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柔弱美人缠上之后》 1、第 1 章 细雨渐歇,茅草房檐积水滴滴落下,浅色的泥地被浸湿,泥泞中混杂着咸腥潮湿的气息。 茶肆处于风雨飘摇中,里面已经躲满了惊慌失措的过路人,但不远处的打斗还是波及到了他们身上。一声巨响传来,茅屋摇摇晃晃,就要倒塌。 下一刻,白光划过,剑尖刺破喉颈,鲜红的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这一片天地。 孟溪梧一身白衣,身姿轻盈,眉眼冷静,握在手中的匕首来回翻转,击退了一个又一个黑衣人。余光瞥见有无辜路人被抓,她脸色一沉,与文竹一道,奋力挥着手中武器,救下了慌不择路的其余路人。 为首的黑衣人见势不对,想要逃走,随手拉了个瘦弱的男子挡在身前,妄想躲过孟溪梧随之而来的杀招。 “啊!”男子被大手禁锢,紧实的领口如蛇一般缠在喉间,窒息的感觉蜂拥而至。 孟溪梧怕伤了无辜的男子,及时收了攻势,手腕一转,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刺向了黑衣首领。鲜血涌出,吃痛的人下意识丢开被他抓在手中的男子。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密密麻麻的水珠裹挟着冷风拍打在众人身上。 瘦弱的男子如同一块破布般,在风雨中掉落,眼见着就要狠狠摔在潮湿的泥地里,孟溪梧自是不想有人因她而受伤,又补了黑衣首领一刀后,身姿矫健,如一只飞鸟猛扑出去,堪堪抓住了男子的腰带。 刺啦一声,衣料被撕破,孟溪梧下意识搂住男子的腰,将他拉住,踉跄了几步才慢慢稳住身形。 但下一瞬,她直觉手感不对。 此时已是初秋,但淮州地处江南,温度自是比京城要暖和得多,故而此处的人穿得不算太厚。孟溪梧的指腹牢牢扣在男子腰际,总觉得这腰太过纤细轻软,像是随风而动的柳枝,可任意攀折。 而后绵绵的淡香扑进鼻尖,比之雨后泥腥味还要清晰,这让她心中怪异的感觉更甚,不动声色地低头打量着怀中的男子,却正好对上了一双秋水潋滟、烟波流转的灵秀美目。 眸色清浅如画,光华氤氲,睫羽轻颤,似有数不尽的惊惧藏于其间,让人生出止不住的怜惜来。 恍惚片刻后,孟溪梧有些惊讶,这人竟是个和她一般扮做男子的小女子!不过随后一想,这也正常,如今江南一带突发水患,昌平府百姓几乎流离失所,都在往外逃跑,这小女子大约也是其中一员。而在逃灾的路上,男子身份自然是要比女子身份好使许多。 但这女子大约是第一次扮做男儿身,不懂得将过于瘦弱的腰肢缠得壮实些,也没有把眼神练得凌冽些,叫人一眼看到便能猜出她是个娇娇女娥来。 “多……多谢……”娇女娥苍白的唇一开一合,惶恐不安的意味十足,“你快……快放开我。” 孟溪梧就着她挣扎的力道顺势放开了她,想着她倒是还明白要把声音压得低沉一些,不然嗓音如女子一般尖细,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 方才情况紧急不小心扯破了女子的腰带,这会儿瞧见女子默默用双手拉着衣角,按压在腰腹处,极力遮挡着里衣。孟溪梧有些羞涩和愧疚,忙脱下身上的白色长袍,不动声色地裹在了女子过于纤弱的身上。 风雨漫天,四周的喧闹都沉寂了下来。 颜吟漪低头看着披在身上的衣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令人心惊的温热,她不由得脸一白,想要将其还给面前身姿挺拔的男子,但随后一想自己确实需要遮掩一下,便又只得歇了心思,声如蚊子般细微:“多谢。” 孟溪梧摆了摆手,并不在意。 那边处理好残局的文竹已经走了过来,向她回禀着:“公子,这些人看着像是土匪,但一招一式很有章法,而且……属下从他们身上搜出了这个。” 文竹将一枚拇指大小的玄色玉扣放在了孟溪梧手中,静静等待着她思考。 雨滴打在玉扣上,晶莹的水渍放大了里面描着的细小祥云。见此,孟溪梧耻笑一声,将它收入了袖兜里,“他还真是把我当蠢货啊。” 文竹对此也颇有微词:“谁不知道公子和太……和大少爷颇为要好,大少爷怎么可能派手下暗卫来刺杀您。那人还真是没头脑,净想着用这样蠢笨的方法来挑拨离间。” 此事与京城的人有关,孟溪梧虽然是奉旨暗中来江南,但她现在还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去乱她皇舅舅本就忧愁的心。 而且,有时候一件小事不能让人改变心意,但小事太多,杂糅在一起,总会给人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要把这事告诉娘亲和舅舅,免得他们担心。” “属下知道。”文竹领命,又悄悄扫了一眼被自家主子护在身后的男子,迟疑地问道:“其余的路人已经跑远了,那他……”应该怎么处理? 剩下的话,文竹不好当着人家面说,但想来这人应该是懂他的意思的。 一阵秋风拂来,远处有栖鸟长鸣,呼啦啦振翅飞开。 颜吟漪被吓了一跳,单薄的肩头轻轻耸动,紧咬的唇泛了白,雾蒙蒙的眼眸里蕴满了湿润的水汽,似乎只要她眨一眨眼,眼泪顷刻间就会夺眶而出。 从未见过一个女子能哭得这样好看,像是将要被打碎的美玉,凄凉又脆弱。孟溪梧心中一颤,随后悄悄移开视线,思考着要怎么安置这位孤身逃难的小女子。 衣袖被人抓住,不大的力道让她又转过了头。 散乱的发丝遮挡着女子大半抹了黑灰的脸庞,但露在外面被雨水冲刷过的肌肤还是显露出病态般的苍白来,愈发衬得这双如黑曜石一般的眼清透澄澈、茫然无辜。 “公子,我可以……可以和你们一起吗?”女子声音刻意低哑,但藏不住里头些许紧张不安。 孟溪梧狭长的眼眸再次扫过她,思索了许久,最后决定把人带到下一个城镇,就与她分道扬镳。 一来可以试探一下女子有何身份,出现在此处,是否是受人指使。 二来嘛……大约是她那双潋滟世间风华的眼里总是藏着漫无边际的无助悲凉,让她有些舍不得拒绝她,将她一人丢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之地里。 “好。”她将女子身上披着的宽大衣衫翻折一下,盖在了她的头上,挡住了她那张快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脸,“只是你要去哪儿?若是不远,我可以先送你一程。若是太远,我可以先和你一同到离此地最近的青石县,你就可以通知你的亲人去接你。” 颜吟漪一时无言,垂下眼眸后,让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是周身都散发着悲伤的意味。 “我……没有家人了,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去哪儿。” “抱歉。”孟溪梧没成想提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及时道了歉。她不懂怎么安慰旁人,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我们要路过青石县,那你就与我们先同路,好好想想接下来要去哪儿。” 这会儿已经临近傍晚了,暮色撒在泥泞的马路上,如一条暗潮涌动的河流,在茂密的树影里穿梭蜿蜒。 一行三人趁着夜色还不算浓重,赶了许久的路,总算在亥初抵达了青石县。此地虽不在昌平府,但多少也受到了水患的影响,街道两旁挂着零零散散几盏路灯,各家各户紧闭房门,连一丝动静都听不到,只有街头一家客栈还亮着昏暗的烛火。 小二正拿着木板一块一块合在门缝里,大约是快要打烊了。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看到了三个模样略微狼狈的行人。 “小二,还有客房吗?”文竹忙先一步走过去询问,口干舌燥的他这会儿只想痛痛快快喝上一壶温水。 小二放下了手中的门板,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片刻,又热情地搓着手,将人迎了进去,“有有有!三位来得巧了,店里还有两间房,够住够住!” 2、第 2 章 进了客栈,几张木椅板凳搁置在大堂中间,左手边是一个高高的漆木柜台。一个头戴包巾的中年女子探出脑袋来,脸上习惯性地露出好客的笑容:“三位住店?” 小二应了几句,便带着钥匙,领着孟溪梧三人上了二楼。 两间房门对着门,屋内都是一样的格局,不大的木桌和四条长凳,一张拢着纱帐的木床,上面放着干净的枕头和被褥。 “小的这就去打些热水来。”小二没多想,将人带上去后,便甩开抹布,扬着笑脸快速下了楼。 徒留三人盯着两道房门沉思许久。 “我与尹一住一间,公子你住另一间吧。”文竹挠了挠头,给出了自认为最优的方案。 尹一便是颜吟漪的化名,这样的多事之秋,在外行走,她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面对两个男子和两间房,她低垂眉眼,想了许久,决定去找店家商量一下,能否给她个单独的小房间,脏些乱些都没关系,毕竟她是个女儿身,若是要与男子共处一室,她的心里迈不过去那道坎儿。 “多谢两位公子一路帮衬在下,不过在下有些……有些毛病,不能与人共住,还请两位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孟溪梧知道她心中对男女大防的顾虑,思索一会儿,扫了一眼懵懂无知的文竹,抬眼示意他一个人住另一间房,“我和这位小公子一道,你去对面。” 文竹很震惊,以为自己听岔了,“啊?!” 他很紧张,焦灼的视线在孟溪梧和尹一之间来回打转,又疯狂朝孟溪梧使眼色,想让她好好想清楚她自己的女子身份,可别被这个异常柔弱又矮小的男子给迷住了睿智的眼,不然……不然被哄骗了,他可要怎么跟京中的长公主交代啊! 出京之前,长公主可是亲自与他叮嘱,要好好照看着郡主的啊! 此刻的气氛实在有些诡异,颜吟漪却恍若未觉,她还在想着,要如何拒绝这样的安排。 但下一瞬,手腕忽然被人拽住,她慌忙抬头,却被孟公子给拉进了房间里。耳畔还听到孟公子略微古怪地对那位文公子说道:“竹啊,你长了眼睛,但好像不太看得清啊。” 手腕处的禁锢太过敏感,温热指节不小心的触碰就能让她感到心悸,颜吟漪眼见着房门被合上,苍白的脸又添了几分惊恐。 “孟……孟公子……这样与礼不合……” 将人拉进来,孟溪梧放开了娇女娥的手,朝她指了指铺得整洁的木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柔和些,不那么像急不可耐的猥琐男子,“尹公子放心,今夜你睡那张床,在下打个地铺就行。” 她是隐藏了身份来此地的,所以即便要安抚这位小女子,但也无法将自己的女子身份透露给她知晓,不过这样总好过让她与文竹那个真正的男子同住一屋。 屋内的烛火较为幽暗,半开的窗户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吱呀呀作响,扰人神思。 孟溪梧合上窗户,在屋内翻找片刻,从木柜里拿出两床厚实的被子,铺在了离床较远的地方,“你去床上,合上帘帐,咱俩也算是互不打扰。” 说着,便撩开衣摆,目不斜视地坐在了木凳上。 屋外冷风呼啸,拍打着木窗。清冷月光下,斑驳的树影投射在糊纸上,像是骇人的野兽,要将这个屋子吞噬。 颜吟漪本就草木皆兵,听到这样的动静,心里又惊又怕。挣扎许久,她见孟公子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且似乎也没有看穿她的伪装,咬了咬牙后,决定今夜就这么将就一晚。 用了小二送来的热水,简单洗漱一番,两人各自在自己的位置躺下。 随着床上挂着的帘帐落下,隔出了两个空间,一人惶恐不安,紧紧抓着被角,酝酿了许久,才真正睡着。而另一人裹着被子,头一次睡这么硬的地儿,也挣扎了许久,才进入了梦乡。 …… 第二日,晨曦的阳光淌进窗户,鸟雀叽叽喳喳的声响唤醒了睡不安稳的人。 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颜吟漪的脸色很不好,在用早膳时频频走神,一块包子咬了好几口,都还未吃完。 “尹公子胃口不佳?”孟溪梧又咽下一口稀粥,诧异地看向颜吟漪面前还剩下的两个小笼包。 “是有点吃不下。”颜吟漪强迫自己再吃一口,免得赶路时饿肚子。随即一想,待会儿就要与孟公子他们分别了,可她还想着打探一下他们是否是从京城而来…… 少女的发丝挡在脸颊两侧,显得她格外瘦弱,只有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灿若繁星,隐隐带着一丝期盼。 “孟公子,方便问一下你与文公子是要去哪儿吗?” 略微试探的话语一出,原本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文竹一下子停住了咀嚼,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身旁的这位小白脸,默默评估着她是个细作的可能性有多大。 在看到她那细胳膊细腿又憔悴苍白的脸后,文竹又默默收回了视线—— 太弱了。 除非是傻子,才会让这么一个要武功没武功要谋略没谋略的小白脸来当奸细。 孟溪梧倒是幽幽地扫了眼欲语还休的娇女鹅,直接戳穿了她的小心思:“尹公子是想与我们一道?” 颜吟漪往日在家中,从未如此直白地与人说过话,顿时小脸煞白,下意识娇娇怯怯地咬了咬唇,“我……我没地方去了。” 她感到挫败,自己背负许多,但面对这些事,却似乎还是没有能力做到游刃有余。大约……孟公子会拒绝她吧,毕竟她们非亲非故,昨夜能带她到这个县城已经是极有侠义之心了,再多的怕是孟公子也做不了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 孟溪梧搁下碗筷,拿起方帕擦了擦嘴角,语气平淡,似乎并没不觉得她是个累赘,“可以。” 得到这样的答复,颜吟漪自然是极为惊喜的。但下一瞬,孟公子转头,眸光在她身上流转,深邃如黑洞一般,要将她吸附进去。 “只是,我们要去昌平府,尹公子可顺路?” 昌平。 这两个熟悉的字眼一出,颜吟漪心口一痛,密密麻麻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呼吸不过来。眼里热气腾腾,有什么在氤氲着,她不愿让人瞧见,忙低垂下脑袋,整个人缩在阴影里。 平复了许久,她的心绪总算是沉静了下来。无边孤寂中,她思索着这两人大约就是从京城而来,至于是不是为了水患的事,她不清楚。 但……直觉告诉她,跟着这两个人,也许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客栈外阳光灿烂,早起的人群熙熙攘攘,一日的忙碌又在这个县城里渲染开了明媚的色彩。 颜吟漪偷偷抹了抹眼角的泪,强忍着悲痛,抬起头来,稍稍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好巧,正好我也要去昌平,那我们一起出发?” 到了此刻,孟溪梧确定了这位小娇娘不是寻常逃灾的人,大约和她一样……也有自己要做的事? 至于她们的目的是否相似,那就等日后相处时,看看这位小娇娘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了。 3、第 3 章 走出客栈,人来人往中,文竹牵来买下的三匹马,把缰绳递到了另外两人手中。 好在颜吟漪从前学过骑马,这会儿不至于连马背都爬不上去。 文竹见她动作还算利索,又眯了眯眼,悄悄拉住了孟溪梧的衣袖,颇为迟疑地低声说道:“郡主,昨夜你没被这个小白脸占便宜吧?属下瞧她不像是普通流民……” 孟溪梧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斜了懵然无知的文竹一眼,“在外唤我什么?” 文竹老实回道:“公子。” “在外我是男子,她也是男子,谁会占便宜?”孟溪梧很是无语,翻身上马,不再理会这个呆呆笨笨的人。 马蹄声慢慢响起,渐行渐远,文竹才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瞧见那小白脸跟在自家郡主身旁,两道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随风而动的发丝偶有纠缠,看着竟无比和谐。他瞪大了双眼,忙骑上马,追了过去,下定决心要让那小白脸离自家郡主远远的。 …… 时间紧急,且可能会遇上刺杀,故而一行三人并未走官道,只沿着小道一路往南前往昌平。 出了淮州地界,已经能时不时遇到一些面容憔悴神情木然的流民了。在孟溪梧的授意下,文竹与一些逃灾的百姓攀谈,得到了关于水患比较确切的消息。 “……昌平府下的青州和云州两处受灾最严重,几乎所有村落都被洪水淹没了,好些百姓没逃出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到后面几句,文竹十分不好受,平复着心绪后,继续说道:“而且朝廷拨的救济粮根本没有下来,百姓都说……说是被上头的官儿给贪了。” 到了此时,文竹还记得那群逃灾的百姓说起这话时,语气里的绝望和对朝廷的不信任,多么让人无奈和心酸啊。 茫茫夜色中,孟溪梧拨弄着身前的柴火,看着一点一点的火光燃起,映照着她愈发冷然的脸。 在她思考着此事时,不远处传来啪嗒一声,惊醒了她。侧头看去,方才要去拾柴火的娇女娥小脸煞白,哆嗦着嘴唇,似乎是在愤懑,又似乎是在悲痛。 孟溪梧不知她为何如此反常,但随即一想,她大约是听到了文竹的话? 看来……她的身份确实不简单啊。 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孟溪梧捡起掉落在女子脚边的柴火,又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颇为关切地问:“尹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幽微的火光下,颜吟漪缩在昏暗的阴影里,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但到底还是担心,垂下了眼眸,将眼底的难过掩了下去。 “柴火拾得有些多,手有点痛。” 女子声音依旧低缓,但孟溪梧还是听出了有些许颤抖。 难不成……她这是要哭了? 沉吟片刻,孟溪梧抓起女子的格外纤弱的手腕,领着她来到火堆旁坐下,就着跳跃的光,将她的手心摊开看了看,瞧见细腻的掌心有些红痕,便用指腹轻轻按在上面,力道不轻不重地揉了片刻。 “嘶……”直到陌生的冷香缭绕在鼻尖,属于旁人的压迫感袭来,颜吟漪心惊胆战地挣扎着。 这位孟公子莫不是有断袖之癖?!竟然能毫无芥蒂地抓住她这么一个“男子”的手反复揉搓…… 在慌张的情绪冲击之下,她方才那些难过散了不少。这会儿从孟公子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忙拢进了衣袖里,试图将掌心还残留的温度给抹掉,却不知是怎么了,那处竟愈发滚烫,甚至微微跳动,扯动着她本就不平静的心。 “孟公子,你我同为男子,这样……不太合适。” 女子小巧的脸庞在明灭的火光里失去了明媚的色彩,添了几分病态般的苍白,浓密卷曲的睫毛随着她无意识地低垂而微微扇动,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柔弱,单薄,又似乎散发着令人心惊的破碎,像是山林里出没的精怪,一颦一笑都格外惹眼。 孟溪梧盯着看了许久,正想辩解几句,忽然一阵清风拂过,虫鸣声骤然停歇。 文竹先一步起身,警惕地望了一眼前边密密麻麻的夜色。而后与反应过来的孟溪梧对视一眼后,用脚踹灭了身前的火堆,将别在腰后的匕首拿出,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有人来了,你待会儿跟在我身后。”孟溪梧也从满是枯叶的地上站起身来,将匕首握在手中,又牢牢抓住已经开始略微颤抖的小女子,慢慢说道:“我会保护好你。” 话音落下,风乍起,一树落叶在半空中盘旋,而后如数道流星,疾驰而来。凌冽的气势像是实质性的杀招,逼得三人往后退去。 文竹跳了出来,调动内力,一手震碎了呼啸而来的寸寸落叶。下一瞬,十数个黑衣人冲破浓重的夜色逼近,厮杀一触即发。 文竹一人缠斗着四五人,其余黑衣人直冲孟溪梧和颜吟漪而去,锋利的刀刃翻转,折射出狠厉的光。 刀剑相接,落叶翻飞,一场刺杀就此拉开了序幕。 孟溪梧余光瞥见文竹游刃有余,便边打边退,打算先护着尹一离开此地。但不知为何,这群黑衣人竟像是看出了她的意图,招式越发狠辣,且看阵阵攻势,倒像冲着她护着的人而来。 有古怪。 但此刻她来不及多想,一手劈掉一人的剑,一手刺破另一人的肩。百密一疏,有人从身后袭来,她来不及反应,只得死死抓住尹一的手,搂住她的腰,带着她往侧边一滚,躲过了这道杀招。 然而尹一闷哼一声,随后血腥味传来,竟还是受了伤。 孟溪梧拨开铺散在脸上的长发,稍稍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尹一的发髻被挑开,女子柔美的模样完全展露在了人前。再瞧见她紧咬下唇,痛苦地捂住手臂,顿时心中一阵火大,抄起匕首,用尽全力给了偷袭的人致命一击。 而后运转内力,身姿飘逸,半盏茶的功夫就让围过来的黑衣人尽数倒下。那边文竹也收尾了,留下了一个活口,气喘吁吁地提着那人后颈过来,狠狠摔在地上。 “说,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下巴被卸掉了,无法咬破藏在嘴里的毒药,索性漠然地闭上了眼,不肯吐露一字一句。 “好好问清楚。”孟溪梧对文竹下了令,便扶着受伤的女子走到一旁树底下,撕掉衣摆,在河边清洗干净,又回到尹一身旁,极为小心地抓住她还在流血的右手臂,“我先帮你止血。” 颜吟漪瘦弱的手还捂着胳膊的伤处,鲜红的血从指缝中溢出,顺着手指淌下,染红了周围的衣料。失血过多,她头晕眼花,整个人背靠在树干上,摇摇欲坠。 但她不敢昏睡过去,死死咬着下唇。周围的叽叽喳喳的虫鸣声再次响起,一切似乎都恢复到了之前的模样。她透过模糊的视线,勉强看到孟公子拉开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为她处理着伤口。 “不……不要解开……” 孟溪梧撕开被鲜血黏住的布料,露出了血肉翻开的伤处,慢慢清洗着周围的污秽,“你别担心,我就只是扯开这一处的衣料,不会扯开你的衣领的。” 也不管女子还能不能听见,她扭头朝已经审问完的文竹说道:“去寻些止血的药草来。” 没过一会儿,文竹将洗净的药草拿到孟溪梧面前,说起了方才问的事:“那人最后只说是奉命而来,要杀一个女子。” 她们这三人里,唯一的女子便是他的郡主。 正要对孟溪梧说着自己对此事的分析,文竹微微侧头,便在茫茫月光下,瞧见了小白脸一头乌发披散在脑后的娇媚模样,顿时吃了一惊:“啊?!” 4、第 4 章 “你这小白脸怎么一副女人模样?!”文竹错愕地愣在原地,像半截木头一般又呆又木。 颜吟漪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眼皮虚弱地耷拉着,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虚开一条缝无意识地望着围在她身边的两人,更不用说有力气去回应文竹的话了。 孟溪梧废了些功夫,才止住了她的血,又撕破一条长长的衣料,让文竹清洗干净后,仔仔细细地将敷上了草药的伤处包扎好。 缠了一圈又一圈,见女子的气息稍稳,她这才扭头看向仍在出神的文竹,“才发现人家是个小女郎?后悔从前对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这番话颇有一言难尽的意味,文竹有些底气不足,挠了挠后脑勺,干巴地嘀咕着:“所以公子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孟溪梧斜眼看去,心平气和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与她同住一屋?” 竟是如此。文竹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防着小白脸勾搭自家郡主,对她没个好脸色……罪过罪过,让一个小姑娘如此受委屈,他日后要好好补偿她才是。 这会儿,对于尹一的怀疑又少了些,文竹眼珠转了转,低低问道:“那她当真只是逃灾的小女子?” 清淡的月色下,树影斑驳,万籁俱寂。 孟溪梧扶着已经昏睡过去的女子,让她靠在了自己的腿弯处,睡得更舒坦些。 “她不是细作。”对于这女子的身份,她已经有了些猜测,便简单同文竹交代了几句:“大约是哪位官员家的女郎,如今只剩她一人了,也怪可怜的。” 她观察过尹一,虽然她用黑灰抹上脸,但被雨水冲刷过的皮肤极为白嫩,且一双玉手如上好的白瓷一般晶莹细腻,没有一丝茧子,不像是寻常劳作的百姓。再加上她柔弱却不失规矩的姿态,倒像是个养尊处优、幼承庭训的官家贵女。 而她时时散发出的悲凉痛苦……大约是她的家人当真都没了?就不知到底是哪位官员如此凄惨,又为何会无声无息地没了,连家中女眷都护不住。 如此深想下去,孟溪梧低头看着唇色泛白的女子,对她的身份又多了些好奇。 …… 一整夜的时间,颜吟漪都没有发热,守了许久的孟溪梧在晨光熹微时稍稍眯了会儿。睡了没多久,柔和的阳光透过轻晃的树叶洒下,落在脸上。慢慢睁开双眼,瞧见艳红的旭日已东升,泛黄的落叶片片掉落,折射着耀眼的晨光。 脚步声从身旁传来,随后两块还沾着水渍的果子递到了面前来,文竹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里没什么吃的,就摘了几个能吃的果子。公子你先垫垫肚子,待会儿咱们再赶大半天的路,就能抵达青州边界了。” 到了青州,就正式踏足昌平府了。也不知到时候郡主是直接找上昌平知府,还是先在周围打探一番? 如此想着,文竹也低声问出了口。 孟溪梧咽下一口甜果,正要回答,便察觉到睡在腿弯处的女子微微动了动,低头一瞧,女子纤长的睫羽晃动,慢慢睁开了眼。 “醒了?”孟溪梧避开她受伤的手臂,极为轻柔地将她搀扶着坐起,又递了另一个果子给她,“肚子饿不饿?待会儿还要赶路,你稍微吃点?” 伤势被妥善处理,又经过一整夜的沉睡休养,颜吟漪恢复了一些精神,但唇色依旧苍白,似雪的脸蛋上也显出几分憔悴,纤长的乌发堆砌在身后,愈发衬得她整个人像是风中的枯叶,焉巴巴的,十分惹人疼惜。 意识到自己竟是靠坐在孟公子怀里,似有若无的清香一直包裹着她,强撑着坐起,双手用力揪着衣袖,强忍着心中的慌乱,她默默摇了摇头:“多谢孟公子好意……我现在没胃口。” 孟溪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她精神好了许多,不像昨夜那般虚弱无力,便让文竹打了些水来,让她润了润干枯的嘴唇,“那咱们先赶路,大约中午就能到下一个城镇了。咱们在那儿停留两日,你好好养伤。” 又休整了半盏茶点的时间,文竹从树林里牵出马匹,但在看到尹一包扎好的右手臂时,有些犯难。骑马要拽住缰绳,可她右手受了伤,怕是使不上力。 “尹姑娘要如何……” 文竹迟疑的话未说完,颜吟漪便以为,在得知了她女子身份后,这人怕是会觉得她是个不好处理的累赘。低垂下眼眸,思索片刻后,她颤抖着身子,抬了抬左手,略微急切又不安地说道:“我可以用这只手扯住缰绳,我不会拖累你们。” 轻柔的微风拂动树梢上的枯叶,潺潺的溪流沿着蜿蜒的河道流淌向远方,明媚的暖阳扑洒在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一派温柔和煦的氛围中,战战兢兢的颜吟漪显得格外柔弱无助,但她眸光坚韧,咬了咬牙后,慢慢走向她的马驹。正要费力地爬上去,一阵熟悉的幽香袭来,手腕被人捉住,她回头看去,是孟公子抓住了她。 “孟公子?” “得罪了。”孟溪梧牵着她的手,带着她来到自己的马匹旁,另一只手熟练地搁在了她细软的腰间,稍稍使力,便扶着她上了马背,见她清润的眼凝视着自己,似乎很不安,便翻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紧紧抓住了缰绳,将她护在了怀里。 “你身上有伤,一人骑马不方便。” 说着夹了夹马腹,在文竹一言难尽的神色中,慢慢往前赶路。 一路上,顾及着尹一的伤势,孟溪梧将速度控制得不算太快,但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怀中之人略微挣扎的姿态。 以为是太过颠簸,她又降了些速度,只是尹一的身子仍旧僵硬,又往前稍稍挪了点儿距离。 “怎么了?”孟溪梧直视着前方越来越泥泞的小道,微微侧头,瞥见了女子通红的耳尖。 细嫩的耳廓上有一些细小的绒毛,耳轮分明,优美的弧度十分匀称,耳垂小巧又白嫩,只是这会儿像是染上了天边的朝霞,白里透红,玉润可爱得紧。 孟溪梧才反应过来,她与尹一的距离太近了,只要她再往前靠近一些,鼻尖便能触碰到女子的耳廓…… 不动声色地往后直起身子,女子柔弱的声音便飘进了耳里:“孟公子,你……你硌着我了……” 孟溪梧:“?” 她硌着她了?哪里硌着她了? 随着女子扭动着腰肢,又往前动了动,孟溪梧脑海中灵光一闪,低头一瞧,就看到自己腰间打的结好巧不巧正抵在女子的后腰处,并且她每一次顺着马匹跑动而上下起伏时,这个结就会与尹一纤细绵软的腰碰撞一次。 ……这个位置实在是尴尬,怪不得尹一会误会啊! 她忙解释:“尹姑娘别担心,硌着你的是我腰间打上的结,不是……不是……” 颜吟漪闻言,彻底羞红了脸,低低“嗯”了一声,不再乱动,也不敢再搭话,生怕自己一开口,满腔的羞赧便会被身后的人察觉。 5、第 5 章 一路无话,抵达昌平府边界的梧桐县时,已到晌午。 此地远离发大水的长风河,几乎没受到水灾的影响,不过此地已经有众多逃难而来的灾民聚集,县令让人支了篷布,架了几口大锅煮粥,暂时将灾民安置在了镇外。 马蹄声渐近,一脸麻木的难民们倚靠在篷布外,下意识扭头看去。但瞧见只有两匹马到来,心中刚燃起的希望火光又扑灭了。 孟溪梧扯着缰绳,控制着速度,慢慢来到了县城门口,回头看着毫无生机的人群有遮风避雨的地方,还有热气腾腾的粥食果腹,便低声问文竹:“此处的县令叫什么名字?” 文竹在出发前就已经做足了所有功课,这会儿瞧见门口的县城名字后,便立马想到了此地的县令,“叫刘旭,是兴安七年的进士,在京中没有势力,所以这些年一直外放,都是做七品县令小官,从未升迁。” 孟溪梧记下了这个名字,骑着马入了城。 …… 县城内并无寻常热闹的气氛,街道两旁几家商铺稀稀拉拉地开着门,也并未见到有什么客人,凄凉得很。 “公子,这儿有家客栈开着门。”文竹翻身下马,走到了客栈门口,接过了孟溪梧手中的缰绳。 先一步下了马,孟溪梧朝尹一伸出手,“咱们先在这里休整两日。” 眼见孟公子自从入了城,便不大安乐,颜吟漪不愿再给她多添麻烦,忍着心中的不自在,将手虚虚地搭在了她的掌心,由她扶着,慢慢下了马。 好在客栈的房间比较多,一人一间绰绰有余,不用像上一次那般,两人尴尬地同住一屋。 夜半时分,穿戴整齐的文竹轻轻叩开了孟溪梧的房门,就着跳跃的烛火,来到了她的身边,低声回禀着:“郡主,这是上次遇刺后,咱们的人查到的。” 孟溪梧坐在桌边,幽微的火光映在她沉稳的侧脸上,在浮动的尘埃中她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文竹递来的密信。 “所以郡主猜得没错,那伙人要刺杀的不是我们,而是那位尹姑娘。” 文竹感到有些费解:“只是我们的人只查到买凶的幕后之人是昌平府的人,没有那人的详细身份,甚至……甚至连尹姑娘的身份也没有定论。” 他眼睛微微眯起,疑惑地开了口:“尹姑娘若只是普通官家贵女,怎会招来杀身之祸?属下以为,或许尹姑娘与咱们要查的水患一事有什么牵扯?” 不然,他不明白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子,怎会招来数十人刺杀?总感觉背后隐藏着什么极大的阴谋…… 孟溪梧将手中的密信点燃,燃烧的火焰没一会儿便吞噬了整张纸。最后一点痕迹被她的指腹捻住,轻轻一拂,彻底消失在了眼前。 “好好保护好尹姑娘,说不定到了昌平,她能帮我们大忙。”嘱咐几句后,她从袖兜里拿出一块描着金凤的玉佩,放到了文竹面前,“你拿着这个,暗中找刘旭一趟……” 交代着接下来要做的事,窗户处忽然传来什么燃烧后噼里啪啦的声响,而后一阵浓烈的木炭焦味从半掩的风口处透过,袭向鼻尖。 夜里风大,没过许久,客栈楼下火光冲天,灼热的气息如浪潮一般涌上来。 “走水了!”文竹来到窗边,往下一瞧,烈火浓烟直冲上天,笼罩在火花里的墙壁脱落,碎屑和残片翻飞,接二连三的闷响中,令人窒息的气味蔓延开来。 这着火的速度太快了,从刚刚察觉到现在,仅过去一息的时间,竟然就已经如此势大,怕是有人故意为之啊! 孟溪梧可不想当烤红薯,忙拿起行李,便与文竹一道出了房门。方才只瞧见外院有火光,大堂内并没有燃烧的痕迹,大约火势还未蔓延到楼下大堂,得趁着这个时间先脱离火海。 颜吟漪自然也发现了这突如其来的火势,听到隔壁动静,她也收拾好了行李,拉开了房门。 滚滚浓烟中,她瞧见孟公子与文公子竟是从同一间房里一前一后走出来,顿时有些惊异。可这会儿情况紧急,逃命要紧,她便压下了心中的错愕猜测,与他们一道飞速下了楼。 然而拐过长廊,走下楼梯后,周围也已处于熊熊烈火之中,上窜的火苗越来越旺盛,燃烧的房梁倒塌,一下子拦住了前边的路。 “公子,火势太大了,前边没路了!”文竹眼见着自家郡主的衣角已沾染上了星火,顿时急得不行,弯下腰使劲拍打几下,扑灭了那点火花,“趁着二楼还没倒塌,咱们从上面跳下去吧!” 这是个法子,事不宜迟,三人再次上楼。 颜吟漪受伤之后还未好好休养,还很虚弱,有些跟不上有功夫在身的另外两人。她咬了咬牙,拼尽全力瞪着小腿踩上楼梯,下一瞬却被人搂进了怀里,熟悉的清香冲破刺鼻的味道,缭绕在她的周围。 被人打横抱起,脚尖离开地面,失重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抬起没有受伤的胳膊胡乱抓了一通。触碰到滚烫又细嫩的肌肤后,她惊慌失措地抬头。 竟是孟公子将她抱在了怀里! “别动,我带你离开这里。”孟溪梧抱着浑身僵硬的尹一,随着文竹来到了二楼窗户处,在房屋倒塌前一瞬,运转内力,脚尖一点,飞身逃离了这个火势凶猛的客栈。 刚在街道落脚,就看到掌柜和小二哭丧着脸,正与其他人一起拿着木桶往火光里泼水,试图泼灭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啊!您三位居然出来了!”掌柜眼见,余光瞥见了一身狼狈的三人,喜极而泣:“老天保佑!还好你们没事!不然老朽可要怎么交代啊!” 今日住店的人不多,仅有他们三个人,所以看到他们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面前,掌柜提着的心总算是稍稍放松了些。 文竹接收到孟溪梧的眼神,朝掌柜迎了上去,打探着这场大火的缘由。 亲眼见到孟公子和文公子之间眼神交换,那种独属于两人之间一个神色便能领悟对方心思的默契氛围后,颜吟漪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又冒了出来。以往她只听说过有些贵公子会选几个小侍,明面上是贴身伺候的奴仆,实际上是暖被窝的小郎君,倒是从未亲眼见过。 如今这情形,莫不是……孟公子与文公子便是这样的关系? 若当真如此,也难怪之前文公子对她看不顺眼,总是将她和孟公子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了。 颜吟漪在脑海里胡乱想了很多,但她不是长舌妇,不爱论及别人的长短,便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还在孟公子的怀里,顿时一惊,推搡着站在了地面上,又默默往旁边退了几步,与孟公子保持着一个比较远的距离后,朝她行了个礼,表达了谢意。 “多谢公子又一次救了我。”此时的她并无能力,暂时无法回报孟公子和文公子,但若是他们二人来昌平的目的是水患,或许她便能报答他们的救命之恩了,若不是……便只有等她平了父亲冤屈,再为孟公子和文公子做牛做马了。 孟溪梧怀中一凉,周围热潮涌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怎么的,她竟感到有些空落落的。 将手负在身后,磨蹭指腹,看着火势渐消,她将声音压低,说出了方才文竹查探到的事,“尹姑娘,上一次刺杀,那群黑衣人是冲着你来的。” 颜吟漪神色一凛,搅着宽大的衣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着孟公子忽然同她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别害怕,我只是想说,这次失火是人为,或许也是冲着你来的。”孟溪梧从女子急促的呼吸中瞧出了她的不安和无力,但她不大会安慰人,硬邦邦地安抚几句后,便又说起了她的想法:“那些人的身份和目的,我不清楚。但如今你跟着我们,我们自然是会保护你的安全的。” “就不知尹姑娘你现下是什么想法,是想继续跟着我们去昌平,还是先躲上一阵?” 6、第 6 章 初秋时节,细雨纷飞,淡黄的落叶随风飘落,铺在了潮湿的泥地里。 两道打扮得破破烂烂的人影慢慢走在层层枯叶上,被踩碎的叶片发出吱呀呀的响。萧瑟的风吹动凌乱的发,中年男子扮相的孟溪梧拨开飘散在额前的几缕碎发,看了一眼远处渐落的日头,扭头问扮做中年妇女的尹一:“今夜大约又要荒野地里歇一晚了,前边河边有几个帐篷,应该有人,咱们先去那儿问问路?” 那一日她询问了尹一是否要与他们同路后,尹一几乎没有犹豫便选择了和他们一起回到昌平。 而在文竹在没有查出放火之人后,就拿着那枚玉佩秘密找上了刘旭,所以这些天他便暂时留在了梧桐镇暗中帮助刘旭安置越来越多的难民,并悄悄收集水患更精确的消息。 孟溪梧和颜吟漪则为了更安全地抵达昌平,便扮成了寻亲的中年夫妇。如今他们已经抵达了青州地界,汹涌的洪水已经消退,但四处都是水患过后留下的残垣断壁,以及不愿背井离乡逃难的灾民。 河道旁边平整的岸上,扎着几个破烂的帐篷,前边架了一口吊锅,下面还留着一些燃烧过的黑灰。 随着帐篷内传出低低的话音,孟溪梧牵着尹一的手,如同跋涉千里后疲惫不堪的中年人,慢慢走了过去。 帘子被一只干枯的大手掀开,随后一个络腮胡大汉探出头来,灰蒙蒙的眼朝她们看了过来。 “这位大哥,敢问此处可是青州梨儿镇?”孟溪梧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涂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抹淳朴又疲惫的笑来,同那大汉打了个招呼。 “这儿是青州,不过梨儿镇还要再往前走上一天才能到。”忽然见到生面孔,大汉眼里有些防备,但还是好心地指了路。 日头渐落,已是暮色四起的时候。 “多谢大哥。”孟溪梧扶着颜吟漪来到河边,拿出水袋准备装些河水,“那看来今天我和内子是做不到梨儿镇了。” 闲谈几句,她才瞧见河水很是浑浊,且隐隐有股莫名的味儿。 络腮胡大汉见她那水袋的手迟疑了,也知道她在惊讶什么,便重重叹息道:“兄弟不是从青州逃出来的吧?发了大洪水后,河里的水一直很浑浊,而且因为泡了很多死人死牲畜后,味道也很臭了。” “不过咱们都是逃难出来的人,为了保住这条命,还是只能喝这样的水。” 他的脸上满是悲凉和麻木,“兄弟你们两口子慢慢适应就好了。” 天边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下,绵绵细雨拍打在枯叶上,落在慢慢流向远方的河面,圈圈波澜荡漾,若不是扑面而来的腥臭味,那这该是一副闲逸的晚景图。 孟溪梧没有装水,反而收起了水袋。最后在颜吟漪同样不安的视线中,捡起一片落叶,慢慢舀上一些河水。 泥沙夹杂着其他泡得腐朽的杂质,孟溪梧观察了一会儿,拿到鼻尖细细嗅了嗅。 刺鼻的气味实在难闻,很显然这已经不是寻常能饮用的河水了。 大灾过后十有八.九有疫症!更别说,从这些天所见所闻来看,水患过后,昌平府不仅对朝廷瞒下了此事,还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应对。那么在水患中丧生的百姓和牲畜的尸体得不到处理,怕是更会导致疫情出现! 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百姓早已疲惫不堪,身心有损,哪里能抵挡得住疫症? 孟溪梧和颜吟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担忧。 “我说兄弟啊。”沉默许久,身后传来大汉试探的询问,“你们两口子这是从哪儿来啊?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孟溪梧回神,有些忧愁地搭了话:“小女儿两年前嫁到了青州,每月都会有书信往来,可从三月前,便再没有写信送到家中。我与内子左等右等,都没有盼来小女儿的信。实在是担心得很,就打算来青州看看……” 这样一番话,在搭配上孟溪梧和颜吟漪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愁绪,确实就是一对忧心女儿的普通夫妻而已。 这让络腮胡大汉的戒备少了许多,帐篷内的动静也大了些,没一会儿一个模样平凡的中年妇女和一个怯生生的女童也探出了脑袋来。 那妇女摸了摸女童的脑袋,似乎对孟溪梧和颜吟漪的心情十分感同身受,“两位的小女儿是嫁到了梨儿镇吗?那里的村子几乎都遭了殃,死了好多人啊!不过也逃了一些人出来,但他们都想着朝廷会管我们,就一起往昌平去了。” “你们要想找到小女儿,可以去昌平找找看。” 闻言,孟溪梧确定了这些百姓并不知道昌平发生水患的消息并没有被官府上报,还对这一方官员抱有一定的希望。 她适时地露出惊讶的神色:“方才听大哥说这里发了大洪水,小弟还以为和以往一样,只是堤坝被冲破几处而已。怎么这一次竟连村落都受到了洪水的影响吗?” 那一家三口也有些吃惊,大汉摸了摸后脑勺,不解地问道:“大兄弟没听说青州和云州发大水的事?”在他的认知里,这样大的事,昌平的官府肯定会上报,求朝廷拨物资,那整个元陵朝应该也知道此事才对啊。 “实不相瞒,在下和内子是从京郊赶来的,而我们在出发之前,并未听说青州有水灾。”孟溪梧说的是实话,正是因为昌平知府没有将此事上报,朝廷一无所知。还是长公主府的一个小厮在梨儿镇探亲,九死一生回去后,才偷偷上报了这件大事,而她的母亲广宁长公主得知消息后,便连夜查探了上报朝廷的奏折,随后秘密入宫,找上了在养病的皇舅舅。 她还记得等到天明时,她的母亲才疲惫地踏着晨光从宫中回来,简单交代几句,便让她领着圣旨秘密离京,前来昌平暗中查一查这件事。 当时夏末的风已有了些凉意,她母亲的脸色颇为苍白,语气极为无奈地耻笑着:“你的舅舅已不是从前勤政爱民的皇帝了,现在他满心满眼都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孟溪梧也知道,她的皇舅舅很是偏爱五皇子,对身为太子的大表哥不甚在意。 所以在听到她的母亲提起监国的五皇子后,她便猜测瞒下水患的事,或许还会与储位之争扯上关系。 所以一路行来,她和文竹改头换面,颇为小心。但还是遭到了几次追杀,大约都是得到消息的五皇子做的…… 夜幕降临,周围陷入了茫茫夜色中。 大汉一家三口对于孟溪梧的话很是焦急,“大兄弟,你是说外边根本没有咱们这里发大水的消息?!” 孟溪梧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不行!朝廷压根不知道啊!为什么知府大人没有上报消息?那救济的粮食还能落到我们这些人的手里吗?”大汉一想到心心念念的粮食发不到手里,整个人都焦躁了起来,“不行!咱们得去昌平问问!” 7、第 7 章 第二日一大早,孟溪梧和颜吟漪便随同大汉一家三口赶去了昌平。 过了午时,青州遍地的饿殍和荒凉的景象呈现在了孟溪梧眼前。河道里水消了许多,但浑浊不堪的水里时不时浮上一具泡得发胀的尸体,整条河都散发着漫天的恶臭,早不复江南水乡的烟雨朦胧娇柔婉约之美了。 岸边有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正拿着长杆在河水里探查,勾住浮尸便合力往岸上带。一旦他们松懈下来,擦个汗,或者是揉揉手臂,不远处守着的衙役便会一甩长鞭,督促他们继续打捞尸体。 一名身形瘦弱的老者实在是捞不动了,颤颤巍巍地想要歇一歇,但那如蛇一般的长鞭啪得一声甩到了他佝偻的背脊上。眼看着就要栽倒,离得近的络腮胡大汉早就看不过眼了,大步跨了过去,牢牢扶住了老者往后退了几步。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满面红光的衙役,咬牙切齿地质问道:“你是朝廷的人,怎么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下这样的狠手?!” 对于有人反抗,衙役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大手一挥,长鞭又要落下。 但鞭子那头就像是被一股大力给吸住了,他根本扯不动。扭头一瞧,一名脸色黝黑的中年男子死死地抓住了他的长鞭。 “要造反了啊?!”他又使了使力,鞭子依旧纹丝不动。 孟溪梧趁他用力拽时,松开手指,冷眼看着他往后倒去,“是谁让他们打捞尸体?府衙的人呢?” 大约是瞧见她黑沉沉的眼深邃幽暗,犹如寒潭,带着极为强大的压迫力,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那名衙役莫名有些心慌,“你……你是谁?!问这些做什么?!” 孟溪梧随手将长鞭丢到他的身上,冷声吐出几个字:“回答我。” 长鞭似乎千斤重一般,掉落在皮肉上时,衙役吃痛,哎哟一声,而后心中畏惧更盛,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孟溪梧的话:“是……是上头吩咐的,上头说这些死尸不能一直泡在水里,得让人捞起来,所以就让这些人……” 这件事原该是他们衙役来做的,但他们可不想接触那恶心的尸体,就仗着手中的权势,吆五喝六地让底下的百姓去打捞,而他们只需要在旁边监督着,就没什么事了。 可他不敢将实话告诉给面前的中年男子,只想着尽快将人忽悠过去。 孟溪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扭头朝身后走去。 荒芜的风吹动着路边微弱的野草,西斜的落日慢慢隐入层层乌云里,最后一点儿日光消失时,野草被风折断,破败的枝干轻飘飘地荡向了远方。 “大兄弟,我帮人帮到底,就把这位老大爷先送回去,你可不可以帮我看顾着妮儿?”看到孟溪梧点头,大汉和他的妻子一人搀扶一边,在萧瑟的秋风里慢慢扶着老者踏上了潮湿的路面。 小女娃很乖巧,听了父母的交代,安安静静地待在了孟溪梧和颜吟漪的身边,看了看骂骂咧咧离开的衙役,又看了看远去的父母和那位连路都走不稳的老爷爷,她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懂:“叔叔婶婶,当官的是坏人吗?” 天真的童言童语,让本就压抑的颜吟漪心中很是触动,她扯了扯嘴角,轻轻抚上小女娃的头顶,尽量用简单明了的话语来回答:“有些官是坏的,有些……是很好很好的官。” 闻言,孟溪梧眸光微微闪动,泛着淡淡水色的眼眸,不着痕迹地凝视着身旁的人。 颜吟漪心中一凛,紧紧攥着衣襟,慢慢垂下了脑袋。 …… 再次与大汉汇合后,孟溪梧与颜吟漪一同混入了流民之中。 青州城外聚集了许多讨要说法的难民,几乎无法遮风挡雨的帐篷便是他们如今的安身之所。大汉十分健谈,在送老者回去时,便结交了几名难民,故而孟溪梧和颜吟漪还能借着他的光,被安排进了一处极为破烂的帐篷里住下。 “大兄弟别嫌弃啊,城门一直不开,官府没有物资送出来,这里只有这样的条件了,将就将就吧。”大汉看得出来孟溪梧和颜吟漪气质与他们不同,担心她们睡不习惯这样的地方,尽力安抚着。 夜色悄悄来临,一轮残月挂在了天际,淡淡清辉洒落在了大汉憨厚的脸上,就像是满地泥泞不堪中探出一只沾染着泥垢的野花,即便身处浑浊之中,开出的花依旧洁白璀璨,温暖人心。 “怎么会嫌弃?”孟溪梧摇了摇头,朝他表达了谢意:“在下和内子还得多亏了大哥,今夜才有住的地方。”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哈哈一笑,表示这并没有什么。但一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日子,他刚扬起的笑又慢慢消了下去,“咱们这些人就等着朝廷发放救济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另外……我刚刚帮你打听了一下梨儿镇的事,好像梨儿镇的人都不在这个地方,有人说是去了南城门,你明天一早可以去那边打听打听消息。” “多谢大哥。”孟溪梧对于这个熟悉了之后就格外热心肠的男人很是敬佩,起身朝他弯了弯腰,行了个礼。 大汉惊呆了:“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我也没做什么不是……” 他按住孟溪梧的手,表示这只是小事一桩,不值得她这样感谢。 清淡的月色下,欢喜的大汉慢慢回到自家的帐篷里。孟溪梧目送着他宽厚的背影消失,随后不自觉轻轻叹息一声。 “孟公子。”颜吟漪收回了视线,压下心中的愁绪,轻声说道:“方才我看到此地灾民的存量不多了,他们再这么等下去,恐怕也等不来朝廷的救济粮。” 女子头一次谈及水患的事,虽然仍旧情绪低落,可这会儿似乎多了些坚定。 孟溪梧侧过脑袋,望进了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灵秀美目里,试探性地问道:“你想说什么?” 颜吟漪:“我想问……孟公子来昌平,可是为了水患之事?” 她不清楚孟公子的身份,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觉得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如此,她便也没有再隐瞒,直白地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娇娇弱弱的女子都这般坦诚相待了,孟溪梧也很是爽快地答了话,“那么你呢?你对于水患的事,了解多少?” 8、第 8 章 帐篷有些破烂,月光透过缝隙渗进来时,恰好落在女子秀美白皙的脸上,如同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轻纱,愈发衬得她那双璀璨的眼格外晶莹。 “孟公子既然是从京城而来,那应该还记得前年春天时,昌平知府上书请求拨款修筑沿河堤坝的事吧?”颜吟漪的声音很轻,似在回忆,又似乎夹杂着些许冰凉。 孟溪梧自然是记得的。正是因为在前年时,朝廷为了重修沿河堤坝,拨了五万两银子给昌平府,所以此次水患发生,才会让她母亲感到匪夷所思。 按理来说,只要没有偷工减料,依照长风河以往夏季的泄洪量,新修的堤坝是能管上十来年之久的。可偏偏在一年后,新修的河堤竟然没有起作用,发生了水灾,青州和云州的百姓都遭了难。而这样大的事,昌平府却未曾上报,偷偷瞒了下来! “今夜孟公子与我去一趟长风河吧,去看一看修建的河堤长什么样。”颜吟漪从孟溪梧紧抿的嘴角处瞧出了她压抑的情绪,便知道她大约是记得的,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不过咱们得悄悄的,不能被沿河看守的衙役给发现了。” 许是因为在说悄悄话的缘故,两人挨得极近,随着女子的樱唇一开一合,清甜的热气一股脑儿地扑洒在了孟溪梧的侧脸上,像是和煦的春风拂过,丝丝缕缕的酥麻感从四肢汇聚,蹿至脑海。 她有些恍惚,垂下眼睑,在昏暗的月夜中,看到了女子清洗干净后白皙的肌肤泛着浅淡的光泽,卷而翘的睫羽忽闪忽闪地,在上面投下一片柔美的阴影。 距离太近了,孟溪梧总觉得很不习惯。她捂住跳得极快的胸口,慢慢往旁边挪了挪,脱离了女子幽微的清香范围后,她繁杂的思绪才平静了下来,极为正色地说起了正事,“好,今夜子时过后,等大家都睡着了,咱们就去长风河看看。” 脱下身上的长袍,整整齐齐地扑在了身后,她回头看向脸颊悄悄爬上绯红的女子,轻咳一声,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微微敞开的衣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先将就歇息一下,养足精神。” 见女子还在犹豫,她往旁边靠了一些,将铺出来的“床”留了大半的位置给她,“你别担心,我不会挨着你的。” 低缓的声音放得极为轻柔,像是林间清冽的甘泉,涓涓细流荡开了颜吟漪心中起伏不定的涟漪,她定了定心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孟公子对她的悉心照顾,以及谨守礼数从不逾矩的谦谦君子模样,心里那抹犹豫少了些后,她低低嗯了一声,合衣躺在了另一侧。 昏暗的环境内,她紧闭双眼,强迫自己努力睡着,耳畔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吓得她又慌慌张张地睁开眼,扭头看向了自己的身侧。 腰间细带未曾解开,圈圈裹住了孟公子劲瘦的腰,随着她微微侧了侧身子,竟显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来,线条柔软又匀称……看着倒不像是个寻常男子,古怪得很。 背后的视线很是灼热,孟溪梧想忽略过去都不行,她转过头,撞进了女子半阖的清浅眼眸里,“尹公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忽然被抓包,颜吟漪心口一跳,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没……没什么。” 生怕孟公子还要追问,她转过身子,拿衣袖遮住了滚烫的脸,僵硬地转移了话题:“咱们还是早些歇息吧,别……别耽搁时间。” 孟溪梧盯着那个饱满圆润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可她说不上来,便抛到了脑后,闭上双眼,安静地进入了梦乡。 …… 寂静的深夜,月色清凉,星子暗淡。周围的帐篷内早已没了什么动静,只有带着寒意的夜风阵阵掠过,吹动着地上的枯叶微微作响。 两道人影朝着不远处的密林里掠去,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中。穿过高大的林木,来到水汽氤氲的岸边,孟溪梧抽出了搭在尹一腰上的手,稍稍往后退了两步,将她带离了自己的怀里。 夜里的长风河看起来比白日里要幽静许多,微风徐来时,平静的水面上荡漾着层层叠叠的细碎波澜,折射出清浅的碎光。若不是依旧能闻到刺鼻的腥臭味,哪里能瞧出这是一条吞噬了数万人性命的河流? 颜吟漪左右看了看,没看到看守的衙役,扯了扯嘴角,耻笑一声:“果然都是只会做做样子的酒囊饭袋。” 孟溪梧头一次见到娇弱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时有些惊讶,但随即一想,大约猜到了她的另一层意思,“前年修筑堤坝,他们也是做做样子?” 此处河水拍打着岸边,长长的河堤倒是没有被冲垮的痕迹。 颜吟漪往上游走了一会儿,用脚踩了踩河岸,又蹲下身子,挽起袖口,用手背敲了敲了身下的河堤。 孟溪梧随着她蹲下,安静地看着她四处摸索。 下一刻,被颜吟漪敲打的地方竟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小坑,再使劲捶打几下,小坑周围的沙石往下陷落,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能容纳一人的洞坑! 洞坑还在变大,脚下的河岸变得不稳,孟溪梧眉眼冷肃,一把拉起身旁的人,飞速离开了方才站立的地方。 河水已经顺着被凿开的口子溢出,幸好此时水流量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在周围汇聚出一小股流水,没有多大的破坏力。 难以想象若是凶猛的洪水撞击,这一处轻易就能被敲碎的河岸怎么能抵挡得住?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河堤是用寻常的黏土泥沙、碎石木材修筑的,而被我敲碎的地方则压根没有用石头填充,只用了一些杂草滥竽充数。”颜吟漪喉间苦涩,却仍旧一字一句地吐露着令人心惊的事实,“为了贪污更多的银两,又为了避免大水冲击,所以修建河堤时,一段正常修,一段就用不值钱的杂草混入泥土里。” 可让那群贪污腐败的官儿没想到的是,仅仅过去一年,这条刚刚修好的河岸就在汹涌的洪水拍打下被冲垮。他们担心朝廷知道后,会派人来查探,所以他们就这么悄悄压下了这件事。 毕竟贪污的银两太多,洪水造成的伤亡太大,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罪责。 浓浓的乌云密布,遮住了天边的弯月。周围被墨一般的浓黑笼罩,密密麻麻的夜色袭来,密不透风得好似叫人喘不过气来。 孟溪梧神色凝重,眉头紧皱,眼里隐隐有怒火闪过。她再次上前,在另一边敲击片刻,果不其然又出现了一个坑洞,流下的河水与方才的汇合,蜿蜒着流淌向了远方。 “什么人?”远处随风传来一道轻喝。 是值守的衙役! 孟溪梧见那人已经朝她们两人跑来,未免暴露,她拥住女子的腰肢,脚下轻点,如一阵风般急掠到了密林,甩开了那个看守的人。 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到帐篷内,颜吟漪心口处砰砰砰跳得极快,也不知是因为差点被人发现的后怕,还是因为孟公子身上清淡的气息密密麻麻地包裹着她…… 轻轻推开手还搭在她腰间的人,颜吟漪咬了咬下唇,脸上几乎红得滴血,她不自觉摸了摸发烫的脸,悄悄别过了头,平复着翻涌不定的心绪。 “刚刚被人看到了,也许明日就有人来查探了,我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孟溪梧没注意到女子的紧张的羞赧,拉开帘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9、第 9 章 再一扭头,女子通红的侧脸映入眼前,低垂的眼眸如同蕴含着清浅的春水,盈盈波光几乎让人眩晕。 孟溪梧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冒了出来。 她向来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沉吟片刻后,凑过去开口问道:“尹姑娘,你在想什么?” “嗯?”突然方法的声音和扑面而来的清香热气,让颜吟漪的身子抖了抖,她眸色迷离,下意识偏过脑袋,看向身旁的人。 却不料,柔软的唇刚好擦过孟公子高挺的鼻尖。陌生的触感让两人都浑身一震,呼吸停滞。 帐篷外月光轻盈似水,一阵柔风拂过,远处树梢上的枯叶片片掉落,在半空中旋转不停,像是少女难以抑制的心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清晰。 孟溪梧惊呆了,她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推开了同样愣住的女子,眼神闪烁着,她摸了摸水润的鼻尖,一开口,声音略微沙哑:“抱歉,我没注意到距离。” 女子耳尖绯红,再不敢看身旁的人,稍稍往后支起身子,她瓮声瓮气地低语着:“对不起……我也是不小心碰到的。” 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只闻得草丛内声声虫鸣,以及两人略微沉重的呼吸声。 孟溪梧强压下怪异的感觉,思索着正事,转移了自己的注意力。 眼看着原本黑沉沉的夜空在慢慢泛了白,似乎快要天亮了,周围的帐篷内也开始有了些动静。 想着不能再在此处待下去了,她询问了尹一的意思后,两人便一同离开了帐篷,与那位络腮胡大汉打了声招呼,叮嘱了几句,就踏着幽微的晨光,悄悄离开了这里。 …… 天色大亮时,巍峨的南城门在日光下闪着冰凉的光晕。周围同样聚集了许多渴求救济粮的难民,一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紧闭的大门。 孟溪梧和颜吟漪再次换了个狼狈的模样,混入其中。 看着城门上手持兵器的士兵,又看了看城门之下面色灰白的众人。颜吟漪揪紧了衣袖,垂下眼眸,思索许久,又挣扎了许久,最后她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袖口,低声问道:“孟公子,你可是要进城去?” 孟溪梧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没有隐瞒,点了点头。 “现在这个情况,进不去的。而且……”颜吟漪彷徨不安,心中的矛盾交织成一片迷雾。 孟溪梧眯了眯眼,紧紧盯着她,不急不缓地问:“尹姑娘想说什么?” 颜吟漪顿了顿,略过了这个话题,反而问了另一个疑问:“孟公子,你知道京城定安侯府吗?不知你可是定安侯孟家人?” 嘈杂的人声中,孟溪梧迎着女子探究的目光,歪了歪脑袋,轻轻一笑:“自然是知道定安侯府的,只不过京城之中不止这一家姓孟。”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了,虽然没有正面回应,但也是否认了她出自定安侯府孟家。 看着女子一瞬间僵硬的神色,这下子倒是孟溪梧感到疑惑了。 她不知道尹一为何突然问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进不进城有什么关系。但她如今还没拿到更多关于水患的消息,暂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所以,现在她只能对尹一撒个小谎,继续隐瞒。 而颜吟漪自觉判断失误,心中愈发犹豫。 但进城一事,事关重大。她虽然不会详细说明,但还是简单透露了一些消息:“若是孟公子要进城,可要更加小心……城内当官的人,都对水患的事讳莫如深。如果你想进城查探,恐怕会惊动他们。” 闻言,孟溪梧眉心微蹙,神色几经变换,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只剩思虑之色,“我知道了,多谢提点。” “轰隆——”猛烈的冲击声传来,打破了周围的喧嚣。 众人抬眼望去,发现了一群与他们一般无二的人正朝他们奔来。 不知发生了何事,原本还枯坐在原地望着城门的人群慌忙站了起来。 随后便听到奔涌而来的人高声喊着:“官府骗我们!官府骗我们!” “根本没有救济粮!” “官府不会发救济粮的!” …… 人群越聚越多,如潮水一般拼命往城门口挤去。焦躁不安中,所有人拍打着厚重的大门,齐声高呼:“开城门!开城门!” 然而阳光笼罩之下,巍峨的城门却好似天堑一般,将他们与城内隔绝开来,如同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官员和富商们悠然自得的生活,一边是挣扎在饥寒交迫中的底层难民…… 孟溪梧手握成拳,冷眼看着高大的城门之上,已站立里许多手持长弓的士兵。见他们搭上了箭矢,对准了城下汇聚的百姓,顿时便知晓了他们的心思。 她运转内力,扯开嗓子高喊:“快往后退!” 可后面是更多想要讨个说法的百姓,即便楼下的人已经看到箭矢落下,再想转身逃跑,也来不及了! 数不清的弓箭射出,直冲城门口衣衫褴褛的百姓而去。 孟溪梧呼吸沉重,眼圈泛红。将尹一送往安全的地方,便飞身上前,手持匕首,打掉根根箭矢。 可她一人的力量有限,能保护的百姓太少,即便她使劲浑身解数,余光也瞥见了无数的百姓被箭矢刺中,顿时鲜血涌出,艳红的颜色在昏暗的天地间晕开了浓烈的色彩。 后面的人群远远看到了这样惨烈的一幕,吓得不敢再往前,纷纷往后退去。 哭喊声、惊呼声、血肉被利器划破的声响……谁能想到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竟会出现这样令人心惊的惨剧! 好半晌,城楼之上的箭矢停止了射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抚着美髯出现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退去的人潮,漫不经心地朝身后招了招手,一名有眼力见的士兵立马站了出来,朝下面大声呵斥着:“再敢闹事,那些死人就是你们的下场!” 众人哗然,可自古以来民不敢与官斗,眼下又有许多人死在他们眼前,所以即便再悲愤、再绝望,他们也不敢往前进一步。 城楼上的官员对此十分满意,负着手慢悠悠地离开了。 孟溪梧捂着被箭矢擦过的肩头,牢牢地记住了那名男子的模样。 “你受伤了!”随着人潮退回到尹一的身旁,便听到她惊慌的嗓音。 她摇了摇头,便是伤势不重。可女子放心不下,隐忍着眼中的泪意,固执地想要帮她看一看伤处。 “别担心,只是擦伤,血流得不多。”她喉间苦涩,看着城楼之下横七竖八的尸首,闭了闭眼,咽下了因悲痛而上涌的血气。 颜吟漪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觉锥心刺骨,难掩悲怆。大约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她的眼里被血丝填满,手指紧紧抓着衣摆,骨节泛了白,似乎在隐忍,又似乎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眼角落下一滴清泪,她木然地低低说道:“他们只手遮天,无人能反抗。” …… 夜色降临,漫无边际的黑色如墨一般涌来,像是无数的黑手袭来,压抑的氛围在周围蔓延开来。 直到此刻,那些失去了亲人的人才敢趁着夜色悄悄来到城楼下,借着昏暗的月光翻找着丧命亲人的尸身。 经过白日里那一遭冲突,本就不安的人群陷入了绝望之中,可他们无力反抗,三三两两地挤在一起,低低的哭泣声压抑在齿间,竟是连大声哭诉都不敢。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孟溪梧靠坐在树干旁,在尹一的强烈要求下,扯开了衣领,任由她帮她清洗伤口。 好在伤口不大,大约不用上药也能恢复。颜吟漪沉默地用沾了水的衣料一点一点擦过周围一片肌肤。 “明日我要进城。”孟溪梧慢慢开了口。 颜吟漪手一顿,“因为今天的事?” 孟溪梧点头,冷淡的眼里是孤注一掷的坚决,“他们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对付百姓,就是吃准了无人敢反抗,也吃准了京城无人知晓这里的事。” “明日我入城,想来他们会有所忌惮,不会再出现今日的情况。” 但文竹不在身旁,传递消息有些困难,她对于能压制那群官员多久一事,心中也没有底。侧过脑袋,她抿唇看向女子,“如你所说,城内情形复杂,大约会有危险。不如你在此地等候,也可安全些。” 颜吟漪怎么不知她是在担心自己?毕竟从前昌平府内就有人派了黑衣人来刺杀她,如果她就这么踏入城内,恐怕不日就会身陷险境。 可她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孟公子,虽然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但我不想让你一人涉险。而且对于城内情况,我跟在你身边,还能帮你分析一二。” 她还没说的是,城外的人都是她父亲一生牵挂的百姓,她虽是弱女子,可也想与孟公子一同为父亲挑起这个重担。 即便她能力有限,但她做不到对眼前的人和事视若无睹。 “我们一起进城,我可以帮你。”她下意识按住孟公子的手腕,祈求的意味明显。 孟溪梧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灵秀的眼眸里似乎盛满了星辰,坚定的神色让她思索了许久。 最后她轻轻勾起了嘴角,“好,你帮我,那我也会保护好你。” 10、第 10 章 准备入城时,让孟溪梧感到惊喜的是文竹在梧桐县办完了事,紧赶慢赶,终于回到了她和尹一身边。 彼时经过昨日的冲突,城外的百姓已变得更加惶惶不安,不敢再围在城门之下。好些人只是神情麻木地为死在昨天的亲人收拾着,准备葬到城外的山林里。 黑云密布,缠绵的细雨落下,慢慢清洗着城墙下密密麻麻的血迹,也清洗着藏在黑暗之中的污垢。 孟溪梧仰头望着远处高耸的城墙和紧闭的城门,朝另外两人招了招手,低声说道:“据在此地等候了许久的百姓所说,南城门每隔三日会开一条缝,让送新鲜蔬果的人进去。” “今日傍晚,正好就是一次入城的好时机。” 沉吟片刻,她低声说了自己的计划。 三人的意见达成一致,悄无声息地从人群周围溜走。在必经之路上等候着,天色暗下来时,总算遇到了推着推车的矮小男子。 文竹拦在了他的面前,打量着他。 “你们是……?”陌生人拦路,且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模样,男子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这些都是送到哪儿去的?”文竹敲了敲车架上的木板,状似威胁地问道。 男子哆嗦着身子,“给……给城里的于大人家送去的……” 文竹在脑海里搜索片刻,便知道了这位于大人是谁。他点了点头,又问:“入城后有无人接应?” 男子倒也不笨,听他如此问,一下就明白了他的心思,犹犹豫豫地回道:“有人接应……大爷你们是想进城?” 文竹瞥见自家郡主颔首,便也应了这人的疑问。正想着要如何让这人答应带他们入城时,却看到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语气中隐隐蕴含着希冀:“大爷们是其他地方来的吗?是来治那群贪官的吗?” 男子虽然没有什么见识,但也能从面前三人的虽然衣衫褴褛,但从他们身上仍然能瞧出上位者与众不同的气势来。又见他们眉心微蹙,即便是在威胁他,但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和厌恶,有的只有被掩藏在平静之下的悲悯,与那群贪官的模样完全不同。 见他们没有反应,似在思考,他忙丢开推车,直接就想跪下,“大人,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那群贪官只顾着自己,不好好修堤坝,发了洪水又私吞了朝廷的赈灾粮,就算死掉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不闻不问……而且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他们还要吃最新鲜的蔬菜、喝山上最干净的泉水……” 他越说越难过,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又担心弄脏了大人的衣衫,忙不迭胡乱擦了一把:“他们已经不考虑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了……”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了。大约是压抑了太久,无人做主了太久,头一次从黑暗的深渊里窥见一丝光亮,就想伸出手拼命抓住。 文竹见他哭得可怜,忙将他扶了起来。在孟溪梧的同意下,简单同男子诉说了一下入城之事。 …… 天色快暗下来了,雨势小了些,但天边的浓云还未散去,黑压压地笼罩在城池之上,叫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辆小推车在蜿蜒泥泞的小道上慢慢行驶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抓着把手,朝着远处的城门赶了过去。 周围的百姓神色近乎麻木地目送着小推车远去,即便他们知晓那里面装着新鲜的蔬果,也不敢上前哄抢。因为从前也有饿急了的人想要抢夺,却被城墙上射下的数道箭矢扎成了刺猬。 想吃饱,但命更重要啊! 车轮滚滚,吱呀呀作响,没一会儿便来到了城门口。 早已在城墙上看到的士兵及时拉开了城门,督促着他们快些进去。 候在一旁的于府侍卫上前,却看到有个生面孔,上下打量一阵,他指着乔装打扮过后的文竹问:“他是谁?怎么今日和你一起来送菜?” 矮小男子虽然畏惧,但还是谄媚地笑着,将方才商议好的话说了出来:“官爷,这是我母家表弟,也是家中遭了难,就剩他一个人了,知道我在帮你们做事,也想投靠我,讨口饭吃。” 这话没什么漏洞,侍卫也没想过他看不上眼的人会对他耍心眼子,没什么表情地斜了同样笑得谄媚的文竹后,便招呼着他们推着车随他入城了。 虽然昌平城内没有难民,但多少也受了些影响。现在还没过酉时,街道两旁的商铺就已经关了门,只有零零散散几家门店还开着,但街上也没什么来往的人,看起来十分萧条。 随着天色暗了下来,没有点着烛火的街道陷入了夜色之中,雨后的石板路坑坑洼洼,积了些水,车轮驶过时,溅起滴滴水花,哗啦的声响在寂静的黑夜里分外清晰。 拐过一个转角,进入一道暗黑的小巷,文竹按住把手,出其不意,突然暴起,一个手刀劈在了那名侍卫的后颈处。还未反应过来,侍卫便已昏迷倒地。 男子吓得一个劲儿得哆嗦,将推车停在了巷子里,颤抖着手,慢慢打开了装着蔬果的木箱子。 躲藏在里面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探出身子,跳下了推车。 “多谢。”孟溪梧拂去肩头的菜叶,朝男子行了一礼,“你快些出城吧,暂时别回家了,免得于府的人找上你。” 说着,从兜袖里摸出一锭银子,交到了他的手中,“抱歉,打乱了你的生活。虽然现在这锭银子可能对你而言没什么大用,但昌平的事了,你可以拿着它来府衙换去你想要的东西。” 安抚好神情呆滞的男子,在夜色中将他送走。孟溪梧回头看向面容憔悴的尹一,见她头顶还有一片菜叶,很是自然地抬手捡起,丢到了一旁。 “方才推车晃了半天,你一直蜷缩着,身子可还好吗?” 颜吟漪头晕脑胀,四肢发麻,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蔬菜混着泥土的气息。但眼下正事要紧,她不能露出脆弱的一面。 摇了摇头后,她扯着嘴角,“能挺住。” 方才入城之前,她便已和他们两人商议好了,进城之后先去歇脚之地,休整好后,再夜探府衙。 所以这会儿,她要领着他们去她所说的歇脚之地。 想到那个地方,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孟溪梧见文竹已经把那名侍卫处理好了,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先离开此地。再一扭头,就瞧见了身旁女子唇色泛白、心神不宁的模样。 “你似乎很不好……不如我抱着你吧。”她没有多想,伸手牵住了女子纤细的手腕,轻轻按了按,察觉到她的肌肤格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她将她往自己怀里拽了拽,将她团团抱住,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 而后在她复杂的眸光中,脚下轻点,飞身而起,“你指路,咱们先去歇一歇,后半夜再行动。” 11、第 11 章 夜色融融,弯月藏于浓云之后,昏沉的月光透过缝隙洒下,寂静的城池陷入了沉睡。 经过前几次的亲密接触,颜吟漪心中的排斥少了许多,虽然仍旧会不自觉地脸颊发烫,但不会再下意识地挣扎了。 双手搂住孟公子的后颈,一再收紧手臂,侧脸贴在温热的肩头,她的鼻息间被她身上清淡的气息所占据,像是与周围的漆黑所隔绝,她隐隐觉得很是安心。 视线从孟公子瘦削的下巴处移开,她低头看着脚下连绵的屋顶。这里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每一处角落对她而言,都十分熟悉。 轻声开口,指了最近的路,没多久,他们三人就停在了一户二层商户的后院里。 院里似乎无人居住,周围铺满了干枯的枝叶,四四方方的房檐下布满了蜘蛛网,上面挂着许多水汽凝结成的水珠。 文竹环顾四周,颇为警惕。而后状似无意地询问着尹一,“尹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突然出现在这里,会不会被人发现?” 颜吟漪嘴角微微下垂,黯淡的目光在院内的一树一草上游移,“这里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陪嫁商铺,不过无人知晓这件事,且在三个月前,我已经与周围大多数商户一样,遣散了商铺里的掌柜和小二,贩卖的布料也已经转移。所以官府不会特意来搜寻此地。” 她没透露的是,三个月前,水患刚发生时,那群官员为了将货物价格严密控制在手中,就与其他家底丰厚的大商户勾结,派了许多衙役到其余商户里,强制性低价收购了所有小商贩的货物。没有人脉的小商贩只能悲愤地关门,哪里敢和官府和大商户讨说法? 所以依照那群官员对底层百姓的漠视,他们不会再派人到已经搜刮干净的商铺里来探查了。 而且就算哪天有人来查看,颜吟漪也还记得这个商铺后院有个地窖,入口很是偏僻,若不是熟悉的人,是不会找到的。所以到时候他们几人也能先进去避险。 下半夜还要夜探府衙,事情紧急,她没有太多的心思在这里伤春悲秋,领着孟公子和文公子来到许久没有打扫过的偏房内,打算先让他们休整一番。 木门上积了一层灰,慢慢推开后,屋内的灰尘也很呛人。 大约是无法直接休息,三人只有在院内的水井里打了些水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才勉强能住人。 因着这是掌柜和小二临时歇脚的地方,所以只有两个屋子,这下子又有些让人犯难了。 颜吟漪咬着唇,晦涩的目光在旁边两人身上流连。虽说她猜测他们两人可能是那种关系,但这种事大家都不会摆在台面上来说,所以她有些为难,要如何安排才妥当。 哪知她还在纠结时,那文公子铺好了干净的被褥,很是洒脱地扭头就走,甚至十分好心地将房门合上,把这个屋子留给了她和孟公子两人。 颜吟漪怔愣在原地,看着那道严丝合缝的木门,她的眼神里有一些困惑,“文公子他……” 累了大半天,正要解开外衫的孟溪梧手一顿,似乎也有些迷茫:“他怎么了?” 瞧见女子一直凝望着房门,双手揉搓着一角,一副欲语还休的怅然模样,她脑海里灵光一闪…… 这尹姑娘不会是对做事沉稳的文竹有什么心思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孟溪梧隐隐有些吃味,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比较认可的朋友比起自己其实更喜欢另一个人的感觉? 感到不自在的她轻咳了两声,十分隐晦地开了口:“尹姑娘,现下这情况,可能你不太适合与文竹待在一起。” 文竹是真正的男子,她和尹一虽扮做男子,但到底是女儿身,即便现在她和尹一待在一间房里,日后被有心人知晓了,也不会对尹一的清誉造成什么损失。所以就算尹一对文竹有好感,如今他们也不太适合同住一屋。 但她这话听在颜吟漪的耳中,又是另一层意思了。 女子神色微僵,迟疑地瞥向一脸正色的人,眨了眨眼后,她恍然大悟,克制着心中难以置信的想法,慢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看来在孟公子和文公子两人之中,竟是孟公子处于下位,怪不得她能神色如常地与自己亲密接触,原来是把自己当做了没什么区别的“好姐妹”啊……也难怪孟公子误会自己想和文公子待在一处后,会是这样一副宣誓主权的模样了。 想明白之后,颜吟漪眸色晶亮地细细观察着已经坐在了床榻边的人。 只见她肤色白净,狭长的眼内勾外翘,纤长的睫毛虽然不挺翘,但也比寻常男子的腰柔美几分,高挺的鼻尖下是一张如同抹了胭脂的薄唇,唇珠明显,微微开合时,竟带着别样的……媚态? 颜吟漪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悄悄捂住跳个不停的心口,心想着怪不得从前就觉得这位孟公子虽然气质清隽,模样俊美,但总有一股阴柔之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此时此刻,她倒也能更加适应和孟公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了,毕竟孟公子看起来十分在意文公子,大约对她这样的女子是没什么想法的。 幽幽的烛火之下,孟溪梧被尹一那双明镜澄澈的眼偷偷盯着,一时后背发凉。猜不透女子的心思,她不自觉地搓了搓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指了指里侧空着的大半位置,“尹姑娘,这里只有一张床,没有多余的被褥了。只有你睡里面,我睡外面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碰着你的。” 说着,便曲起双腿,让尹一进入了里侧。 木床并不是很大,堪堪只能睡下两个人,被褥也是勉强盖在两人身上,但凡有一人稍微动一下,另一人就会盖不上。 如今已是初秋,虽不比冬日里寒冷,但夜里也有些凉意。若是没盖好被子,恐怕会着凉。 故而躺在床上的两个人都规规矩矩地没有乱动,随着时间流淌,被窝里热气氤氲,属于彼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夜色里更加清晰,笼罩在其中的人脑袋昏昏沉沉,大气也不敢出,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挨在了一起。布料相贴,褪下鞋袜的脚尖不小心触碰到小腿上的软肉,吓得快要进入梦乡的人再次睁开了眼。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两人都担心冒犯了对方,谁也不敢先开口。孟溪梧放缓了呼吸声,默默地侧过身子,背对着女子,将她们之间的距离拉远了许多。 “有点冷。”随着孟公子换了个姿势,颜吟漪右手边空出来好大一个洞,夜里的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方才刚酝酿出的热意都被吹散了。 想了想后,她也侧过身子,想与孟公子以同样的姿势,将空出来的缝隙填一填,可好巧不巧听到她说冷的孟公子也转了个身,半边身子几乎压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是穿着衣衫,但如此亲密触碰,颜吟漪仍然感知到了孟公子手臂上因发力而微微鼓起的肌肉,有些硬,还很热。压在肩头时,几乎叫她喘不过气来。 “唔……”还好周围的漆黑成为遮挡,不然她滚烫的脸上不知有多红润。 孟溪梧没想到会压住女子,且手肘似乎还碰到了不该碰的柔软,她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手忙脚乱地想要侧过身子,往旁边移一些距离。 可床榻太小,她刚一翻身,差点掉下去。好在尹一见势不对,及时拉了她一把。等到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又压在了女子的身上,而且……而且还是面对面紧紧挨着,稍稍喘口气,便能尽数扑洒在女子娇俏的脸蛋上…… 12、第 12 章 床榻上安静了许久,尴尬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转。 颜吟漪明显感知到身上之人呼吸渐沉,又惊又怒的她松开了拽着孟公子的手,一把将她推开,拉紧了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旁边传来的温热,平复着急促跳动的心。 “抱歉。”孟溪梧平躺在床上,脑子里还空白一片。她揉搓着发热的掌心,整个人懵然不知所措。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颜吟漪捂住发烫的脸,闷闷地“嗯”了一声:“睡吧。” 只眯了大概两个时辰,后半夜时,孟溪梧与收拾妥当的文竹趁着漆黑的天色,摸出了小院。这一次行动是去府衙搜查当年修筑沿河堤坝的真正账本,比较危险,但文竹武功颇高,他们两人就算行动失败,也能及时脱身的。 所以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好这一次行动就成功拿到账本。 夜色深沉,两道人影来无影去无踪,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昌平府衙。 周围看守的人较多,两人躲在茂密的树干上,等了许久,才等到守卫换班的时候。趁此机会,孟溪梧朝文竹使了个眼色,让他在此望风,随后便如一阵风进入了后院的书房。 一进屋内,侧耳细听,没有任何动静。稍稍习惯了黑夜后,她睁开双眼朝四周望去,两边搁着几排高大的木架,上面放置着层层叠叠的书本。 为了不遗漏每一处角落,她快速查找了一遍。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屋内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还是没有找到前年的账目本。 放下最后一本书册,孟溪梧没有犹豫,来到门口,静静等待。 天快亮时,屋外响起了阵阵清脆的鸟叫,随后水塘附近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将周围看守的侍卫吸引了过去。孟溪梧快速拉开房门,沿着墙壁悄悄溜走。 谁知房檐下还留着一名侍卫,听到耳畔隐约有些动静,他扭头一瞧,便看到了一抹黑影逃窜。 “有人!”他忙大喊道。 惊动了人,孟溪梧提了速,脚下生风,朝高墙处飞掠。可周围来了许多侍卫,即便能逃走,但也被他们看到了她的身形。 来不及多想,她扯开发带,将一头长发散下,留下一道柔美的倩影后,便跳上高墙,与不远处的文竹汇合,在城内盘旋许久,确认没有尾巴跟上来后,才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尹一留守的小院内。 彼时天已慢慢放亮,朵朵云片在清透的天际泛起了小小的白浪,周围的空气清冷,带着初秋的寒意。 萧瑟的院内,娇小的人坐在屋檐下,正眯着眼睛等候。一听到脚步落下的声音,她忙睁开了眼,还带着水润的眸光落在了孟溪梧和文竹身上。 见他们没受什么伤,顿时便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颜吟漪眨了眨泛着泠泠波光的眼,直愣愣地盯着孟公子将满头长发撩到耳后,扎在了头顶。 她是看错了吧?怎么感觉方才披散着乌发的孟公子竟像是个女儿家的模样呢?! 用力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瞧见孟公子脸颊瘦削,长眉入鬓,半阖的眼眸氤氲着清淡的水气,浑身的矜贵清隽让她看起来更像个姿态慵懒的世家公子,只是有些阴柔而已,没有了女儿家的娇俏柔美。 陷入沉思的颜吟漪再次揉着眼睛,恍惚间,觉得自己刚刚大概是太困了,故而脑袋有些迷糊,看错了吧? “你怎么在外面?”孟溪梧站在女子面前,瞧她一脸困倦,朝她伸出了手,“进屋里睡吧。” 这会儿,颜吟漪算是彻底清醒了,目光落在面前瘦削而修长的手上,骨节圆润,指甲修剪整齐干净,净白的皮肤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纹路。 她悄悄往后看了一眼,见文公子没什么神色,不像是要吃醋的模样。但她也没将手放入孟公子的掌心,撑在旁边的木柱子上,慢慢起了身,“我可以自己起来,不劳烦孟公子了。” 可她的腿弯曲了太久,刚站直身子,忽然一阵眩晕,两腿无力,就要往后栽倒。 幸好孟溪梧就在她面前,及时捞住了她。稳住身形后,她低头看向唇色泛白的女子,握在掌心里的手也格外冰凉。 “你在外面等了很久?恐怕有些受凉了。”说着,便吩咐了文竹去小厨房里找找看有没有老姜,有的话就先煮一碗姜汤来,她自己则拥着四肢软弱无力的女子进入了房间里。 将人放在床榻上,拉过被褥盖在了她的身上。清浅的日光透过糊了纸的窗户照进来,映衬在女子白皙的脸蛋上,几乎看不见血色,透露出一股弱不禁风的病弱感。 孟溪梧还从未见过身子如此不好的人,吹了一会儿夜风,就虚弱成了这般。 好奇之下,隐隐又有些心疼。 “待会儿喝一碗姜汤,好好睡一觉,若是身子发了热,就只有去请大夫了。”手心抚向女子的眉头,感觉和自己的温度差不多时,孟溪梧心中的担忧少了一些。 一抬眼,却撞进了女子微微睁开的眼眸之中。目光交错,交织缠绵在了一起。 颜吟漪眸中的疑惑和探究来不及收回,就被孟溪梧瞧得一清二楚,不知怎么的,女子眼眸如同浸了水的珍珠,清润的波光流转时,不经意间就能撩拨起心中层层涟漪,泛起的酥麻感直冲天灵盖,激得她背脊一颤,耳尖微红。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她移开了视线,下意识问出了口。 可话音刚落,就觉得这话很是奇怪,像是……像是关系亲近的人羞怯时不自然的调情。 不等尹一回答,她忙咳嗽两声,生硬地将话题转到了正事上:“刚才夜探府衙,没有找到那份账目。而且我四处搜寻,也没有发现有什么暗格。” 谈及此事,她又悄悄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病弱美人。果不其然,美人对于此事有些了解。 “没有藏在府衙里的话,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颜吟漪扯了扯嘴角,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多半是搁置在了于府。” 提及于府,她心头强烈的恨意上涌,藏在被褥下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指尖发白。 她虽没有正式说明自己的身份,但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也让孟溪梧心中隐隐有了数,但先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正事要紧,她问道:“可是昌平府同知于勉府上?” 颜吟漪垂下眼睑:“对。” 得到明确的回答,孟溪梧想了许多,除了今夜去于府查探一番的事,便是在想昌平知府颜海林这个人了。 依照尹一所言,恐怕如今昌平当家做主的人是同知于勉,而非知府颜海林了。这就奇怪了啊,知府不管事,由着下面的人乱来,大约是这位知府已经被架空了?又或者是……不在了? 颜海林出生普通,是兴安六年的探花,由于为人正派,又没有什么势力,所以被外放后从小官一路爬到了知府的位置,但很可惜的是一直没有被调回京。 而同知于勉是兴安十年的进士,是京城里永宁伯的庶子,为官之后似乎与家中分裂了,也是被外放后一直没有被调回京城。 可没想到才过去五年的时间,没有家中势力帮衬的他就已经爬到了一府同知的位置…… 还真是有些古怪呢! 13、第 13 章 “叩叩叩——”房门被敲响,是文竹端了熬好的姜汤来。 屋内的沉默被打破,孟溪梧来到门口,拉开房门,接过了文竹递到面前的汤碗,叮嘱了两句:“白天好好休息,晚上咱们去一趟于府。” 然而收拾好准备歇息的三人却还是没有安稳入睡,天大亮后,街道上就响起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 浑身铠甲的府兵侍卫挨家挨户地敲响房门,进屋里搜寻。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在看到众多侍卫手中锋利的长枪后,便什么也不敢打听了,也不敢多加阻拦,任由这群人像是土匪一般在家里翻找。 侍卫们来到三人暂住的商铺,文竹打开了门,装模作样地将人应了进去,搓着手谄媚地笑着:“各位官爷这是要做什么?小人都配合。” 领头的人见他识趣,丢下一句“找人”就推开他的身子,大步跨进了后院。 院内打扫一新,看着是有人烟的模样。他环顾四周,挥了挥手,身后的侍卫们一窝蜂涌进,四处查找,不放过每一个角落。 偏房内走出一男一女,看面相大约已有三四十岁了。领头的人见他们神色有些茫然慌张,随意招手,示意他们过来。 扮做中年夫妻的孟溪梧和颜吟漪一前一后来到院内,顶着骄阳,战战兢兢地问:“官爷怎么得闲到寒舍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小人一定配合官爷,必定知无不言。” 领头男子斜了他们一眼,目光在颜吟漪身上停留了许久,探究的意味明显,“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颜吟漪似乎很害怕,紧紧抓着身旁老伴儿的手,声音低哑地回道:“回官爷的话,我是孟尹氏,今年三十有七了。” 说完,又捂着嘴猛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本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角的细纹密布,浑浊的眼垂了下去,看起来倒是一副体弱多病的模样。 如此,为首的男子对这名老妇人的猜疑消散了,又瞧见侍卫们纷纷表示没有查到什么,便挥手收队,乌泱泱地离开了小院。 脚步声渐行渐远,枯叶随风落下。 孟溪梧扶着尹一,手还搭在她的后背,无意识地轻轻拍着。 合上了大门的文竹走进后院,见她们两人还抱在一起,眯着眼睛调侃道:“老爷夫人,人已经走远了,怎么还如此恩爱啊?” 听着文公子这番吃醋时“阴阳怪气”的话,颜吟漪红润的脸变得煞白,忙直起了身子,轻轻拂开了孟溪梧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那人为何只问了我?真是好生奇怪。” 那自然是因为当日孟溪梧在逃走时,刻意放下了长发,让这群人的探查目标着重放在了“女子”身上,而她对外扮做男子,自然不会怀疑到她,而且尹一身子虚弱,一看就没有武功,也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上来。 如此一来,他们三人就能在今日这样的搜查中躲开官府的注意力了。 但另一件事就比较棘手了。 今日一早就有官兵在城内搜寻,昨夜她与文竹夜探府衙还是打草惊蛇了,即便于勉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大约还是会加强府邸的防护。这样一来,今夜恐怕不能再去于府查找了。 为着此事,三人密谈了一下午,最后决定还是要去于府转转,若是守卫森严,难以入内,那就之后再议。 起风了,暮色来临时,三人商议到了尾声,孟溪梧嘱咐文竹出去买些饭食回来,却不想文竹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城外聚集的百姓内出现了呕吐、发啥、晕厥的情况,看样子很有可能是灾祸之后的疫症! 而官府的人得知这一消息后,已经派了官兵和大夫出城,一旦确认是疫症,就让官兵将出现症状的百姓丢进远处的山林里。 夜风飒飒,天边亮起了几点星子。街道两旁已经点了烛火,整齐划一的步伐由远及近,大约就是将要出城的官兵。 孟溪梧来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去,脸上带着抹布的士兵们快速走过,看数量约摸有几百人。 手中拿着的长枪锋利,在夜色里闪着冰寒的光。 她知道昌平的官员对百姓极为漠视,可没想到他们能漠视到这种程度!简直是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居然不想着遏制疫症蔓延,研制治疗的药物,拯救外面数不清的百姓,而是想着快速处理掉有症状的人! 他们真是该死啊! “公子,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已经很可怜了,如今出现了疫病,那岂不是更是雪上加霜?”文竹急得团团转。 突如其来的疫症一下子打乱了她们三人的计划,孟溪梧在院内驻足,思索良久。 她回头看向同样忧心不已的尹一,此刻也顾不上两人之间还有些隐瞒的东西,直截了当地问她:“尹姑娘,你在于府可有熟识的人?若是今夜于勉和府内大多数府兵都出了府,你能否趁机进入于府查探一番?” 闻言,颜吟漪捂住跳个不停的胸口,脑子里翻转晕眩,可她知道这样紧要的关头,她不能露怯,她要与孟公子和文公子共同进退。 女子眼眶泛红,眸色却异常清亮,即便身形孱弱,但她咬了咬唇,沉稳地应道:“有熟识的人,如果于勉能出府,我可以借着那人进入于府。” “好!”孟溪梧没问那人是谁,转了视线,对文竹吩咐道:“你和尹姑娘一同去于府,保护好她。” 文竹有些惊慌:“公子,那你呢?没有属下在身边,你有危险了,可如何是好?” 到了这个时候,孟溪梧还能扯开嘴角,开个玩笑:“怎么?本公子虽然比不上你,但也算得上是武艺高强,难道还不能保自己一命?” 眼见着文竹和尹一还想在说些什么,她挥了挥手,轻笑道:“我出城引于勉出府,你们二人趁此机会在他府上查找一番。” 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夜空,她领着两人来到偏房,将一张纸裁成两份,没一会儿便将两张纸写满了细小的字体。吹干墨迹后,折成一小块,交到了文竹手中。 “现在,把密信送出去,一份送到京城,一份送到保宁府的徐青云手中。” 这密信里写了这段时间她查到的证据,虽然还不够,但也能交到皇舅舅手上了。而另一份则是请求她的好友徐青云领兵前往此地支援她。好在她离京时,母亲让她带上了长公主府的虎符,所以她可以调动驻扎在保宁府的士兵。 原本打算在查到所有证据后,再如此行事,可如今突发疫症,她只能将所有计划提前了。 14、第 14 章 文竹有对外联络的法子,在孟溪梧的身影消失在房檐上后,他就已将密信妥善送了出去。回头看着尹一仍旧仰着头望着郡主离开的方向,挠了挠后脑勺,他试探性地出声打断了尹一的出神:“尹姑娘,接下来该我们行动了。” 颜吟漪收回视线,垂下了眼眸:“好。” …… 大批的官兵朝着城门口涌去,跟在后面的是几名年轻的大夫。此时暮色来临,街道上虽点着灯笼,但烛火黯淡。孟溪梧在屋檐上急掠而过,眨眼间便出现在了最后那名大夫身后。 小个子大夫察觉到耳后拂过一阵轻风,诧异地往后一瞧,发现后面还有个中年男子,一时之间脑子有些发懵,“你也是大夫?” 孟溪梧拎着小木箱,点了点头:“是啊。” 见此,小个子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最后一名大夫了,但转念一年,城外若当真出现的是疫症,大多数医者应当都不愿意出城吧,便也没再怀疑身后中年男子身份了。 城门已经大开,官兵们分成两队,一出城就往左右两个方向而去,慢慢呈现出包围之势,将城外聚集的百姓围了起来。 一个接一个的火把燃起,跳跃的火光映在了神情仓皇的百姓脸上,憔悴,不安,恐慌……所有人都从睡梦中醒来,茫然之中,不知官兵来此是什么目的。 “出现了呕吐发热的人,出来!”为首的官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过被团团包围的百姓。 众人闻言,以为官府终于要管他们了,一个个忙爬出帐篷。 “我我我!我今天下午就发了热!” “官爷,发热不要紧的,我们不需要看病,忍忍就好了……就是太饿了,你们可以给我们发一些救济粮了吗?” …… 被火光照亮的夜色之中,百姓们眼含希冀,以为就要熬出了头,结果下一瞬,就看到方才索要救济粮的人被官兵一脚踹在心口,倒在地上,吐出好大一口鲜血,抽搐几下,再也没爬起来。 无尽的黑暗中,似乎连闪烁的火光都被吞噬,再无一丝光明,毫无温度的夜风拍打在衣不蔽体的身上,众人浑身一个激灵,眼中的希望破灭,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惊惧胆寒。 他们下意识往后退,可身后也站着面目狰狞的官兵,像是地狱的恶鬼,来取他们的性命。 领头官兵朝身后招了招手,几名士兵便领着那些大夫走进了包围圈,“给他们看看。” 刚刚还踊跃站出来的百姓此刻不敢再动了,浑身颤抖地由着士兵按住自己,大夫将手搭在了他们的脉搏上,此刻他们仍旧抱有一丝希望—— 或许官府要为他们看病,只是做法有些粗暴而已? 接连诊了数十人后,几名大夫神色有异,凑在一起,嘀咕了许久,又看诊了几人,最后脸色大变,忙捂住口鼻,向为首的官兵回了话:“大人,是疫症!” 一名年岁稍大些的大夫又惊又忧:“大人,大灾之后若是没有妥善处理,必有大疫!现在发病的人还比较少,应该先把人隔离,我等会尽力研制出治疗的药物……”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名官兵捂紧了脸上的抹布,骑着马往后退了好几步,随后恶狠狠地发话:“快!将发了病的人抓起来!丢进那处林子里,在外面围上栅栏,不许他们出来!” 这话犹如一道惊雷,在众人耳中炸开!感到不可置信的百姓纷纷站起身来,想要反抗,可惜多日来吃不饱饭已经让他们四肢无力,而身强体壮的官兵手中还有锋利的武器…… 在看到有人被长枪狠狠贯穿瘦弱的身体,喷涌的鲜血几乎迷住了眼后,大多数人都呆愣在了原地,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再随意动弹。 没了阻挡,官兵们很快便将刚刚主动站出来的百姓抓住,审视的目光又在一个个面色苍白的百姓身上扫过,“还有谁出现了症状?” 这样凶狠的架势,无人再敢应声。 领头官兵的眼神如同利刃一般,傲慢的姿态让他浑身散发出邪恶的寒意,一众百姓在他面前就好似待宰的羔羊,大手一挥,阴冷的声音被夜风吹向远方:“既然没人应声,那就先把老的、小的都丢进林子。” 这个时候,老人和孩童身体不够强健,自然是会更容易感染上疫症,为了避免疫病继续扩散,只有先舍掉这群人了。 没一会儿,漆黑的夜空下,孩童的哭喊声、老人被拖拽后的疼痛呻.吟、其余人绝望又痛苦的低声啜泣,尽数响起。 有人舍不得家中幼儿老人,想要奋力一搏,可眨眼间就被官兵的长□□破胸膛,凄惨的喊声还未发出,就已被开膛破肚,鲜血糊着肠子流了一地,骇人的场面让所有人都噤了声,连低声啜泣都压抑在了嘴里。 “他们不让我们活!那我们还等什么?!跟他们拼了!”有人在绝望之中爆发,大手撤掉破烂的帐篷,狠狠抽出扎在泥土里的铁柱,招呼着周围同样忍不下去的人,义无反顾地朝拎着老人小孩的官兵冲了过去! 有了第一个反抗的人,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百姓大喝一声,拿铁锹、拿菜刀的、拿镰刀的……全都一拥而起,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浓重的血腥味在周围爆开,凄厉的惨叫声四起,满目的血肉横飞,简直是触目惊心。 躲在众多大夫之中的孟溪梧握紧了拳头,一抬头便是这样一幅悲惨的景象,血光糊了她的眼,震怒之下她顾不得其他,自后腰拔出匕首,飞身直起,眨眼间便出现在了为首的官兵身后,一脚踹在他的后背,随着他滚落在地,下一瞬,尖利的匕首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处。 “让他们住手!” 为首之人愣神之际,孟溪梧手中的利刃再次按下,直到刺痛的感觉传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人挟持了。 且行凶的人看起来浑身狠厉,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命交代在这里,忙朝其余士兵大喊道:“快住手!快住手!” 孟溪梧拿捏着他,如同提溜小鸡仔一般,将他提了起来,“谁让你这么折磨百姓的?!” 副将陈金感受到脖颈处鲜血一点一点溢出,内心深处感到了畏惧,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什么身份,有何目的,忙慌乱地将下令的人供了出来:“是于大人!他说为了控制疫病,必须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让我们把出现了症状的人以及老人孩童一起扔进山林里,不许他们出来……” 孟溪梧见百姓们都瑟缩在了一起,没有再被抓起来,心下稍安。便冷着声音说道:“于大人?你让人去把他带来!” 这里出现了重大变故,于勉不会不现身。毕竟她的身份在于勉看来,是个未知数,所以他不敢不来。 15、第 15 章 副将陈金派去的人也十分上道,一进入于府,见到于勉后,直接跪倒在地,唯唯诺诺又惊恐不安地夸大其词:“大人!南城外来了个不知身份的人,挟持了陈金大人,说是要为民请命!您快去看看吧!” “为民请命”四个字一出,于勉眼神一凝,“是京城来人了?” 若是京城的人,那就要先得知是什么身份,能否被拉拢,若不能被拉拢……虽说可能会比较麻烦,但费些手段也是能让她再也回不去京城的。 士兵有些迟疑:“听口音,像是京城人士……但她没有透露她的身份。” 于勉高坐于上首,思索许久,杯盏里的茶水已凉,他不轻不重地搁置在桌上,平静地起身,“走吧,去会会这个人。” 来到院内,他停下脚步,往后一瞧,一名看不清模样的黑衣男子恭恭敬敬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昏沉的烛光映照他清瘦的脸上,如同布上了一层阴鸷的光。 “把消息传到京中。” 黑衣人得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庭院内。 于勉领着一众府兵抵达混乱不堪的城外时,已是深夜。彼时官兵仍然拿着武器与一众百姓对峙,在无声的僵持下,他穿过人群,来到了那名挟持了陈金的人面前。 眯着眼睛不动神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瞬,于勉目光如冰霜,神色异常平淡,“不知是哪位大人到此,怎么不提前打声招呼,本官也好做东迎接?” 虽说语气平缓,但他在看到中年男子周身的气势时,心中已十分不平静,这样矜贵的出众气质,恐怕不是寻常官员能有的。他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暗自猜测着这人到底是京中哪位同僚,来昌平又有何目的。 孟溪梧同样也打量着目光冷然的于勉,挑了挑眉后,扯开嘴角笑道:“于勉于大人?看到周围的百姓了吗?” 提溜着陈金的后颈,将他摔在了于勉面前,她缓缓擦干匕首上的血迹,“这人说是你下令抓住感染了疫病的百姓,丢进山林里?” 一连几个责问,让于勉本就不平静的心中多了些忐忑。拿不准中年男子的身份,他不敢随意下令把人拿下。 眼珠转了转后,他紧绷的脸上稍稍露出了一丝笑意来:“大人是为了百姓而来?那可就错怪本官了,本官只说是让大夫诊断一下,看看是否是疫症,可从未说过要让人把百姓丢进林子了啊!” “也不算是为了百姓而来。”孟溪梧打着太极,慢慢摩挲着泛着冷光的利刃,“只是偶然路过昌平,却发现众多百姓逃离,一问之后,才听说是长风河发了大水,百姓流离失所,官府无所作为,为了生存,才不得已背井离乡。” 闻言,于勉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面上却还是一副和缓的姿态:“大人多虑了,发的大水其实并没有造成多大的损失,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安置妥当,离开昌平的百姓大约是想要投奔在外的亲人吧。” 慢慢稳住中年男子,他眯着眼眸,余光瞥向身旁的护卫,朝他们偷偷使了个眼色。 护卫们缓缓挪动脚步,朝中年男子包围了过去。 气氛骤然凝滞,在无数百姓紧张的注视下,孟溪梧将匕首放在后腰,随意地从袖兜里摸出一枚玉佩来,在手心里把玩着。 一片昏暗的火光中,描着赤金凤凰的玉佩完全展露在了于勉面前,上面刻着的“广宁”二字映入眼帘,惊得他瞪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他猛然抬头,再次打量着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 “广宁”二字乃是本朝长公主的封号,能手持这枚玉佩的人,必然是与长公主格外亲近的熟人。且看这人的年岁约摸有三十出头,又气质出尘……难不成这人是长公主养的面首?! 毕竟长公主自从生下清河郡主后,便搬离了定安侯府,回到了长公主府,与定安侯貌合神离的事在京中算得上是众所周知的。 如此说来,长公主在府中养几个面首也说得过去,那么这人说不定当真是这样的身份。 可她又为何离开了长公主府,来到了昌平? 这样紧要的关头,容不得于勉不多想。难道是长公主听说了昌平的事,所以特意遣人来看看?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恐怕皇上也知道了昌平水患的事! 于勉越想越不安,可又不敢随意动长公主府的人。 一番纠结下,倒是听到中年男子开了口:“我下江南是有其他要紧的事,不过是路过昌平,发现此处竟然发生了水患,且百姓没有得到妥善安置,便想来问问于大人,为何没有将此事上报?” 孟溪梧收敛起了方才的肃杀,缓缓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周围一眼,虽说仍然看起来异常淡漠,但于勉还是从她的面无表情中窥见了一丝缓和的意味来。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下官只是昌平同知,而主事的是知府大人。在水患发生后,见影响并不大,故而知府大人觉得可以自行处理,便没有上报到京城,免得打扰了皇上静修。” 把自己摘干净后,他抚着胡须,环顾四周,连连叹气:“至于这些百姓聚集在此,府衙的人每日也会发放粥食。只等着知府大人盘算好安置百姓的银钱后,便能重新修建受灾的村落城镇了。” 若不是孟溪梧在城外待了几日,与百姓同吃同住,知晓其中内情,怕就要被于勉这通胡言乱语给忽悠过去了。 然而此刻,她并不打算揭穿他。眼底雾气散去,她扯动嘴角,淡淡笑道:“既如此,于大人还是早些让知府大人把此事上报到朝廷。另外,疫症突发,应该先将发病的人隔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免得感染更多的百姓,再让众位大夫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物。” “大人说的是,下官这就上报给知府大人。”于勉见这个面首没有再多过问其余的事,便知她很好哄骗了,顿时稍稍松了口气,伸出手,作出迎接的姿态,“大人不如进城歇上几日,也好给我们这些下官一些指点?” 他传到京城的消息,想来还要三四日才会有回信,那这几日里,他得好好看着这个面首,免得她坏了他们的大事。 孟溪梧状似没瞧见于勉眼中的算计,撩开衣袍,慢慢悠悠地走了上去。 有了长公主府的名头,于勉不敢乱来,这群百姓也就不会再遭受到官兵的袭击和丢弃了,而她也可趁着徐青云到来之前的时日,再收集更多的证据。 周围官兵收起了武器,在百姓担惊受怕的神色中,换了副面孔,速度极快地在山脚下搭建着临时的隔离区域。 孟溪梧跟在于勉身后,快要入城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哭闹声,而后一阵风扑来,她扭头一看,竟是之前同路而来的络腮胡大汉的妻子和女儿。 “大人!您能不能看在我家那口子帮衬过你的份上,收下妮儿?”浑身污浊的女人颤抖着手,拉着女儿一同跪在孟溪梧面前,声音凄凉,看起来竟比从前憔悴了许多。 在于勉探究的目光中,孟溪梧忙将她们母女拉了起来,眉心微蹙,压下心中缓缓升起的不安,她试探性地问道:“大嫂怎会如此狼狈?不知大哥何在?” 16、第 16 章 周围都是官兵,女人拉着女儿扑过来,已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这会儿来到孟溪梧跟前,倒是不敢胡乱说话了,生怕说错一句话,就被那于大人记恨。 所以她压抑着满腔的愤懑,只是哽咽着简单回了几句:“我家那口子……在前两天没了……我带着妮儿把他埋在了山脚下。” 那日官兵从城墙上射下箭矢,驱退他们这群百姓时,死了很多人,其中就有她家那口子。 她还记得他冲在前面,想要领着大家伙儿向官府讨个说法,却不想永远留在了城墙之下,让她和妮儿孤儿寡母地活在这世上。 这两日她们没少受到折磨,因着没有男人,经常会被一些性子恶劣的人欺负,分到的粥食没喝上两口,就被人给抢了过去,甚至……甚至有些男人还想摸进她们的帐篷里…… 再这样下去,她和妮儿肯定是活不了了。可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看到了之前帮衬过的大兄弟竟然是从京城来的贵人! 她想活!她想让妮儿也活!她必须要抓住这一次机会!所以她鼓足勇气,索性不顾一切冲到了这群人的面前,只求大兄弟能收下妮儿,让她好好活下去。 孟溪梧愣了半晌,在女人哭诉着求她收下妮儿,给她口饭吃就行时,她才回过神来,原来那位面冷心热的大哥竟然已经死在了前两日的那一场冲突之中了吗?! 说不难受是假的。 可她在于勉面前不能将难受展露出来。她得继续稳住心神,为了那些死去的百姓,更为了还挣扎着活着的其他百姓。 双手扶起女人和妮儿,孟溪梧极为平淡地点了点头,“大嫂,你和大哥对我有恩,如今大哥去了,你和妮儿便随我入城吧。”日后将昌平这帮官员料理了,这位大嫂和其余百姓也就能得到妥善安置了。 将人扶起后,她掸了掸衣袖,回头朝眸光深沉的于勉笑了笑,“我在刚到青州时渴了许久,是这位大嫂和她丈夫帮了我。如今她的丈夫不幸身死,不知我可能将她们娘俩儿带进城?” 闻言,于勉也没拒绝,哈哈一笑:“看来大人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呢!” 一众人乌泱泱地进了城内,在城门即将合上时,孟溪梧扭过头,看着远处一张张面色灰白的脸,慢慢消失在眼前。 最多不过五日,她定会拿到更多证据,与徐青云一同将这群尸位素餐的官员给拉下来! …… 弯月高挂在天际,朦胧的月色笼罩大地,高举的火把将整条街道照得亮堂。 大队人马停在了驿站门前,早已守候在门口的侍卫迎了上来。于勉领着孟溪梧走了进去,将她安排在了后院的一栋小楼里。 小桥流水,亭台水榭,蜿蜒的小道旁挂满了暗红的灯笼,布置清雅的小楼显露在眼前,于勉悄悄打量着孟溪梧的神色,客套地说道:“大人,这里幽静,景致也不错,这些日子你就在此处歇息?” 孟溪梧斜眼看着他,没什么情绪变化,“于大人安排就是。” “那下官今日就不打扰大人了,改日再登门拜访。”于勉朝身后几名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好好守在这里,便要告退了,退出几步后,他又转过身去,笑得意味不明:“大人可要见识一下昌平的特产?” 孟溪梧:“什么特产?” “能吃的好东西。”于勉见她并没有抗拒的意思,便大手一挥,“下官会让人稍后给大人送来。” 行了个礼,退出了小院,于勉脸上略带讨好的笑一扫而光,神色骤然笼罩上一层阴霾,他低声在下属耳边叮嘱了几句,又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亮起了烛火的小楼,嘴角扯了扯,挥了挥衣袖,大步跨出了驿站。 …… 于府。 随着于勉将要回府,一名小丫鬟远远便看到了排场极大的仪仗。她忙拔腿就跑,避开来往的仆人,来到了后院的书房外,等在此处的是一名模样清秀的女子在得知于勉马上入府后,她拎起裙摆,踏上台阶,叩响了房门,又凑到门缝,低声说道:“快出来快出来!我爹要回来了!” 里面的动静停止,没一会儿响起了脚步声,而后房门被拉开,一身黑衣的颜吟漪和文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时间紧急,女子咽下了想要与颜吟漪寒暄一番的话,焦急地拽着她的手腕来到了墙角下,“东西找到没?若是没找到,日后我寻个机会帮你再来找一找。” 颜吟漪抚着胸口,同样忍着激动复杂的心绪,“找到了,已经收好了。今日多亏了你。” “好,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吧。”女子咬了咬牙,松开了握着颜吟漪的手,指了指墙头,“这里出去就是外街,不会与我爹的人碰上,很安全,快走吧。” 好不容易得知好友还活着,可现在不是互相问好的时候,颜吟漪悄悄擦掉眼角的湿润,稍稍低头时,微拧的眉宇间悲伤的意味明显。 挥别了刚见面的好友,她由着文竹带着自己飞上高高的墙头,几经跳跃,便彻底消失在了于府。 重新回到商铺后院时,偏房内的蜡烛已经染起了幽幽的火光。 推开房门,一身清贵的人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抬眼看向了他们。 颜吟漪走了进去,在跳跃的烛火中,从胸口处拿出了一本手掌大小的书册,放在了桌面上,“这是从于勉暗格内找到的账本,时间紧急,我们来不及抄录,便将这本直接拿了回来。” 其实有原账本是最好的,但他们一开始想的是抄录在另一本书册上,再将原本放回去,免得被于勉发现。可刚才时间不够,他们只抄了几页,后面更多的账目还没有记录上。 无奈之下,他们只有把原账目拿出来了,又将那本只抄录了几页的书册放进暗格里,希望能延缓被于勉发现的时间。 孟溪梧倒了两杯热茶,分别递到了尹一和文竹的面前,“辛苦你们了。” 而后看向眼圈泛红的女子,郑重地道了谢:“多亏了你帮忙,我们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账本。” 哪知她刚说完这话,就看到女子眼眶湿润,垂下眼眸后,掉下了颗颗晶莹的珍珠,心中升起一抹心疼,孟溪梧忙抬起了手,温热的指腹慢慢擦上了女子绯红的眼尾,“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17、第 17 章 女子垂着眼眸,长而卷翘的睫羽不停颤动,白皙的脸蛋染上了红晕,眼尾处水汽弥漫。紧咬的薄唇如山桃般粉嫩清润,从唇齿中溢出低低的呜咽,让她看起来脆弱又哀戚。 孟溪梧在京中时,还从未见过女子如此柔弱无助的低声啜泣,便是细微的哭声,都如片片羽毛浮动,落入她的心尖,荡起了层层涟漪。 “是被吓到了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手划过女子的侧脸,慢慢拍了拍她的肩,放缓了声音,像哄小孩儿一般,“以后我们不会再让你做这样危险的事了,乖……不哭了……” 颜吟漪耸了耸肩,拿手擦掉了眼尾的湿润,红着眼眶看向了还在哄她的人,一时之间,心中那股因为物是人非而伤怀的情绪散了不少,“不是害怕危险……” “你那边如何了?”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她转而问起了孟公子出城的事。 谈论到正经事,躲在一旁望天的文竹忙默不作声地来到了桌边坐下,听着自家郡主说起在城外发生的事。 “……所以之后的几天,我要住在驿站里,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给我传消息。”孟溪梧简单讲了几句,想了想后,决定不把那位大哥的死讯告知尹一了,免得她更加伤怀,不能自已。 又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孟溪梧没有耽搁,独身一人连夜回到了驿站里。 可刚要准备歇下,院内响起了脚步声,随着房门被叩响,屋外传来了驿站小厮的声音:“大人,奴才奉于大人的令,给您送昌平特产来了。” 孟溪梧只得起身,披上外袍,来到门口。 原以为是一些吃食,结果一拉开房门,便看到一名容色绝佳的女人身着一身淡青色抹胸长裙,抱着琵琶安静地站在门外,抬眼看来时,眸中星光点点,眼尾媚意横生,微张的薄唇轻启,声音如泠泠琴音:“奴仙音,见过大人。” 孟溪梧:“……” 这就是于勉给她送来的特产?! “大人不请奴进去吗?”见面前的人堵在门口,眉心微蹙,仙音嘴角含笑,眼波流转间,玉白的手点了点半开的房门。 孟溪梧又将木门合上几分,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仙音的请求,“替我多谢于大人的好意,只是我家中那位管得严,就不请仙音姑娘进来了。” 话音落下,便“啪”得一声关上了门,插上了门栓。 过了一会儿,听见仙音轻叹一声后,同候在廊下的小厮一同离去,孟溪梧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于勉送来的人? 呵!不管是什么人,她才不会把人招到身边来。那位仙音看似是个寻常的青楼女子,但脚步轻盈,气息沉稳,一看就是会武的。 大概于勉是想让仙音来看着她、迷惑她吧? 只是,今日拒绝了仙音一次,可能之后她还会借机接近自己,这倒是难搞了。 ……大不了接下来几天,都躲着她便是。反正再过几日,徐青云也就要领兵抵达昌平了。 …… 一连好几日,于勉都在城内的酒楼里设宴,邀了孟溪梧前去,觥筹交错间,他又试探了几次孟溪梧具体是何身份,不过都被她打太极给敷衍了过去。 这晚,南街尽头的花楼还亮着暖色的光,雕梁画栋,轻纱缭绕,连绵的丝竹声飘荡,奢靡的氛围,与周围笼罩在夜色中死寂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于勉并未包场,花楼的大厅里竟人来人往,甜腻的气味弥漫,昏暗的烛火飘摇,几分旖旎风光中,瞧不见一丝因着水患发生而带来的沉寂、困苦,以及绝望。 二楼上好的包厢内,云烟缭绕,乐音清脆悠扬。 一曲罢了,喝得面红耳赤的于勉搂着怀中衣衫不整的貌美少女,又朝不远处的乐姬招了招手,指着一旁身形端正的孟溪梧,哈哈一笑:“去,去好好招呼大人,别让大人一人独坐。” 一身白衣纱裙的仙音撩开垂落在耳畔的青丝,搁下手中的琵琶,缓缓来到了孟溪梧的身边,欲语还休地看着她,正要坐下去时,却见孟溪梧一下子站起身来,抗拒的姿态明显。 顿时,仙音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颇为幽怨地嗔了孟溪梧一眼,“大人,您就这么不喜欢奴吗?” 周围的喧闹也渐渐停了下来,于勉从少女脖颈处抬起头来,看着一脸正色的人,眯了眯眼,嘴角的笑意渐收:“大人这是不满意下官的安排吗?” 孟溪梧忍了又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家中夫人管得严,所以我向来不喜这些场面,若是于大人早说今日是邀我到此,我必定是不会来的。” “夫人?”于勉大手推开了怀里的少女,平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讥诮,“大人口中的夫人,可是这位?” 说完,他拍了拍手,房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响起。 孟溪梧猛得回头一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扮作中年妇人的尹一被人推搡着走了进来。 昨日文竹传信来说徐青云已先大军一步抵达了城外几十里地的位置,为避免打草惊蛇,所以她便让文竹先将账目本连夜送到徐青云手中,而尹一在商铺后院,比较安全,故而她当时并未太过担心。 可为何于勉会发现尹一的存在?还得知她们有关系?! 沉默之中,于勉再次开了口:“大人瞧瞧,她可是你的夫人?” 他嘴上虽还称呼孟溪梧为大人,可里头的恭敬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甚至“夫人”二字从他嘴里吐出,还有几分讥讽的意味。 原本他以为这位模样清隽的中年男子是广宁长公主宠爱的面首,故而看在长公主的份上,还能对她礼让三分。 可前两日他手下一个衙役犹犹豫豫地来报,说是这位中年男子可能不是长公主府的人,因为之前查找刺客时,在一家小商铺的后院见过她。当时与她一同出现的是一名店小二和她的妻子…… 于勉本就因为中年男子一直没有正面回应过她的身份感到不满和怀疑,有了那名衙役的话后,他当即便命人暗中在小院外查探,最后趁那店小二不在的时候,把那妇人给带了回去。 这会儿,看着孟溪梧平静的目光下翻涌着复杂的神色,于勉便知那名衙役说的话没错,她们还当真是有关系。 不等孟溪梧回答,他丢下手中的玉筷,朝她冷冷一笑:“你还真是不怕死啊!竟然敢冒充广宁长公主府的人!” 18、第 18 章 “广宁长公主”几个字一出,颜吟漪挣扎的动作停了片刻,呆愣地看着身长玉立的人。若是她记得没错的话,广宁长公主的驸马是定安侯,而她父亲为她定下的婚事便是定安侯府的公子…… 孟公子若当真出自广宁长公主府,那必定也与定安侯府有关系,可当初为何她要否认? 孟溪梧不知女子想了这么多,此刻她的震怒已经散了不少,冷静下来后,她暗自思索着要如何解决当下的困局。 “来人啊。”眸光冷漠的于勉不再将孟溪梧和那名中年妇人看在眼里,朝外轻喝道:“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抓下去,关押进天牢里!” 她们两人是夫妻,那男子便不可能是长公主的面首,那枚玉佩恐怕也是个赝品! 于勉想起前几日一直对这男子俯首帖耳、恭恭敬敬,顿时就更来气了。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等这两人进了天牢,必定要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才能平息他心中这股怒火。 房门再次被推开,几名侍卫大步跨了进来,便要抓住孟溪梧。 她长腿一伸,踢飞了朝她伸手的侍卫,眨眼间便出现在了束缚住尹一的侍卫身后,一个手刀将他劈晕,稳稳当当地扶住了惊慌失措的女子。 “造反啊?!”见此情形,于勉震惊于这男子的身手,更震惊于她一个小小的商铺掌柜,居然敢如此反抗! 孟溪梧又一脚踹飞了围过来的人,从后腰掏出匕首,利刃出鞘时,划破周围空气,如一道流星般直冲于勉的面门而去。 “啪——”死寂之中,于勉感到头顶一凉,接着便是长发掉落,差点遮住了他的视线。极度惊慌下,他颤抖着手,缓缓摸向头顶。 触碰到光溜溜的脑门,他大叫一声,“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男子是真的想要他的命!刚才若不是他快速低下头,那匕首就不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而是刺中他的咽喉,取了他的命了! 幸好今日他带的人够多,随着他喊叫,外面接二连三地响起脚步声,拿着武器的侍卫蜂拥而来,将那两人团团围住。 趁此机会,于勉被周围的人搀扶着,想要快些离开这里。 孟溪梧见一击不中,还要再上前,却被赶来的侍卫缠住。怀里护着吓坏了的女子,一时之间她难以施展全部武力,就这么被困在了包厢里。 眼见着于勉逃了出去,她眉心紧锁,狭长的眼眸里投射出无边冷意。她边打边往半开的窗户处靠去,余光瞥向下面守卫的人较少,适合逃跑,便低声询问怀中的女子:“我们要从这里跳下去,你害怕吗?” 颜吟漪紧紧抱着她的腰,刀光剑影间,她睫羽颤动,咬着下唇,从唇齿中挤出两个字来:“不怕!” 匕首划开窗户,孟溪梧搂着颜吟漪,脚下轻点,朝着外面飞身而去。可她们一现身,下面的侍卫举着长弓,箭矢急速而来。 如此夹击,孟溪梧目光如霜,落在了楼下。匕首较短,不适合远攻,她只能近战。然而随着侍卫朝前院大喊,更多的人来到了此处。 火光冲天,兵器相接的声音响彻天地。孟溪梧身上已多了几处伤痕,虽不致命,但鲜血四溢,染红了她的衣衫,浓浓夜色中,看起来极为骇人。 颜吟漪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知道自己是孟公子的拖累,若不是她,孟公子早已独身一人逃走了…… 越来越多的侍卫包了过来,她听到孟公子渐渐沉重的喘息声,搂在她腰际的手也开始颤抖,她知道不能再这样拖累下去了。 “孟公子,你放开我吧。”她挣扎着想要推开身旁的人,哆嗦着将手伸进胸口里,摸索了许久,指尖捏住一页纸张时,闭了闭眼,准备将其扯出来,交到孟公子的手中。 忽然峰回路转,数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地轻颤,抬眼望去时,浓浓尘烟在火光中飞扬,犹如海潮一般,吞噬着围住她们的众多侍卫。 孟溪梧目力极好,挥动手臂,挡下又一道攻势后,她远远便瞧见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徐青云和文竹。 随着援军到来,于府的侍卫们毫无还手之力,横七竖八地倒了一片。 力尽的孟溪梧眼见着危机解除,停下了后退的脚步,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鲜红的血顺着白嫩的手臂滚落,刀尖滴下滴滴鲜血,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开出朵朵刺目的花。 徐青云面容冷肃,提着长枪,骑着马停在了相拥着的两人面前,勒紧手中的缰绳后,自上而下扫了颇为狼狈的孟溪梧一眼,啧啧两声:“哟!京城人人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也有今天?啧啧……还好小爷我来得及时,不然你要是缺胳膊缺腿的,回了京城怕就要躲在长公主府内再不出门祸害人了呢!” “废话少说。”孟溪梧斜了幸灾乐祸的徐青云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嘴里咳出一口血来。 吓得文竹不顾男女有别,忙与颜吟漪一人一边扶住了她。 方才还说着风凉话的人也变了脸色,利落地翻身下马,准备将人带上马背送医。 孟溪梧累极了,浑身都疼得很,眼皮也重得抬不起来,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抓住徐青云的手,看向一旁面色苍白的女子,叮嘱地说道:“帮我好好安顿她。” 话音落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便彻底晕了过去。 …… 清晨的风清冽撩人,淡青色的天空挂着几点星子,笼罩在晨雾中的大地朦朦胧胧,便是微风,也吹不散轻纱般的云烟。 孟溪梧睁眼醒来时,便听得屋外清风徐徐,枯叶掉落,沙沙作响。偶有几许低低的嗓音响起,但她意识还很昏沉,有些听不大真切。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她再次睁开眼时,房门恰好被推开,一道袅娜的身影端着什么,慢慢走了过来。 “你醒了?!”颜吟漪刚踏进内室,一抬眼便撞进了床榻上那人深邃的眼眸里,而后惊喜地快步走了过去,将药碗搁置在了一旁,“你有没有觉得好点?” 女子已经除掉了之前那副中年妇人的打扮,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裙,一根素簪将青丝半束在脑后,轻柔的光自窗户处透过,落在她秀美的脸颊上,衬得她容色愈发晶莹如玉,双眸犹如一汪清泉,泛着粼粼波光,诱人心神。 “好了很多了。”孟溪梧手臂上的伤口还隐隐有些痛,但还能忍受。她另一只手撑着床铺,想要坐起来,“你呢?怎么不好好休息?” 颜吟漪来到床边,一手轻轻捏着她的手腕,一手抚在她瘦削的背脊处,将她扶了起来,“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放心不下,索性在这里照顾着你。” 说起来,孟公子是为了救她,才会受伤。若没有她,以孟公子的高强的武功,怕是早就逃脱包围圈了…… 靠坐在床头,孟溪梧微微倾身,在尹一将软枕贴心地垫在她的后背时,倚靠了过去,抬眼望向敛眉的女子,从她半阖的眼眸中瞧出了些许愧疚来。 沉吟片刻,她拍了拍女子滑嫩的手背,“你不必因为我受伤而感到自责,若没有你,我也不会全身而退。所以,我并不怪你。” 闻言,颜吟漪心中更不是滋味了。即便她拖累了孟公子,可孟公子并不怪罪她,还如春风一般,反过来安抚焦躁的她。 自从离开爹爹后,她饱尝世人冷暖,吃尽了苦头,可遇上孟公子后,她总能用她的温柔抚平她不安悲戚的心。 她想,或许从前她是不幸的。但遇到孟公子,她又是最幸运的…… “那是我的药吗?”孟溪梧见女子目光悠远,浑身散发着似伤怀又似释怀的气息,不愿她再多想,便指了指旁边的药碗,转移了话题。 回过神来的颜吟漪还有些恍惚,视线接触到孟公子清润的眼眸时,那里面掺着的柔和如绵绵细雨落入心尖,背脊轻颤后,她不自然地别过了头,端起了药碗,递到了孟公子的面前。 但瞧见她右手手臂上包扎着伤口,想来是不好拿起勺子的,想了想后,她又拿起了汤勺,在脸颊慢慢染上红晕时,舀了一小勺药汁放在了孟公子的嘴角处。 头一次与男子如此亲密,她总觉得很是羞赧。但转念一想,孟公子是为了她而受伤,那她如何伺候她都是应该的。 孟溪梧也有些不好意思,抬了抬右手,发现伤处还是有些痛,也不再逞强,就着尹一递到嘴边的勺子,张开了薄唇,将其含入了嘴里。 苦涩在嘴里蔓延,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却见女子又递了一勺药汁来,她抿了抿唇,十分痛苦地再次张开了嘴。 太苦了!她本就不爱喝药,这会儿喝下两勺已经是极限了。在看到尹一又舀了一勺后,她忙别过了头,舌尖舔舐着哭到发麻的嘴角,颇为无助地说道:“不喝了……好苦……” 颜吟漪的手顿住,眨了眨眼后,她仔细瞧着孟公子因为扭过头而露在外面的一节脖颈,精致的锁骨在微微敞开的白色里衣中若隐若现,流畅的线条自然柔美,细嫩的肌肤如上好的白瓷,似乎闪着盈盈春光。 这……怎么看着不像个男子的身体? 昨日虽说她一直照顾着孟公子,可因着孟公子的伤大多是在手臂上和小腿处,所以她换药时并未扯开孟公子的衣衫,倒未曾见过这样曼妙的风景…… 沉默了许久,孟溪梧皱着眉头,又转头看向女子,发现她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肩颈处,漂亮的眼眸里闪着细碎的光,似乎是在纠结,又似乎是在……惊艳?! 她心口一跳,红着脸拉上了衣领,将脖颈挡住。 “药凉了……就不喝了吧。”她轻咳两声,又转移了话题。 略微怪异的氛围中,颜吟漪摇了摇头,舀了一小勺放在嘴边,试探了一下温度,又固执地递到了她的面前,“还是温的,得喝完。” 直到孟公子瞪圆了眼睛,震惊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被她舌尖触碰过的汤勺后,颜吟漪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她白嫩的脸一下子变得爆红,可此刻她也不好再收回汤勺,不然总显得很刻意……所以她垂下眼眸,忽视掉了孟公子眼中的灼热和震撼。 孟溪梧脑袋里一片空白,见她坚持,便也颤抖着身子,张开了嘴,又含住了汤勺,喝下了那一勺药汁。 咽到嘴里时,不知是不是因为女子也喝过的原因,她总觉得这一勺药好似没有那么难喝了,在舌尖游走时,甚至感觉有一丝丝的……甜? 孟溪梧觉得自己恐怕是真的病了,居然会觉得难喝的汤药泛甜! 不敢继续多想,她忙咽了下去。 一碗药磨磨蹭蹭的,喝了许久才见底。颜吟漪搁下药碗,抽出袖中的手帕,羞涩地放在了孟公子面前,“嘴角沾了些药汁,你快擦擦。” 孟溪梧艰难地举起左手,捏住了那一张方帕。下一瞬,手腕被人握住,耳畔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算了,还是我来帮你吧。” 19、第 19 章 又磨磨蹭蹭了许久,颜吟漪才算是完成了喂药的任务。她羞红着脸快步走出房门后,便碰上了一脸焦急的文公子。 “尹姑娘,我家公子可是醒了?” 颜吟漪点了点头:“刚刚醒了,已经喝了药了。” 文竹惊讶地看向托盘里那个空了的药碗,想起自家主子那喝口药就跟要她半条命的性子,也不知这尹姑娘是用了什么方法,竟让她老老实实地喝下了一整碗苦药。 见尹一神色平常,似乎并没有太费力的模样,顿时他就对面前的人肃然起敬,将喂药的事彻底拜托给了她,“接下来几日的药,怕是要继续辛苦尹姑娘了。” 颜吟漪对此没什么异议,毕竟照顾孟公子一事,是她自愿的。 文竹道了谢,又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房门前,叩了叩门:“公子,出事了!” 刚躺下的孟溪梧又慢慢爬了起来,让外面的人进了屋,一开口,声音里还有些虚弱:“怎么了?” 她记得昏睡前,于勉早已趁机跑路了,故而徐青云领兵而来时,没有将他捉住。而她醒来后,一直未曾见到徐青云,怕是此刻他在外捉拿于勉。 那应当是他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果然,文竹急吼吼地说了发生在于府的事。 “……昨夜于勉逃回去后,徐将军就连夜点了兵将于府包围了起来,本想逼于勉主动认罪投降,可他府内侍卫众多,抵挡了许久,徐将军才领了人进去。可惜找了许久,只找到了于勉留在府中的亲眷,并不曾发现他的踪迹。” 后来逼问许久,于勉的一个小妾才支支吾吾地说出书房底下有密道,于勉已经从那儿逃走了。 徐青云又带着人去了书房,命人进入密道查找,最后在城外一处密林里找到了出口,派了更多的士兵前去搜寻,一直到午后才发现了于勉的踪迹。 “……可于勉狡诈,逃跑的路上还带了人质!”文竹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继续说道:“他拿帮过郡主你的那对母女做要挟,说只要徐将军放他一马,他也就不对那母女下手了。” 徐青云知晓孟溪梧重情重义,所以在得知那对母女帮助过她,且她还将人带在身边照顾后,便只能让士兵暂时放下武器,再让文竹前来知会孟溪梧一声。 “现在徐将军将人包围着,两方人马对峙了一下午。” 如此,孟溪梧也顾不得身上还有伤,翻身起床,披上了外袍,随着文竹一同出了城。好在此处小院内留了些士兵看守,她可以不用担心于勉还有什么后手,将尹一夜掳走。 骑上马后,两人快速出城,临近傍晚,抵达了那一处密林里。 暗色的云层低压,幽幽冷风拂过面庞,周围摇晃的树枝吱呀呀乱响,间或夹杂着声声虫鸣。 在高大的林木里穿梭,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孟溪梧隐隐看到了不远处攒动的人群。 “于勉说那两人是你的救命恩人,拿她们来要挟我,放他一马。”徐青云骑在马上,听到身后的动静,见孟溪梧冷着脸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指了指前边那对被于勉的侍卫束缚着的母女,“可她们又说从来不认识你,让我不要管她们的死活。” 他拿不定主意,才让文竹去请孟溪梧前来认认人。 孟溪梧顺着看了过去,妮儿和她娘亲被人掐着脖子,脸色惨白一片,不知被折磨了许久,她们双眼呆滞,眼神空洞,可在看向她时,那大嫂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紧紧盯着她,无声无息地吐出几个字来—— “别管我们,不能让他跑了……” 从她丈夫死后,她就已经对朝廷、对这个不公的世道心灰意冷了。若不是还有妮儿,她恐怕早九随着丈夫去了。 如今她和妮儿成为了于勉这个狗官的人质,成为了大将军捉拿狗官的软肋,她又急又气,生怕大将军和那位大兄弟因为她和妮儿,就真的放走于勉。 她可牢记着,如果不是这个狗官,她的丈夫不会死在城墙下,其余和她一样孤苦无依的人也不会失去亲人…… 所以,若是舍掉她和妮儿,能换来狗官被砍头,她绝不会后悔! 只是可惜她的妮儿才五岁,还没有到过小镇的集市里吃糖葫芦,也还没有背上她缝好的小布包去学堂里认几个字…… 想到这些,她悲从中来,目光愧疚又眷念地看着一旁早已吓坏了的妮儿,缓缓闭上了眼。 “想不到你还真的是长公主府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于勉也镇静了下来,“徐将军说你姓孟……你这年岁不像是定安侯,也不是定安侯的弟弟,那你是谁?” 孟溪梧没想到死到临头了,这人还惦记着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既然他废话这么多,那她也同他玩一玩,余光朝身旁的徐青云使了个眼色后,她扯了扯嘴角,朝于勉冷冷一笑:“怎么?被我耍了一通气不过?想打听清楚是谁忽悠了你?” 徐青云自小与孟溪梧一同长大,两人十分默契,接收到她递来的眼色,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在身后打了个手势,他的亲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包围圈,到了旁边一处灌木丛里,搭上了弓箭,箭矢直直地对准了于勉。 对此毫无察觉的于勉也笑了笑,只是眼里并没有多少笑意,半眯着的眼里满是冰冷的光,“不管你是谁,总之你是出自长公主府。既然你到昌平来是特意为了水患的事,那便说明长公主也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事。” 长公主知道了,那多半皇上也就知道了。 如此一来,若是他和他的人被抓住,必然会守不住,从而供出他背后的主子来。也幸好昨夜回府后,他已经快速毁灭了所有通信的纸张和印信,只要今日他能逃脱,那么他的主子也就不会暴露在人前。 “你放了我,我记你一个情。”于勉说完,又指了指一旁神情恍惚的母女,“我也就放了她们。” “当日你接了她们入城,必然是想对她们负责的,只要你放了我,我不会要她们的性命。” 他还在谈判,可下一瞬,耳边传来异响,一股森然的气势迎面而来,他瞪大双眼,看着一个黑点逼近,待反应过来时,黑点泛着冷光,直直地刺中了他的胸膛,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竟是一根锋利的箭矢! 直到鲜血溢出,染红了他的视线,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次再也逃不了了。 而孟溪梧和文竹早在长箭射出之时,就从马背上飞扑过去,眨眼间就一手劈晕了禁锢着母女的侍卫。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于勉带着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目光看到于勉胸口插着长箭,艳红的血止也止不住,而他本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顿时就作鸟兽散,可包围过来的士兵不是吃素的,迅速制服了他们。 僵持的局面瞬间被打破,于勉看着被抓住的小儿子,直接一口气上不来,就这么死了个透。 孟溪梧仔细看了看大嫂和妮儿,发现她们没受什么皮外伤,便松了口气,将人交给文竹安抚,又转身来到倒在地上的于勉身旁,探了探气息,发现人已经死了,她抿了抿唇,视线在身后那处灌木林里扫过,又落到了同样蹲下查看的徐青云身上,声音压得极低:“看来,你的亲卫里有叛徒啊。” 20、第 20 章 于勉此人,后面还有大用。将他打伤活捉,再仔细审问,必然是能顺藤摸瓜,查找出他背后效忠之人。 毕竟前年那么大一笔修建堤坝的银钱,账目本上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他用一些银两打点了昌平其余官员后,其余大半都被尽数抹掉了。 而这笔被抹掉的银两去了哪儿?很明显是他拿给了背后效忠之人。 他这些年来平步青云,怕是也有背后那人的手笔。 只是可惜了。 这么大的一个人证,就这么被人一箭给射死了。 被杀人灭口这种事,也不知于勉活着时,可有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的结局? 孟溪梧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站起身来,“接下来的事就拜托给你了,至于你的亲卫……有了结果知会我一声就行。” 徐青云自打七年前进入军中历练,就与同年岁的新兵一起相处,而后慢慢有了军功,往上升后,又提了几名一同长大的好兄弟当自己的亲兵。 一起上过战场流血流汗的情谊,他无比得信任。 从他素日给她递来的信纸中描述的种种,她便能瞧出他和亲兵们的深厚情谊。 正因为如此,这会儿那亲兵不顾他的命令,竟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将重要的人证射杀,他怕是难以交差的同时,内心也很是煎熬吧? 孟溪梧轻叹一声,拍了拍徐青云的肩。 …… 于勉身死后,昌平府内其余依附于他的官员得知了消息,焦急紧张之下,连夜收拾了行李,准备携带家眷潜逃,最后都被大批徐家军拦在了城门口。 孟溪梧以雷霆手段镇压下他们的反抗,将其关进了牢房里挨个审问。在审查于勉的一名心腹时,前去知府府邸搜查的士兵快步走来,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颜府空无一人,府内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一洗而空了,连知府的印信也找不到了……恐怕很早之前,颜知府就已经畏罪潜逃了。” 这个消息不算是出乎意料,毕竟城内的动静这么大,若是颜海林还在府邸内,怎么会没有动作? 孟溪梧只是皱了一下眉头,摆了摆手:“派人继续查探颜海林的下落。” 领了命的士兵退了下去,她缓步来到禁锢着四肢的人面前,看着这张颇为老实的脸,神色平静,但那双狭长的眼眸里闪着锐利的冷光:“刘大人,前年朝廷拨来修筑河堤的银两,剩余的去哪儿了?” 身为于勉的心腹,刘岂虽然参与了很多贪污受贿的事,也帮了于勉做下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可独独这一件,他连沾染一下都不行。 所以当年他拿了封口费后,就依照于勉的意思,不再管剩余银两的去向。 眼下受了刑,他模样狼狈,重重喘着粗气,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像是拉起了风箱,“我……我真的……不知道……” 余光瞥见一旁的士兵拽住沾了盐水的长鞭上去,扬起了手,又要打在他本就痛到快要麻木的身躯上时,他呆滞的眼瞬间瞪大,双腿止不住地颤抖,嘴唇因为恐惧而泛白,“我真的不知道……于勉给了我五千两后……就告诉我当不知道有朝廷拨款的事……” 孟溪梧抬手,制止了士兵,又朝刘岂冷冷一笑:“你在他身边当了这么多年的狗,对于这件事,会没有一点猜测?” 古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孟溪梧不相信在于勉手底下做了多年见不得人的事,刘岂不会对于勉身后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刘岂本就不平静的心底像是翻腾的湖面,被丢下一粒小石子,掀起了更大的风浪。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干枯起皮的嘴开合几次,到底还是将话又重新咽了回去。 他虽然有所猜测,可他根本不敢随意攀扯,一来于勉做事小心,他只是察觉而已,并没有直接证据指认于勉背后的人。二来那人势力庞大,又很是受宠,即便他牵扯出他,难保不会被他反咬一口,更加置他刘氏一族于死地啊! 见刘岂隐隐有所松动,孟溪梧挑了挑眉,准备加大盘问力度。 可空荡的暗牢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口鼻被罩住的士兵停在了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一开口,便是十万火急的紧急之事。 “大人,城外的百姓疫病反复,已经有控制不住的趋势了!” 孟溪梧瞳孔骤然一缩:“什么?!” 前几日因为有众多大夫在外医治,且有了症状的人都被收进了新搭建的隔离木屋内,疫病倒是没有怎么扩大,所以她在城内才能心无旁骛地对付于勉这群贪官。 可怎么刚处置了于勉等人,怎么这会儿就出现了疫病加重的情况?! 来不及多想,孟溪梧指挥着其余士兵继续审问刘岂,自己则随着赶来回禀消息的士兵一同出了大牢。 彼时夜色已经降临,经历了无数动荡的昌平城内笼罩在无边的黑色里。 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孟溪梧脚下生风,然而在路过熟悉的商铺面前时,她顿了顿,放心不下的她让士兵先去城门口,她随后就跟去。 叮嘱了几句,心中焦躁的她连敲门都觉得浪费时间,一手撩起宽大的衣摆,足下轻点,一跃就翻身进了院内。 屋檐下点着明灭不定的灯笼,不大亮堂的光洒在宁静的院中。孟溪梧沿着熟悉的小道快步走去,来到了偏房外。 屋内亮着明晃晃的烛光,两道一大一小的人影倒映在窗纸上,低缓又温柔的声音自门缝里悄然溢出。 “……用筷子蘸一些放在冷水里,再轻轻敲一下,能听到清脆的声音时,糖水就熬好了……就可以直接把洗干净的山楂裹上糖水……” 孟溪梧不忍打扰了这一处的安宁,可事情紧急,她若是不嘱咐几句,总是会觉得心中不安。 深吸一口气,她叩响了房门,“尹姑娘,是我。” 屋内絮絮的低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匆匆而来的轻快脚步声。 “啪——”房门被拉开,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精致脸蛋在徐徐夜色中露了出来。 “孟公子?”颜吟漪自己都没发现,在看到一身风尘仆仆的人时,她那双秀美的眼眸里倒映着怎样明媚的星光,“文公子将大嫂和妮儿送回来时,说你今天不回来了。事情忙完了吗?饿不饿?要不我给你下碗面?” 在这方小院里,她守着父亲交给自己的东西,自觉在其他事情上帮不上什么忙,便学会了下厨简单做点小菜,想着若是孟公子和文公子回来了,也能吃上干净、不需要验一验毒的饭菜。 女子嫣红的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柔和的星光落在她的眼里,都只是点缀。孟溪梧感到心中那处空落落的地方慢慢被填满,不由自主地也缓缓扬起了嘴角:“不了,我待会儿要出城。” 在看到女子诧异的神色时,她望了一眼铺满了烛光的屋内,“妮儿和大嫂还好吗?” 颜吟漪摇了摇头:“她们受惊过度,虽然伤势不重,但大嫂已经昏睡了一天了。妮儿虽然醒了,可反应呆呆的,不知是不是还在害怕,我便陪在她身边,慢慢给她讲着小故事。” “辛苦你了。”孟溪梧抬手,下意识想拍一拍女子瘦弱的肩,可想到自己现在还是男儿打扮,便摩挲着手指,慢慢放了下去。 “城外的疫病加重了,虽然城内还没有被波及,可你们也要注意,每日用艾草熏染,煮上热热的姜汤喝下,也暂时不要外出接触旁人了,以免感染上……” 21、第 21 章 孟溪梧事无巨细地叮嘱了许久,在看到神色愈发凝重的尹一点头保证会注意之后,她稍稍转身,隐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进屋去吧,外面凉,别着了风寒。” 踏出城门时,躲在云层后的弯月渐显,淡淡的光自云缝中透出,像是轻薄的纱,洒向这片阴暗孤苦的大地。 不远处已经修建出了好几座占地面积极大的木屋,有收容没有染病的百姓,也有隔离染病百姓的。 随着带路的士兵一路走过去,孟溪梧停在了旁边挂在一块疫屋牌子的木屋门前,拧着眉头看了半晌,她指着那块牌子说道:“待会儿让人把上面的字改一下,这个名字有些晦气。” 士兵不懂得这些,但也是挠了挠头,问:“大人想改什么名?” 孟溪梧回头看了一眼,夜色已经被清淡的月光冲散,远处点着的火把也像是明灯一般映照着原本死气沉沉的百姓身上,井然有序的士兵们搬着从城内运出来的各种物资,按着人头一个一个地发放到每个人的手中。窸窸窣窣的虫鸣在周围的浅草从里响起,和着枯叶飘扬落在地面发出的声响,交织出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 “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就叫……望明苑吧。” 此间百姓不再遭受贪官污吏的迫害,不用再忍受因为水患带来的饥寒交迫以及突如其来的疫病,那么充满希望的明天一定会到来。 戴上熏了药物的抹布,孟溪梧推开院门,踏着明晃晃的月光,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燃烧的火把更多一些,将每一间木屋都照得明亮。木屋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戴着抹布的士兵们端着药碗来来往往,穿梭不停。 每路过一间屋子,里面收容的病患因为难受而发出的呻.吟痛呼像是一根根细针,扎进孟溪梧本就担忧不已的心上。而身后又时不时送进来一些刚有了症状的病患,每一张憔悴的脸上都写满了脆弱和绝望。 “你来了?” 身后响起徐青云低沉的声音,孟溪梧扭头,见他眼下乌青,眼里遍布血丝,便知疫病的情况恐怕比她想象的要更为严重。 “先出去再说。”徐青云想拉着她走去,但一想到自己刚接触过病患,又放下了手,“经过大夫诊断,此次疫病是因为在洪水中死去的百姓和牲畜的尸首没有得到及时地处理,导致疫气滋生。” “这个疫病传染很快,感染之后的人在第一天会头晕呕吐,第二天会四肢无力,第三天严重者会失去意识,若是能熬过去,第四天就会醒过来,只是仍旧不能起身说话,而若是没能熬过去,大多数人就会在第四、第五天去世……” 而更糟糕的是,此处的大夫在斟酌许久后,还是没能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目前只是暂时用驱散疫气的药物熬制,给染了疫病的百姓喝下,延缓加重的趋势而已。 来到院外,徐青云又派了一些士兵守在门口,很是不安地继续说道:“方才不让你进屋里,是怕你也……虽然你向来身子强健,但前些日子刚受了伤,身体处于亏空之中,我不能不警惕些。”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毕竟长年累月在军营里训练,便是冰天雪地时也能光着膀子舞枪。但对于孟溪梧,他不能不慎重,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就算长公主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但他也会寝食难安,日日处于悔恨之中。 “所以这里的事,就交给我吧。”徐青云黝黑的脸上带着坚决,“有任何问题,我会派人通知你,但你可不能再这么没有其余防护的情况下赶来了。” 他知晓孟溪梧的性子,所以咽下喉间的苦涩,他笑了笑,开玩笑般说道:“毕竟目前你可是军师,若你也倒下了,咱们的主心骨就没了。” 孟溪梧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沉着冷静却又义无反顾的眼,她已经清楚疫病有多严重,便也知道了徐青云赶她回去的原因,更知道他留在此地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但她也知道徐青云说得对,此地目前只有她和他两人是能做决定的人,若是两个人都留在这里,一旦发生意外,群龙无首之下,昌平就更会乱套了。 “好。”她的呼吸似乎停滞了片刻,胸膛处仿佛被堵住了一般,她忍下所有的担忧,扯了扯嘴角,“你留在这里,我就去盯着物资发放以及捉拿颜海林的事。” 自小长大的两人在跳跃的火光中相视一笑,而后默契转身,朝着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之处奔去。 …… 来势汹汹的疫病越来越严重,处于另一处木屋内的百姓也一个一个地有了症状,可更为揪心的是,大夫那里还是没有好消息传来。 看着远处望明苑门口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首,孟溪梧敛下眉眼,指挥着一众士兵处理着河道里那些从未清理过的污浊。 为了防止感染,士兵们的口鼻处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熏了药的厚厚抹布,但浓厚的药味里还是能隐约闻到泡胀了的尸身上散发出的浓浓恶臭味。 在清理了多日的河道后,数千士兵中有几十人不幸感染了疫症,好在他们身体比普通百姓强健,在望明苑里隔离,连着喝了几日的防治药汁后,十之八.九的士兵都有了好转。 眼看着河道清理得差不多了,孟溪梧又盯着人在周围焚烧艾草,驱散疫气。到了用膳时间,还要去收容了没染病百姓的院里,拿着汤勺与士兵一同为排着队的百姓分发熬好的菜粥。甚至为了省事,以及城内百姓的安危,夜里时她也没回城歇息,就在院内的一间木屋内熬夜看着所用物资的账目本,再处理着在外追查颜海林的士兵递上来的资料…… 就这么连轴转了十来天,她身上的伤倒是好了许多,已经在结疤了,但因着过度劳累,她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了,原本有着年轻人鲜活朝气的脸上,此刻惨白得过分,只剩下过度的瘦削和疲惫。 写下最后一个字,她合上了信纸。往后一靠,硬木头硌着后背,短暂的疼痛让她的脑子清明了一瞬。 此时已经夜深,喝了粥又服了药的百姓已经在各自的木屋内睡下,原本吵吵闹闹的周围慢慢沉寂了下来,余下略带着寒意的秋风拂过,拍打在粗糙的木窗,吱呀呀乱响。 孟溪梧闭眼养神,脑子里不由自主地闪现出那张镶嵌着盈盈秋眸的脸。 不知在城内,她过得可还好?照顾着大嫂和妮儿,会不会和她一样疲惫? “叩叩叩——”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孟溪梧混乱的思绪,她睁开双眼,让门外的人进了屋。 风尘仆仆的文竹快步走了过来,眼里是古怪的兴奋,“公子,有颜海林的下落了!” 清醒过来的孟溪梧坐直了身子,指尖轻叩桌面,“他在哪儿?” 文竹忙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张,放在了木桌上,说着这封信的来历。 “这是搜查颜府的士兵从书房的暗格里找到的,上面写了颜海林主动认下贪污银两、隐瞒水患、勾结其他官员的罪名……” 打开这张信纸,孟溪梧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在看到最后一行已经略显潦草的字迹时,她眉眼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颜海林自认罪孽深重,所以打算自我了解。”文竹知道她看到了最后一行颜海林说要畏罪自杀的字眼,摸了摸下巴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要畏罪自裁,但整个颜府都没有找到他的尸身,这很奇怪。而且这上面字迹缭乱,看着很像是混乱之下写的,如果当时他已经决定自裁,内心不会还是这么不安。” 孟溪梧没有应声,片刻之后,她揉了揉额头,平静地说道:“先找到颜海林的尸身。” 22、第 22 章 又接着忙碌了十来日,之前递到京城的消息总算是有了回音。随着领着圣旨的官员而来的是朝廷拨来的救济粮和其他救援物资。 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但已没了多少暖意,在屋内埋头记录着疫病情况的孟溪梧听到了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刚抬起头来,就见半掩着的木门被文竹推来,随后听到他兴奋地说道:“公子,京城有旨意下来了!” 可随即想到拿着圣旨来的人的身份,他脸上的兴奋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不忿,“不过……圣上指派的是兵部尚书的嫡子秦巍来主事。” 兵部尚书秦怀泽是宫中文贵妃的兄长,文贵妃育有五皇子。而这些年来,兴安帝对文贵妃和五皇子很是宠爱,连带着对文贵妃的母家也多有提携,故而原本只是个四品将军的秦怀泽一路上升,如今已官职正二品。 而文贵妃似乎还是不满自己娘家的地位,一直想与皇上很是敬重的广宁长公主扯上关系,便明里暗里试探长公主和皇上的心意,想让清河郡主与娘家侄儿联姻。 虽然皇上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但因着长公主一直没有表态,所以这件事也只是在宫中有所传言而已,不曾被外人知晓。 可如今皇上指派了文贵妃的侄儿秦巍前来昌平,除了再给他身上镀些金外,怕是也打着让他和清河郡主好好接触一番的心思啊! 文竹一想到秦巍那张自视甚高的脸,心中就一阵恶心,“公子,啊……不对!郡主,那秦公子已经到城内的驿站了,一去就嚷嚷着要接手昌平所有事宜。” 说着,又嫌弃地啐了一口:“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想把所有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孟溪梧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他似乎有些烦人。 “你去跟他说,昌平的事有我和徐青云处理,等到一切事了,我会亲自回京向皇舅舅呈上奏折说明昌平的情况。” 她懒得理会这种只会捡漏往自己身上揽功劳的纨绔子弟,即便这也许是她皇舅舅的意思,但她不愿,谁也不能勉强她。 闻言,文竹舒坦了,“好勒!” 这种给那纨绔添堵的事,他可最喜欢做了!到时候把郡主这话再添油加醋地告知于秦巍,再阻止他见到自家郡主,简直是完美! 瞧着文竹脚步轻快地朝外奔去,孟溪梧慢慢收回了视线。 这件事一出,她要担心的事又多了一桩。 皇舅舅如今都能指派这样的纨绔来接手昌平如此大的事,可见文贵妃吹的枕头风有多厉害。那么缩在京中的太子恐怕过得更加艰难了,那太子之位……也不知坐不坐得稳了。 罢了,终究她的母亲还坐镇京城,即便皇舅舅当真动了废黜太子之心,母亲也能阻止一二。如今,她还是该继续操心昌平的事,早些将疫病处理好,再安置了百姓,也好早些回京城帮衬太子。 …… 第二日,日上三竿时,孟溪梧刚查看完各处发放米粮的情况,便得知城内的秦巍吵着嚷着要见她。 她很不耐烦,想让文竹继续打发了他,可文竹一脸吃了屎的神情,嘴撅得比鼻子还高,“公子,他拿出了圣上的手谕……” 好吧,就目前来说,皇上的手谕还是要尊重一下的。孟溪梧忍着心中的不快,回到木屋内,简单清洗一番,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又用艾草熏染,保证身上不会携带疫气后,戴上泡过药的抹布,随着文竹入了城。 虽然她做足了准备,但为保城内百姓的安全,她并未在街道上多停留。由文竹领着去了驿站,她又将自己浑身上下熏了一遍艾草。 “你是谁?!”身上沾染着艾草的烟味儿后,孟溪梧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男子嗓音。 她没转身,余光往后斜了一眼,瞧见一身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手里握着折扇,停在屋檐下,正拧着眉心怒视着她。 大约是没认出来着了男装的她,秦巍又用扇尖指着她,一开口,便是居高临下的轻视:“问你呢!你是谁?为何会在郡主的院内逗留?” 语气里颇有些酸溜溜的意味,恐怕是将孟溪梧错认成了能接近她的情敌。 孟溪梧此刻早已抹掉了之前那副中年男子的模样,她抱着手,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扫了盛气凌人的秦巍一眼,“你负责运送的物资已经送到了昌平百姓的手中,怎么还不回京城去?” 略微压低了的声线,有些熟悉的模样……秦巍仔细辨认了片刻,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道:“清河郡主?” 孟溪梧没反驳,依旧冷冷地看着他。 那样一种如同看蝼蚁的眼神实在是太熟悉了,秦巍总算是敢确认面前那名少年就是清河郡主了。他忙挺直了身板,一甩折扇,作出一副器宇轩昂的姿态来,“郡主,不是我说你,你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为何要着一身男子衣衫?” “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把此事告诉圣上的。只是为了你的清誉,你还是快些换回女儿家打扮吧。”说着又扬起嘴角,上下打量着孟溪梧,眼中流露出欣赏来,“毕竟郡主美貌,着女装更能衬出郡主的天姿国色。”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此刻,孟溪梧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了,心里再次感叹这人确实是挺恶心人的。 秦巍不明所以,还以为郡主是要同她说交接的事了,便合上了折扇,一手负在身后,沉稳地回道:“我没什么话了,郡主想说什么尽管说。” “文竹。”孟溪梧轻声开口,声音清冷如水,又毫无起伏,“把他给本郡主丢出去。” 在一旁早已摩拳擦掌的文竹眼睛一亮,应了个是后,便快速出现在了呆愣在原地的秦巍身后,一把提起他的后衣领,像提小鸡仔一般,提溜着他飞速离开了此地,免得他再待下去,污浊了郡主周围的空气。 耳边清净了不少,孟溪梧没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总归她已经遵了皇上的手谕,见到了那人,也不算是违了圣旨。 看了一眼卷着朵朵白云的天际,估摸着时间尚早,她思索片刻,便打算去一趟昌平知府颜海林的府邸查探一番。 随着带路的士兵走了约两刻钟后,她站定在了颜府门前。 因着这些日子士兵们一直在府内搜查,故而此刻刷了红漆的大门敞开,里面萧条的光景一览无余。 进入里面,穿过抄手回廊,看着本该搭理得当的后花园已然衰败,她心中颇为唏嘘。到了重点查探的书房内后,她由着查看许久的士兵详细地讲述着发现的蛛丝马迹。 这片书房不算太大,但也算是应有尽有,故而士兵们翻找了好些时日,才将此地翻了个遍。可令他们感到失望的是,除了之前从暗格里找到的那封认罪书外,就再无其余发现了。 听着士兵讲述,孟溪梧自己也亲自查验了一遍,一直到快要日落时,才从书房内走出。 看着周围暮色昏沉,她的心中也越来越沉重。依照她的直觉,她总觉得颜海林认罪一事很是古怪,若是当真要以死谢罪,他不至于死不见尸。而且那封认罪书字迹太过潦草,即便后来经书法大家比对,确认是出自颜海林之手,但她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又吩咐加大搜查颜海林下落的人手。随后,便趁着漆黑的夜色,悄悄去了那间熟悉的商铺。 23、第 23 章 今夜夜色正好,也不像前几日那般刮着寒津津的风。如玉盘般的圆月悬挂在天边,银灰色的光洒落,周围笼罩在静谧的纱衣中。 忙起来忘记了时间,原来今日已是八月十四了,明日就是中秋了。 可昌平这边的事还没忙完,今年怕是不能在娘亲身边团圆了。 孟溪梧想到孤身一人住在长公主府内的娘亲,有些愧疚与难过。还是得快些处理完这里的事,不仅是为了帮衬太子,也是为了和娘亲团聚。 虽然这些日子贪官们都下了狱,昌平城内百姓的生活又慢慢回到了正轨,但到底是经历了长久的欺压,百姓们还处于小心翼翼之中,到了晚上时,仍旧不敢在外行走,故而原本热闹的夜市也还没开启。 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好似整个世界都变得空旷无望。直到看到熟悉的后门,孟溪梧心中空落落的地方才慢慢被填满。 想到自己在城外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与尹一她们接近,便悄悄跃上墙头,借着枯叶快要落完的那颗大树遮挡住自己的身形,看向了灯火通明的院内。 明日就是中秋,今年大约是吃不上团圆月饼了,但颜吟漪架不住大嫂的热情,便听劝地与她一同和了面粉,打算自己包汤圆来吃,也算是代替了月饼。 自从养好精神后,大嫂为了感谢她,一直忙里忙外,今日连厨房里堆着的一小堆小麦粉都被她翻了出来,兴致高昂地说要搓一些出来,明天好包汤圆。 现下他们正清洗着官府每日送来的猪肉和蔬菜,到时候好做汤圆的馅儿。 “……这个韭菜最好是一根一根洗,不然里面洗不干净,会有泥沙。”大嫂一看尹姑娘拿着一大把韭菜丢在水里翻来覆去清洗的架势,就知道她从前肯定没做过这样的活儿,笑盈盈地接手了那一大盆韭菜后,她拿起几根,十分利落地搓掉最外层不要的韭菜叶,“这个很香的,到时候剁碎了混在猪肉里,就是韭菜猪肉馅儿了。” 颜吟漪看了一会儿,也学着大嫂的姿势,从水里捞起几根揉搓,感觉差不多后递到了大嫂面前,眼里充满了欣喜的光泽,“我这样是洗干净了吗?” 大嫂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接过了她清洗干净的韭菜。自觉学到了新知识的颜吟漪眉眼又弯了弯,继续埋下头,拿起了另一撮韭菜。 两人话着家常,做着手里的活儿,旁边玩累了的妮儿趴在小板凳上眯着眼睛,已经快要睡着了。 “这个小皮猴儿~”大嫂看到这一幕,快速洗完了剩下的菜,两手在围腰上擦干,步履轻缓地来到妮儿面前,慢慢把她抱了起来,“我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颜吟漪眨了眨眼,没出声打扰好睡的妮儿,目送着她们母女去了点着蜡烛的屋内。 看着小小的妮儿趴在大嫂肩头,睡得安稳又迷糊,她不由得想起了年少时母亲病逝后,疼爱她的父亲又当爹又当娘地把她拉扯大。从前……她吵着要骑大马,父亲就将宽大的衣袖束在手腕处,一把把她抱起,放在了后颈。她记得那时候自己贪嘴,吃得像个小猪儿一样,文官出身的父亲已经有些抱不动她了,可让她骑在后颈时,仍然十分稳当,牵着她的小手,在后花园里追着翻飞的蝴蝶跑来跑去,满院子都是她欢喜的呼声。 “啪——”枝叶折断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颜吟漪追忆的神思。她茫然抬头,看向发出声音的那棵大树,正好撞进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中。 偷看被抓了个正着,孟溪梧涨红了脸,想翻身下去,但又觉得此刻这样做太过刻意了。 她尴尬地扯开嘴角,抬起手,朝来到树下的人打了个招呼:“尹姑娘,好巧啊……” 借着清亮的月光,颜吟漪明晃晃地瞧见了孟公子脸上的窘态,她眼角下弯,雾蒙蒙的眼中像是倒映着月色,唇角的笑含蓄且温柔,“是啊,好巧啊。” 见尹一没拆穿自己,孟溪梧笑容扩大,宛如春日的花朵悄然盛放。 “你今日可还忙?”颜吟漪受其感染,略带着几分羞涩,缓缓开了口:“怎会回来看我……们?” 孟溪梧打开了话匣子:“今天还挺忙的,早上在城外,午后去驿站见了京城来的小纨绔,又去了一趟颜府,没什么收获,打算出城去的,但路过了这里,就想着来看看你们。” 原本还笑意盈盈的女子闻言,嘴角缓缓垂了下去,可她又不想让孟公子看出自己的情绪变化来,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孟公子今日去了……颜府?” 孟溪梧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从颜府搜出了一些罪证来,今日便去细细查看了一番。” 这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树底下那女子的异样,想起从前她对女子身份的猜测,思忖片刻后,她试探性地问道:“尹姑娘认识颜府的人?” 颜吟漪垂下了眼眸,没再回答她的话。 但孟溪梧还是眼尖地看出了她浑身似乎散发着淡淡的悲伤来。 “刚刚听说你们明日要包汤圆,不知能不能给我留几个?”此刻的心境有所不同,她已经不想再拿这样的事去试探尹一了,索性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几许飘落的枯叶划过,颜吟漪抬起了头,看着马尾高束的少年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她,眼里虽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疼惜。 “好啊。”她咽下喉间苦涩,轻轻开口问道:“大嫂说要做韭菜猪肉馅儿和红糖馅儿的,不知孟公子喜欢什么味道的,我好给你多留几个。” 孟溪梧想也没想:“肉馅儿的!” 离京这些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她已经吃了许久的素粥,极少见过油荤了,一听到韭菜猪肉几个字,哪里还忍得住。 颜吟漪看着她急吼吼的模样,一瞬间心中的烦闷少了许多,再次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好的,那我给你多留几个肉馅儿的。” “那就多谢尹姑娘了。”墙头的人咧开了嘴,朝树底下的人拱了拱手。 少年姿态闲逸,弯起的眉眼像是令人沉醉的山水画,一笔一划都刻画出了清隽的朝气。颜吟漪看了半晌,最后悄悄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羞赧地低下了头,几个字从她嫣红的唇中溢出:“那你今晚要留下吗?” 少女耳尖绯红,低柔的声音像是泠泠琴音,孟溪梧只觉得心尖一颤,有什么东西在四肢百骸蔓延,脑子里晕晕乎乎的。 但她还保留着一丝清明,慢慢爬下墙头,“不了,我在城外待了许久,就不留下了。” 快要跳下去时,她又探出脑袋,朝墙壁那边的女子丢下一句“提前祝你中秋喜乐”,便落在了外面的街道上,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离开了这里。 颜吟漪望着已经空荡荡的墙头,少年停留的气息似乎还留在上面,随着一阵风拂过,清冽的幽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抚着跳动的心口,她轻咬下唇,低低回道:“你也中秋安乐。” 24、第 24 章 初秋的清晨吹着凉爽的风,蒙蒙雾气渐渐散开,一日的忙碌就要拉开序幕。 “完了!完了!又死了好些人了!”本该团圆的中秋佳节,城外的百姓却笼罩在极度的恐慌和不安之中。远处望明苑门口众多士兵抬出一具又一具的尸首,这边的人们端着分发下来的粥食,一度感到食不下咽。 有人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周围的人立马紧张地合上了木门,从门缝中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即便用抹了药水的抹布捂着口鼻,依旧是害怕得不得了。 “官爷!这里有人出现在了症状!”一个男子朝门口守着的士兵扯着嗓子喊道,“快!快把他送去望明苑啊!别把我们连累了啊!” 门口的士兵动作迅速,一人前去知会望明苑做好准备,一人进入此处院中,来到围着篱笆的小院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几户的人,“是谁出现了症状?” 这可是极大的事! 毕竟前些日子一直用艾草和陈醋在房屋周围熏染,又日日熬着预防的汤药让未染病的百姓服用,日常用的物资也是做好防护的士兵挨个屋子分发,做到了每个木屋内的百姓之间较少接触,所以这里已经有三五日没有出现感染的患者了。 原以为再这样继续下去,也许这疫病就要不治而愈了,哪想今日竟又有人被发现出现了症状! 这个小院分东南西北四个屋子,住了四户,一共有十来个人。出现了症状的是西边这户的小儿子,才十二岁,还未窜高,此刻正迷茫不知所措地被他的母亲护在身后。 “就是这个小子!我刚刚听到他咳了好几声!”北边那户大叔紧紧捂着鼻子,从半开的木窗缝隙里指着那位战战兢兢又面露绝望的中年妇人,“那小子不敢出来,躲在他娘的后面!” “官爷,我家小子只是喝了口水呛着了,不是有了疫病……”妇人也不能确认自家儿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了症状,但她知道,若是她的儿子被带去了那边的望明苑,那恐怕就再也出不来! 但士兵不能因为她这番话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守护的是这里所有的百姓,而不是独独一人的安危。况且如果真的是感染了疫病,尽早送到那边让大夫诊治才是为他好。 士兵沉着脸,来到西户门前,示意那妇人把孩子交给他看看。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和疫病打交道,他也能简单查看分辨一二。 妇人不愿,一直抹着泪。 士兵不能直接上手拉扯,僵持在了原地。 见此,其余几户的人也拉开了窗户,也顾不得其他了,只冲着西户骂开了。 “这可是要人命的事!你不把他送走,别说第一个要遭的就是你,咱们这群人全都要遭罪!你可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我们这么多人同住一个院子,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全都送了命啊!” “你这个蠢婆娘!是不是想要我们全都给你儿子陪葬?!” 听着这些话,妇人如同剜心一般的痛,她也不想因为自家就连累了其余的邻居,可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怎么敢让儿子去那个望明苑?!若是咳嗽的人是她就好了,她的儿子也能完好无损地待在这里,等候大夫们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了…… 沉默了许久,最后是那小子自己慢慢从他母亲的身后走了出来,抬手帮他母亲抹掉眼角的泪后,他鼓起所有的勇气,朝面前魁梧的士兵说道:“我……我有些咳嗽……还有些头晕……应该是有了症状……叔叔你……你把我带走吧。” 站出来的举动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勇气,对上士兵审视的眼,也让他感到浑身一紧,故而一开口,他还有些稚嫩的声音便带着明晃晃的颤动。 士兵一看他的脸色灰白,说着话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忙一把把他捞起,带出了这个小院。 感受到小孩儿还在抖,他拍了拍他的头,“别怕,那边有大夫,有药吃。你不会轻易死掉的。” 小孩儿忍着哽咽,低低嗯了一声,再回头望去,看着母亲单薄的身影还杵在门前,他抿着嘴,将难过尽数咽了下去。 …… 有人又出现了症状的事,孟溪梧刚起床没多久就听说了。刚穿戴好衣衫,准备去瞧一瞧是什么情况,她的木屋就被人敲响了。 拉开木门后,裹得严实的徐青云紧紧皱着眉,凝重地看着她,“今日一早,又出现了两人染病。” 孟溪梧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我刚听到这个消息,打算去看看。” 现在的百姓必定处于恐慌中,为防止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得去好好安抚百姓。 徐青云从她忧虑的神色中看出了她的打算,立马将门口挡住。 “不能去了。” 孟溪梧看着面前自小一起长大的人,从他的眼眸中探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来,“怎么了?” 如今情况紧急,徐青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简单将望明苑今早上一连死掉了几十个重症病患的消息讲了出来。 “……众位大夫已经尽力了,可这么久了,还是没能研制出治疗的药方。之前用着寻常药物还能拖一拖,可大约是药吃得多了,对于染了病的人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 药方还遥遥无期,现下又死了更多的人,眼看着这疫病就要控制不住了,徐青云想到孟溪梧的身份,斟酌许久,决定让她离开昌平,总归贪官的事已经到了尾声,只要将收集到的证据呈递到皇上面前便可。 所以他想着,让孟溪梧带着这些证据回去,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他也知道依照孟溪梧的性子,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将百姓抛在脑后。思索片刻,他又寻了个借口:“秦巍那小子一直对你意图不轨,现在又被圣上派到了这儿来,你要是一直待在这儿,被他缠上,恐怕也不好放开手脚做事,不如带着搜集到的贪污的罪证回京,也好过在此处憋屈……” 孟溪梧抬手,打断了徐青云接下来的话。随后挑眉轻笑道:“青云,咱们也算是认识了十多年了,出了事,你哪次看到我临阵逃脱了?” 她在京城时,因着是广宁长公主唯一的女儿,又很得皇上的疼爱,所以上至皇子公主,下至官家公子小姐,都不敢惹了她。她性子又豪爽仗义,引得一众小屁孩儿和她一道四处惹祸,不是在学堂内揍了不尊夫子的同窗,就是跑去青楼剪掉一众寻花问柳的官员的胡子,便是将欺压太子的五皇子给踹进水池里…… 每一次她都冲在最前面,指定是要给那些看不顺眼的人好看。直到及笄后,她才在长公主的约束下,慢慢收敛了起来。 不过收敛了暴脾气,并不说明她就不是从前那个正义凌然又风风火火的少女了。长大的她更多了几分从容,目光也不全放在周围的一亩三分地里了。 身为皇家郡主,享受着百姓的供奉,本就爱打抱不平的她,哪里肯抛下受苦的百姓,而自己逃掉呢? 她有她自己的责任,亦有她自己的骄傲。 “可是若你出了事,长公主会担心难过的。”徐青云也有自己的坚持,虽说他和孟溪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素日里也不拘小节地称兄道弟,但他一直谨记着自己是臣子,孟溪梧是皇家人,是君。 若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可以牺牲自己,给孟溪梧换一条活路。 当然,这不仅是因为臣子的职责,更因为孟溪梧是他唯一的挚友。 暖色的阳光落下,将周围照得极为明亮。无言的沉默了许久,孟溪梧拍了拍面前这人的肩:“青云,如果真有什么意外,我娘亲会难过,会伤心,但也会为我骄傲。”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面对未知的恐惧时,悄然退缩,做一个无能的弱者。 “溪梧……”徐青云还想再劝,可身后轻缓的脚步声让他咽下了唇齿间的话。 孟溪梧偏了偏身子,从徐青云宽大的身躯旁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手里提着木盒的瘦弱女子。 明媚的日光下,颜吟漪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直闪着方才自己听到的话,以及那个记在心里的名字—— 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