了一块遮阳的软缎,见表妹满心欢喜地朝前走去,白景辰隐约觉出了一些不对劲,低头一看,兔子居然早已经跑到了一旁。 唯恐拂了表妹兴致,他很快俯身单手一捞,把那双脚扑朔的白兔揽了起来。 温宛意掀开软缎的瞬间,不见白兔,表情还未变化,肩头便被好像被微微触碰了一下,转头后,却发现兔子居然在表哥怀里。 白景辰俨然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笑着端着兔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挨,动作柔和地递在她手中:“看吧,表哥并未骗你。” 温宛意满心满眼皆是欣喜,当即接过白兔,低首逗弄:“多谢表哥。” 白景辰见她这么高兴,无声地叹了口气,摆手叫身边人先退下了:“喜欢便好,只要是你喜欢的,表哥都能为你寻来……除了某些不中看的男子。” 温宛意摸着兔子思考着对方的话语,倏地察觉肩头一沉,误以为表哥又似之前那般把另外一只白兔放置她肩头,于是不设防地抬手去轻抚自己肩头—— 然后,她摸到了一颗头。 哪里是什么白兔,那是表哥脑袋。 表哥好似有些疲累地枕着她肩头,无声叹息中,她感觉到了对方温热轻和的鼻息,在指隙,很痒。 温宛意指尖一蜷,微颤,脸庞惹了羞怯的红,甚至忘了收回手,反而被对方用俊挺的鼻尖蹭到了手心,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什么小狗鼻子,反而被小狗热切地缠住了手。 怔了片刻,温宛意有些难堪地想要去推开他,毕竟不是小时候了,两人也不该亲近到这种程度。 匆乱中,白景辰被她耳畔的青丝拂了眼眸,眼睛敏感地眨了一眨,不可控制地湿了眼睫,他当即蹙起眉,抬手想要抹去那抹湿润。 很快,温宛意指尖感受到了那抹湿润,一偏头,看到表哥眼睫微颤,试图将沾着的泪眨掉。 她也是吓愣住了,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表哥?你怎么哭了。” 4、落泪 她是这般想的,白景辰却是有些下不来台,谁能料想这一幕居然被表妹瞧见了,此刻,表妹看向他的目光全是怜惜,解释都很难。 温宛意惶恐,连忙安慰他:“没关系的,当我没看到,别哭,表哥。” 知晓四下无人,白景辰微微一挣,带着些恼羞成怒的意思,稍加放肆地假装去咬她指尖,吓得对方美目一怔,檀唇惊异微启。 “怎么还咬人。”温宛意用懊恼掩盖自己的羞愤,收回手的同时轻蹙纤眉,带了些小姑娘气性,“又骗人,明明兔子不会哼歌。” “这般明显的事理,不料想会有人上当。”白景辰丝毫不以为耻,反而还笑着哼起了儿时的歌。 他是心情愉悦了,但被戏耍的温宛意就不那么愉快了,她抿唇,心里觉得还没消去那种“生分”,连揍对方都有些不好下手,只能一个人生闷气。 可渐渐的,她松开握紧的拳头,听出了表哥哼的歌——正是小时候常用来安哄自己的。 便又没那么生气了。 他们之前……是相伴长大的玩伴,自己没有亲哥哥,家族年纪相仿能合得来的,也只有表哥。 儿时的情谊在被管束的十余年里是那般珍重,在心底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从未忘记过。 所以,表哥之前为什么会与自己生分啊。 温宛意有些委屈地想。 “怎么?”白景辰一心一意牵挂着温宛意,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被他注意到了,“有何不喜之处,告诉表哥,表哥替你解决。” 他问的有些急了,惹来温宛意一阵疑惑:“表哥你这是……” 白景辰很快意识到了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表妹才是及笄的年岁,并不知晓之后那几年的事情,也还未有过深重苦楚的心事,他态度这般热络,是会吓到表妹的。 白景辰强行叫自己情绪低落了些,看着她眉眼,眸光温和烁砾:“表哥只是太久未见你了,可能是有些……想你了吧。惓惓之意,不甚端妥,还望表妹勿怪。” 一时无言,温宛意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只能假装低头继续抚摸兔子,同时留了些心思在表哥身上,观察着对方的这份反常。 是的,不是她感觉出了错,她切切实实发现表哥一直在瞧着自己,满心满眼全放在自己身上,全然不顾之前的生分与疏离,好似回到了当初……不对,比当初还要更在意自己一些,那眸子好像要把自己完整地盛进去似的。 “表哥为何要一直盯着我?”温宛意知道自家表哥已经望着自己的脸出神许久了,她倒也不是不自然,但总得要提醒对方一二,于是找了个借口,微抬下巴问道,“难道是口脂弄花妆容了吗。” 白景辰闻言低首去瞧——表妹的妆容并未被弄花。 自家表妹总是娇俏漂亮的,毕竟是食邑三千户的康国公娇养出来的女儿,处处都是养尊处优的体现,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修项秀颈,温柔可亲。就算是口脂真的花了又如何?也是美的。 想到这里,白景辰愈发悔恨当初放手让温宛意嫁给江闻夕,表妹也是自己一眼一眼望着长大的,就像是自家妹妹一样疼惜着、宠着、惯着,他当初怎么可能忍受对方嫁给一个不及自己的男子? 自己当初是疯了吗? 这样的表妹,有哪个男子配得上? 一想到当年父皇随口的一句许诺,就要把表妹许给那江世子,白景辰就觉得身心煎熬。 白景辰心事重重地沉默下来。 当年,他还该早做打算,毁了表妹这桩婚事。 好在现在自己复生一次,时机正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他会牢牢看住人,比如——骗对方去恒亲王府,不让她离开视线半步,免得又相中那什么江世子。 “表哥?”见对方出神,温宛意不禁开口提醒,“口脂花了吗,若花了妆面,我擦去便是。” 口脂自然是没有弄花的,只要这事儿得到答案了,表哥便也没有继续盯着自己看的道理了。当然,若表哥迟迟不答,自己也假意擦拭就好。 温宛意这样想着,自然而然地拿出帕子佯装要擦去口脂,但刚一抬手,便被表哥制止了。 白景辰单手圈住她的细腕,同时接过帕子,徐徐说道:“口脂蹭到面颊上了,表哥为你拭去。” “不,不……不必了。”温宛意终于慌了,她后退半步,未曾想表哥居然这样。 记忆里的表哥是金质玉相的少年人,是驰马射靶后还会朝她粲然一笑的样子,是不羁又恣意的,虽偶尔顽劣,但全然不会流露出半分越界的掌控。会同她一起玩一起闹,不会过多管束她。 而今的表哥虽说模样未变,但周身气质却好似温润端方的兄长,再没了少时的浮滑,反倒多了好些与年纪不相匹的端稳可靠。 甚至……还有了要管着她的意思。 要知道——之前的表哥根本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管束自己。 温宛意微微摇头,指尖颤抖地收紧,抓牢了扣着自己的那只手:“表哥你别这样,帕子给我,我自己来擦拭就好。” 知晓表妹的恐慌情绪,白景辰瞬间收起不经意间泄露出的一丝戾气,借题发挥地把帕子紧紧握在手心,一副“谁来了也不管用”“说什么也不给你”的委屈样:“是表哥哪里做错了吗?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会让你觉得拘束吗。” 温宛意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听了这话,她反思一二,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有些反应过度了,表哥只是为自己帮忙擦口脂而已,万一是口脂真的花了呢? 她想,可能表哥不以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变了吧,她们都已经长大了,不能和儿时一样亲近胡闹了。 “表哥没做错。”温宛意想通后解释道,“是我不愿劳烦表哥。” “你我是至亲表兄妹,哪怕天大的事儿也不能算作劳烦。”白景辰说,“疏远之人才提‘劳烦’,我们——不必如此。” 表妹总也如此小心翼翼地珍重着彼此关系,就像当年重病弥留之际,也总会觉得给自己添麻烦,拖着病体离开寝殿,永眠在了雪中。 思及往事,白景辰难掩伤悲,疲惫又小心地整个拢住她,低声一遍遍道:“不麻烦,表哥从来都不会嫌弃你,你想如何都可以,告诉表哥就好,不喜欢的事情可以不做,不喜欢的人就不要喜欢了,错了的路别再重蹈覆辙……” 好似悲恸会传递给至亲之人,温宛意虽听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感同身受到了这种绝望揪心的滋味,她默默覆住表哥手背,安抚般轻轻落在上面,不说话,只耐心等着对方缓和情绪。 可创钜痛深,执念悬心,一朝如愿,怎么可能不驰魂宕魄? 复生也不过一炷香时辰,白景辰之前的喜悦渐渐缓散了些,心底的酸楚终于泛了上来,那是一千一百九十五个日夜的刻骨铭心,留下的烙印不可能轻易抹去,他终于再次见到了温宛意,一时间心情激荡……平生为数不多的泪流都要被她瞧去了。 白景辰微微俯身搂着她,酸涩萦绕着微屈的脊梁,泪水不可避免地落下,在温宛意茫然抬头的瞬间,顺着她山根滑落面颊。 温宛意缓缓抬手,摸到了那灼人的泪,好似她也哭了,心头也觉难过。 “有些失态了。”白景辰没有拭泪,而是强行压下记忆深处的沉痛。 他想,之前不小心的落泪是假,现下却又成了真,自己这幅样子还被表妹瞧见了,惹得对方也随之难过,实在是他的过错。 上辈子心绪平和了那么多年,见惯了表妹病痛缠身的模样,如今复生,乍然失而复得,得以再见到表妹鲜活又灵动的模样,陡然而来的欣喜冲泛全身,欢欣之后,压抑多年的痛苦才起了后劲,好像沉甸甸的苦痛全都被砸碎了,叫他怎么能不喜极而泣? 实在是想忍,也忍不住。 白景辰犹豫片刻,将虚拢着的双臂一收,从轻轻拢着她的姿势变成了紧紧抱住对方。 温宛意自然感觉到了无言的霸占,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儿时,她那爱玩闹的表哥抱着编金的蛐蛐笼,不允许身旁的小太监动它一下……怎么说呢,性子里有种稚拙的霸道,他从小就这样。 抱住了心仪之物,就很难撒手了。 5、等待 过了片刻,温宛意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这才颇为无奈地轻轻挣扎起来:“表哥,你该松手了。” 她倏地发现,在他的拥抱之前,她其实也没有多想他,甚至想着生分了也就生分了,罢了,随意吧。可就在拥抱之后,她突然又意识到自己心中是有他的,这是无法割舍的亲缘,也是长久积攒的遗憾和不甘,所谓的“生分”也真的很好解决,短短一瞬的接触,也就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之前种种冷落。 那些年的竹马情谊就好像垒砌的干柴火,只会随着年岁越积越多,哪怕两人生疏了,也不是作虚的,只待火星一现,就能重拾要好。 白景辰缓和片刻,这才松了力道,只不过临了还轻轻挨了挨她的脑袋,显出几分依依不舍来。 温宛意见他虽然松开了自己,但还是拿着她的帕子,一点儿要还的意思也没有,不禁笑道:“表哥你若是喜欢那帕子,便赠与你了。” “上次的那组百鸟錾金编钟表妹很是喜欢,这次表哥找到了三百年前的吊金双夔纹玉挂磬,镂雕剔透,让宫里的能工巧匠重新铸了上面的横梁,打了副挂金细链,若装饰室内,必然璀璨生辉,眼下还未示人,只等着表妹来王府一赏。”白景辰见她喜悦,也面带笑意地邀约,“自从束发那年封王入了王府,表妹都没有来看一眼,这次也是个良佳机会,春猎之后,表妹来王府住几日可好?” 温宛意确实对这些很感兴趣,从小到大,她虽已经见过了数不清的奇珍异宝,但还是很喜欢一些奇异珍贵的东西,上次的金编钟属实是因为太贵重了,所以才多看了几眼。 从这方面来说,她与表哥喜欢的东西倒也挺相似的,温宛意看向表哥——他也钟情于一些华美奢靡之物,璨金羽冠,曲领右衽绛红罗窄袖长衫袍,双绕镂金銙躞蹀带,就连蔽膝都是华丽凝重的蹙金绣纹,疏狂地彰显了恒亲王的矜贵地位。 “可是,这合规矩吗,爹爹他不会同意的。”温宛意心事重重地低下头,想起了之前爹爹的叮嘱。 自己作为府中独女,被管得严,从小到大都很难到府外瞧瞧,更不用说这种“待字闺中”的特殊时候,爹爹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去别的地方。 可……这是表哥啊,是那个每次到国公府都能把自己带走的表哥,更是爹爹每次都会给几分薄面的恒亲王,从小到大,都只有表哥才能把自己接出府的。 万一这一次也能劝得了爹爹呢? 温宛意不是不想去找他,实在是受限在府中,即便是想,也无能为力。 “此事交与我来办。”白景辰只怕她不愿,只要她不排斥此事,那便没什么阻碍了,他说,“你爹爹那边,好说。” 温宛意道:“表哥,我信你。” 她也不想回到家中,家中无趣得很,跟着表哥去恒亲王府,会更有乐趣一些。 等到春猎结束那日,家中很早便派了马车来接,甚至唯恐她晚归,除了家中的侍从外,还派了几位平日里伺候的嬷嬷来监督,温宛意一直不见表哥来拦车马,满心希冀地等了许久,却只等来了路过的江世子。 “那日匆忙,未能温姑娘相见,今日终于得空,特意来问候一声。”江世子牵着马走过来,笑意平静,“温姑娘可是丢了什么物件,需要帮忙吗?” 温宛意当然没有丢东西,她只是在等表哥来拦车马,如果表哥不来,她就没机会去王府欣赏那套百鸟錾金编钟了。 丢东西,只是她用来应付侍从和嬷嬷们的借口罢了。 “有一只珠钗掉了。”温宛意掀开车马帘子,抬手抚了抚乌发间的珠翠,借此契机支开他,“本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那小物是我近日心仪的,还没有过了新鲜劲儿,若是丢了,也颇觉遗憾——那就劳烦江世子帮忙一寻了。” 江世子笑了笑:“可否细问温姑娘,那珠钗是何样式?” “宛意,天色将晚,山林阴翳,莫要让世子去寻了。”身旁的周嬷嬷站在马车旁开口道,“国公爷特意吩咐过了,要您切莫贪了时辰。” 周嬷嬷在家中算得上老嬷嬷了,位份虽比不上国公府府令,但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平日也爱管着她,温宛意知道周嬷嬷一向严厉,哪怕教习管束了自己多年,也无法彼此交心,因此便扭头将话头转移到了对方身上:“阿嬷知道得更仔细些,那珠钗什么样式,告诉江世子就是了。” 江世子看向周嬷嬷,只道劳烦。 周嬷嬷板着脸,眉目紧锁,仔细审视了几遍温宛意发间的装饰,并未发觉少了些什么。 江世子:??? 周嬷嬷又看了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拿她没办法似的摇了摇头:“奴婢年纪大了,记不得姑娘出门前戴了什么珠钗,也不觉得丢的是哪只。” 江世子笑意渐渐淡了,但嘴角还保持着“笑”的习惯,有种被驳了面子的难堪。他既帮她找,却又不知如何找,眼见对方没什么兴致,也不见得非要上赶着帮忙。 于是他在她面前行了个拜别礼,道:“既然康国公心中惦念着姑娘尽早归家,在下便不过多叨扰了,免得耽误了姑娘时辰,惹来不悦。” 其实温宛意也是有些为难的,她只是想等表哥,不曾想这江世子突然来主动帮忙,居然把自己随意找的理由当了真,阴差阳错地被拂了面子,心里……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世子有心,怪我忘记了珠钗样式。” 温宛意看向他,见对方也敛着眉眼,眉目间有种化不开的愁,心情也似乎不是很好的样子,显然是因为此事。 是她做错了的。 “今日是有些不便,若日后温姑娘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必当在所不辞。”江世子淡淡地抬眸,在车马旁隔着些距离看她,目光落在她脸庞,幽寂深邃,眸底好似有一处不见光的深潭,“姑娘要记得在下啊,下次见了,切莫忘了名姓。” 这话有些越界了,没等温宛意说什么,一旁的周嬷嬷便率先反应了过来,目光肃穆地紧盯向他,露出了个比告诫还像告诫的笑意:“江世子之后若是有什么话要和咱家姑娘说,尽可以登门拜访国公府,国公爷会好好和您谈谈的。” 温宛意:“……” 这下连自己爹爹都被搬出来了,周嬷嬷管得是真严,一点儿玩笑话和客套话也听不得。 听了这话,江世子只是一笑,随意应了句什么便转身利落地离去。 温宛意依旧掀着车马帘子,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背影——这江世子给她一种很怪的感觉,对方离开的背影都是那么奇怪,肩背一直紧绷着,好似一张时刻拉满的弓弦,虽说是常在沙场征战,但身上的气韵却不似杀伐气,反而像是过分讲求尊严的竹,不容丝毫轻曼怠慢。 也罢,温宛意失望地放下帘子,知晓表哥没有来,答应自己的事情自然也是办不到了。 “姑娘今日是在等人吗。”待到无人时,周嬷嬷终于提及此事,她看着温宛意,一副兴师问罪的严苛模样,“春猎一场,心野了可如何是好?” 温宛意一时间没有回答。 从小到大,她被这位周嬷嬷管得最严,总也想不通为何父亲母亲都这样厚待对方,明明周嬷嬷这么凶,对自己管得严,对下人也不是很好。 “回府吧,夫人也想姑娘了。”周嬷嬷不由分说地下了决定,“无论在等谁,都别再耽搁时辰了。” 温宛意垂下眼睫,满心失望:“好。” 6、指婚 温宛意到底还是没等来表哥,直到马车回府,她下了车马,看到阿娘已经在等她了,看样子,显然要与她说些什么。 温宛意被扶下车马,问道:“阿娘,我爹爹呢。” 身为国公府的大夫人,陈觅虽治府严苛,但对待自家女儿还是很柔和的,哪怕温宛意迟归整整一个时辰,她还是说不出半句苛责的话语。 “恒亲王正在与你父亲洽谈些事情。”陈觅心事重重地拉过她的手,倾耳细语道,“宛意,近日发生了什么,你表哥对你突然这般用心?” 温宛意没想到表哥居然亲自上门来接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只道是:“无事发生,只是表哥与我许久不见,想与我一叙。” “其实有一件事母亲是该告知你的,曾经陛下有意为你和江世子牵姻缘线。”温夫人屏退了下人,一边为她暖着手,一边絮絮叮嘱,“若非特殊情况,就莫要与别的男子走得过近。” 从他人口中得知与从母亲这里听到是不一样的,虽然温宛意之前听说过这件事,但这次阿娘亲口告诉她后,她心头猛地一沉,顿时升起一阵身不由己的无措感:“一定就要嫁给江世子吗?” 温夫人陈觅也叹息:“天子开口,十有八九是不可扭转的。” “可是表哥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表哥啊。”温宛意握着袖口,手心被上面重重的绣片硌得发红,但她却丝毫不顾,悄然红了眼眸,“之前表哥常与我一同玩闹,那时候阿娘怎么不说他是外人?” 温夫人停下步子,眉微蹙,眼中满是无可奈何:“阿宛,你今年已然及笄,而你的表哥——如今的恒亲王也到了娶妻年纪,建府封王后,府中还未有过妻妾,你若是去了,成何体统?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你的表哥,他还可以是你的夫君。” 温宛意从未想过这一重意思,当即困惑地“啊”了一声。 温夫人:“……” 温宛意又道:“阿娘是糊涂了吗,表哥就是表哥,怎么可能是夫君呢,我从未听过这样的。” 温夫人叹息:“何止一例,我朝千秋万代的世家大族,诸多对表兄妹不都……唉,也罢,只是阿宛没有听说过,但不代表没有。你只需知道,日后得适当与他生分些了。” 温宛意再次沉默下来,回望她这半生,几乎很少出府,看到的听到的都是父亲母亲允许她去听的见的,她携荣宠而生,也是维持家族荣耀的物件,会被当做“恩赐”许给功臣之后,会被当成一种贵物,让诸多适龄的高门子弟趋之若鹜,分明开熹王朝渐渐放松了男女大防,坊间女子被允许进入学堂朝堂,甚至可以成为女官,所有热闹的事情都可以参与……而贵胄大族还在死死守着旧时的一套规制,像她这样的,很难出门去看一看真正的凡世。 “阿娘,我总是有些不甘心的。”温宛意说,“我与那江世子并未相熟,何来的心甘情愿?” 温夫人摇摇头:“宛意,你已经及笄了,不该有那些玩闹心思了。” “阿娘,我朝‘闾阎且千,九市开场’的盛况已有多年,这么久了,哪怕仅在京中不远处,我也没办法亲眼一见,更遑论那‘渡头烟火’与‘翠竹含新’的景象,书中常言的种种情景都只是书中而已,我从未见过漠下的红云相连,也没见过市集间相伴携游的人们,十五的焰火放了多少年,我只在府中院落里瞧见一二,根本无法像寻常姑娘一样身临其境地凑热闹。”温宛意问自己母亲,“阿娘,若此时还不想着玩,难道要我被迫嫁给他后吗,那时候你们会要我执掌中馈,我成为他江闻夕的夫人,哪里还能有半刻自己的时间?” 温夫人哑言良久,转过头拿出帕子:“是阿爹阿娘苦了你,神佛说我江家后嗣缘分稀薄,你爹爹也没了办法,从你出生那日起,京中多少人便开始盯着要做些文章,若不能很好地护佑住你,我与你爹爹后半生怎么活。” “阿娘,别哭。”温宛意看到自己母亲开始躲避自己视线,便知她是哭了,顿时更加自责无措,“怪我多说了,没有下次了。” “不是你的错。”温夫人拭泪,“阿爹阿娘何尝不想让你舒心惬意,可从陛下有意指婚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我们之后的身不由己。” “那要是陛下收回成命后呢?”温宛意想到了什么,忙问道,“如果放弃指婚,是不是……” “不会的。”温夫人眼眶微湿着,难得露出一些疲累,“你是温家女,你嫁的人必然是要陛下点头的,陛下指婚江世子,考虑的也是‘赐恩’一说,江家父子于梁域杀伐征战,是为我朝谋太平,等到战事平息那一日,江世子便是功勋重臣,为表恩宠,陛下会将你许给他,哪怕他心中无你,也得待你好的,君恩沉重,这桩婚事也不是你们两个小辈能左右的。” 夜里有些凉了,温宛意为阿娘整理了袖口,有些无力地守着她:“阿娘,你与爹爹无需担心我,我再也不会像今日一样了。” “阿宛向来懂事,今日如此言语,定然也不是无理取闹,阿娘知晓你心中苦闷,爹爹也正在与恒亲王协商此事。”温夫人抱紧她,低声轻轻道,“如果可以,在嫁人之前,让表哥带你去玩段时间,如果这世上连我和你爹爹都无法让你得到纯粹的欢愉,那也只有恒亲王才能办到了,你表哥是陛下最重视喜欢的皇子,陛下给了他独一份的宠爱,这是连当今太子都没有过的。” 温宛意点头:“表哥与我青梅相伴,有他在,爹爹和阿娘也不会担忧。”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你们二人都反常得很,恒亲王自从立府之后,本已经有意避嫌于你,免得两家走得过近,引得陛下注目,不料想今日居然一改常态主动登门。”温夫人摆摆手,“也罢也罢,今日这只是小事,他自有分寸。” “表哥他……”提起此事,温宛意也想起了表哥今日确实和之前不一样了,比如看向自己的目光总也复杂万分,甚至伤心到痛心疾首,多大的人了,居然还哭了。 “我想——你父亲也是愿意让恒亲王带你离开的。”温夫人一边牵着她往回走,一边思索着,“只要恒亲王府的下人不多嘴,国公府必然也能锁住这消息,不会有人察觉到的。” 虽然温夫人没来得及与康国公商议,但果真如她说料,等她带着女儿过去的时候,那边已经谈拢了。 但到底是要私底下才能做的事情,明面上谈论不得,趁着夜色,康国公发愁地皱着眉,对着恒亲王叮嘱道:“不要走漏了风声,如果事情被旁人知晓了,还望恒亲王第一时间通知老夫,我们也好商好对策。” “本王会好好护着她。”白景辰起身,郑重其事地同康国公保证,“身为宛意的表哥,本王断然不会让她在王府受了委屈。” 康国公抬指压了压眉心,又道:“从小她都待在府中,若是得空,劳烦王爷能带她去想去的地方走走,别看小女娴淑温和,其实性子爱玩得很,老夫这些年实在担忧,不敢让她肆意去玩,如今她去王府几日,王爷想必是能办得到的。” 如果这世上连恒亲王都办不到这件事,那不会有人能实现得了了。 比起出生不正的太子,陛下他——可是最疼恒亲王了。 即便事情败露,陛下也会再三考虑恒亲王的心情,说不定……之前的指婚都会收回。 7、不信 世人都说恒亲王府豪奢至极,温宛意只以为是在谣传中夸大了,可今日来了,才知世人说的并不假,哪怕夜色正浓,也掩不住恒亲王府的磅礴贵气。 墙垣高耸,远远便能瞧见,车马一路经过了足足三座气势恢弘的琉璃牌楼,才终于来到了正门之前的旌孝门,旌孝门相对的方向甚至有座俏龙壁,上面是陛下亲题的“仁孝文德”四个大字,旁边点了龙蟠灯笼彻夜护着,一副“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景象。 倒是之前听说过,这座府邸早在十年前便开始由国子监规划建造了,离宫中也算不上多远,据说陛下刻意要求如此,并提到“若吾儿想念,可速至宫中”,所以京城中便有了这样一座恢弘富丽的恒亲王府。 进入王府,车马又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准备的住处,温宛意被搀着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灯火下的纯黄琉璃瓦与重檐庑殿顶,心下顿时悚然。再一细看,上面还有镏金游龙之类的,恍然间好似见到了宫中的建筑。 这规制堪比帝王,怕是连太子的东宫都不被允许如此僭越。 若不是陛下叫国子监建了这府邸,又亲自过目了几次,外人瞧见,怕是要多些说辞了。 可温宛意还是觉得心中发慌,她想,自己尚且如此在意,那位久居东宫年的太子岂不是愈发心存芥蒂? 温宛意倒是没去过东宫,但她去过皇后姑母的宫殿,姑母曾说过当今陛下以俭矫之,讲究一个“衣不重帛,食不异肉”,无论是东宫还是后宫殿宇内的陈设都不宜过度奢靡…… 但是,恒亲王府却是例外。 偏爱至此,难怪之前阿爹阿娘会那样放心。 与低调素朴的太子不同,表哥是陛下将近不惑之年才生下的皇子,是开熹王朝三十三年来仅有的两皇子之一,出身正统,更是皇后姑母唯一的孩子,早在束发年岁就早早封了恒亲王,陛下恨不得将所有最好的都捧给他。 果真是如此偏爱。 “表哥。”温宛意抬眸,夜色下眸色若水,看向他时免不了一些担忧。 “合至殿清风骆荡,清净,又能多见日光,表妹住着舒服些。”白景辰轻抬手,地下跪着的奴仆便全都弓着身子退下了,由他亲自牵着她步入其中,带她回到了前世最爱的地方。 前世的表妹在病重时很喜欢合至殿,因为前后堂殿通透温暖,住着心情会好些。 表妹病逝之后的那段时日,他根本无法踏足此地,哪怕仅是回想,心口也疼得厉害。 如今再次带着表妹来,表妹身子康健没有任何病痛,下人们他也是挑了前世用顺手的那些,并且按着表妹素日里的喜好重新装饰了殿内,只为她舒心惬意。 他当然了解她。 温宛意走过地面内嵌的白玉雕花,又见正堂一侧悬吊的金珠宝灯,全都刻了她最喜欢的吉祥仙云纹,十五步一熏笼,三十步一绡帐,整座宫殿都是馨香馥郁的气息,步入其中,直叫人暖意融融。 她并不知道,合至殿之所以摆放这么多熏笼是因为上一世需要压下那清苦的药味,她只是觉得很香,很暖和。 因为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所以她没发现表哥不知何时握住了她手指,那枚玉扳指温温润润的挨着她手指,还带着来自表哥手掌的热意,也不是很好察觉。 白景辰一眼都不眨地看着她,走到一半,突然难以克制地问她道:“表妹,你觉得如何?” “表哥的安排甚是细心妥帖。”温宛意笑意盈盈地和他道,“宛若那知心的腹中虫,叫人好生感动。” “拿虫子作比,表哥都听不出是夸奖还是贬低。”白景辰开了句玩笑话,又继续追问,“既然表妹觉得喜欢,那此次多住些时日可好?” “嗯?”温宛意疑惑,“之前表哥对我避之不及,这次怎么一反常态想要留我久住?” “你是我至亲的表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怎会对你产生‘避之不及’的想法呢。”白景辰说,“之前是事务繁忙恐怠慢了表妹,所以没有接表妹来王府,眼下得空了,特意邀表妹前来。” “在表哥府上可比家中自由了不少,没有嬷嬷和爹娘管束,表哥也能同我玩得来,简直是逍遥又自在。”温宛意走着走着便绕到了寝殿内,她瞧见了床帐下垫了数层软褥的软榻,当即眼前一亮,喜悦地上前细瞧,“之前伺候的嬷嬷只许我枕那种极硬的长形玉枕,床褥也没有这般软和,如今再也不用被嬷嬷耳边唠叨了。” 白景辰站在她几步远的身后,嘴角带着轻松宠溺的笑意,双手惬意交叠着,一边旋着扳指一边笑道:“玉枕硌脑袋,早该换了,这软枕里面充了西疆的绒棉,睡久了还会生热。” “是吗。”温宛意不疑有他,俯身依在软枕上,感受着上面的暖意。 好像确实很快暖热起来,比自己曾经的玉枕好了不知多少! 温宛意瞧着新鲜之物就觉得欢喜,体会过后,她起身准备坐直了,然而,就在她收回心神的一瞬,突然发觉表哥不知何时已然接近榻边,还旁若无人地坐在了自己身边。 “表哥,你……” 措手不及间,温宛意有些吃惊地回头。 白景辰十分自然地坐在一旁,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 前世表妹重病在榻,这样的举动他做了千百次,侍疾喂药什么的,他都亲自来做,到后来,哪怕是为她更衣,他也是熟稔的。 表妹戴多小圈口的玉镯,穿怎样大小的衣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温宛意不知这些,她只知道一回头表哥就在榻边坐下了,之前府中嬷嬷管得严,别说同在一榻,别的男子连闺房院落附近也不可接近。 而现在——表哥居然毫不芥蒂地就坐在身边,不仅坐了,还恰好挡了地方,她甚至都无法下榻离开。 “什么?”白景辰没有觉得不妥,他守在她身边,只觉得她有些局促,并未觉出别的什么,“表妹何必不安,我已叫下人们都出去了。” 温宛意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表哥是对她很好,私下里依旧以兄长自称,没有摆任何王爷的架子,也会和之前一样惯着她,但也正是因为和小时候一样,所以根本不顾这些男女之防,自己又不方便提醒他。 也许表哥和自己一样,并未考虑那些繁杂之事。 温宛意见他无动于衷,索性也懒得提及,干脆捞起一只软枕抱在了怀里:“很轻很软,可惜之后嫁给江世子,就不能这样肆意地枕着它了。” 白景辰突然就笑不出来了:“你说什么?” 温宛意被他的严厉神色惊了一瞬,有些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又道:“表哥你怎么了?” 白景辰抽掉她怀中的软枕,厉声道:“不许嫁他,想都别想。” 也许是他太过急切,声音有些大了,哪怕温宛意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还是委屈地看向他:“表哥你为何这么凶啊。” 白景辰握着软枕,在上面留下深嵌的痕,软枕缓慢回弹的时候,他才渐渐放软了语气:“表哥不是故意凶你,是不愿你喜欢他。” 温宛意愈发不解——分明自己才认识那江世子没多久,为什么表哥非要觉得自己喜欢江世子? 表哥难道不是很了解她的吗,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觉得自己喜欢江世子。 于是温宛意解释道:“表哥,你误会了,嫁娶之事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无论是否喜欢江世子,将来也是……” “不行!”这是白景辰不可触及的逆鳞,也是他午夜梦回最疼的伤疤,霎时间,他一把握住温宛意的手腕,把人拉近了些,一字一句地告诉对方,“嫁谁都行,偏偏不能是他,不仅不能嫁,你的心意与目光都不能落在那人身上。” 温宛意被轻轻一扯,身子瞬间不稳地跌坐在他面前,另一只手艰难地撑住自己,表情怔住了—— 这是她头一次见表哥露出这样的神情。 很陌生。 表哥怎么突然变了,原来真的不是自己的错觉,表哥真的和之前不一样了,会过问她,也会和那些人一样管着她。 “表哥会为你解除这桩婚事。”白景辰回过神来,怕她受惊吓,便用掌心轻轻安抚着她肩背,“此事不必发愁。” “好。”温宛意自然乐意表哥为自己解除这段婚事,她想了想,哪怕对方是无中生有,也还是出言解了对方的担忧,“表哥我答应你,不喜欢他。” 得到承诺后,白景辰这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十分自然地把人搂到怀里抱着:“表哥只要你安好。” 温宛意僵直了身子,一动都不敢动了。 她木然地低下头,看到表哥双臂都搂着她,亲昵又自然的举动好似做了千百遍,就好像两人之前便是这样相处的,不然表哥怎么能这样自然而然呢? “那些不合适的衣裳都不必留了,表哥已经叫人为你置办了新的,几位绣娘通宵达旦地去赶制,三日后便能送到合至殿。”白景辰紧紧挨着她,像是抱着什么心仪的宝物,一点儿也舍不得松开,“夜已深了,要去妆吗,表哥帮你。” 温宛意更惊讶了:“周嬷嬷那样的性子,居然还肯将量体裁衣这些细琐的小事告知表哥?” “并非他人告知。”白景辰在她耳畔笑道,“表哥与你多年,自然知道你的所有——还有去妆的顺序,都是知晓的。” 温宛意再次无言,目光里显然是存疑的。 白景辰又道:“明日额心的花钿,表哥也可为你描画,你喜欢的样式,都会。” 温宛意:“……” 不信。 8、相像 在就寝之前,白景辰正帮着表妹去妆,甚至没有叫丫鬟进来,就能十分熟练地为她按着顺序卸去乌发间的各样装饰,又拿起犀角梳篦为她轻柔地梳发。 ——她喜欢在去妆后梳发。 温宛意坐在铜镜前,面色看似平静,实则心底一片惊涛骇浪——表哥居然说的是真的,他居然连那些只有贴身伺候丫鬟才了解的小习惯都知道。 “表哥,你在私底下买通了元音和元萱吗?”温宛意想着,也只有她俩才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了。 “她们二人是你阿娘为你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只听命于国公府,表哥怎么可能买通呢。”白景辰指尖挑起她的一缕乌发,很柔滑,能让细齿的梳篦一路无阻,置于指缝时像是上好的软绸,他解释,“表哥做了一场详尽至极的梦,梦里皆是你,因此能通晓一切。” 这话听着半真半假,温宛意不知道表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故意逗自己玩,毕竟儿时一同玩闹的时候,表哥就很喜欢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戏弄自己,又能赶在她生气前把她哄好。 那时候的表哥多少有些少年心性,偶尔还会毛手毛脚的,不像现在这样——动作轻柔有度,为她梳发时还会贴心地用另一只手的指节截着靠近发根的地方,免得在梳发时弄疼了,直到所有青丝都被梳得很顺,才松了手指,为她再次整理乌发的位置。 青丝有些长了,铺陈在肩后能一路垂到腰际,白景辰为她打理好之后,双手轻轻握住她肩头,笑意舒展地看着她镜中的模样:“表哥伺候得如何?” 何止是好,简直贴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想到他们二人不仅能重归于好,还能如此和善相处,温宛意不禁有些感动,一边心下欣慰表哥成熟了不少,一边顾镜赞叹:“如果表哥是元萱和元音她俩,那一定是能领赏的程度。” 白景辰佯装思索的模样,目光依旧瞧着镜中那柔桡轻曼的纤影:“那我呢?”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温宛意被逗笑了,果断拿起一支最爱的金垒丝嵌宝玫瑰簪给他:“可赏。” “这不是表妹最心仪的簪子吗。”白景辰也只是说句玩笑话,还真没想着表妹会把最喜欢的一支金簪送自己,他笑着接过它,问道,“表妹当真舍得?” “怎么不舍得?”温宛意转身回眸,看着他回道,“一来表哥待我极好,值得‘赏’这最漂亮的一支,二来我又不是什么小意的人,难道还会心疼这支簪子不成。” 白景辰见她是真心要送出去的,指尖一转便将簪子悄然收在了袖中,也不想着还她了。 等收好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叮嘱:“表妹,日后簪钗等物都不能拿来送人,哪怕是赏赐下人,也不行。” “为何?”经他一提醒,温宛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但那想法始终在脑中隐隐绰绰,叫人并不清楚。 白景辰见她这神情,便知晓是国公府管得严,连赠送簪钗这种行为隐含的“定情之意”都没有告诉过她。 也是,国公府一直都不愿让她过早明白这些事情,是因为“不懂”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毕竟当朝民间男女可以互赠信物以定情,很多女子会取最心爱的发簪赠情郎,但表妹不一样,身为康国公唯一的掌上明珠,她不能完全决定自己日后的夫婿,康国公也是为了怕教会了表妹这些,反而让表妹愈发伤心。 白景辰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因为表妹的簪钗都很贵重,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赏赐给下人太过贵重,会让别人觉得国公府陟罚随心,歹人也可能拿此做文章。” 温宛意静静地看着他在这里胡编乱造,一开始还没拆穿他:“真是这样吗。” “自然。”白景辰面不改色地开口,还补充了一句,“除去下人外,也不能把簪钗送给像什么江世子之类的阿猫阿狗。” 温宛意实在是忍不住了,当面点出了他言语中的悖谬之处道:“为什么呢,难道说……送给世子也算送得贵重了吗?” “首先,他不配。”白景辰脸色一沉,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其次,我不允许……况且表妹不是答应过表哥吗,以后不会再提他了。” 温宛意简直不知该如何说他了,当即委屈道:“难道不是表哥先提到的江世子吗,怎么现在又赖我。我是答应过表哥不会喜欢江世子,表哥却曲解我的话,让我以后提都不能提那人的名字。” 白景辰垂了眼睫,若有所思。 温宛意嗔怪:“表哥,你当真得寸进尺,坏极了。” “是表哥的错。”白景辰意识到自己每提及江世子都过于躁进,容易适得其反甚至吓到表妹,于是干脆同她讲,“可是表妹——表哥一听你口中提他,心中就难受得紧,头风都要发作了。” 说罢,他很合时宜地扶住了脑袋,一副头疼的虚弱模样,在温宛意面前装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感。 温宛意光顾着和他置气了,一时不察,险些以为表哥要晕倒了,连忙手足无措地起身去搀扶他,声音难掩慌乱:“表哥!” 白景辰本来没打算装那么严重,结果表妹那一声急切的呼唤,让他咂摸出了那份在意,于是择善而从地“晕”在了表妹怀中,还刚好控制着力道,又能故作坚强又免得压累了表妹。 温宛意对他的关切大过所有,急乱中也没发觉不对劲,把对方搀到床榻后就要去唤大夫。 “表妹,无需叫人。”白景辰轻轻一扯她衣袖,把人拉住了,“表哥刚刚只是被气到了,现在已经好了很多,让表妹担忧了。” “表哥你别吓我。”温宛意这才回过神来,守着他一步敢不敢离开了,“这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毛病,发作得这样快,叫人招架不得,得亏今日在府中,若日后在其他地方晕倒了,岂不是要出大事?” “江世子那人——克我。”白景辰虚弱地咳嗽几声,压低了些声音对她讲,“此事表妹需得帮我保密,免得有心人做文章。表妹,你靠过来些,表哥细细跟你讲来。” 温宛意一听,瞬间被这种玄虚的事情吸引住了,她凑近表哥,听对方小声地讲那些神乎其神的事情,从天上降异象讲到雪中鬼面现,什么双方气运汇冲,命中结仇……编得宛若真事。 眼看表妹听入迷了,白景辰十分游刃有余地及时止住话头,刻意留白几分,引她遐思。 “表哥继续讲啊。”温宛意见他不说了,甚至觉得不够,“是剩下的不能说吗。” “说多了像是刻意让来表妹心疼我似的。”白景辰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表哥怎可让表妹为我担忧呢。” 温宛意握住他的手,一副关切模样:“没事的。” 白景辰遗憾中叹息:“表妹只需避开他,就能解了表哥的心忧,也算是帮了表哥大忙。” “若表哥见了他不舒服,那我便躲着他些,总也不能常见面,难道还能因为一个外人让表哥难受吗。”温宛意只为他考虑,“表哥还疼吗,我还能做些什么。” “好,不疼了,不疼了。”听到那句“外人”白景辰瞬间神清气爽的,嘴角的笑意比天都难压,“原来表妹还是心疼表哥的,表哥心中甚是欣慰。” 哪怕温宛意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为了表哥身子着想,便没有深思,她低下头瞧着毫无病容的表哥,握着对方的那只手突然觉得有些别扭。 可她又刚好对上了表哥那专注的目光,要在这时候松手,又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因此也只能继续握着对方,感受着手心温暖的接触,目光渐渐有些失神。 表哥手心怎的这般热?比那冬日的暖手炉都灼人,两相触碰的肌肤下,她能感受到那种干燥与轻柔,表哥的手也是虚虚握着,没有用什么力气,她越是想忽略,那感觉就越在脑海中显现。 她闭上眼,听到了自己的心跳,顺着二人贴合的一部分,渐渐放大。表哥身为最养尊处优的皇子,掌间肌理有着天潢贵胄独有的细腻,但手指处也有着执箭拉弦留下的薄茧,温宛意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再静下心来时,好似顺着对方细腻的肌肤听到了他的脉搏跳动。 气氛安静得很,她却觉得震耳欲聋。 亲缘血脉总能吸引彼此接近,两人的脉搏心跳都好似渐渐趋同,在一片静谧中双双缄默。 “表妹。”白景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目光落到对方脸庞上,声音不算高,“他们说,你很像我。” 温宛意轻轻:“哪里像些?” ——她的唇。 白景辰躺在榻间,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 表妹有很漂亮的唇形,哪怕卸去了口脂,也是红润好看的,她上唇稍薄些,嘴角在放松的时候宛若带着笑意,下巴也漂亮得紧,精巧柔腻,世上最巧手的匠人也捏不出这样的杰作。 白景辰放松地笑着,想到上辈子自己见到的总是没有血色的唇,而今居然有机会再看看它红润有气色的样子,也是幸事一件。 有很多人说过,表妹嘴巴最像他,他之前不觉得哪里像,如今再细瞧,突然觉得他们说的一点儿都不假。 是很像。 他与她是至亲表兄妹,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怎么可能不像呢。 白景辰枕着一只胳膊,单膝屈起,另一只手随心抬起,轻轻在她唇畔碰了碰:“这里。” 温宛意眼睫一颤,也缓缓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是吗。” 白景辰鼻音轻轻:“嗯,很像。” 9、艳羡 二人正闲叙着,忽听外面有人禀报要事,白景辰当即撑起身子,说要出去一趟。 温宛意点头,随后跟着他脚步,说要去送。 白景辰怕她着了风,又私心不想她这素淡姣好的模样被别的男子瞧见,于是把丫鬟下人叫进来伺候,自己率先出了殿外。 一看,原来是派去盯着江世子的人来报,事发较急,所以不得不在这种不该打扰的时候上禀。 穿着夜行衣的人恭敬跪地:“主子,江闻夕方才去了国公府,据说是捡到了温姑娘的簪子,要来归还。” “非要拣着这个时辰去归还,想必也是探听到了什么。”白景辰带着表妹回府时,为了隐匿消息,特意挑了不甚张扬的车马轿子,也选了较晚的时候才归府,表妹在国公府的丫鬟婆子暂时都没让跟着,等到夜深了才悄然接了过来,哪怕周全至此,还是叫那江世子察觉到了。 现在上门国公府,不就是为了确认温宛意是否还在府上吗? 两世了,白景辰当然知晓江闻夕是个阴损小人,小人之心向来阴晦,考虑得也会很多,为了占有温宛意,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举一动都要在私底下盯着。 可他江闻夕只是个尚无实际权势的小小世子,哪怕猜到了什么,又能奈何? 怕也只敢在心底妒意翻涌罢了,面上还得装出一副大度正派的臣下模样。 时辰也不早了,国公府那边当然有正当理由回绝江世子的上门,别说表妹不在国公府,就算是在,也不是他想见就能见得到的。 ——不过是自降身份上门后的自取其辱罢了。 白景辰本可以放任不管这件事的,但他站在寝殿前,突然想到前世接回病重的表妹时,表妹那羸弱的身形与苍白的面容,可见受了多少委屈。自家表妹那样好的人,那姓江的居然还要狠心伤害,可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心术不正之人,胸怀狭隘,是最容易被三言两语刺痛到的,一点点小事就会郁结于心,夜夜不得眠…… 眼下当然可以给那人找点儿罪受。 春日夜里还是有些潮凉的,白景辰站在合至殿前的三崇高台上,面色沉沉地看向国公府方向,墁了汉白玉的砖石在月色下泛着微光,他觉着有些天凉,吩咐下去没让温宛意来送,独自沿着前方的月台缓步拾级而下,草木气息润透了台基,身下繁奢的蔽膝微微屈驳,也染了几分潮润冷意。 也许是他脸色不好,方才被允许进去伺候的下人们也胆战心惊,温宛意的贴身丫鬟元音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她:“姑娘,听说世子爷拾到了您的簪子,王爷方才是不是同您发火了?” “表哥从来都不会凶我。”温宛意刚刚才穿好外裳出来,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不禁疑惑道:“那只是个借口罢了,我并未丢失任何一簪,江世子怎么可能捡到簪子呢。” 所以,是江闻夕找借口要见她吗。 自己才来到恒亲王府没多久,对方后脚就知道了消息,上门去国公府归还,想来也是怀揣着兴师问罪的怒意。 温宛意突然想起了临别时对方的身影——像是难以弯腰的竹,宁肯折断也不能辱没了尊严,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得知将来的正妻深夜入了恒亲王府,心里也是咽不下那口气的吧。 一场莫名的指婚,叫两人都不好受,一方没有情意,一方觉着是高攀,唯恐丢失了尊严。 夜里是很凉,温宛意倏地觉出了一丝悲哀。 她想,那江世子深夜如此,必然也不是因为什么爱意,只为了……那口实在咽不下去的气。 如果对方有意派人盯着自己的动向,那么早在之前就知道了,现在这个时辰才上门,应当是左思右想实在忍不了,才去的吧。 可是表哥不是说江世子与他相克吗,怎么这个时辰出去?见到那人后,身子会不会更难受? 温宛意实在放心不下,偏头对身边的元音道:“叫咱们家的影卫也去盯着些,万一表哥没带下人,也好照顾一二。” 元音连忙派人去跟着了,回来后,又跟在温宛意身后说没吃饱。 温宛意知晓她虽看起来柔柔弱弱一小姑娘,实际上一日五食还不一定能吃饱,于是对她道:“那便让小厨房去做些糕点常备着。” 元音喜出望外地谢恩:“还是姑娘宠我!元萱她总管着不让我多次,一晚上了,饿得我前心贴后背。” “你阿姐虽然管着你,但若是你饿瘦了,她又要心疼了。”温宛意不用想都知道她俩是怎么回事,“去吃吧,今夜不用伺候了。” · 国公府外,江世子在风中站了很久,终于层层通传后被允许进门了,结果却被驾马而来的白景辰拦住了。 白景辰一扯缰绳,烈马便在原地兜了个圈子,紧接着又对着江世子打了个响鼻,一人一马都好似瞧不起面前人。 因为在冷风中等了太长时间,江世子行礼时的动作都有些僵硬迟缓:“王爷安好,今夜风大晚凉,不知王爷前来国公府所为何事。” 白景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甚至都没有下马:“本王记得之前和你说过——日后离她远一点,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别用在她身上。” 行揖礼的江世子正微微躬着脊梁,这样锋芒毕露的一句威胁话话叫他瞬间诧异抬眼,目光里透出几分难以置信。果然猎场上不是他的错觉,恒亲王确实多了好些戾气,特别是在关于温家女的事情上格外在意,甚至都不屑于给人留个薄面,非要把话说绝了,把事做尽了。 夜风乍起,江世子没有直起身,单薄的雪灰色广袖衫袍丝毫不隔风,那潮凉的风好像吹进了骨隙里,冷得人遍体生寒,他看似恭敬,但眼神却十分漠然地直视着马上的恒亲王:“臣下并未弛高骛远,今日只是来归还温姑娘遗落的簪子罢了,惹得王爷忧思是臣下的不对,改日臣亲自上门给您赔不是。” “你是说这支发簪吗?”白景辰突然笑了起来,轻松从袖中取出了那支金垒丝嵌宝玫瑰簪,一边对着月色鉴赏,一边刻意叫那人瞧见,“不是丢了,是她早把它赠了本王,之前只是一时糊涂,误以为落到了春猎场里。” 江闻夕静默地盯着那簪子看了更久,也不知是不是被冻痴了,脸上的僵硬笑意让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活人气。 “是臣——弄错了。”江闻夕颔首,直起身,敛了敛被风吹皱的袖口,“夜已深了,恕臣下先行告退。” 他走后,白景辰便也不再装了,上一世,他从未做过一件落井下石或是冷嘲热讽的缺德事儿,也很不理解那些得志的小人为何总是那般嘴脸,而今他重活一次,突然领悟了其间的妙处——在有些时候,一些讥讽还是必要的,短短几句话就能叫人舒心惬意,何乐不为。 说到底,也才说了几句反唇相讥的话而已,还没有让那人感同身受地体会他当初的痛苦,也没有叫那人偿还对表妹的亏欠。 他已经算得上仁慈了。 就好似碎刀子割人,要慢慢来,才能解了他的心头恨。 白景辰今日就是要江闻夕知道——温宛意不可能成为他的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趁早死了那条心吧。 对方拿“归还簪子”作借口来国公府找人,摆明了是要变相的兴师问罪,哪怕温宛意尚未是他的妻,他便敢这样咄咄逼人,也难怪之后娶了表妹后做出那样灭绝人性的事情来。 白景辰简直厌恶江闻夕厌恶到了极致,他私下里悄然接走了表妹,就是不想多生事端,偏偏这江世子不懂事,非要挑明了找麻烦,那自己宁愿冒着寒气也得来欺辱对方一番,毕竟江闻夕能做出此番举动,恰恰表明了是个好面子的小人,所以他便要明晃晃地告诉对方——温宛意就是在自己府中又如何,你有什么资格来国公府找人,又有什么身份敢在自己面前挑事?蝼蚁就该有蝼蚁之明,别妄想别的。 他猜的不错,江闻夕走后,果真气得浑身颤抖,足足缓了许久才平息了心中的怨恨。 回到江家,方才压下的愤懑难平再次涌现心头——温宛意分明是陛下指给自己的妻,他恒亲王居然敢明晃晃地霸占!甚至反过来威胁自己,而自己,只能忍气吞声。 那可是他的妻啊…… 10、嫉妒 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怒火,他指骨都好像要捏碎了似的,进了府门后,一旁的学舌鹦鹉还突然朝他尖声尖气地叫了几声,气得江闻夕当即用力一砸笼子,吓得那鹦鹉振起扑腾不止,鸟毛都抖落了不少。 “闭嘴。”江闻夕皱眉训斥它,“畜生东西,安静些。” “畜生东西哈哈哈哈,畜生杀人了啊,畜生!畜生!”鹦鹉在深夜凄厉大叫起来,一边不满他,一边尖着嗓子讥讽道,“谁是畜生,谁是畜生东西啊!” 江闻夕目光一冷,一把扯下笼子,就要伸手去够里面的鹦鹉。 而就在这时候,府上的下人被惊动了,后院灯火亮了一大片,独属于少年人的哭闹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在夜里格外刺耳。 江闻夕看向那边,知道那是他那便宜弟弟又耍脾气了,父亲怕是又去哄了吧。 他父亲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而他作为江家世子,却从未见父亲这般在意过自己。 这吵人耳朵的鹦鹉,自己少年时候也喜欢,但父亲只会骂自己不学无术,但他弟弟便可以肆意买来玩,甚至在府中挂了好多笼鹦鹉,什么品相和毛色的都有。 江闻夕突然觉得头疼极了,也许是吹了风又受了气,脑袋里面好像一直绷了根弓弦,紧巴巴的钻着,让他难受得很。 “父亲。”再抬头时,江闻夕突然惊喜地看到父亲来了,顿时缓解了些头疼,孝顺地行礼问安,“父亲原来还未歇下吗,儿子有话……” 他话音未落,面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江闻夕惶恐跪地,有些不解,却没敢抬手去捂着那泛疼的脸面:“父亲为何?” “大晚上的,你吵什么。”江穆安直接甩了他一巴掌,眉头的怒意还没下去,看样子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你弟弟近日身子虚,睡得也浅,被你这一闹腾,现在又睡不着了,你明知道大夫叮嘱不能让他在睡梦中被叨扰,还非要折腾这么一出。知道你平日瞧不惯你幼弟,但也不该心思这般毒。” 父亲身后的下人提着灯笼,眼观鼻鼻观口,都默然不出声,虽然卑着头颅,但落在江闻夕眼中的模样却那样可憎。 好似被兜头的凉水浇了满身,江闻夕突然间宛若没了知觉,不知痛,也不知冷了。 他麻木地扯出一个微弱的笑意:“是儿子糊涂,忘记了幼弟正染着病,让父亲担忧了。” “没有下次。”江穆安指着他面中,“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江闻夕已不再抱有希望,便轻声敷衍回话,“父亲也困了,儿子就不耽误父亲歇息了。” “你嗓子丢战场上了?说话和虫子叫一样,大点儿声。”江穆安严苛地看着他,“直起腰来,利索些讲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大半夜地还要出去一趟。” 江闻夕声音稍微高了些,开口回话:“陛下要赐给儿子的温家女——今日被恒亲王悄悄接去了府中。” “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敢在恒亲王面前叫板了吗?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狂妄张扬的性子?之前打仗的时候,也没看你有多骁勇,如今回了京城,和那帮子耍脑筋的文臣逞什么能?”江穆安顺了一把胡须,嘲弄道,“你以为那是谁,那是恒亲王,这么多年了,太子都不得不在他面前演一出兄友弟恭,陛下见了也要给他拉偏架的那种,你犯得着去恒亲王那里惹是生非吗,就这么胆子大啊?” “可温宛意是儿子的妻,她是儿子的人!”被不停打压的江闻夕终于戳到了痛处,霎时激愤地起身捶着自己心口,“我的妻,怎么可以去别的男子府中过夜。” 江穆安见他这幅模样,却是轻轻嗤笑了一声:“这便忍不得了吗?你父亲我当年不也是被陛下如此羞辱吗,你的生身母亲也曾是在陛下手底下办事的心腹女官,陛下赐我职权后,又把你亲娘派来监视我,这么多年不也照样过吗。” 江闻夕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目赤红地质问:“可是父亲,你扪心自问,与她离心后,她病重时是否想过抛弃,又可曾真心待过她?” “男儿志在朝堂四海,什么情与爱,提起来怪小家子气的。”江穆安摆摆手,“大晚上的别想这些弯弯绕绕的,你心思总是不敞亮,不像本将军该有的儿子,回房间去吧,早些睡。” “父亲——”江闻夕拔高声音,叫住他,“你便是如此想我的吗,从小到大,你向来严厉管束于我,很早便带我上了沙场,还告诫过我——男儿就该忠君报国上阵杀敌,哪怕受伤也无妨,儿子就该养的糙一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如今,幼弟只是被睡梦中吵醒,就能让父亲你对我发这么大的火。 后半句话在喉头滚了几番,迟迟没有说出口,江闻夕好似被那句伤人的问询噎住了喉咙,咽下去便是刀子,吐出来则成为了自己斑驳丑陋的孝心。 “别吵了。”江穆安最终没等到他后半句话,便捏了捏眉心转身离开了。 江闻夕独自在原地望着他背影,目光渐渐落空,好似穿过父亲高挺的肩头看向了温馨的后院——那填房的新姨娘搂着讨人厌的幼弟,与一屋子的丫鬟婆子费尽心思地安抚着吵闹的少年,好像整个江家的心思都在那幼稚的孩子身上。 独独忘了他。 夜里很冷,江闻夕慢慢低下头,拨开单薄的广袖,迟钝地看着自己手臂上永远无法恢复的伤疤,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杀敌时被敌人砍的,当时撤离的时候,血还在止不住地淌。 他问父亲,会不会留下伤疤。 父亲告诉他,留下便留下了,这应该是你报国的荣耀,而不是你用来哗众取宠的东西,别哭哭啼啼的,好了,快遮盖好,这有什么疼的。 是啊,有什么疼的,砍一刀又要不了命——连幼弟被吵醒受到的苦都比不上。 父亲怕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死活,甚至巴不得自己早死,抹去自己存在的痕迹,那幼童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他最得意的“嫡子”。 江闻夕扯了扯嘴角,放下袖子,转身离开府邸。 三更天了,他才走到江家陵墓,哪怕没有一盏照路的灯笼,都能凭着记忆走到母亲坟前。 江闻夕跪下,朝着坟冢唤了声“母亲”。 他就跪在那儿,脊背直直的,一身雪灰色衫袍远看就像是母亲的坟前碑,卑从碑里生长出来,从骨血到皮囊,总也不如人。 江闻夕膝行上前,抚了抚上面的碑文,笑着说:“母亲,儿子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 白景辰回府半个时辰后,一进门,刚瞧见表妹迎过来便打了个冷嚏。 “且慢。”白景辰抬手,突然道,“等表哥驱了这身寒气,不然给你带过来,会着凉的。” 温宛意停住脚步,觉得有些荒谬:“怎么会呢,这寒气能有多少,难不成……” “不可胡言。”白景辰上辈子操了太多心,很多习惯都刻在了骨子里,他怕她一语成谶真的病了,也怕她身子弱受了寒,便及时打断了对方言语,“不会的,表妹永远都得平安康健,要病也是表哥替你病。” “表哥也不能着凉生病。”温宛意笑着揶揄他,“方才的冷嚏怕是有人在私底下悄悄骂你呢。” 白景辰不以为然,想到方才把江闻夕气到了,就觉得心中畅快了不少,他笑说:“骂本王的人多得是,不缺这一两个。” “好啊。”温宛意见他没事儿了,便开口指出他的骗人伎俩,“表哥去见他了吗,之前不是说江世子命里克表哥吗,这次回来也没有头疼啊?” 白景辰一顿,这才想起之前只顾着在那人面前找不痛快了,全然忘记了此事,显然现在再装已经来不及了,便也只能应了:“只是不想你去见他,表哥瞧见他就心烦。” “为何。”温宛意站在他面前,执意要问个缘由。 因为前世结的仇。 白景辰其实不是什么气量小的人,上辈子表妹嫁给江世子的那段时间,哪怕他心有不满也没有刻意去给那人找不痛快,至少明面上还是可以维持个和气模样。 可是江闻夕呢——身为她的夫君没有尽到半点责任,没办法护佑她也就罢了,甚至还有可能下毒害她!最后,又抛弃了她。 身为温宛意的表兄,白景辰必然不能忍心看她受伤,她是他放在心上的亲表妹,从小到大看着长大的,从那么小的一个小丫头长到柔桡轻曼的姑娘,其中凝了他多少的呵护与心血,一想到这个人将来要对她做的事,他便忍不住忿然作色。 但偏偏前世的事情没办法如实告知表妹,他便只能把过错揽在自己身上:“你就当表哥心胸不甚宽广,没有容人之量吧。” “可是江世子惹表哥不痛快了?”温宛意微微睁大瞳眸,询问他,“到底生什么样的嫌隙,才能叫表哥宁愿扯谎也要叫我远离他。” 这种悲恸是表妹她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的,白景辰心事重重地坐下,手上的玉韘一时不察被磕在了椅扶上,温宛意便走过来,托起表哥手指去查看是否被磕到了。 “若比德于玉,表哥便如这枚玉韘一般,有璆琳之质,君子之风,不可能毫无缘由地为难什么人。”温宛意笑着碰了碰他指间的薄茧,说道,“要说表哥没有容人之量,我第一个不同意。” 薄茧处有些痒,白景辰反手握住她指尖,无奈道:“若我说是因为嫉妒呢。” 温宛意:“嫉妒?何来嫉妒。” “不想让你见他,是因为他会把你从表哥身边夺走。”白景辰和她坦言,“从我见他的第一面开始,便有这样的预感,所以我不许,不允许你过多接触他。” 白景辰说完,还没等温宛意做出反应,紧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站在他身边时,表哥心里会觉得难过,嫉妒到可以生恨的程度,恨不得把他丢到百里之外,眼不见为净。” 话说到这里,温宛意彻底听不懂了——什么叫会担心自己被别的男子抢走?这种感情是叫做嫉妒吗? “可是表哥,我已经及笄了,不是儿时总需要你照拂的小姑娘了。”温宛意哭笑不得地为他开解,“表哥总不可能护我一辈子吧,我已经麻烦了你那么多年,难道还要……” “难道不行?”白景辰回过头,目光直逼她眼眸,“难道说表妹长大了,我便不能做你的表哥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温宛意也不知道表哥最近为何突然变得偏执了,只能耐心和他解释,“表哥永远是我的亲人,是我最在乎的唯一的兄长。” “温宛意。”白景辰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里有种来自兄长的威逼压迫,“你永远记住——但凡别的男子比不上表哥疼惜你,便不要去喜欢,不能嫁,不要嫁。” 温宛意又问:“为什么要这样想,这世上当然不会有人比表哥更心疼我,要是按照这样说的话,我岂不是永远不会喜欢上别人了?” “那便不要喜欢别人。”一想到她要嫁人的可能性,白景辰眉宇间便不自觉地带上了戾气,他认真开口,“表哥不同意。” 温宛意觉得莫名其妙的,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表哥怎么总想着越过自己的爹爹和阿娘替自己做主呢? “表哥,我还是不解……” 白景辰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伸手把她揽过来,紧紧扣在怀中,感受着失而复得的安心。 他坐着,她站着,一低头,就能看到他灿金生辉的发羽冠,她知道自己挣扎不开,便抬手去摆弄他的簪发,取掉固冠的羽簪,乌发便散了开来,有种仙人卸发的惊人美貌。 殿内点了灯,烛火一派旖旎,温宛意心中想着事儿没留神,等见他乌发散下,才发觉自己好像犯错了。 但表哥好像并没有察觉,兀自抱着自己沉浸在心绪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宛意垂眸去观察他,这个角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巍然高挺的鼻梁,这让她想到了外族为朝廷献上的宝物中有一件是人形漆雕,太过好看反而不似真人了,更像是神仙落凡,世人每每窥其容貌,都能心生感慨。 她情不自禁地去抚摸他的鼻梁,感受那优越的鼻骨高度,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长成这样端正的。 被一触碰,白景辰这才回过神来,他拿下她的一双柔夷,拢在掌心,轻语道:“你还是和儿时一样喜欢跟在表哥后面一直问个不停。” 温宛意回他:“表哥也还是和那时候一样,但凡回答不上来,就瞎扯个别的来骗我。” 白景辰被戳中了心思,索性将额头往她怀中一抵,装哑巴了。 温宛意轻轻整理他散落的乌发,也理亏道:“表哥我方才不小心给你弄散了头发,还要束回去吗?” “夜已深,还是不了。”白景辰把她朝自己这里带了带,说道,“表妹可还记得那年你七岁,送了齐婕妤一只身黄肚白的猫,这种花色在宫里被叫做金被银床,算得上珍贵。” “嗯,记得。”虽然不知道表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温宛意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那只小猫是表哥接我去宫里的时候捡的,母猫冻死后,那么小一只猫儿没有人养,你我便把它养了起来,小猫很讨巧,比表哥都黏人。” 知道她趁机在点自己,白景辰便松开手免得勒疼了她:“不足一月被我们捡回去,精心养了几月后,表妹听说宫里的齐婕妤爱猫丢失,便好心把猫儿送给她去养。” “许久未见小猫,不知现下长成什么模样了。”温宛意笑了起来,说道,“表哥有没有帮我去看看?” 白景辰抬起眼眸,双手轻轻握住她垂在身侧的双臂,半是保护半是控制地开口道:“它死了,被齐婕妤活活剥皮死去的。” 温宛意悚然,微微发着抖:“为什么?齐婕妤不是很爱猫吗。” “她之前养的爱猫被小猫的母亲咬过,所以她怀恨在心,把小猫视作不详,接回去没多久便叫人将小猫凌虐致死。”白景辰淡淡地开口,“若不是齐婕妤一家获罪处死,表哥一定会帮你和她讨个说法的。” 温宛意心头突然疼得厉害,她想到自己亲手喂养的小猫遭到那样的虐待,便忍不住落泪。 白景辰从怀中拿出温宛意之前赠给他的那方帕子,默默守在她身前为她拭泪:“别哭,表哥之前没有同你讲,是怕你太过伤心了。” 温宛意哽咽:“那为何今日突然想起了呢。” “猫儿是表妹捡回去和表哥一起养大的,表妹也是表哥从小看着长大的,同样的道理——表哥不愿让你嫁给品行不端的男子,因为你受了委屈,表哥也会担忧到夜夜难眠。” 白景辰又想抱她了,这次也没有忍着。 怀抱紧缚如同牢笼,但白景辰却觉得这是保护:“表哥可以护你一辈子,永远不会变心,他能吗。” 他不能。 11、好梦 “表妹好梦。”白景辰依依不舍地松开她,轻柔地为她整了整青丝,免得睡梦中压到了难受。 温宛意佯装睡熟了,实则悄然听着他的动静,心一点儿都静不下来。 ——表哥实在太过奇怪了,非要看着她入睡才肯走,甚至连贴身伺候的元音她们都不让进来,就这样独自一直守在榻边,根本不考虑避嫌什么的。 也许是阿娘说过的话对她起了点儿误导作用,以至于温宛意总是容易胡思乱想,每次表哥黏糊糊地凑近时,她总觉得有哪里不自在,但表哥却那样自然,根本不避讳男女之防,和儿时一样缠人,又和兄长一样心无旁骛。 或许,是她多想了。 表哥接她入府也只为了全心全意地照顾她,并没有阿娘说的那样想法。 是阿娘多虑了。 温宛意好不容易把脑子里的想法全都抹去,突然察觉表哥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或许是脚步声太轻,她竟没有察觉对方离开的时间。 就在她正要松口气睁开眼眸的时候,耳畔响起一种衣物窸窣的轻微响动,是刻意放轻过的,生怕把她吵醒似的。闭上眼睛,她甚至能想象到对方宽软的衣袂生了几分褶,又被那双手抚平了。 表哥竟一直都未离去。 足足一刻钟时间,寝殿里静得吓人,温宛意屏息凝神,等不到他离去,越是静谧的气氛就越是想要发笑。 面前一缕温热的气息凑得极其近,应当是坐在榻边的表哥撑着胳膊俯身来细瞧她是否睡熟了,温宛意实在没想到对方为了检查她安眠居然能做这样的事,一时间没忍住笑弯了唇。 那气息当即停住,停在她面前,又轻轻叹了口气。 “温宛意。”白景辰唤她名字,无奈道,“多大了还装睡。” 温宛意睁开了眼睛,眼眸莹润着笑意:“这叫我如何安心入睡?表哥你在我身边,我总是想笑,一笑就睡不着了,还有……” 她话说一半,突然注意到表哥始终沉默地注视着她的唇,全然不在乎她说了什么,像是那日畋猎场上瞧见猎物的模样,目光凌厉且专注地盯紧了,扣住弓弦扯起来后带着势在必得的轻快笑意,仿佛下一秒便会获得猎物。 温宛意想了想,用手背掩住了唇:“表哥你怎么不听我说话。” “听了。”白景辰声音清润,带着几分愉悦笑意,“你说见了表哥就想笑……表哥听着呢。” 温宛意这才放下手,松了口气:“表哥你有点儿怪。” 白景辰喉结微动,问她:“哪里怪。” “哪里都怪。”温宛意纤长的眼睫眨了眨,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这样紧盯着我,我有些不自在。” 她放下手,坐在榻边的白景辰随之握住她玉腕扣在了褥面上,也没说什么。 温宛意动了动,发觉表哥那只手怪沉的,哪怕没有刻意使力,只是自然地压着,就能压得她抬不起手,只能徒劳地松了半寸。 “表妹唇间气色好,表哥看了觉得很是安心。”白景辰笑着回她,只不过笑意不太明显,多了很多数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温宛意与他对视,总觉得他这笑意里带着伤悲:“表哥,你难过了。” “嗯。”白景辰这次承认了,“入夜总是会难过些。” 前世的夙夜难眠让他患上了浅眠的毛病,总担心表妹在夜里愈发病重,也怕下人伺候不好,让表妹受了委屈。 不是他不愿离开,实在是舍不得走。 温宛意坐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能徒劳地说道:“表哥,别难过。” 白景辰:“那表哥可以不走吗。” 温宛意:“……” 当然不行。 眼看表妹就要面带不悦了,白景辰连忙起身,故作轻松地整理了袖口,马上道别就要离开。 温宛意正松一口气,又见对方脚步急停,转身回眸对她叮嘱:“若表妹一人觉着孤单,可以找表哥……” “有元音和元萱呢。”温宛意道,“她们会陪着我,表哥你且安心回去睡吧。” 白景辰再也没个理由留着,便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走后,元音和元萱两个人很快进来,元音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同温宛意讲着王府的糕点是什么样滋味,而身为长姐的元萱则心事重重地看向自家主子。 温宛意自然注意到了元萱欲言又止的模样,等了等,果然见她开口对自己说道:“方才王爷执意不让我等留在殿内伺候,虽说王爷是姑娘的表哥,但这……实在不合规矩。” 这确实是有些不对的,从接温宛意入府,到进入寝殿亲密无间的陪伴,再到把所有下人都赶出去……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 可没等温宛意回她,元音便回头替她辩解:“阿姐,这有什么不合规矩的啊,王爷可是咱家姑娘的亲表兄,天底下再没哪个男子会如此珍重姑娘了,难道还能出什么岔子吗,阿姐你总是胡思乱想,平日里对我叮嘱个没完也就算了,怎么还要管着姑娘和王爷呢。” 因为元音的最后一句,元萱当即脸色一白,下跪解释:“姑娘,奴并非此意。” “不必这样,知道你也没这个意思。”温宛意连忙叫她起身,叹息道,“你们俩陪在我身边最久,我知晓你们是真心为我的。但他也是我唯一亲近的表兄,接我回府也是为了我,不可能像别余男子一样对我别有所图。” 元音又补充说:“是啊,阿姐,恒亲王他又不是别人。” 元萱依旧有些为难:“可是这样你我如何和夫人交待呢?” “既然夫人介意这些,我们按下不表便是了,就当做没发生吧,反正王爷也不会欺负咱们姑娘,姑娘回府的时候依旧是全须全尾的!”元音笑着这样说,一副毫不在意的开朗模样,“也不知道阿姐你在愁什么。” 元萱比妹妹沉稳些,考虑得也会更多,素日里她都护着元音,把元音保护得很好很周到,甚至保护到了天真无邪的地步,所以她的担忧也是元音完全体会不到的。 “元萱。”温宛意拉了拉她的手,叫她不必担忧,“哪怕我阿娘知道了,我也会护着你们,不会叫你们落得惩处。” “奴不畏惧惩处。”元萱实在不知怎么表达了,只能蹙眉站在一边,“奴是担心姑娘……” 温宛意一开始都不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从阿娘到元萱,一个个的都对此一副讳莫高深的模样,导致她在面对表哥时总是容易乱想,分明表哥是纯明心性,做派也良正,但她总是能品出一些缱绻味道。 如果没有人来提,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多想吧。 温宛意有些苦恼地看着元萱:“阿萱,别说了,再说我该住不下去了。” “姑娘,怪我。”元萱也颇觉懊恼,“是我拂了姑娘的好兴致。” “不怪你。”温宛意安慰她道,“之后我要是面对表哥时被这些想法带偏了,会自己提醒自己不多想的,不碍事。” 元萱这才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嘴角:“好。” 这是来王府的第一晚,结果因为此事,温宛意终于把最后一点儿睡意也折腾没了,哪怕元音和元萱轮流陪着,她也没办法安心睡下。 在她不知多少次尝试入睡失败后,外面突然乍然亮了一瞬,紧接着响起了一声炸雷,淅淅沥沥的雨下了起来。 温宛意猛地起身,心口止不住地跳。 “元萱。”她捂着心口,突然有些难过,“外面打雷了。” 元萱连忙过来拂开榻间锦帐,照看她模样:“姑娘,外面下了雨。” “我之前明明不怕打雷的。”温宛意目光放远,低声道,“但方才的雷声也太大了些。” 正说着,寝殿外突然传来恒亲王的声音,守门的侍从也在低声说着什么,元萱连忙也赶了出去。 “王爷深夜至此,可是担忧我们姑娘?”元萱知道那人来的目的,试着阻拦一二,“感念王爷挂怀,但我们家姑娘无惧雷声。” 白景辰二话不说抬步便往里头走:“是本王怕得厉害。” 元萱:“……” 很好,这个理由根本没办法拦。 12、心慌 “表妹。”白景辰快步走来,把所有人拦在了门外,很快就又回到了熟悉的榻边。 他身上沾了细雨气息,索性将外裳一扯,随手丢到一旁,紧接着坐到了温宛意身边把她拥进了怀里。 温宛意本就心跳得厉害,又亲眼瞧着表哥利落地在自己面前脱了件衣裳,当即那种压不住的念头又冒出来了。 不对,不可。 她闭眼强行不让自己多想,硬是把那念头给丢了出去。 “表哥你来得这般快,难道没有回自己寝殿吗。”温宛意记得几座寝殿挨得并没有这般近,而且那雷声也才刚落下不久,表哥要是回了寝宫,不会来得这么及时的。 白景辰低声解释,双臂力气却不小,好似要把人揉进自己骨血似的:“表哥不回寝宫,住在偏殿也好照顾你。” 温宛意有些哭笑不得:“这些是元音她们的事情,表哥你怎么总是为自己讨忙呢。” “除我之外,谁来也不觉得放心。”白景辰低了下颌,唇畔刚好落在她青丝间,那好闻的香软气息盈满胸腔,终于才叫他安心了不少,“刚刚那么吓人的雷声,表妹会害怕的。” 温宛意:“我不怕的。” “我怕。”白景辰不依不饶地守着床榻,半步也不肯走,“雷声太大了,表哥心跳得厉害。” 真正心跳得厉害的温宛意:“……” “你听表哥心慌成什么样了。”白景辰牵起她的手,虔诚又小心地放在自己心口,说道,“没有骗你。” 温宛意觉得自己可能已经麻木了,之前一遍遍地被表哥强行抱住,已经不会觉得不适,后来频繁的被牵住手,连牵手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现在,她又被拉着手去摸他心口,心跳快不快她不知道,但表哥胸膛有多温厚结实,她一摸就感受到了。 温宛意:“……” “快吗。”白景辰胸膛微微起伏着,目光关切地看着她。 温宛意闭上眼睛,轻轻嗯了声。 她想要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又觉得对不起表哥,是她所思污浊,不敢看他。 这次白景辰没有拦她,在她收回手的时候,专注的目光好似要将人溺进去。 外面的雨声更大了,温宛意突然觉出了一丝困意,视线渐渐弥蒙,面前的表哥也变得身影模糊……白景辰顺势揽住她身子,和小时候那样把人抱在了膝间,让她枕着他睡觉。 不过十几年岁月,他的表妹便长大了,白景辰忆及当年,忍不住感伤,他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散落的青丝,落在指隙间,绕指柔情。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总喜欢把她放在眼底,常常瞧见她才能心安。 他也不知这是为何,只当寻常表兄妹也是如此相处的,再加上身边没个敢劝的,所以便只按着心意来了。 现在温宛意全然睡熟了,白景辰便也没有再克制,掌心轻轻拢住她脸庞——她脸庞那样娇致俏丽,他拿手掌比对了一下,居然能遮个大半。 “表妹。” 白景辰声音放得特别轻,似乎只剩下了气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她,既想确认她睡熟了,又想让她和自己多说几句话,还想让她不被吵醒。 好似总也看不够。 他就这样整整看了一夜。 第二日下人们被叫进来为温宛意梳妆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坐在榻上的恒亲王正抱着她们家姑娘,他低垂着眉眼一直注视着温宛意的睡颜,温柔沉默,仿佛在她面前存着数不尽的耐心。 白景辰目不转睛地抬手,下人们识趣地跪地奉上云纹菱花舆洗,他便亲自拿软绢沾了温水,替她一点点地擦拭脸庞。 温宛意从未被这样的方式唤醒过,之前在府中都是元音和元萱低声唤她醒来,软帕拭面这样亲昵是不可能的,但不得不说,这样一睁眼醒来时,心中的舒惬好似一整夜都浴在了温池暖汤里,身子酥得不像话。 她缓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入眼便是表哥柔软温和的目光。 “表哥?”她想起了什么,目光在殿内逡巡片刻,不明白表哥昨夜是如何歇息的。 “今日父皇罢朝,表哥可以一直陪着你。”白景辰放下手中的软巾,心情颇好地问道,“要继续睡会儿吗。” 温宛意撑着身子就要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乏,想起之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很少有机会赖床,她果断又软了身子:“那便再睡半个时辰,表哥不要告诉我阿娘。” 听到她想继续歇着,殿内伺候梳妆的下人们纷纷悄然退下,又只留下了他们二人。 “表哥昨夜……”温宛意欲言又止,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未变的衣冠,“难道因我睡相不好,所以耽误了歇息吗。” 白景辰说:“让表妹担心了,我已歇过,不觉得累。” 哪怕知道她醒了就会与自己撤开些距离,但怀中那抹香软离开的时候,他还是难掩不舍。 “表妹先歇着,待暖和些了,表哥再来接你一同出去玩。”白景辰轻轻抚摸她脑袋,一副温柔体贴的兄长作派,“只要你歇好了,表哥心中便是欢喜的。” 他只想看着她一生无病无灾,不会再因为病痛在睡梦中疼醒,上辈子夜夜侍疾的揪心,他不愿再体会了。 白景辰放开她,容她一人歇着,起身便要出门,但偏偏一起身,压麻的双腿就好似不是自己的一样,涩麻中发着痒,甚至都不成步子。 白景辰:“……” 是他不听话的双腿出卖了言语,温宛意笑着拆穿道:“表哥,你是不是一整夜都那样抱着我啊,这可不能算是歇过,若是早把我置在一边,也不至于路都不会走了。” 白景辰无法反驳,只能听她继续揶揄。 “表哥在春猎场受累多日,都没有成了这幅这样,若说昨夜不是一直容忍我睡在膝上,可是不会叫人信的。”温宛意瞧了眼床榻,示意他留下,“若表哥不想就这样出去失了面子,不如就在这里歇息。” 于是白景辰又回来,安分地坐在了她身旁。 昨夜烛火晦暗时,他反倒没有这般拘谨,此刻不知为何,往榻上一坐,被身旁的表妹乖顺又认真地瞧着,他反倒有些不自在了,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才自然些。 反倒是温宛意经过一夜的思考,豁达了不少,甚至还能主动为他宽解衣裳。 白景辰恍然间猛地握住她的手,怎么说也不愿让她来做这种事:“不必劳烦表妹,表哥自己来就好……” “表哥忘记了吗,昨夜你也曾打趣过我,说‘左右也不会有外人知道的’,怎么今早便忘记这些话了呢。”温宛意可是一直替他记着呢,谁让他昨晚那般大胆,惹得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夜里的表哥和白日的简直不是同一个,天亮了,表哥便好像从蛊惑人的精怪化为了金质玉相的恒亲王,拾起了一身端美君子皮囊,也完全记不起昨天的亲昵举止。 温宛意偏偏想要惹一惹他,让他也感同身受自己昨夜是何心情。 于是她还是去帮他解衣裳,看他低头不语,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情景。 过了须臾,白景辰再次压住她手指,说什么也不愿让她继续了。 温宛意:“嗯?” 白景辰耳畔微红:“最后一层了,表妹。” 温宛意:“哦,好。” 13、美姬 瑞京作为两朝都城,这些年正是到了极致繁华的时候,京中人口硕累,光是正店酒楼便有足足六十八处,其中以“鱼跃鸢飞楼”为最,温宛意之前只是听说过,从未有机会亲自涉足。 表哥说,今日鱼跃鸢飞楼里有锣板散耍的场子,还有风靡一时的美酒“瑶醽”,醇香馥郁,是她会喜欢的味道。 为了避免被认出来,温宛意在表哥的示意下戴上了幂篱,檐下挂了绣纹薄纱,何止遮面,软纱能一直到腰间,旁人是认不出来的。 “太素了。”白景辰隔着她雅致朦胧的幂篱,仔细瞧了几番,又吩咐手下人道,“从藏金宫取来那年梁域进贡的繁珠裹金面帘,挂在帷帽上可能会更好些。” 温宛意并不想这样麻烦,正要拒了,又听表哥说不放心她。 “有何不放心的呢。”温宛意不解。 白景辰又替她拆下幂篱,说道:“今日鱼跃鸢飞楼人多眼杂,我带表妹出去只道你是府中女眷,若表妹打扮得太素了,容易被外人怠慢了。” 温宛意瞧了一眼表哥的衣装,懂得他的意思,他放在心上的物件无不是奢丽精致的,哪怕是“府中带出去的女眷”也是如此喜好,她今日扮作他的人,演戏也得周全些。 “更何况这帷帽面帘轻飘飘的,万一风大叫他们瞧见了表妹真容,岂不是吃亏了。”白景辰坐在一边等着,又说了句玩笑话,“本王的表妹容光倾国,怎么舍得叫他们瞧去了?梁域之前进贡的那细珠面帘刚好能压一压薄纱,也能衬得上表妹。” “这些年我甚少出府,京中认得容颜的也只几人而已,除非不凑巧遇见熟人,应该是不会被拆穿身份的。”温宛意道,“是我执意想去凑个热闹,并不是要给表哥添乱。” “这怎么会是添乱呢。”白景辰无奈地笑着解释,“你总是和之前一样,觉得这种小事都会对我造成烦忧,所以不愿来亲近些,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了,你我也算至亲之人,若没有你,表哥连个能疼惜的人都找不到了。” 表哥一直都挺会疼人的,就是永远愿意托着她的柔软月光,她的所有都会被表哥包容,虽然已经及笄长大了,但在表哥这里,她永远有资格胡闹。 温宛意从未有过如此安心的时候,哪怕是在家中,也有嬷嬷管教着,日复一日地告诉她不该怎样怎样,而表哥则会永远温声细语地溺着她,在表哥身旁总是轻松自在的,不用担心当下和将来,因为她相信表哥永远会为她摆平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表哥亲手为她戴上幂篱,她视线便朦胧起来,白珠缠金的珠帘摇晃出驳杂的光影,目光所及看得都不真切,只有表哥牵着她的手才是真实,就这样一步步被牵着上了马车,在煦暖的一隅挨着彼此,两人都没有率先开口。 可能表哥昨晚未歇所以有些累了,温宛意便也没打扰他,等走出了府门没多久之后,外面有了些动静,再停下来时,她便听到有人在车马外问候恒亲王。 表哥出面寒暄了几句,很快便回来了,回来之后轻轻捏了捏她指骨,告诉她方才外面是何人。 温宛意倒是不关心外面是谁,只是她听到表哥方才同那人说车马中坐着的是他颇为喜欢的“美姬”,心中倏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今晚的扮演开场后,她也无需一直端着高门贵女的举止,而是该符合一个“受宠美姬”的行为。 再怎么胡闹,也不会被阿爹阿娘逮住的,外人更不会知道。 再没有比现在更恣意的时候了,温宛意满足地想着,等听到鱼跃鸢飞楼的名字后,心好似也跟着飞了出去。 下了马车,入眼便是这京中最繁华的酒楼,此楼共有三座,以中间的为最尊,足足筑了五层之高,金匾上写着“鱼跃鸢飞”四个大字,两侧则各是一座三层琼楼,左楼题着“浮游天地”右楼写着“扶摇入穹”,整体看来都是碧色栏槛,绯色户牖,门扇格心雕着鱼水相欢的纹刻,格扇下的裙板绘制了万迭青山图,好是一番气派。 白景辰朝她伸出一只手,温雅道:“现在还不到最热闹的时候,本王先带你去尝尝这鱼跃鸢飞楼的美酒佳肴。” 他在外面不会再喊她“表妹”了,温宛意早已入戏,所以不觉得这称呼陌生,便顺从地搭上他手心,随之进去。 “王爷留步!” 隔着很远传来一声呼唤,声音算得上耳熟,温宛意扭头看去,发现那人自己也见过——是表哥的下属,名为步安良。 “属下方才去找您,他们说您来这鸡飞狗跳楼了。”步安良语气里明显带着疑惑,不是很明白恒亲王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可当他走近了,突然又瞧见恒亲王身边跟了一位帷帽遮面的女子,心里的疑云愈发重了,“王爷这……” “有何急事吗。”白景辰极其自然地问,“怎么如此慌张。” 步安良想说什么,但一瞧见王爷身边的女子就觉得不适应,一时间难以开口,只能结结巴巴道:“烦请您移步,属下这事儿……” “那便进去找个雅阁慢慢说。”白景辰一招手,让他也跟着进来。 步安良:“……” 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 片刻功夫,桌上的酒食肴馔便齐全了,温宛意随意问了问,发觉这酒楼里也有“四司六局”的厨事分工,居然和自己家中别无二差。 步安良听她开口,顿时恍然大悟地看向恒亲王:“原来如此,属下眼拙,居然没看出这竟是……” 他话总说一半,说到这里察觉恒亲王眼神里的警告,顿时不敢多嘴多舌了。这鸡飞狗跳楼确实熙来攘往,谁知会不会隔墙有耳呢? “王爷。”温宛意知道他们二人有话要讲,便主动起身借着关窗避开了,“妾心口闷,去透透气。” “去吧。”白景辰端着一副君子模样,点头允了。 步安良则哑然看向他们二人,神色中多了一些怪异,瞧着这个,又瞧着那个,觉得气氛怪怪的,再一细看——恒亲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捏着酒樽的手指都有些使不上力气了,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果然,下一瞬,对方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放下酒樽的那只手难捱地掩住了眉眼。 步安良:“……” “就像是在装大人一样。”白景辰和他笑着说,“小时候她经常和本王玩一些扮大人的游戏,方才思及旧事,没忍住想笑。” 14、少年 可能是他们出门晚了些,等温宛意站在鱼跃鸢飞楼的窗前没多久后,突然发觉外面居然隐隐点起了灯。 飞鸢楼前头有一座绵连两侧的飞桥,桥下飘着鸳鸯河灯,还有不少男女相携来看灯。 温宛意垂眸看着下面,突然在其中瞧见一个打扮素净矜贵的公子,定睛一细瞧,发现那人居然是江世子江闻夕。 他怎么来了? 江闻夕大抵不是特意来凑热闹的,他穿得很是素淡,头顶双面云银发冠,配了一件浅云色曲领广袖长袍,袍上压花的纹式像是京中最兴盛的云浪风荷纹,这本不是张扬的衣着和扮相,但偏偏站在此情此景之中,鱼跃鸢飞楼金碧荧煌,水边金影碎波,绚烂之下,反而正衬出这一身的素净文雅。 天色愈发暗了,江世子依旧无声地站在水边,左袖端在身前,也不知道看着水中在想什么。 此时的温宛意正无事可做,索性一直瞧着他,他在原地思索多久,她便看了多久,但她并不打算叨扰他,只想着等屋内的表哥聊完事情便转身离开。 可偏偏这世上的事情喜欢扰个措手不及,温宛意正出神的功夫,楼下某个路过的少年突然抬头朝她望了过来,紧接着,那少年指着她惊异出了声。 “咦?那不是……” 那少年打扮得并不寻常,更像是从梁域那边来的,衣衫用料挺括,就连脚上的角靴都镂金铺翠的,额上还挂着浮翠流丹的三链珠条,他一出声,周围很多人都随着他的声音朝窗这边瞧了过来。 温宛意也没有料想到那少年居然会指着自己这边,当即谨慎地从窗边退开半步,不愿再去看热闹了。 河边,江闻夕也听到了身后的喧嚣声,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幼弟,回头瞧了眼那边的动静,隐约从窗边瞧见了一抹女子身影。 “文朝。”他唤着幼弟名字,带着说不出的冷淡,“天黑了,该回去了,不然父亲该担心你了。” “哥哥,不要嘛,我还想玩一会儿。”眼下正快要到最热闹的时候,江文朝当然不愿归家,他嘟囔着抱住哥哥的大腿,央求道,“哥,求你了,过会儿再回去好吗。” 察觉到下方的少年紧紧抱住了自己大腿,江闻夕当即咬紧了后槽牙,不说话的片刻功夫里,他满脑子都是把对方一脚踹进这条河里。 若不是幼弟非要吵着闹着要自己作陪,父亲也不会强行把他赶出府,他最讨厌这种喧哗闹腾的街市酒楼了,耳畔全是男男女女的笑声,每一个得意幸福的笑颜都能叫他嫉恨无比。 如果不是江文朝,他现在应当已经写下那首诗了——灵感勃发的时候没来得及及时落笔,此刻被一吵,全然忘记了之前的所思所想。 他很难不讨厌这个烦人的幼弟。 偏偏这人很喜欢缠着自己一起出来玩,明明府里有那么多的伴读,江文朝都不愿,就一定要拉着自己吗? “不行。”江闻夕冷着脸,拿手扒开了腿上的少年,“该回家了。” “不,不要,我不——”少年哭得更大声了,甚至惊动了岸上的人们。 众人纷纷回头来瞧,只看见面色沉沉的一个玉面公子和他脚边的矮小团子。 江闻夕脸色更黑了,恨不得当即和江文朝断绝关系,因为他耳畔听到了路人的闲言碎语,他们居然把这碍事的东西当成了他养的儿子! “别哭了。”江闻夕没耐心地俯身捂住他嘴巴,不得已地答应他,“那便不回去。” 江文朝哽咽道:“哥,我饿了。” 江闻夕:“……” 这真是个烦人的东西,还得买两个玉花酥来打发他。 “哥,我也想去这里面。”眼瞅着面前的高楼起了热闹,江文朝一指里头,央求道,“可以吗哥哥。” 江闻夕冷声:“当然不行,你兄长我可是身无分文呢。” 这话一出,江文朝立即嘴巴一瘪,一副要大哭大闹的架势。 江闻夕瞬间头疼不已:“行行行,走吧。” 身边跟着这显眼又碍事的弟弟,江闻夕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比起一脸兴奋的江文朝,他也是第一次来鱼跃鸢飞楼,但他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落座,安抚幼弟之后尽快回府。 就在他刚坐下准备叫行菜的时候,为客人斟酒的妇人已经走近了,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要上酒了。 那妇人笑盈盈道:“今日鱼跃鸢飞楼里又酿得一批瑶醽,为表恭迎,各位贵客都能品酌一二。” “不必了。”江闻夕有些不近人情地摆摆手,一副败兴模样,“胞弟年幼,喝不得酒,若我这个做兄长了喝了,他怕是又要闹了。” 说罢,他抬手掌住江文朝兴致勃勃的脑壳,把对方乱瞧的目光拧了回来。 江文朝一指楼上:“哥哥,你瞧,有个奇怪的人。” 江闻夕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层层阶上头站了一个梁域的少年,那少年一路走到了一处雅阁前,仅用了一段萧声就引出了里头的贵人。 ——而那里面,居然是步安良。 江闻夕很快想到了恒亲王,步安良是恒亲王的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想到之前恒亲王在他面前的所作所为,江闻夕也没心思哄弟弟了,很快起身上楼去瞧。 走近了,他便停下脚步,没想让里头的人瞧见自己。 门口,步安良开了门,莫名其妙地看着门口的少年:“你们酒楼怎么还有敲开门卖唱的人呢?下去吧,不必叨扰了。” 那少年艰难地越过面前挡着的人,朝里头望了一眼后,声音清越地开口:“是我认错人了。” 步安良没什么好脸色地关上了门。 屋内,温宛意和表哥道:“方才在窗边被少年瞧见了,好在遮掩了面容没被瞧见……可我也不认识他,他何必追上来呢。” “这条街上会有很多外族的少年和女子,在各家正店脚楼卖艺讨生活,瞧见了出手大方的贵人便想尽办法要缠着,等要到了赏赐才会走。”白景辰瞧着她面上戴着的珠帘,又说道,“也或许是因为这繁珠裹金面帘是从梁域来的,那少年认得此物。” 温宛意抬手拨了拨珠帘,没说什么。 白景辰又道:“或许片刻后,他还会想办法来接近你。” 温宛意问:“那我要如何对付?” “随心便好。”白景辰为她夹了块狮蛮栗糕,又满上了鱼跃鸢飞楼里特有的琼酿“瑶醽”,他道,“若闲来无聊,也不是不可以随手给点儿赏赐,就当花钱听几句漂亮话。” 斟上了酒,他又叮嘱道:“这酒虽算不上烈,但也不可贪杯。” 温宛意记住了,随即掀开幂篱尝了尝,果真是清爽香醇的味道,像是浆果在口中散出了几分余韵,等酒入喉后,还是勾人得很。 “嗯,当真好喝极了。”温宛意很快放下纱帘,也放下了手中酒杯。 “若你喜欢,今日回府时本王叫人为你多带些。” · 江闻夕眼见那梁域少年被赶了出来,很快上前假意碰着了对方肩头。 “实在抱歉,方才走得急了些,没有看着路。”江闻夕先行赔了不是,随即故作关心道,“可碰疼了?” 那少年本一脸不悦地揉着肩头,一听他这番言语,再一看对方的穿着——想必也是家中有财的公子哥,最方便讹钱了。 于是那少年索性坐在了阶上:“公子你可撞疼我了,得带我去瞧大夫。” 江闻夕浅笑:“那便走吧。” 少年立即起身,跟他出了门。 没走几步,江闻夕却突然叹息起来,他好似困扰极了,一副找不到医馆的茫然模样:“实在对不住了,我本要去那雅阁找人,没料想这附近没有卖药的,再回去……怕里头那几位大人要怪罪我了。” “哦?你认识那里面的人?”到底是少年心性,算不上城府深沉,只被勾了半句,他便开口主动问了,“那贵人到底是什么人啊,身边跟着的美人都打扮得那般好。” “美人?”江闻夕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那位大人今天还带了美人出来,那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那位美人我应当是没见过的,小兄弟你可曾瞧见对方模样?” “美人遮着脸,瞧不见的。”少年摇头道,“但定然是极美的,也有着贵人的极致恩宠,不然不可能戴着梁域最奢丽的水珠子,那一件,是当年梁域进贡给你们的,也只有达官显贵才能见一见吧。” “小兄弟果真见多识广。”江闻夕一边夸着他,一边也确认了恒亲王身边的女子身份。 ——身姿姣好又独得优待的女子,不是温宛意又是何人? “那你还要回去吗。”少年问他,“要你不愿回去了,也可以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药。” 江闻夕随手把钱袋子丢给他,笑着对他说:“我记起那美人身份了,她很大方,平时很爱赏赐下人,只不过她可不是谁府上的姬妾,而是当今康国公府的嫡女,估计是今日为了凑热闹才偷跑出来的。” 少年被这个消息吓懵了:“啊?康国公的……女儿!当真是老天赏脸,我刚刚见到的居然是她啊。” “是啊。”江闻夕笑眯眯地看着他,“温家独女,可是寻常男子一辈子也见不到一面的贵女。” 那梁域少年虽然打扮得繁丽,但钱财上也算不上多宽裕,听到那个女子的身份后,他当即红了脸庞,有些无措地站在外头看向了之前的那户雅阁。 “可惜康国公并不知道他家贵女偷偷出来玩了,要是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提醒一二,想必国公爷一定会感激不尽。”江闻夕不知何时拿出了怀中折扇,看起来十分清闲地摇起了扇,“温姑娘这样大方的性子,也是因为国公爷的行事作风,我还听闻——之前有小乞丐拾到温姑娘的簪钗后上门归还,国公爷直接赐了对方黄金十两!” “黄金十两!当真吗?”那少年眼眸瞬间一亮,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是吗。” “当真啊。”江闻夕合了扇,看似说了句玩笑话,“若你既能把温姑娘的随身小物上门归还,又能顺带提醒国公爷及时接回贵女,岂止是黄金十两的赏赐,说不准国公爷一高兴,直接许你一座宅邸呢。” 那少年顿时乐不可支,匆匆朝着鱼跃鸢飞楼去了。 15、恩赐 步安良讲完要事后便不再叨扰了,他迅速告退出门,免得拂了恒亲王的雅兴。 结果刚一出去,就瞧见恒亲王府的家宰已经等在外头好久了。 这人他认得,是之前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太监,后来恒亲王开府后,皇后便吩咐这人出宫伺候王爷了。近日,听说还被封为了正七品的亲王府家令,总管恒亲王府诸多事务。 “程府令近来安好?”步安良同他寒暄道,“之前在宫里便听闻府令的大名,今日得空一见,果真是善面福安,也难怪皇后娘娘特意挑您来王府当值。” “左少尹大人谬赞了,下官不过是宫里的一届奴才,怎配让少尹您如此高抬呢?”程岑连忙捧了个笑脸,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被从三品的左少尹这样抬举,“无论是宫里宫外,都只为了伺候主子,能得娘娘器重,也是在下的福分。” 寒暄的功夫,步安良突然瞧见之前的那梁域少年又满眼算计地盯着这间雅阁,一副誓不罢休的心机模样,在发现他们的目光后,那少年又挤出了一点儿讨好的笑容。 “当真是少年意气,疏狂如虎,却蠢笨似猪。”他摇了摇头,又叹息道,“得亏今日王爷心情颇好,不然他断然没好果子吃。” “心粗胆大之人。”程岑也笑道,“初尝甜头也只因王爷赐恩,若死不悔改,怕是要扑一鼻子灰了。” 步安良蹙眉:“要不还是给点儿钱打发了,也算落个清净。” “左少尹大人当真心善。”程岑冷眼瞧着那边,声音淡漠地开口,“他何至于让左少尹您破费呢。王爷之前吩咐过,这人就拿来让咱表姑娘开心吧,只要他演得够顺遂,能哄得温姑娘高兴了,他来这世上活一遭也算体面了。” “我家中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步安良果断道别,“这人这事儿便劳烦府令您操心了。” “该是在下的活计。”程岑谦和一笑,“那便恭送左少尹大人了。” 说罢,程岑睨了角落的少年一眼,低首进了雅阁内。 “王爷,您吩咐的事情老奴都办好了。”程岑禀报之后,又问一边坐着的温宛意,“姑娘,酒有些温了,也要叫人换些热乎的上来?” 温宛意放下手中的月白深沿酒杯:“有劳。” 程岑不动声色地瞧着他家王爷眼色,见王爷没什么异议便拊掌叫外头候着的人开了门。 “有些醉了,还要喝吗。”白景辰知道她会贪杯,所以借着换酒的功夫为她找些乐趣,他悄然撤掉她的酒杯,隔着幂篱轻轻试了她脸庞的温度,果真是有些热了。 “王爷,如此美酒,醉又何妨呢。”温宛意醉得不太厉害,还记得不能暴露自己身份,依旧乖顺地唤表哥一声“王爷”。 白景辰看着她一副迷迷糊糊的醉酒模样,却还是强撑着陪他演戏,心头顿时软得不像话:“好,你说得对,醉又何妨。” 说罢,外面便传来了早有预谋的喧哗声,紧接着,一个少年被人揪着领子提进了雅阁。 “跪下。”鱼跃鸢飞楼的几位伙计把那人押得跪下,又揪着头发叫他抬头,“给客人赔不是,鬼鬼祟祟在外面干什么呢。” 那梁域少年顿时哭哭啼啼地上前,给雅阁的贵人磕了几个头:“贵人饶命,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吧,小的不是故意的。” 白景辰并未说什么,而是回眸看着自家表妹:“是他吗?” “是他,这是怎么了?”温宛意很少遇见这种情况,她当即清醒了些,就要起身往前走。 白景辰下意识地护着她身子,生怕她醉酒磕着碰着了。 温宛意一搀表哥胳膊,勉强稳住身形,随即走到那少年面前叫他起来:“不怪你,你也别跪着了。” “姑娘您大善人,求您救救小的,小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梁域少年亲眼瞧见了温家嫡女的善心举动,心里的贪欲愈发嚣张,连忙按着之前的安排演戏,“小的家中老母亲重病,实在没钱抓药了,只能在这鱼跃鸢飞楼里讨点儿生活,但伙计只会赶走我,我求您,求求你大发善心……” 温宛意想了想,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给他:“拿去给你母亲买药吧,以后找个寻常生计,也能养家糊口。” 梁域少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是什么?这竟是冠盖之家特有的金瓜子,一枚便是一两黄金,能换十贯铜钱!一枚算作一万文钱,这样的一把,是他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赚到的? 眼睁睁瞧着那么多金灿灿的东西落在自己手里,那少年顿时喜不自胜,嘴角都压不住了。 这温家姑娘简直不把钱当钱似的,果真大方得很,随手一给,就是他几年都挣不到的。 “多谢恩人!”少年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膝行上前要多说两句。 眼看这乞丐就要扒住表妹的鞋,白景辰一伸手就揽过温宛意,像小时候哄人时候一样把她抱在了腿上。 他没说什么,一旁的程岑便以目示意店里的伙计,几人很快拽着那梁域的少年离开了雅阁。 “见好就收吧。”程岑盯着那少年出了门,走到四下无人的地方,他又丢了一包碎银在那少年手中,“这是你该得的本钱,今日王爷高兴给了赏赐,日后别在出现在此地了。” 那少年乐不可支,连忙谢过,随即打开钱袋子数了数,挨个把金子银子都咬了咬,这才喜滋滋地收好了钱。等做好这些后,他立即捏着手指别在唇边吹了个扬长的哨音,几声后,繁华酒楼之后的晦暗角落立即冒出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 “今日爷爷高兴,请你们几个兔崽子吃好的!走,今儿个去一家正店吃。”他随后勾住一个小乞丐的脖颈,半拖半拽地就要去吃酒。 “哥,你哪来儿的横财?能请得起吗。”一个脸上有疤的小乞丐问。 那梁域少年自得地扬起下巴:“那是自然,不只是请你们吃好的,我还能为你们换好几身衣裳呢。” “不信。”方才那带疤的小乞丐摇了摇脑袋,“有多少钱,可以带小弟去赌坊开开眼吗,霄琼街的赌坊那么多,我们都从来没进去过,连钱都没法赢啊。” “走!今儿运气好,我们去赚它个黄金万两!”少年人喜悦地答应了他,随即率领着手下的小乞丐走向了赌坊方向,“等赚了钱,带你们来鱼跃鸢飞楼吃酒好不好?” 雅阁内,白景辰抱着晕乎乎的表妹,感觉自己好似抱着香软的云,怀中那人身子又轻又软,他甚至舍不得松手叫醒她。 外面的散耍快要开场,表妹却没瞧得见这份热闹,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拦住她,让她一不小心就醉了。 “王爷。”程岑很快回来了,他脚步和声音都放得很轻,“查清楚了,那少年是四年前跟着梁域商路贾人来的瑞京,在霄琼街卖艺乞讨为生,手底下有十七个小乞丐,隔三差五去偷去抢,已经被人打死了小一半。” 白景辰一边听他讲,一边用手轻轻抚着温宛意的头发,慢慢叫她靠住自己,睡着也稍微舒服些。 “老奴方才又叫人去跟了他一段时间,瞧着那梁域来的小乞丐带着人进了赌坊。”程岑躬着腰,更小声地开口,“王爷,要拦吗。” “尽量去拦。”白景辰缓缓拿捏着温宛意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若他执意要赌,就不必管了。还有,叫外头的散耍热闹都停一停,别吵着了人。” 他刚发话下去,程岑便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出去了,为了及时作阻,程岑启用了一只传信鸽,转瞬功夫就送过去了。 关好窗后,程岑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 温宛意知晓自己喝醉了,她感觉好像睡了很久,再有知觉的时候,是表哥在喂她喝醒酒的花果汤。 幂篱早被摘下放到了一边,表哥一手搂着她,一手小心翼翼地拿着浅口的小盌喂她,一副生怕弄脏她衣裳的样子。 “再喝一口。”白景辰见她醒了,这才放下手里的小盌,“还想去看散耍吗,今日的散耍延后了一个时辰。” “延后了?”温宛意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欣喜,“所以现在还能赶得上?” 白景辰点点头,笑着放她下来:“是啊,谁能想到这样的巧事呢,兴许是表妹身携万福,所以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吧。” “表哥何时这么会夸人了。”温宛意有些不习惯地笑出声,随即满心喜悦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方才不过睡了片刻,就已经不晕了,表哥你瞧,我可还有醉酒的样子?” “表妹好酒量。”白景辰整好衣裳,起身去帮她戴幂篱,“走吧,热闹开场了。” 温宛意轻轻拉了拉他袖口,想起了什么:“表哥,我醉酒的时候,好像帮了个少年,是我梦见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是真事。”白景辰一边帮她整理乌发,一边放松地和她闲聊,“表妹善心,救了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那小乞丐会拿着钱回去给老母亲治病,之后也会一直感念着表妹恩情。表妹行善举,一定会得善报的,这不,就连鱼跃鸢飞楼的热闹都专门为你而留,这便是善举化形的表现。” 温宛意心情瞬间愉悦了不少,眼眸很亮,像是凝结了满夜幕的星子:“真的吗?表哥不骗人吧。” “嗯。” 白景辰喜欢她多笑,也喜欢她莹润晶亮的瞳眸,他喜欢把她保护得很好,看她眼眸永远明媚喜悦。他不舍地放下幂篱的纱帘,阻绝了那动人的目光,但心头还是像被搅了的清池,曳曳生波澜。 16、阳谋 “哥,怎么热闹还没开始?我要听他们说的诸宫调[1]”吃饱之后的江文朝拽着自家兄长的袖子,每个字都仿佛黏连在了一块,也不知是撒娇还是卖乖,甚至还黏糊糊地要他抱。 但江闻夕完全不是那种溺爱小辈的兄长,他自知没什么耐心和柔情,就算有那么一点儿,也全然不会疼惜这个倒霉弟弟,听到对方的话语,他垂眸睨了一眼,冷笑道:“谁知呢,或许是哪家高门子弟莅临鱼跃鸢飞楼,出面叫停了这场热闹,走吧,还等什么呢,再晚些回去,父亲训斥的人永远是我。” 他话音未落,很快便有人登了台,弦歌虽未起,但台上的优伶坐在古琴前一招衣袂,试了个音后,台下满堂观者立即激越喝彩。 ——这便是要开场的意思了。 “哥,想看。”江文朝抱住他的腿,一副要哭的样子,“别走。” 江世子:“……” 真不凑巧,又走不成了。 优伶指间流畅,口中妙音缱绻,唱霄琼长街市井似锦,唱画楼雕楹灯烛翠景,又道,鱼跃鸢飞之下渟膏湛碧,楼头极目可见星河万户……听得江闻夕耳朵都疼。 “回府!”在攘来熙往中,江闻夕头都快炸了,用力抓着不懂事的幼弟,把他整个儿拎到身旁,就这样准备离开。 江文朝嚎啕:“我要看诸宫调!诸宫调。” “你还小,听不懂。”江闻夕冷着脸,“再不回去,我便丢下你了。” 江文朝委屈至极:“哥——” 眼看这席客人就要离开,店里的伙计忙来收账:“二位可是要走,请把账先结了。” 江闻夕只好先黑着脸把钱给了,可当他往袖中一探,才想起自己把所有钱都给了之前梁域那小子了,此刻的自己身无分文,连钱袋子都没剩下。 江闻夕:“……” 不好,忘记先给钱了。 在鱼跃鸢飞楼,大多数客人都是先给钱的,他也是因为之前着急去瞧雅阁里的人,忘记这一茬了,偏偏他穿得也像贵客,一直也无人来催促,阴差阳错造成了如此窘困情景。 “哥,你真是身无分文啊?”江文朝也察觉了自家哥哥的难堪,顿时后悔不已,“我以为你之前是开玩笑,不想带我来呢。” 江闻夕脸色变了几变,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江文朝捏捏他的手:“哥,回府之后我把自己的银两都给你,以后你出来就不用饿着了。” “不需要你的钱。”江闻夕气得头疼,他压了压起跳的眉心,和店里的人商榷道,“钱袋子不小心被人偷了,可否容我回府取一遭再来结账。” 店伙计很快叫来了某个掌柜。 掌柜笑着引咎责躬道:“这是自然。只是……贵客在鱼跃鸢飞楼里丢了钱袋子,是我们的过错,这必然要找的,免得叫那小贼得了便宜,扰了其他客人。” 江闻夕头更疼了:“多谢美意,但还是不必找了。” “要找。”掌柜脸上带着客套的微笑,“礼为情貌,贵客赏脸来我鱼跃鸢飞楼,我也不能失了礼度,叫其他正店笑话不是。” 说罢,他拊掌几声,店里得空的伙计、还未上台的“擦坐”、即将在台前开始散耍“赶趁人”都来了,一齐帮着找那弄丢的钱袋子。 江闻夕瞬间被架在这里,走也走不了,躲也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等下去。 他只期待,之前那梁域少年已经尽快去温府登门了,可别留在这霄琼街,连累他一起跟着丢人。 “找吧,别让贵客久等。” 掌柜抚了把长髯,一副找不到钱袋子就誓不罢休的架势。 雅阁外,专供赏戏的雅座处,程岑轻手轻脚地走近,俯身倾耳地把这一出闹剧告知了恒亲王:“王爷,要帮着找吗,江世子没钱,被店家扣下了。” “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白景辰忍着嘴角的笑意,望着面前的表妹,话里有话地开口,“她是本王府里的人,又不是什么外人。” 幂篱后掩着真容的温宛意也不由得笑了笑,表哥果真知晓她心意,方才程岑进来的时候,那表情不怎么严肃,应该就是来讲乐子的。 她想听,表哥知道的。 于是程岑又对着表姑娘讲了一遍,当然——就算不添油加醋,也足够绘声绘色。 白景辰问她:“只需些许银两,便能助江家世子脱困,美人意下如何?” “君子成人之美,王爷随意定夺便是。”温宛意声音不大,但意思已然明了。 “那便——成人之美。”白景辰眉眼舒展地牵过她的手,打开手心,含着笑把自己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放上去,“此事由你去做,如何?” 温宛意接过那手串,把玩一二,正疑惑表哥为什么肯让自己去见江世子呢,结果拨开金粟流苏的穗子,突然瞧见了缀着的吉牌纹饰……是五爪双龙的亲王标志。 温宛意:“……” 表哥,你当真。 这是要自己明晃晃地在江世子面前展露亲王府内人身份,难道不怕对方怀疑吗? “放心,他不敢认。”白景辰端起茶盏,笑道,“江世子不会做任何有失颜面的事情,哪怕他知晓是你,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下拆穿身份。” 温宛意:“……” 程岑躬身微笑:“姑娘,堂下喧哗熙攘,老奴会伴您身后。” · 江闻夕心口郁结着一口闷气,可偏偏又无法怪罪什么人,确实是他的疏忽造就了这样的情景,只能自己和自己生气。 等了不知多久,他被自己气着,有种恼羞成怒的无语。 “还没找到吗。”他问这话,当然也知道是难找了。 “听手下人说,西街赌坊抓到了一阔绰小乞丐,一夜挥霍了不少钱。”掌柜地走过来,拍了拍手,叫人把那梁域少年押了过来,“贵人瞧瞧,可是他偷的?” 江闻夕不动声色地咽下那口气,闭上眼睛,感受到了什么叫——时运不济。 “不是他。”他说,“还是回府去拿钱吧。” “——世子且慢。” 话音刚落,楼上下来几人,叫停了江闻夕。 程岑笑着看向江世子,又谦恭地让出了一旁戴着幂篱的女子,随即,他转身朝向店里的掌柜,说道:“我家主子的意思,要帮这位公子买账。” “她……” 江闻夕猛地盯住面前的女子,目光炽炽,好似要望穿那薄薄的幂篱。 温宛意无声地欠了欠身,比了个让他安心的手势,随即转头抬手,示意程岑去结账。 江闻夕看着她纤柔一双手,果真注意到了上面挂着属于恒亲王的珠串。 ……是她吗。 他无法验证。 ——不碰她的面纱,便永远无法知晓她身份,可若揭下她的幂篱,他被夺妻的丑闻便会人尽皆知。 他不敢赌。 好一个恒亲王。 好一桩阳谋。 难过与忧郁在心间周而复始,他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眸:“多谢这位姑娘。” 17、借刀 江闻夕无声站在原地,眼看温宛意就要离开了,他却根本留不住。看热闹的客人都准备散了,他趁着无人注意,悄然朝一旁的梁域少年递了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那少年倒也机灵,立刻懂了,连忙连滚带爬地上前去留人:“恩人姑娘,他们下狠手打我了,我疼……” 温宛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当然,她也无法同少年对话,只能默默地伫立在他面前。 “他们看到恩人给了我很多钱便心生歹念,抢走了我的钱,还将我打得满头是血。”梁域少年额头的细珠链也断了,还混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看起来颇为可怜,他哭着卖惨道,“姑娘,我现在身无分文,擦血都买不起帕子。” 店掌柜听到他这样扭曲是非,无奈地摇了摇头:“好个恩将仇报的小贼,若非是我鱼跃鸢飞楼出面去捞人,你怕是早被赌坊的人打断腿了。” 赌坊? 温宛意听到这两字,又瞧着这少年,顿时觉出了几分遗憾。 ——自己给他金瓜子,是让他去给家中老母治病的,他怎么能去赌坊挥霍一空呢? “不是的!”那少年和店掌柜犟嘴道,“要不是你们把我拽出去,我一定能赢回更多的钱。” 店掌柜冷哼一声,懒得同小鬼讲道理了,他一边摆摆手让伙计把少年丢出去,一边同温宛意解释:“这样的乞丐小贼,经常在霄琼街偷与骗,贵人可别对他心肠软,不值得的。” 温宛意自然也不准备再上一次当了,她最终只是拿出自己的一方帕子,让他拿去先把额头的血擦了,免得流进眼睛里。 “多谢恩人!”梁域少年满心欢喜地接过帕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捂住额头的伤口,反而很小心地握在了手心。 后续之事,温宛意也没有理会,只是转身要走。 “姑娘留步,可否告诉在下名姓,这样一来——鄙人也能报答姑娘的恩情与好意。”江闻夕牵着幼弟站在她不远处,好似随口一问,“并非刻意冒犯姑娘,若姑娘不愿告知,倒也无妨。” 温宛意摇了摇头,她身边的程岑第一时间便来代替她发声。 程岑站在江世子面前,挡住了对方看向温宛意的视线:“这位是恒亲王的府内人,世子若是实在想要感谢报答,就心里牢记王爷的好吧。” 江闻夕勉强露出一个笑:“好。” 牢记王爷的好……亏他能嬉皮笑脸地说出这句话,恒亲王这种人夺妻还要明晃晃地上前炫耀,明面上占尽了所有正理,还敢让自己感激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他又能怎么样呢。 心里唾骂一万遍,面上还得带着谦恭温和的笑。 走出门的时候,江闻夕气得都要昏头了。 “哥,你抓的我手疼。”江文朝小声地提醒他,“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江闻夕态度冷淡。 江文朝:“对不起,哥,我连累你了。” 江闻夕不想同他多说,于是敷衍道:“不关你的事。” “是我贪玩,是我肚子饿才吵着要来鱼跃鸢飞楼的。”江文朝虽然年纪小,但聪颖明事理,他跟着自家兄长,心里十分自责,“好在今天有恒亲王,不然我们很难脱困。” “闭嘴,别提了,都说了与你无关!”江闻夕忍无可忍地呵斥他,随即瞥见了角落的梁域少年。 那梁域少年被人打的鼻青脸肿,躲在无光的转角,应该是在等他。 “你就在这里,别乱跑。”江闻夕心里藏着事儿,当即松手叫幼弟在原地等着。 江文朝说了声好,很乖地点了点头。 “你在这里做什么?”走到无人的角落,江闻夕装模作样地问了梁域少年这么一句。 “公子,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梁域少年从怀中拿出了那帕子,眼眸里有种穷途末路的疯鹜,“我欠了赌场很多钱,他们会打死我的,这瑞京城也待不下去了……我只有这一方帕子了。” “帕子?”江闻夕故意反问了一句,“这不还有退路吗,你去那温府,就说要归还温姑娘的帕子,他们便什么都懂了。” 那梁域少年有些畏惧地坐在地上,额角流着血:“可算不算恩将仇报。” 江闻夕心中冷笑,想说这当然是恩将仇报了,若这还不算恩将仇报,什么才是呢?你明明知道的,还问什么呢。走到绝路的人哪怕猜到了结果,也总是不愿意承认,需得有人帮他去下定决心,好似这样一来,就能逃脱良心的谴责。 “自然不是,别多想。”江闻夕昧着良心帮他开口,“康国公会感激你,温府上下都会记得你的好,是你及时交回了帕子,让他们能够及时接回温姑娘。况且,你手上有这样的信物,他们一定会相信的,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好事。” “温府真的会给我答谢之礼吗。”面对达官显贵,梁域少年总是心底发憷,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面前的富贵公子,想让对方指点一二,也好安心,“要是他们收了帕子不愿意给呢。” “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江闻夕失笑,“退一万步想,你拿到的可是温家嫡女的帕子,能上门归还已经是有情有义,温府若不知感恩,你便威胁着把此事讲出去,说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才能拿到贴身帕子,他们为了自家女儿的名声,不可能不低头。” 梁域少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还能这样做。 “之前有户人家的贵女便是因为帕子被某个男子捡到,所以便嫁给了他。”江闻夕扯起谎来面不改色,说的跟真的似的,“你之前在梁域,没有听说过也情有可原。” 梁域少年不禁也跟着幻想起来:“她是我的恩人,若真的这样……我也会待她好的。” 江闻夕拍了拍他肩头:“去吧,胆子大些,没什么不可能的。最差也不过得一笔银子再被赶出来罢了。” 夜空乍然炸开一朵焰火,鱼跃鸢飞楼里传来散耍声阵阵,霄琼街的百姓喝彩欢呼着世间的繁华与快乐,梁域少年却突然瑟缩了一下,觉得有些孤单也有些冷。 江闻夕走出了黑暗,眯着眼睛望向天空,空气里有种放完烟火后的辛辣火药味,是很好闻的味道。 他愉悦地想,自己待她也是极好的,她给了那少年帕子,他便替她未雨绸缪——入了温府,那梁域少年不可能活着出来了。 所以,不用担忧被帕子一事污了名声。 “回家。”他过去牵起幼弟的手,难得语气温和。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梁域少年分别后,酒楼的恒亲王便得知了此事。 白景辰没有告诉温宛意,好像只是随手解决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对程岑道:“先把消息传到康国公那里,让温府也好有个准备。” · 温府大门外,响起了一阵怯怯的拍门声。 梁域少年不安地看着面前威严的大门,突然觉得自己是有些痴心妄想了,这可是温家,他何德何能可以入得了温家的门,“娶温家女”的念头就像个笑话,甚至不能回过头来细想。 一想,心间就十分酸楚。 温府前摆着一对御赐的鎏金铜门狮子,在夜里瞧着格外威风庄丽,哪怕是这样的死物,也能换他十条贱命。 少年突然有些不甘,他坐在狮子下的须弥座上,眼里含着委屈的热泪,他也想生在这样的好人家,不用颠沛流离地讨生活,能娶到爱慕的贵女…… 正想着,门开了,来开门的下人穿着都很考究,听他讲明事情缘由后,很快便带他去见了康国公。 他从未见过这位荣势闻名的国公爷,但被人带去了亭台水榭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也是奇怪得很,分明已经入了夜,这位国公爷却站在池塘边上喂鱼。 见他来了,康国公也只是背对着他。 少年倏地不寒而栗,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幻想都是痴想,面对不苟言笑的达官贵人,就连骨子里都沁着畏惧:“国公爷,我捡到了温姑娘的帕子……” “国公爷,姑娘方才喝了红豆薏仁汤,现在已经睡下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老成持重的声音,梁域少年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是位面无表情的嬷嬷。 康国公往池塘丢了一把饵食:“好,很好。” 梁域少年出了一脑门汗,蛰得伤口生疼,他着急地辩解:“我明明在鱼跃鸢飞楼见到了……” 因为是晚上,所以池塘养的锦鲤并未急着来抢饵食,水面平静地飘了几粒饵食,在月色下显得十分落寞。 好在须臾之后,水面终于不平静了,池塘起了水花与波澜,饵食随着波浪浮浮沉沉,皎洁的月影也在池子里明灭闪烁。 康国公无声无息地又往池子里抛了一把饵食,这才收了手。 瑞京城中闾阎扑地。 一个梁域来的少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钟鸣鼎食之家。 无人知晓。 18、诱哄 康国公府,温夫人依旧一副忐忑不宁的模样,她站在书房前犹豫良久,终于还是推开了门。 “夫人怎么来了。”康国公见她身着薄衣,立即搁置手中笔,上前为她披了件衣裳,“不要太过担心,一切都处理好了。” “竖子小儿不可能认出我们女儿,必然有人在身后指点过,所以那竖子才敢登门威胁。”陈觅紧握夫君的双手,心事重重地望着他,“夫君,敌在暗我们在明,保不齐哪天又会被诬陷呢。” “今夜之事是江闻夕所为。”康国公护住她的手,一边暖着,一边安抚她心情,“之前恒亲王来过消息,不必在意此事,江闻夕他只敢默不作声地施压,想让我们接回宛意。” “他已经知道宛意去了恒亲王府,难道我们还要执意让宛意留在恒亲王府吗。”陈觅还是不安,“毕竟陛下有意指婚,江闻夕很可能会娶咱家女儿,今日把事情做绝了,日后他会苛待她吗?” “他胆敢欺负我女儿。”康国公顿时怒极反笑,“他不敢直接站出来讨个说法,而是背地里怂恿一个少年来上门说事,说明此人行事不端,不仅心思不敞亮,还没有气度胆量。施压又如何,老夫若是怕了,才是懦夫!” 陈觅叹息:“陛下的随口一句指婚,可当真成了悬在头上的一把刀。” “夫人,宛意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康国公目光冷厉,眉眼间全是不化的忿意,“只有她舒心了,老夫才能好过,若那江闻夕执意挑衅闹事,就别怪老夫和他一个小辈对峙。” · 霄琼街的热闹一直维持到了三更天,在闭市之前,温宛意也跟着表哥回到了恒亲王府。 温宛意笑道:“阿音阿萱快来,我给你们带了鱼跃鸢飞楼的糕点。” 元音眼睛一亮:“姑娘当真疼我!我正饿着肚子呢。” “你呀,总也吃不饱。”温宛意瞧着她纤细的手臂,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一日五食,却还是这么瘦弱。” 元萱在一边细嚼慢咽地补充:“她多吃些,也好保护姑娘,不然没力气提剑。” “阿萱今日心情很不错,竟会开玩笑了。”温宛意好似听了个玩笑话,她乐不可支道,“爹爹在我们身边派了影卫,王府也有府兵,哪里需要元音个小姑娘来保护我呢。” 元萱莞尔一笑,又问:“姑娘在外面玩得可还欢喜?” “瑞京城市肆繁华,是我之前不曾见过的热闹。”温宛意回味片刻,又有些惋惜,“只可惜今日没看到打铁花的盛景,表哥说打铁花比放焰火都炫丽呢。” 元音很快吃饱,腾出空来插话:“为什么没有见到呢。” 温宛意托腮:“听说瑞京城所有打铁花的手艺人都被某个贵人请回府中了。” 一听这话,元音与元萱同时缄默,俩姐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果然,就在她们沉默的不久后,恒亲王就来找她们家姑娘了。 白景辰已经换了一身轻软的袍衫,仪态放松地进门来牵她:“表妹,表哥带你去看个好玩的。” “要出府吗。”温宛意问他,“今日有些乏了,要不改日再出去?” “无需出府。”白景辰笑道,“表哥知晓你累了,所以安排了车马,很快就能到了地方,不耽误表妹歇息。” 此话一说,瞬间勾起了温宛意的兴趣,她也被表哥轻松愉悦的心情浸染,立即揣着期待跟他走了。 二人离开后,元音才恍然大悟地看向元萱:“阿姐,原来古仪门前头那阵仗是王爷给咱家姑娘准备的惊喜啊!” 元萱也有些惊讶:“整个瑞京的打铁人都被请来了,王爷可当真在乎咱家姑娘。” 就在她俩留在原地对话的时候,一位传话的婢女突然进来开口道:“二位姐姐,表姑娘的意思是让两位一同前往。” 元音、元萱:“这就来。” · 恒亲王府是国子监筹备多年才建成的府邸,规制标准都是陛下亲自定下的,温宛意哪怕坐着车马,都足足耗了几炷香时间才来到表哥提到的古仪门。 古仪门,她记得这地方,刚来王府那天,光是经过这里,也过了很久,而这些时间都能在国公府绕整整一圈了。她还记得表哥和自己说过,古仪门为了形成“前后严整”与“左辅右弼”的相协布局,又为了瞧着方正严整,所以便留了前面很宽绰广阔的一片地方。 眼下,本该空旷无人的地方却出现了很多打铁花的手艺人,他们已经准备完全,只等恒亲王来下令了。 白景辰也不着急,松缓地伸手接她下了车马,先带她去了古仪门与方和殿之间的纳贤桥上。 “桥上风景好一些。”他这样说着,和她站在汉白玉护栏前面看向那边,“桥下这条河本来没有水,但听手下人说,看打铁花的时候不妨蓄上了,等天幕与夜河交相辉映,宛若置身群星,更好看些。” 温宛意闻宠若惊:“表哥,难道说你很久之前就开始筹备了?” “并未多久,不过是春猎时候的事情。”白景辰不以为然,不想让她多心,“表哥既然想要接你入府,那这些事情就是应该的。” 别多想,他这样说着,随即轻轻搂住她肩头,离她更近了些。 “开炉。” 他侧目,吩咐了下去。 恒亲王的一声“开炉”,瞬间叫下面的人声声吆喝相传,几乎是转瞬间,所有的打铁人全部高喝出声,铁水渐次抛空炸出金灿灿的铁花,烈烈炽灼,好似夜幕开出了繁华的火树银花,温宛意抬眸,眸中全是辉煌金光,低首时又能看到桥下倒映的美景,两相结合,便是蔚为壮观的盛况。 如此震撼,是言语都难描述的,她虽然也看过焰火,但焰火远远比不上眼前景象的震撼。 “这是九转火龙,是去年父皇称赞过的把戏,之后便在民间声名鹊起,很多人豪掷千金只为了瞧上一眼。”白景辰略微俯身,稍稍抬高些声音,“星火回旋十二宫,也是极好看的,打铁的人数越多,造景便愈发宏大,表妹可还满意?” 极致的震撼里,温宛意根本听不清一旁的表哥在说什么,她迷茫地回眸,想让他重新说一遍:“表哥,可以再说一遍吗。” 白景辰浅浅靠近她耳畔:“只要你肯,哪怕是‘夜放花千树’的盛景,表哥也会为你尽数搬回家,表妹值得世上最好的。表哥可以为你实现很多愿望,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哪怕豪掷千金,哪怕难如登天……表哥的意思其实是,表妹千万不要被那些东诳西骗的混小子骗走了,他配不上你。” 温宛意:“……” 这回听清楚了,但她确信,这完全不是表哥上一段要说的话。 白景辰一开口,带着明显的笑意诱哄她:“江世子甚至都拿不出一顿吃饭的钱财,跟了他,定然得过苦日子。” 清润低哑的声音就在耳畔,温宛意耳根都有些发麻了,她之前从未发现表哥的声音竟如此勾人,看似温雅端方,谁晓得他还会像个妖精似的哄骗自己呢。 她想,兴许是打铁花的时候感受到了那份盛大的灼热,不然为何她的脸庞会觉得发烫? 表哥靠得实在有些近了,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合适,手心悄然攀住了桥上的望柱,假借观察上面的雕纹实则刻意与表哥分开了一段身距。 她抚着望柱上面的纹路,目视前方,似乎在远眺打铁花:“表哥,我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你其实……不必如此挂怀忧心。” “温宛意。”白景辰收起笑意,覆住她手背,“我是你的表哥,一辈子都是要管着你的,尤其是此等姻缘大事,更是该管的。” 温宛意轻轻一挣扎:“可是表哥太费心了。” 那也好过像前世一样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而去,白景辰目光沉沉地想,要想避免苦厄伤悲,自己一定得亲自照看她的一切,不让前世的结局再次出现在今生。 想到这里,他一手扣住温宛意后颈,另一只手强行拉过对方那只附着望柱的手,将人整个一旋,搂进了怀里:“不费心,一切都称不上大费周章,你听话,表哥就舒心了。” 温宛意被迫闷在他怀中,低低出声:“知道了。” 19、心结 温宛意闷在他怀里时,总有些不自然,她听着表哥的阵阵心跳声,那么响,那么富有存在感,甚至盖过了不远处铁花炸开的声响。 她有些出神了,因此当耳畔炸开焰火巨响时,下意识地瑟缩在了他怀里。 恍然好似看到了当年——少年时期的表哥在皇后姑母面前顶嘴,被气极了的姑母教训,便是这样毫不犹豫地躲在她身后,硬生生逼停了姑母的怒火。 曾经的表哥说,只要有表妹在,他便不会被罚。 而今,身姿颀长的表哥为她护住耳朵,笑着说,只要有表哥在,便不会让表妹受伤,别怕,别怕。 只不过数年光阴,总爱躲在她身后的少年便成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表哥在世人眼中是金质玉相的恒亲王,可在她这里,他一直都是她的表哥,他陪她一起长大,她也记得他所有的糗事,同他一起闯过祸,一起伤心难过…… 虽然两人也曾生疏过,再也回不到儿时无话不说的时候,但眼下这样的相处也是舒心惬意的。 不知何时,温宛意抬手抱住了表哥,或许是因为贪暖,也或许是想起了小时候的温馨,让她不再刻意保持身距了。 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呢?她怅然地想,留得一日是一日,总之表哥还在身边,她还能贪一贪他的好。 “表哥,春猎之前的那段时间,为何要与我疏离呢。”温宛意有些难过地同他坦白,“什么都不说,没有任何征兆就……表哥,我不是你,我出不去府,也没办法主动要个答案,若你一直不理我,我又该如何呢。明明儿时那般亲近的关系,却只能逐渐生疏,哪怕我再不甘心,也没有扭转的余地。” “是表哥的错。” 白景辰心口发着疼,苦涩地想——前世的结局不好,怪他放了手,怪他没有狠下心留住人,原来他的表妹在嫁人之前也是期待他会同她把话说清楚的,而他呢,他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他们从无话不说走到无话可说的那一步,她也从满心期待变得满眼生分。 没讲完的话,没实现的心愿,没一起完成的事情,都变成了遗憾,在表妹死后,化作了扎在他心上的一把把刀。 失去表妹后,她随口提的任何一件小事,都能困他一生,在无数个深夜悔疚自责,他真的会很想她,想念到无药可救的程度,他独自等在阒寂的合至殿内,一件件细想她未完的心愿,无法节哀,也无法顺变。 所以,在表妹离开后的第二年,他也因悲恸郁结于心随她去了。 “其实,春猎的时候我在想,若表哥一直不理我,我便也不主动理会你了,而且要记仇,就得记很久,才不会轻易原谅你。”温宛意声音低低的,有些苦恼,“可谁想得到,表哥你一来,我就什么脾气也没有了。” 她如此坦然地言明心意,让他有些始料不及:“表妹说的话可当真?” “我知道不该和表哥闹意气的。”温宛意抬起下巴,眉眼可怜地望着他,“但当时我甚至还在想,要是表哥不主动求和,我也一直不会服软低头,就那样与你疏离下去,再也不相往来……最好气一气你,让你独自难过去吧。” 她话音刚落,怀中那人倏地松开了怀抱,她甚至听到了一声悲恸的呜咽,再看,表哥痛苦地弓身扶住望柱,俨然一副茹泣吞悲的反应。 温宛意顿时也被吓到了,她没想到表哥居然是这个反应。 是她哪句话说错了吗? “表哥,表哥……”她连忙过去安慰他,“我们不提这件事了,不要难过。” 白景辰脑中像是生了一朵铁花,在心间漫天遍地地炸开,燎灭了他多年的心病——他或许想明白了,为什么表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江家的那桩婚事后,看向他的目光会带着冷漠和痛惜。 他眼眸里涩得很,仓皇抬手握住她的玉腕:“宛意,你对江闻夕有过半点儿喜欢吗。” 温宛意莫名其妙:“当然没有,我说过很多次的,与他不相熟,自然也没有任何情愫。” 这次,他终于信了。 前世温宛意一次次的解释都不能撬动他的想法,哪怕弥留之际,他也误以为她对江闻夕也是带着不甘和爱意的,他以为她真的很喜欢江闻夕。 何为爱?他困心衡虑两世,都想不通她到底是如何喜欢上他的。 他以为,是他不懂这些女儿家的情爱心思,唯独没想到她根本不在乎嫁谁。 他的表妹前半生困在国公府的后院,后半生困在一个不爱的人府中,自始至终没有恣意地选择过什么,她到底有多灰心失意,才会毫无反抗地答应那桩满是利用的婚事。 表妹是养尊处优的温府贵女,可是却没人能救她脱困,被指婚的时候,不只是她,整个国公府都是无力推拒的,表妹知晓那种无助,所以也不愿让父母为难,只能顺从一切。 白景辰握拳砸在望柱上,悔恨不已——他曾是世上唯一可以救她脱困的人,他的主动疏离,让她失望离心,所以一向矜傲的表妹不可能低头和他求助,而他也只因为她是心甘情愿的,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入了江家府门,始终没有出手相助。 一切遗恨都水落石出,白景辰心口一热,叹出了郁结两世的遗憾:“表哥不会再负你了。” “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温宛意开玩笑似的,“甚至不需要多说半句,只是表哥的一个拥抱,便能和好如初。” 白景辰重新抱住了她:“嗯。” 他们本就是至亲的表兄妹,不该存在任何嫌隙,明明只需要一个拥抱就能避免孽缘灾祸,可前世的他却根本没想到。 “是大事。”他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疏离就该重视的,若没有及时挽回,日渐离心,你便不会和表哥交好,哪怕受了委屈也不肯开口……表哥就不能及时护着你。” “可我还有爹爹和阿娘,难道事事都要表哥操心吗,那未免太劳烦表哥了。”温宛意有些介怀,总觉得对不住他,“表哥待我这般好,已是殊恩厚渥,我再贪得多些,怕是要惹嫌了。” “不会的。” 白景辰摇了摇头。 这世上也有康国公夫妇解决不了的难题,皇恩之下,除了自己这个独得恩宠的皇子,没有人能扭转父皇的意思。父皇会顾惜他的心情,会暂且放下皇帝的架子,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和他谈心,他可以,也只有他能劝阻这桩婚事。 只这一件事,康国公帮不了她,护她一生的父母也有无计可施的难处。 也只这一件事,毁了她一生。 “宛意。”白景辰半蹲下去,姿态足够放低,仰头看着她,让她有足够的安心。他用平生最温软的语气,耐心且仔细地告诉她,“你的阿爹阿娘年纪都大了,有些无法和他们开口的事情,你可以告诉表哥,表哥永远会站在你身后,不要同表哥赌气,全当是表哥的不对,表妹为人宽宏大量,不要和表哥这样的人计较,好不好?” “我早不在意了。”温宛意被他逗乐了,她低头,屈指在他额头一碰,笑道,“你我已然和好,表哥真是胆小鬼,哪里值得一遍遍地重复强调呢?” 白景辰捉住那只素手,一双桃花目情意深重:“值得,表哥实在是怕你忘了。” 温宛意轻哼一声,打趣道:“若我忘了,表哥难道不能主动些吗?” “何为主动?要如何主动,才能在解开隔阂的同时不会让表妹觉得唐突?”白景辰轻轻捏着她指骨,虚心求教,“教教表哥。” 温宛意抱膝也蹲了下来,悄悄在他耳畔说:“我喜欢表哥的拥抱——那天,在拥抱之前,我从未意识到那般想你,不止是心间所想,更是来自身体的想念。” 恒亲王府的焰火在夜幕绽放,伴随着恒亲王惊异的瞳眸,琥珀色的眼底映照着远处的炫丽,他好似听到了什么撼天动地的好消息,嘴角不自觉地凝起了喜悦,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 直白才是最能撼动人心旌的,就像扑面而来的浪潮,足够震撼,足够庞大。 喜悦到极致,叫他有些张口结舌,只会怔怔地看着她。 温宛意也学着他的样子,幼稚地去捏他的手:“表哥,若你敢把方才的话告诉别人,你就完了,晓得吗。” 白景辰只顾着笑:“这是自然。” “还有。”温宛意故作很凶的模样去瞪他,“在王府发生的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我的爹爹和阿娘,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如此疯玩,定然会嗔怪我不懂事的。” “表妹一向淑性茂质,来了表哥这里更是如此,挑不出半分毛病。”白景辰心生爱怜,忍不住轻轻啄吻她指尖,“若表哥偷说你坏话,你便将表哥之前告诉你的秘密都传出去。” 温宛意愕然,抽开自己的手指:“表哥是指那年打碎姑母最爱的汝窑瓷瓶还埋在池塘边之类的秘密吗?” 白景辰轻捂住她的唇,压低声音:“这便是了,不要告诉别人……” 温宛意眉眼舒展,笑着拿开他的手,翻转掌心,道:“表哥你瞧,我的口脂弄脏了你的手,可如何是好?” 白景辰也瞧着掌心的一抹缱绻色彩,回应道:“是表哥的手弄花了表妹的妆。” 20、绮苑 打铁花结束后,温宛意反而不觉得困乏了,表哥被手下人叫走后,她也不想再坐车马回去,于是便带着元音元萱两人慢慢走回合至殿。 恒亲王府宫殿繁多,夜里一片广袤的黑,难免存在一些晦暗阴森的角落,家令程岑唯恐温宛意觉得黑了或是乏了,于是率着一众奴才提着灯笼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还叫了步辇一路陪着。 “表姑娘,再往前头走就是绮苑了,合至殿不在那边,再走下去便偏了方向。”过了段时间,程岑上前提醒道,“那地方素日里都养着些不懂事的飞禽走兽,夜深了,怕惊着姑娘,也怕惹上禽兽晦气。”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开口,温宛意顿时来了兴趣:“绮苑还养了奇珍异兽?” “畜生而已,倒也算不上世间罕见。”程岑硬着头皮回话,“王爷吩咐过奴才,莫让姑娘您着了凉,姑娘,咱们回合至殿吧。” 温宛意想了想:“只路过瞧一眼,可好?” 程岑哪儿敢驳她的面子,只能招招手,先把一群奴仆召上前,让他们打着灯笼去探路。 “姑娘。”元萱走上前,在温宛意耳畔提醒,“绮苑的小楼里有微弱的烛火,可能是有人住着的。” 温宛意点点头,算作知晓,她清楚元萱夜里也瞧得很远,所以也不想惊扰了那小楼里的人,只等着路过瞧一眼绮苑的小兽便心满意足了。 走近了,她抬手,叫停了身后的所有人:“不必提着灯笼跟来了,免得惊扰了里面的小兽们。” 程岑有些不放心,还是挑了一位功夫好的侍从和自己一同跟近了些:“表姑娘,若是想要进去,无妨熄了灯笼。” 站在此地,绮苑的飞禽走兽一概都是瞧不见的,毕竟夜也深了,飞禽归巢,走兽回穴,表姑娘来都来了,拂了兴致可就不好了。 温宛意没有再推拒,只带了四人走进了绮苑深处——果真和料想中一样,鲜少看到什么小兽,只有零星几个夜里出来的小动物亮着瞳眸在假山后面小心翼翼地盯着他们几人。 “还是回吧。”温宛意突然有些冷了,可能是植了林子,所以绮苑还比外面更寒凉一些。 可就在她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小楼里传来了一声低弱的咳嗽声,短促又虚弱,像是病了很久的人才能发出来的响动。 “小楼里面住着什么人。”她问程岑,“可是病了?” 程岑叹息道:“她啊,是太医院左院判的孙女,左院判锒铛入狱后,她也被从宫里赶了出来,皇后娘娘仁心宽厚,许她入王府做个通房丫头,谁知她却糟贱了娘娘的一番好意,入府第一日就自己划伤了脸,连王爷的一面都不愿见。娘娘大怒,叫嬷嬷把她关在这小楼里,日日悔过。” “如此孤洁烈性的女子,不该困在府邸后院的。”温宛意不免怜惜,“她学了一身医术,若不是祖父倒台,日后哪怕进不了太医院,也是可以济世救人的。” “陛下治了院判的罪,若不是娘娘为她留了性命,她哪里有出宫的余地?更遑论悬壶济世了,这一身本事,算是白学了。”程岑缓缓摇头,“当初娘娘保她,也是知道她性情率直有情有义,再加上生了一副好皮囊,牵连入狱太可惜,不如入了王府。” 温宛意顿时好奇不已:“这位姑娘生得很是漂亮?” 程岑:“……” 就不该提这一句。 “去瞧瞧吧。”温宛意说,“她好似病得厉害,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说罢,她独自走向了小楼,依旧没让众人跟着。 程岑顿时觉出了一点儿不对,连忙求助似的看向元音和元萱两人。 元音一摊手,小声告诉他:“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家姑娘确实会偏爱容貌出众之人,姑娘说,漂亮的人瞧起来总是赏心悦目,叫人心情也好。” 程岑:“原来如此,难怪王爷能那么轻易就哄好表姑娘。” 元音一惊:“啊?” 元萱在一旁麻木地抱着胳膊:“方才咱家姑娘和王爷亲昵搂抱的时候,你啊,只顾着看烟火了,一点儿都没瞧见呢。” 元音:“啊?还有此事?” 元萱无奈:“事已至此,只能当做无事发生,若是回府后夫人询问,你我权当没看见就是了。” 元音:“哦哦,好,都听阿姐的。” 小楼之内,有妇人尖利的斥骂声响起,温宛意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摔打东西的声响,她立刻有些不适地蹙起眉,想到了自己也曾被府中的嬷嬷们训斥,比如从来都冷着脸的周嬷嬷,她一被此人斥责了,晚上就会做很久的噩梦。 为何这些管教嬷嬷总是讨人厌烦呢?她实在不理解。 小楼里的那位姑娘再次咳了起来,混着妇人难听的骂声,一切动静都是那般刺耳。 温宛意推开门,在门口冷冷地瞧着出声的妇人:“夜已深了,为何还如此喧哗?” 正在骂人的嬷嬷被吓了一跳,当即捂着心口小声唾骂一句,撑住桌角回头看向门口的人——她虽不认识此人,但看这女子穿了一身直领对襟的月色罗衫绣裾,褙子上头居然还缀着珠花繁饰,下面是紧窄修长的曳地细褶裙,光看衣裳便不是寻常身份。 嬷嬷眯起眼睛,又瞧见这女子鬓发上面别着的是鎏金的花筒簪钗,奢靡的金丝珍珠篦子也用上了,再细瞧,样貌也是顶尖的姝丽。 “贵人夜至绮苑,可有什么要紧事吗?”嬷嬷伴着笑脸,恭敬地上前奉承道,“奴竟不知恒亲王府何时来了这样一位貌若仙人的姑娘。” 温宛意不用想也知道,这嬷嬷恐怕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的做派,所以直接扯了个谎:“哪里是什么贵人,我只是王爷临时起意从花楼接回来的舞姬,王爷说,让我跟着嬷嬷,也好学学王府的规矩。” “哦?”那嬷嬷从她话语中听出了什么,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不过是出身花楼的艳俗女子,没有王爷的恩宠,无名无分的,连通房丫头都比不上,夜里一个人过来绮苑,估计已经被王爷厌烦了吧。 “王爷今夜说要陪着温家表姑娘去看焰火,接我回王府后便不再管了,只留下一句‘在绮苑住着’就走了。程府令也跟着温姑娘去忙了,无人安顿我,只能劳烦嬷嬷了。”温宛意注意到了屋内咳嗽的女子,于是一边观察着小楼内的陈设,一边朝那边走过去。 那嬷嬷便也不急了,她落座在桌前,一边随手翻着桌上画册本子,一边揶揄道:“一个是麻烦,两个也是麻烦,现在的小姑娘啊,脸皮怎么这么薄,没有手段勾得住王爷,刚进府就被发落到了这种冷僻地方,这辈子呦,怕是都见不到王爷喽。” 温宛意走到榻边,坐下观察着那位病了的女子——对方一副病容,模样清瘦到了极致,雪襟散乱地伏在榻上,薄态虚弱,面颊和眉眼间缚了些许白绢,上面还沾着零星的血迹。 她知道对方受了伤不易移动,便拉起对方的手,轻声问:“姑娘你的手指这般寒凉,这绮苑难道也没个取暖炭火骂?” “她哪配用炭火?府里不克扣她一口吃的,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连累我也得一起留在这冷僻的绮苑,真是晦气得很。”那嬷嬷往地上啐了一口,继续细碎怒骂道,“白长了这张漂亮脸蛋,连个男人也不会勾。” 温宛意从未听过如此粗鄙的言语,她在温府时,嬷嬷虽然也会训斥她,但从来不会说这样难听的话。 乍一入耳,她觉得难受极了,于是制止对方道:“不要骂她。” 榻上的人再次弓着身子咳了起来,等平缓些了,温宛意感觉掌心的人轻轻一动,对方艰难地给了自己一些回应。 “她还想要什么体面呢,娘娘留她一命让她做通房丫头已经是格外赐恩,她倒好,性子刚烈得很,还能狠下手把自个儿给弄花了脸。”那嬷嬷嗤笑道,“她对自己都能这样狠心,谁知道会不会威胁到王爷呢,娘娘怎么还会放心她啊,现在好了,关起来了,大家都别想出去。” 温宛意继续帮忙暖着榻上人的手,回头对那嬷嬷道:“可她病了,你也见死不救吗。” “娘娘要把她关在这里,无论死活的。”嬷嬷睨了这边一眼,话里有话道,“她也就罢了,活该,不像有的人,一身光鲜亮丽地被接进王府,也没有得到王爷恩宠就被打发到了这里。” 温宛意垂眸,榻上的女子沉默地躺在那里,不说话,只是轻轻拉着她的手,汲取着她掌心的暖。 片刻后,她突然察觉掌心的力道一松,对方居然昏了过去! 她急切开口:“坚持片刻,我马上去叫人为你医治。” “老身劝你还是别大费周章了。”嬷嬷起身拦住她,“你可知,就连在王府伺候主子的奴婢也是正经出身,你这种花楼里接来的女子,没了恩宠后,哪里比得上一个下人?请不来大夫的,炭火要了也白要,不如安心坐着,看看明日王爷还会不会有闲情召你。” 温宛意自以为算得上好脾气了,但这嬷嬷属实太刁难人,这么多年还没人敢这样趾高气扬地和她顶嘴,她忿而驻足,质问对方:“你也不过一个下人,怎敢如此大胆地欺凌他人?” “凭老身之前在宫里当值,这王府里正七品的府令程岑大人,也是我的旧识,我可是能和他说得上话的。”那嬷嬷起身,拿起一本画册拍在她身上,“劝你识相些,有空不如多学学这房中事,说不定还能讨得王爷欢心,飞上枝头变主子呢。” 温宛意没料想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气势汹汹地对自己动手,就连自己的阿爹阿娘都没有这样过的,她怔住,下意识地接住那本册子,随即开口道:“与他说得上话又如何,你要给我安什么罪名?” “皇后娘娘可不允许一个出身花楼的卑贱女子入王府的门,要是老身告诉了程岑大人,你可是会有性命之忧的。”那嬷嬷也不装了,见她一副单纯可欺的模样,顿时狞笑了起来,她一砸手里的杯子,扬声道,“甚至都不必告知娘娘,程大人就会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你!” 门外,正在和元音她们闲聊的程岑猛不丁听了这样一句,腿都软了,连忙推门就要去解释。 是他有些急了,没注意门口的槛,倏地被一绊,弄出了副连滚带爬的姿态。 “表姑娘明鉴啊,老奴断然不敢做出此等小人行径!”程岑气急败坏地踹了一脚那嬷嬷,跪下和温宛意赔不是,“老奴糊涂了,忘记这屋里还有此等刁蛮使坏的老妇人,此人没有唐突表姑娘吧?” “表姑娘?”那嬷嬷被踢懵了,脸色一变,仓惶跟着程府令下跪。 温宛意手里还捧着那画册,言语中是从未有过的冷淡:“她对我动手了。” 程岑:!!! 随之进门的元音元萱:!!! 元音都要哭了:“这嬷嬷哪儿来的胆子啊!难道看不出我家姑娘身份尊贵吗,伤到了她,我们几个可怎么和国公爷交代啊!” 程岑也实在想哭——他也没办法和王爷交代啊。 元萱俯身揪住那嬷嬷的衣襟,咬牙切齿:“你敢伤我们主子?是没长眼睛吗。” 那嬷嬷两股颤颤,梗着脖子解释:“老身愚钝,误会了贵人身份。” 温宛意实在是被她惹恼了,这些年还从未有过如此不悦的脸色:“若非是那恃强凌弱之人,也不会做出此等欺上罔下的事情,若我没有这层身份,你何尝不敢杀我。” 她话音刚落,门外的恒亲王恰好抬步进来。 “杀?” 白景辰陡然听了个“杀”字,本来就难以控制的戾气立即涌了上来,他方才忙完要事就听说表妹来绮苑了,一路骑马追了过来,谁曾想匆匆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要欺凌她。 在有关表妹的所有事情里,他完全听不得“杀”与“死”两个字,上辈子遭受的苦果已经足够多了,钝刀子剜心似的,这两个字简直让他有些草木皆兵了,只要有任何对表妹不利的风吹草动,他都忍不得。 见到恒亲王到场,程岑瞬间溃然地以头抢地:“王爷,老奴无用,让这婆子唐突了表姑娘。” 白景辰怒火烧心,连程岑的话也听不见了,他赤红着眼上前仔细检查温宛意全身,从头到脚瞧了好几遍,没有见到确切的伤势,才终于松了口气。 但这口气松了,火气就又冒了上来,他回头盯着地上跪着的人,兴师问罪道:“怎么回事!” “无关程岑的事。”温宛意没想到表哥突然来了,更没想到表哥一反常态地发了这么大的火,她轻轻扯了扯对方衣袖,有些心虚地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是我说的话太重了。” “表哥知道你不是无理取闹之人,世上再没有比你性情更好的人了,定然有人犯下了极端的错,不然表妹不可能起火气的。”白景辰断言,并不想把此事轻轻揭过去,“表妹来王府,怎么能叫你受了委屈?” 温宛意小声:“也算不上委屈。” 她话音刚落,元音却在一旁直接哭了:“王爷,这婆子对我们姑娘动手了!” 白景辰额角瞬间微微乍了筋络,他一扶额角,随即目光凌厉地扫过地上跪伏的那人,冷冷开口:“本王竟不知这绮苑还有这样狠厉的婆子。” “表哥,我真的没有受伤,她只是拿书拍我而已,是我气急了,多斥责了几声。”温宛意如实解释了一句,转而提起了榻上的姑娘,“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不是怪罪她,表哥,姑母给你送来的美人还在榻上病着呢。” 白景辰:??? 什么? 刚刚说了什么? 哪儿来的? 白景辰目光瞬间茫然了起来,眼睛里的愤怒都哑火了,他一回头,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榻上还躺了一人:“她是谁,我怎不知?” 地上的程岑解释道:“她是建府封王之时,皇后娘娘帮您接进王府的通房姑娘,唤作左沁。” 通房姑娘? 左沁? 一提这个名字,白景辰这才想起了前世发生过的事情——在表妹病重的那段时日里,都是这个叫左沁的苦心孤诣去各地寻药,若不是左沁的玄妙医术,表妹怕是更难延续性命。 是他忽视了左沁的来历,不记得对方这个时候已经来了王府。 前世有恩之人,今世因缘际会,投木以报琼……表妹阴差阳错地来了绮苑,找到了被众人遗忘的左沁,就好似在弥补未完的缘分。 21、画册 白景辰见过很多人与事,两世的心绪感受比寻常人更强烈些,他目光复杂地握住表妹的手,说道:“左沁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她之前是太医院的医者,之后便是表妹身边的人了,清白一生,不该蒙受那些莫须有的污名,她会待表妹很好,表妹也要好好地待她。” 温宛意眼眸微睁:“什么,成我的人了?表哥,你知道我不能娶妻纳妾的。” 白景辰:“……是贴身的大夫。” 温宛意又问:“我可以接走她了?” 白景辰点头应了:“就如同元音与元萱,得空时可以常陪着你。” 温宛意心头一喜,随即叫人去给左沁治病,她手里还拿着那画册,一时欢喜也没顾上放下,等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带着那画册出了门。 白景辰就在绮苑里,没有跟随她离开,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嬷嬷,安排程岑先寸步不离地护送温宛意回合至殿。 温宛意在门口问他:“表哥,你不回吗?” “今日表妹受累了,剩下的事情无需担忧,表哥处理好后再回去。”白景辰笑了笑,“快回去歇着吧。” 温宛意不疑有他,便带着元音元萱离开了。 元音还是一副没回过劲儿的哭腔:“姑娘,那婆子怎么敢打你啊!要知道,在咱们国公府上,都没有人敢碰你一根头发丝呢。” 元萱补充:“那年姑娘在喂鱼时不小心弄洒了一包新买回来的脂粉,国公爷最喜欢的那条覆面红白大锦鲤误食之后随即便翻了肚皮,气得国公爷吹胡子瞪眼很久,拐杖都捏碎了也没忍心苛责姑娘半句。” 温宛意疑惑:“居然还有这事儿?” 是她忘记了,不过元萱说的很可能是真的,她记忆中某年阿爹不小心崴了脚,整日拄着拐杖在花园溜达观鱼,后来拐杖坏了,很长时间都没去看一眼他池塘里养的锦鲤们。 元音止住了哭腔,附和道:“是啊,我也记得国公爷那时候几次在姑娘门前一圈一圈地踱步,想要进去说些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地走了,脑袋都要气得冒烟了。” 元萱款款移步,惆怅道:“若是这事儿被国公爷知道了,是会气到睡不着的程度。” 温宛意小声:“那便不要告知阿爹阿娘,其实倒也没有伤到,没必要如此兴师动众地罚那嬷嬷。” “姑娘,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不威不惩[1]。”元萱莞尔,道,“小惩而大诫,是为了警示潜在的恶人,也是为了保护姑娘,之后在王府便不会被某些小人怠慢了。” 温宛意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的。 她不只是她,这一生是温府嫡女,她不该只为自己而活,更多地代表了父母心血与温家利益,她若是轻飘飘地揭过此事,日后被真的伤到了实质,归根结底便是伤了温府。表哥亲自去处理此事,定然是有分寸的,既能彰显王府规制威严,又能给到足够的惩戒意义。 元音和元萱对视一眼,同时开口:“请姑娘治我俩的罪。” 温宛意一笑了之:“外人面前得做做样子,你们又没有犯错,惩罚就不必了。” “是我们二人照顾不周,没有及时察觉里头情况不对。”元萱诚挚地要她治罪,“夫人与国公爷选择了我们姐妹俩,把我们姐妹二人买回国公府,悉心栽培多年,就是为了让我们照顾好姑娘的,今日切实是我二人失职,若姑娘不罚,我们俩也过意不去。” 温宛意见她们如此执意讨罚,便随口敷衍了个任务:“表哥说王府有一批上好的甜果梨,是冬日储存下来的冻果,可以加蜜水煮成梨汤,可以清心润肺……就罚你们去煮些来,晚上喝。” 元音与元萱领命,回了合至殿后很快就去准备了。 温宛意随手把拿回的画册放在桌上,净了手,在桌边坐等表哥回来。 画册是她不小心带回来的,现在静下来后,才想起还有这样的一个物件,她一直放在手边,实在有些无聊了,这才拿起来准备翻一翻。 之前在绮苑的时候情况太混乱,她只顾着听那嬷嬷讲话了,完全没注意这是什么画册,眼下一翻,瞬间惊得起身连连退步。 用来坐着的圆杌不小心被弄翻了,四足彭出地横在地上,虽然地上铺有短绒毯,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弄出了一些动静。 不远处候着的奴婢们马上来扶,同时关心主子的安危。 “无碍。” 温宛意捂着心口,顿时一阵面红耳热。 ——这竟是一本绘有房中秘戏的绘本册子。 她倒是听南骆郡主讲过,女子到了嫁人的时候,其母亲会在女儿花烛夜那晚赠几卷嫁妆画,大约在十二张以上,皆是夫妻之间的房事招数,也是为了隐晦地启蒙新妇。 这画册,竟和嫁妆画是如出一辙的东西! 温宛意连忙合上画册,不敢想自己居然不小心把它给带回来了,这东西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处置了?才不会被发觉呢。 等下人们退开后,温宛意再次带着愁意坐在桌边,目光始终落在画册上,却不敢抬手去再翻一翻。 一炷香后,她这才起身想着去把画册烧掉,不然等元音元萱两人回来了,就更难处理掉了。不过好在她自始至终没有当着其他人的面翻开这本画册,不然脸面肯定会保不住了。 马上烧掉,合至殿门口的不远处放了炭火暖炉,刚好叫人掀开丢进去,只需要一瞬功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了。 于是她拿着画册走向门口…… 紧接着看到了归来的表哥。 温宛意:“……” 这未免也太不凑巧了。 几乎是在表哥还没注意到她的时候,她马上折返回去,趁着没人发觉,立刻将画册垫在了睡榻最里面的软枕之下。 “表妹为何如此慌张。”白景辰还是注意到了她身影,他笑着进门,在她藏好没多久后,就走了过来,“脸庞还晕了一层颜色,全当表哥没瞧见呢?” 温宛意确实心虚,一时间拿不准表哥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瞧见了。 她试着解释:“方才想着躲起来,像小时候一样捉迷藏,让表哥来寻我。” 白景辰揉了揉她脑袋,满是无可奈何:“多大了。” 温宛意:“今年及笄,表哥可是嫌弃我依旧是幼稚的模样?” “怎么会嫌弃。”白景辰说不嫌弃,随即坐在榻边,恰到好处地露出了几分疲惫,“表哥明早天不亮就得去上朝了,今晚回来得迟,可否就在合至殿歇下?表妹会嫌弃吗。” “表哥快些歇吧。”温宛意只希望他快些睡着,不要发现枕下的画册,她连忙道,“表哥不必惦念,毕竟我也无需早起,可以在王府肆无忌惮地赖床,没人会管束的。” 白景辰失笑,很快卸去外衣与冠束,尽快地净了仪容,在榻上歇下了。 寝殿内落针可闻,温宛意不想这么快就接近枕边,却也不敢离开,只能揣着心事在桌边坐着。 她背对着表哥,也就没有察觉,本该入睡的表哥悄然摸上了枕头下面的画册,不动声色地睁开了眼眸。 ……白景辰看到了一切。 他刚一进合至殿,就看到了表妹在往枕下藏了什么,这一摸,果然发现了一本册子。 什么样的册子能叫表妹念念不忘地从绮苑带回寝殿又如获至宝地藏起来,竟也不愿意告诉他这个表哥。 白景辰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和一本画册闹醋意,他从枕下抽/出那画册,毫无防备地翻开瞧了那么一眼—— 22、睡意 莫提别的,这画册居然还用的是当下最时兴的“白描”画风,看似是素淡文雅的线条绘制手法,大雅至极,实则却画满了不堪入目的男女之事。 白景辰瞬间合上画册,睡意全无。 他微妙地往表妹那边瞧了一眼,随即感到了一丝不解。活了两世,照看了她两辈子,简直不能再了解她,自诩是能读懂她的,没想到此刻却看不明白表妹是什么意思? 于是白景辰眉眼一凛,再次翻开了那画册,借着寝殿眇眇忽忽的烛火光芒,细细研读了起来——毕竟这东西能被表妹宝贝似的地藏起来,必然有它超然绝俗之处。 表妹做的事情,不是没有道理的。 累了两日两夜的白景辰强撑着精神,尽量在糟粕中寻找可看之处,还真翻出了点儿新鲜东西,这画册像是当代大家的画法,人物的细节描摹得万分生动,虽然没有衣衫做掩,足够直白,但又能仅仅凭着几抹线条勾勒出房事情趣……无论是侧斜着、举托着、俯抵着还是二人间抱着、腻着温存都做到了十足的具象化,旖旎又传神,没有晕染的笔法,却能将缱绻的氛围不断晕扩放大。 宛若品了一杯佳酿,没有入口,光凭着味道和想象就能叫人醉了。 白景辰生硬地给自己开导——表妹一定是喜欢这种画风,而不是画册本身。 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抬眼又往表妹那边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没办法开口,只好心事重重地把画册放回原位。 须臾后,表妹终于离开桌边,好似要往榻边走了。 白景辰立即闭上眼,绷着精神听她的行动……她好似只是亲自去接了元音的梨汤,小声地叮嘱她们安静退下。寝殿内很快有了一阵清甜的梨汤香味,似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表妹把梨汤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他,手指放在枕边,好似要悄然取走枕下的画册。 眼看对方一阵窸窸窣窣后就要拿走了,白景辰“恰到好处”地翻了个身,随即带着困意与清浅鼻音道:“什么时辰了?” 温宛意动作一滞,唯恐他睁开眼眸:“还早,表哥还可以继续歇着。” 白景辰听出了她言语里隐藏着的惶急担忧,很快起了一阵作弄心思,他故作几分要醒的样子,盲目抬手要去找她的手:“原来是表妹吗,表哥睡糊涂了,忘记歇在你这里了。” 温宛意手里正把画册抽取了一半,哪里敢让他察觉,眼看表哥要握她的手才肯安心,她连忙别扭地把另一只手递给对方,很主动地握住:“表哥,是我,继续睡吧。” “表哥占了你位置,你怎么歇着?”白景辰克制着嘴角,装出一副毫无所知的模样,随即刻意放缓动作,意意思思地要睁开眼睛挪地方。 温宛意魂都要被他吓没了,紧急无措中,哪只手都腾不开,只能心一横果断上了榻,在弄出一些动静的同时急忙把画册重新递回枕下。 白景辰这时候“刚好”睁开眼,对上了温宛意闪烁躲避的目光,宛若瞧见了一只灵动又胆小的林间小鹿,让他不禁放松了嘴角的笑。 “是我不好,扰了表哥清梦。”温宛意从未做过如此提心吊胆的事情,她虽然及时把画册放回去了,但还是隐隐担忧着,怕被表哥发现,怕自己无颜面对他的责骂。 “无碍,表哥还困着。” 从小到大,白景辰都十分热衷于逗弄表妹,表妹的喜怒嗔痴都是那般灵动好玩,总也看不腻似的,隔三差五就想让她放下端方仪态在自己面前破例一次。 白景辰依旧没有拆穿她,故意装作没有察觉,腾出些地方让她歇着。 温宛意松了一口气,生硬地陪他躺下。 “表妹可觉得这枕头有点硌?”片刻后,白景辰毫无征兆地开口,“叫下人换一副更软的枕头来吧。” “不要!”温宛意瞬间驳回他的话,紧接着又发现自己语气有些太急了,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她抬手轻轻一蹭鼻尖,心虚地补充了一句,“睡意易扰,若换了枕席,怕是很难再续上了。” “不碍事的,表哥睡意没那么浅。”白景辰声音柔和清润,把逗弄话语说出了“十成真心”的效果,好似真的在为温宛意考虑,“但如果是枕头的缘故让表妹也歇得不好了,叫表哥怎么能心安。” 温宛意实在不知道怎么反驳他,尤其是表哥的一派真心,用任何理由拒绝,都会让她良心难安,于是她只好闷声闷气地抵在他怀里,倔强地吐了一个“不”字。 白景辰顺手揽住她,用最轻的力道拢着人后腰,把她挪近了些,没有再说什么。 太近了,温宛意想要退开又不想伤了表哥的真心,只能茫然地抬起眼眸:“表哥?” 白景辰低首,鼻音轻轻“嗯”了一声,含着笑意望进她眼眸:“喊表哥有什么急事。” 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心里,温宛意无端有些拘束起来,这种极致贴近的情境下,她没办法做到平静如常。 和之前一样,夜里的表哥在烛火映照下像是变了个人,秾丽的眉眼压低时会露出几分巍然逼人的意思,可偏偏他还没那么严肃,好似时刻就会因自己的三言两语柔和了眉眼,深褐色的眸子好似淬了好看的焰火,再加上一双桃花目本就关情脉脉,眼波流转时,款款深深,绵绵勾人,叫人难以招架。 她在观察他,他何尝也不是在看着她呢,白景辰只有亲眼瞧着她时,整个人才是放松安心的,哪怕两人之间没有说半句话,也意兴盎然,觉无论是否入睡,有她陪着,也是解乏的。 “表哥是不是不困了。”温宛意移开目光,眼睫微动。 白景辰浅笑出声,没有说是或不是,而是轻抚她脸庞,手指搭在颈间,虎口便刚好控住下巴,像是捏着一只小兔似的:“绮苑的嬷嬷出口粗俗,表妹若听了什么不堪入耳的东西,不要放在心上。” “嗯。”温宛意眨眨眼睛,偏头一压,把他的手压实了,要刻意压疼他似的,与他开了个不关痛痒的玩笑。 可这根本不会疼,这种恰到好处的狡黠反而会让本就不镇定的白景辰愈发难以克制,他索性把她压在怀里,重重舒了口气,在她乌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恨不得把人揉碎了再藏起来。 “表哥,你压我头发了。”温宛意并没有察觉那个吻,她乌发铺洒榻间,很容易被人压疼,哪里还顾着别的,在压到后的一刹那就闹着要远离他,“疼。” 白景辰撑起身,让她拢走被压着的青丝。 温宛意嗔怪:“整日就知道胡闹,再闹下去,你我都没办法歇着了。” 白景辰莫名觉得这句“整日就知道胡闹”有点耳熟,一细想,意识到表妹是搬出母后之前的话来压自己呢。 “何为胡闹,如何才能算是胡闹。”白景辰索性就这样半撑胳膊侧着身子问她,过分坦诚地把这句话剖开,“表妹以为的‘再闹下去’是指什么事情,可以告诉表哥吗?” 怎么还有这样问人的?温宛意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无法作答。 就在她冥思苦想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这才注意到表哥他眉眼弧度都很舒展,薄润的唇正噙着一抹笑,目光凝在她脸上,这样俯下身瞧她时,有种游刃有余的轻松,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认真去问,更没想得到答案——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点头。 这不是哄人玩吗? 温宛意有些恼了,扭头不理他:“不知道,你自己猜。” 白景辰按了按她的枕头,意有所指地开口:“猜什么,猜你枕头下是不是也放了一本硌人的书?” 温宛意悚然一惊,比听了个鬼故事都反应大,一股后知后觉的冷意从脚脖子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她睁大眼眸,手指紧紧抓住床褥,静静地等着表哥接下来的态度。 可表哥很久都没有开口,沉默越久,越把煎熬拖到难以忍受。 白景辰在她身后怜惜地注视着她,也是同样的无法开口。 他要怎么说。 她呢,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本画册,为什么放在枕下,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他。 白景辰拿不准她的想法,最后只是以兄长的关切口吻叮嘱道:“表哥知晓你好学深思,哪怕夜里也不忍释卷,但毕竟灯火晦暗,读得多了容易伤眼睛,若是喜欢读书,无妨叫下人多点些烛火,不必做那些囊萤照读的苦功夫。” 温宛意悄然松了一口气——原来表哥只知晓那是一本书,并不知道是那种画册子。 那便好。 “时候不早了,表哥该走了。”白景辰轻轻叹了口气,轻柔地抚摸她香洁细润的头发,“睡吧,等天亮了再看。” 温宛意低声:“不看了,明日便丢掉。” “若实在喜欢,便看吧,要记得早些睡。” 白景辰作为兄长,有些事情难以启齿,但若拦着,又没个妥当理由,他不知分寸在哪里,在这些方面,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她好。 就像不谙世事的小鹿,第一次见到猎户时反而会天真地凑过去,她向来都没有接触过那些居心叵测的男子,也没听过凡世间那些脏俗的事情,若一直保留着她的好奇,若哪天有混账小儿欺她骗她,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得手? 还是就当没瞧见,让她再看几眼画册吧。 白景辰揣着满腹心事离开合至殿,克制着不敢回头,他出了门,站在门口,被夜里寒凉的风一吹,瞬间冷静了,心底的不甘就像汤药入了喉,后知后觉地泛起了苦涩余韵。 不能看。 若她被带歪了怎么办? 她想知道什么为什么不可以来问自己,非要翻那本栩栩如生的画册?谁知道那画册上面有没有参考某些真实人物,万一日后真的在现实里瞧见了,岂不是如同看了别人…… 白景辰倏地捏紧了手指,筋骨隐而不现,宛若盛怒:“来人,把那不知好歹的婆子拖出去再打三十大板。” 吩咐下去后,他仰目闭眼,胸膛起伏不止,强行咽下那口气后,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去见她。 好好把此事当面讲明白了。 23、暧昧 桌上的小吊梨汤已经没那么烫了,摸上去,只剩下些许的温温热,温宛意捧起那装梨汤的小碗,梨块与小枣摇荡着,裹挟着枸杞浮浮沉沉。 她若有所思地瞧着这汝窑烧制的青花诗文碗,外壁洋洋洒洒地题了一句“啜茗随心山泉听”,就在她以为这只是几句平平无奇的咏茶诗时,汤匙扰开漂浮的小枣与枸杞,突然注意到碗内壁还随了另外一句“何妨随欲佳人欣”。在茶诗中,大多都是抒怀寄兴的名篇佳句,尤其是汝窑所出的诗文碗,更是千挑百选过的名句,从来还没有如此随性的句子能被题到上面呢。 温宛意突然放下汤匙,认真地瞧了起来,这上面的青花题字写得也随意,好似醉了的人随意提笔而书,整只碗都透露着“豁达”二字,仿佛世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且一笑了之。 何必担忧呢,这本不是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 温宛意突然想通了似的,之前的介怀与愧怍突然变得风轻云淡了——不过是一本画册,自己不至于如此自耗,无论是丢了还是那是拿来看,都无妨。 “这梨汤熬煮得不错,可解我神思不安。”温宛意轻声开口,对身旁的元音道,“可惜有些凉了。” 元音忙道:“我拿下去重新热一热。” 元音走后,温宛意去卸了妆与发,屏退了元萱,让她去歇着了。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回到榻边,拿出了那本画册。 这种东西,是她此生从未接触过的新鲜东西,她羞赧是真,好奇也是真的。就像儿时第一次见到天上的雷电,会怕,但怕过后,还是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眼那状如枝杈银蛇的造物,既担忧又兴奋,或许只有瞧腻了,初见之物逐渐变得屡见不鲜了,她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它。 她穿着单薄素净的寝衣,拿了画册后去剪灭了几盏灯烛,最后缓步回到桌边,宛若捧读什么圣贤书似的,端端正正地坐了下来。 “梨汤给本王就好。” 寝殿门口,归来的白景辰接过元音端着的梨汤,没有让她们通传,也没有让人跟进来,他还吩咐下去,今夜都不必进来伺候了。 推门进来后,这寝殿又比离开前多添了些韬晦,少了几盏灯,伺候的下人们也都退下了,仅有表妹一人坐在那桌边,守着一盏不甚明亮的银嵌玉烛灯,纤丽身姿半隐在光里,从隔几步远地方看过去,好像生在光中的画卷女子,隐隐绰绰的,越是看不真切,越是旖旎动人。 他没想到她只穿了一身单薄寝衣,银雪色滚边的素色软绸哪里遮得住姑娘家身段,经光一打,柔宛的肩背线条与弧度纤软的腰际立即变得了然可见。 这衣裳,穿了好似没穿似的。 也不知道是他刻意放轻过脚步,还是因她太过沉迷画册中的图景,白景辰甚至离她只有三步远了,她还是没有察觉到。 就画册子有这么好看吗?何至于如此痴迷。白景辰心头很不是滋味,就好似当年他眼睁睁看她嫁给江闻夕后,去江府送贺礼时,她没有第一时间迎他,而是不动声色地慢了半步,选择跟在了江闻夕的身后。从那一瞬间开始,他才意识到——昔日无话不说的表妹不会再把自己当成最亲近的男子了,她也有了独属于她们夫妻间的秘密。 他永远成为了她眼里的“外人”,哪怕她还会唤他一声表哥。 这一世开始,白景辰一直在尽力避免祸端的发生,将她的所有都牢牢掌控在视野里,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又渐渐不受控制了?在画册出现的那一刻,她决定瞒着自己的那一刻,是不是又想着要与自己生疏了? 会吗? 白景辰倏地觉得很是不安,女儿家心思难猜,他实在怕她偏离自己的掌控,她的表妹命途太过孱弱了,像是只能璀璨须臾的烟火,抓不住就会陨落。可保护得太过,又怕捂灭了她的光辉。 他只能一直站在她身后,用一副隐忍不发的姿态,沉默、犹豫、自我折磨。 是梨汤的香味太逼近了,温宛意终于从画册中回过心神,意识到自己早已叫元音把梨汤端走了,也不知她是否热好了……表哥? 回头的刹那,温宛意周身一震颤,手中的画册没拿稳摔到了地上,画页铺陈一地,直白地展在两人面前,朣朦的烛灯照在表哥看不出喜怒的脸上,她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白景辰负手俯身,拾起那本画册,放在了她面前,但没有合上。 她怯声开口:“表哥……” “梨汤又要凉了。”白景辰坐下来,用汤匙轻轻搅过梨汤,紧接着舀了一小勺晾了片刻,送在她唇边。 桌上的画册就在两人的手肘之间,无庸置辩地提醒着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个严厉的教书先生执着戒尺站在她身边,哪怕一声不吭,也无法忽视那种变本加厉的施压。 温宛意有些崩溃地抓住表哥抬起的手腕:“表哥,我不喝。” “喝。”白景辰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个字,依旧抬着手让她喝下去。 温宛意只能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去喝,同时情不自堪地湿了眼尾:“表哥,你之前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白景辰继续舀了一汤匙,亲自来喂她喝,“但表哥以为,我的表妹向来柔嘉维则,哪怕一时做了错事,也能及时回到正途。” 温宛意避开他的手,扭头道:“既然你已经知晓了,何必继续戏耍我,直言便是了,我又不是听不得斥责。” “别看了。”白景辰放下手中碗,碗底与桌面碰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动,“这有什么好看的,表哥不明白。” “这些……在之前的十五年里我都未见过,要不是今日的机缘巧合,恐怕也只有在新婚花烛夜看嫁妆画的时候才有机会知道了。”温宛意说道,“南骆郡主说,嫁妆画会全部铺开在榻间,有什么不会的,照着学便是了,谁知道我日后能不能如愿嫁给心慕的男子,要是遇人不淑,恐怕都没有心思去看嫁妆画,不如在今日多瞧上几眼,也不必忍受好奇心的折磨。如果非说好不好看的话,我……我也不清楚。” “只是好奇而已,一件如此小的事情,难道你就该瞒着表哥了吗?”白景辰情绪陡然有些控制不住了,他抬眸逼视她,“温宛意,你答应过我的——我们已经和好了,你会全无保留地信任表哥,不会把什么事偷偷藏在心里不说。你要永远和表哥交好,忘了吗。” 温宛意咬唇:“我知晓表哥疼惜我,可……有些事情不该同你讲,不合适的。” “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合适的!”白景辰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扯过来些,要她抬头看着自己,“任何大的祸端都是在微末中潜滋暗长的,一桩桩,一件件,积于忽微,养锐蓄威后一举击溃。温宛意,你好好说,仅仅是一个画册而已,为什么要欺瞒表哥?” 他一直以为把话说开了,表妹就不会和前世一样了,谁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到头来还是功败垂成。 温宛意倔强开口:“是表哥污蔑人,我哪里没有好好说?这种事情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这次是,下次也是,就不告诉你。” 白景辰简直被她气得头晕,两夜未睡了,叫这样一激,当即胳膊撑在桌上扶住了额:“表妹,你要气死我吗。” 温宛意道:“表哥,我已经过了‘你哭惨扮委屈我就心软’的年纪了。这一招不管用了,同样的当我不会上第二遍,不是我刻意欺瞒你,而是这件事是我们之间不可谈论的。” 白景辰额角一抽一抽地跳,他突然想到——前一世的表妹,很可能也是因为这种“不可谈论”的想法,才一步步把他推开的。 “我们本是至亲的表兄妹,这种事情为什么是不可提的?你若不说,怎知表哥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想法?”白景辰眼前发黑,但还是咬着牙和她解释,“表哥不希望你有所隐瞒,因为这种隐瞒,很可能会酿成苦果。” “表哥你既说‘我提了才能知道你的态度和想法’,可眼下你也知道了——我就是看了画册。”温宛意失望地站在桌边,把那画册往他眼前一推,苦涩道,“你的态度不也明了了?不也如同料想的一样,不允我去看这些东西吗。” “可以谈论。”白景辰再次重申一遍,“可以。” “可以讨论画册的事情,但不能看画册,是吗。”温宛意甚至都想笑了,“表哥,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的话很矛盾吗?” 白景辰缄默片刻,开口道:“你看画册,表哥心里很不是滋味。” 温宛意随即一愣:“什么不是滋味?” 这样的感觉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白景辰心中万分不适,偏偏还得顾着很多事情,没办法掰开揉碎了全都和她坦言。他重活一世,有自己的苦楚和不得已,她才刚及笄,哪里懂得他的顾虑? “听话,别看了。” 白景辰只能干巴巴说了这样一句,随即合上画册。 “不。”温宛意越得不到答案,越叛逆地和他顶嘴,“偏要看,爱看,还要天天看。表哥要求我对你毫无保留,可自己却什么都不想和我直说,那我也不和你交心了,我们继续生疏便是了。” “温宛意,把你的后半句话收回去。”白景辰险些一口血没吐上来,他真是气得眼冒金星,当即摆摆手,把画册展开给她,“爱看,天天看,现在就看,表哥就看着你,你要怎么看?” 温宛意到底还是没维持住自己岌岌可危的颜面,她本就快要崩溃,那些气话被他这样当真地指出来后,当即就盈满泪水,带着汹汹委屈把那画册沿着合缝全给撕了。全部撕完后,她的泪再也忍不住了,瞬间沿着双颊簌簌而落,那画册也被她扬了,一页一页地散了个漫天遍地。 白景辰正头疼着,突然脚边落了很多不可言说的画,再一抬头,却见表妹哭着回榻上去了。 “表妹——” 他一时间慌了神,连忙拾起地上不堪入目的画,整理好之后急忙去安慰她。来到榻边,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女儿家的颜面本就薄,要劝也该柔和些的,他的一派苦心,放在今夜却是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别哭,表哥……” 白景辰后悔不已地坐在榻边,刚想说什么,却见表妹满脸是泪地拂开他的手,直接把他手里拿着的一沓秘事画弄撒了。 顷刻间,绘着无数招数与姿势的画页以一种微妙巧合全部铺洒在榻上,甚至很少有叠住的画面,每一张都是完整铺陈开来的,宛若重现了温宛意说的画面——嫁妆画,新婚夜,铺陈开,以供新婚夫妇从中欣赏学习。 温宛意的哭声也被这一景象吓停了。 白景辰的手指还僵在空中,他目光迟疑地落在榻间,随即,脚底像是有一把火沿着衣裤燎了上来,燎了一半,集聚到了本不该有反应的地方,给出了最不该有的反应。 24-30 第24章 v章 ◎v章(修虫)◎ 温宛意跌坐在榻间, 看着榻间景象,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表哥……” 她无助地小声唤他,却被对方捂住了眼。 白景辰不得已地遮住她眼眸, 说什么也不能让表妹察觉自己的反应, 他情难自堪地低头——表妹才刚及笄, 到底还是天真稚弱的小姑娘, 哪里懂得这些,眼下榻上落了这么多的画页, 她当即便懵然地坐下, 细润柔顺的青丝凌乱在膝边, 两踝俱隐, 只露出光洁粉白的足尖,被自己捂住眼睛的瞬间, 带着几分茫然轻启檀唇, 或许因为才哭过, 唇色光润凝着丹辉, 一副任君采撷的乖软。 他突然就觉得, 不能再看下去了。 再看下去, 怕是要出事。 于是他一边帮她遮着眼眸一边拾起榻上所有散落的画页, 等收拾好了, 才一移目光, 扯了锦衾覆在她身上, 随即松开遮她眼眸的手:“可以了。” 他一只手还捏着拾好的画页,所以不便帮她掖好被角,只能出声提醒她自己掖好了。 温宛意还有些没有缓过神, 她迟缓地拉高一截被子, 小半张脸缩在锦被中, 像个藏在洞穴口观察人的小狐狸,脸上写着未经世事和一瞧便知的谨饬易惊。 见她双足还露在外面,白景辰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扯得过高的被子又拉下了一截,随后握住她双踝藏进锦被中。 温宛意一颤,蜷着膝收好双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像有了这层锦被的保护就能隔绝一切未知的危险:“表哥,你要走了吗,这些画页……要不还是丢掉吧。” 白景辰强行把不良反应压下来后,也终于自在了些,他落了眼眸,撑着身子在榻边瞧她:“表哥日后帮你寻一些有趣的话本拿来读,这种画册内容太过寡颜鲜耻,叫人看得也不自在。” “好。” 锦衾的暖渐渐笼住全身,温宛意脸庞微微热着,无论是身还是心,全在表哥的三言两语间熨帖到了极致,她明眸一弯,一副姣好讨巧的姿态。 白景辰负手捏着那些画页,腾出另一只手在她鼻头轻轻一挨:“睡吧,表哥该去上朝了。” 到卯时了,他出了合至殿,察觉这清早的潮意冷得实在不像话,几夜未睡的疲乏再难抵抗,一步踩空,险些就这样摔下台阶。 当值的侍从们赶忙上前扶他,把匆匆刚来的程岑吓得三魂没了六魄。 “王爷!”程岑赶了过来,慌得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已经到了该上朝的时候了,您还未歇过吗?如今正值初春换季的时候,天凉雨湿的,若不好好歇息,这身子骨可受不了啊!您若病了,别提皇后娘娘,就是陛下早朝时候也不放心。” 白景辰一扶脑袋,眼前一阵阵地眩晕,再也撑不住了,失去意识前,他强撑着叮嘱程岑去告个病假,千万……不要往严重了说。 后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向来活龙鲜健的恒亲王便没了知觉。程岑愁坏了,和几个侍从左支右绌地扶起恒亲王,又派人连忙去把府医叫过来瞧瞧。 恒亲王甚少生病,不病则已,一病便是轰轰烈烈的,之前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病,整个太医院上下都得火烧眉毛好几天,当今皇帝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之前的皇子也全都因病夭折,因此皇帝对“儿子生病”一事十分挂怀,恒亲王又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此事上更是深受重视。 程岑哪里敢瞒着,还不是脚后跟点了火似的率先禀报到皇帝那里去。 浓云沉雾,暗香流稠。 在王府上下与太医院都扑地掀天的时候,白景辰于平静中做了一场真切的梦。 他好像又梦到了之前——前世表妹嫁人的时候。 瑞京城满城都是锣鼓喧天的喜声,红妆连贯数十里,接着天边的红云与晚霞,绘着鸳鸯纹路的喜绸挂满了树梢,晚风一拂,飘飖不已,他瞧见自己就站在王府前,看喜轿从面前路过,喜轿四周通体透雕着“囍”字,轿顶是红鸾赐缘的鎏金尊像,那红鸾就站在轿檐的花板旁边,好似活物似的瞧着他,轿帷上亦是绘满了吉纹喜饰……俨然一副溥天同庆的景象。 除了恒亲王府,和王府门前的恒亲王。 白景辰就站在那里,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喝令他去拦下这桩婚,扯掉那些碍眼的福喜红绸,不然就晚了。可他双脚却好似在王府门前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喜轿从面前经过。 表妹!他听到自己心中凄厉一声呼唤,随即天上便落了雪,漫天遍地一场白,絮雪覆住了碍眼的红,喜轿上停着的红鸾振翅而飞,有人轻轻叹了一声,面前景象瞬间由喜转丧,红事转眼间成为了白事。 须臾间,喜轿外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天地间好似只剩下了他与轿中之人。之后,一切禁锢都消失了,他看到自己去了喜轿前,抢走了端坐其中的新娘。 他抢走了,就是他的。 梦中哪里讲得什么道理,他只知道怀中抱着的表妹那般好,叫他心生欢喜,回寝殿的几步路里,让他体会到了世间罕有的欣喜得意,好似这本该就是他的妻。 新房暖烛朦胧,身下的悸动随着暧昧的红烛缓缓烧了起来,夜深人也静了,他屏气凝神地来到她面前,见那鲜红的盖头上拓了蝶戏牡丹的绣样,柔软的软绸硬是用金线密密绣出了挺括之感,雍容繁丽到了极致,他轻轻抚过漂亮的红盖头,满怀期待地掀开艳红的盖头——盖头下,是他的表妹。 见是他来,她也笑了,好像并不嫌弃他的贸然抢婚。 他看到她在榻间展开了心心念念的嫁妆画,明艳嫁衣下是纤长的素颈,一双柔夷攀住了他,撒娇似的要他陪她一起看,他照着那画为她分开膝轮,去见识那妙好清净的地方,整夜都欢愉得叫人窒息。 白景辰:“……” 梦境倏地散去,触感与画面太过真实,醒来后直叫人怅然不已。 他悚然低下头,发现自己第一件该解决的事情是丢掉亵裤。 “王爷可醒了?”程岑进门,满脸凝重,“您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白景辰收整片刻,凝神问:“发生了什么?没有惊动父皇与母后吧。” 程岑锁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再三思量,还是开了口:“陛下得知您病了,昨日下朝后不顾落雨,直接赶往王府……” 白景辰利落地穿了身干净衣裳,随即问道:“父皇来了怎么不早说?” “陛下行至半路时,遇到个碍眼的竖子冲出来拦住御驾,口口声声说要告御状。陛下心里牵挂着王爷您,没有理会,但……但听那竖子口口声声喊着‘恒亲王草菅人命’,亲卫把人扣下后,陛下又回头叫人把他押了上来,斥责他所诬皆不实之事。”程岑低着头,说道,“那小子越诉冲撞了仪仗,已经挨了一百重板,被瑞京府审过,还是一口咬定您杀了人。” 白景辰可能是刚睡醒,莫名其妙地听了一耳朵,当即不解:“本王何时杀了人?这小子诬告什么。” “王爷,您还记得那日霄琼街鱼跃鸢飞楼里的那个梁域来的少年郎吗?”程岑压低了声音,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他进了国公府后就再没出来,那告御状的小子说,在乱葬岗找到了梁域少年的尸首。” 白景辰压了压眉心,这才想起来了:“父皇怎么说。” “陛下没有来王府,走到半路听了这么一耳朵,当即便说头疼回宫去了。”程岑道,“今日听宫里的人说,陛下淋雨着了寒,眼下又病倒了。” “叫人备车马,本王得入宫去探望父皇。”白景辰隐约觉出了一些不妙,也知道此事不该拖着,死了一个梁域少年可追究的事情有很多,背后很可能牵出康国公与表妹,这事儿经不住查,一查便知道表妹这几日都是住在王府的,万一叫父皇想起了之前的那桩指婚,盛怒之下,他更难劝得了父皇。 康国公也是没有想到——一个异族来的落魄乞丐,居然还有人挂怀,哪怕死了,也要拼命在此事上讨个说法。 白景辰也是有些拿不准父皇的意思,父皇只是把人扣住了,并未严查下去,可能是要轻拿轻放,也可能是在酝酿着火气。 君心难测,他不敢赌。 在等待中途,表妹也来了。 “表哥对不起。”温宛意不由分说地上前抱住他腰身,难过极了,“若不是我执意缠着你吵,你也不会歇不好。” 白景辰梦醒后只顾着眼前的燃眉之急了,刚把心底的旖旎揭过去,结果兜头又来了一盆水,将梦里的不可说淋漓尽致地展露在他面前,把他佯装不在意的东西都摆到了台面上。 ——他在梦里对表妹有了别样的想法。他哪里还能直面她毫无芥蒂的拥抱? 方才偃旗息鼓的东西又有了昂扬之势,他实在有些担忧,只能难捱地先拨开她的胳膊:“表妹,表哥刚醒,怕吓着你。” “什么吓着?”温宛意果然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没什么。”白景辰只能换了种说法,“表哥身子有些不适,怕是染了寒疾,万一给表妹也沾上就不好了。” “表哥,今天爹爹来信,让影卫接我回府,再从府中出发入宫。”温宛意关切地看着他,说道,“我要去拜见姑母了。” “那日霄琼街的事情……你只当一直都待在国公府,从未出去过。”白景辰叮嘱道,“不要担心,表哥会处理好这些的。” 温宛意也没有料想到自己只来了王府不到三日就得离开,瞬间有些感怀,她听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很多细枝末节的东西都顾不得理清楚,只能依依不舍地再瞧了他一眼。 白景辰抬手,她懂事地走过去,被摸了摸头发。 白景辰目光幽深地松了手,闭上眼,让影卫接走了她,她走后,独属于王府的那部分暗卫悄无声息地进了门,跪在他面前禀告道:“王爷,属下斗胆便宜行事,兀自前去乱葬岗准备毁尸灭迹,却不料遇见了司录司的人。” “他们动作倒是快。”白景辰道,“守株待兔,只等着我们去呢。你也不想想,那告御状的小子既然那般重情重义,怎么可能让那梁域少年的尸身继续留在乱葬岗?” 白景辰怪他不聪明,但也仅是口头责怪一二,毕竟王府豢养的暗卫不是草包,不可能被真的来个瓮中捉鳖。 他只是发愁——父皇已至大衍之年,在位数十年,眼看身子每况愈下了,朝中的太子党羽早已筹谋数年,只等着“陛下殡天拥太子上位”,他比太子晚生了十多年,这十多年的空缺足以造成难以匹及的差距,朝中偏向也足够明显,他今世重生,该与太子好好争一争了。 前世无争,以至于连表妹都无法护佑,他也曾是心性和朗的少年人,但宫廷喋血斗争容不得他怠远,而他一直以为可以相安的太子兄长,实则根本没打算容他。上一世的弥留之际,父皇尚且在位,自己撒手人寰时,听到的却是兄长在耳畔不甘的怨怼。 “太子位催折二十余年,犹不及阿辰的先行离去。” 他是怪自己的,白景辰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本以为至多算作冷淡的弟兄感情,实则还存着数年的怨恨,之前的兄友弟恭都是太子的虚伪作派,也全都是假。 自己死了,他才能顺理成章地成为唯一的储君,之前二十多年的隐忍蛰伏才算有了意义。 “换身素净的白裳来。”白景辰想到了前世的某事,果断挑了件不常穿的外裳颜色,“要玉龙滚边,团莲沁水纹的。” 这身衣裳低调,却也像极了太子之前会穿的纹饰,白景辰入宫后去面见父皇时,途中恰逢太子,果真惹得对方驻足往他身上看了过来。 太子近日习惯穿一身黑韦常服,龙纹绣线藏得隐晦,倒像个沉稳宽和的兄长了:“阿辰,父皇还病着,何至于穿一身白,惹得父皇扫兴。” 白景辰记得,前一世父皇也是这样说过太子的,那年的太子喜白,好诗词,操办了几次“以诗会友”的民俗盛会,父皇也因那时候病了,看谁都不眼顺,指责穿了白衣的太子太过丧气,是不是早盼着他死了好即位。 那年的白景辰还是真心实意为兄长感到难过的,但这一世不同了,他今日穿了白,哪怕并非刻意揭对方伤疤,但也算不上体谅。 真该顾及太子,他也不会从这条路走了。 迎面遇见了,两人都添堵。 “若是父皇瞧见眼顺之人,应当不会觉得扫兴。”白景辰随意解释道,“白色亮眼些,之前太子哥哥不也最喜欢了吗。” 今世还未到父皇斥责他的时候,他竟也早早不穿了。 白景辰只当是自己记错了,没有再想别的,但太子却眸光黯淡地扯了个笑意:“白色是亮眼,衬得阿辰更俊美出尘了。” 该说不说,太子的兄友弟恭还是演得过分出众了,溢美之辞向来都不吝啬,明面上恨不得把人夸到天上去。从上辈子的深仇大恨猛地切换到了今世的兄友弟恭,白景辰一时间被他肉麻出了一身冷,只好匆匆拜别了。 “恭请父皇圣安。”白景辰一路无阻地来到书房,见父皇面上虽偶见疲态,但身姿依旧硬朗,甚至还能用笔杆甩出几幅墨宝出来。 “好孩子,来看你父皇写的这几个字。”老皇帝精神矍铄地朝他招了招手,展开来让他瞧,“今日怎穿了一身白,朕记得你鲜少穿这样素净的颜色。” “今日醒后听闻父皇龙体欠安,想着不妨穿素净些,让父皇瞧得也眼顺些。”白景辰温孝有礼地朝他一笑,随后看向那副字,“行笔如游龙啸天门,转锋似万物去蒙尘,父皇,这幅字取意宏大磅礴,让儿臣好似见到了天岚关湃然泄流的长瀑……天岚关紧锁梁域,此幅字——应当是海晏河清之意。” 皇帝不禁抚须大笑:“吾儿文敏蕙质,颇懂朕之心意。” “儿臣不敢当。”白景辰补了一句,“是父皇写得好。” “白衣确实亮眼,朕瞧了只觉得身心舒悦,几乎能与你母后给朕按肩的手法相媲了。”老皇帝又提笔,叫太监研了墨,“去吧,昨夜你母后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去请个安,也好让她安心。” 白景辰没想到是这个意料外的答案,他故着白衣,只为装个恍然无知的样子,他“无心”细究父皇喜好,自然也“无心”那桩草菅人命的事情,整个人就差以这身白衣作纸,题一个“息事宁人”了。诚恳至此,不过也是仗着今世年纪小,把那告御状的一桩子事儿无论是非黑白地先揽过来,免得愈演愈烈牵扯出背后的康国公府。 复生的好处多得是,在父皇眼里,他还是刚束发没多久就封王建府的小皇子,很多政事上的诡谲云涌都是看不出来的,无论那告御状的小儿身后是否有教唆主使,他甚至都不必插手去查,来一招借力打力,皇帝的态度会给他很多想要的答案。 走出没多远,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刘吴风便追了出来:“恒亲王殿下留步。” 白景辰回首,见对方捏着浮尘拱了个手:“陛下夸您孝心仁善,白衣至,病痛除,胜过千万良药啊……殿下,今日该有喜事入府了。” “有劳刘公公道喜。”白景辰立即赐了赏,也笑道,“能为父皇分忧,岂不是幸甚至哉。” 就在他前往母后寿坤宫的途中,温宛意也正巧入了宫,在不久前刚入了皇后姑母殿内。 白景辰走到寿坤宫时,刚巧见她告了安走了出来。 温宛意躬身颔首依着规矩行了个拜礼,但口中所说的话却没那么循规蹈矩:“表哥,姑母近日身子不适,我自请前往福恩寺祈福摘经七日,这段时日怕是见不着表哥了。” “福恩寺多峰,山陡崖峭也太过偏远,为何独独要去福恩寺?”白景辰不愿她离开太远,又觉得这不似她的本意,于是试探着问道,“宫中祈国寺,再不济京畿还有尚宁寺,哪个不比福恩寺来得近?” “寺远方知心诚。”温宛意只道,“何况福恩寺也算不得太远,正好也清净少人,可以安心摘经。” 白景辰知晓她的意思,只能让她也去暂避风头。入了寿坤宫,也印证了这一切都是母后的意思。 “知你只是累着了,也并未染病,母后便也放心了。”一进门,皇后便叹了口气,仿佛总有操不完的心,“听打发出去的嬷嬷说,你带宛意回府住了几日,母后该如何说你是好?若叫你父皇知晓你与温家走得过近,难免也多生忧虑。” 她担忧皇帝忌惮外戚揽权,继而把疑心也落到自家儿子身上,就像太子那边,始终跨不过去的心结,回不去的父子。 “母后担忧得对,是儿子让母亲忧劳了。”白景辰说天有些凉了,顺势遣人去关了门窗,其他不伺候的下人便也都识相退下了,他坐下,这才道,“温宛意不是旁人,她是温家人,是我们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无论怎样也撇不开的亲缘关系,忌惮如何,猜疑又如何,若父皇执意疑心,便不可能因为我与她的疏远就罢休了。” “母后只希望你无病无灾,无争地做一世潇洒王爷。”皇后桌边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一边叮嘱着他,一边捏白棋落下,“宛意是个好孩子,你父皇何尝不知?但他当年已有意把宛意指婚给那江家世子,若不横生枝节,宛意日后应当是人家江闻夕的妻,这个特殊的时候,你接她回府,不妥当。” “她不能嫁。”白景辰在此事上毫无商量的余地,下棋便也没了回旋,径直落子取了胜,“母后,儿子永远不会让步的,对于此事,莫要再劝了。” 眼看棋局已定,皇后只能将棋盒一推,推心置腹地和他道:“辰儿,本宫只有你一个孩子,开熹王朝也只有你一位出身正大的皇子,若你一生只想逍遥避世,就不该去惹太多是非,太子因其生母的缘故,这么多年都一直权势旁落,心中难道能没有恨吗?母后是怕他将怒火波及在你身上,他日太子即位,第一个不放过的便是你了。” “母后,自我出生那一日起,这恨便生了,哪怕我死了,太子心中的恨也是磨灭不了的。”重活一世的白景辰自然清楚得很,他耐心解释道,“既然恨已生,为求自保,便只能与他无休止地斗下去了。” 皇后轻叹一声,又道:“可惜你父皇虽没有重用太子,但也未交予你个什么实权,你们俩斗来斗去,不可是互拆那空中楼阁,没有基石,心中到底也没底。” 白景辰笑了:“不过只能是党羽之争,互扯尾巴,互踩身后影罢了。” 皇后不徐不疾地一点头:“昨日那告御状的事儿,你父皇是何意思?” 白景辰:“父皇今日并未提及。” “死了个梁域乞丐而已,区区小儿也胆敢告御状。”皇后以帕作掩,笑道,“我朝与梁域向来不甚交好,打了这么多年,与他们商贸互通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恩了,你父皇哪怕知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人是康国公杀的,罪是他白景辰揽的,此事是他们没有处理好,事情败露后,他就必然要压下来。 于是他也不解释原委,只道:“只是不知道那瑞京府司录司把人扣下后,要怎么审讯。” “冲撞陛下仪仗,无论怎么审讯,那十二项活罪可是避不开的。”皇后摇了摇头,金镶珠花百鸟朝凤的步摇也跟着缓而慢地摆了摆,“活罪之后,能有一口气活下来就已经算是侥幸,哪里还有别的功夫瞎折腾。大多数人在此之前,就把冤屈就着满口碎牙咽下去了。无权无势之人,没有雄厚的家势为他做保,哪里有什么恣意妄为的本事?这世上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一重重越不过去的山,一个个显赫家世的背后说到底还得依仗当今陛下,宛意亦是如此,她是温家女,但也只有康国公和我这个做姑母的可以依仗,辰儿,你是她的表哥不假,可你不卷入这场纷争,要如何救她脱困?” “那便卷入这场纷争。”白景辰覆住母后手背,情深义重道,“母后为证,儿子会护住她的。” “吾儿仁义。”皇后头风有有些犯了,她抬手轻轻在眉后位置抵了抵,道,“辰儿,要在宫中用膳吗。” 白景辰立刻起身走人,三言两语就拜别离开了。 他走后,殿里的岳嬷嬷重新走了进来,问道:“娘娘,咱王爷可是想通了?” “还得是宛意。”皇后亲和地笑了起来,镂空点翠嵌宝的护甲轻轻在桌角敲一敲,有种带了俏的欢喜,“换做旁人,他能开窍这么早?” “娘娘高明,把温姑娘送走几日,王爷这才觉出了急,很多该争该夺的事情也就顺其自然地明白了。”岳嬷嬷奉上了茶,也笑道,“您之前暗示那么多次,咱王爷偏偏就不开窍,这次换了青梅竹马长大的温姑娘来逼,王爷甚至还主动去考虑了。” “他父皇又何尝不着急呢。”皇后轻叹一声傻孩子,随即撇开茶叶噙了口香茗,“恒亲王府通体都是纯黄琉璃瓦与重檐庑殿顶,这些早就逾越了东宫规制,从辰儿出生开始,他父皇便逼着他去与太子争了,那太子这些年装得兄友弟恭,哄他骗他,他从未看清,反而更不会去争这些权势了,可将我们愁坏了。” 好在,现在还不算太晚。 御书房内,明黄龙袍的皇帝搁置了笔,笑呵呵地对刘吴风道:“今儿个定然是个好天气,明月辉照星辰夜,可与皓日争天年。” “白月皎皎,清目静心。”刘吴风当然知道皇帝对恒亲王明目张胆的偏爱,自然也读懂了话里的意思,他笑着附和道,“无论皓日还是皎月,都会倾慕着陛下,映照山河王土。” “你去,去国库把今年崋蛮进贡的那些个好料子都取出来,给辰儿缝制几身月白色衣裳,依朕看啊,偌大的后宫都穿不出彩,不如赐了朕的皇子们。”老皇帝端不平的一碗水洒了大半,这才想起自己那年过三十几的太子,于是蹙眉考虑片刻,又补了一句,“再叫缮衣局按着太子平日喜好也做两身。” 刘吴风正要领命退下,却见皇帝一回头,面色认真地问道:“这月怎么没听说太子去找过太子妃?” 刘吴风简直无话可说了——皇帝也是荒谬,哪有这样做父亲的,非但把太子妃与太子的寝宫隔了很远,而且每月都要差人仔细记下太子去找太子妃的次数,就差给人家太子与太子妃化一条楚河汉界隔开了,皇帝别的东西不清楚,但太子与太子妃见几次面,他总能计算得很清楚。 太子生母的事情到底刺激到了皇帝,这辈子都不会对这个儿子踏实放心了,太子入住东宫二十多年了,不仅权势旁落,连喜欢什么人也是不能随心的,哪怕太子妃是皇帝指定的,但这两位很难见面,有没有真的圆房也不得而知,皇帝却一直掰着指头算计太子妃有没有怀上太子的孩子。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有这样的父母,太子也是可怜人。 · 当天,恒亲王府接到了一道圣旨。 特封恒亲王为瑞京府府尹,仪同三司[1],掌尹正畿甸(京郊)之事,以教法导民而劝课之。中都之狱讼皆受而听焉,小事则专决,大事则禀奏[2]。 这消息一传出去,举世哗然。 东宫太子当即就告了几日的假,说要去国寺祈求国运,没办法上朝了。皇帝也没拦着他,眉头没皱一下便允了,甚至还贴心地准备把太子妃也一起打包给他,让他带去一起祈福。太子没答应,连夜把太子妃遣送了回去,几年来头一次这样的决绝。 年仅十七的恒亲王,封王开府还没多久呢,紧接着便辟置僚属从官,之前是荣势,之后是重权,怎么能不叫世人瞠目结舌? 之前瑞京府府尹的位置不常置,空了这么多年,朝臣都以为不会有人能顶上了,哪怕有,也会以文臣为优选,眼下竟叫亲王专掌府事,官职虽位在尚书下、侍郎上,但这可是恒亲王,恒亲王充任,比什么王公贵族更上得来台面,明面上的从一品官卿,以少尹二人佐之,上可直面圣上,下可调用官吏,赋役、账籍、税收、刑狱……实则就差把整个瑞京都塞在他怀中了。 白景辰虽知道有任命的官职,但没想到父皇竟将府尹一职指给了他……包括瑞京府司录司那桩未完的告御状案。 步安良来贺喜的时候,甚至开了个玩笑:“王爷,臣想到了一句玩笑话‘大胆刁民,堂下何人状告本官啊’,简直和目前的情况如出一辙。” “那位肯为梁域少年出头的人,也是罕见的重情义之人,不该视为可笑和落俗。”白景辰不知晓司录司里面的情况,便顺口问了步安良,“司录司那边是何情况?” “那少年人也是胆子大,告御状也就罢了,还能活生生地受了十二项活罪,现在人晕过去了,但自始至终没有改口,咬死了是王爷害死了那梁域少年。”步安良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一抹额头,像是在擦汗似的,“在霄琼街乞讨的小子,偷过,抢过,也跟着人家做个苦活儿,那梁域少年很可能是这小子认下的义兄,不然非亲非故的,哪里值得?” 他们二人倒是见过梁域少年,但都未见过那告御状的少年,不知道这有情义和胆量的少年人何至于做到如此份儿上。 “先撤了刑罚。”白景辰还未上任,没来得及摸清楚瑞京府里的千头万绪,他只能道,“待到里面的琐碎事都条分缕析了,再将人从宽发落吧。” 步安良记下了,随即想起了什么:“属下这左少尹刚好协辅王爷管这瑞京府的事情,属下已在这个位置上等了您多年,您说这是陛下早就埋下的伏笔吗……” 白景辰抬眼,刚好越过步安良看向了那边的水面,隔着今世与前世,他好像得到了不一样的感受。 · 温宛意带着元音与元萱去了福恩寺,路上,还遇到了南骆郡主的车马队伍。 “宛意,好巧。” 南骆郡主还抱着牙牙学语的孩子,见了她车马,热情转了转手里的拨浪鼓,邀请她来马车里面叙一叙。 温宛意哭笑不得地进了她的马车,接过她手里的拨浪鼓逗孩子玩:“姐姐,我又不是小孩,你还拿拨浪鼓逗我呢?” 南骆郡主一眨眼,扬目温柔地笑道:“嗯?难道不行吗,你这不也是过来了?” “好好好。”比起早早嫁人育子的南骆郡主,她确实不能强词夺理,索性拿着拨浪鼓去逗南骆郡主怀里的小孩。这孩子虽说是小女儿,但浓睫深目,比她的母亲多了好几分英气,从这个年纪便能看得到的容貌出众,想必将来也样貌不凡。 想到这里,温宛意脑袋里莫名其妙又冒出了南骆郡主对自己提到过的“嫁妆画”,终于也忍不住开口问对方:“姐姐,宛意冒昧问一个问题,那嫁妆画……姐姐也是在花烛夜才第一次见吗?” 南骆郡主飞快否认:“不是,怎么可能呢,花烛夜之前就早看过了呀。” 温宛意:“……”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她一时无言,只能哑然地望着对方。 她解释道,自己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甚至还是听对方提到的。 南骆郡主忍不住掩唇笑了起来:“真的吗?看来宛意很乖啊。” 温宛意:“其实也没有。”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没有像世俗礼义中一样柔嘉维则,但南骆郡主不一样,对方是很好的女子,不只是通晓诗文音律女红,那些世人要求贵女们的,她都能很好地实践下去,品行心性也到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程度。 这样好的南骆郡主,也会在成婚前偷偷看过嫁妆画这种东西吗?温宛意这样一想,突然也就没那么内疚自责了。 她豁达地原谅了自己,释然道:“那日好奇,忍不住翻着看了本画册,如今想来,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画册?”南骆郡主把孩子往旁边一放,好奇地问她,“什么画册,画风可好看?这样的好东西,宛意怎么能不告诉姐姐呢?” 温宛意:“啊?” 南骆郡主又笑道:“仅是画册吗?姐姐这儿可有更好的东西,当然,不只是看的。” 温宛意:???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好啊~~ 注1:仪同三司,官名,始于东汉。本意指非三公(宋朝三公为:太师、太傅、太保)而给予与三公同等的待遇,本文取它的本意~ 注2:详见《宋史·职官志》 第25章 借势 ◎你可认得那京中来的贵人?◎ “姐姐, 你为何也会来福恩寺?”温宛意有些不解,尤其是南骆郡主出行车马如此素朴,不像郡主的规制, 反而像是某些小官家里的庶女。 “小怀一岁时生了一场病, 我来这福恩寺为她求了几日佛, 请了个平安福后, 竟很快便好起来了。”南骆郡主抱着孩子在怀中轻轻一掂,和温宛意解释道, “如今带她来, 也是为了还愿。” “看样子姐姐准备要在福恩寺住上几日了, 那为何要弄出锦衣夜行的架势, 若姐姐事先与寺里的人说好了,以郡主的身份, 不难弄间上好的厢房, 能让孩子也住得舒坦些。”温宛意又问她, “难道这还愿也有什么说法吗。” 南骆点头, 应和道:“确实有种说法, 毕竟寺远庙高才知心诚, 素衣淡食方能显灵。” 温宛意从未听过“素衣淡食”这样的说法, 之前皇后姑母要她来福恩寺, 确实也说过“寺远心诚”, 但“素衣淡食”却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 如今她来福恩寺为姑母抄经祈福,这一身华服可真是犯了寺庙忌讳。 太不该了。 “姐姐可否多留我一段路。”温宛意十分诚心地求她,“我把髻间的珠宝装饰全卸了, 乘姐姐的车马上山, 也能凑合算个‘素朴’, 这样抄来的经文才有效。” 南骆郡主大度一笑:“举手之劳,甚至都不必问的,不然显得你我姐妹有多疏远似的。” 温宛意也不含糊,直接让元萱帮着卸去了发间装饰,又换了身素净的丫鬟衣裳。 元萱有些看不明白:“姑娘,你这是……” 温宛意把手放在她肩头,委以重任道:“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温宛意了。” 元萱一头雾水:“什么?” “这几日你代替我,我去跟着南骆郡主。”温宛意说,“福恩寺这边应该没有认得我的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当的。” 元萱无奈地领命:“姑娘莫要玩过了头。” 温宛意:“不会的,我有分寸。” 福恩寺虽峰高路远,但因为求愿颇为灵验,再加上王公贵族不常来这里,所以寻常人家便显得多一些了。她亲眼看着寺院里的住持把她本该乘坐的那辆马车迎了进去,又借着南骆郡主的车马悄然入了寺院脚下的香客厢房内。 “可怜元萱要替你应付那些寒暄纷杂了。”南骆笑着摇了摇头,对温宛意道,“你呀,总是爱玩。” “我信元萱会处理好这些事情。”温宛意笃定地放下车马帘子,“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很多事情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这地方没人认识我,就一定不会出差错的。” 但不得不说,自从她隐姓埋名地跟着住在厢房后,耳边确实清净了,但也看出了一些不同待遇——整整一天,只得了两碗素饭,还大多只有冷食,甚至像是其他香客吃剩下的。 “佛说万物一视同仁,但福恩寺下的香客却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南骆郡主抱着孩子,看着这难以下咽的饭食,轻轻叹了口气,“这饭食竟是冷的,实在叫人无法下咽。” 福恩寺在峰顶,她们住的厢房就在半山处,这里地方听小沙弥唤作慈缘堂,在第一次用饭时,温宛意只以为是慈缘堂的饭食大体都不好,大家持斋把素,对餐饭上并不讲究……可今晚,她却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只有她们这屋吃的最差,仅两碗素饭,连一口暖粥都没有,这也就罢了,甚至还挑了别的香客吃剩下的给她们。 南骆郡主无奈道:“或许也因为你我没有先去供香火钱吧。” “姐姐,你我受苦也就算了,但你还带了孩子。”温宛意有些无法忍受,她起身对南骆道,“小怀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里能吃这种冷食,万一吃坏了肚子,生病了,我们怎么能心安?” 南骆见她要出去,忙劝道:“宛意莫要和佛家起了冲突,行事言语都和缓些,毕竟是佛门重地。” “我们也是给了钱的,又不是白白用他们的餐饭,他若不是过分欺负人,我也不至于和他要说法。”温宛意回眸,“姐姐你放心,今晚我必然得讨个公道,不然会睡不着的。” 她带着元音出去了,刚找到那负责送饭的小沙弥,就见对方正被一个小厮拦着,听他们谈论的内容……那小厮家的公子也被送了这种难以下咽的餐食,正忍不住讨说法呢。 元音出声道:“姑娘,这不巧了吗,我们也去!” 走近了,那小沙弥还在强词夺理:“慈缘堂的餐饭有限,我们福恩寺本就僧多粥少,能留出慈缘堂接容香客已经是佛家慈悲了,是你们京中贵人太过挑剔,既想在佛祖面前逞能,又想吃住舒心惬意。” 温宛意走到他面前:“今晚的菜叶上面留了牙印,贵寺餐饭数量如何无所谓,但你们既收钱留下了过夜香客,也该拿出诚心来,不该如此敷衍了事。” “有的香客眼都不眨就奉了好几两银钱,有些香客只给了几十文的餐食钱,这能一样嘛?”小沙弥给了一个白眼,将嫌贫爱富做到了极致,“我们福恩寺也是为了筛选真正诚心的香客,免得有些住不起客栈的人借着求佛的名义钻了空子。” “你这小和尚!”元音忿忿往前走了一步,又被温宛意拉住了。 在小沙弥说完这话后,她俩齐齐看着方才来讨说法的那小厮会心一笑,直接从怀里掏了银钱递给了那小和尚。 温宛意、元音:??? 这么快就倒戈了? 那小厮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是我们公子不知贵寺的难处,这些银两勉强算作补偿,有劳您再帮忙换一份热些的餐食。” 温宛意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厮走开,沉默片刻,对那小沙弥道:“听说福恩寺昨日来了位京中贵人。” 小沙弥回头,倨傲道:“这是自然,贵人是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来我们福恩寺祈福抄经的,本来我们不该收留你们这些香客,免得冲撞了贵人,幸亏我家住持敦睦慈和,这才没有赶走你们慈缘堂的香客,谁知某些人还要闹着换餐食呢?” “我们家小姐其实也是认识那位京中来的贵人的。”温宛意装作丫鬟的口吻,对他说道,“那位贵人与我们小姐私交甚好,甚至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面熟了,你若怠慢了我家小姐,传到那位贵人耳中,会让她怎么想?” 小沙弥一副“不信”的表情,揶揄道:“京中的小姐很少来福恩寺的,你们小姐哪里能攀得上那位,别狐假虎威了,我虽年纪小,但也不是个傻的。” 元音笑了一声,开口回怼道:“要是不信的话,可以随我们去给那贵人送一盘洗净的小果,看她能不能认出我们俩。你敢赌吗?” 小沙弥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心气算不上沉稳,被元音这话一激,当即就应了:“去便去,若你们不认识那位,还冲撞了贵人,我定要住持把你们小姐连夜赶下山去。” 温宛意:“可以。” 当时皇后姑母派她来福恩寺抄经时,也是舍不得她受苦的,所以特意在福恩寺这边也打了声招呼,免得里面的人怠慢了,若她没有心血来潮让元萱代替自己,也不可能看到福恩寺最接近真实的一面。 世上的事也是机缘巧合,温宛意也没想到还有借自己“势”的一天。 元音跟在她身边,何尝不是觉得荒谬至极,本来元音就忍不住笑,眼下一细想,更是一路憋得脸红,恨不得痛痛快快地笑出声来。 温宛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抚道:“缓一缓,别憋出泪来。” 两人跟着小沙弥很快来了“皇后亲侄女”的房门口,亲眼瞧见这小沙弥换了一副恭敬顺从的表情和语调,轻言软语地对里面的人道:“贵人夜安,小僧叨扰了,住持派我为您送些山间现采的果子来,不知贵人可否开门一见。” 门很快便开了,开门的也是温家来的下人,一见门口居然是自家姑娘,当即反应很快地回屋喊了元萱。 元萱端着步子,施施然地朝门口走了过来,一副肩平步稳的贵女姿态,她露了面,先是和善地对那小沙弥一点头,随即佯装诧异地问候门口的两个人:“是音儿你们俩啊,深夜而来,可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小沙弥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瞧了瞧门里的贵人,又诧异地看了看门外的温宛意她们。 温宛意一欠身,对元萱道:“有劳温姑娘挂怀,我家姑娘近日抱着孩子来福恩寺还愿,听闻您也来了,本想着用饭后再来拜见,谁曾想饭食上面出了些问题,顺路遇见了这小沙弥,正想着讨个说法呢。” 小沙弥脸色一白,连忙摆手否认:“不是这样的,福恩寺并非刻意克扣香客餐食,是小僧糊涂,给一些施主送错了。” 温宛意莞尔一笑:“可是吓到了?我也并非说你们克扣餐食啊,或许也因为我们家小姐吃不惯吧。” “小僧这就回去帮施主换一份餐食。”小沙弥连忙道了句阿弥陀佛,忙不迭地退下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后,门口的元音才终于忍无可忍地笑出了声,扶着门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还得元萱帮她轻拍后背来顺气。 温宛意进了门,对着元萱叹了口气:“这福恩寺也是离奇,很多诚心来的香客竟被拿一些剩菜剩饭应付,南骆姐姐这次来还愿特意匿了身份,反而连口寻常的热饭都吃不到,孩子现在还饿着。” 对此,元萱也表示闻所未闻:“或许是这福恩寺远离瑞京城,平日少见权贵,因此胆子格外大些……姑娘,还有一种可能,是那小沙弥为了克扣下来省钱,所以瞒着住持在香客餐食上动手脚。” 温宛意想了想,说道:“那小沙弥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他哪里懂得嫌贫爱富,这些事情,估计也是住持教的。” 元萱轻叹息:“这便不得而知了。” “不碍事,总之他也不知道我身份。”温宛意朝她眨了眨眼,“辛苦阿萱这几日代我,我明日再去那小沙弥面前套几句话出来,看看这福恩寺到底怎么回事。” 元萱点头,随即抱来了一本佛经:“姑娘,这是今日方丈送来的。” 温宛意接过,吩咐道:“你先去睡吧,今夜我多抄些,不要误了抄经的功夫。” 她白日跟着南骆郡主,夜里便回自己房间多抄写佛经,待到七日后,便能完完整整地抄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刚入V,更得稍早一些,明天可能在下午六点左右就更新了~大家可以早些来(贴贴) 感谢在2023-10-23 12:14:52~2023-10-26 22:1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零九不CZ 16瓶;远方的猫咪 6瓶;揽月 5瓶;朝阳区在逃侦探 3瓶;兰明深山西 2瓶;蝙、弃文大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想念 ◎倒也没有多想念表哥◎ 温宛意整整抄了一整夜, 直到天将明时,才终于放下了笔。也许是累过头了,她竟隐隐觉出了一丝奋然, 哪怕躺下来, 也迟迟难以入眠, 索性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福恩寺到底是离瑞京城远了些, 再加上身处山峰,清晨还有很多瑞京城见不到的景象, 温宛意出了门, 极目远眺——林间的梵刹琳宇都笼着一层薄雾, 山腰处杳霭流玉, 传来佛音阵阵,俨然一派脱俗离尘的造景。 因为出来得早, 所以许多香客还没有入寺, 慈缘堂周围倒是清净得很。 温宛意也没有去叫醒元音与元萱, 她一个人沿着附近山林蹬道走了走, 脚下蹬道是用条石铺就的, 越走越觉得发滑, 想着什么时候累了或是困了再回厢房去, 结果再停下后, 一抬首, 山风忽过鼻尖, 山后晨光熹微,顿觉荡气抒怀,便又不想早早回去了。 没等舒心多久, 一声孩童的哭啼声刺破了这阵安逸, 温宛意正要捂住耳朵, 却听见孩童的哭声转瞬又停了,她这才朝出声的方向看过去……见一气宇轩昂的男子双手搂住一个孩子腋下,将那孩童举过头顶,一边哄着他,一边在原地转圈圈,嘴里还笑呵呵地哄着什么。 温宛意突然觉得那孩子有些眼熟,再一细看,果然——竟然是小怀,而南骆郡主就站在小怀身边,也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居然忍不住笑弯了腰。 温宛意一时间险些以为是自己太久没歇着,抄佛经抄出了幻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男子好像是太子? 等她走过去,那举着小怀的男子却把孩子降了下来,她看到对方轻轻捏了捏孩子的小手,额头轻抵住小怀的头,发出了类似于牛犊的“哞哞”声,小怀立刻就“呵呵”地笑了起来,紧接着,那男子收回了幼稚的举动,把孩子抱在了臂膀间,小怀却依旧“咿咿呀呀”地去扯他的衣袖。 正这样想着呢,那正在哄孩子的男子一回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不是太子又是谁? 明净清朗的初晨,太子不知什么缘故出现在了这僻静的梵刹,他穿着简简单单的玄色衣袍,除了襟领的一抹石绿做衬色,几乎单调得看不出光彩,但就算衣裳这般质朴,也难掩其华贵面容。 温宛意欲行礼,却见对方一抬手,免了她的礼。 “虚礼勿行。”太子举手投足间却都带着几分懒倦,他笑道,“身处禅林间,也没什么别的人,行事无妨自然些。” 温宛意之前在宫宴上也是见过太子的,在她的印象里,这位太子甚少露出如此轻松的笑,也许佛门重地真的能叫人放下凡俗的重担,偷得片刻惬意吧。 “或许是年纪上来了,愈发喜欢孩童了。”太子把怀里的孩子还给南骆郡主,眯着眼瞧了瞧山那边的太阳,“对了,她小名叫什么。” 南骆郡主回答:“尚未取小字,素日里,我只叫她一声‘小怀’,乳名始终未想过。” 谈论间,温宛意扭头瞧着太子,在光里瞧见对方眉高目深,眉形如高俊的峦,山根高挺,乍一看五官都很刚毅,但偏偏又生了一双总也带笑的细腻眼眸,下颌线比那嫁妆画的线条都清晰,却没有硬朗的下颌转角,倒是显出了几分难得的柔和,青丝还微微带着卷,整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举止懒倦,让她想起了表哥曾说过的话——太子啊,那年白衣赴宴,有种惊艳四座的谪仙感,直叫四国使臣都看痴了眼。 这位太子骨相有异于常人,称得上“好看”的评价,俊朗得不似中原人,偏偏面容中某些地方又漂亮得出众,放在女儿家身上也不违和,要不是这周身的龙虎气概压着,怕要被说“男生女相”了。 像不见底的深潭,青松下恒久的岩石,裹一袭玄色衣袍,二十余年太子位,三十多岁的城府,叫他有种不显山不露水的老道,窄袖玄袍严丝合缝地裹在身上,就好似这永远无法松闲的前半生,看似端方,实则克制。 虽说与表哥称作兄弟,但却和他一点儿也不相像。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1],唤作小怀。”太子重复一遍,又问,“难道平日只唤作小怀,没有别的吗?” 南骆郡主摇了摇头,只道:“之前她爹爹想着从‘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中取二字为小字,后来一耽搁,只能不了了之。” “这句诗字字珠玑,取任何字都是极好听的。”太子想了想,又提到,“若取‘清瑶’二字,便不只是顺耳,更有‘安富尊荣,涵养雅量 ’的美好寓意。” 温宛意跟着点点头,十分认可。 太子随即笑眯眯地瞧了她一眼,问道:“温姑娘觉得这二字如何?” “清瑶二字,甚好。”温宛意觉得同太子说这些话很奇怪,但还是开口回答道,“诗仙也曾写过‘松风清瑶瑟’一句,清瑶,尤为瑶水,这二字,无论平仄韵脚还是取义寓意,都是上乘的。” 太子温和自如地笑了起来,随即南骆郡主也道:“那便依照宛意的意思,取‘清瑶’二字为小字了。” 温宛意:“啊?” 怎么三言两语间,就这样定了? 后来回去厢房后,她还是有种宛若置身云端的漂浮感,直到元音忧心忡忡地打断她:“姑娘,你方才去哪里了?王爷派人送了信来,可要先瞧瞧?” 温宛意想着先回了信再歇着,然后便当着元音与送信人的面打开了那封信,然后就被信中扑面而来的想念给冲击到了,元音一时不察,也不小心看了一眼,险些被“暌违日久”四个大字给拍晕。 “不过分别一日,哪来的什么‘暌违日久’啊。”温宛意纤眉一凝,半是无奈半是羞赧的,她轻咳一声,继续看下去,终于才从这洋洋洒洒的一封信里读出了表哥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表哥新任瑞京府府尹,被瑞京府那一大团糟心事缠住了身心,哪怕忙得快疯,也非要在百忙中问候她一二,说什么“未悉近况,拳念殊殷”,冗长了整整一页,虽然掺杂了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温宛意还是读懂了他那拐弯抹角的想念,不禁有些失笑。 谁家表兄会用这样黏糊糊的口吻写信啊?三岁大的孩童都没他这么粘人的。 温宛意放下手里读了一半的信,竟然还想象到了表哥那缠人的语气,他好似在说——表妹啊,你表哥我席不暇暖,寝不遑安的,只要能偷闲,就忍不住问询你的近况,并非有多么想念,也不是担忧,只要你安好,表哥也能稍作慰藉。 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结果通篇全是“想念”,颇有种稚拙的强词夺理。 这种嘴硬,真的,至多超不过三岁。 温宛意一时间都不知该怎么说他了,尤其还是在屋内几人的注视下,更有种如芒在背的羞臊。 她硬着头皮继续拿起那信,强装镇定地继续读下去,又见她那过分粘人的表哥居然天惊石破地又来了这么一句,大意是——话本子表哥派人找到了,比画册迎人,表哥也觉得好看、爱看、可以天天看,等表妹从福恩寺回来,完全可以接连不断地看,日日夜夜地看,表哥再也不拦你了。 温宛意:“……” 这话说的既露骨又真诚,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表哥在刻意揶揄人还是真心实意地让她看了。 “表姑娘。”那送信的人躬身递来一物,开口道,“属下依着王爷意思,给您带句话——王爷说,以此物寄情,可解思念。” 温宛意心道:信里面不是说不想吗,怎么现在知道改口了?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那送信人笑着解释:“王爷的意思可能是……解您的思念?” 温宛意:??? 表哥什么时候这么自作多情了? 胡说的事,自己并没有想起他。 “劳烦带句话给王爷吧,就说——分别几日而已,我可够不上多想念,是他多虑了。” 温宛意接过那信物,一瞧,果真是之前的金粟伽楠珠串,这是表哥最偏爱的手串,以前经常见他拿着这一串珠子盘来盘去,像只顽劣的猫,手边总爱作弄个什么小玩意儿才行。 送信人又问:“王爷在府里等姑娘的回信,不知姑娘可有意向也给王爷回信一封?” “不必了。”因为也没有什么要说的,温宛意也不是表哥那种喜欢事无巨细都告知她的粘人性子,所以也没有回信的必要,她说,“待到有事可说时,我自会给他回信,加起来不过七日而已,不至于日日书信往来。” 送信人听后便退下了,温宛意把那金粟伽楠珠串往腕间一戴,伴着禅香去歇着了。 她这一觉睡了好几个时辰,直接由天亮到了黑夜,还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也许是白日的那封信起了作用,她在梦境不住地辗转奔波,唯有可靠的表哥一直陪着,他会为她解决儿时的苦恼,又会在危险来临时,护佑她安然无恙,但若没什么危险了……表哥就成了最大的隐患,会带着她各种胡闹,打雪仗都能给她弄个雪满头。 儿时的许多年陪伴都是情真意切的,温宛意好似又活了一遍,再次想起了表哥对自己的百般好。 一觉醒来,她一扶脑袋,心道—— 糟了,还真有点想他了。 有些事情不戳破还好,一摆在眼前,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东西全都冒了上来,甚至有愈演愈烈的意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念他。 明明才分别了不到两日。 怎么会呢…… 温宛意抬手,轻轻摩挲着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随即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试图从珠串禅香外,找出独属于表哥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注:摘自《秋风辞》 感谢在2023-10-26 22:12:49~2023-10-27 17:12: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方的猫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回信 ◎本王的表妹可有回信?◎ 温宛意左思右想还是压不下心头的想念, 就好像怀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她坐在那里,完全没办法装作若无其事, 可一旦把那份想念拿出来, 又显得格外惹眼。 元音:“姑娘你怎么了?” “拿笔墨来。” 温宛意到底还是没忍住给表哥写了回信, 之前她还笑表哥信里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念头太过幼稚, 结果轮到自己身上了,才知道能豁出颜面表明心迹竟然需要这么大的勇气。 自己不该这么迟才给表哥回信的, 若叫表哥希望落了空, 就是她不懂事了, 哪怕没什么可说的, 也得回信。 温宛意被几个时辰前的自己硬生生打了脸,眼下提笔回信的时候, 只能一声不吭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但心直口快的元音帮着在一旁研墨的时候, 直接来了一句:“咦, 姑娘, 你怎么突然反悔了, 不是说……不给咱王爷回信了吗?” 温宛意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 煎熬愈盛——她哪里知道自己主意变得这么快。 元音:“姑娘, 你怎么不说话了?” “别问了。”温宛意薄唇轻抿, 含糊道, 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我也不知道, 但不回的话,有点太没规矩了。” 元音:“王爷待姑娘这么好,都快捧心上尖去了, 再加上这几日这么忙, 王爷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温宛意:“……” 她本想瞒天过海的小心思, 全被元音直言不讳地点出来了,就好似被强迫着再去回顾自己的所作所为,去把遮遮掩掩的心意剖开,直面她对表哥的想念。 一旁的元萱终于也听不下去了,连忙上前拎开不懂事的妹妹,替代元音帮温宛意研墨。 “元音,你去煮些茶来。”元萱找了个理由支开她,“顺便去拿本新的经文来。” 元音傻乎乎地去了,全然不懂阿姐的深意。 当屋内只剩下元萱与温宛意时,元萱这才开口提议:“姑娘,国公爷还派了府里的影卫跟着您,若您想,不妨差遣其中一个影卫去送回信,无论能否赶上,至少能让王爷知晓您的弥补心意。” 元萱的贴心瞬间让温宛意心头熨帖了不少,她点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但差遣影卫去送信,而且不是什么要紧的信件,岂不是有些轻事重报了?” 元萱笑道:“咱府里这几位的影卫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了,还没点儿什么外出的任务呢,那日他们还和我说,几人闲的都有些无所事事了。再说了,信虽轻,但情意重啊,姑娘的一番真心,可不就是紧急的事情吗?” “也是,我常年不出府,拖累着他们也难有机会外出。”温宛意依旧提笔写着,她边写边说道,“那便派个身手好、腿脚快的,尽快赶到王府去送。” 元萱浅笑低眉:“好。” 温宛意本以为自己没什么想对表哥说的话,想着随便写点儿什么凑个半页纸作为回信,谁曾想落笔就不知不觉写了很多,临了,还得强行截住话头。 “早知道我便不笑话他了。”温宛意拿起这页回信,感慨道,“我竟也和他一样,絮絮叨地讲了一些闲话。” “亲近之人,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元萱道,“姑娘,该封好去送了。” · 入了夜,恒亲王府依旧来人不断,白景辰就职视事以来,瑞京府的官员就好似被火燎了眉毛,这种紧要关头被查到的,便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所谓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更何况是陛下亲派的恒亲王,那些尸位素餐的老东西很难不跳脚,一时间,瑞京府人人自危。 白景辰沿着一根线绳,摧枯拉朽地拽出了一堆“老蚂蚱”,上任第一日,直接揪到了官官相护的典例,他也没想到这瑞京城里还有这么一窝蛇鼠,贪了不少银两不说,身上还背了诸多的人命。 这几方腐乱的案子还未解决完,结果突然又查到之前余留的一堆烂摊子,于是今夜,整个王府灯火通明,大有连宵彻曙的意思。 某个累到眼花的瞬间,他甚至在想,父皇让府尹一职空了这么久,应当就是想攒着一窝收拾他们呢,借着自己上位的时间,一举全都给铲除了——也是借机给自己立威。 意识到皇帝用意后,白景辰心头顿时一暖,没想到父皇竟为他铺了这么久的路,上辈子他却一直不懂。 如今重活一次,很多没来得及看清的真相渐渐浮现在水面,他虽还是十七岁的年纪,但却好似活了两个十七年。 瑞京府炸了锅,士、户、仪、兵、刑、工六曹需要翻的旧账很多,有些地方难以搜集证据,毕竟多年藏污纳垢,宛若塘泥沉底,哪些该肃正审视,哪些该松手略过,都有讲究。 立威不宜过度,查到某种程度,就该收手了,不然瑞京府来一波大换血,遭罪的不只是这些官员,父皇也是会看不下去的。 “让他们自己写封请罪折子,交代清楚了,可酌情谅罪。”听到手下人禀报说府外又等了一些请罪的官员,白景辰有些头疼地把那些人都打发了,“别一天到晚地在王府门口哭。” 刚刚送走一批,眼下又来了一批,饶是恒亲王长着一副铜筋铁肋的身子,也没办法分出个三头六臂来应付他们。 渐渐的,书房只留下步安良一人,步安良听了,乐不可支地出声:“王爷啊,这样一来,您不怕这些老狐狸在请罪折子上用春秋笔法?曲义谄媚、扭曲事实,把那些所犯之罪,桩桩件件都真真假假地掺和起来,和您耍心眼。” “一定会有人避重就轻地报上来。”白景辰倒也不怕他们这么折腾,“前段时间春日围猎,小鹿们专往文官的方向跑,哪怕难逃追猎,也不愿落到武将们的手里,‘两害相权取其轻’是林间小兽都知道的道理,这些老狐狸怎么可能不知道?” 步安良不懂了,连忙虚心追问:“那王爷的意思是……” “就让他们扎堆来闹,让他们以为本王上任第二天就已经不胜其烦了。”白景辰放下手头的东西,回过头来对步安良说,“有人就这样掉以轻心了,必然会按着‘避重就轻’的做法来写请罪状,本王就等着他们糊弄本王呢,到时候随意抓几个典例,严苛处理了,再玩一次‘杀鸡儆猴’,这样诈上几个来回,看谁先扛不住重压。” 步安良一时哑口无言,不住钦佩点头:“王爷高明。” 这样施压诈上几次,别说寻常犯事的那些官员了,就连老狐狸们的心脏也受不住啊!小案全被诈出来了,重案方面……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们也不敢不报,一来二去,几乎很快就能肃清瑞京府。 正在步安良感慨的功夫,门外突然传了一声禀报,是之前派出去给温姑娘送信的人回来了。 步安良连忙起身想要告退,却看恒亲王朝他一摆手,让他继续坐下。 步安良:“……” 有乖巧的表妹谁都了不起。 白景辰并不觉得表妹能给自己回信,但一听外面送信的人又来禀报了,他心头就好似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痒痒的,不该奢望的期待又涌上了心口。 送信的人进来,跪下道:“王爷,表姑娘让属下捎一句话回来。” 步安良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和恒亲王请示道:“王爷,要不臣还是退下吧。” 白景辰很缺德地笑了笑:“别走,就在这里听着。” 步安良:“……” 行。 白景辰对送信的人一抬手:“起来说。” 送信人:“温姑娘说——分别几日而已,她倒是也没有多想念您,是您多虑了。” 正襟危坐还竖着耳朵去听的白景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的步安良突然就绷不住脸上的笑意了,当即痛痛快快地大笑出声,“王爷,臣确实不该退下的,这可太有趣了。” “笑什么。”白景辰黑着一张脸,斥道,“还笑,你还笑?” 步安良从善如流地闭了嘴,憋得眼冒金星。 “回信呢?有吗。”白景辰依旧抱着一丝希望,问那送信人,“你该不会是空手回来的吧。” 回信人低下头:“属下无能,没能要到温姑娘的回信。” “你还出口要了一次?”白景辰不免诧异,“她……没给?” 这都没有给吗? 白景辰捧心,觉得自己这个表哥当得太凄惨了些。 回信人大气不敢吱,很快灰溜溜地退下了。 步安良点评道:“王爷你也别灰心失意,这还是头一回不受待见呢,臣在家里也是个做哥哥的,对此深有体会。” 白景辰气到不吭声,不想和他多说些什么。 步安良:“哎,说起来臣也该回了,臣家里的妹妹还在等臣回家带一份炸酥点呢。” 他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又是一阵人声,紧接着,有人再次禀告——是温府的影卫来见。 白景辰:“快请。” 看笑话还没一会儿的步安良:“……” 影卫一袭夜行衣,匆匆进门奉上回信便离开了,步安良眼看这回来真的,连忙也不想多待了,起身再次要走。 “本王允你走了?”白景辰一抬眼,语气并不轻松,“你若离府,外面等着的那些老东西就知道这是一场假戏了……所以你得留下,忙个通宵达旦,才能做戏做全套了,不然怎么唬人?” 步安良下巴险些脱了臼:“啊?臣不能走吗?” “不能。”白景辰波澜不惊地一垂眸,当着他的面展开回信,作势看了起来,“不止不能走,你还得大张旗鼓地吩咐手底下人,去霄琼街买好几家炸酥点带给你妹妹,让更多人知道,今晚你是走不出王府了。” 步安良:“……” 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他突然有些后悔刚刚非要看王爷笑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7 17:12:04~2023-10-27 19:54: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方的猫咪 2瓶;风筝和红烧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病猫 ◎会妨碍到表哥吗?◎ 温宛意给表哥写完回信后, 又抄了会儿经文,或许是YH因为白天睡久了,此刻她竟没有丝毫困意, 只能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腕间的金粟伽楠珠串。 不知是不是她多虑了, 她之前不经常想他的, 但自从表哥把这手串给了她, 她总能经常想起表哥,好似对方片刻不离地守了自己很多年。 “姑娘, 我方才去取茶的时候, 瞧见了之前那个小沙弥, 他今日果真又偷偷摸摸克扣了香客们的面点, 把一些剩菜剩饭给端过去了。”元音回来的时候,窝着一肚子火气去和温宛意告状, 一看就气得不轻, “这福恩寺的小沙弥也忒坏了些, 明明昨天都被我们发觉了, 还是一副不知悔改的模样。” 温宛意不解:“他扣了面点有什么用, 是要自己吃吗, 难不成这小沙弥在福恩寺还会饿肚子?” “我只看到他趁着夜色去了后山方向。”元音道, “而且他并没有一次全部拿完, 估计等会儿还会再去几次, 姑娘, 我们可以去当面抓住他,把他带到住持那里去,让他再没有作恶的机会。” 温宛意:“若他只是单纯吃不饱才选择克扣香客的饭食, 或许我更应该去和福恩寺里的住持谈一谈。” 去看看吧, 难得出来一次, 而且现在也睡不着了,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也好和表哥有个闲聊之事。 想到这里,温宛意跟着元音便去了后山方向——现在夜色已深,圆月之下,是隐隐绰绰的林间树影,两人结伴走在羊肠小道间,渐渐走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音:“姑娘,糟了,我忘记路了。” “什么?”温宛意倒是知道元音平日里大大咧咧的,但她不知道元音居然能这么靠不住,若没有元萱在的话,元音马上就能把事情搞砸了。 她看到元音停在了原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安慰道:“找不到方向也不要紧,府中影卫应该记得路。” 元音沉默片刻,低声道:“在去找姑娘的时候,我让他们去歇着了。” 温宛意:“啊?” 元音又道:“不过没关系的,哪怕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会让坏人欺负姑娘的。” 温宛意一笑:“哪来的坏人。” 元音:“姑娘,你看身后。” 温宛意:??? 被元音一提醒,她突然觉得迷路依旧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毕竟身后真的跟了一个行迹诡异的男子,这种荒无人烟的后山,不用想也知道他不怀好意。 元音她真的…… 温宛意始终无法理解这丫头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想法,只能欲哭无泪地看向她:“我们该如何全身而退?” 元音二话不说从袖中拿出了一把解腕尖刀道:“不是什么大事。” 温宛意险些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刀给晃花眼,心里更疑惑了:“你什么时候在袖中也藏了刀?”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除了入宫要搜身不能带刀,素日里刀不离身。”元音并未打开刀鞘,只是简单在自家姑娘面前亮了亮刀,“国公爷选我和姐姐做姑娘的贴身婢女,也是因为我俩功夫更好一些。” 温宛意长这么大,头一次听到这回事,不诧异是不可能的,她没想到自己爹爹那般深思熟虑,更没想到一直跟着自己的两姐妹还有功夫傍身。方才若不是元音,自己哪里能发现身后那不怀好意的男子? 元音:“姑娘等我片刻,我去会会那人。” 温宛意还没回过神,元音便已经去了,再回来时,甚至连刀鞘也没有除去,好似只是单纯“比划”一二,但那男子可就遭罪了,也不知道元音和他说了什么,对方没几句就捂着胳膊倒地上了。 “是个没工夫的寻常男子。”元音说道,“我好好劝了劝他,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出来尾随其他姑娘,” 温宛意还有些没回过神:“他那样的体格,元音你这般娇弱,怎么能打得过啊?” 元音顺手拾起地上足足有两臂宽的树枝,毫不费力地一屈一折,树枝便干脆利落地断成了两节,她把较长的那一截拿在手中探路,同时回头:“姑娘方才说什么?” 温宛意:“……” 这次亲眼瞧见,她终于信了——不过是力能碎鼎的“弱女子”而已。 “那年梁域来战,逃难路上爹娘都离世了,只剩下阿姐和我,八九岁的年纪,一路颠覆流离,实在走投无路了,阿姐才带我来瑞京讨饭,她说瑞京富贵人家多,说不定有机会被买走做奴婢呢。”元音一边低着头探路,一边回想起了往事,“是周嬷嬷带我们回了国公府,那一批的姑娘有三十二个,我记得很清楚。” 温宛意问:“所以最后只留下了你与元萱吗?” “不,最初,只想留我一个。”元音突然脚步慢了下来,她回头,眼神中是少有的寂寥,“那时候国公爷说,只留下一个伺候的就好,陪小姐长大,做丫鬟,做伴读。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好差事,我们三十二个小丫头拼了命地跟着嬷嬷去学规矩,后来为了练功夫,很多人腿脚还受了伤。阿姐说,我虽然有的时候笨一些,但功夫学得快,一定可以留下,只要我留下了,她也安心了。” 温宛意从未听元音讲过这些往事,在她记忆里,元音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欢快性子,很少把心事藏起来或是讲出来,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思也是如此细。 “周嬷嬷果然留了我。”元音一摊手,“但我只跟着我阿姐,阿姐走了,我也不想留下。” “你们姐妹关系甚好。”温宛意道,“得亏都留下了,不然我这些年都不知该如何过。” 元音又笑了起来:“可不是嘛,要不是某天姑娘你瞧见了我和阿姐在后厨分一个馒头,国公爷也不会改主意让我们俩都留在府中……国公府的餐食很好吃,再也不用饿肚子了,若不是那年机缘巧合,姑娘,我和姐姐估计早饿死了。” 温宛意跟着她:“我竟不记得有这桩事了。” 元音立刻道:“当然不记得了,因为姑娘那日去后厨,是和咱王爷一起偷大公鸡的,放走公鸡后,弄了一身鸡毛,被周嬷嬷好一番教导。国公爷不忍心见您挨训斥,才细问了后厨的人,正好问到了在场的我和姐姐。” “也是缘分使然。”温宛意笑道,“我们命中有缘,合该彼此陪伴的。” 但这一身鸡毛…… 温宛意简直无法想象这是自己做过的事情,但再一想,是儿时的表哥带自己去的,一切就又都合理了起来。 元音还说:“说起来那时候咱王爷真是顽劣得很,哪怕在府里只住半天,也能拐着姑娘您上房揭瓦。” 上、房、揭、瓦? 今天晚上,温宛意几次大受震撼,先是元音,后是表哥,总是叫人那么的出其不意。 “说起来那日您在恒亲王府,深更半夜的,阿姐几次都想拦着咱王爷进您的寝殿,都被我给劝住了!阿姐后来也不作阻拦了,有些不合规矩的事,我们也不会和夫人实话实说的。”元音美滋滋地和她邀功,“这么多年了,我俩可都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咱王爷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元音一向肆言无忌、言无粉饰,她这话一出来,温宛意当即又有了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想到自己每每和表哥在合至殿胡闹时,她俩都在门外天人交战,温宛意顿时又心虚又愧疚的。 “阿姐她就是太谨慎小心了。”元音大咧咧地开口,“王爷他对姑娘的好,谁都不能否认。小时候,王爷经常弄花姑娘的妆面和衣裳,带姑娘疯玩的时候,还总是气哭姑娘,但姑娘你还是最喜欢跟着咱王爷去玩了……那时候才是最该担心的,眼下王爷已经建府立业,都变成大人了,人也端方沉稳了不少,自然不可能再欺负姑娘了。” “是这个道理。”温宛意点头,“除了爹爹外,表哥是这世间最值得信任的男子了。” “对吧!”元音立刻把自己的一套道理搬了出来,“而且王爷他也不是什么外人,不可能像别的男子一样对姑娘有所图谋,也不知道阿姐在担心个什么?难道王爷还会馋您身子吗,哈哈。” 温宛意:“……” 元音说话总是这样,听着很怪,尤其是最后一句补充,简直叫人浑身别扭。 “王府住着多快乐啊,姑娘,你知道嘛,自从去了王府,我每晚都能吃很多国公府没有的美食,也不会有人管束我。”元音问她,“姑娘啊,过段时间离开福恩寺,我们还会回王府去吗。” 这件事,温宛意其实是没有拿准主意的,她自己也没有想好要不要回王府。 表哥自从上任府尹,整日忙到没有空闲,哪里还会再想着留下她,她总是惹得他担忧牵挂,会妨碍到表哥的。 可是…… 温宛意突然想到了一件心酸的事——元音之所以一日五食,是否也是那些年颠沛流离落下的习惯,毕竟小时候常常吃不饱,所以一旦抓着机会,就会吃到撑不下才行,多年的流离,让她成为了这个样子。 可元音……她跟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好似只有这个喜好了,自己对她从未有过什么别的优待,她小心翼翼的期许,不该被落空的。 元音说了,在王府才能肆无忌惮地吃很多东西,那自己过几日离开福恩寺后,就再回王府去。 表哥……应当还会收留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7 19:54:37~2023-10-28 23:0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盐盐 10瓶;缡川 4瓶;风筝和红烧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佛祖 ◎佛祖不渡小猫,但愿我佛永远保佑你◎ “会的吧。” 温宛意拉着她的手, 跟在她身后。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终于在不远处瞧见了光亮,两人双双一抬眸, 豁然开朗——这后山竟然有很多猫, 皆被困在数丈高的大樊笼里, 这笼子是拿藤条编成的, 几只猫隔在一处,见有外人来了, 当即警觉地瞧向这边。 一时间, 野猫的恐惧的嘶气声、急于挣脱的喵喵声、养猫人的呵斥声乱做一团, 宛若在平静的湖里丢了一枚石子儿, 绽开阵阵涟漪。 “什么人!”养猫人拎着木棍慢慢地走出来,见是两个姑娘, 顿时软了态度, 和气地开口, “深夜猫都睡了, 不卖了, 两位请回吧。” 元音道:“这猫都是用来卖的?你是什么人, 为什么能在福恩寺后山卖猫, 佛家重地, 难道可以做这种买卖活物的生意吗?” 养猫人左脚跛着, 只能拄着手里的木棍一步一挪:“在下李建雄, 在福恩寺后山已经做了三年养猫人了。没人说这座峰全是佛祖的地盘,养猫,也没有触犯当朝律法, 这位姑娘可是管得太宽了些?” 温宛意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 这人已到不惑之年, 蓄着须发,不像是出自福恩寺的人,反而像是山下的商贩特意沾着福恩寺的光来后山做生意。 “这猫怎么卖,若价钱合适,我们天亮了再来瞧瞧。”温宛意试着问他。 李建雄对她们招了招手,带着她们走到藩篱前,走近了,他大手一拍笼子,也不管里面的猫有没有受惊吓:“鄙人卖的猫都是有佛缘的,白日里,那些心善的香客偶尔会来买一些,无论是放生还是带回家,都能消除自身的一部分业障。” 元音也是听了件奇怪事儿,没等温宛意说什么,她便急切地开口问:“还能消除自身业障?这哪里是卖猫,这分明是……” 温宛意连忙制止她,谎称明日再来瞧瞧。 那养猫人摇了摇头,也没说什么,紧接着,屋里有个老妇人咳了起来,那人便跛着脚一瘸一拐地赶快回屋去照顾里面的人了。 直到对方走开,元音才不解地问她:“姑娘,这明显不对劲。” 温宛意自然知道:“这里关了这么多猫,而许多猫又都病了,养猫人也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明面说会放生,实则扭头又抓回来关笼子里,福恩寺那些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甚至小沙弥也往这边跑,弄不好也是收了钱的。” 元音半蹲在笼子前,遗憾道:“可是可怜的小猫们很多都病了,姑娘,你看,有猫都呕血了。” “呕血?”夜里太黑,温宛意倒是没看到有猫呕了血,她连忙也来到笼子前面,仔细一看,果真有病了的猫儿当面吐了血,白色的猫毛上面全是斑驳的血迹,莹亮的瞳眸旁边全是黏连的痕迹,像个没人管的可怜孩子。 这叫人如何不心疼? 温宛意突然想起了之前和表哥养大的那只猫儿,也是那么乖,却被坏心眼的齐婕妤活生生剥了皮……当年她并不知晓这件事,那只猫儿是她第一次养的小东西,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被杀害了,而她根本没办法救它。 一瞬间,温宛意好似又回到了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痛到难以忍受。 “先回去。”温宛意执意要救这些被关的猫,她说,“明日我都买下来,请大夫尽力救治。” 她不缺银两,无论李建雄开口要多少钱,哪怕上百金,她也可以拿得出来,而这也是最快能救猫的办法了。 元音眼眸一亮:“姑娘大气!” 于是她们又原路返回,这一次两人才发现福恩寺与后山是有一条正路的,之前两人确实走偏了,所以才在林子里迷了路。 元音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对不起,我实在找不到方向。”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呜咽,两人立刻吓得靠在了一起。 元音:“姑娘,有鬼。” 温宛意:“去看看?” 元音:“姑娘好胆量。” 温宛意:“阿音连歹徒都不怕,还怕鬼?再说了,梵刹古寺,神佛在位,不可能有冤死的鬼魂。” 元音:“有道理。” 她俩结伴走过去瞧,竟在不远处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之前那位克扣香客饭食的小沙弥正在一个小土包旁边,不停地哽咽。 元音扬高声音:“好你个小沙弥,我就说怎么找不到你了,原来是躲在这里了,深更半夜的,你在干什么呢?” 是她声音太高了些,那小沙弥当即也吓了一跳,还没回头,就跌坐在地。 温宛意提着灯笼走近些,一低头——看到那小沙弥手心握了半块面点,地上还散落了很多被掰成了小块的面点。 “它不在了。”小沙弥拍拍沾上的泥,把掉落的小块又捡起来,在土包前头埋了一些,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道,“之前它最爱吃这个,自从我把自己的半块喂给它后,它便只吃这个了,怪我的,那么久了,一直都没有给它吃过……前几日,它什么都吃不下了,哪怕我拿来再多,也一口都不吃。” 温宛意和元音同时不说话了,她俩拎着灯笼看过去,意识到小沙弥所说的“它”应该是一只死去的猫,性子傲娇,还爱挑食。 温宛意问:“节哀,但可否冒昧问一句,这猫儿怎么死的?” “吐血。”由于刚哭过,小沙弥声音还哑着,“这后山的猫都会有这样的毛病,接二连三地呕血,有些活蹦乱跳的才会被买走,剩下的要么被丢弃,要么活生生地饿死,我没办法救它们,所有的钱都拿来买吃的了,可还是不够吃。” 元音不免有些愧疚:“你的钱是用来给猫买吃的吗?” “如若有足够多的银两,谁愿意在佛祖脚下做这样的事情。”小沙弥回头,十二三岁的年纪,眼里确是数不尽的悲悯,“我只克扣了两次面点,次次都被你瞧见了,或许这是佛祖来罚我了。” 元音退了半步,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晓这些难处。” “你是对的。”小沙弥抹去泪痕,露出一个苦笑,“佛祖不渡小猫,我知道的。” “那些猫聚在一处地方,哪怕没得病,也得染了病。”温宛意蹙眉,眉间全是担忧,“只能带它们离开后山,依次隔在不同地方,慢慢请大夫来治。” “世间万般苦厄,有人无钱看病,有人饥肠辘辘,哪怕正值盛世,可谁又会拿小猫的命当命?碎银几两,便能让穷苦的人趋之若鹜,谁会花这个闲工夫来救小猫们,佛祖都做不到的。”小沙弥哭着哭着却笑了起来,“那些自称善求佛缘的香客,也只是装样子罢了,她们买了猫,根本不管猫儿死活,这些猫回去没几日,便又会呕血死掉,没人管,根本没人管的。她们花了钱,只管安心,别的才不考虑呢。” “猫既病死,这三年来,怎么会没人和这姓李的讨个说法?”元音忍不住道,“难道没有一个人有别的办法吗。” “李建雄一派花言巧语——他知道自己卖的是病猫,所以卖猫的时候便会说‘这猫无论死活,都是佛祖的意思’,若是有的香客真的带着病猫找上门了,他便会让他们再花钱买‘佛丸’,如果猫活下来,就是佛祖保佑,未活下来,还得重新入福恩寺祈祷布施,这样一来,佛祖才能原谅他们。” 温宛意彻底惊了:“如此作恶,住持方丈们是怎么允许他在后山卖猫的?” 小沙弥摇头:“不知,这不是你我能管得来的。” 温宛意只道:“管得了。” “没人会管猫儿的死活。”小沙弥不信她,“莫要在佛前说大话,哪怕去管又如何,世间难道还有能治猫的大夫?” “我会管。”温宛意眉眼温和些,垂眸看他,“宫里御医会治,同样的道理,从太医院出来的某位‘神医’也会治。” “太医院?”小沙弥都被她逗乐了,“姑娘你多大面子啊,还能请得动太医院的人,只为了救猫?得花多少钱啊。” “钱无所谓的。”元音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为他解释道,“姑娘她有钱,特别多,猫儿跟了她,一定能吃饱喝足。” 小沙弥迷惑地望向她身边的温宛意,问道:“现在的丫鬟也能有很多银两吗。” 温宛意并未和他细说,只是笑着应了一声:“从小没缺过钱的。” 匆匆一别,第二日再见时,已经是在福恩寺门前了。 这日,山间落了细雨,入寺的香客不多,住持方丈等人带着一众僧侣详谈此事,这一次,温宛意终于以真实身份露了面,元萱也终于松闲一二,可以跟在她身边安心了。 那位名为李建雄的卖猫人被叫了过来,在“万象昭回”的匾额下面,对着满屋的僧侣,他敛目跪见面前的阿弥陀佛主尊,随即又虔诚地拜过左侧的大势至菩萨和右侧的观世音菩萨,做完这一切,他艰难拄着拐起身道:“我不知自己有何过错。” 证据一应俱全,他怎可对着满殿神佛口出诳语?温宛意并未料到这个答案,只是静静地问他:“佛祖脚下,你可无愧于心?” “自然是问心无愧。”李建雄扯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对她道,“施主若要买猫,鄙人自然是愿意的,但你若说我凌虐生灵,便是血口喷人了。我为这些野猫寻了个遮风避雨的笼子,安生地养着这么多猫,只为了赚一些个银两谋生罢了,这一世,行得正,所以敢在后山做些小生意,也不怕佛祖怪罪。” 温宛意无法和寡德无心的人讲道理,只能转而去问住持:“那些猫,我愿全部买走,贵寺可否将此人驱赶下山,日后不可借着佛祖的名义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住持身披一掖腋袈裟,目下慈悲,但也满是无奈:“此山生灵众多,此峰也并未福恩寺独占,李施主并非在我福恩寺,福恩寺也无法其驱逐下山。温施主,老衲实在爱莫能助啊。” 好像一口闷气憋在心里,福恩寺果真还没个理由赶走他,温宛意一时间也气得不轻,也只能暂且先派人寻了大夫治猫。 等到僧侣离开,这里只剩下了李建雄一人,那人竟敢走到她面前,留了这样一句——我既敢在后山养猫,自然也是有所依仗的,那东宫太子的爱宠狮子猫,便是从这里接走的。 温宛意:“……太子。” 这人竟拿太子来压她了,难怪这福恩寺的一众僧人不敢把这卖猫人赶走,毕竟对方身后是太子,太子看样子也常来这里,确实不该惹。 “多谢姑娘豪掷千金来买猫,那些钱,鄙人就笑纳了。”李建雄掸了掸拐杖上的浮土,法令纹笑出了两道深深的褶,“几日后,姑娘下山,记得把病猫也全接走。病猫都没了,鄙人也好再养几窝干净的猫崽子,来年入春了,欢迎姑娘再来买啊。” 他有恃无恐地走后,元音都要急哭了:“姑娘,他欺人太甚,有太子做靠山,什么都无所畏惧的。” 温宛意只能道:“走吧,刚巧太子也在这里,我去拜见一二。” 之前见过一面,太子看起来很好接近,为人也是和善宽厚的,应该不至于太难说话,温宛意摸了摸腕间的金粟伽楠珠,好像能从表哥这里得到一些宽慰和勇气。 再不济……还有表哥呢,大不了自己去和表哥想想办法。 很快,她带着元音元萱他俩找到了太子门前,太子这几日出来,并未通知到福恩寺的其他人,住持、方丈以及那卖猫的人也不知道。所以,当她把事情告知太子时,太子也气笑了。 “孤竟不知道有人借着孤的名义做这样的事儿。”太子手里捧着一卷经,看了一半,放在了手边,他笑了起来,“东宫有只白色狮子猫,是手底下人送过来的,孤一直贴身养着,倒也不知道它竟是从福恩寺后山来的猫儿,之前是孤不知道,让他行骗多年,但孤今日知道了,他便不能如此了。” 温宛意诚心问道:“太子殿下可否出面将其驱逐下山。” 太子缓缓摇了摇头:“不瞒你说,几日前孤出宫时,说着是去了京畿的尚宁寺,实则瞒着陛下来了僻静偏远的福恩寺,这事儿若叫陛下知道了,也是有些棘手的,孤不能暴露行踪,实在也帮不上你。” “白龙鱼服,见困豫且”的道理,温宛意也是知道的,她反倒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坦诚——连这种会惹陛下龙颜大怒的秘密也告诉了她。 一时间,她好似不是面对四海属望的太子殿下,而像是被一个循循善诱的兄长劝了几句。 “到底是因孤而起的祸患,有劳温姑娘帮忙处理了。”太子负手而立,让底下的人送来了一样贵物,“这次出来没带多少银两,只此一样贵重些的东西,承蒙不弃,烦请拿此物换做银两,买下那些可怜的猫儿。” 元音看着太子手底下的人,突然认了出来——这不是那天给小沙弥掏钱的小厮吗?他家太子居然也没吃饱饭,还得让手下人装作小厮去通融一二。 堂堂太子,何至如此…… 元音给自家姑娘递了个眼神,温宛意立刻知晓了她目光里的意思。 温宛意没敢收下:“是殿下客气了,此事是我执意要去解决的,怎么还能劳您出钱买猫呢。” 或许是为了隐匿行迹,也或许是为了让她能安心收下,太子赐的那件贵物,竟然也是没有龙纹雕饰的。 之前听表哥说太子行事朴素,在陛下“以俭矫之”的意思下,也是太子以身作则地去贯彻这一做法……这样看来,并不是太子殿下在文武百官面前演戏,他很可能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践行的,哪怕无人知晓,哪怕无人信他。 “劳盛。”太子见她不肯收,转而又叫身边人凑了所有银两来,“那便换成银两吧,温姑娘也能更方便些。” 温宛意突然一阵心酸,说什么也没办法收了:“是我叨扰殿下,就此告辞了。” 说完,她终于忍不住离开,临别时,一回头,却见那太子又捧起了经文。可能是厢房里有些暗,太子看得不是很清,眼眸还得微微眯着才能瞧见。 七日很快便过去了。 离开福恩寺那日,恒亲王府也派了很多人来接。 温宛意甚至没来得及和表哥说清这件事的细枝末节,表哥便执意要把她再次接回府里。 给出的理由是——绮苑僻静阔旷,是养猫的好地方。左沁病愈,也能帮着照顾。之前接回的白兔和小鹿也在王府,你怎舍得离开? 温宛意自然是十分愿意回去的,突然某个瞬间,她好似在外面受了委屈还闯了祸的小辈,不敢回去告诉阿爹阿娘,表哥却会一直站在她这边。 离开那日,左沁也来了。 几人结伴去了后山,左沁亲自去瞧了这些病猫。 “猫瘟。染病很快,这些猫关在一处,怕是都染了病。或轻或重,不日便死。”大病初愈的左沁穿了一袭白衣站在风口边,整个人好像要羽化登仙似的。她仔细看过所有的猫,又惜字如金道,“但能治。” 温宛意:“左姑娘有几成把握?” “一成。”左沁道,“需要的药材有些名贵,买不起。” 众人:“……” 温宛意:“左姑娘,我们有钱,很多。” 左沁瞬间改口:“那就是九成了。” 温宛意:“行。” 恒亲王府来的手下人很多,手脚极其麻利地接走了猫儿们,温宛意又反复认真瞧了几次,确定没有遗漏的猫儿后,才去最后见了李建雄一面。 屋里,跛脚的李建雄坐在晦暗的角落里,屋内猫毛纷飞,他脚边全是溢出来没来得及倒的药渣,连药渣里也掺着猫毛,他目光浑浊地抬眼:“要走了?把猫都接走吧,眼不见心不烦的。” 温宛意看了一眼这不大的矮屋,注意到了榻上虚弱的老妇人:“令堂也病了?” “咳了这么多年,治不好。”李建雄吐出一口气,“只能在福恩寺后山养病了。” 温宛意本不该多管的,但她正要走时,那榻上的老妪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好似要把心都呕上来。 “左沁姑娘。”温宛意于心不忍,连忙去呼唤她。 左沁进屋后,那老妪突然气息不畅地翻了白眼,出气大过进气,好似窒闷到了极点。得亏左沁医术过人,来得及帮那老妪顺气,那老妪这才重新得以呼吸。 “她不能待在猫毛太多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你没想着要换个清净的地方给母亲养病吗。”左沁凝眉,有些愁了,她看了一眼老妪满胳膊的红疹,“本不是什么要命的病症,结果拖了许多年,整日肺气不畅,怕是……回天乏术了。” “娘——”本一脸麻木的李建雄猛地站起身,跛着脚扑到床前,“是儿子不孝。” “她难受了这么多年,眼下再下山,也是难了。”左沁道,“福恩寺有厢房,搬到那里,也好过在这里。” 李建雄埋首在母亲病床前,突然哭嚎出声:“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眼看屋内没办法待了,温宛意与左沁只好先走了出去,她们一行人去福恩寺与住持辞别,却见那住持道了声‘阿弥陀佛’,意有所指道:“万事皆因果,众生平等。” 也是在这一刻,温宛意突然懂了,或许福恩寺并非碍于太子情面才不去驱赶李建雄,或许是……因那人行恶的同时也是一方孝子,因果轮回,选择如何,结局如何,一直都在那人手里。 她虔诚回礼,见那住持身后的人群里,有个小沙弥远远地站着,对着她说了句什么。 元萱瞧得清楚,给她解释:“姑娘,那小沙弥说——佛不渡小猫。” 元音也瞧见了:“还有,他说——但愿我佛永远保佑你。” 30-40 第30章 南骆 ◎话本难道不好看吗?◎ 一行人离开福恩寺后, 为了粉饰太平,单派了一队车马佯装回了国公府,其余的则全部去了恒亲王府。 温宛意如愿等到了表哥所说的“话本子”, 但却没那么欢欣, 因为这些特意被挑回王府的话本都是大差不差的故事——姑娘所托非人, 一生都活在衔悲蓄恨中, 而那负心汉却能逍遥下去,甚至在发妻死后还能续弦。 一连看了三四本, 全是如此, 就算再迟钝的人, 也能看出表哥的意思了。 温宛意放下无趣的话本子, 突然开始期待南骆郡主说的那些闻所未闻之物。这时候书房里静得出奇,她抬眸往表哥的方向看了一眼——表哥不知何时竟然累到犯困了, 一手支着脑袋在书桌前小憩了起来。 单看表哥现在成了一副大人模样, 谁能想到当年他会唆使自己一起去后厨抓大公鸡呢, 还弄得整个后厨都是一地鸡毛。 她这样想着, 百无聊赖地再次随手翻了翻话本子, 刚好翻到了里面的一句话——两人若是缘分羁绊较为深刻, 便会有某些相似的地方, 身体发肤, 或是观念喜好。 温宛意手头也没有事情可做, 索性凑过去盯他——听皇后姑母说过, 自己与表哥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二人的睫羽都是过分纤长浓密的,还有, 遮住二人的上半张脸, 其余部分的神韵简直如出一辙。 自己自然是没办法遮住自己眼睛去看他们的相似之处了, 她只能再凑近了些,试图从表哥身上找到别的什么相似。 不得不说,这一找,还真让她找到了。 ——表哥食指间有一颗麦芒似的小红痣,和她的一样,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来。 还有,表哥之前也提到过,二人的嘴巴很像。 真的很像吗…… 趁着表哥小憩,她屏气凑过去,不走运地撞见了表哥悠悠转醒的瞬间。 温宛意:“……” 白景辰好似睡昏聩了,恍惚间忆起了那日的旖旎春/梦,再加上眼前的表妹实在凑得太近,他下意识就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 很软,和梦中一样,宛若一块上好的白脂玉。 欲念这种东西,哪怕捆住双手与双脚,也能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他也知道此刻的自己看向表妹的目光谈不上清白,所以很自觉地又闭上眼了,假装从未醒过。 温宛意小声地疑惑一声,歪了歪脑袋,试图找到表哥醒来的证据:“表哥,你醒了吗?” 白景辰阖了双目,装死没听见。 是他装的太像了,以至于温宛意都有些怀疑自己了——难道是她看花眼了? 温宛意在他耳畔不停喊他:“表哥,表哥?表——哥——” 白景辰喉结一动,属实有些忍不住了。 这样明显的破绽自然也是瞒不住温宛意的,她伸手在他喉结上轻轻一摸:“表哥别装睡了,我已经发现你了。” 白景辰当即耳尖全红,左支右绌地捉住她的手:“别动。” “表哥,我发现你我有颗同样的小痣。”温宛意抬手在他面前,给他细瞧,“在这里。” 接连忙了多日,白景辰睡得甚少,眼下虽然小憩了片刻,但到底还是有些睡不够的,平日那双杳然含情的桃花目竟带了些倦意,眉眼之间放松下来,露出了一些迷离勾人的味道,他笑着一瞧,点头:“当真是这样呢。” “是吧。”温宛意拿出方才翻到的那页话本子,非要给他看,“表哥,你也来看这话本。” 白景辰醒了醒神智,在她脑袋上一摸:“表哥早过了喜欢话本的年纪了。” 温宛意本想让他来看自己的新发现,结果没想到得了这样一句,当即有些不乐意了:“是谁主动找的话本,是谁精挑细选了这些别无二致的故事,我不说是谁,表哥你猜。” 二人正谈论着,白景辰注意到程岑拿着几份官员请罪呈来了,就在几步远的地方,正犹豫着要不要打扰他们二人呢。 “首先,肯定不是表哥。”白景辰笑着同表妹开玩笑,同时伸了左手让程岑直接递过来就好。 程岑颔首,躬身上前…… “是谁说话本子比画册都有意思的?分明这些话本十分无聊,都不用天天看,看几本便觉得腻了。”温宛意瞧着自家表哥突然展了左臂,误当作是对她的拥抱,于是十分自然地上前依偎了进去,“不想看了,我要去找南骆郡主。” 正要上前递东西的程岑:“……” 突然就感觉自己十分的多余,这个书房完全待不下去了。 白景辰也没有料想到表妹会这样,当即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朝程岑一摆手,下一瞬,那几封官员的请罪呈被悄无声息地放在了桌上,程岑也忙不迭地退下了。 “找南骆郡主做什么?”白景辰顺势拢着她,容她坐在自己怀里,“话本难道不好看吗。” 话本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温宛意被搂着坐下时,满脑子都是话本里说的那些“见不了光”的想法,方才看过的,遐想过的,全都在这一刻提醒着她——这样的举止是过分亲昵的,是连她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的越界。 “难不成表妹只喜欢画册那种风格?”白景辰不疑有他,随手拿起表妹之前拿过来的那个话本,若无其事地读出了声,“——昔日有情人,到底逃不过一个始乱终弃,若非当年春台一见,也不至于误了终身。旧情郎、负心人、悔不当初。” 温宛意捂住耳朵:“不听。” “要听的。”白景辰最怕自家表妹跟着人跑了,恨不得成天在她耳畔重复这几句话,“除非你答应表哥,不会轻易被人拐走了。” “知道了。”温宛意实在没办法安心坐在这里,只能敷衍应和,“若有了心上人,自然会率先告诉表哥。” 白景辰如愿得到了她的承诺,心头的担忧虽然放下了,但却又隐隐变得很不是滋味。 数不清到底缺了什么,他竟不如想象中满意。 放温宛意离开后,他突然一掩额头,意识到自己这个做表哥的属实是有些罔顾廉耻了,竟会在梦中对她有过可耻的想法。 梦是不可控的,他只能如此自我安慰。 · 温宛意知道这几日表哥太忙,也不想过度叨扰他,便带着元音与元萱去了南骆郡主府上做客。 “清瑶方才睡了。”南骆郡主出来时,并未带着孩子,一副格外轻松的模样,“今日我叫人做了你最爱吃的金银炙焦牡丹饼和澄沙团子,只等着你来了。” “姐姐真好。”温宛意随她进了后苑,在一处朝阳的亭台坐了下来,“我常会念着姐姐的好,那日姐姐离开福恩寺,我心中亦是万分惦念,只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不能常常相伴身侧。” “宛意可以常来府中与我作伴。”南骆郡主说道,“我一人带着清瑶,也觉得度日无趣,若你能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温宛意突然觉着这话有些奇怪了:“姐姐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这府中,除了南骆郡主外,自然也是有郡马在住的,为何她闭口不提此人? 温宛意若有所思地看向南骆郡主身后,这位郡马竟也走了过来,但神情冷淡,好似只是路过。 “也对,不是一个人。”南骆郡主淡淡一笑,“好在我还有清瑶。” “清瑶是谁?” 身后,一个冷不丁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南骆郡主当即好似慌了一瞬,但随即又雍容尔雅地拿起了茶盏。 夫妻间一时无言。 温宛意哪怕是个局外人,也看出了不对劲,她之前听说过这位郡马,此人名为徐蛰,做过五品的东宫官,是太子左赞善大夫,一个詹事院出身的寄禄官,所有人都认为他配不上当朝郡主,这桩婚事从开始便不被期待,而自己也从未在南骆郡主口中听过他,怕是姐姐她也……不是很顺心。 如今一见,这位郡马样貌虽不差,但也算不得多俊朗,随便往霄琼街的人堆里一丢,保证找不到他的身影。 “清瑶是谁。”徐蛰一字一顿地又问了一遍,“这又是什么人?” “徐柔怀,小字清瑶。”南骆郡主波澜不惊地一抬眼,“这名字如何?” “好听。”那人应了一声,随即干巴巴地又问了一句,“应当不是夫人起的吧。” 南骆郡主道:“当然是我才貌兼全的宛意妹妹取的。” 猛不丁被夸了一句,温宛意有些受宠若惊,她想说,这名字哪里是自己的主意,分明是南骆郡主自己的意思,但眼下气氛有些沉凝,她实在不方便开口,便只能默认了。 “郡主,金银炙焦牡丹饼已经好了。”一旁的小丫鬟突然出声,打断了安静的氛围。 “宛意,我们回屋。”南骆郡主重新和缓了面容,起身挽着温宛意,“还有姐姐那日说过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你瞧。” 在场的其他人当然不知道南骆郡主的意思,但温宛意怎么能不知道呢,一想到对方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这样的事情,她当即有些难以自处,恨不得戴个帷帽遮住自己起了疑红的面容。 “姐姐。”温宛意委婉地提醒她,“倒也没有这么着急。” “什么?宛意妹妹着急要先看?”南骆杏眸一弯,故意打趣道,“那姐姐先带你去瞧瞧,之后再去吃金银炙焦牡丹饼。” “……夫人留步。” 她们身后的徐蛰出声唤了南骆郡主一声,直到温宛意都停住了脚步,南骆才迟迟地回了个头。 “何事?”南骆郡主只说了两个字。 “近日天气回暖,坊间新上了春衫,我派人去按着夫人的尺码买了几身衣裙。”徐蛰虽然是为了她,但说话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阐述什么公事一样,“还有夫人常穿的锻地绣花白蝶裙。” “知道了。”南骆点了点头。 温宛意无助地看着这对夫妻俩,突然觉得话本中那些怨侣虽然常常吵架,但也是可以把话说明白的,可南骆郡主夫妻间却总是这样沉默寡淡的氛围,那郡马也是对姐姐有感情的,但总也没办法热络起来。 这是为何…… 如若不爱,为什么要结为夫妻? 温宛意倏地有些惧怕起来,她怕自己也会成为这个样子,对着并不相爱的陌生男子,哪怕有了对方的孩子,也始终没什么话可以讲。 终日彼此沉默。 这是在这一刻,她突然知道了表哥的良苦用心,对方费尽心思地劝阻她,也不过是为了她的将来。 一本本无趣的话本背后,是表哥一次次的挑选,只为了让她识得人心,免得被人轻易拐跑了。 作者有话说: 表哥:所谓劝一万次,不如亲眼见一次。 今天好困,晚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第二更了,好困好困好困好困啊…… 感谢在2023-10-28 23:14:02~2023-10-29 20:18: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远方的猫咪 2瓶;ˋεˊ、八宝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童谣 ◎日后我护着你◎ “成婚多年, 我与他只有夫妻之名,却从无夫妻之实。”南骆郡主打开手边的紫檀木嵌宝双蝶弄花妆奁,轻轻推到了温宛意面前, “每个情难自抑的夜晚, 全靠着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应付一二。” 之前没有见到这些物件的时候, 温宛意总是满腔的新鲜期待, 可当她真的直面此物时,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戚。 等等, 不对啊, 若无夫妻之实, 哪里来的孩子?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 南骆郡主一边拨弄着妆奁里面的玉势,一边满眼悲辛地开口:“柔花散。宛意或许从未听过这东西, 这是一种宫廷秘药, 一旦用在女子身上, 就会叫人浑身无力难以自控情.欲……当年, 我便是因为中了此毒, 不得不嫁给了徐蛰。” 温宛意看着南骆郡主眼底的悲伤, 顿时也觉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她倾身上前, 拥住南骆:“姐姐受苦了。” 这桩婚事本就是错的, 南骆郡主的父亲曾经在世的时候官至丞相, 是朝堂中名德重望的股肱之臣,颁布“六十四嘉荣令”,辅佐出了一代盛世王朝, 南骆郡主身为丞相之女, 哪怕不是皇室之女, 也因父亲功勋受封爵位,成了当朝唯一的外姓郡主。 如此出身,就算要嫁人,也断然不会轮到徐蛰的,毕竟徐蛰的家世外貌都配不上南骆郡主,若不是那害人的柔花散……她们二人怎么可能成为夫妻? 有些事情不能细思,温宛意甚至不能再看那玉势一眼,不是因为羞赧,而是心疼,她心疼南骆郡主,这样一个淑质贞亮的高门贵女,如今竟不得不靠着玉势来自我慰藉。 “那年中了柔花散后,体内余毒难以去除,大夫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南骆郡主扣上妆奁,闭上眼眸,眉间是化不开的愁,她苦笑道,“每到了难以自抑的夜里,总也免不了自我厌弃,厌弃之余,还不得不依靠这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来解决。父亲在世时常教导我——要存理去欲,裕后光前,不负名门之风。可我呢,我却连一丝小小的欲念都克制不了。” “姐姐。”温宛意心疼地看着她,“可令尊大人也说过‘理欲合一,任体欲安’的道理,若在天有灵,父亲怎么可能不心疼子女?姐姐无需悔过自忏,这不该是你的过错,这些玉势用了便用了,自当放宽了心。” 南骆不禁眉眼一松:“宛意向来体贴。” 温宛意想到了左沁,没办法直言她的身世,只能委婉地扯了个借口:“我近日遇见了一位神医圣手,精通各种稀奇古怪的病症,过几日清瑶两岁生辰,我顺势把神医带来郡主府。” 想到南骆郡主可能会有些不方便,她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她是女儿身,姐姐可以放心让她来治。” “好。”南骆暂且掀过那阵悲伤,重新恢复了端庄温雅的模样,和她开了个玩笑,“宛意一定要来,可莫要忘了生辰礼。” 温宛意与她相识多年,怎么可能不懂她:“知道啦,姐姐。” 回府的路上,温宛意还是有些意难平,她一边独自消磨着难过,一边想着要给清瑶准备的生辰礼。 “姑娘。”元萱轻轻唤了她一声,随即道,“你听,外面有人在唱童谣。” 温宛意心中闷闷不乐的,也知道元萱这是为了开解她,于是依着她的话语往马车外瞧去——为了隐匿行踪,她们特意挑了条不常走的街道,这里有百姓家的孩子来街边跳花绳,她们几人成群,边跳边唱着: “女儿塔,骨作花 哭娃娃,莫要怕 娘说啊,没有她 二五六,还有八” 正是黄昏时分,西下的日光渐渐淡了,也暗了,晚风一过,倒显出了一些寂寥枯燥来,这好似只是一个寻常至极的黄昏,屋舍升起炊烟袅袅,像是大人们散出去的愁,街边的孩子不懂得何为忧愁,依旧笑着闹着,唱着古怪的童谣。 温宛意收回了视线,意识到自己已经听不懂孩子们的童谣了。 回了王府,叫人去找了左沁,却听到下人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说左沁觉得王府待着不自在,又回到了绮苑。 旧日伤心地,她竟又回去了? “规矩多,叫人心烦。”哪怕当着其他人的面,左沁也丝毫在乎,她目光里的嫌弃不作假,开口也是冷冰冰的,“绮苑清净些,只我一人,又有这么多猫做陪伴,不如再回来。” 温宛意坐在她身边,看着她面上的薄纱,问道:“左姑娘神医妙手,为何不干脆去了这疤?” “一间草房三两钱,舒痕香膏却要五两钱,甚至都不一定能买到。”左沁随手抱起一只猫,坐在桌边说道,“仪容样貌也没那么重要,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瞧见漂亮皮囊都是一个德行,还不如毁了这张脸,眼不见心不烦。” “左姑娘慎言啊!”一旁的下人眼看她在表姑娘面前说这种毫无遮拦的话,顿时也急了,“莫要在表姑娘这里满口胡言。” “就算世间没了善人,也不能罚自己受苦。”温宛意和她道,“左姑娘容貌出尘,难免让人艳羡,但姑娘一身医术,应当不愁自保,若有哪个登徒子手脚不老实,可以给他来上几针尝尝苦头,哪里用得着自毁容貌呢。” 左沁捏了捏小猫爪子:“世间可不是单凭打架论本事的,仗势欺人,往往不是靠武功,而是靠一个‘势’与‘权’,我曾在太医院尚且被权势欺压,如今成了庶人,怕是更难自保。” “日后我护着你。”温宛意道,“跟着我,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说罢,她从元萱手里拿过沉甸甸的银两袋子,全都放到左沁面前。 左沁停下抚猫的手,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银两。”温宛意笑道,“或许左姑娘日后出了王府也能用得上。” 那日表哥将左姑娘许做她的侍医,还允了左沁自由出入王府,她合该早些告诉她这个消息。 “出了王府?” 左沁愈发不解,她本以为要永远困在这里做个侍医,毕竟被救下来后,她也只有这点儿可用之处了。却不料想,温姑娘竟愿意让她离开王府,丝毫不挟恩图报。 “为何不能随意出入?”温宛意亦是不理解,“来去皆自由,不是应该的吗?” 左沁缄默良久,终于起身放下手里的猫,郑重其事地对她行礼道:“温姑娘大度。” 离开绮苑,温宛意终于有些疲累了,在回合至殿的路上,她随口说了一句:“如今的舒痕香膏居然如此价贵。” “我知道什么缘由。”一旁的元音鼻子抽动一下,小声道,“姑娘,还记得那日我说过的一同入府想要留下的姑娘们吗,除了我和阿姐留下以外,其他人都被送去了妙音坊,那里的嬷嬷更严厉,常常苛责她们,身上看不见的地方几乎全是伤痕,除了要露出来的手臂,连块好皮都没有了。因为全是伤,所以不得不去买旁边店里的舒痕香膏,那香膏的价格渐渐就被抬高了很多,管音律的嬷嬷还经常来查房,不让她们抹这些去疤的香膏……特别坏。” 她还说,如果当年留下的不是她和阿姐,她们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难道官府没人管吗?”温宛意今日听了很多从未听过的事情,在之前十五年里,阿爹阿娘从未让她去见这些世间的丑恶,哪怕偶然间听说了,她们也会遮住她的眼睛耳朵,继续粉饰太平人间。 她知道这样肯定不对,但是也没有办法辩驳反抗。 因为全府上下都在说——姑娘,这是为了你好。 “瑞京府在王爷上任之前,一直都是不作为的,府政各司几乎平起平坐,又官官相护,只要没出什么大事惊动陛下,基本都压下了,‘息事宁人’用了几百遍,屡试不爽。”元萱也道,“好在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了,如果现在去和王爷说,应该会被注意到。” 温宛意本想着回合至殿歇着,但经她俩一提,知道她们也是想求她出口去说的,索性又去找表哥去了。 元音:“听闻近日妙音坊又收了很多五六七八岁的小姑娘回去,想来那些小姑娘也是饱受折磨……不然市面上的舒痕香膏不会突然又被抬高价钱。” 天子脚下,瑞京城最繁华的霄琼街竟也能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温宛意足足缓了很久,直到见到了表哥,才平静了些。 表哥要听,她便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表妹近日还是别去郡主府了。”白景辰没有说明具体缘由,只是道,“近日郡主府可能……会有些不太平。” “不太平?”一想到南骆郡主,温宛意就忍不住地心疼,“事关南骆郡主吗,事情会很严重吗,她会不会被伤到。” “倒是无关郡主的事情。”白景辰轻轻压了压眉心,像是在想什么难缠的事情,“有人状告郡马和梁域的人有瓜葛,证据确凿,罪名也不算轻的,一旦开堂问审,郡马他难逃死罪。” 一听这话,温宛意突然又没那么紧张了,或许是她今日听南骆郡主讲了那件事,所以对郡马没什么好印象,一个刻意用不入流手段来高娶的男子,哪怕被问斩了,郡主她应当也不会多么难过吧。 想到这里,温宛意又猛地清醒过来——自己这是怎么了,竟会有如此想法。 可…… 可分明南骆姐姐也是常常活在苦痛之中,没了郡马,对她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下午好呀~最近几章可能有点抽象?感谢在2023-10-29 20:18:06~2023-10-30 18:2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彻暮 5瓶;ˋε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我的 ◎朕忘了,曾经要把温家女许给你◎ 清明已至, 整个瑞京城都像是蒙了一层晦暗的纱,抬头便是稠而不散的灰云,宛若被泅了水的浅墨山水图, 总是朦朦胧胧的, 难以晕开。 这种天气, 偶尔窸窸窣窣地来一段雨, 常让人觉得天气差,雨好似停了, 也好似一直都在下。 想带表妹去放纸鸢、一起插柳、游春、采兰草煮兰汤、去看曲水流觞……眼下也都做不成了。白景辰苦恼地把想好的主意一划, 转而吩咐下去, 给表妹在王府的百花苑里头弄了个华美精致的秋千。 一大早刚修好, 表妹竟都没有赖床,颇有兴致地去了百花苑。 白景辰去陪了玩了没多久功夫, 又被步安良叫走了。 “王爷, 查到了——近日民间丢的小姑娘们, 年纪全部在八岁以下, 其中以五岁六岁居多。”步安良眼下皆是累出来的乌黑, 他心事重重地开口, 严肃至极, “属下觉得, 此事事关梁域, 得上报陛下。” “事关梁域。”这四个字在白景辰嘴边转了一圈, 带来了最难缠的结果,他说,“但凡事关梁域, 就得愈发慎重, 你也知道陛下他最忌讳这四个字。” 步安良还真没法给个确切的答案:“属下也只是猜测, 王爷,您听说过女儿塔吗。” “梁域传来的巫祝邪术。”白景辰点头,心情也仿佛被这阴沉的天压得缓不过来,“多年前,瑞京城的京畿查到了一批诡谲的塔式建筑,百姓们说,里面常常会传来女婴的啼哭声,等人们赶过去了,那塔便被点燃,用水扑不灭,里面关着的女婴也无法逃离。” “那时风气很紧,陛下派了不少职事官去处理此事,京畿的每一块草皮都被盯紧了,这才把女儿塔的邪术连根拔出了。”步安良道,“女儿塔的邪术是梁域传过来的,梁域人说,这种术法可以消灾去病升官发财,所以不少人才信以为真。” 白景辰叹息:“总之‘升官’上面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父皇龙颜大怒,直接免了许多人的职,也打消了其他人的幻想。” “今年丢失的也都是五岁、六岁和八岁的小姑娘,王爷,属下斗胆猜测,今年的‘女儿塔’怕是没那么简单,要查也不太容易,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在京畿弄个塔出来了。还有一事,属下还查到有一个走丢的小孩能被爹娘找回去,是因为被带走的途中划伤了手臂。”步安良边说边在手臂上面比划了一下,“有了这种确切的年纪和特征,我们也好做出相应的举措,比如给符合年纪的小丫头都……” 他话还没说完,直接被恒亲王用手指敲了敲脑门。 步安良捂住脑门,疑惑道:“王爷?” 白景辰问他:“你摇一摇脑袋,什么感觉。” 步安良依言左右晃了晃脑袋,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没什么感觉啊,王爷。” “那说明已经晃匀了,左边是水,右边是面,混匀称了,是浆糊。”白景辰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也挺会未雨绸缪啊,怕别人想不开自伤,所以直接砍了他?大抵是真的被糊了脑袋,才会说出这种‘名为保护,实则伤害’的话吧。好端端的小丫头,凭什么因为我们的没用就平白无故在手臂上划一道?” 步安良这才回过神来:“是属下太糊涂了。” 白景辰瞧着他眼下的乌青,确实也能体谅:“行,至少查到了些东西,还不算太没用,本王今日入宫去禀报此事,你且去歇一歇,别把身子累垮了。” “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步安良谦虚道,“能为王爷效劳……” “大清早的,不想听马屁,要滚快点滚。”白景辰眼看面前的人已经累得神志不清了,居然在自己面前都习惯性地说这些花言巧语了,可见其糊涂。 步安良立刻转身就要滚,又被叫住。 白景辰:“等等,给你妹妹抓只猫儿回去。王府的猫已经全都治好了,宛意听说你妹妹身体不太好,所以特意给她挑了一只乖巧貌美的玳瑁猫,能陪伴,还不折腾人。” “属下代妹妹谢过温姑娘了。”步安良难得露出了一点儿笑,“属下妹妹确实也很喜欢猫,这段时间也很想要一只,是属下太忙了,一直没空帮她实现愿望。” 白景辰摩挲着腕间的珠串,许诺道:“等这段时间忙完了,给你宽闲几日。” 步安良“哎嘿”一笑,乐不可支了:“可行。” 也许是时运不济,倒霉的左少尹大人刚去绮苑抱了猫,还没走几步呢,就被突如其来的雨给淋了个狼狈,绮苑宽阔,一时间没个躲雨的地方,导致一人一猫都成了落汤鸡。 雨都淋了,还不如一鼓作气直接回家,步安良这样想着,直接抱猫出府。 恒亲王当然也没好哪儿去,在一个达官显贵出门都要乘舆或轿代步的盛世时期,这位恒亲王却独独钟爱乘匹快马,恒亲王府本也离宫很近,什么时候想入宫了,一执缰绳,肆意就走,前后用不到一个时辰,对此,陛下甚至特意在重华门开了条宫道,就为了让自家皇儿一路畅顺。 今天,恒亲王便因为这习惯遭了罪——他刚驾马出府,直接被雨淋了一遭,只能折返回府,好不容易冒雨来到王府牌楼附近了,雨反倒是停了。 于是,白景辰在牌楼下,与一人一猫干瞪眼,也是很难理解:“爱卿方才在本王府内都能淋得如此狼狈?” “臣懂得下雨天要躲雨。”步安良抱紧了猫,目光疲惫,“只是太不凑巧了。” 不凑巧的事情太多,恒亲王入宫时,正见了辅国大将军江穆安领着江世子觐见陛下,那江闻夕一看就是早已准备的模样,乘马路过时,那人还远远地抬眼敛颌,朝他一笑……薄薄的眼皮,阴郁的笑,像个躲在暗处的胡狼。 因为不知何时雨来,白景辰也懒得下马,直接略过,直接面见了父皇。 “朕最讨厌什么故弄玄虚的童谣,神神叨叨的,没几天就能让流言四起,梁域人,又是梁域的把戏,只要有梁域在的一天,朕的天下就不清净。”老皇帝一派恼怒模样,瞅着面前的茶都不顺眼,他把茶盏一搁,恼火道,“今日天阴雨湿,这茶也凉,一口下去满肚子火。” 大太监刘吴风连忙请罪:“陛下息怒,是老奴糊涂了。” 白景辰早知是这个结果,但他不能不报,为了减少走失的女童数量,只能直接面圣:“父皇,因为此等梁域邪术,有女孩的人家甚至日夜闭户,民间人心惶惶。儿臣斗胆,但实在不敢瞒报。” “既然事关梁域,那必然得派遣个熟知梁域的人来协助你办这个案子。”老皇帝一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定论,“江穆安父子和梁域打了多年的仗,对那边的风俗情貌也了解些,那些梁域的鬼画符也能瞧得懂,对了……江家那儿子叫什么来着。” 白景辰:“……” 突然如鲠在喉。 可就算再觉得那江闻夕碍眼,他也不能不回答,只能开口对父皇道:“江家世子,唤作江闻夕。” “朕记得他,长得颇为俊秀,甚至不像个常年战场杀敌的。”皇帝一眯眼眸,“闻夕,闻夕,如见迟暮,好名字,把他派出去,梁域也就到了迟暮时候了。” 白景辰咽了口窝火气,突然听到刘吴风捏着尖而细的嗓子,进门来了句:“——陛下,江家父子求见。” 皇帝开怀一笑:“真是每逢困倦必逢枕,快,快将两位爱卿请进来。” 白景辰突然一股血直冲脑门,忍着那江闻夕进门,听到对方三言两语哄得皇帝拊掌大笑。 江闻夕为人阴损,但言语功夫颇好,活的也能被他说成死的,黑白颠倒,是非不顾,先把职责揽在自己手里再说。 “君恩滔天,陛下昔日一语指婚,足以让臣铭记多年,那时冲锋陷阵,身陷囹圄时,也是记起了陛下的教导,方能奋发蹈厉重创梁域敌军。”江闻夕佯装“无意”随口提了一句,随即又是恭顺一拜,“臣无陛下,无以至今日。” 老皇帝被夸得胡子都快上天了,看着地上江闻夕满意地道:“爱卿重情有义,当真是世上少有的长情郎君,朕竟也忘记了曾经要把那温家女许配给你,你既提了……” 白景辰额角的青筋突然就跳了起来。 就知道这江闻夕没安什么好心,这便等不及了?一面圣,拐弯抹角地就要把自己表妹给娶回家。 简直防不胜防。 他正满脑门火地想要出声,却听自己父皇话头一绕,转而说了句别的。 “……你既提了,朕才想起来许久未见朕的国舅了,那日皇后也想着自家哥哥,还和朕说了很多以前的旧事呢。”皇帝笑道,“可能是朕老了,越觉得世间至乐不过于亲人间的陪伴。” 江闻夕:“……” 白景辰:“……” 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你来我往的对招都被老皇帝这一手“亲情大过天”的言论给呛了回去。 猝不及防,好像吞了一个噎人的糕点似的。 “辰儿啊。”老皇帝突然转了个方向,对白景辰道,“今日下雨,你入宫乘马,可莫要淋雨着了凉。” 皇帝的亲情一阵一阵的,但屋里的几个人都从这几句话里品出一丝“喜怒无常”的味道,纷纷不敢贸然再提方才的话头了。 白景辰不动声色地瞧了那江闻夕一眼,却见那江闻夕也不甚得意,巧了,也在盯着他这边。 他扯了扯嘴角,无声道——我的。 哪怕没有出声,江闻夕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当即后槽牙一紧,气得不轻。 作者有话说: 作者以前确实写感情流的,这是第一本掺了剧情的古言,大家可能觉得枯燥或者漫长,但是某些部分几千字确实讲不完,只能按着计划继续往下写~小天使们要不还是留几个吧,因为所有人都养肥的话,作者没榜单,会慢慢噶掉的(恸哭) 感谢在2023-10-30 18:24:20~2023-10-30 22:32: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雪島椰乳松餅 10瓶;八宝粥、远方的猫咪、今天又更喜欢太太啦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缠郎 ◎世子说,烈女怕缠郎~◎ 江闻夕这一进宫, 再出来时,已经不是那个无实职的世子了。 “京畿路提点刑狱司,陛下亲派的刑狱使。”出宫路上, 老将江穆安反复念叨了几遍, “很好, 在当朝官僚冗滥的局面下, 多少官员只是挂个虚衔,并不执掌实权, 你能有幸当个职事官去辅佐恒亲王断案, 定要尽心竭力, 不让陛下和王爷失望。” 江闻夕口头应下, 没再说什么。 且不论他的想法,恒亲王那边确是恼火万分。 “江闻夕费尽心思地与王爷踩到同一条船上, 无非是为了刻意恶心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事情办成了, 江闻夕怎么说也能升个官衔, 事情若是办不成, 也轮不到他江闻夕顶罪, 皇帝怪罪下来, 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主事的王爷您。”步安良唏嘘不已, “身为提刑司的人竟也和瑞京府扯在一起, 搞一个什么‘协同断案’, 陛下还真就被劝动了,这种做法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江闻夕此人果真不简单。” 这还不是最恶心人的。 过了几日, 江闻夕借着“公事”找上门的时候, 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想起那日御书房的场景, 恒亲王感到了一种莫大的危机,得亏父皇临时想起了别的事情,这才没有让那江闻夕得逞。 白景辰甚至不敢继续细想下去,一想到表妹被那样的小人觊觎,他就恨不得叫那江闻夕滚一边儿去。 “王爷,臣曾在鱼跃鸢飞楼受恩于一女子,后来又听人讲,那位姑娘出自王府,臣今日前来,不只是阐述公事,也是为了补上那日的亏欠。”江闻夕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但每个字又都带着意有所指,“不知那女子在王府当什么差事,如若只是寻常伶人,王爷可否抬爱……” 白景辰放下手头的东西,一抬眼:“你想如何报恩?不过是碎银几两,倒也不至于这般上心。” “不比王爷雅量豁然,臣啊,心里的地方就这么点儿,其余的从来都不敢奢望,但如果是自己的,就只想着牢牢抓着,也是一桩安稳美事。”江闻夕指了指自己心口,笑得很浅,“碎银几两也是恩情,臣回去以后日思夜想总觉得亏欠,又忆起那日那位姑娘的身形样貌,只觉得念念不忘,若王爷愿意割爱,臣定然会好好待她。” 都这么蹬鼻子上脸了,白景辰还能听不出江闻夕的意思?他是想说——那天在鱼跃鸢飞楼的旧事,他记仇了,而且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睚眦必报,不是简单糊弄糊弄就能松口的。 “世间的鸳鸯都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江世子一番真心就这样泼出去,也不怕收不回来?若她只是心善随手一帮,无意于你,你岂不是要伤心了。”白景辰也端起一副“为你好”的假笑,说道,“这不是儿戏,本王也是在为世子着想啊。” “臣这辈子伤心的事儿受多了,小情小爱伤不到臣。”江闻夕坐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整理着袖缘,狡诈且很不要脸地说道,“烈女怕缠郎,臣愿当那个‘缠郎’。” 白景辰:“……” 最后一句话出来,恒亲王立刻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可算理解为什么上一世表妹能栽到这种人手里了。 ——江闻夕都敢这么厚颜无耻了,表妹那么单纯的姑娘哪里经得住这个?还不是三言两语就迷了眼。 白景辰叫程岑奉了茶,品了口茶水,总算压下了这种恶心,他放下茶盏,侧目瞧了一眼这小子——父皇说的不假,江闻夕长得确是不像个常年打仗的,肤白俊秀,也没有半分杀气,一双凤眼半遮瞳眸,眼皮和嘴唇也薄得很,简直和个小倌儿似的。 不,倒也不是,花楼里的小倌儿也没江闻夕这么豁得出去。 阴沟里的耗子。 白景辰不昔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此人,不为别的,就因为上一世自己的表妹被他害死。 “本王倒也不希望你自降身份。”白景辰很大方地开口,“你既已经来了王府,本王若只让你给她留个谢礼未免显得不大度——不如这样,本王叫人把她带过来,你们二人好好叙一叙,若彼此有情,本王便成全这一桩美事,如何?” 江闻夕只是出言揶揄他,以报那日在鱼跃鸢飞楼解下的仇,反而真没想得到恒亲王居然肯把温宛意叫出来一见。 恒亲王什么时候对此事变得这么大度了? 不对,有诈。 江闻夕警觉地沉默下来,果然,下一刻就听到恒亲王心宽意爽地吩咐了下去,随即又对程岑说: “听闻本王的表妹今日要来王府做客,眼下应该也到了,你去把她接过来吧。” 一旁的江闻夕:“……” 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温宛意,恒亲王要拿假冒的女子当面糊弄自己呢。 没过一会儿,温宛意听到表哥叫人喊自己过去,也没有细说是怎么事儿,便一无所知地跟着程岑走了,谁料进去以后,才发现江世子也在里面。 温宛意悚然一惊。 心道,自己没有遮掩容颜,就这样出现在对方面前,真的合适吗? “表妹一路辛苦了。”白景辰笑着开口道,“今日来表哥这里做客,表哥为你准备了素日最爱吃的狮蛮栗糕,正巧江世子也在,无妨一同用膳。” 温宛意一时拿不准表哥是什么意思,只能按着他说的来。 只是……温宛意突然注意到一边的江世子神情有些不对劲,面上没有一丝的笑意,反而心事重重地锁着眉,因为不安,他的手指微微蜷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衣袖。 温宛意忍不住盯着他瞧,却见他猛地一回神,浅浅地朝她这边瞧了过来。 这幅模样,像极了在绮苑晒太阳的猫,一边臭着脾气不搭理人,故作冷态地卧在高处,连尾巴都在心不在焉地甩来甩去,若有人想要接近了去摸一把,就被那不听话的尾巴甩到了身上,不疼,但叫人忍不住再瞧一眼。 猫的尾巴好似不属于身子的一部分,这江世子的手指也常常被各种小动作占着,温宛意发现,此人一旦思考,手指就忍不住动一动,或是彼此摩挲,或是轻轻勾住衣袖。 白景辰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莫要再看了。 温宛意没听出来,带着疑惑瞧了一眼自己无端咳嗽的表哥,发现对方并没有什么事儿,所以又重新把目光返还到了江闻夕身上。 江闻夕浅笑,但眉眼间却演出了几分委屈:“温姑娘好久不见,那日丢的发簪可找到了?” 温宛意回他,找到了。 “那日路上偶然寻得一簪,金雀衔花的样式,很像温姑娘会喜欢的东西,所以在下深更半夜地去国公府叨扰了一回。”江闻夕苦笑一声,又道,“看来是在下找错了簪子,还请温姑娘不要介意,如若方便,还请回府后,和国公爷解释一二。” 温宛意莞尔:“我竟不知那日世子来过,爹爹他那日饮了酒,应当也是误会了,如有怠慢世子,确实是国公府做的不对。” 江闻夕一顿,随即意识到温宛意这是替自己挽尊。 那日夜里他在国公府门前苦等,吹了风,受了寒,却被康国公拒之门外,且不提挨了多少气,面上尊严也是挂不住的。 他本以为这件事会成为自己永远难以忘怀的屈辱,没有人会在乎他那日的感受,谁料想温宛意这般细敏,不但记得,还顺势为他挽尊,没有完全落了他的颜面。 江闻夕心中微动,在满肚子的尔虞我诈中搜刮出了一点儿真诚——他想,她倒是不一样,哪怕只攀谈几句,也能叫自己舒心惬意。 想到这里,江闻夕又偷偷瞧向她,同时撞上了对方同样小心的目光。 几分尴尬里夹杂着还掺着点儿另类的默契,只能彼此相视一笑。 “咳咳咳。”白景辰注意到情况不对,连忙在一旁咳嗽,窝了一肚子火,快把血都咳上来了,表妹才想起来管一管自己死活。 “表哥怎么染了咳疾?”温宛意连忙上前关怀道,“是那日淋了雨,所以落下的咳疾吗?” 白景辰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一声,说道:“原来表妹还知道关心表哥呢。” 温宛意:“……” 表哥话语里的不满都要溢出来了。 “王爷,人带来了。”程岑突然回禀,十分周全地开口说道,“就是那日在鱼跃鸢飞楼与江世子结缘的那位女子。” 听程岑一句话,温宛意立刻懂了表哥的意思,好一招移花接木,自己那日戴着幂篱没有露出真容,因此帷帽下的人变了,也是可以不会被察觉的。 紧接着,一位戴着幂篱的女子被带了上来,妆容打扮和那天的自己一模一样,甚至身段都很相像……但温宛意还是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不是元萱吗? 之前在福恩寺时,元萱就扮了自己一回,如今故技重施,她演得愈发精进了。 温宛意实在有些忍不住笑,但还是强行端着来看表哥排的这出戏。 “江世子,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子了。”白景辰眉眼皆是笑,对江闻夕一摊手,“本王在这里,你想对她说的什么报恩啊、恋慕啊、本王都可以点头,你若喜欢得紧,也无妨带回府上。” 江闻夕冷冷地朝那假冒的女子瞧了一眼,是和温宛意很像,难为恒亲王去搜罗这样一个人来假冒了。 自己本就是来给恒亲王找不痛快的,没想到被对方摆了一道,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接招:“臣受恩于她,心里觉得愧疚,但这位姑娘若是无意,臣也不愿做那强抢之事。” 说罢,他拿出了一枚小狐狸形状的玉雕,虽说是递给面前人的,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温宛意那边瞧:“这是我亲手雕的玉舞狐狸,承蒙姑娘不弃,算作对姑娘恩情的报答。” 假扮温宛意的元萱浅浅一低首,伸手接过。 恒亲王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道:“世子含蓄,分明方才还在本王面前说什么‘烈女怕缠郎’,一副志在必得的语气,眼下怎么改了主意?” 江闻夕隐隐地咬牙切齿。 温宛意却被表哥这一出话给吓着了,她特别担心江世子突然改口,要真的把元萱给带走怎么办啊?于是她只能给了表哥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希望对方别再激他了。 白景辰对她笑了笑,几乎是当面告状了:“前几日在御书房,表哥听到江世子向陛下求娶表妹你,一往情深的模样让陛下感动不已,甚至都要立刻赐婚了呢。谁料今日,世子又和本王索要府里的一位伶人,世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把嫁娶大事当作儿戏呢,也不怕本王的表妹伤心。” 温宛意一听,立刻觉出了一阵后怕。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那天在御书房差点被皇帝赐婚? 一旁听着的江闻夕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了,被恒亲王这一番言论气得不轻。 江闻夕咬牙:“王爷,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报恩而已,并非……” “烈女怕缠郎?”恒亲王轻笑询问,特有的清润嗓音让他显得多么愉悦似的,“这不是世子的原话?” 江闻夕简直都气笑了,只能忍着称了声是。 恒亲王随即转头看向自家表妹,一副怜惜的语气:“宛意可莫要哭了,世子心里还是记挂你的,并没有见异思迁。” 温宛意也沉默片刻,瞳眸微微睁大,疑惑地看向表哥——难道要我现在就哭出来? 白景辰点头,也回了她一个眼神——自然是这样演了。 温宛意:“……” 也不是不行。 作者有话说: 今天眼压有点高,去敷眼睛了,应该是没有第二更了,大家别等了(挨个贴贴蹭蹭)感谢在2023-10-30 22:32:06~2023-10-31 20:1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盐盐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诡计 ◎我和表妹天下第一好◎ 但这并不合适。 彼此已经心知肚明的情况下, 她若明面上哭出了声,便显得咄咄逼人了,哪怕一时得胜又如何?在场的三人打了这么久的哑谜, 江世子和表哥彼此挤兑了几个来回, 本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哪怕谁落了下风, 也不至于太驳面子,明面上还能说得过去。 可她若哭出声, 这种微妙的平衡立刻就会被打乱了, 明晃晃的拉偏架并不是什么敞亮的手段, 再加上江世子与表哥接下来还需要共事解决一桩案子, 眼下并不能把他得罪到底弋?的。 温宛意细思片刻,到底没有按着表哥的意思哭出来。 她这一犹豫, 反而叫江闻夕得了空, 紧接着, 她就发现身边的江闻夕竟然抢先一步委屈起来了。 眼见那俊秀的玉面青年倏地一低首, 无以言表的委屈立刻冒了上来, 他眉间微蹙, 好似忍着什么天大的不甘, 泪水汇作两滴, 簌簌一落, 孤洁到连脸颊都没有沾上。再抬眸时, 他抬袖拭去眼睫残泪,演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若无其事”的坚强模样。 他这猝不及防的一哭, 直接叫温宛意乱了计划, 一副左支右绌的模样, 又想着安慰一句,又没办法开口去说,只能无措地看着他。 江闻夕扯出一个笑,笑意带着苦涩,就差往脸上写“你们合伙欺负我也没关系,我受的委屈可太多了”,他十分无耻地利用了温宛意的怜悯与同情,开口时,声音还带着些哑:“温姑娘,确实是我不好,竟然以己度人,觉得王爷这般高风峻节的人会做出那种偷梁换柱的把戏。今日闹剧非我所愿,不怕姑娘笑话……我还以为……之前在鱼跃鸢飞楼的人,是你呢。” 说最后一句时,他恰到好处地哽咽停顿片刻,诉尽委屈的同时,还把此事隐晦地“开诚布公”,适当地同她露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锋芒。 ——日后不可再像这样了,我既全然知晓,必然也不会咽下这口闷气。 所以,到底为止吧。 一边的恒亲王沉默地看着他装腔作势,也收敛了之前的轻松姿态,他眉眼间带上了几分严肃的审视,心道——好你个江闻夕,这样玩脏的是吧。 天下最懂温宛意的人莫过于恒亲王本人了,他眼见江闻夕玩了这么一出,心里咯噔一跳,暗说糟了,自家表妹很可能还就吃这一招。 他的表妹从小养尊处优,由康国公和温夫人悉心教导长大,一直接受的都是修道立德的君子之风,根本应付不了江闻夕这种寡廉鲜耻的死缠烂打,江闻夕一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表妹愧疚自省,从而怜悯疼惜他吗? 白景辰倏地有些烦躁地看了一眼江闻夕,心想——好好的一个大男人,怎么用上了这种哭哭啼啼且矫揉造作的手段? “温姑娘会原谅我吗?”江闻夕一低下巴,硬是在比自己矮一头的温宛意面前弄出了一个仰视的效果,他可可怜怜地看向她,低声问道,“会吗?” 眼看事情就要不受控制了,表妹的那个“会”字已经到了嘴边,白景辰突然又咳嗽一声,门外的程岑立刻火烧眉毛地冲进来打断他们:“王爷,妙音坊也出事了!那里头全是八岁左右的小丫头,若不及时封了,怕会再生出事端啊!” 恒亲王顺势起身,马上把人给打发了:“那就劳驾江世子替本王去一趟吧,先封了妙音坊,护住里面的小姑娘们。” 江闻夕没得到温宛意的那句话,但也不至于完全落了下风,他扳回一局后马上见好就收,好整以暇地领了命令离开了。 他知道的,这一招使出来后,恒亲王怕是暂时走不开了。 缺德的江闻夕也算有点儿手段,就像他料想的一样,当天白景辰就听到自家表妹要告辞回家去了。 “不行。”白景辰坚决不肯放手,他把合至殿的门一关,用身子堵住温宛意的去路,“表哥不同意。” “表哥,江世子他什么都知道,我们是不是欺人太甚了。”温宛意果真觉得过意不去,她看着面前的表哥,心里全是对江闻夕的愧疚,“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短短六个字,简直在白景辰心上扎了六个窟窿出来,他喉结上下一动,像是咽下了一口血,同时,他又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咆哮——难道害死表妹还不算天大的过错吗!只此一件事,江闻夕他都够死一万次的了。 可是……前世的事情,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连江闻夕本人也预料不到日后会发生这种事情,表妹当然也会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矫枉过正了。 方才看那江闻夕一脸委屈和难以言喻,对比下来,重活一次的恒亲王才是满肚子的难言之隐,这些苦痛无以自解,只能长久地闷在心里发酵,又在眼睁睁看着表妹心疼那男子时,酵出一种陈年的酸。 白景辰心里疼极了,很想不管不顾地把她缚在自己身边,但又舍不得狠下心来,只能用不甚严厉的语气问她:“表妹,你在心疼他吗?那表哥呢。” “不是心疼。”之前的几年里,温宛意从未见表哥露出这样悲怆小心的神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表哥他有了心事,吞悲饮咽,哪怕经常是笑着看她的,笑意里却隐隐含着伤悲底色,他们亲缘相连,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一方难过,另一人何尝不会心疼,她心里也好似沁了一汪哀愁,眼神游离向别处,小声道,“江世子他近日跟着表哥断案,我不想因为这些儿女□□……妨碍了你们的正事。” “江闻夕不给本王添乱就已经是烧高香了,正事上指望不上他。”白景辰也知道江闻夕是个什么德性,一边担忧一边解释道,“更何况他记了的仇,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报复回去,表妹现在搬离王府,只会让他小人得志。” 温宛意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她一听表哥的话,顿时也觉得有理,江闻夕那样看重面子的男子,哭得是很反常,过犹不及,反倒是不像他了。 白景辰眼见表妹犹豫起来,趁她思索的功夫,帮她把缎织细花的对襟褙子拢了拢:“清明雨多,外头风也大,表妹这……” 他本想说怕她冷的,结果眼神一扫,好巧不巧注意到了抹胸处露着那素白胸脯,就连金珠白玉的璎珞圈都比不上肌肤的白,像是冬至无人涉足的雪地,纯白、无瑕、隐隐折着光,哪怕只瞧了一眼,就能晃了神。 就这一怔愣,直接叫心平气和的恒亲王当面忘了词,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这璎珞圈?”温宛意没有察觉到他的深意,而是顺口猜了一句,“表哥怎么突然喜欢这种璎珞圈了,若你喜欢,送你便是。” 白景辰这才迟迟地应了一个音,刻意移开了目光:“喜欢。” 最后,恒亲王顺利地把人给劝住了,心满意足地拿着这璎珞圈离开合至殿。 他走后没多久,归来的左沁便进了门。 见她面上还戴着纱,温宛意问道:“左姑娘,舒痕膏没有买到吗?” “舒痕膏都被妙音坊买走了。”左沁长话短说,每一个字都能叫人心惊肉跳,“瑞京城要出事了,梁域人会在上巳节时制少女鼓,那些走丢的小姑娘是被梁域偷走的,哪怕找回来,也回天乏术。” 温宛意问她:“为何找回来也不行?” “要做少女鼓,需得提前三日把蛊虫引入符合年纪的少女体内,待到三日后,再用水银灌……”左沁正凝神详说着,话说一半,突然想起自己面对的不是昔日同僚,而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国公府嫡女,若按照真实情况说给她听,怕是要做很久的噩梦。 于是左沁话音一转,连忙打住:“没什么,除非一命换一命,否则救不活。我今日发现那被买走的舒痕膏里,很可能混了做少女鼓用的蛊虫,在坊间姑娘们用那些东西时,悄无声息地被引入,直到死,也查不出缘由。” 到时候,坊间大批的少女暴毙而亡,那帮人便可以毫不费劲地用尸身制作少女鼓了。 “事出紧急,快带左姑娘去见王爷。”温宛意之前听表哥说过一两回少女走失的案子,知道所有人都被之前的女儿塔旧案带偏了思绪,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梁域来的另外一种残忍手段。 左沁也不含混,果断揣着这话就走。 她走后,温宛意沉默须臾,独独把元音和元萱叫了回来:“此事事关国公府,我希望你们二人如实相告——周嬷嬷她,是否也与妙音坊有瓜葛。” 没等元音说话,元萱便开口承认了:“姑娘,周嬷嬷那年……确实送了一批姑娘去妙音坊,这些年,应该也参与过此事。” 心中的猜想成了真,温宛意眼前一阵发黑,意识到国公府要被此人害惨了。 元音还没有反应过来,忙问:“姑娘,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周嬷嬷确实会买下一些为奴或者流浪乞讨的小姑娘送到妙音坊里,难道她犯了什么大错吗。” 温宛意面无表情道:“之前我听你讲那些旧事,只以为妙音坊的那些人最多算个狠心严苛,平日里打骂小姑娘们也是为了督促她们学习音律。但我竟没想到——妙音坊很可能与梁域暗通款曲,看似收留那些姑娘,实则是为了高价卖给梁域,让残忍的梁域人施展那些灭绝人性的邪术。” 元音:“难怪及笄后的姑娘就会被妙音坊驱赶出去,原来她们是这般狠的心肠。” “此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凡与梁域有所牵连的人,都会从严处理。”温宛意想起了之前表哥对自己说过的话,就连那郡马被查到后都难逃一死,更何况国公府一个小小的嬷嬷呢? 周嬷嬷,一个常年端着一副严厉架子的人,在国公府多年,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还能瞒得天衣无缝,温宛意当然是不信的。尤其是爹爹和阿娘看起来对周嬷嬷也很宽容包庇,说不定确实知道些什么,很可能也…… 温宛意一向不会把人想得太坏,可这次,她突然又不确定了。 如果,是真的呢?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更是危及社稷朝堂的重罪,温宛意难得犯起了愁,但也不得不率先考虑国公府的安危,她把元萱叫过来,暗自吩咐道:“阿萱细致,有劳你今夜回府一趟,把事情告知我爹爹,他若有考量,会妥善处理的。对了,一定先瞒着周嬷嬷,不要走漏了风声。” 温宛意也不知道自己爹爹会不会继续包庇那周嬷嬷,更不知道国公府有没有参与进去,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她并未为破案的官员,也没办法再管太多,但身为温家嫡女,她必然要为国公府考虑。 一向心无杂念的她难得有了难眠的时候,当天夜里,甚至到了三更天,也没办法睡去。 也是在这一天,她突然发觉表哥会半夜三更带着些许困意进来她的房间,在榻边待上那么一会儿,最后再带着困意轻飘飘地离开。 温宛意:“……” 看这些熟稔的动作,不难想象之前的每一天对方都是这么做的。 这一瞬间,温宛意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表哥,若自己将周嬷嬷这条线索坦言,表哥可能会查得更轻松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劳累。 夤夜,所有的情绪都会被缓缓放大,温宛意揣着一份愧疚心思,渐渐地又想起了之前表哥在拦门时,那满是苦衷的目光。 身为天潢贵胄,表哥何曾苦心孤诣地求过什么人,那时候的她被诡计蒙了眼,竟然没读出他心里的难过。 到底还是自己对不住他…… 温宛意蜷膝侧卧,手指紧住自己的一缕头发,胡思乱想中,好像回到了那年的清明时分,表哥第一次驯服了烈马,矜矫傲然地朝她一抬下巴,带着独属少年的风姿,把缰绳递给她。 “我和表妹天下第一好。” 他抚过骏马的白鬃,又对马儿说道,“你既信服于我,就也得对她乖顺些。” 当然,最后的结果不尽人意,加起来也没多大的两个熊孩子还是被大人瞧见了,一群人火急火燎地冲过来,生怕不服管的烈马弄伤了她们。 她虽没有如愿跟着表哥骑着马去兜兜风,但还是记住了表哥当时不经意的真情流露。 他说,他会跟自己天下第一好的。 第35章 箜篌 ◎你还小,不要做回不了头的事情◎ 江闻夕查封妙音坊的后没多久, 坊间就有两个女孩儿死了,没有任何伤口,死相平静安宁, 好似只是睡了一觉, 再也睡不醒罢了。 这死法像是梁域传来的美人蛊, 美人蛊为一种以少女血肉为食的雌虫, 大小类似剥了外壳的粟,甚至没有米粒大, 换个眼神不好的人大概是注意不到的, 这蛊虫虽然名字好听, 但却很难消灭。 需要以血为引, 才能钻入少女肌肤间,除非再以血引出传给下一个人, 否则又会回到体内, 更没有办法在美人蛊离开身体时杀死它, 因为这小东西古怪得很, 像是会依附在屋宇中的灰飞, 最好拿人的身子养, 否则暴露在空中又会增殖更多。 “大人, 这些尸体要如何处置?”验尸的仵作一脸凝重地和江闻夕禀告时, 却见这位年轻的提刑大人凤眸迎着光, 看似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模样, 甚至很可能连他说的话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仵作又说了一遍,希望他尽快处置尸体。 “知道了。”江闻夕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对他道了声辛苦, 随后又道, “自然是等府尹大人做决断了。” 仵作顶着一脑门子汗又劝了几句:“大人, 这尸体内恐怕有什么了不得的蛊虫,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知梁域的巫蛊之术,为报稳妥,可以烧掉这些尸体。” 江闻夕瞧了一眼他:“本官说——维持现状。” 仵作唉声叹气地走了,江闻夕却百无聊赖地在妙音坊下面晒起了太阳,今日的日头颇好,晒着人暖洋洋的,不像那梁域的风沙,那般大,每次打仗都能迷得人睁不开眼。 要能一直做个文官多好。 江闻夕本就不是什么喜欢打仗的性子,若不是生在江家,他也想着去做个书生考取功名,当个长袖善舞的酸臭文官。 得空了,就像今日一样,晒晒太阳,领点儿俸禄混日子,无聊了就雕雕玉、作几句诗、养只不掉毛的王八,过那种半死不活的闲生活。 可惜他一向运气不怎么样,哪怕只是抽空幻想一二,也能被从天而降的果子给砸到。 新上任的提刑江大人肩头一疼,随即抬眼朝上头往了过去——妙音坊楼上的窗户被打开了,一个长相颇好的小姑娘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这种情况下,江闻夕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遇到了“掷果盈车”的好事,而是这被关着的小姑娘想着从自己这里走个捷径,看看自己能不能网开一面把她给放了。 “奴家叫作箜篌,大人叫什么名字?”那叫箜篌的姑娘比寻常姑娘生得更明艳些,一开口,也是格外会讨人欢心,她看着楼下俊逸英朗的青年,笑道,“大人一瞧便是风流倜傥的雅士,平日里可喜欢听我们妙音坊的曲呀?” 隔段时间就得去梁域打仗的“雅士”江闻夕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她:“本官听不得呕哑嘲哳的曲调,也不是什么文人雅士,若非要听,也只是附庸风雅罢了。” 他虽说是拒了她,但那位箜篌姑娘却执意不管不顾地在楼上独自弹了起来——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箜篌曲也是卓尔不凡的。 江闻夕摇了摇头,心道:也怪可怜的,为谋个生路,不得不讨好地主动弹奏一曲。 一曲作罢,那箜篌姑娘再探出头来时,他却摆了摆手:“别弹了,本官不主事,没办法帮你。” 箜篌听了他的回答,也不觉得灰心,反而更添了一重笑意:“她们已经死了,蛊虫也都被带走了,妙音坊会很快解封的,到时候大人可记得来妙音坊听曲啊。” “你这小丫头倒是胆子大。”江闻夕不冷不热地一撩眼皮,薄薄的凤眸里多了一丝锋芒。 他想,小小年纪,倒是心狠。 昔日同伴没多久之前才横着抬了出去,她就能如此欢欣地谈论妙音坊开张以后的事情,妙音坊关着的其他小丫头全在呜呜咽咽地哭泣,要么哭朋友,要么哭自己,就连楼下都能听到这种唇亡齿寒的悲戚,可她倒好,反而还轻松起来了。 江闻夕自己心思不敞亮,但却不希望别人也和他一样。毕竟步上了他的后尘,以后都没什么好日子可过的。 “你年纪还小,不要做一些回不了头的事情。”他也不知为何,竟好为人师地劝说了一句,这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随即闭了嘴,又去别的地方溜达了。 入了夜,恒亲王那边终于推测出了姑娘们的死因,消灭美人蛊的方式暂且没有突破,只能叫来一众御医彻夜详谈。 “坊主暂且离开,你们须得听我的。”箜篌身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姑娘,很自然地开始管起了这些小丫头,她接过今晚官兵送来的餐饭,一边给众人厚此薄彼地分了,一边叮嘱着她们,“你们最好都识相一点,不然我让官兵把你们也带走。” 一众年纪不大的小丫头瑟缩在一块,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看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们不成?”意识到今天的小丫头们有点反常,她立刻凶巴巴地质问道,“都杵在那儿干吗,饭都快凉了,还不快过来。” 可就算她再凶,女孩儿们还是躲在一边不肯过来。 “爱吃不吃。”她毫不客气地白了她们一眼,端着属于自己的一份饭就要回屋去。 “是箜篌姐姐害死她们的。” “那会死人的病是她那日从脂粉铺子带回来的。” “我听到官兵们说了,是舒痕膏的问题,现在那舒痕膏还在箜篌姐姐房间里。” “她还活着,所以是她害了大家。” “别在背地里嚼舌根!”箜篌当即恼火地一摔筷子,“都是谁说的,站出来!我莫不是疯了,为什么平白无故害她们,是她们命不好死了,怎么能怪在我身上呢。” “箜篌姐姐,你忘记我们坊主被带走前说的了吗。”其中一个名为轻琴的小姑娘站了出来,对她说道,“坊主让我们这几日保护好伤口,不要见血,也别再涂那些别的东西了。” “我看你吃这么多饭,脑袋都白长了,不涂舒痕膏,伤口怎么好?”身为坊间最优秀的姑娘,箜篌向来跋扈惯了,她向来都爱拣好听的话,但凡不顺耳的都没想听进去,“我当初大方地给她们涂舒痕膏,是对她们好,她们是得了病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别把这些有的没的往我头上扣。” 小姑娘们没人再敢反驳了,悄悄地拿着各自的吃的走了。 只有一位素日都爱粘着她的小丫头古筝还试探性地要跟她一起回屋。 “别过来,我正心烦呢。” 箜篌气愤地回了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半天都没有胃口吃饭。 她不满地对月坐在窗边,突然听到窗边被什么东西轻轻叩了叩,她以为是什么鸟雀弄出的动静,打开窗户正要探出头去,却对上了一张人脸。 “啊——”箜篌捂着心口跌坐在地,从对方脸上的伤疤上想起了他的身份,“疤二?你告了御状居然没被官府打死?” “小爷我福大命大,苍天有意让我活下来。” 之前跟着梁域少年半偷半抢多年,这个叫疤二的少年学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他深夜前来,叩开她窗户,抵了一张纸条进来,又小声道:“嘘——你们妙音坊的人身上带了梁域蛊虫,这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人,保命的法子只有找替死鬼,你可别声张,不然将来在你们之间再发现了蛊虫,没人能保你的命。” “谢谢你。”箜篌攥紧纸条,心里一暖,“这条霄琼街上,只有你最重情重义了。” “小爷现在抱了官爷的大腿,整日吃香的喝辣的,这张保命的纸条,就当报答你当年的馒头之恩。”疤二爽朗一笑,又顺着屋檐跑了。 疤二自以为做了件好事,正为自己满心的侠肝义胆而欢喜呢,突然后颈一凉,在即将落到他脖子上时,紧急停下,随之换为了一阵掌风。 后脖子被人猛地一拍,他吃痛地捂着脖颈回头——却见是江闻夕。 “恩公。”疤二老老实实地下跪,“恩公怎么也来了?” “你别给我惹祸了。”江闻夕一看是他,暂且放下了心里的警惕,“还有,别喊我恩公。” 疤二到底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郎,一腔赤诚没处搁,哪怕江闻夕说了几遍不让他这样喊,他还是忍不住。 真的忍不住。 自从那日被司录司上完刑丢出来后,他就被这位面善的江世子捡了回去。 江世子是个大善人,给他治了满身的外伤,还给他好吃的好穿的,收留他有了个住处,甚至给他指明了报仇的人——都怪那权势压人的恒亲王害死了他的义兄,告御状还要上刑也是恒亲王的主意。 江闻夕冷笑一声,叮嘱道:“你要记得你的仇家,记得害死那梁域少年的人是谁,其余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要去做,多做多错,我不想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永远跟着江大人,义兄死后,我唯以江大人马首是瞻。” 疤二用尽毕生所学,硬生生学着酒楼里的官人说了句上得来台面的好话,他连“马首是瞻”的“瞻”字也不知道如何书写,却专门为了江闻夕去学了这么一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当即开心地笑了起来。 “书都没读过,好话倒是一箩筐。”江闻夕嗔怪了一句,随即一扶栏杆,就要跳下这屋檐。 “大人且慢。”疤二叫住他,真诚地讨好道,“疤二先跳下去,在底下接应您,免得您摔了。” “臭小子别拍马屁了,腻得慌。”江闻夕才不想理会他,“本官好歹也是常年在外打仗的体格,这一身体格也不是花拳绣腿。” “大人,平生除了和恒亲王报仇以外……”疤二摸了摸后脑勺,自己虽然也为接下来的这番话感到难为情,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说了,“我只为护你而活。” “收起你的真心,我可不稀罕。”江闻夕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颇为受用地弯了嘴角。 一瞬间,他突然懂了那些达官显贵养狗的乐趣,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满心满眼地都是他,岂不也是一种乐趣? “刚刚你做什么去了。”江闻夕跳下屋檐,拍了拍手上的浮灰,问他道,“这种时候了,还偷偷摸摸地夜会小姑娘?” 疤二毫无隐瞒地回他:“我今日掀开瓦,偷听到了屋里人的话,所以特意去告诉了箜篌一声,让她也有个自保的法子。” 江闻夕眯起眼睛:“你把活命的法子告诉她了,其他人怎么办。” 疤二豪言:“管其他人怎么办,她们是死是活关我何事?” “本官还以为你是侠肝义胆的好儿郎,没想到还对人不对事啊。”江闻夕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又笑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快意潇洒,倒也自在。比做个对谁也好的烂好人强多了。” 疤二很听话地和他表忠心:“我会常常记得大人对我的好。” “不用记得我的好。”江闻夕说道,“只希望你将来能发挥自己的一丁半点作用,给恒亲王使点儿绊子。” 这一次,疤二认认真真地点了头。 夜很深了,他仰头看了一眼天幕,突然想起了那天在乱葬岗找到被溺死的义兄,义兄从梁域来,一直都待自己很好,知道自己不熟悉水性,还很有耐心地亲自教会了自己。 若不是那日自己非要起哄让义兄拿赚来的钱去赌坊,义兄也不会赔了那么多,正是因为那些还不完债……才让义兄迫不得已走向了绝路。 他临行前,只告诉了自己要去找恒亲王的人弄些银两。 但自己再找到他时,已经是城外的乱葬岗了。 那么冷的夜晚,义兄浑身都湿漉漉的……短短几个时辰,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疤二突然一抹眼泪,心里难受得紧,突然很想来自梁域的义兄。 他现在虽然一身的伤疤,但好歹不像以前那么穷了,也能买点儿纸钱和香火去烧给义兄。 趁着夜里江大人不需要自己跑腿,他去纸扎铺子买了很多东西,一路来到埋葬义兄的地方,他也不懂那些祭奠死人的规矩,干脆一口气把五炷香都点了。 “义兄,我会帮你报仇的,你信我。”疤二放狠话道,“虽然告御状都伤不到恒亲王的皮毛,但日后有得是机会。” 他话音刚落,坟头突然吹了一阵阴风,刚点的香猛地断了,疤二连忙低头一看。 ——三长两短,无火,且冒黑烟,大凶。 作者有话说: 香:就提示到这里了,剩下的自己盘算吧(心累) 第36章 守尸 ◎本王想哄她高兴些◎ 恒亲王府, 温宛意心不在焉地独自用膳,因为挂念着家中之事,这碗百合莲子羹都好似味同嚼蜡, 她只吃了几口便将勺子放下了。 “姑娘是等王爷吗。”元音见她食欲不振, 开口问道, “可是王爷之前叫人传了话, 说今日不回来了,姑娘难道忘了吗?” 温宛意自然是没忘的, 她实在无法坦然地待在房中了, 只能焦急地去窗边等着家中的传信。 没过会儿, 信来了, 打开一看,直接叫她心凉了半截——周嬷嬷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这下, 她彻彻底底地睡不着了。 “天阴雨湿, 周嬷嬷还有风湿的毛病, 牢里也没件避寒的衣裳可以穿, 元音, 去把那件狐裘拿来, 我们去看周嬷嬷最后一眼。” 在未出事之前, 平心而论, 温宛意是恨这位嬷嬷的, 她常常不讲情面, 从小到大都管她管得很严,从来也不会对她露个笑脸。 在得知对方参与了妙音坊事件后或许还会牵连到国公府,她心中对周嬷嬷也是颇有微词的……可如今对方确实被官府抓走了, 马上就要依罪惩处时, 她却突然又不那么恨了。 事关梁域旧事——哪怕处死, 也很可能是极刑。 相处十余年,亲眼看着对方下了大狱后了结一生,她心中的痛惜还是大过埋怨的。 温宛意让人去表哥那边通传了一声,等表哥点了头,她才带着狐裘终于进牢里见了周嬷嬷一面。 牢狱里的周嬷嬷不再如往日般高高在上,剥去一身华丽衣裳和装扮,她露出了几分四旬老妪的颓唐容色,哪怕只在牢里关了几个时辰,但整个人的神气也都不在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周嬷嬷坐在角落里,见是她来,难得地对她露出了平生第一个笑:“是宛意来了啊。” 小时候温宛意总希望她能别那么古板,偶尔对自己笑一下,盼了那么多年没见过她对自己放松过片刻,如今第一次见她笑,确是在这种灰暗的牢狱。 温宛意实在有些笑不出来,只能木然地把手中的狐裘递给她:“外面又在下雨了,每到这种时候嬷嬷腿脚就要疼了,牢里阴湿潮凉,有件狐裘护着腿脚,也能好受些。” “宛意有心了。”周嬷嬷谢过,但是却没有伸手去接,她说,“这么好的狐裘,你都尚未穿过,老身怎么配得上呢,牢里脏臭,会弄脏的。” 已经不是脏不脏的问题了,温宛意只想在她临别前再做些什么:“嬷嬷,收下吧,宛意向来不是个乖顺的性子,劳烦嬷嬷这么多年的教导管束,却从未和你好好说过几句话,只能借一件狐裘聊表心意。” 周嬷嬷只能接过,同时叹道:“能伺候姑娘,老身不觉得遗憾。如今被下了大狱,才想起那时候对姑娘管得太过严苛了,惹得姑娘不喜。” 再多的不喜也在生离死别前化为了一阵云烟,她犯下的错处,自会被治罪,温宛意已经不想怪她了。 他们说,腰斩是很疼的,哪怕血水流了几尺远,人还是清醒的。如果买通了刽子手,可以让铡刀往心口切高一点,能走得更快些,如若亲人没有花钱去打点,刽子手会刻意切到小腹周围,肠子流了血红一地,受刑的人还能继续哀嚎出声,受尽苦楚、流尽了血、疼得晕死几次才能撒手人寰。 “如果定了极刑,我会花点儿钱打点好行刑之人,让嬷嬷不那么痛苦。”尽管温宛意很不想面对这个问题,但还是直接和她说了,“嬷嬷不会很疼的。” 她说完,有些难忍地别过头,却听周嬷嬷毫无波澜地回了她这么一句。 “老身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极刑也无妨。” 温宛意回过头来,没有话可以说。 “只是……”周嬷嬷轻轻抚过狐裘,抬目放轻了声音,“老身无罪,恒亲王自然会还我个清白,姑娘莫要担心了,这牢狱是待不了多久的。” 温宛意也不知周嬷嬷是嘴硬还是看得开,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她也不会拆穿对方最后一抹希望了,在这阴湿的牢狱,周嬷嬷也只能靠着那点儿希望撑着了。 出了牢狱,外面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元音为她撑了一把伞,问道:“姑娘,要回王府吗?” “一个人在府中,总觉得无趣。”雨水沿着伞骨滑落,汇成一个个小水滴,温宛意指尖轻触水珠,那水珠便立刻化在了她指尖,她说,“但如果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呢?” 元音试探着问:“去找王爷?” “表哥公事繁忙,连夜都在处理这案子,我若去了,也只能是添乱。”温宛意尽量不想让自己耽误事儿,便拒了她的提议,“也罢,还是回去吧。” “姑娘糊涂啊,眼下国公爷和夫人不在您身边,周嬷嬷也不在,谁还能管着您呢!您要去哪里都可以,王爷是去断案了,身边那么多的护卫随从,不可能处在危险的境地中,您去找王爷,只在旁边瞧几眼,不会耽误要事的。”元音眨巴眨巴眼睛,劝道,“而且这都连下多久雨了,一直待在家中也怪无聊的。” 温宛意笑道:“我看你是因为元萱不在身边,所以才这么随性吧。” 要是元萱在,她怕是连这个提议都不敢说出口。 “姑娘怎么知道。”元音被戳中了小心思,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们还能去吗,我还没见过瑞京府是怎么破案的呢。” 元音的提议常常很跳脱大胆,温宛意左右思量了片刻,突然也觉得可行,只是远远地去看一眼表哥,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恒亲王那边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情况的,白景辰自从听江闻夕说要“维持现状”后,非但没有斥责他,反而安排下去,说就依着江闻夕的意思把那几具小姑娘的尸体停在瑞京府的殓尸房里。 当然,夜里看守尸体的“重责”也落到了江闻夕身上。 这种活儿枯燥且无用,按理说再怎么轮也轮不到堂堂提刑使江大人的,但谁让江大人和府尹大人关系不和呢,一连两日,江闻夕都挂着一张比死人还臭的脸在殓尸房门外看守着,整个人的怨气比鬼都大。 江闻夕是想过恒亲王可能会挟私报复,但他没想到恒亲王敢这么大张旗鼓地把话放出去,一边扬言要听“江提刑”的意思,一边非要让他来做这种苦差事。 想到自己之前事不关己地来了那么一句“维持现状”才酿成了这种局面,江闻夕恨不得回到过去把那句话掐在腹中。 天色又暗了不少,殓尸房附近静得人发慌,江闻夕与几个差役困得昏昏欲睡,正打瞌睡的功夫,他突然听到殓尸房里头传来了点儿动静。 一向警觉的江闻夕往门边看了一眼,又发现差役们没有察觉这动静,一条计谋立刻在心头浮现——恒亲王不是让他来看守尸体吗,他就在不经意间来个“玩忽职守”,最后意意思思地追一下,看他恒亲王能有什么办法。 殓尸房里面的人无非是想要这些女子的尸体,只要他不让尸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丢失了,恒亲王就没办法怪罪他,紧接着他刻意再把人追丢了,又能打草惊蛇,让这桩疑案更加棘手。 “几位先别睡了。”江闻夕把差役都叫醒,故作认真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日了,本官担心有人来偷尸体,这后院一直都无人看守,诸位不妨走动走动,去看看后院的情况。” 他是江大人,没人敢和他叫板,哪怕再困,几个差役也很听话地去后面巡视了。 支开几人后,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拿起手中的长剑,一脚踹开了殓尸房的门—— “什么人!” 他怒喝一声,执剑指向房中,刚从云后泄出来月光照在剑刃,白光一闪的同时,屋内的黑影也动了。 江闻夕并不打算和那黑影拼命,也不打算死追,所以很放水地一侧身让开了门口。 “别跑!” 这一声下去,江闻夕却见那黑影真的停顿犹疑了片刻,心里暗暗骂了句废物,随即故作没什么胆量地往后退开半步,色厉内荏道:“本官劝你识相些,外面的差役马上就要回来了!” 那歹人一听,知道此地就他一人,顿时也不怂了,拎着刀子就冲向了门口。 江闻夕怕他慌里慌张地跑进死胡同,所以又话里有话地补充了一句:“歹人哪里逃!那边是死路,你再逃也逃不出去。” 他话音刚落,黑衣人立刻转身调头,换了个方向。 江闻夕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刻意放走一个人比杀人都难。 “蠢货。”他低低地骂了句,正要等几步再去追,却见那歹人生怕他追上,十分恩将仇报地准备回来杀人灭口。 江闻夕:“……” 这也忒不是东西了。 堂堂江世子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辅国将军之子,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也懒得装文弱官员了,眉眼间戾气一浓,执剑迎了上去。 他与梁域较量多年,梁域人上阵杀敌时的手段早就摸透了,更何况这歹人完全比不上沙场上的亡命徒,身法和拳脚差了简直不是一星半点儿。 “你敢来本世子面前找死!”江闻夕气得牙痒,剑锋一转,从歹人肩下几寸的地方穿了进去,怕对方真的倒下,他刻意收了力道,忍着一剑弄死对方的冲动,一咬牙,一脚把人踹飞了几米远。 体贴的江大人留了他一命,没有伤到腿脚,免得对方跑不快,这样一来,那歹人也终于不敢找死了,直接一闪身又退开了好几个身距,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跑了。 “来人!抓住他!” 眼看人快要跑没影了,江闻夕这才拎着剑,把支开的几个差役叫了回来。 “快追!”他说,“去禀报王爷一声,说殓尸房遭贼了。” 差役们散开去办事了,江闻夕这才眯着眸子瞧了瞧自己沾血的长剑——嘶,弄脏了,还不能擦。 毕竟这也是他认真当值的证明,要是恒亲王问起来,就说自己不敌那梁域歹人,只能尽力弄伤了对方。 江闻夕正慢悠悠地准备去找恒亲王交差呢,突然却见对方从附近某个房间带着人踱步出来,一点儿也不急,反而有种坐看好戏的闲情逸致。 “要说这办案,还得是江提刑才行。”白景辰好似早已料到了眼下的情况,甚至有闲心把他叫进去避寒,“外面虽说不下雨了,但冷得很,难为江世子你了。” 江闻夕一脸麻木地进了屋,意识到自己又中招了。 没过一会儿,手下人进来禀报:“回禀各位大人,那形迹可疑的歹人进了南骆郡主府里。” 回这话的人显然不是刚才派出去的差役,江闻夕睨了地上的人一眼,知道恒亲王一开始就根本不打算信他,一边让他当差看守尸体,实则派人去跟着那被放走的梁域歹人。 甚至——连他刻意放人走,都算到了。 “江提刑好身手啊,真不愧是常年征战沙场之人。”白景辰注意到他剑上未拭的血迹,不禁笑道,“这番能追查到郡主府,江世子功不可没。” 恒亲王明面上说的每一句话看似都在夸人,实则只有江闻夕听出了他话音里的不阴不阳,别提多窝心了。 江闻夕还能怎么样,只能闷着这口气和他客气:“还得是王爷算无遗策,若仅凭在下一人,怕是要叫那歹人逃走了。” “那就烦请江提刑今夜去代本王查封郡主府了。”白景辰知道他心里堵,所以又给江闻夕找了点儿事情做,“郡主府上如有与梁域人往来的物件,还望江大人能译一译,来人——你们几个一起去郡主府,同时要保护好江大人。” 江闻夕:“……” 恒亲王生怕他再暗箱操作,还叫了不少人来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真的是太“客气”了,客气得人牙痒。 “臣,定不负王爷所托。”江闻夕只能不甘心地领了命,带着手下人走了。 “王爷。”去外头吃了个宵夜的步安良赶了回来,一进门就乐极了,“方才发生什么事儿了,我看江大人一脑门子怨气,倒是气得不轻。” “眼下能留在瑞京府当差的,都是尽职尽责之人,不可能毫无破绽地放水。放眼整个衙门,也就提刑司的江闻夕能唱这出戏了。”白景辰手里捏了只侈口小足的黑釉笠式茶盏,指腹在茶盏小圆底上摩挲一二,一边瞧着这精致的茶盏一边放松地开口,“真是难为他了,一身少将的功夫,还能和那花拳绣腿的梁域歹人打个来回又把人放走。” 步安良笑出声:“这么精彩?” “何止精彩。”白景辰放下茶盏,对他道,“江世子就差直接开口告诉那歹人路在哪里了。” “哈哈哈哈哈哈。”步安良哪怕没亲眼瞧见,但一听这出戏,也忍不住乐了,“王爷您这是把江闻夕当猴耍呢。” 白景辰却没有再笑了,他说:“本王在想……今夜是否还是太过冒险了,那梁域歹人进了郡主府,很可能也是怕我们顺藤摸瓜把他们老巢端了。” 步安良止住笑,也道:“但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找上了郡主府,好好审讯一番,总也不愁要个答案。” 说到南骆郡主府,白景辰就想到了自己表妹,表妹也是和那南骆郡主较为交好了,如此一来,表妹必然也要伤心几日了。哪怕自己提前和表妹透露过消息,但此刻真的查到了郡主府,表妹还是会万分难过。 于是白景辰又问步安良:“你总说你妹妹爱吃霄琼街的炸糕点,到底是哪家的糕点能如此好吃,让你妹妹念念不忘?” 步安良:“王爷也想给表姑娘带些回去?” 白景辰叹息:“本王是想哄她高兴些。” 作者有话说: 酱柿子:恒亲王你今晚最好睁着眼睛睡觉(骂骂咧咧) 第37章 抱薪 ◎走吧,温姑娘,今晚换我来护你◎ “你去, 去妙音坊把美人蛊的破解办法张扬出去。”江闻夕去郡主府的路上实在气不过,借着换衣服的功夫叫来疤二去给恒亲王找不痛快,“然后偷偷告诉她们, 她们之中有一人身上带着蛊虫, 要想活命, 就得给自己找个替死鬼。” 疤二刚开始还以为江世子大发慈悲要救妙音坊的姑娘们了, 谁知听了后半句,才听出了不对劲, 他问道:“大人, 这难道不会让妙音坊大乱吗?” “都是一堆七八岁的小丫头, 能有什么大乱, 除非里面混进了心术不正之人,否则她们根本不会互相挤兑。”江闻夕把沾上雨腥气的衣裳换下, 重新穿了件竹月色的驳竹纹窄袖长袍, 他一边扣着右衽的扣子, 一边不耐烦地蹙眉, “之前难道不是你特意去给那个叫箜篌的通风报信吗, 怎么现在又畏手畏脚了。” “我不是畏惧。”疤二隐约觉得这样不对, 但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人, 我只听你的话, 你说的都对。” 屋内太暗, 江闻夕又刻意没点灯,扣了几回也没弄好,只能烦躁地对他到:“真是没个眼色, 还不来搭把手。” 疤二连忙很小心地帮他去扣:“大人衣着华美, 是我见过最俊朗的年轻将军了。” “瞎说什么实话。”江闻夕突然没什么脾气地轻哼一声, 在恒亲王那里受的气全都在这一笑间消失了,“你倒是挺机灵的。” “肺腑之言。”见他终于松开眉头,疤二也轻松了不少。 “行了,快去办你事儿吧。”江闻夕笑着整理好衣裳,叫他快点滚蛋。 换了一身利落干净的衣袍后,江闻夕仔细地擦好自己的佩剑,这才不慌不忙地出了门。 走了没多远,他突然远远地瞧见一个身段出众的女子,莫名还有点熟悉的感觉,再一细瞧——这不是温宛意吗? 已经入夜了,她怎么只带了个丫鬟就敢出门? “温姑娘,眼下瑞京城不太平,梁域歹人今日还执刀挑衅瑞京府的人,你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啊。”江闻夕朝她走近了,率先瞧见了她这一身衣裙的颜色竟与自己的如出一辙,瞬间心头感到了一种微妙的触动。 浅酡颜色的褙子上是竹叶的图案,月华锻面的抹胸小衣滚边处绣了一株很小的兰花,衣裙是柔软的青罗百褶样式,竟也与他的竹青色的发冠遥相呼应。 当她走近了,站在他身边,是那样的相配。 如果没有恒亲王横插一脚,她本该是他的妻的。 之前江闻夕做那些损人害己的事情,全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然是因为咽不下心头的那口气,他确实与她并不相熟,也谈不上“喜欢”二字,之所以和恒亲王叫板,不过是为了那点儿颜面和尊严。 他想过,膈应膈应恒亲王也就该收手了,得不到的人,倒也不至于硬抢。 可如今…… 江闻夕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就好似看到了别人私藏的宝物,哪怕明知抢不过对方,但渐渐的,在日复一日的觊觎中,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一刻,他完全没听到温宛意到底回了一句什么样的话,他只知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是那样惊艳。或许是他喜欢她今日的一身竹色衣裙,也或许是爱屋及乌的想法作祟,他竟好久都移不开眼睛。 难怪恒亲王天天和防狼似的防着自己,有这样的漂亮姑娘藏在府里,是个正常人都会变得很小气。 江闻夕恰巧还懂一些女儿家时兴的妆容,一眼就看出了她画的是柔和淡雅的月棱眉,双颊晕了薄薄的檀晕红,唇小而精致,他只瞧了一眼,心情瞬间更好了。 温宛意:“……” 当她问了第三遍都没有得到江世子的回话时,终于也忍不住沉默了下来。 一旁的元音实在看不下去,出声提醒道:“江世子,我们家姑娘问,王爷去了何处?” 江闻夕心情不错,但也不想告诉她恒亲王的踪迹,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瞎扯道:“王爷正忙着,现在怕是没有功夫见温姑娘,反倒是鄙人不怎么忙,不知温姑娘可有闲心随我去一趟南骆郡主府。” “郡主府?”温宛意本不想答应他,但一听是郡主府的事情,当即专注道,“可是郡主府出了什么事情?” “嗯。”江闻夕带着笑意轻轻“嗯”了声,颇为愉悦道,“去吗?世上的人见一面少一面,温姑娘若是不去,很可能再也见不到郡主府的人了。” 温宛意当即沉痛不已地退后半步,心口一抽一抽地疼:“那便劳烦世子带路了。” 江闻夕一敛目,颇为君子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温姑娘,今晚换我来护你。” · 妙音坊,一片死寂。 在被封之前,每到这个时辰,妙音坊本该是热闹非凡的,来听曲的贵人络绎不绝,当下京中最盛行的曲目大多都出自这里。 可短短几日里,坊主被抓走了,年纪稍大一些的姑娘也都被官府接走了,只剩下她们这些七八岁的小丫头还被看守在这里。 因为年纪太小,她们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只有她们留在了这里,也不会去想办法探听消息,只能揣着恐惧瑟缩在一起解闷取暖。 除了年纪最大的箜篌。 箜篌自从从疤二那里拿到了那张写着蛊虫秘密纸条,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在知道秘密之前,她是丝毫不在乎小姐妹们死活的,可这天,偏偏只她一人知道了。 ——她以为自己会庆幸、会开心。 可是……她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轻松,甚至比之前更难捱了些。 为什么呢。 她也不知道。 又道了该弹曲目的时候了,箜篌心事重重地坐在窗边,想起了近日初学的《魏世家·二曲目》,原本唱的是史记中魏世家里,那抱薪救火的故事,后来该为了《抱薪取火》的词。 之前教音律的姑姑倒是提到过抱薪救火的典故,她当时有些累困了,没有听进去,只记得姑姑开玩笑地说:“贵人们最讲究一个气运,这抱薪救火的故事不太吉利,不能作为曲目名字,你们几个切莫声张出去。不过啊,现在妙音坊特意改了曲词,这首曲,讲的是一个家国大义。‘为众人抱薪取火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1]’这个故事,贵人们更爱听。” 箜篌一边回忆着往事,一边轻轻哼唱着,指尖一拂手中的雀首竖箜篌,音律湃然而起: “君子兮拾薪南山上, 红梅暗香人影攒, 柴火摆在长生亭前, 众人抬袖暖焰火, 君子兮他处去, 冻毙风雪兮, 无人管……” 一曲未罢,箜篌突然觉得指尖有些发麻,索性放下这支曲,思虑再三,拿着疤二给自己的纸条出去了。 她还是有些狠不下心。 心软,让她舍得把唯一保命的秘密分享出去。 “都过来,我有事告诉你们。”箜篌依旧是一派跋扈嚣张的作派,面对比自己小的一堆小丫头,她真是半分耐心也提不起来。 妙音坊的小姑娘们怯生生地出了门,隔着几步远看着她。 “这个,是保命的法子,我来念,你们都听好了。”箜篌扬了扬手里的纸条,把上面写的东西完完整整地念给她们听。 ——美人蛊无法去除,要想保命,只能以命易命,用八岁以下小姑娘的血引出去,那美人蛊的蛊虫就会被引到对方的身体里。 “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大家起冲突。毕竟现在妙音坊里已经没了那些蛊虫,染了蛊虫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下来的人应该都是正常的,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箜篌红唇一抿,犹豫着开口,“如果万一有人染了这蛊虫,不要藏着掖着,不妨大大方方告诉大家,我们想办法引出来后,直接中途杀死蛊虫!” 一众小姑娘没有人吭声,好像全被她这番话吓到了,大家没想到这蛊虫这么难缠,当即就有人哭了起来。 “别哭哭啼啼的,叫人心烦。”箜篌没什么好脾气地瞪了她一眼,说道,“遇到困难,一起解决了便是,小小蛊虫,能难倒我们这么多人吗。” “可是……官府只把我们关在这里,也没有派大夫,是不是知道我们都救不了了。” 有人带头一哭,其余几人全都跟着哭泣起来,一时间悲戚的风气席卷了整个妙音坊,妙音坊楼上楼下都全是呜呜咽咽的女儿家哭声。 “我说了,能救。”箜篌虽然是里面年纪最大的,但也不过八岁,意识不到蛊虫无法在引出的中途杀死,她还在幻想,还在给大家许诺一个保全众人的法子,“听我的,不会出错的。” 可是没人听她的话。 她们哭着说: “都怪箜篌姐姐那天要去买舒痕膏,这才把梁域的蛊虫带到了我们妙音坊。” “最大的几个姐姐全都死了,箜篌姐姐还活着,她一定也染了蛊虫啊。” “都怪她,她骗人的。” 箜篌一下子怒火冲到了脑门:“说什么晦气话呢,什么叫我还活着,就一定染了蛊虫!那美人蛊不出三日必死,你们不也看我还好好活着吗?” 没人信她,都在哭……除了一直都很听她话的古筝丫头。 古筝只有六岁,但懂事得过分,她走近了些,轻轻扯了扯她袖口:“箜篌姐姐,不要生气,她们年纪小,不懂事的。” 箜篌冷笑一声,骂道:“她们年纪哪儿有你小,不还是闹腾得很。” 古筝知道她脾气爆,所以只是沉默地陪着她。 就在妙音坊一团乱的时候,二楼的窗子突然被人踢了一脚,一个纸团被丢到了人群中。 名为轻琴的姑娘拾起来,给大家展开了里面的字——你们之中,有一人染了美人蛊。 这纸团一念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箜篌。 她是这里唯一的八岁姑娘,也是买了舒痕膏的幸存者,其他八岁的女子全都死了,只有她活着,染了蛊虫的人,一定是她。 刹那间,除了箜篌身边的古筝,所有小姑娘全都惊叫着退了很远,看到箜篌,好似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轻琴抬手指着箜篌,说道:“箜篌姐姐,是你染了蛊虫,想借着这个法子传到我们其他人身上,对吗?” “不是的!你凭什么污蔑我!”箜篌心头又酸又苦,难受得几乎要掉下泪来,“我好心把保命的法子告诉你们,你们倒好,恩将仇报。” “是你!” “是你想换我们的命。” “你不要过来了,明日不需要你分餐食。” 昔日一直受她保护的小姑娘们突然变得一身锋芒,好像一个个胆小又扎人的刺猬,谨慎地盯着她,防着她,不再把她当做仰望的姐姐…… 箜篌突然噎住似的呜咽起来,一口气吊在胸腔间,那阵悲伤就快要把她溺死似的。 “你们都不信我吗……”她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 许久之后,众人的沉默给她了答案。 作者有话说: 抱薪救火,最早出自于西汉·司马迁《史记·魏世家》指抱着柴火救火,比喻以错误的方法消除灾祸,结果反而使灾祸扩大 抱薪取火,是把几个字的意思合起来了,就是字面意思(老实) 注1:原句“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困厄于荆棘”大意指为众人抱来柴火的人,不能让他冻死在寒冷里。延伸后的意思是说不能够让心怀奉献精神的人困于险境,让他寒心,应该竭力去帮助他。在享受恩惠时,也要对施恩之人报以感恩之心。并且在别人遭遇冻饿时,也要施以同样的恩惠。力使这种精神传承下去。 出处不明,有的说取自某篇博文,有的说是鲁迅先生的话(但是找不到具体出处,不知道是不是玩梗) 注2:妙音坊的唱词怎么编都不押韵,所以参考了京韵大鼓的曲词格式,各种嵌字、衬字作者不要钱地乱加,大家不要当真(对,全都是编的) 第38章 世子 ◎总被扫兴的童年和难抒童稚的后半生◎ 温宛意叫人去和表哥知会了一声, 随即便跟着衙门的人去了南骆郡主府。 刚下过雨的夜里有些冷,瑞京城的夜很少有这样寂静冷清的时候,唯独郡主府中涌入了很多忽明忽暗的光, 差役手持火把将整个郡主府围了起来, 甚至还派了几个弓箭手, 包括里面豢养的各类飞禽都飞不出去半只。 一时间, 南骆郡主府成了整个瑞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在黑沉沉的夜里格外显眼。 因此, 哪怕隔着一段路, 温宛意也瞧见了郡主府映照在夜里的光亮, 她也知道, 这只是炳烛之明,今夜过后, 便再不会这般亮了。 去郡主府的时候, 她一路都愁绪冥冥的, 反观身边的江闻夕, 心情反而好得很。 没有恒亲王在身边, 江闻夕难得轻松自在, 走在温宛意身边时, 甚至有闲心随手一探, 轻飘飘地扯住了路过的一支柳条。 温宛意充满疑惑地看向他, 下一瞬, 就瞧见对方毫不在意地松了手,那刚下完雨的柳条上全是水珠,被如此一拽, 牵动其他枝条上的柳叶, 簌簌地把两人淋了个满头湿。 温宛意:“……” 江闻夕只是无事随便一扯, 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当即掸落肩头和衣袖上的水珠,有些亏欠地看向身边的温宛意:“实在抱歉了,温姑娘。” 同样的捉弄方式,温宛意在表哥那里领教过很多次,只不过不是雨水,而是雪。 表哥很喜欢和她在雪天一起玩闹,会在雪地里陪她玩丢雪球,也会在她路过某棵枝头覆雪的树时往上面丢一个雪球,让枝头覆着的雪全落到她的厚氅上。 雪落上去,不伤大雅,轻轻拂去就是了,也弄不湿衣裳。 但雨水是不一样的,清明之后的夜晚还是有些凉的,这大片雨滴淋在身上,薄薄的褙子立即泅湿在肩背间,温宛意几乎是在瞬间就感受到了彻骨的冷。 再加上本就萦绕在心头的担忧,这一捧不该来的雨滴可谓是雪上加霜。 但温宛意不想怪他,她也是心里挂念着南骆郡主,所以没有反应过来,若及时撤开此地,也不会弄湿了衣裳,而且那江世子应当也是无心之举,并非是刻意捉弄。 不是捉弄,也不是彼此玩闹,毕竟玩闹需要有来有回,她此刻的心境完全轻松不起来,所以连那声“不碍事”都显得没什么说服力。 “是本世子不对。” 江闻夕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每当他心情不错时,总有一些扫兴或犯蠢的事情出现,拂了兴致不说,还会坏了他的好事。 所谓时运不济,好事轮不到,坏事又总是这样凑巧。 江闻夕终于收起了周身的轻松,唯一露出的一点儿“自在”也消失了,他嘴角还习惯性地微扬着,但没有丝毫的笑意,整个人又回到了之前枯寂沉静的状态,目光中少见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他抽鞘出剑,抬手浅浅一挥,砍断了那截扫兴的柳条,又在温宛意沉默的注视中淡淡回了一句:“为温姑娘报仇。” 温宛意瞧着他这番变化,感觉像是目睹了一方深潭起了涟漪又重归沉静,之前的那点儿动静确实会让这口死寂的深潭在短时间内变得生机盎然,但这不像潭水本该有的反应,等一切归于寂静,他还是那一潭死水。 仿佛……他短暂的神动色飞是她的错觉。 她看见他又把自己绷紧了,肩背不再放松,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冥冥之中拘束着他,她一时间竟觉得,他之后在自己面前——很可能再不会像今晚一样放松了。 果真就像表哥说的一样,江世子格外看重面子,哪怕只是一点点会让他丢脸的事情,都会叫他觉得不安。 两人于缄默中同行,一阵不大不小的凉风吹过,之前被砍落的柳条就像江世子扫地的颜面,猛地被风推到了二人脚边。 温宛意侧过脸庞,看到江世子微微低着头,一副不愿再多说话的模样,心里隐约感受到了什么——他该不会还在自责吧? 当然,她知道的,他不只是为了淋湿她而自责,更多的反而是……为那番出乖露丑的行为感到痛苦。 像个不小心钻牛角尖的孩子,他一个人看似平静地走着,实际上一直都在和自己本身过不去。 从自责,到自厌。 温宛意本一心牵挂着郡主府的事情,眼下却突然是她忽略了身旁人的感受,对于一个顾面子的人,抛出去的“玩笑”若是无人接应,简直是莫大的冷场与折磨。 哪怕江世子本意不想开玩笑,但她必定得把他方才的举动当成玩闹之举,开诚布公地提出来,再以一笑而了之,这样才能把江世子从自责的心境中拉出来。 “稍等。”于是温宛意把“意味索然”的表情一丢,换上了轻松的神色,转身回去,拾起地上的柳枝,又重新回到了他身旁,“不能丢,我得好好记着它的仇,都是它,揣着满身的水珠,趁机捉弄我们。” 她轻轻把柔软的柳条弯成一个圈,别住了,拎起来拍了拍它。 就好像拾起了他的薄面,拍去上面沾上的脏污,十分用心地还给了他。 江闻夕停伫原地,哑然看她做完了这一切,从一开始的轻微疑惑再到难以置信地接过她折的柳,不可谓不惊异。 温宛意笑着和他说:“不要放过它。” 放过自己吧。 一时间江闻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他借着夜色掩护,别过视线,缓慢地眨湿干涩的眼,手指轻颤着将那圈好的柳条别在腰际。 “我第一次跟随父亲去梁域上阵杀敌时,曾在歇脚时偶然用草编出过一只栩栩如生的蚂蚱。”江闻夕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即低下头,苦笑几声,说道,“我去拿给父亲看,可他却随手丢进了火堆里……后来打完仗回到京城,我就再也编不出那么生动的蚂蚱了。” 这番话在眼下颇有几分文不对题的意思,但温宛意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 ——总被扫兴的童年和难抒童稚的后半生。 他短短几句话,让真心与那点儿旧事掺在一起吐露出口,看似在说什么草编蚂蚱,实则隐晦地把不为人知的脆弱展露在她面前,算用几分难得的真诚谢过她的好意。 温宛意也是在一刻,突然明白江闻夕为何总是把自己绷得像弓弦一般紧了。 他母亲早逝,又遇到了那样严苛的父亲,扫兴与指责是常有的事,像在接连不断地打一块铁,哪里容得他展露少年人的真诚柔软,无人会去保护他的,这么多年下来,他只有选择自己保护自己,无论是尊严还是真心,都严丝合缝地裹在皮囊里,到头来留给外人的只剩下了麻木虚伪。 第39章 归宿 ◎她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归宿◎ “江大人, 郡主府上下都翻过了,小的等人在郡马书房内找到了与梁域人来往的信件。” 温宛意站在江闻夕身边,眼睁睁看着差役带着徐蛰的罪证前来禀告, 随着一张张信件展开, 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这可不是简单的“来往”, 那徐蛰竟然包庇过梁域人, 还屡次三番被梁域人指使做一些泯灭良心的事儿,比如当年的女儿塔事件。 江闻夕眉目一挑, 随即叫人把郡马徐蛰押了过来。 “徐蛰, 你……你怎么对得起南骆姐姐。”温宛意切齿愤盈地看着他, 真是为南骆郡主感到不值, “你知道的,她嫁给你本就受尽了委屈, 若没有你的那些不堪手段, 她身为丞相之女下怎会嫁给你这样的人?身为臣子, 你的心却向着外族。身为夫君, 你与梁域人暗通款曲, 致使整个郡主府受到牵连。身为父亲, 你在清瑶即将过两岁生日时入狱……不忠、不仁、不慈之人, 你对得起谁?” 徐蛰安分地跪在地上, 没有解释, 只是沉默。 “大人, 那躲在郡主府的梁域歹人也抓到了,只是属下抓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服毒自尽了!” “江大人, 郡马房中还有一暗室, 小的在里面找到了梁域才有的那些物件。” “大人……郡主府后花园还有禽鸟十数只, 甚至还有鹰隼之类的,不知要如何处置?” 郡主府的差役几进几出地把东西搜罗在院子里,不断有人来和江闻夕禀报,每次都是不一样的发现,每一项都足以论罪惩处,桩桩件件加起来,足以让徐蛰死好几回了。 “鸟禽都一并抓在笼子里带回瑞京府,让你们府尹大人自己看着办。”江闻夕抱臂站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就不愿多管的模样,他说,“不确定的别来问了,等恒亲王来了再提。” 不知是不是郡主府的火把太旺盛了,温宛意眼眶微红,看着地上的一脸认罪的郡马,几次失语。 “温姑娘,郡主呢?”徐蛰沉默片刻,声音低微地问她,“可以让我再看她一眼吗?” 温宛意虽然不喜郡马此人,但这种时候,她还是会帮他把话传给南骆郡主。 这是最后一次,她想。 “去吧,南骆郡主应该还在屋内。考虑到郡主身边还有个两岁大的孩子,孩子应该睡了,所以方才我没叫人进屋叨扰。”江闻夕想了想,又对她说,“但南骆郡主若是出了那屋,按照常理,我们的人也该进去查一趟。” 彻查郡主府,是他身为提刑司提刑使必须要做的事情,让孩子多睡片刻,是他唯一能宽闲的部分。 “多谢江大人。”温宛意也跟着差役这样叫他,随即连忙带着徐蛰的那句话往屋内赶。 屋内,南骆郡主只留了两三盏烛火,她坐在榻边,静默无声地看着榻上入眠的孩子,满眼的不舍。 “姐姐。”温宛意放低声音走过去,不忍心让她出去,但又不得不把真相告诉她,“徐蛰他的罪不算轻,临走前想再见你最后一面。”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南骆郡主依旧是沉静端方的模样,她看出了府中气运的没落,反而平静了:“见他又有何用,他的罪过已经触怒天颜,哪怕再求我,我能救得了他吗?” 经她一番话,温宛意倏地也平静了下来,一下子回过了神——原来徐蛰要见这最后一面,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让南骆姐姐求情啊? 是自己天真了。 温宛意这样一想,悲戚的心情又添了一重对徐蛰的愤怒。 “宛意,若整个郡主府都受了他徐蛰的牵连……”南骆郡主于失望中叹了口气,随即缓缓起身,对着她就要跪下,“姐姐求你一件事——照顾好清瑶。” 温宛意惊惶中连忙扶她:“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答应我。”南骆执意跪着,方才还平和端方的模样俨然不见,她就像是走投无路的母亲一般,为了孩子,可以拼尽所有,“徐蛰认罪后,整个郡主府恐怕都要被问斩,我已经打点过了,到时候会有同样的两岁孩子代替清瑶,你把清瑶接走吧,无论送到哪里,只要她活着。” 温宛意意识到南骆郡主说的是“狸猫换太子”,心里愈发难过了:“姐姐,丞相大人与我阿爹曾是至交好友,你若遇险,我爹爹一定会去和陛下求情的,你莫要伤心过度,事情总会有转机的。” “不要去求情。”南骆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徐蛰竟然犯了这么重的罪,事关梁域,陛下非但不会放过我,说不好还会把怒火波及到国公身上。是我命蹇,遇了他,糟蹋了后半生。” 她是失望,温宛意则是气得不轻。 “姐姐你稍等,我去找表哥想办法。”温宛意实在没了办法,只能先安抚好南骆郡主,“他徐蛰犯的错,哪怕捅破天,也不该牵连到姐姐你身上。有我阿爹求情,陛下说不定会记起当年与丞相的情分,对郡主府其他人从轻发落。” 南骆满眼失意地仰起头,又掩住脸庞,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像是在哭:“无用的,无用的……命运弄人啊……” 温宛意心中好似针扎,她俯下身,用力地抱住对方:“姐姐,等我。” 等她出了屋,那徐蛰竟还跪在地上,他的头低了很低,像是要把自己伏入土中,好像这样就能掩盖自己的一身罪行。 “徐蛰。”温宛意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姐姐她不愿见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一听这话,这位凡庸的郡马好似不愿相信似的,猛地抬头,五官因为痛苦拧巴得像一张扯歪了的面具:“什么?” “姐姐说——不、愿、见、你。” 温宛意心说这也不难懂啊,这郡马怎么好像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最后一面都不肯吗。”徐蛰用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结果,他一连咳了好多下,嗓子就像坏了的轮毂似的,发出的声音也嘲哳至极,“就最后一次相见了,温姑娘,求你再帮忙通融通融,我还想再和她说几句话。” 温宛意这次终于不会因为人之将死就可怜他了:“姐姐不愿意,你害惨了她,又何必惹她不快呢。” 徐蛰双手都被捆在了背后,整个人跃跃欲试地想要挣脱绳子去找她,却因为身子不稳摔倒在了地上。 “夫人……”他满眼悲戚地看向南骆郡主的方向,一声声唤着对方。 不远处便是郡主府的亭榭花园了,温宛意抬眼看过去,认出了前不久她看到徐蛰时的那个亭子,当时,对方一脸冷淡地路过南骆姐姐身边,好像有多生疏似的。 结果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怎么就不生疏了? 温宛意心情复杂地转过身,又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声响,是表哥与左少尹步安良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白景辰匆匆走近,率先注意到她湿了的衣裳,当即把自己身上的外裳一剥,也不管周围有多么沸反盈天,先把她裹粽子似的裹严实了,才把一口担忧的气缓了出来。 他火急火燎地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随即又在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大人”和“王爷”中转过身,去处理那些亟待解决的公事去了。 这时,步安良突然把藏着的炸酥点拿了出来,对着裹成粽子的温宛意道:“表姑娘,这是王爷派我去买的炸糕点,尝尝?” 温宛意:“啊?” 步安良拆开油纸包的绳,边拆边嘀咕:“王爷本来想叫人带回王府给表姑娘的,结果表姑娘竟率先一步来了郡主府,王爷一路都着急得不行,生怕郡主府里藏着的梁域歹人伤了你。” 身上的外裳还带着表哥的温热,温宛意裹在这件衣物中,好似躲进了一个怀抱似的,她扯松表哥为自己披上的衣裳,在缝隙外伸手捏了一块热热的炸酥点。 “多谢。”这一晚上,她几次担忧几次伤悲,都顾不得自己着了很久的凉,当拿起这块炸酥点后,才意识到自己指尖已经冻得麻木了。 “这家炸酥点吃多少都甜而不腻,入口皆是花果的清甜味道。”步安良颇为得意地在她面前展示,“我家妹妹也最爱吃这个了。” 温宛意点头,舌尖化开一阵微微的暖甜:“这家炸酥点确实好吃得很,对了,之前赠与令妹的猫儿可还听话?” “听话。”步安良大言不惭道,“表姑娘有心了,舍妹说,猫儿很乖很好。呜,她还说……就算我挠人,猫儿都不会挠人。” 温宛意吃了一半,突然忍俊不禁地把脑袋往手上一靠,指尖剩下的那半块炸酥点还洒了点儿甜豆粉在身上。 “哎呦,姑娘小心。”步安良连忙止住话头,提醒她,“这炸酥点好吃是好吃,但沾的黄豆粉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洒一身。” 温宛意赶快抬眸,果真发现自己不小心把这黄豆粉弄到了表哥的外裳上。 “没事。”步安良打趣道,“依照王爷对您的心疼程度,哪怕表姑娘吃完后拿这件衣裳擦手,王爷都会高兴。” 温宛意好不容易憋住的笑突然又维持不住了,重新捏起的那一块炸酥点又弄洒了粉,只能左支右绌地把炸酥点放在一边,率先去管表哥的这件衣裳。 步安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行,表姑娘,依我看,咱们可以把油纸包丢掉,毕竟王爷这衣裳比油纸都好用。” 温宛意摇摇头,一晚上的悲伤都在表哥叫人带来的这份炸酥点中找到了归宿,她好似在外故作坚强的孩童,找到了自己亲人,所有的委屈都维持不住了。 她一边被步安良逗得想笑,但一出声却忍不住悲伤,硬是弄出了一个又哭又笑的效果。 “咦?我竟不知自己有讲笑话的天赋。”步安良根本不知道她因何难过,甚至还在打趣,“等忙完回府,我天天和自己妹妹讲点儿笑话,说不定能哄她高兴呢。”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温宛意为什么这样,因为恒亲王刚好忙完走了过来,在他背后听了也有一会儿了。 “本王的衣裳比油纸好用?” 白景辰只是原话返还他,但还是把人吓了个够呛。 步安良几乎是他出声的瞬间就“嗷”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像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 白景辰伸手,步安良立刻很识相地把手里的炸酥点递给他,告退之前,甚至还鬼鬼祟祟地想顺手牵羊地再拿一块炸酥点。 恒亲王也颇为幼稚把炸酥点一挪,留下一句:“喂狗都不喂你。” “狗在池塘边抓王八呢。”步安良硬是不要脸地拿了两块,讨好道,“王爷,属下这就帮您去喂狗。” 白景辰顺着他的目光往池塘边一看——郡主府那边的池塘边上,确实是有一只江闻夕。 作者有话说: 表哥:听说炸酥点可以哄人 表妹:好吃,但想哭 酱柿子:(突然路过池塘)(看到郡主府)抓个王八当宠物(实现梦想) 步安良:喂狗(不是) 第40章 古筝 ◎表哥,你骂我吧,我不顶嘴◎ 看着表哥走了过来, 温宛意突然有些害怕,她知道表哥不想让自己和江闻夕走得过近,也知道表哥不可能允许自己在这个时间段独自出府乱跑。 哪怕之前派人知会过表哥, 但也属于是“先斩后奏”, 算不上有多听话。 温宛意把肩头的外裳小心翼翼地扯紧了些, 只等着表哥来训斥自己了, 有种安坐待毙的恐慌。 “我以为,我的表妹是懂得怎么躲雨的。”白景辰走过来陪她坐下, 扭头看向她湿了的衣裳, “夜里冷, 湿了的衣物贴着身子难免不舒服, 再加上今晚风大,若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温宛意低着头, 没想到表哥的第一句话居然不是斥责, 而是关心。 “表哥, 你不怪我私自出府吗。”因为迟早要面对此事, 长痛不如短痛, 所以温宛意干脆直截了当地对他道, “你骂我吧, 我不顶嘴。” 白景辰也没想到自己还未开口提及此事, 表妹就一副吓坏了的样子, 别说他根本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 就算有——面对如此反应的表妹,也全都软和下来了。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说道:“国舅与丞相是至交, 南骆郡主也是表妹为数不多的好友, 眼下发生了这种情况, 表哥难道还能苛求表妹无动于衷地待在府里吗?” 温宛意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覆住了自己手背,而那只手还很贪心地又把她的手往那边带了带,将她冻僵的两只手全都拢在了掌心。 做完这些,白景辰难得地没有再说话,他也低头注视着自己拢住的一双素手,平静地等着那双手暖起来后,才无声地松开了。 “表哥,郡马做了那样的错事,南骆郡主她……还能保住自己和孩子吗?”尽管温宛意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问题,但还是不得不去和表哥寻求一个答案,“南骆姐姐嫁给郡马没有半日的舒心,郡马犯了错,却害了她和孩子,这不合天理。” “此事也并非全无办法。”白景辰看向郡马房中搜出的那堆罪证,意有所指道,“只要徐蛰能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与梁域人一条板凳坐到死,也不去辩驳别的,而且不仅要将南骆郡主干干净净地摘出来,还要在认罪伏诛时将他自己完完全全地塑成一个恶人,可以的话……再编排一些自己这些年对南骆郡主的苛待,如此一番举措,方能让陛下在恨极了他的同时,也怜悯着南骆郡主,再考虑到她是丞相唯一的女儿,说不定会放过她们母女。” 温宛意隐约听出了表哥的言外之意,有些不敢信:“表哥,什么叫他‘不去辩驳别的’,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他自己做的吗?” “是。”白景辰承认了,但同时又道,“但这其中不只是这么简单,徐蛰的死罪当然是免不了的,如果非要说辩驳与不辩驳的区别——那便是被砍头和被处以极刑的不同了。” 现在,温宛意是彻底听不懂了,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又听表哥叹了口气。 “这世间,没有几人能扛得住极刑的痛苦,如果在难逃一死的情况下,几乎无人会去受那极刑,恨不得拼尽办法求个速死。”白景辰摇了摇头,对她解释,“就目前案子里查到的线索来看,徐蛰唯一可以逃脱极刑的办法便是拉郡主下水,用整个郡主府的没落换一个较为不疼的死法。” 温宛意险些没气出一口血来——南骆姐姐真是倒了十辈子大霉才遇到了徐蛰,被他害惨了不说,还要被莫须有的罪名拖下水。 “事已至此,表妹也只能做好较坏的打算了。”白景辰起身,坦言道,“南骆郡主和女儿的安危全系在徐蛰一人身上,若他不肯,哪怕郡主从未参与过这些事情,也得陪着他一起获罪。” 温宛意一扶脑袋,都要被这件事气晕了:“表哥,我气得头疼。” 白景辰立刻上前摸摸她:“不气不气,先不提此事了,我们去池塘边看王八。” 他话音刚落,池塘边的江闻夕转过身,谨慎地捏起自己刚拾起的王八,用帕子擦了龟壳上的泥,这才满意地收到了手中。 一旁的步安良一口气吞了两个炸酥点,吃完后拍了拍手上沾的黄豆粉:“江提刑,咱王爷看样子是忙完了,我们可以过去碍眼了。” “不急。”江闻夕颇有风度地朝他一颔首,“就像这池塘里的王八,行动迟缓、心绪平稳,才能活得长命。反观这一池子的杂鱼,个个灵敏快活,却也难活过这个冬天。” 步安良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也没什么好气地呛了一句:“江大人倒也不至于自贬身份,王八们可担待不起这份殊荣。” 江闻夕眼神淡漠地一笑,拎着自己抓到的宝贝王八转身就走。 “王爷,妙音坊的小姑娘们又吵起来了。” 哪怕南骆郡主府乱成这样,外面也还是不太平,好像所有事情非要堆在一起赶个凑巧,瑞京府的众人本以为抓到了梁域歹人就能太平几日,没想到根本闲不下来。 江闻夕:“依下官来看,妙音坊的小丫头们再闹也捅不破天,诸位今日也都累了,安顿好郡主府这边就各回各家吧,妙音坊那边的事情明日再解决也不迟。” 他站在恒亲王旁边,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就盼着对方点头后马上回家睡觉了。 “江提刑,今夜可不是该安心的时候,非但不能松闲,还要多派些入手在街坊间巡查,免得有心怀不轨的歹人继续作乱。”白景辰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那就有劳江提刑了,等处理完这桩案子,本王自会向陛下言明江大人的功劳。” 江闻夕:“……” 他就知道恒亲王没安什么好心,拍自己肩头的那一下,哪是什么鼓励,分明是又要给自己挖坑了。 官高一级压死人,哪怕提刑司并不归瑞京府所管,他还是不得不咽下这个哑巴亏。 “王爷!各位大人!妙音坊有人从窗户上摔下来了。” 几人正说话的功夫,又有人匆匆来报,江闻夕眉目一凛,忍不住开口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只是摔了个窗,至于如此慌张吗?” 他这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前来禀报——妙音坊出人命了。 白景辰问道:“妙音坊的刀具都被收走了,怎么还会出人命。外面守着差役,难道还能有歹人闯入其中吗?” 手下人却道:“我们的人并未瞧见什么歹人,是那些小丫头在互相残杀。” 众人皆是一愣。 步安良问:“具体是什么时候的出了这种事情?” 手下人答道:“半个时辰前。” · 一个时辰前,箜篌回到自己房中,平生第一次寒了心,她哭了很久,听到外面那些人分了晚上的餐食,根本没有考虑她,就像她们说的那样——她是不合群的,很可能身上带了蛊虫,所以用不着她来分饭了。 还记得那日妙音坊被封时,不符合案子年纪的女子被接走了,只剩下这些只有六七八岁的小丫头。 她是这里稍大一点的,平日都会多照顾她们一些,因此,在第一次差役来发放餐食时,那些小丫头都不敢上来搭话,只有她主动站了出来,为她们撑起点儿胆量与勇气,安抚着众人情绪。 现在…… 听到外面的丫头们甚至连饭都没给她留,箜篌心里便一直发着苦。 还记得当年坊主特别教导她,怕她带头去欺凌别的姑娘,怕她性格太嚣张去排挤那些性格柔弱的丫头。 坊主的教诲她一直都记得,自诩从未违背过这一条,可如今——她没想到自己反而被大家排挤了出来,这些小丫头好像一夜间全都长大了,不需要她这个做姐姐的来壮胆了,就合力把她推远了。 “看以后谁还心疼你们。”箜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擦了擦眼泪。 就在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紧接着,古筝拿着一份饭走了进来。 “箜篌姐姐。”仅有六岁的小丫头端着饭,小心地朝她走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 箜篌肚子也饿,但她实在气得吃不下,便没什么好气地叫对方出去:“你走,难道不怕我给你也染了病吗。” “姐姐,我相信你的话。”古筝乖顺地走到她面前,和以前一样黏乎乎地挽着她胳膊,“你说我们都能活下来,我们就一定可以。” “蛊虫全都死了,她们偏偏不信。”箜篌不吐不快,挨个把人都骂了一遍,“还有那个轻琴,她凭什么说是我心眼坏,非要用那个办法把蛊虫传给其他人?就算我真的一肚子坏水,也不可能傻兮兮地把保命的法子告诉别人啊。” 古筝乖乖地等她骂完人,这才把餐食往她面前一推:“姐姐,吃吧,饭要冷了。” 箜篌也是气糊涂了,一时间忘记这是两人共同的一份饭,直接就全部拿走,又把人赶了出去:“好了,饭放下,你可以去睡觉了。” 古筝茫然地看着她拿走饭,随即也没有再出口来要,只能默默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箜篌愤愤地坐下,一口一口地嚼着索然无味的晚饭。 直到——有人没有敲门就偷偷进了她的屋子。 “古筝你怎么又回来了?”箜篌没什么好气地一转头,却发现是才挤兑过自己的轻琴,她一愣,随即冷了脸,“怎么是你?” 之前还信誓旦旦指责她的轻琴突然红了眼眶,一遍于畏惧中发抖,一边哽咽道:“箜篌姐姐,我错了。” “你也知道错了。”箜篌冷哼一声,趾高气扬道,“所以现在是来特意和我道歉的吗?” “姐姐。”轻琴哭着走过来,挽起袖子让她看,“我好像染了蛊虫。” “大惊小怪。”箜篌先是被她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疹吓了一跳,随即又松了口气,“这不是染病,染了蛊虫可没有这样的病症,再说了,你之前又不是没起过红疹,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可是我的手很痒。”轻琴害怕地摇着头,和她解释,“就像是有只小虫子在啃我的掌心一样,痒,真的很痒。” 她一遍遍哭着重复“痒”字,硬是把箜篌给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箜篌恼道:“别喊了,真不知道你这么疑神疑鬼的是怎么了,若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就按纸条上的办法把蛊虫引出来就好。” “可是姐姐你也说了,引出来蛊虫也不管用。”轻琴继续和她哭,“除非蛊虫跑到另外一个人那里,不然还是会回到我身上。” “我不信这蛊虫有这样神通广大。”箜篌一把拿起桌上的烛台,递给她后恶狠狠地承诺,“拿我的血来引,只要蛊虫出来,你就用火烧死它。” “箜篌姐姐,谢谢你。”轻琴这才终于不哭了,她接过烛台,又瞧见箜篌从榻边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把精巧的小刀,“姐姐,你竟然还藏了刀?” “为求自保。” 箜篌谨慎地看了一眼房门,随即拉过她手心,轻轻一划,弄出了一道伤口。轻琴蹙眉,疼得“嘶”了一声,紧接着箜篌也给自己掌心来了同样一刀,忍着疼把血滴到了桌面。 轻琴不确定地问:“难道仅凭这样就能引出蛊虫吗?” 眼下把血滴到桌上了,箜篌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心惊肉跳,她又有些急了,忙对轻琴说:“你注意盯着点儿,只要蛊虫出来,就马上烧死它!” “可我也不知道蛊虫什么样子。”轻琴声音里全是害怕,哆哆嗦嗦地看向她,“蛊虫是仅有一只吗,要是出来一群怎么办?” 箜篌窝火道:“你别看我啊,能不能专心一点。” “姐姐,为什么蛊虫还没有出来。”轻琴哭哭啼啼的,甚至放下烛台去抹泪,“它是不是不会出来了。” “闭嘴。”箜篌也害怕起来,手心不停地发着抖,“纸条上面说,蛊虫很小的,我们认真一些,总能找到。” 屋内一时间只剩下了哭声和畏惧的呼吸声,两人等了很久很久,直到伤口都要凝住了,却依旧没有看见这蛊虫。 “可能你根本没有染上蛊虫,一直都在自己吓自己。”箜篌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随即就要遮住自己掌心的伤。 “姐姐,不要!”轻琴或许是急了,不管不顾地拉过她手心,把自己掌心的伤口紧紧覆到了上面。 箜篌大惊,连忙就要甩开她的手,可轻琴简直是死心要引出蛊虫,拼命地按着两人的掌心,直到觉出了疼,才终于放开。 “轻琴你还是人吗?”箜篌怒极,骂她道,“你怎么可以恩将仇报!” 轻琴连话都不敢回,一边小声道歉一边朝门口跑了出去。 “站住!你给我回来!你要我怎么办啊。”箜篌也急哭了,连忙去追。 可她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跑出门的轻琴竟然拔下了头上的木簪,顺手把她这屋的门从外面别住了。 霎时间,箜篌脸都白了,难以置信地在原地站了很久。 ——轻琴她是真的要自己替她去死吗? 箜篌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次次地落下,足足缓了很久才接受了这个结果。 “没关系的,说不定她根本没有染上蛊虫。”她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回到梳妆台,想起了之前买的舒痕膏。 得亏自己还有舒痕膏,只要伤口愈合了,就不怕染上蛊虫。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去暗格里拿出一盒未被搜走的舒痕膏。 随手打开…… ——舒痕膏内不知何时爬满了小虫,像是针尖与麦芒那么大,熙熙攘攘地攒满了整个香膏。 “啊啊啊啊啊啊!” 她猛地尖叫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真相的她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如果这才是蛊虫,那方才轻琴应该是没有染上蛊虫的。 箜篌双目睁大,最后一滴泪掉在了手背上,她悬在心口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原来染了蛊虫的人,是她自己。 这盒舒痕膏,她也和死去的姐妹一样用在了伤口上,只不过晚了一段时间,算算日子,今日刚好是第三日了。 该死的人,真的是她。 这一刻,箜篌反而镇定了下来,她麻木地放下捂着嘴巴的那只手,低头看向自己不对劲的指尖——难怪那日弹奏新学的曲子时,指尖会感到发麻。 “哈哈哈哈。”箜篌再也不怕了,她若无其事地去合上舒痕膏,随即轻轻哼着曲,一脚踹开了木门。 “古筝呢。”箜篌坦坦荡荡地走到其他人的屋内,迎着这一屋子的畏惧目光,要把古筝带出来。 轻琴一把拉住古筝的衣袖:“别去,她染了蛊虫,是要拿你的性命去换呢。” 古筝摇头,才不听她的:“箜篌姐姐是好人,她不会害我的。” 门口的箜篌抱着胳膊,倨傲地对她一抬下巴:“古筝,去拿你还未绣好的那副牡丹花来,姐姐教你绣花。” 坊主曾下令,乐坊的姑娘都不被允许碰针线活,免得伤了手指废去奏乐的本事,古筝一直喜欢这些女红,一副瑞京牡丹图绣了一个冬天都没有绣完。 轻琴再次劝了一回:“她哪里是教你,分明是要给你弄个伤口出来。” 古筝也不理她,到底还是听话地带着牡丹图跟着箜篌走了。 “倔丫头。”轻琴嗔怪她一句,随即不动声色地藏好了自己手心的伤。 “不用去我房中了。”箜篌随便带着古筝走到窗边,对着月色拿起那牡丹图,又把针也拿了出来,“今天夜里的月色不太亮,我有些看不太清,古筝,你过来些……” 古筝不疑有他,主动凑近了些。 40-50 第41章 火场 ◎恒亲王你什么意思!◎ “离开这里。” 这是古筝从二楼坠落时, 听到箜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 她落到了柔软的草垛上。 妙音坊所有的姑娘都知道,明面上热闹繁华的妙音坊其实还有这样一个背阴的地方,若站在二楼窗户边上瞧下来, 就知道这一隅已经荒废许久了, 因为没办法临街, 出口窄得只能容一个孩子通过, 所以只有一些杂草堆叠的草垛,原本要养狗的, 后来狗跑丢了, 只剩下了这堆草。 黑暗里, 她伸手一摸, 摸到了一盒胭脂。 再摸,又是一个绣花的帕子。 古筝把这些小东西拿了起来, 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这是之前坊主挨个查房间时, 几个小丫头实在没办法了, 只能忍痛从二楼丢下来, 丢在这草垛里面, 既能避免被严厉的坊主责骂, 又能保全自己的东西。 古筝抱着膝头, 无声地坐在草垛间, 看到方才的那扇窗户被箜篌关上了, 紧接着,整个妙音坊变得喧闹起来,某个房间起了火光, 转瞬间……火舌席卷了整个房间, 妙音坊其他房间也有了浓烟, 滚滚黑烟甚至蔓延到了窗户外面。 妙音坊的二楼不高,坊主也一直没有封上这扇窗。 从被官府查封的那天,大家完全可以从这扇窗户逃走的,可古筝却听到姐姐们说不可以。 因为坊主被抓走时叮嘱过——她们有人可能染了蛊虫,除非官府找到杀灭蛊虫的办法,否则一定不能离开,若是离开,会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古筝安静地仰头看着上面,一双圆眼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乖巧。 她只在这里等着人来,也不会走的。 转瞬间,大火起,妙音坊陷入了一片火海中。 “走水了!快救人!” “不可,几位大人都没有下令,我们贸然闯入必然获罪!” “都什么时候了,先救人啊。” “她们关在里面就是等死的,不然你以为大人为何不叫大夫来妙音坊给她们治!” “没有上面的命令,我们就不能进去,没有明确的发话,她们也不能出来!” 眼看起火,为首的几位差役当即慌了神,一边各执己见地吵了起来,一边领着数十人不停地救着火。 古筝坐在草垛间,一边听着远处的喧哗,一边抬头看着方才的那扇窗。 姐姐们都知道这一扇窗户,她们会跳下来陪着自己吗? 她这样想着,又等了片刻,终于看到那扇窗户开了,几个姐姐还是习惯性地凑在一起,像是没有主心骨的羊群,又像是没法攀附外物的牵牛花。 古筝挨个瞧过她们的脸,发现箜篌姐姐和轻琴姐姐都没有出来。 那么。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帮她们做决定了。 “姐姐,你们如果要关上窗户的话。”古筝问道,“可以给我丢一个烛台下来吗。” “这妙音坊后面哪儿来的草垛!火星掉到上面,也起了好大的火!”救火时,突然有人问,“老大,要去后面救火吗。” “先救妙音坊里面的火!”答话的人给他来了一记脑瓜,骂道,“这条巷子连人都过不去,说不定草垛旁边就个狗窝呢,先别管。”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提着桶救火,等恒亲王等人从郡主府那边赶过来时,却见火已经快要灭了。 “江家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白景辰来不及询问妙音坊起火的缘由,反而是朝着手下人问了这么一句。 他身旁站着的江闻夕:?? 江闻夕足足愣了好几句话的功夫,才意识到这瑞京城暂时没有别的“江家”了,恒亲王他什么意思? 紧接着,恒亲王眼里冒火地朝他这边瞧了一眼,问:“江闻夕你又擅离职守了吗?” 江闻夕冤得险些当面给他跪了:“臣没有!” 这问题一问出来,傻子也知道恒亲王是什么意思了,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也难怪对方今日一直不停地拖着自己,给自己各式各样的苦活打发时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支开自己,好派人去江家办点儿什么。 江闻夕气得胸膛起伏不止,连忙拎出自己的王八缓和了一下心情。 “王爷!辅国大将军终于赶来了!” 约摸过了半柱香,功夫,手下人一嗓子把众人喊回了神,紧接着,远处有一身形魁梧的男子驾马而来,走近时甚至没来得及下马,径直先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朝江闻夕丢了过来。 那些卷轴兜头落下,江闻夕立刻手忙脚乱地去接,谁料想越急越接不住,好似噼里啪啦地被揍了一通,眼睁睁地看着卷轴全掉地上了。 江闻夕:“……” “废物!”那马上的人这才一扯缰绳,对着江闻夕来了一句,“能指望你个什么?” 被自己亲爹在众目睽睽下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江闻夕很难不维持自己的平静,他隐忍着俯身挨个捡起地上的卷轴,也没去问候父亲,而是转身先把东西递给了恒亲王。 这一刻,他宁愿面对恒亲王,也不想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 “本将来迟,王爷勿怪。”辅国大将军江穆安威风凛凛地下了马,路过自己儿子身边时顺手一拍他后背,厉声训斥道,“成何体统,把背挺起来。” 可江闻夕的肩背已经挺得不能再挺了,他想,可能只是自己太累了,肩疼背酸,才被训斥了吧。 “先妻素日喜好一些医书,本将依着王爷的话亲自翻找了先妻的遗物,果不其然,查到了美人蛊的破解之法。”江穆安干脆利落地找到某个特别的卷轴,打开给他看,“这一卷轴是杀死蛊虫的办法,其余的则是对付其他梁域蛊术的秘法。” 江闻夕沉默地看着那些卷轴,突然难以忍受地走开了。 父亲他骗了自己,明明之前说把母亲的遗物都丢了,为什么现在还能拿出这么多的卷轴? 这些东西,自己从未见过,更没有从父亲口中听说过。 原来,是被父亲藏起来了。 说来也是可笑,他身为自己的父亲,明知自己在查这桩案子,却没有想过把这些可以立功破案的卷轴交给自己,反而是越过自己,全都交代给了恒亲王。 江闻夕整个后背都疼极了,好像刚才父亲挨过的地方被插了一把刀,疼得他不得不弯下脊骨缓一缓。 “世子,你怎么了。”姗姗来迟的温宛意来到这里,率先看见的却是江闻夕一副半笑不笑的表情。 江闻夕别扭地转过头:“温姑娘别看我。” 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这幅面容必然不好看。 “好。”温宛意知道他现在需要自己缓一缓,便也不作叨扰,马上朝着表哥的方向走了。 妙音坊门口一片焦黑,活下来的小姑娘接二连三地被差役带了出来,劫后余生的她们再次抱成了一团,从彼此身上汲取着安心。 “王爷,有两位已经完全烧死了,当时我们进去时,那间房门不只是锁着,甚至还拿桌椅堵住了。”手下人禀告道,“这种情况,应当是那二人自己纵火烧的。” “不对,还少一人。”白景辰清楚地记过人数,眼下再怎么数,加上被烧死的,也缺一个,“妙音坊上下都查过了吗,为什么会少一个人。” 手下人面面相觑,想不明白。 白景辰眉间泛着愁,看向妙音坊背阴的地方:“不是说火灭了吗,为什么那里还在烧。” 手下人解释:“这条巷子太窄了,我们的人进不去。” “王爷,这种时候不该问他们。”参与救火的步安良从人堆里出来,满脸灰地上前道,“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问这堆小丫头了。” 白景辰点头,随即看向劫后余生的小姑娘们:“你们之中还少了一人,去哪里了?” 他自诩已经足够温和了,但那些丫头们还是吓得不轻,哆哆嗦嗦地抱在一起,谁也不敢第一个站出来和他说话。 “表哥,我来。”温宛意及时赶到,半蹲下身子,温柔地看向其中的一位小姑娘,“还少了一人,你应该知道她的去处吧?” 那小姑娘也是个拎不起来的软性子,哪怕温宛意只问了她,她也只会害怕地躲在别人身后。 温宛意也没了办法,和表哥有了同样的疑惑——难道她很凶吗? 他们都没有料想到,从小在坊间长大的小丫头虽然被培养了多年,但都是一齐上台弹奏曲子,也不敢单独露面去见那些权贵大人,更别提眼下妙音坊门口站了这么多的大人物了。要不是因为她们刚从火场出来还没缓过神,不然多少要对着他们哭出声了。 “让老夫来问。”辅国大将军江穆安把豪言往出一甩,利落地上前拎起了一个小丫头,只见他络腮胡子一动,板着一张黑沉沉的脸,用对待战俘的那种语气威胁道,“不管你知不知道,今天必须要给个答案,还不快说!” 众人:“……” 谁也不好拂将军的面子,只能彼此尴尬地别过视线,不愿在孩子面前丢人现眼。 不得不说,将军的这一套法子格外有用,那丫头一哭,其他丫头也齐齐哭了起来,终于有人壮着胆子站了出来,抬手一指小巷子后面的方向,小声地说了一句“在那里”。 “那里还在着火!”步安良立刻起了一身冷汗,“继续去救火,不,先救人!” 可那条小巷子连人都进不去啊。 “江闻夕!”江穆安一嗓子,直接把远在百步之外的倒霉儿子喊了回来,“去救人。” 在场的不乏有功夫傍身的人,情急之下,说什么也轮不到堂堂江世子去做这种隐含危险的事情,但眼下恒亲王还没来得及发话,其他人也还轮不到呢,大将军就把江提刑江大人给派走了。 “咦,你们这帮小丫头又要干什么?”步安良本来也准备跳上屋檐去救人,谁想到一转头,却看到胆小的小姑娘们竟然悄无声息地跑到了水桶旁,两人共同提起一个装满水的桶,默契地朝着妙音坊后面跑了过去。 “这次倒是胆子大了一回。”步安良没有阻拦,他说,“看来也不是咱家王爷凶,是孩子们太胆小。” “那些檐木被火烧过,人走上去不太稳,虽然江世子承有将军之风,既能上阵杀敌又能飞檐走壁,但火场残垣难免不安全。”当着江穆安的面,白景辰实在不好薄待人家儿子,只能把刚刚口无遮拦的步安良给罚过去,“步安良,你带人去下面接应江世子,他若摔了,你自罚几个板子。” 就不该嘴欠的步安良:“……” 作者有话说: 表哥:虚假关心一下(人情世故拉满了) 酱柿子:谢谢你(咬牙切齿) 第42章 慈父 ◎或者你可以劝表哥昏聩一回◎ 江闻夕轻飘飘地往下一跳, 落了地站稳了,才见那步安良假惺惺地过来扶了他胳膊一下。 “江大人好身手。”步安良不走心地恭维一句,问他, “没找到人吗?” 江闻夕来去一遭, 竹月色的窄袖长袍连半点儿灰都没沾上, 但他还是很爱干净地掸了掸袖子:“死了。” “死了?” 步安良惊异中往小巷那边瞧了一眼——那些小丫头还在着急地灭着火, 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事实。 “草垛本就容易着火,那地方又不大, 火势起来后小丫头连个躲避的地方都没有, 只能缩成一团等死了。”江闻夕一摊手, “看那个死状, 已经完全没办法救了。” 可就算没法救也得把尸身带出来,直到妙音坊门口整整齐齐停了三具尸体, 这事儿才算告一段落。 “古筝跟着箜篌姐姐走了。” 有一个丫头突然哽咽地说了这样一句, 围着她的一堆小姑娘也立刻跟着哭出了声。 江闻夕被她们哭得头大, 他面无表情地往恒亲王那边瞧了一眼, 腹诽道——这恒亲王哪儿来的这么多精力, 这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忙着断案, 连回府的功夫都没有, 眼下一直折腾到了晚上, 对方不仅面上没有疲态, 甚至还有心思在那里查看那些卷轴。 还有自己的那个爹, 也是一直尽心尽力地陪着恒亲王解释那些梁域文字。 恒亲王是不会困吗? 江闻夕实在无法理解,因此,他趁着恒亲王某个稍微空闲的时刻, 凑过去提议道:“王爷, 依臣的意思看——眼下我们收获不少, 既然抓到了徐蛰和妙音坊坊主,又得到了破蛊的法子,不如今晚早些歇了吧,待日后再慢慢审问抓回去的那些人,也能迅速地结了这桩案,还让陛下安心。” 他想,又不是和陛下没个交代的东西,管那罪魁祸首到底是谁呢,糊弄过去不就得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身旁的亲爹给了一记眼刀,警告道——你小子在胡言乱语什么呢,案子正是一团乱麻呢就想着匆匆结案了吗,这种馊主意还敢张嘴? 江闻夕眉心一动,眯着眼眸提了提嘴角,像是在告诉他爹——这怕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恒亲王顶着呢,就算事情搞砸了,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江穆安瞧了一眼恒亲王,又扭过头来瞪他——难道恒亲王是那种敷衍了事的人吗? 众所周知,恒亲王身为最受皇恩的皇子,背后有陛下做保,根本不怕得罪什么人,之前瑞京府内部的案子涉及众多权贵他都敢大刀阔斧地彻查下去,眼下这案子就更拦不住他了,所以,他不可能做出这种匆匆结案的混事儿。 江闻夕这话说出来后,别说众人没有附和他,就连他亲爹也和没听到一样在一旁袖着手不说话。 几乎所有人都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 可是下一刻,一向事事躬亲的恒亲王却一抬袖子,十分爽快地答应了他:“世子说的很在理,此事也该早点有个了结。” 江闻夕:??? 说句实话,他自己也不敢信白景辰会答应。 “江提刑也辛苦了,今日早些回府歇着吧。”白景辰镇定自若地走过来,目光逡巡一遍,拍了拍江闻夕的肩膀,“诸位也都歇下吧,接下来的几日都无需大费周章地查了。” 步安良险些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他回头往妙音坊那边看了一眼,磕磕绊绊地问:“啊?王爷,真不管了吗。” 白景辰摇摇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他转身熟练地领了自己的表妹,直接带着人就离开了。 留下众人在无措中面面相觑。 “父亲,那我们……”江闻夕心里突然有些不踏实,他谨慎地喊了亲爹一声,问他,“现在要回府吗?” “王爷都走了,我们不回干什么?”江穆安瞥了妙音坊的废墟一眼,反问他,“难道你要帮着清理残局吗。” 当然不是,江闻夕早就不想待了。 “父亲我来为您牵马。”江闻夕扯过黑马的辔头,却见他父亲没有上马,而是跟在他身侧要陪他一起走回去。 “陛下让你辅佐王爷,虽说是抬举你,但你心里也该清楚——恒亲王的身后是天子,所以无论你功劳几许,都不能压过恒亲王,这桩案子若是办得太差了,陛下舍不得真的责罚恒亲王,很可能会拿你发火。”江穆安一边背着手往回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叮嘱他,“儿啊,为父只希望你老实安分些,不要太妄想出头,这段时日谨慎地跟着恒亲王办案,说不定还能分到点儿甜头。” 已经不可能了,江闻夕心道,自从自己第一次咽不下那口气选择忤逆白景辰开始,就回不去了。 “父亲之前从不会和我说这些。”江闻夕浅浅地笑了笑,发现自己亲爹在人前对自己格外差,哪怕当着府里的下人都会责骂他,反而只有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才能像个父亲一样慈祥。 江穆安冷哼一声,直率道:“这不是看你刚刚没脑子吗。” 江闻夕:“……” 他常被这猝不及防的“关爱”弄得无措又尴尬。 “还有。”江穆安板着脸猛地停住脚步,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和恒亲王对着干?” 江闻夕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管这个,他一直都以为对方不甚关心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的。 他喉咙里那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别犯蠢了。你以为恒亲王是谁,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出来,陛下被他气得跳脚,最后那父子俩也能重修于好。”江穆安咬牙道,“为父问你,你和恒亲王闹僵后,要怎么收场?” “我朝的皇子难道只有他一个吗?”江闻夕回道,“太子忠君爱国,仁心宽厚,这么多年追随太子的官员不胜其数,再说了,我们江家说到底也该与太子那边更近一些。” “太子。”江穆安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沉沉一吐息,语气低了下来,“可太子的出身那样含糊,如今的样貌又那么像异域的长相,陛下始终没有放下对他的怀疑。再加上太子的生母……唉,贞妃是梁域人送进后宫的,又和陛下闹了个不死不休,贞妃临死也没原谅陛下,把陛下气得一病就是五年。” 江闻夕安安静静地听着父亲说这些旧事,又听到对方突然情绪一沉,语气别扭地来了一句——你母亲其实在贞妃身边伺候过。 江闻夕之前只听父亲说过?璍母亲可能是陛下派来的眼线,但真不知道这么详细的事情。 “难怪父亲能从母亲遗物中找到那些秘术卷轴。”江闻夕这样说着,隐约觉得父亲话里有话,好像自己再追问下去,能得到别的什么意外的东西。 比如,那一点点稀缺的爱。 父亲选择把卷轴交给恒亲王,而不是给他,不是胳膊肘往外人身上拐,而是为了护他吗? 江闻夕简直都不敢奢望这个可能。 “嗯。”江穆安果真没有继续说下去,也没解释当初为什么绕过他把卷轴给了恒亲王。 父子间再次沉默下来,同行的路上,只有黑马蹄铁落地的哒哒声。 “我不希望你卷入他们的党派之争中去。”江穆安说他,“若非逼不得已,也不要去过分亲近太子,太子在位这么多年,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哪怕他愿意收拢你,陛下那边也会忌惮。” “儿子知道了。”江闻夕有些发愁,但也只能先答应下来。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为父知道你生气,但说到底——权势远比什么感情更重要,而且你与那温家女没什么感情,人家恒亲王确是自幼陪着他表妹长大的,肯定护短得很。所以你别糊涂,因小失了大,得不偿失。”江穆安说,“温宛意是当朝国舅公唯一女儿,她们温家背靠皇后,也就是恒亲王一派,再怎么也不会嫁给你的。你也看到陛下那日的反应了,明显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怕是早就忘记了指婚的许诺,你安分些,别把恒亲王惹急了,到时候皇帝一心疼儿子,把你发落去偏远的地方驻守边境,你又怎么办?” “儿子会好好考虑的。”江闻夕从未见过父亲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他也认真听了,“多谢父亲。”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府门口,江穆安又回到了不近人情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慈眉善目全是装的,他也没再管身后的儿子,直接背着手抬步进门。 没有多说半句。 江闻夕孤单地扯着缰绳,身边陪的只有一匹征战多年的黑马,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回头往恒亲王府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像穿过了不太平的瑞京城,望向了本该属于自己的人。 温宛意。 他在第一次发觉她的好时,就不得不放开手了。 想到这里,江闻夕自嘲地低下头一笑,为什么还要心存幻想呢。 “表哥。”刚走到合至殿门口,温宛意心头猛地慌了一下,她拉住表哥衣袖,问他,“这桩案子真的不打算继续查下去了吗。” “当然会查,只不过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白景辰回头,俨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我们这边佯装结案了,才能叫他们安心入瓮。” 温宛意还是不安:“可南骆郡主那边……” “这得看郡马怎么选择了。”白景辰和她开了个玩笑话,“或者你可以劝表哥昏聩一回,把罪名全给徐蛰扣上去,强行保下南骆郡主。”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叨扰 ◎表妹在王府,不叨扰的◎ 温宛意本以为这瑞京城能太平几日的, 她趁着官府放松了对郡主府的监视,想要去帮南骆郡主把孩子接出来,却听到了一个噩耗—— 南骆郡主的孩子, 也丢了。 这消息一出来, 整个瑞京城都炸了, 温宛意从未见过这么多官员动用手下势力前来帮忙, 三省各院几司的人都凭空冒出来去协助瑞京府找人,甚至连“御史中丞”和“鸿胪寺少卿”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被炸出来了, 恨不得把整个瑞京城的每一寸地皮都翻出来, 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温宛意心道——之前南骆郡主落难时怎么不见他们来助, 原来众人一直都在观望呢? “承了丞相当年之恩, 如今也是回报的时候了。”她这样想着,心中好歹不似刚听闻消息时那么慌了。 或许是这次帮忙的人足够多, 不只是把孩子找回来了, 顺势还发现了隐匿在瑞京城的梁域人老巢——上巳节快到了, 梁域人急着用中原女子做成祭器去祭祀, 据说这样, 可以毁了整个王朝的国运。 “童谣是假的, 梁域人传出来那种童谣, 也是为了混淆视线, 让我们误以为这次是当年的女儿塔巫术又卷土重来了。其实不是的, 这次不怪我朝官员, 也没人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这种残杀手足的荒谬事。”步安良来王府回禀事,摇了摇头,说, “全怪梁域人, 属下带人端了他们老巢时, 在里面找到了很多人皮做的鼓,从大到小,八岁、六岁、五岁、两岁……都有,他们弄走了很多百姓家的女儿,种入蛊虫让她们安宁地死去,这样剥下来的皮才是有寓意的。 素日里各家各户都管得严,事情发生后,再想悄无声息地把人偷走更难,可上巳节就要到了,再凑不齐人数就只能再等下一个十年,他们便只能盯上了妙音坊的姑娘们。” 步安良正说着,又见恒亲王拿出了一个形如蝎子的符。 白景辰道:“此物可眼熟?” 步安良若有所思:“当年女儿塔一案,臣见过这个纹饰……不对,这次的少女鼓上面也有这样的图案。” “都是同根同源的。”白景辰把那蝎子符放在一边,又问他道,“你曾说过,皮肤受了伤的小姑娘就算被拐走也会被放弃,那为什么妙音坊的女子却也被这些人盯上了。” “妙音坊符合年纪的小丫头全都带着伤,她们说是坊主打的,属下也不知那梁域人怎么会盯上妙音坊的姑娘,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也可能,是为了报复妙音坊?”步安良一摊手,“毕竟有的人真的只是纯粹的坏,哪里要讲什么道理呢。” “本王总有一事想不明白。”白景辰看着手下人递上来的详呈,细思道,“当年的女儿塔一案,很多生辰八字符合的小丫头全被妙音坊收走了,如今的少女鼓案子,符合特定年纪的小丫头也是在妙音坊出事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妙音坊坊主看似和两桩案子有捋不清的关系,其实根本不是在和梁域人勾结,而是在保护那些流落在外很容易被盯上的女子? “那妙音坊坊主,现在还扣在牢里。”步安良也觉得有理,“那日表姑娘去牢里给她送了件狐裘,她也没有和表姑娘多提半句。” 白景辰倏地笑了:“本王的表妹哪里知道那嬷嬷就是妙音坊坊主呢。” 步安良“啊”了一声,也跟着笑了:“原来坊主一直在瞒着表姑娘呢?” “何止她一个人,就连康国公都在帮着瞒。”白景辰叫人点了支檀香,中和了书房的笔墨味道,“不过本王已经叫人去和国舅说过了,现在这个时候,该拿出来的也别拖了。” “国舅今日要来府上啊。”步安良一听这话,立刻懂了,“难怪那坊主能安然无恙地做个甩手掌柜,自己待在国公府,却在明面上把妙音坊交给了别人管,原来是身后有国公府做靠山。” 白景辰也道:“本王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试着从国舅那边问个答案。” “王爷,也到该用膳的时候了,臣该回去了。”步安良眼见时辰到了,也知道自己再留着就该碍眼了,“臣候着您的命令,再叫人去放了那牢狱里的周嬷嬷。” 他走后,温宛意那边突然收到个消息——自己爹爹居然来了王府,正在去找表哥的路上。 元音高高兴兴地把这件事告诉她,随即问:“姑娘,我们现在要过去吗。” “当然。”温宛意喜悦万分,带着她俩就往那边赶,“还有,带上那日从福恩寺求来的平安符。” “王爷,你可知当年陛下亲封的‘暗司三君’。”康国公郑重其事地拿出一物,正是当年陛下封臣的诏书,“暗司从不在明面上出现,只为了梁域方面的事宜,直接听命于陛下,皇城中甚至没有独属于暗司的地方,无人知晓她们在哪里会面……暗司共同由三君管束,三君的名号也分别对应天上的三垣,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妙音坊坊主,便是其中的太微垣太微君。” 恒亲王查看过这受封的皇诏,也点了点头:“本王会想个办法把人放出来,不会暴露她的真实身份。” “当年周嬷嬷入府,其实也是老夫求来的。”康国公想起旧事,无奈地一叹息,“王爷,你还记得宛意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吗。” “本王不记得,但是听母后提到过。”白景辰问他,“可是三岁那年的事情?” “正是。”哪怕只是想起,康国公也忍不住愁眉苦脸,“那不是简单的发热,是梁域传过来的小儿病,孩童很容易染上,老夫实在没办法了,陛下便给指了个人——从此以后,周氏就顺势留在了府中,依靠着国公府自由行动,一方面也能在各方各面保护宛意。” 白景辰顿时心情有些复杂,他轻提一口气,问:“这暗司确实也太隐匿了,这位太微君入了牢狱,那几日竟然无人去捞她?” “不能管,一旦有人出手去管,那梁域的宵小就会察觉到这种反常。”康国公一摆手,说,“三君之中,这位太微君行事最激越,为了多保一些人,甚至不顾自己本身,这些年要不是她常常往妙音坊带人,也不至于被梁域那帮子人记恨上。” 白景辰点头,也悟了:“难怪这次的梁域人根本不管妙音坊的小丫头身上的伤口,也要来上这么一出。” “太微君就是这种利落的性子,这次的人皮鼓事件发生之前的那些年她便开始提防了,这些小丫头早早弄了一身伤出来,本以为可以逃脱梁域人的惦记,谁想到……”康国公叹了口气,“谁想到他们太过没人性,得知坊主被抓,不择手段地来报复妙音坊。” “既是如此,那太微君不能简单地找个缘由放出去。”白景辰思索良久,和国舅商议道,“不如来上一出假死的戏,让妙音坊坊主在世上除名,从此她明面的身份只是国公府的嬷嬷。” 康国公应了:“可行。” 温宛意刚进门,听到的便是自己爹爹对表哥答应了什么事情。她已经许久不见阿爹了,一见面便忍不住去黏他,谁想到话还没说几句,就被对方这样来了一句—— 康国公半开玩笑地问她:“宛意原来还记得爹爹呢?” 温宛意:“……” 听到这酸溜溜的一句话,她马上就把伸出去的手又藏回了袖口,哪里还敢吭声。 “舅父,宛意怎么会忘了您呢。”白景辰眼看表妹怯了,连忙站出来圆场,“她常在我耳畔提到国公府,说很想念阿爹阿娘。” 康国公当真了,果然开怀一笑,看似满意地开口道:“想念便够了,也不用回府瞧爹娘一眼,你说对吗,女儿?” 温宛意、白景辰:“……” 温宛意果断认错:“爹爹我错了,那日从福恩寺下来,我该回家一趟的。” 康国公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逗自家女儿,一听这话,马上摇头晃脑地闭上眼睛:“听不见,听不见,爹爹我啊,伤心了。” “表哥,你有闻到书房有什么味道吗。”温宛意见自家爹爹这么不讲道理,正要拿出来的平安符又收了回去,她目光在书房绕了一圈,问表哥,“是不是酸溜溜的?” 白景辰懂了她的意思,顺着她的意思笑道:“那是因为表哥点了酸溜溜的檀香,绝对不是舅父身上的醋味。” 两人果断把康国公晾在一边,默契地笑了起来。 须臾后,康国公果然面上挂不住了,灰溜溜地睁开眼,结果却看到了自家女儿递过来的一对平安符。 “开过光的平安符,可以祛邪免灾,女儿祝愿阿爹阿娘永远康健懿安。”温宛意把这一对平安符拿出来,果然见自家爹爹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很显然已经被哄好了。 康国公连连称好:“好好好,有女儿在心里头惦念着,比什么都好。” 温宛意顺势又试探着问:“那阿爹……我应该还能在王府多住几日吧?” 康国公笑僵了的脸马上就板着了。 温宛意拖着音调,央求道:“阿——爹——好不好?” 康国公闹心地蹙起眉,虽然拿着平安符,但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你这孩子,也不怕叨扰你表哥。” 白景辰和顺一笑:“当然不叨扰,儿时最吵闹的年纪都彼此陪伴着过来了,如今怎么会觉得叨扰呢。” “小时候你俩凑在一起,仿佛要把府里的瓦片都掀了似的。”康国公思考片刻,下了结论,“或许只是老夫觉得你俩在一起闹腾得很。” 第44章 郡马 ◎他愿意舍命地对她好,无论她怎么想◎ 上巳节到了, 这一日,温宛意也如期带着送给清瑶的礼物去了南骆郡主府。 在临行之前,她听到表哥说, 郡马被查抄的东西里, 有几样是留给女儿的, 已经派人及时送回郡主府了。 温宛意道:“可是挑这个时候送回郡主府, 南骆姐姐会不会心情不好?” 此人耽误了南骆郡主这么多年,要不是最后独自揽过所有罪责, 甚至还会害死南骆郡主母女, 但转念一想, 对方哪怕再罪大恶极, 毕竟也是清瑶的父亲。 她叹了口气:“可怜清瑶早早便没了父亲。” “上巳节本不该行刑的,但徐蛰罪行昭彰, 触怒了天颜, 陛下便特意让他在今日受酷刑而死。”白景辰面带悲悯地看向外面, 不像是论罪公正的府尹, 反而更像是长身玉立的文人公子, 他迟迟等了很久, 直到外面起了上巳节的锣鼓声, 这才回身对表妹道, “宛意, 表哥……是不是做错了。” 温宛意不解, 但她很少见表哥露出这样忧愁怜悯的神色,这是表哥第一个着手处理的案子,明明已经很好地收尾了, 为何表哥还是忍不住惋惜? “那日在牢狱中, 我去见了徐蛰, 他知道——若如实结案,整个郡主府都会被拉下水,妻女也难逃一死。所以,他求我,把所有过错都压到他身上,他愿意孤身赴死,保南骆郡主母女安然无恙。”白景辰看到下人送了摘好的兰草,抬手整理了几株兰草的茎枝,为温宛意别在了身上,“按理说,他不该被腰斩的。” “腰斩”这两个字在温宛意耳畔炸开,她无法想象为什么徐蛰会愿意主动承受这极致的苦痛与残忍,为了保全妻女吗?那徐蛰看起来对南骆郡主那么冷淡,也不像是重情之人。 “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温宛意上前拉着他衣袖追问道,“他怎么可能愿意呢,‘喜欢’二字难道可以让人心甘情愿地赴死吗……不,不只是赴死,是极端的痛苦。” 可以的。 对此深有体会的白景辰无法和她言说这种情感,他只能感同身受地开口:“若真的把什么人放在心上,是甘愿替她赴死的,哪怕以命换命,也甘之如饴。” “表哥……”温宛意再一次在表哥脸上看到了之前的痛苦,他好似经历过什么痛彻心扉的事,以至于每每想起,都忍不住难过。 “你三岁时,染过一种病,是康国公费尽心思找高人异士治好的。”白景辰开口和她解释,“当年南骆郡主之女只有一岁多,也染了同样的病,但郡马他没什么权势,没办法找到那治病的办法,只能……只能去求梁域人,为了得到治病的药,他不得不与梁域人勾结,包庇他们在瑞京城作恶。” 真相竟是如此?所有人都不知道是郡马所为,郡马竟然也没有和南骆郡主坦言过。 温宛意惊道:“可南骆郡主一直以为女儿能尽快好转,是因为去福恩寺求了神佛。” 前段时日,郡主还去佛祖面前还愿……神佛没有怜悯幼女苦厄,反倒是郡主一直厌恶的夫君,冒着性命之忧去为清瑶治病。 温宛意心头亦是一阵苦涩,她一扶表哥胳膊,难受道:“证据确凿,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郡马也难逃一死,所以他干脆隐瞒了真相,把自己塑成一个极端的恶人,才能把陛下引在自己身上,从而放过南骆郡主。” 白景辰知晓她听了真相也心中难过,所以安抚似的覆住她手背,轻轻拍了拍:“表哥已经安排好了,在行刑之前让郡马酒服麻沸散,好歹能缓解几分痛苦。” “可他为什么一直不说呢,让南骆姐姐后半生继续恨他,他甘心吗?”温宛意不理解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瞒着陛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瞒着郡主呢?” “或许,是为了让郡主心中好受一些,以后也能改嫁别人,不然这份亏欠一直牢记在心中,也是对她的折磨。”白景辰说到这里,突然抬手抚上温宛意的脸庞,目光柔和得不像话,“真心护佑一个人,不会特意去强调自己的付出,也不求回报,只希望对方能好好的。” 温宛意垂下头:“表哥,我还是不懂。” “不懂,是好事。”白景辰揉揉她的脸,轻声道,“若非迫不得已,无人愿意领会这一重苦痛。” 温宛意抬起头,又问:“表哥,那你领会过吗?” 下一瞬,她却见表哥睫羽一低,释怀地笑了笑:“领会过。” 温宛意眨眼:“嗯?对谁?” 这一次,白景辰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把她压进怀中,紧紧地搂住,很久很久的沉默。 上巳节,春衫薄,温宛意感受到对方胸膛的暖热,表哥要说的话好似顺着这温度传到了她心间,二人就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甚至让她有种错觉——明明她与表哥一直顺遂相安地陪伴着彼此,但却像是经历过了数不尽的坎坷才终于得以相拥。 她总是喜欢依赖表哥,这一刻,她却隐约觉得是表哥更需要自己,需要什么呢?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去吧,今日是孩子的生辰,不要让南骆郡主知道这些。”白景辰终于放开她,但手指依旧留恋地勾着她一缕青丝。 温宛意抬手捏了捏表哥骨节分明的手指,开玩笑道:“表哥你的猫爪勾到我头发了。” “嗯,故意的。”白景辰反客为主地扣住她的手,暂时没有要放开的意思,“猫爪在上,不许反抗。” 温宛意评价道:“幼稚、还黏人。” 白景辰笑而不语,还颇为得意地抬起两人紧扣着的双手让她瞧。 好一番黏人功夫,温宛意终于脱身赶去了南骆郡主府,险些迟了。 刚入府,她就瞧见差役们送来了郡马给自家女儿准备的生辰礼,而南骆郡主正迟钝地看着那些人放下礼物,温宛意瞧过去,发现她的脸上是自己根本读不懂的神色。 “从两岁到十五岁,及笄前每年的生辰礼都在这里了。”为首的差役恭敬地上前,对南骆郡主解释,“王爷体恤,特赦我等在今日把郡马的东西归还郡主府。” 南骆郡主魂不守舍地看着地上的生辰礼,一件件地看遍,低低地问:“是徐蛰的意思吗?” 差役却道:“这都是那日我们在郡马房中发现的,郡马始终未提过,当然,归还生辰礼,也是我们王爷的意思。” 温宛意正上前,却突然发现南骆郡主肩头隐隐发着抖,不知是在生气还是痛苦。 南骆郡主一闭眼,叹息道:“好,留下吧。” 知晓真相的温宛意什么也不敢说,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地上的一件件生辰礼——很难想象徐蛰那样清冷的人,能这样用心地挑选礼物,无论是女儿家的饰物还是喜好,他都是用心琢磨过的。 想来,也是早为自己选好了结局,才早早准备的。 温宛意心里发苦,偏偏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姐姐,我们回屋吧。” “好。”南骆郡主一低头,转身欲走,可刚一抬步,她又突然停下脚步回了头。 温宛意看到南骆郡主盯着地上的那堆东西,突然说了一句“爱屋及乌何至于此”。 温宛意不解:“姐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南骆郡主这次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只让人把这些生辰礼暂且放到别的屋子,免得看了不适。 “姐姐,今日是清瑶的生辰,为何你穿的如此素净。”回到屋里,温宛意注意到南骆郡主穿了一声接近素白衣裳,又隐约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难过,所以才提了一句,“莫非姐姐是为郡马而难过。” “宛意多想了,谁会为他难过呢。”南骆郡主回过神来,将之前的失魂落魄一扫而空,强装欢愉地扯出个微笑,“既然宛意这样说了,那我便去换身亮眼的衣裳。” “上巳节之前,我记得姐姐特意去制了一批罗绮春衫。”温宛意也露出一些笑意,“近日也该收到了吧。” “这段时日郡主府有难,尚衣坊把这批新衣服搁置了。”南骆郡主这才想起自己确实没有新衣服可以穿,“倒是徐蛰叫人买的衣裳早已经送过来了。” 这个温宛意知道,那日正好听郡马提到过,于是她说道:“是不是锻地绣花白蝶裙。” “宛意,来陪我。” 南骆郡主眉眼间还是有些失意,这种时候仿佛她得让人陪着才能暂且安心下来,温宛意也知道她的难处,所以主动牵起她的手陪她一起去换衣裳。 “也不知合不合身。”温宛意问她,“姐姐你之前试过吗?” 南骆郡主回道:“没有试过,之前他送的所有东西,我全都叫人丢到放杂物的屋子里,眼不见心不烦。” 温宛意舌尖突然又有点犯苦,她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只能难过地握紧了南骆郡主的手。 就像南骆郡主说的,她从未认真瞧过郡马送的东西,而这一次,她拿出那件锻地绣花白蝶裙时,正要拿起来瞧一眼,却见那衣裙中竟然藏了一封信。 温宛意俯身帮她拾起,又递给她,在南骆郡主要放到一边之前,温宛意福至心灵地拦住她,说了一句:“姐姐,要不还是看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南骆郡主别开视线,苦笑道:“并非不愿意看,实在是这个时候,我自己难以完整地读下来,本想着之后缓和了心情再一起翻看这些东西……既然宛意妹妹提了,那可否再帮我看一看,若是不合时宜,就暂且先放在一边,若没写什么别的,我倒也能瞧上一瞧。” 温宛意见她打开了信,又交到自己手里,这才低头一目十行地先瞧了一遍。 ——入眼,先是“吾妻亲启”四个字,随后,才是字字诛心的情意。 温宛意一开口,身旁的南骆郡主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咳几声,扶着桌角慢慢坐了下来。 于此同时,日晷的晷针走到了午时三刻,远在几里外的行刑场上,定了死罪的徐蛰被押了上来。 “行——刑——” 郡主府中,温宛意低声念道:“南骆吾妻,你我夫妻多年矣,吾已自知不久长,若能恕我,则受此衣裾,吾亦能言明当年之事……” 行刑场上,铡刀落下,血溅满地,徐蛰哪怕服过麻沸散,还是疼得震颤不止。 今日是上巳节,所有人都在沐兰草浴,这里除了血腥气以外,全是春日的草木馨香,他躺在那里,看着血水淌下,竟还能抬指沾着自己的血,艰难地在地上写一二个字。 他还记得,那年也是在上巳节前后,他只是个五品的东宫官,身为太子左赞善大夫,能常在东宫遇见她……那时候,她是当朝丞相之女,殊荣无数,除了当朝太子,她很少把目光放在别的男子身上。 自己第一次与她攀谈,也是他主动求来的。 “当年家父蒙冤,徐家本该满门抄斩,是丞相大人力排众议还徐家一个清白,家父常言,我徐家必当知恩图报,鄙人在此见过郡主,希望能落个眼熟,郡主他日若有所需,尽可来找我徐某,徐某必定竭尽心力为郡主分忧。”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着,可南骆郡主却目光落到了别处,随意把他打发了。 是他生来平庸,哪怕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总是记不住自己的面容。 一次次的相遇,却好似一次次的初见。 可若说她完全不记得,却也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某次在东宫挨了板子,是南骆郡主给了他一瓶千金难换的金疮药,让他早些止痛去肿。 他常常会在她身后望着她,多少次的留心,才会察觉她与太子的情投意合。 他们郎才女貌,一个是龙章凤姿的东宫太子,一个是名臣之女,怎么说也该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日太子找到他,手中捏着一个装着宫廷秘药的玉瓶,给他指了个房间,又给了他一个选择的余地。 “你既已知晓真相,孤本可以杀你灭口,但眼下有一要紧事,能救她性命,你做,还是不做?” 那一天,他才知道南骆郡主在宫廷纷争里受害,不小心服了那柔花散,又与太子度了良宵。 “陛下不会让孤有孩子的。”太子未束冠发,肩头的青丝带着梁域人才有的弯曲弧度,他的眼睛赤红着,头一次在人前落了不甘心的泪,“若她遭到猜疑,必然引来杀身之祸,算孤求你,就当是为了保她性命,娶她吧。” 徐蛰手抖得不成样子,却只能死死盯着那小小的空瓶,跪首应下:“丞相救我全家性命,我理应舍命报答郡主。” 他见太子巍然回眸,从地上扶起自己:“不,不只是报答,孤更愿你能真心待她。” 爱,他当然是爱她的,一次次地注目牵挂,一次次地为她,早已无法忘怀,他愿意舍命地对她好,无论她怎么想。 成婚后,她的不甘,她的苦痛,他都看在眼里,他愿意为了他们名义上的孩子去求梁域人,甘心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邪路,只要她能安好。 他从来不会强行去碰她,如果她不愿意,他只会一直维持现状。 这么多年的夫妻相称,他也曾幻想她能分他一丁半点的喜欢。 可是不会的。 每次眼睁睁看着她去福恩寺私会太子,他都痛心万分,可这偏偏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没办法和她坦白,所有的妒火全都咽在肚子里,才能勉强装作若无其事。 他知道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他们徐家,无论得失,无论生死,都要报答昔日恩情。 报答她。 归还这份恩情。 ——直到再一次亲眼看着她去了福恩寺,再回来时,小怀已经换作他名,她竟然还装作那是温家姑娘起的名字。他那么喜欢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前他拾过她烧毁的残信。上面有一句“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是她与太子最喜欢的诗句,还约好了,要为将来的女儿取个小名。 多年的旁观让他终于忍无可忍,在落难之前,试着与她交心一次。 只要她有一点点的心软,有意收下他精心挑选的锻地绣花白蝶裙,就能看到那封信。 她会放下当年的成见,看清被蒙蔽的真相,与他好好地说一次话吗…… ——应当是不会了。 血流了足够多,徐蛰渐渐没了知觉,临时前到底还是没能等来一次交心。 他的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勉强勾勒出一个“南”字,血流尽了,好像葬在了满天纷飞的柳絮里,素白的飞絮飘到他身边,沾在一地血的里,像是一只只白蝶扬翅落了下来,来了,便不走了。 “……为夫自知鄙俚,望卿能恕之。” 温宛意念完最后一句时,却见南骆郡主倏地含泪起身,跌跌跄跄地冲了出去。 她听到南骆郡主悲怆万分地喊人备马,准备要赶往刑场。 温宛意连忙追上去:“姐姐,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刑场不远处停了一辆极为隐蔽的马车,眼看人群散了,太子才叹道,“走吧,该来的人不会来了。” 今日是上巳节,是不该行刑之日,但若有人不得不在今日被斩,也不会对这盛大的节日造成什么影响,就像平庸的石子掉进湖里,用片刻的涟漪博一点儿小小的动静,等一切都平静了,湖边的看客都散了,谁都不会记得这是一颗长什么样的石子。 刑场很快被清理,等南骆郡主赶到时,除了地上偶见的血迹,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45章 反目 ◎宛意,愿世上有人踏平坎坷来爱你◎ 转瞬间, 风云突变,温宛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如此结果,那位看似冷淡无情的郡马实际上却将一份情意践行终生。 就算死, 也没辜负丞相昔年的恩情。 可是南骆郡主呢, 她骗过自己啊, 温宛意跟着她再返回府上时, 走到熟悉的房间,终于才从这翻天覆地的几件事中回过神来。 ——是啊, 她一直亲近信任的南骆郡主, 一直都对她有所隐瞒, 误碰柔花散的前因后果、对她言明婚后的无奈、还有福恩寺取名……桩桩件件, 自己都在被对方利用着,就像一把被嫌弃的刀, 被对方执着去伤害无辜的人。 她是真心替对方的婚事而惋惜, 也会与她一起委屈难过, 甚至南骆郡主去恨郡马时, 她也能感同身受地去恨郡马。 原来……都是欺骗。 南骆郡主根本没有对她说实话。 温宛意终于回过神了, 她看着失魂落魄的南骆郡主, 难以想象这便是一直爱护自己的姐姐, 二人的父辈是至交, 所以她们也是亲近些的, 她还记得很多不懂的事情、不方便问表哥的事情都是南骆姐姐教自己的, 比如嫁妆画、再比如新婚夫妇会做的其他事情。 那些阿爹阿娘不能说的、那些周嬷嬷不会教的、那些不方便问表哥的……她从来都是来问她的。 “姐姐,我曾问过你,那些嫁妆画你是在花烛夜用的吗, 你说不是的, 新婚夜之前便见过了。”屋里没有点灯, 温宛意站在一旁,低低地开口,“所以,你是和太子殿下……” 南骆郡主坐在桌边,支着额头,一副头痛欲裂的姿态:“宛意,别问了。” “姐姐,我也知道这个时候该让你一个人冷静冷静,不该和你提一些伤心事,但……”温宛意苦涩一笑,压下喉头的哽咽,故作轻松地开口,“但世上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我怕我不说,以后难有机会再和你讲清楚了。” 南骆郡主意有所感地抬起头,朝她看了过来。 “那日你与太子去福恩寺,不是偶遇,而是听闻我去了,想借着我的口定下孩子的小名,是吗?”温宛意站在她面前,只庆幸屋内没有烛火,不然就会出卖自己通红的眼眸,“我竟是个傻的,还误以为是姐姐与我交好,才肯让我来定下小怀的名字。” 南骆郡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示意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温宛意满心伤悲朝她走近了,非要逼出最后的结果,“姐姐,你关怀我多年,我也是真心为了你,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哪怕有些事情姐姐不能对我明说,可为什么要让我也做这把杀人的刀,姐姐,你可能不信——那日你落难时,全京城人人自危,无人为你求情的时候,我竟在一瞬间有过卑劣的想法,想为这件事去求表哥,暗中作梗,让郡马一个人把罪扛下来。 姐姐你知道吗,为了在乎的人,我愿意舍弃一些东西,虽不高尚,但我也是知荣辱廉耻的,知道这样的事情确实上不了台面,心中也会饱受愧疚折磨。 你没想过,对吧。 那时候情况危急,如果清瑶没有突然丢失,你会把“换走孩子”的重任交给我,让我去做。你也知道这是太子之女,一旦真相大白,一定会触怒陛下,所以你不是相信我才让我去做,而是赌上我,赌上我背后的温家,甚至是恒亲王,他们会救我,便一定要瞒死这件事,从而能保下清瑶性命,对不对? 姐姐,你骗得我好苦,好苦……” 温宛意话说一半,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无助地站在南骆郡主面前,仿佛被伤了个千疮百孔。 南骆郡主无措地抬手,想帮她拭泪,但又被她躲开了。 “我早该知道的——姐姐落难时无人管,但清瑶丢失那日,京中百官却都出手去救,难道他们是顾念丞相的旧恩吗?他们是太子的人,所以才听话地去找清瑶,太子他待自己亲生骨肉是很好,但他管过你的死活吗?他要是想让你顺遂如愿地继续生活下去,不该让你知道清瑶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常去福恩寺见你。姐姐,你回回头吧……”温宛意没有拭泪,只是最后劝她,“事已至此,宛意与你再也回不去了,就此别过,希望你能看清谁才是那负心人。” “宛意,别走——”直到温宛意最后一句话落下,南骆郡主才意识到这一次对方是真的要割席断交了,她落魄起身,几乎是朝着温宛意扑了过来,“是姐姐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不要走。” 她是真的慌了,两人相处多年,她又怎能不知道温宛意的性子?对方素日里确实是好脾气的,很少和人生气闹别扭,可一旦真的触及了难以原谅的底线,对方就会头也不回地割舍掉多年的情意。 南骆郡主实在太怕了,她怕让对方真的就这样离开了,那便是真的挽回不了了。 “宛意,这些年你声声唤我姐姐,但真正离不开的是我,我不能离开你,我需要你。”南骆郡主紧紧扣着她手腕,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去,“是姐姐不好,可以原谅我吗?” “姐姐,眼下已经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儿了。”温宛意苦涩道,“之前是我不知,但现在知晓了你与太子纠葛至此……还要我如何毫无芥蒂地与你亲近?我不只是自己,更是温家的女儿,姐姐,你该想过的。” 之前在福恩寺时,她还以为那太子是个宽厚温柔的男子,在面对他时,还是出于小辈的角度去与他交谈,甚至怜悯他的苦心孤诣,怜悯他那般质朴节俭……如今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才看出太子有多么伪善。 伪善之人,一旦出招便会打人个措手不及,所谓暗箭难防,太子远比那些明面上的坏人难防。 她不得不独善其身,免得因为自己的眼拙牵连到家里人,当然,远离太子,也得远离南骆郡主,所以此事无解,她不会再信她了。 “回不去了。”温宛意摇摇头,冷淡地拨开南骆郡主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当是姐姐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不会再轻信他人了。”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南骆郡主垂泪,痛苦地掩面,“我自知没有资格多说些什么,但还是想告诉宛意——不要因我一人的过错,对所有人都失望,他们不似我,这样罪大恶极。” “曾经在我眼里,你是端方雅正的姐姐,出身名门,从未做过那些破格的事情,高风亮节,颇有当年丞相之风,可就是这样的你,最出我意料,伤我最深。”温宛意静静地看着她,随即茫然地抬眼看向漆黑的夜,“如果连你都不可信了,我不知该再去信什么人。” “若有所图,彼此间的感情便不纯粹,各种顾虑多了就会消磨真情,思前想后,顾后瞻前……最终大梦一场空。”南骆郡主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好似宿醉后的疏狂,“我此生情路多舛,却看清了这世间的情意,但宛意你才刚及笄,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在离别前,姐姐再教你一个法子——这世上很难有纯粹的爱意,你我这样的家世,遇到的更是一些趋炎附势之人,你若无法明辨真心,需要记住一句话,这是姐姐血与泪的教训,你千万要记牢了……‘虽然竭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了你,但还是常常觉得不够’这样的感情才是真的,这样的人才是对的。” “怎么有这样的傻瓜,身为俗世之人,怎么可能别无所图。”温宛意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姐姐今日心力催折,是糊涂了。” 南骆郡主轻松问她:“那日你去福恩寺为父母求平安符时,那一刻的你——想过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索取什么吗?” “我自己的阿爹阿娘,我哪里会想那么多?”温宛意道,“求符,只是为父母求个平安罢了。” “这便是了,就像这种纯粹的爱,他对你的爱,也不需要掂量盘算,不需要事事计较,哪怕历尽万难也愿意……”南骆郡主起身送她离开,拉开门的瞬间,她半回眸,衷心祝福道,“宛意,愿这世上有人踏平坎坷越过万千阻碍来爱你。” 至此,便要到离别时候了,温宛意看她打开门扉,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哭也无用,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温宛意几次拭泪,但也不会回头了。 “恕姐姐无法送你一程,只能在此目送。”南骆郡主一开口,亦是带着难以平息的悲怆,“宛意,今后要保重。” “你也保重。” 最后,温宛意没有再唤她一声姐姐,而是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 “姑娘。”门口的元萱已经等待多时,她一开口,担忧地看向温宛意,“现在还早,不再待一会儿吗?” 温宛意从失意中抬眸,听出了元萱此话的不对劲,对方是个“能少一事就不多事”的性子,换做平时,她一定会劝说自己早些回去,而不是说这样的话。 元萱又催促一声,目光闪烁:“姑娘,再回去陪陪南骆郡主吧,奴会在门外等你的。” 郡主府的夜太黑了,这院里好似躲了数不清的鬼魅,看似静得出奇,实则蛰伏着什么,万分森然,晚风一吹,温宛意的泪瞬间干了,她一把拉住元萱的手,没等对方再说第二遍,径直把人拉进了门。 一声破空声打破郡主府的寂静,温宛意后怕地与她一起跌在地上,再抬头一看,放在站着的地方竟然被穿了一支羽箭,直愣愣地扎在门上。 若她没躲,现在就该扎她身上了。 “你竟要灭口。”温宛意哑然,捂着心口看向她,“是我知道的太多了吗。” 温宛意死都想不到南骆郡主会将自己灭口,她还以为,自己这样的出身,不清不楚地在郡主府被杀,一定会让郡主惹火烧身,所以一直也没有提防这一点。 “你也不要命了吗。”温宛意质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今日我来郡主府赴宴,所有人都是知晓的,若我就这样死了,这次的你该怎么洗脱罪名?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心甘情愿替你去死的人了。” “哈哈哈哈哈哈。”听了这话,南骆郡主竟然大笑了起来,她抬手卸去满头珠钗,让青丝垂落,紧接着脱去外裳露出一身白衣,“宛意,是他要你和我的命,是他哈哈哈哈。” “太子?”温宛意立刻出了一身冷汗,“杀我尚且能说得通,但你们可是爱人,爱人怎会反目?哪怕反目,何至于要走到生死这一步。” 南骆郡主失声痛哭过几次,眼下已经再也流不出泪了,她轻笑一声,拿出一把刀,紧接着扶起温宛意,让对方躲在自己身后。 “我们之间的这点儿破事,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一向注重仪容的南骆郡主就这样披头散发地走出门去,她拿刀比在自己身上,知道一点儿都不体面,她却也只能苦笑,“但愿他能顾及最后的一点旧情,只要犹豫片刻,我便能护你离开。” 温宛意还是有些不敢走:“我怕,要是一出去变成筛子怎么办。” “没关系。”南骆郡主歪头俏皮地朝她笑了笑,随即一刀扎进肩下几寸的地方,“我不是和他说笑,他手下的人也不敢赌,定然会先去回禀的。” 温宛意头皮发麻地看着她,这一身刺眼的白衣,像是囚服,像是丧服,血迹顺着肩下泅出殷红的颜色,一直地流,宛若绘了一条很长的血溪。 “看吧,他们不敢动的。”南骆郡主无所谓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宫宴即将散去,皇帝正到兴头上,举杯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百官绞尽脑汁地拣好听话庆贺着,可就在这种气氛和美的时候,席间的太子却陡然沉了脸色,连假笑都摆不出来。 “父皇,儿臣……”太子起身,刚说四个字,就看皇帝嫌他碍眼似的一摆手,直接让他先滚,别破了宫宴兴致。 太子起身就走。 “她怎么回事,孤有手段让她活下来,天下之大,去哪里隐姓埋名都好,难道还舍不得这落败的郡主府吗。”太子眉眼微醺,不悦道,“若不是孤派人盯着,也不知那徐蛰还留了后手,当年的事情必然不能让温宛意知道,她不懂这个道理也就罢了,难道还执意要护着那女子吗?” 他身旁的太监劳盛小声道:“郡主甚至执刀伤了自己,也要放温家女离开。” “妇人柔肠。”太子气得一拍旁边的假山,磕碎了玉戒,不住地眼花,他咬牙,“叫她别傻了,孤放那温家女离开便是了。” 劳盛犹豫地劝道:“殿下真要放温家女离开吗,对方知道太多了,若活着回去,难保恒亲王与皇后等人捏住我们把柄,日后此事必然会愈发棘手。” “温宛意的事儿以后再说。”太子把碎了的玉戒往水里一丢,恼火道,“她这种性子,拿刀活剐了自己也是办得到的,难不成孤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吗?” “殿下您说郡主心肠软,您何尝不是呢。”劳盛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能在走后嘀咕一两句,“一样的心软。” 半柱香后,郡主府暗处的弓箭手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宛意,让元萱先去找人,去找康国公或者恒亲王,让他们上门来接你。”南骆郡主气息不稳,疼得声音都在抖,“我怕太子的人在半途继续追杀你。” 温宛意眼睛有些疼,像是进了沙子,涩得转不动视线:“姐姐,你流了好多血。” “我下手知轻重,死不了的。”南骆郡主甚至有闲心和她开玩笑,“若不小心死了,宛意可以帮我保守秘密吗。皇子间的党派之争,若不到最后一步,不要让陛下知道清瑶的真实身份。” 温宛意哭了:“那你可以不要这么‘不小心’吗。” 南骆郡主没有回话,直到国公府的车马和府兵上了门,她看着温宛意上了马车,才释怀地低声道:“不可以。” 温宛意带着后怕,发着抖,她上了马车,突然难以控制地哭了起来。 紧接着,她听到郡主府的下人惊叫起来。 一声声凄厉的挽留声让人头皮发麻。她们在喊着什么,畏惧着,忙乱着…… “元萱,带一些人去郡主府看看,刚刚发生了什么。”温宛意心中实在不安,好似料到了什么,但她不敢开口去说,怕一语成谶,怕看到血淋淋的事实。 元萱领着人进去了,片刻后,她回来:“姑娘,郡主她太不小心了。” “不小心什么。”温宛意呓语似的,重复了一遍,“不小心怎么了?” 元萱:“自戕。” 温宛意悲恸失声,抓着衣袖泪流不止:“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元萱低下头,只道:“郡主亲眷皆离世,爱人反目,朋友断义,方才又知太子下了杀手,今生今世再无牵挂了,哪怕活着,也是惶惶终日,不知该盼着什么了。” 温宛意固执地摇头:“不,她不会的,不会因为这暗无天日的岁月而伤害自己,若她自戕,只是为了让我答应她说过的话。” 南骆郡主用自己的血,重重地在她心上抹了一把,轰轰烈烈地死在她眼前,才能让她答应她的请求。 别无他法。 “真的好坏。”温宛意还是躲不掉这一出,她难受地开口道,“她都算到了,知道这样一来我便没办法狠心了,所以最后逼死她的,还是我吗。” 第46章 醉酒 ◎你表哥他真的醉了◎ 今日是上巳节, 考虑到恒亲王入宫赴宴,所以元萱选择去温府找人接回了她家姑娘,但回府后, 她才想起忘记通知王府那边了。 “糟了。”元萱看似平静, 实际上人已经愁疯了, 她忙推门进去, 对着温宛意问道,“王爷要是回府发现姑娘不在, 怕是要着急了。” “今夜不早了, 就在这里歇下吧。”温宛意依旧没有从劫后余生中回过神来, 她神色有些恍惚, 恹恹地开口,“我有些累, 不想再劳顿车马回王府去了, 阿萱, 你今日也不容易, 早些歇着吧。” “既然姑娘累了, 那奴婢现在派人去王府知会一声, 就说今晚不回去了。”元萱颔首, 又问道, “夫人一直都很牵挂姑娘, 今夜姑娘避着夫人回府, 没有去见一面,是不是有些太反常了。” 温宛意独自坐在梳妆台前,掩饰自己哭过的痕迹:“阿娘若见了我这幅伤心失意的模样, 会担忧的, 待我明早缓和情绪后再去见她。” 她要为南骆郡主暂时保守秘密, 就不能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同时,身为女儿,她不该让阿娘牵挂担忧,所以她本想着今晚收拾好心情,明早再去请个早。 可是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声,让她很难落个清净。 “阿萱,外面发生什么了?”温宛意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微红的眼眶变得和往常一样,“怎么特意来我门前吵闹。” 元萱低首,犹豫着告诉她真相:“是章姨娘。” 温宛意面色冷淡地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想起了国公府的这位妾室姨娘:“让她莫要大事喧闹,吵了夜里的清净。” 元萱道:“姑娘有所不知,这位章姨娘近日查出了喜脉,所以跋扈得很,夫人也是被她气着了,所以……” 所以自己才劝自家姑娘今晚去见一见夫人,说不定夫人会好受些。 温宛意听出了她未说完的意思,干脆起身去找自己阿娘:“章姨娘之前没有孩子时,在府中常也唯唯诺诺的,如今得势,必然沾沾自喜,我去看看阿娘,让她莫要同这种人置气。” 可当她真的来到阿娘门前时,却见那里面的烛火熄了,阿娘贴身伺候的下人出了门,小声地对她道:“姑娘,夫人已经睡了。” 想起那刚刚才灭了的烛火,温宛意何尝不知道母亲的意思,她身为女儿,自然知道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喜欢把伤悲藏起来,不愿让亲近之人察觉到,怕引来亲人的担心,于是她只能说道:“那我明日再来。” 下人却又道:“夫人叮嘱过,明日天未亮就要去寺庙里求香拜佛,姑娘好好歇着,不必来请早。” 温宛意没办法进去安慰阿娘,只好茫然地站在门口,不知进还是退。 元萱知道她今日经历了很多伤心事,也怕她再被眼前的最后一件事给压垮了,于是连忙上前扶住她:“姑娘,夫人这样做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待日后夫人从寺庙回来了,我们再来也不迟。走吧,姑娘,先回吧。” 温宛意怔怔地转身,隐约想起了当年阿娘笑着对自己说: “宛意啊,有佛子说过,你爹爹子嗣缘分稀薄,此生应当只有你一个孩子了,对于你爹爹而言,这虽然是一件憾事,但我们可以将所有的爱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全府上下都只为了你。” 那时候的阿娘虽然诉说着遗憾话语,但整个人却是在笑着的,仿佛是刚成婚的新妇,眼中全是对丈夫的期许和爱意。 可事到如今,那章姨娘竟然有了身孕,阿娘会不会去寺里重新问问神佛,当初的话怎么会作假? 这一次,心绪复杂的温宛意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带着元萱往府外走去,她说先别回府了,我们去找表哥。 “姑娘,你还好吗?”元萱怕她撑不住,几乎是寸步不移地跟在她身旁扶着她,“要是身子受不住,我们还是不要再奔波了。” “无关紧要的。”温宛意暂且不想待在这里,她艰难朝对方笑了笑,比哭还难堪,“趁着上巳节的宫宴未散,爹爹还未归府,我们马上走。” 怕什么来什么,她话刚说完,正来到府门口,就见自己阿爹回来了。 温宛意紧紧抓住元萱:“走。” 元萱倒是也想走,但显然是不可能的,康国公已经发觉了这辆马车,正笑着问自家女儿怎么有空回府了。 温宛意冷冰冰地回答:“顺路。” 康国公:“……宛意,你是当你阿爹老糊涂了吗,都这个时辰了,你为何不留在家中,反而要出去?” 温宛意毫不愧疚地扯谎:“我得回王府,表哥还在等我。” “哈哈哈哈。”康国公一抚胡须,大笑道,“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方才宫宴散了后,你爹爹我可是与恒亲王一同出的宫,怎么,难道你表哥长翅膀了?这么快就能回府等着你?” 温宛意一字一句道:“不,我要回王府。” 康国公的笑突然止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马车里的女儿,这是他一向温和的女儿,是从未如此顶撞他的女儿,今日这是怎么了?康国公十分不解地瞅了瞅周围的人,心想是自己喝太多酒了吗,还能听岔了不成? “不可。”康国公板着脸,不悦道,“要回也是明日才能回,恒亲王今晚在宫宴上喝醉了,你现在去王府,爹爹不放心。” “若是高风亮节的君子,就算喝醉了,也不会做出轻率浪荡举动。但若是心中不敞亮,哪怕终日醒着,也容易在声色犬马中忘记某些情谊。”温宛意性子里本也是倔强的,再加上今日受了太多刺激,整个人好似张牙舞爪的小兽,连说话都带着刺,她甚至不管马车外的人是自己父亲,意有所指地开口,“爹爹,章姨娘方才好一番嚣张,我看她才是喝醉了,你还是早些回府去看看她吧。” 站着的康国公:“……” 突然就明白这一身刺是怎么来的了。 “我相信表哥。”温宛意落下这一句,移开视线道,对车夫道,“回王府。” 她这段时日常在王府,就连去找恒亲王,都要用一个“回”字,康国公听了这句话,心里颇不是滋味,但又不好说什么,只能遥遥地叮嘱最后一句:“你表哥他真的醉了,今夜就算去王府,也别出现在他眼前乱晃。” 温宛意心中赌气,亲爹的话全部当做耳旁风,回到王府时,什么都没有多想,直接在合至殿歇下了。 然而是她大意了——之前表哥每天夜里都要来看看她睡得是否安稳,今日自然也是一样的,但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表哥在宫宴饮了酒。 温宛意:“……” 所以当她大晚上被榻边的人拎起来时,整个人都吓懵了。 入夜后的表哥总白日里大相径庭,像个缠人的妖精,而醉了的表哥更是如此,温宛意之前领教过表哥在夜里有多黏人,但今日的表哥甚至都不只是黏人了,甚至还开始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非要娇气地把脑袋埋在她怀里,时时刻刻都要挨着她,像个缺爱的流浪猫,需要对方不停地抚摸才能安心。 “表哥,你醒醒。”温宛意实在应付不来这么大一只表哥,只能欲哭无泪地唤醒对方,“到底什么样的烈酒,能让表哥你都维持不住人形了。” 白景辰目光带着微醺的醉意,极为修长的手指一勾,像猫爪子一样挠住了她的衣裳,缱绻勾人地在指尖绕了几圈,同时还带着笑意盯着她,好像一旦不满意了,就会使坏地解开她的衣带。 温宛意有些崩溃,抬手按住他脑袋:“别动!” 她这一声制止,把醉成野猫的人喊愣住了,随即,温宛意又瞧着对方浅浅露出了一个很纯明的笑意,玩起了她的手指。 温宛意无奈地看着自己表哥,自从长大后,她从未见过对方这般娇气幼稚的一面,白日里,开府立业的表哥总是端持矜贵的大人模样,很难再从他身上看到儿时顽劣的模样,但今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几许醉意,竟然让表哥成了这幅模样。 “不过……”温宛意屏气凝神地看着自己面前的表哥,小声自语道,“表哥你笑着可真甜,要是安分些就更好了。” 她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表哥,因为怎么形容他都怪怪的,她甚至有些后悔之前说过的话,表哥确实是端方自持的君子,但夜晚除外,入夜后,这个人就好像要变猫了一样,非常之叛逆。 比如此刻,温宛意刚夸了他,就看他十分不配合地继续去玩她的衣带,和绮苑爱玩线团的猫可以说是如出一辙,她每次把他手拿开,就又会被不依不饶地缠住,一来二去,很不乖。 温宛意直接沉声吓他,手指一碰他鼻尖:“表哥,你不听话我可就赶你出去了!” 白景辰才不怕她,她话还没说完,他就不讲道理地捏着那只手指,黏糊糊地亲了上去。 温宛意:“……” 她手指直接麻了,几乎不敢信这是表哥能做出来的事情。 他怎么能这样。 这超出了她的想象。 温宛意见鬼似的看着对方从指尖亲到掌心,好像自己是个值得细细品味的珍馐,这份亲近显然也超出了常理,他亲得太暧昧,哪怕她再傻也看出来了。 亏她还以为他只是简单的黏人! 温宛意有些畏惧地想要抽回手,发觉自己爹爹说的好像很在理,确实不能在醉鬼面前乱晃,表哥原来一点儿都不单纯。 “表哥,你出去。”温宛意试图轻轻推开他,终于起了一阵后怕。 之前的表哥温和有礼,但也仅是白日,夜晚和佳酿都会将人的七情六欲放大,她自己只能应付清醒的表哥,因为对方对她怀有疼惜,但眼下不同,此刻的表哥哪里还记得那些,温宛意甚至怀疑,若自己继续任由他胡闹下去,他会把她生吞了! 她绝望地想——自己打不过他的。 之前白景辰清醒的时候,温宛意从未认真细瞧过他的身段,这时候事到临头了,她才不得已地考虑到了这点儿危机,印象里表哥总也温柔,但像这样被对方困住时,她才知道对方的宽肩颈腰不是凭空得来的,因为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困,实打实的力量悬殊,几乎无法撼动对方片刻。 最后,温宛意无奈地被他拉过手,放在他脸庞一侧,被对方覆住手背,黏糊糊地要吻她手腕。 两人闹腾了半天,结果还是止步于此,温宛意几次后怕,到底还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表哥醉成这样了,也确实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表哥醉酒,等于,猫吸人( 第47章 承认 ◎他承认自己不可能坐怀不乱◎ 长这么大, 温宛意从未有今日这般伤心难过,而且这一次,哪怕她受了伤, 也无法留在家中疗愈痛苦, 阿娘自有难处, 无法和她谈心, 阿爹也不那么可靠了…… 她像个无家可归的人,只能来表哥府上缓和一二。 温宛意坐在榻上, 哭过几次的眼睛有些酸, 但被表哥一闹, 也能尽快从痛苦如煎中走出来。 她知道的, 表哥身为恒亲王,在一众高门子弟中是脾气最好的, 他的性情醇和温雅, 万事皆能应付自如, 哪怕遇了不如意不顺心的事情, 也不会太过怒形于色, 像是一汪暖人的泉水, 总也温和, 总也治愈。 哪怕表哥已经醉成小猫小狗了, 也能让人安心。 温宛意低下头, 看着醉玉颓山的漂亮表哥, 心情也好了些,不过……这人怎么能好看成这个样子,明明已经醉倒了, 还能另有一番赏心悦目的姿容。 她已经被闹腾得难以入睡了, 所以百无聊赖地去帮表哥拆掉发冠, 结果手刚伸出去,又被睡眼朦胧的表哥扒拉了过去。 白景辰迷迷糊糊地睁了下眼,终于说了一句人话:“睡了。” 温宛意和他耐心解释:“不去除发冠,难道不会硌吗,表哥你乖一点,很快就好。” 可醉鬼一心只有睡觉,才管不了这么多,他带着鼻音哼哼几声,单手摸索着去卸掉金冠,卸了一半,耐心告罄,直接连拔带拽地随便一扯,嵌玉龙纹的金冠就这样被随意抛掷到了枕边,几缕青丝还很冤枉地被薅了下来,可怜巴巴地裹挟在发冠上,看得温宛意直心疼。 “轻点啊。”温宛意凑过去,拿起他的发冠,帮着把那缠住的青丝弄开,“表哥你难道不疼吗。” 早困得不知今夕何夕的白景辰又回了点儿魂,略微睁开眼,看到了眼前一脸心疼的表妹,他含糊地打了个招呼:“早,表妹。” 温宛意:“……” 根本天没亮! “快到上朝的时辰了吗?表哥该走了。”白景辰一扶脑袋,一副头疼且疲惫的表情,“程岑呢,怎么不叫醒我。” “不到时辰呢。”温宛意眼看表哥醉得快傻掉了,又怕他路上摔到脑袋,只能轻轻一按他肩头,让他接着老老实实睡觉,“表哥你睡吧,上巳节前后,不上朝。” “好。”一听这话,白景辰才终于安心地再次闭上眼睛。 温宛意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表哥……他总是带着笑意,哪怕都醉到不分明了,唇畔还是放松带笑的,表哥说,他们俩很像,尤其是这里。 温宛意忍不住盯着他这里瞧,心道——有那么像吗? 表哥的上唇比下唇更薄一些,唇线明晰好看,既有少年人的英朗又有美人的俏丽,此刻的他,唇角微微上扬着,像是梦里都有好心情,唯一不足的是,他唇中有些发干,可能是在宫宴上说了太多话吧。 温宛意不知道表哥为什么总能有这么多好心情,但不得不承认,与这样性情的人待在一起,她的心情也会好很多,仿佛天塌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她想,从小到大自己都很喜欢在他身边,小时候的表哥脑袋里有很多旁人没有的乐子想法,两人在一起可以玩到尽兴,有时候闯了祸,两人一起挨训,也不会失落扫兴。 哪怕后来长大了,表哥也会想方设法地找一些乐趣,春猎的兔子、酒楼的佳酿、佛寺的小猫、夜幕的铁花……他总有办法让自己开心,在王府时总也不枯燥。 温宛意回想着,听到身旁的表哥呼吸清浅,甚至还能感受到他吐息间的醉出的酒香,这是宫中最上乘的佳酿,给足了后劲儿,但哪怕整晚畅饮,醒后也不会伤身。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又听到身旁的人倏地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是一个起身,撑着身子睁开眼:“几时了?” 温宛意早有预料地回他:“天没亮,不上朝,睡吧。” “好。”白景辰缓缓卸去力气,正要躺下,随即一惊,扭头道,“表妹怎在这里?” 温宛意淡淡道:“表哥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在谁的屋里。” “我怎么来合至殿了?”白景辰茫然地环顾四下,整个人仿佛惊着了一样,他扶着额头努力回想了片刻,又试着问她,“表哥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过分的事情?”温宛意把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也看着他眼眸,“表哥说的‘过分事情’是指什么?何为过分,做到什么程度才算过分。” 白景辰的心瞬间凉了一片,隐约意识到自己怕是唐突了表妹。 一想到这里,他最后一点儿醉意也被吓醒了,当即正色起身,仔仔细细地把表妹瞧了一遍,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在她颈项边扫了几眼,看看有没有可疑的红痕。 温宛意倒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可疑的痕迹,但目前看表哥这心虚的反应,倒是挺可疑的。 温宛意犹豫片刻,问他:“表哥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白景辰想不起丝毫发生的事情,他喉结上下一动,唇不自然地一抿,百般煎熬中,终于觉察出了自己的口干舌燥。 “表妹你说吧,表哥认错,由着你处置。”白景辰虽然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唐突的举动,但认错的态度十分恳切,他小心地瞧着她,把双手都递给她,一副“任由你欺负回来”的坦然。 他还猜,她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果然,温宛意哪里能告诉他,她之前便觉得很尴尬了,这时候被表哥目不转睛地盯着,等没有颜面开口去说。 “不是什么大事,我不和醉鬼一般见识。”温宛意只能罢休,闷声闷气地转身,给他留下一句“睡了”便不理人了。 白景辰意意思思地挨近她,下巴枕在她身上,低声道:“表哥真的很过分吗?” “不过分,不怪表哥。”温宛意知道他醒了,终于想起了自己眼畔还红着,哪里还敢让他察觉,她刻意躲避他的视线,也压低了声音,“表哥,还是睡吧。” “表妹哭过。”白景辰就像个敏锐的猫,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被嗅出心情,一见她这幅紧急息事宁人的样子,就察觉了不对劲,他问,“谁欺负你了,可以告诉表哥吗?表哥去给你拉偏架。” “拉偏架”这三个字从表哥嘴里说出来分外好笑,堂堂恒亲王,本该公正严明的府尹大人,还在这里说什么拉偏架,温宛意一下子觉得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幼稚,不禁也放松了心情:“拉偏架多不公平,别人会议论表哥的。” 白景辰开玩笑道:“如果拉偏架那些人还议论的话,那他们就会知道什么叫‘仗势欺人’和‘没处说理’。” 温宛意掩着眼睛,笑得发抖:“表哥你可真厉害。” “那是自然。”白景辰顺着她的话接了一句,接着又回到正题,“既然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告诉表哥呢。” “表哥你方才醉得都不成样子,我哪里还有说话的余地。”温宛意也不怕被他瞧见这幅狼狈模样了,她转过身,半娇半嗔地开口,“表哥你知道吗,你还咬我!” “咬你?”白景辰笑意僵住,难以置信地凝视她,“我竟敢做出如此混账的举动来欺负表妹?” 说罢,他一挽袖子,特别客气地把胳膊递给她:“既然犯错,就该偿还,如此吧——表妹你也咬回来,表哥用多大力道,你就十倍奉还。” 温宛意有些难以为情地解释:“其实表哥没有弄疼我,也没有多大力道。” 白景辰偏要她报复回来,执意把胳膊递到她唇边:“不碍事,表哥一向大度,只要表妹解气,多疼都行。” 温宛意小心翼翼地握着他,又道:“其实不是咬。” 白景辰犹疑地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胳膊,不知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了。 温宛意轻轻一端他的胳膊,抬眸看他,像个灵动又怕人的小鹿:“表哥,你亲我了。” 白景辰一偏脑袋,薄面瞬间就起了一层浅淡的羞色,这次,他不敢大度承认了,只能一昧地否认:“应当是不会的。” “还有……”温宛意思量着当时的情景,又补充道,“表哥你还勾引我。” 白景辰:“……” 胡说。 温宛意真诚地一指自己的细长的衣带,亲自给他演了一遍:“拿手,像这样,绕了几圈,还想解开。” 白景辰转身坐在榻边,含羞忍耻低下头,双手撑着膝头,对方说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无比煎熬:“不信。” “表哥方才还说要承认错误,什么都大度一些的。”温宛意可以原谅他,但不可以听他否认事实,她固执地膝行到榻边,拉着他的手让他回想,“三圈半,刚好到这里,表哥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看。” 自家表妹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但白景辰自诩没有那么坐怀不乱,他如坐针毡地低头看过去,手指果然被她的寝衣细带缠了三圈半,不多不少,刚好符合事实。 白景辰:“……” 温宛意得意道:“是吧!” “嗯。”白景辰像是被丢进了火堆,忍耐着回应她,“确实是表哥作为,表妹记得真清楚……但能不能忘掉,不要告诉别人。” “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告知他人,毕竟表哥的面子也是面子。”温宛意体贴地笑道,“但这个是表哥的把柄,我可不能忘。” 白景辰难得严厉一次,但还是一点儿都凶不起来,像个不会亮爪子的家猫:“不行,忘掉。” 温宛意歪了歪脑袋,笑盈盈地瞧着表哥这幅吃闷亏的表情:“不要,我偏就——念念不忘。” 醉酒的表哥不那么好对付,但清醒后,借着表哥的疼惜与护佑,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扳回一局。 第48章 有心 ◎表哥我帮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温宛意坐在他身后, 只能看到表哥微红的耳廓,她知道他羞了,为了维护他岌岌可危的薄面, 才终于收起了话头。 她下巴枕在他肩头, 问今晚的宫宴有什么趣事。 “没什么趣事, 但近日的案子查清后, 陛下有意提拔江闻夕去枢密院任个一官半职。但枢密院那一帮子人以文臣居多,那些年打仗的时候和江穆安闹僵了几次, 现在一见面依旧会吵得脸红脖子粗, 最近陛下一提要给江闻夕升官, 知院柴玉明第一个跳出来不同意, 气得江穆安恨不得生吃了他。”白景辰正人君子似的背对着她,其实肩头一点儿都不敢乱动, “今晚表哥看了一出狗咬狗的大戏, 所以高兴, 多饮了些酒。” 温宛意问:“枢密院掌管军机要务, 为何文臣居多?” 她很少听这些朝堂要事, 之前在府上, 爹爹从来都不和自己说这些, 但表哥不一样, 竟不嫌弃自己的女儿身, 会和自己讲一些朝堂上的趣事, 自己每每提问,他也会耐着性子解答。 “因为父皇沿袭了前朝守内虚外的法子,这么多年了, 枢密院早已不是帅臣主兵的时期了, 相反文臣会更多一些。”提起正事, 白景辰终于才从羞赧中回过神来,他转身,认真道,“我朝有关军务的,无非是枢密院、三衙、率臣三者,像江穆安父子便属于‘率臣’,每次行营镇戍,都是临时委派过去的,虽然直接统率兵士,但有的时候难免受枢密院掣肘,成天听枢密院一堆文臣指手画脚,两方谁也看不惯谁。” 温宛意倒是知道枢密院的职权更广泛一些,毕竟人家管兵籍与虎符,又常在京城,整日跟在陛下身边,在武官选任和军师卒戍各方面的政令上都很有说话的分量。 反倒是战场上打仗的将军们出力不讨好,不仅没有发兵之权,还被枢密院气得要死。 她顿时明白江世子为何是那样忍气吞声的性子了,遇到这种窝火的现状,打仗也不能顺心地来,打赢了是别人的功,输了又得被行外人指指点点。 温宛意替他感到可怜,于是问:“表哥,所以世子他升官了吗?” “表妹你在心疼他?”白景辰一捂心口,险些以为自己还没醒酒,他凑近了问她,“你竟然当着表哥的面心疼别的男子?” 温宛意无奈:“也不知道是谁先提及的江世子,现在居然还反过头来赖我。倒也不是心疼,我只是想知道他没进枢密院该去哪里。” “不是心疼,那就是关心了?”白景辰半回眸,抬手压了压她脑袋笑道,“确实是表哥先提的,但表哥偏不告诉你后续。” 温宛意评道:“无理取闹。” 白景辰使坏地故意揉乱她头发:“没错。” 温宛意才不由着他欺负,她向来叛逆,几次躲闪不及,又没办法同样欺负回去,她便恼火地顺势咬住了他的左耳。 “嘶……”白景辰果真撒开右手,那只手搭在颈间,硬是忍着没碰她,“表妹咬人了!” 温宛意松口,找回了一点儿矜持,她带着些傲娇鼻音“嗯”了一个字,随即撤开半个身距:“这便是无理取闹的代价。” “说实话,是不疼的。”白景辰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刺激她道,“下次还敢。” 两人从小到大都喜欢莫名其妙的嬉闹,或许是哪句话说的不对付,也或许是见到了什么根本不值得争执的小事,甚至都没有一丁点的火星,就会突然地小打小闹。 这次也一样,温宛意果断抡了只软枕,企图用松软的枕头揍回去。 但恒亲王何等狡诈敏锐的一个人,他预料到了她的招数,所以在呼来面门的风声到来之前,就早已及时撤开,还反手捏住对方手腕,把人往柔软的褥子里一压,很欠收拾地笑道:“表妹能打得过我吗?” 温宛意打不过,整个人气得冒火,当即自损八百地拿脑袋在他额头一撞,不轻不重,刚好让两人都疼得到抽一口凉气。 “表哥本就不聪明,这一撞愈发雪上加霜,表妹~要赔的啊。” 白景辰一个尾音拐了八个弯,清清润润的钻进她耳朵,听得人更生气了。 温宛意捂着脑门,气鼓鼓地瞪他:“赔什么赔!” “不赔就不让你起身。” 白景辰果断把脸面一撕,这种场合下,他不是什么王爷也不是什么重臣,只是她的表哥,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陪她闹腾。 “不赔。”温宛意叛逆得很,她不仅不想顺着他心意,甚至还要唱反调,她立刻放松下来,躺得很舒惬,“有本事就一直这样待一晚上,反正我不累。” 白景辰:“……” 他这样居高临下地压制她,确实很考验力气,一直撑着也不像回事儿,但若是放松下来,又怕真的压疼她。 更何况……眼下二人的姿势,实在没眼看。 就在这时,温宛意见他出神,当机立断地抬脚随便轻踹一脚,使了个巧劲儿把人一掀,这才终于脱困。 但表哥的情况就没那么好了,温宛意刚离开他身下,就见表哥突然疼得蜷了身子,扯过锦衾遮住被踹的地方,一副一言难尽的委屈表情。 温宛意莫名其妙:“表哥,你怎么了?” 白景辰只剩下气音:“疼,表妹你踢得太不凑巧了。” “是不是特别疼啊,表哥。”温宛意突然觉着有些对不住他,连忙靠近了安抚他,“我没想真的会弄疼你的。” 白景辰额前疼出一层薄汗,但还是及时回应她:“我知道表妹是无心之举。” 温宛意低声,想和小时候一样补偿他:“表哥我帮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白景辰脸更红了,他把面门往被子里一埋,难以启齿地哼哼一声:“别说了。” “可是你看起来很疼的样子。”温宛意于心不忍地摸了摸他通红的脸庞,愧疚地重新提议,“碰到哪儿了,要不……吹一吹?” 这话一出,她眼见表哥愈发难以自处地缩到了被子里,整个人红得像是刚从热池里捞出来,要不是寝殿暖和些,她甚至怀疑对方的脑门都能冒白汽了。 “不、不、不用……谢谢表妹,真的不用。”白景辰退到睡榻的最里面,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 温宛意:“……” 很难想象这就是方才咄咄逼人的表哥,仅仅片刻功夫,对方居然能露出这样的弱势。 于是她乘胜追击地问了下去:“江世子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做了兵部侍郎。”听到此人名字,白景辰像是兜头迎了一捧凉水,马上冷静得不得了,“虽然枢密院权势过重,兵部像个无用摆设,但到底也与打仗有关,让江闻夕这个武臣当了,总比做个无实权的勋官强。” “好了,不说他了。” 温宛意多问这一句,不是为了故意气表哥,她只是想起了江世子跟在镇国将军身后的模样,像一根独身面临骤雨狂风的竹,所有的潇洒和无畏都是装的,若非逼不得已,他何尝不想有个依仗? 她还记得他说——他的父亲总也扫兴,会二话不说就烧掉他喜爱的草编蚂蚱,口头常也苛责他。 世上的很多父亲,都是如此不苟言笑,温宛意知道自己爹爹不会在自己面前做这种事情,但他也不愿意和自己说一些宫廷里面的事儿,哪怕每次她问了,对方也只会回一句——你身为女儿家,问这些事儿做什么,无论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的。 镇国将军不懂儿子的“草编蚂蚱”有什么值得看的,就像她的阿爹不愿意把政事告知她,这件两件事说到底,不也如出一辙? “表哥。”温宛意见自己表哥终于好转了不少,所以也歇在他身边,小声提问道,“方才你与我提这些朝堂上的事情,难道不会觉得白费口舌吗?” 白景辰侧身:“怎么会这样想?” “我不是男子,无官无爵,不仅在政事上帮不到你,甚至还得问你很多。”温宛意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垂了眼眸,掩饰自己的无力,“让你忧心牵挂,哪怕深夜醉酒,也不放心地来看我是否安好。” 白景辰抬手拢着她腰身,靠得很近,说话时依旧带着好心情的笑:“宛意,你的阿爹会和阿娘促膝长谈吗,家事、政事、万千事。” 这声“宛意”叫的突兀,温宛意有些不适应,她认真地想了想,回答他:“会的,只是阿爹不和我说,也不让我听。” “一些政事涉及朝堂,说的时候要注意隔墙有耳,所以不可轻易与旁人闲说,你的阿爹与自己的夫人聊这些事,可以共同保全国公府的权势利益,联手去整治那些外人。”白景辰抬手,帮她整理耳畔的碎发,眼眸温和得像是要把人溺进去,“但他不让你听这些,是因为说给你后,会让你多想,致使你忧虑在心,同样的时间下,他只能先与夫人说。” 温宛意不解:“那表哥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因为你我是至亲之人。”白景辰俯低一些,鼻尖轻轻挨着她脸颊,以一个亲昵的角度蹭了蹭,“我们是会永远在一起的。” 温宛意默默睁大眼眸:“啊?” “像你的阿爹阿娘一样,我们永远是‘共同’的,所以不需要避讳,不需要隐瞒,免得别有用心地人从中作梗。”白景辰退后了些,笑道,“若他日,有无事献殷勤的人来巴结表妹,表妹也能分清敌我。遇到那些外人,也能提前有个防备。” 温宛意点头:“好。” 第49章 翰林 ◎以后太子的手恐怕就伸不到吏部了◎ 上巳节过后, 梁域遣了使臣来朝,送了几位美人,一副想要交好的架势, 两地边界的战火眼看就要平息几年了, 皇帝明面上大手一挥, 允准了更多的商贸往来, 其实暗戳戳地又启用了一批人,明里暗里地盯着商路。 不过, 恒亲王府倒是难得清闲几日, 近日京中太平了不少, 白景辰也常能陪在表妹身边。 温宛意眼看表哥身边添了不少人, 有的是僚属,有的是早早来站队的, 还有的人则是与太子交恶, 来恒亲王这里寻求庇佑的。就像表哥说过的一样, 这里每一个人的身份以及来历, 表哥都会条分缕析地交代给她。 温宛意都记着了。 她常在王府, 偶尔总会与其中几人打个照面, 若受表哥信赖的, 也会在闲暇时多聊几句, 但若是表哥不待见的人, 她也懒得过多寒暄, 几句话打发了便是。 当然,这里面也总有一些脑袋不太好使的,比如翰林学士邓文郁, 在表哥那里没留个好印象, 竟然妄图从她这里走个捷径, 每次想方设法地弄出个“偶遇”来,又费尽心思地要送她礼。 “阁下这是何意?”温宛意露出诧异的神色,明知故问地道,“我虽说是王爷的表妹,但也只是来王府暂住一段时日,在王爷心中没什么分量,如此贵礼赠与我,怕是浪费了。” 邓文郁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殷切地笑道:“温姑娘过谦了,如今谁不晓得王爷心疼您,若您能在王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听着这些恭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温宛意并未放在心上,她缓步走过王府的庭榭连廊,心想每一次都是这个地方遇见邓文郁。 一遍遍的偶遇,从四月到五月初一,渐渐地,她也摸清了这位翰林学士的底。 如今的翰林院养的都是一堆陛下的亲近顾问,陛下近年来喜好任由一些有学识的文士,所以翰林院的地位便显得愈发清要,素日没什么可以忙的,也不用像前朝那样费心竭力地掌管要务,还可以常常跟在陛下身边,地位微妙得很。 哪怕表哥不待见邓文郁,也不愿与他交恶。 邓文郁之所以可以破格进入翰林院,最重要的是文采过人,在陛下那里颇受赏识,其次是他这人称得上一个“奇”字,脑袋里见闻颇多,好似京中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 温宛意问过几次,发现对方不只是知道的多,居然还是个碎嘴子,什么秘密都憋不住,吓得她每每都要防着对方,生怕他没个分寸到处乱说。 这日,碎嘴子邓文郁遇见了她,再次犯了爱叨叨的老毛病:“听闻陛下当年有意为温姑娘和江世子牵条姻缘线,如今与梁域暂时停了战事,为何这婚事还遥遥无期呢?” 温宛意最担心的便是他提及此事,毕竟自己住在王府的事情不算是秘密了,其他有眼力劲儿的人问都不会问,更别说像这样直接问到明面上了。 “若彼此都无心,何必提此婚事呢。”温宛意只回了一句,随即便闭口不谈了。 邓文郁一边细思一边不停歇地绕着她踱步:“我倒是见过几次江世子,江世子总是钟情于一只王八,对儿女情长的事情反而不感兴趣。” 温宛意微愠,又被他绕来绕去转得头晕,于是叫停道:“骂谁呢。” “哎,是我说错了。”这邓文郁自知失言,连忙解释,“温姑娘宽宏大量,不要记挂在心上。” 温宛意简直被他气到无话可说,只能想个办法把此人赶到一边,借着闲谈的功夫,她提道:“当年邓大人以一首词名动京城,受到陛下欣赏,又听闻太子殿下亦是世间难得的词文圣手,不知邓大人可否与太子殿下切磋过?” 邓文郁无所谓地笑道:“哦?太子啊,这怕是没机会了。” 温宛意疑惑:“此话怎讲?” 立夏之后,天愈发热了,王府开始缀上了绡帐,很多屋里也供上了冰块,合至殿更是早早搬了几座冰盆去暑,这才使人不那么烦闷了。 白景辰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因为这位翰林学士是个奇人,去抱太子大腿,结果管不住嘴把东宫的事情抖了一地,什么‘太子妃与太子常年不和’的秘辛也告诉了别人,惹来太子震怒,就被扫地出门了。” 温宛意从邓文郁那里问不到的话,都在表哥这里找到了答案。 她执着素月纨扇,轻而缓地扇着:“我不知表哥为何要把此人留在身边,他未免也太过轻浮了,若常在王府走动,有朝一日怕是要连王府的事情都往外面说。” “那便让他去说。”白景辰拿过扇子,帮她去扇风,同时有些发愁道,“吏部尚书刘玟仲近日常常在私底下面见太子,看那个心慌的样子,怕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温宛意捏住扇柄,突然浅笑道:“近日表哥难得有闲暇时候,若能早日解了这烦忧,也能赶在夏暑来临前落个清净。” 第二日,她又在原地等候,果不其然等来了这位碎嘴子翰林学士。 邓文郁:“温姑娘今日怎如此发愁?” “暑热要来了,表哥却忙于刘玟仲一事,险些病倒了。”温宛意叹息道,“得亏证据确凿,可以迅捷封卷移交大理寺,不然牵扯到吏部尚书这样的朝廷要员,各方来保,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呢。” 邓文郁,若有所思。 果然正如她所想,不出三日,瑞京尹府查清吏部尚书罪行一事便传遍了京城,吓得这位刘大人惶惶不安,往太子处跑得更勤,终于落了个拒之门外的下场。 此事的风头闹大了,也渐渐传进了宫里,小满那日,皇帝把人叫去了御书房,这位尚书大人迟迟都未出来。 白景辰也留在宫里等了很久,在出宫前,听闻刘玟仲在陛下面前哭哭啼啼地招了罪,说什么不小心害死了某个妾室,心中有悔,难以自处。 “若仅是如此,太子不可能当初把他拒之门外,也不会不来御书房求情。”上马前,白景辰对步安良叮嘱道,“这几日得抓紧搜罗此人的罪行,估摸着要比眼下的罪名更严重三倍。” 步安良压低声音:“王爷,咱们把大话吹出去了,要是陛下直接来问您怎么办?” “翰林院邓文郁未经本王准允便把消息都抖出去了,传着传着便成为了谣传,其中肯定有人添油加醋过,归根结底,与我们瑞京尹府何干呢?”白景辰看着御书房的方向,笑道,“若陛下问了,我们只道不知晓此事,一切都是吏部尚书自个儿承认的,他既认了,我们便领命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查。” “王爷你这招真的……叫属下佩服。”步安良立刻钦佩,但还是有些不放心,“可若是翰林院的邓文郁在陛下面前咬定说是您的意思,又该如何?” “邓文郁他不会反咬本王。他要是实话说出去,多少人会把他怀恨在心,别说一个吏部尚书,太子及其僚属也都会恼火他,他只能继续来依附本王了。毕竟太子的心腹遭到重创,他日后没办法在太子那边讨个好脸色了,搞不好还得丢了性命。”日头有点晃眼,白景辰抬手遮了遮,笑道,“早该治一治他这张漏风嘴了,这回让他好好长长记性吧。” 满嘴不着调的邓文郁这一回遭殃,却也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紧接着没多久,又在整个瑞京城最繁华的霄琼街吃茶时抖了个惊天大秘密——那吏部尚书不小心弄死的妾室,其实是别人家夫人。 别说这里是最热闹的霄琼街,哪怕他随便走到个没多少人的地方,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都能引来一帮子看客。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恒亲王不知道,太子自然也不知道。 “上一次当,足矣了。恒亲王同样的手段用了多少次,怎么还有草包会当真?”远在东宫的太子听手下人禀报了这样一桩消息,当即头疼道,“他的意图还不够明显吗?板上钉钉的破事儿,查得太简单了,他觉得不满足,还想继续骗一骗东宫这边,让我们的人信以为真地去帮刘玟仲擦屁/股,只待我们一出面趟浑水,他手上就有了东宫的把柄,到时候再参一本——说孤结党营私,与吏部尚书勾结。” 都谨慎些吧,太子拿起一本佛经,尽可能地让自己心气平和。 “还有,他刘玟仲乌纱帽戴了这么多年,若连这点儿心气都稳不住的话,孤也不会保他这样一个废物。”太子淡淡地瞧着手里的经文,波澜不惊道,“他和孤说的那些罪名,罪不至死,有朝一日定然能将功补过的,告诉他——莫要自个儿慌了神。” 然而这一次,确实是太子想太多了,白景辰并未有继续诈下去的想法,他只是按部就班地顺着邓文郁传出来的细枝末节查了下去,因为没有东宫党羽的阻拦,甚至查得过分顺利。 “又是一个惊喜。”白景辰拿着呈送上来的密帖,都气笑了,“说他刘玟仲胆子小吧,他一诈就慌得找不到南北,但这样一看,他胆子竟然也大得很——还骗了太子。” 哪怕去东宫求太子庇佑时,也没敢实话实说,以致于被太子误会这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没有尽力去试着捞他一把。 “以后太子的手恐怕就伸不到吏部了,吏部尚书是太子的人,出了这种事情,铁定要被拉下马的。”步安良也心情颇好,他提议,“不如这样,我们砍了太子的心腹重臣,重新举荐个持身中正的官员进去。” “什么持身中正?”白景辰反问一句,摇头道,“不,我们当然要安排自己人进去。” 第50章 枇杷 ◎表哥果真吃不了一点儿酸◎ “表姑娘今日怎么没有陪着王爷?” 步安良刚进门的时候, 就看到桌上摆了几盘切好的甜瓜,话说了一半,险些被口水呛咳到。 “皇后近日身子抱恙, 她先一步入宫去寿坤宫问安了, 本王稍后再入宫。”恒亲王很体贴地帮他顺了顺气, 随即把瓜盘一推, 说道,“尝尝, 这是本王表妹特意寻来的甜瓜, 津甜止渴, 一点儿也不酸。” “好瓜。”步安良贪嘴, 一连吃了七八块,才终于放过了这盘切好瓜, “王爷, 可否问问表姑娘这是何处寻来的甜瓜, 属下也想给自家妹妹买点儿回去。” “这是狸头瓜。”恒亲王当然知道他是什么德性, 笑骂道:“你啊, 三句不离自家胞妹, 本王从未见过你这种当哥哥的。” “家父走得早, 胞妹年幼多病, 全靠属下拉扯长大, 这些年费心竭力, 当然得捧在心上了。”步安良擦了手,目光又飘到了另外一盘甜瓜上,“那又是什么瓜?” 恒亲王索性把几盘切好的瓜都拿来让他尝味道:“蜜筒瓜、鱼瓜、羊核瓜都尝尝, 本王府上的这些可不能给你, 可以拆人再去买些送你府上去。” 步安良傻笑:“知道, 表姑娘为王爷买的,属下怎么敢图谋呢。” 白景辰知道他话没说完,所以先问了:“今日一进门就问她,是不是府上的猫病了?” “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那猫儿常常哀叫不止,属下看了,它身上也没伤啊。”步安良一摊手,无奈道,“这猫儿一病,属下的妹妹也难受得紧,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猫,这叫属下怎么能不心急?” 白景辰又问:“只是哀叫吗,有没有别的。” 步安良想了想,回他:“常在地上打滚、食欲减退、还喜欢满屋子地蹭来蹭去。” “这恐怕是发春了。”白景辰取了一块甜瓜吃,垂眸淡淡地开口,“今日你回去时,再去绮苑抓一只猫回家吧。” 步安良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缘故,当即窘迫到有点坐立难安了,他干笑几声又抓了抓耳朵:“哈哈,是吗,属下还真没想过是猫儿发春了。” “毕竟寡独了这么多年,本王可以理解。”提起这茬,白景辰抬眼问他,“你这个年纪早该成家娶妻了,为何一直拖着?” “属下暂且没个喜欢的女子,洁身自好这么多年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步安良笑着解释道,“宁缺毋滥嘛。” “若天下男子都有你这觉悟,也不至于因为色心犯下那么多的错。”恒亲王叹了一声,又道,“那吏部尚书刘玟仲的事儿如何了?” “他啊,夺了别人的妻,结果王爷你猜怎么着?”步安良一拍手,说道,“他抢的,居然还是吏部员外郎聂士源的夫人!那人家夫人还有孕在身呢。” “他竟去抢了自己手下人的夫人?”恒亲王也觉得骇人听闻,他气得摇了摇头,道,“如此好色之徒,居然还能在尚书位置上坐这么多年。” 步安良叹道:“毕竟是太子党羽,之前有太子护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没弄出人命,可不是高枕无忧了吗。” “若不是这次出了人命,他还要作恶多少年?这种一尸两命的案子,他没敢实话告诉太子,反倒让太子掉以轻心,没有第一时间把事情处理了。”恒亲王说,“不过这次闹大后,我们就一定得趁他病要他命,不能让这种人再缓过来,毕竟烂到骨子里的人,再贬谪,也改不掉这食色的毛病,不如继续把之前的旧账也翻一翻。” 步安良疑惑道:“之前的账?王爷,这没法查啊,我们连个上手的方向也不清楚,怎么找他的罪。” “不用主动找。”白景辰思量片刻,屈起指节碰了碰桌面,“我们瑞京尹府拿出个态度就行,让东宫那边知道我们要彻查吏部的那些陈年旧事了,然后再观察他们的反应。” 步安良眉头一挑,诧异不已:“我们还要炸太子啊?这都多少次了,他们会咬钩吗?” “之前太子错失良机,让我们抓住了刘玟仲的罪名,这一次我们拿出严查的架势,看看东宫的反应。”恒亲王起身,继续道,“自古以来都有‘贪财好色’的说法,‘色/欲’与‘权势’这两方面往往分割不开,吏部掌管文武官吏选试、课考、资任、荫补、迁叙[2]……在官场上就像是只肥羊,里面可贪的地方太多了,像刘玟仲这种贪色的人,执掌官员调动的大权,既然敢赊着胆子去欺霸手下人的夫人,难免也敢鬻官卖爵。” 这一次,步安良懂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们把态度放出去,看看东宫那边会不会硬保刘玟仲?” “若只是简单地帮着求情,尽量去捞此人,说明刘文仲的罪行不至太重,硬保……说明还是可以有挽回的余地,留下他还有利可图。”白景辰说着说着,眉眼间染了几分沉重,“但如果刘玟仲突然不清不白地死了,这才说明他攒下的罪过太多,太子不得不对其灭口。” “怎么会呢?”步安良不太信,他辩驳道,“多少人知道这吏部尚书是太子一派,要是就这样被过河拆桥,太子手下的党羽不得寒了心?” “不。”白景辰浅浅地摇了摇头,“本王的好兄长啊,表面上装的仁厚宽和,不会轻易叫人察觉这种阴损手段,他啊,估计是要把杀人的黑锅扣我们头上了。” 步安良瞪大眼睛:“王爷您是说——太子哪怕要灭刘玟仲的口,也要把罪行堆到我们瑞京尹府?这样一来,既能鼓动手下人记恨您,又能收买人心,一石二鸟。” 白景辰:“不只如此,他还会教唆其他人,说本王没有容人之量,为了让手下势力取代吏部尚书的位置,不惜残忍杀害刘玟仲,草草了解这桩案子。在两方党派之争里,污了本王的名声,从长远看,这何尝不是一记高明的招数?” “唉。”步安良有点发愁,“看来我们不能简单地羁押刘玟仲,还得派人好好看着,以防有人暗杀他。” “不,不能这样防。”白景辰回头看他,“我们要假装不设防,让东宫那边好好琢磨。” 步安良:“那刘玟仲万一真的死了……” “弄个假的刘玟仲关在那里,然后放松看管,蒙蔽东宫的眼线,让他们也举棋不定。”白景辰说,“当然,真的刘玟仲可要好好藏起来。” 步安良凝重地一点头:“属下知道。” “我们,任重道远。”白景辰看向窗边,叹道,“刘玟仲能逍遥这么久,也与那御史台脱不了干系,明明是检查百官、肃正纲纪的御史台,却当了太子的走狗,官官相护,才能保他刘玟仲这么多年。” 步安良也是一个头两个大:“王爷,这属实是太难了,太子入住东宫十多年,手底下虬结了多少势力,这怎么理清呢。” “太子手下人多,也纷杂,他不得不用上那些佞臣,最终也会自食其果的。”白景辰取了块甜瓜吃,随后又道,“时辰不早了,我得入宫去看望母后了。” · 寿坤宫。 温宛意落座就感到了一阵冰凉,一细瞧,却发现是玉簟上又铺了冰纨,紧接着,姑母身边的岳嬷嬷又带着人进来摆了一方太湖石冰盆,殿内霎时更凉了。 “姑母,无需冰盆,您还病着,怎么能着凉呢。”温宛意连忙又让他们抬下去,“屋内不闷的。” 皇后捏起一枚枇杷递给她,同时笑道:“本宫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病,但宛意难得入一回宫,可不能在寿坤宫受了苛待,来尝尝,这三潭枇杷甚是清甜。” “三潭州的枇杷闻名于世,如今正到了应季时候。”温宛意突然想到了表哥,不禁也笑道,“可惜表哥不喜薄皮难剥的果子,像是枇杷、杏子、李子、石榴、木瓜、葡萄之类的,哪怕再甜,他也觉得酸,反倒是甜瓜和荔枝,会尝得更多些。” “辰儿他啊,确实在果蔬上挑剔了些。”皇后到底还是带着病,说了没几句话功夫,脸上就带了些疲惫,她抬指轻轻按了按额头,声音轻柔道,“还是宛意记得清楚,本宫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了,总也忘记一些事。” 姑母与表哥一样,是温和的脾性,温宛意心疼地看着自己姑母,心想这些年她在后宫中委实是受了不少委屈。 分明是不善宫谋心计的性子,身居皇后之位,又不得不被算计牵连,听闻早些年太子生母贞妃在世时,姑母常常受气,要不是那贞妃死的早,死前还用毒让陛下难以有后嗣,这些年后宫里还不知道要闹腾成什么样子呢。 好在,也苦尽甘来。 如今后宫也只有几位叫得上名姓的妃子,远不如之前的人数众多,姑母也没那么头疼了。 “过几日就该到行宫避暑了,本宫却病了。”皇后苦笑着,放下手指时,护甲轻碰到了金凤衔莲的步摇,那缩莲形状的坠子便又开始晃了,“这次怕是不能去了。” 温宛意心中苦涩,约摸猜出为何姑母不愿意去了——听表哥说,上月梁域给陛下送了几位梁域来的美人,那美人勾得陛下欢心不已,这次去行宫,自然也会带着同去。 她问:“姑母,那梁域送来的女子,都留在后宫了吗。” 皇后叹了口气:“全都留下了,还封了四品美人。” 这可如何是好。 温宛意还记得那梁域人的卑鄙手段,上巳节之前,他们残忍迫害了那么多的小姑娘,还用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巫蛊邪术,结果上巳节一过,就因为送了几位美人,两方便有了交好的意思? 这叫谁能不生气呢? “心慈,再添点儿香吧。”皇后吩咐一声,又问温宛意道,“宛意,这殿里的清苦药味应当散了吧。” “姑母,宛意不曾闻到过。”温宛意看着寿坤宫的瑞兽香炉里又添了香,也知道姑母是不想让她闻到药味,越发心疼姑母的难处了,她知道姑母不愿多提,便主动绕开了这件事,“对了姑母,这香倒是好闻,有种寒山雪梅的清淡味道。” “宛意猜的不错,本宫喜梅,便叫人制了这天山染艳香。”皇后淡淡地看着香炉,浅笑道,“本宫还担心它太清淡了,压不住药味呢。” 温宛意道:“不会的。” 她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清润嗓音。 “……这殿里的药味混着熏香,倒不如纯粹的药香了。”门外的恒亲王走进来对下人说了什么,随后又给皇后行礼问安,“儿子给母后请安,母后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温宛意:“……” 险些忘了,表哥这鼻子灵得很,比绮苑的猫都敏锐。 “好些了。”皇后笑着点了点眉心,“辰儿是什么小狗鼻子,本宫特意叫人添了香,竟还能叫你察觉出药味来。” 众人皆笑。 白景辰带着表妹离开前还尝了个枇杷,分明枇杷够甜,他却还是被酸得直蹙眉。 “表哥果真吃不了一点儿酸。”温宛意道。 白景辰回她:“还是家中的甜瓜更……” 这还没离开寿坤宫几步呢,温宛意连忙打住他话茬:“表哥莫要说多了,也不怕姑母听了这话伤心。” “母后不会伤心,她若急了,只会我揶揄几句。”白景辰想了想,又补充,“儿时你表哥也没少挨揍。” 温宛意:“……是没少挨揍。” 那时的姑母喜欢在殿内常备一个戒尺,表哥不听话了,姑母也从不手下留情,该揍就得揍,吓得表哥还得躲在自己身后。 物是人非,如今再来到熟悉的地方,姑母也不似从前了。 白景辰随口一提:“方才看表妹喜欢枇杷,等下回府,叫人也去买一批枇杷来。” 温宛意点头,道:“要三潭州的枇杷,三潭枇杷最好吃了。” “三潭州?” 白景辰突然觉得这三个字有点耳熟,他一想,好像那吏部员外郎聂士源的故土也是三潭州? 他们离了寿坤宫,方才的熏香也被撤了。 “心慈,本宫闻的头疼。”皇后叫来了身边的岳嬷嬷,嘱咐道,“窗缝开大些吧,散一散味道。” 岳嬷嬷安静地办完这一切,低声道:“娘娘,绾春已经到了出宫时候了,方才见到王爷和宛意姑娘进来,便没有和娘娘辞行。” “她要回三潭州了吗,都这样了,还要执意去见当年的情郎?”皇后捏起一枚枇杷,转着瞧玩上面的果子细纹,“绾春伺候本宫这么久了,本宫倒是没来得及再瞧瞧她。” 岳嬷嬷低着头,恭敬道:“那娘娘可要再见一见,奴叫人唤她回来。” “不必了,岳心慈,你去送她最后一份辞别礼吧。”皇后把手里的枇杷放下,苦恼道,“三潭州的枇杷虽味美,但是弄一手汁水,太粘手了。” 岳嬷嬷恭顺地上前接过这盘枇杷:“奴帮娘娘处理干净。” 作者有话说: 注1:瓜的名字取自,郭义恭编撰的《广志》,作者也没怎么吃过。 注2:吏部执掌方面,参考官制辞典附录2宋代中央机构简表。 注3:蔬菜、水果在古代叫果蔬,亦作“果疏”,瓜果蔬菜的统称。晋·葛洪《抱朴子·微旨》:“苟其无此,何可不广播百谷,多储果疏乎!” 50-60 第51章 太傅 ◎十多年的储君之苦,难道还比不得这橘子吗。◎ “老师, 孤犯错了。” 太傅府,一袭玄色常服的太子恭恭敬敬地跪坐在一方火堆前,呛人的熏烟飘在他面前, 他却平静地等着, 丝毫没有皱眉, 熏烟后面, 隐约见一仙风道骨的老头——正是当朝太傅,昔日的太子之师, 王恭仲。 此刻, 一把岁数的王太傅正在亲自动手烤橘子。 “什么, 快要饿过了?饿过头就不好、不好了。”火堆噼里啪啦地响, 年逾古稀的王太傅不太能听清,他连忙招招手, 叫太子过来的同时颤颤巍巍地从手里的长签上拔下一个烤橘子递给他, “好孩子, 快吃吧。” 太子:“……” 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师, 他心中苦涩, 知道从对方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威仪了。 “好。” 太子恭顺地双手捧过那烤的黢黑软烂的黄橘, 刚接过的瞬间, 就被滚烫的温度灼得手心发疼, 但他依旧咬着牙没有放手。 紧接着他抬眸担忧地看过去, 发现自己老师也扒拉了一颗烤橘子吃, 一点儿都没觉得烫似的,就那样徒手剥着皮。 王太傅一边剥橘子一边自言自语道:“年纪上来了,很多东西都咬不动了, 就这烤橘子方便吃。” 太子捧着橘子, 手心也被橘子皮染得黢黑, 他看着没剩多少牙的老师在那里自说自话,对方人老了,说话也变得不是很利索,嘟囔时给人感觉就像是这手心烤软的橘子。 “老师,孤那日叫人送来的鲈鱼肉白如雪、嫩滑肥美,您也能咬得下,可还喜欢?”太子问了这么一句,随即剥开手里的橘子给对方递了过去,“若您尝着味美,孤每月都叫人送些鲈鱼过来。” 王太傅点头:“是啊,那鱼活蹦乱跳的,好养活。” 太子:“……” 他知道自己老师唯一的爱好就是养花种草,但只要是活物到了老师手里就活不过七天。 所谓——养什么就死什么。 “那鲈鱼是用来吃的,不能养。”太子声音高了些,唯恐对方又听岔了,“老师您也知道,养不活的。” “胡说!养得活。”王太傅推开他的手,示意他,“这颗橘子烤得最好,给你吃。” 太子无奈,只能取了一瓣橘肉自己吃,刚一入口,一股辛而苦的滋味就充盈了口舌,想来喜行不行于色的他险些没维持住表情,眉头一下子就拧了起来。 “苦。” 他想也没想就要放下那橘子。 “十多年的储君之苦,难道还比不得这橘子吗。”白胡子太傅往他那边偏了偏,抬手在他手腕处一点,“国祚强盛明煕时,身处东宫远比坐在龙椅上更熬煎,太子,要拿得下民心、衡得住百官、稳得住天子、吃得下困苦、担得住厚德方能受得云开见月明。” “在东宫十多年了,学生心力也渐不如从前,手底下的人又都是一群随风倒舵的墙头草,这么多年贪欲渐长,成天给孤闯祸。”太子心里颇不是滋味,他握住橘子,有些可怜地看向自己老师,“是学生愚钝,着了别人的道,所以才不得不来叨扰老师,求老师能点拨一二。” “而今恒亲王也登台了,文武百官都在审时度势,你若能拿得出太子的本事,自然能招揽有识之士。”王恭仲拿起手旁的平口铜铲,浇了一捧细土熄灭了火堆,“遇了事先莫要急着解决,也要记得挫一挫他的威风。” “学生也曾想过,但奈何落了败,反被他抓住了把柄。”太子手心一紧,握住拳头放在膝上,“但那吏部的事儿实在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再查,会出事的。” 王恭仲拿出帕子擦了擦枯枝似的手指:“不是不能查,是不能让恒亲王查。” 太子沉思片刻,抱拳:“学生受教了。” 王恭仲一抬手,太子便很有眼色地上前搀扶他。 这位太傅欣慰地扶着白须,说道:“这桩案子,别落在瑞京尹府手里,就还有回转的余地。当然,不只是这件事,若以后恒亲王还把控这瑞京府尹,就能一直找你不痛快,那只圆了这一件事,也于事无补。” “学生晓得。”太子陪他一起缓缓走着,又聊道,“可父皇那般偏袒他,寻常小错是伤不到他根基的。” 王恭仲拍拍他手背:“身为皇儿,除了悖逆谋反,就只有涉及盐铁军器之事时,才能叫陛下提防他了。” 太子低头,心中已然有了考量。 两人伴着走了一段路,突然见一小厮慌张而来。 “太傅大人!鱼全翻肚皮了。”那小厮一指前面的鱼塘,“正是之前的那几条鲈鱼。” 太子:“……” 就知道是养不活的。 “我的乖乖们,怎么死了!”老太傅悲痛拊掌,路都走不稳的他,话音未落,就早已经往前蹿了几步远,“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太子几乎是被太傅的一阵劲气往前拖了好几步,他连忙跟上,却看到自家老师甚至不需要自己搀扶,健步如飞地冲了过去。 “死了的鲈鱼口感会差些,早知养不活,不如当初便直接煮了吃。”太子随他站在岸边,也惋惜道,“老师您养花、养草、养猫、养虫……哪一样都养不活,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 老太傅的心好似瓷捏的,这方面的话万万听不得,眼下被太子直接挑明说出来,气得他当即抡起岸边的枝杈抽了对方几下:“胡说,胡说,气煞老夫了!” 太子揣着手,边笑边由着他臭揍:“学生句句属实。” “你你你……”老太傅指着他,头顶都要冒火了。 不远处还植着一片竹子,太子一边放松地笑着,一边朝那片竹林的方向去躲。 只有在老太傅面前,他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才能多些柔和味道,也难得地露出点儿小辈的嬉耍劲儿。 “还敢躲?” 哪怕老胳膊老腿,固执的老太傅也要强行追着他臭揍一通。 当然,太子不可能真的让老太傅来追,他更怕气到自己老师,于是主动服软,让老太傅几步便追了上来。 老太傅沾沾自喜地抓住了人:“莫欺人老,老夫追上你也绰绰有余。” 太子殿下被拎住了袖子,于是懒倦地打了个哈欠,往池子那边瞧了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池子里的水又高了几尺。” “大言不惭,输了却要说是自己放水。”太傅哼声,“别不服气。” 太子只是看着他笑:“老师鹤发松姿,学生输得心服口服。” 日光泄竹隙,他站在这明暗的竹林里,几日的愁闷都被扫荡一空。 同一时间,这日光也照到了宫里的琉璃瓦上。 “再说一遍!谁死了?”有点儿耳背的老皇帝声音霎时高了不少,方才有点散漫的目光立刻如炬一般,“案子还没查出个结果,这刘玟仲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死在牢狱中了?” “父皇,死者并非刘文仲。”白景辰知道自己父皇耳朵不太好使,但没想到居然能完全听岔,于是他重新说了一遍,“夜里天牢炬火晦暗,刺杀之人趁乱放了一把火,试图用调虎离山之计杀害吏部尚书刘玟仲,谁知竟阴差阳错杀错了人。” 皇帝放心地坐了下来,同时一眯眼睛,追问道:“你怎知刺客要杀的是刘玟仲?” 白景辰心平气和地解释:“因为那被误杀之人,长相与刘玟仲颇为相似,所以儿臣斗胆如此猜测。” “原来如此。”皇帝呵呵笑了一声,又道,“只要刘玟仲没死就行。” “父皇。”白景辰利落地上前一掀袍角,跪地请命,“经此错杀一事,儿臣心知自身才疏智浅,单凭瑞京尹府无法彻查此案,恳请父皇派大理寺协理共审此案。” 皇帝想了想,应了下来:“也倒是,刘玟仲好歹是我朝重臣,犯了如此过错,又被人追着灭口,是得好好查查。是朕为难你了——今后就叫大理寺一起审吧,吾儿切莫累坏了身子。” “谢父皇。” 白景辰行礼的同时将桃花目一敛,纤密的睫尾在眼下打出一小片影子,叫人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出宫后。 夏天日头正盛,步安良跟在他身边,不解道:“王爷,明明是我们刻意弄了个假的吏部尚书让他们上当咬钩,方才为何要那般禀告陛下呢?” “在父皇面前玩心眼,只会引来猜忌。”白景辰抬手遮了遮太阳,晒得眼睛有些睁不开,他笑道,“如果实话实说了,倒像是我们刻意防着太子,父皇既喜欢看我们俩兄弟斗一斗,但又不喜欢让我们斗得太厉害。所以哪怕要拉吏部尚书下台,也得把握好分寸,别在明面上把‘党派之争’大字摆出来,惹恼了父皇。” 步安良点头:“不过这次我们也算有所收获,只是放出了一个唬人的架势,就试探出了太子那边的态度,他们果然急了,只能走个下策去杀人灭口。” “六部尚书手底下多多少少沾点儿事儿,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只要不直接提到台面上,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偏偏刘玟仲是个自己给自己刨坑的蠢货……”白景辰思索一二,又道,“本王总觉得这事儿爆发得很蹊跷,像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步安良压低声音:“那王爷觉得是敌是友?” 白景辰停下脚步,反问:“你觉得呢?” “依照目前的形势看——是友。”步安良沉声,“六部之中,吏部是最能捞得上好处的,他们吏部站边太子,而吏部尚书刘玟仲又是明面上支持太子的人,把他拉下马,对我们很是有利。” “刘文仲是明面上自持太子的人,所以这个案子让我们来办不甚妥帖,尤其是目前太子坐不住叫人出手之后,越接近真相,这个结果越不能由我们说出口。”白景辰说道,“叫大理寺来插手,不过是做个公允的见证,凡是不便由我们张口的,就推给他们去说。” “可是王爷……”步安良边想边开口,结果恒亲王一个眼神瞧过来,他的下半句话马上就忘了。 白景辰:“……” 到底要说什么。 步安良坦率:“属下脑子不好,真忘了。” “你还真别说,本王也记得有件事要同你讲。”白景辰思索片刻,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印象,但也偏偏想不起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可能是巧合。” 步安良感同身受地一点头:“想不起来的感觉真是太磨人了,属下这心里一难受,做事儿都静不下心来。” 白景辰被他这样一说,也憋闷不已。 直到—— 入了夜,白景辰去合至殿看望表妹时,看到了对方桌上的枇杷。 “三潭枇杷。”之前记不起来的事情瞬间在脑海中蹦了出来,白景辰脚步一顿,连忙转身又要往外走。 正着等人的温宛意:“表哥怎么突然要走了?” 走了一半的白景辰又回来摸了摸她脑袋:“表哥得出去一趟,表妹今夜莫等了。” “今夜像是要落雨。”温宛意抓住他作乱的手,叮嘱道,“那表哥记得带伞。” 第52章 灭迹 ◎王爷等着雨停吧,在下可要先走了◎ “聂郎。” 伞面缓缓抬起, 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庞,来人正是昔日寿坤宫的绾春。 天色渐晚了,吏部员外郎聂士源一时间没认出她来, 直到对方报了名字, 他才有些意外地停下来看她:“绾春, 你怎么出宫了?” “我已经到了二十五岁, 可以永远离开那里了,所以我如约来见你了, 聂郎。” 提到高兴事儿, 绾春显得有些略微激动, 她泪眼盈盈地上前一步, 本想同他热络地闲聊,却没想到对方拘谨地退了半步, 目光里全是陌生和防备。 “聂郎?”绾春惊诧一瞬, 愣住了。 “深夜你我在此闲叙恐怕会遭人口舌。”聂士源侧身, 让了半步, “烦请绾春妹妹先随我进府。” 绾春只以为是自己想多了, 她暂且放下心头疑虑, 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这府邸虽不算大, 但也比当年的柴屋强了不少, 我还记得那时候聂郎说, 他日功成名就, 娶我……”绾春一边四下瞧着风景,一边笑着说,“一屋、一生、一世、一双人亦是人间幸事。” “夜路不好走, 绾春妹妹来时辛苦了。”聂士源帮她收好伞, 却始终没有靠近她。 “多年未见, 聂郎你清瘦了。”绾春殷切地注视着他,随后又苦笑了一声,“也与我生分了。” 聂士源转过身,没有回答她。 “那……聂郎,你我当年的约定还作数吗。”绾春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你说等我出宫后,会娶我的。” “那时年少不知事,妄言承诺险些耽误了绾春妹妹,好在妹妹也及时入了宫,没有把当初的诺言记在心上,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份承诺也该随年岁淡忘了。”聂士源斟了杯热茶,淡漠地递给她,“绾春妹妹勿怪。” 宛若晴天霹雳,绾春接过那杯茶,指尖碰到了滚烫的茶盏却毫无知觉,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聂郎我记得,没有忘,这不是口头承诺,你我之间是指腹婚,彼此爹娘都知道的。” 聂士源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可是这么多年了,考妣已丧,这件事还有什么提起的必要吗。” “聂郎是在嫌弃我年岁大吗。”绾春眼中的失落一晃而过,她听出了他的主动疏离,但也没有要胡搅蛮缠的意思,“若情谊回不到当年,你我就此别过便是。” 聂士源安静地对她行了个揖礼,长久地低着头,不敢看她。 “今日出宫后径直来寻你,还尚未归家拜见父母呢。”绾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脆弱的笑意,她放下茶盏,起身便要走了,临行前,她又不放心地叮嘱一句,“聂郎心向官场,志存高远,但也要注意些身子,清瘦至此是万万使不得的。” “年年俸禄一百六十两,但我欲两袖盈清风,一心向万民,哪怕余钱无多,也全施了没钱念书的书生。”聂士源叹了口气,又道,“只可惜我出身微末,官途多舛,无法广济天下寒士。” 绾春低下头笑了笑:“是啊,那时候聂郎为了广读诗书,常常饿着肚子买书,而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样。” 聂士源帮她撑开伞,递给了她:“那时也有官人出钱助我考取功名,如今我学成,也该将此善举薪火相传。” “不是什么别的官人,是皇后娘娘。”绾春接过伞,看着他凉薄的眼睛,“我入宫后有幸被嬷嬷选进寿坤宫伺候,娘娘偶然知晓了你我之事,所以赐我钱财,让我来供你读书考官。” “当年的善人竟是皇后娘娘!”聂士源大惊,看向绾春的目光里多了很多别的意味,“皇后娘娘乃是一国之母,一日万机啊,她怎会听你我之事?” 绾春轻声道:“皇后娘娘心善仁慈,待手下人也很大方,聂郎,年初我给你写信时稍来的那盒启喜丸便是娘娘赏给我的。据说啊,还是梁域那边进贡的呢,整个后宫只有娘娘才有。” “朝廷只此一份,为何娘娘会给你?”聂士源有些不解,“宫里那么多的贵人,真的能轮到你头上吗。” “我说了,是娘娘大方。”绾春不满他对皇后说这种怀疑的话,连忙反驳道,“娘娘随手一赏就是我们几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你不知宫廷豪奢,不信寿坤宫的广施仁心,怎可妄自揣度娘娘?” “可你已经不在宫中了,不过是俗世清贫人,归根结底还是要回来过这种苦日子的,绾春妹妹,莫要让宫里的那些年改变了你。”聂士源语重心长地劝她,“忘了宫里的事情吧,你还要找个寻常男子嫁了,若是还一直想着宫里的那种开销,日子还怎么过?” 绾春被他一番话说的意扰心烦,索性转过身,不是很想理他了:“违背诺言的人是你,在这里说教的人也是你,聂郎,你花我寄回的钱财时,怎不这样说我?” 这一次,轮到聂士源沉默了。 “也罢。”绾春不愿再多说,撑伞离开,“我先归家,日后再提别的。” “且慢。”聂士源叫她留步,随即回屋取了什么东西出来递给她,“这便是你说的启喜丸,里面仅有两颗,那段时日她吃了一颗,便不愿再多吃了,此物既然贵重,你且带走吧。” 绾春一愣:“她?她是谁?” 聂士源有些懊悔地转头往旁边的石制方桌旁瞧了一眼,雨水淅淅沥沥地砸在上面,又沿着桌面雕刻的棋盘纹路流过,最终顺着尖锐的桌角成股流了下来,他随即回过神,按了按干燥掌心,小声回她:“她是我才过门的夫人。” “你竟已娶妻!”极致诧异中,绾春手一松,装着启喜丸的盒子落到了地上,她眼眶霎时红了,整个人颤栗着站在雨中,“那我是什么?这些年你心安理得地用我寄回来的钱财,与我信件来往时,可曾觉得辜负?” “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聂士源站着任由她数落,“我确实也等你多年,但……她来了,我们于年前成婚,在此之后,我并未收过你寄来的金银。” “不,你骗人,你收了。”绾春质疑他,“是你写信说缺银两,我才将全部身家都寄给了你!出宫时,我只带了近两月得来的银两,之前的所有都没有了。” 聂士源只觉得她在凭空污蔑:“我当真未收。” 绾春一指地上摔落的启喜丸盒子,愤怒道:“那这是什么,这启喜丸怎么到你手上的?她为什么又吃了?” 聂士源解释:“那是因为她有了身孕,需要补身子,我才……” “聂士源,你有何颜面和我解释啊?”绾春恼火地站在他面前,质问道,“你怎么补把她喊出来,让我们也见一见?一个人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胆量,我也问问她,用我的钱财和赏赐用的可还安心?” “别说了!” 聂士源拔高声音怒骂一句,直接把对方给喊愣神了。 绾春两行泪瞬间流了下来:“你竟然对我疾言厉色。” “她已撒手人寰。”聂士源低头怔怔地看着地面,失魂落魄道,“吏部尚书刘玟仲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我竟未想到他居然是个色胆包天的小人,那日宴请之后,她就被对方掠走,再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啊?”绾春流了一半的泪突然停滞,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原来那被人夺妻之人,竟是你?” 聂士源也落下了泪来,他抬袖抹泪,不甘道:“是报应啊,怪我负你,苍天才收走了她。” 绾春怒不可遏:“她不是有孕在身吗,那刘玟仲还抢?” 聂士源痛苦至极,抬手砸在了院里摆的石桌上面:“他是畜生,畜生啊!” “事已至此,节哀便是。”绾春站在院落中,看着岿然不动的石桌,声音平静道,“你既已负心,日后便将之前的银钱归还于我,我们之间的恩情与亏欠自此也便分明了。” “钱财回不来了……”聂士源手指被方才那一砸弄得通红,他吃痛地收回手,解释道,“我夫人被那畜生抢去时,我拿所有钱财去赎她回家,但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你今时还不上,那日后慢慢相还也不是不行。”绾春也不是拎不清的性子,她想了想,松口道,“念在你我多年情分上,之前那些年的东西和钱我可以不计较,但——你需要把娶妻之后我寄给你的八十余两都还上。” 聂士源却道:“你我的情分难道是这八十余两就能结清的吗?区区八十余两,你竟如此苦苦相逼。” “你为了她,可以豁出全部身家去赎,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成了‘苦苦相逼’啊,我哪里逼迫过你,这本该就是我的东西!”绾春失望透顶地看向他,“聂士源,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 聂士源摇头:“绾春,是你变了。” “是,是我之前眼睛瞎了,今日一见,才知晓自己确实得了眼疾。”绾春指着他,气得眼含泪光,“就当我错信了人,好,我走,钱你不必还了!我回去便将事情都告知父亲,让他也看看你是什么德性!” “你父亲——”聂士源欲言又止。 绾春心一沉,遂问:“我父亲如何?” 聂士源:“也不在了。” 绾春身形一晃,捂着心口发着抖,聂士源连忙上前扶她。 “滚开!”绾春用力推开他。 “绾春,你冷静些。”脚下有些滑,聂士源身形有些稳不住,但还是继续上前想要握住她。 “我不要听你说了!你走开!” 绾春崩溃至极的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把他一推。 雨天路滑,聂士源没有借力的地方,这一推,还真朝后摔了去……只听一声硬实的撞击声过后,紧接着又是沉重的落地声。 聂士源后脑磕到院落石桌的桌角,就这样睁着眼眸摔落在了地上。 没有半分挣扎,就悄无声息地软了手脚。 泥水四溅,大雨滂沱,尖利的石桌方角上面,显出了清晰可见的血迹。 绾春惊慌失色地捂着嘴巴,脑中霎时成了一片白,腿脚也像是灌了泥,根本没办法行动。 视野茫茫,大雨连接天地,她站在雨幕中,直到大雨冲刷掉所有的血迹,躺着的那人还丝毫没有动静。 死了—— 他死了。 绾春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但她却哭不出声了。 他是清贫小官,小小的院落里没有旁人,没人知晓他的离去,也无人知道是她亲手杀了他。 “聂郎。”绾春颤巍巍地蹲下,合上了他眼眸。 紧接着,她转身欲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跑进屋中翻找这些年来往的信件,可是她真的太慌了,什么都找不到,走投无路时,只能拿找到的烛火和烈酒点着了屋内的东西。 外面是大雨,这火势不可能有多大,但足够烧毁某些证据。 绾春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但她不想拖累皇后娘娘,万般情急之下,她甚至还想起了院内落下的启喜丸,于是又在点火后冲了出去…… “大人,你怎么来了?” 一出门,绾春突然瞧见院中站了一熟悉身影。 对方拾起地上的启喜丸和盒子,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娘娘不放心你,所以岳嬷嬷传信让我跟来瞧瞧。” “我杀人了。”绾春突然像是找到了倚靠,当着她的面开始恸哭,“怎么办,怎么办啊。” “不是什么大事。”那人风轻云淡地笑了一声,随即又浅咳几下,“这里交给我就好,你不会惹火上身的。” 绾春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当即也不慌了,她万分感激地念着皇后娘娘,随即便在自己人的护送下离开了。 那人细心,见她要走,又补了一句:“记得带上自己的伞。” 雨愈发大了。 但也能悄无声息地掩盖很多声响和视线。 瑞京城中,很多条路已经没办法落脚了,雨水过深,哪怕撑着伞也无济于事。 正要忙着解决事情的恒亲王就这样被雨困住了。 “来人,派些人去守着聂士源,他可别突然死了,他死了就不太好交代了。”恒亲王也是从那枇杷上面突然想到了这一点,他办事情喜欢趁早,刚一想起这件事,就连忙要去办,唯恐再次忘了。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心里急,特意又挑了个近路走,却还是被大雨半途截住了。 面前那条湍急的颇路根本没办法走,只能叫了身旁几个身手好的奴才先去捎句话。 也就在这时候,他正要打道回府,突然隐约瞧见一人撑着伞飞檐走壁而来,这么大的雨,对方另辟蹊径,没有半点儿要踩水的意思,还能顾着用那把伞遮雨。 转瞬间,那人走近了,伞一偏,露出江闻夕的半张脸来。 白景辰:“……” 江闻夕好似呛到了似的,他咳嗽几声,问道:“王爷怎被困在此地了?” 近日江闻夕还算有眼色,也没有了要继续纠缠表妹的意思,白景辰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也没把前世的因果强行再安在这辈子的江闻夕身上,所以他脸色还算不差:“大雨截停,只能等待雨小些了。” 江闻夕“哦”了一声,转身又要走了。 白景辰叫住他:“这样的雨天,你去做什么了。” 江闻夕闻言立即把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买这个。” 白景辰瞧了一眼,大为震惊——对方千里迢迢去买了一份炸酥点,看样子,还是上次在郡主府没有吃到的那家炸酥点。 当时步安良捏了两个炸酥点,想来也根本没有分给江闻夕。 白景辰摆摆手,有点没眼看。 江闻夕风轻云淡地笑了笑,又转了转手里的伞,险些没转恒亲王一身的雨点子。 白景辰退了半步,又见鬼似的注意到了对方伞柄上还挂了什么东西:“这又是什么?” “荷香冰汤圆。”江闻夕顺手取了下来给他看。 白景辰无法评说,这么冷的天,这人居然冒雨去买了这么冰的东西。 “天冷,吃冷食,别有一番滋味呢。”江闻夕得意地把那吃食又挂回了伞柄上,他耐心地牢牢打了个花绳结,几次调整到让自己满意,才想着告退,“那王爷便在此地等着雨停吧,下官可要先走了。” 白景辰:“……” 作者有话说: 有人冒雨杀人灭迹,有人冒雨工作,有人冒雨奖励自己() 第53章 是非 ◎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道义可言◎ “王爷, 聂士源死了。” 白景辰等雨停的时候,却突然听了这么一句回禀。之前在府中时他便隐约觉着心头不安,所以才着急冒雨去看一眼, 谁想这么一会儿功夫, 这聂士源就死了。 他纳闷道:“怎么死的?被人杀了吗?” “听大理寺的人说, 那聂士源或许是饮酒醉了, 不小心自己弄倒了烛台,把屋子烧了。”手下人如实禀报道, “不过奴方才离开时, 又听到大理寺的人在院落里找到了太子的信物。” “什么?”白景辰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太子派去的人就这么不小心吗?” 这种事情也太像栽赃陷害了, 得亏没来得及赶过去,先叫人请了大理寺的人来接手, 不然就算在当场找到了太子信物, 但单凭瑞京尹府的一家之言, 也没办法让实情变得可信起来。 人没来得及保住, 白景辰也不便继续赶过去了:“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手下人问:“王爷, 那聂士源死的这段时间您也出来了一趟, 会不会叫人怀疑啊?” 白景辰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 笑道:“就算这段时间本王不在府中, 也没工夫去指使杀人啊, 有江闻夕这个人证在, 有什么值得发愁的呢?” 手下人谨慎道:“那王爷,我们现在要……” “听江闻夕说,雨天吃荷香冰汤圆别有一番滋味。”白景辰心情颇好地捏了捏腕间的珠串, 朝霄琼街的方向一抬手, “走, 随本王去看看。” “咳咳——” 江府,江闻夕突然莫名其妙地咳了几声,他放下银匙,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大人。”疤二见他咳嗽,立刻殷勤地上前帮他轻轻掴了掴后背,“方才雨大,您应该是着了凉咳嗽,这碗冰点就先别吃了。” “无碍,死不了。”江闻夕顺了顺气,薄薄的凤眼里露出些笑意,“你倒是挺会孝顺人的。”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人,疤二被他一夸,马上有些不好意思了:“大人是我的恩人,都是应该的。” “别光顾着拍马屁,今日的龟喂了吗?那龟可是我的宝贝,别糙养。”江闻夕理了理袖子,又把手头剩下的半包炸酥点往他面前一推,“剩下的赏你了。” “小的每日都在喂呢。”疤二自然记得对方吩咐给自己的话,他不仅要规规矩矩地照办,还得办好才能不辜负大人的信任。 “好好好。”江闻夕笑眯眯地在他肩头一拍,起身欲走,却在回身后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倒霉弟弟江文朝。 江文朝不知站了多久,也一直没有知会一声,直到被发觉,他才哆哆嗦嗦地打了个喷嚏,小声地唤他:“哥……” 江闻夕蹙眉审视他:“怎么了?你怎么连个伞都不打,外面还零星下着点儿小雨,万一病了,父亲又得怪我了。” 江文朝抬步进门,在地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鞋印,他也发觉自己踩脏了哥哥的屋子,所以自觉地停下脚步站住,只静静地看着疤二手里的炸酥点,七八岁的年纪却好似有了心事。 “有话就明说,我可懒得猜。”江闻夕看着加入南极生物峮幺五二二七五二爸以,每天吃肉他就心烦,连个眼神也不屑于给他,“你是偷跑出来的吗,身边连个奴才也不带,要是被父亲发现你在我这里,怕是又得说我教坏了你。” 江文朝默默注视着疤二手里的油纸包,小声道:“哥,你答应我的,要给我买吃的。” 江闻夕:“……” 忘了。 被一提醒,江闻夕这才想起自己今夜出去的缘由——这个便宜弟弟一直哭闹说想去霄琼街,偏偏还不让府里的下人带着,非要让自己带着去,父亲去哄了许久都不见好,这才拆他去买点儿吃的回来哄人。 而他呢,去了霄琼街看到那么多繁华的商铺,见了琳琅满目的吃食,又与旁人闲叙了几句,就直接忘了这档子事儿。 更有意思的是,直到江文朝站到他屋里,他也没记起来。 江闻夕尴尬地摸摸鼻尖,心道这家伙也别再当面哭出来,不然府里又得鸡飞狗跳了。 江文朝眼眶缓缓蓄了泪花,拽着他袖子问:“哥,你忘了吗。” 还真就猜了个分毫不差,江闻夕当即心情烦闷了起来,他试着放软些声音,哄王八似的哄对方:“哥怎么能忘呢?” 他话音刚落,江文朝气高胆壮地上前夺走了疤二手里的半包炸酥点,同时高声道:“这是我的,不是你的!” 疤二愣住,茫然无措地看向自家大人。 江闻夕朝他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你和个奴才置什么气?”疤二走后,江闻夕坐在桌旁叹了口气,“你要什么有什么,何必咄咄逼人呢。” 江文朝红着眼眸,一言不发地也坐到了桌边,他没有回答,反而拿过了哥哥剩下的半碗冰汤圆。 江闻夕皱眉不悦:“江文朝,你又要干什么?” 江文朝捏起他用过的银匙,居然吃了起来。 江闻夕大惊,想也没想便抬手把那碗冰汤圆打落到了地上:“你做什么!也不嫌脏?” 泪眼婆娑江文朝手里只剩下了银匙,委屈的泪水一滴一滴地砸到桌面:“哥,是你答应过我的——” 江闻夕面色沉郁地睥睨了他一眼,十分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世上哪儿有人成天热脸贴冷屁/股的,以后别来烦我了,反正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看。” 江文朝打了个哭嗝,有点儿拎不清似的:“可是父亲说我们要兄友弟恭。” 江闻夕可算知道为什么这幼弟总是没什么脑子了,原来是自己那厚此薄彼的父亲在江文朝面前说了一些大道理。 “不需要。”江闻夕冷着脸,又道,“你哥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免得我哪日心情不爽一脚把你踹湖里。” 这话说的一点儿不假,毕竟之前带江文朝去霄琼街看河灯时,他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想法。 “哥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可江文朝还是不信,他哭着大声解释,“他们都羡慕我有个好哥哥的。” “行行行,你说得都对。”江闻夕实在是被他哭烦了,索性起身走过去,像是拎鸡仔一样拎住对方丢到了门外面,“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在这里碍眼,受了委屈也自己咽下去,也别回去告状,要是被父亲知道了今日之事,你就再也别来见我。” “哥……” 江文朝委屈巴巴地想要进来,却见对方把门一拍,不愿听他说话了。 夏夜的雨来得迅疾,门一关,雨倏地又大了。 恒亲王刚下了马车,没走几步就察觉了雨势,在手下人撑伞的功夫就被淋湿了衣裳,一时间他根本无瑕顾及自己,先亲自过去抬袖护住了那几份带回来的吃食。 “本王拿着便好。”他很自然地接了过来,随后进门去。 但这时候,表妹已经快要歇息了。 虽然与往常相比较,表妹今日已经算是歇晚了些,但好歹来得及赶上。 “表妹,来尝尝。”白景辰两只手提的满满当当,张开双臂显摆给她瞧时,像个得意洋洋的花蝴蝶,“不知你今夜胃口如何,所以表哥各样都买了些。” 温宛意穿着单薄的绸缎寝衣,青丝也全都散了,脸上好似还带了些困意,但一看到表哥这幅模样,她立刻起了兴致,说什么也要起来陪他说说话。 白景辰随手把沾上雨星的外裳一剥,利落地搭到了一边,随后才坐下等她:“方才看国公府的人来了一趟,可是府中出什么事儿了?” “章姨娘死了,她有孕几个月,今日突然腹痛不止,等叫来大夫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温宛意支着下巴,并未有丝毫的伤心,“这样的死法很怪,但按爹爹的意思,应该并不想声张。表哥,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报官的话,应该不碍事吧?” “表妹可曾听说近日的吏部大案,吏部尚书刘玟仲抢了别人有孕的夫人,那女子也是这样的死法。”白景辰拆开一包黄豆粉,漫不经心地洒在炸酥点上面,“如果不报官,那么这两件事就不会被联系到一起。但如果把消息散播了出去,这件事就不是简单一两天能解决的了。” “那该如何处理呢?”温宛意有些担忧地问他。 “一桩桩案子再怎么扑朔迷离,也有个铁律——背后之人必然为了自身的利处,所以瑞京尹府在查案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从得益方入手进行反推的。”白景辰拿起一块炸酥点给她,“但无论是吏部夺妻杀人案,还是国公府的这件事,背后得利的,都是我们。” 温宛意接过,心下愈发担忧了:“表哥,你的意思是……后背作恶之人,是我们的人吗?” “不能彻查的。”白景辰摇摇头,说道,“眼下看似是让太子吃亏,但案子不能深入去找出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对我们没好处。” 温宛意点头:“好,那我让爹爹把此事处理干净了,外人不会知道的。” “只道是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没了,又在接生时血崩离了世。”白景辰垂下眼睫,理由也编好了。 温宛意虽然有些良心难安,但她也和表哥一样,为了家族荣耀与权势的延续,可以对那些是非对错视若无睹。 白景辰轻轻拉过她的手,低头无声地碰了碰。 “表哥,我知道的。”温宛意低声道,“不必难过,这世间本就没什么公平道义可言,你我生来便在这样的地方,免不了与他们争权夺势,若一昧心软,怕是要早早没了性命。” “是。”白景辰用额头轻轻贴住她的手。 心道——上一世,你我已经试过了,不争夺这些,确实会早早被算计至死。 当然,不只是你我,还搭上了整个温家。 第54章 软肋 ◎恒亲王的软肋,是温家女◎ 老皇帝神色莫测地看过大理寺呈送上来的佛玉牌, 这东西玉质老熟油润,一看便是常常在手边把玩之物。 他打量着跪在地上的的太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太子, 你有什么话说。” “父皇, 此物确实是儿臣的。”太子面无表情地跪在皇帝面前, 连个辩驳的后话都没有。 “人也是你杀的?”皇帝没料到对方这么痛快就承认了, 甚至有些犹疑,“父皇可以听你辩驳。” “聂士源并非儿臣所杀。”太子跪得端严, 哪怕证物都被找到, 他也丝毫没有慌乱, 哪怕面对皇帝的质问, 声音依旧是威远清澈的,“此物在半月前丢失, 儿臣想着不过是身外之物, 丢了便丢了, 未曾想居然落入了歹人手中, 如此低劣的栽赃陷害, 还望父皇明鉴。” “身外之物, 身外, 之物……好一个身外之物。”老皇帝神思恍惚地重复了好几遍, 像是在不断焦忧, 他用指腹不断摩挲着这块佛玉牌, 一向矍铄的目光露出几分浑浊,“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瑾年要好好留着。” 太子无动于衷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变化, 他缓慢抬眸, 也道:“父皇已经很多年没叫我名字了。” 听了这番话,老皇帝神色复杂地望向他,随即又收回目光,双手捧着这玉牌仔仔细细地瞧了起来:“佩玉丢了都懒得去找,你就这么恨父皇吗?” 跪地的太子以额触地:“儿臣不敢。” “朕知道,你心中对朕有怨念,所以连这玉牌都厌弃……”老皇帝惆怅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拿起佛玉牌转了个话头,乐呵呵笑了起来,“该说不说,朕当年的雕工真的很不错,瑾年你瞧,这玉蝉,多灵动鲜活啊!” 前面的皇帝笑得开怀,但太子依旧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样子,并未觉得有多好笑。 他没有附和,所以皇帝独自笑了几声,干巴巴地止住了。 “上面雕的这佛,也好。”皇帝自顾自地说着,“朕当年所有的耐心都给了贞妃,朕知道她拜梁域那边的菩萨,所以特意叫人去请了她们那边的佛摆在祈国寺里面,在她怀你时,朕为了让她欢欣,专门学了玉雕的手艺,整整四十九天才雕出了这佛玉牌……” 太子根本不知这佛玉牌上面的往事,如今是第一次听,不可谓不震惊,他眉心起了一丝审视,重新看着与自己相看两厌的父皇,虽然没有刻意露出蹙眉的表情,但他身上毕竟流着异域的血,略高的眉骨与深邃的眼眸其实很容易透露真实的情绪,单凭一眼,就立即被上位的皇帝捕捉到了。 “对,是朕没有告诉过你。”老皇帝笑着招了招手,让他跪过来些,“来瞧,你凑近来瞧瞧。” 太子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情绪,顺从地膝行上前:“是。” 老皇帝抬起右手按住他肩头,左手捏着那佛玉牌对着殿内的烛火给他瞧:“——看到了吗,这佛旁边的玉蝉里面其实隐着红,是朕当年特意寻的好料子,这么多年你都不知道吧。” 太子从未对着烛火细瞧过这佛玉牌,这一次,他难得认真看了一回,但注意到的不只是玉蝉,而是佛玉牌一侧沁光的四个小字——开熹长子。 这么多年的东宫隐忍,皇城蛰伏,他何尝不是靠着这四个字苦苦撑着。 他是长子、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吃再多苦也是应该的。 “这佛,朕敢肯定你绝对不认识。”老皇帝喜笑颜开地扣住他后脖颈,让他继续靠近些,“这叫太子佛,寓意至善至纯,明心见性,永无烦恼,欢喜……圆满。” 他把“圆满”二字念得极重,像是刻意对什么人承诺似的。 “父皇当年,也是和母妃如此保证的吗?”太子一点就通,听出了对方的不对劲,这情意根本就与他无关,而是突然起了良心想起了自己的母妃,所以临时起意上演了一通父子情深。 可笑。 老皇帝的笑意渐渐淡了,目光一低,带着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你我是父子,就算之前有天大的不愉快,也不该走到今日地步,白瑾年,你今日偏要惹朕不痛快吗?” “儿臣不敢。” 太子低首,哪怕后颈的那只手让他再不适,也不敢露出丝毫的不满。 “朕多希望你的性子乖顺些,像辰儿那样。”皇帝收回手,前身仰后了些,像个要晒太阳的吉祥物大猫,“也好让你父皇少操些心。” 太子起身退后些,疏离道:“是儿臣让父皇担忧了。”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皇帝等不到太子真心的抬眸对视,太子也一直低着头不愿看他。 父子寡情多年,早已离心,哪有这么容易和好的。 也就在这时,大太监刘吴风看着形势不对,连忙进来禀报:“陛下,户部裴永年求见。” 太子如蒙大赦,起身便要告退。 “站住。”皇帝拿起几份密呈,摔到了太子脚边,“回去好好盘算盘算,以后不该用的人就别用了,东宫太子的人,也不怕天下人笑话。” 太子俯身挨个捡起,脸色愈发难看了。 “还有,佛玉牌好好收着,这不只是朕给你的,正是你母亲唯一留给你的东西。”老皇帝把玉牌抛给他道。 太子霎时间握紧了佛玉牌,手指发抖。 他拿着密呈出门的一瞬,正巧与那户部尚书裴永年擦身而过,对方行礼的时候,他递给他一个眼神——有些事,一旦晚了,就已经没有必要再提了。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裴永年的榆木脑袋,对方显然在临近面圣时满脑子其他东西,没有领会他这个眼神的含义。 果然,没过片刻,太子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不可思议的质问。 “——什么?你说什么?银子上有恒亲王的私印?” 太子指尖收紧,简直快把手里的密呈捏烂了。 ——他的人来得太晚了。 本想着借私银有字一事把恒亲王的查案之权卸了,谁想到恒亲王比他还利索,早早就和皇帝求了大理寺的协案相助,在东宫出手之前,反而给他兜头泼了一盆脏水。 “如今吏部尚书刘玟仲保不住了,整个吏部也被查了个底翻天,东宫的所有势力被拔除,孤也被陛下怀疑上了。”回到东宫,太子脸色沉得吓人,他叫来了一众谋士,显然是有兴师问罪的意思,“这就是你们安排的法子吗,怎么轻易就被陛下察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拆开捡起来的密呈,打开刚瞧了一眼,立即头疼地扶住了脑袋。 ——这上面赫然写着户部尚书裴永年的名字。 方才裴永年进去了,不仅不能脏到恒亲王,反而也叫他们户部的势力赔了进去。 太子把密呈叫人递下去,恼火道:“裴永年那草包,吃屎都赶不上热的,方才孤都提醒他了,还要去送个人头。” 底下的谋臣马上炸成了一锅粥: “殿下,昨日上午恒亲王请了大理寺的人来帮着断案,谁想到当天晚上就给孤泼脏水,我们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啊!” “如此猝不及防,恒亲王果真歹毒。” “昨日那么大的雨,谁能想到那边的人这么莽撞地来给我们泼脏水呢?他那样的栽赃陷害,谁信啊!” “孤的父皇信。”太子扶着脑袋,也气笑了,“天下谁人不知父皇偏心呢,方才孤出来的时候,他还夸恒亲王乖顺单纯,好像孤这个儿子就满心算计,成天惦记着什么。” “恒亲王今年,十七。”谋士穆睿起身,端着很稳的步子走了出来,“太子殿下,在下认为,十七岁的他不该有如此心智,想必是身旁有什么高人指点。” “现在恒亲王荣势正盛,巴结他的人确实很多。”太子思量片刻,沉声道,“成日进出王府的人不少,孤也看不出有哪个能称为能人异士的,步安良与恒亲王相识多年,不可能突然一下子变得这么聪明,至于别人……” 他没了后话。 穆睿若有所思地开口:“殿下,那翰林院学士邓文郁,会不会……” 太子抬眼,给了他个“滚一边去”的眼神:“那个满嘴漏风的蠢货还值得你提一嘴?” 底下坐着的谋士们相视笑了起来。 ——是啊,一个连话都憋不住的草包,能成得了什么大才呢? “殿下,鄙人认为,那邓文郁很有可能是在装傻充愣。”穆睿却摇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翰林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他能在陛下身边得势那么久,总不可能只靠舞文弄墨和花拳绣腿。” “依我看,是你多虑了,邓文郁就是个绣花枕头!”有人也站出来反驳他,“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可能成日里哗众取宠,在众多注意和目光下的人,是办不成大事的。” “穆卿,若实在找不出恒亲王背后之人,没有必要推一个明显不可能的人出来推敲。”太子也觉得是他多想,“哪怕就像你说的,邓文郁有经世之才,拿他为什么非要和孤过不去,早早惹下了东宫,岂不是白费了他这一身的本事?” 不是的。 穆睿低头思索一二,眼看劝不动太子,索性抱拳道:“是在下杞人忧天了。” “无妨。”太子大度地一笑了之,“平日里你的见解总与他人不同,孤也喜欢听你多谈一些东西。” 底下的谋士们听了这话,纷纷交换着眼神,虽然这话不假,但这一次确实是穆睿识人不清,凭什么太子殿下连半句斥责都没有就原谅了他? 有人不服,起身道:“殿下,在下以为——以穆兄之才,给恒亲王那边使个绊子还是绰绰有余的,今日之事我们东宫可咽不下这口气!还望穆兄能再给出一个好点子。” 太子点头,目光落到穆睿身上:“穆卿的意思呢?” 穆睿早被这堆谋士排挤过不止一两回了,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他凝神想了片刻,便给出了答案:“殿下,在下觉得,我们应该找到恒亲王的软肋,才能真正敲到他痛处。” “哦?”太子来了兴趣,笑着看他,“展开说说,孤倒想知道恒亲王能为自己的软肋做到什么地步?” 穆睿犹豫片刻,哪怕不是很想说,还是开口了:“请殿下宽恕在下,此计无德,本不该用的。” “既然不该用,那就不要开口了。”太子也站了起来,他背对众人,“今日就先散了吧,让孤缓缓再召集各位前来议事。” 几位谋士眼看穆睿没被肯定,也喜笑颜开地走了。 “殿下仁德,不可能听他的狗屁。” “这一次啊,是穆睿触了霉头喽。” 穆睿低着头,良心不安。 直到殿内人走的差不多了,太子这才出声:“穆卿,你来,孤有话问你。” 穆睿猛地一抬首,有些意外。 太子回过身,坐了下来。 穆睿知道了他的意思,躬身上前:“温家女,温宛意,是恒亲王的软肋。” “一个女人?”太子笑了笑,不置可否,“更何况只是个表妹罢了,也不是他的女人。” 穆睿淡然又笃定地开口:“在下如果没有看走眼的话,那温家女就算现在不是,日后也会是。” 太子捏着茶盏,似笑非笑地抬眼瞧他:“就这么肯定吗?恒亲王当真有这么喜欢自己表妹呢?” “宛若——心间血。”穆睿抱拳,“并非亲故,而是挚爱。” 太子乐不可支地放下茶盏:“穆卿可太会开玩笑了。” “在下句句属实,不是玩笑话。”穆睿继续坚持道,“多年前在下偶然相识一友人,彼此相谈甚欢,那友人恰好又是个通晓卜算和奇门遁甲的,他曾在醉酒后和我说过,如果投奔恒亲王不成,可以变相地从温家表姑娘那边入手,因为恒亲王将来必定会听她的,她是恒亲王的软肋。” 太子目光一沉,反而从这番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那按你当年你的意思,是要投奔恒亲王呢?他才是你的首选?” 穆睿马上跪了:“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孤看你就是这个意思。”太子摆摆手,“好了好了,不吓你了,继续说。” “在下斗胆有一妙计——可以毒害温家女。”穆睿垂眼,“如此,方能让恒亲王一蹶不振。” 太子道:“你倒是挺会想的,也不看看实际不实际。温宛意现在被保护得那样好,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害她?你能吗?” “可用慢性毒,慢慢来,这样才能磨恒亲王的心气,让他常常忍受煎熬与折磨,那时候就算让他和我们东宫斗,也没有心力了。”穆睿如此说。 “慢性毒?异想天开。”太子回绝了他的话,“她要是嫁到别的什么人府中还尚且有下手的余地,但现在时机未到啊,慢性毒就更不可能了。” 这一次,穆睿不说话了。 “不过……”太子想了想,突然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抬起头来让孤瞧瞧。” 穆睿忠顺地抬起脸庞。 “不错,还算清秀夺目。”太子随手把他打发了,“下毒是万万不可的,弄不好逼急了对方和孤撕破脸,风险太大,不如用个美男计去离间他们二人,让他们俩多吵吵架,给恒亲王找找不痛快。” 穆睿顿时慌了:“殿下?” “好了,不用再说了。”太子再没有看他一眼,“去办吧,办成了,孤重重有赏。” 穆睿心渐渐沉了下来——今日的种种言语激怒了太子殿下,对方已经要舍弃他这颗棋子了。 哪里是让他去离间,分明是要赶他走了。 若方才殿下说的是“离间计”三个字尚且有回旋的余地,但……显然不是的。 “美男计”三个字像三个重重的耳光,打在他脸上,让他在东宫再也抬不起头了。 穆睿心灰意冷地走出东宫,迟迟地回身再望了最后一眼,不禁苦笑。 凭自己?自己配吗? 多年的志向与图谋,如今,全都付之东流。 是他错了吗,他当初是不是该听友人之言,去辅佐恒亲王呢? 第55章 情意 ◎她才刚及笄,很多事情都不太懂◎ “天气愈发热了, 转眼入了六月,瑞京城像是上了蒸屉一般热,行宫避暑一事也筹备起来了, 这几天, 京中的事情格外忙, 反倒是我们能清闲些。” 恒亲王府, 左少尹步安良跟在白景辰身侧,与他谈论着近日之事。 “对了王爷, 今日他们举荐来的那位, 从谈吐到举止都不像是从其他州县来的, 甚至还有种瑞京这边的官话调。”步安良道, “邓文郁举荐来的人,能信吗?” “无论是谁举荐来的, 这个叫穆睿的都算得上有真才实学, 尚且可以一用, 只不过……如你所说, 本王也不太信他, 邓文郁眼看是个没心眼的, 很可能上当受骗了都不知道, 他举荐来的这位‘义兄’说不定连名字都是假的。”白景辰也道, “总之近日比较宽闲, 你去查一查此人的来历, 但凡他不是太子那边的人,就能留下。” 步安良领命:“属下明白。” 两人说了没几句,一转弯, 在连廊尽头看到了温宛意等人。 “王爷, 不知是不是属下多想了, 那翰林院的邓文郁怎么成天都能‘偶遇’咱家表姑娘?这个人也是个死缠烂打的性子,明知道王爷不待见他,还想着天天来王府碍眼。”步安良疑惑地瞧过去,先一步替恒亲王感到担忧,“他每次灰溜溜地离开王府时,都能顺路遇见表姑娘,这未免也太巧了。” “是很巧。”白景辰经他一提醒,也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望向那边。 这地方附近有处荷塘,自家表妹正在穿廊尽头等着手下人去采荷,谁知竟被那邓文郁与穆睿拦着闲聊去了,几人站在那里有说有笑的,也不知道在聊什么。 白景辰漂亮的桃花目一眯,轻“嘶”了一声:“邓文郁倒是没什么,但这个穆睿,本王一看他就觉得不顺心。” 难道是上辈子结仇了? 可是上辈子,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人。 “王爷既然觉得不顺心,那我们把他赶出去便是。”步安良很有眼色地就要上前去帮恒亲王赶人。 白景辰一把拉住他胳膊:“先别,本王尚有容人之量。” 步安良:“哇,我从未见到过咱家表姑娘在外人面前笑得那样开心呢?” 这话一出,方才口口声声“有容人之量”的恒亲王马上变了脸色,像是盯贼似的盯着那边的人。 步安良火上浇油地又来了一句:“那穆睿长得一表人才,虽然肤色黑了些,但属下听说……现在瑞京城的小姑娘们都偏爱这样的男子,说什么,对,很有气概。” 白景辰冷哼一声,抱着手臂:“本王的表妹岂是会喜欢这种人的?” “王爷快看!”步安良这一次直接抬手指给他,“采上来的第一朵荷花,咱们表姑娘可是递给了穆睿呢!” 白景辰脸一黑,再也站不住了:“走,跟本王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王爷倒是别慌啊。”步安良乐了,“您要有容人之量,不就是一个皮囊俊了些的男子嘛,要是表姑娘喜欢,也不是不能撮合。” 恒亲王火冒三丈地一回头:“你说什么?” 步安良被他一嗓子喊懵了:“若是表姑娘实在喜欢的话,以王爷您的本事,也不是不能撮合……” 恒亲王后知后觉地站在原地。 是的,如果要捧一个凡夫俗子在一年内升官得势,确实也容易,可是为什么他要在步安良面前这般怒不可遏? 这怒火来的不对劲,也没有正当缘由。只是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步安良方才也只是随口一句玩笑话,自己至于在步安良面前发这么大火吗? 他不能这样显露出来的。 “王爷,属下也理解您,身为兄长,对自家妹妹自然是极致关怀爱护的,但表姑娘不能一辈子都留在王府,她已经及笄了,谈婚论嫁的事情也就是在这一年半载的,京城中叫得上名姓的适龄男子都会被考虑到,您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放手。”步安良很会戳人心窝,他一摊手,用开玩笑地口吻在恒亲王心口扎了根刺,“别的男子再比也比不过自家人亲近,但又有什么办法呢,哪怕遇人不淑,到时候嫁过去,我们这些做兄长的反而成了外人,该疏离便疏离,该避嫌也得避嫌。” 步安良家中有妹妹,同样的境遇下,他这一番话又完全是站在恒亲王立场上说的,所以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叫对方揪心,几乎话音刚落,就把恒亲王七上八下的“担忧”全给掀翻了。 别担心了,再多的担心也比不过一个外人的。 也是这一瞬间,白景辰突然意识到——前世酿成的苦果其实不是因为他与表妹的疏离。 而是表妹嫁给了不该嫁的人。 遇人不淑。 自己却在那时候成了表妹眼里的“外人”,所以也没办法救她。 一旁的步安良继续在他心上扎刀:“王爷,表姑娘也在王府住了这么久了,您心心念念地护着她,但这姻缘劫总是防不胜防,您瞧——这才多会儿功夫,就有别的男子主动上前去攀谈交好了。” 白景辰就算再顾不上别的,也听出了步安良的不对劲,他偏头看向对方:“步安良,你今日是怎么了?” “属下斗胆谏言一句。”步安良轻浅地笑了笑,低头道,“有些问题要想防患于未然,不能一直只是‘防着’,要从根源入手,才能根治。” 白景辰停下脚步,也笑了:“别打哑谜了。” 两人多年默契,步安良自然知道对方也猜出了自己的话:“王爷,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白景辰简单地“嗯”了一声,说:“不想听,别说了。” “不想听,但也得面对这件事啊。”步安良把视线又放到了那边,目光远眺,像是对恒亲王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王爷,您真的忍心养大的妹妹落到外人手里?” 白景辰闭上眼睛,却好像是捂住了耳朵:“本王听不见,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要胡说八道了。” 步安良连忙称是。 但就在恒亲王以为他偃旗息鼓后,他却杀了个回马枪:“王爷,您应该庆幸,这是表姑娘,而不是亲妹妹。” 盛夏烈日,白景辰被他一句话说出了一身冷汗。 仅一个“表”字,便天差地别了。 白景辰在原地沉默良久,视线放到步安良脸上,却见对方目光冷静又怅然地望了很远,像是越过整个恒亲王府,归了家。 他无能为力地在对方肩头拍了拍。 步安良回过神,语气舒缓了不少:“王爷,有些事属下都是看在眼里的,您诈诈外人可以,不要连自己也骗进去。” “本王始终都能看得清自己心意。”白景辰和他实话实说,“但这种事情也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若是没有十成把握就贸然说出口,怕是会适得其反。” 步安良点头表示肯定:“确实会吓到她的。” “本王自会把握分寸。”白景辰看着回廊尽头的温宛意,淡然道,“若是有合适的时机,自然会试一试她的意思。” 步安良钦佩地一笑:“还是王爷想的周到。” 白景辰说:“她才刚及笄,很多事情都不太懂,若本王现在要求她过早地领悟这些,岂不是强人所难,在她不懂事的时候率先占了便宜?” 步安良悟了:“原来之前王爷派我等满京城地寻话本子,是为了帮表姑娘开这方面的窍?” 白景辰:“……” “王爷,您……”步安良边摇头边啧啧惊奇,“这套路当真防不胜防,别说表姑娘,属下都没看出来。” 白景辰被他唠叨得无地自容,当即砍断话头:“走吧,别杵这儿了,再不过去人都要走了。” “属下知道,这就过去把那碍事儿的人都遣走。”步安良也很懂形势,马上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免得表姑娘刚开窍就被那俩人给骗走了。” “不用。”白景辰依旧坚持着之前说的“容人之量”,他抬手止住对方,不紧不慢地走着,“就留下他俩又何妨?” 步安良都惊了:“王爷您这么大度呢?真的不怕表姑娘跟人跑了?” “那二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白景辰丝毫不以为然,“现下他们只是仅有几面之缘的外人,而本王是深受她信任的表哥,在她开窍后的第一时间,绝对会找本王来闲说这些事情,到时候……” 步安良接话:“到时候,王爷就从中作梗,搅黄了表姑娘与别人的情意。” 白景辰抬手一敲他脑门:“本王就这么手段不堪吗?” 步安良捂着脑门,满眼的“难道不是吗”。 恒亲王没想到在下属心里居然是这样一副“尊容”,当即有些愠怒地给了他一记眼刀:“本王最多借题发挥罢了,还能有你说的这么小气吗?” 步安良意意思思地开口:“那王爷的‘借题发挥’能到何种程度?” “她要是来问本王,本王就说那感情里面掺了多少利用和趋炎附势,那些人不是真心喜欢她,她要慎重些。”白景辰想了想,说道。 “王爷,其实还有一种可能。”步安良小心翼翼地说,“属下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咱们表姑娘率先喜欢对方呢?” “没关系。”白景辰边说没关系边咬紧了后槽牙,“要是真的发生了这种事情,本王就要和她闹了。” “闹?”步安良又被吓到了,“王爷要怎么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那种吗?” 白景辰冷笑:“本王自然不会用这么肤浅低劣的伎俩。” 作者有话说: 表哥:你喜欢别人,我就不活了!(流泪猫猫头) 表妹:…… 不是那个“表”字,其实得庆幸这是古代言情的背景 有些小天使可能不清楚晋江的设定规则什么的,古代言情背景可以写表兄妹的,作者开文之前查过规则,也问过了编辑(安心了) 第56章 答案 ◎要是表哥和他俩同时掉到这荷花池里,表妹先救谁?◎ “要是表哥和他俩同时掉到这荷花池里, 表妹只能救一个人的话,会救谁?” 温宛意:“……” 方才表哥端着一副慎重其事的架势过来,她瞧着表哥这一脸的高深莫测, 还以为出了什么严肃的要事, 谁想到对方居然悄悄拉着她走远些小声问了这么一句。 “表哥你喝醉了吗。”温宛意疑惑地看着他眼睛,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问?” “表哥今日并未饮酒。”白景辰依旧认真, “表妹这般聪慧应当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若除去所有的不合理,首先得派人救表哥。”温宛意知道他什么意思, 甚至想到了对方问出这些话的缘由, “难道是方才那朵荷花让表哥瞧着不舒服了?要是这样的话, 等会儿他俩离府后, 我再去给表哥摘个最漂亮的。” 她如此坦率,反倒是让白景辰有些羞赧了, 他故作矜持地背过手, 目光心虚地移开:“表哥只是随口一问, 其实也没这么幼稚的。” 温宛意一双明媚眼眸染上了笑意, 语气顿时轻快起来:“那我改个答案, 既然表哥成熟稳重且武艺高强, 那我先派人去救他们两个, 表哥就先在池子里晾一晾暑气吧!” “表妹倒是挺会心疼人的, 哪怕不救表哥, 都能说的这么体贴。” 白景辰抱着胳膊, 琥珀色瞳眸有种独属于青年人的骄矜傲然,也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暂且放下皇子亲王的持重沉稳, 露出一些儿时的顽劣不羁。 温宛意故意逗他玩:“那下次一定先救表哥。” 她这一番回答, 先说出了偏爱又开玩笑似的后悔一次, 让白景辰有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既不能借题发挥说点儿别的,又不能完全听出表妹对自己的心意到了何种程度,甚至不能找出她半分的不对。 恒亲王这颗想要矫揉造作的心跃跃欲试了半天,又不得不塞回了肚子里。 不行,还是得找点儿由头。 白景辰于沉思中踱步,像个焦躁着要开屏的孔雀似的,甚至邓文郁和穆睿都离府了,他还是一副冥思苦想的愁容。 只剩下没走的步安良意意思思地凑了过来:“王爷的‘高招’用得如何了?” 哪有什么高招,白景辰回味着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不由得出一个结论——他好像在表妹面前总是容易使出一些匪夷所思的昏招,幼稚无聊到了极致,事后的每次回想,他都恨不得回到过去把自己掐死。 “完了。”白景辰懊悔地掐了掐自己手心,“栽跟头了。” 他在表妹那里总是要犯点儿小毛病,从小到大,这方面真的一点儿都改不了。小时候为了让表妹高兴,上房抓猫、上树抓鸟、下河摸鱼无所不为,有些时候他明知道被表妹使唤了,但也乐在其中,甚至还觉得自己做的不够那么好…… 步安良:“什么栽跟头?”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你我宦海浮沉,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阳光正好,翰林学士邓文郁与友人出了王府外。 无人知晓,他这位友人——就是东宫曾经的谋士,穆睿。 “贤弟,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穆睿没想到对方居然这么宽怀大度,甚至愿意在恒亲王面前引荐自己,当即羞愧不已,“你我政见立场不同,在我失势后你还愿称我一声义兄拉我一把,实在是叫我这个做兄长的愧悔无地。” “义兄,落井下石的小人行径,我虽样样不如你,但也不该趁你受挫时欺负你,不是吗?”邓文郁是个嘴碎加心软的性子,这倒是头一次说了些沉稳有度的话,“太子有眼无珠,留不住义兄是他没本事,义兄这段时间也委屈了,日后你我兄弟就跟着恒亲王吧,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匡扶正道。” 经他一点拨,穆睿猛地想到自己前不久的所作所为——在东宫时,他这个做“义兄”的竟然为了给太子筹谋,意图出卖过邓文郁,简直忒不是人了! 一刹那功夫,穆睿感动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抬手扇自己几巴掌。 “是义兄糊涂,对不住你!”穆睿抬袖抹泪,随即作揖行礼,“贤弟,请受义兄一拜。” “哎呦!”邓文郁脸色一白,连忙扶他,“义兄万万使不得啊。” 穆睿落落大方地和他坦言:“义兄气量不如你,德行亦不如你,还请受下这一拜,否则我这心中常常有愧。” “人人皆有私心密事,这也是人之常情,义兄切莫妄自菲薄。”邓文郁拉住他的手,恳切道,“如今你我义兄义弟能共奉一主,何尝不是上天眷顾?让你我有机会重归于好,今后也能互相搀扶共进,还请义兄放下心中的愧怍,日后——只往前看。” “好,好好。”穆睿重重地点头,“我们往前看。” “只是……”邓文郁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义兄是东宫出来的人,王爷定然会派人好好彻查,虽说义兄在东宫没有传出名号来,但总有人见过,王爷花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查到的,到时候万一生了疑,这又要如何解决?” “此事好办。”穆睿仰目,叹了口气,“太子虽将我赶出了东宫,但到底没把话说绝,若我真的依照他的吩咐办好了实事,还是可以回得去东宫的。所以,我今夜回去就得给太子殿下写封密帖,把事情主动说破了——另择明主,再也不回东宫去了。” 邓文郁惊了:“义兄好胆量,但这话术未免太冒进了,说句实在的,‘另择明主’四个字简直就是在找死,难道就不怕……” 他把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是在脖颈间比了比手势,无声说了句唇语——被太子灭口吗? “要的就是激怒太子。”穆睿目光沉了沉,温吞地收敛了眼里的算计,“我确实知道东宫的很多事情,如果背离东宫,就算不在恒亲王手底下办事,太子也会派人来杀人灭口,我此番写信就是为了提早加快这件事。” 邓文郁“啊”了一声,自觉智谋不如对方,所以谦卑地寻个答案:“义兄这是何意?难道说眼下身边有江湖高手保护吗?” “自从那年离了江月山庄投奔了太子,我便与山庄的很多人都失了联系,山庄里身手好的兄弟们也不愿护我了。”穆睿缓缓摇了摇头,“眼下离开东宫,也到了无人保护的地步,我当年武艺不精,如今更是到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地步,别说东宫派来暗杀的人,就算街坊的屠户都能毫不费劲地杀死我。” 邓文郁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我还当义兄身边跟着高手呢,既然没有,为何要用如此险招?” 穆睿轻闭眼,一叹息:“在赌,赌王爷行事果决,在我出府门后,就已经派人来查了。” 邓文郁又气又笑:“要不然怎么说义兄是世间难得的奇才呢?这行事真的是太叫人啧啧称奇了,你还是这么爱‘赌’,一次次的险招,甚至搭上了自己。” “这一次是穷途末路,不得不险中求胜。”穆睿何尝愿意如此呢,他回过身,抬手搭在义弟的臂膀上,“义兄和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前你我便因为行事立场不同而生疏,如今义兄不求你理解,只求这次勿怪。” 身为江月山庄中“保守派”的带头人,邓文郁别扭道:“不怪义兄,你比我心明眼亮,有识人之才,爱赌便赌呗,谁能赌过义兄啊。” 穆睿虔诚保证:“真的就这一次。” “就算义兄赌赢了,你前脚离开王府,后脚就被人追着来查了,但义兄怎么敢断定那来查之人有功夫傍身?万一是个手脚不利索的柔弱文官,哪里能打得过东宫派来的刺客,搞不好连你们一锅端了。”邓文郁还是容易犹豫,“这哪是一次的赌,分明是一环扣一环的赌,哪怕其中一环出了错,就会满盘皆输。” “不会的。”穆睿思量着,说道,“在这种查人底细的秘事上,王爷要是有心任用一个谋士,必然要好好彻查我的来历,而这个来查我的人,也是他身边的心腹,方才在恒亲王府,那左少尹步安良一直跟着王爷,在王爷眼前晃来晃去,我不信王爷能忍住不随口吩咐步安良去办……” 邓文郁:“……” 好一个“忍不住”,这也太冒险了。 他小声辩驳道:“就算是步安良,可他步安良能有多大本事啊,能打得过东宫派来的刺客?” “是打不过。”穆睿也肯定道。 邓文郁:??? 玩呢? 说了半天,是拿命玩呢? 穆睿见身边的人已经快要冒火了,连忙出声补充了几句:“贤弟莫急,左少尹步安良虽然有点武艺,但不多,而他又是王爷心腹,所以身边一定也有王爷安排的高手保护,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就是第三重‘赌’了。”邓文郁咬牙切齿道,“义兄你还敢说自己不爱赌?这连环的险招,可太难胜了。” “但若是我猜对了,就是一石二鸟之计。”穆睿真诚地看着邓文郁,企图说服对方,“既能抵挡东宫那边的刺杀,又能在王爷这里取得信任。” 邓文郁一摊手:“是啊,这样一来,王爷那边都不用查了,嘿——瞧瞧这人是东宫来的谋士,来历如此不清不白,不如直接扫地出门。” 穆睿却坦然道:“王爷是爱才之人,他这段时日广纳贤才,就算贤弟装出成日诙谐打诨的模样都没有被王爷赶出去,可见王爷容人的气量比东宫那位高了不少。我确确实实给东宫办过事,与其束以待毙地等着被王爷查到,还不如直接让王爷来查看眼下的事实——太子派人刺杀,而我切实离开东宫了,若他信得过我,说不准也可以留下来一用。” “要是王爷信不过呢?”邓文郁没什么好气地开口,“义兄你整这么一出,我都没办法派人去你身边保护你。” 穆睿释然一笑,眼中无畏:“那便,早死早超生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小天使在评论区打卡留言~ 第57章 落空 ◎开门,是我◎ 更深夜阑时, 明月掩在薄云间,穆睿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声,早已忘记自己是第几次拿出帕子拭去手心的汗了。 那封密帖被送往东宫后, 就好似催命符送到了地府。 此刻的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在原地等待命运给出的结果。 倘若这一次赌错了, 那便是满盘皆输。 “求上天保佑。” 穆睿合掌, 在心中不断祈求着。 他其实真的没有坦然赴死的胆量,之前在邓文郁面前刻意装作释怀, 也不过怕对方担心罢了。 他们都是江月山庄出身, 按照里面的规矩, 应该心怀大义, 无惧生死,可他不一样, 从多年前离开江月山庄开始, 他就一头扎进了权势争夺的乱战之中, 没有廓达大度的气量, 也没有择一主而终的诚笃。 穆睿踟蹰良久, 到底不敢合眼——他了解东宫的那位, 对方是个日乾夕惕的好储君, 今夜的密帖送过去以后, 就一定会连夜处理掉, 不可能搁置到第二日。 会来的。 穆睿一边期望对方快些派人来暗杀自己, 一边提心吊胆地在房中等着。 而就在他心绪不宁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义兄,开门, 是我啊。” 穆睿冷不丁被这不小的动静给吓了一跳, 他凌厉抬眸, 实则没有任何底气:“谁?” 一字出口,他马上回过味来,原来门外的是自己的义弟邓文郁。 “你贤弟怎么来了?”穆睿匆匆开门,拉着他袖子把人扯了进来,“这里这么危险,你怎么能……” “义兄——”邓文郁托着长长的尾音,双手搭在他胳膊上,“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一直叫弟兄们盯着,结果你猜怎么着?你送往东宫的那封信被步安良给半道拦截了。” 穆睿扬声:“什么?” “东宫那边暂且不会派人来杀你,但是恒亲王那边可就糟喽。”邓文郁也觉得有些棘手,他叹了口气,说道,“这样一来,王爷肯定会觉得你是个见风使舵之人,攀了这边的高枝,就急着和东宫那边做个了断。” 穆睿心事重重地跌坐下来:“天不遂人愿,是我太贪了。” “义兄,要不我派人护送你离开瑞京城吧?”邓文郁左思右想,还是不想让他赌下去了,“眼下事情不成,搞不好王爷一个不高兴,叫人把你闷了,岂不是风险太大了?” 穆睿摇摇头:“恒亲王醇和温良,最多不理会我,不至于专门派人来杀我。” “义兄你知道的,我想法会更保守一些,义兄你赌的都是万中无一的连环好事,我却常去想一些可能会发生的坏事。眼下也是如此,我想说的是——万一呢,万一王爷今日真的反手派人来杀你,面对东宫和王府两方的追杀,义兄你该如何自处?”邓文郁敛了衣袍,很没坐相地席地一坐。 “那年我离开江月山庄,发誓要有一番作为,如今我落败,怎么有脸面再回去?”穆睿掩面,“我没办法和师父交代的。” “都火烧眉毛了,还是先顾眼前的性命之忧吧。”邓文郁抱着胳膊,起身去开门,“义兄,你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我去叫人接你离开。” “——小心!” 邓文郁性子开朗,私下里也难免会有一些大咧咧的毛病,哪怕开门,都喜欢双手将门扉豁然全开,穆睿一直都在紧张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因此对方如此开门的瞬间,他便头皮一紧地扑了过去。 邓文郁一时不察,被他扑倒,双双狼狈地滚落到了一边。 “义兄你这是怎么了?”邓文郁艰难一抬胳膊,“太子应该没派人来,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你看——” 穆睿以目示意。 门扉大开后,外面的月光映照到了地上,留下了一点儿不同寻常的影子,像是没来得及藏好的弓弩。 ——有人在对面的屋顶上埋伏着。 “没想到义兄做事儿爱赌,倒是在这种细节上很谨慎。”邓文郁松了力道,安心地躺着和他闲聊,“当年师父说,你我二人若能共奉一主、同仇敌忾,我们江月山庄的大业就能提早许多年完成。”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了,他都能平静地开玩笑,而听了这几句话,穆睿也霍然安定了下来。 “是义兄不好,当年若不是我一意孤行,也不至于让你我分开。而今更是,还拖累你与我一起置身险境。”穆睿逆着隐约照进来的月光,小声道,“对不起。” “不算拖累。”邓文郁也压低声音,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义兄,你我一定可以活下来,江月令的三分之一在我手上,所以一些江湖高手也在我左右。” 穆睿诧异地看向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师父竟把江月令给了你?” “对啊。”邓文郁不以为然。 “为什么要告诉我。”穆睿不解,“持令之人,不能轻易展露身份,贤弟你为什么……” 邓文郁道:“你我之前是师兄弟,如今更是至亲的义兄弟,我当然会告诉你了。” 穆睿重重一闭眼,可算想明白当年师父那番话的含义了——邓文郁行事保守却性子良善,对亲近之人全盘信任,却不知人心险恶且易变,最亲之人反而容易伤得最透彻,对方在信任的人面前就像个筛子,举止放松,防备大降。而他自己,行事虽然激越,喜欢险中取胜,却也容易一败涂地,又因为心肠算不上敞亮,无论对面是谁,防备心都会很强。 他们很多方面都是截然相反的,所以两人结伴做事,各自都能为对方弥补些什么,也就能很好地规避掉一些错误。 “以后这些事,不要告诉别人。”穆睿内心不可谓不撼动,他抬手轻轻一拍邓文郁的脑袋,叮嘱道,“贤弟叫人如何放心?以后义兄再也不会舍你而去了,免得你被人欺瞒利用。” “要想义兄在王爷那里得到信任,你我与江月山庄的羁绊必须要告知对方。”邓文郁坚定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我不想继续隐瞒下去了,既然王爷有心参与夺嫡之战,那我们也该登台露面了。我身为江月令的执令人之一,完全可以率先表明立场。” 穆睿点头:“好。” 两人话音刚落,外面也传来了一阵鸟雀的啁啾声,邓文郁不慌不忙地起身,拍了拍手上沾的灰:“义兄,走吧,听这个声音,应当是把刺客都引开了。” “引开?”穆睿不禁疑惑,“既然贤弟身边都是江湖高手,为何没有一举将东宫的刺客都打退?” “太子此番派来刺杀的人很多,我们的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把刺客打退,只能先引开。”这次邓文郁一点儿也不磨蹭了,拉起对方就往外面跑。 见他抄了条小道,穆睿一边跟着他一边道:“那封信没有送到东宫,太子都能这么快就派人来杀我,看来一开始就不愿留我了。” “可能我们出入恒亲王府的事情,被传到了东宫,那边的酸臭谋士又添油加醋了好几句,太子没了耐心再等义兄你做出什么大事证明自己,所以直接派人来灭口。”邓文郁语速很快,脚步也是。 “太子城府深沉,既然一次就派了那么多刺客,我觉得……”穆睿一边吃力地跟着他,一边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方才是太子的调虎离山计?” “很有可能。”邓文郁停下脚步,指了指前面,“义兄你看,那像不像太子派来的另外一群刺客?” 穆睿:“……” 当真是好事件件落空,坏事一语成谶。 “不过还有一件好事。”察觉不对的邓文郁马上让他跟着自己翻墙跳到另一条街,“之前左少尹步安良在拦截义兄的密帖后,没有及时去王府,反而归家了一趟,在我去寻你之时,对方又出门去了霄琼街,算算时候,说不准我们能半道偶遇他呢!” 穆睿马上懂了他的意思:“所以贤弟走这条小道,是为了遇见他?” “在霄琼街买到东西后为了尽快归家,他常走这附近的几条道。”邓文郁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义兄快看,我说的准不准!” 穆睿目光放远,感动得险些落泪:“贤弟好计谋,义兄自愧不如。” 他赌输了,但邓文郁又能用他残局走向规划好的路,辗转之下,反倒和他之前幻想的结果如出一辙。 “走吧,义兄,我们过去抱大腿。”邓文郁果断把自己头发抓乱,把衣衫也整得凌乱了不少,一看就是奔波逃命的架势,“又到开演的时刻了。” 穆睿没眼看似的移开目光:“贤弟下次莫要演傻子了。” 邓文郁顶着鸡毛头,懵懵地问:“为什么?” “真的不像假的。”穆睿满脸的一言难尽,“就连义兄我都快要认不出你了,演得实在太真了。” 邓文郁:“……” “二位深夜至此,又要去何处?”远处的步安良走近了,下意识地掂了掂手里包好的炸酥点,隔着一层油纸,他感觉到这东西还是热乎的,所以也没那么急,“你们怎么弄得如此狼狈?” “步安良大人救命!”邓文郁满眼惊惧,二话不说往他身后躲,“有刺客追我俩。” 步安良揣好炸酥点,莫名其妙地看着不远处隐匿在暗中的刺客:“你们招谁惹谁了,自己去处理,我还着急回家呢,今日不当差。” 邓文郁:“……” 穆睿:“……” 步安良见他俩沉默,也叹了口气,表示自己的不容易:“我胞妹一整天都胃口不好,深夜好不容易想吃点儿炸酥点,我得赶快趁热带回去。” 邓文郁、穆睿:“……” 步安良意意思思地问:“你们俩要不别堵这儿了,让让路,让我先借过一下?” “什么炸酥点?哪家的?步大人可否让在下瞧瞧。”邓文郁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了这样一句。 “紫微记的炸酥点……嘶,阁下这是做什么?” 步安良大方地拿出来给他一瞧,却见对方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 邓文郁把那包炸酥点往怀里一揣,很没德性地撒腿就跑,边跑还边扯着嗓子道:“义兄,别傻站着,快跑啊!” 穆睿:“啊?” 步安良恼火地连忙追过去:“把东西留下!” 第58章 心意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她最好的。◎ 仓惶逃窜间, 身后的刺客使出了弩箭,他们三人你追我赶的,险些一个不留神被串成糖葫芦。 “大人, 当真见死不救啊?” 邓文郁狼狈一躲, 捂着肩头道。 穆睿心惊肉跳地按住他:“受伤了?” “没有。”邓文郁匆匆松开手, 意味深长地看了步安良一眼, “但凡我方才没反应过来,这里就扎一支毒箭了。” 步安良疑惑:“你们假戏真做啊, 这么不惜命吗?” 邓文郁急躁:“刺客是东宫的!我们俩演什么演!” 步安良掏了掏耳朵, 差点被这一嗓子吼聋, 他低声解释:“我以为你们俩是在演给我看呢, 方才差点还想随便抓一个人当盾呢。” 要不是刚刚差点被扎成刺猬,他还是不会信。 “那现在大人既然已经信了, 为何还要一退再退?”穆睿虽武艺不精, 但却十分信赖步安良的功夫, 他浩气凛然地一指那边的刺客, 追捧道, “若大人出手, 哪里还轮得到被这些人追这么久?” “什么?”步安良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 他哭笑不得地摆摆手, “不行啊,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说难听点儿,那些刺客每次执行命令都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他们可是豢养多年的死士, 我就算打得过, 哪儿敢上去硬碰硬呢?看到他们手里的弓弩了吗, 但凡上面沾点儿毒,我就得死在您二位前头了。” 邓文郁又问:“大人身边难道没有影卫跟着吗?” “我的命倒也没那么值钱。”步安良颇为无奈,“我就一小官,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哪里还需要天天带着影卫保护在侧。” 穆睿焦炙不已:“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三个文臣加在一起,一个比一个惜命怕死,根本都凑不出一个能打的来。 步安良沉思道:“眼下有三条路可选——第一,想办法混入繁华的霄琼街,混乱刺客的视野,说不准能逃掉追杀……但这样一来,却是全然不顾百姓们的安危,忒不是东西了。第二,尽量往王府那边跑,咱恒亲王府附近可有太多护卫了,明里暗里的都有,只要跑过去,我们大家就一定能活……但是在跑到王府之前还得路过一段大空地,我们很可能在箭矢雨中‘全军覆没’,根本来不及过去。” 穆睿问:“那第三条路呢?” 步安良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们两人:“第三条路最可靠,也最有利……” 他说话磨磨蹭蹭的,话说一半,差点又被身后的弩箭打断。 邓文郁等得着急:“大人,你倒是快说啊。” “那些刺客俨然是冲二位来的,只要二位暂且忍一忍,我要想全身而退也不难。”步安良脸上演出一分沉痛,实则很没良心地在他们两人肩头拍了拍,“二位大人高义,我步某人日后一定记得你们的恩情。” 邓文郁、穆睿:“……” 不得不说,这第三个办法确实可靠。 就是他们俩得先死一死了。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在步安良的左右架住他的胳膊,就算要死,也不想松手。 步安良像个被拎着后颈的猫,连连称错:“玩笑话罢了,二位快快放我下来。” 邓文郁冷着脸:“既然步大人自己没有暗卫,难道王爷没有在步大人身边安排一些暗卫保护吗?” “应该是有的吧。”步安良想了想,告诉他实话,“如果没有,我想以我们三人的腿脚和身手,不至于能溜刺客这么久。” 所以,应该是恒亲王派的暗卫在后面起了些作用,他们才能有空缓缓,甚至说笑。 邓文郁这下才松了口气:“那我们继续拖着时间就行了,到时候暗卫回去禀报了王爷,就有了破局的办法,我们也有救了。” “可是……”穆睿问,“如果暗卫中的一人回去王府禀报王爷,那剩下的几人还能撑得住吗?” “对哦。”步安良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好像这才回过神来,“王爷就算派人常在我身边跟着,也不会超过三人吧,不然我这小小一文官,太浪费了。” 邓文郁:“大胆一点,说不定只有两个呢。” 穆睿也说:“也说不定只有一个。” “说得对。” 身后的刺客又近了,步安良拽着他俩猛地一拐弯,随即埋伏在拐角处,终于抽出了身侧的佩剑。 长剑出鞘,他脸上再也没了嬉皮笑脸的表情。 邓文郁与穆睿对视一眼,意识到——在王府的支援赶到之前,他们三人已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贤弟躲我身后。”穆睿从袖中拿出刀来,眼神冷静下来,“你有重任在身,千万不能有事。” 邓文郁点点头,也无声地取出了绑在小臂上的刀。 皎皎月影下,转角之后的黑影逼近了…… “怎么一回事?步安良被刺客追杀?” 夤夜,有人来禀,白景辰连忙披了件衣裳从合至殿出来,他站在门口,关切地问了一句,紧接着却又打断对方道,“先带些身手好的去帮忙,缘由稍后再说也不迟。” 那暗卫连忙下去办了。 听到这边的动静,本该去歇的程岑也连忙赶了出来:“王爷,步大人出事了?” “你手上的信鸟还有几只空闲?马上派出去找就近的人帮忙,我们的人离那地方不远,收到消息再赶过去,也比暗卫们动作快。”白景辰抬头看了眼月亮,叹息道,“夜幕皎皎,虽然是夜里,但也不方便隐匿,根本不是什么动手的好时机,怎么会有刺客选在今夜呢?” 他吩咐好所有事情后,又缓步回了合至殿,在去偏殿之前,没忍住去正殿瞧了一眼表妹。 这个时候,表妹应当已经睡熟了。 他自己被惊醒后再难入睡,索性便坐在她榻边盯了会儿——今世的表妹没有早早嫁给江闻夕,也就没有遇到那些糟心的事情,不会有人下毒害她了,她会永远康健安宁地活下去的。 能保护好自家表妹,是白景辰永远的宽慰,想到这里,他眼底不禁多了几许兄长般的宽心,像是在端详自己的字画良作似的,一遍遍地用手描摹她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欣慰。 “温宛意。” 他唤了她一声名字,声音轻轻,也不知道是想唤她醒来还是不想让她听见。 榻间的温宛意自然察觉不到这动静。 于是白景辰又轻声唤了几句,在发觉她彻底听不见后,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在她眉心碰了碰。 “安心睡吧。”白景辰一触即离,虽然留恋,但不会在这种时候欺负她。 这感情不知何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天亮时,他好似还是纯粹的兄长,可夜一深,潜滋暗长的情愫就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最初时只是偶尔梦她,可后来,哪怕天未黑,他都时时刻刻念着她想着她。 说不懊恼,是不可能的。 有些情愫没办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哪怕当朝并没那么多的男女大防,词文鼓乐的唱词里都在称颂年轻男女表明心意的桥段,可他身为她的表哥,却不能把心种想法宣之于口。 在别的方面,他会为了争胜赌上一些险招,但他在表妹面前却不敢这样冒险。 成了,就是好事。 可要是表妹没那个心思,他便落入了覆水难收的境地,到时候就算要继续把对方留在王府里,也没办法继续用“保护”之名,她会觉得是他骗她,从而负气离开。 真要走到这一步了,哪怕自己再有滔天手段,也没办法时时刻刻地护佑她了。 白景辰眉间起了淡淡的愁,他想,自己不该为了一厢情愿赌上她的安危。 其实……也不是什么要事,心慕一人若没有把握得到同样的回应,也不是不能继续忍着。 白景辰落寞地坐在榻边,低下头,有些不甘,又有些无计可施。 表妹这般聪敏细心,他要是在试探她心意时,被察觉了怎么办? 堂堂恒亲王困在“情”字里许久都走不出来,他枯坐了好几炷香的时间,不断回想着他们曾经的旧事,想表妹是怎么一天天长大的,每次想到有趣的地方,他也会弯了眼角,露出点儿笑意…… 他甚至还抽出时间反思自己,是如何动心的。 ——或许是两世都太过在乎一个人,一直放在心上,患得患失诸多年,就舍不得让给别人了。 白景辰心事重重地看着榻间的表妹,扪心自问,自己此生永远不可能释怀,每次听她提“嫁人”一事,都像是心头凌迟,她的婚事对他而言是阴翳,是不可提及的伤疤,他永远都不可能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嫁给别人。 魔怔太久了,就像是得了一场治不好的大病,而他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后,也不太想治了。 与其说服自己忘却旧事,不如自私一些,把她留在身边。毕竟天底下没多少值得托付的有情郎,他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养大的表妹去拿性命赌一场婚事呢。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给她最好的。 实话实说,是他眼高于顶,瞧不上别的男子,觉得那些人都配不上他的表妹。 只有他来,才是最好的结果。 白景辰把脸面一撕,果断在心里给自己封了个“最好”,随即高高兴兴地扯出个笑意,从自我消磨中走出来后,一瞬间豁然开朗了。 他想,江闻夕都能那般不顾颜面,自己又为何不能呢?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了暗卫的声响,白景辰装模作样地起身走了出去,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亲王模样……好像刚刚那个因为小情小爱纠结的人不是他一样。 “王爷,我们的人去时,刺客都已经死了。” 听手底下的人这样说着,白景辰问:“步安良竟有这般以一敌十的本事?” 暗卫道:“不只是步大人,他身边还跟着邓文郁和穆睿俩个人,但属下听步大人解释,及时出手相助的是其他人,穿着夜行衣,身法轻盈如同鬼魅,不知是何方势力。” 白景辰:“难道是江湖人士?” “属下斗胆猜测……”暗卫抱拳跪地,“像是暗司的人。” 大晚上的,白景辰被他一句话弄得毛骨悚然。 暗司出现,要么是陛下在暗中吩咐过,要么就与梁域的那堆烂摊子搅和在一起了。 白景辰糟心极了:“今日之事莫要说出去,权就当不知道,叫他们几个也把嘴闭严实些,别没事找事儿。” 第59章 行宫 ◎谁心疼男子,谁笨◎ 日子到了一年中最炙热的时候, 温宛意也跟着去了行宫避暑。 当然,她没办法直接跟着表哥,所以只能跟着阿爹阿娘同往。 “许久不见阿娘露出如此轻松的神色了。”搬到行宫后, 温宛意注意到自己阿娘脸上总带着笑意, 不由得也放松了不少, 她环顾了几次, 又问,“周嬷嬷怎么没有来?” 之前得知了周嬷嬷的事儿, 她才知自己这些年都误会了对方, 元音元萱两人也十分过意不去, 一直想着弥补一二, 去始终找不到机会。 “那段时间去庙里拜了拜,心里头的烦忧解决了, 自然喜上眉梢。”温夫人眉眼舒展地望着自家女儿, 过了会儿, 才道, “周嬷嬷还有事情处理, 暂时顾不得跟着我们, 宛意找她有何事呢?” 温宛意摇头:“倒也没什么。” 温夫人陈觅笑呵呵地起身, 在门外瞧了几眼:“行宫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日头没那么热了, 宛意来陪我去走走吧。” 自从来到这里, 温宛意还没来得及去和表哥见一面,她一边应下母亲的话,一边思量着怎么告诉表哥自己已经到了。 “宛意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 心怎么也野了。”陈觅察觉了她的心不在焉, 笑着打趣道, “之前你陪阿娘闲聊时,很少这样出神地想着别的。” 温宛意连忙回过神来,先和阿娘道了歉,又嘴硬道:“阿娘,我哪里心野了。” 陈觅戳穿她:“在想你表哥吗?” 温宛意强词夺理:“没有,我方才在看风景。” “这几日行宫可能不会特别太平,你就留在房中,莫要去恒亲王那边了。”陈觅暗暗提醒她,“周嬷嬷是被陛下叫走的,你爹爹也被陛下的指点过,我们这些能来行宫的人都是陛下点过头的,按这个动向来看,恒亲王那边应该也收到了消息。” 温宛意茫然:“什么消息?” “不可明说。”陈觅摇了摇头,“你就算再思念对方,也不能挑这个时候过去。” 温宛在意疑惑之中再次否认:“真的没有想他。” 陈觅却根本不听她解释,自顾自地说着:“母亲改日试试恒亲王的口风,若你表哥也有那方面的心思,你们二人也是可以成婚的。” 温宛意:“……” 枉费功夫来解释了。 “日子过得也快,等你表哥及冠后,你们就可以成婚了,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对彼此脾性也有个了解,阿娘就不用担心你嫁给别人被欺负了。”陈觅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女子嫁人,要么图个感情要么图个荣华富贵,虽说有温府作保,你不用愁温饱和钱财这些,但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感情这种东西,太虚无缥缈了,人心易变啊……就像当年你父亲信誓旦旦地给我了我很多承诺,最后还不是让那姓章的女人进了温府的门?” 温宛意自然知道章姨娘的事儿,甚至她还觉得章姨娘的死与温家脱不开关系,说不好……背后还有自己阿娘的推波助澜。 都说宅院争斗无休无止,再防备也有疏忽的时候,那章姨娘没有娘家可以依靠,无权无势的这么一个人嫁进温府,就算母亲不欺负她,自会有趋炎附势的下人去给她甩脸色。 早些年的时候,父亲对妾室瞧个新鲜,也会护着一二,但后来,章姨娘年纪上来开始色衰了,就无人为她撑腰了。 要不是前不久怀了孩子,章姨娘也不至于突然颐气指使地来自己院落里折腾动静。 妄图母凭子贵的女人,没等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这其间暗藏了多少龃龉,就不得而知了。 温宛意霎时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伤悲,她垂了眼睫,怜悯道,“阿娘,将来我若嫁了人,应该也会加入这宅院斗争中吧。” “以你的出身,是要做正妻的,再加上有温府为你撑腰,在我与你爹死之前,没人会欺负你的。”陈觅说,“无论你将来嫁谁,那男子都不会这么没眼色,你若说不让他娶妾,他也得看看我们温家的脸色才行。” 温宛意一想到这些嫁人后的事情就心中烦忧:“罢了罢了,不提这些扫兴的了。” “不过你若能嫁给你表哥,这些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烦心。”陈觅意味深长地往行宫那边看了一眼,“将来,会有人帮你的。” 这一番说下来,温宛意总觉得莫名其妙,一连疑惑了好几声,都没有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四下无人,陈觅又小声地叮嘱她:“对了,江世子那边就不用考虑了,我和你爹爹商量过,陛下应该也只是拿婚事吊着江家父子,我们迟早再和梁域那边打起来,打输了,江家父子不一定能活着回来,就算回来,也没办法提这桩婚事。” “若是打赢了呢。”温宛意想了想,又问,“若能一举退敌,把梁域人打得连连败退,江世子他们凯旋后,这婚事还会被再次提起吗?” “若是梁域被打得十几年都缓不过来的话……”陈觅停下脚步看她,云淡风轻道,“你觉得陛下会让他们二人安然无恙地回京吗?” 温宛意站在原地愣住了,心头起了一阵悲凉。 是啊,开熹三十三年间,朝堂之上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重文轻武的,文官职权冗赘多年,武将却只能在烽火烧起来时紧急被派上用场。 要是真像说的这样——江家父子有本事完完全全打退梁域人,那他们江家也离衰落差不了多远了。 “也许不会这么快打起来。”温宛意这样想着,有些不愿面对事实,“说不准江世子能一生平安顺遂呢。” “只要打仗,他就一定会披坚执锐入沙场,刀剑无眼,哪怕他次次有幸保全性命,也迟早落下一身毛病。”陈觅拍了拍她的手,说,“宛意你忘记周嬷嬷一到天阴雨湿就腿脚疼的事儿了吗?这正是因为她年轻时常在水中受训练,所以到了这个岁数,病根又寻上了她。” 温宛意一扶她的手,转身不语。 “战场上的事儿瞬息万变,人又不是铁打的,哪怕一点儿磕碰也会觉着疼,遑论真刀真剑砍在身上,总会疼的啊,这时候不疼,将来也会疼,你就别念着江闻夕了,嫁他不值得的。”陈觅把话和她讲清楚了,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等行宫的事情忙完了,就多去陪陪你表哥吧。” “母亲莫要说了,我心中难受得紧。” 这番劝导不说还好,一说,温宛意心上像是被钝刀子慢慢磨,越想越觉得苦楚,哪里还顾得上想表哥。 为什么有的人,生来便是如此艰难处境? 温宛意不禁想起了之前那个雨夜,那人百无聊赖地揪住路边的柳条,和她讲之前在军营里的故事。 还没到束发年纪,那人就跟随父亲上了战场,在她还在京城安稳度日的时候,对方唯一的一点童真就被战场上的风沙消磨殆尽了。就像那个被丢进火堆的草蚱蜢,在柴火中噼里啪啦地烧毁了一个少年人的心性。 “世事无常,生在不同人家,这一生的境遇也是天差地别的。”陈觅苦笑道,“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很多,宛意,你身为温家女,很多方面已算是上乘了。” 温宛意说:“阿娘,我知晓的。” 是投了个好胎,不仅有爹娘的爱护,有姑母的恩宠傍身,还有心疼自己的表哥,假如这世间是一册话本,她这命格也是相当不错的了。 说到这里,她脑海中又浮现了江闻夕的名字,霎时又是鼻间一酸。 “宛意,莫要难受了。”陈觅为她整理耳畔的青丝,和蔼地端详着自家女儿,“怎么还心疼上无关紧要的男子了呢?” 温宛意当然是不承认了:“没心疼。” 这一刻,她突兀地想起了左沁说的那句——心疼男人会倒霉,谁心疼男子,谁笨。 温宛意:“……” 这话她从左沁口中听了不只一两回,每次一想心疼什么人,这句话就会很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她。 想忘记都难。 “对了,阿娘,你那几日身体不适,我叫侍医左沁去瞧了瞧,她如今人在何处呢?”温宛意问。 陈觅想了想,回她:“左姑娘每天来去无踪的,早已不在温府了,好像听下人说,她去被当年太医院院判的旧友给叫走了。” 可是她的祖父、太医院左院判不是离世了吗?都这么久了,那旧友这个时候才找到了她吗? 温宛意发现自己又忍不住多想了,如今时局动乱,宫廷下多方势力虬结复杂,有时候就连表哥都没办法看清,更不用说是她了。 “阿娘,既然你说近日行宫要有动乱,那我们还是先回吧。”眼看两人走到僻静少人的地方了,温宛意总觉得不安心,她扶住母亲的手,说道,“虽然这才是第一日,但还是要小心些。” “好。”温夫人陈觅应下她的话,“确实得小心,毕竟行宫这里不是京城,有陛下在的地方,我们也不能让影卫跟着来,凡事都得注意些。这几日要让元萱和元音跟在你身边,万一遇到什么事情,她俩的身手也能应付一二。” 温宛意:“好。” 这回她们母女二人出来闲聊,带着的下人都隔着好一段距离呢,元音和元萱虽然跟来了,但为了不打扰她们二人,与其他下人又远了好几步。 而就在温宛意正这样想着时,那边的元萱目光一变,动作很快地上前道:“夫人、姑娘,我们快走!行宫好像有人闹事。” 温宛意:“什么事儿啊?” 元萱:“应该是出了人命吧,因为陛下身边的亲军全都被惊动了,殿前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的人也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江世子:我真是谢谢了(咬牙切齿) 第60章 谦辞 ◎世子身手不凡,本王不善武艺◎ “刺客?哪儿来的刺客?” 江闻夕走了一半, 突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动静,他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手指搭在腰际的佩剑上动了动, 又看到前面那堆人里面有恒亲王, 想了想, 还是跟了上去。 他自从想开之后, 便有意与对方缓和关系,所以事出紧急时, 也揣着私心去帮一帮。 “本王去护驾, 霍帅帮着清查行宫的残余刺客。” 恒亲王等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的殿帅霍元庭, 听到对方说的话后, 果断要去一同寻找刺客。 说罢,白景辰突然注意到匆匆赶来的江闻夕, 突然就忘了词。 江闻夕怎么也来凑热闹了?父皇难道把事情也告诉他了? 霍元庭和他想法一致, 也莫名其妙地看向江闻夕。 江闻夕按着佩剑:??? 怎么会是这个眼神? 在恒亲王开口之前, 霍元庭帮他问:“江世子这是……” 江闻夕本就带着不可告人的讨好心思, 心中除了卑谄外, 也带着些小小的敏感脆弱, 眼下被这样一问, 当即有种局外人的心酸。 他脸上的笑意显得有些生硬:“我来……” 总不能说来讨好恒亲王吧? 白景辰见他这幅着急的模样, 心里也冒出一个很见鬼很荒谬的想法——江闻夕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 这个人莫非是来找自己的? 于是他试着帮对方接上下半句话:“世子难道是来保护本王的?” 难得有人解围, 江闻夕立刻接住这个话茬,干巴巴地开口:“对。” 众人:“……” 他这一个“对”字把所有人都说怔了,霍元庭不禁咂舌, 感叹道:“虎将无犬子, 江世子果然是浩气英风, 佩服佩服。” 天下谁不知道江闻夕前段时间和恒亲王闹得很僵,如今一出事,他又跑得比谁都快,还要以保护的名义过来,属实是太令人诧异了。 白景辰本急着过去护驾,结果也被江闻夕这番举动弄得说不出话了。 于是恒亲王在原地疑惑片刻,偏头看向他,觉得陌生极了:“江闻夕?” 江闻夕自然挂不住薄面,心中又不住地唾弃自己——他立场这般犹豫动摇,做坏事不纯粹,做好事也勉为其难,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只会显得滑稽可笑,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王爷,这一路下官护你过去。” 白景辰矜贵一点头:“可行。” 紧接着,他们带着侍卫赶去了皇帝那边,江闻夕也正如他所说的一样,执剑冲在最前面。 白景辰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皇家有三支亲卫军,亦称作三司,眼下殿前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都来了行宫,但其中不乏一些怕死的少爷兵,从没有上过战场,即使被家里人托关系送进宫去当了亲卫兵,也只会一些花拳绣腿,这些年也只会在某些举国欢庆的大场面出来装装样子,或是在使臣来京时站在那里彰显皇家威仪。 眼下行宫出了行刺的事儿,其中滥竽充数的“少爷兵”就逐渐显露了草包的一面,被人家一招就能放倒一大片,一个个躺在地上捂腹哀嚎着,生怕站起来被当做人/肉护盾。 反倒不如江闻夕一人打得拼命。 白景辰自然知道今日这出闹剧是演给梁域的一出戏,所以看到不知情的江闻夕这般拼命,也觉得很不是滋味。 “江闻夕。”白景辰沉沉地叹了口气,蹙眉把人叫了回来,“你先跟在本王身旁。” 江闻夕杀红了眼,侧脸溅了血,像是刚从战场爬回来似的,哪怕被喊回来,也魂不守舍的。 “这些刺客应当是梁域派来的,过段时日又要起战事了,江世子还是莫要在自家地盘上受了伤。”白景辰的话点到为止,同时有些无奈地给了他个台阶下,“世子身手不凡,本王不善武艺,世子还是留在本王身边做个保护吧。” 江闻夕如梦初醒。 立即理解方才的殿帅霍元庭为何是那个表情了。 哪有什么“刺客”,这只是中原和梁域开战的引线罢了,皇帝想打仗,总要找个机会找茬挑事儿,他这是一脚踏进了一出戏里面,毫不知情的只有他罢了。 “好。”江闻夕喉结动了动,眼底的血气这才淡了。 白景辰接过他手里的剑,让他先擦擦脸上的血。 江闻夕没说什么,只是低着头照做。 可就在所有人都松闲一口气的时候,远处倏地传来几声破空声,白景辰目光一凌,反应极快地在抬剑在江闻夕面前一挥,那暗箭瞬间被劈落在地,引得亲卫又是一阵后怕。 “有真刺客。”白景辰极为谨慎地低声对江闻夕说,“他们想趁着今日大乱,来取你性命。” 如果开战,熟悉梁域地势和战局阵法的江家父子一定会挂帅出战,如果能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杀掉他们,对梁域来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江闻夕却只是“嗯”了一声,满脑子都是恒亲王方才的那一剑,他练武多年,怎么看不出对方也是有些身手在的,方才所谓的“不善武艺”只是谦辞罢了。 这个人还真有点功夫。 只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声张过。 江闻夕又想到了之前雨天相遇时,路上积水太深,马车也不便行径,恒亲王只是站在原地等雨停,没有像他一样飞檐走壁地去办事,他还以为对方没有本事,没想到这人是在装腔作势。 虽然不合时宜,但江闻夕还是要隐隐有些妒忌恒亲王的。 之前在身世、计谋、才华、武艺……方面与对方作比时,比着比着就让人自惭形秽,他尚且还能安慰自己比恒亲王多谢拳脚功夫,可如今猛地察觉对方还有这深藏不露一面时,自卑之后,就是浓浓的嫉妒。 “多谢王爷关怀。”江闻夕酸不溜秋地看了白景辰一眼,紧接着又来了这么一句,“王爷竟也是知晓武功的。” 白景辰隐约察觉了他的酸味,也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是知晓一星半点儿,但与江世子这种常年征战沙场的人相比还是望尘莫及。” 江闻夕这才找回了点儿傲气,心满意足地应了声,酸味散了不少。 白景辰:“……” 虽说快要打仗了,他不想给江闻夕添堵,但这个人未免也太古怪了。 白景辰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大度了——上一世江闻夕害死了表妹,复生的这一世,他本该恨极了江闻夕,最初那段时间恨不得直接弄死对方,后来循序渐进的报复手段也只是为了让对方也尝尝碎刀子的痛苦。可谁料到呢,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也和上一世截然不同了,他竟没有继续找江闻夕的不痛快,这怎么不能算是大方呢? 白景辰左思右想,觉得可能归功于表妹——这辈子表妹活泼康健,他心情也好,所以才没有斤斤计较这些前世的旧事。 “你这个人真的……”白景辰对着江闻夕摇摇头,拿他没办法,“有时候心中的弯弯绕绕太多,会容易累。” 江闻夕并不诚恳地“哦”了一声,不打算改,也改不了。 他自然不知道恒亲王是复生之人,也就不会知晓第二世的恒亲王虽然开始参与争权夺势,但醇和的性子一直未变,只要敌对者不上赶着找死,其实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 他们两个人加起来也不如老皇帝的岁数大,哪怕相处得乱七八糟一言难尽,也都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几日本王派些人常跟在你身侧,每日更新裙八刘一奇奇弎弎灵四你无事莫要出来当靶子了。”白景辰揶揄了他两句,把溅血的剑还给他,“真要和梁域打起来,你还得与你父亲同往,毕竟也算我朝的股肱帅才。” 江闻夕心中冷哼,腹诽恒亲王原来也是懂得说人话的,之前可不见对方在自己面前说几句好话,如今快打仗了,对方才开悟似的知道给他点儿面子了。 两个人虽然和气了些,但到底谁也看不惯谁,意意思思地说了两句,便又各自板着脸了。 行宫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边的温宛意也终于放下心了。 “多谢霍殿帅派人保护我们母女。”陈觅由衷地谢他,面带微笑道,“之前听说有刺客的时候,我们母女正在闲叙呢,这地方僻静少人的,也怪瘆人的。” 霍元庭客客气气地和她来往几句,慈爱地看向她身边站着的温宛意:“冷僻的地方确实容易藏一些歹人,温姑娘没有吓到吧。” 温宛意语气温和地向对方道谢:“虽有些畏惧,但幸而得遇殿帅,心中便也没那么怕了。” 霍元庭当即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能护住二位也是本帅的荣幸了。” 陈觅一边说着哪儿敢哪儿敢,一边客气地把人送走:“日后温府会携礼登门道谢,霍殿帅可莫要拒了。” “这只是本帅的职责所在,温夫人不必如此客气。”霍元庭很受用地笑着,同时又状似无意地说道,“若是夫人前来,康国公和温姑娘可也要来啊,本帅正好在府中设一场宴,我们两家结识多年,还很少走动过呢。” 陈觅面色带笑地又是一番客套话。 温宛意百无聊赖地看着温家与霍元庭的有意“结交”,心想从小到大这场景还真不少见,能让母亲连续说这么久客套话的,却也罕见了。 霍元庭带着手底下人走后,陈觅才回过神对她道:“这位霍殿帅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执掌殿前都指挥使司多年,在陛下面前很有话语权,京中好多子弟都是托他的关系才能进去做个亲卫兵,因此他在京中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温宛意点点头,倒是知道有些纨绔子弟不服管,常被家中长辈安排进亲军历练历练,或是在陛下面前混个脸熟什么的,为之后的为官之路做个铺垫。 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位殿帅看她的眼神有些怪,不像是有所图谋的眼神,倒像是喜滋滋的欣赏? 温宛意冥思苦想了一路,还是想不起与此人打过什么交道。 作者有话说: 表哥:好人光环(功德加一) 60-70 第61章 战事 ◎待本王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父皇, 梁域送来的那几位美人在纷乱踩踏中不小心跌落湖中,等御医赶到时,已经没有气息了。”太子平静地跪在地上, “是儿臣无能。” 白景辰刚带着江闻夕进来时, 就看到太子这幅姿态——太子生母贞妃那时候也是被梁域送来的, 而这些美人也出身梁域, 如今行宫一出乱子,太子就急着趁机去划分界限, 这一番举动看似是在请罪, 实则是在和父皇表明衷心。 “臣, 兵部侍郎江闻夕, 参见陛下……” “儿臣,拜见父皇。” 身后的江闻夕屈膝跪地后, 白景辰才慢他一步地行了礼。 “都起来吧。”老皇帝悠哉地坐着, 目光依旧落在太子那里, 他问, “三个全跌水里了?朕让你去救人, 你就是这样救的?” 太子轻缓矜贵地一拱手:“当时情况复杂, 虽派人去救了, 但还是晚了一步, 几位娘娘罹难, 腹中皇嗣也没能保住。” 白景辰在一旁听着, 大概猜到了——这次在行宫刻意闹动静、生事端,是为了和梁域开战,但父皇却没有把这出戏告知太子。 也许是因为太子也留着梁域人的血, 所以父皇会提防着他, 担心他也与梁域人有瓜葛。 所以事情发生时, 太子被父皇派去“救人”,实际上是父皇给他的考验,看他会做什么样的事情。 白景辰无可置喙,看着身侧的太子,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这位兄长看似宽厚温和,办起事儿来果决狠辣,非但没好好救人,还直接一窝端了。 落水、三个人不凑巧全淹死了、御医又迟来……这处理方式有种荒谬的好笑。 好笑之中,又能看得出太子明晃晃的狠心。 ——对方完全可以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他没有,偏要荒谬给父皇看,让父皇知道,他太子和梁域人没什么瓜葛,也不屑于去盘算会不会招惹到梁域。 白景辰面色平静舒展,目光也一直注意着太子那边,刚巧见太子一撩眼,脸上好似写着——我都自断后路了,父皇还要如何怀疑? “生死有命,凡人也没有和黑白无常抢人的本事,朕不该怪你的。”老皇帝睨了太子一眼,脸上看不出神色。 太子:“谢父皇开恩。” 白景辰默默地等着,心知在党派争斗中,心怀不轨的梁域人就算想要插手,也会先考虑太子,毕竟太子的母妃是梁域来的,梁域与太子有这份渊源在,他日能扶持太子继位的话,也能捞着些好处。 他们就算没有明确和太子交好,也会顺势给自己找点儿不痛快表明立场,可现下太子用这么一个拙劣的借口回禀父皇,不就相当于毫不心软地打了梁域一个耳光? 自此交恶,还怎么破镜重圆? 白景辰虽然有些旧事知道得不太清楚,但也能知道父皇这一次是给太子的考题,太子如果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日后保不齐会被父皇重新重视起来。 好一招破釜沉舟,对方冷心冷情,所以也从来不赌什么父子情,而是直接表明决心,为的是以后让父皇对他委以重任。 他猜的不错,下一瞬,果然就见太子又开口了: “梁域人恶贯久盈,一边假意与我朝交好,一边试图袭扰父皇安危,甚至残害皇嗣,儿臣以为——我朝虽以和为贵,但也不能任由他们欺辱,近日梁域正值酷暑高热,不妨趁此机会发兵梁域,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白景辰冷淡地目视前面,心想,太子主动提及此事,难道是想把手伸到枢密院或者率臣那里了? 前不久损失一个吏部尚书刘玟仲的太子,这便急着要继续拉人入伙了? 很显然,皇帝也是这样想着。 老皇帝一听太子的话,马上饶有兴趣地坐直了:“那按你的话,这次该派些什么人去打这场仗?” 还没等太子开口,白景辰脑子里马上过了一遍东宫在军中的势力,根本想不到有哪个晓畅军事且品阶不错的人能挂帅,真要让太子举荐,对方提的不然是“不配”的那种,一场仗下来,他的人便能升官,东宫势力就可以一步步地渗透军中。 太子道:“要说知晓梁域战局之人,莫过于镇国将军江穆安了,可此番作战并非前些年的小打小闹,我朝若开战,势必一举击溃梁域,让他们几十年缓不过来,所以儿臣觉得,主帅应当还是镇国将军,但这副将也需精心细选,既能悉心钻研战法,又能通晓行伍之事……” 他前面说的还算是有理,但这“通晓行伍”四个字显然在放屁,带兵打仗的将军怎么可能不懂军中的事情,很明显太子这句废话是句铺垫,估计下一句就要推举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来上战场指手画脚了。 白景辰咽下这口气,目光看向身后的江闻夕——对方应该也听到话语中的不对劲了,脸上表情也不是很好。 看样子,江家父子这些年没少被草包们指手画脚,窝囊气早受够了。 “父皇,儿臣以为,战事临近,与其耗时间挑个副将与镇国将军重新磨合,不如让镇国将军之子充当其副将,父子间的默契,难道不比个外人来得快吗。”白景辰在太子开口之前,果断引荐江闻夕。 这招不一定能奏效,但也能和太子要举荐的那位掰扯掰扯,扰乱太子的计策。 毕竟国事不是儿戏,太子真选一个百无一用的人上来,到时候吃亏的全是自家百姓。 白景辰虽然瞧江闻夕不是很顺眼,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在作战方面也是有天分的,选江闻夕上去,不会出大的差错。 “江闻夕。”皇帝叫了声名字,也考虑了起来。 太子浅笑低首,重新续上自己的话:“江世子年少英才,在梁域沙场征战多年,确实担得起将帅之责,儿臣也觉得阿辰的话颇有道理。” 白景辰被他“阿辰”两个字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间拿不准对方到底要做什么,就在他思量的时候,却见太子笑了笑,突然看向了自己。 白景辰:“……” 这个表情,自己应该是中计了。 果然,在离开时,他才知道太子提副将只是个幌子,对方真正的目的是往枢密院安排人手。 ——毕竟军事卒戍之政令,悉归于枢密院。 率臣向来没多大优势,真正能落得好处还没什么风险的,都在枢密院。 白景辰吃这一堑,心中愈发不安,倒不是因为暂时落了下风,只是他想……枢密院和真正上战场的军士一向都闹得不和,枢密院里大多数是一帮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除了纸上谈兵外,还颇爱好为人师,很多时候不考虑具体战局,将军士兵们不满枢密院的指手画脚,但偏偏又被枢密院压着不能便宜行事,窝火不是一两天了。 这样尴尬的局面,每次打仗都会发生,从几十年前便是如此,连父皇都没办法调和两方矛盾,每次开战朝堂上都要吵成一锅粥。 这次太子再安排几个人进去,一场战局里面又得掺多少京中势力的心思计谋? 白景辰突然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出门后又等了会儿江闻夕,看到对方隐约带着笑意,心情愈发复杂了。 “江世子这么高兴,可是封副将了?”白景辰问他。 江闻夕白捡个便宜,也心情不错地回应了他。 白景辰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战事临近,但很多事情不便和对方说明,只能把复杂的心绪藏在肚子里。 “沙场战事瞬息万变,枢密院那边还乱着,你们很难便宜行事,军情的急递传送上面要是有什么需要帮衬的……”白景辰话说出去了,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能在明面上帮到对方,如果要捞他一把,还得私下里来,但他们二人的关系属实没到那个需要冒险的程度,这话说了也白说。 于是这番话戛然而止,恒亲王及时闭了嘴,只把“好心”拿出来给他瞧了一眼又塞回了胸膛里。 江闻夕心情不错,所以也不计较这些:“下臣谢过王爷,虽然打起仗来难免被规矩掣肘,但枢密院那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战局之中,生死由天,一旦患得患失了,就容易挫了士气。” 白景辰与他没什么好聊的,但奈何江闻夕从此刻开始不再是简单的“世子”了,对方是要为国打仗的人,他们之间的个人恩怨暂且都得放在一边。 所以白景辰该操的心一点儿也不能放下,他承诺道:“待本王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日后若有什么好办法,再来告知与你。” 江闻夕还沉浸在加官进爵的喜悦中,也顾不得恒亲王在愁什么东西,敷衍地谢过便离开了。 “这人真是……”白景辰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突然觉得自己才是杞人忧天,江闻夕没发的愁,全让自己替他愁了。 当朝重文轻武,江闻夕根本没想到自己能被提拔得这般快,再加上这个提拔完全是捡漏捡来的,太子与恒亲王狗咬狗,他反倒得了利,当然会更令他高兴些。 从小到大,他这心情常常处在沉郁之中,所以全靠自己哄自己高兴,难得让心情愉悦些,所以也得珍惜这些好心情。 江闻夕在行宫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半个时辰才回去,想了想,收起脸上的志得意满,率先想着去把这个好消息告知自己的父亲。 他没叫下人通传,步伐轻快地朝父亲的房间走去…… “这么点儿动静都能死人?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开战了,你我夫妻又要忍受分离的日子了。” 房间里面传来那妾室的娇嗔,江闻夕煞风景地停住脚步,霎时不愿靠近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江闻夕要是不凑巧死了,咱们儿子可否算作嫡子?” 方才的女人继续说了这么一句,江闻夕登时难以置信地愣在外面,耳畔像是起了耳鸣一般,脑子里也成了空白一片。 他没听到自己父亲回了什么话,等重新能听进去时,只听到了那姨娘的浅笑声。 第62章 平安 ◎茂林修竹,德比君子◎ “眼看就要开战了, 你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江穆安恼火地甩了小妾一巴掌,打得不重,但这是他第一次打对方。 “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话。”他板着脸, 离妾室远了些。 那妾室娇滴滴地笑了起来, 带着些讨好:“妾这不是一心为了你我的儿子吗, 他还那么小, 又是家中次子,将来……” 门外的江闻夕终于缓了过来, 他刚回过神, 就听到了“次子将来”几个字, 他脸色沉得吓人, 但并未转身离开,而是默不作声地又走近了些, 听听里面的两人到底在图谋什么。 “将来什么将来, 江家世代皆是武将, 江文朝从小身子就弱, 风一吹就倒的哪儿能上得了战场?”江穆安责怪妾室道, “我只想让他一辈子平安顺遂, 不用像他哥哥那样提心吊胆地跟着我上战场。” 平安顺遂……简单的四个字, 却是一个父亲切切实实的偏袒爱护, 比起自己这个被“寄予厚望”的长子, 父亲他不需要江文朝去做任何事, 也不需要替江家争什么荣耀。 他只盼着江闻夕平安顺遂。 对于一个武将之家来说,这才是最真实的爱护。 分明是盛夏天,可江闻夕站在门外面, 却感到了一种可悲的孤寒, 他麻木地抬手摸了一把脸, 突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僵,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些泪痕。 他无所谓地随手抹去,笑了起来。 多年以来,他拼命地想要为江家争个脸面,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地去做先锋,大大小小几十次战事,他一次也没有躲在士兵后面做缩头乌龟,就算负伤了也觉得那是荣耀。 多可笑,他一直以为凭借着这样的努力就能得到父亲的关怀重视,甚至在被陛下重用的第一时间就来告知自己的父亲,却阴差阳错地听到了对方真实的心意。 是他天真了。 江闻夕心里痛得厉害,只能无声地抓紧自己小臂,那上面的伤还没有好个完全,这样抓着会很疼,但能压下他心头的苦楚,提醒着他现在的处境。 等到双脚不再麻木,他转身就走。 依旧是漫无目的,但比之前多了不少失意。 直到……他来到一处楼阁院落前,听到了一家人的笑语欢声。 “阿爹,你瞧我这花插的如何?”温宛意十分好兴致地插了一瓶花,不仅让身边的元萱和元音看过,还非要把阿爹阿娘也拉过来看,“行宫的花色彩繁丽,甚至要比京中开得更艳呢。” 康国公坐在一边,目光还未瞧过去,夸赞的话语就已经先一步冒了出来:“女儿手法巧,无论如何摆弄这花,都叫人赏心悦目。” 江闻夕闻声看过去——那是一只沉稳而大气的博古瓷瓶,配的也是绮丽似锦的花朵种类,摆在桌上乍眼得很,完全与现下世人追求的“清、疏风格”背道而驰。 如果这瓶花拿出去品鉴,自然称不上一个“好”字,但偏偏康国公夫妻颇有耐心地哄着自家女儿,变着法儿地夸,让她开心。 江闻夕默默看着他们一家人,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他想,原来父母疼爱子女,全然不需要看对方做了什么有功劳的事情,爱这种东西太过明显,就算折断手脚也会从目光里流露出来。 江闻夕情不自禁地走近他们,借着顺路拜访之由,也跟着聊了几句。 到底是爵至一品的国公之家,无论是康国公温夫人还是身边附和的丫鬟婆子,全都谈吐有方,轻声慢语配着行宫诗情画意的景色,一家人坐在这里,气氛竟能如此和乐圆满。 江闻夕甚至有些舍不得走了。 他前半生都在渴求父亲的认可赞许,如今蓦然回首却发现是一场笑话,他明明该追求的是一个和美的家,家中有妻,琴瑟和鸣,对他而言,才能算是真真正正的好日子。 江闻夕只是单纯坐在这里,暂且抛却心中的烦忧,心境就能如此平和安宁。 但他已经待了很久了,再留在这里,会讨嫌的。 于是他起身准备辞别,却听到身边的温宛意撒娇似的和爹娘说:“阿爹阿娘,我一个人在这里待着闷,眼下纷乱也平息了,可否去找表哥玩?” “倒也不是不可以。”陈觅笑道,“可若你表哥在忙呢?” 温宛意和她保证:“我绝对不会给表哥添乱的。” 康国公又道:“虽然行宫暂时没了纷乱,但说不准还有漏网之鱼,还是压一压玩心吧,为父不是很放心你。” 江闻夕左右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但也不想这么早回去见家人,便主动站出来揽下了护送之责:“国公大人,在下可以护送温姑娘去王爷那里,定不会让外人伤到她。” 温夫人陈觅很快抬眼朝他看过来,脸上带上了些意外——之前自家女儿说过江闻夕已经没了求娶之意,所以她也卸下了心防和江闻夕客客气气地闲聊几句,但说实话,让自己女儿跟在一个尚未婚配的男子身边,也是有些危险了。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做父母的最知道了。 温宛意确实会喜欢漂亮皮囊,无论是人还是物,精致好看的,她都会自然地偏爱些,这江闻夕好歹也是面若冠玉的年轻帅才,万一自家女儿突然喜欢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觅有意让温宛意嫁到王府,所以不太愿意她和江闻夕单独相处,但要想回绝江闻夕,她还没有妥帖的理由,只好为难地看向自家夫君。 康国公确是平心定气地点点头:“那就有劳江世子护送小女了。” 陈觅:“……” 她无声地收回目光,什么都没说。 康国公紧接着又道:“正好,这边也有些东西需要带到王爷那边,肃青、肃容,你们俩去跑一趟腿吧。” 听到他找理由派了两个身手好的跟在温宛意身边,陈觅这才放心下来,她最后又叮嘱了几句:“宛意也得懂事些,不要让你表哥为难。” 温宛意笑道:“知道啦。” 等离开住处,她才收起了脸上的轻松笑意,关切地问了江闻夕一句:“世子方才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 她俩聊天时,护卫很有眼色地远远缀在身后,所以江闻夕才敢露出一些脆弱给她看。 他苦笑一声,道:“我的失意竟如此明显吗?” “倒也没有很明显,但方才世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回想什么伤心事。”温宛意说了一句,突然又觉得不妥,连忙找补道,“我也只是随口一猜,你不要放在心上。” “温姑娘猜的没错。”江闻夕又自嘲地笑了笑,说道,“我想到了之前战场上的事情,再看到这行宫的水绿山青,突然就起了些哀情。” 温宛意想了想,江闻夕虽然常随父出征,但对战事并不向往,更像是个喜欢和平安宁的文臣,他常是一副悲春伤秋的姿态,但很少在脸上显露太多愁绪,方才对方来时的脸色那般差,应当不是一个简单的“伤怀”能解释了的。 于是她又猜了一句:“江世子是在将军那里挨训了吗?” 江闻夕没想到她能猜到这上面,这件事情他不想往深了说,但又不能昧着良心否认,于是只能忸怩地“嗯”了一声。 “等和梁域打完仗了,江世子定会加官进爵,到时候在瑞京城安置一处清净且景美的府邸,不常和大将军见面,说不定也能少很多烦心事。”温宛意瞧着前面有一处竹林,便笑盈盈地叫他一起看,“茂林修竹,最像世子你了,若他日世子建府宴请宾客,我便叫人寻最好的竹来,赠世子一处上好的竹园。” 江闻夕出神地看向那竹林,片刻后,又淡淡地问她:“为何以竹喻我?” “世子文雅多才,且一身傲骨,可不就像这竹子一样?”温宛意其实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永远紧绷的肩背,是他宁折不弯的脊骨,还有那永远要维护得很好的颜面,但她不该这么说,实话有时更伤人,同样是夸赞,倒不如换个理由。 江闻夕有些意外——这世上,说他阴损卑鄙的人可太多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用竹子来形容他。 茂林修竹,德比君子。 这是何等至高无上的夸赞啊。 不过也是,在国公府上下的关怀中长大的姑娘,就算看待一个本性略坏的人,也会想着法子去想他的好。 这样的人,难怪有这么好的性子,既会细致入微地关心他,会不吝啬地夸夸他,哪怕有时候他做的不好,对方也能帮他挽尊…… 她真的很好。 江闻夕受宠若惊之后,没怎么心虚地领了对方夸赞:“既然温姑娘这么说,那我下辈子若觉得投胎不好,就去做个清闲的竹子,确实能省不少烦忧。” “下辈子?”对方想法总是这般新鲜多变,温宛意乐不可支地听他说完,也跟着一起幻想,“那我便去做个羽色花哨的鸟雀,能随时恣意地玩闹。” 江闻夕觉得可行,一本正经地胡扯道:“虽然不知道箬叶能不能被鸟雀做巢,但我应该不介意你来我这里筑个窝。” 温宛意被他逗得一直在笑,甚至忍不住在路边的竹林停下脚步。 “温姑娘,其实我还有些话没讲出来,总觉得与你谈论这些,会有卖弄惨况的嫌疑。”可江闻夕还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于是他就在对方还在笑的时候,说了自己少许的家事,“我刚能提起长/枪的年纪就跟着父亲上了战场,之前父亲教导我,在战场哪怕受了伤也不能哭,不仅败兴,还会挫了士气,可方才,我偶然听到他的话才知道——我们江家的儿子也是可以不去战场的,可以软弱、可以哭泣、可以没那么大的志向,原来在一个父亲眼中,这完全是可以被原谅的小事。” 第63章 葡萄 ◎莫非表妹有了心仪之人,想与表哥避嫌了?◎ 温宛意收起了自己方才的笑意, 虽没办法完全和他感同身受,但也能听出他话语中的失望。 她没办法置喙别人的家事,更没理由劝他想开些, 只能浅浅安慰道:“命由天定, 苦与乐皆是自己的, 很多事情都是很难改变的。但在寻常士兵眼里, 江世子你是将军长子,威风凛凛战功赫赫, 在平常百姓眼里, 你是保家卫国的少将军, 是贩夫走卒都会停下脚步来仰望的人。在如此境地, 做到如此程度,已经很不容易了, 换作他人, 说不准还不如你……” “温姑娘总能解我心忧。”江闻夕温文尔雅地朝她低眉道, “这样想来, 我确实也没那么愤懑不平了。” “今日多谢江世子护送。”眼看两人就要走到表哥那边了, 温宛意也有意在此止步和他道别, “希望江世子日后总也欢欣, 不会再遇到这些伤悲之事了。” “他日若我娶妻, 必不纳妾, 若有幸得了孩子, 无论儿女都不会厚此薄彼,让他们忍受和我一样的苦楚。”江闻夕凤眸一敛,虽然这话是对着温宛意说的, 但却像是自说自话。 温宛意站在原地看他:“此话当真?” 不得不承认, 这番话突然让她很心动, 身为女子,她自然也希望嫁得良人一生一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宅院争斗,也没有其他势力的算计,不必为了取悦夫君费心竭力去生儿子,也无需担心对方轻视子女。 “自然当真。”江闻夕目光柔和平静,像是刚被人拼起来的白瓷瓶,有种破碎后的韵致,他是极其认真地同她去讲,“就像我相信温姑娘若能为妻,也能与夫君举案齐眉,以及在执掌中馈时让全府上下和睦。” “世子如此赞誉我,竟让人觉得执掌中馈也是一件顺心有趣的事情。”温宛意与他站的不算远,谈到此事时,难免看向对方眉眼。 也就在这时候,她才真正知道了江闻夕说这些话时有多认真,对方眼底向来都是一潭无波无澜的古井,终日不见有光亮, 除了沉郁外,就是失意伤悲,但此刻提到将来成家的打算时,他眼里是有光的,好像娶妻成家后,就能驱散他前半生的阴霾。 “执掌中馈并不轻松,只有嫁得称心如意之人,才会觉得顺心有趣。”江闻夕薄唇含笑,像是打趣她,又像是试探。 “若能嫁得良人,自会觉出成家的乐趣,但世间不如意的婚事太多了,多少人是身不由己,多少人是心甘情愿呢?”温宛意也笑着,面颊打着薄薄的檀晕妆,说着些话时,好像带着微醺的醉,“江世子,我亦是如此。” 她的话模棱两可,江闻夕听不出她是“身不由己”还是“心甘情愿”,他望着她微微扬笑的唇和秋水般的眸子,喉结一动:“若另择他人就罢了,可若有意顺水行船,便不会因郎君无意而‘身不由己’,温姑娘,若他日梁域战事平定,竹园相赠一事,也不是不能提早些。” 他言语含蓄,但却把一腔情意率先交给了她,他第一次和她提及心意,便没有再留后路,径直就告诉了她——只要她愿意,他会用心待她。 说罢,江闻夕没有再在这件事上多说半句,他给她留足了时间,在战火平息之后,再来等她的答案。 “前面就到恒亲王的居所了,江某就此告辞。”江闻夕没有任何要逼她做选择的意思,也不急于这一时,他甚至知道她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脚步,所以也顺着她的意思不再往前走半步。 “好。”温宛意缓缓地应了一声,和他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又彼此移开目光。 可就在他走后,她带着人去寻了表哥,才突然觉出了歉疚,对方是知道她为何要停下的,前面就是表哥的住处了,她为了避嫌所以早早赶他走,他但却没有揭穿她的小心思。 就像很久之前,在鱼跃鸢飞楼时,她遮掩着面容下楼去见他,他明明猜到了什么,但也没有计较些什么。 “表哥……”温宛意走进门,看到正在繁忙的表哥,突然觉得自己待在王府的时间已经足够了,再这样为了一时的玩乐住下去,会耽误很多事情。 白景辰见是她来,当即把那些不着急的事情一推,为对方的主动前来感到十分高兴,他还未开口说话,就率先对她展露了笑意:“表妹竟然主动来找表哥了?” “表哥,等离开行宫,我想回国公府了。”温宛意声音放低了些,有种心虚在里面,“就不去王府继续住下去了,会耽误表哥的。” 方才的欢喜马上转为了担忧,白景辰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他顺了顺胸膛噎住的那口气,把手头的所有东西全移开,问她:“难道是表哥忙于政务,对表妹太过疏忽了吗?” “不是。”温宛意摇摇头,和他说,“方方面面都会耽误表哥,不只是政务。” 白景辰好整以暇地望向她:“比如?” 温宛意实在耻于和他说实话,并且这时候被表哥瞧着,她才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进门就说事的做法太冒进了,于是连忙揭过此事,收回了自己方才的话:“不耽误,表哥要是觉得耽误,开口与我明说便是了。” 白景辰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等着引出一些事情来问问她的心意,却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后悔。 于是他只能自己往那方面来引:“莫非表妹有了心仪之人,想与表哥避嫌了?” 温宛意,点头…… 白景辰:??? 他的游刃有余马上变成了吃惊,哪怕坐在原处,都险些闪了腰。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白景辰猛地起身,“喜欢谁?” 温宛意连忙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表哥,我暂时没有心仪之人。” 白景辰被她一句话分三次说的做法弄得情绪大起大落,险些就要去会会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了:“表哥险些要被你吓死了。” 温宛意闷闷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日后我若是想嫁人了,会先告诉表哥的。” 白景辰刚放下的心,终于碎成了稀巴烂,他一言难尽地在屋内踱步几圈,十分不解:“表妹为什么突然想到嫁人的事情了?” “倒也没什么别的缘由,只是突然想起此事。” 温宛意抱着自己胳膊,在表哥的问询下愈发心虚,她一提到这些谈婚论嫁事情就格外为难,虽然与表哥谈论这些也称不上做错,但她总有一种格外愧疚的念头,坐在这里都感觉如芒在背。 上一次在表哥面前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偷看画册被当面抓住呢。 “表妹,你来摸摸看。”白景辰把手递给她,让她来摸自己指间的白玉戒,“什么感觉。” 温宛意不是很懂他的意思,只是茫然地照做:“正值盛夏,这白玉戒表哥又常常戴着,所以是有些温热的,一点儿都不冰。” 白景辰又问:“硬吗?” 温宛意沉默片刻,回答:“硬。” “但没有表妹的嘴硬。”白景辰揶揄道,“表妹这个‘突然想起’的理由也太敷衍了,你觉得表哥会信吗?” “不会。”温宛意坦率地承认了,随即,她又破罐子破摔道,“表哥莫要问了,我确实是在强词夺理,这样做是很不好,但我真的却没有颜面继续和你继续说下去了,这种事情本该是和姐姐妹妹去闲谈的,哪儿有人会和自家表哥说这种事儿啊。” 她已经和最信任的南骆郡主一刀两断了,虽然前不久听说那日郡主救回来了,但她也没有再去见对方一面,所谓破镜难圆,她没有和好的心思,宁肯以后失去一个知心的姐姐,也不愿再和对方来往了。 “那之前和表哥提嫁妆画的人是谁?”白景辰不慌不忙地走到她身边,也坐到了她身边,“嫁妆画能提,画册能提,话本子能提,婚事就不能了吗?孰轻孰重,表妹不可能分不清吧。” 温宛意:“……” 她就知道表哥一定会翻那画册的旧账! “画册的事情,表哥你就当忘了好吗?”温宛意简直无法回想,一回想,满脑子都是自己当初说的“爱看”和“天天看”几个字,羞得她耳朵都红了。 “可以。”白景辰择了串葡萄,和她协商条件,“但表妹也得答应表哥,日后不能再提离开表哥的事情。” 温宛意隐约听出了点儿不同寻常的味道——按理说,表哥应该说“离开王府”而不是离开他,二字之差,却叫这句话显得莫名亲昵。 不“离开”对方,那按照表哥的意思,什么才能叫做离开? 自己难道要在王府住一辈子吗? 温宛意很难不多想,尤其是前不久母亲才敲点过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想让她嫁给表哥,这不就是住进了王府,还住一辈子那种吗? 温宛意心中一团乱麻,一方面觉得自己多想了,另一方面又觉得表哥的意思并不简单,她却又不敢真的问他,万一是自作多情,这脸面就丢得更大了。 这不得被表哥笑话一辈子? 一个画册的事情已经够让她丢脸了,怎么还能继续赊着胆子去暴露自己的把柄? “葡萄。”白景辰的话亦是点到为止,他留下一句足够让人胡思乱想的话后,就取了颗葡萄喂到她唇边,惜字如金地只道了声葡萄,表妹就乖乖地吃了。 温宛意心里正盘算着呢,一回神,突然意识到对方方才的动作属实是过于亲昵了,谁家表哥会一颗一颗地喂人葡萄啊? 表哥不会,狐狸精才会。 温宛意狐疑地扭头看他,却见对方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拿了颗葡萄,又要喂她吃,很难不让人遐想。 “表哥你是狐狸变的吗?”温宛意打趣他。 “是啊。”白景辰轻松愉悦地应下这个玩笑话,半是痴缠半是诱惑地瞧了她一下,漂亮的桃花目再加上独特的清润嗓音,俨然不想做人了,他扬了扬手里的葡萄,没有递到她唇边,而是让她主动凑过来些,“所以……要吃吗?” 表哥如此“貌美”的一面也只有她见过,温宛意也许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她本就喜欢漂亮皮囊,无论对面里面藏着什么牛鬼蛇神,只这样花费点儿心思一勾她,她就上当了。 于是她轻轻扶住对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些,俯唇去咬那颗任人采撷的葡萄。 然后,她很明显地在葡萄这里感觉到了一点儿相悖的力道,表哥没有在第一时间松开,反而短暂地让葡萄在指尖停留了须臾,随即趁她怔愣时,才又把葡萄喂给了她。 “葡萄甜,表哥坏。” 她气恼道。 第64章 江月 ◎江月令,匡扶皇室正道,王爷若能得到……◎ 趁着温宛意不在房中, 程岑连忙进来鬼鬼祟祟地说道:“王爷高见,老奴问过了,确实如王爷所想, 是外人带坏了咱家表姑娘——姑娘是被江世子护送过来的, 两人路上闲聊了好一会儿, 那江世子必然是在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了什么, 所以让姑娘胡思乱想了。” 白景辰把手边那葡萄也搁置到了一边,这葡萄是给温宛意准备的, 虽然再甜, 但他也不愿尝试, 甚至看一眼都觉得酸。 “这个江闻夕, 一件好事儿不做,成天给本王找不痛快。”他紧接着倒了杯清茗, 捏起杯盏道, “本王是她的表哥, 她一丁半点的异样都瞒不过我的。” 若是在之前发生这种事情, 他一定会让江闻夕吃点儿苦头, 但眼下不比平常, 临战之际, 大是大非为先, 个人私怨都得暂且搁到一边。 程岑又问:“那要不要叫人去江世子那里……” “罢了。”白景辰颇为大度地放过对方, “哪儿能等到他归京呢, 打仗的这段时间这般长,要真能轮到他,岂不是本王没用?” 程岑揣着袖子笑了笑:“王爷, 皇后娘娘的仪仗也到了行宫, 想来已然凤体康健, 不如老奴陪您去问问娘娘的意思?” 白景辰亦有此意。 “之前母后一直病着,本想着养病就不来行宫了,直到行宫生变后,那几位梁域送来的美人死了,母后才有心来行宫,所以,这必然也是心病。” 程岑看着恒亲王干脆利落地起身,走出门去,金线密绣的衣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沐着光的五爪白龙像是下一瞬就要腾飞似的,是那般意气风发,难怪陛下和娘娘都对其偏爱有加。 程岑和蔼地瞧着他家王爷:“王爷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娘娘刚到行宫,老奴便听人说陛下与康国公前后脚地去见娘娘了。” 办事喜欢利索些的恒亲王马上站住脚,他一回头,又问道:“表妹走远了吗?” 程岑估摸道:“应该还未回去,王爷若追,应当是能追上的。” “走。”白景辰立刻带着程岑去追人,边走边酸溜溜地开口道,“本王莫非还比不上他一个江闻夕?这是一段路的脚程,他江闻夕能带坏表妹,本王就能把表妹哄回来。” 程岑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说了半句话:“如何哄姑娘,王爷您……” 会吗。 白景辰微愠:“程岑你什么意思?胆敢瞧不起本王?” “老奴怎敢有如此想法呢!”程岑佯装惶恐,实则一直带着笑,“老奴只是觉得,王爷您一直以表哥身份自居,这种事情不便和咱们表姑娘详说,哪怕想把她哄回原来的想法,也难啊。” “再棘手的事情也得去办,再不方便说的,也总得说出第一句问询。”白景辰步伐很快,和他掰扯道理,“是本王大意了,才让他江闻夕抢先了一步,真要比起来,他在温宛意那里能排得上第几?” “王爷您在温姑娘心中的重要性,世间少有人能相比。”程岑实话实说。 白景辰难得露出一分倨傲的神色:“这是自然。” “王爷您看,温姑娘并未走多远。”程岑示意前面,同时也信心大增,“老奴等您的好消息!” 白景辰速速整理好衣袖,花孔雀似的端着模样走上前…… 程岑欣慰且十分信任地看着他的背影——结果就看到在温姑娘回銥誮头的瞬间,他家一往无前的王爷马上收敛了士气,若无其事地在表妹面前聊起了别的。 程岑:“……” 他骇然,脸上笑出的皱纹都僵住了。 到底还是未弱冠的青年,他摇了摇头。 与此同时,皇后那边的太监捏着嗓子来了一句——陛下驾到。 “这段时日委屈皇后了。”皇帝进门先去扶她,二人坐下后,他喜笑颜开地拿了杯茶,“朕知道你不待见那几个梁域送来的美人,所以趁着此次挑战,一起都除去了,朕也是为了你,让你能避开这血腥气,免得沾了晦气。” 皇后只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妾都是看在眼里的。” 当然……如果那梁域美人没有怀上龙嗣,她会更信一点。 “这么多年了,陪着朕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你最善解人意,识大体。”皇帝今日高兴,和她说话的语气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感觉,“朕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和你有个好儿子,如今夙愿得偿,每每见到景辰都觉得欢喜。” “还是陛下垂怜,臣妾与阿辰才能至今日。”皇后也笑着,突然好似想到了什么,对他说道,“那年青梅熟时,陛下与臣妾相约玉心亭,还给臣妾起过爱称呢,只是这么多年了,都不见陛下叫上几回。” “哎呦,你看朕这岁数上来了,一转头就已经记不得了。”老皇帝拍了拍自己额头,懊恼道,“朕给你赔不是,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皇后笑而不语。 她低头摘了护甲,突然缓慢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好像记错了什么。 好在皇帝也不记得事情,连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两人各自端的一副琴瑟和鸣的美满模样,实际夫妻多年,已经到了相敬如宾不相睹的情形,但情意还在,彼此都在对方心里沉甸甸地占着一亩三分地,像个没什么用的吉祥物。 两人接下来又聊了几句,气氛融洽和睦,有些事情还记得,有些事情也忘了,老皇帝有时候会把与其他妃子的旧事安在她身上,一边念着情深,一边却没发现自己已经记错了人。 他们就这样坐在一起回忆旧事,老皇帝大多数情况都在自说自话,皇后抽几句听着,选几句应和着,没过会儿功夫,她一转头,发现皇帝居然坐在那里就睡着了。 皇后这便噤了声,安静地陪他坐着。 她抬起头,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当年,身边人也是在自己身边讲着旁人的事情,讲那些用不尽的情意,让她这个“善解人意”的来帮着分析。 堂堂皇后,她却活的像个牵线搭桥的红娘。 “陛下,这里歇着不舒服,臣妾扶您去躺会儿。”她让婢女拿走护甲,亲自来照顾皇帝。 “朕睡着了?”老皇帝猛地清醒过来,险些栽倒在地上,所幸被身边的皇后扶住了,这才稳住了身形。 “夏日烦闷,人也容易打瞌睡。”皇后安慰他道。 “是朕老了,老了。”皇帝起身,没了睡意,“白天常常觉着困,夜里又睡得少,这该有什么法子呢。” “叫御医开些安神助眠的药吧。”皇后跟在他身边,“或许是近日政事繁忙,操心过度导致的。” “皇后你呀,就知道好声好气地哄着朕。”皇帝闷闷地哼笑着,步履缓慢地就要离开了,“朕越活越觉得不够,恨不得再向上天借个几百年,但寿元无穷尽也没有乐趣,相识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了,朕亲眼看着他们走,觉得这世间是新的,只留下了朕这个旧人。” “陛下,您还有臣妾呢。”皇后亦是满脸怅然,“臣妾也一晃神已经入宫这么多年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朕今日把你兄长叫来了,你们已经许久不见了。” 门口不远处的康国公刚巧遇到门里面的人走出来,连忙行礼问安。 “还记得当年朕第一次见国舅公,皇后还是小姑娘模样,躲在兄长身后根本不敢看朕……”老皇帝笑着站在他们之间,“朕这便先离开了,你们兄妹二人好好聊聊。” 两人把皇帝送远了,这才屏退了下人聊了会儿天。 “哥哥,你还记得这支步摇吗。”皇后叫岳嬷嬷拿出了一个红漆嵌宝的首饰盒,她亲手在兄长面前打开,带着笑意道,“那时候你和我说,自是温家女,就该做皇后。” 那会儿,国舅康国公,身怀权与势,管着最有话语权的枢密院,在妹妹还未出嫁时,就赠了这支步摇这句话。 “这么些年了,本宫还是最喜欢步摇,凤首衔着金坠子一晃一晃的,是权势,是荣宠,哪怕后宫的深墙院落有再多心酸,都能咽下去。哥哥说的没错,凤印,才能真正地让人觉得心底有着落。”皇后捏起步摇认真看过,随即合上首饰盒,把盒子推给他,“如今这支步摇归还哥哥,哥哥好好想想,要不要把它送给宛意。” 哪怕现在不再执掌枢密院,哪怕他已上了年纪,成天与一池塘的锦鲤相伴,但依旧掩不住言语间的威风与野心,康国公痛快地收下盒子,平静开口:“温家女,是该做皇后的。” 皇后又道:“那景辰那边……” “老夫会尽心竭力地助他。”康国公垂着眼睛,不知盘算到了哪一步,他说道,“老夫在王朝喋血多年,哪怕卸去执掌,也不是只会养老的。” “哥哥,听闻你已将暗司的人也买通了?”皇后问询道,“暗司只有陛下能使唤得动,我们当真有把握控制暗司吗?” “暗司,用以对付太子,给对方一记釜底抽薪,目前眼线已经布得差不多了,暗司三君都会站在我们这边的。”康国公又沉声道,“皇后,你可知道世间的江月山庄几百年的秘承——江月令?” “本宫身处后宫,知道的有限,还望哥哥赐教。”皇后自谦低首。 “江月令,匡扶皇室正道,王爷若能得到江月令几位令主的扶持,那件事便唾手可得了。”康国公在桌上拿手指画了个大致的形状,“此令已有多年未曾出现,无论是改朝换代还是战事动乱,历朝历代都难见到,但如今,老夫听闻此令再次出世了。” “一个小小的山庄,和一个小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处?”皇后不解,“莫非是势力众多,集腋成裘?” “这东西也玄乎,但却能有意想不到的助力,甚至可以操控民心所向……其他的,老夫也知道的不算太清楚。”康国公抚了一把胡须,说道,“但书中记载,上一次江月令出现,是因为皇室血脉有异,能人异士不得不各显神通,拨乱反正。” 第65章 倔种 ◎这样的,别有用心◎ “辰儿, 既然你也有意,那么此事也可以敲定了。”皇后欣慰地看着白景辰,“母后问过你舅父舅母的意思, 他们把宛意交给你, 自然也是放心的。” 白景辰没料到国公府竟也有为他和表妹牵线搭桥的意思, 当即有些动容。 “母后是何时得知舅父亦有此意的?”他问。 “之前你舅母便提过, 方才你舅父过来,母后又细问了一遍, 确实如此。”皇后剥着荔枝, 边说边笑道, “几位长辈唯独怕你不愿意, 如今知道你愿意,真是皆大欢喜。” 白景辰眉间却起了愁, 他上前一步道:“但是儿子不知宛意是何意向。” “你们表兄妹俩从小就结伴玩耍, 宛意应当也是愿意嫁给你这个表哥的。”皇后不以为然, 将剥好的荔枝推过去, 随后又叫人再去冰了一些荔枝, “新送来的荔枝不错, 你尝尝。” “表兄妹与夫妻是不同的, 表妹可以对我这个表哥笑脸相迎, 但不代表她有倾慕之意。”白景辰解释道, “在不知她心意的情况下, 只瞒着她一人定下婚约,是否有些仓促。” 皇后看向自家固执的儿子:“目前只是暂提婚事,谈婚论嫁时自然是会让她知道的, 宛意一直都是我们自家人, 母后与你舅父怎么可能让她心中不痛快?” 白景辰怀着心思坐下, 瞧了荔枝一眼,没有什么胃口:“儿子从未如此怕过,表妹若是无心,若此事不顺利……” 这次轮到皇后诧异了:“宛意在王府住了那么久,辰儿你当真从未试探过她心意?” 话刚说完,皇后想起了程岑报过来的那些事儿,无论哪一件都足以证明两个人都是有意的,怎么到了白景辰口中,却这般小心翼翼? 于是,在白景辰尚未回话的时候,皇后又问他:“如若宛意无意,那你们两人成天在王府腻在一起做什么?难不成还和小时候一样抓大公鸡玩?” 白景辰连连否认:“怎么会呢,母后说笑了。” “那……”皇后想了想,又道,“那你夜夜住合至殿偏殿是什么意思,宛意不曾说过你什么吗?” 很显然,白景辰无法接受被继续问下去的困窘了,他贸然起身,起了落荒而逃的想法:“母后,我先退下了。” “站住。”皇后敛眸一声命令,威仪尽显,但很快,她又把语气放软了些,几乎是在给儿子下了一剂定心丸,“白景辰,你该清楚,就算你夜里糊涂从偏殿摸黑进去正殿,不小心和她发生了什么,也不会被怪罪,根本没必要这样患得患失的。” 虽然两辈子白景辰都习惯半夜摸黑进去瞧表妹一眼,看到对方睡熟了才能安心,但他无法认同母后提到的这种事情,甚至有些排斥这番话。 “母后,儿子不是那样的人,若真做了那样的事,表妹会不高兴的。”白景辰蹙眉道,“遑论在婚嫁礼成之前,怎么可以越界呢?” “如今我朝民风开放,年轻男女早没了那些迂腐的想法,就算结伴去霄琼街赏花灯谈情说爱,也只会被赞颂彼此情感,儿子,你与宛意虽说被管得严苛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吧?”皇后也很不理解自家儿子的想法,“之前瞒着,是因为你父皇给宛意指了婚事,如今眼看婚事不成,也无需有什么顾虑了。” “并不一定。”白景辰想起了江闻夕临时反悔的做法,心中依然是有些担忧的,“那江家世子若在战事上立了功,回来请求父皇迎娶表妹,也是一件难缠的事情。” “那便在此之前——将生米煮成熟饭。”皇后淡淡开口道,“或是,在打仗时使点儿手段,让他江闻夕再也回不到瑞京城中。” 白景辰骇然,他略微震惊地看向自己母后,头一次觉得对方有些陌生了:“母后,儿子就算再与江闻夕不对付,也不能做这种奸佞之事,若他败了也便罢了,可若打仗胜了,便是我朝功臣,儿子不该落井下石的。” “天真。”皇后摇摇头,“驭臣之道,并非你想的那般公道,自古都有忠臣蒙冤,良臣被害的事情,只要能均衡朝堂势力,哪儿管他多么衷心或是立下多大功劳。若真到了那一步,你且安心去办,就算被查到,你父皇也是不会怪你的。” “我不愿做此等肮脏之事。”白景辰别开视线,“小事可以给他找点儿不痛快,但大是大非上面,不能如此行事,一旦被世人知晓,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真倔。”皇后无奈道,“那你要如何?你必然要娶你表妹,只有这样,你舅父才能真真正正地倾尽全力地帮助你夺嫡。” “母后莫要担忧了,儿子自会去找宛意问清楚的。”白景辰沉思良久,破釜沉舟般回眸,“若她无意……” 皇后接上他的后半句话:“……就强行将生米煮成熟饭?” “不。”白景辰忍了忍,羞愧道,“儿子就去死缠烂打。” 皇后:“……” 她愣住,手中的荔枝壳也掉在地上。 白景辰又耳廓微红地开口:“所谓烈女怕缠郎,表妹是个心软的性子,定是会动摇的,实在不行,儿子也可以豁出颜面……” “好了,别说了,母后怕被你气晕过去。” 皇后扶额,有些头疼,她生怕他下一句就是“我要寻死觅活地哭给表妹看”,于是一指门口,耳根想落个清净了。 “母后,冰好的荔枝还有吗?”白景辰也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丢脸,所以乖张又羞赧地站好了,“儿子想带一些回去给表妹。” 皇后一个头两个大,有些一言难尽地摆摆手:“你果真让母后太意外了,都说了宛意是会答应的,你偏要踟蹰纠结。” 白景辰低声道:“只为求稳,如若失败,心如刀绞的一定是我。” “一提情/爱,辰儿你至少傻了九成。”皇后又愁闷地看了他一眼,“之前不见你露出这幅样子,一到宛意这里,就成了这副德性。” 白景辰谦逊一笑:“儿子自己也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说完这句,他马上就愉悦地滚了。 不得不说,自从知晓两方长辈的意思后,白景辰心中的负担少了一半,只剩下另一半留在表妹那里,这几日在行宫,他几乎是常去表妹面前晃悠,哪怕得了几句嗔怪,他都乐此不疲。 “表哥这几日是变傻了吗?” 温宛意察觉到了这种不对劲,因为之前的表哥只在夜里不一样,如今对方却敢明目张胆地在白天腻歪人了。 她肩头被表哥枕着,推都推不开,不知是因为对方脑袋怪沉,还是因为故意使坏。 “表哥?” 意识到白景辰在装傻后,温宛意无奈地叹了口气,随意偏转目光瞧向肩头的对方。 这么高的一个男子,就非要屈身靠着她肩背,还要幼稚地枕着,被她一责问,还要假装听不懂地抬起眼眸看她:“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表哥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温宛意无言以对,她正要好好拿出证据和他讲讲道理,结果低头和他一对视——表哥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从他的表情来看,明显已经做好了“无理取闹”“不顾颜面”“不讲道理”的打算,她要是真的和他掰扯了,反而是中计了。 很过分。 她微愠地戳戳他脑袋:“表哥你故意的。” 白景辰马上抬起脑袋,惊奇道:“表妹怎么知道?” “居然这么坦率地承认了?”温宛意诧异之中,叉腰瞪他,“我就知道,表哥你是刻意为之。” 既然已经被戳破,白景辰索性坦然地继续弯腰枕着她肩膀,挺大一只,非要窝着黏在人身边,哪怕行宫是避暑之地,也热烘烘的很招人嫌。 温宛意震惊对方豁出颜面的程度,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当初表哥夜里醉酒的一幕,她甚至首先怀疑自己没睡醒,随后才问表哥:“表哥,你到底要做什么,是太闲了吗。” “因为表哥别有用心。”白景辰说实话时有些羞涩,所以情不自禁地低下头,鼻尖藏在她香馨的衣物间,语气骄矜,行为幼稚,眼眸躲闪。 “啊?” 温宛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别有用心,别有用心个什么,对自己吗?用的哪门子心思? 温宛意肩头别扭地躲了躲,追问道:“表哥你倒是说清楚一些呀。” 白景辰俊俏的桃花目微微睁大些,琥珀色的瞳眸露出灿然光亮,他努力压下即将暴露的笑意,十分不好意思地对她眨了眨眼睛,极黑的睫羽根根分明,衬得他有多纯真似的。 ——是装傻的高手。 温宛意:“……” 她也只能绷着表情,一言不发地就盯着他看。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种,硬是盯了整整一炷香时间,一个肩头发酸,一个腰背泛疼。 想到表哥窝了这么久怪难受的,温宛意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好了,今日就不与表哥你计较了,下次不许了。” 白景辰得寸进尺地轻声问她:“还可以有下次吗?” 温宛意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表哥你猜呢?” “表妹如此宽宏大量,又如此关心表哥,想来也是可行的。”白景辰不要脸道,“那就多谢表妹容忍表哥了。” “你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啊。”温宛意哼声不满,“小时候表哥便是死皮赖脸的性子,如今更是喜欢与我缠闹,多不像话啊是……” 她一话还没说完,突然脖颈间被鼻息轻扰,像是被虎狼盯上一般,温宛意当即愣住不敢动了。 她战战兢兢地等到那鼻息侵近,意料之中的……被那人给轻吻到了。 “是这样的,别有用心。” 第66章 告白 ◎表哥才不是以色侍人◎ 之前的猜测成了真, 终于也迎来了这个结果,温宛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因为这种改变感到难为情。 “好怪。”她小声开口, 耳畔起了疑红, “表哥你……” 白景辰见她和之前一样没有排斥的意思, 所以才敢走出这一步, 但他根本不敢面对表妹接下来的反应,对方只要有一星半点儿的排斥, 都会让他这个做表哥的无地自容。 所以就在她这句“好怪”出口的下一瞬, 白景辰垂眸, 拿手指在她之前落吻的位置轻轻拭了拭, 和她赔不是:“是表哥轻慢了你。” 温宛意颈侧被他弄的发痒,顿时哭笑不得地握住表哥手指:“表哥你让我想想该如何面对这件事。” “好。”白景辰喉结微动, 有种辛酸的挫败感, 他缓缓撤开些身子, 几乎没有了面对她的勇气。 温宛意及笄没多久, 在这方面也是青涩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排斥表哥, 但接下来该说什么样的话, 做什么事, 她全然不知, 近一步怕显得轻佻无度, 退一步怕伤了表哥的心,可若无动于衷,又容易引得表哥误会。自小父母老师都教导她身为温家女子, 要端持己身, 哪怕面对自己的情感, 都要懂得适可而止,待人接物上也要……可对方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表哥,又不是外人。 她脑袋里成了一团乱,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茫然。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 “表哥。”她想不通,所以轻轻出声唤他,“之前你担心我被那些东诓西骗的混小子骗走了,所以一辈子都要管着我的,尤其是婚姻大事,更是该管的,而表哥你也特意叮嘱过我,要是遇到拿不准主意的事情,要第一时间来问你,向表哥寻求帮助。是吗?” 眼下这番话全在白景辰的意料之外,他诧异地抬首,有些难以置信:“确实如此。” 他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的后话,却见她朝他走近了些,无声地抱住了他。 下一句是客气后的主动疏远,还是接受他的心意,白景辰不得而知,但他知道,从表妹抱住自己的这一刻开始,自己的心就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 温宛意望着他,问:“表哥,你觉得我该如何?” 白景辰:“……” 他完全没想到是这个走向,当即哑然,既没办法厚着颜面替她答应了,也舍不得替她来拒绝自己。 “既然表哥也没有法子,但宛意便斗胆妄言了。”温宛意说,“如若表哥只是担心我的婚姻大事,怕我被外人欺负所以一辈子都要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管着我,那就是宛意太不省心,让表哥操心了。但我已经是大人了,哪怕遇人不淑也只能自认倒霉,表哥没有必要因为虚无缥缈的将来之事与我走到这一步。” “表哥曾经做过一个真实的梦,梦中的我没有护住你,眼睁睁看你嫁给江闻夕,最后病痛缠身,在你走后,我也无心留世,早早便随你去了。”白景辰吐息,在她面前说出了这一切噩梦的根源,“你可以说表哥是个矫揉造作的性子,但如若今世重来一次,表哥还护不住你的话,必然也会走到这个结局。初次接你来王府时,帮你去妆,表哥能知晓你惯用的顺序,不是派人查过,是在真的梦中亲自照顾过你。” “世间竟有如此离奇之事。”温宛意恍然,“难怪表哥那段时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整日患得患失地要让我留在你身边。” “大梦一场,便可以视作一世。” 白景辰却不敢点明这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他怕自己真的说出口,这一世就不作数了,再次睁眼时,他又回到了表妹离世的孤寂岁月。所以他只能装作是一场梦,隐晦地和她诉说自己心意,他掌心按住心口,恨不得取出一颗温热跳动的真心来给她看。 “两世牵肠挂肚,这躯壳里所有的心血都心甘情感地倾注在一人身上,叫我如何舍得放手?表哥不知道表妹对真心相爱是如何定义的,但表哥知晓——我一定不会放手让你嫁给旁人了。” 只要她最后的夫君是他,那他愿意给她最大的选择余地,让她觉得轻松自在些。 可若她不愿意,那他宽松平和的态度便都是假的,他也会露出极端偏执的一面。 他清楚自己会对她好,所以就算她再不乐意,也总会好过上辈子那个双双身死的结局。 康国公、温夫人、皇后都为两人的婚事铺垫好了前路,不顾表妹心意便敲定了所有事宜,他看似是那个最固执最在意问询表妹心意的人,可谁都不会猜到,这里面最疯魔的人其实是他。 因为他的开明全都基于这件满意的婚事。 如果表妹不愿嫁,他白景辰哪里轮得到别人出手…… “不知这样说,表妹会不会明白。”白景辰眼底幽深地俯下身,虎口拿捏住她的下巴,风雨欲来前,心平气和地和她讲,“表哥不只一次庆幸,你我是表兄妹,不是亲兄妹,历朝历代表兄妹间是可以成婚的,但如若是亲兄妹,才是真的没了办法。” “我听阿娘说过,是有很多先例。”温宛意回答他,“是我听的少了,但自从阿娘说过,我便知晓了。” 白景辰问她:“是什么时候知晓此事的?” 温宛意实话实说:“来王府的前一夜。” 白景辰良心突然被扎了一下:“那表妹刚开始的别扭,也是因为如此?” “表哥,我又不是个傻的。”温宛意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表哥你也太不懂得收敛了,自从第一夜接我来府中,就要找着各种借口来合至殿,就连‘怕打雷’‘怕黑’这种幼稚的借口都能说出口,每一次要赶你走都很难的。别说我误会,就连元萱也觉得很不对劲,几次三番地提醒我。” “那表妹是如何想的?”白景辰良心继续拧巴着,有种装模作样许多日,被突然拆穿的局促,“既然表妹什么都知道,那是如何看待你我的亲昵之举的。” “我想,寻常表兄妹应该也不会如此亲近的,正经表哥也不会大半夜突然跳窗进来瞧瞧自家表妹睡熟了没有。”温宛意和他旧事重提,试图去分析两人之间存在的诸多疑云,“但我又有些不确定,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毕竟表哥确实也是个爱粘人的性子,这些举动保不齐只是出于对我的关心。” 白景辰如坐针毡地听她说完,方才的幽暗心思全被尴尬驱散了:“怎么会呢?” “后来我心中猜测,或许是表哥自己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意,虽说比我虚长两岁,但对这方面一概不知。”温宛意说到这里,眨眨眼睛望着他,“我甚至还想过……表哥你肯定没看过那种画册吧!” “温宛意,你我眼下在谈论很认真的事情,别趁机浑水摸鱼地把画册的事情推到表哥头上。”白景辰抓住她手腕,果不其然发现对方露出了狡黠心虚的表情,他无奈地叹息道,“分明是自己想看了,偏偏要说是为了试探表哥,把这件不乖的行为给合理化。” 温宛意心虚地笑软了身子,扶着他胳膊不出声了。 被她使坏一打岔,白景辰都忘记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他只能扶直了表妹,让对方先继续说完。 “既然不是我自作多情,那之前种种就都能想通了。”温宛意轻咳一声,正色下来,“表哥龙章凤姿,俊美无俦,就算之前对我心怀不轨,试图凭着色相来勾引人,我想,自己也不算吃亏的。” 堂堂恒亲王表情变了几变,悄无声息地收拾了衣襟,被她这样一说,还真的有种出卖色相后的忸怩。 这一次,向对方提“爱不爱”的人成了他。 白景辰谨慎开口:“表妹那时候没有推开我,难道是为了……美色?” 最后两个字像是哽在了喉咙里,他险些耻于说出口,但想了想,没什么别的词比“美色”两个字更加妥帖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这样问了。 “若我说是因为面前人是疼惜我的表哥,所以才没有拒之门外,是否不那么可信?毕竟越是强调表兄妹的感情,就越不该纵容对方越界。”温宛意想了想,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自说自话,“但为何我没有推开表哥?是色迷心窍,还是优柔寡断?” “不必说了,表哥都知道的。”白景辰当然不知道,他只是不愿面对这个事实,“既然表妹不讨厌表哥的亲近,表哥就心满意足了。” 他说这话时,心里的酸楚都快要化作泡泡在头顶冒出来了。 “表哥别哭啊。”温宛意险些以为他要哭了,连忙去关心他,“表哥才不是以色侍人,分明是全心全意的护佑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才让人动容。” “也罢,表哥还是去哭会儿吧。”白景辰没有料到自己沦落到用美色说话的地步,表妹后来和他解释的那些话越描越黑,他甚至猜想——自己打动对方的不是每次付出的心血,而是他的皮囊色相。 “表哥好好想想吧,看能不能说服自己,接受我们的改变。”温宛意摸摸他脑袋,递了方软帕给他,“休整片刻便好,因为哭肿了眼睛就不好看了。” 白景辰点头应下,拿着帕子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一离开这里,外面守着的程岑马上瞧见了恒亲王发红的眼眸,当即心头一沉,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王爷,咱家姑娘没有接受您的心意吗?” “她一直都是愿意的。”白景辰虽然事情办成了,也知道了表妹没有排斥婚事的态度,但他这心里就是别扭酸楚,帕子都被手指绞了细纹出来。 程岑疑惑:“那王爷这是……为何?” “不知她对本王是否生情,有多喜欢。”白景辰心中空落落的,但他还是强忍心中酸涩,不让自己落泪,想到表妹说的话,他连忙向湖那边方向走去…… 程岑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去制止他:“王爷莫要想不开啊!表姑娘答应了便是好事,您不至于为了这些细枝末节去投湖啊!” 白景辰颇为无奈地蹙眉:“你嚷嚷什么?本王没办法揽镜自照,所以去湖边整整理理衣容。” 程岑:“……啊?” 两人到底说什么了,王爷明明被接受了,却又失意到了这种地步?堂堂恒亲王,甚至得去湖边借着湖面自省仪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7 23:04:49~2023-11-28 23:02: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盐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死士 ◎王爷有广纳贤才之心,容人之雅量◎ “江月令, 只在王朝迭代、危月星现世时出现。”翰林院学士邓文郁正色道,“多年前江月山庄偶观天象,见天幕显现一轮猩红危月, 又见同时出现薄云推月与皓日沉江之景, 皇室血脉跌宕, 而只有王爷您, 才能阻止皇位落入外族之人手中,或许您可能会觉得在下在故弄玄虚, 但事实确实如此——当世, 只有恒亲王您才可以逆转天命。” 如果是上辈子的恒亲王, 他根本不可能相信邓文郁的这番话, 说不准还没等对方说完,就让这个神神叨叨的碎嘴子麻溜滚出去了。 可是—— 此刻坐在他们面前的恒亲王是复生过一次的人, 世上再不会有人比他更懂邓文郁此言非虚了。 这个江月山庄真的是有通天的本事, 竟能算到这一步, 他这个复生过一次的人当然清楚, 上辈子的皇权落入太子手中, 而太子身体里流着梁域人的血, 可不就是将皇位落入了外人手中吗。 所谓的皓日沉江, 或许是因为他占一个“辰”字, 也便是这皓日。他死了, 正统旁落, 难怪这个一心匡扶江山社稷的江月山庄会急。 可惜上一世的自己远离政事朝堂纷争,连见他们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是他太被动, 所以落了个那样的下场。 所幸如今不一样了, 他重活一次, 能避免很多前世的苦果,不会再让机会白白流失的。 眼下已经从行宫回了京城中,白景辰与手下人谈论一些事情也不用处处提防着了,但他还是早早屏退了下人,书房只留下了邓文郁与穆睿两人。 “你们说的‘危月星’又预示着什么?”白景辰想要问的仔细些,因此每一个字都不放过。 “危月星其实无甚大碍,但危月星确实能预兆灾祸的开始,譬如自古盛世消亡之前,都有红颜祸水现世,就好似那商之妲己,从危月星出现的那一刻,我们江月山庄就该警醒防备了。”邓文郁说,“危月星对应命盘的那人,本性或许是好也或许是坏,这都是无所谓的,但有她在就寓意着王朝不幸,所有人都是不愿意看见这一点的。” 白景辰大抵想明白了。 上一世的自己心系表妹,因表妹身亡而消沉不振,落了个早亡的下场,所以父皇不得不把玉玺交给唯一的太子手中,这便对应了江月山庄说的皇权旁落之象。 而表妹却从未做错什么,她至纯至善,哪怕命盘对应危月星,也不该忍受无端的指控。 如果要怪,其实最该怪的人是他。 “本王大抵已经知晓了,二位都是江月山庄出身,既有心和本王投诚,本王日后便不会继续猜疑二位,而是以上宾的礼遇来对待你们。”白景辰自从听邓文郁说出天象后的那一刻,就全盘信任他们了,他重活一次,就好似提前看过答案再来应答题目,心中虽说不是胜券在握,但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也都了然于心了。 反倒是邓文郁和穆睿有些意料之外。 他们想不到和恒亲王表明衷心会这般容易,更没想到恒亲王能这么快接受江月山庄玄乎其神的天象推测。 “王爷竟不觉得这是一派胡言。”邓文郁感慨万分地跪地行了个大礼,“能遇王爷,是我江月山庄之福,是江山之幸!” “就算没有这番说辞,本王原本也是要留下二位贤才的。”白景辰起身扶起他,也道,“有你们二人辅佐左右,何尝不是本王的幸事。” 他既愿意接受江月山庄的效力,也无妨把话说的冠冕堂皇些,也好让这二人安心下来。 就在这时候,邓文郁身旁的穆睿倏地也跪了下来,惹得其余两人侧目。 穆睿抱拳道:“在下前半生误行歧途,不求王爷能不计前嫌地宽宏于我,但求能有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在下定当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你之前的事,步安良都告诉本王了。”白景辰站在他面前,沉思片刻后,问他,“邓卿因江月山庄天象一事选择为本王办事,本王原本也可将你视作江月山庄之人,对你信任有加,可你如果这时候跪地赔罪,提那些陈年旧事,便不是因为同样的缘由才来投诚,所以——穆睿,你至少也得拿出个让本王信服的理由,方能让本王相信你可以永远衷心无二,不会像背叛太子那样背叛本王。” 穆睿抬头,看向这位长身玉立的恒亲王,紧接着又低下了头:“叛逃东宫来王府投诚,确实有背弃旧主之嫌,王爷哪怕对我不计前嫌,我也难辞心中的亏欠,至于理由……那些花言巧语不必说,理由其实也没那般复杂,说出来可能会让王爷见笑,我此次投入王爷麾下,是为了跟随义弟邓文郁。” “这个理由真的说出口,确实不容易让人信服。” 白景辰看向旁边的邓文郁,果然见对方一副吃惊的表情,好像在问穆睿——你怎么都不编个理由的? 跪在地上的穆睿低下了头,也无颜面对邓文郁:“谋士奉主,讲究一个彼此信任,才能真真正正地办成大事,在下投诚王府的理由确实是如此,王爷若不信我,也莫要将这种不信任牵连到文郁身上。” “你说的不假,你我之间若非是全盘信任,就算现在能和睦相处,日后也会在他人的离间时分崩离析,在最吃紧的时刻被釜底抽薪。”白景辰俯身,这才扶起他,“若你方才说的是一些花言巧语,本王怕是不会信了,偏偏你的理由那般简单,反而叫本王不得不信你,你们义兄弟二人如此勠力同心,当真是莫逆之交,日后一同跟着本王,本王又怎能不安心呢?” “多谢王爷宽宥。”穆睿垂首。 “你既是东宫出来的,想必知晓很多太子旧事,今日得空,不妨与本王说说。”白景辰叫人沏了热茶,三人坐下好好洽谈东宫旧事。 “太子素日装作勤俭为民的模样,实则私底下指派曾经的吏部尚书刘文仲做过不少卖官鬻爵的勾当。”穆睿知道的很多,条分缕析地都说了出来,“除此之外,太子也派人去京郊的各处山庄院子豢养死士,功夫好的就进一步选为暗卫陪伴左右。” “那日追杀我们的刺客来了一群又一群,那般多的数量,太子是如何办到的?”邓文郁隐约觉得不对,转头看向恒亲王,“王爷,豢养死士虽被明令禁止,我朝豪强贵族或多或少也都会置办一些,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情,陛下倒也没怎么管过,大多数情况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东宫太子手底下死士的数量绝对不该如此之多!” 白景辰道:“他是太子,手底下又有不少人给他揽财,豢养这么多的死士,也是有财力和本事实现的。” 邓文郁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豢养死士不只是单凭财力这么简单,大多数情况下也得讲究个机缘。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是佃户、弃婴、遗孤和逃犯,除去逃犯这种之外,其他的都需要很多平衡与牵制,若是能同时豢养百人,就已经极难,更别提像东宫这样的规模了,在下斗胆猜测,东宫势力豢养在各处私宅的死士,能有千人之多!” “穆卿在东宫多年,可知这一千多人的死士是如何寻来的?”白景辰点头,复又看向穆睿,“我朝治法有度,确实不会有那么多的逃犯,但若是寻常的佃户或是弃婴,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内被培养成无惧生死且武艺高强的死士。” 穆睿摇摇头,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虽会召集我等谋士商量某些计策,但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上,只有部分揽职的人才知道,其他人是不会知晓具体事宜的,哪怕我在东宫多年,也只知太子有豢养死士之嫌,不知哪些私宅里关着的是他的人。” “太子狡诈,你不知情也是合情合理的。”白景辰捏着茶盏,指腹轻拭茶盏沿际,不知在想什么。 “能有这么多的死士数量……”邓文郁倒吸一口凉气,忙问,“王爷,您说太子他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在监守自盗?” 白景辰点点头:“未尝不可。” 穆睿凝眉,看着邓文郁:“贤弟,你是说太子在贼喊捉贼?为了搜罗到永不背叛的死士,专门盯上那些人,为他们制造一桩桩难以翻身的案子,为那些人埋下恨世的因果,紧接着再在他们走投无路时站出来出手相救,让他们心生感激,从而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 邓文郁一拍手:“这便对了!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得了,为何东宫那边有源源不断的死士,单单是那日来追杀我们的,就有百余人之多,太子用得这般阔绰,原来是不怕死伤过多,因为他有办法用嫉恨哄骗一批批的死士为他所用。” 穆睿:“哄骗来的那些人,既会因为太子的恩情对他肝脑涂地,又不用花很多年时间培养心气,甚至因为一开始选好了人,所以那些人自然也是武艺高强的,不用花钱教他们武功。” 穆睿与邓文郁分析得有来有回,两人没几句功夫就理清了事情原委,连一旁的白景辰都意外地看向了两人。 “本王对豢养死士一事不甚了解,幸亏有二位良才相助,这才能知道本王的这位兄长,当今东宫的太子,竟是如此狠辣伪善之人。”白景辰放下手中茶盏,虽然被太子的手段再次惊到了,但也算意料之内,他轻叹一声,说道,“比心术,本王不及太子狠厉果决;比手段,本王无法抛弃良知德性做这样的事情;比势力,本王少他十多岁,在朝中的根基远不如他……今后,怕是很多事情上都得依仗二位的帮助。” “王爷自谦了。”邓文郁和穆睿齐齐拱手,恭恭敬敬道,“王爷有广纳贤才之心,容人之雅量,知晓公道与大义,我二人能为您效力,何尝不是一种福分。” 第68章 花押 ◎王爷的花押果真玄妙◎ 从行宫回了京城一段时间后, 户部尚书裴永年给恒亲王泼的那捧脏水也被彻底冲刷干净了,恒亲王重新复职,成天在瑞京尹府里忙的脚不沾地。 邓文郁跟在恒亲王身边, 与穆睿议论道:“所谓的私银有字, 不过是他们自弹自唱的一出戏, 为了给咱王爷使绊子, 东宫那边真是颇费苦心了。” “东宫那边是为了及时停掉本王的职权,不敢让瑞京尹府这边继续查下去了, 那日若非本王提早一步, 保不齐真就被他们算计了。”白景辰想起那日的情景, 也笑道, “私银有字,此事可大可小, 若往小了化, 就是查到了一批有模糊錾刻的银锭, 而本王的玺印不算小, 不可能完完整整地刻在银两上面, 他们若说上面是本王的花押私印, 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穆睿问他:“在下从未见过王爷花押, 不知是如何样式, 能被东宫的那些人拿来做文章?” “花押”初才兴起于文人墨客间, 这种符号似字非字似画非画, 但却能代表主人的意趣雅兴,虽然很多人都惯用这种方式了,但一部分百姓还不晓得这种样式, 白景辰走到一处字画前停下来, 和他解释:“本王的花押倒也不复杂, 确实容易被拿来做文章。” 穆睿跟过去一看——恒亲王的花押何止是简单,简单得像是敷衍了,乍一看,好似一笔潦草的笔墨拖痕,刻在银子上,就是类似与指甲掐出了一抹痕迹。 “之前王爷给的帖信里,在下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一直都未领悟王爷的用意,甚至误以为……”穆睿有些惭愧地低头,“甚至误以为这是王爷个人习惯,喜欢在末尾留下个拖痕。” 白景辰愕然回眸:“……” 穆睿眼观鼻鼻观口的,根本不敢看对方,其实他不只是误会这花押是王爷的习惯,还误会这东西是王爷每次心情不好才这样的。 毕竟他每次的密帖都肆意妄言,比之前在东宫时还敢于开口,因为他们家王爷性情醇和宽容,最多心情不好地给他回信上抹个墨痕,训斥话语根本不会出现,所以他…… 穆睿没脸继续说下去了,连忙扭头求救似的看向贤弟邓文郁。 邓文郁马上出来圆场:“王爷的花押果真玄妙!一抹弦月静影深,暗喻晨光之熹,即将迎来的是春和景明之象!” 白景辰道:“好了,你们二人不必如此说好话了,本王大概明白那户部为何会让父皇龙颜大怒了——毕竟私银有字背后意味着私铸银钱,这是诬陷皇子的大罪,想必他们不敢冒太大的险,只想暂时停掉本王的理案之权,所以是拿本王的花押弄到银两上,意意思思地禀告上去,被父皇臭骂一通就能揭过去了。” 他没滋没味地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这招不太像太子的风格。 “这招虽然不痛不痒的,对我们造不成真的损害,但当时确实足够引起嫌疑,让陛下暂且停掉王爷的查案职权。”一阵风来,穆睿揣着袖子道,“弄出的声势大,但却不会让户部真的担责任,他们也用不着真的在明面上诬陷王爷,只需要浅浅提到一批银子上有与您花押同样的錾刻,陛下要再问下去,他们也可以及时悔改口风,说可能真的只是划痕。” “但最后,户部的下场不只是被骂一通那般简单。”邓文郁意有所指地开口,“如果只是被骂,那么只三两天便能解决了,不会让户部很多人都赔进去,这件事拖延的时间越久,越能给我们施展拳脚的余地。” 白景辰听出了不对劲,看向他:“那按邓卿的意思是?” “他们户部匆忙之下用这种阴损手段污蔑王爷您,想来也没做太周全的准备,收拾残局也收拾的不利索,我们何不利用这一点来反逼他们户部?”邓文郁笑着道,“得好好问问,这么多能和王爷您的花押类似划痕到底是怎么来的?他们到底是在财政收税银时发现的这批银子,还是说……和钱监那边有什么蝇营狗苟?” 白景辰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之前和东宫互相争斗,也只是在必要时候回防对方的招数,很少像是这般主动有心去给东宫那边使绊子。 夺嫡之争,确实不该只防不攻,邓文郁说的这些事情,是他之前从未想过的。 “邓贤弟,可是案子已经清算了,你现在才提岂不是太晚了些?”穆睿把双手一摊,出声问道。 “不碍事不碍事。”邓文郁摆摆手,“在咱们王爷去行宫的时候,我便派人去把这些散播出去,当很多人都听到这件事以后,他们户部可就不能简单几句话糊弄过去了,就算王爷您不提,朝堂之上也有人主动站出来为您讨个公道的,只待您点头,宫中的风言风语马上就能传到陛下耳边,而明日上朝,就是他们户部的劫难了。” 原来之前这位翰林学士藏不住秘密是假,实际上对方在宫中和民间有不少眼线,能一夜之间拱火一件事,手段确实了得。 “那此事便由你们二人着手去办吧。”白景辰抬步朝前走去,肩平步稳,心也渐渐冷硬,“至于东宫大肆豢养死士的事情,暂且莫要心急,不要叫东宫的人察觉到动向。本王这段时日回去翻翻旧案,看可否查出些蛛丝马迹,毕竟那些现成的、足够被盯上化为东宫死士的人,很可能都是身负重案之人,若从此事上入手,查出来的真相,能给东宫造成更大的打击。” “换走刑犯养在私宅,差遣朝廷的逃犯去为东宫办事,这才是重罪。”穆睿点点头,钦佩道,“王爷神机妙用,让我等佩服。” 他与邓文郁都很认可恒亲王,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看向他们家王爷。 ——只见恒亲王沉静矜贵地走在他们前面,心中在思量着事情,甚至都不用低头看路,一步步走下台阶时,行步安平,身相威仪,犹如长身玉立的仙王,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邓文郁赞叹至极,也学着他这般,不看路就下台阶…… 前面的白景辰正想着对策呢,突然察觉后面的人没有跟上来,他莫名其妙地停住脚步,正要回头看去,下一瞬就听到邓文郁似乎踩空了台阶,慌手慌脚间又扯住了身旁的穆睿,两人一起乱七八糟地从台阶上滚落,摔作一团,等他回过神来,这两个人已经滚到了他脚边。 白景辰:“……” 二位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他叹了口气,连忙俯身去扶两人:“可摔疼了?去让府医看看吧。” 碎嘴子邓文郁叽叽喳喳地喊着什么“压住袖子”“缠住衣带”“腿疼”“胳膊快折了”的话,摔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穆睿当然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被邓文郁压着,用一身血肉去垫着对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只能虚弱地问他为什么要扯自己一把,真的是太谢谢他了。 白景辰无从下手,又怕扯疼了他俩,于是只能等邓文郁慢吞吞地先从地上往起爬。 之前他身边常常跟着个步安良,本以为对方已经算是嘴碎了,没想到新来的邓文郁更是魔高一丈,哪怕摔成这样,嘴上也不闲着。 别说穆睿,白景辰都要被他唠叨出一耳朵茧子了。 他听到对方一连问了“王爷你下台阶怎么不看路”“为什么我会一脚踩空了”“王爷教教我”等三个问题,一时间都不知道先挑哪个回答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不远处的表妹走过来了,福至心灵,想到了自己很多小习惯的缘由——小时候,他与表妹每次见面,他都忍不住和她说一些新学的本领,尤其是有些没办法和大人提的小技巧,他会让表妹第一个知道,比如他学会了接连九重涟漪的水漂、回旋弧度漂亮的蹴鞠,或是他可以挽很花哨的剑花,可以不低头看路就下了台阶…… 他从小便是荣宠无尚的皇子,很多华而不实的东西会被大人嗤之以鼻,只有表妹懂他的小心思,懂他某些时候是在装腔作势,但还是笑吟吟地陪他一起闹腾,把他的小心思放在心上,理解他所有的所有。 日复一日,就算有的时候他根本没学什么新的新鲜伎俩,也会为了给她惊喜,想方设法地去学一些东西,实在学不到了,就花大功夫去买珍奇异宝送表妹,争取让他们二人的每一次相见都有惊喜。 “不瞒你们说,本王最开始是为了讨表妹欢心,所以学了这种故作姿态的走路方式。”白景辰也不瞒着他俩,虽然说出来有些丢面子,但他还是说了,同时,他又委婉地提醒了一句,“邓卿莫要轻易模仿,这条路,本王走了百千万次,早已熟记于心,就算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台阶有几重。” 摔得七荤八素的邓文郁捂着腿脚起身:“多谢王爷提醒,在下再也不敢学了,真的太疼了。” 穆睿气若游丝地开口提醒他:“贤弟,你抬抬脚……” 白景辰有些没眼看,他也对邓文郁道:“穆卿好似才是那个摔严重的人,邓卿要不先关心一二自己义兄?” 邓文郁可能是摔迷糊了,他左支右绌地搀起地上的人,连忙赔不是:“穆兄勿怪,我也不是有意要拉你做垫背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穆睿马上咬牙切齿地转头看向他,恨不得化身恶犬咬他几口泄恨:“之前在山庄时,这样的事情你做的还少吗,当义兄没记性呢?等回去再和你好好算账。” 温宛意来时,见到的就是这鸡飞狗跳的一幕,突然就觉得这谋士怎么有些不靠谱的样子? 走近了,再一看,果然是邓文郁,那就很好解释了。 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偏见,之前邓文郁想借着她来攀附表哥,所以她下意识地觉得此人计谋不够,要不是之后表哥和她说过具体缘由,她还真的看不出对方的傻是真的还是演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今晚来迟了,下个月努力多更~感谢在2023-11-29 23:08:37~2023-11-30 23:3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揽月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正事 ◎吃醋二字不是这样用的◎ “表哥, 近日倒是少见步安良来王府。”等邓文郁与穆睿走后,温宛意想起了什么,问表哥道, “可否是表哥更倚重新人, 叫步少尹吃醋了?” “吃醋二字不是这样用的。”白景辰给自己顺了顺气, “近日他的胞妹病了, 他也分身乏术,所以来王府的次数变少了很多。” 温宛意:“胡说, 就是这样用的。” 白景辰执拗不过她, 只能给她好好举个例子:“什么是吃醋?吃醋就是表哥不乐意江闻夕常常在你身边身边, 除此之外, 都不叫吃醋。” “嗯嗯。”温宛意点点头,表示懂了, 她一边走着, 一边又问道, “我记得步安良的胞妹身子向来不好, 生病是常事, 此次莫非是病情加重了, 所以才叫他如此牵肠挂肚?” “莫说是病情加重, 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难受, 就能叫他神思忧乱, 他们父母去得早, 他的胞妹又是他一手带大的,长兄如父,他承受的煎熬、付出的辛劳都要比比寻常兄长更多些。”白景辰叹了口气, 说道, “他胞妹七岁那年得了天花, 发疮及全身,虽然有幸病愈,却因为不愿意面对那些疮瘢纵火自焚,整个人烧得都看不出模样了,好在找到了一位神医圣手,不知用了什么逆天改命的法子,竟能叫对方生出了一身好皮。” 温宛意道:“未曾想到那样柔柔弱弱的姑娘居然有如此惨烈的过往。” 她倒是见过对方一次,那姑娘弱柳扶风的,一阵风就要刮跑似的,听步安良说,对方连路都走不远,常年只是拉着床帐在屋内歇着,甚至很少见光。 恍惚间,温宛意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左沁时的场景,对方也是如此缠绵病榻的柔弱相,做出的事情却也是格外偏激刚烈。 “若我病了,应当不会去糟蹋己身,赖得一日算一日,只要活着就是划算。”温宛意不禁也去幻想,谁料还未想完,就被表哥打断了。 白景辰喝止她:“温宛意,别说这种话,你一定不会生病的。” 温宛意被他严苛的语气吓了一跳,再加上被表哥连名带姓地对话,她立即收敛了一二,疑惑地看向表哥:“白景辰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白景辰不希望她再出现和前世一样的状况,简直怕她极了她生病,“生病”二字就是自己心口的逆鳞,碰不得,提不得,因为过于避讳,所以他会担心“一语成谶”和“祸从口出”这种事情发生,每次表妹提这两个字,他都要语气强硬地制止,偏偏表妹根本不懂这些,要和他顶嘴,气得他像是要炸膛的火炮,一肚子火,但却没办法和她详说。 于是白景辰只能窝火地揉揉她脑袋,责怪道:“没大没小的,你怎么和表哥说话呢。” “难道不是表哥你先连名带姓地唤我吗?我只是做了同样的事情。”温宛意拿开他的手,不满道。 白景辰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件事,但他还是感到了一些威胁,现在表妹不允许自己唤她名字,也不允许被摸脑袋,将来表妹是不是就不允许自己亲近对方了? 若是想得更严重些——表妹是不是不待见自己这个做表哥的了? “温宛意,你长本事了,现在都不许表哥摸你脑袋了吗?那将来是不是就不允许表哥与你亲近些了?”白景辰偏要做,不过这一次他没摸脑袋,而是不依不饶地缠住了她的手,“若我执意如此呢!” “那就给你拉手,我又不小气。”温宛意笑着揶揄他,“寻常表兄妹是不会这样十指相扣的,表哥你明明做着爱侣间的事情,却不许我唤你名字,还要拿表哥的架子来压我,多坏啊,当初和我表明心迹时的娇羞模样到底还是回不去了,现在知道我点头答应,就再也不肯装软了,那我不答应你了,我们继续做生分疏离的表兄妹吧!” 白景辰左支右绌地腾出一只手捂她嘴巴:“不可以,我不答应!” 温宛意下意识地就去咬了他手指,在清俊修长的手指上留下了些许印记。 紧接着,她也松口,回顾自己方才是不是咬疼了对方。 反思片刻,发现并没有,于是一指池子里的鱼,继续开口和对方掰扯道:“谁要你答应了!表哥你太不讲道理了,若按你的想法,这池子里的鱼今天敢吃饵食,明天是不是就敢吃人了?” “表哥承认自己想得过分了,但表妹不可以与我生分疏离,我们不仅还是表兄妹,你答应我心意的那件事,也不能收回去,永远不能反悔。”白景辰坚持要她给个承诺,“不能改口,要是改口了,你要表哥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温宛意轻哼一声,说道,“既要我收回不中听的话,又要我永远不改口,表哥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确实不像话,白景辰自我反思了须臾,马上又与自己和解了。 表妹与他嬉嬉闹闹地相伴长大,在吵架和讲道理方面,他很少能胜过表妹。 这一次,他也想,自己确实是不讲道理了,但好在他不顾颜面啊! “吵不过表妹,又没什么丢人的。”白景辰理不直气也壮,他扬声道,“表哥就是错了怎么样!” 温宛意:“……” 确实不能怎么样。 为什么自己明明吵赢了,但总感觉比输了都别扭。 白景辰背过一只手,别过视线,另一只手却欢迎加入企恶裙八刘以七期弎弎零四看更多滋源还紧紧抓着她,他继续拧巴道:“不想叫表哥可以不叫,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反正表妹也不顾表哥死活,表哥挨骂就挨骂吧,这么多年了,又不是不会自己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我没说以后都不唤你表哥,有些人不许耍赖玩混的。”温宛意那只手被对方牵得很紧,想挣扎又挣扎不开,只能气急败坏地哄他松开,“表哥,我大度些,就不气你了,你能不能放开我。” “好呀。”白景辰轻飘飘地落下这样一句,实则憋着一肚子坏。 就在松开手的瞬间,他眼看表妹放下戒备,马上借着身量优势把人箍着亲了口额头。 温宛意:“……” 她平白无故被占了这样一个便宜,很难不火冒三丈地追着他讨个说法。 之前在下属面前十分矜贵持重的恒亲王眼下全然没了风度,一边乐得冒泡泡,一边躲闪着表妹的追打。 温宛意气得险些没晕过去,表哥实在太会气人了,吵不过自己就跑,而自己却根本追不上他,每次以为快追上了,对方就又会笑着拉开身距,给她希望又让她亲眼瞧着破灭。 “站住!”温宛意继续追赶他,“不许你跑。” “好好好,算是表哥怕你了。”白景辰看似无奈地停下脚步,他回身笑着,站在不远处对她张开双臂。 温宛意知道他在诓骗自己,等自己靠近了,对方一定会闪开,于是她义无反顾地用尽全力朝他扑过去…… 这一次,白景辰没躲,反而俯身抱住了她。 温宛意猛地奔赴向他怀中,一时止步,撞疼了彼此,她发间的穗子步摇在窸窣摇晃着,让折在身上的光都变成了莹亮闪烁的模样,突然哑然。 下一瞬,她身子一轻,竟被表哥轻松举了起来。 “嗯?” 这是要做什么。 温宛意突然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果然,下一刻,她被幼稚不过三岁的表哥抱着转了好几个圈圈。 像是儿时一样,举着不停转圈,唯一的区别是——小时候的她会乐在其中,现在的她恨不得生吃了可恶的表哥。 “晕。”温宛意出声道。 她这样一说,白景辰马上停下转圈,轻轻一压她脑袋,护在怀里:“那便不转了,表哥给你赔不是。” 哪怕停下,温宛意眼前还是一阵天旋地转,就算要揍人,也捏不起拳头了。 她闷声闷气地嗔怪对方:“表哥你多幼稚,又不是小时候在胡闹。” “表妹是真的长大了。”白景辰侧过脸颊,枕她乌发间,也感慨道,“短短几年,表哥却觉得恍如隔世。” 温宛意:“哦。” “因为疼爱,所以不想听你说那些话,因为喜欢,所以死缠烂打不想放手,表哥虽认错,但不会悔改,日后你每提‘生病’二字,表哥都会纠缠你收回话语。”白景辰掌心抚过她脸庞,语气温和,说辞却一点儿都不温和,“而你已经答应了表哥的心意,以后就不能反悔了,就算不那么喜欢表哥也无妨,表哥喜欢你就好。” 温宛意略愠恼:“听听这话像人吗?” “不像。”白景辰自己也承认了,于是他紧接着又轻声道,“那便不做人了。” 话音未落前,温宛意抬首怒视对方。 话音落下后,眼眸间被那人落下一个吻。 温宛意马上哑火,安安分分地不去看他了。 表哥这一套刚柔并济的手段用的可谓是炉火纯青,对比之前,甚至变得愈发高明了,她真的一点儿应对办法都没有,对方认错总是很痛快,中途故意惹她生气几分,马上又来哄,哄完再来一句“不改”,叫人又气又拿他没办法,梗在心口不上不下的,只能咽下闷亏了。 “不能得寸进尺。”温宛意只提这一点。 “还是表妹了解我。”白景辰看着她,一双姣好的桃花目满是含情脉脉,满腔坏心思呼之欲出。 看他喉结一动,温宛意有些紧张想要推开他。 白景辰却是笑了笑:“其实表哥是来和你说正事的……” 虽然温宛意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正色下来,但还是极为认真地倾耳细听:“嗯,表哥你说。” 白景辰凑近些,附耳低言道:“表妹怎么知道我想得寸进尺呢?” 温宛意:??? 就知道表哥狡诈,她又上当受骗了! 可紧接着,没等她做出反应,白景辰就轻且快地在她唇畔一触即离,并说起了正事:“枢密院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陛下近日有让你爹爹回到枢密院重拾当年职权的意思,东宫那边也有心安排势力进去,两方僵持中,朝堂也吵了好多日了。可开战以后,枢密院才开始职权调动的话,对战场也很不利,所以我们猜想,东宫那边可能要下狠手干预你爹爹了,说不好也会从你这边入手,拿你来做威胁,所以近日表妹要多注意些。” 温宛意:“……” 她根本说不出其他话来,表哥说的事情简直太肃正了,甚至连她爹爹都搬出来了,她还怎么和他续上方才那儿女情长的小事? 她也只能干巴巴道:“知道了,我会多加小心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 第70章 星然 ◎若能害死温宛意的同时,让康国公和恒亲王反目◎ 温宛意与表哥正在闲聊, 突然听下人说步安良心急如焚地进了府。 他是恒亲王心腹,进府从不会被阻拦,于是这边刚听说他来, 下一瞬就见到了对方急匆匆的身影。 “王爷, 星然不见了。”步安良急红了眼, 何止是不知所措, 简直像是天塌了,他生怕恒亲王不懂他的意思, 抓着对方手臂不停重复自己的话, “星然, 就是我妹妹, 她不见了,府中每一寸地皮都翻起来也找不到人。” 白景辰一掌用力握住他肩头, 强行叫他镇定下来:“怎么回事, 你慢些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本王知道你妹妹叫这个名字, 但你胞妹不是病得走不了多少路吗, 怎么可能突然离开府中?” “她万一是自己想要出去走走呢。”温宛意也关切道, “你们今日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呢, 我怎么敢凶她。”步安良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边, “她性子偏激, 小时候因为介怀那满身的疤, 竟能做出自焚此等糊涂的事儿,从小到大,我这个做兄长的怎么还敢凶她半句?她定是被贼人抢走了。” 温宛意又问他:“难道是步少尹近日结了什么仇家?” “步安良他为人清正, 也不与人计较些什么, 无论是官场还是寻常日子中, 都是没有仇家的,若非要细想一二,他上一次骂人是对江闻夕的,江闻夕眼下离京打仗去了,无瑕顾虑这些事儿。”白景辰答道,“如果是仇家入府抢人,那一定不是简单的过节,对方也得实力雄厚才行。” 想到之前在郡主府遇袭时的场景,温宛意有些后怕地猜测道:“莫非是东宫太子的人?” 步安良难以置信地抬眸:“太子?” 太子怎么会管到他妹妹这里? 应当不至于如此…… 与此同时,身处东宫的太子不紧不慢地一低头,抬起手背虚掩鼻尖,皱眉打了个喷嚏,也不知道是被谁咒的。 一屋子七嘴八舌的属臣马上安静下来,各怀鬼胎地抬头看着主子。 吓到的不只是这些臣子,太子矜贵温和地一抬手,他怀中的白狮子猫马上起身跑掉了,看来也被他的那声动静惊扰了睡意。 “好了,别吵了,孤听说近日有人手脚不干净,被恒亲王那边盯上了。” 太子今日穿了件宽软的常服,龙纹配着殷红色团枫,倒是比之前矜贵张扬了些,只是,他看着自己下裳沾上的白色猫毛,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掉毛这么厉害,沾在这身衣裳上愈发明显,叫人有些头疼。 他虽能耐心地处理这些衣裳上的猫毛,但听了几个时辰的吵架,脸庞不免露出几分懒倦疲惫。 可无人懂他。 下面的人都在看着上位者的眼色行事,熙熙攘攘一屋子人,心怀鬼胎的、党同伐异的、挑拨离间的……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他效忠的,但是他们齐刷刷地坐在下面,熙攘争执,却让太子一个人高高居于上位没法插话,像个敦肃却孤单的神。 “殿下,下臣冤枉啊!”一个须髯渐白的男子屁滚尿流地上前,“丽人阁花魁一事只是报到了瑞京尹府里面,恒亲王应当还是不知晓的,臣还有回转的余地。殿下,臣也是想要为您分忧才犯下此等糊涂事儿!” 太子又捏起一根猫毛,睨了他一眼,都气笑了:“周天年,你土埋脖子的人了还那么贪色呢,狎昵花魁的事情被传出去也就罢了,哪儿来的脸面在孤面前邀功?这女人难不成是孤代你睡的吗?你又是为孤分的哪门子忧?” 周天年强行自圆其说:“殿下有所不知,丽人阁背后的主子乃是富甲一方的陆氏,霄琼街绝大多数商户都与陆氏有瓜葛,此人暗中势力众多,只要我们让陆氏与恒亲王结了仇,恒亲王定然要栽很大的跟头,到时候……” “你说的倒是好听,别说他日了,眼下你自己看看是个什么情况。”太子半掩额头,恼火地敲了敲桌子,“——是你,狎昵了丽人阁的花魁,是我们东宫招惹了那陆氏手底下的人,现在还需要做局让陆氏与恒亲王结仇吗?孤倒是觉得,陆氏怕是会先记恨上东宫,觉得孤对手底下的人看管不严,放任你来欺男霸女!” “臣断然不敢招惹陆氏啊!更不敢牵连到东宫,还望殿下明鉴。”周天年重重叩首,解释道,“臣只是请花魁娘子回府唱一两支曲,并未把她如何。”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把黑锅推到恒亲王头上。”太子咬牙切齿地强调,“丽人阁是什么对方你也都清楚,人家恒亲王这辈子都没踏足过丽人阁半步,你要怎么诬陷他?把花魁绑了丢他府上吗?” 周天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继续赔罪。 “今日回去就把花魁放了,再多花些银两安抚对方,别让她告状告到陆氏那里去,不然孤要你好看。”太子沉着脸,居高临下地命令他,“幸好孤先听说了这件事,瑞京尹府那边早就盯上你了,只等你犯下大错一举拿下,上次刘玟仲的事情还不够威慑吗,陛下三令五申不许为官者狎妓,你们倒好,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气死孤,觉得不痛快是吗?” 这一次不单单是说周天年一人了,下面的属臣哗哗跪了一地,气也不敢出地挨训。 糊里糊涂的周天年这才想起陛下确实最近对这方面厌恶得很,他不经意间触了个大霉头还不知道。 “殿下——臣跟了您这么久,求您千万要保下臣和臣的家人啊,臣大儿子还未入仕,最小的女儿也马上要及笄了……”周天年涕泪横流地膝行上前,恳求太子,“臣确实糊涂,未曾想到这一重忌讳,还望殿下宽宥。” “好了,都起来吧,你们都是孤的心腹之臣,除非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否则孤不可能置你们任何一人于不顾。”太子揉了揉眉心,言语威远,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就算你们之中有人罪大恶极,但毕竟也为孤办过事,哪怕像刘文仲一样认罪伏诛,孤也会安置好你们的家人亲眷。” 他借着敲打周天年,紧接着又是一套恩威并施的话术,像是之前一样巩固着底下人的衷心,而类似的事情,他已做了无数次,有些疲惫,又有些可悲。 在东宫十多年,为了在父皇冷眼之下谋个生路,没有实权的他不得不主动培养亲信,哪怕他们之中的某些人德行烂成了什么样,出于利益考虑,他都得拉对方加入东宫。 放眼望去,既有奸猾的权佞,又有痴愚的高门之后,还有刁顽险恶的小人。 他入主东宫十多年,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他了,手底下的势力逐渐脱离控制,像是被一阵阵凶险的浪潮推着往前走,哪怕他不愿意,也不得不如此,否则大潮落下,第一个被反噬的人必然是他。 累。 “殿下,枢密院一事,我等考虑出了弋?几个应对办法。” 喧闹之后,有人站出来,把吵完的结果说给他听。 太子抬抬手指,示意他说吧。 可是随着对方一个个阴损的计策说出口,太子的心情也渐渐沉重了不少。 那人说:“前几个办法都不够稳妥,下臣认为,为了在枢密院中安排进去我们的人,首先最该考虑的,是拦住康国公。康国公之前便掌管了枢密院二十多年,近些年他以告老之由卸下职权,但积攒的势力尚在,枢密院不少人还愿意信服他的话,一旦他在烽火战事间重新拾起权柄,我们就算在枢密院安排再多入手也是起不到多大用处的。” “所以你不给康国公使绊子,反而要从人家女儿身上下手?”太子反问他,“这其中的差别可不是一星半点儿,爱卿觉得呢。” 那人明显有些挂不住脸面了,只能支支吾吾道:“可我们也不敢直接去和康国公硬碰硬啊。” 太子:“……” 那人紧接着又道:“哪怕是一世英名的先丞相,都没办法在康国公面前过招,得亏他们二位是至交好友,不然这朝堂中还有先丞相什么事儿呢?殿下,就连丞相那样的大才都没办法应对国公爷,我们……要不还是不考虑在康国公这里……” 说到这里,马上有人站出来反驳他:“你这是何意!是没把我们太傅放在眼里吗,康国公就算那时候有多威风,现在也老了,不一定比得上我们太傅的鸿才大略!” “老师他近日身体抱恙,没事儿别惊动他老人家。”太子打住他们俩的话头,“想其他办法,别总把主意盘算在太傅身上。” “那便就从温家女那边想办法。”那人一振袖袍,又道,“这天底下谁不知道康国公是女儿奴,大半辈子就一个女儿,当宝贝宠着,我们要是能动得了他的心肝女儿,他这个岁数,倒下了很可能就一病不起了,哪儿还有闲情逸致去枢密院插一脚?” “孤告诉你,那温家女现在可是在恒亲王府,要想害她,可不比直接动白景辰来得容易。”太子站起身,背过身不想多说了,“都是一群草包,孤要你们有何用,这种蠢话也能说出来给孤听吗?” “非也,非也……殿下,我们可以请太子妃宴请温家女,到时候恒亲王可就管不了太多了,我们做点儿手脚也容易。” 太子回过身,神色莫辨地看着他。 “虽然此举可能会连累太子妃,但是当初太子妃盗取您的玉牌时,不也没考虑过您吗!”那人语气瞬间变得怨忿起来,“聂士源死后,他们说在他的居所找到了您贴身佩戴的佛玉牌,而那几日您从太子妃那里回来后,玉牌就再也找不到了,可不就是太子妃心中生叛,早就辜负了您的信任……” 太子面沉似水地拽下腰间的佛玉牌—— 如今回想起来,此物,是他母亲遗物,父皇知道,太子妃早在他之前也是知道的,而那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却从自己身上偷得了它,用来栽赃陷害。 身为夫君,他也不愿去为难她一个女人,但她根本不值得他去包容体谅。 “属下斗胆多说一句,太子妃与您每次相见,都要层层通传,甚至陛下那边点头答应了,您才能与她见一面,这是何等不便,何等屈辱!别说陛下了,这一番通传下来,整个宫里都知道太子妃见过您,寻常夫妻间哪里需要这么多繁琐的手段?您是太子,是储君,这样的委屈本不该忍受啊!” 随着有人站出来,更多的属臣也站出来跟风谏言。 “陛下管您管得太严苛了,太子妃的人选您没办法做主,哪怕成婚了,也不得不隔着半个宫闱,见一面都不容易,这哪里是您的妻,这简直是陛下拿来牵制您的人选!” “您的太子,太子妃她凭什么敢这样?” “上啊,上一次太子妃盗取玉牌,臣便想要开口谏言了。” 乌泱泱一众人全在诉苦,表达对太子妃的不满。 太子重重一闭眼,也下了决心:“那便如你们所说,弃她一棋,拉温家女下水,打康国公一个猝不及防。” 谋臣那边也有人站了出来:“殿下,之前穆睿在时,曾谏言说——只要动得了温家女,恒亲王也会元气大伤,如今看来,杀了这一人,好处不是一般大啊!” 太子轻轻笑了:“是啊,若能害死温宛意的同时,让康国公和恒亲王反目,才是一石二鸟的好计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2 22:36:17~2023-12-03 23:1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盐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第71章 令主 ◎天大地大,如何去找人?◎ “如果是被从府中劫走的, 星然姑娘怎么有功夫为小猫添满水碗和食物?” 因为这是左少尹步安良胞妹的闺房,所以几个男子都不便进去,只劳烦温宛意进去仔细看了一遍, 而她出来后, 首先便觉得步星然不像是被劫走, 反而像是自己离开的。 步安良也摇摇头:“食物和水碗确实是新添的, 我也未进过她房中,没有做过这些事情。” 穆睿问:“步大人, 可否是府中伺候的丫鬟们做的?” 步安良否认道:“这两只猫的饭食饮水, 都是我胞妹一手操办, 她不会让丫鬟们帮忙的。” 穆睿沉思片刻, 又道:“如若大人不介意,可否劳烦温姑娘把猫的食碗拿出来?” 等到猫碗被拿出来时, 众人围在一起探究, 很快看出了上面的不对劲。 ——瓷碗中有不少新鲜肉块, 鹿肉、稚鸡肉、甚至还有剔了骨的鱼肉, 剔骨的刀法利落又干净, 按理说一个常年病着的女儿家不可能会有这种处理手段, 这更像是一个经常使刀子的人才能有的手法。 片刻后, 穆睿转头看向步安良:“你胞妹真是自己处理这些东西的?” 步安良想了想, 说道:“最初她也弄伤过手, 我也阻拦过她, 说她处理不了这些生骨肉,但她不愿意让别人代劳,有关猫儿的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或许是这段时间渐渐熟悉了, 所以才有这样的刀法吧。” 穆睿目光渐深, 黑眸沉沉地看向他:“步大人,说句不中听的,你胞妹可能没表面上这么简单,你仔细回忆一下,这些年有没有经常被支开的经历?” 步安良不明所以:“除了在忙正事外,我常回家陪着她,倒也没有被特意支开过……” “真的没有吗?”穆睿缓步朝他逼近几步,紧紧追问,“那么上一次深夜我与邓文郁疲于奔命时,为什么会在窄巷内偶遇大人您,那么晚了,您是因何缘由离开府邸外出呢?” 步安良退了半步,解释道:“我说过了,是我胞妹突然想吃紫微记家的炸酥点,所以……你是说,她每次想吃炸酥点,都是为了特意支开我?” “近日京城发生了很多事,我斗胆妄言一句——这个节骨眼上失踪的人,身份都不简单。”穆睿在这些方面都很敏觉,眼见步安良还是一副不愿相信的模样,他便把目光看向从远处走来的邓文郁和恒亲王,“王爷回来了,你自己听听也该猜个差不多了。” “方才有眼线来报,钦天监的地动仪有了动静,看样子是东南边的凫垎出了事。”白景辰匆匆而来,先说了最要紧的事情,“是地龙翻身,用不了多久凫垎的八百里快马急报就会传入京城。” 邓文郁补充:“钦天监有我们的人,按眼下的意思,是他们之前预见的征兆应验了。” 温宛意问:“什么征兆呢?” 邓文郁道:“钦天监那几日看出了我朝龙脉有损的征兆,已经去和陛下提了一回,所以陛下才匆匆召集暗司三君,让他们着手去查……太子生母的一些旧事。太子,很有可能根本没有陛下的血脉,而是贞妃水性杨花与外人所出。” “如今地龙翻身,更是上天震怒的结果,陛下不可能不重视此事。”穆睿说了一句,随后又问邓文郁,“贤弟,京中除了暗司的人不见了之外,可还有什么失踪的人吗?” “有啊。”邓文郁吊儿郎当地对他一摊手,“咱们江月山庄的第三位令主还是没有找到,失踪这么多年,不知道去哪里逍遥浪迹去了。” 温宛意站在其中,突然发觉自己有些事情没有听过,她本不该插手这种事情的,但气氛都到这儿了,她若不问,反而不合适了。 于是她接话道:“三位令主分别是谁?” “江湖首屈一指的富商陆知筠,当初太医院的左院判……以及在下。”邓文郁谦逊一颔首,笑道,“只不过左院判蒙冤离世,陆兄常年不见踪影,三位令主中还出来蹦跶的,独独只留下我一人了。” 众人:“……” 尴尬沉默片刻后,温宛意问道:“令主听起来是势位至尊的存在,那为什么当初左院判蒙冤时,没有办法脱身呢?” “温姑娘真是问了个好问题!”碎嘴子邓文郁正想给王爷解释一二呢,难得她提到了,正好顺其自然地开口说了,“我们江月山庄有个规矩,令主之位可以调用江湖势力,盟中之人必受令主调配,听起来很不错,但江月令仅能在动荡时现世,除了宫廷喋血时,其余时候的令主和寻常人没什么区别,其他的人不需要为他卖命,几位令主也懒得搭理彼此……这也是为什么该派上用场时,反而找不到陆知筠的原因。” 温宛意眨眨眼眸,又想到一点:“那现在你们的势力便可以全听你一人的了吗?” “怎么可能。”邓文郁哭笑不得,“江月山庄这些年全靠陆知筠养着,他人虽然丢了,但钱还在送着,说出来也不怕温姑娘笑话——他是管钱的,说话分量重一些,而我根本没有多少钱,就算能主事,也总受掣肘。” 温宛意笑笑:“你知道的,钱不是问题。” 在场众人除了恒亲王外,全都默默捂着心口受到了不少打击……他们什么时候也能风轻云淡地说一句“钱不是什么问题”啊! “就算有钱也不行。”邓文郁说道,“我们左院判虽然自愿走向了终局,但他的孙女尚且在世,盟中弟兄们商议之后,便将这第三块令牌交给了她……” “且慢。”温宛意险些因为自己听错了,她重新回忆片刻,又问,“你说的那人,可是名为左沁?” 邓文郁点头:“左沁既是左院判的孙女,又常能出入王府,更是拿到了她祖父的医书秘籍,对于之前存放在江月山庄里的古书偏方也都能看得懂,是做第三位令主的不二人选。” 温宛意这下想明白了——难怪自己之前去问阿娘,阿娘说左沁被旧友叫走了,原来这个旧友不是别人,竟是他们这些江湖人士。 他们几人站在步星然的房门前聊了片刻后,突然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众人惊恐回头去看,却见门内款款走出一只漂亮的长毛猫儿来。 “可就算星然姑娘可能身份不凡,但我们也不能不去找她啊,万一是我们想错了呢?”温宛意泛起愁来,“如果说她根本不是暗司的人,也不是别的什么高手,而是真的被劫掠走了呢?若真的是这样,那她只是纤弱无力的姑娘,耽搁得越久就越危险。” “可是如果要发动官府帮着找人,人至少需要丢失半月以上才行。”步安良垂下头颅,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我这个做兄长的,甚至没办法推断她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劫走。” 恒亲王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突然觉出了一点儿不对:“步安良,你不是说,你与你妹妹并未吵过架吗?可是按你方才的意思,她也可能是负气离开?” 步安良霎时变得支支吾吾。 白景辰喝令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藏着什么话吗?你难道不知道近日丽人阁被送走了一批女子,正在满世界地找新的适龄女子来补充吗?好歹你手底下也管着这桩案子,难道不怕有恶人蓄意报复把你胞妹绑走送去丽人阁被人糟蹋吗?” 步安良痛定思痛,闭眼终于说了实话:“星然知道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对她……心怀不轨。” 众人:!!! 除了恒亲王没那么惊讶之外,在场的大家全被这句话给砸晕了,齐齐震惊地退了半步。 邓文郁险些把下巴惊到地上:“这,这,这……步大人,你在说笑吗?她,她难道不是你的亲妹妹吗?” 步安良心灰意冷地点点头,一幅任由众人数落的姿态。 白景辰也被这一句话噎得无话可说,他缓了缓,失望道:“这样糊涂的事情,你怎么能被她察觉呢?” 温宛意疑惑地看向自家表哥:“表哥你是不是说错了,这怎么能说‘不该被察觉’呢,这种念头难道不是不该有的吗?” “情不由己,被察觉是错,但情意本身无错。”白景辰俯身,拍了拍步安良肩头,“若本王与你易地而处,不一定能比得上你沉稳克制。” 温宛意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被表哥的这些话吓得稍微挪远了些。 她终于懂了,为什么那日表哥对自己言明心意时,会掐着自己下巴说“表哥不只一次庆幸,你我是表兄妹,不是亲兄妹”这种话了。 原来是因为有步安良的先例在前,表哥才会想这么多次。 还有—— 表哥刚刚对步安良说的话里,什么叫“不一定能比得上你沉稳克制”,温宛意也不傻,自然能听出表哥浅淡话语下的暗潮汹涌,所以才会觉得有些害怕。 “王爷,眼下又该怎么办?”步安良知了错,却也没了主意,“天大地大,如何去找人?” “为求稳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去找人。”白景辰说道,“当然也不排除有人报复的可能,这几日的丽人阁附近布下的人手也该派上用场了,让他们盯紧些,一旦混入了新面孔,就来回禀。除此外,本王会安排身手好的人暗中去寻你胞妹,如果是她负气离开,应当花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寻回,怕只怕……” “东宫。”穆睿上前接话道,“我叛逃东宫后,太子必然震怒,在生气之下,可能也想离间王爷的心腹之臣,再加上那日刺客来追杀时,是步大人保护了我,所以太子也有盯上步大人的可能性。就算一开始没有直接从星然姑娘身上下手的意思,但一旦他们的眼线发觉星然姑娘离府出走,就会马上绑了人去请示太子。” 因为之前,他在东宫办事时,太子手下的人就是这样办事的。 打不过某人,就绑了某人最亲近的人回去交差,这样就能免于被太子责罚。 “明日下朝后,本王去试探试探太子的口风。”白景辰说道,“步安良你近日也小心些,太子保不齐也会派人给你密信,让你拿一些东西去换你妹妹。” 步安良抬头,不解道:“属下能有什么东西值得太子惦记?” “本王的秘密。”白景辰褐色的瞳眸带着笑意,像是看清了很多东西,“还有你的衷心。” 步安良静默地伫立原地,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却又被恒亲王打住了话头。 “他不会允许你告诉本王的。”白景辰又道,“他清楚,你知道本王很多事情,要想换回你胞妹,他怎么说也得从你口中问到本王的错处和软肋。” 步安良起誓道:“王爷,属下不会背叛您的。” “到时候怎么选,是你的抉择,本王不会怪你。”白景辰背过身,却是牵着温宛意准备离开了,“若能顺利接回你胞妹,她也可以不是你的亲妹妹。” 温宛意手心冰极了,直到离开这里很久之后,都迟迟缓不过神来,她觑着身边人沉静冷淡的脸色,小心地问:“表哥,你最后那句话是何意?” 白景辰脸色温和下来,轻轻抚了抚她头发:“就是字面意思罢了,你还小,不懂这些大人的事情,莫要继续问下去了。” “表哥,你不会是要做坏事吧?”温宛意心中还是很不踏实,她拉住他宽软的衣袖,要他做出承诺,“如果不是,那你得答应我,不会为虎作伥,不会帮着他逼迫星然姑娘……” 白景辰坐在一边,没吭声。 温宛意心一下子冷到了谷底,从未觉得面前人这么陌生,她再次难以置信地问他:“表哥,你如果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那当初对我……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想法,若我当时没答应你,你是不是也……” “嗯。”白景辰这次承认了。 温宛意离他又远了些:“表哥变得很怪了,不像我之前认识的表哥。” 白景辰耐心地看向她,不允许她离自己这么远:“没有必要因为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就欺负表哥。” “谁欺负谁呀。”温宛意气呼呼地捏捏他耳朵,“是谁装弱势装温软,像个粘人精一样死缠烂打,把我骗的团团转,结果到最后才知道表哥你根本不像表面那么好说话,所有的容忍都不过是因为我会答应你,但凡我不答应你,你就会从小鹿变成豺狼,把人生吞活剥了才满意。” 白景辰被她戳中了私心,只能故作单纯地眨眨眼眸,露出了个笑:“胡说。” “是不是主动,就显得不那么可怜了。”温宛意收起手,也收起了笑意,“所以表哥你把迈出最后那一步的权利交在我手中,是为我着想,是可怜我吧。” 她其实知道的,表哥既然敢那样来和自己坦白,想来也已经十拿九稳了,她的阿娘阿爹,她的姑母,甚至是陛下那边,全都能点头这桩婚事,所有人都不会考虑她的那点儿想法就拍案定论了,只有表哥会可怜可怜她,来和她腻歪,央求她答应吧。 “我没有要怪表哥的意思。”温宛意既然想通了,怎么还能怪表哥方才露出陌生的一面呢,她只能拉了拉对方的手指,重新和他说道,“哪怕表哥变得再陌生,你我也是表兄妹,我不会嫌弃你的,放心。” 白景辰没有说再多的话,只是闭上眼睛把脑袋埋在她肩头,轻轻地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匆忙) 第72章 发妻 ◎殿下,太苦了◎ “殿下……” 太子妃越氏雍荣尔雅地站在他面前, 施施然地行了一礼,可当她看清殿内那人时,脸上却突然有了种女儿家的娇俏羞赧, 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抬头, 看着孤。”太子斜倚一方蟠螭纹五屏弥勒榻上, 笑道, “孤是你的夫君,有什么不敢看的。” 殿内的下人都被屏退了, 越氏也是第一次见太子露出如此懒倦随意的一面, 平日的他定然不会这般没有坐相地出现在人前, 可这一次, 在她面前……他却捏了樽酒杯,除去素日的玄色外裳, 里面绯红的绸衣便显露了出来, 当然, 不只如此, 还有那无心袒露的胸膛。 宫中都说太子生母贞妃容色倾国, 貌美近妖, 太子是贞妃之子, 与贞妃当年的姿容有七成像, 可即便是这七成像, 放在男子身上, 也好看得不像话。 太子妃小心地抬起头:“殿下,臣妾在宫里的祈国寺为您誊抄了一份佛经。” “你应该知道,今夜不宜参禅悟道。”太子放下手中酒樽, 对她招招手, “过来, 坐到孤身边,孤已经许久没有见你了。” 太子妃立即紧张起来,她朝那人走过去,又注意到今夜的男人已经除去了发冠,青丝曼丽,有着梁域人才有的微卷弧度,一双深情眉目看向她时,会带着几分笑意,仪态中既有储君的威仪,又有独属于夫君的柔情。 这如何叫人不沉沦其中? 可当她陪他坐下了,他却起身站了起来。 “殿下?” 太子妃意外地看向他,却见那人转身去壁上取了佩剑。 “殿下这是何意?”太子妃马上起身,已经做好了请罪的准备,只待他一句话,她便有应对之策。 “不必如此慌张。”太子取下剑来,言笑晏晏,“今夜孤只为你一人舞剑。” 太子妃独坐在侧,看着一向与自己疏离万分的夫君竟如此反常地为自己舞剑,心中的不安愈发严重,殿中烛火通亮,她看着那锃亮的剑光,如坐针毡。 这一番施压过后,她还未等到太子发话,便主动请罪了:“殿下,玉牌丢失一事,是臣妾没有看好手底下的婢子,承蒙殿下宽厚仁慈,没有追究此事,但妾身为您的妻,理应好好惩戒那奴才,还望殿下饶恕臣妾。” 太子听后并未言语,而是继续自顾自地沉醉舞剑,直到消除了兴致,才收剑入鞘,垂眸看了她一眼:“你自从嫁给孤,每次与孤相见都得大费周章,说到底是孤对不住你,这些年委屈了你。另外,这只是一个玉牌而已,孤不会怪你。” 太子妃欠身,柔柔地唤了声夫君,依旧没有起身。 直到太子走近了,递给她一只手,她这才扶着对方掌心站了起来。 “今日你来,孤叫人好好清扫了殿内的猫毛,你觉着如何,不难受吧。”太子拍了拍她的手,坐到了弥勒榻上。 之前的每一次相见,太子妃都会因为那只长毛狮子猫而难受,回去不免起些红疹,但太子没有一次有心叫人清扫宫殿,反倒是这一次,太子知道她要来,愿意把那只猫关在其他殿里,让她呼吸都能舒惬一些。 太子妃哪能不知道呢,她的这位夫君向来不待见自己,就算记得自己碰不得猫毛,也不会花心思去考虑她,这一次,想来也是有事相求,所以才会赐恩片刻。 为了彰显自己的体贴,太子妃主动为他分忧:“多谢殿下挂怀,臣妾实在受宠若惊,可臣妾只是一介女流,实在帮不上殿下什么,只觉得心中有愧,万分不安。” 她的话抛出去了,太子那边也接住了。 太子仰目看向她,淡淡开口:“并非完全帮不上,眼下孤有一事需你相助,你可愿意?” “若能为殿下分忧,妾万死不辞。”太子妃坚定地看向他,“殿下所说的是何事?” 太子遗憾地叹了口气,“前不久,孤梦到自己母妃了,虽然看不清具体模样,但孤却能感知到她的不安与痛处,哪怕醒后,也迟迟无法回神。转念一想,原来不久后就是父皇寿辰,而寿辰之后,又是孤生母的忌日,你也知道,父皇厌恶我母妃到了极致,不允许宫中人在母妃的忌日这天做任何祭奠的事情,所以孤的母妃才会托梦给孤。” 越氏听他这样说,也有些恍然地低下头:“孝者,天下之大经也,殿下有卧冰求鲤之心,母妃泉下有知,亦会欣慰的。” 太子却摇摇头,苦笑道:“孤多年不孝,今年想在私下为母妃祭一份经文,又听闻那温家女替皇后去福恩寺抄经祈福,皇后便能很快安神好转,她抄的那几本传世宝经应该是有安魂定神的奇效,孤倒也派人去福恩寺问了多次,依旧不知那几本经书到底是什么,但又不能径直去问温宛意,所以只能劳烦你来替孤去问。” 越氏点头领命,又问道:“既然如此,那臣妾今日回去便书信一封,去送到温家女手上。” “不可。”太子看向她,耐心解释,“如今孤与恒亲王针锋相对,你是孤的太子妃,而温宛意是恒亲王的表妹,你送到温宛意手上的书信必然会被众人解读查看,到时候他们若是拿着那封书信找茬,在母妃忌日那天找孤的麻烦,孤就没办法在那天悄无声息地去祭奠母妃了。” 既然不能这样做,越氏便又问道:“那这要如何去问,才不会让他们生疑?” “在父皇寿辰的宫宴后,你找个借口在私下问她,不要以孤的名义,这样他们也不会怀疑到孤母妃身上。”太子关切地看着她,“此事断不能在明面上被众人知晓,免得有心人妄加解读,所以要悄无声息地引她去无人处再问,知道吗?” 越氏点头:“臣妾晓得了。” “今夜久长,你替孤更衣吧。”说完正事,太子隐隐觉出了一丝疲倦,他揉揉眉心,笑道,“你来一趟不容易,莫要急着回了。” 太子妃有些意外地抬眸:“殿下的意思是……愿意让臣妾留下了吗。” 太子没接她的话,只是闭眼略微一抬手臂,允她伺候了。 太子妃越氏沉默片刻,小心又体贴地伸手……夫妻多年,自己的夫君从未真正与她圆房,哪怕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也都洁身自好不愿让女子亲近,之前的每一晚,她就算能留下,对方也不会碰她一分一毫。 “芷柔,孤是想好好待你的,母妃忌日之后,孤会去求父皇让你搬来东宫,日后与我相见,也就无需这般繁琐了。”太子依旧闭着眼,嘴角的笑意极淡,像是随时要散。 “殿下,臣妾不觉得繁琐,也不觉得委屈。”太子妃立即惶恐地又要跪了,“求殿下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 “为何,你——怕孤保护不了你吗?”太子缓慢地挣开眼睛,凝望着她,“当初孤与父皇置气生分,说起来还是因你提及了密辛,这些年的种种所有,你全然知情,那你每次来寻孤,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复杂心思呢?既然不敢,你为什么又要来找孤?” “殿下,我的殿下啊——” 不知是哪一句话让越氏崩溃起来,她虚弱地跌坐在地,抱着对方的左腿,声泪俱下。 “当年……是莫须有的事情,不必哭。”太子无奈地舒出一口浊气,俯下身为她抹泪,“孤这个太子做的太窝囊了,所以才会让你这样委屈。” “殿下,太苦了。”越氏攥着袖子,哽咽不止,“臣妾心疼您。” “被你一哭,孤本来没事都好像遭遇了多大委屈似的。”太子抓着对方胳膊,把人从地上拎起来,“好了,这幅模样可不能被人瞧见,堂堂太子妃,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太子妃大恸,伤怀地扑进他怀中,紧紧搂住了太子的腰身:“殿下,妾不怕的,妾此生身心皆系于你,就算是死,也无悔了。” 太子短暂地诧异片刻,身子僵硬地由着她搂抱。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好像那从冰天雪地里暖和下来的人一样,柔软了身躯,缓缓回拥她:“孤信你。” 话说到这里,太子的贴身太监劳盛便从殿外奉着一鸳鸯酒壶进来了:“殿下,奴才看您的酒空了,特意为您和太子妃准备了新的……” 就在太子妃越氏拭泪后要接下来时,太子却出声制止了。 “不用,孤今夜不想喝了。”太子却摆了摆手,“拿下去吧。” 劳盛顿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躬身拿下去了。 此夜无月,直到三更时,太子才披了件衣裳出来。 劳盛躬身低语:“殿下,那酒,还让太子妃喝吗?” 太子避而不答,反而是问:“劳盛,你跟了孤最长时间,这么多年,孤是不是变了许多。” 劳盛掂量着这话里的意思,小声道:“殿下尊荣之身,一直未变。” “你知道孤问的不是这个。”太子叹了口气,没法说他,“孤在想,这些年为了在东宫招揽势力,不得已与泥沙俱下,孤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违背了太傅当年的教诲。” 劳盛眼观鼻鼻观口地听着他说,无声间也垂了眼眸。 “世上不乏周天年、刘玟仲这样的色.欲熏心之徒,与他们认识得久了,孤也近墨者黑,糊涂之下,竟想着为了那点儿小小的争斗,弃发妻于不顾。”太子痛定思痛地背过手,觉得很是不该,“是孤不对,孤杀红了眼,也不能像那个人一样狼心狗肺。” 劳盛这下子捋清楚了——原来他家太子又心软了,就像当初放过南骆郡主一样,如今也舍不得动太子妃了。 “殿下乃恺悌君子,宁愿吃亏,也不会对弱女子下手,奴才属实佩服。”劳盛连忙拍马屁,“无论殿下选择如何,都是对的。” “孤也没有多高义,也会做一些没德行的事情。”太子笑着敲了敲他脑门,“但孤实在不想利用自己的女人,这是卑鄙小人才会做的事情,孤不想学他。” 劳盛战战兢兢的,生怕太子殿下的“他”字突然变成“陛下”,毕竟这话听了,将来说不准是要掉脑袋的! “那酒就撤掉吧,你跑腿找一回也不容易,想要什么赏赐可以和孤说。”太子虚咳几声,道,“要处理得干净些,不要叫人找到了把柄。” 那是梁域奇毒,饮下后是会被他人控制着才能毒发,劳盛当然不敢不上心,他保证道:“那酒里面的东西是奴才亲手掺的,无人知道,奴才等下就去悄无声息地倒掉,酒壶也会砸了埋掉,还请殿下放心。”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第73章 离间 ◎步安良经不住太子的诡诈◎ 下了朝, 白景辰便看到太子的脸色差得厉害。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凫垎地龙翻身的事被八百里加急传到朝堂上后,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几日前的钦天监面圣一事, 就算涉及天家威仪不便提起, 但太子生母贞妃当年旧事又会被陛下疑心一次, 太子现在做什么都是如履薄冰了。 太子应当是怀疑自己的吧, 他也知道。 但偏偏,无论是钦天监还是凫垎地龙翻身, 他都没有派人去引导风向, 对太子皇子血脉的疑惑, 也是父皇自己的想法, 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思及此,白景辰最后一点良心都用来体贴太子的心情了, 为了避免两人正面遇见, 他脚步缓了下来, 免得让自己这个兄长太过失意。 “王爷。” 白景辰突然听到身边的步安良出声唤自己, 而也是这一声呼唤, 竟把前面的太子也给叫住了。 白景辰:“……”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步少尹这是怎么了, 脸色如此不好?”太子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步安良本就怀疑太子派人劫走了自家胞妹, 如今对方主动一句问询, 却让他本就紧绷的心绪愈发敏感, 像是一根晒干到极致的木柴, 一点儿针锋相对的火星都见不得,一但起了争执,马上就点着了一样。 白景辰都不用瞧, 就知道步安良经不住太子的诡诈, 继续说下去怕是要被抓住把柄了, 于是他出面拉着对方手臂,把人藏在身后道:“兄长倒是好心肠,明明都自顾不暇了,还有闲情逸致置喙他人他事呢?” “阿辰怎的如此护短。”太子习惯性地轻眯眼眸,揶揄道,“都不许孤这个兄长替你关心关心属下了吗?难道在你眼里,孤连句问候都显得不怀好意么?” 太子每叫一次“阿辰”白景辰都颇感不适,于是他也刻意恶心对方:“太子哥哥多虑了,怎么会呢,本王只是觉得,哥哥你眼下还是独善其身为好,若还要为本王这个做弟弟的操心,怕是分身乏术了。” 太子悠然叠着手,眯眼看着他笑。 白景辰隐约觉得身后传来些许目光,随即佯装无意瞧了一眼——原来是父皇身边的大太监刘吴风正看着他们二人这边方向。 方才若他被太子激怒起了争执,被刘吴风看在眼里了,回去禀告父皇,父皇怕是要把钦天监那件事与自己联系起来,即便他怎么都没做,也能让简单一件事牵扯到党争上面,只要让父皇有了疑心,太子便能见缝插针地化解一时危机。 “阿辰近日太累了吗,怎么消瘦了。”太子依旧装出一副宽和的兄长模样,但却在说话的时候抬手去摸恒亲王的脸庞。 白景辰被他狠狠吓了一跳,险些下意识地打落他的手。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意识到这是太子的刻意膈应,这个人就算遭殃也想拉自己下水,心思坏得没法说。 他不想和他演兄友弟恭的戏码,但是又不方便躲闪,所以干脆心一横,抬手抓住对方手腕,强行拉对方离开这显眼的地方。 太子放松地被他扯着走,一边走一边还有闲心回头对步安良说句话,他一抬下巴,像是叫狗似的:“那谁,孤知道你的烦心事。” 步安良本是失魂落魄低头跟着他们往前走,突然听了这一句,突然与心中的猜疑对上了:“果真是你劫走了我胞妹!” 白景辰:“……” 阴沟就明晃晃摆在眼前,总有傻子非要往进跳。 “哦?”太子扬起唇角笑意,倒是有了意外收获,他很快将YH计就计道,“是阿辰说的吗,不然你怎么知道的。” “太子!你!”步安良咬牙切齿地上前,“为什么要劫走她,她只是个弱女子,哪里妨碍到你了?” 白景辰咽下那口窝火气,回头对步安良道:“他说什么你就信吗。” 可一连找不到胞妹的步安良已经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只要有一丁点渺茫的希望,他都不愿放弃。 “孤倒是听手下人说过,是他们顺手接走帮你照顾的,可不关孤的事儿啊。”太子笑得开怀,“要不这样,孤回去帮你问问,等到那天,喊你去接人?” 太子能有这么好心? 步安良就算再冲动,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于是他犹疑地看向太子,不信任对方的话了:“太子殿下你愿意主动放人?” 太子拍拍恒亲王的手,让对方松开桎梏:“这就得看孤的心情了,到时候孤会派人接你去其他地方,私下里和你谈谈条件……对了,你可别让你家王爷介怀啊。” 此等徒费无益的招数根本不会骗到人的,白景辰颇为无奈地看向太子,从对方带笑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些鄙夷之意,对方就好像在说——恒亲王你手底下的人都是这种货色吗,真真假假都听不出来。 白景辰:“……” 别骂了,你们东宫的狗头谋士也好不到哪里去。 经此一出戏,太子理了理衣袖,像是满足了自己突如其来的趣味似的,知道步安良当真了,也知道给恒亲王添了堵,他就可以愉悦地离开了。 看着太子好兴致的背影,白景辰气得头顶生烟。 早知道就不该靠近此人。 他回过神,果然看到步安良眼眸里的当真,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占理的步安良低声道:“王爷,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无论是不是真的,你都会上钩。”白景辰算是看出来了,也懒得计较对方的过错,他只能就事论事道,“本王可以理解你的焦灼心思,毕竟胞妹不见了这么要紧的事,宁肯信错也不能错过,就算太子诓骗你,难道你就不会去他说的地方了吗?” 丢了妹妹好像丢了脑子的步安良脆弱至极,好在得到恒亲王这番话后,他心中的纠结也没那么厉害了:“王爷能不介怀,属下感激涕零。” “本王家中也有表妹,若易地而处,丢的是她,本王未尝不会和你做一样的选择,就算知道是坑,也得凑过去看看深浅。”恒亲王安抚他道,“你既知道感激,就别在大庭广众下哭出来,怪丢人的。” 眼含热泪的步安良:“……” “这是太子随口使的个离间计,他不就想看本王拆穿他的计谋后‘你不依本王,本王也不答应你’的纠葛场景吗。”恒亲王叹了口气,紧接着说道,“从你主动去问那一刻,我们便落了下风,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应对了。” 步安良也觉得对不住自家王爷,于是他小声道:“那属下还去应约吗?” “去啊,在此之前只要你胞妹一天没找到,你就得去。”白景辰分析道,“况且眼下情况也不一样了,之前只有我们的人去找,现在东宫那边怕是也要跟着寻人了,若不凑巧被他们先一步找到了,便是威胁你的筹码。” 步安良低下头:“是属下坏事儿了。” “本王在想太子会做些什么——”白景辰边走边想,“大致有三种可能,第一,太子本来没有找到你胞妹,只是在这里恐吓你,为的就是让你和本王离心,他也不会私下里约你去谈条件。第二,太子今日回去正巧派人找到了你胞妹,私下去约你谈条件,若你去了,就会背叛本王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若你不去,他把你胞妹砍了,让你遗恨终生,这辈子都不愿见到本王。第三,太子根本不知道你胞妹的下落,也懒得派人去寻,所以干脆弄了个假的骗你,声称找到了,而我们这边也误以为找到了,反而叫你胞妹流落险境……总之,他不愁给我们找点儿麻烦。” 因为在乎,所以做兄长的不愿让胞妹置身险境,因为挂念,所以容易被人随意拿捏把柄。 步安良晕头转向地听恒亲王分析了半天,意识到了自己的错处,他低声赔罪道:“王爷,属下这次是真做蠢事了。” 白景辰当然知道对方会上当,但他也不愿责怪:“不是什么太棘手的事情,等回府后,我们再详谈对策。” “若太子迟迟不肯出招,才是煎熬。”步安良实在忍不住抹泪,“已经过了很多天了,找不到星然,属下这心一天天都落不在实处。” “不会由着他拖时间的。”白景辰瞧了瞧步安良眼下的两圈疲惫乌青,安慰他道,“他逼我们,我们何尝不能逼他呢?” 步安良疑惑:“我们难道还可以倒逼太子吗?” “怎么不能。”白景辰说,“两天内就让邓文郁的人传谣言出去,就说我们已经找到步星然了,太子要是不想废了这步棋,就得快点儿派人找到人来威胁你。要是东宫那边风平浪静,根本没急眼约你出去,说明他们根本不知道你胞妹的下落,在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偃旗息鼓了。” “好,速战速决也是一种对策。”步安良长舒一口气,很快又忍不住问恒亲王,“可是王爷,要是太子和我们都找不到星然该怎么办啊?” “东宫与本王甚至加上江湖人士都尽力去寻,却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你觉得是何方神圣,无论朝堂还是江湖翻遍了也找不到的人,你觉得呢?还有必要自欺欺人吗?”白景辰被他磨叽得头疼,实在想好好倒一倒他脑袋里的水了,“你也听邓文郁说了,那段时间暗司的人全都消失,而天底下能神不知鬼不觉瞒过众人的,可不就是这神出鬼没的暗司人士吗?” 步安良婆婆妈妈道:“那星然要是暗司中人的话,是不是就一直不会回来了?” “翻遍天也实在找不到的话……”白景辰招招手,让他凑近听。 步安良如获至宝,马上揣着希冀凑过去,却听他家王爷云淡风轻道——本王大张旗鼓地和你吵一架,再把你揍个半死再丢回府,看她会不会回来心疼你这个便宜兄长。 步安良:“……” “苦肉计。”白景辰温和一笑,“虽然委屈你,但也有奇效。要是用好了,能解决你们二人间很多麻烦事。” 步安良:“……” 王爷你说真的? 第74章 对峙 ◎那本宫就先和你好好算算账◎ 找了两日还未找到人, 步安良再次踏入王府时,便听到恒亲王对他说:“那就给本王的好哥哥也施施压。” 步安良:“……好。” 他家王爷自从那日被太子膈应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竟觉得他们家王爷也喜欢上了这种不阴不阳的称呼, 或许是因为明日就是陛下寿宴了, 王爷要提前熟悉这些话术, 免得因为心中太过排斥而显露在面容上。 “你来挑挑,谁与你胞妹身形最为相像。”恒亲王叫来了府中伺候的一众婢女, 坐在一旁道, “稍后你出府时, 就佯装找到了妹妹, 今夜再去紫微记照常买炸酥点。” “步兄,我们的人今日已将消息放了出去, 此刻东宫必然派人盯着你呢。”天气渐凉了, 邓文郁却拈了柄水磨玉骨扇在指间把玩, 他“唰”一声合上扇面, 胜券在握地敲了敲手心, “当然, 步兄装也要装得像些, 不能说是喜形于色吧, 至少能叫旁人看出你找回胞妹后的轻松。” 步安良忧悒地抹了一把脸, 抱拳道:“承蒙王爷与诸位兄弟鼎力相助, 步某一定牢记这份情谊,日后……” “这些漂亮话就不用说了。”恒亲王坐在一旁看着,紧接着示意他先去选替身, “演戏要演全套, 你能忍着不露馅, 本王就很欣慰了。” 步安良颔首,过去仔仔细细地挑人,他看了许久许久,才知道心底那日思夜想的身影是那么独特,世上无人可以代替,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见他迟迟不吭声,白景辰抬眼问:“难道这么多女子里面,没有一人与你胞妹相像?” “倒也不用多么像,反正星然姑娘常常卧病府中,外人见她不多,别说东宫的人了,就算我们几个也根本分辨不出。”一直沉默的穆睿出声提醒道,“其实最重要的是,步大人要演出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感。” “义兄说得对!”邓文郁把扇子往穆睿手里一塞,随即踱步走到步安良面前,亲手捏着他脸庞给他整理了个欢喜表情,“步兄不要苦丧着脸,要这样笑。” 步安良也没想到他直接动手碰自己脸颊,整个人除了震惊外,还有些呆滞:“这,这……” 恒亲王看着这几人,知道自从邓文郁来了王府,一向唠叨嘴碎的步安良都被他吓怕了,毕竟邓文郁单方面与人熟稔得快,前几日还客客气气,今日就敢直接勾肩搭背碰弟兄的脸颊了。 “表哥你们怎么在这里啊,真叫人找好久呢。”温宛意远远带着左沁过来,说道,“左姑娘说她这几日闲来无事,可以在寻找星然姑娘一事上出份力。” 左沁略一低首,就和她疏淡的性情一样,并未和恒亲王行礼,也并未多说些什么。 邓文郁喜悦道:“正好,我瞧左姑娘骨肉匀停的,应该也可以假扮步兄的妹妹,而且左姑娘精通医术,在找到星然姑娘后,还能帮衬着瞧瞧病。” 步星然常年病着,身样确实消瘦得厉害,碰巧左沁也是如此身段,整个人清瘦到了极致,是最像她的。 “那便有劳左姑娘了。”步安良道。 · 翌日,皇帝寿宴群臣赴宴表贺,赐酒三行后,眼看陛下惫懒地眯起了眼眸。 “皇后,朕还记得十几年前,也是在朕生辰这日,你为朕准备了漫天萤火虫邀朕去看,这么多年了,那天的情景朕依旧记得,很美,很美。”皇帝呵呵笑着,放下手中酒,满腹柔情地看向身边人,“当然,朕说的不止是萤火虫。” 皇后低眉浅笑:“臣妾也记得那天。” 皇帝小心地拉起她的手,感慨道:“一晃数十年,只有你一直陪着朕,朕见到你,就会想起朕年轻时的风发意气。” “是啊。”皇后望着下方的人们,也笑道,“孩子们都大了,但陛下还是和当年一样。” 宴席开始散了,臣子们便也开始由疏及近地渐次离席。 而就在这时候,温宛意发觉一直望着她这边的南骆郡主有要过来的意思。 自从上次分别,南骆郡主养了很久的伤,即使此次赴宴,但脖颈间依旧戴着遮挡伤疤的围纱……应该也是自戕留下的。 温宛意实在不想和她攀谈,便借着出去透风的由头离席了。 “温姑娘且慢。” 就在温宛意带着元音和元萱躲到僻静一些的地方时,却突然听到有人远远地呼唤自己。 元萱谨慎道:“姑娘,是太子妃追过来了。” 温宛意心道不妙,之前表哥叮嘱过自己要小心东宫那边的人,眼下追来的人是太子妃,这可比南骆郡主危险多了。 “元音留下,元萱你先去找些人。” 温宛意心中有些没底,虽然她离席前与表哥对过眼色,但她属实躲得太远了,这种冷僻的地方很容易出些什么事儿,到时候没个人证,就算她有理也难说清。 元音低声问道:“姑娘,太子妃是孤身一人来的,身边居然连一个丫鬟都没带,这一看就来者不善。” “我身边有你,倒也不怕她做什么。”温宛意想了想,又道,“但怕只怕她宁肯自毁也要污蔑我,眼下正是爹爹争权的时候,不能因为我,耽误了爹爹。” 元音:“那我们怎么办?” 温宛意干脆心一横:“惹不起她,但我们躲得起。” 元音:“好!” 为了避免麻烦,温宛意干脆装作没听到,带着元音就准备远离这是非之地,然而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了,她没走几步呢,突然一转弯,面前直直迎上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被南骆郡主找到了。 温宛意:“……” 她几乎是瞬间就停下了脚步,进退两难。 身后太子妃追了上来,浅笑道:“方才温姑娘有什么急事吗,走得这般快。” 面前,南骆郡主脸色看似平静,一开口,却藏着疯劲:“宛意,原来你不是出来躲我的,而是为了见她吗?” 温宛意退后半步,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面对南骆郡主的质问,她莫名有种逛花楼时被正妻抓住的愧疚感。 温宛意:“……” 自己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太子妃很快走到了两人之间,也听到了方才南骆郡主的质问,她看了一眼温宛意,为对方解围道:“是啊,宛意妹妹与本宫有悄悄话要讲,郡主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这句解围反而起了火上浇油的效果,等温宛意再看过去时,南骆郡主眼里的平静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先遇到人的,太子妃若有什么悄悄话,不妨改日再说。”南骆郡主面沉似水地看了太子妃一眼,转头问温宛意,“宛意,我竟不知你何时与太子妃走得这般近了?” 温宛意低声对元音道:“阿音,你先退下吧。” 元音可能不知道局势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太子妃为什么会和南骆郡主如此针锋相对,但温宛意是什么都知道的,那天郡马的信她也看见了,知道了太子和南骆郡主的过往,如今看样子……太子妃应该也听过当年的风言风语,所以在面对南骆郡主时,才会变成这幅咄咄逼人的模样。 她屏退元音,也是怕她不小心听见了什么,以后有危险。 “郡主管得未免太多了。”太子妃赶在温宛意开口前,亲亲/热热地把人护在身后,紧接着又露出了一副得意风光的神情,“若是宛意妹妹有心认你这个姐姐,还用得着你眼巴巴地追着上前吗?郡主,你现在是个什么处境,想必自己也清楚吧,以你今时今日的情况,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全凭陛下仁慈宽宥,就别攀附我们宛意妹妹了。” 这番话已经不是简单的火上浇油了,说声“硝烟弥漫”也不为过,温宛意头皮一阵阵发麻,很想打断太子妃,但是她又完全插不进话去。 南骆郡主冷声回应:“本郡主如今是何境遇,我心中一清二楚,用不着太子妃提醒。” “你清楚就好。”太子妃笑了起来,语气轻松道,“之前偶然听到殿下醉酒时唤你名姓,本宫还以为是何神仙妃子能让殿下念念不忘呢,如今一会面,确实不一般——这世上很少有这样有自知之明的人了。” 温宛意险些崩溃,她头疼地想——这人怎么说着说着提这茬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越氏,你我本无矛盾,因为一个男人拈酸吃醋,这未免也有些鄙陋狭隘了。”南骆郡主到底是先丞相之女,只一开口,但凭气度,便能压过太子妃一截,她一抬眼,正色道,“今日我找温宛意,确实是有要事,若太子妃想与我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恐难奉陪。” “无关紧要?”太子妃浅笑挑眉,反问一声,“本宫的夫君,而今东宫的太子,你岂敢用一句‘无关紧要’来评价?大胆,太子殿下不忍心苛待你,你倒蹬鼻子上脸了,本宫身为太子妃,可不是好糊弄的。” 这次别说南骆郡主了,温宛意都有些排斥太子妃这幅拿腔作势的架势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为避免纷争愈演愈烈,连忙硬着头皮分开这两人。 她站在南骆郡主前面,替对方敷衍太子妃:“此地僻静少人,怕有什么野猫野狗的,我们莫要再逗留了,若眼前事不好解决的话,日后再说吧。” 南骆郡主移开对峙的目光,悄然拉住温宛意的手。 温宛意默默咬着牙,看向太子妃,又问了一遍:“有什么事,日后再提,太子妃觉得可好?” 太子妃不痛快地摆了脸色,她今夜追着出来这么久,只是为了帮太子殿下问个经文方面的小事,结果没想到这温家女这么不懂事,白白浪费了她这么长时间,要是问不出个结果,自己回去还怎么和太子殿下交代? “本宫若是不愿意呢。”太子妃冷哼一声,对面前的温家女道,“本宫是东宫太子妃,你只是国公之女,哪儿来的胆子指使本宫做决定?” “越氏,一切都与温宛意无关,你有什么愤懑不满都冲我来。”眼看太子妃摆出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南骆郡主也不愿继续退让了,她站在温宛意前面,替她与太子妃交涉。 “好啊,那本宫就先和你好好算算账。”太子妃越氏收回目光,皮笑肉不笑地朝南骆郡主看过去,“或许你也听说了,前段时日殿下容我留夜伺候了。” 温宛意瞳眸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太子妃——啊?这种气话,也可以在人前说吗? 这种话居然被她提到明面上了? 自己真的可以听吗? “这又如何。”南骆郡主波澜不惊地站在原地。 太子妃得意洋洋地绕着她踱步:“殿下雄姿英发,进伐有力,想必你从未尝过那滋味,你们青梅竹马又如何,互相恋慕又如何,而今不也有缘无分?反而是本宫,才是殿下真真正正的女人……” 温宛意又是一阵头皮发麻,她紧紧拉住南骆郡主的手,感觉自己耳朵都不干净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煎熬的场景。 第75章 博弈 ◎恒亲王怎么会在这里?◎ “步少尹, 孤听闻你胞妹找着了?”宴席散去时,太子不紧不慢地走到恒亲王这边,当着他的面问步安良, “你府中的人叫做是步星然的话, 那孤找到的女子又是谁?那女子当真大胆, 竟敢哄骗孤, 看来她是冒牌货色,那孤现在就叫手底下人把她……” “你找到她了?”步安良猛地看向他, 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 “步少尹别急啊, 你不是已经找到胞妹了吗。”太子微笑抬手, 压住他肩头, 让他继续安分坐着,随即, 太子又看向一旁心如止水的恒亲王, 问道, “阿辰, 要陪着一起来吗?” 恒亲王应下:“好。” “怎么了, 心情不好吗, 是不是也担心自家表妹啊?”太子坐在他身边, 宛若一个宽和仁厚的兄长, “方才看皇后娘娘被人匆匆叫走, 想必也在为什么人担忧挂怀吧, 比如——早一些离席的温宛意。” 白景辰抬眼看向他,顺势饮完杯中酒:“太子哥哥倒是知道的清楚。” 太子被他一声“太子哥哥”叫得猝不及防,脸上的笑容明显凝滞片刻, 神色复杂地笑道:“阿辰今年十七, 只要未弱冠, 就还是周正清俊的少年郎,孤虚长你十几岁,这声‘哥哥’太好听,孤竟觉得孤也年轻了不少。” 能膈应回去,何乐而不为?白景辰为了添他心赌,清清润润地又唤了他一声太子哥哥。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跟在孤身后叫的,你说,你只有孤一个哥哥,想怎么叫怎么叫。” 太子短暂地想起了曾经的一件小事,但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在皇室之中,哪里存在什么兄友弟恭,他这弟弟若不与他争权夺势也就罢了,可事实差强人意,哪怕他这一辈子孤家寡人一个,没有任何值得付出真心的亲眷,他也不愿去那些争取不切实际的感情。 “旧事莫重提,那时年纪太小,早已经忘了。”白景辰放下酒樽,起身道,“太子既说找到人了,眼下又把人安置到了何处呢?” “看来是只有孤这个做兄长记得了,也是,那时候你太小,孤却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你的每一岁过往,孤都替你记得了。”太子悠闲地与他攀谈道,“你们这么急做什么呢?” “拖这么久的时间,意欲何为?”白景辰目光在场上逡巡一圈,问他道,“是在等本王表妹那边的消息吗?太子怕是要失望了。” 太子笑道:“所有人都说你这个做表哥的很是心疼表妹,可孤怎么觉得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呢?你看——皇后已经急匆匆地去找人了,康国公也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反倒是阿辰你,还有闲心坐在这里陪孤聊天。阿辰,康国公已经坐不住了,他在看着你呢,你真的不去你表妹那边吗?” 白景辰看向身边这两人,心想,别人急不急他不知道,但步安良显然已经急得不行了。 当然,太子也是看得出来的,他也一回头,打趣道:“步少尹你也坐不住了?孤要是说……你妹妹在丽人阁,你是不是现在就要冲过去接人了?” “丽人阁?你把她一个姑娘安置到丽人阁那种地方?”步安良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他恨不得现在就扑上去咬死太子,“丽人阁是什么地方,太子你怎么会不清楚!” 太子无所谓地支颐,又用挨着恒亲王的那只手顺便拉起他这弟弟的胳膊——仔细一瞧,还有意外发现。 他笑道:“阿辰今日穿得齐楚好看,府尹令牌也没带吧,这可如何是好,你若不陪着步少尹亲自去一趟府尹,就不能调动差役去丽人阁接人了。” 步安良争辩道:“太子多虑了,我们无需调遣差役也能从丽人阁把我胞妹全须全尾地接出来。” “步少尹莫要为了一己之私带坏了孤的阿辰啊。”太子好似听到了什么危言竦论,蹙眉反问道,“今日是陛下寿辰,你要怂恿阿辰去丽人阁那种地方吗?陛下近日最厌恶的便是那些骄佚奢淫之辈了,你们家王爷可是陛下最看好的皇子,今日去了,难保不会传到陛下耳朵里。” 步安良后槽牙紧了紧,说道:“我一人也可以调遣一些差役来丽人阁找人。” “孤好言劝你一句——你调不来多少人,那么点儿,不够救你胞妹的,搞不好要把你自己搭进去。”太子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与他俩咬耳朵说悄悄话似的,除了他们三人,没有任何人会听到他到底说了什么。 白景辰听到太子有病一样在自己耳朵低声笑着,无奈又觉得晦气。 太子心情颇好地继续在恒亲王耳畔低笑,他的话分明是与步安良在说,却满眼都落在恒亲王这里,与他周旋博弈:“你以为,孤的人就那么好救吗,啊?” 白景辰真是受够了太子这种阴柔的说法方式,毕竟上辈子自己死的时候,对方也是趴在耳畔亲昵又狠毒地来了一句“太子位催折二十余年,犹不及阿辰的先行离去”好像嘲讽自己活得太久,碍对方太多事儿似的。 “行了,出宫吧。”白景辰实在不想继续听他折磨自己了。 “好啊。”太子起身之前,最后提醒一句,“花柳之地,阿辰千万要学会独善其身,可别……人还没救着,自己就先遭了殃,到时候在父皇和康国公那里可不好交代。” “太子就会说些骇人听闻的话,去接个人能有何难?”白景辰随意道,“本王又不进去,让府尹差役进去便是,到时候彻查整个丽人阁,难道还能出错吗?” “阿辰好胆识。”太子称赞道,“和孤那时候一样,壮志雄心,无惧一切苦厄艰难。” · “堂堂太子妃,却将如此不堪入耳的床笫秘事讲给他人,本郡主都替他感到丢脸。”南骆郡主嗤笑一声,“难怪他会觉得你上不得台面。” “你说什么!”太子妃越氏这么多年忍气吞声,本以为这次会扬眉吐气,能借着几句揶揄把心中的屈辱都湮灭,没想到南骆郡主竟根本瞧不起自己,而且不只是她一个人,她竟还知道太子的想法! 越氏怒气攻心,一口火气噎在喉间,想起了之前的诸多旧事——因为当朝皇后从中作梗,太子殿下不情不愿地娶了自己,这些年一直以为自己是皇后派来的眼线,处处防备也就罢了,无论言语还是行为都处处瞧不起自己。 殿下说过,他更欣赏精通诗文且颇有豪情的高门女子,资元更新峮巴六亿奇奇三伞灵寺而自己出身不是很好,诗文方面也差强人意,能嫁入东宫,全靠皇后给陛下吹的枕头风。 殿下还说,自己虽为太子妃,却常常让他拿不出手,因此她每次来时,都得避开那些东宫属官,就算要见自家夫君一面,也得层层上禀,等陛下和太子都点头了,悄然地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千里迢迢,从宫中的另一边赶来东宫,每一次的前来,都得忍受那些刀子似的的目光。 皇帝疯鹜,太子薄情,这些年的屈辱她真是受够了! 成婚后的日日夜夜,她多少次的以泪洗面,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你凭什么这样说,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站在殿下那边指责本宫?你算什么东西!”太子妃名为冷静的那根弦彻底绷断了,她猛地上前扯住南骆郡主的衣襟,恶语相向道,“本宫才是殿下的正妻,而你,是罪人徐蛰的女人,他与梁域人明来暗往,骨子里怕是也流着梁域人的血,而你们的孩子,想必也随了那丑男人,将来长大了,不止貌丑而且也是叛贼!” 知道所有真相的温宛意猛地哆嗦一下,很想求她别继续说下去了,这种话还不如方才的污言秽语呢,毕竟那些话语最多算个折辱,而眼下这些话,显然已经戳到了南骆郡主的逆鳞。 郡马当初为了还恩,保全妻女,宁肯含冤凌迟而死,都没有多说半句,甚至死前都没来得及与南骆郡主言明真相,夫妻两人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这件事成为了南骆郡主心中扎得最深的一根刺,不能碰,碰了就血流如注。 而这越氏不止提了郡马,还狠狠侮辱了一番,甚至连郡主的女儿徐清瑶也连着一起骂了,骂过后,又妄下断论,说清瑶身世不干净……温宛意简直都不知道如何去救场了,因为清瑶的确身世存疑,是太子的女儿啊! 温宛意心神不安地看着南骆郡主,盼着对方千万不要在此刻崩溃…… 她又猜错了。 南骆郡主一双死寂目光直直地盯住太子妃,同时又抬起一只手抓住对方的手腕,一寸寸地扯开:“现在闭上嘴,还来得及。” “这次又是为了护着谁?你的丑夫君,还是丑孩子?”终于等到对方被激怒,太子妃也得到了满意的反应,她沾沾自喜地笑着,问道,“本宫大度,可以既往不咎。” 温宛意眼看两人消停一会儿了,也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看似冷静自持南骆郡主突然抬手甩了太子妃一巴掌:“你还是学不会闭嘴,那这一掌,我替徐蛰来打。” “你竟敢打本宫!”太子妃仓惶间被打得一偏脑袋,抬手捂住脸颊后,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又被重重甩了一耳光。 南骆郡主淡淡道:“这一巴掌,替他打了,免得他回去再亲自动手,你和他告状时,让他不用和我道谢了。” 温宛意在一旁看着,心想还挺解气。 等到南骆郡主打完了,她这才马上过来拉偏架:“太子妃当心啊,这怎么不小心把脸颊碰到南骆姐姐的手上了呢?” 虽然这两人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了,但说到底她也和南骆郡主有过一段时间交情,两个人打起来时,她还是会偏心南骆郡主的,于是温宛意连忙又拉起南骆郡主的手,贴心问道:“南骆姐姐,手没事吧?” “不碍事,但她,不能留了。”涉及到孩子上面后,南骆郡主终于还是起了杀心,她从发间拿下一只蝶翅簪,目光森然地看向太子妃。 太子妃顿时毛骨悚然:“你要做什么!你疯了吗?这是在宫里,本宫可是太子妃!” 温宛意也觉得吓人极了,她拼命拉住南骆郡主,生怕她做糊涂事:“姐姐,你冷静冷静!她死了,你怎么脱身啊!” “她暂时死不了。”南骆郡主旋开蝶翅簪,给温宛意展示里面的迷药,“喝下这个,一头牛都得睡几天几夜。” 温宛意小心翼翼:“姐姐,你当时要和我说的要紧事,不会是这个吧?这东西一开始难道是给我准备的?” “别胡思乱想。”南骆郡主疯鹜之下还能抽出点儿理智回答她的疑问,“此簪我已经戴了多年,你是知晓的……别傻站着,帮忙过来把人摁住。” 温宛意震惊万分:“姐姐,我不能啊!” 南骆郡主一边强行要把太子妃迷晕过去,一边叮嘱她:“宛意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暗中把此事告知太子,他知道该怎么办,快去……” “我吗?”简单一句话,直叫温宛意震惊两次,“我?去告诉太子?一来他不信我,二来我与他立场不同,这个忙实在帮不上姐姐你啊。” 面前两人撕扯得不可开交,她则站在一旁为难着,就在犹豫的片刻功夫里,太子妃挣脱了南骆郡主的禁锢,又不小心扯下了对方脖颈遮掩伤疤的围纱……一道极深的纵横伤疤显露在她面前,暴露着血淋淋的事实。 ——南骆郡主是个敢于玩命的,此女起了杀心后一定会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 太子妃终于顾不得颜面了,撕心裂肺地呼救起来…… “闭嘴!” “安静些!” 温宛意和南骆郡主同时开口,二人彼此对视一眼,果断同时动手,南骆郡主一拎太子妃脖颈,温宛意接过她手中的迷药,给对方灌入口中。 要是就这样让太子妃跑出去的话,她也会被扣上残害太子妃的黑锅,无论她是否有心,都会误了爹爹的大事。 不如让太子妃晕过去,她和南骆郡主也能有缓解的余地,想个别的办法也是可以糊弄过去的,到时候太子为了清瑶,也不会声张或是怪罪,就能避免很多麻烦…… “多谢宛意帮忙搭手,曾经你答应替小怀保守身世秘密,如今又出手相助,姐姐一定不会让你受到牵连的。”南骆郡主低下头,苦笑道,“你走吧,就当没来过这里,剩下的,由我一人面对便好。” 能全身而退,温宛意也是没想到的,她站远了些,承诺道:“姐姐,我派人告诉太子,说你与太子妃起了争执,信不信随他,他来不来,我也多劝不了了。” “好。”南骆郡主颔首。 温宛意缓慢地转身,离开此地前,再三检查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心中谨慎地考虑过一个渺茫的可能——南骆郡主是否还在骗她,对方会不会与太子妃联起手来演戏,最后等她走了,再把迷晕太子妃的事情全堆在她头上。 应该不会吧? 南骆郡主就算再狠心,也不会拿郡马去演戏,更不会让孩子的秘密暴露出来,而且……温宛意敏锐地注意到她最后一句话里,称呼孩子为“小怀”而不是与太子取的“清瑶”二字。 这样的南骆郡主,不可能冒险做糊涂事的,温宛意最后还是选择信了她。 “阿音,出来吧,都听到了吧。”温宛意远离了一段距离,才喊元音出来,“元萱方才找来的是什么人。” “回姑娘的话,我阿姐喊来的人是皇后娘娘。”元音对她说道,“姑娘放心,我刚刚看过了,全是我们自己人。” “好。”温宛意这才松了口气,她点点头,捂着心口道,“元音,你依旧留在这里盯着南骆郡主的一举一动,别让她动别的手脚,但凡她有给我们泼脏水的意图,你就上前告诉她——考虑考虑徐怀柔再做糊涂事。” 元音不理解:“姑娘我不懂,你明知道我在这里躲着一定能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躲更远些。” “我不是让你听不到,而是让她们觉得你听不到。”温宛意淡淡道,“至于真的能不能听到,其实都不甚重要。” 元音点头:“好的,姑娘。” 温宛意心平气和地从冷僻处走到灯火下,果真在不远处看到了皇后姑母。 皇后身后站着数人,全是寿坤宫的手下,所有人拿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在静谧的园苑里照出了一大片光亮。 温宛意一步步朝姑母走去,没有行礼,而是道:“姑母等久了吧,都怪我,出来陪姑母走走都能不小心走迷路了。” 皇后矜重端庄地站在她面前,问道:“宛意向来喜欢热闹,方才那么大的动静,你可瞧见了?” 温宛意一敛眸,听出了姑母话中的意思——方才太子妃闹出的动静还是太大了,不能完全当做没察觉,姑母恐怕还得过去一趟。 “是听到些动静,但我只循着光亮处往回走,不曾去过那里。”温宛意信口胡言道,“想着姑母见不到我会着急,便急着回来了。” “此地少人,却能闹出那样的动静,今日又是陛下的寿辰,本宫得去好好瞧一瞧了,免得有心怀不古之人肆扰宫闱。”皇后扬声发下话去,随后又对身边的岳嬷嬷道,“心慈,你送宛意离开这里吧,免得她不小心瞧见什么脏东西。” · 马车前,扮做小厮的太监劳盛掀帘瞧了瞧四下,放下车马帘子,小声问: “殿下,那日太子妃并未饮下那杯加料的酒,您为何还由着她去邀约温家女了?宫闱中弄得如此声势浩大,皇后娘娘甚至都被惊动了,可到头来若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太子看了会儿经文,眼睛有些花了,便放下经书道:“孤就是要‘无事发生’这个结果,越是造出声势,恒亲王这边就越是紧张,你瞧皇后和康国公都成什么样了,他俩那副模样,被恒亲王看在眼里,何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施压?他能抛下温宛意,跟随步安良出宫,倒是挺让孤佩服的。” 劳盛又道:“那要是恒亲王真的去了温家女那边呢?” “那他的心腹步安良就没办法调遣差役去救人了,想必一定会心寒吧。”太子丝毫不担忧,他坐在车马内的矮几前,缓声道,“要是真的这般,孤也不用出宫盯着了,区区步安良,不值得孤劳顿车马出去一次,况且,孤没用上太子妃这步棋,太子妃那边又能有什么事儿呢?反倒是他们一众人等赶过去咄咄逼人,委屈了东宫的人。一出空城计,能让一堆人团团转,有意思极了。” “殿下高明。”劳盛也笑道。 “不过……孤还是更喜欢恒亲王出宫。”太子不紧不慢地按着眉心,道,“孤方才给你们拖了那么久的时间,霄琼街的人手都安排好了吗?” 劳盛道:“殿下放心,都安排好了,到时候大火连街,看他们的那点儿差役是会救火还是救人。” “好,你办事,孤放心。”太子睁开眼眸,目光懒倦,“他若急着让差役先救人,那火势必然连累诸多店铺,到时候这件事传到宫中或是那位富商陆氏耳中,恒亲王都免不了吃一顿苦头。若他聪明点儿,让手底下的人先去救火,那么步安良或是他们两人,就不得不亲自去丽人阁一趟了,只要迈进那地方……” 劳盛很有眼色地帮太子殿下揉着肩膀:“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让周天年把那位花魁绑着送进去了,丽人阁里面也有我们的死士,届时迷情药一撒,那位半死不活的花魁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死去了,周大人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真要这样,那事情未免太过顺利了。”太子笑了起来,匿在暗中的脸庞有种梁域男子独有的巍然瑰丽,“在父皇生辰这天狎妓,孤的好父皇会怎么训斥他呢?被他狠心抛下的温宛意又会怎么想?康国公还需要急着进枢密院吗,有那个必要了吗?” 劳盛不敢吭声,只是低着头。 “殿下——” 马车外,穿着夜行衣的影卫悄无声息地上前回禀:“属下亲眼瞧见恒亲王与步安良结伴出宫去了。” “很好。”太子点头,满意道,“走吧,我们也该出宫去看热闹了。” · 温宛意远离了事发地,想到方才南骆郡主脖颈间伤疤的模样,难免心不在焉。 哪怕事情过去了很久,她还是忘不了。 “温姑娘,老奴就送到这里了。”岳嬷嬷将她送到灯火通亮的地方,随即便告辞回去复命了。 温宛意这才回过神来,猛地看向前面——火光葳蕤处,为首的是一位身形高俊的男子,正站在原地等她。 “表哥!” 温宛意方才的无措和委屈这才全都冒了上来,慌促地朝表哥的方向跑过去…… “今夜是陛下寿辰,本帅带着手底下人在此地巡防,看温姑娘匆匆而来,可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吗?”殿前都指挥使司的殿帅霍元庭俯身,慈爱地笑着看她,“眼睛怎么还哭红了。” “让殿帅见笑了。”温宛意情急之下认错了人,或许是因为她太想见到表哥了,所以糊里糊涂地把霍元庭当成了表哥,但她知道怎么没哭,所以强调道,“眼睛没红,我也没哭,殿帅分明看错了。” “好好好,看错了。”霍元庭很快改口,转而道,“夜里路不好走,本帅送姑娘一段路吧。” 温宛意点头:“那便有劳霍殿帅了。” 自从行宫与霍元庭有了交集外,这位殿帅紧接着又设宴相邀过一次,她便知晓对方也暗中加入了党派之争,当然,是站在表哥这边的,所以她跟着对方,心里多少也是踏实的。 期间,温宛意悄然吩咐元萱去太子那边通风报信,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及时搭救南骆郡主。 “霍殿帅,陛下命您带人去一趟。” 没过多久,传话的太监就拦住了他们,不远处,皇帝正气得不轻。 这种要紧时候,温宛意越众离开,总是不太妥当的,于是她没了办法,只能再跟着众人去往方才的地方。 哪怕隔着一些距离,温宛意还是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压着怒气的声音:“太子妃晕倒了?那太子呢!为什么不在东宫里面?都这么晚了,他要去何处?” 温宛意胆战心惊地想,元萱可千万要赶在陛下的人去之前就把事情告知太子,否则太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叫过去,很可能保不住南骆郡主了。 “孤不会相信的。”听到元萱那边的传话后,太子只是觉得荒谬,他把人随便打发了,执意继续出宫。 劳盛道:“殿下,是南骆郡主和太子妃起了争执,您真的不去看看吗?” “去做什么,连你也糊涂了吗?”太子放松地坐在车马内,说道,“太子妃没有喝那杯酒,就一定安然无事,女人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孤去做什么?” 可就在他话音刚落后,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一下,随即一个黑影急匆匆地进来禀告:“殿下,陛下方才派人去东宫找您了,眼下知道您不在东宫,发了很大的火呢。” 太子轻松的神色终于不见了,他坐直了,难以置信道:“这么晚了,他找孤做什么?” “太子妃出事了。”黑衣人低着头道,“皇后娘娘已经赶过去了,甚至还叫去了殿司和步司。” 太子:“什么?” 劳盛劝道:“殿下,如今陛下叫您过去,您不得不去啊。” “这很明显是恒亲王的计谋,他之所以敢大着胆子陪步安良出宫,就是因为算准了孤走不开。”太子突然释然地笑了起来,“看来是孤小瞧了阿辰,他竟还能反过来用孤的棋子逼孤回宫。” 劳盛小声道:“殿下,那现在该怎么办?霄琼街那边还要继续吗?” “当然了。”太子目光凛然,“孤虽然没办法亲眼去看热闹,但该让他吃的亏一件都不能少,传令下去——等恒亲王一踏进丽人阁的门,马上放火去烧霄琼街,不要吝啬丽人阁里面的迷情药,全都洒出来,让阿辰尝尝煎熬的滋味。” 劳盛领命。 “对了。”太子一边叫人调转马车回宫,一边惫懒地抬了抬手指,“半个时辰后,派个人来陛下面前通风报信,就说——瞧见恒亲王去了丽人阁。” “是——” “姑娘,话已经递过去了。”元萱很快也回到了温宛意身边,她低声道,“但对方好像并没有相信,车马继续出宫去了。” “不碍事,阿萱做的很好。”温宛意道。 毕竟有陛下的命令,太子就算不相信,也迟早得回来,而她也只是怕太子毫不知情,既然自己已经把前因告诉了太子,那对方就算被叫回来,也有个应对的考虑。 果然,没一会儿,太子就带着人回来了。 “白瑾年,这么晚了你不在东宫好好待着,去哪里野了?”老皇帝脸上的皱纹都没一条顺心的,他板着一张脸,又指了指晕倒在地上的太子妃和跪在一旁的南骆郡主,“还有这两人……南骆郡主说是你的太子妃主动上前攀谈,然后晕过去讹人。” 太子妃到底有没有喝下那杯酒,到底会不会栽赃到别人,太子自然是最清楚的,他只是没想到南骆郡主会联合恒亲王给自己使绊子,更没想到太子妃居然还真就着了道。 被曾经的爱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怎么能不气愤。 可是…… 太子正将目光冷冷地落到南骆郡主身上,却见对方倏地抬眸,眼底的酸涩苦楚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湮没一般,看向自己时,好似克制着千万句难以述说的痛苦。 只那样一眼…… 太子心中突然开始抽痛不已,意识到自己可能误会了,也许真如传到自己耳朵里的那样,是太子妃先去为难南骆,南骆与恒亲王那边并无瓜葛。 还有一件事,他也慢慢想了起来,几日前太子妃留在东宫过了夜,以这个女人的性情,很可能回去在南骆面前颐气指使,在南骆面前露出那种小人得志的嘴脸,南骆又是那样要强刚烈的性子,自然是忍不得的……是他光顾着为难白景辰,没想到这一点。 “回父皇的话——儿臣方才是去醒酒的,南骆郡主说的话,儿臣也觉得有理,因为几日前太子妃便出现了心口闷痛的疾症,今夜她饮酒过多,恐是旧疾再次犯了,晕过去也是可能发生的事。”太子一掀袍角,跪下回话道,“太子妃今夜突发病症惊扰母后父皇,儿臣愿代她向父皇母后领罪。” “太子,你是在糊弄朕吗。”老皇帝今夜的安宁全被这一出烦心事扰了,心中不悦至极,他走到太子面前,看着这个儿子道,“太子妃好端端的,哪儿来的毛病?太医院怎么没有记录在册?” “那毛病正是几日前才发现的,当时儿臣劝她去找太医瞧瞧,她却没有当回事儿。”太子面不改色道,“那日太子妃来东宫见儿臣,是禀传记录过的,父皇若是不信,可以叫人查看册本。” 被太子这样一说,老皇帝还真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他抱着胳膊,眼眸矍铄:“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太子妃会在南骆面前晕过去?” “父皇问为什么?” 跪在地上的太子突然痛彻心扉地仰头,泪水在脸庞间落下,演出了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可是这行泪落了,他却又突兀地笑了起来。 老皇帝被自家儿子这又哭又笑的模样给唬住了,当即心头一紧,过去把人扶起来:“父皇说你几句还不行吗,怎么突然闹这么大脾气,瑾年啊,你一直都挺会拿捏朕的,就像之前那次,这么多年了,让朕又气又拿你没办法。” “今日,是父皇寿辰,父皇可还记得在这之后是什么日子?”太子站起来,但没有退后,而是就这样望着自己父皇,他说,“太子妃去做什么,父皇啊,是孤让她去的,去向南骆郡主讨要一本佛家经文,届时能为孤的母妃誊抄安魂……” “瑾年,别说了。”老皇帝突然变了脸色,抓着对方手臂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莫说胡话。” “可是父皇啊……”太子演得动容,在老皇帝生辰这日,特意放下执拗与疏离,露出自己身为儿子的弱势来,“您又有多久没和儿臣好好说说话了呢,若不是今日生辰的责问,您会和儿臣心平气和地闲聊吗?” 因为多年前的那件事,两人吵过,也在后来生疏了诸多年,皇帝对他的伤害还没愈合,所以对方心中对他总有亏欠。 “亏欠”二字,可以恰到好处地变成软肋,太子如今也看开了,在与恒亲王的争斗之中,他不能一次次地失去圣心,把父皇推得太远了,那他始终都是落在下风的。 “瑾年,是朕忽视了你的想法。”老皇帝的良心简直是被太子按在地上磋磨,当即后悔得不得了,想起曾经的贞妃,有看着贞妃的儿子被这样为难,年过半百的他老泪纵横地抱住人,“朕这些年总是对你疾言厉色,你这孩子和她一样倔脾气,受了这么多委屈也总是不和朕说。” “父皇……”太子强忍着心头的恶心,还要装出哽咽的声音,他被对方抱着,目光越过男人肩头看向皇后那边,低声在皇帝耳畔道,“父皇,儿臣的母妃永远不在了,母妃当年走得早,又这么多年过去了,儿臣甚至根本记不住她的模样,可她前几日却入了儿臣的梦来,儿臣就觉得,这一定是母妃想念儿臣了,她说,怕儿臣也被别人欺负……” 老皇帝良心更疼了——毕竟这些年是他下令不让宫中人祭奠贞妃,就连太子想了娘,都得瞒着自己私底下祭奠,这是何等的委屈!何等的不甘! 也难怪太子和自己生疏多年,试问世上哪个孝子能咽得下这口气? “朕这就收回当年的糊涂话,以后你想了你母妃,可以随时去祭奠供奉。”老皇帝心疼地拍了拍太子肩膀,“瑾年啊,以后朕会多考虑你的想法,我们父子间,确实该和好了。” 太子没有抹去泪痕,而是故作小心地看向皇帝:“今夜是父皇寿辰,儿臣是不是给您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了。” “你说得对。”想到这里,老皇帝一下子抖擞精神,目光凌厉地看过在场众人,最后指向皇后,“皇后,你哪儿来这么快消息赶过来,是不是故意为难太子!” 自从方才太子卖弄旧事开始,皇后便隐约觉得事情走向变了,每每事关贞妃,老皇帝的心就开始偏了,多年前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 虽然贵为皇后,但她在陛下心里,永远都不是那个最要紧的,哪怕贞妃死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比不过。 “万望陛下明鉴,今夜是陛下寿辰,臣妾担心宫闱中出什么乱子会扰了陛下兴致,所以叫人多加巡视,所以才能第一时间赶过来啊。”皇后辩解道。 “你们这么多人,一个个的站在这里,却没一个人替朕的皇儿说话求情,若不是瑾年他咽不下这口委屈,还真要被欺负了!”皇帝当然不愿承认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所以他很薄情地把过错全推到了围观的人身上,“这段时间朕对太子的偏见,皆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在朕身边谗言妄语,你们一个个的,让朕这个当爹的蒙了眼蒙了心!” 老皇帝在这里装腔作势,想着给自家大儿子撑腰,却没看到他这番卖力出气的行径根本没被太子领情,对方甚至低下头,轻蔑了提了提嘴角。 “父皇莫要生气了。”太子等老皇帝生完了气,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如今父皇愿为儿子撑腰,儿子虽受宠若惊,但心中总是没底,也不想与他人树敌,日后若是父皇再嫌弃了儿臣,这世上就再没人会站出来替儿臣说话了。” “怎么会!”老皇帝回头。 “求父皇莫要责怪皇后娘娘了。”太子果断跪下,假惺惺的求情,实则以退为进道,“这几日母妃魂灵不安,想必也是因为京中四起的流言,儿臣请求父皇恩准我去为母妃守陵几日,平安度过这几日的风波。” 流言。 这二字在皇帝脑中过了一遍,他咂摸片刻,知道太子是说钦天监对贞妃血脉存疑一事,顿时目光由愤怒转为犹疑,紧接着又冷静下来。 钦天监说,天象有异,证明皇室血脉出现了问题,贞妃在入宫前,在梁域确实有个旧人,后来自己也与贞妃争执过无数回,如今再次翻起旧事,也派暗司的人去查贞妃当年在梁域的那些事儿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他不可能因为太子的三言两语就叫停暗司。 只不过……钦天监一事也就罢了,后来凫垎地龙翻身一事上,很可能就是有心人在散播谣言诋毁太子了,想要把“血脉有异”一事拿到明面上为难他的皇儿。 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做皇帝的才有资格去处理。 无论如何对待太子,都必须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其他妄图指手画脚的人,都该死。 老皇帝的眼神中染上几分狠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皇后,心中的怀疑愈演愈烈…… “陛下!陛下——” 混乱之中,突然有个小太监捏着嗓子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皇帝色厉内荏地训斥道:“又出什么事儿了!” “御史台的大人让奴才禀告陛下,他方才看到恒亲王去了丽人阁!” 温宛意身形一晃,难以置信地扶住了元萱的胳膊。 而皇后,也深吸一口气,震惊不已。 “他怎么会去丽人阁那种花柳之地!”皇帝方才没消下去的火气又再次涌现,他瞪了一眼皇后,又看着保饱受委屈的太子,顿时对恒亲王失望不已,“今日是朕的寿辰,他竟敢公然悖逆朕的话!孝心何在?王法何在!” 在场的所有人全部噤声,哗啦啦跪了一地。 太子也低着头,轻轻闭上眼,才能掩藏自己的笑意。 “等等,这里哪儿的这么多萤火虫。”老皇帝还以为自己气糊涂了,等所有人跪下后,他才突然注意到身边飞来了一大片亮莹莹的萤火虫,一瞬间他目光恍惚片刻,好似回到了当年的那个生辰。 “父皇。” 不远处,恒亲王带着人走了出来,抱拳行礼道,“宴席之上,母后叮嘱儿臣去为父皇抓很多萤火虫来,不知儿臣不知可否来迟了。” 刚刚才把皇后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皇帝:“……” 太子则见鬼似的看向恒亲王——他怎么来了?不是出宫了吗? 皇帝哑然良久,愣怔地看着漫天萤火,最后只能干巴巴地对皇后道:“皇后有心了,方才朕那样说你,你怎么都不争辩的。” 皇后语气平静,隐隐还能听出其中的失意:“只要陛下能把火气发出来,不用闷在心里,臣妾就心满意足了,当年贞妃姐姐在的时候,陛下也是这样想臣妾的,臣妾也知道——辩解无用。” 皇帝张了张嘴,手指无可奈何地蜷了蜷:“那你也不能不为辰儿他说句公道话啊。” 皇后低首:“辰儿的事,臣妾一向很少做主,更何况清者自清,辰儿没有去那种地方,他自己会来和陛下澄清,臣妾也没必要多说。” “父皇,这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白景辰掐着时机出来,又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难道与儿臣相关?” 皇帝深深咽下一口气,闭眼道:“与你无关,是那个御史台的乱嚼舌根。” 太子还是迟迟没回过神来——站在这里的人是恒亲王,那宫外的那个人是谁? 与此同时,宫外。 “恒亲王”与步安良一起迈入丽人阁的门。 “穆兄,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步安良对着假冒的“恒亲王”说。 作者有话说: 因为剧情不方便断开,所以来晚了一点~ 第76章 哥哥 ◎门外,“步星然”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事态变化一波三折的, 哪怕最后化解了危机,但温宛意还是被吓得心中发慌。 等第二次离开这里时,她腿脚甚至都有些发软。 “表妹, 表妹快来。” 就在她神思恍惚中, 表哥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身边, 压低了声音示意她来看自己的衣袖。 温宛意郑重其事地看过去, 却发现表哥笑意灿然,袖中还藏了一瓶萤火虫, 随着她落目, 袖中萤火便飘了出来, 光彩溢目的, 倒叫人意想不到。 温宛意:“……” 好啊,方才那么大阵仗, 原来全在表哥意料之内, 对方还有兴致给自己也留一瓶萤火虫玩。 “表哥。”她暗中拉了拉对方衣袖, 委屈道, “我方才真以为你去了丽人阁。” 看到表妹替自己如此担心, 白景辰倒是有些没想到, 但很快, 他观察到了表妹的不安, 笑着解释道:“你在宫中虎狼环伺的, 表哥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宫去的, 万一是调虎离山计,真伤到了你,表哥才是真的一败涂地了。所以方才是穆睿陪着步安良去搭救他胞妹的, 丽人阁的事情, 表妹也莫要担心。” 两人终于结伴离开了这里, 让人糟心的那几位全都各自回宫去了,温宛意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摇了摇头,重新与表哥解释:“不,不是的,我指的并非只是大局对错。” 白景辰疑惑地低头看她:“那表妹是指……” “丽人阁,我以为表哥真的去了那种地方。”温宛意心中酸涩,但还是坦率地和他说了,“或许是我心量不算宽广,所以私心太多,不想清清白白的表哥去那花柳之地。” 她不这样说,白景辰还没想到这一层呢,被“清清白白”几个字砸在脑袋上,他马上显得局促羞赧起来,抱着自己身子磕磕绊绊地小声道:“表哥身子的确是清白的,但表妹如此一说,倒叫表哥无地自容了。” 温宛意问他:“为何会无地自容?” 哪怕夜色掩映容光,但还是瞧得出恒亲王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他声音极低,越说越没声儿了:“可以,可以……回府再详说。” 温宛意慢慢回味过来,当然,也瞧见了表哥不对劲的脸红。 特别红,像是起了火一样。 “步大人,火势特别大!”霄琼街,差役在丽人阁底下扯着嗓子道,“弟兄们都要去救火吗?那您怎么办?” “我死不了,你们快去救火,别磨蹭。”步安良从窗边探出脑袋来,被微凉的晚风一吹,头脑瞬间明快了些。 但紧接着,他又觉得那种煎熬的感觉又向下蔓延开来,于是他气喘吁吁地问身边的穆睿:“穆兄,你有没有感觉心口烧烧的?” “还真别说。”穆睿脸庞起了红,面颊上的“假面”也覆盖不住了,他干脆把易容的假脸一撕,露出本来的面容,“我知道东宫那帮子影卫心思粗得很,大致和王爷身形相像,他们就一定会信以为真。现在应该不碍事了,那我便用不着这易容术了。” “我说二位——你们既然知道不对劲,还在里面杵着呢?”突然有一白衣人从方才的窗户轻飘飘地跳了进来,对着他俩无奈道,“丽人阁里面这么浓的迷情药,你们俩只觉得心口烧烧的?难道不是整个人都烧烧的?” 两个什么也不懂的男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尴尬。 他们干巴巴地笑了笑,互相称赞对方坐怀不乱。 “给。”左沁随手从袖中拿出一小瓶,随意朝他俩这边丢过来,“解药,穆兄吃吧。” 穆睿手忙脚乱地去接,差点给砸碎了:“姑娘小心啊,这瓷片可不耐摔。” 好在他还有点身手,虽然忙乱,但还是接住了,紧接着他就打开药瓶,看到里面是很小的一颗颗小药丸,便二话不说倒了一把干咽下去。 左沁目光疑惑:“一次吃这么多,你不怕这辈子都变太监了?” 穆睿:??? 这药丸这么袖珍,左大夫你也没说只能吃一颗啊! “不过不碍事,没用了就没用了,下辈子会好的。”左沁嘴上随意聊着,目光却十分谨慎地看着屋内陈设,进而去了走廊挨个房间查看。 “左姑娘,那我呢?”步安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俩身后,问道,“我也中了这丽人阁里面的迷情药,左姑娘可否割爱也让我服个解药?” 左沁冷冷回眸:“你想不想找到你胞妹?” 步安良人都快急冒烟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想把人找到:“这是显而易见的,左姑娘何必问这种话呢。” “好。”左沁点点头,“既然你想找到她,就先委屈委屈自己吧,这迷情药粉不小心吸入这么多,至多两炷香后就死了,不会受太多折磨的。” 步安良:??? 这是什么话!好古怪的左沁! 他虽然摸不准对方的意思,但穆睿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穆睿瞧了瞧步安良,又环顾丽人阁一圈,默默收起了手中药瓶,不打算给步安良了。 “这屋里有人!”左沁走到最后一间雅阁,推了推门,发现已经上锁了,“有声音,还有受伤的血腥气。” “二位闪开!” 左沁话音刚落,步安良便一脚踹开了房门,哪怕他还中着毒,哪怕他已经有些提不起力气了。 左沁满意地点点头,果断进了房间——这屋内的榻上,竟然有一负伤的女子,看模样身段,应该是位花魁。 “东宫那帮人是畜生吗。”左沁锁眉,上前帮花魁解绑,同时匆匆翻找自己带过来的各种救命药。 正当此时,那花魁睁开眼眸,气若游丝地来了一句:“快……走……” “什么快走,难道这里还有埋伏?”步安良眼见屋中不是自家胞妹,心中失望的同时,绷紧肩背愈发紧张了,毕竟他叫所有差役都去救火了,确实应对不了接下来的埋伏,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与穆睿身上,“穆兄,这次来时,我们带了多少高手?” “啊?”穆睿笑了一下,假装没听懂,“没带啊,不是说好调遣差役吗,所以我便叫江湖弟兄们吃酒歇着去了。” 步安良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都险些化为地上的一滩水:“调遣差役只是幌子,真正是要靠暗中的弟兄们啊!” “没事,就像左姑娘说的,大不了就是死嘛。”穆睿使坏地笑了笑,还有闲心拍拍他肩头,“还望步兄心安啦。” “那便快走!”步安良咬紧牙关,目光严肃地看向窗边,“凭我们几人的身手,从窗子跳下去还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话已至此,屋内的左沁和穆睿也不为难他了,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原地坐下,一个假装没听到,一个简单地为他解释:“别怕,一定会有人来救的。” 步安良还是不理解他们在想什么:“我们明明可以走的。” 左沁一抬眼:“在有解药的情况下,我们确实可以全须全尾地离开,但离开之后呢?天大地大,你去哪里找你的胞妹?” 步安良愣住,喃喃道:“左姑娘你的意思是……” 左沁略一低眉,去查看花魁的情况,不搭他的腔了。 步安良垂头丧气地坐在一边,感觉自己整个人软得没有力气,又硬得难堪……他别扭地坐着,悄悄独自抹泪。 “外面打起来了,应该是埋伏的人和搭救的人在混战。”穆睿倚着门边听了起来,随即回头看向步安良道,“步兄,就像王爷说的一样,今日我们来了发现东宫也没找到你胞妹后,可见你胞妹有多么的难找,甚至让两位皇子出动所有势力都没有办法,这样的人——你觉得又是什么身份?” 步安良有些丢脸地擦去泪水:“我不知道,我真看不出她有别的身份。” “因为你是个好哥哥,而且万分信任她,所以才好骗。”左沁凉凉开口。 穆睿也叹了口气,说道:“现在就当我们几个都没有解药,几男几女困在一屋中,她若真的挂念你这个兄长,心中有你的位置,就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的。” 苦肉计,倒逼步星然送上门来,这才是唯一能找到人的办法。 会吗? 步安良埋首在臂间,趴在桌上,像是整个人都难受得蜷缩了起来。 “就算这个妹妹是假的,但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是真,你这个做哥哥的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步兄,说句实在的,那日我与邓文郁深夜遇到你去为胞妹买吃的,心中都是十分感慨的,试问天底下的兄长,谁能做到你这般用心?”穆睿站在门边,也感受到了步安良的失望与低落,“穆某说话不中听,还望步兄勿怪,如果今日她不来,你确实没有必要难过了,就当妹妹死在了天花时疫里吧。” 步安良堂堂七尺男儿,哭得不能自抑:“七岁,她从七岁便取代了我的妹妹,十多年了,这十多年间……我从未想过她是假的,如兄如父地拉扯她长大,时至今日真相大白,也不期望别的了,只希望她就算要走,也能见见我,把话说清了,让我知道她还安好,就足矣。” 外面打斗声渐渐少了,穆睿看向左沁,左沁目光中也有些低落。 ——若那个假妹妹不来,那步安良这么多年的感情还真是一场笑话,一腔赤诚捂不热冷心冷情的暗司女子,真是被伤了个彻底。 过了很久后,丽人阁没了任何声响,屋内几人也变得死一样缄默。 像是尘埃落地了。 “步兄。” “节哀。” “我知道的,暗司的人不能在人前以真实身份露面,她不见我也是应该的。”药效愈演愈烈,步安良踉跄扶桌站起身,自嘲道,“更何况她走之前,也得知我对她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怕是也吓坏了吧。而我那时候根本没有怀疑过她身份,却还会有那种罔顾伦常的想法,确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整个人像是被扎了个千疮百孔,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时,像是刚摔碎又拼凑起来的瓷人,左沁和穆睿都没敢扶他一把,生怕外人一碰,这个人就要碎一地了。 “步兄,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就当黄粱一梦,如今该清醒了。”穆睿若有所思地离开门这边,把路让出来,同时意意思思地劝了几句,“凡事往好处想,毕竟她不是你的亲妹妹,就算不得罔顾人伦,你的情意不该被唾弃,日后就算相见,也有挽回余地。” 左沁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突然改口的穆睿一眼,随意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不会见我了,永远都不会了。” 步安良摇摇头,虚软无力地推门—— 门外,“步星然”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步安良推门而出的瞬间就险些栽倒,而她抬手扶住对方,神色通透冷静地低头唤了声“哥哥”。 左沁和穆睿同时看向她,见此女身段纤瘦,面容冷艳,完全看不出昔日病容,让人感受到的,只是彻骨的寒意,眉眼间的情绪极淡,很符合他们对暗司人士的刻板印象。 第77章 紫微 ◎哥哥,跟我走吧◎ “阁下可是——暗司, 紫微垣紫微君?” 邓文郁匆匆从宫中赶来丽人阁时,正巧遇见这俩兄妹久别重逢的场景,当即便意识到了“步星然”的真实身份。 “步星然”无声颔首, 默认了他的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步安良眼眸通红地看着她, 失而复得的强烈情绪过后, 又是一阵阵地难过, 他质问道,“你知道我的胞妹去哪里了吗?” “她死了, 在得病不久后便离开了。”步星然扶住步安良胳膊, 搀着他坐下来, 淡淡地与他解释, “我没有名姓,当年恰好和令妹年纪相仿, 便取而代之了。” 步安良落寞地坐在一旁, 扭过脸不愿看她:“好, 我不怪你, 今日你把‘步星然’这个名字还回来, 我们便可恩断义绝了。” 众人皆是一惊, 尤其是刚进门的邓文郁, 简直下巴都合不拢了。 邓文郁轻扯穆睿的袖子, 诧异地问:“义兄, 难道不该是圆满和美的场景吗, 怎么突然成了这个结局?” 穆睿摇摇头:“步兄心中自有打算,我等外人无法干预他做任何决定。” 左沁也觉得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步星然, 随即又问步安良:“你真的想好了?这一次要是让星然姑娘离开了, 她就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步安良只开口说了半个字, 突然又被那来势汹汹的迷情药给纠缠住了,他略显狼狈地弓起腰来,整个人像是要着火一般。 左沁了然,对穆睿道:“穆兄,那解药呢?” 穆睿连忙拿出方才的解药,略过步安良顽强抬起的手,转而递给了步星然:“星然姑娘,这是解药。” 步安良发懵抬头,满是疑红的脸颊上写满了茫然疑惑。 穆睿笑着解释:“步兄现在头脑不冷静,容易冲动做出错事,不如将解药给星然姑娘,到时候是否服用,便全听她的了。” 步安良:? 这是什么意思? 除他之外,其他人也大致懂了此刻的情况,纷纷找借口要走了。 临别前,邓文郁小声叮嘱步星然:“星然姑娘随心便好,不过我家王爷说了,你哥他这个人就爱拧巴,寻你的时候三天两头地哭,等找到你了,反而又要矫揉造作了,你别管他的口是心非,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步星然伫立原地,淡淡开口道:“近几日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劳烦阁下给王爷带句话——王爷对我兄长义重恩深,我步星然愿代兄偿恩,日后听从王爷调遣。” “暗司人士向来只听陛下差遣调配,但紫微君愿意不主故常来相助王爷,想必王爷也会感念您的大义。”邓文郁浅笑。 “暗司,从二十多年前就变了,暗司三君也早不是持身中正之人了。”步星然似是无意地感慨一句,随即又道,“他日若王爷想要联系我,可以嘱托家兄,或是来紫微记也可。” 邓文郁点头,惊喜道:“就是你哥常为你买炸酥点的那家铺子?” 步星然颔首:“正是。” 步安良深吸几口气,颤悠悠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但随着门被关上,这里不会再有别的人来带走他了。 除了,步星然。 “哥哥。”步星然还是喜欢这样唤他,她俯身看着他,就像之前他来病榻前探望自己时那样,轻声问道,“那日不告而别,只因陛下诏令暗司三君,走得太急,只来得及给猫儿添食,没来得及等你回府,并非是我窥见你心意而起了畏惧心思。” 步安良迷药还未解,头一次如此受制于人,他狼狈地躲闪着对方目光,不愿让对方瞧见自己的不堪。可是地方就这么大,要想不摔在地上,他只能依附身后桌,躲着躲着便被迫仰面靠在桌沿,敞露出自己泛红的脖颈。 “哥哥,方才我只当你在外人面前说气话,可以既往不咎,但如今……只剩下你我二人了,你的每一个字都可要考虑清楚了。”步星然从袖中拿出那瓶解药,放在他刚好能够着的地方,随后给了他两个选择,“若你选了这瓶药,我便把‘步星然’这个名字还给你,日后你只当步星然死了,若是你我偶然相见,也只是形同陌路。如果你愿意继续留我在府中,便只需点点头,我带你就近去紫微记的厢房里解毒。” 步安良虚咳几声,感觉自己一呼一吸间都是滚烫的,他虚弱地问她:“那日我被刺客追杀时,出面打退他们的人,是不是你。” “看来哥哥你早就怀疑我了。”步星然笑了笑,没有否认。 步安良苦涩地仰面泪流:“哪怕心生怀疑,我也始终不愿相信府中那个柔弱多病的胞妹会是暗司的紫微君,在你不告而别后,我满脑子都是坏的结果,生怕你出个什么意外,可你呢,你就算再忙,为什么连句话都不肯捎给我。” “你竟还要问我‘为什么’,哥哥,原来你是真糊涂啊。”步星然抬手,怜爱地抚向他的喉结,“你对我有那样的想法,总得给我些考虑的时间吧。” “不需要你考虑!我不需要了,你是假的,我没有你这个妹妹!”步安良说着说着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伸手就去捞桌边的解药,“你走!” 步星然轻飘飘地挥手,打落了那瓶解药:“步安良,你该庆幸我不是你的真胞妹。” 瓷瓶乍然掉落在地,脆生生一声响,一颗颗小药丸在地面迸溅散开,步安良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场面,内心颇觉羞辱,他再怎样,也不可能当着她的面去捡地上的药丸,太屈辱了…… 于是他红了眼,继续哭了起来:“步星然!你什么意思!” 步星然手掌收力,从喉结处掐住他,但力道不轻不重,只像是威胁,不想真的要他性命:“在我考虑清楚之前,你有过无数次反悔的机会,可以不继续寻找我,也可以直接当我死了,可你呢,你明明怀疑过我,却还是不依不饶地要找人,找到之后又要耍小性子,你当我是什么?哥哥,你该清楚——我既来了,便由不得你反悔了,眼下根本没有你说‘不’的权利啊。”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很听话的妹妹突然成了这般冷血的模样,步安良像是闷头挨了一棍,晕头转向的,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抬手,无力握住对方的手腕:“那你要掐死我吗?” “就像恒亲王说的那样,哥哥,你太不懂事了,王爷性情醇和,愿意一直包容着你,为你一次次的犯错去收尾,可你到了这步田地,还不想着怎么回报他吗?”步星然好言相劝道,“近几日你做的这些事儿,若另择一主,对方一定不会容忍你这么久,哥哥,你要知道,若想我真心实意地投诚恒亲王,你必须得与我和好。” 提感情,步安良头脑昏聩听不进去,但提这种事,他马上冷静下来,后知后觉自己确实只能通过这一条路弥补对王爷的亏欠了。 “哥哥,我愿携暗司紫微垣归顺王爷,这件事你必须和我站在同一条船上。”步星然抓住他的双手,利落地拿绳子绑了,随后又柔声道,“既然我想好了,接下来就由不得你了,哥哥,跟我走吧,我日后会好好待你的。” 步安良无法反抗,只能呜呜咽咽地任她宰割。 “不要哭了。”步星然目光怜悯地俯身轻吻他的唇,浅尝辄止,“等我们的人收拾了残局,我们马上去紫微记,我不会弄疼你的。” 步安良无力地倚在她怀中,央求道:“难受……哥哥可以先吃个解药吗?” 步星然轻声道:“不行。” 霄琼街沿路,大火滔天,喧哗的人群大喊着“走水了”,各自流窜或是救火,迟迟都没有安静下来。 火光里,邓文郁、穆睿、左沁一起站在桥边帮着把控局面。 就在火渐渐被扑灭时,邓文郁突然开口来了这样一句:“人都跑出来了就好,铺子酒楼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烧了就烧了,无关紧要的。” 邓文郁这话听的残忍,一向不爱管事的左沁都忍不住蹙眉责问他:“邓兄你怎可如何言论?哪怕身外之物,也是百姓们多年的心血,若是烧了,不知多久才能缓过来。” 邓文郁被她训话,当即捂着半边脸笑了起来:“左姑娘误会我了,你瞧霄琼街的这几家着火的铺子,哪里是寻常百姓能开得起的。” 左沁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观察桥对面,果然这着火的几家铺子都玄得很,都是霄琼街最顶级的存在,寻常人家还真开不起,就连富贾都得勒紧腰带才能勉强撑得起这么多年的铺张吧。 她心静了下来,重新思考邓文郁的言外之意:“邓兄勿怪,还请直言。” “左姑娘可还记得,除了我们俩以外,三位令主还缺一位,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抠门到只知道埋头赚钱,这些年根本不回应任何密信。”邓文郁呼出一口气,无所谓道,“这些铺子的明面上的掌柜全是假的,真实当家人都是这位陆兄啊,如今他的心血被烧,他能忍住不来瞧一眼?” 左沁:“你是说……” “对。”邓文郁点头,抬扇一指对面,“比如我们可以去问问那鱼跃鸢飞楼的掌柜,看看咱们这位陆兄到底什么情况。” 一直静默的穆睿也开口了:“可是我们去问了,这掌柜就一定会说吗?” “为什么问他,因为……”邓文郁狡黠一笑,“大隐隐于市,我前几日查到原来是陆兄披了层假面,一边做着鸡飞狗跳楼的掌柜,一边看管着一切。” 穆睿等他说完,马上利索地冲了过去,二话不说把人扣下了。 “陆兄,别来无恙啊。”邓文郁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俯身撕下了那张假脸。 ——易容术下,赫然是一个女人的脸。 并不是陆氏。 第78章 陆氏 ◎看表哥干什么?◎ “表哥, 今夜好冷。” 温宛意刚回府中,突然遇了一阵风,风中似乎带着彻骨的寒, 让她骨子里都好似沁了凉意。 白景辰并未感受到夜里的凉, 他只是顺势把她半搂在怀中, 企图用自己温暖的身子捂热对方:“或许是着了凉, 今夜回去得喝些热姜茶,再让府医来瞧瞧。” “我不要。”温宛意都不能细想那姜茶的味道, 当然, 也不喜欢酸苦的汤药, 于是她把脑袋往对方怀里一埋, 逃避道,“不用请府医来瞧, 睡一晚, 明日便好了。” “睡一晚, 明日怕是拖得更严重了, 要尽早医治, 才能从根源上遏制病痛。”这种事情上, 白景辰当然不依她, 于是还没等到回合至殿呢, 他就叫人提前去请府医了。 温宛意闷声闷气:“就怪我多提那一句。” “这怎么能算多嘴呢。”白景辰帮她整理着发丝, 说道, “难道身子不适还要瞒着表哥吗?” “表哥事无巨细地过问我,未免也太好了。”温宛意嘴上说着他的好,实则愤愤地侧过脸咬了对方手背一下。 白景辰:??? 怎么还有人口是心非呢! “温宛意, 长本事了是吧。”白景辰到底是兄长, 有些时候难免忍不住管着她, 也许是之前保留下来的臭习惯,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坏心思,他话音刚落,便教训人似的一抄对方膝弯,利落地抱在半空中,“哪儿学来的咬人毛病?” 温宛意被突然抬高了一截,既落不到地面上,也不够着表哥,马上便心急了起来:“表哥,我错了,可以放我下来吗?” “不够心诚。”白景辰哪儿能不懂她,他不仅不放人,还残忍地拆穿对方道,“若表哥真放你下来,你必然要跑掉了。” “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温宛意绷着笑意,努力伸出手去环抱他,“表哥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景辰抱着倒是不累,只是难得看表妹主动抱自己一回,所以没忍住收回胳膊,把人重新箍在怀中。 温宛意抱住他脖子,浅笑道:“看吧,又不骗你。” 白景辰满意地点点头:“确实。” 温宛意见他放松警惕,果断报复回去,就近想要咬对方脖颈一下…… 可是白景辰没这么好糊弄,察觉到异样的他立即一抬下巴,躲了,但没完全躲过去。 温宛意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喉结,听到表哥轻嘶了一声后,马上意识到自己闯祸了:“是不是弄疼了?” 白景辰没说话,只是在合至殿门前吩咐下去——不让外人进来伺候了,他要好好和她算账。 温宛意:“……” 这么记仇。 “这次知错,下次还敢,这就是喜欢耍赖的表妹。”白景辰把人丢在榻间,指了指自己喉间,不依不饶道,“是真疼,要赔的。” 温宛意故意不赔,甚至还转过身假装不理他的幼稚举动。 “温,宛,意!”白景辰一字一顿地喊她名字。 温宛意哆嗦一下,不得不说每次被表哥喊大名都忍不住发怵,她敷衍地应了一声,语气不好道:“听不见!” “赔我!”白景辰坐在榻边,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喉结上,“你若再咬重些,表哥险些就没命了。” “不信。”温宛意做了错事,但还是嘴硬道,“况且我怎么赔呀,我又没有喉结。” 白景辰躺在她身侧,死缠烂打道:“那便想其他办法补偿表哥。” 温宛意:“……” 她好似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所以坐起来,低头瞧了表哥一眼,果不其然——瞧见了对方羞红的耳畔。 “表哥的那点小心思简直不要太明显。”温宛意揶揄道,“分明是想讨要点儿好处,却用讹人的方式来求人,这太法子太稚拙了,我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难道表哥光明正大地提出来,还能被拒绝吗?” 白景辰马上改口:“可以亲亲表哥吗?” 温宛意:“不可以。” 白景辰:“……” 温宛意:“嘿嘿。” 白景辰却也不恼,他也坐了起来,耳畔的疑红消退,神色中反而露出一些慑人的强势来:“表妹不给,难道表哥不会主动讨要吗?” 温宛意在寂静无声中默默张开怀抱,又在表哥倾身而上时揽着他柔柔地落入榻间软褥。 一声发闷的轻响后,姑娘家细白纤柔的小臂勾住了男子的脖颈,指尖的薄粉像是动了情的颜色。 白景辰退开些,侧首从脖颈间牵过她的手,随即嵌入指缝,将那双柔夷压进柔软的床褥。 温宛意忍不住喟叹一声,有些无地自容地躲进他胸膛:“别了。” 白景辰撑起些身子,低头望着她眉眼,迟迟没有开口。 太久了,久到爱意愈演愈烈,莽撞得让她察觉到了威胁。 白景辰也颇觉措颜无地,他和表妹道了声歉,喉头情难自抑地动了动:“表哥没管好自己。” 温宛意膝头微屈,疑惑道:“原来表哥还能自己管?那偃旗息鼓给我瞧瞧?” 白景辰瞳眸微颤,止不住抽气:“要表妹再欺负人,就管不了了。” “现下谁欺负在谁?”温宛意眨眨眼眸,真诚道,“明明是表哥不肯浅尝辄止,驳了人气息,还不愿意下来。” 听了他的话,白景辰默默撤身下来,安分守己地躺在她身边。 温宛意拉起他的手,瞧了瞧,发现牙印早已消退,没留下半分痕迹:“表哥,我真的咬疼你了吗?” “没有。”白景辰实话实说,“表哥骗你了。” “我就知道!”温宛意得到了确切答案,气鼓鼓道,“我根本没咬多重,是表哥虚张声势了。” 白景辰“嗯”了声,摸了摸她脑袋:“下次不这样逗你了。” “若是下次不找这样的借口,表哥又该如何?”温宛意凑过去,用发亮的眼眸瞧着他,“直说吗?” 白景辰轻声:“可以吗?” “可以。”温宛意点点头,滋源更新君羊巴留一齐齐伞伞灵寺同时笑着俯下去,抱着他脑袋主动一亲,“甚至可以不用问我……就像这样。” 这声啄吻在安静的夜里发出响亮的一声,白景辰忍俊不禁地捂住眼睛,笑得耳朵又红了。 “宛意真厉害。”白景辰以兄长的口吻夸赞她,又以爱人的目光望向她,意有所指道,“好听。” 温宛意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声音,当即难堪地捂住脸颊:“可以不夸的。” 白景辰无可奈何地揽住她,直起些身子,准备亲自教她。 “闭眼……” 温宛意叛逆:“我要看着你。” 于是白景辰也睁开眼睛:“看表哥干什么?” 温宛意实话实说:“好看。” 白景辰:“……” 虽然彼此情动,但恒亲王本人还是突然冒出了一种“以色侍人”的屈辱,只好不甘心地收下了这声夸赞,报复似的咬回去。 “还说我咬人。”过后,温宛意碰了碰唇畔,不满道,“明明表哥也喜欢咬人。” 白景辰鼻音轻哼,心满意足了。 而就在此时,外面的府医也到了。 “进来吧。”白景辰正人君子似的整理好衣襟,背过身,远远地站到了另一边。 “王爷——” 门外又有人叫他。 “出什么事儿了?”白景辰回眸,却听那人禀报说,是邓文郁那边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儿,不得不深夜喊他过去。 霄琼街。 鱼跃鸢飞楼的掌柜竟然是个女人假扮的,这个结果太过耸人听闻,邓文郁没敢声张,而是趁着天未亮先把人扣下,同时紧急去唤他们家恒亲王过来。 “陆知筠,你是认识的吧,他人呢?”邓文郁坐在黄花梨椅上,胸膛憋着一口郁结的气,“我怎么还瞧着你颇为眼熟呢?” “画七娘。”穆睿站在邓文郁身边,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女人,“如果我没记错,当年你与陆兄来往甚密,一心想要嫁给他,对吗?” 画七娘低着头,没有说话。 “奇事,女子扮做男子,在鱼跃鸢飞楼假扮了这么久的掌柜,竟无一人知晓。”白景辰很快赶了过来,刚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地上的人,他叫人站起来,随后问道,“你在鱼跃鸢飞楼装模作样,那真正的陆氏去哪里了?” 邓文郁马上从椅子上起身,和穆睿一起拜见恒亲王。 “虚礼勿行。”白景辰随意一抬手,继而转身审问画七娘,“若从实招来,本官可以免你皮肉之苦。” “夜里多歹人,草民乔装打扮只是为了保全自身,难道瑞京尹府的父母官还要管这样的闲事吗?”画七娘冷笑一声,抬眼看着他们,“今夜霄琼街起火,我只是来凑个热闹,并不认识你们所说之人。” “若你是为了提防歹人,就必然不会装成那副皮相,那可是鱼跃鸢飞楼的掌柜,落入歹人手中,可是比一个弱女子更值钱的。”穆睿拆穿她道,“既然你不认识陆知筠,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扮成他的真实身份,在今夜最要紧的时候来查看霄琼街的情况?” “看热闹,人之本性罢了。”画七娘不屑地笑了笑,“扮成陆知筠,只是因为我愿意。” 如今火势已经完全扑灭,差役们也可以回来复命了,白景辰便让她瞧了瞧那边的差役,唬人道:“听闻前几日有人报官说真正的陆知筠不见了,而你是唯一与他有关联的人,至少目前来看也是最可疑的,既然你不肯说,难道很想随本官去瑞京尹府瞧上几日了?” 画七娘没有作答,只是沉默。 邓文郁连忙把恒亲王带到外面,低声道:“王爷,这女子是陆兄的旧情人,眼下我有几个猜测得告诉您——第一,陆兄不想露面,所以让她来帮着出面处理事情;第二,陆兄与她早已生疏了,这鱼跃鸢飞楼只是作为补偿送给了她,而我查到的也是假的,或许只是因为陆兄想要庇护画七娘才传出了假消息,让我误以为鱼跃鸢飞楼的当家人就是陆兄;还有第三个猜测,画七娘与陆兄完全撕破了脸,陆兄很可能被她杀害了,所以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 “不碍事。”白景辰点点头,表示知晓,“明日天亮,让穆睿去报官,说陆知筠被人杀害了,然后让官府帮着找人,我们先把画七娘扣下再说……如果陆知筠还在乎她,就一定会回来澄清,而如果陆知筠真被对方杀害了,就让她血债血偿,你们也不必继续找下去了。” 邓文郁与穆睿皆认可道:“如此办法,应当可行。” 如果不用继续找下去,他们也能顺理成章地让江月令的一部分继续传给下一任。 很有道理。 第79章 凯旋 ◎江闻夕,要回来了◎ “王爷, 画七娘全都招了。” 翌日一早,白景辰就收到了这个好消息,甚至都用不着审问一番。 “怎么突然招了呢?”白景辰问, “她昨晚还在强词夺理, 今早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说来有些可笑, 画七娘坦白说, 是她囚禁了陆知筠,陆兄被她关在密室里, 她要是不回去, 对方会饿死的。”邓文郁说着说着便笑出了声, “这么多年联系不到陆兄, 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局面,这也太窝囊了。” 白景辰问:“所以她把人关在密室里, 不是为了折磨?看样子……更像是因爱生恨啊。” “谁说不是呢。”穆睿也道, “这二位纠缠不清好多年了, 只是我们都没想到陆兄能栽到情人手里。” “既然问出来了, 那便差人去把陆氏找出来吧。”白景辰点头, 随口就要吩咐下去, 紧接着, 他才意识到好像少了个步安良。 穆睿和邓文郁对视一眼, 坦言道:“王爷, 步少尹怕是要告病了。” 白景辰疑惑:“出什么事儿了?” 穆睿:“他被星然姑娘接走后, 今早迟迟都没起来,方才派人来和王爷您告个病,正巧被我和邓贤弟遇见传话的人, 所以……” 白景辰表示知晓:“好, 本王知道了。” 邓文郁正要说点儿什么, 一开口,突然呛了一口冷风,咳嗽不止。 “近日天气渐凉,二位注意多加衣。”关心属下的白景辰随口叮嘱这么一句,突然心头有些发慌,他抬首看向天,恍然间,好似回到了前世。 前一世,表妹也是在这个时候病情加重的。 白景辰倏地有点不放心起来,这个时候了,表妹怎么还没有起来?是赖床,还是病了? “王爷——” 正这样想着,合至殿那边突然来人了,急匆匆地禀告恒亲王道,温姑娘病下了。 这一病,就病了足足几个月。 这几月,梁域捷报频传,江家父子此次奉命出征,几乎是无往不利,梁域人连连败退,直到某日朝堂上,最后一场大战再次告捷后,镇国将军父子将全部失地收复,甚至还反过来占领了梁域城池数座,温宛意的病才彻底好全了。 眼看大军即将班师回朝,恒亲王想起了一件愁事——那江闻夕归来后,应该不会倔着脾气继续求娶温宛意吧? 上一世没等这场战事告捷,表妹就早早嫁给了江闻夕,这一世他拖了这么久,万万不能继续重蹈覆辙,为了避开此等结局,他很快便入宫去与父皇坦言,试图请道旨意,想要尽快完成与表妹婚事。 “朕之前就知道你和江闻夕不对付,那日御书房中,你们二人暗自较劲,若不是朕及时引开此事,你俩说不准还要当着朕的面吵起来!”皇帝哼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儿子,“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至于让你们二人争执不休吗?江闻夕如今是我朝功臣,为朕平乱,争了好大一口气,要是他归京后还念着朕当初的诺言,那朕必然会把温家女许给他的。” 白景辰心头霎时凉了一半:“父皇,江闻夕当初只是与儿臣刻意不对付,若儿臣婚事已定,他也不会纠缠不放的,父皇换个贵女指给他,他也是乐意的。” “阿辰着急什么呢。”太子刚巧这时候进来,听了一句,便笑了起来,“要知道君无戏言,父皇的许诺怎么能随意更改呢,难道你想让我们的父皇言而无信,叫天下人耻笑吗?” “太子说的有道理。”老皇帝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你匆匆成婚,很难不让人想到是朕偏袒皇子,冷落了功臣。” “父皇。”太子上前一步,继续劝道,“之前江闻夕官爵甚微,都能赊着胆量来父皇面前争取一桩婚事,甚至无惧皇子的威压,可见他对那温宛意有多么喜欢,若父皇贸然将温家女许给阿辰,未免寒了功臣的心啊,到时候他看着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不知如何作想呢?” “父皇到时候重新指个女子给他,婚事如何,皆是君恩,他江闻夕莫非还会心存不满吗?”听到身旁刻意来拱火的太子,白景辰声音也冷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太子,说道,“当初兄长你迎娶太子妃时,不也是遵从父皇的旨意?难道你心中不会感激父皇吗?或者说,是你以己度人,觉得江闻夕也会和你一般……” 当年与太子妃的婚事,是情非得已,更是一份屈辱,太子难得被激怒,面色看似平静,但后槽牙紧了又紧,听他几句话,整个人头顶都要冒火了。 “好了,你们都安分些。”老皇帝烦躁地靠在龙椅上,“天天势如水火的,不给朕片刻清净。” 闻言,两位皇子齐齐唤了声“父皇”,安静了,但谁也不服谁。 “这桩婚事,暂且按下不表。”皇帝摆摆手,让两个糟心儿子快点滚蛋,“等朕再想想。” “走吧,阿辰。”太子浅笑,拉着白景辰便出去了。 “松手。”出了门,白景辰冷了脸,“不必叫得如此亲昵,你我还未亲近至此。” 知道太监们离得还算远,太子见他难得如此生气,便刻意抬手逗弄道:“这就生气了?此等小事,难道值得孤的弟弟生气?” “本王与你不同,并非那无情无义之人……甚至连心上人都要算计。”白景辰别开目光,不屑于看他。 “阿辰,你有父皇的偏爱和自己母后的一心帮扶,更有主动送上门的能人异士,如今又要妄图找个真心喜欢的女子为妻,这世上的好事难道全都为你而来吗?你不觉得自己过于贪心了吗。”太子修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庞,笑中带着苦意,“孤虽然知道这世上人与人是没办法相比较的,但还是总觉得不甘,瞧瞧孤的弟弟如此顺风顺水,就连皮囊,都能生得如此周正清俊,叫人看了好生喜欢,每次父皇见了你,怕是连脾气都没有了。” “凡是可以争取来的好事,为什么不去争抢?难道主动争取,就要被视作贪心吗。”白景辰真不知道太子这是什么毛病,他们兄弟二人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单单只聊几句,他就不想听对方这些歪理邪说了,“不要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孤的东宫有只漂亮的猫儿,和阿辰一样的脾气,看似和顺,实则一言不合就想咬人,可孤还是喜欢常常抱在手边逗弄。”太子无可奈何地垂下手,“或许是一个人孤单太久了,一些亲情无处宣泄,所以喜欢摸摸碰碰个什么东西才好。” 这人是快要疯了吗,白景辰难以理解地抬目看向太子,果然从对方目光中瞧出了一些压抑和扭曲的感觉,痛苦的底色下,还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在向谁求救似的。 对方能成为今日这般,倒也是有迹可循,白景辰之前听母后说过当年贞妃的事情,后来又听到了一些宫中传闻,关于父皇,关于太子…… “孤在东宫这么多年了,受的苦难,遭受的罪,与你而言,足有百倍之多,而今见你连这一丁点的委屈都忍耐不得,所以觉得颇有意思,忍不住多说几句。”这次太子又想抬手,却被白景辰避开了。 白景辰神色疏离:“莫以兄长之名,行说教之事,挺烦人的。” 被嫌弃的太子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这人怕是快疯了。” 白景辰也转身就走,心中不免继续想着自己这位性情诡谲的兄长,自从父皇寿宴过后没多久,太子妃便暴毙而亡了,紧接着,太子便一连消沉好长一段时间,也很少再去谋划些什么,得空了,便去祈国寺抄抄经文,礼佛斋戒。 邓文郁他们说太子是因为上次博弈输了,所以才灰心失意,可白景辰却觉得,太子瞧着平静,实则像是快要疯了。 为什么会这样。 没多久后,白景辰知道了答案。 暗司的紫微君步星然说,当年的旧事快要拍案了——太子,很可能不是正统皇子,他的母亲贞妃,在被送来后宫之前,身边就有过一个男子,只不过因为怀胎的时间太长,前几月没叫人察觉,等入了后宫很久才有了喜脉显怀,反倒像是正常的月份。 这本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白景辰却因为前几日的婚事落败而愁眉不展。 穆睿劝说道:“王爷切莫伤心,眼下暗司把结果禀告陛下之后,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和您作对,太子已经不是您的对手了。” “本王愁的不是这个。”白景辰揉了揉眉心,“本王是怕他江闻夕……” “王爷若担心,我们可以使些手段,让他江闻夕再也回不到京城。”穆睿笑着说道,“如此的话,温姑娘就不会嫁给他,王爷您也可以放心了。” “穆睿,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混话。”白景辰放下手,神色肃穆地冷了脸,“迫害功臣,这是何等泯灭人性的举动?这样的话,下次不必提了,本王不会去做的。” 穆睿眼看恒亲王脸色不对,连忙收起这份心思,匆匆认错一番,不敢吭声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大家晚上好~~ 第80章 闻夕 ◎他仰仗的父亲,想要他有去无回◎ 近日病愈, 温宛意终于不用喝那些苦汤药了,她今夜睡得早,梦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江闻夕。 在梦里, 那人是她的夫君, 总爱在府中穿着一身窄袖锦服, 勾勒出腰细腿长的身段, 闲来无事时,喜欢拿玉雕几件小物给她, 或是在晾晒头发时, 趁着发尾青丝未干时使坏似的枕在她膝间, 借着晨熙拿一块温润的玉, 让她帮着瞧瞧成色和雕工,她会拿着那块玉放在他眉目间, 去抚摸他单薄漂亮的眼皮。 江闻夕确实不像是个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 因为他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 反而更像个文人墨客。 前半段梦里, 那人轮廓轻逸, 白得像是会发光, 如同山水画卷中的一抹留白, 又如同那上釉后的瓷胎, 美好的让人沉沦……可是紧接着, 不知从哪天开始, 江闻夕就变了,他开始患得患失,一遍遍地想要和她确认“喜欢”二字, 迫切想要得到全部的爱意, 甚至不允许她去见自己父母和表哥, 一次次地逼她开口说爱他。 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夫人,嫁给我,是不是很不甘心。”江闻夕悲伤地看着她眼睛,失意道,“我还知道,你是因为和他赌气,才嫁给我的,对吗?” “没有不甘心,你莫要多想了。”温宛意说。 可是她没有否认他的后半句话。 “我既嫁与你,便会一心待你。” 温宛意不知道如何去和江闻夕证明爱是什么东西。 他们成婚后,他在自己这里始终是抬不起头的,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永远无法抹去,他娶了她,却不能心平气和地和她过寻常日子,每逢小事,他便会不安,“不配”二字也常常挂在嘴边。 江闻夕总是仰视她的家世,艳羡她有过父母家庭完整的爱意,而他却没办法得到这个简单的东西,所以草木皆兵。 他不让她去见恒亲王,哪怕对方是她的表哥。 “血脉亲缘,岂是说断就能断的。”温宛意怜悯地看向他,“闻夕,你的爱又不是拿不出手,何必患得患失。” 江闻夕:“我要你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全部的、唯一的爱意都该留在这座府邸,而不是心系外面的人,父母兄弟皆不能。” 温宛意摇摇头:“不可能的,我不想骗你。” “不行,不行。”江闻夕阴鹜上前,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头。 “别过来!” 温宛意惊惶出声,从梦中生生吓醒了。 虽然梦里的江闻夕偏执得过分,像是病了一样,哪怕他们是夫妻,但也缓解不了他的心病,二人常会争吵不休,本该和睦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觉得还挺真实的。 要是她真的嫁给了江闻夕,对方很可能会做出同样的举动,他那样缺爱的人,那样渴望被爱的人,那样固执自卑的人,必然不会允许她分出半点儿的爱给别人。 除非她放弃全世界来爱他,否则他的心病总难治愈。 可她若选择了他,就如同推开了有养育之恩的父母,有关怀之恩的表哥。 她不会因为可怜自家夫君就去伤害别的亲人,要想治好一个人的心病太难了,或许要花费十数年的时间,她不是什么大仁大义的人,没那个功夫和耐心。 所以这是无解的题。 天还未亮,温宛意彻底睡不着了。 她起身下榻,想去书房画幅墨竹图,谁知一推开门,竟见外面又下了一场大雪。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懊悔自己那日的动摇——只因为江闻夕给了她一个和如琴瑟的承诺,他的话确实带给了她期待,可如今回过头来细想想,她片刻的动容显得多么糊涂。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给他全心全意的爱,既然不那么爱,又为何要动摇呢? 温宛意阖上门,转身回去了。 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雪里,又被凌冽的风卷走。 “唉声叹气的做什么。” 梁域境内,江闻夕早早地起来过目那些送来的辎重,早起本就让人心烦,也不知道哪个臊眉耷眼的兵士打了个呵欠,让他也染了困意。 “大人,我怎么没听到有人叹息呢?”疤二也一早爬起来跟着江闻夕,见对方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明显与发困的其他人不同,所以忍不住问道,“快要归京了,大人像是得了喜事一样高兴。” “战事告捷,乃一喜,娶妻成婚,亦是一喜。”江闻夕笑着给他拍了拍肩头的雪,“回京后,便可以揭晓答案了,半惊半喜的,叫人怎么能睡得着?” 疤二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所以才诧异:“温姑娘真的答应了吗?” “我觉得她是真的去考虑了。”江闻夕心思细,怎么能看不出她是敷衍还是动容,只要有片刻动摇,就有机可乘。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坐以待毙的,看着漫天雪落,他得意道,“要是有人阻拦也无妨,她本就是陛下指给我的妻,此战告捷,我自然会和陛下要人的。” 她是世上最懂他的女子,那样的脾性,那样美好的人,他要先抢回自己府中才好,爱意可以日后慢慢养,错过了她,他会睡不好觉的。 “大人一定会心想事成的。”疤二讨好道。 “那是自然,我这辈子遇到的好事不多,运气都拿来遇她了,她必须是我的妻。”江闻夕抱着胳膊,浅笑道,“你不懂,和她成婚一定很有趣味。” 疤二还距离弱冠还有好些年,当然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情/爱,他只会一昧地顺着江闻夕说话:“疤二出生卑贱,全凭大人提点才能有口吃的,而今大人还愿带我来战场见世面,在刀剑斧钺前留心相护,更是我疤二的贵人,大人说什么都是对的,疤二希望您回京后可以如愿娶得佳人,婚事顺遂美满。” 洋洋洒洒的大雪天,江闻夕满肚子的风花雪月,可惜身旁这位目不识丁,和他也说不了什么,当然,他也不想听这些话,毕竟这些感激话语他已听了千百遍,再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和你说了。”江闻夕头也不回,直接去查看那些辎重了。 等等。 “只有这么点儿吗?”江闻夕神色一凛,过问辎重数量的同时走近了去细瞧,“数目少了很多也就罢了,而今雪天战备吃紧,这避寒的衣物怎么也这么不像话。” 他脸色不好看,比这落下的大雪都冷,运送辎重的兵士当然没办法回答他缘由,只能战战兢兢地在旁边听着。 紧接着,他们就看到这位年轻的副将军抬剑轻轻一挥,弄破了一件御寒的衣裳——衣裳中填充的败絮便掉了出来。 长久的沉默。 江闻夕无声地盯着那衣裳看了许久,又去翻了翻其他的辎重物资,最后回到原地,俯下身亲手把那败絮塞了回去。 如今梁域弃城退败几十里,他们看似赢得得意,可也难免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之前每次作战,他都怪自己的父亲不肯乘胜追击,每次他与父亲意见相左,他一向仰视的父亲都会拍拍他肩膀,告诉他“归师勿遏,穷寇勿迫”这种空话。 他经常不满意父亲的决策,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利诱在前,很难克制住本性。 这次他被陛下封为副将,终于可以驳斥他父亲的威权,所以他才能率兵一次次地深入敌军腹地,取得而今的捷报成果。 可是这时候,他手中握着明显敷衍了事的棉衣,想着催了几日都迟迟未送到的粮草和兵器,突然开始后悔了,是不是他错了? 与梁域的几十年纷争中,朝廷或许没那么需要战事常胜。 江闻夕抓紧这件败絮棉衣,一步步地朝着镇国将军营帐走去,而他一踏入其中,却见父亲目光平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夜未睡,也像是早早就醒了。 “你知道我朝为何总是重文轻武吗。”江穆安伸出满是茧子的双手,烤着炭盆,火光映照在他眼底,显出几分父亲的柔情。 江闻夕知道他现在不是想问自己,而是在自说自话,所以没有搭腔,只是围了过去,跟着一起烤火。 “对于盛世而言,属国归顺,疆域安宁,那么打下梁域这三瓜两枣真的没那么重要,没有战事隐患,便不需要那么多武将,枢密院那些什么都不懂只会纸上谈兵的酸臭文臣这么多年能对我们指手画脚,何尝不是陛下的默许?前有枢密院‘以文制武’,后有军情日报的严令,我们就算能得意一时,但打退了梁域人之后呢。”江穆安语重心长地拉过儿子的手,在上面拍了拍,“闻夕,天大寒,行军难,这种时候切不可掉以轻心。” “父亲,粮草还够几日的?”江闻夕心中隐隐觉得不妙,忙问,“哪怕还未班师回朝,但朝廷那边已经开始忽视我们了,对吗?” 江穆安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撑不了几日了,你也看到了,梁域人败逃后,这城池内连全然空了,什么都给我们留不下。他们看似退却,实则用了‘迂直之计’,应该是摸清楚了咱们陛下的心思,知道‘军无辎重粮食则亡’的道理,这样佯装大败,实则是逼迫我们深入梁域进行军争之战,可军争为利,军争亦危,带着辎重,会影响三军速度,若抛下这些卷甲冒雪急进,兵士疲惫,将帅亦会陷入危险之中,梁域境内,我们不知险阻,没有地利,必然吃亏[1]。” “所以朝廷之内,只知捷报,不管我们处境如何,遑论死活。”江闻夕心口的热血渐渐凉了,他握着父亲的手,突然知晓父亲教给他的道理他一辈子都学不完,年轻气盛的他甚至常常不解,等到懂时,却是因为他的自负狂傲而身临险境,悔不当初。 他坐在父亲身边,虔诚发问道:“父亲,眼下我们能做什么。” “看今日的大雪,朝廷无论是不是有心搁置,粮草都暂且送不进来。”江穆安缓慢地抬眼,一寸寸看过自己儿子的面容,“闻夕,眼下已经到了最要紧的时候,你可以带兵为先锋,去前方一城打探打探,看可否能劫掠粮草物资,若有,便能为我军夺得一线生机。” 江闻夕哑然看向他,炭盆在父子二人面前灼灼作响,他们却相视无言,在这片刻缄默里,江闻夕无声地收回自己的手,只道了声从命。 话都说明白了,父亲却依旧让自己深入险境,而没有选择其他的将领,虽为父亲,却如此残忍决断。 江闻夕心灰意冷地出了营帐,抬起头,大雪还在下。 可是短短半柱□□夫,他的心境却大不如前。 再见到雪落,没了风花雪月,只剩下凄凉。 他们身后的朝廷,一心想要过河拆桥,他仰仗的父亲,想要他有去无回。 就像那日他不小心听到的一样,父亲受妾室蛊惑,还是不想让他回京去了。 太可笑了,亏他最后还信了他一次,把他视作敬爱的父亲,多谋的主帅。 好啊,身为主帅,那人弃卒保车,身为父亲,那人偏爱幼子,抛却长子。 江闻夕惨淡地笑了笑,看清了自己这不被重视的一生,多可怜。 他还想,自己怕是等不到温宛意给出的答案了。 毕竟是喜事,哪里轮得到他啊。 作者有话说: 给酱柿子讲个鬼故事——你未婚妻也抛弃你了(大悲) 注1:大致军争策略参考孙子兵法·军争篇,差不多就那个意思,我知道大家也不爱看,所以省略了 感谢在2023-12-12 23:28:33~2023-12-13 23:3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盐盐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90 第81章 帮凶 ◎是陛下的一把刀,也是帮凶。◎ “真相是什么, 根本不重要,对于陛下而言,心安才是最重要的。” 国公府, 康国公百无聊赖中又去看自己的宝贝锦鲤了, 冬日大寒, 他舍不得那一池子鱼, 既怕鱼被冻坏了又怕水面被冰雪封住赏不了鱼,所以特意叫人搬了几口陶缸半埋在地下, 留个缸口出来, 雪落时盖住, 很是保温, 无聊时还能揭开继续赏鱼。 而他赏鱼时,身边只留了周嬷嬷一个人陪同聊天。 “国公爷, 此事办的顺利, 全然是因为紫微垣的人也归顺了王爷, 暗司三君中, 只要紫微君与我们站在同一边, 那剩下的天市垣是没多大用处的。”周嬷嬷递上饵料, 低声道, “我与步星然上禀陛下, 只道天市君是因为查这桩案子才殒命的, 陛下没有怀疑, 此事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好。”康国公点头。 “天市君死了,又因为太子血脉出了问题,陛下只会怀疑是东宫的人从中作梗, 这根刺扎在陛下心里, 太子就一定不会胜过恒亲王的。”周嬷嬷面色平静地说着残忍的话, “而我们去禀告陛下时,陛下并没有多意外,可见当年与贞妃的争吵确实与此有关,陛下他也怀疑太子来路不正,并非他与贞妃的孩子。” “有陛下的怀疑,就够了。”康国公宠溺地看着水面浮上来争相夺食的锦鲤,笑呵呵地扭头对周嬷嬷道,“你瞧,这鱼多欢腾。” “若论养鱼之术,世间无人能与您争锋。”周嬷嬷还是面无表情的模样,但在看向地里的鱼缸时,眉间难得放松了些,“这几条是宛意花大功夫为您寻来的,当时送来时还是鱼苗呢,一转眼,都这么硕长鲜亮了。” “这鱼种,确实漂亮,就是太难养活了,宛意她只顾着找漂亮的鱼种,哪儿管她爹需要费多大劲才能养大。”康国公佯装嗔怪,实则脸上全是得意炫耀的神色,“好在都活下来了,还越养越漂亮。” 想到温宛意,周嬷嬷突然又说道:“对了,近日恒亲王与宛意那边好似有些失意,据说是陛下没有同意婚事,国公爷,您为何不去陛下那里为小辈求求情呢,说不准陛下见了您,就会松口……” “局面对我们明显利好,此刻进宫帮腔显得太过急功近利,反而会触怒我们的陛下。”康国公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从太子被泼脏水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基本便能稳赢了,你还看不出来吗,陛下虽然同时让两方人都进了枢密院,但他肯在这种时候对我委以重任,便是对恒亲王的偏心,枢密院有老夫在,难道他江家父子还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吗?” 也对,周嬷嬷无声地认可了这种说法。 他们的陛下曾经为了稳固山河社稷,没少依仗康国公,甚至娶了国公爷的妹妹做皇后,可是宵小部族全都归顺朝廷后,这位陛下又削了康国公的军权,让他安安分分地当个有爵无权的闲散国公,没人能比康国公更懂他们陛下的心思了。 江家父子能这么快把梁域人打得溃不成军,确实叫陛下意外,但意外和惊喜过后呢。 这江家父子,何尝不是走向了康国公当年的老路。 “盛世不需要太勇武的将军主帅,军营中更不能有愿意为他们肝脑涂地的随从和附庸,天下万民都是陛下的子民,最敬仰的,也只能是陛下一人。”这个冬天还是太冷了,康国公也上了岁数,撒下鱼食时,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老了,手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他好似叹了口悠长的气息,吐出了曾经身为主帅的那点儿愤懑不甘,“江穆安能回来就足矣,至于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儿子江闻夕,可不一定能回到京城了。” “只要江闻夕不回来,那么宛意就不会嫁给他,国公府与恒亲王府的婚事也必然能成。”周嬷嬷搭话道。 “打仗方面,他江闻夕确实是难得的英才,可是再出众的本领,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康国公捏了一把饵食,眯起眼睛,“老夫记得,他的生母可是当年贞妃身边的侍女。” 贞妃身死,太子倒霉,江家培养出来的这位少将军必然也会被连累,陛下是容不得他的。 越出众,越会被视作眼中钉。 周嬷嬷点头:“江家如此境地,江穆安宁肯自家长子平庸一些,也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吧。” “这要看他怎么选了。”康国公抬起头,想了想才说,“算算日子,虽然下雪,但枢密院的意思,想必远在梁域边界的江穆安也晓得了,他能看得出来的。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抛弃江闻夕这个隐患,向陛下证明自己的诚心。” 当初,与梁域还算交好时,为了哄贞妃高兴,糊涂的皇帝从贞妃身边调了位侍女送给镇国将军江穆安做妻子,一方面是为了缓和与梁域的关系,一方面还能顺便送几个下人去江府监视这夫妻二人。 可是后来,贞妃去世,江闻夕的母亲没多久便重病而亡,江穆安这位将军不得不重新扛起帅旗为朝廷征战梁域…… 皇权至高无上,疑心很重的皇帝可以随时撮合或是拆散一对眷侣,唯一能让他心软的一次,便是给江穆安留下了江闻夕这个长子。 当年,贞妃离世,皇嗣稀薄,太子是皇帝身边唯一的皇子,所以皇帝才能体会江穆安初为人父的心情,高抬贵手放过了江闻夕。 可是……江闻夕这个身体里流着梁域血的年轻将军,怎么可能被委以重任呢。 “当陛下决定提拔江闻夕为副将时,便是在观察江闻夕的才能,再逼江穆安做出选择了。”康国公呼出一口浊气,无可奈何道,“在这件事里,老夫是陛下的一把刀,也是帮凶。” 江闻夕文武皆全,却早早被逼着带上了战场,自幼通晓战事方略,被他父亲光明正大地藏拙了这么多年,可这一次还是被皇帝给试了出来。 青年人总也年轻气盛,抵不过急于立功的一腔热血,如今又偏偏得了率兵作战的一半权势,哪里还能藏得住呢。 藏不住了。 “当初陛下那一句指婚,看来不是随口乱说的,他是在给江闻夕画大饼的同时,也给老夫指了个烂摊子,激出江闻夕的真实能耐后,再让老夫当个恶人,出手去解决这个人……不然,老夫唯一的女儿,就会过得不幸了。”康国公搓了搓手,呵了口热气,可还是很心寒,“这次恒亲王入宫求娶宛意,陛下不答应,哪儿是因为什么怕功臣寒心,他分明是逼迫老夫早点除去江家这边的隐患。” 温家嫡女,是恒亲王的表妹,他这个国舅公唯一的女儿,自然不可能嫁给江闻夕那样身世背景的人,其实皇帝什么都清楚,糊涂的只有身处迷局的小辈们,小辈们纠结的是“爱与不爱”,他们这些老东西则看得跟明镜似的。 “江家不只有江闻夕这个长子,奴听说,镇国将军甚是疼爱幼子,引得长子不快。”周嬷嬷说,“看来,江穆安很早之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或许吧,放弃长子确实对江家更有利些。”康国公点点头,“毕竟他江穆安战事告捷归京后,家中有继室,幼子也清清白白,就算卸权告老,也能享天伦之乐。” 盖上陶缸盖子,康国公不再回头去看那些鱼了,他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而归,一步步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也老得不成样子了,白雪落在半白的发间,一袭华贵衣裳难掩心间颓唐。 “国公爷,陛下让您入宫一趟——” 几日后,一批声势浩大的军队从中原出发,打着“援军”的旗号,朝着身陷囹圄的军队而去,支援的那些辎重粮草被严严实实地裹着,只有很少部分人才知道——那里面装着的,其实是刺向自家人的兵器。 因为迟迟未完的战事,这个冬天相较于往年,显得愈发漫长。 而江家父子率领的军队在梁域边界已经弹尽粮绝许多日了,本该凯旋的日子,他们既等不到归京的皇命,也久久等不到粮草辎重,大片大片的士兵被冻死在雪里,因为没有粮食,陪伴多年战马也不得不被忍痛分而食之。 而就在得到援军要来的消息后,全军喜悦沸腾时,江闻夕却被父亲叫去了营帐。 “援军就算要来,也得再撑三日左右,闻夕,你就当为了这些袍泽弟兄,再去前面的城池搜寻点儿粮草吧。”江穆安面色凝重地望向他,取出号令三军的虎符,慎重地交到他手中,“就带着平日追随你的那些人,人不需要太多,也不用快去快回,一切以自身安全为重。” “父亲,这虎符,给我做什么?”江闻夕疑惑地拿起这东西,虎符上面还带着他父亲手心的温度,他问,“您留在这里才该拿着这虎符,万一……” “没有万一。”江穆安凶他道,“不懂的事情不要多问。” 父亲再次成为了色厉内荏的模样,这样的脸色江闻夕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每次见了,都觉得心中憋闷难过,所以他下意识地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沉默地接过虎符。 深入梁域城池腹地,一不留心就再也回不来了,而今援军就要来了,他父亲还是狠心逼他去送死。 去便去吧。 虎符都拿出来命令他了,他又能如何反抗呢? “今夜就走。”江穆安背过身。 “今夜?”江闻夕就算再失望,也没想到会被这么着急的赶走,他重复问了一句,随后额角隐隐间了青筋,“今夜雪大,陷马坑上面被白雪覆盖,父亲,你……” 直说让我送死就好了。 何必编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是江闻夕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突然闭了嘴,冷笑一声,恨恨地转身离开。 “我的儿啊……” 帅帐里,江穆安望着他背影,欲语泪先流。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上好~ 第82章 止戈 ◎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没出息的东西, 跟着我做什么,白白送死吗?” 临行前,江闻夕一脚把扑上前的疤二踢开, 没什么好气地翻身上马。 他扯着缰绳, 居高临下地看了对方一眼, 说:“你好歹跟了我这么久, 这次就好好留在这里,等到援军后, 跟着其他人回去就好, 回京之后, 忘掉对那个人的余恨, 就能很好的活着,知道吗。” “大人教我明是非, 改性情, 收余恨, 苦海回头, 今生无论大人去哪里, 小的都愿跟随, 还请大人不要丢下我。”疤二哭着去抱他的腿, “生死无悔, 还请大人成全。” 江闻夕只恨自己常常犹疑不定, 善意寥寥无几, 坏又坏得不纯粹,做君子可笑,做小人却还有那么点儿良心, 所以自从救下这告御状的小子后, 没利用多少, 反而在对方日复一日的念叨感恩里,不知不觉软了心肠,连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给对方谋条生路。 他自嘲似的苦笑一下,又问:“真是不知死活,连命都不顾了吗。那我说,要你跟着我去死呢?” “心甘情愿,不后悔的。”疤二生怕对方抛下他,所以跪在雪里膝行向前,哭得不能自已,“大人教过我骑马,我不会给您拖后腿的。” 江闻夕策马向前,只留下一句:“既然不后悔,那便走吧。” 前路皑皑,看不清去处,行行马蹄踏过那百丈冰后,又被新覆的雪抹去痕迹,天地茫茫一片,也看不清归路,其实跟着江闻夕的精锐骑兵不过千余人而已,可这千馀骑,都是他最倚重信任的,曾经这支精兵陪他出生入死,而今却不得不跟着他寥寥收场,所有人也都清楚,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士气低迷时,雪原中的江闻夕执缰回身:“诸位皆是我江闻夕患难与共的袍泽弟兄,随我深入梁域四十七次,全胜四十二次,其余均解,而今正是万分艰险之时,诸位百战精锐,战则必胜!” 白马银鞍的骑兵们伫立在雪中,覆雪的面具下喷薄出滚烫的呼吸,低声附和着这声“战则必胜”,和江闻夕一同用满腔热血去压下身心的寒凉。 这支军队平日里是无往不利的先锋军,可等一落了雪,他们便齐齐换上白马银鞍,悄无声息地去给梁域人釜底抽薪,也曾在雪夜里打出很多出其不意的胜仗,梁域与中原文礼交融之后,敌军中很多人便称这支神出鬼没的军队有“漠漠寒芜雪兔跳”的架势,因此每次打仗,都要被梁域人骂一句“雪兔来偷家了”,雪兔军年年都有,一到落雪便会如同鬼魅般出现,像是雪一样,生生不息。 不止梁域人,就连军中很多人都以为这支名为“雪兔”的精兵是镇国江穆安每次临时挑人组出来的军队,可事实并非如此,这支“雪兔军”皆出自江闻夕麾下,每次被派遣出去,也都由江闻夕率领着,或许也只有雪兔军本身才能从这风波里窥见行伍中的真相。 江闻夕心绪复杂地看着这些士兵们,他的心疼、不甘、屈辱……痛彻心扉。 他知道他们都会听他的,哪怕明摆着送死,也无怨无悔,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愈发痛恨他的父亲。 让自己死也就罢了,还偏偏要逼着这支精锐的军队跟着自己一起死。 何等居心,何等胸怀,不言而喻。 曾经的江闻夕庆幸自己能带出这支出色的军队,如今的他恨不得从未见过他们,这样一来,是不是保下他们性命? “将军——前面有陷马坑!” 行军路上,一声声马嘶声传来,骑兵驾马陷入这三尺深的雪坑,战马被坑底埋伏的长签穿肠破肚,血水在纯白的雪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江闻夕过去看了一眼,满眼刺痛。 要设下陷马坑就必须掘土,而这天寒地冻的,这东西显然不可能是近日才设下的,都知道这是数十日前的埋伏,却不得不中招,他之前猜的不错,这条必经之路上必定有诈,可他的父亲哪里会听他的。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江闻夕闭上眼,咽下恨与泪:“不能回头,继续向前。” 一路上,凛风好似刀割脸颊,一次次的兵马折损,都是活生生往江闻夕心头扎刀,等朦胧间看到前面的城池时,他好像终于麻木了。?璍 走了多久,他也忘记了。 还剩多少人,也都不重要了。 “莫要急着去夺城抢粮。” 他在不远的地方叫停兵马,没有继续前进。 江闻夕还记得父亲那句“不必快去快回”,他知道父亲说出去的话不可能是无心的,毕竟死在自己领地里是窝囊,死在梁域人手里是枭雄,那人既要自己前去送死,也是给了自己最后一份体面。 可身为俗世人,满心不甘的境遇中,有谁愿意坦然赴死呢? 这一路上迟缓地行军,不是为了稳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江闻夕一日日地算着时间,等着援军,期待援军早点来,说不定他就能为弟兄们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他不被允许活着回去,他们也不该被连累致死。 “大人,您是小的见过最英勇的人。”夜深了,疤二听到帐中人的叹息声后,主动与江闻夕攀谈,希望能为他解一解心中的烦闷,“听弟兄们说,大人您很小就跟着镇国大将军上战场了,要是我在您那个岁数,都能被吓破胆,更不用说看到这些真刀真枪的大场面了。” “可是……我也畏死啊。”江闻夕挽起衣袖给他瞧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疤,“当然不只是畏死,前几年每次留下疤后,我都要一个人偷偷哭很久。” 疤二:“……” 怕马屁不小心拍在了马腿上,他当即哑然,没想到在他心目中高大英勇的年轻将军居然也有这种柔软心思,会为了消不去的伤疤而委屈落泪。 江闻夕提了提嘴角,释怀道:“可是后来受的伤多了,就也觉得没什么了,只要能捡回性命便是得了便宜,伤疤而已,不重要的。” 疤二点点头,接话道:“好在咱们这支军队每次出来打仗都带着假面,这样就不会伤到大人您伟大的面容了。” 江闻夕抬起手背,用说悄悄话的姿态对他小声道:“其实一开始是我怕刀剑无眼伤到面容,所以兀自戴了一次,被我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说什么太显眼容易被百步弩扎个透心凉,所以从刚开始的只有我一人戴,变成了大家一起戴。一来挡风防寒,二来假面具的恶鬼相可以威慑敌军,大半夜瞧上一眼能吓到他们腿软。” 疤二喜欢听这些行伍里的趣事,好像他也是跟着大家一起过来的人一样,毕竟军营中的温馨氛围可比霄琼街那种趋利刻薄的气息强多了。 “大人,您说明日援军是不是就该到了。”疤二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期待道,“希望援军来后,大将军能唤我们回去。” “今夜就该到了。”江闻夕苦笑着抚平衣袖上的褶皱,“但他才不会派人唤我们回去呢。” 疤二问:“为什么不会啊?” · “为什么污蔑我们通敌!他们怎么敢的?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人为陛下出生入死地征战梁域,才把梁域人打退了的吗?” “这哪里是援军,他们这个架势哪里是来送东西的,明显是要我们的命啊!” 营帐中,几位将军们极其愤恨地站在一起骂了起来,被这劈头盖脸的噩耗气得够呛。 主帅营帐中,一个从前方驻地艰难逃出来的兵士满头是血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和江穆安汇报前方的情况——援军确实来了,可却说他们这支军队中有人通了敌,圣谕要求就地诛杀叛贼。 “就知道枢密院的那帮老东西没憋什么好屁,难怪这么久都不叫我们回去,原来是想方设法准备污蔑我们这些武人呢!” “大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们和他们拼了!”一个气性很大的武将站出来,把剑往地上一插,暴怒道,“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十六万弟兄碾死他们和碾死个蚂蚁似的!” “对自己人刀剑相向,就真的坐实‘叛贼’一名了。”江穆安坐在那里看着这场闹剧,平静,又麻木,“他们只是说‘有叛贼通敌’但没有明言是谁,也想要没有一棒子把所有人都打死,只要我们不起冲突,就能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多的安宁,将士们也能尽可能多地回家去。” “可是为什么我们这些打仗总是被那帮酸臭文人欺辱?我们不甘心啊!”那位将军气得浑身发着抖,“七处驻地,他们已经路过了两处驻地了,一点儿辎重也没有要留下的意思,明摆着是要找不痛快,我们难道就要这样任由他们摆布吗。” 若是不拦,就会如同前两处驻地一样被迫缴械,若是拦了,就会像方才的情况那样,被所谓的“援军”一网打尽。 “若是阻拦,那便是通敌叛军,若是不拦——他们最终来到我们这儿,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我们这些肱骨武臣就地诛杀。” 将军们七嘴八舌地担忧着,谁都没有注意到主帅江穆安脸庞中的绝望。 江穆安看得清楚——援军缓慢地吞并每一处驻地,是陛下不是在给其他武将施压,而是在逼他快点做个决定,主动做陛下的帮凶,去帮对方削减军中不安分的势力。 这是他与龙椅上的那位心照不宣的秘密。 身为主帅,为了保全将士们,他不可能号令三军去和朝廷的军队兵戎相见,身为父亲,他宁愿儿子死在梁域,也不想让对方承受如此污蔑。 当然,江穆安也没想到他们的陛下会用这么随意的方式去打压他江家父子二人,梁域才打退没多久,陛下就明晃晃地显露出了卸磨杀驴的意思,武将们被愚弄多年,每一次都得不到重视,这样的心酸,真的很难忍下。 “援军”渐渐近了,按照皇命,不听话的人被就地诛杀,从根源上规避了军中生叛的风险,像是训狗一样驯服武将,砍断他们的爪与牙,就算归京了,他们也再没了威慑。 “以文制武”的世道总是这么可笑,江穆安看着帐外的雪,知道等待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将军,我们这么多的兵全在这里,就算和他们拼了也无妨!” “大家都是有血性的人,不是畜生,他们凭什么这样欺辱我们?反抗吧,将军。” “他们不给我们粮草和辎重,还要趁着弟兄们饥寒交迫时踩着他们的脸面踏过去,那些援军很多都是京城少爷兵,有些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血,凭什么对我们趾高气扬的?” “本将早就受够了!这么多年了,那帮文臣天天对我们指手画脚,朝廷上面瞧不起我们,哪怕我们现在打赢了,他们也要路过啐上一口。” “世道不公啊——朝廷之中,文官冗赘,武将只有这么多,却如同牛马一样被欺负,他们是高高在上的人,那我们呢?我们的心酸有谁能体谅?” 营帐内再次像是炸了一样,武将们义愤填膺地吵作一团,个个喊着要讨回公道,个个恨不得冲上去撕碎那趾高气扬的假援军。 江穆安无声地看着他们争吵,意识到他们的陛下好似并不是逼他一人。 陛下他——是在战事平定后,刻意选了那样不要脸的援军来激化军中矛盾,从而把不听话的“狼”全都打死,只留下听话的“狗”。 原来陛下根本不准备打破朝廷“重文轻武”的局面,也懒得消除文武官员几代人刻在骨髓里的矛盾,他根本没想去改变,也没想要在这场战事后提高武将的地位。 世上竟有如此偏心的君主,不屑于权衡朝堂时,彻底利用完武臣后,便将武臣那方踩进土里,几代都不能翻身,这便是陛下的意思。 江穆安突然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是本将错了,是本将错了啊——” 他目光短浅,只以为陛下是冲他儿子来的,却没想到对方想要杀死的,是几十万忠魂,是他们这些心怀不甘的武将。 “大将军,做朝廷的狗,还是做有血性的狼,您觉得呢!” 下面的人吵完了,齐齐把视线落在江穆安身上。 “不能反抗。”江穆安摇摇头,说道“弟兄们在梁域人那里受了多少苦难,难道要他们再眼睁睁看着被自己人的兵戈扎进胸膛吗?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大家已经许多日没有吃饱饭了,身子虚了尚且有一口气撑着,可若那口吊着命的热血凉了,我们的兵士几代都缓不过来,到时候朝廷没了兵马,就没办法抵御外敌,那才是真正的不幸。我们几代人抵御外敌,不能因为一时的不满,毁了江山社稷。” 他们问:“难道我们就要束以待毙吗?” 江穆安道:“就这样等着便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大将军贪生怕死,我们可不是!” “怕什么,和他们拼了!” 混乱中,新的军情又到,听闻假援军二话不说又杀了前面某位不满的小将,又在纷争里,杀了很多试图反抗的士兵们。 之后,又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喊了几声,紧接着,几位将军有人去逼江穆安用虎符号令三军,试图拼死反抗,最后没得到准允,便把江穆安控制起来,去翻箱倒柜地找那虎符。 这下是真的在沸反盈天中,生叛了。 “虎符你们不能拿,一旦用虎符去号令三军,便真的没有回头路了。”江穆安吐出一口气,抬头看向义愤填膺的弟兄们,“别找了,就当是为了那十几万的人命,就当是为了我们祖宗拼死守护的江山。” 有人拔剑,气势汹汹地直指江穆安的胸膛:“若是他们非要找叛贼,把我们这些武将都杀了呢?” 江穆安道:“不会都杀了的,那些人不会这样。” 他们又问:“可谁能保证,被杀的不是自己呢?” 江穆安站起身,一步步上前,亲自抓住他执剑的那只手,让剑刃入了自己心口:“献出一人,就当找到了叛贼,让这场闹剧停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卡文,卡了好久(大哭),大家可能觉得这个皇帝脑子有病,但按照历史来看,某些朝代的君主比这都离谱(这里就不点名了 注:其余均解(不分胜负)感谢在2023-12-14 23:19:53~2023-12-16 00:04: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ˋε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虎符 ◎世子可愿归顺太子殿下?◎ 翌日夜里。 “援军到了吗?”江闻夕匆匆出了帐, 看到派出去的兵士负伤归来,心瞬间凉了一半,“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将军, 援军到了, 但好似的军中几位将军与援军起了争执, 朝廷的那帮少爷兵们把矛头对向了我们, 好多弟兄都死了,场面太乱, 怪属下无能, 没能突破重围去里面问清楚。”那人狼狈地禀报着消息, 血与雪乱糟糟地涂在铠甲上, 可见情况有多糟心。 江闻夕走近些,俯下身, 注意到了战马的蹄子上踩的全是血, 从营地到这里那么远的距离, 按理说这些痕迹早该被踩没了, 可是……江闻夕一寸寸地抬眼, 又看到这匹白马小一半马腿上全沾到了血, 像是从尸山血海中淌过来似的, 只一眼, 就叫人触目惊心。 “大军十几万人, 那点儿援军怎么能杀我们那么多的士兵。”江闻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所以心中全是不解。 “是啊,大将军带着陛下亲赐的虎符,一声令下就能号令三军, 哪儿需要忌惮那点儿援军。”属下们议论纷纷。 虎符。 江闻夕猛地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揣着那枚虎符, 他当时和父亲争吵时, 心里拗着一口气,所以没细想对方为什么偏偏要自己带着那么重要的东西离开营地。 难道说……是军营中的武将离心,父亲担心他们会要挟着交出虎符去和朝廷派来的援军打架,所以提前支开自己?所以让自己带走虎符? 眼下的局面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已经叫人难以应付,江闻夕有些看不清了。 “大人,我们现在还能不能回去?”疤二小声问他。 江闻夕沉默片刻,缓缓摇头:“再观望观望。” “可是,如果我们回去得晚了,大将军会不会有危险。”疤二在他身边问,“他会怪您吗?” “他能有什么危险,就算打成一锅粥,也不会伤到主帅的。” 江闻夕又想起了那日在行宫偶然听到的话,他那姨娘伙同父亲想要害死他,他早知道了,所以才不会心疼江穆安,对方既然一时糊涂把虎符交给了他,就要承担这样做的后果。 “急什么,不用急。”江闻夕垂目,掩住眼底的沉郁,“今日无需动身,等明日天亮了,再回去也不迟。”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几十里外的营地中,几位武将就算交出江穆安的人头,表明对方是那位反叛的人,可援军的首领任武易还是没想收手,对方甚至还反过来反咬一口——是军中的几位将军看不惯江大将军,害死了他。 那几位武将险些一口血吐出来,不得不和援军拼死反抗,但奈何军中无虎符,而任武易又带着圣谕,所以饥寒交迫的驻军根本多少胜算和援军对抗,底下的士兵们都是一头雾水,不敢把兵器对准援军,一时间被援军拿捏,死伤无数。 等江闻夕带着他的千馀骑赶回去时,见到的场景便是两军隔着一道尸山僵持对峙。 前面,几位小兵带着密信远远地朝他跑了过来。 “站住,什么人!”江闻夕喝止他。 “上护军任武易将军来信——” 是援军首领?他给自己写密信做什么?滋源峮巴刘乙期奇三三零四每日上新江闻夕莫名其妙地接过那密信,独自打开一看,心中瞬间骇然……这谁能想得到呢,任武易竟然在暗中归顺了东宫,而那东宫太子有意拉拢自己,想让自己与援军里应外合,将军中不听话的旁余势力都趁乱除去。 江闻夕看完信,面无表情地将信弄碎,转而问:“任将军现下在何处,烦请带路。” 活了这么多年,江闻夕还是第一次领会什么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道,有的武将备受憋屈,而任武易这样的人却早早地攀上了太子,在太子的示意下,歪曲陛下的意思,借着援军名义来军中搅浑水,又趁乱结党营私。 难怪他看不懂这局势,也难怪众人都乱了分寸。 所有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猜测陛下的意思,可却没想到,陛下的真实本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回去复命的人到底站在那边,是非黑白,都只能由胜利者来捏造。 “江副将节哀啊——” 一照面,任武易便佯装惋惜地上前一抱江闻夕的肩头。 江闻夕疑惑:“何事节哀?” 任武易痛心疾首地一拍心口:“军中狗贼意图反叛,为了逼令尊交出虎符,竟残忍地将令尊杀害,简直令人发指!” 听闻噩耗的瞬间,江闻夕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头重脚轻地身形一晃,很难相信父亲一代铁血将军,没有死在梁域,竟然死在了军营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什么才是真相? 自己只是走了几日,军营中的弟兄怎么就成了反叛的人?又为什么要对主帅痛下杀手?父亲是早就怀疑了吗,所以才让自己带着虎符离开?任武易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江副将一路疾驰,应当是累坏了,来人,给江副将煮壶热茶。”任武易二话不说先扶着人坐下,随后把营帐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架势。 等外人都出去了,任武易才轻声与他低语道:“江世子,太子殿下求贤若渴,早就有招揽您的意思,此番正是好时机,若您愿意,便同本将一起为我们的殿下排除异己。” 任武易是陛下最亲近信任的武将,之前若是有人说任武易背叛了皇帝,那江闻夕宁肯觉得那人是疯了,可这次他亲眼瞧着这位深受信任的武将私底下早对太子投诚了,才觉得这朝廷党派之争太过险重,每一个被裹挟进去的人都身不由己。 江闻夕好似糊涂了,他就像被浪潮推着走的人,跌跌撞撞地向前,无法回头。 这让他如何不答应太子? 他但凡说一个“不”字,脑袋就要分家了,紧接着也被安上一个“叛军”的帽子,含冤而死也就罢了,还要在后世史书里遭受千百次唾骂。 皇帝不在这儿,所以谁是叛军,谁不是,只能全听这位任武易将军的。 江闻夕没有急着表态,而是又问:“任将军携皇命而来,请问将军,既然援军并未带多少辎重粮草,那么陛下派援军前来的本意是什么?” “江世子会如此问,我想,世子心中也有猜想了吧。”任武易含笑看向他,“世子好好想想咱们这位陛下,每次打了大胜仗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对,没错,是过河拆桥。曾经的手握重兵的康国公,后来的我,而今的你们——江家父子。” 寒意从江闻夕的后背泅入肺腑,他闭上眼,想起了曾经那个在战场上心高气傲的自己。 每一次被父亲拦着时,他总会觉得对方畏手畏脚,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能很快打完的仗,非要手下留情。 原来,原来真的是这番用意。 他错怪对方了。 “康国公活着,是因为他是国舅爷,而且很识相地主动交了军权养老去了,天天只知道养鱼种花,陛下才能放他一马。而我呢,则是因为年纪大了一身病,御医断言没多少年命数了,才能有幸整日待在京中浑噩度日。但你想想,你们江家一位是正值鼎盛的大将军,一位是崭露头角的少年将军……”任武易语重心长地劝道,“陛下不可能让你们父子二人全部归京的,尤其是世子你,你忘了吗,陛下曾经在多年前有意为你和温家嫡女指婚过,可你不想想那温家女可是恒亲王心心念念的表妹,前几日恒亲王还入宫想让陛下给他们二人赐婚呢,虽然陛下当时没说什么,但咱们的陛下那么偏爱恒亲王,怎么可能不为他做打算?” “白景辰,又是白景辰。”这个一次次打压他的人,这次终于把他逼上了绝路,江闻夕都气笑了,几乎是咬着牙说话,“陛下要杀我们江家,他白景辰还要推波助澜一回,生怕我死得太慢碍了他的路是吗。” “恒亲王看起来醇和仁德,实则极其自私自利,您在与梁域人厮杀时,他在京城安逸度日,心中想着的是美人和婚事,根本不顾世子您在战场上的辛苦。”任武易一拍桌案,正义凛然道,“这样的小人,怎配和我们的太子殿下叫板?” “若太子殿下助我安然归京,我愿为殿下效劳。”江闻夕果断向太子的人表明衷心,为了报仇,为了解气,更为了江家的名与利。 “世子是明白人。”任武易满意地拍拍他肩膀。 江闻夕低头,自知自己心底的卑劣终于翻涌了上来,压抑多年的不甘和屈辱终于冲破藩篱,化作走投无路的兽,要么咬死自己,要么咬死别人。 他的父亲死了,今后他江闻夕才是江家的主子,他要保住江家世代英名,做武将中的翘楚,让陛下少人可用,不得不留下他。 江闻夕从怀中拿出那枚虎符,眼眸沉静,笑容阴郁。 “军中生叛——叛党众将残害主帅,镇国大将军江穆安,我的父亲,对陛下誓死不渝,宁死都没有交出虎符,最后想方设法派我冲出围困,方能带着虎符与援军汇合。” “虎符在此,三军听令——” “陛下有好生之德,不愿伤及无辜,叛乱之将就地处死,其余不知情的士兵只需放下手中兵器,便可安然回京。” 之后,在两方僵持中,江闻夕身骑白马越众而出,将士们也许会怀疑援军,但没有人会怀疑带他们出生入死的少年将军,他就像所有士兵的希望,主帅死后,大家都在等着他归来稳住局面,等他还大家一个公道,所有人都不知情,所以,所有人都主动放下了手中武器,他轻而易举地用那枚虎符定住了人心。 他带着浩浩荡荡的援军,径直入了军营驻地。 饥寒交迫的兵士们齐齐丢下武器,情不自禁地抹着泪。 既感慨劫后余生,也感慨两方休战。 营帐内。 江闻夕平静地进来,目光在帐内逡巡一圈,问:“诸位弟兄这几日辛苦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义愤填膺地说道:“江副将,您可回来了,到底谁才是那个叛乱的人啊。” 江闻夕没有回答他们的话,而是答非所问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众人哑然,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江闻夕抬手,“援军”便从帐外冲了进来,随后而来的,便是援军首领任武易。 江闻夕手一落,在场的武将冷不丁地被抓了起来,在他之上的,与他平起平坐的,有点儿才能的,全被拿下。 任武易笑了笑,拔剑道:“主帅死在驻地大帐内,诸位皆是叛军,按照圣命,只能对不住了——” 一时间,血染营帐。 作者有话说: 太子:好好好 第84章 青阳 ◎江家以后是他的了◎ 除夕接近, 大军班师回朝。 因为主帅江穆安罹难,皇帝为表抚恤,追赠谥号“西忠”进封西忠公, 其子, 也就是世子江穆安, 袭其爵, 食邑千户。自此,镇国大将军府改为青阳将军府。 “一场战事打得本来挺顺利, 结果回朝路上发生了那样的事儿, 折了不少武将进去, 放眼过去, 如今堪当大用的武将里面,也只有个江闻夕能和梁域一战了。” 恒亲王府, 众人正在议论着如今朝中的局面。 邓文郁话说了一半, 突然感慨道:“这江闻夕真的是步步高升, 短短一年不到, 从京畿路提点刑狱司刑狱使到兵部侍郎再到食邑千户的青阳将军, 开熹三十三年来无人比他升得更快了, 时也命也, 每次陛下正到用人时, 他就莫名其妙被推到了陛下眼前, 如今更是武将稀缺时, 陛下为了彰显皇恩,不得不对他大加赏赐。” 穆睿则思索道:“陛下大加封赏,一是感念其逝父之痛, 二是为了让他懂些眼色, 别再抓着之前的婚事不放了。” “封赏越重, 越能平息京中武官之愤,江闻夕如果懂事些,就别惦记本王表妹了。”白景辰捧了杯热茶,垂目看着那点儿热气,笑道,“只要父皇他不主动提此事,其他人就不能帮江闻夕去提,江闻夕自己就更不该提及了,毕竟他主动开口,就是贪得无厌。” 邓文郁点头:“那日陛下虽然没有为您和温姑娘赐婚,但心中也是念着王爷您的,不会狠下心拆散有情人。” 白景辰捏起茶盏:“但愿如此吧。” · “殿下,此物是……” 江闻夕看着太子递来的袖珍瓷瓶,疑惑地拿在手心里。 “柔花散。宫廷迷药,一旦让人服下,就会软了骨头,备受情/欲煎熬,再柳下惠的男子都扛不住这药,当然,你也可以给女子用。”太子笑着,按着他的手,帮他握紧手心,“过几日就是除夕宴了,此物说不准能派上用场呢。” “用在谁的身上,她吗?”江闻夕几乎不准备去做这个打算,他默默摇了摇头,低声回道,“不会成功得手的,她身边有很多人盯着,哪怕一时离开众人视线,也用不了一炷香功夫就会被找到,除夕宴那日,哪儿有那么长时间容我……” 太子随即诡异地沉默下来,回过头审视了他几遍,有些小小的烦躁道:“孤知道青阳将军正是年轻气盛时,但……你难道就不能适可而止,别磨蹭那么久?” 江闻夕注意到太子明显不对劲的脸色,紧接着又听了这么一通莫名其妙的话,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遭到了对方的误解。 他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说难以得手而已,是太子想多了。 可是—— 这种事情上,但凡是个男子都不会继续辩解下去的,于是他只能认下这古怪的误会,没有多说什么。 “当然,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离间康国公和恒亲王,同时给恒亲王心中扎根刺,无论温宛意这里你是否能够得手,其实都不重要,只需要给恒亲王看一场假象,我们就能坐山观虎斗了——看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到头来又能否对她毫无芥蒂。”太子说话时低了头,慢条斯理地捏走自己衣裳上不小心沾上的猫毛,“最近这猫掉毛掉的厉害,孤换了三回衣裳,不知何时就又沾上了。” 江闻夕帮着他一起处理着细软的猫毛,同时道:“殿下喜好穿黑,白色的猫毛便会显眼些。” “孤早年间常穿白衣,后来也是被陛下厌恶过一回,说什么‘白衣丧气别穿了’这才再也没碰过近白的衣裳。”太子伸出手,让手心的猫毛随风吹走了,这才拍了拍手掌笑道,“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不值得提了,对了孤方才说到哪儿了……对,爱侣之间是经不起试探的,尤其白景辰他还是个亲王,一定不能容忍温家女有一丝一毫的不忠。” “可是恒亲王那么在意温宛意,也许会忍下呢?”江闻夕拿掉那些猫毛,抚指间,又发现冬季天干物燥,自己衣袖上也不小心沾上了些许,他展着衣袖试图吹下去,却是徒劳,“这猫毛果真棘手,先父之前不许我养任何掉毛的小东西,应当也是觉得猫毛麻烦。” 太子自己衣裳上的猫毛弄干净了,连忙退开半步,事不关己地笑话他:“孤倒是还好,但将军你今日衣裳的料子才是最沾猫毛的,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了,还是回府换身衣裳更妥帖些。” 听太子这样说,江闻夕也不折腾了,他压下心头的那点儿烦躁,干脆放下衣袖,眼不见心不烦。 “当然,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白景辰他真的能装作无事人一样,那岂不是更好?我们白白膈应他们一次,让他们没办法声张。”太子笑了笑,前言后语都像是开玩笑一样随意。 江闻夕面无表情地收好那瓶柔花散,心里默默想,太子他死了太子妃后,整个人都有种看似平静的癫乱,这种馊主意都能提,八成是被恒亲王气得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然,此刻他给东宫效劳,不能明确显露自己的排斥,就算不认可对方的话,也得装模作样几天才行。 “殿下的话,臣谨记于心,除夕宴那日会伺机而动的。”江闻夕这样说道。 “对了,千万别去陛下面前提那个婚约,你现在荣宠在身,陛下因你父亲的死对你有所愧疚,所以你不要去引火烧身,消磨了陛下对你的亏欠。”太子很快正色下来,叮嘱道,“这几日去你府上恭贺的文武官员会有很多,平心静气地打发了就是,受贿的事情不要做,也别贪色的事。” 江闻夕抱拳:“臣谨遵殿下教诲。” 他心想,看太子这番熟悉的话术,可见之前的手下有多叫人不放心,这些糟心事怕是都犯过。 他对那些事情没兴趣,只是……从籍籍无名的小小世子到而今声名显赫的青阳将军,父死子替,身份地位迅速蹿高,日后盯着他的人会很多,很多事情他都不能亲自去做了。 这方面,倒是确实麻烦些。 “之前打仗的时候就馋他家的冰汤圆了,如今好不容易归京,本将不能亲自去买,今晚你去当个跑腿的吧。”江闻夕很大方地赏了疤二很多钱财,打发对方去帮自己买吃的。 他虽然做了江家的家主,但还是没办法装出父亲那种老成的模样,当每日回来站在府门口时,心中都会觉得万分怅然。 “大人,要现在去买吗?”疤二问他。 “都说了是晚上。”江闻夕睨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想吃呢。” 疤二赔笑:“哦哦。” 江府变了天,曾经府中挂满了鹦鹉笼子,而这东西正是江闻夕最厌恶的,于是这一次他归府后,下人们不用吩咐便自觉地把那些鹦鹉都处理了,他踏入府中,甚至连半根鸟毛也没看到。 “对了,这段时间我只顾着处理朝廷事,忘记处理那个心肠歹毒的女人了。”江闻夕低笑一声,突然记起了之前的旧账,“她的一句话让我多少次梦魇,如今时局大变,让我们来好好看看这毒妇会怎么办。” “恭迎青阳将军回府——” 没走几步,就看到府中众人和前几日一样跪在地上迎接他回府……之前父亲回府时,这帮人都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迎接,而今一反常态,想必也是知道江家换了主子,他们之前的种种怠慢都会被翻出来处理吧。 奴仆确实是得换一批了,江闻夕冷漠地抬脚进去,没空搭理地上跪着的奴婢们,他一路回到自己屋中,进门本想歇下,突然又觉得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事情。 对了。 他养的王八呢? “来人——”江闻夕扬声喊了下人,指着窗边问道,“临行前不是叮嘱过你们要好好照看它吗?现在王八去哪儿了?” 下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回将军的话,它,它,它……跑掉了。” “屋子就这么大,它往哪里跑了?要不是因为饿了,怎么可能跑出去?”江闻夕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八成是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趁他不在懈怠了,早就苛待了他的宝贝龟儿子,“这么点儿小事都办不好,看来你们根本没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它跑掉了,那你们俩也别在这府里待了,来人,把这俩人关起来饿三天再丢出府去。” “将军,将军高抬贵手啊——”突然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下人哭出了声,告诉他实情道,“乌龟不是走丢的,而是被后院姨娘的人拿走了,姨娘听了个偏方,说龟甲煲汤可以驻颜,所以……小的们百般阻拦都没能拦住她的人,这才让您养的龟被拿走了啊!” “本将精心养的龟,被这个毒妇煮汤了?”江闻夕后槽牙紧了又紧,气笑了,“她人呢,带过来。” 江闻夕正准备和父亲那妾室算账时,突然又听到有人由远及近地跑了过来。 “大人!大人要为疤二做主啊!”来人正是疤二,他手里拿着半边面具,看样子气的不轻,“大人,方才小的回了屋,却发现小公子闯入了小人屋中,偏要光明正大地夺走我的面具,不依不饶的,还在争夺中弄坏了这副面具。” “这面具你怎么悄悄藏在屋中的?”江闻夕只瞧了一眼,就认出这半边面具是自己戴过的那个,他心生古怪,不懂这有什么好争抢的。 疤二委屈地和他诉说:“大人,小公子还在小的屋中呢,您要不要去劝劝他。” “将军……” 百忙之中又是一声呼唤,江闻夕头疼地问道:“又怎么了,发生什么破事了?” “是温姑娘送来了升官贺礼!”那人说。 江闻夕叹了口气:“先放在一边,等本将处理完眼前事再说也不迟。” 下人:“温姑娘还送了十只猫儿来,这些猫不怕生,一送进来,就弄开笼子四散奔逃了。” 江闻夕:“……” 与此同时,白景辰得知了温宛意赠了江闻夕升官贺礼,晚上吃饺子都不用放醋了。 “表妹心中倒是牢牢记得他呢,表哥还没送贺礼呢,表妹便提前以自己一人之名去送了。”白景辰酸溜溜地抱着胳膊,“你明知道他对你有意,也明知道表哥会不悦。” “除贺礼外,还有一件事挺重要的。”温宛意有些心虚地笑了笑,“绮苑已经猫山猫海了,它们太爱生猫崽崽了,之前听说江世子因为被父亲管得太严,所以从小没养过什么长毛的小家伙,这次刚好除了贺礼外,多赠他十只,一次性养个够!” 白景辰支着下巴,鼻音轻轻:“表妹什么时候知道他这么多旧事了,表哥怎么就不知道呢。” 温宛意眼睁睁瞧着表哥神色开始不对劲,也知道自己越描越黑,于是马上起身逃跑:“表哥先忙,我还得回去写封信,叮嘱他养猫要注意的事情呢。” “写什么,叮嘱谁?”白景辰站起身,“你再当着表哥的面说一遍。” 第85章 痕迹 ◎表哥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世人都说恒亲王性情醇和温良, 身为圣眷正浓的皇子,即使身份地位高高在上,但从未对其他人甩过脸色, 就连步安良他们也说, 在恒亲王手底下办事不用提心吊胆地猜测对方的脸色和心情, 王爷待人宽容, 能给人很强的安心感。 温宛意却知道表哥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的,至少在她眼里, 表哥一定挤兑过一个倒霉蛋——那就是江闻夕。 在江闻夕还在做世子的时候, 就被表哥看不顺眼了, 甚至自己刚来王府的那天晚上, 表哥深更半夜还有闲心出去一趟专门去和江闻夕置气,还有, 在鱼跃鸢飞楼那次, 表哥这辈子没刻意用亲王身份压过谁, 唯一的一次, 就给了江世子。 温宛意突然想起曾经的江世子, 自己与他从陌生到相熟, 其实也不过是短短一年功夫。一回头, 她好似还记得初见时对方如深潭般沉静落寞的眼睛, 以及在鱼跃鸢飞楼隔着一层面纱对上的那双微红瞳眸。 这样的一个人, 偶尔阴郁冷漠, 偶尔乖张滑稽,偶尔还会袒露出些许脆弱,看似只是芸芸众生中的寻常一人, 实则皮囊下的魂灵格外有趣, 仿佛只要有人愿意凑近了, 认认真真地听他的心,他就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爱意托付出去,交给爱妻保管,全心全意与爱人携手过一生。 “温宛意,你在想他。”白景辰这次不是在问她,而是肯定道,“哪怕表哥就站在你面前,但你还收不住自己的心。” “是在想他,但不是思念。”温宛意注意到表哥略显不满的表情,所以在对方为自己研墨的同时,宽解对方道,“若是刚及笄那会儿,表哥与我生分的时候,有江世子这样一个可怜兮兮的人出现在我生活中,愿意主动帮我寻找弄丢的发簪,也愿意把伤疤和心事说给我听,我一定会动容的。” “原来表妹在考虑这个。”白景辰研着墨,问她道,“若按照表妹的说法,表妹应该选他才对,那表妹现在为何改了主意呢。” 他虽说是这样问她,实则忍着心花怒放想要听她说说选择自己的理由,听她亲口承认一句喜欢。 当然,温宛意没能领会表哥的用意,而是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就像是一只被驱逐出门的可怜猫儿,雨淋湿了他,他来到我身旁,希望我带他去温暖的地方,甚至重新找一个新的家,按照常理,我一定会心软,想要答应他,但是……” 见她话只说了一半,白景辰比她都急,忙问道:“但是什么?表妹继续说啊。” “写完了!”温宛意把笔搁置在一边,事不关己道,“欲知后话如何,表哥可能得等我把这信送到江府了。” 白景辰:“……” 好啊,表妹学坏了,偏要吊人胃口。 从期待到憋屈,白景辰一口气梗在喉咙里,恨不得把人抓回来好好问清楚,可是如果他这样做了,表妹就一定不会告诉他后半句话,甚至还会用“忘了”这样的理由敷衍自己。 “好啊,那就先去送信,你知道的,表哥为人大气,大气得很。”白景辰咬牙切齿地说出大气二字,实则牙都要咬碎了。 温宛意停住脚步,诧异道:“表哥你说什么,我可以亲自去江府送信?” “我何时说过?”白景辰纳闷的同时,一抬眸,对上了表妹狡黠的眸子,顿时恍然大悟,最近不情不愿地绷直了,“若表妹想去江府看看,那也得带着表哥才行。” “可以。”温宛意大度道。 “程岑,把给江闻夕备好的贺礼带上!”白景辰撑着门对外面叮嘱一句,随后迅速阖上门,阻绝了表妹踏出去的脚步。 温宛意疑惑:“……这是?” “这是戏耍表哥的代价。”关上门的瞬间,白景辰俯身偷得一个吻,随后,他压低目光,逼近了她脸庞,“后面的话表妹如果还没想好,表哥其实也可以不听的,只不过……表妹既然喜欢心疼人,那按照常理,也该轮到表哥了不是吗?” “我看表哥活蹦乱跳的,哪怕变成傻猫丢到绮苑的猫山猫海里都能和众猫打个平手,完全不需要人心疼吧?”温宛意捏捏他直挺的鼻子,一边躲一边揶揄道,“所以表哥你这是在耍赖撒娇。” “是又如何?从小到大你在表哥这里耍的赖还少吗,如今表哥只是还回来罢了。”白景辰才不上当,说什么也不轻易放她出门,“除非,你能哄好表哥。” “表哥你可真听话。”温宛意故意说着反话,同时艰难地在他怀中圈禁下鼓了鼓掌。 “这么没有诚意?甚至不及表哥哄你的十分之一。”白景辰不满意,矜娇道,“表妹这么聪明,应该知道表哥想要的是什么。” 温宛意闭上眼睛装傻:“听不懂。” “听得懂。”白景辰拿手背轻轻拍了拍她侧脸,示意道,“表哥想让你主动,给你三个数时间,如果你不愿意,继续这样逼迫表哥的话,那之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温宛意有些害怕地睁开眼睛,果真瞧见表哥目光幽邃,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表哥怎么这样。”温宛意嗔怪片刻,偏过头,嘴硬,还脾气超倔。 难不成真能给他惹生气了? 嘶,还真能…… 温宛意突然颈间一疼,痛得仰起脸,双手下意识地抓住白景辰衣袖,可是她忘记了,造成如此后果在罪魁祸首正是眼前人,只能无助地松开手指,转而靠在门扇上,一边推拒一边让身子渐渐滑落,试图避开这样的欺凌。 她嘴硬得很,这种自找的惩罚哪怕再疼也不想吭声,只能自己想方设法地逃开,可是对面是从小看大她的表哥,她矮了身子的瞬间对方就预料到了她的动作,果断一扶她后腰,欺身继续。 温宛意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只能被迫认输,她没了力气,干脆抱住他脖颈借力挂在对方身上,身子软得捞不起来。 白景辰这才罢休,低首问她:“还敢不敢欺负人。” “表哥牙尖嘴利,咬人真疼。”温宛意恶人先告状,捂着脖子继续嘴硬,“这里必然留痕了,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确实留痕了,让府医来瞧瞧吧。”白景辰指腹轻轻碰了碰那里,但不后悔。 “不必了,多丢脸啊。”温宛意心酸道,“这下还怎么出门?” “穿件厚氅衣,应当可以遮住,当然,如果表妹觉得无言以对,可以不去江家见江闻夕。”白景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所以表妹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温宛意偏偏要去,不只自己一个人丢脸,她还要拖着表哥一起丢。 于是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很记仇地朝表哥的脖颈报复了回去,是她太急于报仇了,为了能够得手情急之下没有注意表哥表情的异样。 她二话不说先下口去咬人了,等愤愤地收好牙齿,才慢半拍地察觉表哥根本没有反抗。 对方甚至优哉游哉地张开手臂,由着她来咬,不,是欢迎她来咬。 温宛意:“……” 怎么又感觉上当了。 白景辰很有闲情逸致抬手摸摸她头发,大大方方地微抬下颌让她瞧仔细了:“表妹咬得这般疼,想必痕迹也很明显吧。” “是很明显。”温宛意心虚地瞧了一眼,随即理直气壮地瞪他,“不对,是表哥先咬的人!我要让你和我一样。” 白景辰乐在其中:“很好,表哥要的便是这个结果。” “表哥,你……”温宛意试探道,“气得神志不清了吗?” 白景辰旁若无人地打开门,抬步往外走:“走吧,表妹不是急着去见江闻夕吗。” 温宛意惊诧地看着他,试图挽留对方的脚步:“表哥你真不怕丢了颜面?” “有表妹陪着一起丢脸,不孤单。”白景辰丝毫不怕,甚至厚颜无耻道,“若旁人问了,我便实话实说。” 温宛意:“……” 真的上当了。 白景辰玩笑之后,还是为她披了件厚厚的狐氅,亲自整理好了,刚好能挡住那抹痕迹:“好了,表哥错了,就罚表哥一个人丢脸好了,表妹脖颈间的红痕可不能让别的人瞧见了。” “这还差不多。”温宛意安心了些,低下精致漂亮的下巴,把那不能见人的秘密藏了藏。 · 青阳将军府,如今的江府,江闻夕被疤二带去了房间,一进门,就看到被自己嫌弃的便宜弟弟正很不高兴地站在疤二的房中,手中死死抓着一半面具,倔强得很。 “江文朝,你这是做什么。如今你也是长本事了啊,怎么还敢闯入别人房间抢东西呢。”江闻夕淡淡开口,没有掩饰语气里的疏离,“从他房间里出去。” “哥哥,为什么你总把他带在身边,带他出去玩,带他上战场,回来时还给他带了东西。”江文朝不甘心地看着自己兄长,“明明我才是你弟弟。” “无理取闹有意思吗,我是去打仗,战场是九死一生的地方,是你这个病秧子能去的吗?”江闻夕冷脸呵斥着,上前夺过他手中的半只面具,像是丢破烂一样从门外丢了出去,“为了这么个东西来抢,丢不丢人?” “哥,求你了,不要丢——” 江文朝拼命阻拦,可手中的面具还是脱了手,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里,那半只面具丢随意丢到了门外,他的泪水马上夺眶而出,随之跑到门外,拿着碎掉的面具和天塌了似的。 “破烂而已……” 江闻夕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突然莫名觉得这话很耳熟,好像很多年前,他拿着草编的蚂蚱去找身为将领的父亲,父亲面色冷酷地把那东西丢进火堆,当着他的面说那是破烂而已。 多年前沙场上抛掷出去的长矛穿过重重岁月,在今时今日穿进他胸膛,扎死的确是当初年幼的自己。 江闻夕胸口突然剧烈起伏着,发着抖,扶住了门框的同时,心中不住抽痛。 那个人死后,他不知不觉也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最不能理解的父亲,让他生恨的父亲,他埋怨他,憎恶他,哪怕对方死了,他想自己也没有多么难过,可是今天这一幕后,他好似突然从梦中醒了一样,怅然,悲恸。 后知后觉…… 他的父亲,死了。 他想,那个人怎么那么草率地死了呢,他好像很多问题还没有问出口。 “这古银面具做的是恶鬼相,不适合送你,你要是实在喜欢,哥明日重新给你买个漂亮的。”江闻夕一步步走到江文朝身边,俯下身,抓着他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是江府的小公子,抢一个下人的东西有失身份。” 短短几句话功夫,一旁看戏的疤二由沾沾自喜转变为了震惊的模样,他哑然良久,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一向仰慕的人:“大人……” 江闻夕冷漠地转身,垂着眼,瞳眸半遮,显得十分不近人情:“江文朝是本将的弟弟,他要的东西,你怎么有胆子不给的。” 疤二慌忙跪在地上认错,心中突然难过万分。 他突然意识到大人就算再看重他,他在大人心中也只是一个上不来台面的奴婢,而江文朝就算再被大人厌恶,也始终高他好几重,对方是主,他是奴。 头伏低在地时,他看清了自己,始终卑贱。 第86章 拜访 ◎将军好雅趣◎ 听闻恒亲王亲自登门祝贺, 江闻夕不得不暂且放过要清算的账,提前在府门前等候。 门开的瞬间,他刚巧看到恒亲王接马车里的温宛意下了马车, 几月未见她, 却好似隔了三秋, 曾经在战场上的思念愈演愈烈, 他在打仗前将所有愿景都落在了她身上,如今她来了, 他才敢低头看一眼自己空落落的心。 他今日的外裳为天缥色, 而她今日也披了件天缥色的氅衣, 被人扶下来时, 有种柔桡轻曼的贵女仪态,还未走近, 他就注意到了她眉心繁复生艳的花子, 搭配上面颊薄薄的檀晕妆, 纯而不艳、素而不乱, 不知不觉间便能撩人心怀。 江闻夕格外讲究“缘分”二字, 譬如曾经那个雨夜, 她的衣裳与自己甚是相配, 而今又是, 这次岂止相配, 当她走向自己时, 好似与自己才是一双璧人。 他瞧着入了神,站在原地,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同样迎面走来的恒亲王:“……” 同为男子, 白景辰哪里看不出江闻夕眼中的痴缠, 他当即窝火万分, 上前一步挡住了对方看向表妹的视线。 江闻夕被迫收回目光,不得不先与恒亲王寒暄几句。 温宛意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悄然望着许久未见的江闻夕,都怪曾经那个莫名其妙的夫妻梦,她现在看向他时,满脑子都是“腰细腿长”四个字,甚至还有些熟稔亲切? 温宛意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低头佯装整理衣袖,突然又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自己这氅衣的颜色怎么和江闻夕一模一样? 同样清雅渐染的色彩,穿在男子或女子身上则是截然不同的感觉,自己穿时只觉得和其他颜色的氅衣没什么区别,同样的素色,同样的清浅,可如今瞧着江闻夕也穿了,才瞧出这颜色有种别样的好看,宛若青空之下蜻蜓跃,清风拂过矢竹摇,只一眼便叫人心旷神怡。 温宛意笑着赞叹:“这‘青阳’二字果真精妙,将军率军西行,战事冬日尽,凯旋时节正逢春,有‘青阳初应律,苍玉正临轩’之意,平定梁域后,我朝嘉气繁盛,陛下赐名这‘青阳’二字可见将军之厚遇。” 白景辰刚寒暄完,一回眸,就瞧着表妹的目光也落到了江闻夕身上,这二人穿的衣裳颜色一模一样,他心中酸涩,但偏偏还怪不得别人——因为这件大氅是他为表妹挑的,要让江闻夕不继续多想,只能他率先点破。 他浅笑道:“今日本王与宛意有意登门拜访,想到周世宗皇帝御批的天缥色有‘雨过天青云破处’之意,可贺将军加冠晋禄之喜,本王便特意为宛意选了这氅衣的颜色,未曾想竟与将军心有灵犀,选了同样颜色。” 恒亲王语气谦和,完全听不出半点儿醋味,可江闻夕抬眸一瞧他,却见他笑意不达眼底,就差往脸上写“你别自作多情”几个字警告他了。 江闻夕心中失笑,丝毫不耽误自己继续多想,恒亲王如此言论,反而让他愈发觉得对方是在欲盖弥彰,一定是温宛意亲自选的颜色,一定是她与自己投缘。 “多谢王爷美意了。”江闻夕笑了笑,目光却落在温宛意脸庞间,好像所有的话都在说给她听的,他笑道,“月华锻面绣温兰,浅酡衣衫青罗裙,就和上次一样,温姑娘衣裳搭得巧,素色雅致,艳色华美,可谓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和上次一样,上次是何时?哪儿来的上次。 白景辰脸上笑意淡了,他想,难道今日的偶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临行前表妹没说完的那番话他其实一直都没有揭过去,当然十分在意了,每每想到表妹在自己眼皮子下面还能与江闻夕发生过很多事情,还能对这个人了解颇多,白景辰心头就很不是滋味。 他只想她是自己一个人的,不想让她的眼中还有其他碍眼的男子。 白景辰不动声色地拉住温宛意的手,强势地十指相扣,等走了一段路后,才出声道:“表妹的手冰得很,想必是在院中站久了的缘故,将军可否容我二人入暖阁中?如此的话,与将军闲聊也不会手脚生冷的。” 温宛意:“……” 她今日穿的暖和,披上这身厚氅还觉得热呢,手一点儿都不冷,表哥是怎么昧着良心说这样的话的! 可她偏偏不能反驳对方,否则便是让表哥当众难堪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为他这点儿小性子“结账”。 平常的表哥就算拉着自己手,也不会这样霸道且不讲理地十指相扣,温宛意看似冷静,实则每走一步都无法忽视指尖的难耐,表哥他看似温和无害,实则一点儿都不规矩,十指相扣也就罢了,小动作还不少,嵌入自己指缝的那只手时而收力时而放松,还用唯一能活动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就好像是不乖的小兽用刚长出的牙齿试探着咬主人,一边观察着自己的反应,一边暗自欢喜。 温宛意不自然地想要收回手,所以有了挣扎之意。 “雪天路滑,表哥扶着你些,心中才能安心。”白景辰温和道,随即声音低了些,侧身借着另外一只手帮她整理耳畔青丝,“不要乱动,没发现表哥不开心吗。” 温宛意不再挣扎了,只是叹了口气:“表哥,我不怕摔,你可以一直安心。” “并非是让你心安。”白景辰目视前方,独占她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在这青阳将军府,他始终不愿松开她的手,也不想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扶着你,可以解我心忧。” 温宛意:“……” 表哥蛮不讲理,她可说不过对方,算了算了,就当让让他吧,他都快要哭了。 一旁的江闻夕只当自己是聋子,不想听恒亲王多说半句话,在踏入房门前,他们都再未多说半句话。 暖阁里地龙烧的旺,温宛意刚一落座,生热的厚氅便成了一种负担,身旁的表哥很自然地就要帮她取下氅衣…… 等等。 温宛意目光落到表哥脖颈的红痕上,突然意识到了了表哥方才那番话的用意! 自己要是褪去这身氅衣,脖子上被咬的痕迹就遮不住了,江闻夕又不傻,到时候一瞧这场面,一想便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 温宛意瞬间赧然难当,连连推拒道:“表哥,我冷,先穿着氅衣吧。” 白景辰并未步步紧逼,反而宽和地笑了笑,摸摸她脑袋:“自然是可以的。” 温宛意欲哭无泪地裹紧这氅衣,可怜又无助地坐下,明明热得快要头顶冒烟,还要装出一副很怕冷的模样。 “天寒或是雨天与冰食最为相配,本将叫厨子挫了冰,制以蜜沙冰、乳糖真雪、秋梨冷元子、雪泡梅花酒……二位若不嫌弃,可于暖阁中体会这‘酎清凉’之乐。只是不知道温姑娘今日身子可好,能否试试这些冷物,若是身子欠妥,本将叫人去备些热汤与糕点酥食。”之前温宛意送来的猫闻着熟悉味道跑入了暖阁中,江闻夕顺手抱起一只猫,一边轻轻抚摸着,一边为温宛意讲这些滋味乐趣。 冷天吃冷,是他独特的喜好,如今她来,他很想把这件美事与她一同分享。 “将军好雅趣,雪天食冷确实别有风味!”温宛意正热得很,对方刚巧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开心还来不及呢,脸上的喜出望外根本掩饰不住。 “那好。”江闻夕放下猫,笑着点头,“温姑娘送来的猫抚着又乖又软,本将很是喜欢。” 白景辰冷哼一声,心想,他哪儿是喜欢猫,他分明是惦记着自己的表妹。 作者有话说: 本章掉落双倍红包! 柿子:大雪天就该吃冷的,她真懂(感动) 表哥:吃冷的吧,谁能吃的过你呢(冷笑)(并朝江闻夕丢了个冻邦硬的柿子) 第87章 释怀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甘心◎ “表哥, 我好像丢了一只发钗,应该是落在暖阁了。”刚出江府,温宛意突然在马车前停下脚步, 想着要重新回去。 白景辰清楚她是想找借口回去和江闻夕说些什么, 但是即便他知道, 也不愿放她回去一趟, 只是平静道:“让程岑去找吧,表妹何必再亲自回去一趟呢。” “因为我有话和他说。”温宛意坦率道。 白景辰有些意外, 没想到表妹居然愿意直言相告, 这样一来, 他心中的酸涩少了很多, 但还是有些不情不愿:“这些话,表哥不能听吗?” 温宛意想了想, 道:“可以偷听。” 白景辰低下头:“……偷听像什么话。” “表哥要是不放心的话, 可以悄无声息地在门外偷听, 我并不介意。”温宛意笑着拉了拉表哥衣袖, “反正又没什么听不得的。” “表哥自然是信你的, 况且听悄悄话是小人所为, 令人不齿。”白景辰佯装大度地让开路, “表妹去吧, 表哥一定不会偷听。” “表哥大度!”温宛意赞许似的看了他一眼, 马上转身就回了江府。 白景辰大袖下握紧的手指就没松开过, 扳指都快要被捏碎了,他假笑扮着从容,实则很不是滋味地跟了进去。 白景辰回头对元音和元萱道:“你们二人也进来。” 元音和元萱对视一眼, 唯命是从地跟着恒亲王重新进了江府。 白景辰背着手, 事不关己地站在几米开外, 假装大度,实则酸溜溜地开口:“你们都去听着里面的动静,能将所有谈话复述下来的,重重有赏。” 他几乎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听里面二人的对话了,生怕漏了半个字似的。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为了重赏,格外积极地守着门外面,屏气凝神地听着里面二人谈话。 第一句,他们家表姑娘问——有笔墨吗。 第二句,江闻夕回答——有。 紧接着,里面就没有声音了。 众人:“……” 大家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任何谈话内容,只好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齐齐看向委屈至极的恒亲王。 众人表示尽力了,但奈何他们家姑娘不走寻常路,虽说让大家偷听,但是压根没把话说出口,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白景辰站在院落中,反而是气笑了:“真是本王的好表妹,太会气人了。” 元音也为她家姑娘捏了把汗,只能暂且安慰恒亲王道:“王爷息怒,咱家姑娘向来如此,曾经在国公府时,也三天两头地气咱们国公爷呢。” “那舅父是如何解决的?”白景辰回过头,问。 元音想了想,犹豫道:“……戒尺?但国公爷每次都只是吓唬一二,没舍得真的打。” 白景辰闭上眼,舒出一口气:“本王又怎能舍得。” 暖阁中。 温宛意为江闻夕留下了一盒祛疤的药膏,又和他说清了临行前的那件事——她想好了,今世不能嫁他为妻,愿他另择佳人,恩爱和睦,白头偕老。 江闻夕迟迟地看着手中的回答,眼眸中的光也渐渐黯淡了。 他回——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宛意摇摇头,说,已经做好了决定,不会改了。 江闻夕眉心一动:“为什么,是我不够好吗。” 他说,如果是他不够好,他愿意改变,哪怕她没那么喜爱自己,自己也可以等的,她若是厌弃他,他也想得到个具体的答案,而不是轻飘飘的一句拒绝。 可温宛意没有回答他“爱与不爱”的问题,而是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鼎食鸣钟。 “荣华富贵。”她无声道。 这一瞬,所有的小情小爱突然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江闻夕瞬间释怀,苦笑着烧毁那四个字。 “确实是无解的答案,我认输。” 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无法在这四个字上比过恒亲王,那人可是全天下最显贵的皇子,他日亦有可能荣登帝位,这让他怎么去比? 她若想要爱与体贴,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满足她,可偏偏她求的是一个荣华富贵,是整个温家的青云直上,而这些所有,只有恒亲王才能给得起。 江闻夕所有的不甘心都消散了,懂了那句“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还是遗憾。 就好像他见过最惊艳的焰火,一度离得很近,最后消散后,只能徒劳地望着夜幕感伤。 若最初没有希冀过也就罢了,可偏偏陛下随口的一句指婚给了他一丝希望,而她的片刻犹疑又让他误以为自己有了可乘之机,谁想到她还是没有为他停留,转身走向最好的那个人。 “青阳将军,我要走了。”温宛意看漫看视频在裙扒六艺七期三伞铃思唤了他一声青阳,随后又有些苦恼地笑道,“再多留会儿,外面的醋坛子就要翻了。” 江闻夕起身送她:“恒亲王愿意让你单独回来,已属不易,想必心中也挣扎万分吧。” 温宛意轻咳一声,心虚道:“若不是我连坑带骗,今日这暖阁怕是进不来了。” 江闻夕大为震惊:“温姑娘光明正大地骗了恒亲王?那之后怎么办,他会为难你吗?” “当时只想着进来,没考虑这么多。”温宛意也有些不安地抿唇,明媚眼眸中多了一丝无助,“表哥应当不会为难我的吧?” 江闻夕:“……愿姑娘保重。” 温宛意努力镇定,面对表哥风雨欲来的一张脸,强行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坚持着上了马车。 而回去的路上,表哥也没有骑马,而是也跟着她进了马车。 温宛意:“……” 糟了。 “骗表哥玩,开心吗。”白景辰坐在她身侧,轻声问。 “表哥不是说不会听的嘛。”温宛意试图挽救一下自己的处境,和他讲道理,“我没想戏弄表哥,表哥你想多了。” “没有戏弄?还怪表哥想多了?”白景辰抓住她手腕,面沉似水,“温宛意,是不是我太好说话了,就让你觉得可以随意戏弄表哥?为了顺利地回去和他说几句话,还要故作坦率地让表哥去听你们谈话,结果你却半个字都不多说,甚至找了笔墨和他对话,表哥是你未来的夫君,至于如此提防吗?” “之前在行宫,江世子问我是否愿意嫁他为妻,等他凯旋后,他会等我的答案。”温宛意低头,语气虽淡,但却添了几分认真,“今日我来,便是给他回答的。” 白景辰眼眸微动,突然紧张道:“所以答案是什么。” “表哥觉得呢。”温宛意笑着看他。 白景辰拉着她手腕,低头轻轻一碰,说:“抱歉。” “我好像是有些喜欢他的。”温宛意柔声道,“可我不想让他继续等我,从未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这样既耽误了他,又让他辜负了将来的妻子……表哥才是我心中的最爱,是全天下最好的夫君。” 前半句话听的白景辰心惊肉跳,后半句话又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他如愿以偿地听到了自己想要听的话,不禁喜极落泪。 “可是就算得到答案,江闻夕又怎会甘心?”白景辰依旧觉得不真实,像是浮在幻梦里,不像江闻夕的作风,“他那样的人,表妹如何劝他收回心思?” “因为我用‘荣华富贵’做借口。”温宛意轻轻叹息,“或许他觉得我只是单纯为了这个追求才舍弃他时,而不是因为他不够好,心中不会就那般难过了,也更容易释怀些。” “他哪里是因为这些理由才释怀的。”白景辰很了解那人,他点明道,“江闻夕就算再自惭形秽,也不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表妹,我想——他应当听了表妹的话后,觉得表妹也没多喜欢我,所以心中才释怀了些。” 温宛意沉默片刻,说:“……表哥说的也不无道理。” 江闻夕他说不准还真这样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别扭 ◎他还是好想她◎ “本将的爱宠何处去了。”江闻夕坐于上座, 看着诚惶诚恐的姨娘,他俯下身,手腕放松地搭在膝头, 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听说被你拿去煮汤了?” 当初父亲在世时, 这女人热衷于挑唆他们父子二人的关系, 甚至想让父亲杀了自己,而今从战场回来的是他, 对方便慌了神, 露出贪生怕死的丑陋嘴脸来。 “是不是觉得我回不来了, 所以才放心大胆地把它煮了啊。”江闻夕坐直了, 笑道,“那可太不凑巧了, 本将还真的活着回来了, 如今为你撑腰的人不在了, 就算把你活煮了, 也无人敢说一声不对。” 那姨娘瞬间抖成筛糠似的, 吓得脸色全白了:“青阳将军饶命, 您大人大量, 别和我一个妇道人家计较。” “大人大量四个字用错了,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这叫小人得志。”江闻夕毫不在乎自我诋毁, 像是开玩笑似的,“好了,本将也没闲工夫和你计较, 给你个选择——要么带你儿子滚出江府, 要么留下江文朝, 你找条白绫自我了断。” 姨娘跌坐在地,颤声道:“江文朝他还小,不能没有娘。” “没有把你们母子二人全赶出去,本将已经足够仁义了,别蹬鼻子上脸。你这妇人当初要害死我时,可是歹毒得很,半点儿都没见你心软。”江闻夕冷声,“你不是一直都很想让你儿子享福吗,怎么这会儿变得这么惜命了?你若不死,那你们母子二人全得滚出去,本将不会给你留半亩田宅,你也不能带走江府的金银细软,你看看没了江家,你与你那无能的儿子算什么东西,还能不能在瑞京城活下去?” “不,不……将军,求你放我母子二人一条生路。”姨娘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文朝他身体不好,若没人照顾,没钱看病,受不了这种苦日子,太遭罪了。” “本将没说不让你们活啊,只是你舍不得江府的荣华,也不愿去做个寻常百姓。”江闻夕抬袖指了指外面,说道,“可这天底下大多数都是寻常人家,能生在瑞京城这种地方已经算是人上人了,遑论还有一些身处战乱之地的老百姓,他们食不果腹,寝不安席,常常想着奔波逃命,岂不比你苦多了?江家世代武将,战功赫赫,富贵显荣,你以为我江家的富贵从何而来?是父亲与我常年在沙场拿命博来的,如今父亲不在了,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妇人凭何颜面继续留在江家?” “你若逼死我,有朝一日若是让文朝知道了,他会如何想你?”那姨娘恨恨地擦去泪,抬头盯着他,“你就不怕他恨你吗。” “本将不杀你们已经是宽宏大量了。”江闻夕没了耐心,起身朝门外走去,“说这么多真让人生烦,今日太阳落山前,一起滚出江府吧,别让本将瞧了碍眼。” “将军,将军求你了,不要把我们母子二人赶出去——” 江闻夕充耳不闻,紧接着他打开门——看到了门外站着的江文朝。 疤二也站在不远处,看表情,应该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大人,您……” 疤二好似有些意外,他率先开了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目光落到了前面的江文朝身上。 江闻夕迟钝地站在原地,听了这么多对话,又亲眼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母亲,就算被蒙在鼓里多年,也清楚为何哥哥会讨厌自己和母亲了。 “抱歉,哥,我不知道母亲她曾经要至你于死地,我们不会继续留在江府做你的拖累了。”江闻夕很快回过神来,迎着江闻夕走过来,又越过他,进屋扶起了自己母亲,“娘,我们是应该离开的,不要哭了。” 江闻夕淡淡地垂眸,在江文朝刚刚路过时,偶然注意到对方终于长高了些,在自己打仗的这段时日里,对方的个子不知不觉间已经蹿高很多了。 他无声地站在原地,看着这兄弟阋墙的场景,突然觉得肩头放松了不少,之前那么多年里,他这便宜弟弟总是莫名其妙地追随自己这个长兄,赶也赶不走,自己本来也没想怎么好好对他,被这样迷恋着,良心不上不下的怪难受,如今二人反目了,反倒让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轻松。 江闻夕凉薄的视线又落到疤二脸上:“你又是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看看大人。”疤二有些拘谨,但还是鼓足勇气往前走了几步,“大人,我心目中的大人不是这个样子的,您很多时候都会做一些违心的事情,明明不情愿,还是想要把得到的东西抛弃了,把美满的东西亲手损坏,为什么啊?” “我现在一定是面目可憎的吧。”江闻夕默默抬手,抚着自己半边脸,心中亦有种扭曲的挣扎,“说句实话,我也讨厌自己这样。” 很难受。 做不了好人,也坏的不彻底,行恶事之后,心中也会常常觉得煎熬。 无法释怀的恨,下不去手的善,很难在心中并行不悖。 眼前的这对母子就要离开了,江文朝扶着那女人,在他视线中越走越远…… 江闻夕像是伫立的孤石,安静又孤独地站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一直都是犹疑不定的,这种时候,也许只需要一言半句,或许是一个小小的心情转变,就能更改他的决定。 他确实需要有人来帮他拨乱反正。 江文朝去哪里了…… 来央求他吧,求求他,他也很好说话的。 在之前的无数次里,这个便宜弟弟总会死皮赖脸地粘着自己,这一次,他要是也能回来,自己也不是不能留下他。 父辈间的恩怨不该把江文朝扯进来的,之前自己的不甘忿恨,其实最该埋怨的是他那厚此薄彼的父亲。 可是他忘了,江家子弟,骨头最硬了,就算是江文朝这样黏人的病秧子,也有一身傲骨,直到离开,对方除了那声道歉再没有求过他半个字。 除夕将近,登门拜访庆贺他升官的人也渐渐少了,江府又赶走了很多奴仆,偌大的府邸,显得门庭冷落,温宛意送来的猫成日随意闲逛,瞅着有舒惬的地方当即就能心大地卧下,完全不用管过路的人,可要是有人要摸,就会不客气地掉头就走。 这府上,也只有江闻夕能随意捉猫了,这些猫颇有灵性,也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这日,天又下雪了,江闻夕披了件纯白的狐氅,守着那错银鹤擎博山炉,突然觉得很是冷清。 他还是忍不住想她。 江闻夕垂眸,掀开狐氅一角,让猫跳入自己怀中,小心地把猫儿抱住了。 好想娶她回家啊…… · 雪大了。 温宛意出来和元音他们一起打雪仗玩,后来觉得人手不够,又让程岑找来了很多爱玩雪的下人,为了让大家都高兴,温宛意许了不少的赏赐,只为了玩个尽兴。 她从不吝啬对底下人的赏赐,众人也都喜欢来合至殿附近伺候着,毕竟主子通情达理且出手大方,还会护着他们,没什么比伺候表姑娘更美的差事了。 “大家还是手下留情了。”温宛意看得出来,她拍拍袖子上的雪,笑着说道,“不需要让着我,不然就没乐趣了。” 大家纷纷说着没有刻意相让,但还是不敢弄伤了表姑娘——因为对方不会怪罪,但王爷他会心疼啊!打坏了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也不好和王爷那边交代。 “对了,元萱呢,怎么还没有回来。”温宛意突然看向元音,说道,“元萱要是回来了,我们就能和以前一样分为两方玩雪了。” “阿姐去和左沁姑娘找药材了,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啊。”元音停下来,把团得很圆的雪球放在一边,“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儿?” 温宛意:“左姑娘的药房开了这么久,我还未去过,不如顺便去看看。” 瑞京城大雪漫天。 一处僻静的药房门口,有一衣着素净少年,他虽病着,但还是站在原地苦苦等着。 “你是,江……文朝?”元萱路过时,再三确认,“这么冷的雪天,你怎么从江府跑出来了,你哥都不管你吗?” 江文朝摇摇头,气息微弱:“我如今不在江府住了。”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元萱问他。 江文朝平静道:“家慈染病,缺味药引,听闻这里专收一些稀奇药材,所以我来这里碰碰运气。” 元萱看着他,见雪落到他肩头,或许是因为他身子过冷,这些雪并未化开,而是一点点积在他肩头,这位昔日备受关怀的江家次子如今没了江家依靠,连个避寒的氅衣都没有,可怜的很。 她突然记起了之前被要求假扮自家姑娘时,江闻夕给过一枚玉雕的配饰,正好能借此机会归还江家,解了江文朝目前的困窘。 “既然是来求药,为何又迟迟不进去?”元萱想到这里,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开口问了。 江文朝手冻的没了知觉,但还是倔强地不愿说出自己的困窘,当时离开时没带多少钱财,母亲的病花了很多银两,如今他们手头拮据,实在买不起……他犹豫着不知如何进去,也不甘心就这样转身离开,只能站在这里徘徊。 “你和你哥都一个脾气。”元萱细心,看出了这少年的难处,为了不戳破对方岌岌可危的颜面,她从怀中拿出了一物,“手心给我——之前你哥弄丢了这枚玉舞狐狸,我一直都没有归还,如今见了你才想起来,正好便交给你了。” 江文朝摆摆手想要推拒,他也看得出对方是变相地给自己塞钱,但他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不能白白收下这……拉扯中,面前的女子还是强行拉住他的手,把温热的玉狐狸放在了他手心。 他低头一看——这居然真的是哥哥雕的。 之前在江府,他见过的,去哥哥房中时,常常能看到对方精心雕琢着这枚玉狐狸……可这么贵重的心意,又怎么会轻易丢了呢? 元萱把他当小孩,给了这枚玉舞狐狸后,还顺手摸摸他脑袋:“好了,进来吧,我正好能帮你问问店家。” “多谢姑娘。”江文朝紧紧握住那枚玉,温热的感觉从手心一路蔓延到心里。 作者有话说: 赠玉前文在第三十三章 第89章 走水 ◎沸反盈天里,面前这人平静得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邓文郁进王府时, 刚巧也碰到了元萱,他认出这是温宛意身旁的侍女,所以顺便问了问她家姑娘的近况。 之前这位翰林学士巴结过她家姑娘, 元萱自然也是认识他的, 更何况邓文郁不再藏拙后, 成为了王爷的心腹, 在王府的地位更是高了不少,听到对方主动问询, 她也客气地回道:“多谢大人挂怀, 我家姑娘一切安好。” “近日危月星动, 似有红鸾纠缠之兆, 记得告诉温姑娘,这几日要小心那些心怀不轨的男子。”邓文郁说, “你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也要多注意些, 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才行。” 元萱错愕片刻, 惊觉对方竟然还是个精通玄学的能人异士, 不禁佩服:“这些话, 我定然会转告姑娘的, 不过光是姑娘知道还不够, 我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到底本事有限, 怕是得劳烦大人也将此事告知王爷了, 若王爷知晓了, 才能在方方面面保护好表姑娘。” “这是自然的。”邓文郁也道。 他这次来,要告诉恒亲王的不只是一件事,此事必然也会说给对方听的, 毕竟危月星的地位不容小觑, 若是真的受损, 他们王爷不得急死? 邓文郁知道恒亲王是个重感情的人,只“情”一字就能成为对方的一个软肋,要不然为什么说步安良能成为他们家王爷的心腹呢,在对待妹妹方面,步安良和恒亲王真的很是相似,把心爱之人看得过重,这几乎占了他们半边天。 书房里,白景辰出声打断他的思绪:“邓文郁,当着本王的面,你竟还能走神?” 邓文郁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哪儿了,连忙接上方才的话:“太子豢养的死士已经涉及到了宫墙之内,人数之多,势力之广,无法全部连根拔起,我派人查到现在,试着去动摇了一部分人,但却遭到了太子的注意,东宫那边近日在给我找麻烦,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架势。” 他说着,从袖中找出一份密帖,这上面有很多太子这些年培养根植的死士和势力,他们身份驳杂,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都有,他怕自己真的被暗杀了,这些找到的证据没办法交代给恒亲王,所以提早便来拿给对方看了。 “若是身边保护你的人吃力的话,本王也派一些影卫去跟着你。”白景辰拿过密帖,详细地瞧了起来,“太医院、祈国寺、甚至侍卫亲军里都有他的眼线,也难怪东宫那边能被惹急了,不管不顾地要拿你开刀,这里面有些人还是能叫得上名姓的,一旦被策反,够太子遭罪的。” “近日太子察觉了我们的动作,不安中又把他的人清算了一遍,有些立场不那么坚定的,还未得到他的重用就被秘密处理了,比如那祈国寺的启济和尚。”邓文郁又说道,“当然,这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其他被东宫收买的亡命徒,大抵也用不着这样麻烦,被派去办些危险重重的事儿,便能有去无回了。” “看来之前他们卖官鬻爵贪的钱不少啊。”白景辰放下那密帖,叹道,“在除夕前他们若是无法得手,恐怕会在宫中为难你,毕竟大多数影卫带不进宫中,而他们在宫中也有眼线,相对于你而言,更方便下手。” 邓文郁发愁地往旁边一坐:“好害怕。” “除夕宫宴,本王这位好兄长怕是又要搅混水了,若你觉得力不从心,可以告病不去。”白景辰说。 邓文郁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可这一次的宫宴陛下只留了近臣与亲眷,若我不去,会辜负圣意的。” 所以除夕宫宴,该去的人还是都去了。 也许是上一次与太子的较量大获全胜,众人轻敌了,觉得太子那边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所以当江闻夕找理由过来敬酒时,白景辰并未对他设太大的防,只当他是和之前一样刻意来碍眼。 直到——白景辰替温宛意喝了江闻夕的酒,才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远处的太子正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边方向,搞不好江闻夕这杯酒是有问题的。 白景辰低头看了看已经空了的酒樽,沉默片刻,看向面前的江闻夕:“江闻夕,你若偏要与本王为敌,自寻死路吗。” 温宛意难掩惊诧道:“表哥,是这酒有问题吗?” “倒也没有。”白景辰怕惹她担心,所以扯了个谎,“只是这酒太烈了,有蓄意灌醉人的意图,表哥想说他两句罢了。” “军中有时候需要烈酒驱寒,本将常年征战沙场,所以喝习惯了,不觉得烈。”江闻夕浅笑道,“看来是我做的不妥帖,惹王爷生气了。” 白景辰咽下一口气,觉得那酒不止烧心,还像是在身上点了把火,渐渐地勾起了他的欲念,力气也逐渐流失,腿脚开始发软…… 为了不当众难堪,也为了吓到表妹,白景辰连忙借着解酒名义先让表妹去歇会儿,随后咬牙切齿地对江闻夕说:“江闻夕,你可真不是人。” “王爷,我也是身不由己啊。”江闻夕既然投诚了太子,也不屑于继续和他周旋了,索性叹息道,“殿下的命令,我只能照做,只不过这杯酒被王爷喝了,反倒不用伤了温姑娘,就当您替她消灾了,忍忍吧,行吗?” 白景辰险些吐出一口血,他气得不轻,转身就要离开。 “阿辰留步。”太子远远地叫住他,关切道,“这是怎么了?醉了吗?” 白景辰回眸:“你说呢。” “喜欢挡酒,拦不住的。”太子惋惜道,“柔花散仅此一份,阿辰好好尝尝这滋味吧。” 白景辰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他们疯了,这样下作且无聊的手段居然还能使出来,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个个的,宛若中了邪,有毛病一样。 “一向手段高明的太子也会出这样的昏招吗?白瑾年,不要让我瞧不起你。”白景辰咬紧后槽牙,用力一扯他衣袖,逼问道:“还是说,你已经快要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了,所以才能瞧得上这样下三滥的招数?” 太子没有回答,只是拿住他手腕,缓缓拉开,随意丢回去,紧接着转身离开。 “程岑,扶本王先离开这是非之地。”白景辰气得不轻,身子也难受得紧,他叮嘱道,“派人去找信得过的太医,不要太声张。” 说完这些话,白景辰再难支撑,耳畔一阵嗡鸣,再也顾不得其他动静了。 当然,他也没听到慌乱中的一声声禀报。 “走水了——” “快救火!快来人!” 邓文郁刚起身,就听到一个小太监慌里慌张地跑过来递话。 “邓大人,王爷身子不适先行离开,托您帮着去照看温姑娘。”那太监面生,低着头时,也看不清是谁身边的人。 邓文郁当然知道他家王爷不小心中了招,眼下确实没空去管温宛意,慌乱下,他自然会担起这个重任,护温宛意周全。 “带路吧。”他忙道。 本该红火的除夕夜,因这一场火变得忙乱起来,赐菜的内侍还未走出宫门,一回头,却见很远的地方起了火光,整座宫廷陡然紧张起来。 殿前司和步司两支亲军森严出动,听候帝令。 “元萱,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那么吵。”温宛意起身,但没有轻易出去。 元萱马上出去查看情况了,屋中暂且留下元音一人守着温宛意。 温宛意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却总也等不到表哥,她隐约有些不安起来。 “温姑娘,王爷有令,让太医院来为您看看身子可否有恙。”这时候,门外突然有太医提着药箱来了,“王爷还特意命令太医院为您开了解酒的汤药。” 元音不疑有他,就这样把人放了进来。 “且慢。”温宛意谨慎地看着那碗解酒药,拿银针试了试。 没有毒。 方才宫宴的酒确实叫人头脑发晕,更何况江闻夕来过自己身边,表哥难免生疑,叫太医也是说得过去的,温宛意观察过面前的太医,确实隐约有个印象,应该就是太医院的人。 于是她浅浅喝了几口…… “姑娘,外面走水了,万一火势蔓延到这里就不妙了,我们……”元萱开门进来,见她正在喝着什么,连忙失声制止,“姑娘,不要喝!” 一旁的老太医突然板着脸站起身,冷眼看向门口的元萱。 温宛意心中咯噔一下,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银针只能试出毒性,可万一这碗里没有放毒,而是放了别的东西呢? 这太医……居然是假的? “假太监?”另一边,邓文郁瞧着越走越偏的地方,意识到自己上当了,他停下脚步,冷声道,“你是太子的人,要带我去哪里。” 那小太监弓着腰,一抬头,眉眼阴鹜:“我奉殿下命令,来取你性命——” “就凭你,瞧不起谁呢?”邓文郁都被逗乐了,他叉着腰活动了一下筋骨,笑道,“真当本官是只会花拳绣腿的草包呢?” 那小太监见邓文郁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也跟着笑了,很快,他拍了拍手掌,身后不见光的地方瞬间人影攒动…… 邓文郁:“……” 就不该多说这一句! “上!”那太监言简意赅,执刀就冲。 邓文郁猛地从袖中拿出一瓶药粉,隔空一撒,掉头就跑。 他不逞能,他怕死得很。 这种时候,一向在乎风度的邓文郁也终于顾不得别的了,拎着衣袍一路撒腿狂奔,边跑还边嗷嗷喊着救命,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 这几嗓子被一声声救火的呼声埋没,却隐约叫温宛意给听到了。 方才情急之下,元萱元音二人与太子的人打斗了起来,她得空从房中跑了出来,可没跑几步远,突然见有人追了过来,便知道这是太子埋伏的后手,她没办法原路返回方才设宴的地方,只能尽量没有火势且熟悉的地方跑。 “这里——” 刚拐弯,江闻夕突然伸手捞过她,把人给截停了。 温宛意考虑清楚利害关系,这种时候哪里还敢信任何人,被对方拦下的瞬间,她马上就又要脱身离开。 “别阻拦我,逃命呢,很忙!”温宛意匆忙挣扎道。 “别乱动,梅子要撒了。”江闻夕按住她的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小碟酸粉蜜梅来,外面情况紧急,他却事不关己地把吃的递给她,“好在起火的时候我多留了点儿心,这才把这东西带了出来。” 温宛意:“……” 沸反盈天里,面前这人平静得像是在和人开玩笑。 “去了核的,很方便吃。”江闻夕见她犹豫,便只好拿出帕子,“难道是怕脏手?” “将军,这种情况下,你多少是有些荒唐在身上的。”温宛意一边说他荒谬,一边还是忍不住拿了个梅子压惊。 梅子入口酸得人蹙眉,酸粉化开后,又是腻歪的甜,是解酒的好物。 就在温宛意刚吃下梅子的瞬间,江闻夕斟酌着开口:“太子让我在今夜强占你。” “什么?”温宛意刚咽下去梅子就听到了这么一句,当即震惊至极,“你方才说了什么,当真吗?” “放心,这梅子没问题。”江闻夕把小碟随手放在一边,无所谓地笑道,“毕竟我还没想好,索性来问问你的意思。” 温宛意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情?” “太子的人虽然没有继续再追,但还在盯着这边,我也得给他个交代才行,不知温姑娘可否随我去房中聊几句话的功夫?”江闻夕邀约道。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瓜田李下的事情不能做,我们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成何体统。”温宛意摇摇头,“怕是不能奉陪了。” “那我便告辞了。” 江闻夕作势要走,随后在温宛意背对他时,抬手一劈,把人给弄晕了。 他叹了口气,没办法似的一抄对方膝弯,抱着走了。 恒亲王喝了那柔花散,现在估计也不省人事了,太子那边忙着搅混水,想要趁乱平一平这段时日攒下来的恶账,康国公被枢密院的人拖住了脚步,皇后还在惩治惹是生非的妃子,皇帝几杯酒下肚,快要喝成傻子了,起了火后被几个太监一起扶了出去……这种情况下,确实没人能顾得上温宛意,就算她这个温家嫡女身份要紧得很,也很容易在忙乱中被伤到。 江闻夕觉得,她还是跟自己说说话比较妥当些。 要说眼下最安全的,还是自己这里,所谓灯下黑,太子的人见他把人抱走,想必也安心了,不会继续追着找温宛意的麻烦。 所有人都在忙着,江闻夕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什么,他虽然也是其中一环,但却难得宽闲些。 怀中人轻的很,虽说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但他不想趁人之危,毕竟太子走着一步损棋,其实是不管他死活的,若他真傻到听话了,反而是惹火上身。 一旦被发觉,他非但不能如愿娶到温宛意,反而会被陛下安个罪名顺势铲除,这些年忍辱负重得到的权势也就付之东流了。 至于太子呢……那人自顾不暇,自从被拆穿血脉身份之后,显然已经是困兽之斗了,自己非他心腹,凭什么要给他卖命呢。 “疯子。”江闻夕暗自嗤笑道。 被他称作疯子的太子正站在黑夜里,张开双臂,仰头露出喉结,感受着这滔天的火光。 “孤觉得这把火很好,让人暖意融融。”他放松地笑着。 “殿下,该处理的人已经被这场火烧掉了,那几个叛贼也被按在湖里淹死了,等火势熄灭后,他们的尸身会和其他人一起处理了,不会查出来的。”劳盛低声道。 “好,很好。”太子矜贵地点点头,“孤虽大不如从前,但东宫也不是他们这些蝼蚁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背叛孤的下场只有一个——其他人也最好看清楚了。” 作者有话说: 柿子:忙,都忙点儿好啊,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第90章 君子 ◎因缘际会,和合而生◎ 温宛意刚醒来时, 脑中一团乱麻,紧接着她视线里隐约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当即吓得清醒万分。 身旁的人, 是江闻夕。 屋中没有烛火, 唯能借着屋外的月色瞧个大概轮廓, 月色清远, 衬出那人修长挺拔的肩背,似乎是察觉她醒了, 江闻夕缓缓垂眸看向她, 薄唇噙着淡淡的笑意, 眉目舒展, 清逸动人,宛若山水画卷中的翩翩公子。 温宛意扶着脑袋支起身子, 首先低头瞧了瞧自己衣裳, 依旧是完好如初, 这才放下心来:“世子果真是人中君子, 心中怀德, 寡欲清心, 叫人佩服。” 江闻夕笑着听她夸赞自己, 知道对方确实是有些睡糊涂了, 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但依旧记得自己的好, 可见确实没有骗自己。 世人皆骂他是阴损小人,就连他的父亲也不例外,可是他如今却在温宛意口中做了一回淮竹君子, 即便他也有过龃龉龌龊, 犹豫中想过做一回畜生事, 只不过为了前程后路才及时打住念想罢了。 这时候,江闻夕突然暗自庆幸,也幸亏没有做糊涂事儿,不然他在她面前真要无法自处了,毕竟……这是世上唯一把他当真君子的人了。 “温姑娘怕是糊涂了,本将可不是什么好人,满肚子坏水呢。”江闻夕说笑道。 温宛意摇摇头,解释道:“人心不古为世间常态,君子能约束己身,克己复礼,欲而不贪,不让坏心思转化为行为举措,将军只要不做小人之事,就仍然为君子。” 江闻夕坐在榻边,看似宁和平静,实则指尖微蜷,借着整理袖口掩饰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哪里配得上如此夸赞,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就如此的好吗? 江闻夕知道她为人通透慧敏,但不知道这样通透的她竟然能对他有这么高的赞誉,每每和简单他交谈几句,都能抹去他一分自卑,给他黯淡的心田添一丝光亮。 过往数十年里,无论是家庭还是官场,他遇到的几乎全是蔑视和打压,只有她会忽视那些成见,从一片狼藉中寻找他的好,并且毫不吝啬地当面表达欣赏之意,放眼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温宛意了。 江闻夕怅然吐息:“多谢温姑娘赏识,此生得遇温姑娘,乃是我的福分,只是今世缘浅无法结为夫妻,若下一世得以相遇,多希望能与温姑娘续上前缘。” “佛说,万事万物‘因缘际会,和合而生’,今世你我相遇,说不准还是为了弥补前一世的遗憾呢。”温宛意目光极静极柔,在晦暗的夜里,好似月下秋水般透彻,“将军,今世我与你初见时,便有种特别的感觉,仿佛知你苦楚,懂你烦忧。” “前世若是夫妻美满,今世怎么会如此遗憾呢。”江闻夕不愿相信,也不愿如此设想。 温宛意想着之前梦中的场景,试着问他:“将军,假如我真嫁与你,你是否会觉得心中不适。” “若真能娶到温姑娘,怎么可能有遗憾和不满呢。”江闻夕笑道,“岁月舒惬,府中和睦,想必高兴还来不及呢。” “若只有你我也便罢了,可我背后的国公府,我的父亲母亲以及表哥不会放下心结,即便我嫁入江家,你我立场依旧是不同的,如此长期以往,你心中何尝不会痛苦难过。”黑暗中,温宛意靠近他,看向他,逼着他扪心自问,“江闻夕,若你娶了我,会不会想要把我关在府中,日日只守在你身侧,不让我轻易见到表哥,也不许我回府见父母亲……你想让我与亲眷割席断义,只有这样,那些成见才不会整天在你眼前乱晃,而当我的眼中只有你,你才能得到满足,试着想一下,这样的日子才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不是?” 江闻夕本不愿去试想这么多,可奇怪的是,仅凭她几句话,他便全然代入了进去,惊讶之余隐隐夹杂着兴奋,分明他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后,他就好似被拆穿了似的,抓着衣裳的手指都忍不住因兴奋而颤栗。 她这样有灵气的女子,看得透彻长远,能够在他困窘时为他挽尊,在他心间渍蜜,让他在一句句夸赞中喜不自胜,也能在此刻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自私和卑劣,像是疾风掠过白草,摧枯拉朽地推倒他的心防,打破他幻想的太平,让他直面他的心意,爱与恨都在此刻淋漓尽致——他对她情难自抑,却始终无法直面她背后的国公府,他恨她站的那样高,所以想把她拉下来,箍在怀中,做他一个人的鸟雀。 他不得不承认,她的设想确实让他无比心动,若是真走到成婚的那一步,他确实会这样做。 她说的不假,他真的很想圈禁她。 这种隐秘的疯狂真的很让人心动,就如同大雪天吃冷食,躯壳沉浸在极致的寒冷中,只有心火滚烫,可当冰冷开始从唇舌间侵袭身体,极寒与滚烫便会开始相悖,寒意穿喉过,肠胃冰到痉挛,整个人便会夹杂在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从痛苦中感受畅意,才是真的乐趣。 “让温姑娘笑话了,温姑娘洞若观火,我总能被温姑娘牵引心绪。”江闻夕捏了捏发麻指骨,压下那种兴奋颤栗,人模人样地继续和她有说有笑,“可惜温姑娘身为高门贵女,不能陪我一起疯了。” “青阳将军是世间少见的有趣之人,希望他日能寻得佳人,懂得你所有的意趣。”温宛意站起身来,轻声问他,“想吃些酸的,方才的梅子还有吗?” “没有了。”江闻夕眸中沁着淡然的笑,认真且珍惜地一直坐在榻边望着她,哪怕装得再从容,也掩饰不住心里的苦涩,“之前温姑娘不答应跟我走,便不会给姑娘留着了。” 温宛意哑然片刻,往门口走了几步,回身想要告别离去,却见江闻夕似是失意地低下了头。 她突然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外面有些乱,我送温姑娘出去吧。”江闻夕知道她要走,这才抬起眼眸,“或者姑娘可以再继续等候片刻功夫,等恒亲王那边主动来寻。” “那你呢。” 温宛意回眸问。 江闻夕明知落败,但还是贪心地瞧着面前靡颜腻理的女子,那么姣好漂亮,那么怀珠韫玉,知他、懂他、唯独不爱他。 “至于我……” 他苦笑着,想起了曾经春日猎场时,与恒亲王的一番对话。 “王爷说笑了,温姑娘颜炜烨而含荣,淑丽韶好如清风明月,怎么可能是下官可以相配的?” 那时候他只以为白景辰是在同他闲说玩笑话,甚至笑着回应——就算下官痴心妄想,也断然不会入得了温姑娘的眼眸。 一语成谶。 他确实在日渐相处中喜欢上了她,喜欢到难以自处,喜欢到自惭形秽,越爱越低微,他这样心气好强的人,竟然也走到了痴心妄想的地步,而他确实也配不上她,自始至终都未走进她眼眸。 江闻夕心下惨淡,还是想要继续挽留她片刻:“至于我……会先一步离开的,不会叫人发现的,温姑娘再陪我说说话吧。” 他自知自己的爱上不得台面,如非偶然,她根本不会和自己单独相处一室,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再陪他闲聊了。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她是他恨不得遍告天下的爱人,可他确是她拿不出手的外人。 她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也在这间屋子,这会污了她的声名,让她还得花口舌去解释,徒增麻烦。 尽管如此,江闻夕还是不想让她这么早离开,他一昧自降身份,不惜学那花楼小倌儿主动挽留恩客的口吻,让她再待片刻。 “不怕被他发现的,王爷他醉酒未醒,不会生疑的。”江闻夕红着眼眸,心酸地央求她,“要是有人来,我便从后门离开,实在不行,跳上屋顶暂避也是来得及的。” “倒也不至于如此躲避。”温宛意坚定地看着他,“你是我朝战功赫赫的武将,陛下亲封的青阳将军,不必如此妄自菲薄,若是问心无愧,何必躲闪。这种乱局之中进门来寻的,想必也是自己人,自己人面前可以不必避嫌吧。” 江闻夕:“我是怕王爷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怀疑温姑娘你啊。” 温宛意:“……” 这话怎么听的有些不对劲。 明明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从江闻夕口中说出来,反而像是他俩背着表哥在偷情似的。 算了,江闻夕喜欢疯,喜欢毫无预兆地演戏,她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此人。 门外,突然有了一阵嘈杂声。 温宛意仔细分辨片刻,回头道:“抱歉,恐怕我得收回前面的话了,来人似乎不是我们的人。” 江闻夕真没想到太子那边还惦记着这边的情况,居然还真的叫了很多人来看戏,想要把这口黑锅给他扣在脑袋上,让他冒着性命之危去给恒亲王添堵。 “这样的话,不能从后门出去了。”江闻夕这些年征战沙场,一身功夫不是弄虚作假的,以他的本事,轻松脱身也不是什么难事,他说道,“我从屋顶离开。” 温宛意随口叮嘱一句:“好,将军保重。” 话音刚落,江闻夕的身影便转瞬消失了,门被从外面推开的瞬间,屋中唯有温宛意一人。 “发生什么事情了。”温宛意看着抬步进来人们,扶了扶额头,“是我喝醉了,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醒来后连方向都不晓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3 07:53:02~2023-12-23 23:4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ˋε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100 第91章 泣泪 ◎你会觉得表哥寡廉鲜耻吗◎ 为了躲避身后的追杀者, 邓文郁一路没命似的逃窜,等他好不容易快要甩开他们了,结果太子又派来了一堆人来补刀, 邓文郁感慨自己还是大意了, 太子行事狠辣, 完全一点儿生机也不给他。 “罢了。”邓文郁长叹一声, 万不得已下,转而朝祈国寺跑去。 他身后的杀手停顿片刻, 未敢继续追上去。 佛门重地, 不可杀生。 这是宫里的祈国寺, 受天子庇佑, 并非宫外的随意某个寺庙,他们要是闯了, 怕是会给太子惹下祸事。 “启济糊涂, 受东宫蛊惑与其结党营私, 最后又被太子的人残忍杀害。施主在贫僧的师弟启济一事上对贫僧有恩, 如今施主有难, 贫僧自当出手相助。”祈国寺的启道方丈站了出来, 留下了前来避难的邓文郁。 邓文郁松了口气:“那便有劳方丈了。” 这个除夕夜, 他只能留在这里了。 焰火升空, 在天幕炸开, 闹剧即将收场。 白景辰醒来时, 依旧有些头晕眼花。 “表哥醒了?”温宛意看到榻上人有了动静,连忙扶住他,“表哥身上还扎着针, 小心些, 莫要动了。” “都怪那害人的柔花散。”白景辰低头发现自己结结实实挨了几针, 马上有些发晕地移开视线,“宫中竟然有这种毒物,太子他真是害人不浅。” “柔花散?”温宛意倏地想起了南骆郡主,对方当年失身便是因为这宫廷秘药柔花散,而今柔花散再次现世,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若没有表哥代替自己饮下那杯酒,又会发生什么呢。 温宛意猛地觉出一阵后怕,拉住了表哥的手:“表哥……” “别怕。”白景辰安抚似的回握她的手,云淡风轻道,“这药也没什么,太医施针后,表哥已经不难受了。” “表哥,可是太医也不能全然相信,这里是有假太医的,表哥离开后,那假太医借口来送解酒药,实则想着要为难我,若不是元音和元萱拼命牵制,我怕是很难脱身逃跑。”温宛意正要把之前发生的事情告诉白景辰,说着说着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喝了那假太医的几口药,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么那黑乎乎的汤药到底是什么东西? 该不会也是柔花散之类的吧? 温宛意小心地咽了咽口水,低声道:“表哥,糟了,我好像喝了那假太医的药。” 白景辰的情绪陡然激越,强撑着起身要喊人来给她把把脉。 温宛意轻轻按着他胸膛,不让对方起来:“表哥安心休养,我自己应付得来。” “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要完完整整地告诉表哥才行。”兴许是方才太过激动了,白景辰感觉柔花散好似又开始起效了,他刚询问半句,就浑身无力地摔了回去。 “没发生什么,表哥,我已经安然无恙了。”温宛意坐在他身旁,有些担忧道,“倒是表哥你的情况看起来更危急些。” 毕竟柔花散也是宫廷秘药,说不准还有什么伤身的隐患,察觉到表哥情况不对后,温宛意连忙又让御医来瞧了瞧。 御医收了针,回道:“中了柔花散,阳精溢泻而不竭,只要王爷自己解决多次,让元阳泄了便好,无需再担忧别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温宛意自然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她知道表哥这时候会难堪些,所以借着去把脉的理由离开了屋内。 “温姑娘脉象平稳,误饮的那几口并不碍事。” 这位太医是皇后姑母的亲信,温宛意认识他,所以也信得过,对方既然说了没问题,她也心安了。 除夕夜已经过去了,焰火也没来得及瞧,如果此刻出去,说不准还能瞧个一星半点儿,可是温宛意心中还牵挂着屋中那人,怎么能抛下对方先行离开呢。 她只能忧心忡忡地守在屋外,等到手脚都冰凉了,才试着想进去问问表哥的情况。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她只能独自推门进来。 屋内有种淡淡的麝香味道,安静得落针可闻,她轻声唤了声表哥,却得不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难道晕过去了? 温宛意担忧中也顾不得别的了,连忙关切地上前查看表哥的情况。 “表哥,你还醒着吗?”温宛意小声道。 榻上的白景辰沉默片刻,鼻音低低地应了声,随后扯高锦衾,遮了遮自己难堪的姿态。 温宛意悄然观察着他,在她记忆里,表哥是矜贵傲然、云淡风轻的模样,就算发生再大的事情也不会慌乱,可是此刻,一向从容的表哥却罕见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温宛意盯着他赧然的脸庞,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妥帖的想法——表哥分明是男子,却有种娇气可人的味道,像是受了多大委屈一样,脸颊微红地躲在锦衾间,很有趣味。 温宛意忍不住笑了起来:“多谢表哥帮我挡酒,这柔花散药力太大,委屈表哥了。” 白景辰睁开双眸,委委屈屈地回头看她:“表妹是在可怜我吗?” 温宛意被他一声清润的“表妹”喊得心都化了,她笑吟吟地应了声,用冰凉的手指碰了碰他侧颜:“表哥太可怜了,不过这热意正好帮人暖手。” 白景辰:“……” 不许笑。 表妹狡黠,坏心思一阵一阵的,对方难得笑得开怀,他实在拿她没办法,只是更加羞愤了。 温宛意笑弯了腰,俯下身用双手一起捧着他脸庞,汲取着对方的暖意:“不着急的,表哥你先忙,等何时我手冷了,再回来借一点儿暖意。” 白景辰:“……” 他半是羞赧半是气愤,头顶都快要冒烟了。 “不气不气。”温宛意安抚似的摸摸他额头,像是在摸一条乖巧的小狗。 白景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她:“温,宛,意。” “嗯?表哥唤我做什么。”温宛意笑着凑近瞧他,和他对视也不输,甚至还幸灾乐祸地揶揄道,“表哥还有急事要忙吧,这时候我就不打扰了。” 白景辰别过视线,算是认输:“可以不走吗。” 温宛意笑道:“表哥你说什么,大声些,我听不见。” “可以留下吗。”白景辰越说越小声,还补充了一句,“外面冷,屋里暖和些。” “自然是可以留下的。”温宛意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便点头答应了他,随后又起身走到几步远的地方,“只要表哥不觉得羞,我当然没有别的看法。” 白景辰一低下巴,羞愧地将脸埋在锦衾中:“表妹,转过身去,不要看,不要听……” 温宛意怔愣片刻,没想到对方真要如此:“啊?表哥你不是在开玩笑?” 自然没有说笑,白景辰难受得紧,这样难堪无助的时刻,他偏偏还使不上什么气力,柔花散的滋味很不好受,单凭一只手轻易解决不了,他方才试过一次,却还是憋闷至极。 所以,他需要她,需要留下她,哪怕看着她背影……就像渴极了的旅人,需要望梅止渴来活下去。 “温宛意、宛意、表妹……” 身后低微的呼唤一声接着一声,伴随着可疑的滋沥沥的细微响动,温宛意只站在那里,就能听到对方声音中的无助和急迫。 紧接着,又是一声明显压抑过的闷哼,室内再次陷入宁静之中。 “表哥,可以了吗。” 她轻声问。 对面没有回答,回应她的,只是低弱的泣泪声。 怎么还哭了? 温宛意惊诧至极,连忙来到榻边查看表哥的情况。 刚靠近榻边,她便停住了脚。 榻上那人颓然侧身,几缕微乱青丝被不小心衔入唇舌间,脸庞的潮热未退,锦衾又半遮着身,像是痴缠诱惑的谪仙,有种叫人心惊的好看。 温宛意看痴了,只能眨了眨瞳眸,掩饰自己的心虚。 此生,她都未见过表哥这么动人的一面。 表哥那双灿然生辉的桃花目染上了热欲,泪水沾湿睫羽,平添几分迷离味道,她本想拿帕子为他拭泪,可刚靠近些,那泣下的泪就顺着俊挺的鼻梁滑落在枕上,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你会觉得表哥寡廉鲜耻吗。”白景辰侧过脸庞,贴近她掌心。 “怎么会,表哥是替我遭的罪,我怎么可能会嫌弃呢。”被面前人轻轻触碰,温宛意忍不住心软软,也笑着抚了抚他脸庞。 白景辰阖上眼眸,十分受用地挨着她。 “表哥,需要我帮你吗?” 温宛意目光里多了几分疼惜,低头看向怀中人时,只觉得满意极了。 “表妹还来得及去看焰火吗?”白景辰不敢奢求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先替她想好了拒绝自己的借口。 “眼前这么动人的一幕,岂是外面那些焰火比得上的?表哥的好看,摄人心魄。”温宛意还是改不了这毛病,瞧着漂亮皮囊很容易走不动路,尤其还是自己心上人,这种诱惑太大,她很难抵挡。 “好。”白景辰喉头微动,亲了亲她掌心。 “表哥,你要说‘需要表妹’才行。”温宛意教他怎么开口。 白景辰笑了笑,顺从道:“宛意,表哥需要你。” “闭上眼。”温宛意装作游刃有余的模样,抬手帮对方捂着眸子。 白景辰抬手,轻轻抓着她的手,将自己全身心地交付于她,伴随着锦衾退却,心中的眷恋、难堪、羞赧都无处遁形。 可是,他只听到身旁的表妹轻轻惊叹一声,随后除了周遭的冷意,再没体会到别的。 温宛意自诩看过话本便以为自己懂了,可是真到这种时候,她却有些怯了。 想了想,她还是真诚道:“表哥,我好像不该反客为主的,此事与我而言太过生疏,万一再惹哭了表哥就得不偿失了。” “难道表哥是什么很爱哭的人吗。”白景辰只得心绪复杂地睁开眼眸,“不碍事,表哥本来就该亲自教你的。” 第92章 不欢 ◎釜底抽薪才是最迅速有效的法子◎ “表哥, 天亮了。”温宛意有些酸乏的手轻轻垂下,闭上眼睛靠在身后人怀中,“就像儿时守岁一样, 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爆竹声连绵不休地响了一夜, 年节寺庙宫观的风气很盛, 天亮后, 陛下会前去祈国寺坛庙上香祈福,再去皇穹宇祭祀先祖, 而各家各户也陆续开始行节序交贺之礼, 寓意“接福”, 这种普天同庆的时候, 太子却早早出了宫,去了太傅王恭仲府上。 “岁阴穷暮纪, 献节启新芳……转眼间, 老夫今年七十又七了。”年过古稀的老太傅须发已皆白, 他感慨过后踉跄起身举酒一樽, 挨个念着死去多年的故友之名, 酹酒高歌着什么。 太子长坐在侧, 闭上眼, 听他唱着辞暮尔尔, 烟火年年, 听他对着那些死去的故人说话, 心中觉得愈发悲凉。 入主东宫伊始,太傅便站在了他身后,为了谋大业, 为他招揽势力, 时至今日, 他身后的很多人死了或散了,唯独老师还愿意相信他,哪怕知道他来路不正,将来不一定能荣登大统,也无怨无悔。 他的母妃离世后的那些年,父皇待他寡薄,皇后也暗自打压他不让他好受,只有他的老师是真心为他,教他储君之道,为人之道,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护佑。 他的老师,是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太子望着老太傅背影,浅笑着庆贺道:“新元肇启,孤愿与老师岁岁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太傅王恭仲酹完酒,捏着杯盏缓缓回身:“角子煮好了,太子先尝尝咸淡。” 太子执著恭顺地夹了一个角子,低眉浅尝一口,不小心被烫得眉心微蹙,嘶气的同时,他面前突然被递来了个纹绣精致的荷包,里面装的全是玉石八宝。 和往常一样,太傅还把他当很小的晚辈,年年都要给他压祟钱,后来他好不容易推拒了这份不合年纪的做法,太傅还是忍不住给他馈岁礼,像个长辈一样疼惜他。 “且收下吧,老夫到了这个岁数,掐着指头数,也已经给不了你几年了。”老太傅拍拍太子手背,抚了把长长的白须。 太子最听不得这样的分离话,一瞬间,他悲从中来,放下双著,骨节分明的手掩住眉眼:“老师,孤该怎么办啊。” 他身体里流的血不干净,皇帝就算此刻留着他的太子位,将来也必然要废去,东宫势力已经颓唐,他敌不过恒亲王的,朝中许多人明里暗里地站到了恒亲王一派,他已经快要走到腹背受敌、茕茕孑立的地步了。 要他怎么办,该怎么办? 储君之位十数年,他苦心孤诣地守着东宫,无论是安分守己还是棋行险招都无可避免地走上了下坡路,谁想到呢,短短一个年岁,他拼搏十数年的东西就要被恒亲王抢走了。 他真的不甘心。 “莫非是孤的时运不济,总是事事错,而他恒亲王却好似得了上天庇佑一般,哪怕再大的险境都能转危为安。”太子生恼道,“就如同上次火烧霄琼街,本以为能让富贾陆氏对他怀恨在心,却不曾想那陆氏根本没有挂怀,一点儿要为难他的意思也没有,孤等了这么久,一点儿风声都没瞧出来,白白浪费了一番谋划,好处全被他白景辰占了,坏处全让孤背了。如若这样下去,孤这样的情况,还能安然住在东宫吗?” “太子何需生惧,老夫只要活着一天,就能保你一日,得到帝位不是随便的儿戏,就算你血统不正又如何,百年前的珲成皇帝不也是外族所出?到头来不也如愿夺得了帝位,只要势力足够强盛,哪里需要惧怕那些杂碎小人!”老太傅王恭仲一把握住太子肩膀,枯槁的双手宛若古树从地下博发出的枝干,总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受。 “孤无老师,无以至今日。”太子克制着心中的悲恸,虔诚地挨了挨老太傅的胳膊。 “若朝中无人站你身后,那老夫便让人在春试秋贡中重新招揽一批人进来,过几日礼部试士时,我们也可以使些手段,重新扶持我们的势力。”王恭仲怜爱地看着太子,安慰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不愁在朝堂中搅弄一番风波,届时不少人落马,我们的人就能悄无声息地安排进来。” 太子点头:“孤都听老师的。” “太子这段时日尽量安分守己些,毕竟迎了新岁,陛下很可能生了废黜的念头,只要你暂时不去犯错,皇帝没有足够的理由废太子。”老太傅伸手,帮太子捋了捋微卷的头发,“再给老夫几个月时间就好,现在朝中武臣有很多都是我们的人,若实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我们也无惧的。” 大不了反了这天地。 · 恒亲王府,一片欢喜祥和。 白景辰为属臣都赐了馈礼,又宴请几位亲信来府中吃春酒。 “釜底抽薪才是最迅速有效的法子。”酒过三觞,穆睿似是醉了,开始口无遮拦地说胡话了,“而今太子总是想要温姑娘身上下手击溃王爷您,正是因为东宫那边知道温姑娘是您的软肋,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她,说来惭愧,是我曾经在东宫做太子幕僚时,提到了这点,当初太子嗤笑此为小人之举,可如今他不也清醒了,开始对温姑娘……” “义兄,你喝醉了,歇歇吧,不要说糊涂话了。”邓文郁还未醉,一听这种话,他马上汗流浃背地捂住穆睿的嘴巴,让他少说几句吧。 恒亲王的笑意淡了,他平静地居于上位,命令邓文郁松开对方:“本王竟没想到能得到穆卿这样计谋出众的有才之士,穆卿继续说吧,本王好好听着呢。” 恒亲王为人醇和,向来很好说话,没有为难过僚属们,可是这一次不知为何,所有人都从他的平静语气中听出了一丝不对劲,本能地嗅到了几分危险气息。 大家下意识地坐直了,包括酒醉的穆睿都凭空出了一身冷汗。 他酒樽从手中滑落,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狂妄,说了错话。 “王爷恕罪!”穆睿猛地跪下求饶,“是在下酒后失言了。” “本王不会怪罪你,毕竟之前你为东宫效力,替他们办事而已,如今投诚本王,本王本不该拿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找你的麻烦。”白景辰口中说着大度,可也没有继续满上手中酒樽,也没有让他起身,“穆卿釜底抽薪的办法确实很有效,若是得手,定然能叫本王迅速溃败。” 穆睿额前全是冷汗,他从未见过恒亲王露出如此神色,平静中带着磅礴的杀意,像是暗穴中蛰伏的凶兽,心平气和地让他走近,再在下一刹那要了他的命。 对方怎么能不在乎啊,那温宛意毕竟是恒亲王的心上人,说句不中听的,王爷对温宛意的在乎甚至超过了自身,任何不利于温家姑娘的举措,都会被忌恨。 穆睿吓坏了,为了将功折罪,他战战兢兢地开口弥补:“在下的釜底抽薪,其实指的是对太傅王恭仲下手,那人是太子在这世间最信任倚重的老师,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用不了多久就能击溃太子的斗志。” “穆睿,本王看你还是醉着。”恒亲王捏了叭六艺期奇散散零四企鹅裙每日更新捏掌心酒樽,正色道,“为人师者如父母,太子从小便是跟着太傅长大的,太傅王恭仲对他确实意义不凡,可是那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连好好活着也是难事,一场风寒或是磕碰就能叫他驾鹤西去,我们与东宫的党派争斗已然见了分晓,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逼他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你可知那‘穷寇勿迫’的道理?走投无路的困兽到了最后一步是无惧生死和结果的,若真的惹急了东宫太子,他那么疯,何尝不会选择玉石俱焚地法子来戕害你我?哪怕随随便便伤了你们之中的任何人,对本王而言都是得不偿失的。” 此话一出,不只穆睿,其他人也连忙跪地,说着什么“谢王爷挂怀”的好听话。 “好了,都起来吧,如此佳节,不要动不动就跪。”白景辰叫众人起身,自己却放下了杯盏,转身离开了。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 “穆兄你糊涂啊。”步安良有些牙疼地看了穆睿一眼,摇摇头道,“说什么不好,偏偏扯到了温姑娘身上,王爷不发火已经很克制了。” “要不是近日过节逢喜,义兄你怕是要遭罪了。”邓文郁也叹了口气,“也罢,我帮你去王爷那边替他顺顺心。” 邓文郁很快迈着步子追了过去。 “王爷可还记得陆氏陆知筠?”邓文郁为了不触犯恒亲王的逆鳞,特意错开话头道,“前几日我的人发现东宫那边来打探陆兄了,想看看陆氏是否与我们结了仇,多好笑一件事啊,他们当然不知道陆兄早已经是我们的人了,烧他几座酒楼根本无伤大雅,陆知筠手握江月令一天,就能替我们办事。” “说来,你口中这位陆氏本王还未曾好好见一面。”白景辰走在前面,回首吩咐道,“过了年节后,劳烦邓卿去帮本王联络一下这位陆氏吧。” “遵命!”邓文郁马上应下,随后又佯装无意间提起,“对了王爷,近日快到礼部试士的日子了,陛下很重视这种事关文运国祚的大事,听闻还要在试士后重修贡院呢……那日陆兄找我谈过,愿意将开在各地的产业中的一部分转为书院,以王爷您的名义去出钱出地,让那些文人书生有个能安心读书考取功名的地方,若他日高中,这些人定然会感念王爷的助学之恩。” “这陆氏当真奇人也,本王曾一位一介布衣能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已经十分难得,却不曾想他竟有一副济世心肠。”白景辰停下脚步,“如此心怀大义之人,必然不会被辜负。” “这也是王爷有爱才之心,陆兄才能有机会为王爷效力啊。”邓文郁马上又接了几句好话,见到恒亲王马上要走到合至殿了,他便不再继续跟着走了,立刻就告辞滚蛋。 走远没多久后,邓文郁抬袖擦了擦汗,寒冬腊月,他竟也出了冷汗,不为别的,只为了替义兄穆睿扳回一句。 他们是义兄弟,而自己也是执掌江月令的令主之一,只要他不断向恒亲王展示他们江月山庄的用处,就能让王爷重用他们二人,不会在今后冷落了穆兄。 当然,邓文郁把大话吹出去了,才想起自己好像并没有说服陆知筠办书院的事儿呢。 “这该如何,陆知筠那样抠门,会答应吗?”穆睿听闻邓文郁的顾虑,也觉得万分愁人,他俯身埋首在邓文郁肩膀上,“是义兄对不住你,连累你了。” “没关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义兄,你我至亲关系,不必提这些生疏客气的话,只要你能好好的,我便能安心了。”邓文郁叹了口气,思索道,“我有一计——不妨用王爷的身份去说服陆兄,就当是王爷的意思,看他是个什么态度。” 穆睿犹疑道:“陆兄那样爱财如命的人,我们以王爷的名义让他办事,他万一不答应呢?” “不会的,陆知筠爱财如命,但更惜命,他有多爱财就有多惜命。义兄,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初抓到画七娘时,画七娘说了什么话。”邓文郁自问自答道,“对,没错,画七娘居然说是她因爱生恨,强行把陆兄关在了密室里。其实细想义兄,这怎么可能呢,陆兄不说别的,好歹也是富可敌国的有钱人,若他不想,他怎么能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逼迫,唯一能让他被关在密室的理由便是……” “莫非是他本就心甘情愿,刻意做了一场局,让外人也以为是画七娘关起了他,而非他自愿不联络我们江月山庄的其他人?”穆睿接上他的话。 “正是。”邓文郁嘴角扯出一个笑意,“是陆知筠贪生怕死,不愿破财,所以才假装无法入世,安安心心地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 “他已经不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了,到了这个岁数,他有守旧之心倒也是情有可原。”穆睿说道。 “到了他这个岁数,钱赚够了,怕死才是第一位。”邓文郁揉了一把脸颊,说道,“改日你我去会会他吧,他应该不会明着拒绝的,既然做了江月令的令主,他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穆睿:“但愿如此。” 他们二人结伴离开,殊不知在合至殿那边,他们家心情不悦的王爷,居然委屈至极地趴到了温宛意肩头,怎么赶也不走,非要耍赖黏着人。 “表哥,你脑袋太重了。”温宛意挠了挠那人下巴,不明白对方突如其来的小情绪,“这是怎么了,被谁欺负了?” “先让他们出去,表哥有话和你讲。”白景辰克制着情绪,声音微颤。 温宛意惊觉不对,马上先让手底下的人离开,并阖上了殿门。 只待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了,白景辰这才一松肩背,抱着人落下泪来。 温宛意瞠目结舌地看着表哥突然泪流不止的模样,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表哥原来这么爱哭,明明方才进门前还装的云淡风轻,谁料想一关门就委屈起来了呢。 温宛意只好一边帮他拭泪一边哄着:“年节不哭,不哭了……” 白景辰心中的悲恸无法言说,他是重活一次的人,上辈子一直以为是江闻夕害了自己表妹,如今一盘算,自己最该恨的其实是那穆睿,上一世太子对表妹痛下杀手,便是因为此人的谏言。 是他看不明白。 而今若是穆睿没有向他投诚,那他就算对江闻夕有万千防备也是无用的,穆睿还是会替太子出招,一时不察,表妹便会再次离他而去。 白景辰的泪,因为恼怒,因为悲恸,更是因为后怕。 他太害怕失去温宛意了,她是他用十数年的心血与爱意养大的表妹,必须好好活着。 上一世若没有他的连累,她根本不会死。 一切都怪他。 因为见过上一世的惨痛,所以白景辰总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曾经他的遗憾太多,而今好不容易有重来的机会,他在欢喜之余更多的是胆战心惊。 “表妹。”白景辰紧紧把温宛意箍在怀中,像是要揉碎了一样,他把穆睿的话告知了她,和她诉说自己的后怕。 “既然已经即使挽回了,那这些未发生的事情何必担忧呢,竟然还能惹哭表哥,这也太得不偿失了。”温宛意笑着,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大碍,“倒是穆睿,可别被表哥这幅风雨欲来的模样吓坏了,他既然做了表哥的谋臣,就不会再对我们自己人下狠手了,表哥可以放心他的。” “穆睿与邓文郁是义兄弟,一人心术狠辣一人内仁外义,而邓文郁又那么看重他这个义兄,方才匆匆来和表哥攀谈,也是为了证明他们二人的用处,想要我放穆睿一马。”白景辰摇摇头,还是介怀道,“可这让我如何敢继续重用穆睿,心术不正之人,总会让人觉得心寒。” 温宛意见到表哥这么介意,也不好再劝,只能道:“那表哥是不是要渐渐疏远穆睿了呢?他不再作为表哥的亲信后,说不定以后也会识趣离开了。” “不,无论如何他也必须留在我身边,即便百无一用,即便心思狠毒,本王也不许他离开。”白景辰缓和片刻后,终于正色下来,“而且还得和之前一样好好待他,不然把他放走了,万一他跑到别人那里,我们可就要遭罪了。” 温宛意点头:“既然如此,那么过几日我与表哥一同去见他一面,缓和一下今日的不欢。” 作者有话说: 最近阴间作息,每天深更半夜才开始码字,更新应该是在半夜或者天亮~ 注:角子,宋朝的叫法,也就是饺子,宋朝已经出现了鞭炮 “岁阴穷暮纪,献节启新芳”出自李世民《除夜》 第93章 悔恨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年节热闹, 江府却冷清异常。 今年的年节下人少了一多半,那姨娘也带着江文朝离开了,偌大的江府本就空寂, 而江闻夕又不喜欢闹腾, 所以下人们走动时也是小心翼翼的, 让江府显得越发冷寂了。 江闻夕给手下人赐了馈礼, 便再无事可做了,他听着外面的鼓乐喧天, 颇觉无趣, 便独自沿着小路去散心。 不知不觉间, 他一路走到了府库, 想到温宛意上次赠给自己的贺礼还未细瞧,索性开了府库进去重新再看一遍。 温宛意身为恒亲王的表妹, 与那人有着同样“恋金爱玉”的喜好, 凡是赠礼, 都离不开金玉二字, 譬如她送了自己一副环锁轻叶黄金甲, 恒亲王则送了一支三尺金鞘佩剑, 这两位审美意趣出奇地相似, 都讲究一个繁复富贵, 江闻夕随手提剑掂量一二, 这样的剑, 漂亮却不中用,作为佩剑只能装装样子,根本没办法在杀敌时派上用场。 江闻夕心中嗤笑恒亲王送的太过表面, 毫不在意地就要放下手中剑, 突然注意到剑柄上好似还有一行小字。 于是他凑近了细瞧——上面竟刻在“剑人如一”四个字。 江闻夕:“……” 很难不怀疑恒亲王在拐弯抹角地骂自己。 江闻夕扯了扯嘴角, 不想再看这碍眼东西,转而去欣赏温宛意赠的环锁轻叶黄金甲了。 这黄金甲当然也只能在朝廷大阅礼仪中穿一穿,没办法真的用到…… 不对。 江闻夕神色一变,突然摸到了一个陌生手感的东西,黄金甲衣中竟然还藏了别的? 他马上认真下来,拆开外面的金叶甲胄,发觉里面居然是一件造价不菲的防身宝物——金丝软甲。 此物以金环套扣缀合而成,近战可防剑矛斧钺,远战以可抵弩箭三成威力,不至于当下毙命,能按照古法制成这样的宝物,定然会花费很多心血和钱财。 江闻夕当即愣住,大为震撼的同时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抚过这珍贵宝物,一时间都不止作何言语。 他江闻夕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赠礼。 因为他的拖延,险些错过了她的心意,江闻夕瞬间后悔不已,连忙收好这金丝软甲,又想着去找副甲胄架子将那环锁轻叶黄金甲也撑起来放在自己房中日日观赏,可他翻遍了府库,也找不到称心如意的甲胄架子,唯一能想到配得上这幅黄金甲的,只有父亲房中的甲胄架。 而自从父亲死后,他还从未踏足过那间屋子。 那间正屋,就如同他不近人情的父亲,坐落在那里,是让他路过都不愿靠近的存在,如今再次踏足尘封的屋宇,江闻夕心情极其复杂。 他一闭眼便能想到这些年父亲的厚此薄彼,哪怕他是江家的长子,未来袭爵的江世子,对方也没给过自己多少好脸色,甚至还会当着下人的面数落自己,给自己难堪。 思及旧事,江闻夕不免低落,他推开门,准备拿了东西便走。 然而当他找到甲胄架子后,却没能拿起来,这东西本没有多沉,却好似粘到地上了一样,再怎么使劲儿也根本拿不起来。 江闻夕烦躁中随意拧了一下,却听到屋中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咯吱声,他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于是又试着使劲将这架子转了半圈。 这一次,他回眸,看到墙角出现了一条通往地下暗室的路。 江闻夕诧异不已,长这么大,他竟然从未知道江府还有暗室! 自己父亲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必须建一个暗室才能藏得下? 江闻夕揣着疑惑,小心翼翼地往暗室走去。 通过小小的入口,又走了一段狭窄的通道,视野再次清晰时,却发觉这里面竟别有洞天,卷轴藏书以及诸多蒙了白布的家具摆件。 江闻夕隐隐猜到了什么,试着挑开白布……果不其然,那些东西正是他母亲的遗物。 可是父亲曾经分明告诉自己,这些东西全被扔了啊? 江闻夕一时间百感交集,他既恨父亲的隐瞒,但又因为对方的口是心非而烦心,既然没丢,为什么偏要告诉自己已经丢掉了,非要自己记恨他才满意吗? 江闻夕一言难尽地移开目光,转身去瞧了瞧那些藏起来的卷轴,他认识梁域字文,可以看出这是一些母亲私藏的药理秘籍。 父亲曾和他说过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母亲她在来中原之前是医女,后来跟着贞妃入宫,做过几日侍女,那些年中原与梁域分外交好,母亲因为不俗的才能本事,被皇帝任命为五品女官,最后嫁给父亲…… 江闻夕敛眸,一本正经地翻着旧物。 直到——他找到了一个木匣,那里面藏了很多信件。 江闻夕面无表情地拆开来看,无动于衷的表情马上变了,这些居然是父亲写给已经过世的母亲的信? 他竟不知父亲有这种写信习惯,很难想象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会揣着柔情写下这些啰里啰嗦的东西。 江闻夕冷哼一声,随意又拆了几份,甚至把木匣倒过来,去看看垫底的信件还能有什么花样。 可是,后面的信明显不是同一个人的字迹,那样娟秀漂亮的笔法,更像是女子所书,再加上陈年的笔墨灰尘,很容易猜出书写这几份信件的主人是谁。 江闻夕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几份是他母亲写的。 用的,也全是旁人看不懂的梁域字文,除了他们父子二人,其他人很难看懂。 江闻夕坐下,仔细瞧过……从早年母亲书信中对父亲倾诉情愫,再到母亲病了那段时间对父亲的叮嘱。 母亲写道——庆帝多疑,日后必然要与梁域反目成仇,贞妃已死,她亦无活路,开战再即,不愿让父亲因她为难,遭到皇帝的猜忌,所以便先赴黄泉……府中的几位下人,汤氏、贺氏、葛氏皆为宫中眼线……她死后,父亲切莫伤心过度,陛下如何对待死去的贞妃,父亲就要如何对她,不可与陛下相悖,不可露出耽于情爱之色,让府中下人瞧见了……陛下对待太子的态度,便是父亲对待自己的态度,一定要记清楚了……将来若是与梁域完全撕破了脸,父亲宁肯疏离自己,也不可露出溺爱之色,不可将上一辈的恩怨过早告诉自己,不可…… 几封信,足足二十四句“不可”,字字诛心。 母亲还说,父亲是个没记性的,这些书信切记要好好保留在身边,日日鞭策,免得对方将来忘记了。 江闻夕狼狈地后退半步,没让眼泪打湿这些信件。 他那父亲不是个圆滑的性子,做事也直来直往,不懂如何巧妙地缓和父子关系,从小到大对他都是一路打压过来的,就像如今陛下不待见太子一样的不待见他。 江闻夕甚至还在想,是不是父亲演得太多,真的当真了,改不过来了呢? 他胸口起伏剧烈,扶着墙面哑然落泪。 难怪只有他们父子二人时,父亲才愿意和颜悦色片刻。 曾经妙音坊一案中,父亲当着恒亲王一众人面让自己狼狈捡拾地上的卷轴,让自己失了颜面,可回府路上,对方却能心平气和地牵着马叮嘱自己一些事。 那人会带着自己入宫向陛下争取京畿路提点刑狱司的职位,也会在回宫路上教训自己别和恒亲王起冲突,会在军营中次次磨他的脾性,打压他争强好胜的势头,可也会在生死存亡之际找个借口把他调走…… 江闻夕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多年不曾释怀的怨恨与得知真相的愧疚挤兑到一处,他一生犹豫挣扎,这样复杂的爱恨更难消化,恨不得吐出一口淤血来,把理不清的感情全带走。 他狼狈无措地合上木匣,身形踉跄。 他很多时候都靠着单纯的爱恨去支撑自己活下去,征战沙场时,生逢险境时,他会想着远在京中的爱人温宛意,会狠狠地暗骂一心想要自己去死的父亲…… 可如今,他对温宛意的念想被打散了,对父亲的恨也要消失了吗。 他知道的,那是一个笨嘴拙舌的武将,就连母亲都会嗔怪对方的讷口少言和不解风情,自己又能苛求对方什么呢?这样一个人,确实是没办法做到心细如发。 若非要怪的话,反而该怪自己太过心思敏感,想的多,心中的委屈和不甘也多。 江闻夕捏着拳重重砸了几下墙面,突然只想一件事——自己现在就要去找到父亲那妾室,好好问一问,当初自己在行宫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没听清父亲的回话,只当对方是想和姨娘一起害死自己的,如今再想,事实是否并非如此。 他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江闻夕离开暗室,备马便去找人了。 他知道那母子俩的踪迹,也知道那姨娘已经快要病死了。 不知再去寻人,可还来得及。 年节,瑞京城车马骈阗。 一处僻静少人茶楼早早歇了业,却无人知晓里面的情景。 恒亲王带着亲信在此地面见富贾陆氏陆知筠,众人谈论着朝堂之事,也谋划着他日之策。 “先丞相是朝堂中名德重望的股肱之臣,颁布过‘六十四嘉荣令’,辅佐出了一代盛世王朝,可也是这一出改革,顺势将在朝为官的异域官员都清出了朝堂,惹来大小十二个部族小国的不满,那时东宫其实与那些宵小部族来往密切,丞相惹外族不满,太子便在暗中给丞相施压……” 众人闲叙间,温宛意寻了借口离开了这里。 她刚出门,便一扶元萱,险些栽倒。 “姑娘当心。”元萱见她脸色不对,问道,“姑娘是有什么心事吗?” “不碍事的,只是觉得有些闷。”温宛意护着心口,笑意苦涩。 她方才听到的旧事,事关太子和丞相,外人也许听不出别的,可她却能听出来。 毕竟她看过郡马徐蛰写给南骆姐姐的信,直到先丞相之女南骆与太子有过一段情缘。 她只以为南骆郡主中了那柔花散是被外人争斗牵连陷害的,可她方才听了那些谋臣的话后,却觉得此事并非这么简单。 柔花散此物,她此生听过两次,一次是南骆郡主中的,一次是表哥中的,而江闻夕说过,当初那杯加了柔花散的酒是太子授意他拿来的。 这种宫廷秘药明明与太子脱不开关系。 那时候,南骆郡主是太子的心上人,可南骆郡主的父亲是当朝丞相,太子暗中的政敌……因为手下势力对丞相怀恨在心,所以他为了拿捏手底下的势力,就无法光明正大地去娶南骆郡主…… 所以,那柔花散到底是南骆郡主不小心中的,还是太子刻意为之? 为什么刚好能被徐蛰瞧见,又刚好是对郡主有意的徐蛰? 温宛意突然想要发笑,面上却带着苦意。 可怜她的南骆姐姐,什么都不知道,被太子瞒了那么多年,还傻乎乎地替对方办事。 这让南骆郡主如何自处?她怀恨多年的人实则最为亏欠,她爱慕多年太子却是害死她父亲的元凶,太子害她至此,她却从未知道…… 温宛意掩面,难受至极。 太子口口声声说爱她,常常出宫见她,却步步害她,让她备受煎熬。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日光过云,倾泻而下,温宛意抬眼看向日光,觉得刺眼得很。 她想起了曾经在福恩寺见他时的场景,她甚至以为那样温和的一个人,那样喜欢孩童的一个人,那样恭俭温良的一个人,那样虔诚礼佛的一个人,心肠合该也是软的。 是她错了。 南骆郡主没看清,她也没看清。 第94章 银两 ◎这种可是稳赚不赔的局◎ 江闻夕远远地瞧见一个极叫人惊艳的女子, 对方饰着清丽素雅的白角花冠,穿了一袭桃花色衣裙,淡雅出尘, 他驾马靠近时, 心都乍然一紧。 紧接着, 他认出了那人——是温宛意。 江闻夕:“……” 对方无论作何打扮, 都能吸引他的视线,即使他最初没认出是她, 也会心头一跳。 白角冠顾名思义, 用白色牛角磨制而成, 上面的四时花景又是用绢纱丝绸照着花卉样式制成, 这样的花冠是近日才兴起的,造价极其昂贵, 寻常女子是戴不得的, 他最初听说时, 便想过她会喜欢这样漂亮的装饰, 如今街边偶遇, 果真见她戴了白角冠, 也和他想象中一样端庄雅致。 “此冠与温姑娘甚是相配。”江闻夕下马, 扯着缰绳过来与她打了个照面。 “青阳将军竟也知晓这些女儿家的东西?”温宛意低落的心情稍微好转了些, 抬眸看向他。 “此为白角冠, 能衬出温姑娘的八分美。”江闻夕垂眸看向她薄施朱黛的脸庞, 喉头微动,“此妆再添两分,衣裙的颜色更是锦上添花, 有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美……鄙人不才, 刚巧懂得些京城时兴的妆容, 让温姑娘见笑了。” 温宛意到底还是爱美的姑娘家,听到有人称赞自己的打扮,要比直接的奉承赞美容易接受得多,江闻夕心细,会懂她所有的精心打扮,她也更乐意和他闲聊。 温宛意想起他方才的架势,知道他是有事去做,所以便问道:“将军眼下要去往何处?” “舍弟病了,我去接他回府。”江闻夕迟钝片刻,不想自己在温宛意心中变成一个嫉恨狭隘的小人,便没透露出自己想要去兴师问罪的念头,当然,他亲自接弟弟回府这件事还是可以让她知道的,能显出他的大度和心软。 于是江闻夕笑了笑,见她身边只带了几个丫鬟,便邀约道,“温姑娘若是闲暇,可否与我同行一段路?” 温宛意正巧也不想回茶楼去,便答应了他:“好啊,刚巧这里离那儿也不愿,没几步脚程。” 江闻夕一愣,惊讶道:“温姑娘竟然知道舍弟的住处?” 温宛意点点头,道:“之前元萱出来时在医馆门前偶然遇到过令弟。” 元萱接话道:“他当时有些难处,我回府后告知了我家姑娘,姑娘心善,便叮嘱我去照应一二,渐渐便也认熟了地方。” 轻飘飘几句话,却叫江闻夕心中百感交集。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身旁的温宛意,突然觉得对方看得一直都很清楚,他对那对母子的恨,以及心中的纠结犹豫,她都知道,甚至他最后反悔来接人回家,她也料到了。 她出手去接济那两人,便是为他铺好了后路,让那对母子坚持活到年节之后,也让他能够在悔恨后不至于真的于事无补。 她这么好的人,如和暖的春风拂过他狭隘的心间,悄然疗愈他的千疮百孔,却不嫌弃他的卑劣。 江闻夕一时无言,手指略显局促蜷起,轻轻勾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温宛意并未察觉他的小动作,而是和元萱一起朝着江文朝的住处走去…… 茶楼上,白景辰已经有一段时间见不着温宛意了,他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可偏偏面前的几人还没有停住话头,也不便突兀离场。 他拿起茶盏低头浅饮半口,润喉的同时,掩饰自己跟随温宛意飘到外面的心思,随后,那口茶水下肚,他目光缓缓落到侃侃而谈的陆氏身上——这位富甲一方的商贾完全不似印象中的商人膀大腰圆的豪横形象,也不知是否是因为画七娘那些岁月的囚禁,此人瞧着黑、瘦、精明,给人的感觉宛如“束脩六礼”中的肉干,想要说服此人,得废些牙口才行。 “左姑娘的医馆,星然姑娘的紫微记,穆兄的茶楼,在下的鱼跃鸢飞楼,都是方便接头的好地方,既能掩人耳目,又能方便王爷调配,依我看啊,这瑞京城就不必另建书院了,不然拆了哪处去充当书院都得不偿失。”陆知筠说话只挑好听的,把在场几人轮流捧了一遍,才隐晦地点明自己的意思。 他不想花真金白银在瑞京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大兴书院,能在除瑞京城外的小地方修书院已经是他退让后的结果了,如果非要他在瑞京城修建书院的话,那他也得让在场的其他几人吃点儿亏,尝尝割生肉的滋味。 花他的钱,确实和拿刀割肉一样疼。 “星然姑娘身处紫微记,背后却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再想要折腾也是动不得紫微记的,而左姑娘的医馆呢,再才刚建好没几日,莫名其妙地拆了改建书院太过惹人注目,也太令人心疼……在下觉得,要拆也是拆我这茶楼。”穆睿笑着开口,同时又故作苦恼道,“只可惜这地方有些小了,建书院……怕是不够啊。” 陆知筠客气地假笑道:“那按穆兄的意思,莫非是要动我那鱼跃鸢飞楼了?” “非也,非也。”穆睿揣着袖子,摇头晃脑地和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鱼跃鸢飞楼身处霄琼街最繁华地带,怎么能改建书院呢,一来会让陆兄心疼每月的入账,二来书院建到那里,书生们也不可能心无旁骛地求学读书,与咱们王爷扶持读书人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陆知筠抬眼看他:“在下愚钝,但穆兄好像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不如还是径直说亮话吧……” 不过一个“财”字,这陆知筠既不想得罪恒亲王,又抠抠搜搜自己那点儿金银,谈到一半开始讨价还价,叫这屋中的气氛都滞闷不少。 同为江月令令主的左沁听得心烦,起身开窗去了。 陆知筠精明的目光一转,随后从她身上收回,继续笑眯眯地等着穆睿回话。 “陆兄乃生意场上跌宕多年的商人,吃的盐比我吃过的米都多,若连陆兄想不出什么办法,却让我先一步想出来了,岂不是辱了陆兄的一番见识和本事?好在众所周知的是——我们江月山庄的陆兄心胸坦荡,虚怀若谷,就算我夸夸其谈了,陆兄应当也不会介意的吧?”穆睿直视他眼眸,笑道,“既然这几处地方都拆不得,那陆兄可介意另择一些地方兴建书院?毕竟陆兄家大业大,手底下的地方也有不少,为咱们王爷割爱些许,应该也是愿意的吧?” 陆知筠脸上挂着假笑,一口牙都要咬碎了,才僵着笑说出“愿意”二字:“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还是穆兄考虑得周到啊,是我糊涂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啊,能为王爷效犬马之劳,是在下的荣耀,哪里需要客气地问一句是否愿意呢。” “虽说兴建书院由陆卿出最多的力,但本王又怎能完全袖手旁观呢,瑞京城兴建书院需要不少银两,哪怕对于富甲一方的陆卿,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恒亲王捏着茶盏,笑道,“本王不愿太过劳烦陆卿,你只管出一些地契,兴建书院的花销算作本王的。” 陆知筠只管和穆睿吵嘴,全然没想到恒亲王会突然在此时说出这样的话,这话一出,他马上坐直了,谨慎地思量对方的话语。 就算恒亲王愿意掏银两,他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拿了啊? “王爷美意,我替陆兄心领了,可是王爷您的初衷是帮扶寒门子弟有书可读,有学可上,您向来善行好事不留名,如今书院尚未开始建造就主动掏了银两,我们自己人知道真相当然不会多说,可若不凑巧落到外人耳朵里,岂不是会私下议论王爷您兴建书院是为了拉拢天下文士?万一将来东宫的人再给您扣一个结党营私的帽子,还是一件挺棘手的事儿呢。”邓文郁趁着陆知筠犹豫的功夫,马上站出来替他回绝了,“陆兄是我江月山庄的人,所做的决定也和大家伙是一样的,我们只为扶持正统,为王爷一人效力,只要能帮得上您就足矣,谈钱不钱的不妥,况且这区区几千万两对于陆兄而言不过九牛一毛,陆兄掏腰包时连眼睛都不用眨!” 陆知筠肉疼得眼皮都要抽搐了,全凭手指捏紧大腿才没让自己的表情崩掉。 “王爷……”他一边抽气一边开口。 而这时候,窗边的左沁突然疑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目光看向那边,却见对方转身对恒亲王道:“王爷,温姑娘跟人离开了呢。” 白景辰神色一凛,连忙起身:“跟谁走了?” 左沁直言:“江闻夕。” 白景辰终于没办法收心继续听下去了,他转而把这摊子事儿留给邓文郁帮着协商,自己匆匆下楼去找人了。 恒亲王走后,陆知筠也不装了,他咬牙看向面前的二人,啧啧道:“文郁穆睿,你们二人可叫我如何是好!” 邓文郁抱着胳膊,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陆兄,我们这是在帮你啊。” “钱不出在你们身上,你们自然不心疼了。”陆知筠叹道。 “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候,我们同为江月山庄一脉,而我们也是在初见胜局的时刻才拉陆兄入局的,陆兄你也知道,这种可是稳赚不赔的局,咱们王爷将来也是要荣登大统的,陆兄以后说不准可以摇身一变,成为首位吃皇粮的商贾,背靠着将来的天子,陆兄难道还有什么需要发愁的吗?”穆睿拿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划了条长长的水渍,连接他们彼此,“陆兄都无需放太长的线就能钓到大鱼,甚至不用担惊受怕地承担风浪,多美的一桩生意,你知不知道。” 陆知筠草率点头:“行行行,你们说的对。” “好了,陆兄,这钱是真不能由王爷出啊。”邓文郁见他俩说完了,这才出面讲道理,“而今恒亲王府与东宫那边的人争得如火如荼,我们兴建书院确实是为了党争一事,可就算要结党营私,也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断然不能把这件事提到明面上,不然会被东宫那边揪着找麻烦的。更何况我们江月山庄既然选择了王爷,所有的人就必须站到这同一条船上,陆兄不能让王爷觉得我们是不情不愿的,这钱早晚都得出,不如痛快些拿出手,大家都舒心……退一步讲,就像穆兄说的,王爷可是未来的天子,难道还能亏待了陆兄不成?” “道理是这个道理……”陆知筠还是有些牙疼,但却没办法反驳了。 左沁走过来,顺手帮他把了一脉,言简意赅道:“还有十几年可活,若身子养好了,也能延年不少,但要是触怒了那位,怕是没多久好日子了。” 陆知筠:“……” 好好好,花钱,无怨无悔,不狡辩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早上好~~~ 第95章 熬鹰 ◎她也自身难保了◎ 说话间, 邓文郁又提到了另外一人:“更何况,师父近日传信给我,他老人家已然入世, 难得有闲心参与进这朝廷争斗中来, 陆兄可千万不要惹师父生气了。” “邓贤弟这是哪里的话。”陆知筠笑了起来, 他撩起眼皮睨了对方一眼, 揶揄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 就不会轻易反悔, 之前邓贤弟拿王爷来压我, 而今又把师父搬出来唬人, 是不是对我也太不放心了?” “并非刻意搬出师父的名号来压人,此事是真的。”邓文郁叹了口气, 说道, “陆兄如若不信, 可以亲自去问师父。” “诸位, 容我冒昧问一句, 你们的师父……到底是何许人?”同为令主的左沁实在听不懂了, 便问, “我好似从未听过诸位提到过这位师父。” “是岸山先生, 那日将江月令亲自交给左姑娘的老者便是了。”邓文郁解释道, “我们的师父曾是左院判的好友, 左院判离世后,师父一直将江月令代为保管,直到传到了左姑娘手上。” 原来是见过的人, 左沁终于将记忆里的面容和人名对应了起来, 便点点头, 不耽误他们继续掰扯话头了。 可话头一旦岔开,这几人也没了继续聊下去的兴致,潦草收个尾,以陆知筠的率先告退作罢。 “对了,左沁姑娘,方才王爷匆匆离去,难道真是因为温姑娘跟江闻夕走了吗?”因为王爷走得急,所以邓文郁有些疑惑,“我还以为是左姑娘刻意支开王爷了呢。” 左沁:“亲眼所见,温姑娘是真的跟江闻夕走了。” 邓文郁笑道:“看来咱们王爷醋坛子要翻了。” 穆睿不紧不慢地煮起茶来,同时搭话道:“何止呢,王爷心思都不在这茶楼了,这时候追过去,必然有江闻夕好受的。” 对于这样有趣的场景,邓文郁表示喜闻乐见,并且提议众人跟过去一起看戏。 左沁是个不爱凑热闹的,但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可行。 他们说这话的同时,温宛意刚巧与江闻夕来到了一处宅院前。 临到门前,江闻夕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地退了半步,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江文朝。 江闻夕难忍地别过视线,去问元萱:“他的病……还拖着没好吗。” “小公子本来身子就弱,加上这个冬天落了好几次雪,他还忙着照顾自家母亲的病,手忙脚乱的,哪里顾得上自己。”元萱无声地叹了口气,“小病不断,离开江府后基本是泡在药罐子里过来的。” “他到底是什么情况,将军推门进去岂不是就知道了?”温宛意直到他又生了犹豫,便率先上前敲了敲门。 江闻夕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场景,他下意识地抬手作势阻拦,想了想,又放下手来,不说话了。 门很快开了。 是江文朝。 江文朝先与温宛意和元萱打过招呼,随后又低声道了声兄长。 长久的沉默后,江闻夕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干巴巴地说了句:“文朝好似又长高了些。” 江文朝把几人邀进宅院,随后又对江闻夕道:“既然哥哥来了,应当也不急着要走吧,不如进屋坐坐,去去周身寒意。” 江闻夕哑然片刻,点点头,意识到江文朝在那一日后长大了,不再像以前不懂事的时候一样黏着自己,也不会再在自己面前耍孩子脾气了。 他如愿以偿地与对方划分了界线,却没有丝毫喜悦,甚至心头还有些空落落的。 虽说是进屋去寒,可屋中炭火也不怎么旺盛,他坐下后,手脚还是半天都无法暖和起来。 而眼下还是回暖后的天气,试想在最冷的那几日,江文朝又是怎么挨过来的呢? 江闻夕突然有些良心难安了,他想,自己其实不至于和江文朝置这么多气的,当初赶对方出府时,对方甚至都没带多少银两,就算中途有温宛意的接济,但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江闻夕怜悯不已,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而是抬手碰了碰江文朝手指,察觉到冰凉的温度后,主动拢着江文朝的手替他暖了暖,像个慈爱的兄长似的开口问道:“文朝,你的病怎么样了。” “和之前一样。”江文朝试着抽回了手。 兄弟二人再次相对无言,江闻夕低头看着泛空的手心,也没有继续说话。 温宛意转头看向这兄弟二人,知道江闻夕主动问询一次,已经是主动放下颜面求和了,以他的脾性,颜面比很多东西都重要,一次碰壁,很可能不会有第二次开口追问的机会了。 “其实……”温宛意想了想,还是扯了个善意的谎,“在小公子离开江府后,你哥哥心中很是不放心,所以嘱托我来暗中帮衬。” 江文朝身形一顿,带着些难以置信地看向温宛意与元萱,试图从她们的神色中看到几分真实:“什么?” 元萱在温宛意的授意下跟话道:“小公子,确实是青阳将军的意思。” 温宛意点头:“是呢。” 江闻夕没想到温宛意会这样说,把这份功全给他归到了身上,他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是个没多少同情心的卑劣小人,她明知道的,却还要在江文朝面前替他弥补形象。 真的是…… 江闻夕突然觉得对不住很多人,当即眼眶有些烫了,他知道不能让温宛意的话白费了,所以不得不忍着愧疚接下这份好意。 “文朝,当初是哥哥说气话,你要不要……跟我回府。”说这样的软话,江闻夕浑身拧巴又不自在,一句话越说越慢,到后来,几乎快要听不到似的。 江文朝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低头捏住自己手指,突然忍不住开始抹泪。 “抱歉。”江闻夕没想到这小小的谎言,竟然让江文朝有这么大反应,他愣了片刻,抬手去给他擦眼泪。 而就在这时,屋内突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原来是那姨娘从病中醒来,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江闻夕替江文朝擦泪的手指一停,默不作声地收了回来。 江文朝并未察觉这个细节,而是匆匆擦干泪后,跑进去查看母亲的情况。 江闻夕看向元萱,听到对方低声道:“大夫说她的重病很难扛过来,眼下已经油尽灯枯的地步了,想来也没几日了。” 江闻夕点点头,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满意,他对江文朝其实没太多意见,那么大一个将军府,也不是养不起江文朝,但只有这姨娘死了,他心中唯一的疙瘩才能消失,可以心无旁骛地接江文朝回家。 江文朝伺候母亲喝完药后,才又出来露面,这次,他不再像之前一样恃宠而骄,而是以一个弟弟的身份询问面前的一家之主:“哥,我还能带着母亲回府养病吗?” 江闻夕提了提嘴角:“你觉得呢。” 江文朝头再次低了下去,愈发小声了:“多谢哥的好意,我就不回去了。” 江闻夕缄默中起身,好似就要离开。 一旁的温宛意目瞪口呆,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她看到元萱同样震惊的神色,才知道江闻夕是真的厌弃那姨娘,不肯让对方回江府,而江文朝也是真的执拗,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可是这样一来,江文朝也不会回府啊?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这江家小公子继续在外面受苦,在病痛中了却余生? 温宛意突然不是很理解这样的做法,分明江闻夕是来接幼弟的,怎么偏偏要别扭至此?好端端的一件事,偏偏不好好说明白,让她这个旁听的外人都觉得拧巴得很。 “虽说不该插手别人的家事,但……闻夕,你这是在做什么?”温宛意险些气晕,口不择言地唤了江闻夕一声,去拉对方的胳膊,“你不是来接他回家的吗?话都没说明白呢,难道就这样走了?” 她这样主动拉他,江闻夕脸上的镇静有些维持不住了,那零星的接触让他动容,可又拉不下颜面去继续面对江文朝。 他险些没忍住回应她的挽留,但出于颜面考虑,还是意意思思地想要挣脱一二。 温宛意继续拉住他,毅然决然地看向他退避的目光:“为什么要犹犹豫豫呢,方才小公子去挣脱你的手时,你难道不能像这样继续拉着他吗,你们兄弟二人真的是如出一辙的倔脾气。” 江闻夕被骂两句,终于找回了游离的神魂,把方才想说的话说出了口:“江文朝,你母亲不可能再回江府,但我可以派下人来照顾她这最后一段时日,而你,身为江家子弟,是必须跟我回去的。” 温宛意这才把那口气咽下,默默松开了手。 她就知道江闻夕考虑清楚了,可偏偏憋着不说,直到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也不能完整地把话说完,这对于旁人而言,也是一种不上不下的折磨。 “好。”这一次,江文朝松口了,他接受这个结果。 一旁的温宛意拍拍心口,小声道:“你们置气,被气死的险些是我。” “文朝,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问你母亲。”江闻夕感受着屋中清苦的药味,心中最要紧的,自然还是和拿姨娘问清楚当初那件事。 他的父亲,到底是怎么回应的。 哪怕那姨娘可能为了江文朝的前程和他说谎,美化他父亲的话,也不重要,只要对方肯解释清楚,他才能有彻底原谅他父亲的一个契机。 江闻夕想,他不想继续怀恨走下去了。 元萱带着江文朝先一步出了屋子,屋中的江闻夕转过身,小声地对温宛意道谢。 门外,刚出去的元萱突然莫名其妙地朝屋中唤了一声姑娘,随后又马上住嘴,没有了后文。 “左右闲来无事,能帮到将军便好,我也该早些回去了,不然表哥该着急了。”温宛意听到元萱唤自己,便也想着离开了,临走前,她又道,“实在是没忍住开口,还望将军原谅我自作主张插手你的家事。” “不用疏离地喊我将军。”江闻夕想到方才对方匆忙的一声呼唤,突然觉得这客气的一声将军太过刺耳,不如直接唤他名字来得亲近些,他笑道,刻意唤了个更亲昵的称呼,“宛意愿意跟我同来,更愿意帮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怪你呢。” 能够看到皆大欢喜的结果,温宛意也是开心的,她欢欢喜喜地和他告辞,推门出去——险些与站在门口的表哥迎面撞了。 白景辰不知何时来的,更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恰恰是太平静了,反而有种狂风骤雨到来前的诡异宁静。 温宛意被吓一哆嗦,正要回退,却被对方顺手给搂住了。 “表哥怎么来了。”温宛意被按在他胸膛,低声问。 “来接表妹啊。”白景辰声音平和,视线一直停留在江闻夕身上,一双向来温和的桃花目显出了几分泠然。 当然,温宛意是瞧不见的。 她不知道,自家表哥眼刀子都快把江闻夕给凌迟了,也不知道,江闻夕微笑中带了多少挑衅。 “回家了。”白景辰收回目光,没有多说别的,强行带着温宛意快步离开了。 温宛意被他平静的态度弄得心底发慌,不住地问道:“表哥,你要不还是说句话吧。” “想听什么。”白景辰温和地问着,手中箍着人的力道一点儿也没松,他话语中没有半分笑意,语气极其平静道,“先回府。” 温宛意战战兢兢地被带出这里,刚没走几步,突然遇见了同样小心翼翼的一帮人。 以邓文郁为首的几人显然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小心谨慎地躲在一边想要看戏,却没想到恒亲王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出门。 “你们又是在做什么。”恒亲王停下脚步,转身质问。 左沁马上正色下来,很快找了个借口:“温姑娘方才离开应该是觉得闷,我来瞧瞧姑娘的情况。” 穆睿则把邓文郁拉到身前挡刀:“文郁说今日天气好,所以叫我们来外面看看。” 邓文郁:??? 他茫然又震惊地回头:“穆兄,你……” “既然喜欢看。”恒亲王平和地瞧了他一眼,道,“本王手底下刚巧得了个不听话的鹰隼,这个年节就劳烦邓卿帮着去熬一熬鹰吧。” 邓文郁瞬间苦不堪言:“王爷高抬贵手啊,一整个年节,在下还没有好好歇两日呢。” 恒亲王笑了笑:“那就让穆卿与你一同吧。” 穆睿:“啊?” 熬鹰需要花费很多功夫,日夜不停的那种,一整个年节都要搭进去了!眼看触到了王爷霉头,他们二人一起露出了痛苦神色,不得不向温宛意求助:“温姑娘,您可以劝劝王爷吗……” 温宛意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俩,她也自身难保了,怎么去帮他们啊。 第96章 燕窝 ◎让太子滚回来◎ 回了王府后, 恒亲王面上才隐隐显出克制的妒火来,他垂着睫羽,脸色很差地吩咐程岑:“将合至殿锁上后, 除了送餐食, 别让任何人进来。” 程岑连忙劝道:“王爷三思啊!近来可是年节, 年节热闹, 您真要把表姑娘关起来吗?” “让你去拿锁就去拿,本王说的话难道都不听了吗?”白景辰沉着脸, 眸中也染了愠色。 随即, 他默了默, 固执地拉着温宛意回了合至殿。 温宛意眸光微动, 有些不敢信:“表哥,你居然要关我?” 白景辰避开她目光, 也没有理会她。 温宛意被带入合至殿, 失声哽咽道:“表哥!我不要被关起来, 若你执意如此, 我便去和阿爹阿娘告状……” 白景辰站在门口, 等到程岑拿着锁过来后, 果断拿走对方手里的锁, 转而从里面锁上了。 情绪起伏下, 温宛意突然变得缄默, 小心翼翼地问:“表哥, 你……是不是忘记出去了?” 对方口口声声说要把自己关起来,谁料想是从里面锁的门,而且表哥根本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这哪里是关起来, 这分明是两个人一起坐牢。 可白景辰还是没有回答, 对方依旧没有半分笑意,杵在门口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好,你不走,我走。”温宛意气不过,反正门是朝里面锁的,她便想就这样离开。 但是下一瞬,表哥又沉默地挡在了门口,不让她走。 温宛意被对方这幅不吭声的态度弄得气恼万分,当即眼睛发酸地离开门口,气鼓鼓地想去榻上生闷气。 然而是她想得太简单了,门口的白景辰见她要去榻上,竟快她一步冲去榻上,二话不说抱着胳膊躺了下来。 等温宛意来到榻边时,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 温宛意:“……” 哪里来的学人精。 “表哥真是幼稚鬼。”温宛意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她叉腰站在榻边,问道,“表哥霸占了我的地方,我睡哪里去?” 听了她的话,白景辰侧身躺好,默默腾出了一半的位置。 “我才不要和幼稚鬼躺在一张榻上。”温宛意轻哼一声,转身就逃往门口,“那表哥便留在这里吧,我先走了。” 白景辰哪里会给她逃走的机会,他马上起身,快她一步来到门口堵住了门。 温宛意:“……” 她只恨自己快不过对方。 “学人精。”温宛意嗔怪一句,马上回头又往榻边跑。 而白景辰始终快她一步,在她再次回到榻边时,他又已经躺好了。 温宛意气得够呛,偏不信这个邪,二话不说再次往门口逃。 白景辰起身,追了过去…… 前前后后十几个来回,两人不知跑了多久,温宛意都快要眼冒金星了,表哥还是不肯开口说话。 “气死我了。” 每次都慢对方一步,温宛意都要快被自己气哭了,她欲哭无泪地站在榻边,看着榻上躺着的表哥,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是两人嬉闹太久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饭时候了。 “好了,我们暂且和好,先心平气和地吃饭吧。”温宛意大度道。 白景辰很不好哄地别过身子,给她留了个背影。 温宛意:“……” 她暗叫糟糕,表哥难道要在自己面前闹绝食了? · “陛下今儿个真是好胃口。” 宫中,老皇帝好不容易忙活完手头的事情,随便治了治肚饿,却听刘吴风莫名夸了这样一句。 他一撩眼皮,笑着哼哼道:“怎么?觉得朕过了这个年,胃口还和之前一样好,所以溜须拍马?” 刘吴风连忙解释道:“陛下力壮身强一如往常,只是这燕窝性平甘淡,陛下一向不爱喝的,奴才只是突然发现陛下曾经不爱喝的燕窝竟能在今日喝的这么舒心,忍不住感慨一句罢了。” “这燕窝和胃养肺,一碗下肚,浑身都暖。”皇帝抬起一根手指,得意地敲了敲碗缘,“好东西,朕之前却不识。” “那陛下可还要再来一碗?”刘吴风试探着问。 皇帝摇摇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在东宫的长子,也如同这碗燕窝,之前让他生厌,却又能在偶然中察觉那点儿好。 突如其来的慈父之爱让他自我感动不已,当即决定带上这煮好的燕窝去东宫瞧瞧太子。 “不用传报。”老皇帝摇摇头,道,“今日朕与他不做君臣,只做父子。” · “表哥,求你了,喝点儿清粥也好啊。” 温宛意几乎都快要央求面前人了,对方赌气时真的很难哄,不说话,也不吃饭,委屈得像是天都塌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呢…… 温宛意求了半天都没能让对方缓和过来,只好暂且把粥碗放到一边,坐在榻边好声好气地和对方讲道理。 “我和他没什么的,只是今日觉得屋里有些闷,出去透气时偶然遇到了江闻夕,便跟着他去劝了劝江小公子。”温宛意一五一十地解释道,“是表哥想多了。” 白景辰执拗地别过脸庞,眸光闪烁:“那表妹为什么喊他喊的那么亲昵。” “称呼而已,表哥难道不成一直在纠结这个?”温宛意哭笑不得,“情急之下随意喊的,表哥这么大度,这一次就原谅我吧。” “那江闻夕为什么也喊你‘宛意’,他今日敢这样唤你,明日便敢搂搂抱抱,不是表哥不信你,实在是放心不过他这种蹬鼻子上脸的小人。”白景辰眉心微蹙,本该深情的桃花眸流露出极其委屈受伤的情感,整个人好像一碰就会碎了一样。 温宛意马上心软,轻轻抱了抱对方:“是我没有让表哥有足够安心感,以后尽量多注意些,表哥宽宏大量,不要生气了……” “表哥也是人,也会嫉妒,再大度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你一次次去找他。”白景辰顺势靠在她怀中,不满道,“凭什么表哥大度就要让着他,表妹只知道可怜他关心他,心里根本没有表哥。” “确实是我忽视表哥了。”温宛意没想到一向无坚不摧的表哥也会这么受伤,表哥一番话,让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内疚。 “表哥难道很难哄吗?”白景辰越说越心酸了,他卸去力气把自己交给对方,心安理得地让她使力抱着,“你宁肯赌气离开都不愿开口哄我半句。” “哄的,哄的,下次一定。”温宛意吃力地抱着他,沉得都要无法呼吸了。 “哄的好敷衍,表哥不满意。”白景辰暗戳戳地用了些力气,想要压过对方。 温宛意实在快要维持不住身形了,她觉得自己快要倒在榻间了,便想着松手放开怀中的表哥。 白景辰随即道:“看吧,表妹果然不会心疼表哥,这就要撒手了。” 温宛意怎样都不占理,只好一闭眼,索性和他一起摔倒在软褥里,好在表哥及时伸手一撑,这才没压着自己。 “表妹哄哄我。”白景辰撑起身子俯视身下之人,眉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戏谑道,“让表哥看看真心与诚意。” 面前人喉结微动,用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望向她脸庞,缓慢地、居高临下地、从眉眼看向唇间,沉静之中藏着几分渴欲,他伪装出来的笑意令人目眩,像是渍了蜜的毒花,她明明知道,却还是情不自禁地上了这人的当。 温宛意只好勾住他脖颈,微微一碰他的唇:“好了,别气了。” 白景辰下颌一偏,不是很满意:“我觉得,这句叫停的话不该由表妹来说。” 温宛意无动于衷,脸上挂着一副“爱原谅不原谅”的表情:“不然呢,表哥你还想如何。” 白景辰笑意一凝,一边看着她眼睛,一边反手去扯床帐。 “别这样!”温宛意瞬间急了,连忙拉住他胳膊,“刚才的不算,我们重新来。” 白景辰点点头,这才满意了。 被扣着的手一寸寸滑过褥面,直至禁锢到枕边发间,温宛意都没有敢再悖逆他的意思,这次,她认命地闭上眼眸,鼻息相扰时,被迫分开唇舌,心旌摇晃。 缱绻交缠须臾后,面前人或许是想到了生气之事,竟又捏起她下巴,偏了个微妙的角度勾缠温软,呼吸渐渐加重,迟迟不肯放她松懈。 温宛意不愿配合他太久,片刻后开始挣扎,谁料想竟惹急了对方,唇畔一疼,染上了血的艳色。 “表哥太贪心,这种事情没有下次了。”温宛意不满道,“此番和好后,表哥你别想继续威胁我。” 白景辰情动之下未能回话,他垂眸帮她拭去唇间那抹艳色,埋首在她颈肩,迟迟未动。 “表哥?”温宛意疑惑地唤他。 随后,见对方抬起脸来,眸色迷离,一呼一吸似是喟叹。 “别动。”白景辰强调。 可惜温宛意叛逆,他越这样说,她越想乱动。 白景辰无计可施,耳尖微红地抬手控住她肩头,倾身伏低,隔着衣裳腰身耸动。 温宛意脸色一白,瞳眸睁大,彻底一动不动了。 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身子立即麻了,与他对视的同时,不自觉地微扬下巴,露出脆弱的细颈。 这一刻,她才知道,表哥所谓的威胁根本不是把人关起来,不是和她置气不说话,也不是故意绝食给她看,而是,像这样……让她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 东宫。 老皇帝跑了个空,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居然不在东宫。 “太子去何处了?”皇帝忍不住念叨道,“年节出宫乱跑什么,再不回来,燕窝都要凉了。” 东宫的奴仆跪在地上回话:“回禀陛下,太子殿下去探望王太傅了。” 老皇帝脸上的笑意立刻散了,沉默地回头看着带来的那碗燕窝——太子对那王恭仲上心得很,常常往太傅府里跑,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了,很多时候去叫太子,太子都在太傅府里,他对那个王恭仲是不是有些太好了,甚至比这个这个当爹的都用心。 岂有此理。 老皇帝好不容易想展现一回慈爱心肠,却扑了空,驳了面子的他越想越生气,愤恨地拿过那装燕窝的饭匣,猛地摔到了地上。 实在是面上无光,皇帝火气上头砸了燕窝后,地上马上乌泱泱跪了一片奴才。 他目光逡巡一圈,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小题大做了。 可他是父,太子是子,他怎么会错,哪怕做的再不对,也只会怪罪对方。 “年节不好好在东宫待着,乱跑什么。”皇帝一甩衣袖,愤恨转身,“去找,找人!让太子给朕马上滚回来。” 第97章 荧惑 ◎荧惑过境,太子生祸◎ “贤弟, 依我说,王爷应该只是在说气话,这熬鹰的事情真没有必要亲力亲为。” 深夜, 穆睿站在邓文郁身旁, 他俩刚接回这只鹰隼, 邓文郁就试着学如何熬鹰了, 一人一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邓文郁的眼睛就开始发酸泪流了。 邓文郁固执着没有擦泪, 回他道:“王爷吩咐下来的事情, 我们怎么能偷奸耍滑呢。” “这熬鹰少说七日, 等年节过了, 你我都不一定能驯服它。”穆睿往旁边一坐,笑道, “我觉得啊, 我们到时候只管去和王爷请罪就是了, 只要温姑娘能哄好咱们王爷, 王爷就不会追究你我这点儿小错。” 两人正说着, 他们面前的鹰隼突然异常兴奋地振翅袭空, 又被爪子上捆的锁链给拽落了回来。 邓文郁吓了一跳, 当即退后半步, 随后他摆摆手, 拿出绢帕拭泪, 表示作罢:“熬不住,难怪前人专门设立鹰师曹,这活儿也不是寻常人能揽得下的。” “可是这鹰方才为何如此反常?”穆睿觉得不对劲, 他起身绕着鹰隼瞧了几圈, 又抬头看向夜幕, “贤弟你瞧,今日的月色甚是诡谲,像是有荧惑之祸的预兆,贤弟可否瞧瞧这星宿分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或是占卜一二,问问鬼神。” “确实不对劲。”邓文郁脸色突然格外凝重,匆匆忙忙去摆弄自己观测天象的那些奇器。 穆睿抱着胳膊:“可惜义兄我学艺不精,当初师父教的时候没有认真听,不能帮得上贤弟什么,只能打打下手了。” “荧惑星行至玄梏、女虚危附近,危及旭星,乃天罚也。”邓文郁脸色一白,颤抖着手连忙又想着去占卜,他疾步快走着,同时急切道,“如此天象,说明未来的储君有凋零之势!” “咱们王爷好端端地在王府里,能遭遇什么损害呢?”穆睿不解,连忙追过去,“邓贤弟,哎,等等我!” “今晚出了这样的天象,钦天监那边肯定也看出来了,但他们不知道真正有真龙紫气的是咱们王爷,到时候把这番储君受损的天象告知陛下后,陛下说不定会大力匡扶太子。”邓文郁气愤拊掌,一边唉声叹气一边焦躁踱步,“我们王爷定然会吃大亏的,这样一来,我们这段时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在瑞京城吗,钦天监据说有师父的人,不愁改改话术,让陛下放下心防。”穆睿说道。 “义兄说得甚是在理!”邓文郁连忙转身,“趁现在发现得早,我们马上去找师父帮忙。” “唉,我早就觉得我们应该尽早助力废太子一事,陛下本就有了废太子的想法,那人迟早都会被废,为什么不能早一点推波助澜,王爷也能早些安心。”穆睿有些遗憾道,“可惜咱们王爷当时未听从我的想法,不然啊,我们也不用焦头烂额地考虑眼下的事儿了。” “王爷自有自己的打算。”邓文郁则反驳道,“毕竟我们如今已经够顺遂的了,要是显得太过急不可待,反倒容易惹来陛下的不快。” “贤弟不愧是我江月山庄保守一派的领头人,办事儿总喜欢稳妥考虑。”穆睿摇了摇头,“义兄倒是觉得,是有些优柔寡断了。” “欲成大事,急不得的。”邓文郁说。 穆睿轻蔑点头:“行吧行吧。” 邓文郁叹了口气,又瞧了一眼月色,碎碎念道:“不详,不详啊。” 不详的月色洒在宫中的琉璃瓦上,庑殿顶上的仙人走兽仿佛活了似的诡异,脊兽下,太子跪得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匆匆被皇帝叫回来,没等见到对方就被迫跪在了殿外,虽然刘吴风意意思思地给他透露了些消息,但他还是不清楚父皇这莫名其妙的怒火从何而来。 这几日他为求自保,不敢做任何惹是生非的事情,甚至常去太傅府里躲避风头,尽量不来父皇面前添堵,却还是被喜怒无常的父皇给责罚了。 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人觉得他这太子不顺眼,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荒谬、可笑、悲戚。 一阵凉风裹挟着冬日未化的细雪落在太子肩头,他低下头,闭上了眼。 刘吴风实在不忍心,便进屋去和正在赌气的老皇帝说道:“陛下,太子已经在外面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老皇帝一直待在天晟殿里没出去,也无心看折子,看了几册都觉得心烦,于是把手头的折子丢在一边,蹙眉道:“他可知错。” 刘吴风颇为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陛下尚未向太子殿下言明怒火之由,怕是殿下还蒙在鼓里呢。” 老皇帝一听,板着脸换了个坐姿——他当时带着燕窝去东宫没见到太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起了情绪把人给叫回来,确实……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太子又是这样不懂事,问也不问便直接在殿外跪着了,他这个皇帝被架在这这里颇有些下不来台的意思,太子跪的时间越久,他便越不能把真实缘由告知太子,让对方觉得自己是个无事刁蛮的父皇。 刘吴风岂能看不明白皇帝的想法,他想了想,开口道:“陛下也累了,不如再来碗燕窝暖暖身?” 老皇帝糟心地一摆手。 刘吴风立刻躬身退下,很快,御膳房做好的那碗燕窝被奉上来,他转身便交给了太子:“殿下,陛下深夜心生烦闷,这碗燕窝若能由您亲自奉上,便能解陛下之烦忧。” “有劳公公点拨。”太子轻颔首,接过燕窝。 门开了—— “太子还在外面跪着吗?他就不知道……瑾年?”老皇帝皱着眉头正窝火呢,突然一抬头,瞧着进来的人居然是太子,顿时松懈了眉心,觉得舒心不少。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举案,轻缓跪地行礼,随后把燕窝奉送上前,“燕窝暖心,还望父皇息怒。” “太子谨遵孝悌,朕便能舒心了。”老皇帝捏着金匙,搅了搅这碗燕窝,正要低头尝尝,突然瞧着太子这低眉顺眼的模样,顿时福至心灵地对他招招手,“燕窝暖身,你在外面跪太久了,过来……” 太子不得不和之前无数次一样膝行上前,忍着心头的嫉恨与屈辱,才能装成平静顺从的模样。 皇帝没让他起身,而是摆出一副恩赐的态度,以居高临下的折辱之姿舀了一勺燕窝给他喝。 太子心底阴鸷的火气快要将他烧个对穿,几乎牙都要咬碎了,才能和面前人演这父慈子孝的假戏,他抬首尝过那燕窝,不动声色地咽了,又低着眉退开一些距离:“父皇恩赏,儿臣感激涕零。” 老皇帝放在那碗燕窝,蹙眉盯着他瞧,总觉得眼前的太子只是看起来听话恭顺,心里还不知道怎么骂自己呢,简直让人心中很不是滋味。 “莫要口是心非,你我不仅是君臣,更是父子,这数十年的父子之情是不作伪的,你是开熹长子,又是朕最心爱的女人唯一的儿子,朕早些年对你付出过不少的心血,这都是铁打的事实。”老皇帝垂眼,又舀了一勺燕窝让他来喝。 太子心里都要气笑了。 此人一遍遍地让自己膝行上前,哪里是对待儿子的态度,分明是觉得自己不是他所出,又不想让这么多年的那点儿慈爱浪费,所以想让自己奉承讨好他,一遍遍捧着他讨他高兴,他把自己视作随时可以毁弃的贱物,所以才会这样恶心人吧。 可自己如今尚未准备齐全,只能与对方虚与委蛇,哪怕今日在此殿被这样恶心,也不得不假装孝子上前接受对方的施舍。 “瑾年是个好孩子,身为王恭仲的学生,年节好不容易宽闲几日都要天天去往太傅府里。”老皇帝喂他喝燕窝,言语中却匿着阴阳怪气。 太子心中了然,原来今日对方是因为自己去找太傅才发火的,细想这发火的理由,多么可笑,只有对方心中有鬼才会觉得不满吧,但凡父皇对待自己能拿出对恒亲王的三成真心,他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皇帝继续自说自话:“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太傅这么大年纪了,没多少年可活了,太子常去看看也无妨。不像朕,常常能在宫中见着,太子何时想来都是可行的。” 太子一顿,心中有个声音在嗤笑——他凭什么和自己的老师相提并论,他配吗?他是个什么东西,敢咒自己老师?老师福寿绵延,必然比他多活很多年呢。 “太子,你笑什么。”老皇帝神色一凛,随即瞅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回忆起了当年旧事,“你母妃在的时候,也会对朕这样笑,像是不屑一样,总是把朕气得头疼……说起来那日,朕还梦着她了,她一袭白衣驾马,远远地给朕心口来了一弩箭,哪怕离世多年,都好像还在生朕的气。太子如今这么大了,长得也像她,不知她见了你,会不会和朕一样欣慰。” 口中的那燕窝突然变得晦气恶心,堵在喉头让人生厌,太子忍无可忍,偏过头,掩唇干呕。 “大胆。”皇帝不怒自威,反手朝太子脸庞甩了不轻不重的一耳光。 也不知是何处被触怒了。 太子恶心不止,蹙眉的同时,眼中的怨恨和杀意犹如实质,拼命遮掩才能化作泪水淌了出去。 “父皇恕罪,儿臣只是思及母妃,突然心痛难忍,忍不住在父皇面前失态了。”他为自己解释道。 “出去吧,你在这里,朕更心烦了。”老皇帝不悦道。 此夜必然不太平。 天晟殿是如此,寿坤宫亦是。 “皇后娘娘,天山染艳香送到了,请您过目。”传话的丫鬟守着寝殿外,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快些闭嘴,你这丫鬟太不懂事了,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这么晚了,娘娘哪儿有功夫看这熏香。”守夜的下人们如临大敌,忙让她安静下来。 “劳烦和心慈嬷嬷通传一声,此香难制,送得才急,若娘娘觉得成品不佳,奴得马上回去复命呢。”那丫鬟说。 这些动静到底惊动了皇后身边的岳心慈,她连忙出来,接过这香,去叫醒了皇后娘娘。 “娘娘,岸山先生又送了香来,深夜叨扰,必然是出事了。”岳心慈压低声音道。 寿坤宫的皇后从梦中醒来,缓了缓乏劲儿,让岳心慈拆开这香查看密信。 “荧惑过境,太子生祸……”皇后看过字条,转身烧了,“让送香的丫头进来。” “岸山先生的意思本宫已经知道了,你回去捎句话,让他与钦天监的人统一口径,明日把要说的话传到陛下那里。”皇后眼眸微阖,依旧有些困,她说话语气极缓,自说自话道,“旭星幽微,天意来看,也确实该废太子了。” 夜里突然起了大风,不少人在此夜难眠。 包括方才的老皇帝,他心里实在堵得慌,便来寿坤宫寻了皇后帮忙缓和心情。 “皇后竟未睡?”看到寿坤宫依旧点着灯火,皇帝询问皇后道,“是有什么心事吗。” 传话人刚走没多久,皇后还没来得及继续睡下就迎来了皇帝,那点儿好不容易留住的困意也散了,只能陪着对方说话,她道:“陛下,臣妾已经不是初及笄的小姑娘了,夜里浅眠,睡得也少,醒很多次是常有的事儿。” “朕亦是如此。”老皇帝让她伺候着褪去外裳,感慨道,“不知怎么了,朕这段时日心中总是不畅快,好在身边有你这个解语花,有什么心事也能帮着舒缓一二。” 皇后柔柔地一笑,没说什么。 “这么多年过来,朕这后宫里人虽多,但心悦的、知心的却将近没有,早些年的贞妃是朕真心喜欢的,却常常和朕作对,气朕,惹得朕心上不舒服,朕对她那么好,她还是不给朕多少好脸色。”皇帝叹息一声,转头拍了拍皇后手背,“哪儿比得上你性子和善,你总顺着朕心意,还能替朕解忧。” “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能为陛下解忧,臣妾心中亦是欢喜的。”皇后笑道。 “今夜风大,朕就在你这里歇了。”皇帝倒头就睡,“皇后你和以前一样,在朕耳边说说话吧,听着你的温声软语,朕才能好睡些。” 宫中起了风,宫外风声更甚。 邓文郁与穆睿被吹得凌乱,等见到他们师父时,两人头上都是乱七八糟的模样。 穆睿顺手从邓文郁鸡窝似的脑袋上取下几枚叶子,放在手心给他瞧。 邓文郁抖擞衣裳,整理好衣容,问:“现在呢。” “马马虎虎像个人了。”穆睿揶揄。 “义兄也好不到哪里去,竟还嘲笑我。”邓文郁回他。 “你们两个大半夜不睡觉,只为了来为师这里丢人现眼吗。”岸山先生一边嗔怪,一边给俩学生煮了壶热茶,“都看到今夜的天象了?说说有什么想法。” “旭星危急,寓意恒亲王有难,但钦天监那边不知道谁才是正统,很可能误把旭星当成是东宫太子,明日万一报到陛下那里,岂不是亏大发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改变现状。”邓文郁思索着,说道,“今日我二人来寻师父,便是想让师父与钦天监的人同谋,扭转眼下不利的局势。” 天象方面学了个半吊子的穆睿突然觉得有些别扭,便也问道:“师父,我觉得不妥,这旭星难道不该指的就是太子吗,是不是文郁记错了,误以为这是恒亲王的祸事?可明明王爷好端端地待在王府,眼下也不可能飞来横祸吧?” “义兄,旭星确实是指将来的天子,能够真正荣登大统的储君,这都是师父教我看的,你若说是我误会了,那便是在说师父的不对。”邓文郁不满地出声,“你难道是在质疑师父吗?” “文郁说的没错,你们二人辅佐恒亲王,所以这段时间也要好好为对方谋划办事,不能懈怠啊。”岸山先生笑着倒茶,“王爷定然会登上九五之位,这一点毋庸置疑。” 穆睿眨眨眼,谦逊道:“弟子学得不精,让师父见笑了。” “至于钦天监那边,哪里需要你们两个小辈担心,为师自然会考虑的。”岸山先生清嗅茶香,说道,“明日天亮,钦天监的人便会去面见陛下,让陛下觉得,这太子位换一换了。” 穆睿点头,同时又瞧了一眼身旁的邓文郁:“贤弟你看吧,我就说该快点准备此事了,你还一直拖着。” “对了,王爷那边若是得空,也可在近日为此事推波助澜。”岸山先生抬眼,抚膺咳嗽了几声,慈和道,“你们二人不要出面,可以让他人上书谏言,把太子犯下的过错一一摆出来,让陛下也好有个废太子的契机。” “师父的咳疾总也没办法根治,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吗?”邓文郁心疼道。 “不碍事的,忍一忍,咳的其实也不厉害。”岸山先生摇摇头,“这几日又快要来寒了,你们好好守在王爷身边,保他周全。” “旭星危损,我们必然要保护好王爷的。”邓文郁振奋道,“江月山庄匡扶正统的大业,要做到十全十美才是。” 岸山先生笑着点点头,很是欣慰。 两人喝完热茶,结伴告辞。 出门后,穆睿忍不住又问邓文郁:“贤弟,你说,王爷好端端的能出什么事儿啊?” 邓文郁一摊手:“谁知道呢,天象都那样说了,肯定是有道理的,比如莫名其妙摔一下,磕碰着了,或是着个凉,起热头疼,一点儿小病说不准都能愈演愈烈。” 恒亲王府,白景辰松开温宛意后,还是没有得到纾解,他不想吓到她,只能深夜去洗了个凉水澡。 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缘故,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冷颤,觉得周身冷极了。 第98章 父皇 ◎太子也曾是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 天亮了, 钦天监私下面见皇帝,言明天象之异常,反被皇帝臭骂一通逐了出去。 “他们要干什么, 明里暗里地暗示朕该废太子了。”皇帝震怒, 砸碎了茶盏, 他对刘吴风发脾气道, “朕是皇帝,就算废黜太子, 也必须是朕有这个念头才行, 区区钦天监凭什么敢在朕的耳畔吹风, 他们胆敢……气死朕了。” 刘吴风不敢吭声, 只低着头。 “天象,什么狗屁天象, 太子是开熹长子, 朕……朕那么多年就只有那一个儿子, 他也曾是朕寄予厚望的皇长子, 为什么会和朕疏离至此……”老皇帝骂着骂着突然无力地跌坐椅上, 隐忍垂泪, “刘吴风, 你说朕当年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好似一夜之间父子情就变淡了, 太子再也没有真心地把朕当成可敬的父皇, 只知道守着他那破老师,在朕面前却虚与委蛇……” “陛下当年厚爱太子,是人尽皆知的事, 太子殿下心中定然也是记得的。”刘吴风小心翼翼道。 “他还未出生时, 朕花了足足四十九天为他一刀一刀地雕刻佛玉牌, 和上苍祈求他能一生安然顺遂,早早让他入主东宫,指了最有才学本事的王恭仲给他做太子师,可他倒好,直接越过朕,和王恭仲更亲近了。”老皇帝心痛难忍道,“是不是朕那时候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去做好一个父亲,让他受了气,不肯原谅朕。” “陛下管束严苛,也是为了殿下能更好。”刘吴风说,“拳拳父母心,殿下也是清楚的。” “爱之必以其道,可是朕那么多年只得了一个儿子,又是心尖儿上的贞妃所出,爱之深切,恨不得事事躬亲,才管他管得太不妥当了。”皇帝心疼万分地坐在那里,发了一通火,花白毛躁的头发显得更凌乱了,“怪朕,也怪他,朕只是觉得气不过,想让他乖顺些,可他就那个臭德性,随了贞妃的臭脾气,倔了多年也不肯服软和朕说几声好听话,真是气死朕了。” 刘吴风也颇为无奈,那些年里,皇帝就这一个儿子,因为过于看重和宠爱,才演变出了扭曲的相处方式,他们陛下表达慈爱的方式很是别扭,那样的爱,夹杂在打压和责骂中,用赌气的方式去给太子施压,企图让对方主动服软,父子间重修于好。 可太子岂是那样的人,太子随了贞妃,赌气的方式根本不会挽回真心,反而把人越推越远了……就像那碗逼着太子喝下的燕窝,分明是记挂和恩赏,却用那样折磨的方式,最后太子离开天晟殿时脸色也差得很,想必也没有领会到陛下这份感情。 曾经的贞妃是这样失去的,而今的太子,也是。 刘吴风跟了皇帝诸多年,眼睁睁看着对方重蹈覆辙,却无能为力。 他劝过,没用。 他们陛下喜欢被哄着,被顺毛捋,像是皇后那般便是最好的,可他们的陛下又是个拧巴性子,最喜欢口是心非,放在心上的人,又全是性情执拗的那种,两方势同水火,往往弄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陛下,您还记得太子殿下曾最钟爱白衣,以诗文会友,八方来朝时,亦是舌辩群臣,有冠绝天下的美名,那时候,您也是极欣慰的……”刘吴风低声说着旧事,希望他们陛下能意识到真正出问题的地方,“可是您后来却说殿下的白衣太丧气,不许他再穿了,殿下怎能不失意?” “朕只是气不过他成天把心思放在那些不值当的地方,那么多年,朕只他一个皇子,唯恐他被不三不四的人带歪了心性。”老皇帝依旧气愤,依旧执着,“朕是他的父皇,说他两句又如何?” 这一次,刘吴风还是没能劝得动,只能默默低首,不再开口了。 他皇帝好像只懂得用打压的方式去证明“父皇”二字的重要性,企图让太子更挂怀些,更在意些,管束太子的一切,逼对方什么都听他的,在迎娶太子妃一事上指手画脚也就罢了,甚至太子太子妃每次相见都得禀明他才行,次子出生后,他们的陛下刻意吩咐国子监规划建造恒亲王府,用得东宫都没有的纯黄琉璃瓦和重檐庑殿顶,为的居然是气一气太子,让太子知道,谁才是说一不二的父皇,谁才是真正对他最重要的、该来讨好的人。 这些年里,陛下明晃晃的偏爱恒亲王,建造奢靡的亲王府、特意开一条入宫的道路、重重不菲的赏赐、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捧给恒亲王,这样严重的顾此失彼,一方面是真的疼惜次子,还有一方面原因……其实是皇帝在威胁太子,和太子置气。 陛下这样的人,给出去什么东西,都希望看得到确切的成效,就连他给出的爱,都渴望得到相等的回报,陛下恨太子不懂自己给出去的疼爱,恨对方不领情,就一遍遍地去强调,太子继续不领情,他就开始威逼利诱,恨不得折断太子脊梁,让他领个情,对自己说声感激。 一晃许多年,真到了该废太子这一步,最心痛难忍的,也是陛下。 可悲,可叹…… 刘吴风低着头,揣着袖子转身。 他身后,老皇帝颓唐地抬起眼睛,迎着刺眼的日光,像是又老了诸多年。 “昨夜天凉风大,今儿却有个好日头,你们打扫得仔细些……”刘吴风捏着拂尘,声音尖细。 昨夜风大,恒亲王受凉生病了,深夜起热,让府医好一番折腾,天亮才好不容易退去烧。 他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眸,再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一睁眼,发觉表妹一直也守着自己。 “这里睡不踏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病,表妹回去好好歇着吧。”白景辰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手指蹭过她侧脸。 “表哥,我做了一个梦。”温宛意猛地惊醒,有些后怕地抓紧他的手。 “看样子是噩梦,表妹可以说来听听。”白景辰声音偏低,惫懒地瞧着她面庞。 温宛意摇摇头,却不肯说了:“幸好是场梦,梦里你我……算了,表哥还是莫要听了。” “梦里我们都死了吗。”白景辰笑道。 “不要说这个字!”温宛意连忙捂住他嘴巴,让他缄口,“胡说胡说。” “看来是的。”白景辰心想,猜中了。 “难怪之前表哥总是患得患失,因为一个不会发生的梦而悲戚不已,原来做这种噩梦是这么吓人一件事,梦里的感受太真,好像真的经历过一样,我记得自己病了……”温宛意支着下巴,一指藏金宫方向,“就是观梅园到藏金宫那边,我最后在那里死去。” 这一次轮到白景辰让她噤声:“不要说‘死’字,表哥不许你这样说。” “没关系的,只是一场梦而已,我们现在不都好端端的吗。”温宛意轻松一笑,放下了心中的担忧,“天亮了,噩梦退散,我们才不会是梦里那样的结果。” “嗯。”白景辰说,“表哥今生会保护好你的。” 前世今生,他为了保她性命,从一个无心皇权斗争的闲散王爷走到而今这一步。太子,曾经难以匹及的劲敌,原来自己也是可以与之一争的,他一步步削掉对方党羽,他们二人十数年的差距也不再是天堑鸿沟,时至今日再回头来看,与太子争权,是最正确的决定。 “表哥真厉害,仅一年多时间,就能做到如此,让人好生佩服。”趁表哥病得动弹不得,温宛意一边玩他手指一边与他闲聊。 白景辰确实没力气,也乐意由着她拿捏:“太子十数年的根基确实足够深厚,但也正因为有十多年之久,才会滋生太多蛀虫让这深厚的基业从内部发腐生烂,铲除时,牵一发动全身,最后在身世血脉上再查出问题,才算是彻底击溃了太子。若他们自身没有问题,只凭表哥这边,一年时间远远是不够的。” “这一年多,表哥广开贤路、养贤纳士,公允断案还为民除乱,已经做到很好了。”温宛意也有些困了,便依偎在他身边,边闲聊边酝酿睡意,“春猎之后,表哥好似突然成为了大人,不像是我印象中顽劣的少年人了。” 白景辰睁着眼眸守着她入睡,临了,才轻轻说了句:“若非你,表哥也不会想着去争一争的。” 过了年节,春景渐盛。 在万物生长,草植萌芽的时候,以祈国寺启道的方丈为首,大小官员数十人集体向皇帝呈送了弹劾太子的奏折,启道方丈以师弟启济冤死之事,指明太子私自豢养死士,不惜大肆造成冤假错案,为东宫造就了很多衷心的死士,民间几十余件,朝廷中更是涉及到了各部各司,包括但不限于中书、门下省、御史台、军器监、廷尉等……含冤之人死伤者众多,他们的亲眷尚在人世的,有些还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朝堂之上,皇帝沉着脸听了足足几个时辰,最后散朝起身时,突然呕了一口血,当即跌下龙椅,病倒了。 几日罢朝,太子的事暂且没个定论。 “怎会如此。”太子愠怒地捏紧拳头,随后懊悔地掩面,低声道,“老师,怎么办,父皇醒后,必然会废太子了。” 太傅问他:“除夕宫宴那场大火,太子没有斩草除根吗?” 太子咬了咬牙,吐出一口气:“孤趁乱解决了很多不听话的人,按理说没有漏掉的,但……但孤偏偏没有怀疑到祈国寺那边,启济和尚有个师兄是祈国寺的方丈,在陛下那边很有说话的分量,或许是他私下包庇了很多人,才瞒过了孤。” “太子身负天命,不该被轻易废黜,是上天怜悯,才让陛下在这样的要紧关头病倒了,如此一来,便能让我们有个喘.息的余地,想想对策。”老太傅看着外面的日光,日光从枝杈间倾泻,落到太子肩上,他抬手拍了拍那日光,太子肩头也是晒得暖融融的,“十二个部族小国那边已经谈拢了,我们无需再畏惧,就算废黜的圣旨下来也无妨,到时候一招合纵连横之术,八方攻入中原给皇帝施压,能派得上用场的武将也都是我们的人,谁手底下有人,这天下就得听谁的。” “既已准备好了,那我们……”太子起身,起了情绪,却又被太傅按了下来。 太傅摇摇头:“传出去消息、再让战事消息传回宫中尚且需要几日,如果可以,先不要让那废太子的诏书下来。” 太子垂眼:“老师难道是让孤去低三下四地恳求他吗?” “太子不想做的事,老夫也不想让你去委曲求全。”老太傅面带笑意地看着他,“陛下醒后,老夫得入宫一趟了。” 作者有话说: 恒亲王府僭越的规制,在第七章开头 大家新年快乐!感谢在2023-12-31 06:38:08~2024-01-01 07:1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非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正道 ◎何为正道◎ “旭星落了, 王爷……薨了。” 几日后的夜里,邓文郁看过天象,瞬间悲恸不已, 他失魂落魄地去寻了穆睿, 忍痛告诉了对方这个结果。 穆睿被他这短短几个字惊醒, 难以置信道:“贤弟你在胡说什么?” “旭星的气运落了, 而我们王爷还没有登上太子位,这样的话, 不就是薨逝了吗。”邓文郁紧紧抓着他衣袖, 非说要去王府看看。 “等等, 贤弟, 不是义兄泼你冷水,我宁愿相信是师父他老人家教错了你, 也不觉得是王爷有事。”穆睿抱着胳膊, 依旧怀疑是自己师父的不对, “王爷明明已经痊愈了, 怎么可能突然气运衰微?按我说啊……那旭星, 保不齐是指太子。” “师父怎么可能骗我呢!他分明说旭星就是未来的天子, 是咱们家王爷才对。”邓文郁抱着脑袋, 听了穆睿几句话, 他对师父的信任也被难免撼动, “师父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不,不是的,义兄, 师父没道理骗我们, 我得去卜筮吉凶, 看看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穆睿点头:“好,那就瞧瞧咱们王爷现在的情况。” 天上薄云遮月。 地上人影照斜。 邓文郁先筮而后卜:“王爷这边得吉数,应是安然无恙。” 穆睿追问:“那我朝国运呢?” “稍等。” 邓文郁闭眼,虔诚问鬼神。 卦卦皆大凶。 还是当初的卦象,他们做了诸多努力,依旧改变不了皇室血脉走向跌宕的终路,薄云推月与皓日沉江之景依旧存在,所有人依旧无法逆转天命。 “为什么?这到底是何意?”邓文郁实在看不懂这情况,极其痛苦地捂着脑袋,“当初看到危月猩红,危月星现,灾祸初始,为了改变我朝灾祸,我们江月山庄才重新启用江月令入世,可为什么……依旧改变不了结果?太子不是已经被斗败了吗,怎么皇室血脉还是有问题,难道说……” “贤弟慎言。”穆睿猛地制止他,压低声音道,“有些话就算心里清楚,也不该说的。” “师父骗了我们。”这一次,邓文郁确信了,他苦笑一声,席地而坐,“师父说江月山庄之人,入世皆为匡扶正道,他老人家倾尽所有教授我们学问本领,自己却以隐世为由,早早除名隐退,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竟已无法确定——师父是否还站在了正道这边。” “试问贤弟,什么是正道。”穆睿陪他坐下,“自古成王败寇,史书由称王者书写,几代王朝更替,‘正道’二字不过是始皇帝及其拥趸者立下的规矩,若是王朝改姓换代,便又是一个新的正道。而今,我朝陛下皇嗣稀薄,只太子与恒亲王二人,其实无论是谁即位,这天下还是白家的,都可以算作正道,至于真正是不是皇室血脉……其实没那么重要。” “怎么不重要,江月令出现便是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的正统,就算出了错,又怎能说一句不重要?”邓文郁抚膺长叹,“这时局太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那知晓天命的执棋人,却不知道,即使知窥探过天命也无力改变什么……” 他们算错了,皇室血脉问题其实出现在他们王爷身上。 “可是所有人都一直提防的太子,千真万确是血脉有异,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呢?分明暗司已经拍案定论——太子母亲贞妃在来中原前就与其他人有染,只是用了秘术,不显怀胎,才偏过了所有人,那为什么……” 邓文郁脑子都快炸了,他抓了抓头发,痛苦万分,“难道是陛下的两个儿子都非他所出?” “这个结果,是暗司查到的。”穆睿漠然重复一遍,目光平静地看向身边人,“贤弟难道忘记了吗,暗司早已不是持身中正的中立派,他们曾经只听命于陛下,而今……却全都是咱们自己人了。” “是,是啊。”邓文郁这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从星然姑娘也归顺王爷的那一刻开始,暗司的话就不再是真相了。” “几十年前的是非、黑白、对错都会随着时间模糊界线,过去的旧人走的走,散的散,要查清真相极其艰难,但扯个谎言却轻而易举,陛下也上了年纪,派暗司去查旧案,也全盘相信暗司,暗司给出的结果不重要,是不是真相也不重要,只要那个结果是陛下想看的,是所有人都会相信的,那便就可以成为当之无愧的真相!”穆睿抓着邓文郁衣襟,看向他眼底,“你看,太子那边不也相信了吗,他自己都觉得自身血脉不正,那还有什么可翻盘的呢?文郁,世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办法再回过头考虑对错和真相了,今日的天象就当是不知道,只管一条路走下去吧,我们说王爷是正统,是正道,就一定是!太子被废后,王爷必须成为储君,这才是众望所归。” “我要去找师父。”邓文郁痛苦地摇摇头,拉扯着他,“义兄,陪我去见师父,我要听他亲口说出实情。” “贤弟真是一根筋。”穆睿实在没办法说服他,只好答应了,“那便走吧。” 岸山先生宅院。 树影纵横,灯火幽微,竟是有客来访。 邓文郁和穆睿刚刚到来,却见里面居然有更早的来客,是左沁,她那样的性子能深夜前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所以他们二人便止步门口,等着里面人先商量事情。 左沁一袭白衣,带着几份泛黄的卷宗去找到了岸山先生这里。 “先生,今夜听闻陛下醒了,密诏一出,太子被幽禁东宫,几位重臣也收到了密传,方才已经出发入宫,废黜太子的事情天亮以后就要定下来了。”左沁跪坐,奉上这些卷宗,“恳请先生为我祖父平反冤案。” “老夫是你祖父的至交好友,亦是他的师弟,说来惭愧,当年你祖父蒙冤入狱,我应该是帮忙的,可那时候江月山庄有过禁令,江月令出世之前,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不能借着江湖势力强行干预因果。”岸山先生遗憾叹息道,“可惜啊,老夫敬仰的左师兄,卷入皇家这些事儿中,多少年如履薄冰,一不小心遭了罪。” “祖父当年受皇命去翻找贞妃怀胎那段时间记载的册案,用一身医术查明太子的血缘,却被歹人陷害,事情还未查明白,就飞来横祸,蒙冤入狱。”左沁低着头,“整个左家只剩我一人,如今太子倒台,求先生助我左家平反冤案。” “你祖父的死,确实与太子脱不开关系,若非太子心中有鬼,怎么会畏惧太医院去查血缘,太子不敢与陛下叫板,所以只能挑软柿子捏,可惜你祖父一世才名,就这样潦草收场……得亏是皇后娘娘强行把你接走,关到王府,才避开了一场灾祸。”岸山先生说,“所以,你要常记得娘娘的恩情。” 左沁没有搭话,她心中总是觉得不畅快,虽说确实是皇后保了她一命,可她却觉得憋闷至极,皇后将她送到恒亲王府,不像是躲灾,反而像是囚禁。 她当初自毁,与皇后撕破脸面,也是察觉到了对方的假情假义…… 可是如今岸山先生也这样说,她便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说真的是自己不识好歹,辜负了皇后的恩情? “既然是平反冤假错案,那左令主为何不寻恒亲王呢,老夫毕竟也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帮不到你什么。”岸山先生端坐一方,说道,“更何况这事儿也不急,而今太子倒台,咱们王爷很快便能荣登正统,这个案子定然会翻盘,左姑娘深夜前来未免有些太过急切了,无妨放宽心,再等等。” 左沁愣住,有些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岸山先生,此事难道不该急吗?我左家受了这么久的冤屈,如今好不容易能得以平反,为何不急?” 老皇帝在位时的翻案和新帝即位后的翻案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结果。前者,是真正的平反冤案,后者,很可能会被外人说是他们左家依附当初恒亲王,才能在后来扭曲是非,抹平当年的案子。 “左令主还是太年轻,撑不住气。”岸山先生摇摇头,拂袖送客,“左令主有这个心意,师兄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但完全没必要这么急,这件事,再放放吧。” 一股寒意笼罩左沁全身,她收回了心思,感受到了祖父这“至交好友”的凉薄。 罢了,是她今日太急了,急晕了头才来求此人。 她走便是。 左沁收回卷宗,转身欲退。 “且慢。”岸山先生叫住她,“左令主把卷宗留下,老夫细看之后,为你寻个办法。” 左沁这才回头,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留下了案件卷宗,这才告辞离开。 她走后,邓文郁和穆睿这才露头,结伴就要进门。 邓文郁怀揣着心事,就要走近……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有一只手死死拉住他,一把把他拽离了门口。 邓文郁正要问为什么,突然却对上了穆睿闪烁的目光,他心头一跳,连忙小心地往门内望了一眼。 ——他们敬仰的师父,左沁祖父深信不疑的师弟与至交好友,竟然,移开小炉上的茶壶,亲手把泛黄卷宗递入炉火,冷淡地看着火焰吞没旧案。 邓文郁整个人僵在原地,天塌了似的,久久无法回神。 “师兄,江月山庄尽是江湖人士,你为何偏偏入了官场,朝堂喋血,风云诡谲,岂是你能去的,不听师弟话,便只能落得如此下场。”岸山先生拨弄炭火,语气平静、低落。 “师父,不要——”邓文郁回过神来的瞬间,慌忙失措地进了门,他扑到炭火边上,恨不得用双手抓出那被火舌吞没的卷宗,可是纸页脆弱,瞬间成为飞灰,他晚了一步,换来至极的崩溃,“师父你在做什么,做什么啊?” “案子翻不了,只能烧毁。”岸山先生打开他的手,“小心烫。” 邓文郁跪在地上,恸哭不止:“太子倒台,为什么不能翻案。” 岸山先生冷淡道:“文郁,左院判不是太子杀的。” “什么?”邓文郁与穆睿皆是一惊。 “若说太子不想被查清,是因为怕血脉一事败露,那如果是皇后派人做的呢。”岸山先生一垂眼眸,“你觉得又是如何。” “也是怕血脉一事败露。”穆睿意识到了什么,说道,“只不过皇后娘娘担心的是——还太子清白。” 岸山先生点头:“左院判死了,太子血脉如何根本查不出来,太子那边会以为是手下人帮忙杀人灭口,而皇帝也以为是太子欲盖弥彰,心中种下猜疑,即使此事不了了之,也会让所有人误会。” “师父,旭星到底是不是太子,太子是不是正统。”邓文郁只想问这一件事。 “是。”岸山先生道,“太子切实是陛下与贞妃所出。” “为什么?我们江月山庄难道不是该匡扶正统吗?”邓文郁从未想到是这个结果,眼睛哭红了,也疼的厉害,“为什么骗我!师父为什么要帮着皇后?你说危月星出现是灾祸开始,却又告诉我,危月星只能算是预兆,温宛意本身没有任何问题,师父你骗我旭星是未来的皇帝,如今的恒亲王,让我这么多年都坚信不疑。师父,王爷真的不是陛下所出吗?” “文郁,你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贞妃与陛下闹别扭,成天只知道爱恨情仇,每次吵架都让朝臣与百姓遭殃,那贞妃就是梁域派来的祸水!是我们皇后娘娘心怀天下,苦心孤诣地劝陛下重用忠臣,让先丞相的六十四嘉荣令得以颁布,若非娘娘,哪儿来的盛世?娘娘才是真正心怀天下的一国之母啊。”岸山先生起身,手指苍天,“如果说我们江月山庄的人是为了正统的话,不如说我们是为‘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1],如果为了所谓的正统,让百姓整日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那正统有何意!我们存在是为了什么!” 邓文郁跌坐在地,仰头看着自己师父。 “皇室血脉真的没那么重要,我们真正要追求的,是盛世太平,是众生和乐,这才是我们江月山庄真正匡扶的正道。”岸山先生闭上眼睛,沉重吐息,“江月令之所以叫做此名,便是在皓日西沉,天子无所作为时,让江上明月升起,取代昏聩的君王。为了众生太平世,牺牲寥寥几人,也是值得的,为了最后的大业,我们江月山庄的人,包括你、我,都可以为此赴死。” 邓文郁道:“所以……师父你亲眼看着左院判蒙冤入狱,没有出手相助,对吗。” “当年贞妃身负梁域使命而来,狐媚惑主,骄纵刁蛮,竟效仿那商朝重新恢复炮烙等刑罚,甚至,哄骗陛下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悄然让陛下服下梁域邪术弄出的避子药,惹得陛下再无皇嗣。”岸山先生愤恨道,“若非当时太医院刚好有我们江月山庄的人,左院判及时察觉了此事,将真相告知于我,那妖妃就要得逞了!” “难怪陛下只两位皇子。”穆睿感慨,“那贞妃果真是妖女。” 邓文郁抬眸:“陛下喝了那邪术方子,再无后嗣,所以恒亲王不是陛下所出,对吗。” “其他的事情,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江月山庄,只需让太子倒台,让那疯女人的血脉别存活于世便好。”岸山先生坐下,沉静道,“王爷的生父是谁,为师也不知,想来也不是陛下,陛下怎么能生得出那样周正清俊的皇子呢。” 邓文郁与穆睿:“……” 作者有话说: 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儒学家张载的《横渠语录》 邓文郁一开始说的天象,在前文67章开头 王爷的出身,大家也可以猜猜,前面是有伏笔的( 第100章 叛乱 ◎清君侧◎ “皓日将沉, 天地晦暗,你我便是那燃灯续昼之人。” “任将军,老夫此行若有去无回, 劳烦将军辅佐太子走完剩下的路。” “十二部族小国已然动身, 合纵连横之际, 便是清君侧的好时机。” 在废黜太子的诏书拟好之前, 老太傅王恭仲带着贞妃绝笔信入宫面见皇帝,在殿外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废太子诏书送出门的瞬间, 那封贞妃绝笔信才递到了皇帝手里。 “贞妃娘娘本欲将此信交于陛下, 却因种种缘由没能亲手奉上, 不得不暂且先交给了太子,当年殿下年幼, 老臣传授太子课业时, 太子便将此信辗转交给老臣保管, 而今老臣犯下滔天大罪, 在太子殿下未知情的情况下私底下为东宫豢养死士, 实在无颜面对太子殿下, 此封密信亦当奉于陛下……” 老皇帝颤抖着手, 珍重地拆开这封信, 当初贞妃弥留之际依旧与自己置气, 两人的心结一直都没有解开, 成为长久的遗憾。 “——恳请陛下三思,收回废黜太子的诏令。” 王恭仲扑地长拜。 决心废太子的老皇帝一夜未睡,眼底的血丝增添不少疲态, 他一眼不眨地看完整封信, 长长地叹了口气:“养不教父之过, 教不严师之惰,错在你身,太子……朕再给他一次机会,来人,去追回诏书。” 东宫。 颓败的太子平静地整理好衣裳,正欲跪下接旨——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父皇竟派人收回了成命。 天光乍破,太子带着几分懒倦眯了眯眼睛,沉静地看着圣旨退回。 “劳盛,去问问,那边发生什么了。”他说。 开熹三十四年。 春和景明之时,十二部族小国联手出兵,大军直逼边境。 军情很快传到了朝堂上,满朝哗然。 向来听话的宵小部族一夜之间全都反叛,南北六国合纵,东西六国连横,步步紧逼,同时给中原施压。 老皇帝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他目眦欲裂,当即把所有武将拎出来想办法。 “陛下,臣年事已高,实在没有上阵杀敌的本事了。” “臣惶恐,不敢辜负圣命,特请辞告老,还望陛下应允。” 老皇帝气得不轻:“之前不见你们解甲归田,而今战火烧起来了,一个个的却都撂挑子不干了?” “陛下,臣的弟兄全都死在了前面几场战役中,一腔热血为江山,可死后,没有人为他们的忠勇正名,他们的妻儿亲眷得不到抚恤关怀,而今文臣当道,甚至枢密院都是文臣主兵,我朝守外虚内这么多年,应该是没有为我们这些武人想过,而今外敌入侵,陛下才能想起我朝的兵士们,可是,陛下您可知,忠良武臣热血已凉,还如何重拾甲胄,冲锋杀敌呢?” 老皇帝一扶脑袋,想起这些年确实亏待了武臣,尤其是上一次与梁域的战事里,不少武将殒命,他却没当一回事,以镇国将军江穆安为首的大大小小十多位武臣没有回京,他也没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本以为击退最有威胁的梁域后,可以换来十多年高枕无忧的和平岁月,那些宵小部族不足为惧,却缺不曾想邻近所有小国联合起来逼迫中原,而他偏偏手下没有多少武将可用,派得上用场的,此刻全在这里和自己叫板。 武将的心寒了,觉得他依旧是在哄骗武臣,一旦战事平定后,就会为了过河拆桥杀害他们这些臣子。 “在你们心里,朕难道是那样出尔反尔的诡诈之人吗!”老皇帝怒极,狠狠一拍桌子,“放肆,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了。” 武臣们跪下声称不敢,可却也没有谁主动站出来解决眼前危机。 老皇帝歇斯底里道:“好,那你们说,到底要朕如何,你们才能满意,才愿意带兵去抵御外敌。” 底下有武臣开口道:“臣恳请陛下将枢密院主兵柄之权归还武臣。” “可以。”老皇帝板着脸,“朕答应你们便是。” “陛下,梁域一战折损兵士数万,其中近半数的士兵死于凯旋归途,死于自己人手下。”又有人站了出来,抱拳跪地请命,“臣斗胆求陛下或是我朝皇子出面亲征,以稳军心,让上下兵士不再惶恐性命之忧。” “你说什么?朕这个岁数,你让朕御驾亲征居心何在?”老皇帝不免嗤笑,他站起来,指着请命那人,恶狠狠道,“更何况朕皇嗣稀薄,只两位皇子,就算让皇子去振奋军心,朕也舍不得。” “而今太子殿下获罪,陛下无妨给殿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下面又有人提议。 “太子……”皇帝踱步几圈,缓慢地摇了摇头。 知子莫若父,他懂得太子已经到了这一步,宛若囚禁的困兽,一旦掌了兵,第一件事不是听话的带兵打仗,而是要回过头要对自己下狠手。 太子和他母亲一样执拗倔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他不敢赌。 “若稳军心,派恒亲王去亦可。”皇帝想了想,开口道,“景辰是朕最在意的皇儿,他若至军中,必然可使众将士军心大振。” “臣愿常伴王爷左右,誓死保王爷周全。”一直默不作声的江闻夕突然开口,主动揽下了这份保护的职责。 “好,很好。”老皇帝还算信任江闻夕,他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武艺出众,他能愿意保护恒亲王,是最好不过的事儿。 江闻夕领了命,轻提嘴角。 时局越乱越能瞒天过海,乱局之中,恒亲王就算不小心死在冷箭之中,也不会有人怀疑到自己头上的。 到时候,普天之下只有太子能坐上龙椅,皇后、康国公必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温宛意举目无亲,便只能依附自己了。 江闻夕很满意眼前的局面。 短短几日功夫,恒亲王初愈没多久便披了战甲跟随大军离了京。 温宛意目送大军出城时,看着表哥与江闻夕的身影,他们二人一齐回头朝城楼望过来,恍惚间好似去年春猎时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江闻夕的身影没有被表哥阻挡,江闻夕甚至有闲心朝她招了招手。 大军分别调往东西南北四方,各地的驻军也遭到了调遣变动,局势大乱,但好在盛世王朝有足够兵马粮草,哪怕对上十二个宵小部族也不愁取胜。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必胜的战局。 直到——去往东边的大军突然停下,主帅任武易以“清君侧”的旗号转向了来时方向,意欲重新杀回京城。 可是京城的花架子少爷兵哪里敢对上正经的大军,刚听到消息的时刻就纷纷闻风丧胆,吓得两股颤颤。 而这时,本该被幽静东宫的太子突然消失不见,再出现时,却已经在宫外了。 “陛下莫慌,臣霍元庭定当拼死保护陛下。”危急时刻,殿帅霍元庭稳稳当当地走了出来,他道,“王爷离京尚未多远,听闻消息之时便率大军扭头回京了,一方军队中途拦截任武易的人,一方军队由王爷亲自带着回来,不出两日便能解决京城之患。” “危亡之际鉴忠良,爱卿才是让朕真正安心的忠臣!只有你,这么多年陪在朕身边,每次宫中起了乱局,爱卿都能很快稳住。”老皇帝吓得不轻,连连抓着霍元庭的手,“若能渡过此劫难,朕一定要对爱卿大加封赏。” “能得陛下抬爱,是臣之幸。”霍元庭抬手搀着他,往前走的时候,不小心露出了袖口绣的梅花纹样,他敛了眸,不动声色地整理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出自南宋王应麟三字经 霍元庭指路前文六十(章节进度百分之八十三的地方)、七十五章(章节进度百分之五十五的地方) 皇后喜梅,在第五十章(进度百分之七十三的地方) 这几天就临近收尾了~ 101章 回京 101章 回京 ◎因为我不大度◎ 在叛军消息传回京城之前, 温宛意便从南骆郡主那里得知了消息。 “宛意曾为我保守秘密,于我有恩,于情于理, 我亦应如此报答。”南骆郡主离开京城前, 来见了温宛意最后一面, “妹妹保重, 今生今世,你我就此别过。” “郡主要去往何处, 是太子的人来接你们吗?”温宛意知道当年真相, 她看着依旧被蒙在鼓里的南骆郡主, 忍不住想要阻拦对方。 虽说眼下乱局之中, 太子必然会保全她们母女二人,可……太子既是小怀生父, 也是害南骆郡主到如此境地的罪魁祸首, 要是南骆郡主真的跟太子走了, 日后得知真相, 更是另一重痛苦。 “太子不仁, 但眼下战火烧到京城, 只有他才能保全小怀性命。”南骆郡主紧紧抱着孩子, 低语道, “乱局之中, 我不求自保, 只求能让孩子好好活下去。” “可是姐姐,太子若是败了呢,你有没有想过?”温宛意帮她怀里的孩子整理了小小的袖口, 也道, “太子若胜了也就罢了, 可一旦他失败,那便是发动叛军的谋逆大罪,姐姐你若是与小怀投奔了他,东窗事发时一定会被牵连,到时候就算要保下孩子,怕是也有心无力了。” 南骆郡主陷入长久的沉默,她垂下眼睫,看着怀中的孩子,心痛难忍:“时也,命也,我此生多舛,如浮萍般起起落落,可怜孩子也跟着我一起颠沛流离。” “不,姐姐你无需投奔太子,自己一个人逃跑吧。”温宛意伸手,紧紧抓住她的手,与她对视道,“忘记太子吧,只当小怀是徐蛰所出,她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无论哪方赢了,她都能在终局安然无恙。” “真的吗?”南骆郡主问,“若是恒亲王得胜,也能保小怀性命吗。” “可以。”温宛意点头,“姐姐,你我立场不同,身后的势力亦是判若水火,但小怀是清白无辜的,当年小怀重病,郡马不惜以身入局才为小怀捡回一条命,不能因为这场夺嫡之战,再叫无常将她性命收回……姐姐,只要你不继续跟随太子,我愿承诺保下你们母女二人,将来表哥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宛意……”南骆郡主忍不住莹了热泪,她感佩至极,上前拥住温宛意,感激不尽道,“姐姐负你在先,你却以德报怨,此等恩情,要我何以为报。” “姐姐你身边若是无人保护,我可以派些人保护你离开。”温宛意又道。 南骆郡主点点头:“那我便代小怀与其生父徐蛰谢过宛意妹妹了。” 温宛意听她这样说了,便清楚对方已经下了决定:“好,那姐姐随我来吧,在太子追过来前,快些离京。” 之后,叛军消息传入宫中。 京中大乱。 温宛意亲自送了南骆郡主离开,这才回了自家国公府,她刚抬脚进去,便看到宅邸内除了自家府兵,还多了一些宫中来的兵士。 “这是……”温宛意不解。 这时候,她母亲陈觅走了出来,拉着她的手说道:“这是霍殿帅派来的人,叛军即将到来,京中大乱,殿帅调遣了一批人保卫国公府,免得歹人趁乱伤到我们。” “霍殿帅他当真是……”温宛意张口,却突然觉得这太古怪了,这么大的乱局,京中的霍殿帅居然还有心特意派人保护国公府,抛开对表哥表忠心的缘故外,此人未免也太心细了,能管到这样的细枝末节,真的也是很难评说。 温宛意站在宅院中,不安地看着京中的喧嚣。 不知站了多久,国公府又来了一人,温宛意一细瞧,那竟然是岳心慈嬷嬷。 “娘娘让奴来为国公爷带封密信。”岳心慈亲手送上密信,“此信是娘娘亲笔,还盖了娘娘的凤印,娘娘说,乱局之中怕会失了联系,更怕有歹人仿照字迹传信,若日后联络,烦请国公爷记住,只有这样的才能信。” 康国公点头,面色凝重地启信—— 信中说,叛军为了阻碍大军回京支援,恐怕会派人中途去拦截恒亲王,在他返程的必经之路上用温宛意要挟阻拦,眼下,必须让温宛意离开国公府,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而国公府留一位身形相像的女子假扮她,以假乱真,为她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康国公独自看过后,沉默地烧毁这封信,把温宛意叫走了。 随后,元音与元萱被叫了进去。 元萱让元音出去,随后自己留下主动争取道:“我与姑娘身形最为相似,曾经在福恩寺与王府时,扮过两次姑娘,已经算是熟稔,国公爷,我自请替代姑娘,必然不会漏出破绽的。” 康国公沉重点头:“你在国公府多年,是宛意最亲近的丫鬟,若你不愿,可以后悔。” 元萱笑着:“能为姑娘争取一线生机,我也算报答了国公府多年的恩情。” “此事危险重重,你可要想好了。”康国公道,“一旦答应,就必然得演到底,中途反悔是大忌。” 元萱起誓:“即使赴死,我元萱也心甘情愿,只求国公爷他日能好好对待元音,让她一生顺遂。” “老夫答应你,只要你完成任务,元音便可以去除奴籍,甚至可以以国公府二小姐的身份出嫁,若她将来有意,也好寻个好夫婿。”康国公感慨地低首看她,“你们姐妹情深,老夫记得当初要选一人留下时,元音也来求过老夫,说要与她姐姐一起留下才行,不然她宁肯继续颠覆流离都不愿独自留在国公府享福。” “最初来时,是元音为我,而今该到我这个做姐姐的为她考虑的时候了。”元萱淡淡地笑了笑,“国公爷放心,我伺候姑娘这么多年,穿上她衣裳仿着她妆容,形影动作也会与她别无二致的。” “好……”康国公负手身后,转过头,不忍再看她了,“你去吧。” 元萱拜了又拜,起身出门。 “姐姐,你出来啦?该到我进去了吧。”元音见她出门,马上喜滋滋地准备进去。 “傻元音,你去做什么,这里没你的事儿。”元萱牵起她的手,转身带她走向温宛意房中,“来吧,要不要帮阿姐梳妆一次?” 元音向来没心没肺,听她阻拦也只是疑惑地往房中瞧了一眼,随后便跟着她去了温宛意房中。 此时的温宛意已经被皇后姑母的人带走了,接她的人还有左沁,他们一起去了岸山先生那里,在江月山庄的人保护下,悄然离京。 “阿姐,姑娘呢,她去哪里了,为什么没让我俩陪着?”元音依旧大大咧咧,她拿起一只姑娘常用的簪,替阿姐装饰上去,“方才国公爷一叫我俩进去,话还没说几句,阿姐你怎么就让我叫出去了,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假扮姑娘罢了,阿姐之前做过这样的事情,所以自己留下听着国公爷吩咐就行,阿音无需担忧,和之前一样就好。”元萱涂上口脂,平静地直视梳妆镜,带着几分眷恋看向镜子里的元音,她叮嘱道,“阿音,你要记住,无论之后发生什么,都把我当作是咱家姑娘,千万不要说漏了嘴。” “知道啦,阿姐。”元音傻乎乎地点头,又问,“可是阿姐啊,要是装得太像,不止骗到外人,连我们自己人也骗了怎么办呀?” “不怕,阿姐有办法的,不会成为拖累的。”元萱也笑了,“好了,你去问问国公爷身边的周嬷嬷,看她捏的假面弄完了吗。” 正说到这里,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元音连忙跑过去开门,正是来送假面的周嬷嬷。 周嬷嬷还是和平常一样不苟言笑,她把假面递给元音,目光往房中看去,随后说道:“元萱,要抓紧些时间了。” 元萱应和:“好。” 门阖上,元音拿着那捏好的假面走到梳妆台前,低声说了句,阿姐,对不住了。 元萱正要疑惑抬头,突然后颈一麻,被劈晕在了元音怀中。 再醒来时。 国公府外全是兵器相击的厮杀声,太子派了一些武功高强的死士来国公府抓人了。 国公府的府兵拼死反抗,死伤众多,可还是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死士。 “来不及了。”元萱猛地惊醒,连忙起身准备继续梳妆。 可是她站起来没走几步,突然发现自己换回了之前的衣裳,梳妆镜前,坐的竟然是温宛意。 “姑娘?你不是早离开了吗?”元萱正要诧异,突然见“温宛意”朝她和缓地摇了摇头,笑起来的模样,是那样眼熟。 不是温宛意,她是元音。 元萱愣在原地,万万没想到她一向不聪明的妹妹居然会暗算她,更没想到对方居然看出了真相,代替自己去假扮温姑娘。 元萱失神地看着面前人,两人彼此相视无言,缄默之中,她难忍万分地红了眼眸:“你……” 已经扮好样貌的元音无声上前,帮她拭泪。 元萱哽咽之时,屋顶突然有响动逼近,太子派来的死士破门而入—— “姑娘小心!”元萱没有忘记演戏,她拿起烛台,像之前一样保护“温宛意”,与死士殊死搏斗。 这些死士只为抓走温宛意,所以不恋战,只一脚踢开她,生擒了假扮成温宛意的元音离开了。 而元音,离开前没有说半个字,她面带慌张地回眸瞧了元萱最后一眼,用的是她们家姑娘的皮囊样貌,端的也是姝丽娴雅的贵女姿态。 元萱跌坐在地,掩面泪流。 她这些年一直都劝元音端庄文雅些,喋喋不休了几千个日夜,对方都敛不住马虎心性,她从未见过元音有这么文雅的一面,如今是第一次见……却到了分离的时候。 国公府尸横遍野。 京城之外,恒亲王率领的大军折返回京救驾。 恒亲王派了几万人去拦截任武易带领的叛军,自己先一步率了先锋紧急回京,可是回京路上,前方的城池前突然出现了一队来历不明的士兵。 他们拦住必经之路,在城门之上押了一个女子出来。 “王爷,好像是温姑娘。”身边的亲兵开口道。 城墙上,叛军扬言,只要他攻城前进,就杀温宛意祭天。 白景辰心口猛地一滞,慌促地望向城墙上那人。 那人始终平静,没有看他,也没有慌乱。 太平静了,好像一潭不会惊起波澜的死水。 不,不是表妹。 两世了,白景辰了解他的表妹,对方是鲜活灵动的姑娘,哪怕在外人面前娴静端庄,但在他面前也一定是乖张活泼的,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他不信表妹能这么淡然,对他视若无睹。 对方甚至都不肯看自己一眼。 他断定,这个温宛意是假的。 “王爷,还攻城吗?”亲卫问。 “且慢。”白景辰没有急着行动,他知道,哪怕是假的,但他也确实遭到了要挟,他得继续观察会儿,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就不敢赌。 这一等,后面的大军也赶了过来,江闻夕远远地带兵前来,不出半柱□□夫,大军兵临城下,他就必须得做出抉择了。 城墙之上,一直平静的元音看到了远处的大军,突然不安分地挣扎起来,她身后的死士抬剑押着她,冰凉的剑刃别在她脖颈,她上前半步便会血溅三尺。 “别动!”那人道。 城门外不远处的白景辰心突然一揪,一眼不眨地看向这里,他突然听到城墙上的女子大声喊了声什么,随后义无反顾地扑到了剑刃上。 霎时,血流如注,死士依旧以为这是温宛意,他们惊惶松手的同时,元音用尽全身力气跃下城楼,不让他们留下尸身继续威胁大军。 “不,这不是温家女。”城门里的人慌了神,“速速禀报殿下,我们抓错人了!” “不,她必须是!”有人在七嘴八舌中扬声道,“就说温家女烈性,在恒亲王执意入城时心寒万分,跳下城楼死了!” “回去禀报殿下!快退!” “攻城——” 大军逼近城池,恒亲王下了命令。 “放箭!”恒亲王身后不远处,江闻夕没过多久也带着人赶了过来。 鼓声如催,摧折心魂。 攻城纷乱之时,他佯装对着城池上的人,实则扯弓搭箭,朝向的是恒亲王。 “旗帜零落、闻令不降、结舌不应、犯者斩之……城中叛军三令之后,若不打开城门,尽数诛杀!”破空声后,白景辰扬声道。 话音刚落,他周遭的亲卫突然如临大敌地将他团团围住,白景辰猛地回头,见之前的亲兵在他身后挡了一箭,此刻已经没了气息。 “江闻夕,你找死吗。”白景辰怒极,攻城一片混乱中,他本该带兵前行,却在盛怒之中先一步拔剑去杀江闻夕。 最后一座城池拦不住大军归京,江闻夕知晓太子落败后,自己之前犯下那么多的死罪不能深究,就算回了京也难逃罪过,所以只等着激怒恒亲王,若得幸杀了他,自己便能从罪臣一跃成为新帝的功臣了。 江闻夕自诩自己武功高强,见白景辰上当前来,他轻蔑地笑了笑,提剑迎战上前…… 多年的低人一等造就了心中卑劣,江闻夕知道自己各方面都比不过面前人,可他不甘心,不甘心一辈子都受他压制,他宁愿死,都不愿在今后数十年内向白景辰俯首称臣,不愿亲眼看着心上人与此人阖乐美满。 “你也配和我一战?”江闻夕目光阴郁凄然,抱着必死的心与他缠斗,“你可知我已在沙场多年,手下败将不计其数,你这样养尊处优的草包,怎能敌得过我……” 白景辰虎口一麻,像是眼前瞧见了疯子似的,这江闻夕打起来不要命似的,好像负伤也不觉得疼,无惧生死,招招只想取人性命。 “江闻夕你疯了吗,胜局已定的时候,你为何与本王作对?”白景辰不知道这疯子为何突然在自己身后放冷箭,更不知道江闻夕这样爱偷懒耍混的人,为什么会在终局时自取灭亡。 “因为……我不大度啊。”江闻夕手臂鲜血淋漓,血水沾染银甲,他盯着恒亲王的眼眸宛若恶鬼,“夺妻之恨,难以忘却。” “疯话。”白景辰也负了伤,他一时难以杀死对方,只能暂且退后,命令手下人去杀了江闻夕。 “白景辰,谁才是小人,是谁卑鄙无耻!你为何不敢与我交战,何必躲在亲兵身后当缩头乌龟!你出来啊,你敢吗,哈哈哈哈……你不敢,你打不过我的,你不敌我。”江闻夕好似终于胜了一次,他释怀地大笑起来,谩骂着恒亲王的无耻。 白景辰确实无法和一个武将玩命,他抬手,冷声:“放箭——” 江闻夕一扯缰绳,转身扬长而去。 箭雨落下,扎到他胸膛后背,白马亦是鲜血斑驳。 城,也攻破了。 可白景辰望着江闻夕那边,久久无法回神。 一切都好似变得极静,不久后,耳畔又是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白景辰麻木挥剑,砍落这支冷箭。 他淡然回眸,对上了一个走投无路的眼睛。 “慢着……” 那人在放出那只冷箭的同时就已经挨上了亲兵的剑刃,白景辰那声制止还是喊晚了,那人脖颈被砍歪了,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毙命,只能徒劳地睁着眼睛跪着看他。 “是你,当初告御状的竖子。”白景辰下马,走过去问他,“你也疯了吗。” 疤二濒死,艰难地“嗬哧嗬哧”呼着气,他倒在地上,衣裳里漏出个什么东西来。 白景辰俯身拿出来,这是半块古拙的面具,应该是江闻夕带过的雪兔军才有的。 “那梁域少年的死,离不开江闻夕的推波助澜,他亲手害死你义兄,你……为什么要帮着他办事。”白景辰想了想,把半块面具给他戴上,“你既有胆量告御状,也是仁义之人,但偏偏糊涂,信错了人。” 地上的疤二突然瞪大眼眸,眼泪混着面颊的血水淌落,他在痛苦中痉挛着身子,渐渐没了知觉,半块面具也滑落在了地上。 “回京。”白景辰移开视线,说道。 作者有话说: 注:表哥斩叛军那段话,化用自中国古代军法律令——十七禁律、五十四斩。 第102章 胜负 第102章 胜负 ◎尘埃落定◎ 听闻恒亲王即将率军归京, 太子党羽瞬间倾巢出动,力图在大军归京前生擒了皇帝,但在宫中殿前都指挥使司和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两支亲军拼死保卫下, 太子党羽依旧不能取胜, 叛军气焰也渐渐低迷, 直到太子突然逃走不见, 剩下的叛军便不再负隅顽抗,放下兵器之时, 皆被就地斩杀。 “去找!把那逆子抓回来见朕!”蓬头垢面的皇帝终于有了个人样, 他从惊惶中回过神来, 挥袖跳脚道, “再去太傅府把王恭仲带过来,朕要见他碎尸万段!” “陛下小心!” 霍元庭按着佩剑站在皇帝身边, 突然余光瞥见一抹利刃寒意, 他犹豫片刻, 等那匕首即将碰到皇帝时, 他才抬手打落那匕首。 皇帝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 就又高高吊了起来。 他猛回头, 一脚踢开地上的匕首, 走过去狠狠地看着地上的人, 正要发怒, 却见那双手被擒的刺客一抬头,嘴里吐出一枚暗器直朝他心口而来。 老皇帝狼狈一躲,还是被暗器扎到了。 “暗器有毒!护驾!” 一听这话, 皇帝瞬间又惊诧又惧怕, 吓得腿一软, 朝后倒了下去。 “陛下!”霍元庭连忙去接住他。 “快传御医!” 围着的太监们提着嗓子,七嘴八舌地喊了几声,慌不择路地前去通传。 晕过去之前,老皇帝一扶霍元庭的胳膊,拼尽全力道:“把皇后叫过来,朕还得拟旨,让景辰来继位。” “遵命。” 等人彻底晕过去了,霍元庭不动声色地提了提嘴角。 宫中乱成一团。 御医被叫过去时,皇后突然把人叫住:“慢着,你是谁,怎么有点面生,为首的几位御医去哪里了。” 那几位御医胆战心惊道:“回娘娘的话,太医院几位院判身体抱恙,所以让我们前来为陛下瞧瞧。” “陛下龙体有恙,太医院所有人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必须全部过来,就算情况不如意,本宫也不会让他们陪葬的,怕什么,何至于如此贪生怕死。”皇后语气威严,睨着唯唯诺诺的御医,“先去叫人,若他们不来,脑袋就别想要了。” 虽然十万火急,但这几位御医只好停住脚步,谨慎地退在一边。 当然,如果温宛意在的话,她就能从中这几人之中瞧见熟悉面孔——这太医院里面其实混着太子党羽。 皇后叫住几位太医,自己却带着拟旨的人去了老皇帝龙榻边。 “陛下。”皇后把人叫醒了,温声软语道,“臣妾过来了。” “太医呢。”老皇帝撑着一口气靠在她身上。 “太医院出了些事情,前来的太医有点面生,臣妾觉得还是谨慎些,别让不干不净的假太医混进来耽误了陛下。”皇后道。 “还是皇后想的周到,这些年有你,朕心甚慰。”皇帝拍了拍她的手,扭头看向那些人,他沉痛地舒出一口气,说道,“也罢,来都来了,朕无论如何,先得给辰儿留下继位诏书才是。” 皇后无声敛眸,淡然地等着这道圣旨。 留下这份圣旨后,皇帝摆了摆手,让其他人出去:“去吧,朕有些孤单,皇后再陪朕说说话吧。” 皇后知道对方又想回忆旧事了,便陪在老皇帝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地念着旧人。 当年白衣入京的贞妃、军功赫赫的康国公、以及封后大典的繁华热闹、皇帝生辰夜的漫天萤火……都成了过往云烟。 “朕这一生,皇嗣稀薄,最初得到瑾年后,朕也是真心疼过他的,可惜这逆子不懂事,不知哪一年开始,突然处处违逆朕,哪怕表面装得孝顺,其实避朕如蛇蝎,而朕也想不明白到底他在气什么,为什么要和朕较劲。”想到和太子走到如此地步,老皇帝垂泪不止,“或许他在怪朕厚此薄彼,太宠爱我们的辰儿了吧。” 为何一夜之间父子反目…… 皇后漠然看了一眼榻上垂垂老矣的皇帝,抬首看向明黄色的帐幔,也想起了这件旧事。 为什么会反目,原因倒也很简单。 当年太子和贞妃一样喜欢身着白衣,又偏偏那么像贞妃,那日宫宴,她在皇帝耳边提了旧事,让对方又想念起贞妃,萌生了对太子的慈爱,等到在东宫的眼线想尽办法把太子灌醉后,皇帝恰好又去东宫探望了一眼,自然也是爱屋及乌,不停诉说着对贞妃的思念。 这本是父慈子孝的和睦场景,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但是天亮后,她派东宫的眼线在宿醉的太子身上留下了点儿不清不楚的痕迹,再碰巧让太子妃瞧见……下人们一番含糊其辞,成功引导起太子疑心。 醉酒的父子二人什么都不知道,太子更是记不起来,他最多记起皇帝口口声声在自己耳畔诉说着对贞妃的想念,夜里来,天亮归,再加上下人们躲闪的目光,他必然觉得屈辱万分。 有这桩误会在父子二人之间,这日之后,如果皇帝正巧政事繁忙没来及见见太子,就会顺其自然地被当做是那日事情发生后的刻意疏远,而皇帝若对太子继续关爱疼惜呢,也会被当成令人恶心的事后弥补。 心结一旦产生,嫌隙便开始拓宽。 真心中掺杂了别的东西,所谓父子情将不再纯粹,无论皇帝对他是好是坏,太子都会觉得恶心反胃。 这都是皇帝应得的代价。 皇后垂了眼眸,轻轻松开了拉着皇帝的手。 “皇后,别走。”弥留之际老皇帝拼命想去拉她的手,“你不陪着朕吗,再和朕说说话吧。” “陛下,当年臣妾的哥哥执掌枢密院,军功赫赫,陛下也很喜欢陪着臣妾谈论儿女情长,可是陛下后来心里有了贞妃,臣妾便成了外人,哪怕后来贞妃她死了,陛下也只记得她的忌日,而不是臣妾的生辰。”皇后苦涩一笑,回头看他,“寿坤宫走水,陛下却一心去悼念死去的贞妃,全然不顾臣妾有没有伤到。”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皇后怎么还念念不忘。”皇帝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他无所谓的笑了笑,眼神浑浊地咳了几声,“朕后来不是派霍元庭去救火了吗,霍元庭是朕最倚重的亲信,朕走不开,他在火场中把人救出来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在寿坤宫,朕很放心。” 皇后目视前方,背对着皇帝道:“臣妾后来也想通了,就算臣妾永远是您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也是臣妾的命。” “皇后贴心大度,善解人意,朕知道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对朕怀恨在心的。”皇帝笑着说。 “臣妾自然是不会的。” 皇后留下这一句,缓步离开,再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无所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 活到最后的人才是赢家。 好在她险胜苍天半步棋。 曾经在那个帝王与宠妃爱恨情仇的故事里,她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在皇帝最爱贞妃的年岁里,民间文人墨客纷纷歌颂这段旷世奇恋,可她这个皇后却被戏文隐晦地编排成拈酸吃醋的恶毒小人。 她是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可世人只管歌颂帝王情深,皇帝也对这番景象喜闻乐见,甚至没有苛责过诋毁杜撰她的那些桥段。 他眼里只有对贞妃的爱恋情深。 门扉打开。 老皇帝侧目看着皇后背影。 这是开熹王朝雍肃持身的皇后,一生秉性端庄、度娴礼法,她在位多年,母仪天下,让后宫有序,前朝和顺,劝自己广纳贤言,力排众议地让先丞相的六十四嘉荣令推行,与自己一同见证这场盛世…… 雍容的花钗珠冠光华夺目,好似将光影割成了流光溢彩的模样,她缓步离开。 门扉阖上。 在此刻,光芒好似也被带去了门外。 “进去吧。”皇后停住脚步,看了一眼假太医,说道,“本宫指的是,你们几个。” 开熹三十四年。 帝崩。 丧钟哀悼。 十二个宵小部族听闻太子失势后,纷纷溃散四逃,又逐个被击退。 恒亲王带大军回京,继位圣旨迎上。 尘埃落定时。 身处江月山庄的温宛意踏上归途。 “不对,表哥赠我的金粟伽楠珠串好像落在江月山庄了。”温宛意突然注意到腕间有些空落落的,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忘记了这件重要的东西,于是她让马车重新回到江月山庄,没带任何下人,独自一人去里面找。 江月山庄离京城不算远,丧钟声声时,她对上了邓文郁通红的眼眸。 而在她离开时,那人的情绪更甚,甚至得被穆睿死死捂着嘴巴才能目送自己回京。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让那人露出那样悲戚崩溃的神色? 温宛意心中隐隐不安,所以找了个借口回去。 她想去问问邓文郁,便悄然去了对方那里。 一棵百年古树下,邓文郁正在借酒浇愁。 穆睿陪在他身边,也默默饮着酒。 “危月星,灾祸始,果真是天命,仅凭你我是扭转不了的。”邓文郁溃败地倚着古树,仰头望着苍天,“看来一切只有命数,阴差阳错下,还是造就了这个倒反天罡的结局。” “贤弟看开些吧,就算王爷身上的血脉不是皇室正统,也不碍事的,于天下,于百姓而言,都是利好的结果,何必抓着一丁点的血脉耿耿于怀呢。”穆睿拍了拍他肩头,“眼下胜负已分,你我也可以心安了。” 邓文郁呼出一口气,从怀中拿出那枚珍重多年的江月令,挖开身下这片土地,亲手葬在了里面。 “穆兄,我自请离开江月山庄,自此归还这枚江月令,还望义兄帮我将此话转达给师父。”邓文郁可笑地摇摇头,饮完那壶酒,哼唱起了歌谣。 温宛意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她听了很久很久,最后,只有穆睿一人回头,对着她笑了笑。 她听得懂这些话。 她知道当初表哥争权夺势的理由与自己脱不开关系,在表哥每一次拥着自己泣泪诉说时,她都能听出表哥的初衷。 表哥是为了不让自己嫁给不愿嫁的人,是为了在诡谲朝局中护住自己的命,是为了自己后半生不再飘零…… 表哥本该是一个闲散逍遥的富贵王爷,从小到大,表哥都没有流露出想要夺嫡的野心,直到春猎之后,他才扭转命途,与自己和好,护自己去了王府。 一次次改变,一次次挣扎。 还未弱冠的表哥拾起权势,辟置僚属从官,与根基深厚的太子党羽争斗,将之前不敢妄想的东西拿到手里。 如此看来,便是对应了‘危月现,灾祸起’的预兆。 可是,为什么表哥不是皇室血脉呢。 温宛意缄默离开,想到了先帝迟迟盼不来的皇嗣,表哥与太子之间隔了十多年岁数,贞妃死后,总也体虚的先帝,是否还能再得到真正的后嗣……也不得而知。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一直停在太子身上,指点着对方的梁域血脉。 无人怀疑过表哥的出生是机缘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温宛意平静淡然地回到了车马上,想到了那日宫宴,灯火葳蕤下,自己错认成表哥的那个身影,那人以投诚恒亲王为名,宴请自己的阿爹阿娘,看向自己目光总也慈爱,如今细想,那目光中藏了不少难以言说的秘密。 马车是帘子突然被风吹开,温宛意轻轻咳了起来。 如今尘埃落定,不可言说之事,也得始终烂到地里面。 马车颠簸,温宛意闭上眼睛,有些困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应该能完结,接下来就是番外了,番外里面除了会补充一些没交代的细节剧情和表妹重生、表哥不重生的甜文if线外,可能还有配角人物篇,大家可以跳着阅读,对了,番外才能写婚后贴贴,这样方便审核修改(阳光且健康地跑步),晋江新上线的福利番外功能,等我摸索一下怎么设置,给小天使们操作一下~感谢这么长时间大家的打卡撒花追更鼓励,评论区小天使们的全勤打卡一直是我码字的动力(挨个抱起来转圈圈)感谢在2024-01-04 09:10:56~2024-01-05 08:41: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ˋε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结局 第103章 结局 ◎正文完◎ “怎么是你?”南骆郡主紧紧护着孩子, 在太子的步步紧逼下,渐渐后退,“你为什么在这里?” “孤已落败, 无论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找到的, 所以孤回来找你了。” 太子笑着朝她走近, 因为未束冠发, 所以青丝是随意绾的,微卷发梢拂过肩头, 有种漫不经心的风情。 南骆郡主倏地失笑:“你哪里是回来找我, 你是想让我与孩子与你陪葬吧。” 说罢, 她伸手一扯太子宽软的广袖, 拎起来质问:“还有,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吗, 为什么要穿这么惹眼的大红色。” “天底下果然还是你最懂孤……”太子仰头长叹一声, 随即低首, 深邃一双眼眸望向她, “孤自幼母亲早逝, 父亲又是那样禽兽不如, 生前没有得到过一日幸福, 死后也应当携妻女在黄泉之下获得圆满。” 南骆郡主这一刻懂他为何穿一袭红衣喜服了, 原来对方是想补上未与自己大婚的遗憾, 然后在成婚后正大光明地让自己与小怀与他同葬。 考虑清楚的瞬间, 南骆郡主失望地大笑起来。 她一抹眼泪,抬手指着面前厚颜无耻之人:“你生不与我同甘,亦不愿与我共苦, 就连曾经对我的喜欢, 都要权衡利弊,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心甘情愿地陪你过这最后一程?你甚至不配与我在后半生一起颠沛流离,况且……再说一遍,小怀是徐蛰的女儿,他对小怀有抚养与救命之恩,小怀也只认他一个父亲。” “不,不是,她身上流着孤的血,她是孤的女儿。”太子不愿面对这个结果,他握住南骆郡主双肩,一遍遍强调,“南骆,你告诉她,孤才是她的父亲。” “你不是我的夫君,怎么可能是她的父亲?”南骆郡主浅笑着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崩溃,“我是小怀母亲,她长大后,我只会告诉她——她有一个极爱他的父亲徐蛰,而你,只是风言风语中的一个痴心妄想的,疯子。” “南骆,孤重新来娶你,求你别不要孤。”太子强行扣住她的手,要把自己准备好的喜服拿给她穿。 南骆自然是把喜服丢掉:“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也不稀罕你的这份心意了。” 太子迟缓地低头,看向被丢在地上的喜服,她丢掉的不只是一份心意,更是他们二人这么多年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他对她的喜欢永远拿不到台面上,就像他在东宫的前半生,总是不见天日。 “你真的要决绝至此吗。”太子红着眼眸,俯身拾起地上的喜服,“今日你若离去,便真的见不到孤了。” “曾经那么多年,我与你的每次相见都肯原谅你的情非得已和权衡利弊,哪怕无名无分,也心甘情愿……事到如今,你也该原谅我的求生之举,你若觉得我刻薄自私也无妨,毕竟我真的不愿与你同葬,更不想孩子这么小就因你而死。”南骆郡主低头看着自己孩子,轻声道,“她才来世上没多久,还未见过这盛世人间,白瑾年,若你对我们母女心怀亏欠,就收起你那疯魔的想法,放我们走吧,就当弥补这么多年的遗憾,我尽力带她活下去,逢年过节时,这世上也会多一个缅怀你的人。” “好,孤答应你。”太子退开半步,给她们母女二人让路。 南骆郡主松了口气,带着孩子便要离开。 “且慢。” 这时候突然的一声制止,南骆瞬间揪起心,她以为对方反悔了,可是回头看去时,却见对方抱着一只白色的狮子猫递给了她。 “南骆,把它也带走吧,孤虽无法苟活,但猫儿无罪,不该被孤连累。”太子最后抱着猫,轻轻抚摸猫儿脑袋。 南骆放下心来的瞬间,实在忍无可忍地在他胸膛砸了一下,她愠怒道:“你话不能一次性说完吗,吓死我了。” 太子诡计得逞,笑吟吟地看着她离开。 等到南骆的马车消失不见,太子也挥了挥手带人离开:“我们也走吧,能逃多远算多远。” 就在这时,有人跌跌撞撞地来报:“——殿下!我们走漏了行踪,霍元庭已经带人追过来了!” “那不走了。” 想到没走多远的南骆,太子索性也不想逃了,他改了主意,因为只有他死在这里,追兵才会停下前进的脚步,拿着他的尸首回去复命。 与此同时,马车中的南骆郡主怀里的那只狮子猫突然不安分地挣扎了起来,想要挣脱她的怀抱。 “别——”她一不小心没抱住,竟被那猫儿灵活地一扭,逃离的马车。 南骆郡主掀起马车帘子,心事重重地往离开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只狮子猫还是回去了。 等追兵到来时,太子诧异地看到猫又跑了回来,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抱起猫来。 狮子猫喵喵叫着,声音很软,亲昵地蹭着他手背。 “你是孤的猫,他们会把你剥皮抽筋的。”太子苦笑一声,忍痛捏住狮子猫的脖颈,小猫没有挣扎,还很信任他这个主子,哪怕死去也悄无声息,好像是睡着了一样。 “乱臣贼子,取其性命者,赏金百两!” 追兵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 太子蹙眉,腹诽道——怎么才百两? 下一瞬,长槊穿过胸膛,他心口喷涌出比喜服都热烈张扬的血花,也染红了他怀中的白猫,太子瞠目看着天穹,缓缓跪下。 苍天无言,旭星自此落幕。 “陛下口谕!莫要伤了太子性命!” “传帝命,务必生擒太子——” “务必生擒太子!不可见血!” 一声声传报,身骑快马之人匆匆来报,却为时已晚。 “死便死了,怕什么。”手底下的人都在面面相觑,霍元庭不耐烦地责怪道,“太子哪怕活着回去也难逃一死,如今死了,陛下定然也不会追究本帅的过错。” “殿帅,娘娘在宫中备了雪梅酒,特请您过去一趟。”一个寻常打扮的女子穿过人群,在霍元庭面前行礼传话。 “你是绾春,之前的寿坤宫伺候过太后娘娘,本帅认得你。”霍元庭听到这个消息,突然心中轻松了不少,他就知道太后一定会保他安然无恙,先帝死后,他的好日子便来了。 霍元庭喜不自胜,甚至懒得去管太子的尸首,直接跟着绾春回宫去了。 · 正为父皇服丧的白景辰匆匆继位,还没来得及处理很多事,在得知太子行踪的第一时间,他这个当皇帝的还未开口,便听到了霍元庭带人去杀太子的消息。 之前父皇弥留之际想要再见太子一面,却还是带着遗憾天人永隔,白景辰本想着替父皇弥补心结,想让太子回来在棺木前再见父皇一面,却不曾想手底下的追兵已经去了。 他再次等到消息时,却听说太子已经死了。 “都别动太子尸身,他在哪儿,朕要亲自过去见他。”白景辰起身,叫人去备马。 这本是一个和煦的好时节,可不知怎的,天幕添了几重阴云,遮住了日光,让天地多了几分晦暗,唯一的一抹光从云隙泄露,落在已死的太子肩上。 白景辰驾马过去时,看到的便是这触目惊心的一幕。 ——太子怀中抱着一只血迹斑斑的白狮子猫,他跪在地上难以瞑目地看向苍天,那支长槊穿过胸膛,把他定到了土地里,像是沙场遗址中埋着的半截沾血折戟,惨烈、倨傲、不屈。 白景辰被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刺痛双眼,他悲恸下马,过去守在太子尸身旁边,不敢相信对方就这样死了。 死得这样惨烈痛苦。 是谁!谁敢这样待他! “是谁胆敢擅自做主!”白景辰平生第一次盛怒至此,他几乎是怒发冲冠地回眸,“霍元庭人呢?” 一口腥甜的血于喉间泛起,白景辰扶着死相凄惨的太子肩头,泣不成声。 他们虽生来是宿敌,但毕竟也是兄弟一场,两人每次在父皇前面对彼此虚与委蛇,装成兄弟情深的模样,真心虽少,但也是真心,白景辰可以接受他的落败离开,但不愿让他死得如此凄惨痛苦。 他是自己的兄长,是开熹太子,是可敬的对手,自己为新帝,前朝太子只能由自己决定生死。 所有越过新帝对太子妄自处决的人,都必须被追究。 白景辰抬起头来,悲痛过后,他注意到了太子红衣上沾了不少猫毛,黏着半干的血渍,有些难打理。 于是众人便看到他们的新帝居然就那样守着已经死去的太子,一根一根地帮那人清理衣裳上的猫毛。 一切作罢,白景辰最后看了太子一眼,抬手帮对方合上了眼眸。 他踉跄起身,说回去了。 宫门大开,迎新帝。 今生今世,胜负已分,他不再是喜欢抄近路走宫道的恒亲王,也不用小心翼翼地防备着躲在暗处的太子党羽,和他抢表妹的江闻夕死了,最大的对手也死了。 他重活一次,成功扭转了局势。 云开了,太阳重新出来洒在宫中的琉璃瓦上。 白景辰大获全胜,但却没想象中的巨大喜悦。 他想起了上一世自己死去时的场景,上次的结局是他的死去,他听到太子兄长在耳畔不甘的怨怼: “太子位催折二十余年,犹不及阿辰的先行离去。” 这句话让他认清了太子的真实面目,那人怪自己,觉得是自己的存在,妨碍了他诸多,等自己死了,他才不用继续忍受苦楚…… 不对。 白景辰猛地站住脚步。 突然觉得这话有些别扭,对方的哭声到底是不甘怨恨还是像自己如今一样真实垂泪? 前一世自己不曾与他为敌,应当也不至于让对方怨恨至深。 白景辰闭上眼眸,仔细回想,突然从这句话中读出了另一重意思。 难道前世太子指的是……自己的死,胜过二十多年的苦楚? 他是痛苦的吗? 白景辰突然有些恍惚地困在了这桩前尘旧事里,他还是看不清那人的爱恨,不知道扭曲疯鹜的皮囊下到底藏了什么样的心思,人心复杂,所遇之事不同,心境亦是不同的。 太子自身或许也是看不清的。 真真假假,何必念念不忘。 白景辰只是稍稍一顿,随即也不再纠结了,他抬步往前走,看到了前来相迎的表妹。 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结果,护住了最想护的人。 弥补前世遗恨,得此圆满,已经无憾了。 寿坤宫里,梅香阵阵。 不设防的霍元庭笑着饮下那杯太后送来的美酒,心中还幻想着将来的美好愿景,可是酒樽从指尖滑落,他难以置信地吐血,捂着心口倒了下去。 尸体被拖了下去,嬷嬷岳心慈款款上前:“娘娘,天山染艳香用完了,奴婢去让岸山先生再送些来吧。” “不必了。”太后扶着头,眉间苦涩无法化开,她说,“或许很久一段时间……本宫都不想看到任何与梅相关的东西了,心慈,都撤掉吧。” 很久,是多久。 久到新帝继位后迎娶帝后,久到世人忘记了霍元庭此人,久到江月山庄倒台换作书院,久到中原铁骑踏平宵小部族,久到梁域与中原彻底交融,这两个字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 又是一个盛世。 大雪落下的时候,太后重病,在病榻前叫来了皇帝与帝后二人。 “皇帝,若做长情人,莫做负心事。”太后目光淡然,说这话时,像是越过白景辰看向了某个即将被遗忘的旧人,她说完,太费力拍了拍白景辰手背,“虽为皇帝,但今生只一人也足够了,辰儿仁义长情,不要像你父皇一样糊涂。” 这个冬日特别冷,太后呢喃着,说天冷,梅花开得会很好。 “今年腊梅开得特别好。”出门后,温宛意拉着表哥的手,说想去曾经王府的品梅园采些梅花给太后。 白景辰点头,与她同往。 这是曾经的恒亲王府,他们没有让下人们跟过来,而是共同撑着一把伞,沿着旧路走向观梅园,穿过接连的廊庑,路过冷僻的藏金宫一带,风中似是有人叹息一声,白景辰惶然间没听清,正要凝神去听,却见一阵风来,藏金宫檐牙上的兽首铃铛倏地响起,叮当清脆。 白景辰心口一凉,原来是表妹见他愣神,揉了个雪团砸他。 白景辰也顾不得撑伞了,他马上陪她揉了雪团胡闹,两人打的你来我往,不是端方持重的帝后二人,更像是很多年前的表兄妹一样相处。 雪好似小了些,风还不停,白景辰陪她玩时顾不得打伞,那伞在手中摇摇欲坠片刻,到底还是仰着跌落在了雪地里。 “幼稚,真幼稚!”温宛意打不过他,索性拍了拍衣裳上的雪,直接耍赖,“今年是多少年,陛下你多大啊!” 白景辰下意识地去想。 前世这幅场景出现在开熹三十六年。 又逢隆冬。 天大雪,腊梅染艳。 和今世宛若一致。 “表妹!”白景辰出声唤她,“你别走,表哥有些心慌。” “好吧好吧。”温宛意无奈,也用曾经的口吻和他开玩笑,“谁让我让着你呢,你说对吧,表哥。” 白景辰不依不饶地搂着她,像个黏人的大猫一样,寸步不离。 是他需要她。 有她在身边,前世的噩梦才能醒,他才能从圆满和乐中窥见真实,才能真的相信这不是黄粱一梦。 上苍仁慈,怜他苦楚,容他弥补。 何其幸事。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跟随榜单字数更新~感谢各位小天使阅读,我们有缘再见! 感谢在2024-01-05 08:41:28~2024-01-06 08:5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ˋεˊ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