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王与小仙君[女尊]》 1、001 “这曦国算是完喽。” 乱世的小酒馆,生意冷清得吓人。 掌柜的闲极无事,自己抱了一坛酒,随意与客人搭话。 窗边那客人面生,倒也肯应她。 “当真没救了吗?” “救?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啊。” 她咂一口小酒,啧啧有声。 “您没瞧见吗,连皇宫都让人烧干净了,一连三天三夜,黑烟飘得满城都是,一开窗呛一跟头。” “那珍宝库呢?” “什么?” 她愣了愣,放下酒坛子,抬头望向那客人。 还没冷下来的天气,那人却穿了一身雪青斗篷,且将兜帽戴得严实。低低的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掺着几分碧色,像河床里露出的玉,既亮,又冷。 见她意外,对方才解释。 “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听闻曦国的皇宫里藏着不少稀世的宝贝,一直很想开开眼。要是都付之一炬了,难免可惜。” 她拿目光在那人卷曲的长发上打了个转,恍然大悟。 “您是从西域来的客商吧?难怪懂得这些。” 对方只微微抬眉,没有否认。 “嗐,没了,都没了。前日有好事的去瞧过,烧得一干二净,连个门槛都没剩下。昭国那群蛮子,光知道杀人放火,糟践东西。” 说到激动处,她手舞足蹈。 “听说那皇宫里头,连个瓦当当都是金子做的。要早知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得进去抢一两件出来,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了。您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还是来晚了。” “啊?” 她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人接过话头去。 “我家主人是说,素闻曦国的都城繁华无双,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想到却遇上战乱灭国,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这可不是来晚了吗?” 是个面容娇俏的少女。 她一身彩衣,口齿伶俐,让先前那女子一衬,显得格外鲜亮活泼。 掌柜的将她二人打量一眼,浅浅吁出一口气。 时运不济,也没法子。 瞧她家主人那阴沉沉的脸色,知道的是坏了生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真想闯进皇宫,抢出什么来呢。 让人怪瘆得慌。 那少女倒是笑眯眯,仍与她攀谈。 “我们一路过来,街边商铺多闭户,瞧见许多百姓都往城外逃。掌柜的这里倒还照常开门,也没想过避避风头?”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留在都城好赖还有间铺子,强过跑去外地要饭。” “当真好气魄。” “姑娘就别拿我打趣了。” 她就着怀中酒坛又饮一口,苦笑笑。 “如今这世道,天底下哪有什么安宁地方。今日昭国大胜,明日又不知是谁打过来,跑到哪里才是个头啊。咱们小老百姓,活一天算一天罢了,皇帝轮流做,轮不到我家喽——唔,牛肉炖好了,我给您端过来。” 掌柜的返身回去,片刻,端一个粗瓷小碗回来。 里面是炖得软烂的牛肉,和晶莹透亮的牛筋,黏黏糯糯,酱香诱人,正合适下酒。 将碗放下的时候,她眼角一瞥,正瞄见那冷脸女子的身后,背着一件东西。 瞧不出是什么。 又窄,又长,用黑布裹得紧紧的,贴在女子的背脊上,让人疑心硌得难受。 她也是好心多嘴:“客官背着那东西多累人,不如放下歇歇吧。城里虽乱,我这小酒馆倒还清静,一时半会儿的,丢不了。” 那人闻言,却只抬头看她一眼。 神情淡淡的,也不如何,但就是让她没来由地觉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发起冷来。 还是边上的少女打圆场。 “我家主人背习惯了,不离身呢。嘶——这牛肉真香,好久没吃上这一口了,掌柜的好手艺。” “不敢当,不敢当。” 掌柜的赔着笑,心里道,这人可真怪,自己好心还招出错来了。 她在衣摆上擦擦手。 “二位慢用。不过和您白说一句,近来城里不太平,妖物也多,您最好是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夜里就不要出来……哎!几位大人,来了来了!” 原来说话间,有几名军中打扮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前。 眼看她一溜小跑过去了,那少女深吸一口炖牛肉的香气,笑得眼睛弯弯。 “可真有意思。还妖物呢,我们不就……” “吃你的吧。” 身边女子淡淡斜她一眼。 她一缩脖子,乖巧噤声,拿起筷子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只是吃了一会儿,觑着女子仍旧阴郁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轻声安慰。 “尊上,事情也不一定那样糟,未必就没有转机。” 女子不理她。 “山月以为,一来那东西在曦国的皇宫,原本就只是个传言,并不一定做得了准。二来嘛……” “尊上您想啊,那流光菩提是何等宝物,凡人所称的奇珍哪配和它相提并论?那样集天地之灵的宝贝,又哪里是一场凡火就能湮灭的。即便是眼下一时找不到,来日也必有迹可循。” 女子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嗯,也有道理。” 那自称山月的少女立刻笑开了花。 “那是,我什么时候没道理过?尊上您就是心里压的事太重,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您别总沉着脸嘛,偶尔也笑一笑。” “别闹。” “这不是比方才好看多了。这牛肉炖得真好,来,我给您夹一块……哎,她们吵什么来着?” 两人一同抬头看去。 起先以为,那几名上门的士兵是来喝酒的,原来并不是。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吵吵嚷嚷地闹起来了。 领头的十分强横。 “眼下是什么时候?满城都在戒严,搜捕余寇,你这酒馆却光天化日下开着,还有没有规矩了?” 掌柜的正低声下气。 “规矩,规矩着呢。你们的官儿昨天刚来过,说交上酒税就能开,我一个子儿都没少交呢。” “酒税?那是昨天!今儿新贴的告示,得有我们大昭国发给的市券,才准开店。你没瞧见?” 对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一眼。 “你该不会是逆贼的余党吧?走,跟我们走一趟。” “小人冤枉,当真是本分店家。” 掌柜一面求饶,一面在怀里窸窣一通摸索。 “几位奶奶,这年月营生艰难,我这小店几日来挣的钱都在这里了,您别嫌弃,拿着喝茶。” “还算乖觉。” 对面瞥她一眼,皮笑肉不笑。 正要伸手去夺,却冷不防头顶一片黑影,扑啦啦地掠过,连带着几抹灰白色事物从天而降,正落在几个兵头上。 “谁啊?活腻了是不是?” 那领头的一边抬头,一边破口大骂。 谁知刚好又有一团,不偏不倚,径直落进她嘴里。 她一下呕出来。 “呸,呸……长毛畜生,非得把你炖了吃,呕……” 其余士兵也顿时炸了锅,叫嚷着拍打身上的鸟屎,一哄而散。 一时之间,倒剩掌柜的捧着钱袋,呆愣愣站在原地。 “又在多管闲事了。” 酒馆里,女子透过窗看着这一幕,向身旁少女淡淡道。 山月皱皱鼻子,仰头喝干一杯酒。 “我就看不惯那群狗东西的做派。凡人要打仗争地盘,是他们自己的事,可不该搅得寻常百姓都活不下去。” “在本座身边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教你的?” “哎呀,我就是看在她家牛肉炖得好吃的份上,想着帮一帮她。” “下次不许了。” “知道啦,尊上。” 她正甜甜卖乖,忽然耳畔一阵风过,定睛看时,已经多出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她身旁的条凳上。 角落里另有个客人,原本默不作声在喝酒的,见状瞪圆了眼睛,瞧瞧她们,又瞧瞧那少年,一咋舌,端起酒菜小碎步挪远了。 山月拿起筷子,就敲在那少年头上。 “雾星!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走窗!” 少年捂着脑袋,气鼓鼓瞪她,一转头瞧见旁边的女子,立刻端正了神色。 “尊上,找着了。” 几句低语过后,只听又一阵风,风里扑簌簌几声,仿佛羽翼振动的轻响。 那头掌柜刚躲过一劫,一边将钱袋子小心揣回怀里,一边往店堂里走。 “今儿个风还挺大,要不关上窗户吧,别着了凉……” 定睛一看,窗边哪还有什么客人。 徒余她捧起桌上留的金叶子,四顾茫然。 “打哪儿走的来着?也没见从正门出去啊。嘶——能咬动能咬动!乖乖,这西域来的富商,可真有钱呐……” …… 不过须臾,一行三人已经立在小山头上,凝神向下看。 这是都城的郊外。 按理说也是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只可惜现下布了许多昭国的兵,提刀拿枪,平白坏了风景。 山谷中被掘出一个大坑,放眼望去,里面层层叠叠的,全是…… 人。 “真脏。”引路的雾星面露嫌恶,拿衣袖掩住了口鼻。 山月盯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那被他们称作尊上的人,却毫不在意,目光只落在坑边的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子。 他低头跪着,墨发披散,看不清面目,只是身形清瘦得有些过分,让山间的风一吹,像是要散开了去一样。 这位尊上盯他片刻,挑了挑眉。 “只剩他一个了?” 2、002 “是,没别人了。” 雾星答得爽快。 “这些都是曦国的皇族,国破之后,都要被清理干净的。那些兵杀人不眨眼,我们要是来得再晚些,这一个都剩不下来。” “还好意思说呢。” 山月当即抢白他。 “一个柔弱男子,能顶什么用啊。你就不知道把那些兵打跑,多留几个让尊上问话?” “你倒是说得轻巧。我有和人动手的能耐吗?” “还不是你修行不努力的缘故。” “你厉害,下回你来探路!” …… “吵死了。” 一旁的女子揉揉太阳穴,不去理会他们叽叽喳喳,只冷眼瞧着山谷里的动静。 凡人听不见他们在山头上吵闹,她却能将对方的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那些昭国士兵,簇拥着中央一副车驾。 车上坐的女人年已半百,华服威严,显然身份极高。 她身旁围绕着不少美貌少年,皆如新柳一样柔嫩,个个纱衣单薄,巧笑盈盈,忙前忙后地温柔讨好。 与不远处的巨大尸坑两相映衬,格外靡艳。 只听有人上前请示:“亲王殿下,敢问这个小侍,要如何处置?” “什么小侍。仔细着些,人家可是曦国的皇子。” “是,属下失言。” 话虽说得漂亮,却不见有谁的脸上露出半分恭敬神色。 反倒是那些随侍的美少年中,有几人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轻蔑之色溢于言表。 老亲王坐直身子,先瞟一眼头顶上。 “把这东西收起来。” 她指的是上方遮阳的大伞。 伞面描龙绣凤,极尽华丽。一打眼望过去,还以为是帝王的华盖。 打伞的人赔着笑:“殿下,不过一把伞罢了,如何就用不得。” “我说收起来。” 老亲王斜他一眼,干咳两声。 “陛下病重的节骨眼上,我看谁敢把尾巴翘上了天,让人抓着了错处。” 侍人讷讷答应的当口,她才终于把目光移到那跪着的男子身上。 男子已经跪了很久了。 久到背脊都低下去,快要伏到尘土里。 一身衣裳精工细绣,大约曾经是合身的,但如今已经宽大得过分,像要将他整个人淹没一般。 他就那样面对着深坑,和其中可怖的、淌血的、死不瞑目的尸骸。 他亲人的尸骸。 “你杀了我吧。”他说。声音哑得不忍卒听。 老亲王打量了他两眼。 “当初,你们那个没用的老皇帝,把你送给我做偏房,妄想修成秦晋之好,替曦国换一条生路,实在可笑透顶。” “不过,你在我身边伺候的这些日子,没有过什么大错,我也不稀罕与男人为难。按理说,你只要开口求我,我本可以留你一命。只可惜……” “我没有求你。” 男子头也没抬,声音轻轻的。 一旁有看守的士兵,一脚踢在他肩上。 “不识抬举的东西!都死到临头了,还在顶嘴!” 他一下摔进尘土里,身体都微微蜷缩起来。披散的墨发将脸遮住了大半,只是从发丝间隙里,能窥见脸色苍白。 但他硬生生一声也没吭。 那老亲王倒似乎并不在意他的顶撞,只自顾自,眯眼看了看西斜的太阳。 “只可惜,如今陛下病重,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岔子。你一个敌国的皇子,我要是饶你不死,旁人难免要疑心,我是心慈手软呢,还是耽于美色?没的要坏了我的大事。” “你要怪,也只能怪你们的废物皇帝,做了亡国的奴婢。” “不过,看在你伺候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恩典。” 她努努嘴。 “是想求个痛快,还是留个全尸,你自个儿选吧。” 山间的风掀起男子的衣角,不留情地往里灌。 一直灌得他全身冰凉。 哪怕片刻前还敢与执生杀大权者顶撞,显得很有几分胆色,他终究还是一个男人,且很年轻。 他朝士兵腰间的刀看一眼,再看一眼,还是没有自己咬牙撞上去的勇气。 随侍在老亲王身边的侍人,体贴地替她拢了拢外衣。 “殿下何必与他费这些闲工夫呢?天色晚了,山里风大,小心让凉风扑了热身子。要是再迟些下山,只怕路都不好走了。” 老亲王终于耗尽了耐心。 她点一点头,靠回美少年们白皙的胸膛上,一旁立刻有人机灵,指挥着起驾。 而另一边的士兵们,无须指令,也自然明白该怎么办了。 “请吧,小皇子。” 她们踢踢那跪在地上的男子,笑得揶揄。 “瞧这小脸,要不是人多不方便,还真想……罢了,您呐就利索地去吧,也别耽误姐几个下山回营。下辈子投胎,眼睛擦亮点儿。” 说着就去强拉他。 他哪里挣扎得过,一下就被扔进堆尸的深坑,摔在累累的死尸上。 他身下的那具尸体,也不知生前是什么人,如何金尊玉贵,总之如今的模样是很不好看了。颈上一刀砍得过深,脖子只连着一层皮晃荡,双眼暴突,面目扭曲,写满了临死前的恐惧与不甘。 他跌下去,本能地用手一撑,立刻就沾了满手的血。 再低头一看,忍不住骤然惊叫出声。 那几个兵在上面笑他。 “这会儿知道怕了?还以为骨头多硬呢。你仔细瞧瞧,底下的是你娘还是你爹啊?” 他脸上沾满血污,双眼闭得紧紧的,全身拼了命地发抖,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眼泪来。 一锹土,泼在他的脸上。 他立时就被呛着了,咳得撕心裂肺,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半身的血,半身的土,乍一看和周遭的尸体也没有什么两样。 的确很快也就一样了。 “这真是曦国皇室仅存的血脉吗?” 山头上,静观多时的女子终于开口,话里话外隐约带着嫌弃。 雾星认真地点点头。 “没错,其余的都在坑里了。” “……” 女子闭了闭眼,仿佛认命地叹了一口气,从山岗上一跃而下。 巨大的罡风,顷刻间席卷了整个山谷。 吹得树摇叶落,溪水倒流,还没来得及走远的车驾与随从尽皆倒地。 一时间哭喊声、叫嚷声,乱成一片。 那几名片刻前还耀武扬威的士兵,此刻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口中只一通乱喊。 “妖怪!闹妖怪了!” “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有什么报应别冲着我们来呀。” 然而下一刻,喊声便戛然而止。 她们的脖颈齐齐断开,伤口光滑得,就像工匠精雕的艺术品。直到头颅都滚落在地,腔子里的血才像回过神来一样,冲天而起。 “吵死了。” 女子后退一步,事不关己,将那一道利剑模样的金光拢回袖中。 一旁山月兴致勃勃地凑上来。 “尊上,那群昭国人太狠毒了,剩下的也都杀完吗?” “不用,本座没兴趣替凡人主持公道。别忘了我们是为什么来的。” 女子说着,冷漠地扫一眼那尸坑。 经过她掀起的这一阵狂风,里面算是彻底不能看了。泥土砂砾,落叶枯枝,与死尸和鲜血混在一处,满眼狼藉。 只有一个单薄的身影,小心翼翼,无助地四处摸索着。 沾了尘土的手指还白得像玉。 好像很可怜。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纵身过去,轻巧一提他的衣领,就将他拎上了平地。 “啊……” 这人倒吸一口凉气,仿佛受了惊。 片刻后,却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吗?多谢。” “本座还没有这样的闲工夫。”女子淡淡一挑眉,“我留你一命,是有话问你。你……” 然而话到一半,却止住了。 她皱眉低头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衣袖已经被对方攀住了。细长的手指,紧紧攥着那一片衣料,好像什么救命稻草。 他指尖的尘土,和人类身上的温度,都在挑战她的神经。 山月都忍不住脸色大变。 “不许放肆!” 她额角青筋猛跳,一句“找死”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原来他看不见。 应当是方才被活埋时,让土迷了眼,这会儿他仍旧双目紧闭,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单纯因为难受,眼角沁着几滴泪水。掺在睫毛里,一颤一颤的。 在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显得有那么些…… “尊上,让我来问话吧。”雾星自告奋勇。 她抬了抬眉,把自己的衣袖从那人手中抽出来。 “罢了,带回去再问吧。山里狼多,这种柔柔弱弱的凡人,别再给吓死了。” “……” 两个属下对视一眼,默默压下意外神色,转而开始下一轮争论。 “你背他。” “我的原身才多大,你怎么好意思的?” “难道我背合适?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大防?” 正争得热闹,却见他们的尊上一把抱起那个凡人,冲天而起。 巨大的金色羽翼,遮天蔽日。 在夕阳的辉映下,流光溢彩,漂亮得令整个山谷的众生折服。 那些尚未逃远的昭国人,恍惚间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妖物,还是他们杀伐太过,惹来了神明降下果报。一时间,仓皇跪倒膜拜者,不知多少。 只有她怀里的人看不见。 他察觉到她不喜欢旁人触碰,哪怕悬在高空,心里怕得厉害,手也只懂事地缩在胸前,不敢去拉她的衣裳。 那副样子,看起来是有些乖。 拥有羽翼的女子,低头看了看越来越小的尸坑,忽然问:“喂,要是本座一把火将你的家人烧了,你有没有意见?” 他一怔,摇摇头。 隔着眼帘,他感受到一阵模糊光亮。也分不清是火光,还是她羽翼折射出的金芒。 “谢谢你,尊……尊上。” 他轻轻将脸埋下去。 有温热的泪水,落在她颈间。 她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转瞬却笑得张扬且戏谑。 “小东西倒是挺乖的。不过,知道我是谁吗,就敢学他们喊我?” “记住了,本座是迦楼罗王,梵音。” 3、003 客栈二楼,窗户“当啷”一声。 “说好的不许走窗呢?”雾星小声嘀咕。 “本座听见了。” “对不起,尊上!” 梵音瞥他一眼,把怀里的人扔到一旁小榻上,轻轻一哂。 “你是不是傻。我们出门一趟,就带一个陌生男子回来,男男女女的一屋子,让客栈的掌柜看见了,该怎么想啊?还不得把那些凡人的舌头根给嚼断了。” “就是就是。” 山月嬉笑着,重新把雾星往窗边推。 “好啦,还有下一个任务等着你去办呢。” “连口茶都不给喝,牛也没有这么使唤的!” “我给您倒。” 雾星接过她递来的茶水,仍旧老大的不乐意,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 “凭什么总是我出去探听消息,你就能留在尊上身边,不公平。” “这也没办法的,谁让我的原身不招人待见呢,他们总嫌我晦气。还是你长得漂亮,人见人爱。” 山月笑眯眯地给他顺毛。 “那这个凡人呢?” 他走到小榻边,盯着被梵音带回来的那个男子,嘴角都快垮到地上去了。 “尊上刚才抱他了,一路抱回来的……” “那也没法让他学会飞呀。” 那男子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默默站起身来。 他这会儿大抵是能看清东西了,只是灰头土脸的,双眼红通通,像只兔子。 “对不起。”他小声道,“这位公子,你别生气。” 雾星顿时就更不高兴了。 “你别靠近啊。我这一身白羽毛,每天都要精心打理的,你别给我碰脏了。” “我……” 他正无地自容,门外传来两声叩响。 开门一看,是客栈的老掌柜。 老太太头发都白尽了,佝偻着腰,将屋里的人挨个儿打量一遍,神情既惊疑,又长舒一口气。 “原来是几位客官。也是怪了,我光瞧见您午前出去,可没见回来呀。方才听见楼上有响动,可吓坏我老婆子了。我还寻思,要是闹耗子倒不打紧,要是来了贼人抢劫东西,可就出大事了。唉,如今这城里,乱着呢。” 梵音垂眸,看一眼她手里颤巍巍提着的菜刀,唇角极轻微地扭曲了一下。 雾星也顾不上赌气了,上前就甜甜赔笑。 “奶奶,您眼神不好。方才我们回来时您正忙,没瞧见。” “是吗?” “当然啦,我还和您打招呼了呢,您都不理我,好让人伤心。” 他撒着娇,搀起老掌柜的胳膊就往外走。 “正好,我又有事要出门一趟,我扶您下楼。这楼梯陡,您脚下慢些。” 他长得粉雕玉琢,雪团子一样,一口一个“奶奶”,哄得人晕头转向。 眼看老掌柜迷迷瞪瞪地让他哄走了,梵音才揉揉额角。 “你们俩好吵。” 她向山月道。 “早知道,本座还不如收两只麻雀在身边,来得省心。” 山月吐吐舌头,躲到墙边装乖。 她舒出一口气,换了个坐姿,懒洋洋地往桌边一靠,望着那个被她亲手救回来的男子。 “知道本座为什么救你吗?” “知道的,尊上有话要问我。” “还算不笨。” 她淡淡笑了笑。 “小东西,流光菩提在哪里?” “……什么?” 男子的目光茫然,不似有假。 梵音一抬眼,脸色顷刻间阴冷下来,片刻前那一丁点笑意,瞬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们曦国皇宫里的宝贝,你不知道?” “闻所未闻。” “你不是皇子吗?别和本座装糊涂。” “我的确不知,不敢欺瞒尊上。” “……” 女子的手,一瞬间扼住他的咽喉。 他像什么器物一样,被粗暴地拖到跟前,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 碧色的眸子深处,隐约有金芒浮动,瞳孔每收缩一下,都释放出更盛的怒气与威压,令人从毛孔一直恐惧到骨髓深处。 这才是迦楼罗王。 先前对他的些许和蔼,不过是以为他有用罢了。 “你知道对本座说谎,是什么后果?”她问。 声音森然,没有半点温度。 就连山月都打了个哆嗦,默默后退了几步,紧紧贴在墙边。 男子仰头望着她,声音断续:“我……真的……不……” 末尾的音节甚至发不出来,被直接掐断在咽喉里。 迦楼罗盛怒之下,力气太大,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 短短弹指之间,他的脸色就由涨红转为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只有拼命颤抖的睫毛,和眼角不受控制沁出的泪水。 在那张血污模糊的脸上,忽然格外刺眼。 梵音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猛地松开,把他扔在地上。 “滚远点,你还不配本座亲手来杀。” 男子摔在她脚下,捂着脖颈一阵猛咳,咳得撕心裂肺,满脸泪水。 颈间几道指印,红得惊人。 咳完了,他忽然挣扎着起身,端正行了个大礼。 “多谢尊上。” “谢我差点杀了你吗?” 梵音以手支着下颌,面目不善。 “看不出来,堂堂小皇子,还有这么独特的喜好。” 对方没理会她的讥讽。 他刚才险些就被掐死了,声音还哑着,神情却很从容。 “我谢的,是尊上先救我性命,又替我火葬了家人,使他们不至于曝尸荒野。至于我的这条命,尊上能留下,也能随时收回去,我岂敢有怨言。何况……” 他垂下眼睫。 “尊上不是还没杀我吗。” “……你知道吗,本座最讨厌别人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梵音忽然倾过身体,用指尖捏起他的下巴。 她眯着眼,瞳孔里满满的恶意。 “别以为你抵赖到死,本座就会信你。既然你也知道,自己这条命是本座的,那就乖乖在本座身边待着吧。至于本座什么时候想收回来……” “看心情。” 她冰冷着脸色,将他甩开。 “山月,打一盆水来。这种泥里打过滚的小东西,带在身边,万一让从前那些仇家看见了,会把本座笑话到三界覆灭那一天的。” 山月道行尚浅,方才被她的威压吓得浑身发软。 这会儿才算缓过来,像鸟抖羽毛那样抖抖肩膀,一溜烟地去了。 待水打回来,梵音的气才稍消下去一些。 “你,”她冲着那男子,“叫什么?” 男子正轻手轻脚地拿帕子浸水。 “楚岚。” “……” 当的一声,一整盆水泼在地上,将面前两人都吓了一跳。 “尊上?” 山月心惊胆战,小声唤她,闹不清她突然出手所为何事。 梵音却半点没理,只是脸色可怕得吓人。 她猛一拂袖,不用水洗不用布擦,法术所到之处,男子脸上的尘土与血污消失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张年轻又美好的脸。 她过于熟悉的脸。 她盯着看了片刻,摔门而出。 4、004 “尊上,真就……那么像呀?” 客栈门外,两人并肩站着。一个脸色阴郁得吓人,另一个满脸惴惴,又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任谁看了,都活像两尊门神。 “嗯哼。”梵音有气无力的。 “到底是哪里……” “长得像,连名字都那么像,烦死人了!” 这人黑着脸,一脚踢飞路边一只无主的竹筐子。 好在如今世道乱,百姓逃的逃,躲的躲,街上少人行走,因而并没有砸着旁人。 只是远处有几个幼童不知烦忧,仍在追逐玩耍,见状“哇”的一声,四散跑开了。 “尊上,吓着小孩了。”山月拉拉她袖子。 她郁郁低下头,越发颓唐。 身边人沉默了一小会儿。 “那个,尊上。” “干什么?” “属下修行太浅,您口中的那位故人,我委实是没见过。万一我说得不对,您……” “到底想说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他下凡寻您来了?” 梵音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街,眼神飘忽了一瞬。 初岚。 故人叫初岚。 算起来,也有两百多年没有见过了。 她在人间走遍了九州四海,只为了寻找她心心念念的宝物,流光菩提。而他呢?大约是在高天上,悠然自得地还当他的仙君吧。 要是真有一日重逢,他大约也是扭头就走,生怕和她多出一丝一毫的牵扯。 就像当年他选择明哲保身时一样干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故人。 那种人,能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死生不复相见,就已经是彼此留下最大的体面了。要说他忽然改了性子,来人间找她…… 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也活了百来岁了,怎么还跟小孩一样爱看话本子。” 她斜眼看看山月。 “不可能。” “那么确定吗?” “他身上没有那个人的气息。” 凡人看貌,仙人看气。 世间轮回众生千千万万,凑巧容貌相像的,总难免有那么几个,躯壳里装的魂灵才是要紧的。 她方才留神探过,那个曦国小皇子的身体里,没有半点仙气的迹象,的的确确是一具肉体凡胎,如假包换。 和那位钟灵毓秀、天界翘楚的小仙君,确实不是同一个人。 迦楼罗神目长明,这一点她自信是决计不会弄错的。 至于种种巧合,也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但她还是不舒服得厉害。 山月察言观色,体贴地凑近她跟前。 “那男子自称不知道流光菩提的下落,对我们就没有用了。正好,既然他的脸让尊上不痛快,不如就把他丢掉吧。也省得留在我们身边,还要白白多吃一口饭呢。” “本座就管不起那一口饭是吗?” “属下可全是为尊上着想。” “滚蛋。不管那小东西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都是曦国皇室唯一仅存的血脉,要是把他放走了,这条线索就彻底断了。本座费了这么多工夫,可不干这种亏本的事。至于那张脸……” 梵音眯眯眼睛,粗声粗气。 “勉强忍得了。” 对面一下笑开来。 “那不就得了,既然尊上杀又不舍得杀,赶又不舍得赶,那还想他做什么呢,不是平白给自己添堵吗。走啦走啦,回去吃饭。” 梵音知道中计,警告似的瞪她一眼。 但看看天色渐晚,还是依言转身往客栈里走去。 她们在此地住店几日,山月自来熟,已经和人混得十分热络,进门就吸着鼻子喊:“掌柜,今晚吃些什么呀?” 不料迎上来的,是老掌柜一张满布愁容的脸。 “几位客官,当真怠慢了。”她道,“今日的饭只怕是要迟些。” “怎么了?” “我家那老头子,下午便出去买菜,谁知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见回来。想来是近日城里乱,昭国那些兵,一天一个花样,沿路不知要设多少道卡,耽误了时辰,也是有的。” 她隐下眼中忧色,强撑赔笑。 “只是厨房里剩的食材不多了,我老婆子粗手粗脚,又不懂得下厨,这饭怕是做不成。要是您几位着急,我去邻近的铺子买些酒菜,您别嫌弃。” 梵音与山月对视一眼。 刚想说不必麻烦了,反正她们有修为在身,不吃饭也没有什么妨碍,如今乱世里,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出去,万一遇上什么意外,反倒平白造孽。 不料楼梯上远远传来一个声音。 “不如我来做吧,婆婆您歇着就好。” 竟然是楚岚。 梵音没料到,他的胆子倒大,先前差点死在她手上,这会儿还敢跑出来。 一瞧见那张脸,她的头就止不住地疼起来,本能地偏开脸不想理他。 山月在旁边笑嘻嘻的,也不知是给她宽心,还是故意扎心。 “尊上,您也说了,只是长得像。” “本座说过吗?” “名字凑巧也没办法。人家曦国皇室就姓楚,祖祖辈辈全家都姓楚。” “人活着不是非得长嘴!” 她咬牙切齿。 却没留神,楚岚已经走到了她面前,她一转脸,几乎和他撞个满怀。 少年人身姿清隽,重新收拾过自己,束了头发,模样的确是好,如今是有些像矜贵的小皇子了。 只是颈间几道淤青,紫得发黑,落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迦楼罗不自在地干咳了一声。 “你……” “尊上还生气吗?” 一双干净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细看眼尾还带着微微的红,大约是被她掐得太重,也不知道自己躲在房里,有没有偷偷哭过。 他目光温柔,重复了一遍。 “要是你不嫌弃,我来做晚饭吧。” “……” 梵音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怕不是缺心眼儿吧。 但还是轻哼了一声。 “你爱做,本座也不拦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来请示本座,以为我很闲吗?” 对面像没听见她的揶揄,抿抿嘴角,转身就去厨房了。 山月觑一眼她的神色,声音小小的:“尊上想吃饭了?” “笑话,顶着那张脸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那您……?” “本座不吃饭无所谓,凡人不吃饭会死。他死了,可能和流光菩提有联系的人,就彻底没了。” 身旁少女捂着嘴,笑得贼兮兮的,只不说话。 她被笑得心里发毛,一拂袖,走了。 客栈原本也不大,她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最后还是逛到厨房。 里面烟气腾腾,烧火的黑烟混着炒锅的白烟,其间噼噼啪啪一阵响,别提多热闹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忍无可忍,用衣袖掩着口鼻走进去。 烟雾太大,谁也瞧不见谁,没走两步,先有一个人倒退着撞进她怀里。 温暖的,人类的身体。 惹得她头皮发麻,险些顺手把人丢出去,又硬生生忍住。 “对不起,咳咳……尊上……” 这人自己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眶里湿漉漉的。 她黑着脸往灶上看去。 锅里在炒肉。 战乱的年月,大约民生艰难,买不着什么好的,净是些皮肉边角,油大得很。开火一炒,油星子跟爆竹似的,争先恐后往外蹦。 一个男子,还是娇生惯养的小皇子,难怪要害怕。 楚岚自己也不好意思,涨红着脸,往外推她。 “尊上,你回大堂里等吧,我一会儿就好,真的。” 梵音冷冷睨他一眼。 “没错,再过一会儿,这厨房连着客栈也就烧完了。” “不会的!” “你自己寻死不打紧,人家掌柜老夫妻可没对不起你。他们辛苦一辈子的家当,全在这儿了。你这是断人活路。” “……” 眼前的人没话了,回头看看那口几乎没法靠近的锅,手指悄悄绞着衣袖。 梵音幽幽叹口气,把他拽到身后。 “本座呢,偶尔也会大发一些慈悲。迦楼罗族属火,你能恰好遇上本座,也算走了大运。” 她扬起唇角。 “看仔细了,这种闲事,本座只管一次。” 明亮的火光,自她掌心喷薄而出。 那火有别于凡火,焰色绚丽,光华万千。细看之下,每一簇火苗一升一落之间,便如莲花一开合。 即便厨房狭小,二人近在咫尺,楚岚也并不觉得火焰灼热伤人。相反,只觉心中温暖,被涤荡得一片明净。 和早前她替他送葬家人时是一样的。 他不知道,那是迦楼罗的业火,相传能烧净世间一切罪恶。 他眼前的人,曾经是高天之上的神明,宝相庄严,俯瞰众生。 在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之前。 …… 火光转瞬即逝,好像只是一场壮阔的幻觉。 油锅里却一时平息不下来,犹自滋滋作响。 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尊上……” “嗯。” “尊上其实不会做饭吧?” “小小凡人,别乱说话。” “好像焦了。” “……闭嘴,看见了。” …… 客栈的大堂里,山月殷勤帮着老掌柜摆好碗筷。 “嘶——好香啊!”她冲着厨房的方向吸吸鼻子,“焦透焦透的,就是这个味儿。也不知道那男人做什么了,闻着像是炸肉。” 一回头,梵音脸板得梆硬,一言不发地坐在桌边。 “尊上,您笑一笑嘛,谁和不费功夫的饭过不去呀。” 她正小声劝着,一眼瞧见楚岚端着盘子过来,兴致勃勃地将脖子伸得老长。 “我替您看看,今天吃什么,一定很……哎?” 盘子里,黑不溜秋的十来片东西,零星分布。 仔细瞧了,才认出大约是肉,只是火候实在太过,已经缩得不像样子。大的还能有二指宽,小的便只余指甲盖大小了。 色如锅底,焦香四溢。 虽然没人尝,但一打眼看过去,也是吃不成了。 捧着盘子的人声如蚊蚋:“对不起,是我不善厨艺,没把控好火候。” “这也实在太……” “真的对不起,我还是端回去吧。我另熬了一锅粥,虽然上不得台面,但还能勉强果腹。我这就去……” “干什么?” 一双筷子,唐突伸进他视野。 筷子尖微妙地抖动了两下,像是其主人也有所迟疑,最终从盘中拣了一块色泽稍浅,看起来与焦炭尚有些分别的。 两个人都没拦住。 “尊上,这……” “本座觉得挺好。” 迦楼罗坐得笔直,一边缓慢地嚼,一边抬眼看看山月。 “你要是不饿的话,不如……” “无妨,我,我爱吃脆口的。” 眼看后者屏息凝神,也拿起筷子,终究还是楚岚忍不住。 他通红着脸,飞快地将那盘东西往身后一藏,悄悄觑一眼梵音,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几分央求讨好。 “尊上,我替你盛一碗粥吧。” 梵音脸色纹丝不动,算是默许。 只是在他埋头盛粥时,听见耳边传来极轻一声呼吸,像是有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粥是白菜粥。 如掌柜所言,厨房里剩的材料的确不多,有人祸害了一盘肉,那余下的便只能将就。 山月是个无肉不欢的,望着碗里,多少有些提不起精神,只是碍于自家尊上僵硬的脸色,也不敢十分表现出来。 老掌柜却是眉开眼笑。 楚岚一口一个“婆婆”,又亲手替她盛粥,乖巧得很招人疼,她毫不在意这人的糟糕厨艺,一会儿的工夫,快将他当亲孙子看了。 “这孩子真好,我怎么瞧怎么心疼。几位客官,我老婆子腆着脸,要说一句没分寸的话。” 她拉着楚岚的手,皱眉看看他颈间的淤青,扭头向梵音。 “妻夫之间,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手。这么漂亮温柔的小夫郎,也下得去手?” 5、005 山月一口粥就把自己呛住了。 她边咳,边疯狂给老掌柜使眼色,满脸如临大敌。 楚岚的脸上亦红得像火烧。 “婆婆,她不是……” “不是有意的也不行。” 老掌柜叹一口气,眼角皱纹深深。 “老婆子我是过来人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女人家,谁年轻的时候不是急性子,哪家不打不闹?活到如今方才算明白了,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自家的夫郎,得自个儿心疼着,别临到头了后悔。” 她说着,起身去店门口张望,不无忧色。 “我家那老头子,也不知遇上什么了,怎么还没回来呀。” 山月听得心惊胆战。 她心道,自家尊上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万一真发起怒来,十个她也拦不住,这多话的凡人必定要遭殃。 连忙顺着接话。 “仿佛是要天黑了。掌柜的若是担心,我一会儿……” “你很闲吗?” 梵音头也不抬。 “要是没事做,就去给雾星帮忙。碗可以放下了。” 山月连忙摇头,抱紧了手里的碗,猛喝几口。 一垂眼,却发现身边这人的面前,一碗粥仍旧扑扑满,一口未动。 她心下了然。 “尊上,您吃不惯这些凡物,辛苦忍耐些吧。” 她趁着那老掌柜还在门边张望,压低声音道。 “白日里在城郊,我略微留心看了,那山间有不少妖精灵兽,待夜深人静,我去抓几只资质高灵气盛的回来。” “带你出去办事,你光顾着留心这些了?” “啊?” 她一愣神,就见自家尊上神情懒怠,斜睨着一旁的楚岚。 后者低头望着粥里的白菜叶子,似乎无地自容。 他一直安静地听着她们说话,肩头缩得窄窄的,明明四人的桌子坐得很宽敞,却仍然像是不敢多占地方一样。令人几乎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看来是真该派你出去做做任务了。” 梵音端起碗,看了两眼。 “也不是不能吃。” “……” 您仿佛说过,他顶着这张脸做出来的东西,狗都不吃? 山月将这句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硬生生咽回去。 她眼看着自家尊上,神情如古井无波,端起碗一饮而尽,离席起身上楼。全程如行云流水,不带丝毫情绪。 那厢老掌柜听见动静,回身招呼:“客官吃得这样少?恐怕夜里要饿,我出去给您买些点心吧。” 那个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停顿了一下。 “山月,你想去哪里本座不管,不许耽误正事。” …… 人间连年征战,浊气太重,不是一个修行的好地方。 入夜,迦楼罗王在房中打坐了两炷香的时候,并不能觉得清净通透,只是将体内的戾气勉强调理平和。 很勉强。 房门外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有似无,一旦钻进人的耳朵里了,就很难令人不在意。她有些疑心是客栈养的猫。 “山月。”她道。 没人应声。 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开恩,准了那小丫头去管凡人的闲事。 她略显烦躁地叹一口气,收了全身流转的灵力,起身去开门。 门外没有猫,只有一个比猫还瘦的男人。 夜里风凉,他大约是在外面站得久了,脸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低垂的睫毛像一抹浓墨,晕在宣纸上。 梵音恍然大悟。 她与山月、雾星都不是人,不讲究休息的条件,拢共只要了一间客房。出于交换消息的考虑,这样反而还更方便。 但眼前的楚岚是人。 入夜了,他没有地方可去。 “尊上……”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声音低低的。 她玩味地扬起了嘴角。 “怎么,夜深来敲女子的房门,这就是凡间皇子的做派吗?” “我没有。” “本座对你这样的小东西可没兴趣。你若是想求本座庇护,换个聪明点的,能入眼的法子。” “……” 眼前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极轻地咬了咬唇角。 “白日里我的外衣沾过泥污,弄脏了,我用水勉强擦了擦,晾在衣架上。入夜太冷,请尊上准许我进去拿衣裳。” 嗯,脑子倒快。 这借口还不错。 梵音抱起双臂,往旁边一让,眼看着他走进里屋,取了衣服,又出来,径直往门外走。 “你干什么?” “自然是出去。” “去哪儿?” “不知道,总有地方可以容身吧。” 他微微笑了一下。 “尊上应当不喜欢身边有人搅扰吧,你说得对,我一个男子,若要与你同处一室,也不合规矩。我去楼下大堂坐一夜,伏在桌子上睡就好,掌柜婆婆想来也不会赶我。” “……” 梵音看了看他身上,那勉强只是半干的衣裳,太阳穴微微跳了一下。 她没说话,干脆利落地把门关了。 “尊上,你做什么?” “别给本座丢人。那老太太爱管闲事得紧,要是看见你睡在大堂,回头又要来将我好一番教诲。烦死人了。” “没事的。你要是怕她瞧见,我……我去走廊角落坐着也行。” “本座要是心烦起来,会杀人的。” “……好吧,你别杀。” 嗯,还算挺会看眼色。 梵音满意地转过身,还没走两步,却听身后有人轻轻道:“谢谢你,尊上。” “……” 她猛地一下,只觉得从头皮一直麻到背脊,浑身不自在。 “本座没有在关照你。” “尊上何必总是冷冰冰的呢,哪怕做了好事,旁人也不知道。就好像晚饭的时候,你分明有心帮掌柜……” “你再自作多情,本座就把你扔到房顶上过夜。” 这人抿嘴笑笑,看了她一眼,眼睛在灯火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好,那我就谢谢尊上赐我一夜容身之所。尊上今日帮了我许多,也极辛苦,早些歇息吧。” 说着,就想伸手替她解下身后背的东西。 那件又窄又长的,用黑布包裹得严实的东西。 下一霎,手腕却被牢牢擒住。 迦楼罗飞快地一旋身,将东西严实护住。碧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来,片刻前的半分和蔼荡然无存。 “这不是你该碰的。” “尊上?” “你应该庆幸,本座知道你只是我顺手捡回来的一个小玩意儿,而不是谁派来的。要不然……本座会立刻拧断你的脖子。” “我,我知道了……疼……” 她一怔,瞬间撤回手上的力量。 楚岚倒退了一步,撞在桌沿上才站稳。他极力忍着,眉头都不敢皱得太紧,但眼眶还是一刹那全红了,泪盈于睫。 她的力量太凶悍了。 其实她念及他先前乖巧,话说得好听,手底下已经留了几分力道,不然的话,此刻他的手腕应该已经断了。 但这对凡人来说,还是过于可怕了。 “在本座身边,不要做多余的事。” 她垂下手,淡淡道。 “本座不会记你的好。” “对不起,尊上,你不要难过。” “什么?” “刚才我碰它时,尊上相比处置我,更紧张的反而是它有没有损坏。你生了那么大的气,其实只是因为把它看得很重,不想让任何人染指吧。” 他仍捂着手腕,疼得轻轻吸气。眼睛还红着,眼尾的弧度,像凤鸟垂下的羽毛。 里面盛着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迦楼罗王形容不出来的东西。 他说:“尊上,你很难过。” “……” 梵音盯着他,神色晦暗,很久才道:“滚过来。” “尊上?” “本座不说第二遍。” 对面眨了眨眼,顺从地走到她面前。 白皙的、纤细的手腕,被以一个尽量轻柔,却十分僵硬的姿势托起来。 手很秀气,掌心却长着一层薄薄的茧。 这个位置,不是习武之人常长的那种,反倒更像是……常年在做粗活。 梵音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了?”那人小声迟疑着问。 他像是有些担心自己的手不好看,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可是忘了刚受过伤,“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梵音翻了翻眼睛。 精纯的灵力,流淌过他的手腕。温暖,从容,疼痛弹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楚岚的神情,好像做梦一样。 “多谢尊上。” “对本座来说,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 她丢下一句,起身就走,连多一刻都不想与他纠缠。 这小东西,有些麻烦在身上的。 却听那麻烦精又问:“尊上要走吗?” 她很没好气。 “不然呢?房里只有一张床,你想与本座同床共枕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那老掌柜脑子糊涂了,说了许多闲话,但你最好还是将自己的位置看清些。本座肯留下你,已经是大发慈悲了,就算真缺一个暖床的人,也不会选你。” 她笑容张扬,不怀好意。 “本座瞧不上伺候过别人的男人。” “……” 该哭了。 该哭了吧? 迦楼罗王挑挑眉,满心恶劣的快感。 谁让这人不老实,她原本只是好心收留他,省得他在外面一夜冻死了,结果给她折腾出一大堆有的没的,让人头疼。 她心想这下该安分了,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声音委委屈屈的。 “我没有。” “别多话了,老实待着吧。” “我没有伺候过那个亲王,你不能冤枉我。” 6、006 梵音停下脚步,皱了皱眉。 “看在你伺候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恩典。” 她记得,白日里在埋尸的深坑旁边,那昭国的老亲王,仿佛是这么说的? 她回头看看楚岚。 少年人紧抿着唇,一双眼睛里蒙着水汽,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光是提起那段经历,就已经足够屈辱,但却执意要和她争个明白。 真是倔得厉害。 她想说,你那当亡国皇帝的娘,不是都把你送给人家做偏房了吗,还有什么可掰扯的? 看了看他那副神情,又咽了回去。 “本座有没有冤枉你,很重要吗?”她问。 “嗯。” “怎么,你心里倾慕本座,怕本座误会你?” “不是,我没有……” 眼看对面张口结舌,脸上绯红,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要是当真懂得讨好本座,也算你识时务,能屈能伸。有多少人曾经跪在本座面前,苦苦求我饶他们一条性命。为了保命么,不丢人。” “但要是为了你们凡间男子所谓的清白啊贞洁,本座劝你,趁早把这套收起来。这种东西,半点不值钱。” “不是的。” “什么?” “我既不是为了讨尊上的欢心,也并非拘泥于礼教。” 楚岚不闪不避地迎着她视线,目光清澈如水。 “只是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我虽然被母皇送往敌国,但那亲王有登极之心,她忌讳我身份,有意冷待我,我日常所做的,不过是端茶送水、针线功夫,与王府中寻常下人无异。我没有伺候过她。” “尊上若要杀我,随时可以。但若是误会我,我便要解释明白。人活一世,不能由着别人乱说的。” 他眨眨眼,声音低下去些,但仍执拗。 “即使是尊上,也不行。” “……” 迦楼罗第一次觉得,凡人这种东西,真是让人头疼得紧。 她沉默片刻,拂袖转身。 “话真多,知道了。” “尊上你去哪儿?” “去你管不着的地方。” 她哧地一笑。 “本座劝你是别留我。要不然,改天我心情好了到处去说,你曾深夜敲开我房门,与我同室而居共度一夜,这可不算是乱说。你再与本座胡搅蛮缠的争一大堆,可没有用了。” …… 曦京的秋夜,是有些凉。 白日里街上有车马行人,尚不觉得,到了夜间万籁俱寂,就能听见风里裹挟着隐约的哭声。 哭的是他们在乱世里死去的亲人。 幽幽咽咽,远近不知几家。 迦楼罗王坐在客栈的屋顶上,眯了眯眼,耳畔扑簌簌几声,一个少女凭空出现在她身边。 “闲事管完了?”她问。 “嗯,这客栈的老爷爷,果然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让昭国的兵扣下了。那些兵油子坏得很,抓了好几十个人呢,计划着将人扣一夜,待明日家人急坏了,好索要赎金。” 山月将头一昂,神气活现。 “我把她们都杀了,将那老爷爷一路送回来,其余的人也都回家了。他们都对我千恩万谢,叫我小英雌呢。” “你倒有能耐。” “嘻嘻,要不是怕被认出来是妖怪,我还能再快点儿。” 她说着,手往身后一掏,讨好地凑近前来。 “尊上您看,我带了什么?” 是两坛酒。 对她这个曾经在天界尝遍珍馐的人来说,凡酒品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囫囵灌下喉中,稍解烦闷罢了。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没有打烊的铺子,好与不好,也只能将就着了。” 山月撕开坛口递给她,由嬉笑转为正色。 “其实,救下那些凡人后,我和雾星一起,趁着夜色去将皇宫的废墟仔仔细细找过一遍了。” 梵音的脸色终于微微一动。 “有踪迹吗?” 少女摇摇头。 “没有,半点也没有。我们俩虽然道行不深,灵气总是识得的,但我们在那里留心搜寻了许久,确是全无宝物的气息。” “后来我们不死心,又回到那座山谷里,将他们皇室的葬身之地也排摸了一番,同样一无所获。看来,是没有在国破时,被谁带在身上。” “……” “要不然,明日再仔细审审那小皇子?” 梵音合了合眼,掩去眸中疲惫,轻轻摇头。 “不用了。” “怎么说?” “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知道流光菩提在哪里。” “尊上,您这样信他?” 她望着远天边的半轮残月,脸被兜帽遮去大半。 “他一个男子,即便从前如何金贵,如今也是国破家亡,自顾不暇。就算他有意守住自家祖传的宝物,不愿拱手让与他人,至少也得先保住命再说。” “你没瞧见吗,白日里本座发怒,几乎杀了他,他也没有吐出半个字。命都没了,还要宝贝做什么?” 她回想了一下那人在她面前,眼神清亮,话音从容的样子。 “那小东西挺聪明的,不是他。” 山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和她并肩坐着饮酒。 半晌,才又轻声道:“您说,传言会不会有误?” “什么?” “就是说,那流光菩提,有没有可能并不在曦国。人间战乱多年,流言纷杂,万一错了消息,也是有的。” “不可能。” 梵音不假思索。 “难道……” “给本座消息的那个人,但凡开口,便不会有假。” 山月扭头望着她,眼睛在黑夜里,折射出微弱的亮光。 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属下能好奇吗?” 迦楼罗王的眼神空茫了一瞬。 那个人…… 要怎么说呢? 她仰头倒了倒酒坛,才发现已经喝空了,只能放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简短道:“是个仇人。” “仇人?!” “本座与他,曾经非常亲近,可是后来,在本座与天界那群假仁假义的神明撕破脸时,他也没站在本座这一边。这些年来,听说他一直想见我,几番托人带话,我都没理睬过。” 她略带嘲讽地笑了一下。 “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又那么有愧于我。他能送来讨好我的消息,必然是真的。” 山月迷迷糊糊的,歪头看看她。 “尊上,您的仇人可真多。” “你说什么?” “啊,不对,应该说,与您有爱恨纠葛的人可真多。先是那位初岚仙君,如今又多出一个不知道是谁。” 少女咧嘴笑着,来靠她的肩。 “我们家尊上,就是招人爱慕。” “……” 梵音满脸发黑,不留情地将她一推。 “不能喝就别喝,酒量比狗还差。” “我没醉!” “给本座起开。” 她径自起身,拣脚下无人的街巷,将空酒坛摔碎。 “你自己发酒疯吧,本座走了。” “尊上您回房睡呀?给我留个门嘛。” “房间不是让给那个事多的凡人了吗,睡什么睡。本座去寻清静地方打坐。” 她走出两步,回头着重强调。 “你,也不许去敲门,自己在外面醒酒。” “啊?……” 迦楼罗不再去理那神志不清,哼哼唧唧的小丫头,脚下如风,一直走到僻静处,才仰头深吸了一口气,眸中神色分外复杂。 她说得不明不白,山月猜得更荒腔走板。 其实当年令她失望记恨,如今又锲而不舍地给她送消息的那个人,她曾经一度叫他…… 爹爹。 …… 次日,楚岚醒来时,只见阳光明亮。 “坏了。”他惊坐起,低声道。 他原本没有打算睡的。 强占了别人的房间,如何好意思。 尽管那迦楼罗王性情乖张,脾气既差,又爱戏弄人,但他看得出来,对方对他其实颇为照拂,他也不是没心没肺,坦然受之的人。 他只打算在床头倚靠一会儿,万一对方回来,他还是要起身相让的。 没想到,连日来被那些昭国士兵驱赶着,连打带骂,又担惊受怕,一旦松下弦来,就睡得很沉。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大亮了。 当真十分失礼。 他连忙起身,简单整理了衣衫头发,就要往外去。不料没走几步,视线却被窗边的一件东西吸引了。 竟然是一只小小的鸟。 圆鼓鼓,胖墩墩的,翅膀和尾巴上倒还有些深色羽毛,但要从正面瞧过去,便真是雪白的一只团子,好像糯米汤圆。 此刻它正站在窗台上,眯着眼睛,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盹。 楚岚瞧着它身上绒羽蓬松,实在可爱,忍不住极轻地伸出手去。 谁料指尖还没挨到它,它忽然睁眼,扑腾着翅膀,大声斥责起来。 “愚蠢凡人,竟然敢偷摸本少爷!岂有此理!” 楚岚吓了一大跳,连忙后退。 小鸟腾身落地,变成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颈上还围着厚厚的白毛领子。 “对不起,雾星公子,我不知道您是鸟仙……” “嘁,什么鸟仙,你这凡人说话还怪动听的。”对面皱皱鼻子,“我是北长尾山雀。” “幸会,幸会。” “哼,昨晚出了那么多任务,累死人了,谁知道房间还被你占了,只能在窗台上将就呗。” 他抖着衣服,不顾楚岚越来越红的脸,抱怨了一串。 忽然停下来,酸溜溜地将对面打量一眼,像是有些不甘心,又按捺不住。 “喂,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钓到尊上的?” 7、007 楚岚猛一下,闹了个满脸通红。 “我,我没有……”他磕磕绊绊道,“雾星公子,你误会了。” “你怕什么?我就算吃醋,也不会吃你。” “我本是将死之人,只是因为尚且有用,才得尊上照拂,留一条性命。岂敢有如此非分之想。” 雾星撇撇嘴,十分的不高兴。 “你当我傻吗?我追随尊上多少年了,她什么时候这样厚待过谁。我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在外探听消息,难道不比你有用吗?她怎么不亲自抱我回来呀?” “我……” “我们鸟族,才没有那么多心眼呢。你喜欢尊上,我也喜欢尊上,假如你能把亲近她的法子告诉我,多一个人让她开心,不是更好吗?” 他昂头抱着双臂。 “哪像你们这些凡人,好没意思。” 楚岚让他说得大为窘迫,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听见楼下远远传来山月的喊声,救他于水火。 “醒了就赶紧下来,早饭可不等人。你们俩要是不吃,我就吃完了啊。” …… 早饭很丰盛。 即便如今年月不好,条件有限,仍旧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可见做饭之人的用心与辛苦。 山月捧着小肉包,两口一个吃得欢。 雾星是雀鸟,矜持地端着一碗小米粥,慢悠悠地喝,想来是方才的气还没消,一眼也不往他这边瞧。 楚岚坐在桌边,脸上带着愧色。 “尊上昨夜睡在哪里?” 迦楼罗王瞟他一眼。 “占了本座的房间,怎么还好意思问。没睡,在屋顶上坐了一夜。” “抱歉,我……” “快些吃吧,凡人做出这桌早点不容易,一会儿凉了,浪费东西。” 她向旁边看看,伸手把山月面前的包子拿过来。 山月吃得正高兴,见状可怜巴巴:“尊上……” “别和本座来这套。一整盘就让你吃剩两个,也该歇歇了。原身只有那么点大,一会儿吃成球一样,飞都飞不动。” 眼看那小丫头委屈地低头摸肚子,她挑眉一笑,心情很好。 不料手被人轻轻碰了碰,塞进来一件东西。 又软,又温热。 是迦楼罗极不喜欢的那种触感。 “你干什么?”她冷脸扭头,却怔在当场。 是包子。 身边的人从两只包子里,拣模样更好的那一只,递进她的掌心里。他抬眼望着她,微微带着笑。 “尊上,你不饿吗?” 一百年不饮不食也无碍的迦楼罗,忽然觉得如芒在背。 她抽回手,掩去几分不自在。 “本座吃过了。” “这样吗。” “谁像你起得这样晚。”她移开眼,“这店家老者的手艺,可比有些人强多了。” 楚岚脸上微红了一下,默默低头,吃得很斯文干净。 一顿饭过,山月愉快地擦擦手。 “对了,今日我们是要退房离店吧。尊上,你给些银子,一会儿我去找掌柜结了房钱。” 楚岚闻言,略显无措地抬头。 “我们要走吗?” “自然。这位小公子,行李你大约是没有的,但若是有什么贴身物件儿,你记得回房仔细拿上。我们要去的地方远,万一遗漏了什么,可没法回来取的。” “好,我这就去,请稍待我片刻。” 他说着,就顺从地起身,向楼上走。 不料刚到楼梯边上,就听身后淡淡一声笑。 “本座可没说,要带你走。” “……” 他脚步一下停住,回头望她。 迦楼罗王斜倚在桌边,以手支颌,笑得漫不经心。 “既然你不知道流光菩提的下落,那你对本座来说,就没有用了。本座行走人间,日行千里,不会带着一个累赘。” “你不必着急,整理多久都行,随后自行离开也就是了。天高地阔,各走各路,也无须再专程来向本座拜别。” 一席话,令她身侧的山月满脸惊讶。 就连对他有气,始终不愿理睬他的雾星,也忍不住扭头多看了几眼。 楚岚站在楼梯口上。 秋日里的穿堂风大,吹得他衣袖飘扬,身姿更显清瘦,甚至有些萧索。 “尊上……不想要我了吗?” “本座应该留你吗?” “我有用的。” “哦?” “我,我有用的。” 这人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白着,神情却很执着。 “我很会洗衣缝补,洒扫归置,许多粗活也能做,虽然,虽然如今的厨艺不好,但也能努力学的。” “你是在说,本座贵为迦楼罗王,需要一个粗使下人。” “不,但这是我会的所有东西了。” 他望着她,神情认真。 “我想留在尊上身边。” “为什么?” “你先救我一命,又替我葬了那些族人,对我多有照拂,我……” “少来。” 梵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嗤之以鼻。 “你要是想来当牛做马、结草衔环那一套,还是趁早歇歇吧。本座救你,是有所图,无须你来报恩。区区一个凡人,对本座来说,什么用都没有。” “不是报恩。” “嗯?” “是因为,尊上待我好。” “……” 迦楼罗王碧色的瞳孔,忍不住微微张大了一瞬。像千年干涸的古河流,忽然被不知轻重的外来者打扰。 在她锐利的目光里,楚岚笑得很宁静。 “我父亲过世已久,与我有牵连的人,如今也都已经不在了。尊上便是这世上唯一与我有关系的,待我最好的人。” 他道:“想留在待自己好的人身边,是人之常情,对吧?” 梵音一挑眉,冷笑数声。 “你这小东西,记吃不记打。你怕不是忘了,昨日里,本座还差点杀了你。” “最终不是没有么。” “我说你……” “尊上。” 他截断她话头,神情认真得很。 “尊上分明心怀仁善,为什么总爱将自己说得凶神恶煞,非要将旁人吓跑了,才罢休呢?” “我一介凡人,在你眼中当如草芥一般。即便你脾气大些,爱吓唬我,但余下照拂我的时候,却也远远抵得过了。” 他一笑,眼睛干净又明亮。 “尊上,你很好。” “……” 迦楼罗王忽然在想,行走凡间多年,有日子没见过鬼了。 “本座竟不知道,如今的凡人男子,已经眼瞎到这个地步了。” 她声音冰冷,脸色阴沉得发黑。 “你知道本座是妖吧?妖是吃人的。小东西不识天高地厚,要是哪天死了,可怨不得本座。” “尊上,你又……” “滚上楼去,给你一刻的时间收拾东西。别指望本座会等你。” 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雾星才站起来,神情轻快地伸了个懒腰。 “果然尊上还是对我好,从不凶我。你们慢些,我先出去探路。” 说罢,摇身一变化成鸟形,转眼就飞不见了。 山月在一旁,低声叹气:“尊上。” “做什么?” “有些话,都是外面那些混账东西乱传,您何必也跟着称自己是妖呢。您分明就……” “本座如今这副模样,是什么都一样。” 她冷冷一挑眉,无视身旁少女脸上的不忍,望向楼梯上那人远去的方向。 “你说那小麻烦精,打的什么主意?” “他呀?”山月眼睛一转,“多半是无依无靠,想求尊上庇佑呗。也是,他都国破家亡了,一个男子孤身流落在外,在这世道里,活不下去的。” “你看他怕死吗?” 山月回想了一下,昨日初见他时,他跪在可怖的尸坑边,非但不求饶,还敢顶撞的模样,默默摇了摇头。 一时沉默。 她看了看自家尊上越发晦暗的脸色,猛一拍手。 “我知道了!他定是见您英明神武,心里暗自倾慕您呢。” “……你昨夜的酒醒了没有?” “您别急着否认呀。您看,昨天您可是亲自一路将他抱回来的,随后又那么关照他,这凡间的男子,最受不住这一套了。您没听人家说吗?” 她凑近前来,掩着嘴低笑。 “尊上,你很好。” “……” 一个爆栗,落在她额上。 梵音拂袖起身,冷冰冰的:“本座走了。此去千里,一会儿你自己带上那小东西赶路吧。” “别呀,我错了。” 山月捂着额头,连忙求饶。 “我那点修为,哪够带着凡人飞的。还没飞到昭国的都城,就累死在半路上了。” “自己知道,还来招惹本座。” “不敢了,再不敢了。” 她忙不迭卖乖,给身边人倒茶消气。 “只是尊上,我有些不明白。” “什么事?” “您早前分明与我说,即便那楚公子一问三不知,看在他是唯一可能的线索的份上,也不甘心丢了他。为什么方才又故意说不带他走?” “好玩。” “啊?” “怎么,你不觉得逗他发急很有趣吗?” 眼看着山月张大了嘴,回不过神来,梵音才哧地一笑。 “你还真信。早些时候,他在楼上客房里与雾星说话,你我耳报神好,不是都听见了吗?本座不会允许哪个男人觉得,我留他有用。” “尊上深谋远虑,是属下短视了。” “不过那小东西,有些不简单。” 她眯起眼,眼前恍然又出现那男人笑容干净,仿佛不知惧怕为何物一样,说“尊上待我好”的样子。 迦楼罗王仿佛被烫着了一样,眼神闪了闪。 “他的话,本座半个字也不信。你盯他紧些。” “是,我知道了。” 山月领了命,从她手里接了一会儿要结房钱的银子。 “不过尊上,我们这样快就动身吗?不再休整几日?” 梵音抬手整了整斗篷。 “如果小东西没说谎,本座收到的消息也没错,那么接下来的一种可能就是,那些昭国人先我们一步,在攻破曦国时,就将珍宝库劫掠一空,将流光菩提与其他宝物一起,都夺了回去。” 她扬起唇角,笑得冰冷又恣意。 “那本座也该去寻寻他们的晦气。” 8、008 迦楼罗,是不会做梦的。 但会被戾气缠身。 也不知是当年叛下天界时,动了心性,还是后来行走人间,战乱离散,入目皆是污浊。她身上沾染的戾气越来越重。 每每调息打坐时,一时不慎,便容易遭其反噬。 那是一段她逃不开的记忆。 在凡人口中,或许是称作梦魇。 梦魇里,有天界的巍峨广厦,云卷云舒。有她在战场上的同袍,有道貌岸然的神仙。还有…… 她的族人。 满脸悲愤,面目全非的族人。 “梵音!”有高位者厉声喝,“你迦楼罗族狂性大发,大闹天界,你如今打算作何交代?” “交代?” 迦楼罗王提剑森然,剑尖直指对方胸膛。 “我还没有问,你们这些鼠辈,在战场上一个个不知迎敌,只盘算着龟缩苟且,各谋私利,将我的族人推出去做牺牲品,是否该给我一个交代?” “战场瞬息万变,岂能预料,你想要本神偿什么?” “偿命。” 她冷冷吐出二字。对方惊恐的双眼,映出她手中长剑金光。 却在剑锋抵达对方咽喉的一瞬,被强拦下。 “天帝?” 她眯起眼睛。 天帝花冠云鬓,宝相庄严,神情似乎悲悯。 “梵音,你的族人在战场上,不幸中了冥界奇毒,以至于心性大乱,不辨敌我,反倒将天界搅得人仰马翻,风雨飘摇。此乃无人愿意目睹的大不幸。” “为今之计,只有忍痛将其镇压,方能保天界无虞。天界安稳,便是三界太平。” “本帝和诸神,都不会忘记迦楼罗族做出的牺牲。” “你身为天界战神,想必一定明白以大局为重。” …… 大局。 狗屁的大局! “众神欺我族人骁勇,在战场上毫不掩护,将他们推出去送死时,怎么没有人谈大局了?我真是烦透了你们这群假仁假义的神仙。” “梵音,你要反吗?” “反了又如何?” “你忘了当年,你率族人效忠天界,向本帝求的是什么。” “我能求,也能不稀罕。” 迦楼罗王张开遮天羽翼,一双碧色眸子,瞬间暴涨为赤金。 “你这天帝既当得偏私,不如换我来当!” 金羽明光熠熠,掠过众神的喊叫奔逃。 她的族人大喜过望,一个个脸上都闪动着多年不见的神采。 “与这些虚伪自私的神仙枉称同袍,早就把人恶心透了。” “就是,我们一族本是逍遥自在,快意山水,受了他们多少年闲气?” “追随尊上,夺下天界!” 迦楼罗一族,古来善战。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在当年她与天帝立契,自愿效忠后,令天界如虎添翼,所向披靡,令冥军胆寒不已,多少年来不曾讨到过半分便宜。 她并非不知,天界有多少人嫉妒她一族战功赫赫,封赏无数,抢尽风头,只是从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漏出一字半句。 她懒得理会,只当从没听说。 直到今日。 既然旁人不要脸,她也就不给了。 没有人能与迦楼罗抗衡。 即便贵为天帝,也不过是略微多支撑些时候罢了。 迦楼罗王杀红了眼,剑锋所到之处,管他这个神女,那个尊者,曾经不可一世的一张张面孔,都要在她手下化作尘灰。 记忆中,仿佛是有曾经与她交好的天将,试图劝她冷静,也只被她挥开,不许她们多管闲事。 直到远处传来一阵欣喜的呼喊。 “是霁晓神君!” “谁去请的师祖?” “梵音与他情谊最深,他来了,必是有救了。” 已经剑指天帝的人,终究回了一下头。 “爹爹?” 来人衣袂翩然,长发胜雪。 降落在她身边时,似有一阵春风来,将周遭的血腥气都涤荡得干净。 他说:“阿音,停手吧。” “连你也拦我?” “你若此刻将天界荡平,固然能解一时之恨,但杀业太重,必将恶堕,你与迦楼罗全族,将永无重返正道之日。我怎忍心见你如此。” 她低头,凝视手中长剑片刻,复又笑着抬起头来。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这个破烂不堪的天界?也对,若真要论起来,这里大半的人还要叫你师祖。” “阿音……” “无妨。你我父女之称,本就是早年投契时,随意认的,不必当真。” 她沉下脸,眸中戾气丛生。 “如今道不同,便不相为谋!” “你要……对爹爹动手吗?” “滚开。” “你狠不下心。” “别不识抬举!” 一剑过。 霁晓神君望着被削下的一缕雪白长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阿音,你心中太痛苦,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闭了闭眼,掌心光芒中,凭空出现一幅长卷。 “我这里有一幅画卷,名为浮生梦,其中幻境美丽,四季如春,有渔樵牧歌,无征战离乱,乃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 “我还听闻,有一件宝物名为流光菩提,能解你族人身中之毒,只是如今遗落人间,需得去寻。” “画卷中不知年月,你可将族人封印其中,留待来日。” “你若依我言,尚能保迦楼罗全族平安。而若屠尽天界,堕入恶道,难道便不怕辜负他们对你的敬重吗?” “阿音,你自己选。” 迦楼罗王沉默了很久。 久到眼中暴戾的金光,一点一点褪去。 “你赢了。”她伸手接过画卷,“你保住了你庇护的天界。” 一片劫后余生的抽泣声里,天帝从她剑下起身,勉强整理了衣冠,端起讨好的笑容。 “梵音,本帝知道你与族人受了天大的委屈,为表嘉奖,决意加封你为……” “少来这套。” 她一眼都没看对方。 “你那些不值钱的破烂官衔,自己留着吧。我活着一日,便与你们不共戴天。” 她念动咒诀。 长卷展开,光华大盛,将身中奇毒狂性大发的迦楼罗们,尽数收入卷中。 最后被收进去的,是一个半大孩子。 她睁着清亮的眼睛,问:“尊上,您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进去呀?是我们不乖吗?” 一生不会哭的梵音,用力闭了闭眼。 画卷徐徐合上,被她背在身后。她一言不发,转身向下界走去。 身后霁晓神君唤她。 “阿音,日后爹爹若有流光菩提的消息,一定及时知会于你。” “我不稀罕。” 她轻蔑抛下一句,却终究回头,扫视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天界。 “你见过初岚吗?” “他……没有。” 于是迦楼罗王笑了,放声大笑,目光厌倦至极。 “可真有意思。平日里我多杀几个冥军,他都要与我说苍生,说慈悲,我还以为他有多重情重义,没想到一旦我族人出事,他连面都不敢露,避我如蛇蝎。” “亏我此战前,还曾打算……” “罢了,当真是恶心至极。” 她身负长卷,振翅而去,再也没有回顾。 从此,三界之中众说纷纭,传她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她有几分气魄,只可惜牵绊太重,失之果决,为了保族人一个将来,连唾手可及的天帝之位,也肯放过,终究不是成大事之人。 有人说,她太过自负,既没有护住族人,又拒了天帝为息事宁人而给的封赏,好端端的一个神族,如今成了流浪下界的破落户,半点好处都没有捞着。 也有更清楚些内情的人,笑得肆无忌惮,道是她当年因有求于天帝,自愿率全族为天界效命,最终求的什么,是没见着,反倒落得这步田地。 真是让人笑死了。 她没有理会,背着身后用黑布缠裹的画卷,在凡间四海行走了两百余年,没有找到霁晓神君所说的流光菩提,只收了两只小鸟做属下。 日常在她身边斗嘴,叽叽喳喳,总算也多几分生气。 再后来,连有关她的传说都少了。 总之天界还是那个天界,从她剑下逃过一劫,还做他们道貌岸然的神仙,常年与冥界征战不休。 夹在当中的人间,也不能独善其身。 凡人寿短,王朝更迭如过眼云烟。纷纷扰扰间,更没有人还能记得她。 三界少了一个迦楼罗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无论是霁晓神君,还是她离开天界前,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的那个人,这些年来,确实也没有再见过。 应当是没有吧。 正在闭目打坐,深陷当年旧事的梵音,忽然皱了皱眉。 身上被盖上了一件什么东西。 柔软,厚重,很烦人。 她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她在回忆里没有见到的脸。 她霍然起身,对方毫无防备,一下被她推出去几步。 男子摔在地上,撞出沉闷的一声。他捂着肩膀,不敢起来,连眉心都不敢皱紧了,只是声音轻轻的,忍着痛。 “尊上?” 他不是初岚仙君,只是一个面貌肖似的凡人。 迦楼罗王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她刚想说,你自己起来吧,离得远些,不要来触本座的霉头。目光触及地上的一件事物,却顿住了。 那是她起身时,没留意滑落下去的。 一床被子。 被她摔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想给她盖被子? 9、009 她目光闪了闪,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你在做什么?” “对不起,尊上。” 男人忍痛爬起来,小心地捡起被子,抱在手上。他应当也知道自己办了错事,眉眼垂得低低的。 “此地的天气,比曦国要更凉一些。我见你独自坐了许久,以为……” “本座不会睡觉,不用白费心思。” “是。” “以后本座打坐时,不许进来打扰。” “我记住了。” 梵音闭了闭眼,吐纳了一口气,缓过那一段戾气丛生的回忆带来的不适感,越过他,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无端地回了一下头。 男人抱着被子,安静地站在原地,十足一个认错的模样。相较于低眉顺眼,反倒是自责的意味更多。 本来也瘦,让鼓鼓囊囊的大棉被一衬,就更显得单薄。 她多看了他两眼。 “这种没用的东西,自己留着盖。别冻死了,又来给本座添晦气。” “不会的。” “闭嘴,回头找雾星带你去买两件厚衣裳。你们凡人,麻烦得紧。” “……多谢尊上。” 她撇了撇嘴,想说,本座并没有在关心你,不过是暂时还想留一留你这条小命罢了,不必自作多情。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也习惯了。 她一路下楼到大堂。 山月正捧着一把苔条花生,倚在门边吃得香。 此地是昭国的都城。 她们早上才从曦京离开,傍晚时分,就已经能在这里住上店了。 日行千里,这就是迦楼罗的神通,连带着她身边的小鸟,也能跟着沾上光。 “尊上,您来啦?” 山月见她,笑眯眯的,将手一伸。 “这花生炒得挺好,吃吗?” 她摇了摇头,只走到对方身边,并肩看向外面的街景。 夜幕将合,路两旁陆陆续续地点起灯来。 行人大多赶着回家,却有许多小商贩,不舍得收摊,宁愿裹起袄子袖着手,在冷风里跺着脚发抖,也还想再多等一两笔生意。 “尊上您说,这昭国有没有意思。”山月道,“分明自己的百姓,过得也不如何宽裕,却还有闲工夫去攻打别人,也不嫌累得慌。” 她只冷淡地扬了扬唇角。 “古来当权者野心勃勃,哪管百姓节衣缩食。” “难道大家互不相扰,太平过日子不好吗?” “这就是凡人。” 正说着,客栈的伙计端着饭碗走过来,向门外打一声呼哨。 从街角跑来一只黄狗,欢快地摇着尾巴。 “成日里在外头野着,也不怕让叫花子捉了去。” 伙计一边叱它,一边将碗放在地上。 “今儿个你福气好,有肉,快些吃。” 果真,碗里一块红烧肉,油光光亮晶晶,半埋在剩菜中间,显得格外诱人。 黄狗一声欢叫,埋头吃得满嘴流油。 门外却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 “老板,您行行好,也赏我一口饭吧。” 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满脸菜色,身躯细瘦得不像样,好像竹竿子上单独顶了个脑袋。 那伙计口中发出嘘声。 “去去,哪里来的小叫花,别在这里吓着客人,坏了老娘的生意。” “对不起,我马上就走的。只是我爹病在家里许多日了,连口粥都没有,求您随便赏一口吧,泔水也行,能活命就行。” “你当我这儿是开善堂的呀?” 伙计将脚翘在门槛上,几乎碰到那跪着的孩子的鼻尖。 “你爹落到这步,是你娘没本事呗,能怨谁?我们店里是开门做生意的,要是今儿来你,明儿来他,门口日日围满小叫花,还成不成样子了?” “求求您……” “快滚快滚。” 伙计不耐烦地挥着手。 眼看她要赶人,那小孩一咬牙,竟然忽地抱起那黄狗面前,吃剩个底的碗,转身就跑。 “哎!你这完蛋孩子,干嘛呢!” 她拔腿就追。 男孩太小,又饿得没力气,没跑几步就绊倒了,手里的碗当啷啷滚出去老远,里面剩饭剩菜洒了一地。 连被抢食的黄狗都看呆了。 在伙计的叫骂声里,他却一动不动,只愣愣地盯着地上米粒菜叶,眼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尊上。”身边有人轻声喊。 梵音将视线收回来,看见的是楚岚。 这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用一种既期待,又十分不好意思的神情望着她。 “尊上,能不能……借我些钱。” “什么?” 她一瞬间疑心自己的耳朵有问题了。 楚岚红着脸,指了指外面跪在地上哭的孩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两眼,但还是从怀里摸出钱,给了他。 这人接过去,略怔了一怔,谢了她,只身向那伙计走去。 “姑娘,”他道,“请你不要再斥责这孩子了。我这里有些钱,买一份饭菜给他,可好?” 那伙计面对一地狼藉,本就在气头上。 又见他孤零零一个男子,更谈不上尊重,言语间颇有些轻蔑。 “哟,这位公子,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您这善心发得,有些多余……” 话到一半,被吞了回去。 她盯着楚岚手中的金叶子,瞪圆了眼睛。 “够吗?” “够,妈呀,太够了。” 一顿饭菜才几个钱?这一枚金叶子,少说也能抵半年的营生。 她回到后厨,这回不敢怠慢,盛出满满两大碗来,有菜有肉,将饭都盖得严严实实。 小男孩接过沉甸甸的碗,仰头看楚岚。 “谢谢大哥哥。” 他微笑着蹲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 “快回家吧。路上小心些,别洒了。” 孩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的街道尽头。 那伙计咧起嘴,将眉毛一挑,看着他。 “公子当真慈悲心肠。不过,我白说一句,这些小叫花子,嘴里没几句实话,今日得了甜头,明日腆着脸还来。您就多余理他。” “那孩子不是这样的人。” “得嘞,遇上您,也算是他烧了高香了。” 对方一转话头,拿好奇又不失暧昧的眼光,将他上下打量。 “瞧您出手这样阔绰,不知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少爷,下榻咱们小店呐?” “我不是。” “那金叶子……” “你收着便是了。若你心好,往后遇见要饭的穷苦人,都给他们一口吧。” 楚岚让她打量得有些不自在,向店门内望了一眼。 “我要进去了,我家尊……主人还在等着。” 然而那伙计却彻头彻尾地会错了意。 年轻,美貌,出手阔气得惊人,身边却没有顶事的女子陪着,还口称主人。是什么身份,她以为不言而喻了。 她凑近前去,笑得臊眉耷眼。 “公子住店的这些时日,有什么缺的要的,都和我说。若是你家主人忙正事,冷落了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你家主人恐怕有岁数了吧?我年轻,身子骨好。” “我,我不明白。” 眼看对方意图伸手拉他,楚岚脸上白了一白,避之不及。 然而那伙计的手,毕竟没能碰到他。 “哎呦,疼,疼,要断了。”她忽然捂着手腕,龇牙咧嘴,吸气连连。 还没缓过劲儿来,整个人突然一矮,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楚岚面前。反倒将后者吓了一跳。 她想要起身,挣扎几下,竟纹丝不动。 即便她再傻,也知道事有蹊跷,顿时什么想入非非都吓醒了。 “这位公子,”她连忙喊,“小人没长眼睛,不知道您有神通,多有冒犯。还请您高抬贵手。” 一抬头,却正对上门边一个女子的目光。 那女子长身玉立,论容貌当是明艳无双,然而那兜帽的边沿底下,一双眸子隐隐流动着金芒,里面寒气逼人,只消望一眼,就从骨子深处打起冷颤来。 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让人瞧着,仿佛罗刹恶鬼一般。 “尊上。”楚岚欣然回头道。 伙计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知撞上了不该惹的人。 “这位客官,不不,这位奶奶。” 她慌得磕头。 “小人该死,不知道这公子是与您一道的,一时猪油蒙了心了。但我真的没敢干什么,求您……” 女子的唇无声地动了动。 似乎是用口型道:“滚。” 下一刻,她的腿忽然就能动了。她连滚带爬地起身,一溜烟地跑开了。 她总觉得,对方看她的那种眼神,就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梵音木着脸,看着楚岚走到她跟前。 “滥好人当完了?” “嗯。” 他笑一笑,片刻前让人欺负的无措,都褪尽了,眼眸里盛着柔柔的光。 “尊上生气了?” “本座犯得上吗。” “你眼睛的样子,和之前对我生气时,一模一样。” 迦楼罗王眯眼看了看他,脸色不善。 “敢这样不知死活盯着本座的,你还是第一个。” 对面觑她一眼,又笑,笑得比廊下的灯火还晃眼。 她不由皱了皱眉。 “险些让人占了便宜,还高兴成这样。你怕不是傻的吧?” “不,我是为那个孩子高兴。” “嗯?” “不论将来如何,至少今夜,他与他爹爹能吃上一顿热饭了。” 他抬眼望着她,眼尾弯弯。 “尊上,你不高兴吗?” “本座没有那种闲工夫。” “可是,替他们父子买饭菜的金叶子,是你给的。尊上分明有仁心,又何必自欺欺人,装作毫不在意呢?”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胆量,忽然一下握起她的手。 男子的手,修长又清瘦,在这秋夜里有些凉了,像玉雕的扇骨一样。 迦楼罗王猛地被惊了一下。 “你做什么?” “那孩子临走前,不断谢我,但其实我不过是忝受罢了。我是个身无分文的人,慷慨解囊的是尊上,给他们父子一夜饱暖的也是尊上。” 他握着她的手,笑盈盈迎上她惊愕目光。 “我替他说,谢谢你,大姐姐。” 10、010 话音软软的,钻进耳朵里,无端让人痒得难受。 “无聊透顶。” 她一下甩开他手。 “你自己犯傻,不要拉上本座。有空倒不如想一想,问本座借的钱要怎么还。” “尊上还要收利息吗?” “你……” 面前的人没忍住,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笑完了,才点点头,睫毛扫在眼尾,又黑又密。 “我知道了,会慢慢还的。” 搅得梵音满身的不自在。 “不和你白费口舌了。” 她扭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本座和山月有事出去一趟。今夜你自己留在客栈,安分些,别给本座添事。” 楚岚的脸上似乎微有错愕,但还是顺从地应下了。 她向楼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去吧。” “现在就回房吗?” “嗯。” 她极淡地扬了一下唇角。 “你这小东西,命里有些犯煞。本座不在,你若再惹出麻烦事来,可没人管你。” “那……尊上此去小心,早些回来。” 他轻声道。 他在她仿佛漫不经心的眼光里,听话地转身,上楼。只是走了几步,说不清什么缘由,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梵音与山月已经出门了。 大门外,是夜色中的长街,还有先前对他无礼的那名伙计。 她抱着笤帚,正在扫那要饭的孩子苦苦哀求她时,失手洒落的剩菜剩饭。 其实也该扫完了,她只是有意在磨蹭,拖延时间,不敢回店堂里,再和梵音打上照面。 楚岚看见,迦楼罗王从容地走过她的身边。 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说,一眼都没有看她,只是抬起手,在虚空中捏了一下。 她的脖子忽然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喉咙里咯咯两声。然后,身体就在夜色里,散为了尘灰。 …… “尊上可真是用心良苦。” 飞在云头上,山月笑眯眯地扑扇着翅膀。 梵音回头看她一眼。 “什么意思?” “明明早就想收拾那不识眼色的东西了,却硬生生忍到临走才解决。动手前,还特意嘱咐那楚小公子回房去,不让他看见,怕吓着人家。” 她眉飞色舞。 “尊上真那么在意他?” “你也无聊了是吗。” “您别总冷冰冰地否认呀。依我看,楚公子没准也对您动了心思呢。您没瞧见吗,人家刚才还主动拉您的手来着。这凡间的男子向来羞涩,必定……” “你不用跟着本座了。” “哎?” “去城里找家戏院,有编戏本子的活。你写出来的,必定场场大卖,比追随本座有前途得多。” “别呀尊上。” 小丫头连忙追上来,嬉皮笑脸的。 “要我说,您杀那伙计,杀得对,杀得好。” “哦?” “谁让她不识好歹呢。您多心善呀,早上从曦京离开的时候,还额外多给了一大笔钱,让我留给那掌柜老夫妻俩,不必声张。如今乱世里,那些钱简直如雪中送炭一样了。同样开客栈,那伙计自己接不住福分,能怪谁?” “别和那个小东西学,总往本座的脸上贴金。” “属下说的都是实话。” 山月转转眼睛,凑上前来。 “对了,尊上您杀人不留痕的本事,改天能不能也教教我?” 迦楼罗王一哂,心说这小丫头还差了几百年。 她站在云头上,看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城池,沉默了一小会儿。 “你说,那人到底什么来路?” “啊?您指的是……?” “还能有谁。” “楚公子呀。” 山月晃晃脑袋,发间戴的璎珞窸窣作响。 “他不是曦国的皇子吗。我们都瞧见的,就连那些人预备杀他时,也是那么说的。应该不能有假吧?” “按理说是不会。不过……” 梵音皱了皱眉。 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被扔进尸坑里都不肯求饶的样子,她说什么都轻声答应的样子,目光明亮丝毫不畏缩的样子,还有…… 她在夜风里翻覆看了看自己的手。 被他握过的手。 那种柔软的、微凉的触感,还是很鲜明。 “尊上?”身边有人轻轻喊她。 她立刻将手背到背后。 “他那个人,有时候瞧着,逆来顺受极了,有时候却胆大得能上天。凡间帝王家,如今流行这么养儿子吗?” “您的意思是,他并非真的皇子,是蓄意接近您?” “倒还不至于。” 那也得他有这个能耐才行。 向来敏锐的迦楼罗王,稍显困惑地摇了摇头。 “罢了。不论他是什么,总之别来和本座造次,安分些就行。” 山月在一旁觑着她,贼眉鼠眼的。 “尊上,属下多嘴一句,不会挨打吧?” “既然知道,就最好憋住了。” “您觉得,他和您当年那位故人,有几分像?” “……” 梵音的额角猛地一跳,闭了闭眼。 像。 还真像。 顶着同一张脸,同样的温柔目光,尤其是管起闲事来的那股劲头,简直一模一样。 只是细究起来,初岚仙君更清冷,更难以靠近,像是天边的云,山巅的雪。要不然,当年也不至于声名满天界,被那么多的人朝思暮想。 而凡人楚岚,要明快得多。 他会多余地给她盖被子,会握着她的手,执著地把谢意转达到她耳边。 他好像想亲近她,就亲近她,即便她故意发怒,他也只轻声慢语地说一句:“尊上别生气了。” 还真挺不怕死的。 她挥去这些杂乱的念头,面对等她答案的山月,只冷笑一声。 “没什么区别,都一样的招人烦。” “其实……” 山月抿抿嘴,努力斟酌着用词。 “虽然我不知道,您那位旧识仙君是什么样,但我觉得楚公子还挺好的,真的。” “哦?哪里好了?” “他长得又好看,待人又温柔,还心善。我在凡间混迹这么多年,听闻凡人最喜欢的小夫郎,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怎么,你看上他了?” 她一激灵,扭头就看见了自家尊上的眸子。 淡淡的,深处却暗藏着危险的气息。 吓得她一缩脖子,连忙摆手。 “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再借我八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您拿谁开涮呢。 那不是您的人吗。 她不敢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收敛了玩笑,正色望着云头下面的皇宫。 昭国人的宫殿,没有想象中的浮华,反倒肃穆得有些沉重,沿路的宫灯白惨惨的,连走动的下人也面带忧色,大气也不敢出。 看起来颇有些不寻常。 她用翅膀尖向着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点了一点。 “尊上,那里就是昭国的藏珍阁。” “确准吗?” “不会有错,雾星已经去探过了。只是,这些昭国人有些本事,整座建筑上都有术法打下的禁制,他修为浅,探不到里面有没有宝物的气息。” “有些意思。” 迦楼罗王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 “看来,他们是非得邀请本座来一趟。” 二人振翅而下。 羽翼卷起的狂风,搅得满天云碎,本就斜挂天边的半轮残月,竟顷刻间漫上锈红,仿佛血色一般。 皇宫中接连点起火把,禁军如临大敌,飞快集结,向藏珍阁列队奔来。 见到的是悬浮在空中的女子,和她身后巨大的羽翼。 纯金的羽毛,根根如锋,映着天边那一轮血月,有种异样华丽又残酷的美感。 “是妖!有大妖要劫掠藏珍阁!” “快去禀报殿下!” 众人紧张非常,纷纷执戈持刀,将这小小一幢楼阁团团围住,但包围圈中央却空出极大一片地方,开阔得有些可笑。 无人敢先近前,当那送死的出头鸟。 在火把忽明忽暗的光里,女子自在地往檐角上一坐,笑得慵懒。 “大妖?你们倒有些见地。” “尊上何必与这些没眼色的凡人废话呢。” 她身边的少女,一袭彩衣,珠玉琳琅,身后却张着一对墨黑的翅膀,脸上仿佛很是气愤。 “就凭这些有眼无珠的东西,也敢拦我们?杀光就是了。” “无妨。” “您要是不屑于动手,交给我就好。” “这倒不是。” 女子闲闲打量着脚下众人。 “本座只是觉得,这么多人,杀起来太烦了。” 她莞尔一笑:“现在滚,本座就当没看见。” 众人面面相觑。 太高傲了。 那种神态和语气,实在令人不忿,却又感到毛骨悚然的恐惧。 就好像常人打开米缸,发现里面生满了小虫。人不会有闲心将小虫一个一个地捏死,而只会觉得,好烦人。 在她眼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吗? 禁军们惶惶然四顾,小心打量着同伴的脸色,谁都不敢先抛弃职守,但各人悄悄偏转的脚尖,却已经将心思暴露尽了。 在对方有意的宽容面前,谁不领好意,那就是送死。 但是远处传来的一声呼喊,结束了他们的希望。 “殿下到——!” 一副华丽的肩舆,被八人抬着,从重重包围中开出一条道,停在藏珍阁前的空地上。 上面坐的人梳着高髻,头发已经掺白,尽管强打精神,却掩不住深夜被扰起来的疲惫之色。 梵音看了她一眼,笑得微凉。 “原来是你,别来无恙啊。” 11、011 是那个老亲王。 之前领兵大破曦国,屠尽了曦国皇室,差一点就将楚岚活埋了的那一个。 两相照面,她也认出了梵音。 “又是你?” “不巧,缘分到了。” “敢问有何贵干?” “你们的藏珍阁,本座有些喜欢。” “阁下莫非是盯上我们昭国了不成。” 她低咳了两声,神色晦暗不明。 “今夜宫中事多,不便奉陪。若阁下真有什么事相商,他日再访不迟。” 一旁的山月皱了皱眉,小声凑近过来:“她什么意思?” 梵音却听明白了。 她瞥了一眼对方的打扮。 这人衣衫虽贵重,色调却嫌过于素净,就连发髻上都舍不得插几支嵌宝簪子,显得与她的权势地位很不相符。 但与今夜皇宫中的肃穆气氛,却又莫名地合上了。 “你们的皇帝要死了?” “休得胡言!” 梵音一抬下巴,笑得张扬恣意。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满心筹谋着继位,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枝节,所以想要本座行个方便。而作为投桃报李,在你成为新帝后,不论本座提出想要什么,但凡办得到的,你都会双手献上来。” “你既一清二楚,何必……” “因为本座不稀罕。” 她扬着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只轻蔑俯视着对方。 “本座想要得到的东西,何须与你一个凡人谈条件。你也配。” “……” 老亲王满脸紫涨如猪肝色。 本该摆在台面下的筹码,被人明晃晃地揭露出来,半分颜面也不给,仿佛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在四周禁军与下人的交头接耳声中,她咬紧了牙关,忽地挤出一声冷笑。 “也是,不可一世的迦楼罗王,想必是不屑于与我们这些凡人为伍。” 梵音脸上的笑容,顷刻间荡然无踪。 “尊上,她怎么知道的?” 身边山月忍不住问。 声音虽小,却还是让对方听去了。 那人在火把的光影里,桀桀而笑。 “我等凡人的地界上,也偶有几个能人。自从那日遇见你后,我命国中方士遍阅典籍,终于还是查到了只言片语。” “谁能想到,曾为明光神鸟的迦楼罗王,如今却沦落到了这个份上,在四海之内东寻西觅,煞是可怜。”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既不将凡人放在眼里,那日里对他,倒很上心。” 她扬了扬眉,笑得意味深长。 “本王的小侍,用起来还合意吗?” “……” 鲜血温热,如泼墨四溅。 没有人能看清那长着金色羽翼的女子,是怎么到跟前的。 只觉眼前缭乱,一道光华闪过,下一刻,血便溅在人的颊边、身上。 许多禁军甚至没来得及眨眼,被泼了个血流披面,眼前茫茫一片红,什么都瞧不见,相互拉扯、叫喊着后退。 一时间仓皇狼狈至极。 老亲王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灰败下去,被血浸没的喉管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 她用某种不甘、惊愕,却又若有所悟的目光,看着近在咫尺的迦楼罗王。 “我说了那样多,却敌不过……” 后半句话,与她的气息一同戛然而止。 梵音扔下她的尸体,脸色冷得像冰。 她身后的金羽,已被染得半红,连颊边都溅上了血,在明灭的火光中,如同修罗。 围住她的禁军中,有人被震慑胆怯,已经悄悄地向后退去。 但也有人尽忠职守,要与她决一死战。 “她杀了殿下!” “你我食大昭国之禄,不能任由这妖物为非作歹!” 第一刀劈向她面门。 她不费吹灰之力地避过了,没有理。 第二刀,从身后袭向她。 在刀锋堪堪将要碰到她身后背的,用黑布缠裹的长卷时,被她以二指夹住了,轻巧得就好像夹一片叶子。 迦楼罗王的眸子里,金芒翻涌。 “自己找死,就不要怪本座。” …… 四周很快安静了。 在血腥气浓重的风里,她缓步走向藏珍阁,身后跟着山月。 人间术士打下的禁制,在她面前不过如同小儿游戏一般。 她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了,走进去,见到珍宝珠玉,琳琅满目。随意拿出一件,在这凡间都足够令无数人觊觎,争夺不休。 但是对她而言,一文不值。 流光菩提呢? 她的流光菩提呢? 迦楼罗王沉默片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眼中一瞬间金光暴涨,周身都荡起令人胆寒的气息,衣角发丝无风自动。 直到她听见山月的声音。 “尊上……尊上……” 小丫头害怕得瑟瑟发抖,恨不能将头埋到翅膀下面,极小声地喊她。 她怔了一怔,通身的戾气渐渐平息下来,眼眸黯淡如死灰。 她一个人静立了很久。 “走吧。” “尊上,你别难过,属下一定会继续……” “无妨。”她淡淡打断,“都找了两百年了,也习惯了。” 山月担忧地望她一眼,无声点点头。 走出藏珍阁时,却意料之外地,又见到了一个人。 一个女子,相当年轻的女子。 玉簪束发,英气非常,身后带着一小队禁军。与先前包围她们的兵力相比,简直少得可怜。 梵音厌倦地抬了抬眼。 “方才来的人,是你十倍。你是来送死的吗?” 对方微微一笑,仿佛自嘲,却也坦荡。 “阁下说笑了。身为神族的迦楼罗王,何人能敌,即便是以我大昭国举国之兵相抗衡,恐怕也只在阁下弹指一挥间。” “知道还来。” “我不是来顽抗的,是有一事相求。” “哦?” “我的母皇正在弥留之际,太医说恐怕熬不过今夜。阁下此来,已经杀了我皇姨母,禁军将士亦多有死伤,以致宫中呼号奔走,人心惶惶。” 她道:“我不愿母皇的最后一刻,仍不得安宁。是以斗胆前来,请求阁下停手。” 梵音多看了她一眼。 “你是个皇女?” “皇长女姜夕,这厢有礼了。” “本座凭什么要答应你?” “什么也不凭。” 对方答得出人意料,声音朗朗。 “如果有所倚仗,就不是求了。我身为一介凡人,如何有资格与迦楼罗王谈条件。我只能竭尽所有,以表诚意。假使阁下慈悲,成全我的孝心,我愿将藏珍阁中所有珍宝,悉数相赠。” “你不怕死吗?” “既然敢来,便没有怕过。” 梵音将她打量了片刻,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 “何事?” “本座刚刚从藏珍阁里出来。我若看上什么,随意拿走就好,你们恐怕还拦不住我。” 她向身后那座夜色中的楼阁瞥了一眼,挑眉笑得有些揶揄。 “你的诚意,对本座来说一文不值。” 对方愣住了。 即便她再有胆魄,到底还缺历练,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反倒是梵音笑了笑。 “换一个。” “什么?” “换一个对本座有吸引力的,本座就答应你。” 这年轻的皇女思忖半晌,仿佛连自己也觉得,这样的承诺说出口,未免也太轻飘飘了,丝毫不能成为与对方做交易的筹码。 但她还是正色道:“我没有更多能交换的了。我只能许诺,今日阁下赠我一个人情,若来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愿为阁下驱驰,效犬马之劳。” “本座是神明。在神明面前起誓,可是上达天听的。” “若有违此誓,我愿受天罚。” 迦楼罗王注视了她许久,点了点头。 “姜夕是吧?有些意思。” “阁下应允了吗?” “嗯,虽然没想到凡人能帮本座什么,但姑且收下了。” 她倏然张开羽翼,腾身而起,一袭斗篷在半空猎猎,映着天上半轮血月。 只有一句话,被风吹回宫墙内,吹到姜夕的耳边。 “本座杀了那个觊觎皇位的老东西,今夜过后,你便是新帝。别客气,这个人情,算本座送你的。” …… 夜色下的街道,静得连一个打更人都瞧不见。 客栈更是早早地关了大门,只留两盏灯笼,悬在廊下,以便万一有客人深夜投宿,好敲门唤醒值夜的伙计。 但是无妨。 只听几道振翅声响,窗棂轻轻一声,两名女子便已经站在楼上走道里。 神不知,鬼不觉。 “尊上。”山月收起她的黑色翅膀,“您的衣服脏了,不如回房换一件吧。” 是先前她杀那老亲王时,溅了半身的血。温热,湿黏,穿在身上是不舒服。 梵音皱眉看了看。 “你呢?” “我哪有那么多讲究啊,我这毛色耐脏。” 她咧嘴一笑,机敏非常。 “我去找雾星知会一下今夜的事。尊上您早些歇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眼看对方点了点头,向她道一声“辛苦”,转身向走廊远处走去,她才鼓起腮,长长呼了一口气。 心里道,哪个没眼色的,敢和您一起回房,莫非是嫌自己的脑袋不够亮吗? …… 而另一边,迦楼罗王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有意放轻了脚步,走进客房。 房间里一片漆黑。 她原本只打算径自换一件衣裳了事,一眼扫过去,却困惑地“嗯”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睡着的人还是立刻惊醒了。 “好黑。”他迷迷糊糊道,“尊上回来了?” “你不去床上睡,在这里干什么?” “尊上能看见我吗?” “这话问得,你又不是鬼。何况本座当年大战十万冥军,见过的鬼也不少。” 梵音冷脸撇了撇嘴。 “迦楼罗神目长明,夜能视物。你到底在做什么?” 这人从桌上爬起来,茫然地摸索了一阵,才找到火折子,将其吹燃,点起了灯。 屋子里暖融融地亮起来,照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脸。 由于是趴着睡的,额发都乱了,毛茸茸地蓬松着,和平日的规整模样大为不同。 看得梵音都忍不住好笑。 面前的人神色很不好意思。 “原本在等尊上的,不小心就睡着了,连灯熄了都没发现。” “熄了也罢了,倒没失火烧了你。” “尊上就别取笑我了……啊,夜宵,夜宵大约是凉了。” 梵音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桌上的一个瓷碗,里面仿佛是,红枣银耳汤? 12、012 “这是什么?”她木然问。 楚岚应证了她的猜测。 “红枣银耳汤。”他道,“我心想,尊上此去辛苦,深夜回来,或许会想垫垫饥。我尝过味道了,大约还能入口。” 越往后,声音越小,仿佛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梵音往那碗东西多看了几眼,忽然灵光一现。 “不会是你做的吧?” 这人的头就更是快埋到衣领里去了。 “我让客栈的厨夫教我的。他们说,这些东西温补滋养,于女子合宜,所以……” 他在迦楼罗变幻莫测的目光里,脸上腾地一红,手忙脚乱地将碗往后撤。 “或许我做得还是不好,反正如今也凉了,尊上还是不要吃了。” 梵音眉梢一挑,将他的手拦住。 “干什么呢?” “尊上,真的别吃了,我的厨艺……” “端到本座面前的东西,又不让吃。” 她掀起眼帘看他。 “敢让本座饿肚子的,古往今来,你还是头一个。” 面前的人没话了。 他忐忑不安地看着她,端起碗,舀起一勺汤水送进口中,凝神思索,又一勺。 梵音在慢慢地品。 红枣没酥,银耳没糯,糖倒搁得还成,不腻也不淡。 想来是客栈的厨夫手上活计忙,勉强陪这位住店的小公子过家家,只大致教了他这道甜汤,而不愿他长久地占了灶台,因而才没有炖到火候。 委实称不上好喝。 楚岚看着她一言不发地细品,实在也受不下去这个折磨。 “是不是,味道不好?” 他小心翼翼的,好像做错了事。 “对不起,我没喝过红枣银耳汤,或许是我尝着以为可以了,其实还差得远。尊上,你放下吧。” 梵音忽然皱了皱眉。 “你一个小皇子,没喝过这种甜汤?” 眼前的人一怔,脸色蓦地有些不自然。他低下头去,没说话。 她也不介意。 “本座喝着挺好。”她松开眉头,“你不爱喝的话,本座就喝完了。” 小小一碗,三两下被她喝得干净,连一滴汤汁,一粒枸杞都没剩下。 楚岚终于舒了一口气,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像不好意思似的,略微按下去一点。 “尊上喜欢就好。那我以后,有机会再给你做。” 迦楼罗王的太阳穴跳了跳,默默地忘记这句话。 她慵懒地往桌边一靠,支着手臂。 “怎么想到给本座做夜宵的?” “为了还钱啊。” “嗯?” 她刚露出来的,有些得意的笑容,又垮下去。 楚岚反倒扑哧一声,抿了抿唇。 “有什么法子,早前向尊上借了那么多钱,可得快些还。要不然,尊上问我收利息可怎么办呢。” “以工抵债?” “我是男子,又跟在尊上身边,不便出去抛头露面挣钱,只好出此下策了。” 她瞥一眼空碗,挑挑眉。 “你这一碗汤,打算卖几文钱?还到猴年马月去。” “也不是我情愿的。” 他眼睛在灯火底下,波光盈盈,盛满笑意。 “谁让尊上出手那样阔绰,我原本也没有想要借那么多啊。” “……” 梵音盯着他的脸,和鬓边压乱翘起的几缕碎发。 连玩笑都敢开了,胆子当真是越来越大了。是不是方才睡得迷糊,被她吵醒,脑子还不太清楚? 转念一想,也未必。 这小东西一向挺胆大包天的。 “尊上这样看我做什么?”眼前人小声问。 她失笑,摇摇头。 “没什么,谁让你借钱前不先问明白的。” “此话怎讲?” “铜板带在身上又多又沉,烦人得很。本座身上除了金叶子,其余一概没有。” 她翘着腿,扬起下巴。 “本座很有钱。” 面前的人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他掩着嘴,只露出弯弯的眼尾。 “尊上这副模样,怎么像极了豪绅纨绔。” “笑什么?你再多借几次,就真要卖身还债了。” “那尊上打算把我卖给谁?” 他趴在桌边,笑吟吟地看她。 大约是说笑得久了,眼睛比平日里还要更亮一些,像她从前在天界当战神时,在天河里见过的星星。 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他的睫毛尖,在灯火底下,是半透明的。 迦楼罗王倏忽站起身。 “尊上?” “卖不出去,行情不好。”她淡淡道。 顺势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抛进他手里。 “你还是做工慢慢还吧。要是有空,替本座洗了。” 对面点点头,接过去。 笑意却陡然僵在脸上。 入手潮湿、冰凉,有些地方甚至略微板结了,透出不祥的腥气。低头细看,一大片暗褐。只是屋内灯火昏黄,他方才又满心想着,要她尝他煮的甜汤怎么样,因而竟一直没有发现。 他的手不由自主,微微发抖。 “这是……?” “哦,是血。” 梵音很无所谓地瞥了一眼。 “你要是怕,就扔着吧,本座不缺一件衣服。” “尊上受伤了吗?” “就凭那些凡人?”她轻蔑一笑。 楚岚的目光闪了闪。 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但是脸色止不住地白起来,片刻前与她玩笑的神采,好像一忽儿就被揉碎了。 “你又杀人了?” “……” 迦楼罗王的眼睛眯了一眯,碧色的眸子在灯下发暗,像深潭水。 “又?” “我,我不是有意要看的,对不起。” “你看见本座杀那个伙计了,是吗?” 她端详着他。 “你在害怕。” “我没有……” “你是害怕看杀人,还是害怕本座?” 楚岚不说话了。 在她仿佛淡漠,又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里,他闭了闭眼,眼帘薄薄的,抖得很厉害。 过了很久,很久,他轻声道:“尊上,你别再杀人了,好不好?” 梵音眼里最后一丝期待,也沉下去。 “你觉得,本座杀她是错了。” “我没有资格这样想。只是,尊上并不是一定要杀她的。” “原来你很喜欢被她轻薄。” “我不是!” 他眼里的神色,堪称痛苦。 他望着她,眼尾都委屈得红起来,微微泛着泪光。 “那伙计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并非大奸大恶之辈。我也气她对那要饭的孩子蛮横,毫无怜悯之心,我也恼她见我出手大方,便对我格外留意,别有所图。但归根结底,没有到了希望她死的地步。” “尊上英明公允,她犯了多大的错,便给她多大的惩戒就是了。但无谓用你一身神力,去取她的性命。” “世间万物,自有因果。若是杀伐太过,反而恐将伤及自身。” 他小心地伸手,来拉她的衣袖。 还格外留意,将怀中浸过血的斗篷抱远些,不愿挨到了她。 “尊上,你以后尽量少杀些人,好不好?” 迦楼罗王侧身一避,连一片衣角都没让他碰到。 她冷笑不已。 “你怕是没弄清,自己在和谁说话。” “尊上?” “本座当年,连你们凡人顶礼膜拜的神仙,也是说杀就杀,全当吃饭喝水一样。你爱说笑话,最好别找错了人。” “不是的……” “你要当善男信女,想救那伙计一命,大可以早说,本座并没有闲到非要管你的事不可。杀那种肮脏凡人,还脏了本座的手。” 她用一种发凉的眼神看着他。 “你满篇废话,想必也没有打算问,本座今夜在昭王宫,杀的是何人,又是为了什么缘由。” “我……” 楚岚的双唇动了动,眼里的泪光忽然涨上来,往外漫。 “对不起,尊上。” 迦楼罗王满脸厌倦。 她不看他,扭头看着灯芯上摇晃的火苗。 “本座给你一个选择。要不然,你将今夜的话吞回去,本座可以当没听见过。从今往后,记好你的身份,别再来本座面前讨嫌。要不然,你自己出去吧。” “我出去。” 男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向外走。 “让尊上生气,我应罚的。” “……给本座出去跪着!” 13、013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 只是他出门时,带进来一阵寒风,吹得灯火不合时宜地摆动,连带着桌上那只空碗的影子,也摇来晃去。 梵音扭头不去看它。 唯一需要睡觉的凡人不在了,她自己躺到床上。 只是躺下了,也睡不着。 自从那一日叛下天界后,两百多年来,迦楼罗王再也没有能睡上过一觉。 闭上眼,眼前翻来覆去,都是当年旧事。 族人们面对冥军骁勇作战的样子,身中奇毒后狂性大发的样子,被她忍痛亲手封印进画卷时,一双双满怀信赖又不解的眼睛。 偶尔也有道貌岸然的天界诸神,也有少数与她交好的袍泽。 也有最初的最初,她是如何率领全族,与天帝订下一诺,从此身披战甲,为天界驱驰。 她总在想,她是从哪一节上开始做错了。如果重来一次,她能不能让结局不一样。 但是今夜,格外不同。 她在识海里看见了初岚仙君。 对这个人,其实她一开始,是很不喜欢的。 那是一场大战过后。 冥军固然被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归,天界也不能说讨到了什么便宜。 天河边的战场上,目之所及,尸横遍野,就连本该清澈见底,盛满星芒的天河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伤兵已经被运回去,由药神救治,迦楼罗王独自行走在仍裹着腥风的战场上。 别人能休憩,她不能。 她必须仔细观察这片战场,看术法留下的痕迹,看尸体倒下的方向,一遍遍地回忆两军主帅的每一道号令,去推演,去复盘,一直到比对自己的羽毛还要熟悉,才能做到胸有成竹,时刻能够迎接冥军的下一次来犯。 毕竟天冥两界之间,这仗已经打了上万年。 假如不出意料,将来也是要长长久久,永远打下去的。 她就是在那里遇见的初岚。 很秀气的一个人,墨发如檀,羽衣胜雪,腰间垂下的丝绦在风里轻轻飘荡,像垂杨柳。 他毫不在意自己的衣角沾染了血污,正在十分轻柔地…… 替一个冥界的伤兵擦脸。 迦楼罗王的利剑,一瞬间跃出掌心。 “什么人?!” 他回过头来,露出很漂亮的一张脸。 她看了看他额上的神印,皱紧了眉头。 “你是个仙君?” “是。” “你在做什么?” “在救人。” “恐怕是通敌才对吧。” 眼前的人不过是个男子,对她丝毫构不成威胁。 梵音收起了剑,轻蔑地瞥他一眼。 “你知道我是谁吗?” “大名鼎鼎的迦楼罗王,所向披靡的战神,谁人不识。” “认识还敢造次,看来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俯视着他正试图救治的那个冥界小兵,满脸鄙夷。 “我率天界将士,在战场上奋勇厮杀,却没想到竟还有你这样的人,在背后偷偷对敌人施以援手。当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 “不是这样的。” “还要狡辩吗?” “他们在战场上,或许是敌,但如今不过是重伤将死的生灵罢了。他们已经不会再提起刀来作战了,更无法威胁到你。” 他抬眼看着她。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赶尽杀绝。” 她嗤笑一声,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这话,你怎么不和冥界的统帅去说?可不是我把他们派来,白白送命的。” “我不与你说了,她快要死了。” 他俯身靠近那小兵,面露焦急之色。 “你若要追究我的罪责,稍后拿我去见天帝,听凭发落就是。但是,等我先救了这一个。” 他念动咒诀。 纯澈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流淌进那个小兵的身体。却如泥牛入海。 “怎么毫无作用呢?”他眉心紧蹙,自言自语,“难道是异族之间,灵力不能相容吗?” 那小兵,约莫几百岁,无论在天界或是冥界,其实都还是个半大孩子。 她脸色煞白一片,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初岚。 “仙君哥哥,求求你,我还不想死。” 梵音的眉梢终于挑了一下。 “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还想救人?还是别给我添笑话看了。” 她在那小兵的身上轻轻点了点。 “她是一条妖狼,狼族的命门在这里,只有先封住了命门,才有得救。不然任凭你输送多少灵力进去,都是这边进那边出,白费力气罢了。” 初岚依言行事,果然见效。 他望她一眼,眸中终于有了些暖色。 “多谢你,你竟还懂得这些。” “用你说。”她冷哼,“我与冥军打了这么多年,对他们了如指掌。我能杀,自然也能救。” 那捡回性命的小兵,似乎没弄明白,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界战神,为什么会突然饶她一命。 她既想道谢,又害怕,最终只深鞠了一躬,夹着狼尾巴跑远了。 梵音与初岚,并肩站在天河边上。 她满脸铁青。 “我若将此事捅出去,够你在天牢里关上一万年。” “这不是没有去吗。” “你这人……” 在她透着怒气的目光里,他反倒笑了一笑。 “你若想要她命,刚才随时可以动手,我拦不住你。但你没有。” “那是我看不上。” “哦?” “穷寇莫追,是古来的道理。” 她昂着头看天。 “我还不屑做那种三流的行径。” 初岚仙君又笑了。 在天河岸边摇曳着的芦苇里,显得很温柔。 笑完了,他忽然道:“你说天冥两界,为什么总交战不休呢?” 梵音用很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在与我论道吗?不要得寸进尺。” “假如连主帅都说不清,这仗为何而打,那它还有什么打的意义呢。” “你在激我?” “战神机敏。”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若不受激,也可以此刻就走,我拦不住你的。” 迦楼罗王觉得,这人可真是烦透了。 她暴躁地折下一根芦苇。 “当然是冥界有不臣之心,屡次进犯,还能是因为什么?你以为我就那样喜欢上战场吗?” 迦楼罗族,是天生的明光神鸟。 他们是强悍善战不错,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喜欢尸山血海、扑鼻腥风。 那样的场景,一日复一日地看,只让人觉得麻木又厌恶。 即便是每次大捷后,天帝赐下数不清的,令诸神眼红的封赏,也并不能让他们感到半分喜悦。 初岚仙君安静地望着她的侧脸。 很久,才轻声道:“不是的。” “你说什么?” “我说,冥界并没有不臣之心。” 在她仿佛见鬼一般的眼神里,他声音不紧不慢。 “三界六道,亿万生灵,原本都由天地化生,并无高低。你我虽以神族自居,占据天界,却并非这世间的主宰。既无君,又何来臣?” “天界钟灵毓秀,极适宜修行,自然是人人艳羡的所在。人间清浊相交,鱼龙混杂,只是凡人寿短,忙忙碌碌间便是一生,亦不敢与天争。” “而冥界,浊气积聚,苦寒难当,其中众生连温饱尚且难得,更不必提修行艰难。他们不惜以命相搏,并不是想要害人,只想与你我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 他看着她。 “你领兵打了这么多年,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愿去想?” 迦楼罗王沉默了片刻,把手上的芦苇扔进河水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走了。” “你可是受制于天帝吗?” “闭嘴,轮不到你来管我的事。” 她沉下眉,压住眼中重重阴云。 “今日我从未遇见过你。若还有下次,我不会再留情面了。” 面前的人,仿佛全然未觉她的嫌恶。 他只是望着她,一言不发,眼神竟好像悲悯。 良久,才低低叹了一口气。 “这个战神,当得很辛苦吧。” 他说。 “只是,杀伐太过,反而恐将伤及自身。” …… 如今回看,梵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与凡人楚岚,说出几乎相同的一句话。 如果她能与识海中的影子对话,她是一定要问个明白的。 然而两百多年前的战神梵音,只觉得受到了天大的冒犯。 她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天界统帅。 他凭什么莫名其妙地,跑来怜悯她? 他也配? 那一天,她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只是冷冷将他抛在身后,大步流星,再不回顾。 …… 梵音在客栈的床上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 她坐起身,只觉头疼得厉害。 心里道,果真凡事勉强不来,明知睡不了,便不该装模作样,结果让有些本不该想起的人,从识海深处跑出来扰她,平添晦气。 她习惯地想穿上斗篷。刚伸出手,就停住了。 斗篷上半边的血污,昨夜倒不明显,此刻让太阳光一照,分外显眼。 连带着有些惹她不痛快的人,和话,也同时蹿到她眼前,搅得她太阳穴青筋突突地跳。 大约晦气总是赶到一起。 她阴沉着脸,大步出门。 房门推开的一瞬间,就撞到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低低闷哼了一声,却丝毫没有躲。 她低下头,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跪着的人。 那人以手撑着地,几乎快要跪不住了,见了她来,却还勉强将身姿挺直了一些。 他仰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尊上,还在生我的气吗?” 14、014 她的眼皮忍不住跳了跳。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尊上昨夜让我跪的。” 梵音怔了一下。 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 其实她最初,并没有想要罚他跪的意思。 对见惯了生杀的迦楼罗王而言,真正得罪了她的,决见不到明日早上的太阳,而其余的,一句两句忤逆,她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用罚跪这种方式,磋磨一个凡人男子,在她看来并无什么必要。 她只想让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低头认错了事。 但她低估了他的倔劲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那副似乎逆来顺受,骨子里却半点不改的模样,忽然就极来气,一时话赶话,就…… 楚岚仰头望着她的神色。 “尊上已经忘了吗?” 她绷紧了嘴角,刚想问,你在做什么梦,这人却微微笑了一下。 “若是真忘了就好,说明尊上只是一时气话,并没有真的那样厌恶我。” “……” 她垂眸看了看他。 这人昨夜被她赶出去时,并没有穿御寒的衣服,身上只有薄薄一件单衣。在深秋的时节里跪了一夜,脸色白得和纸没有什么分别。 他脸上虽然挂着笑意,双唇却冻得发紫,不停地发着抖。 整个人虚弱得,就好像一个游魂。 跪在走廊上的穿堂风里,让人疑心随时都会像枯叶一样,被风卷走、碾碎了。 迦楼罗王的目光闪了闪。 “起来,别在本座面前碍眼。” 这人却没有动。 他只是笑得更满足了些,声音轻轻的:“尊上先下楼吧,眼不见为净。” “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我昨夜触怒尊上,自知有过,不敢在尊上面前起身。尊上不必管我了。” “这算是在向本座示威吗?” 梵音终于耐心用尽,眉目沉沉。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楚岚不再坚持了。 他没说话,顺从地点点头,用手撑着冰冷的地,一点一点,将身体支撑起来。动作极缓慢,躯体僵硬得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低着头,眉眼被垂落的长发遮去大半,好像刻意不愿让她看清他的神情。 但还是有极细的,努力克制的抽气声,没逃过迦楼罗王的耳朵。 她皱了皱眉,觉得隐约是看见了,这人将嘴角咬得一片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正想看得再仔细些,他却忽然一个踉跄,一下向她扑来。 “你……” 她抬了抬手,却接了个空。 楚岚堪堪避开她,自己撞到门上,一声闷响,看脸色大约是疼得不轻。 但他只是扶着门框,勉强站稳了,露出一个很小心的,满怀歉意的笑。 “对不起,险些冒犯了尊上。” 反倒是梵音愣了一愣。 她忘了,凡人很弱。 原来他并不是在使性子,和她叫板,只是他跪了一夜,双腿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不想让她知道。 她动了动双唇,最后只说:“进屋去吧,一应所需都会有伙计送进来,今日别再让本座看见你了。” 这人看着她,腰都站不直,却抿嘴笑了笑。 “多谢尊上体恤。” 她深吸了一口气,径自下楼。 楼下大堂里很热闹。聚了许多的人,也不知道在谈论些什么。 山月占了一张桌子,挥手招呼她。 “尊上,这边!” 待她走过去坐下,对面不说话,先揣着小心打量她的脸色。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虽然昨夜扑了趟空,但属下和雾星,一定会更努力地寻找消息的。尊上,您别太难过。” “你哪里看见本座难过了?” “您还说呢。” 少女眨眨眼,声音放低些。 “您都把楚公子赶到走廊上跪着了,您以前可从没这样过。” 迦楼罗王的眸子忽然暗了暗。 “你都看见了?” “是呀,我化了原形栖在檐下,看得真真儿的。楚公子也当真是硬气,都冻成那样了,硬生生一步都没有挪动。其实要我说,他就算真起身去哪里避避风,您也不会把他怎么样,可他偏不。啧啧,那叫一个可怜……” “他蠢,你也蠢吗?” “啊?” “你在檐下看了一夜,偏偏不知道让他站起来滚远些,别扰了本座清静。” 梵音眼都没抬,话音中却流露着森森寒气。 “你跟在本座身边也有百年,原来是这样做事的。” 山月险些咬了舌头,心里叫苦连天。 这位主子无端生了那样大的气,她不过一只小鸟罢了,哪里敢贸然插手? 这人既不忍心,整整一夜的时间,开门嘱咐一句,让楚公子进去便是了,偏偏拉不下面子,这会儿心里后悔,又不肯承认,反倒和她撒起气来。 她正无奈赔着小心,幸得客栈的掌柜过来救场。 “二位客官久等了。” 那掌柜极客气。 “眼下这时候,早点心是已经没有了,午市的小菜倒是能做。二位瞧瞧,吃些什么?” 梵音的脸色依旧很难看:“来两坛酒。” “哟,客官,今日可使不得。” “怎么,你们开店的,连酒都不备了?” “不是这么回事。” 掌柜摆摆手,压低声音。 “昨夜里,皇帝驾崩啦,一早宫里刚传出来的消息。您没瞧见吗,这满店堂的主顾,都在议论这事呢。国丧的日子,谁敢卖酒,不要脑袋啦?” 她抬眼一看,果真。 乌泱泱一屋子的人,瞧不见一件鲜亮衣裳,有些讲究的,头上还簪着白花。 只是她不留心凡人这些弯弯绕,是以才没有察觉。 她恍然想起,昨夜藏珍阁前,那个大胆又磊落,请求留给她母皇一夜安宁的凡人女子。 “如此,那也罢了。”她道。 掌柜的却仍有谈兴。 “这还不算完呢,还有一桩奇事。” “哦?” “传闻昨晚上,宫里还闹了大妖,死伤了好多人不算,就连那老亲王,也一命呜呼了,听说死相可难看了。” 山月望一眼梵音,干咳了一声。 “竟有此事?” “自然了,这些都是悄悄传出来的,作不得十分准,但我估摸着,差不了许多。” “那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哪里哪里。” 掌柜嗐了一声,笑得开怀。 “那老东西,仗着皇帝病得有日子了,到处兴风作浪。你说这好端端的日子不让人过,非得去攻打曦国做什么?闹得老百姓怨声载道,背地里都骂她混账造孽。如今好了,听说那皇长女姜夕颇有德行,没准能让咱们过几天太平日子。” 她拍一下额头。 “瞧我这张嘴,不耽误您工夫了。只是见您是外乡人,我闲说一句,您这些天呀,夜里少出去。” “为什么?” “那妖怪传得可吓人了,有说眼睛大得像铜铃,张嘴就能喷火的,有说一口就吃一个人,连着骨头渣子和血吞的,说什么的都有。她们多半还没走远呢,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要来祸害人。” 她道:“您别不信,光是我这店里,昨日就不见了一个伙计,一转眼的工夫,连件衣裳都没剩下。这世道哇,不太平。” 掌柜是好心叮嘱完,走开了。 山月觑着身边人的脸色,小心挤出一个笑。 “尊上,都是那些凡人胡说,您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话音未落,面前桌上却忽地被摆上一个托盘。 上面是一碗清粥,两碟小菜。 极简单,却倒也清爽。 她不由惊讶。 “咦,方才不还说没有早饭了吗,怎么……” 一抬头,后半句话瞬间吞了回去。 楚岚站在桌边,半挽着衣袖,一双手指节都冻得微微发红,声音虚浮。 “是我借厨房熬的。火候有些短了,但勉强还能入口,尊上将就用一些吧。” 他的脸色比先前还不如了。 苍白得吓人,眼下一片黛青,衬着发抖的睫毛。就连和她说话时,眼帘都控制不住地合了一合,让人疑心他随时会倒下来。 梵音脸色冰冷。 “本座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 “我只是想着,尊上昨夜动了肝火,早起怕是没有胃口。清粥小菜养人,多少吃些。” 他努力牵了牵唇角。 “便是我厨艺再不好,白粥总不会太难喝的。尊上试试。” “滚回去。” “尊上……” “连本座的令都敢违,往后也不必再出现在本座面前了。” 眼前的人脸色又白了白。 他轻声道:“尊上不要生气了。其实我来,是有话想说,尊上许我说完再走,好不好?” “何事?” “尊上昨日两次杀人,可是都为了我?” 山月一下睁圆了眼,险些要捂他的嘴。 “楚公子,这话在外面可说不得!” 梵音却只冷笑了一下。 “你配吗?” “尊上……” “如此厚颜无耻的人,本座倒还是第一次见。” 这话难听已极。 她眼看着楚岚面无血色,心道,即便是再不顾颜面的人,这会儿也该消停了。 手却忽然被拉住了。 “你!” “昨夜的话是我说错了,请尊上允我再说一遍。” 他不顾她生气,牢牢握着她的手。梵音只觉得,那十指冷得像冰,随着他呼吸不停地发抖。 她作势要抽回手,他跟着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于是她硬生生忍住了,僵硬地任由他拉着。 这人在咫尺处望着她,一夜未合的眼睛里有红通通的血丝,却又盈满水光。 “我并非在责怪尊上杀戮过多。只是有许多事,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它们不值得你的手上染血。若是为了我,便更不值,我配不上。” “我知道,我一个无能凡人,本没有资格担心尊上。只是老话常说,杀生太多,恐怕终将有报。” 他的眼神近乎恳求。 “尊上是极好极好的人,我不想看见那一天。” “……” 迦楼罗王沉默良久,很轻地抬了抬眉。 “你是不是在咒本座遭报应。” “我不是那个意思。” “回去吧。” “尊上……” “本座听见了,回你的房去。” 这人怔了怔,似乎回过神来了,终于舒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淡淡的、很宽慰的笑,好像心满意足。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松开她的手,直起身,身子略微晃了晃。 然后一下倒进她的怀里。 15、015 很单薄的身子,先在桌角磕了一下,又骤然撞到她身上。 软绵绵的,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但肩头瘦得厉害,隔着秋日的厚衣裳,还能硌得人疼。 四周的客人顿时都瞧过来。 掌柜的亦放下手中活计,折返回来。 “哟,这是您家的夫郎?” 她将楚岚打量两眼,啧啧有声。 “原来是他。要早知道,我说什么也得出来和您知会一声。” 梵音僵硬着双臂。 说是揽,也勉强,只是挡着怀中的人堪堪不至于滑落到地上。 那人躺在她臂弯里,安静极了,双眼合着,连气息都很微弱,只是神情放松得很,好像心事都已经了却了。 还是那副熟悉的,逆来顺受的模样。就算她此刻当真把他丢在地上,他也不会喊半声疼。 她茫然地盯着那张脸,一时失语。 她不明白。 “他……干什么了?”她问。 掌柜的咧一咧嘴。 “厨夫说的,昨夜里都快打烊了,他硬是央着他们,将灶火重新生起来,教他煮什么红枣银耳汤,道是他家当家的在外头辛苦,要给她补补身子。为了这,把头上的簪子都取下来送了人,他们才肯费闲工夫教他。” “谁晓得今日,他又来了。也不知怎么闹得,脸色差成那个模样,风吹就倒似的,连我瞅着都觉得吓人。” “厨房都劝他,不过一碗白粥罢了,便是早市卖空了,谁随手替他熬了就是。毕竟昨日已经收了他的好处,咱们也不好意思不是?可他偏不,谁劝也不听,愣是自己亲手熬完了端出来。” 她摇摇头,叹口气。 “我们在后头都说呢,也不知道他家妻主是哪个,这样有福气,要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只怕要心疼坏了。哪里想到就是客官您。” “也怪我没眼力见儿,方才和您闲说了半日,偏偏没瞧出来。” 四周窃窃私语声一片。 有唏嘘的,仿佛也有艳羡的。 梵音只僵坐着不动。 一双碧色眸子藏在兜帽底下,暗暗的,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色。 终究是山月察言观色,出面解围。 “掌柜的误会了。” 她连连摇手。 “这位公子并不是……哎,尊上您去哪儿?等等我呀!” 她着急忙慌地跳起来。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晃,下一刻,那脸色阴郁的女子,连同着怀中她家夫郎,便都已经不见了。 要不是楼梯拐角处,还勉强飘过一片衣角,简直像是凭空消失的一般。 那样的速度,是人类吗?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 一定是那少女身上的彩衣鲜艳,迷了眼了。一定是。 …… 楼上客房里,梵音慢慢将怀中的人放到床上,脸色十分古怪。 那么轻,那么软。 柔弱得像一只燕子一样。 这就是凡人吗? 她并非第一次抱他了,先前曦国皇室被屠,她将他从那埋尸的深坑里捡回来时,也抱过。为了这,雾星那孩子还颇为吃醋,闹了一阵别扭。 可是今日,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她怀里的感觉,好像格外不一样。 至于究竟是哪里不同,她不明白。 迦楼罗王困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一动,床上的人像是感受到了。 他并没有醒,只是蜷缩着身子,还靠近她怀抱的方向。苍白的手指,努力牵住了她衣袖一角,仿佛乞求。 “尊上……” 梵音的眸子动了动。 她最不喜欢旁人拉拉扯扯。但被他扰得多了,勉强也可以忍。 “何事?”她低声问。 这人微蹙着眉,脸色极差,唯独颊上浮着几分病态的绯红。她只以为他要喊难受,或是想向她求些什么。 无妨,她开恩就是了。 但是他的声音太小,太弱了,模模糊糊的,即便耳力上佳如迦楼罗,也听不清。 于是他自己先着急起来,呼吸细弱,又短促,眉头蹙得越发紧了,胸口起起伏伏的,双唇只不断嗫嚅着什么。让人疑心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 她不得不俯下身去听。 “到底什么?” 楚岚感觉到她了。 他轻轻挪了挪身子,像是将脸半埋进她肩窝里,声音哑哑的。 这一次,她听清了。 他说:“尊上,你别讨厌我好不好?” …… 迦楼罗王陷入了更深的不解。 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伴随着少女明快的声音。 “尊上您别跑那么快呀,可要吓坏那群凡人了……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扭头一瞥。 就见山月站在门边,满脸紧张,看似用双手捂紧了眼睛,其实却从指缝里漏了一点儿,正偷偷打量他们二人的情状。 她黑着脸,推开怀里的人。 “你给本座过来。” “啊?还是不了吧。尊上您和楚公子慢慢来,不急的,我去外面……” 话音未落,只觉一阵旋风过。 少女被强大的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就到了床边,正对上迦楼罗王沉沉的双眼。 “你替本座看看他。” 她不敢违令,勉为其难,盯着床上的人左看右看。 楚岚很安静。 只是,仿佛由于他依赖的那个怀抱骤然抽离,他的神情有些惶惑、不安,即使是在昏迷中,眉头仍不能放松。 显得有些可怜。 “会死吗?” “啊?” “本座在问,他会死吗?” 山月愣了愣神,看着自家尊上过分阴沉的脸,一下笑开来。 “哪至于呀,楚公子不过是跪了一夜,又冻久了,才熬不住晕了过去,好好歇着也就没事了,还没有到那个份上。” 梵音偏开视线,脸色很不自然。 “真的吗?” “属下骗您做什么。” “凡人这种东西,不是一碰就碎吗。” “您不碰就行。” 山月心里道,楚公子如今这样,还不是您昨夜狠心闹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一眼看见对面杀人的目光,赶紧将话咽回去,嘻嘻赔着笑。 “哎呀,您别太担心了,真的没有大事。不过瞧这模样,大约有些受寒发烧了倒是真的。您要是心疼呢,我就去请个郎中来,开两副汤药,好得快些。” “不必。” “那也无妨,不过小病而已,早晚都……尊上,您要做什么呀?” 梵音丝毫没理会她。 她只是站起身,一抬手。 掌心流淌出精纯的灵力,将床上的人笼罩在其间,波光流转,如金色的灵泉,徐徐汇入他的体内。 在光华里,楚岚的眉头缓缓松开了,神色变得安宁且放松,好像被无声地安抚,终于能够陷入一场好梦。 徒留山月唏嘘心疼不已。 “尊上您这是何必呢,这可都是千年的神力,凡人头疼脑热的小事,哪里值得您出手。就算您修为高强,也不能当它不值钱……” 话到一半,却停住了。 连梵音都怔住了。 有一道七彩宝光,像是被她的神力感召,凭空而出。与迦楼罗强悍的力量相比,它显得那样宁静,又祥和,令人心中明净,见之喜乐。 直映得满室葳蕤,如莲华生。 而它的出处是…… 一直到它落回楚岚的身体里,消失不见,床边两人才对视一眼,目中俱惊愕非常。 过了很久,山月才缩了缩肩膀,满脸惶恐。 “尊上,那是什么?” 16、016 梵音不知道。 非但不知道,她甚至连这间屋子都不愿意多待,转身就去了楼下大堂。 这一回,掌柜的说什么都不好使了。 她仗着身上的金叶子多,半是威逼半是利诱,非让后厨将酒装进了茶壶里,以掩人耳目,拣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与山月对饮。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令掌柜的十分看不上。 “按理说,我这小店开门迎的是客,不该不识眼色。只是……” 她将梵音打量一眼,再一眼。 重重放下一碟下酒菜。 “大姐也是过来人了。咱们女人家,年轻时风流些倒没什么,可要是不识好歹,造孽太多,小心临到头了遭报应。唉,现在的年轻人呐……” 俨然将她当成了毫不心疼夫郎,只顾饮酒作乐的纨绔。 山月偷瞄着自家尊上的脸色,极小声:“算了,尊上,我们不跟凡人一般见识,啊。” 梵音的确也没有那个心情。 她一口喝干杯中酒,眉心紧拧成一个川字。 “为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 连她自己都摸不到半分方向,眼前道行尚浅的属下,就更是一头雾水。 山月只能替她重新满上酒,小心翼翼。 “难道这楚公子,不是凡人?” “不可能。” 弱成那个样子,不过是在冷风里跪了一夜,就能直挺挺地往她身上倒下来。 六道之中,除了凡人,哪里还有这样不顶用的东西? 何况,她很早之前就留心探过他的虚实了。他的魂魄没有任何异样,的确是肉体凡胎没错。 也正是因为如此,面对那张与她的老冤家初岚仙君如此肖似的脸,她才能勉强忍得下去,而不是即刻将他丢出去自生自灭。 除非…… 他的实力远在她之上。 但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 即便放眼整个三界,也找不出几个能从她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的人。 就凭那个小东西? 他再轮回八百次也不行。 “那……属下有一句话,不论对错,姑且一说。” 山月隔着桌子,凑近过来,眼睛里亮闪闪的。 “尊上,那会不会就是流光菩提?” 这句话,还当真把梵音给问住了。 因为她并没有亲眼见过。 所谓流光菩提,其实曾经是冥界的宝物,当年是霁晓神君告诉她,这件东西能解她迦楼罗一族所中之毒。 只是,还没等到她前去夺取,这件宝物就莫名遗失了。 丢得这样突然,这样巧。 她很疑心是冥界与她过不去,故意使诈,为此上门打得天翻地覆,直到忘川的水都被搅得倒流,大半个冥界的魔族鬼族把头埋在地里,哭诉原来战场上的迦楼罗王还是有仁有义、君子风骨,上门抢东西的才是真不给人活路。 她才相信,他们没有诈她,东西是真丢了。 于是从那以后,她走遍了凡间四海九州,但凡听闻哪里出现了稀世珍宝,总要前去搜寻辨别一番。 但是归根结底,她是没有见过的。 那流光菩提究竟长什么模样,是圆还是扁,她一概不知道。 更不用说,她如今看到的,只是楚岚体内一道虚无缥缈的吉光。要仅凭这个来辨认,也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山月夹一筷子小菜,分析得头头是道。 “我觉得,可能是这么回事。” “这楚公子,从前是曦国的小皇子。或许是因为太受宠爱,或许是他们未卜先知,知道自己有国破家亡一劫——无论怎么样吧——总之,他们中间有能人,把宝物藏在了他的身体里。” “毕竟如今凡间,也有不少奇人方士,甚至是混迹在人堆里的妖魔。堂堂一国皇室,能笼络几个有真本事的,也不奇怪。” “您上回不是说过吗,告诉您宝物就在曦国皇宫的,是位极可靠的人,消息不会有假。可我们跑了这样久,却遍寻不着。” “假如这样一来,啪,就全说得通了。” 少女猛一拍手,连带着发间璎珞都窸窣摇晃。 “尊上以为怎么样?” “仿佛是有些道理。” “对吧对吧?我偶尔也是有那么点聪明的。尊上您夸我一句嘛,就一句。” “也太匪夷所思了。” “啊?” 梵音没有看见少女委委屈屈垮下的小脸。 她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深感头痛。 “假如这世上,真有人有这样的能耐,本座的位置不妨让给他坐。” 要将那样集天地之灵的宝物,藏进一个凡人的身体里,谈何容易? 放眼三界,能有这般手笔的人,她数都能数得出来。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会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一个也没有。 实在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两百多年来,迦楼罗王有过很多次,以为自己捕捉到了某些踪迹,又失望而归。她已经渐渐地习惯,不再像最初一样懊恼发怒了。 但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云山雾罩,无从下手。 自从遇到那小东西,仿佛是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 莫非真是命里克她。 山月打量着她的神色,舔了舔嘴唇。 “要不然,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东西先挖出来看看。” 小丫头目光狡黠。 “尊上,您办得到的,对吧?” 反倒是梵音怔了一怔。 当然,她办得到。 不论是谁藏的,什么东西,埋得有多深,在迦楼罗的利爪面前,都不在话下。只要挖出来瞧上一瞧,是与不是,也就很清楚了。 山月提出的,的确是一个极简单可行的方法。 只是那样的话,那个凡人也就废了。 他会死的。 凡人这种东西,寿高不过百年,身死之后,下幽冥,渡忘川,托胎轮回,再世为人。 在身为神明的她眼中,不过如日升日落,潮涨潮退,只在弹指间。相比于她的万年光阴,什么都算不上。 但是…… “本座在你眼里,是剖心挖肝的鬼怪吗?” 她斜了少女一眼,将对方面前的酒夺过来。 “说了多少次,酒量差就不要喝。” 山月捂着嘴,叽叽咕咕地笑。 “是我醉了,还是尊上不忍心了?” “闭嘴。” “可先说好了,不能与喝醉的人计较。所以就算尊上被我戳破了心事,再恼羞成怒,也不能训我。” “你要是再说一句,本座就……” 她的佯怒,却被人打断了。 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苦力模样的女子,大冷天里,一身灰扑扑的短打,唐突从店门外面奔进来。 脸上说是慌张,却又夹杂着些兴奋神色。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有客人递给她一杯茶水,道:“什么事,你慢些讲来。” 那女子接过去,一饮而尽,拿肩上搭的布巾胡乱抹了一把脸,额上的汗珠与她的眼睛一起,闪闪发亮。 “我瞧见海市蜃楼了!” 店堂里静了一瞬。 随即像沸水入油一般,炸开锅来。 “这东西,还是在志怪话本里见过,没想到竟是真的。” “传说它上次现世,都是我奶奶年轻的时候了,我总当哄小孩的故事听。” “瞧真切了吗?不唬人吧?” 那女子被众人拉着,神气活现。 “真真儿的,半点作不得假!” “那时候,我正在码头上搬麻袋呢,老远就听见,像是有人在吹笛唱曲儿。我心里道,这满是臭汗的腌臜地方,哪有人这样好兴致?结果一抬头,你们猜怎么着?” “好大的一艘船,远远地漂在海上,四周全是云气,若隐若现的,简直跟神仙的地界一样。那船上还能造起高楼,层层叠叠的全是飞檐,我留心数了,足足有七层呢。连皇宫里都没有这样大的排场。” “起初我还疑心,是早起没吃东西,饿昏了头,直到身边的人都丢下麻袋,大喊大叫起来,才敢相信是真瞧见了。这不,我连工钱都没结,一口气就跑回来了。” 她又喝一杯茶,咧着嘴笑得开怀。 “这样的光景,这辈子能瞧见一回就值了,谁顾得上那几个臭铜板。” 众人一下围拢过去,议论纷纷。 这个道:“我老婆子脚程慢,要是现在雇上车,往码头去,不知还能不能赶上瞧一眼。” 那个笑:“亲眼见了又如何。怎么,你还想上船同神仙一道走呀?” 也有人面露忧色。 “昨夜先帝刚驾崩,又折了辅政的亲王,相传宫中被大妖突袭,闹得人仰马翻。这个节骨眼上,海上又见了蜃楼,也不知是吉是凶?” 一片喧闹中,那在码头做苦工的女子,被众人团团围住。 有人端茶,有人点菜,俨然奉若上宾。 她便眉飞色舞,忙着对众人的问话逐一解答,说那船有多长多宽,怕要比整个都城还大,一直从船舷上雕的什么花,讲到檐角下挂的风铃如何动听。 越说越往没边的地方去了。 只有梵音,在无人留意的角落,忽然扬了扬唇角。 “你看,这不是有人送上门来了吗。” “尊上何意?” “不必剖心挖肝那么麻烦。那小东西身体里的,究竟是不是流光菩提,有一个人应当知道。” 她抬眼,眸中碧色明亮。 “我要到蜃楼里去。” 17、017 掌柜的好不容易,从闹哄哄的顾客中间挤过来。 前后都没听见,唯独这一句落进了耳朵里。 慌得她立刻摆手。 “客官,这地方可万万去不得!” 山月瞧一眼自家尊上,端起天真无知的脸。 “为什么?难不成这地方吃人吗?” “差不离。” “不会吧?方才那姐姐还说,那可是神仙的地界。” 掌柜的左右看看,见那些主顾兀自议论得火热,无人留意这边,索性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在她们桌旁坐下来。 “那都是唬人的话,她们闲说几句,听个乐呵,也就罢了。但要是您动了真格的,想要进到那里头去,我就高低得劝一句。” 她干咳两声,压低声音。 “那地方,邪性得很。” “怎么说?” “人都说,那大船看似开在海上,其实是飘在一片云里。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只是那云从不上岸,多数时候都在常人难及的海外仙山,只有很少的机会——百年里,或许有那么一两回——能现于世间。咱们凡人远远望几眼,也就罢了,那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 “可总架不住有人动心思。也不知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说法,道是那蜃楼之中,金银、美酒、佳人,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但凡您能想到的,都应有尽有,予取予求。所以自古时起,便常有人驾船出海,去追那蜃楼。” “相传前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听信方士之言,认为那蜃楼里有长生不老药,还造了船队,派了三千随从专程去找呢。您瞧瞧那阵仗。” 山月听得入迷,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找着了吗?” “要不然说呢。” 掌柜的一拍手,一副“终于问到点上了”的神情。 “一个都没回来。” “啊?” “您现在明白了吧,那地方,当真去不得。” “可是,听起来好像世外桃源。” 山月托着腮,小脸粉扑扑的。 “没准是途中遇上风浪,沉了船呢。又或者,是那蜃楼里过于美好,进到里面的人都乐不思蜀,不愿再回来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 掌柜的将嘴咂得响。 “咱们凡人忙活一辈子,图的什么呀?无非是有权有势,出门有高头大马,进门有仆婢成群,兜里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怀里再搂几个漂亮少年郎,是不是?” “您得有地方显摆,心里才叫舒坦。要不然,您就算到了那神仙的地界,在金山上躺到老,又顶什么用呢?” “所以要我说啊,那蜃楼里没准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单等着人自投罗网,上门送命呢。” 她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 “我也是瞧您是外乡来的客商,才多话几句。总之您心里有个数,别着了道了。” 山月自然道谢不提。 直到掌柜的身影走远了,她才凑近梵音身边,笑嘻嘻的。 “这掌柜倒是个热心肠,书说得也好,我听着都有些起鸡皮疙瘩呢。” “她说的大抵算是不错。” “啊?还能是真的呀?” 梵音只笑了笑,目中神色耐人寻味。 “这么吓人的地方,本座怎么能不去瞧瞧呢。” …… 客房里,楚岚静静地躺在床上。 昏迷的人并非全无意识。 他在做梦。 做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梦里,还是曦国的皇宫。在被那一场大火吞没之前,它也有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明灿灿的,让人眯起眼来才敢看。 但那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属于他的,只有永巷里的一间小屋子,和墙角暗暗生出的青苔。 “开饭喽——” 随着一声喊,从四面八方,各扇小门里,都一忽儿钻出许许多多的人来。他们争先恐后,各自抱着碗,跑向几名管事姑姑,和她们面前的木桶。 那就是永巷里寻常宫人的饭食。 一日三餐,由御膳房供给。 饿不着,油水亦不少,只是口味粗陋,仅能果腹。跑在前头的,还能凭喜好挑肥拣瘦,落在后头的便全看剩下什么。 而略有些脸面的宫人,往往能在当差的地方,落着些主子用不完,撤下来的饭食,并不屑于挤在这里吃大锅饭。 这于他们而言,便是人人向往的福气。 而楚岚又格外特别。 即便他跪在地上求,也没有人敢让他当差的。 没有人。 小小的男孩子,刚过大人的腰,根本挤不过。好半天,才从已经稀稀落落的人群里折返回来。 手里几个馒头,一碗菜,倒有半碗是油汤。 他走回那间小屋里,脸上写满愧色。 “爹爹,对不起,我要是跑得再快些就好了。” 床上的男子满脸病容,声音都很低弱,神色却温柔。他费力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笑笑。 “这不是挺好的吗,今日的肉还很多呢。” “可是您如今没有胃口吃的。” “不妨事,你先吃得饱饱的,爹爹一会儿就有胃口了。” “不行的,您又在骗人了。” “岚儿乖……岚儿!” 一个没喊住,男孩已经放下碗,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楚岚躲在小路尽头,一处矮矮的棚子里。 那是附近宫人默认的小灶。 平日绝舍不得用,只有忙差事误了吃饭,夜里饿得实在熬不住,或是有人害了病,要煎药要补身子时,才敢偷摸着生一生火。 尤其看灶的老宫女古板严格,少不得要受她一顿数落。 这一日的楚岚也没能逃过。 锅里的米汤刚滚开一道,身后就传来拖腔拖调的声音。 “瞧瞧,这馋嘴孩子,明明刚放过饭,又跑到这儿来开小灶偷嘴吃。生来就是下人的命,你还真当自己是哪宫里的小皇子呢?” 他仰起头,小声央求。 “姑姑您行行好,我爹爹病了,我想熬碗粥给他喝。” “宫里的饭食皆是配给,你哪儿来的米?” “我做针线活,托人换的,不曾偷。” “那柴呢?我告诉你,这柴火也是大家伙的,你以为来得容易?” 对面撇着嘴,眼皮子都快掀到天上,絮叨个不停。 “咱们穷地方,可比不得各位主子宫里头宽裕,什么都得省吃俭用,计较着来。要一个个都像你,没规没矩的,日子迟早得过不下去了。” 直说得他满脸通红,揪着袖口不出声。 米粥的热气升腾上来,漫进眼里,有些酸。 倒有好心的宫人路过听见了,替他解围。 “姑姑,您少说两句吧,这孩子难得孝心,怪可怜见儿的。” “唔,也是。这本该大富大贵的命,谁想沦落到和咱们这些下等人在一处,也算是金凤凰落进泥窠里喽。” 老宫女咧着嘴,打量他。 “要怨只能怨你爹,光是伺候过圣驾,却没本事让你享上福。” “好端端的,您又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爹又何尝有得选,不过都是苦命人罢了,咱们呀,嘴上就积点儿德吧。” 老宫女让人劝着,不声响了。 楚岚很乖巧地,小声道了谢,捧着刚熬好的粥往外走。 粥很烫,没走几步,十指就疼得钻心。 他却丝毫没有加快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又慢又稳,不许碗里的汤水洒了半点。 小小的身影,一直被斜阳拉得很长。 …… 他也梦见,后来曦国大败,那些与他有血缘之亲,其实却不怎么承认他为家人的人,都被葬送在了那一座山谷里。 他被有金色羽翼的女子环抱着,看着迦楼罗的业火冲天而起。 也梦见,他在客栈后厨手忙脚乱,被烟呛得咳嗽连连,而他的那位救命恩人,看似好心援手,实则却是越帮越忙,且不许人说。 还要抱着手臂,闲闲看他,说不愧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没有金刚钻,又何必揽瓷器活。 却不知道,他的确是从小到大,只会熬粥不错,缘由却与她想的大相径庭。 还梦见,那日有个要饭的小男孩,说他爹爹病在家里,求伙计发善心赏一口吃的。最后急起眼来,竟不惜与狗争食。 那副模样,忽然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极不好意思地问迦楼罗王,能不能借他些钱。 那人挑了挑眉,摆出一副很嫌他多管闲事的神情,却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抽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递到他的手上。 楚岚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梵音的脸。 碧色的眸子,好像永远暗沉沉的,即便难得有笑意,也总冷冷地浮于表面,从不能照亮眼底。 似乎她总在讥谑、嘲讽,没有几句动听话,宁愿旁人敬她怕她,也好过让人发现,她有真心对谁好的时候。 “尊上,你多笑笑好看。” 他在梦里轻声道。 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眸子终于起了波动,眉心微微皱起来,有些嫌弃,又有些像见了鬼的神情。 “都晕过去了,还能说胡话。” 他一怔,这一下,是彻底地清醒了。 只见梵音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前一臂远的地方,端正审视着他。 只是神情很古怪,似乎充满了怀疑、警惕,还有化不开的困惑。 强大如她,有什么必要戒备他一个凡人? 定是他看错了。 该是他哪里又惹了她不悦才对。 楚岚恍然记起,先前他体力不支晕倒时的情形,慌忙以手撑着,要坐起身来。 “对不起,尊上,我不是有意……” 起得太快了,猛一下眩晕得厉害,他无力地闭了闭眼。 下一刻,额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纯阳旺盛,比他的体温还热。 他缓过眼前那一阵发黑,惊愕地看见,迦楼罗王倾身靠近过来,一手覆在他额前,眉头皱得像有些不耐烦。 “起不来就别白费力气。嗯?为什么本座就摸不出来?” “尊上……” 他刚想问,她究竟在摸什么,后半句话却无力咽了回去,脸上猛一下,红得像火烧。 因为梵音忽然将自己的眼帘贴上了他额头。 她的双唇就悬在他鼻梁上,离真的吻落,只差一点点。 18、018 楚岚一瞬间心慌得快要跳出来了。 他不敢看她饱满微翘的双唇,更不敢抬眼对上那双琉璃珠般的眸子。 而若是闭眼,又未免显得太欲拒还迎,惹人遐想。 他还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视线如此无处安放。 由于在床上躺了一日,他的衣衫甚至算不上整齐,领口微微松散着,稍一动,就可能要滑下肩头。 于是他只能悄悄地,悄悄地用手护住衣襟,连带着底下疯狂跳动的一颗心。 原本就在发烧的人,此刻呼吸更是灼热,且微微发抖,像要将周围的空气连同自己都一起烫熟了。 直到他听见梵音问:“你在做什么?” 他恍然回神。 迦楼罗王已经从他身前退开,正用某种狐疑的,若有所思的神色看着他。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他攥着衣襟的手上瞟。 他脸上滚烫,悄悄往床的内侧缩了缩。 “尊上又在做什么?” “测寒热。” “……什么?” “山月同本座说,你受了凉在发烧。她说,凡人若拿不准寒热时,常常用眼帘去探,以为最准,还道本座没有经验,或可多试试。”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你说,她是不是在诓本座。” 楚岚深吸了一口气。 只觉得方才被她贴过的额头,温温热热的,仍然很异样。 “山月姑娘……应是好心。只是,迦楼罗属火,尊上乃纯阳之体,体热远胜于我,恐怕是探不出什么来的。” “如此。” “我没事的,尊上不必担心我。” 他飞快望一眼外面天色。 窗外暮色已至,半边天仍铺着残霞。 他急着揽衣起身,动作快得有些像逃。 “竟然已经这样晚了,对不起,我这就去准备晚上的饭。” 还没起来,被一只手在肩头轻轻一点,又按了回去。 梵音斜倚在圈椅里,懒懒挑着眉梢。 “上一家客栈没有厨子,本座还能算你自告奋勇。这一家厨夫多的是,你就别抢人家的生意了。” “尊上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省些力气,老实歇着吧。” 她眯眼笑笑。 “本座留你,可不是看上你做饭的手艺。” 的确,也不能是。 楚岚的脸上微红了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我说话会作数的。” “什么?” “我说过,会学着做饭,尊上你别不信我。” 梵音瞧他两眼,哧地笑一声,摇摇头。 “知道了,但今日不必。”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 房门应声而开,从外头进来一个伙计,手上用托盘端着饭菜,头埋得低低的,只看不清面容。 越过她的肩头,还能看见山月仿佛在身后暗暗推着她,同时冲屋里挤眉弄眼。 令人十分不解。 楚岚正疑惑间,那伙计已经到了跟前,相当规矩地将小桌挪到床边,又将端来的饭菜一一摆放其上,不可谓不妥帖。 只是手脚似乎不大细致,磕磕碰碰的,一不小心,险些打翻一个汤盏。 幸而梵音眼疾手快,指尖轻轻一抬,又以灵力隔空将其扶正。 “毛手毛脚的。还记得本座说过什么吗?”她道。 那伙计慌忙赔礼,只是声音含糊得厉害。 “唔,唔。” 楚岚不由心生诧异。 抬头仔细一看,却更是大为惊愕,连眼睛都睁圆了。 “你不是昨日里……” 眼前的,竟赫然是那名先对要饭孩子冷脸相待,后又对他别有用心的伙计。 可是,他分明瞧见,她已经被梵音…… 整个身体都化为尘灰,被吹散在夜风里,就像水归于水中。消失得那样干净,连一丁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如今又怎么可能好端端的,重新出现在他眼前? 那伙计想来是也认出了他。 她呜咽了一声,缩脖耸肩地往后退去,那副姿态实在古怪,与昨日里神气活现的模样,委实大相径庭。 假如她不是一个人的话,用“夹着尾巴”来形容,简直再合适不过。 “你没事吗?”楚岚小声问。 她却显得更慌张了。 嘴里含含糊糊,答不出整话来,还不断向一旁的梵音脸上瞄,似乎求救。 那副形容,就好像…… 她根本不会说话。 梵音以指尖在桌上叩了两下。 “下去吧。”她道。 眼看着那伙计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她才很轻松地笑了笑。 “她昨日被本座教训过,吓破了胆,嗓子都哭得发不出人声了。今日看见你,两腿还发抖呢。” “尊上没有杀她?” “嗯哼。” “可是我分明瞧见……” “肉体凡胎,瞧见的便是真的吗?” 她斜睨着他,不慌不忙反问。 “本座的手段,你才见过多少?” 楚岚怔了怔,觉得胸中一口气缓缓松下来。 的确,她是迦楼罗王,人人敬仰又畏惧的神明。凡人在她眼中,不过芥子蝼蚁一般,他也不例外。 她的法术之高深,岂是他能想象的。他以为的抬手便杀一个人,其实只是她略施小计,给的惩戒罢了。 那伙计今日,不又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了吗。 只是她的手段,大约当真是有些怕人的。瞧着对方被吓得是不轻。 也好。 那样的人,虽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但终归小毛病一箩筐,是该好好长些记性,以免将来再去欺侮别人。 只是…… 他目光闪了闪,声音低低的。 “对不起,尊上。” “你对不起本座什么?” “我昨夜不该误会你,更不该与你争,惹你生气的。” 迦楼罗王撇了撇嘴角。 “嗯,有些眼色。那你说说,打算怎么向本座赔这个罪?” “我别无所长,只勉强会做饭,做得也不好,尊上方才又说了不必。” 他无措了片刻,终于寻到一件救命稻草。 “对了,尊上的斗篷昨夜弄脏了,我去洗了吧。” “省省吧。” 那人不耐烦似的摆摆手。 “要是再往本座身上晕一回,信不信本座立刻把你丢出去。” 他不说话了。 脸上微微红着,把膝头的被子抱得很紧。 梵音却笑了一声。 “行了,好好躺着吧。至于这个赔礼,本座先记着,什么时候问你要,全看心情。” 她站起身,竟忽然伸出手,在他头顶轻揉了一把。 懒洋洋的,活像在摸小猫小狗。 楚岚一下屏住呼吸,双手僵得不知该往哪里放。 “尊上?” “没什么,还挺乖的。” 她抛下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径自往外走。 门外站着山月。 少女想必是偷听多时了,脸上贼兮兮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压下去。见着她出来,连忙清清嗓子,勉强端正了神色。 “尊上,”她问,“您预备什么时候出发?” “没想好。” “要是再晚些,只怕那蜃楼要消失了,下一次出现又不知是何时何地呢。” 梵音停下脚步,向房里微微回了一下头。 似乎是犹豫了一瞬。 “无妨,晚几天吧。” 身后房里却传来楚岚的声音。 仍虚弱,但仿佛带着笑意。 “尊上是在顾虑我吗?” 他道。 “我不要紧的,尊上不必为了我,耽误了原本的计划。要不然,我欠的债该更多了,还怎么还呢?” 山月分明刚才一点也没少听,这会儿还要顶着好似天真的脸,探头探脑。 “什么呀?尊上,楚公子欠您什么啦?” 梵音不理她。 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点了点头,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走去。 楼下无人的拐角,那奇怪的伙计正惴惴不安地等着。 见了她来,一个劲儿地低头哈腰,鼻尖都快碰到地上去了。 梵音淡淡一笑。 “你慌成这样做什么?方才演得还行,没被他看出破绽来。” “汪!” “第一次当人,手脚毛躁也是难免的,往后自己留心些。” “汪!” “把这张狗嘴给本座闭上。” “汪……呜。”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 “抓紧时间学学人话吧。要是被人当成中邪,或是妖怪抓起来,本座可不保你。” 山月在一旁笑嘻嘻:“没有当成,本来就是。” “嗯,也对。” 她挑挑眉。 “修成人身的机会难得,本座送的这个人情,少说替你免了百年修炼,你自己心里有数,好好做人。” 那黄狗变成的伙计点头如捣蒜,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才敢走了。 徒留山月在她身边打趣。 “哎呀呀,没想到这黄狗,昨日还有白捡的剩饭吃,今日就要自食其力做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做人不能那么没追求。” “尊上如今,竟然也有心思哄人了,当真是百年来未见。” “没有的事。” “那您费这样大一番心思,原模原样重新捏出那伙计的壳子,又把店里养的黄狗塞进去,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和它有缘,存心点化它吧。” 她一时忘形,攀着梵音的肩头,凑在她耳边悄悄吹气。 “尊上,您就承认吧,您对楚公子动了心了……哎哟,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您就偏心吧,明明对楚公子那样纵容,对我脾气就这样大。” 她上蹿下跳的,仗着梵音没和她认真,摇身一变化成鸟形,一转身就飞远了。 一直飞到檐下,还能听见远远的嘀咕声。 只留梵音站在原地,轻轻扬了扬唇角。 不过是瞧他有些趣罢了。 省得那小东西,整天担心她遭报应。 19、019 蜃楼。 传说中仙人所居,随着云在四海飘荡的大船,其中有无数黄金美玉、倾城佳人,是世间凡人遥不可及的梦。 听闻百年间,有幸追上过它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回来。 这样的故事,楚岚也听过。 但是,与他眼前的景象,却十分不同。 难怪人说,世间传说总是以讹传讹,离事情原本的模样,往往差之万里。 在他看来,蜃楼真的是一座楼。 一座建造在船上,足足高达七层的楼。每一层都开阔得,仿佛半个城池那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 里面灯火通明,无昼无夜,每一刻都拥挤且嘈杂。 来来往往,高声谈笑的全都是…… 妖魔。 “害怕吗?” 梵音走在他身前,略略侧转头,低声问他。 恰逢一个女人挤过他身边,他瞥了一眼对方头上那对粗壮的,长着红色鳞甲的巨角,默默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不怕。” “小东西,胆子还挺大的。” 梵音低笑了一声。 “跟紧些。本座身上的气,能掩盖你凡人的味道。要不然,被他们察觉捉去了,本座可不会救你。” 他却只弯了弯眉眼。好像对她的后半句警告,早已经自说自话地不再当真。 四周热闹非凡。 这里仿佛是一座巨大的赌坊,生意兴隆,掷骰子的、推牌九的、打马吊的,呼呼喝喝,一片乌烟瘴气。 妖魔们离开了人间,不必再委屈自己,扮出个凡人的模样,一个个都畅快地露出了原貌。有的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有的顶着一人高的犄角。 他瞧见一个懒洋洋看人打牌的老翁,面貌殊无异样,然而一张嘴,舌头又细又长,足足弹出二尺,向手边的盘子里一粘,就卷起一样东西,美滋滋送进口中。 那情景,简直就像人嗑瓜子一样。 他没忍住,留心多看了一眼,只见那盘中密密麻麻,全是各色昆虫。 见他瞧,老翁一转眼珠子,忽地整个人变成木头色,与一旁的桌椅别无二致。 楚岚不由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 “盯着人看可没礼貌。” 梵音轻笑一声,淡淡将他挡在身后。 “变色龙妖而已。” 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再东张西望,规矩地跟着她走。 只是走出一阵,终究忍不住问:“尊上,我们来这里真的不要紧吗?” “怎么,本座来不得?” “可是,你不是妖。” 虽然梵音曾经冷笑着吓唬他说,她是妖,妖是会吃人的。世人也往往将她当做大妖传说。 但他从没信过。 他心里知道,迦楼罗王是活了几千年的神明。 一个神明,混入这样妖气横生的地方,真的无妨吗? 身前的人脚步微顿了顿。 她没有回头,但他就是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落了下去,背影无端地透出几分落寞。 “没关系。”她道,“反正本座如今,也快和妖物没什么两样了。” 楚岚一怔,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好半天,才小声道:“你别这样说自己。” 梵音转回身来。 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漫不经心的。 “感觉怎么样?” “尊上问的是什么?” “蜃楼里妖气太浊,你不是烧还没退尽吗,应该死不了吧?” 楚岚的睫毛动了动,小心地觑她一眼,抿了抿嘴角。 “尊上想关心人时,总这样吗?” “闭嘴。” “放心,我没事了。” “本座也没想知道。” 他看看这人绷得紧紧的侧脸,眼底笑意一闪而过,很自觉地转了话头。 “我们如今进来了,要去哪里?” “去见一个人。” “谁?” 梵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郑重神色,碧色的眸子深处,有精光亮起。 “这座蜃楼的主人。” 她话音刚落,耳边忽然刮过一道细风。 有一个尖利的声音嚷起来。 “蜃楼的主人!有人要见蜃楼的主人!” 一瞬间,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 四周热闹玩牌的妖魔,纷纷停下了手,立起身来,探头探脑地向这边看,议论声嗡嗡一片,不绝于耳。 而楚岚也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的来源。 竟然是一只鼠妖。 模样仿佛十来岁的少女,身形娇小,眼睛圆溜溜的如黑豆一般,顶着一个又尖又翘的鼻子。头顶一对灰褐色的,毛茸茸的大耳朵,十分醒目。 她用细长的尾巴,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刚巧与他面对面碰个正着。 她咧嘴一笑,态度倒还颇为热情。 “想见蜃楼主人,有讲规矩的办法,和不讲规矩的办法。敢问这位漂亮公子,你们是选哪一种?” 楚岚一时间,听得云里雾里。 他只能扭头向梵音投去求救的目光。 梵音倒是很镇定的。 “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阁下可否稍作解释?” “好说,好说。” 鼠妖将身子一扭,改为正视他们。 她身上披挂的,竟满满都是金钱,胸前更捧着硕大一个元宝,在灯下金灿灿地晃人眼。 “蜃楼共有七层,分为贪欲天、嫉妒天、怠惰天、饱食天、酒色天、杀生天,楼主就在最高一层的极乐天。想要见到她老人家,要不然依着规矩,一层层地走上去,要不然……” 她眨眨眼。 “假如能凭本事打上去,也是没人拦你的。” “花样真多。”梵音忍不住低声道。 对面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你们选哪一种?” 按照楚岚对她的了解,这位迦楼罗王神通广大,而又最不耐烦。便是这里所有的妖魔加起来,大约也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她轻松地笑了笑,抱着双臂。 “既是到了别人的地界上,自然是守规矩来得好些。我选第一种。” “尊上?”他小声道。 梵音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 “不是打不过。只是本座一出手,必然隐瞒不了身份。我们要见的那位正主……” 她挑了挑眉。 “本座姑且留她两分面子。” 而那鼠妖全然没有留心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只抱着怀中的金元宝,笑得开怀。 “好,好,客人痛快!在下不才,正是这第一层贪欲天的管事人。此地讲究一个愿赌服输,你们若是能赢,自然能顺顺利利地前往下一层,说话算数,绝不阻拦。” 她一抬手,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 “二位,请吧。” 邻近的桌子上,有人默默起身,挪出一个空座。形形色色的妖魔分列两边,空出一条小道,仿佛欢迎。 一道道好奇看戏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要做什么?”楚岚轻声问。 “赌。” “赌?” “这里的每一层楼,对应的是世间一种恶习。所谓贪欲天,即是对财富的渴望。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比赌来钱更快,更让人沉迷的呢?所以这一整层楼,目之所及,都是赌桌。” 身边的人神色很平静。 “本座选了按他们的规矩来。也就是说,要赌赢所有人,就能离开这里。” “所有人?” 楚岚忍不住浅浅吸了一口凉气,环视了一眼周围望不到边际的人群。 “这……能行吗?” “不试怎么知道。” 梵音很轻松地抛下一句,径自坐到空出来的那个位置上,还有闲心,向周遭打量她的人微微点头致意。 那副模样,就好像胸有成竹一般。 在赌桌后面的,是个妖娆男子,乍一看以为他坐在椅子上,其实下身却是几条蛇尾,上面满布着花纹,鳞片泛着冰冷的光。 他用一条尾巴尖,点了点站在梵音身后的楚岚。 “这位小公子是……?” “我的人。” “不上桌赌吗?” “男儿家,碰这些做什么。”她将手臂支在赌桌边缘,“反正他算是我的添头。无论输赢,他与我一起就是了。” 那蛇妖碰了一鼻子灰,不乐意地撇撇嘴。 “谁敢看轻男子,小爷我在这里当庄家,也当了两百年呢。好吧好吧,真是可惜了,这样皮娇肉嫩的小公子,要是赌输了,别忘了抵给我,一定很好吃。” 他看了看楚岚微微发白的脸色,笑得几条尾巴一起乱颤,将桌上的东西往梵音面前一推。 “好了,不说笑了,客人请吧。” 赌具很简单。 不过两个小盅,几枚骰子,玩的是比大小。 原来这妖魔汇聚的海市蜃楼,也并没有比凡人更新奇的花样。 随着铜铃叮当一响,桌边顿时沸反盈天。 妖魔们面红耳赤,鼓掌跺脚,与人间的赌徒别无二致。胜者则欢呼雀跃,输者则仰天哀呼,但有一点是相同的—— 无论赢来多少钱,都会立刻分文不剩,重新投回桌子上去。 甚至,不只是钱。 楚岚亲眼见到,有一只刺猬精,输得浑身精光,连一个铜板都掏不出来了,满心不甘撒泼打滚。 闹得周围的人一阵埋怨。 “哎哎,瞧着点儿!刺都扎着人了。” “不如去酒色天打一阵子工,攒些银钱,回头再来一雪前耻。” 她翻身从地上起来,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我还有别的可赌!” 说着,手向心口作爪状,猛一运气,有一枚朱红色物件,如弹丸般大,发着幽幽的光,落到赌桌上,与那些金银赌资混到一处。 旁人便倒吸一阵凉气,啧啧有声。 “连内丹都祭出来了,当真舍得。” “万一下一把就翻盘了呢?好志气,要的就是这等魄力!” 那坐庄的蛇妖用尾巴拨拉一下,挑挑眉。 “也行,修为不高,不算珍品,但也还够你再赌十局。” 看得楚岚心中极是称奇,又忐忑。 但很快,他便没有闲心看旁人的奇闻了。因为他发现—— 梵音其实根本不会赌。 别看她坐在桌前,姿态慵懒,仿佛胜券在握,其实面前的金叶子正在飞快地少下去。 这妖魔的赌局,一轮玩得比一轮大。 很快,她跟前的桌上就捉襟见肘了。 那蛇妖轻轻一拨,又划走十来枚金叶子,看看仅剩的几张,又看看她。 “这位客人,你快要输了。” “这不是还没有吗。” “我可是好心。你要是再输一局,就要在这蜃楼里当牛做马,永远走不出去了。” 他抬眼,向桌边赌得如痴如狂的妖魔们努了努嘴。 “你看他们,许多人从两百多年前,这蜃楼建成的那一天,就在这里赌。财宝、修为、男人、儿女,什么都能当筹码。恐怕连自己是谁,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道:“我瞧你好相貌,又有气度,才肯多嘴一句。我可真真是为了你好。” “如此,多谢了。” 梵音扬了扬唇角。 “可是你们这蜃楼的主人,我是一定要见的。既然实力不如人,打不上去,那就只有按规矩来。愿赌服输,你不必担心我。” 蛇妖摇着头,想来是感叹,又遇到了一个赌红了眼不听劝的。 于是照旧,在众人的一声声“大”或“小”中,摇起骰子。 骰子清脆的声响中,楚岚却忽然轻轻拉了拉梵音的衣袖。 “怎么了?” “尊上,他在出千。” 他身世坎坷,自幼在皇宫的永巷中长大。 那里多的是没读过什么书,又被繁重的差事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下等宫人。于他们而言,少有的几件乐趣之一,就是赌钱。 各人都穷,赌也赌不了许多,但赌桌上的人,总是格外慷慨一些。 也是正因如此,童年的楚岚时常不顾爹爹反对,悄悄混迹于其中,替他们端茶送水,或是望风,以防被管事姑姑们发现了。 宫人们见他伶俐,有时赢了钱,便随手赏他几文。 这对于身份尴尬,无处当差的他,便是难得的进账。积少成多,也够托出宫办事的宫女,换几块布头、一盒饴糖,哄爹爹开心。 这就是他从前的生存之道。 围观得久了,有些出千使诈的小把戏,就能被他瞧出来。 眼前这蛇妖,虽说嘴上好像在劝,但恐怕他这些年来的任务,便是靠着出千的法子,留下一个又一个来到这里的妖魔,使他们输尽了身上的一切,不惜举债也要继续赌,永远离不开这座蜃楼。 梵音不能受他的骗。 然而,还不待梵音回头,那蛇妖的耳朵却灵,冲他妩媚一笑。 “这位小公子,话很多啊。” 说着,手底下像是一个出错,有骰子骨碌碌地,从盅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楚岚面前。 一旁有妖魔不满:“怎么回事?姑奶奶正等着开呢,又要重来。本来该我赢的,这下怎么算?” “抱歉抱歉,各位担待。” 他笑着向各方致意,琥珀色的眸子里,瞳孔眯成一线,望向楚岚。 “不好意思,小公子,劳驾帮我捡一捡。” 楚岚依言,伸手去拾那骰子。 然而在即将碰到的那一瞬间,指尖忽然向回缩了缩。 那骰子,竟然是骨头做的。 白骨森森,几处偶有些泛黄,被雕得边角圆滑,各面上从一到六,挖出数目不同的小洞。骰子中央嵌了枚红玛瑙珠子,随着摇动叮铃作响,不论从哪一面瞧,都能从镂空处映出点数来,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只是难免令人心下生寒。 那蛇妖似乎看出了他的迟疑,嫣然一笑。 “这都是过去不识眼色,误闯进蜃楼里来的凡人,也没有什么用处。皮肉被大家分吃了后,也就剩下一副骨头,雕成骰子当个玩意儿。” “凡人不是写诗吗,‘玲珑骰子安红豆’,指的大约也就是这个了。怎么样,好不好看?” 楚岚一下缩回手,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对面目中精光,直盯着他。 “怎么了,小公子?咱们做妖怪的,莫非还怕死人骨头不成?” 无论输了多少,都不慌不忙的迦楼罗王,目光终于微微动了。 却拦不住一旁有妖魔,已经凑近上来,细嗅楚岚身上的气息。有几个的獠牙,都快要贴到他的脸上。 忽然有一个喊起来。 “是凡人!他是个蒙混进来的凡人!” 四周顿时炸起锅来。 “多少年了,终于又来一个,老娘都快忘记凡人是什么滋味了。” “瞧瞧这小模样,细皮嫩肉的,一看就香。” 一片垂涎声中,梵音霍然起身。 她一把抓住楚岚的手,将他扯到身后,眸中金光涌动。 那蛇妖看了看她的模样,施施然敲了敲身旁的小铜铃。 “诸位诸位,稍安勿躁。不论怎么说,既是这位客人带来的,便是有主的,我们总不好动别人的禁脔。” “不如我出一个法子吧。客人你的银钱,眼看就要输光了。看在凡人难得,大家许久没尝过鲜的份上,你拿他下注,我许你再赌五十局。” “若是赢了,不论赢得多少,你尽数拿走。若是输了,把他留下就行。” 他将蛇尾一挺,倾身过来,笑望着梵音。 “要我说,这买卖挺划算的。怎么样?” 20、020 梵音冷然与他对视。 掌心里男子的手,清瘦、修长,比她的体温要凉得多。被她牢牢地握着,一下也不挣扎。 她短暂地怔了一下,飞快松开。 眸子里的金光渐渐熄下去,又换上那副不紧不慢的,唇角微微挂着笑意的神情。 “不用,”她道,“我没有拿男人当赌注的爱好。” 楚岚在她身后,声音轻柔:“尊上,我可以的。” 她理都不理。 那蛇妖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二人看看。 “所以这位客人,你……” “我只赌最后一局。” “一局?” “不错,但我有个新的玩法。” 她一扬手,掌心一道光华亮起,长剑跃然而出。 剑身古朴苍劲,隐约有金色暗纹流淌,剑柄极少见地,被雕成一枚鳞爪模样,栩栩如生,遒劲有力,令人望之而生寒。 好像那剑锋本就是从利爪中生出,浑然一体。 她轻佻一笑,将剑拍在赌桌上。 “我拿这个做赌注,谁敢跟?” 四周的妖魔虽不知此剑来历,却也识得宝物,顿时争先恐后地围上来,小心地左看右看,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仿佛惧怕那剑锋上的杀气。 这个道:“果真是好宝贝,我从前游走四海,也算有些见识,还从未见过这样锐利的兵器。” 那个道:“不知你这剑是什么来路?说清了才好下注。” 梵音将他们瞥一眼,脸色淡淡。 “这是迦楼罗王的利爪。”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楚岚第一个不同意,急着要去拉她的手。 “尊上,你不能拿自己……” 却被旁边一个女魔打断了。 那女魔一双没有眼白的,漆黑如墨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柄剑,神情似是畏惧,又掺杂着狂热。 “照你这么说,这莫非就是当年,迦楼罗王梵音还在天界为战神时,所用的剑?想我当初,也曾在冥界军中效力,但只杀至阵前一回,就被她剑气砍伤,足足休养了百年。就连那剑究竟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她舔舔嘴唇。 “乖乖,没想到你有些本事。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梵音这回笑得很开怀。 “你不用管它是哪里来的。不过算你有些眼力,说得全对。这柄剑是迦楼罗王身体的一部分,里面有她数千年的修为。” “何止是修为。” 一旁有见多识广的,咋舌不已。 “迦楼罗王天生神明,这剑又上过战场,不知收了多少性命,锐气逼人。谁要是能沾它一沾,恐怕都胜过咱们自己修行至今的造化。” 那坐庄的蛇妖,也像按捺不住似的,吐了吐信子。 “竟有这样的好东西。” 他睨着梵音。 “说了这么多,这位客人,你究竟想怎么玩?” 梵音不顾楚岚拼命拉她的袖子,气定神闲。 “很简单。这一轮我要押小,其余所有人与我反押。我用这柄剑做赌注,你们各自赌什么,都随意。若是我赢,自然全都归我。若是我输……” “这一柄剑也不好分。不妨在金钱鼠管事的监督下,将它化了散作修为,各人按出资多少,将它瓜分了。” “押的越多,取的也就越多。各位以为如何?” 没有人有异议。 那可是迦楼罗王的修为。 就算是散作千万份,一人沾点皮毛,也足够他们这些无甚出息的妖魔,到外面挺胸抬头,横着走了。 金钱鼠,也就是先前那鼠妖少女,坐在房梁上乐开了花。 她向那蛇妖暗暗使个眼色。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就让本管事做个见证。唔,我先投一万两。” 众妖沸腾。 人人将身上的金银掏空,犹嫌不够,这个捧出所谓家传的珍宝,那个就立刻祭出数百年修为。 甚至有不少人,纷纷掏出内丹,拍在赌桌上,各型各色,琳琅满目。本该是修行者视若性命的内丹,一时间竟如弹珠般不值钱。 他们的口径皆是一样的—— 下的本钱越大,得到的回报就越大。要是能多分得些迦楼罗王的修为,往后哪怕是面对天界的神仙,也不犯怵了。 没有人愿意比旁人得的少。 家底不厚,掏不出来的,只恨自己没用。 “不愧是一群赌徒。”梵音轻声道。 楚岚在她身边,急得眼尾都发红。 “尊上,你不能拿自己去赌。” “难道拿你?” “我,我没事的。那蛇妖说了,我值五十局呢。” “那假如本座一局也没扳回来呢?” 她笑着,偏过头看他。 “你又不是没看见,本座赌技很差。” 楚岚垂下眼睛,睫毛鸦羽似的,在白净的脸上扑了扑。 “无妨的。” “哦?” “我的命原本也是尊上救的。” 他抬眸看她,眼睛里盛着柔柔的光。 “尊上既然是一定要见到蜃楼主人的,又何必顾虑我。要是真的将我输掉了,再另想别的法子不迟。” “……” 梵音与他对视,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才哧地笑了一声。 “小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本座的事了?” 那头的妖魔们,各自已经下注停当。 蛇妖照旧举起小盅,摇得眼花缭乱,一阵清脆声响,最后啪的一声,扣在桌上。 “拢共三个骰子,总计十点以下为小,十一点以上为大。” 他掀起眼皮,望着梵音。 “客人独押小,对吧?” “不错。” “那我可开了?” “请。” 在梵音胸有成竹的模样前,房梁上的金钱鼠,嘴角已经快要咧到耳根,蛇妖亦忍不住微微含笑。 所有妖魔都聚拢过来,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小盅,击掌跺脚,齐声高喊。 “大!大!” 只有楚岚手心已经微微沁出冷汗。 对方摆明了出千,梵音不善赌,如何能有胜算? 蛇妖坐了两百年的庄,很懂营造气氛。他手腕一抖,飞快地将盅揭开,又落回去,刚刚好只露出一枚骰子。 人骨制成的骰子,中央玛瑙嫣红,如血珠子般一点。 是一。 他一愣,仿佛吃惊于自己的失手。 众妖魔顿时哄然一声长叹。 但立刻有人重振精神,催着那蛇妖继续开下去。 “慌什么?还有两枚呢,是骡子是马,全揭开来才知道。” 蛇妖掩去面上愕然,莞尔一笑,再度伸手开盅。 这一回,他也顾不上风度了,心有顾虑一般,先从朝向自己的那一面揭开。 然而刚刚揭了一道缝,他的手骤然僵住了,脸上现出止不住的震惊神色,一双蛇眼,瞳孔极速放大,又收成两条针一般锐利的细线。 梁上的金钱鼠终于挂不住脸了。 “别磨磨唧唧的。”她道,“就算是真翻船了,认赌服输就是。我们贪欲天,什么时候丢过这个人。” 蛇妖却吞吞吐吐:“不,不是。” “千百年来,骰子无非六个数,你还能掷出零来不成?” 他迟疑着,缓缓揭开小盅。 确实是零。 盅里空空如也,本该剩的两枚骰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桌上仅余先前开出的一个一点。 彻彻底底,小得不能再小。 梵音赢了。 “出千!有人出千!” 在妖魔们的怒吼,或哀嚎中,金钱鼠一个翻身,从房梁上跳下来,一双黑漆漆的小眼睛,盯紧了梵音。 “你怎么办到的?” 梵音笑得很和气。 “贵宝地的骰子许是自己长了腿,我也没有办法。承让了。” “客人恐怕过谦了吧。” 对面脸色极难看。 “我贪欲天的一盅一骰,皆由蜃楼主人下过咒术,除了我们自己人,谁也动不了一分一毫。” “哦,你承认了?” “你绝没有能出千的道理。除非……你的修为更在我们主人之上。” 她直勾勾地盯着梵音。 “你究竟是什么人?” 21、021 梵音微微带笑,波澜不惊。 “我是什么人。这种事,自己说多没意思,得要别人查出来,才好玩。” “这话是在讥讽我等吗?” “言重了。我此来,抱了十分与人为善的心思,我想见你们的主人,就遵守你们的规矩。如今,既是我赢了,还请诸位按规矩办事。” 周遭妖魔哀呼遍地。 放声大哭者有之,苦苦求情者亦有之。 那金钱鼠目光愤愤。 “阁下未免胜之不武!” “武?” 梵音一挑眉。 “若是你不服输,想要改武的玩法,我倒也能奉陪。只是……” 她将四周环顾一圈。 “你这大赌坊,怕是要关张许多时日。” 金钱鼠将牙咬得咯咯作响,胸前的金元宝都被指甲掐出了印子。 不错,她先前是放过话,若是按着蜃楼的规矩,一层层走上去也行,若是有本事,能一路打到极乐天,也行。 但那时,她不知对方深浅,自恃蜃楼六位管事,个个本领不俗,才敢自信开口。 而如今,她业已看明白了。 眼前这位是不好相与的主,连蜃楼主人下过咒术的赌具,也能轻易改动,其修为恐怕高深莫测,自己绝不是对手。 对方眼下不动手,只是不想大动干戈。 即便她再肉痛,英雌也不能吃眼前亏。 她用力一跺脚,恨声道:“我贪欲天说话算话,阁下凭本事赢的,拿走便是!” 四周号哭一片。 妖魔们涕泗横流,看着他们辛苦了百年千年,积攒的财宝、修为,尽数被梵音从赌桌上取走。 东西实在太多了,她将手一抬,凭空召出一个乾坤袋来,还要笑眯眯回头,招呼楚岚。 “愣着做什么?搭一把手。” 其情其状,简直像是山匪在打家劫舍,与那张气度非凡的脸显得格外不相衬。 楚岚一时都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不该真的上前帮忙。 这当口,手却猛然被人拉住了。 尖尖的指甲,像要刻进他的皮肤里去。 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出声:“尊上。” 下一刻,对方就被一道灵流击中,哀嚎着翻滚出去。 他的手落入了另一个掌心。 炙热,有力,却又顾及他的凡人之躯,有意地收着力道。让人无端地感到安心。 他定睛看去。 原来先前来拉扯他的,不过只是一个小妖,看模样,也没有害人的心思。她被梵音打出一丈多远,狼狈地爬起来,立刻就磕头。 “公子,您行行好,替小人求求您妻主吧。” 她知道梵音脾气大,专冲着楚岚哀求。 “小人是一棵白菜精,原本天资粗陋,好不容易修行至今,也有五百年了。方才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将内丹都押了出去。” “要是没了内丹,往后恐怕连人形都保不住,也不知道哪天,就被人摘去醋溜了。” “求您妻主手下留情,放小人一条生路吧。” 她以头抢地,哭得悲伤,没多久就把头也磕破了,淌出绿绿的菜汁来。 让她这么一勾,其余妖魔也悲从心中起,一个个追悔莫及,求情不迭。 转眼间,黑压压跪了一片。 却让楚岚犯了难。 “这……” 他看看那白菜精,又小心地偷瞄梵音。 好像是很可怜。 这些财宝、修为,于他并没有多大的用处,对身为神明又阔绰无比的梵音来说,恐怕就更不入眼了。 但于这些妖魔而言,这便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既如此,以他的性子,不妨还了人家也好,只当积德行善。 可是,那也是梵音凭本事赢回来的,愿赌服输,是这里的规矩。为此,她甚至不惜押上了自己利爪化成的宝剑,而其中缘由是…… 她不愿意拿他做筹码。 所以这个口,他没有资格开。 尾指却忽然让人勾了一下。 “尊上?”他微微愕然。 这个动作太过轻佻。 从前他还生活在皇宫里时,只有少数与侍卫暗生情愫的宫人,会避开旁人,在宫墙下的角落里,飞快地这样牵一牵手。 如果不是知道,迦楼罗王不解人间风情,他会以为…… 梵音笑得云淡风轻。 “给你个机会。” “什么?” “你不是不忍心吗?他们如今,不敢自己来求本座,都在向你磕头。所以本座把这个机会给你。” 她眼尾扬得高高的。 “你来替他们求情。要是本座高兴了,就把东西都还给他们。” 楚岚怔了一怔。他望着那双碧潭水似的,盛着莫测笑意的眼睛。 她所指的求情,定然不是要他跪下磕头。 “尊上想要什么?” “不知道,哪有让接受条件的人来想的。” “那天你的斗篷被血弄污了,还没有洗。要不然,从此地出去后,我替你重新缝一件,可好?” “本座的衣裳,皆是身上金羽所化。只怕你没有胆量在本座身上动针线。” “那……我好好给尊上做一顿饭,八菜一汤。” “就凭你?” 她挑挑眉毛,楚岚心虚地低下头,不出声了。 先不论他有没有这个能耐,即便是真做出来了,以他的厨艺,只怕每多一道菜,梵音的嘴角便要向下垮一分。 他原本想说,不若我许尊上一个诺言,尊上哪日需要我兑现了,哪怕刀山火海,我也绝不推辞就是。 可转眼又想起,前日里他见了那客栈的伙计重新露面,知道梵音并未杀她,为着误会梵音一事,心中格外有愧。 当时,梵音便笑眯眯地说,想不出该如何赔罪,便先放在一边,哪天她想到了,问他讨就是。 这欠的债多了,仿佛许诺也就没有分量了。 他一时把自己难住了,只抿着唇,默然不语。 梵音看在眼里,幽幽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了。是你不帮他们求情,可不是本座不开恩。” 她举起装得满满当当的乾坤袋。 “这些东西,于本座而言实在没有什么用,搬回去也是当破烂占地方,但也只能勉强笑纳了。” 此话一出,那些妖魔们更是哭天抢地,凄凄惨惨。 白菜精一个打滚,抱着楚岚的腿,仰头哭得涕泗横流。 “公子,小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楚岚咬了咬唇角,豁出去拦。 “尊上,且慢。” 那乾坤袋,被梵音祭在半空,金光飘摇,正在大摇大摆地将赌桌上的珍宝悉数吞进肚子里。小小一个口袋,仿佛永无止境一般。 他踮起脚,又够不到,没留心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一扑。 不偏不倚,撞进梵音的怀里。 男子的身躯。 那么瘦,那么柔软。 因为方才着了急,脸颊原本也红扑扑的,此刻从她怀中抬起头来,与她的视线一撞,更是腾地一下,一直红到耳根。 飞快低下去的眼帘,也掩不住眼里惊惶无措的水光。 “对,对不起,尊上。”他极小声道。 同时立刻从她的怀里脱身,后退了一步。仿佛不敢多挨上她片刻。 梵音的眸子微微暗了一下。 在他身后,刚刚抬起来一半的手,无声地又落回去。 楚岚觑着她微沉的脸色,懊恼地闭了闭眼。耳根仍然红得像要滴血。 如此忙中出错,又招惹了她不高兴,想必是更求不成情了。 却听她忽而开口:“小东西,本座会吃人吗?” “啊?”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再看时,她神色已经如常,声音仍旧淡淡。 “这些妖魔,方才可是劝本座拿你当赌注,想把你生吞活剥了的。你这会儿,当真要替他们求情?也不怕恩将仇报。” 楚岚浅浅匀了几口气,将颊上的红意退了,神情平静。 “在我看来,妖魔与凡人,并无多大的不同,皆有善恶。他们方才想要吃我,是因为人肉鲜美,本性所驱,就与人吃牛羊一般。” “此刻他们并未伤及我,又诚心跪地相求,我也无意与他们为难。要夺旁人视之如性命的内丹修为,我也实在做不出来。” “若是他日,他们真的恩将仇报,尊上就当我看走了眼,自作自受吧。” 他看看那可怜巴巴的白菜精,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我总觉得,便是草木之心,也不至于此。” 迦楼罗王扫了他两眼,神情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嫌弃。 但终究轻哼了一声。 “罢了,算你求成功了。” 她将手指一抬。 乾坤袋的袋口自动松开,被装进去的宝物、内丹,倾囊而出,琳琅满目地倒了一桌子,仍摆不下,又滚落到地上。 众妖魔欣喜若狂,满地寻找自己的东西,失而复得,万分珍重地又揣回身上。 捡完了,一个个跪在面前,磕头如捣蒜。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开恩。” 梵音抱起双臂,懒懒往桌角上一靠。 “谢错人了,本座可没有这种闲工夫。” 于是一群人又乌泱泱围向楚岚,公子长,公子短,感激涕零。 不知是谁带头喊:“公子慈悲为怀,不计前嫌,我等实在无以为报。若有来日,公子有用得到我辈的地方,我们当牛做马,也要偿还。” 余者纷纷响应,山呼附和。 这副场景,倒弄得楚岚无所适从。 梵音看见他求救的目光,扬了扬唇角。 “罢了,你们往后好自为之。十赌九输,下次再犯,可没有人这样滥好心了。” 说罢,领着楚岚扬长而去。 蜃楼没有楼梯。 他们过了贪欲天的考验,四周的时空如水雾抖动,赌坊、牌桌都扭曲远去,顷刻间都不见了,周遭一片漆黑,有海浪声远远近近。 梵音温声道:“无妨,是要去往下一层楼了。” 楚岚应了一声,向她身边靠近了些许,不像有惧色。 然而片刻后,一片黑暗里,他声音轻轻的,就像贴着她的耳畔。 “方才,尊上如何就答应了将东西还给他们?我好像还没有求呢。” 22、022 梵音在黑暗里,瞥了他一眼。 “这么多话。” “我只是……” “你要是嫌本座脾气太好,本座下次不答应了就是。” 身旁的人静了静,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 他的目力远不如她,在黑暗中无法视物,摸索了两下,才牵到她的手。 梵音一直看着他,却僵立着不动,任由他施为。 他握着她的指尖,轻轻摇晃了两下。 “尊上,你真好。” 她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发麻,顺着脊骨爬上来,难受得不行。 正想甩开他的手,眼前却霍然明亮了。 她听见一个嬉笑着的声音,忽远忽近,似真似幻。 “爱恨忧怖,永无尽时。妒心如焚,则万恶生。” 她顿时反应过来。 “这是第二层嫉妒天。每个人在这里看见的,都会是内心最渴望,却求而不得之物。假如堪不破执迷,一旦陷进去,就永远也出不来了。” 她反手拉住楚岚,用了用力。 “本座看见的东西,不会与你一样。你自己警醒些,知道吗,小东西?” 楚岚没来得及答她。 或许是答了,但她没听见。 因为下一刻,她的手中便骤然一空。身边的人消失不见了,她坠入一片开阔美丽的原野。 脚下是绿草如茵,参差几棵花树,树下落英缤纷。她一仰头,就见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将叶片都映得通透,朦胧的金色光影,随着风微微摇动。 一旁的清溪里,有几个孩子正在捕鱼。 他们拿小网兜捞了几回,一无所获,便失了耐心,化出金翅迦楼罗的原身来,一个猛子扎进溪里,起身时尖喙叼着活蹦乱跳的小鱼。翅膀一抖,便有水珠四溅,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梵音忍不住侧身躲了一躲。 他们就瞧见她了,一个个欢天喜地,振翅高呼:“尊上!是尊上回来了!” 她面对这副情景,不由自主地愣了愣。 这是迦楼罗族的故乡。 很久很久以前,一切都还那么好。 “尊上。”身边有人唤她。 是南风,她从前最忠心的一个属下。 她明知是在幻境里,还是问:“如今我族中怎么样了?” “大家都好着呢,您看。” 她顺着对方的指引看过去,就见原野之上,有族人三五成群,饮酒作乐,击节而歌,遍地都是仙果琼浆,唾手可得。也有来了兴致的,闹着要比武,周围人便加油鼓劲,呼呼喝喝。 吵嚷,又热闹。 那是迦楼罗族自由自在的本性。 多年不曾见,倒格外亲切了。 身旁的南风也面带欣慰:“而今推翻了天界,再不受那群假仁假义之辈的管束,我们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梵音听着,才终于觉得不对。 “推翻了天界?”她皱眉重复道。 南风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向远处一指。 “这不是尊上和我们多年以来的夙愿吗。您瞧。” 她抬头望过去。 就见有一人,被发跣足,戴着神力凝成的镣铐,被几名迦楼罗族人推搡着,向这边过来。及至面前,她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 竟是天帝。 天帝没有了往日的庄严威仪,满面颓败,向她道:“梵音,终是你赢了。” 她凝眉多看了两眼。 “你们俘虏了天帝?” “不是我们,属下们哪有这样的本事呀。是尊上您,一剑将她从宝座上斩落,又放出业火,将天界烧了个干净。过去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都跪在您脚下乞求活命呢。那场面,真是让人痛快极了。” “本座这样做了?” “是呀,过去最爱给我们使绊子,在战场上坑害我们的那些人,已经被斩杀了。余下的,也囚在天牢里反省罪过。” 负责看守的族人,轻蔑地踢了踢天帝的膝弯。 “只剩这一个,罪孽深重,罄竹难书,等着尊上您亲自处刑呢。” 她合了合眼,只觉得微微晕眩。 却听南风在她耳边,笑得仿佛熟知她的心思。 “还有从前最清高出尘的,那位初岚仙君,您差一点就要下聘求娶他的。如今他可摆不起架子了,只能跪着求您垂怜呢。” 她顺着南风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瞧见了一个跪在地下的人。 墨发如瀑,衣袂如云,那样清瘦又飘逸的身姿,就连低头跪着时,露出的白皙脖颈,也好像水岸边的鹤。 她脱口而出:“楚岚?” 大约是字音相近,那人也没听清她究竟叫的是谁,只是闻声抬起头来。 眉心一抹淡金色神印,还如从前一样漂亮。 令人既觉清冷不可亵渎,又越发心中萌动,想要将其撷取。 他声音微哑,目光似乎隐忍。 “你离开天界那日,我不曾露面,实是事出有因。梵音,我没有想过要背弃你。” 梵音偏了偏头。 尽管心里觉得,这人眼前这副模样,实在非常陌生,她还是弯下腰去,用手轻轻捏起了他的下巴。 “哦,是吗?” “若有半句虚言,便使我神魂永寂,消散于世间。” “发这么狠的誓。那你告诉本座,那一日,你做什么去了?” 眼前的人呼吸颤了颤,露出破碎般的神色。 “我不能说。” 她脸色一冷,一把松开他。 他被她撤回手的余力带倒,一下伏在地上,白玉一样的手指,没进泥土和草叶里,勉强支撑着身体。仿佛疼痛不堪,肩头微微发抖。 南风在她耳畔轻声道:“尊上,您何必与他置气呢。如今他已经是您的人了,您都无须娶他进门,任意施为就是了。” “是吗?” “当然,一个初岚仙君算得了什么,您随时可以手刃天帝,这三界,都在您的脚下。我们迦楼罗族,便是世间最高贵,最随心所欲的种族。” 梵音不由得一时失神。 她的确,曾经很想向天帝上表,将初岚娶回来做她的仙侣。 也曾经恨透了那群虚伪不堪的神明,差一点点就真的杀了天帝,让天界易主。 她更想让她的族人,再不用委屈求全,听人号令,去与冥界打那一场万年不休的大战。而是自由自在,活在太阳之下。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是她想要的。 “尊上,请动手吧。”南风恭声道。 四周的族人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高呼。 “请尊上手刃天帝,以慰我族之仇!” 梵音扭头,看了看那个曾经高冠华裳,端坐宝座,如今却戴着镣铐,等待她发落的女子。 眼中金芒微微涌动,手掌一翻,利爪化成的长剑迫不及待随时要跃出。 但她忽然低头问初岚:“你说,若本座此刻果真杀了天帝,怎么样?” 初岚仙君跪在她脚下,眉目柔顺。 “天帝作恶多端,使你与迦楼罗族,都受屈已久。也是罪有应得。” 她忽然就笑了笑。 这不是这张脸能说出来的话。 无论是清正高洁的初岚仙君,还是那个什么用都顶不上的凡人楚岚,都不会这样说。 幻境终究是幻境。 蜃楼里的妖物,哪里能想象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 “无聊透顶。” 她收起手中剑光,向虚空中冷冷挑眉。 “本座即便要杀天帝,也要堂堂正正地杀,可没空陪你在这里办家家酒。本座是什么人,你已经看明白了,要是识相的,就滚远些。” 幻境飞速从眼前消失。 她重新回到那回荡着海潮声的,一片漆黑里。 但是楚岚不在。 他还没能从幻境里出来? 迦楼罗王眉头微皱,很不耐烦。 “敢拦本座路的,自己清楚下场。” 这嫉妒天的管事者,方才在幻境中窥见了她的真实身份,大约是怕极了她。话音刚落,眼前的景象立刻自动变换。 幻化出一座人间的宫殿。 她第一眼就看见了楚岚。 这小东西,果然肉体凡胎,挡不住幻象的诱惑。要是她不来救他,他多半是要留在这蜃楼里喂妖魔了。 其实她也不是很有所谓。 她挑挑眉,叫他:“喂,别做梦了。” 楚岚却充耳不闻,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属于楚岚的幻境,由他的心念而生。虽然这嫉妒天的管事者,由于畏惧她,也破例允许她进入,但恐怕只能是旁观。 幻境里的楚岚,是听不见也看不见她的。 也罢,不妨先看看,他心里映出的景象到底是什么,才好有的放矢,一击即破。 她索性背起手,靠在一边墙上,优哉游哉地看起戏来。 宫殿不大,也不豪华。 或者说,只是形制像一座宫殿,其实内里的装潢陈设,都简朴得很,在她看来,勉强只称得上殷实人家。 楚岚面前坐着的,是一个眉眼很和善的男子。若论年龄,仿佛比如今的他,也没有大许多岁数。 但是他唤那人:“爹爹。” 梵音轻微地皱了皱眉。 总觉得略微有些奇怪。 “岚儿都长这么大了。”男子眼尾弯弯,向他伸出手。 楚岚走上前去,应了一声,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已经隐约浮起泪花。 “爹爹近来可好吗?” “你放心,我没病没灾的,一切都好。” 对方笑吟吟的,拉过他的手,轻言慢语。 “你来时吃过饭不曾?如今爹爹宫中有小厨房,今日刚做了桂花酒酿圆子,我让他们盛一碗来,你当点心。” 楚岚的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他不饿。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满足地点点头。 “我还从没喝过呢,一定要尝尝。” 其情其景,十分家常温馨。 梵音却终于想明白了是哪里不对。 所谓嫉妒天,映照出的是各人心中最渴望,却始终不可得之事。 楚岚不是曦国的皇子吗?这样寻常的景象,为什么会是他的渴望? 23、023 幻境中的楚岚,却并不知道她心中疑问。 他只是接过了宫人送上的那一碗酒酿圆子,用瓷勺轻轻地搅动。 桂花的甜香,被热气一蒸,袅袅地飘上来。 他吃得很慢,很小心,明明面对的是最普通的吃食,却好像无比珍惜,不舍得辜负了半点。 “味道真好。”他含着泪光抬起头来,微笑着,“爹爹也尝尝。” 对面的男子满脸慈爱。 “爹爹如今过得好,你不用想着我,这一碗全都是岚儿的。从前爹爹没用,别人家孩子有的,偏我家岚儿没有,你却最懂事,从来也不说一声想要。” “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是,不说了。” 男子抹了抹眼角,绽开一个笑容。 “倒是有另一桩事,要同你商量。” “什么?” “爹爹替你相中了一门亲事。” 楚岚一怔,颊边蓦地泛上一阵红。他放下碗,手藏在衣袖下,悄悄攥着,直攥得衣裳下摆都起了皱。 羞涩中,却又仿佛有些不敢相信。 “不嫁那昭国的老亲王吗?” “嫁她做什么?提起来我便来气。” 他爹爹少见地将脸一沉。 “你母皇那个老混账,委屈了我一辈子不要紧,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作践。从前她是皇帝,我不过一个卑微下人,不能奈她何。如今可好了,都到了地底下,看我怎样找她算账!” 楚岚目光一动,似乎感触,又似乎隐痛。 他只拉着那人的手,仿佛央求:“爹爹,不提这些。” “好,不提。” 对面温柔地拍拍他手背。 “那你听爹爹的,这回替你相中的人,保管是待你好的。” “可是……” “怎么,不愿意?” 楚岚半垂着眼,睫毛长长的,极力掩着眼里的羞怯和忐忑。 “爹爹替我安排,我怎敢不识好心。只是……只是我如今,如今过得也挺好的,不着急嫁人。” 他爹爹微微一愣,随即抚掌而笑。 “这话如何听不明白?分明是心里已经悄悄有意中人了。” “爹爹不要拿我开心了。” “无妨,爹爹是过来人,这些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替你相看的那一门亲事,也委实极好,你也不能听都不听,便给回绝了。我横竖同你说说。那人是做什么的,我倒讲不大明白,只是仿佛姓楼……” 迦楼罗王听不懂凡人父子谈论婚嫁之事。 她只是背过身,走到宫殿外面,冷然望向头顶天空。 “嫉妒天的管事是谁?出来。” 空气微微浮动,从虚空中现出一个身形。 是个美貌艳丽的女子,一身打扮花团锦簇,如梦似幻。她浅浅行了个礼。 “在下梦妖,请问有什么能为迦楼罗王效劳的吗?” “还算懂眼色。” 梵音淡淡一点头。 “本座没耐心看你编织的这些幻象。你把这个人真实的过往找出来,本座要看。” “这……” “别和本座打马虎。你既然能看见每个人心底最深的渴望,别的东西自然也逃不过你眼睛。别浪费工夫,于你我都方便。” 梦妖抬眼看了看她,脸上微露畏惧之色。 她没说话,只抬手布起法阵,掌中光华流动。 眼前的景象便骤然变了。 是年幼的楚岚,跪在皇宫的永巷里,哭得满脸是泪,四周围了许多人,神色各异地瞧。 他伸手去拉一个宫人的衣摆,小声哀求。 “让我再瞧一眼我爹爹,再送送他,好不好?” 那宫人便面露难色。 “宫里的规矩,但凡死了人,都由内务府拉走,只怕停得久了,招了主子们晦气。咱们人微言轻,哪里敢送。” “她们会把爹爹拉去乱坟岗吗?” “是,一卷草席埋了,咱们呀都是这个命。” “没有碑吗?” “哪有人立哟。” “那我往后哪怕能出宫,也永远找不到爹爹了吗?” “……” 对面答不出话,重重叹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更多的人围拢过来,对着哭得浑身发抖的小楚岚,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孩子,怪可怜见儿的。原本命也够苦了,如今连爹也不在了,小小年纪,往后该怎么活。” “还不是他爹造孽,当年伺候陛下一回,以为飞上了高枝,从此变凤凰了呢。结果倒好,自己什么好也没捞着,还平白连累了孩子。” “你可别说,人家骨子里流的,到底是天家的血呢。与我们这些下等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你快得了吧,这么些年,你见陛下哪天想起过他了?恐怕听见了都嫌晦气。” “这告诉我们什么呀?人呐,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做白日梦让人看笑话。” 议论声远远近近,落在他的耳朵里,全都像隔了一层罩子,只嗡嗡地响,听不分明。 终于有看不下去的,站出来拦。 “都少说几句吧。人刚没,一个个的就在这儿,当着孩子的面嚼舌根子,也不怕损阴德遭报应?” 于是众人嘀咕几句,各自散去了。 只留下楚岚,在终于安静下来的永巷里,独自放声大哭。 小小的孩子,一直哭到嗓子都哑透了,出不了声。 永巷那么长,一眼望不见尽头。 …… 场景一转,楚岚再次出现,已经是梵音熟悉的样子。 少年修长俊秀,穿着不大合身的,过于华丽的宫装,在大殿里拜见高座上的人。 一举一动,沉静知礼,只是略微有些局促。 君后将他上下打量片刻,低声道:“这孩子的模样当真是好,只是这些年在永巷里养着,仿佛稍嫌瘦些,也不知能不能撑起我们皇家的体面。” 一旁的帝皇,冷冷一眼瞧过去。 “若是他不能,依你看,让你的哪个儿子嫁过去为好?” 君后立刻低下头,不作声了。 帝皇盯着楚岚,脸上连一丝笑都懒得挤出来。 “你的生父,当年是梨园的歌伎,朕不过酒后临幸了他一次,谁料就有了你,也委实在朕的预想之外。” “但不论如何,你终究是我大曦国的血脉,你该叫朕一声母皇。” 楚岚垂着眼,望着地上金砖的纹理,目光似乎疼痛般闪了一闪。 但他还是顺从道:“母皇。” 座上之人点了点头,仿佛有些满意。 “如今外头的情形,你或多或少也应有所听闻。多事之秋,昭国虎视眈眈,你虽是一介男流,身在皇家,亦应当为国分忧。” “朕即日将你册封为皇子,携嫁妆黄金万两,并边境十二城,前往昭国和亲。” “至于你父亲……朕会给他追封,也会命人在君侍园寝替他立衣冠冢,供香火,享祭祀。” “你若还有什么旁的心愿,尽可以开口。” 没有了。 仅此一件,已经足够多了。 楚岚只失了片刻的神,便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缓缓跪下来,行着最庄重的大礼,一直将额头贴到冰冷的地砖上,把不断发抖的手藏在衣袖底下。 他说:“多谢陛下恩典。” 从被仓促封为皇子,到立刻被遣往敌国,他还没有时间习惯叫一声母皇。 …… 回忆之外的迦楼罗王,不知不觉间已僵立许久。 直到看见这人跪地谢恩,才忽然怒从心头起,一步上前用力去拉他。 “你是不知道好歹吗?这样没出息!” 话是掷地有声,手却拉了个空。 楚岚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去,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向殿外,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只有与她迎面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他的眼眶好红。 曾经在爹爹去世那天,哭得声嘶力竭的人,此刻却强忍着眼泪,不肯落下来让人看见。 她碰不到他。 24、024 梵音望着那个背影,心里忽然堵得很厉害。 难怪。 她初见他时,不是没想过,怎么说也是一国皇子,如何就能被送去敌国,给一个年纪足够当他母亲的人做偏房。他们曦国的皇帝,倒也能舍得。 她也曾笑着与山月闲话,你说这人哪一点像个皇子了,胆子又大,又不娇气,仿佛逆来顺受得很,有些时候,却又敢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如今人间,流行这样养儿子吗? 难怪她第一次拉他手时,就摸到了他掌心的薄茧。 难怪他没有喝过红枣银耳汤。 因为他原本就是被扔在皇宫的角落,灰扑扑的一只小猫,有一天被人强抓了来,擦洗干净,套上漂亮的衣裳,送去强大的敌国,妄图缓和征战。 他所带的嫁妆,不如说是进贡或者赔礼,都更合适。 他身上流着皇家的血脉,却还不如没有。 在那个皇宫里,恐怕随便哪个寻常的下人,都活得比他好,至少不必在吃尽了生活的艰苦之后,再被吞吃掉第二次。 而她初见时,却还只道他是个娇生惯养的小皇子,用一把业火烧尽了整个皇族的尸首,还当是赏给他的恩典。 他当时还谢了她。 为那些根本不值得的人。 梵音合了合眼,声音罕见地有些疲惫。 “他人呢?” 梦妖倏忽浮现在她身边,期期艾艾地看她一眼。 “这……不好吧。” “什么意思?” “我们蜃楼的规矩,您也是知道的。我这嫉妒天,可不像金钱鼠他们那样鬼灵精,祸害人,我什么都不曾做,困住各人的,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心念罢了。若有人破不开执迷,走不出去,便合该留下。” “我知道,您是威名远扬的迦楼罗王,无人能敌。可我身为这第二层的管事,若是徇私轻放了,只怕同僚们要我给个说法,主人那边,也要拿我是问。” 她眨眨眼睛,口吻如梦呓般天真。 “不如,我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怎么说?” “您自管去往下一层,去做您要做的事,我绝不阻拦。至于这个男子,便做个人情,留给我罢了。一个凡人,想来对您也没有多大的用处。男人嘛,天底下还不多的是……呀!” 她一声惊叫,堪堪避过锐利剑锋。 梵音掌心的剑一跃而出,杀气腾腾,没有刺中她,却一剑劈开了眼前幻象。 大殿、永巷,如墙上彩绘般,片片剥落,露出最初的那一幕场景。 楚岚心里渴望的,简朴得不像宫殿的,那一处安身之所。 那个身影蜷缩在一角,失魂落魄的,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梦妖躲得远远的,不敢近梵音的身,只大呼小叫。 “先前可是您亲口选的,想见我们主人,就按蜃楼的规矩来。怎么眼下翻脸不认账?” 梵音仗剑,一挑眉。 “你看本座像讲理的人吗?” “您可是九天之上的神明。” “你看错了,本座早不耐烦和他们玩儿了。” “那……那您也别怪我不义!” 对面一跺脚,抬手结了一个印。 刹那间,四周的景象翻卷扭曲,全都向他们压来,大有将他们埋葬其中,不见天日之势。 “楚岚,过来!” 她喊了两声,那人无知无觉一般,一点也没理睬。 她到跟前,一把扳住他的肩,将他扯起来,眉头皱得极紧。 “学会把本座的话当耳旁风了?你不想要命,大可以……” 话到一半,却硬生生停住了。 那人抬起头,满脸泪痕,一双眼睛红得让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除却初见时,他险些被活埋,让尘土迷了眼不算。往后的日子里,她欺负他的时候多了去,他仿佛从没这样哭过。 迦楼罗王满腔的坏脾气,都往下压了一压。 “尊上。”他唤她。 “做什么?” “你见到我爹爹了吗?” “……” 面对她的沉默,他也不失望,只是转过身去,还在一眼就能看个干净的屋子里找,目光空洞洞的。 “方才我瞧见我爹爹了,他同我说了好多话,只是不知怎么的,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刚刚还在想,要是尊上你在就好了,我就能把你带给他看看,告诉他,我如今在你身边一切都好,什么都不用担心。” “不过,”他恍惚笑了笑,“尊上大约会嫌我麻烦事多。” 梵音闭了一下眼。 你爹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这句话,向来嘴上不留情的迦楼罗王,竟然没能说出来。 回想起之前,她还在心里暗道,楚岚在幻象中的爹爹,仿佛比他也没有大多少年岁,两人父子相称,似乎有些奇怪。 原来,是当年那个大哭的小孩子,没有见过父亲变老的样子。 总有一天,他梦中的父亲,会比他还要年轻,而絮絮私语的两个人,还只仿若未觉。 她抬眼,看了看正在飞快坍塌的幻境,和躲藏在远处的梦妖。 这种别无所长,只会玩小把戏的妖物,根本不够她正眼看,从前在战场上时,一道剑光过去,也不知能斩杀几百个。 只是…… 她认命一般,叹了一口气。 手中的利剑骤然消散了。 她半蹲下身,用双手拉住楚岚,盯着他的眼睛。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这里要塌了,明白吗?” 那人眼里泪光盈盈。 “可我不想丢下爹爹。” “小东西,你清醒些。” “在遇见尊上之前,爹爹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我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梵音的眉头皱了皱。 陷在梦境里的人,是不讲道理的,所思所想,都与平日清醒时大异。不能入睡的迦楼罗王,已经有两百余年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她大可以简单粗暴,一剑将梦境斩断。 只是大约够这小东西伤心很久。 在她短暂的犹豫里,这人却忽地一步上前,用力在她肩头一推。他那点凡人的力气,在她看来,软绵绵的,甚至有些可笑。 他说:“尊上不要管我了,你快些走吧。” 她的目光动了一动。 眼睫垂下来,盖住了那双碧色的眸子。 她抬起双臂,借着对方近身的这个姿势,忽而将他揽在了怀里。动作很生硬,很不习惯。 楚岚的瞳孔一瞬间微微张大。 “别动了。”她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听话,本座就带你去见你的爹爹。” 25-30 025 怀里的人僵硬着, 果真没有?挣扎。 金色羽翼倏然?展开?,她?抱着他,轻轻松松飞离梦妖设下的迷境。 一直到降落在安全地带, 他仍一动不动地埋头在她怀里, 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抬手戳了戳他肩头。 “喂, 醒了没有??” “嗯。” 楚岚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后退一步, 抬头时眼眶仍红着, 脸上却努力扬起笑?意。 “多?谢尊上。对不起, 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梵音有?一会?儿没说?话。 他从她?怀里退开?的速度,很快,很守礼, 是她?最喜欢的让人省心的样子。 只是臂弯里突然?空了, 感觉有?些古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皱皱眉,将巨大的羽翼一抖, 收归无形, 又换上了平素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 “无妨, 你们这?些凡人,向来定力最差, 区区雕虫小技, 也能被惑了心神。本座就没指望过?你能凭自己走出来,自然?也谈不上麻烦。” “是我没用。” “快些走吧,才刚过?第二层,要不抓紧些,今夜连觉都睡不成了。” 楚岚应了一声, 低头跟在她?身后。 但没走出两步,忽然?又开?口, 声音支支吾吾的。 “尊上,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 “方才在幻境里,你什么时候过?来,过?来找我的?” 他小心地抬眼,像在偷看?她?。 “我和爹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 梵音撇撇嘴,只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 转念一想?,大约是人总有?私事,他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他担心自己在幻境中,流露出孩童情态,让她?看?去了遭她?取笑?,心里不好意思,也是人之?常情。 于是轻松道:“没有?。本座来时,就见你一个人傻呆呆的,本座再晚来一步,你就要被梦妖吃了。” 身后的人浅浅舒了一口气。 好像如释重负。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仿佛颊边还有?些微微的红。 “那就好。” “什么?” “没什么,我说?谢谢尊上。” 他眨眨眼,笑?得很软和。 “从前没看?出来,尊上原来也很会?哄人。” 梵音却忽然?不走了。她?停下脚步,偏过?头望着他。 “你是觉得,本座说?带你去见你爹爹,是为了让你乖乖跟我离开?,有?意哄你。” “不是吗?” “本座从来不做骗小孩的事。” 她?轻哧一声,面露不屑。 “本座是什么人,我但凡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办不到的。” “可?是我爹爹已经……” “那又如何?” 她?在楚岚惊愕无措的目光里,笑?得像是很骄傲,又仿佛他很有?趣。 “阴阳两隔,只是你们凡人的眼界。在本座眼中,这?三界六道,本是轮回相生,哪有?什么尽头。” “凡人身死之?后,借道冥府,下九幽城,尚有?阴寿可?活。待到阴寿尽时,便渡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你爹爹过?世时还年轻得很,眼下大约在九幽城不知哪处角落里,还过?他的日子呢。本座哪一日得闲,带你去一趟就是。即便他真的投胎转世了,要找到他让你再见上一面,也不是难事。” 楚岚的呼吸都屏住了片刻。 好像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好半天,他才轻声道:“我会?不会?又给尊上添麻烦了。” “小事而已。” “尊上和冥界还有?交情?” “没有?,只是大半个冥界的人都挨过?本座的打。” “……” 他沉默良久,看?她?一眼,又一眼,终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眼里笑?意并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那我先谢谢尊上。” 梵音摇摇头,自顾自往前走。 …… 蜃楼七层,一层层地过?。 也不知用了多?少时候,他们来到一处繁花似锦,灯影朦胧的所在。 “这?里的香气倒好闻。” 楚岚嗅了嗅四周浮动的暗香。 “比方才在饱食天的饭菜香味,要强上不少。” 梵音斜斜睨他。 “怎么,你也要修仙辟谷了?” “尊上又在笑?话我。饱食天只准看?,不许吃,还不如没有?呢。” 她?没忍住,哈哈大笑?出声。 “蜃楼的考验,大抵都如此,凡事不可?着相,不可?深陷。要是碰了那里的珍馐美酒,就永远也走不出来了。” 身边的人点点头,若有?所思。 片刻后,忽地望向她?。 “尊上,不对。” “嗯?哪里不对?” “饱食天的一茶一饭皆不可?入口,怠惰天不可?沉迷享乐而忘却正事,嫉妒天不能为自己心中渴望所迷。” “怎么了?” “那也可?推得,先前在贪欲天,那些赢来的财宝修为,原本也就不能带走。若是起了贪欲,便不算通过?考验,也会?被困住不能离开?。”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不可?相信般,直视着梵音。 “尊上,你知道的?” 梵音一怔,喉头不自觉地滑动了一下,偏开?视线。 “小东西,还挺聪明的。” “你故意骗我?” “本座没有?。” “你分明就……” 他说?了一半,又不好意思再继续,像是想?起了什么丢人的事,脸上倏地一红,抿着唇角。 梵音短暂地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仿佛也就是,作势要将从那些妖魔手里赢来的,她?看?不上的破玩意儿统统拿走,然?后对楚岚说?,给他一个机会?,要是他的求情能让她?高兴,她?就还给他们。 然?后这?人就…… 不就是拦乾坤袋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她?怀里吗。至于反应这?么大。 她?瞄一眼他越来越红,仿佛有?些气急了的脸。 刚想?说?什么,却有?一个身影,摇摇晃晃,步履虚浮地从面前纱帐中穿过?来,险些撞到楚岚身上。 “小心。”她?拉了他一把。 站定了,才看?清对面是一个美貌男子,雪肤金发?,纱衣轻薄,堪堪只够蔽体。头顶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身后大尾巴蓬松招摇。 看?样子是只狐妖。 他一手执着酒壶,醉醺醺的,还要笑?着伸手来拉梵音。 “今日又来了新客?姐姐相貌这?样好,倒像是让我捡着了便宜。” 他一动,领口滑落下去,一直露到胸膛,白得晃眼。 楚岚没见过?这?个场面,慌得倒退一步,一下闭紧了眼。 梵音嘴角微动,将他挡在身后。 “你是做什么的?” “客人这?话问得有?趣。都来了这?个地方,您说?奴家是做什么的?” 他莞尔一笑?,抬手掀开?重重纱帐。 纱帐后面,竟是一间宽阔挑高的大堂,中央的高台上,有?几?名打扮与他相似的男妖,正在轻歌曼舞,腰肢扭得仿佛水蛇一般。 台下的客人,或喝得醉眼朦胧,或搂着美貌侍者?,一派靡艳。 见他们瞧,有?陪酒的男子掩着嘴嘻嘻地笑?,一头埋进主顾怀里,作势娇嗔。 “有?人在看?呢,羞死人了。” 原来是一座花楼。 梵音面不改色,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了。 酒色天,顾名思义,是这?世间最淫靡的温柔乡,勾起的是人人都有?,又羞于见光的欲望。 但她?不是人。 这?些妖物幻化出的漂亮皮相,还入不了她?的眼。 “本座没有?兴致。”她?淡淡道,“不过?,要是有?厢房就来一间,要最好的。” 狐妖将他们二人来回看?看?,很显然?地会?错了意。 “原来客官已经有?人陪了,倒是奴家自讨没趣。” 他将嘴轻轻一噘,目光落在楚岚身上。 “只不知这?位小兄弟,你是个什么妖?我竟一点也瞧不出来。仿佛也面生得很,从前好像没见过?你。” 蜃楼里的妖物,最喜食凡人。 楚岚被梵音牢牢挡在身后,虽被她?身上强大的气息笼罩得严实,却仍不免稍显紧张,不知该如何答话。 正无措间,却被人一把揽过?去。 梵音将手环过?他腰身,扬起眉,像极了吊儿郎当的纨绔模样。 “我的人,要你瞧出来做什么?” 她?说?着,从怀里信手一掏,满手的金叶子,在灯下明灿灿的,晃得对方瞠目结舌。 “我懒得问,此地的厢房多?少钱一间。话少些,余下的都归你。” 那狐妖舔舔嘴唇,立刻闭嘴,乖巧地引着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往花楼深处去。 最终在一间极宽敞的厢房里安顿下来。 眼看?狐妖的大尾巴一闪,带上房门,梵音打量了一眼四周华丽已极的陈设。 “还行,能住。” 身边过?分安静。 她?一扭头,就见楚岚低垂着眉眼,一声不吭,仿佛很是局促。细看?之?下,连耳朵尖都是红的。 “做什么?”她?稍感好笑?,“那狐狸不就是穿得凉快了些,把你羞成这?样?” 这?人飞快地看?她?一眼。 眼里亮晶晶的,映着颊边的红,好看?倒是好看?,但总瞧着,怎么有?些像是恼了。 迦楼罗王摇了摇头。 大约是凡间的男子脸皮薄,踏进花楼这?种地方,总以为是污了清白,抵死不从。那也没法子,也不是她?愿意的。 “不论是什么,你可?别?来找本座算账。” 她?半开?了一句玩笑?,随意往椅子上一坐。 “你饿不饿?” 从他们进入蜃楼至今,也没法细数究竟过?了多?少个时辰,但总归是远远超过?寻常的一日了。 楚岚如梦初醒,很习惯地答:“尊上想?吃什么,我去做饭。” “本座点了菜,你能做得出来?” “我……” 梵音哧地一笑?,摆了摆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行了,都到了人家的地界上,你就省点工夫吧。本座刚才花出去的金子,也不是白给的。” 说?话间,她?将桌上的一只白兔摆件拨弄了一下。 那兔子竟动起来,扯起嗓门喊:“冥字一号房!冥字一号房有?吩咐!” 吓了楚岚一跳。 房门应声而开?。 从外面进来一个人身鱼尾的女子,极是彬彬有?礼。 “客官,您要些什么?” “用饭。” “那您今日可?是赶上巧了。” 对面笑?意盈盈。 “今儿新到了不少好东西,有?东海的蛟龙尾巴,清蒸是上佳,也有?北海的玄龟爪子,用老火熬汤煨足了三天三夜的。哦,您要是喜欢吃人肉,也有?日前误打误撞,送上门来的几?个渔妇。虽比不得那年轻的凡人男子细嫩,但也勉强能吃个新鲜。” 梵音瞥了一眼身边人微白的脸色,轻咳了一声。 “那些都吃腻了,换换口味。” “好说?,您想?要什么样的?” “就按凡间寻常的口味做,那些稀奇古怪的,一律别?端上来。” 人鱼脸上只微微露出一丝意外,立刻又堆起笑?。 “您可?真懂吃,我们这?儿也有?擅做凡间菜色的厨子。您稍等,马上就来。” 不消片刻,菜色流水价地上来。 梵音扫了一眼,看?着中规中矩,的确是凡间能见到的东西,随手一赏,又是一把金叶子出去。 将那些小妖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唯恐哪里伺候得不够周到。 反倒是楚岚,没有?见过?这?个阵仗,连手都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瞧见了吗,这?些就是在贪欲天输光了银两,来做苦工攒钱的,领了本座的赏钱,多?半转眼又赌个干净。” 梵音淡淡一笑?。 “你吃你的。” 她?是神明,生来不用吃东西也无碍。 这?满满一桌的饭菜,都是为他点的。 楚岚望了望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色,神情极不好意思。 “尊上,不用这?样的。” “什么?” “我吃些糙米青菜,就可?以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梵音瞥他一眼,有?些好笑?。 “不知道的,还当本座是养鸟呢。” “养我也不用破费的。” “……” 她?偏开?视线,径自倒了一杯酒。 “本座可?没想?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对不起……” “你再不吃,菜就凉了。” 眼前的人听话地点点头,不声响了。 他抬手去舀一碗汤。 汤是莲藕排骨汤,炖得火候足了,藕都呈现淡淡的粉色,面上再洒一把碧绿小葱,让人看?着倒也舒服。 他仔细地盛完了,碗却被轻轻放在她?面前。 “干什么?”梵音挑眉。 这?人笑?得温柔。 “尊上你别?只喝酒,伤身子的。你要是吃不惯这?些饭菜,多?少喝一碗汤吧,胃里会?暖些。” “小东西,本座喝过?的酒,比你饮过?的水还多?。” “我知道。” 他从从容容的,眼里漾着笑?意。 “可?这?两块排骨,我仔细挑过?的,不肥不瘦,特别?好。尊上你尝尝。” “你这?人……” “平日里我的厨艺不好,尊上不喜欢,这?里的厨子大约是能信得过?的,你稍微吃一些。” 梵音的眉梢动了一动。 她?最终没说?话,只是当真端起瓷碗。 里面汤水炖得清澈,只面上浮着薄薄一层油星子,从底下散出热腾腾的香气来。入了口,倒也不十分能尝出好与坏。 对从前见惯了天界珍馐的人来说?,这?些简单东西,与楚岚的手艺仿佛差别?也不很大。 但她?还是默不作声地喝了。 对面的人便抿嘴笑?笑?,好像很满足一样,终于放心去吃他的饭菜。 一顿饭过?。 自从进入蜃楼至今,只有?到了这?酒色天,才算是短暂休息了片刻。别?说?他一介凡人,就连梵音都难免觉得有?些疲惫。 “你睡吧。”她?道。 楚岚不动,偷偷打量房中仅有?的一张大床,手指无声攥着衣袖,仿佛很是挣扎。 她?只觉得奇怪。 “怎么了?” “尊上,你……” “到底什么事?” “你喜欢里面还是外面?” “……” 梵音怔了短暂片刻,闭了闭眼,脸色一黑。 “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 “本座活了数千年,没有?和男子同床共枕的爱好,你不必担心。” 眼前的人仿佛极窘迫,脸上红得厉害。 “我不是那样想?,只是,我以为尊上今日累了,会?想?歇一歇。” 她?这?才淡淡笑?了笑?。 没有?几?分暖意,反倒有?些自嘲的味道。 “不必。本座说?过?,我不会?睡觉,不用白费力气。” “对不起。” “无妨,你睡吧,本座会?在外间调息打坐,你不用管。” 虽然?她?常年无眠,但这?蜃楼里妖魔聚集,浊气太重,对如今的她?而言,也并非全无影响。 她?只觉通身戾气环绕,全靠神力压制,眉心一跳一跳地胀痛。 她?看?了看?房门的方向,声音微沉。 “不是要不起两间厢房,只是这?里的妖物太多?了,唯恐生变。” “我明白。” “明白就好。离了本座的身边,你大约要被人抓去吃。” 那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忽然?很轻地笑?了笑?。 “尊上是在这?里保护我吗?” 她?翻翻眼睛,举杯喝了残酒。 “凡人的脑子这?么有?趣。” “我是想?说?谢谢尊上。” “不用谢,本座是在告诉你,本座留下只是出于好心,不是缺钱,更不是你头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话音刚落,自己就觉得有?些不对。 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了原处,好像她?有?意与他同处一室,真的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一样。 迦楼罗王眉头一皱,刚要面露不耐之?色,却被人软绵绵化解了去。 “我知道的。”楚岚微笑?道。 他这?会?儿坐在床沿上,长发?柔顺,垂在肩头,比平日看?起来更家常,更软和一些。 大约也是困倦了,目光有?些迷迷蒙蒙的。 让人看?着只觉得有?趣,和他也较不起来真。 他说?:“你放心,我知道的,不是为了省钱,尊上特别?有?钱。” 梵音瞥他一眼,哭笑?不得。 “困了就睡,别?说?胡话。” “可?是,尊上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总用不完一样。” “生来带的。” “什么?” 她?面对这?人微微惊讶的神色,一挑眉。 “你知道迦楼罗满身金羽吧?每一片羽毛,便是一枚金叶子,要用时拔下来几?片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楚岚好像愣住了。 片刻后,忽然?从床上下来,跑到她?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盯着她?。 “干什么?”她?揶揄,“总不能是想?从本座身上抢吧?你还没这?个本事……” 后半句话,直接吞了回去。 楚岚俯身下来,半跪在她?面前,径直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比她?的要凉得多?,硬是钻进她?掌心里,像一块冷玉。 他仰起脸看?她?,被灯火一照,眼里像蕴着一团水雾似的,底下又清亮得惊人。令迦楼罗都忍不住向椅背上靠了靠。 “尊上,以后都不住店了吧。” “为什么?” “我不论在哪里,有?个背风处待一夜就是了。我不睡觉也可?以的。” “不睡,就会?像现在一样满嘴胡言。” “我是说?真的。” 他盯着她?,声音低低的,目光却莫名地执拗。 “尊上,你别?拔自己的羽毛了。” 梵音沉默了一刹,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都说?了,又不是长不出新的来。” “那也不行,多?疼啊。” “你是在说?,本座从前在战场上迎击十万冥军,还会?把这?点小事放在眼里。” “不,我是在说?,尊上你别?总什么都不当一回事。” 他直视着她?,睫毛底下水汽重得很。 “你即便是神明,也是血肉之?躯,哪里会?不疼呢。” “行了,你别?……你干什么?” 迦楼罗王没防备,一下被推得紧靠在椅背上。 她?都没忍住微微睁大了眼,伸手拦着这?忽然?胆大包天的人。 软软的一个身子,扑在她?的怀里。 他像是忘记了羞一样,只执着地攀着她?肩头。 “尊上,你把翅膀展开?,让我看?看?。” “你再乱来,本座就……” 她?的狠话没有?来得及放完。 因为房门忽地被轻轻叩响了。 她?和身上的人对视一眼,推推他,警告地瞪了他一下,直到他起身整理好衣服,才不紧不慢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子。 容貌亦是秀美非常,打扮却清雅,与这?酒色天来来往往以色侍人的妖物相比,仿佛不是一路。 他一笑?,有?礼有?节。 “在下这?厢有?礼了。想?必大人便是迦楼罗族之?王?” 梵音眉头微凝。 “你竟识得本座的身份。” “大人说?笑?了。我区区一名小妖,如何有?这?样的眼界。是我们蜃楼的主人,得知大人到访,特意命我前来相邀的。” “她??” “正是。大人此来,有?意不想?惊动旁人,故而才选了守规矩的法子,一层一层走上去。我家主人早有?所察,只是不便贸然?插手,违了您的意思。直到您在这?酒色天歇下脚来,才遣我避人耳目,暗中相见。” “哼,这?么多?年,她?什么时候有?这?样细的心了。” “多?年未见,她?也极盼着与您叙旧呢。” 对方抿嘴笑?笑?,扫一眼房间里的楚岚,仿佛十分善解人意。 “主人吩咐了,与您同来的这?位凡人公子,若是愿意同去也可?,若是一路过?来乏了,在房中歇息也无妨。在这?酒色天,还无人敢慢待他。” 梵音看?了看?楚岚,根本也没问他意见。 “我们要说?的话,他一个凡人不便听。你在前面引路就是了。” “遵命,大人这?边请。” 她?随着这?人出去。 酒色天,是一座巨大的花楼。 行走于其间,只觉香风细细,来往妖魔千姿百态,笑?语不断,柔媚入骨。 长廊九曲十八弯,廊下点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火,仿佛一座温柔的迷宫,落入其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醉,被捕获。 那引路的人边走,还边同她?说?。 “大人您看?,那一处唤作酒池,里面如溪水般流淌不休的,都是世间上好的琼浆玉液,更有?许多?佳人相伴。您若是喜欢,大可?以进去游览一番,主人那边便是晚些去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僵硬着身躯,极力躲避着颈侧的长剑,声音微微发?抖。 “大人,您这?是做什么?在下不明白。” 梵音执着剑,冷冷一笑?。 “你带着本座,已经绕它三圈了。” “不会?吧。此地回廊曲折,处处相似,怕是您看?错了。” “你处处拖延,不断引诱本座投身于酒色享乐,安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不过?是想?代主人,尽地主之?谊……” “你再没有?一句实话,本座即刻就杀了你。” 迦楼罗利爪化成的剑,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 和它的所有?者?一样冰冷。 “本座随你出来,是不想?在那个小东西面前动手。给了你天大的脸面,你若不要,可?别?怪本座了。” 剑下之?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终于低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宣布放弃抵抗。 “你是什么时候,察觉有?异的?” “从你一开?口的时候。” “怎么可?能?” “很简单。” 梵音撤回长剑,像是并不急于杀他,也知道他逃不掉。 她?只是举起手中剑,端详着它在灯火下,流淌的肃杀光芒。 “这?座蜃楼的主人,与本座打了多?少年,从来没讨到过?半点好处。她?怕本座怕得要死,知道我来,躲都来不及,还敢遣人来相邀?天大的笑?话。” 那人的眼神暗了暗。 “是我失算了。” “服气了?” “迦楼罗王强大至此,与我无名小妖,仿佛云泥之?别?。我本不该痴心妄想?。” 梵音微微一挑眉。 这?态度,倒还有?些端正。 她?刚想?道,你不妨说?说?,你到底想?做些什么,本座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杀你。毕竟房中还留着一个不省事的人,一听她?动手,又要与她?掉泪珠子。 实在烦人得很。 谁知对方比她?着急,忽地一咬牙。 “我心知不是你对手,但有?一件东西,我非要不可?。冒犯了!” 话音刚落,只见廊下所有?的灯火,全都浮空而起。 一盏盏摇曳的光晕,像蹁跹的蝶,竟然?在同一时刻,向她?迎面扑来。 梵音的眸子猛然?被映得雪亮。 她?挥剑一斩,斩了个空。 定睛看?时,已经不在花楼的连廊上,而是身陷一片通明灯火里。灯影幢幢,辨不清方向。 那用心叵测的妖物,已经不见了。 她?面前是楚岚。 这?人大约是听了她?的话,当真摆出一副要上床睡觉的架势,连外衫都脱了,只穿着一身中衣。柔软,又单薄。 他望着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 “尊上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我等了你好久。” 026 梵音站定了, 望着他。 见她?不说话,楚岚的目光闪了闪,仿佛有?些害怕她?, 却还坚持着, 小心翼翼地来拉她的手?。 “尊上, 怎么了?做什么这样看我?” 手?很软,很细腻。 指腹一点茧子也没有?, 暖融融的, 抵着她?的掌心, 像要将人拉进温柔乡里去一样。 梵音低头瞥了一眼,微微扬了扬嘴角。 “没事?。不是?让你先?睡吗,为什么还在这里?” “尊上不回来, 我睡不着。” “你在等本座?” “嗯。” 对面?的人, 笑?得眼睛弯弯的,里面?盛满灯火的倒影, 星星点点, 漂亮得让人心一荡。 “我害怕尊上被那妖物捉去了。” 口吻极纯真, 极烂漫。 梵音手?腕一抖,收了剑光, 懒懒看着他。 “在你心里, 本座就这么没用吗?” “不是?。” “那你犯的什么傻。” “可是?,尊上英明神武,是?你的事?,我……” 他颊边忽地?微红,拉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 “我担心你, 是?我的事?。” 四周灯影朦胧,映得人面?如玉。 梵音沉默了一小会儿, 轻咳了一声,嗓音忽地?有?些许低哑。 “那你向本座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 “你有?多担心本座。” 面?前的人眨了眨眼。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她?会突然说这样的话,略微怔了一怔,但很快便一点头,脸上扬起甜甜的笑?。 “原来尊上想要的是?这个。” 他牵着她?的手?,一旋身,就靠近过来。 他身上仅着单薄中衣,也并没有?穿鞋。 雪白的,纤瘦的足,轻轻踏上她?的云纹长靴。 凡人的那点分?量,于她?而言,实在是?太轻了,活像是?被一只猫的肉垫,软软地?踩了一下。 他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都加在她?身上。男子身上的气息,清淡,幽香,有?一点像这花楼的角角落落里燃的香料,被灯烛熏暖后的味道。 他抬手?环上她?的脖颈,声音轻轻的。 “尊上,你闭上眼睛好不好?” 梵音看了看他,没说话。 但当真顺从地?合上了眼。 对方倾身过来,温柔地?拥住了她?。身子那样柔软,那样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甚至感?觉到,他将腰身悄悄地?向她?手?底下送了一送。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底下细腻光滑的肌肤好像在无声地?相邀。 他的气息,缓缓靠近她?唇边。 一阵阵带着温度的细风,扑得人一直从后脑酥麻到脊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问:“尊上,你喜不喜欢我?” 梵音没有?答。 他也不介意。 少年好看的脸上,漾起甜甜的笑?意,松针似的睫毛垂下来,掩去眼中莫测神色。 他轻轻地?靠近她?,蔷薇花一样柔软的双唇,好像随时都要贴上她?的唇角。手?缓缓地?抬起来,像要拂开她?额上一缕碎发。 像极了情到浓处,缱绻纠缠的样子。 如果?他的指甲没有?突然变得那么长的话。 “啊!” 一声惊叫过后,怀中人跌落在地?。 不是?楚岚。 是?先?前引她?出来,被她?识破诡计的男子。 男子一连滚出好远,才勉强停下,捂着肩膀,神情极痛苦,抬头望着她?手?里剑光。 “你知道是?我?” “一直。” “那你为何还……” “好玩罢了。” 梵音神色淡淡,并不急于处置他,反而将未持剑的那只手?,举到眼前,就着灯火细细看了看。 他方才化?作楚岚的模样时,牵过的那只手?。 “有?人费力气演戏,本座为什么不看。不过……” 她?耸了耸肩。 “你太不像他了,哪里都不像。没意思得很。” 例如,楚岚从前过得很苦,尽管生了一张貌美的脸,其实掌心里都是?做粗活留下的薄茧,他牵她?的手?时,从来没有?那么细腻,柔若无骨。 这是?旁人仅看他的外表,永远想不到的事?。 又例如,他从小过得清寒,底子不好,身体向来比常人更凉些。而她?是?通身炙热的迦楼罗,触碰他的肌肤时,是?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暖意的。 更遑论,他是?性子柔软,不害怕她?,敢亲近她?,但不是?不知廉耻。 有?些话,有?些事?,过犹不及。 妖物再怎么挖空心思,竭尽所能去捏出那个样子来,骨子里的东西?,终究是?学不来。 不过,话说回来…… 她?凝神看了看那伏在地?上喘息的男子。 她?方才有?意不杀他,只一剑劈中了他肩头,他此刻捂着伤处,疼痛难忍,从指缝间汩汩地?淌出鲜红色来。 乍一看像血,但其实不是?。 那种液体更黏稠一些,且很快就不再往外涌了,而是?凝结起来,护在伤口处,反倒像是?在自行修复。 她?那一剑,应当足够斩断他一臂,然而他现在已经能忍痛,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了。 手?臂不能说是?完好无损,但至少还留在原处。 她?不由大感?有?趣。 “你是?什么东西??”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她?看不出来的妖物。 男子跌跌撞撞起身,脸色极白,显然也是?重伤。 他的灵力已经维持不了阵法。 四周的灯影迷阵全消散了,两人又重新站在花楼的连廊上。不远处甚至有?妖魔,在巧笑?着拉扯醉酒的客人,而全然没有?发现此间异样。 他望着梵音,笑?得有?些发苦。 “区区小妖,贱名不配污了尊耳。我已经输了,要杀要剐,并无怨言。” “你很急着要死?吗?” “大人不杀我吗?” 梵音抬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眉心。 方才这妖物,不惜幻化?作楚岚的模样,百般献媚讨好,只为了将指甲插入这一处,掘出他想要的东西?。 如意珠。 每一只迦楼罗的额前,都有?一枚如意珠,流光溢彩,宝相庄严,乃是?这一族生来的灵物。 传闻旱则可以祈雨,涝则可以见日,随便哪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得了它?,都可以号令天下,开疆辟土,享国千年。 它?于凡人能够起死?回生,得享永寿,哪怕是?受了重伤,将要羽化?的仙人,亦可以保神魂不散,不至于化?归于天地?之间。 总之都是?传说,她?也没亲自试过。 她?自己的那一颗,已经…… 她?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如今在下界,知道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也不知道眼前这妖物,究竟是?什么来路,有?什么了不起的天大的事?要做,竟然敢对她?的如意珠动了主意。 也不怕命里担不起。 “杀你,随时可以。” 她?把玩着手?中剑。 “不过本座更好奇,你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指使。” “没有?旁人,只我一个。” “就凭你?你明知自己胜算渺茫,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你要本座的如意珠,能有?什么用?” 对面?哑然不答,只沉默盯着地?上花砖。 不知是?不是?错觉,梵音竟从他神情中看出了几分?哀痛。 她?一挑眉,脸色骤然转沉。 “你信不信,就算你不说,本座一样能将幕后主使挖出来,杀个干净。” 他的目光猛然一跳,嘴唇动了动,似乎像要求情。 但他忽地?望了一眼连廊外面?,仿佛松了一口气,像是?死?里逃生一般,露出一个淡淡笑?容。 “我信,不过,来日吧。” 话音刚落,廊下的灯火发出扑簌一声轻响,竟齐齐灭了。 在光影变幻的一刹那,男子的身形也倏然消失。 眼前只剩下空荡荡的长廊。 也不知哪一处被人错手?打翻过酒,散发出甜腻腻的残香。 远处有?两名打杂的小妖,哈欠连天地?过来,随口抱怨。 “可算是?挨到天亮换班了,这地?方真熬人,等下月结了月钱,我就不干了,还回贪欲天快活去。” 一抬眼看见她?,连忙端正了神色,问候道:“贵客安好。” 然后飞快地?走开了。 梵音扭头看了看外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亮了。 这蜃楼,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幻境,并不与外界相通。这天亮,也不是?真的天亮,不过是?以术法模拟出来的罢了。 回廊中间的小院里,一花一草,都沐浴着并不真实的天光。 不过怎么说也算是?新的一天。 她?皱了皱眉,返身径自回房。 推开门的时候,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些,吱呀声很小,但房里还是?立刻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尊上,你终于回来了。” 楚岚迎上前来。 他身上衣衫齐整,一看就是?整夜不曾睡过的,因为进入蜃楼以来太过劳累,脸色实在不怎么好,眼下浮着淡淡的黛青。 但他的笑?意却还浅浅的,与平日一样。 “尊上与那蜃楼的主人叙得如何了?还顺利吗?” 梵音看了看他,缓缓舒出一口气。 这才是?真正的楚岚。 他不知她?昨夜遭遇的诡计,还只以为她?是?被邀去,相谈甚欢。 不像那来路古怪的小妖,胆子极大,脑子却不好,变作他的模样时,上来便道“担心尊上被那妖物捉去”,将自己暴露得一清二楚,还不自知。 “怎么了?”楚岚打量着她?神色,迟疑道。 “没事?。”她?摇摇头,“你怎么不睡?” “尊上不回来,我睡不着。” “为什么?” “我会担心尊上。” “……” 不行,还是?太像了。 与先?前那古怪的男子重叠在一起,总让人心里怪怪的,大约是?称作心有?余悸。 迦楼罗王捏了捏眉心。 身边人小心看着她?,神色隐约有?些担忧:“尊上,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她?沉默片刻,忽然道:“过来。” “怎么了?” “你……抱本座一下。” 楚岚没有?动。 他像是?整个人都惊住了,浑身都僵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映着她?的影子。 声音极小:“尊上,你,你没事?吧?” 梵音嘁地?一声,笑?出来,自嘲地?摇摇头。 嗯,这才是?楚岚,而不是?费尽心思想要她?如意珠的妖物。 这下对了。 刚想说没事?,你去休息吧,身上却骤然多了一个人。 那人倾身过来,用双臂拥住了她?,不顾她?身上带的夜露寒气,抱得那样紧,像是?很努力地?,想将她?整个人揽进怀抱里。 “你怎么了?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027 他的声?音很温柔, 很小心,落在她耳畔,还微微发?着抖, 像是当真很担心她的模样。 梵音愣了一愣, 不免有些?好笑。 “你觉得, 有人能欺负本座?” 那人沉默了一下,趴在她肩上, 摇了摇头?。 碎发?柔软, 拂在她颈边, 怪痒的。 “那你还在想些?什么。” “只是,尊上从来没有对我?提过?这样的要求。” “所以??” “我?以?为你是与那蜃楼的主人谈得不愉快,他们仗着是地头?蛇, 给你委屈受了。” 他将脸埋在她身上, 声?音模模糊糊的。 “小孩子不都这样吗?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就要人抱。” 迦楼罗王脸色微黑, 把那三个字在心里反复品味了一番, 又默默算了算, 自己的岁数究竟是这人的多少倍。 她想说,你以?为本座与你一样, 凡人心性, 软弱可笑。 但最终也没说出来。 她只是出了一会儿的神,任凭这人扑在她的身上。 她想起来,其实这人一直就有等她回来才睡的毛病。 只是上一回他这么等的时候,恰逢她趁着夜色袭击了昭王宫,杀了那个老?亲王, 染了半身的血。回来一言不合,罚他在深秋的走廊上跪了一整夜。 凡人的怀抱, 远不如她的有力,也不如她暖,那样费尽力气想要抱紧她的样子,显得有些?逗趣。假如她想,随时都能?推开。 但她没有。 过?了很久,她才抬手,轻轻戳戳他的后背。 “差不多了?” 这人恍然回神,从她的怀里退开,脸上浮着淡淡的红,像是自己知道?羞了。 他都不抬眼看她,只飞快到一边桌上倒茶。 “尊上去了这样久,渴不渴?不过?这是昨夜的茶,都不热了,要不然我?出去……” “无妨。” 梵音随手接过?来。 “这样就可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的视线,也并未落在茶杯上,而是忽然盯住了桌上一截残烛。 燃了一夜,蜡烛已经变得很短,旁边挂着蜿蜿蜒蜒的烛泪,落到灯台上、桌面上,像海底的红珊瑚树一样好看。 鲜红的,黏稠的,流淌过?又凝结的烛泪。 她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怎么了,尊上?”楚岚轻声?问?。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没事,只是你对本座搂搂抱抱的,怕不怕被人瞧见?” “房里也没有旁人吧。” “这里是蜃楼,妖魔无数,你怎知没有眼睛盯着你。小心传出去,以?后不好嫁人。” 这人瞥她一眼,飞快地转过?身去,往里间走。 仿佛是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但以?她的耳力,竟然没能?听清。 这倒是很少见。 她撇了撇嘴,往外间的小榻上随意一坐。 “本座会在这里打坐,你去睡吧,不用管。” 结果回头?一看,那人已经连床边的帐子都放下来了。 眼下白日里,没有灯火映照,连影子都看不分明,只隐隐约约地能?看见一个身形。 她不由颇感不习惯。 楚岚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公子,自从遇见她以?来,从来也不曾扭捏,与她同处一室都快成?了习惯。像今日这般避忌,倒是头?一遭。 “这么见外。”她小声?嘀咕。 那人在床帐后面,声?音低低的。 “尊上说得对,怎么说,你也是女子。我?若不避嫌些?,只怕以?后不好嫁人。” “……” 不对,果然今日哪里都不对。 迦楼罗王皱皱眉,摇了摇头?,径自去打坐入定。 自从当年她叛下天界,便再无一日安眠。 两百多年来,无事可做时,都是如此?度过?,已经非常习惯。 但是今日格外不同些?。 真气沉不下丹田,运不到周身,心浮气躁的,眼前全都是形形色色的景象。 有当年在战场上,她迎击十万冥军,一柄长剑金光熠熠,背后羽翼振振生风。所到之处,敌军无不惊惶溃败。她顶着战神之名?,满腔快意。 有后来她一怒之下,将天界掀得人仰马翻,几乎手刃了天帝,最后从霁晓神君手中接过?长卷,忍痛将族人封印其中,黯然远走。 也有难得的闲暇时候,她和交好的同袍,在天界悠游。 其实她自从与天帝订下契约,披上战甲以?来,大多时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排兵布阵,慰问?部下,对天界相当的不熟悉,对各路神仙就更是陌生。 无非是在场面上互相举杯致意,听旁人一股脑地恭维战神威武。 但那一日,她瞧见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影子。 她端详了片刻,想起来了。 是她曾经在天河边的战场上,遇见过?的那个怪人。 当时,他假惺惺地发?什么慈悲,偏要救她的手下败将,那些?本该被丢在战场上等死的妖魔小兵。 她已经格外宽宥,不与他计较了,他却还站在芦花丛中,认真问?她。 “你说天冥两界,为什么总交战不休呢?你领兵打了这么多年,是从未想过?,还是不愿去想?” 他说:“他们只想与你我?一样,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 那时的她觉得,她没有赏他一剑,已经是十分大度了。 “瞧什么呢?”身边的好友用胳膊肘捅捅她。 她用下巴指了一指,“那是谁?” “你不认识他呀?” “我?该认识吗?” 在她困惑的目光里,好友笑得贼眉鼠目的。 “要不然说,你常年打仗都打傻了呢。大家?都在军中,但只有你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那是初岚仙君,传闻是北海万年冰雪之地,化生的一条小白龙,生性最是清正慈悲,高洁不可亵渎,不知道?多少神女都在暗地里打他的主意呢。” “只不过?,他得霁晓神君高看一眼,有些?要当成?关门弟子的苗头?,所以?众人都不敢……哎,你干嘛去?” 一个没拉住,迦楼罗已经张开双翼,翩然上前。 那人被她翅膀上的金光晃了一下眼,抬手微微挡了挡,才站定下来,看清她。 “是你?” “嗯哼。” 她倨傲不恭地应了一声?,只挑眉打量他。 原来是条没见过?世间丑恶的小白龙啊。 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不过?,仿佛也没有同僚口?中说的那么冰清玉洁,难以?近身。 她回想了一下那一日在天河边的情景。 他不是还挺多话?的吗。 对面看她两眼,轻声?道?:“那日你帮了我?,其后也未曾对旁人提起,还没来得及谢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被她落在后面的同僚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唯恐天下不乱,大声?起哄。 “他竟主动与梵音说话?了,要不然说还是战神的面子大呢。” “那是,多少男仙倾慕我?们主帅,每日送到军营门口?的书信都够一箩筐,想来这初岚仙君再怎么清高,也不能?免俗的。” “梵音,快些?!一举攻下他!” 彼时的梵音,还很年轻气盛,又在战场上待得太久。 让她们一吵闹,只觉得十分没面子。 她看着眼前的人,顽劣之心忽起。 “你知道?我?的真身是什么吗?” “金翅迦楼罗,鼎鼎大名?,怎能?不知。” “那你有没有听人说过?,”她凑近前去,笑得张扬恣意,“迦楼罗是专门吃龙的。” 初岚仙君望着她,胸口?微微起伏,脸上都有些?红了。 忽地一转身,驾起祥云,飞快地走了。 她只向?追上来问?东问?西的同僚们摊了摊手。 这样好吓唬,又不是她的错。 …… 如今再想,梵音隐约觉得,仿佛不是那么一回事。她那句话?说得,或许是有些?微的问?题。 但无论如何,此?去经年,物非人也非。 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一度真心想要迎娶他,他却在迦楼罗族遭祸之时,选择了明哲保身,躲得远远的,连一面也不曾露。 什么慈悲渡世的仙君,也不过?是个拜高踩低之辈罢了。 他们二人之间,还是永生永世不要再见面为好。 平白想起这等人,还怪让人不耐烦的。 迦楼罗王深深吐纳了几口?气,催着真气在周天流转。 脑海里的景象便变了。 变成?另一个人,顶着相同的一张脸。 在妖物用灯火织就的迷境中,他微微笑着,用双臂环住她脖颈,温暖又柔软的身子,轻轻贴近她的胸膛。 她只下意识地将手抬起来一丁点,他便一言不发?,将腰身暗暗地往她手底下送。 只隔着一层单薄的中衣,好像随时都…… 她猛一皱眉,强行打断了运转的真气,睁开眼来。 眼前还是同一张脸。 “你做什么?”她竟微微向?后避了避。 楚岚神色稍显不安,好像疑心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小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尊上打坐时,显得很不宁静,气息也很急,我?担心你有事……” 她略略舒了一口?气。 没什么,只是蜃楼里妖魔云集,浊气太重了,多少还是影响了她的心神,即便是打坐调息,也收效甚微。 不过?没关系,她有千年的神力在,也不至于如何。 倒是这个小东西…… 还是别总在她面前晃悠为好。 “本座没事。”她起身道?,“你不睡了?” “嗯,已经休息得够好了。” “那本座出去一趟。” “尊上去哪儿?” “去四处走走,看看这酒色天,究竟要如何出去。” 她来到此?地时,只道?简单,所谓酒色,无非是端正克己,不受邪淫诱惑,也就是了。 她是神明之身,自然看不上妖魔色相。楚岚是男子,也不在他们下手的范围内。 她只打算暂歇一夜,第二天好上路。 然而如今看来,倒是她想得简单了,不但没有摸到离开的门道?,昨夜还遇到了一只别有用心的妖物。她不想在此?地再待下去了。 楚岚点点头?,很是顺从。 “那我?在房里等你,尊上小心。” 她睨他一眼。 “此?地妖魔横行,你不害怕?” “有尊上在,没什么可怕的。” “你是不是脑子不好。本座刚说了,我?要出去。” “那也不会不管我?。” “你哪里来的自信。本座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这人抬眼看了看她,忽地嘴角一弯,像是绷不住要笑了,眼睛里亮闪闪的。 他声?音软软的。 “尊上从前多生气,多讨厌我?,也没有杀我?。所以?你也不舍得让别人杀我?。” “……你有什么误会?现?在也不是不讨厌你。” “是吗?” “……” 迦楼罗王盯着他,眸中神色变换几番,好像翻了一个白眼。 但终究道?:“伸手。” “怎么了?” “快一点。” 他不明所以?,听话?地伸出手来。 手指修长,很白净,主动递到她的手里。 迦楼罗王在他掌心轻轻一抚。 凭空多出三根金翎,熠熠生辉。 他怔怔地看了看,忽然急起来,用力塞回她手里。 “我?不要这个!” “你知道?……” “我?不用钱,即便是用,也不拿你的。” 他是真的发?了急,片刻前的玩笑神色不见了,紧抿着唇,眼尾都垂落下来,连着颊边一道?,都涨得红通通的,也不知是生气,还是难过?更多。 他甚至有胆量瞪她了。 “都说了,你别再拔自己的羽毛了,做什么不听?” 梵音愣了愣,自己回忆了一下,才轻轻一哂。 “想什么呢,你还真想当金子用啊?” “那它……” “骗你的,也就你信。” 她满不在乎地扬着笑容。 “本座当年在天界,收到的赏赐怕是要拿一座城来堆,也就那点黄金,还能?拿出来用用,旁的你们凡人又不认识。” 楚岚低着头?,望着手心里的金翎,像是用了一会儿工夫在心里转圜她的话?。 过?了好久,才小声?道?:“尊上,你不能?总骗我?。” 尾音模模糊糊的,好像带着点鼻音。 梵音偏头?看了看他。 “怎么,哭啦?” 他摇摇头?,把脸埋得更低了。 她心说真不经逗,但还是叹了口?气,转为正色。 “好了,本座没法时刻看顾着你。这些?金翎比金子有用得多,能?在你遇到危险时,召唤本座回来。三界之内,六道?之中,无论在哪里都管用。” 她眼尾轻轻扬了一扬。 “只有三根,省着点用。” 028 梵音出门去了。 楚岚独自坐在屋里。 三根金翎躺在他的掌心?, 鲜亮,挺括,每一根最细的绒羽都闪闪发光, 好像太阳一样?耀眼。 他轻轻地抚了又抚, 最后收进怀里。 衣襟底下暖融融的, 比数九天里的暖炉还要管用。 有点?像那个人?身上?的温度。 他忽地低下头去,飞快用手背贴了贴脸颊, 好像这样?就能将那股莫名的热意降下去一样?。 这时,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叩门声。 “是谁?”他扬声问。 带着某种被人?撞破了秘密一般的无措。 门外的声音很恭敬, 很柔顺。 “贵客,奴家是此地伺候的下人?,您昨夜叫了酒菜, 留在房中久了, 唯恐气?味不好。您若无事,奴家进来收拾了杯盘便退下了。” 楚岚不疑有他, 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面貌忠厚, 手脚利落的男子, 头顶竖着一对尖尖的黄耳朵,原来是只?狗妖。 他走近桌边, 正要收拾, 却忽地停下了动作,仰头吸了吸鼻子。 “什么味道??” 楚岚怔了怔,心?下陡然一凉。 他忘了,他是凡人?。 梵音在时,她身上?的气?息太过强大, 足以将他的凡人?气?味遮掩过去。但如今,她不在这里, 犬类的鼻子向来灵,他恐怕躲不过去了。 他悄悄后退了几步,极力保持镇定。 “我没?有闻见,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狗妖却绝不能被他搪塞过去。 他满面狐疑,四下里细细闻了一圈,最终还是将目光定在了楚岚的身上?,耳朵尖倏然抖动了两下。 “凡人?!这里竟然有个凡人?!” 他的声音尖锐,仿佛哨音,在四通八达的连廊上?,一下传出去好远。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各路妖魔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脚下利索的,尚能挤进房中,稍慢些的,落在了后面,便只?能在外围看热闹了。 小小一间客房,被挤得水泄不通。 没?有哪一只?妖魔,能抵抗人?肉的诱惑。 “这凡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咱们这酒色天,可都是第五层了,前面几层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可去你的吧,得亏是他们没?有瞧出来,要是发现了,还落得进咱们嘴里吗?” “说得是啊。自从进了这蜃楼,就再也没?尝过人?肉的味儿,可憋死老娘了。” “大姐头,最鲜嫩的心?肝儿肯定是孝敬您,您一会儿赏些零碎,也让小的们尝尝鲜。” 一张张千奇百怪的脸,带着相同?的狂热与渴望,直勾勾地盯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像能从他的身上?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楚岚被逼至角落里,脸色微微发白?,手已经悄悄地按住了衣襟。 那底下有三根金翎,是梵音刚刚赠予他的,极其珍贵,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了。 她会不会嫌他没?用? 然而那狗妖,却忽然间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嗯?不对,怎么还有一股别的味道?。” 妖魔中有个为首的,一拍巴掌。 “怎么,该不是害了病,不中吃了吧?” “不对,不是。” 狗妖靠近过来,尖尖的鼻子几乎贴到?楚岚的脸上?。他细嗅了嗅,眼里忽然亮起精光。 “你的身体里,藏着什么东西?” “……什么?” 楚岚一头雾水。 对面咧了咧嘴,扭头向那首领。 “应当是个不小的宝贝,只?是我道?行低微,瞧不出是什么来路。您给掌掌眼。” 那首领一皱眉,宽厚的毛掌里,放出一道?黑光。 楚岚只?觉得骤然被扼住了咽喉,只?是那力量是无形的,挣脱不开,一时间连气?都喘不过来。 须臾,对方大喜。 “果真有宝贝!” 她重重一掌,拍在狗妖肩上?。 “你小子今天记一功,回头好处短不了你的。” 那狗妖被她拍得,背都佝偻下去,还要龇牙咧嘴,连忙谢恩不迭。 四周的妖魔,都喜滋滋地围上?来。 “大姐头,您说这到?底是件什么宝贝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首领锁紧了眉头。 “这东西有些古怪,我竟也瞧不真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会吧?这天底下,还有您瞧不出来的物件?” “这小小一个凡人?,是烧了高香了?什么千载难逢的好东西,他也有能耐藏得住?” 妖魔们七嘴八舌,有耐不住性子的,已经动手拉扯楚岚。 楚岚避无可避,脸上?一片煞白?,心?中却比他们更茫然。 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 为何只?有他不知道?? 正无措间,有个副手模样?的女妖,不由分说上?前来,一把扳住了他的下巴。 明黄色的眼睛里,邪气?森森。 “我劝你,还是老实一点?,自己主动交待了,别给我们首领添麻烦,下场会好些。” 楚岚极力躲着她,“我什么都不知道?,又?能如何交待。” “嗯?嘴这样?硬,可不招人?喜欢。” 对方不满地拍了拍他的脸。 冰冷的手,带着长长的指甲,令人?彻骨生寒。 他努力保持着镇静,不让自己露了怯意。 “你们就没?有想过吗,我区区一个凡人?,仅凭自己,如何能混入蜃楼,且走到?这里?” “你想说什么?” “与我同?来的人?,法力极是高强。若我是你们,一定不会愿意与她为难。” 面前的众妖魔,闻言面面相觑,目露畏惧者?有之,窃窃私语者?亦有之。 就连那首领,脸上?都闪过一丝疑色,有些举棋不定。 然而那名拉扯楚岚的女妖,将他打量几眼,却忽地仰头一声笑?。 “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吧?” “要是真如你所说,那样?强大的角色,将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带在身边,能做什么?也不嫌累赘。” “依我看,人?家分明是看重你身体里藏的宝贝,才肯勉强留下你,你倒好,还沾沾自喜,当做是福气?呢。” 她盯着楚岚的眼睛,阴恻恻勾起唇角。 “愚蠢凡人?,当真有趣。” “……” 楚岚望着她讥讽的笑?容,眼睛连一眨都不敢眨,只?睫毛微微发抖,呼吸不自觉地越来越快,胸膛起起伏伏。 是这样?吗? 梵音留他在身边,容忍他,待他好,是因?为他的身体里,藏着一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她想要的东西? 他的手在衣袖底下,掐紧了掌心?,忽然觉得心?里极难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蓦然一声大喊。 “不对!她不是你说的这样?!” 用力太大,甚至嗓音都嘶哑了。 众妖魔愣了一瞬,捧腹大笑?,击掌跺脚。 “这凡人?可真有意思,还死咬着不肯承认呢。” “哟哟,你瞧,都快哭出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岚在他们的哄堂大笑?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泪盈于睫。 那首领眼看场面混乱,不成体统,终于将大手一挥。 “行了行了,都往后站站。和这凡人?废话什么?趁早把他身体里的宝物取了,让大家伙开开眼才是正事。要我说,瞧不出是什么也不打紧,大不了将他撕碎了一看,也就一清二楚了。” 她龇牙一笑?。 “这宝贝嘛,自然是归我。余下的人?肉,我一口不尝,你们都分了,高兴高兴!” 于是众妖魔山呼拥戴,又?一阵欢欣鼓舞。 一双双利爪,急不可耐,都朝着楚岚的胸膛而来。 楚岚被逼到?角落,后背紧贴在墙上?,冷汗瞬间浸透了重衣。 他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去掏怀中的金翎,只?觉衣襟之下,蓦然一烫,仿佛有微微的光芒闪过。 下一瞬,眼前金光大盛。 妖魔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耳畔。 他被那光华晃得睁不开眼,抬手遮了一遮,片刻后,才从指缝间看清一张脸。一张熟悉的,气?定神闲,又?写满不屑的脸。 “真没?出息。”那人?冷冷瞥他一眼,“本座才离开多?久,就闹出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来。” 他怔了怔,眼眶陡然一热。 方才被众妖魔激将嘲讽,也没?落下来的眼泪,忽地扑簌簌一下,沿着脸颊就滚了下来。 “你真的回来了?” “废话,要不然,看着这群东西作威作福吗?” 梵音昂着下巴,手中长剑森然。 “想动本座的人?,千百年来,还没?人?有这个胆量。” 她刚才一击之下,掀飞出去的妖魔,不知多?少,此刻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都知道?遇见了硬茬,哀呼求饶一片。 唯独那首领,身材魁梧,仍能勉强起身。 她扶着一旁塌了半边的桌子,堪堪站定,刚要说话,目光却落在梵音手中剑上?,又?抬头端详她面目,视线逡巡几番。 良久,忽作恍然大悟状,淡淡笑?了一声。 “我道?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迦楼罗王。这倒是稀客,多?年不曾见了。” 此话一出,身旁的妖魔俱是惊愕,一个个的脸上?都现出入骨的恐惧。然而在那恐惧之下,却又?隐约透出些好奇,甚至是渴望。 仿佛能亲眼看见这个名号的主人?,是一生中难得的奇遇。 楚岚不由微微一怔。 对方认得梵音? 她是什么来路? 梵音亦显得出乎意料,眯了眯眼睛。 “你见过本座?” “想当年,我也曾追随我军主帅,上?过战场,当过一个小小的副将,在阵前与你有过一面之缘。” 对方挺了挺腰板,忽地一咧嘴。 “不过,天界的战神大人?,可比当年差得太远了。你如今身上?的戾气?这样?重,和我等妖魔之辈,还有什么分别。你还横什么呀?” 029 没有?人看清, 那首领的人头是怎样落下来的。 只见她腔子里的?血冲天而起,乌紫的?、滚烫的?妖血,如泼墨一般四溅, 将邻近的妖魔浇了个满头满身。 随后才是那头颅, 骨碌碌滚出老远, 双眼在身首分离的一瞬间暴涨至极大,仍死不瞑目。 四周有一瞬间极静。 转眼才爆发出凄厉惊恐的?哭叫声。 所有?的?妖魔, 都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 几乎将小小的?一座房门挤塌。 其?中有?一些?, 方才来时冲在前面,自以为占着了先机,还沾沾自喜, 却?没想到这等便利, 此刻变成了催命符。只一道剑光过,又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梵音手执长剑, 衣角无风自动。 常年戴的?兜帽滑落下去?, 露出一双眸子赤金, 光芒灼灼,一丝碧色也?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是暴怒的?迦楼罗王。 迦楼罗族, 明光神鸟, 全天下最善战的?族类。相传被彻底激怒时,浑身的?血都会烧热到沸腾,金羽发出的?光辉,比太?阳还要亮。 从前在战场上,敌军中流传着一个说法。 与天界战神交锋, 进退磊落、有?礼有?节,则大体可无事。而若阴险狡诈, 行不义之举,他们就会看见这双此生最不愿见到的?眼睛。 据说,迦楼罗王最后一次露出这副形容,是在两百余年前,有?一名冥军将领见战局不利,未曾禀报主帅,擅用了独门奇毒,以致迦楼罗全族受害。 在族人心性大乱之时,她仅凭一人一剑,杀得天翻地覆。 那一日,十万冥军,在主帅极力庇护下,得以生还者不过数百人。 事后忆起,众口?一词,都道那双眼睛,比地狱里最凶暴的?恶鬼还要可怖十分?。 此刻的?梵音,便是顶着这一双眼睛,站在横流的?污血间冷笑。 “假若本座想来做妖魔,只怕你们要把冥界拱手让给我。” 有?一个女妖,便是先前狐假虎威,捏着楚岚的?脸嘲讽不休的?那一个,眼见逃不出去?,自以为机灵,一头跪在她脚下。 “大人,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死不足惜。但死前尚有?一忠言,须得说与您知?道。” 梵音的?剑锋就悬在她咽喉处,神色冰冷。 “哦?” “您为见蜃楼主人,已?经辛苦走到此处了,这酒色天往后,便是杀生天。只是您如今手上沾了血,必是过不去?的?了。” 对面满脸谄媚。 “小的?不才,这些?年跟着首领,略有?些?见识。您要是不嫌弃,小的?愿意悄悄为您带路……” 她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迦楼罗利爪化成的?长剑,将她当?胸穿过。她只来得及露出一个恐惧的?神情,身体便在金光中散为了齑粉。 梵音收回长剑,眉峰一挑。 “多大点?事,一条路走不通,不还有?另一条吗。” 不就是一路打到最高层的?极乐天吗。 即便是将整座蜃楼里的?妖魔杀净了,又如何? 她当?年也?没少干过。 满地横尸间,她面目森冷,仿佛修罗。 却?听身后传来几声模糊的?动静,有?些?像干呕。 她手中的?剑顿了一顿,回过头,看见的?是楚岚煞白的?一张脸。 这人紧贴在墙边,在满地血污与尸首间,退无可退,局促万分?,身子原本也?瘦,此刻蜷缩着,像要将自己塞进墙角里一样。 他用手掩着嘴,脸上一点?血色也?看不见,只有?眼里泛着红,泪光盈盈。 也?不知?是因为太?过害怕,还是恐惧作呕,控制不住溢出来的?泪水。 梵音眼里的?金光,忽然略微暗了一暗。 她盛怒之下,倒是忘了还有?一个人。 凡人这种东西,又弱不禁风,又没见过世面,不过杀几只妖魔罢了,和她从前的?战绩相比,压根都不够看的?,也?能让他怕成这样。 当?真是麻烦死了。 “干什?么呢?”她微微皱眉。 暴怒的?迦楼罗王,心性大异,连身体里的?流的?血,都是与平日不同的?。放在从前,就连族人也?要退避三舍,避其?锋芒。 远远没有?耐心这种东西。 “要是怕,就自己捂起眼睛别看,别来给本座添事!” 声音冰冷,戾气极重。 楚岚的?目光轻轻颤了一下。 像是有?些?被她吓着了,但里面又藏着些?更深的?东西,是满腔怒火的?她看不明白的?。 “对不起,尊上。”他小声道,“我不要紧的?,你不用管我。” 说这话时,身子还在发抖。 她杀得太?酣畅淋漓了,根本避不开他,即便将他拦在身后,挤在墙角里,仍旧溅了他半身污血。 妖魔的?血色暗,腥味极重,一阵阵地扑鼻而来。 她从前在战场上是早已?闻惯了,只越杀越痛快,但于他而言,大约是此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 不,也?见过的?。 她想起来,她初次见他的?时候,是曦国皇室尽数被屠。山谷里的?一座深坑中,扔着层层叠叠的?尸体,惊恐万状、血流披面,即便是杀神如她,也?觉得实在是令人恶心。 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年,被丢进尸坑里,一锹土泼下去?,就盖了满脸。 他那时抖得和今日一样厉害,却?硬生生一声都没哭,一句饶都没求。 经历过杀戮的?人,再?次见到血,恐惧只会变本加厉。 迦楼罗王重重吐了一口?气。 “烦得要死。” 神情好像十分?不耐。 但是她手中的?长剑,忽然收起了。 金光散开,织作一张大网,不偏不倚,刚刚好将他们二人笼罩在其?中。 房间、尸首、遍地的?血污,全都消失不见,被隔绝在外。四周只有?一方灵力构筑成的?天地,无边无际,光华流转,明净又温柔。 她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就连衣衫上沾染的?血迹,也?仿佛被洗涤过一般,荡然无踪。 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下好了?”她淡淡问?。 楚岚怔怔的?,似乎还回不过神来。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头看了看梵音,眼眶忽地更红了,声音小小的?,带着浓重的?哭音。 “尊上……” “干什?么?”梵音挑眉。 眼中金芒仍然涌动,神情绝称不上和善。 “要是谢本座,就不必了。本座还没杀尽兴,以后少在这里误事,坏本座的?兴致。” 面前的?人闻言,像是屏了屏息。 一张脸仍然惨白,眼神仿佛难过得很。 怒气未消的?迦楼罗王,最不喜欢这副神色。 “你要是又想指指点?点?,嫌本座杀生太?多,劝你趁早收了这副心思。” 她眉目森然。 “敢在本座面前造次的?人,没有?活下来的?道理。” 手却?忽地被人拉住了。 她的?血犹自沸腾,体表炙热,那人触到她的?瞬间,像是被烫着了一样,惊了一下,但却?并未缩回手,反而更坚决地,牢牢握住了她。 冰凉的?手,硬塞进她的?掌心里,好像一片雪却?硬要去?扑火。 “尊上,为什?么会以为我在怪你?” 他望着她,睫毛湿漉漉的?。 “是上次的?气,一直生到今天吗?哪有?人这样记仇的?。” 梵音被他拉着,浑身的?灼热与暴戾,在缓慢地平息。 但还是冷哼了一声。 “本座杀个把人,你就摆出那副脸色,给谁看。” “我只是很难过。” “轮不到你……” “不是的?,尊上。” 楚岚用力摇了摇头,尾音里忽地染上了抑制不住的?哭腔。 他像是已?经极力在忍了,但泪珠子还是不断地落下来。因为靠得太?近,大半都落在了梵音的?衣襟上,深深浅浅地晕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便仓皇要替她擦,但是手抖得实在厉害,泪痕只越来越多。 “对不起,尊上,我什?么都没做好。” 梵音看着他的?模样,只忽然觉得好笑。 “你能做点?什?么?” 在这种妖魔横行的?地方,他一个凡人,原本也?就什?么用都顶不上。 但是他真的?在细数。 “尊上自从进了蜃楼,有?意不惊动旁人,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却?因我半途而废。你只出去?了短短一刻,我就招了妖物进来,你刚送我的?金翎,那么宝贵,就用去?了一根。你还为了我,杀了那么多的?人……” 他哭得实在很厉害,梵音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 “喂,你是不是弄错了一件事。” “什?么?” “本座动手,是因为他们不长眼,胆敢挑衅本座,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人从湿透的?睫毛后面,看了看她,忽然含泪笑了一下,眼睛里波光闪动。 “尊上总这么喜欢,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吗?” “本座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是我知?道的?。尊上今日大开杀戒,是为了我,从前几次动手,也?都是为了我。尊上哪怕嘴上再?不饶人,也?是心里待我最好的?人。” 梵音喉头微动了动,只觉得被他用那种目光望着,不自在得厉害。 她想说,小东西不要自视太?高,本座只是天性好战噬杀罢了,与你全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楚岚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忽地一步上前,不由?分?说,双手环抱住了她。他将头埋进她肩窝里,声音微微沙哑,又极温柔。 “尊上,停下来吧,这样就够了。我不配的?。” “尊上是高天上的?神明,不要被我弄脏了手。” 于是梵音眼中,最后一丝暴虐的?金光,也?终于平息了下来。 她僵硬地被他抱着,在他身后无声抬起手,自己端详了片刻,脸上现出某种不解。 她是杀人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迦楼罗王。 竟有?一天有?人对她说,不要被他弄脏了手。 030 怀里的身子软软的, 毫无保留地紧紧拥着她。 她犹豫了片刻,不知道是该将他推开,还是如何?。 好在自有人来打断。 虚空中传来一个懒懒的, 好似不大?清醒的声音。 “干嘛呢干嘛呢?费这么大?的阵仗, 不就为了见我一面, 至于吗?” 楚岚没防备,有点被吓着?了。 他从梵音的怀中匆忙退开, 仰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处, 显得有些惊慌, 又有些羞赧。 梵音淡淡安抚了一句:“放心,没有人。” “那是……?” “是鱼传尺素。” 她说着?,信手在半空中一抓。 掌心多了一条白纸折的小?鱼, 鱼鳍竟还能微微摇摆, 口?中发出很不相称的人声。 “老娘怕了你还不行吗。要来就来,把我好不容易造的蜃楼拆平了, 算怎么回事??” 楚岚瞧着?, 不由大?为稀奇, 又颇感困惑。 听这口?气,仿佛她与这蜃楼的主人, 交情很是不浅? 就听身边人低低哼了一声。 她指尖一拈, 凭空生出火焰,那完成了任务的小?鱼,便瞬间化为纸灰,轻飘飘落在地?上。 “走吧,既然别人都来请了, 本座就勉为其难,给个面子。”她道。 楚岚点点头, 很顺从地?牵着?她衣袖一角。 这蜃楼的最高层,他并不知道要怎么上去,但无妨,不论她去哪里,他都跟着?就是了。 梵音却忽地?回头看他两?眼。 “你就这样上去?” “不,不行吗?”他不明所以。 “本座是无所谓,大?不了就是被问,怎么连一个男人都不放过?,把人打得哭成这样。反正本座的名声差,也不是一天两?天。” 她满不在乎地?挑挑眉。 “你不嫌丢脸就行。” 楚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慌忙抬手抹了抹脸。 方才哭得太厉害,满面皆是泪痕。只?是即便努力擦干了,红通通的眼睛,和沙哑的嗓音却盖不过?去。 “对不起?。”他轻声道,“我又给尊上丢人了。” 眼前人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忽地?轻哧一声,像是笑了。 “这么听话。” “什么?” “没什么。擦不干净就算了,反正本座的人,我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 他来不及细想她这句无赖话里,透出的几许暧昧色彩。 因为梵音已?经拉着?他,一个旋身,坠入幽深的虚境里。 有那么短短片刻,他只?听四周熟悉的海潮声响,什么都看不见。 再次脚踏实地?时,已?经身在一处陌生的地?方。 周围仍然昏暗得厉害,他看不清,刚落地?,脚下就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 随即就被梵音揽住了。 “小?心些。”她道。 声音并不比平日更有起?伏,但在这一片黑暗里,落在他耳畔,却总好像格外地?暖。 他轻轻应了一声,被她牵着?,缓慢地?向前走。 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后,他就发现,这里仿佛是一间寝殿。 极宽大?,极华丽,地?上铺着?厚厚的金线绣的毛毯,上好的轻纱罗帐,挂了一重又一重。只?是仅在深处,点了豆大?的一星灯火,好像这里的主人十?分?不喜光亮一般。 并且…… 也实在很不讲究。 满地?的杂物七零八落,让人几乎无处下脚。衣裳、兵器,什么都有,但其中最多的还是酒坛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各式各样的,数不清的酒坛子。也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了。 梵音面对这满目狼藉,极嫌弃地?掩了掩鼻子。 “两?百多年?没见,你是改行捡破烂了吗?这也能住得下去。” 纱帐深处,有人淡淡哼了一声。 是方才纸鱼里的那个声音。 “捡破烂,也比拆房子强。不像有些人,多年?不露面,一来就喊打喊杀的,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随着?这话音,里面宽大?的床榻上,缓缓站起?一个人来。 隔着?帷幔,瞧不清,只?看见一个影子,摇摇晃晃的,伴着?满室扑鼻的酒气,仿佛醉得很厉害。 楚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梵音在他身边低笑一声。 “你怕她做什么,本座的手下败将罢了。” 她双眸明亮,盯着?那个身影。 “认识一下,这就是蜃楼的主人,当年?冥军的统帅。” “七头魔龙,娜佳。” 那个影子步履虚浮,终于从纱帐后面走出来。 与这个稍显可怖的名号不同,她其实是个面目姣好的女子,一身紫衣华贵,只?是穿得落拓,且神色迷离,手中还执着?一个空了的酒樽。 她抬起?醉眼,将楚岚打量一番,淡淡一笑。 “哟,没想到你这些年?,四海九州地?跑,还有闲心找了个凡人小?夫郎。也真是的,带人家来这等地?方,也不怕把人给吓着?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音脸色微微发黑。 “若非不和醉鬼一般见识,我看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还是那么凶,和当年?一样没意思。” 那唤作娜佳的人,撇了撇嘴。 “先前你侬我侬的,又搂又抱,这会儿倒嘴硬不认了。” “你看见了?” “那还用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哎呀,从你一踏进蜃楼我就知道了,就你身上那股味儿,化成灰我都认识。” 对面陡然烦躁,将酒樽一摔,手插进头发乱抓。 “老娘就是不想见你,不想见你不行吗?这都多少年?了,当初天天挨你的打,从来没落着?过?好,现如今我都离开冥界,卸甲归田了,还是躲不过?你找上门来。你这人怎么就阴魂不散呢?” 哀嚎声太响亮,惊得楚岚默默倒退两?步。 梵音翻了个白眼。 “你别理她发疯。” 她将四周环顾了一圈。 “本座与这人多聊几句。你在外面等吧,离这种一惊一乍的人远点。” 楚岚不知道,外面指的是哪里。他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总之不论梵音说什么,他都会听从的。 只?见她退开一步,手中升起?莹莹光亮,竟在室内凭空筑起?一道墙,将两?边隔绝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声响都传不过?来。 是一道结界。 骤然被一个人留下,看不见她的身影,楚岚忽地?觉得心里有些空。 但那人心很细,大?约是想到他在黑暗中会害怕,额外留下了许多用灵力凝成的灯火,一盏又一盏,映出这间寝殿原本的模样,华丽又安逸,全无一丝可怖之处。 于是他即便独自?一人,被留在陌生的地?方,心里却也安平了。 而墙的另一边,被结界隔绝的空间里。 梵音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的人,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悠远。 她与娜佳,当真是老相识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成为天界战神,对方也还不是冥界主帅的时候,她们二人,其实一度是非常交好的。 说是挚友,也不为过?。 原本么,同样是天生天养,同样是年?少气盛,自?然而然地?就投契些。 尽管一个是神族迦楼罗,一个是魔族七头龙,出身殊异,脾气却相投,谁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天大?地?大?,逍遥自?在。 酒坛子一碰,就算是相识。满天下厮混一圈,就义结了金兰。 娜佳曾在她迦楼罗族栖息的原野,与她的族人围炉而饮,对月而歌,也曾被族中调皮的孩子,趁她不备叼了龙鳞去,满地?又追又跑,热闹非凡。 而她也曾在七头龙所居的罗刹海踏过?浪,看千丈惊涛,飞溅如雪。 神魔不知年?岁,与天地?同寿,只?以为能无忧无虑,潇洒恣意一生。 谁知后来世事?多变迁。 她转了性子,与天帝订下一诺,从此披上战甲,成为天界战神,率领族人所向披靡,为万人明面称颂,而暗中嫉妒。 而娜佳转身当了冥界的主帅,屡屡进犯天界,与她阵前交锋,打得昏天黑地?,转眼便是千年?。 终究是她技高一筹。 这人每每被她打得咬牙切齿,怒喝你这杀千刀的,丝毫不顾当年?情分?,差不多也就行了。转头下次又来。 屡败屡战,值得敬佩。 不知从什么时候,三界中便传开了一个说法?,道是迦楼罗王生性骁勇,以龙为食,难怪战力如此强大?可怖。 殊不知是以讹传讹,最初的出处是在这里。 在漫长的交手生涯中,梵音并非没有问过?,这人何?故投身敌营,偏偏与她作对。 但娜佳只?将脖子一昂,永远只?一句话。 “你能当将军,老娘就当不得?” 她心里便骂,当真冥顽不灵,果然不能和这等粗俗之人一般见识。 打吧打吧,横竖两?界这一仗,是千年?万年?也要打下去的。 由她打,总比由旁人打来得好些。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回头想,她仍然不知道,娜佳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知,当初她一怒叛下天界后,没过?多久,她这位死对头便也撂了挑子,离了冥军,连带着?麾下不少妖魔也一同卸了甲。 再往后,便听说四海之上,多出了一座蜃楼,灯火通明,无日无夜,收容了不知多少妖魔,在其中年?复一年?,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 而凡人不知底细,竟将其讹传为仙山,两?百多年?来,孜孜不倦地?去寻。 她知道,但从未踏足过?。 只?觉得这等故交,还是不见为好。 直到她在凡间,捡到了一个小?东西。 直到今天。 面前的紫衣女子,顶着?一头被抓得乱蓬蓬,到处支棱的长发,不再暴躁了,只?懒洋洋去收拾一地?的杂物。 “你再不来,我还以为你死了呢。等着?,我给你挪个坐的地?方。” “不用麻烦了。” 梵音从她的破烂堆里,拖出一张椅子,坐了上去,不无嫌弃地?皱皱眉。 “这也没过?太多年?。你怎么弄的,活成这副样子?” “就别说我了。” 对面将她打量两?眼,忽地?歪头一笑,极慵懒,极暧昧。 “你不是变得更多吗。既千里迢迢地?来找我,有什么话,还要格外避开你那小?夫郎说,生怕他听见。你从前,可不是这么心细懂疼人的。” 30-40 031 “滚蛋。” 梵音毫不客气。 “编排我的时候倒是?高兴, 一会儿挨打可别哭。” 娜佳瞄她一眼,撇了撇嘴,向后一仰, 跌坐回那张宽大华丽的床榻上, 嘴里嘀嘀咕咕的。 听着仿佛像是:“先前人家落一落泪珠子, 你就险些把我的蜃楼拆平,这会儿还有什么好不认的, 小气死了。” 她也懒得较真, 只皱了皱眉。 “说点别的吧。” “什么?” “你当年, 究竟为什么不再挂帅,还?离开?了冥界。” “你不是?明知道?的吗。我麾下的人,未曾禀报, 擅自使用了无相之?毒, 以致你迦楼罗全族受害。你我故友,我心里也不好?受。” “此事非你所愿, 我也没想过怪到你头上。” 梵音抬头, 打量一眼四周凌乱陈设。 “你就算心里有愧于我, 总也不至于想不开?,躲到这种地方来。” “没办法, 被你看穿了。” 对面?嘻嘻地笑?。 “其实, 我是?对你情根深种,多?年相思。” “你要是?再没正形,我就把你拖出?去,到外面?的海水里泡着?,醒完了酒再说话。” “这么多?年, 还?是?这样凶。” 娜佳幽幽叹口气,将身?子坐直了些, 终于正色看她。 “我没骗你。和你打了几千年,还?挺有滋有味,你一走,我忽然觉得没劲透了,就挂了帅印,来当闲云野鹤了。” “就在这地方当?” “怎么样?我这蜃楼,七重天各自不同,是?不是?还?挺有意思的。” “我看是?五毒俱全才对吧。”梵音没好?脸色。 她一忆起楼下几层的情形,仍然觉得乌烟瘴气,头疼不已。 对面?无辜似的看着?她。 “你不喜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那些妖魔们玩得高兴就好?。” 她冷哼了一声。 “只可怜,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当年都是?你的部下吧。曾经跟着?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还?以为有多?高远的志向,没想到你转头,做起这等下九流的生意来,哄得他们每日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当年自己是?什么模样,恐怕早就忘干净了。” 娜佳闻言,却忽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这样不好?吗?” “好?在何处?”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这些妖魔没有被收归蜃楼,而是?混迹于三?界之?中,外面?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模样?这世道?,已经够难过了。” 梵音沉默少顷,眉峰微动。 “你别告诉我,你还?是?在积德行善。” “哈哈,那倒谈不上。” 对面?朗声大笑?。随着?仰头的动作,发间的流苏钗子半坠不坠,窸窣一阵摇晃。 笑?完了,她道?:“梵音,我已经看明白了。这仗年复一年地打,委实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及时行乐,逍遥快活。” “我这一座蜃楼,与世无争,谁也不妨碍,收留的都是?无处可去的妖魔。你也知道?,冥界灵气稀薄,生活苦寒,也修不出?什么盼头来。与其让他们与天兵交锋,流血送命,还?不如在这里混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你只看见他们吃喝嫖赌,不思进取,却看不见这日子已经强于从前百倍。更不用提,他们流连此地,无心离开?,也能还?人间几天太平。” “人活着?,还?不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远大志向都是?虚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真道?理?。” 梵音有那么一会儿,无话可说。 她想起刚踏入蜃楼时,在贪欲天见到的,那条坐庄的蛇妖。 他明摆着?是?在出?千,且亲口承认了,那里一应赌具,都是?由蜃楼主?人下过咒术的,只许开?赌坊的做手脚。 在那种情形下,但凡是?进入这里的妖魔,都会被设套困住,绝无能够离开?之?理?。 难道?真如娜佳所说? 她建起这一座蜃楼,真正的目的,是?将散落四海的妖魔收归一处,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一个?纸醉金迷,无关?世事,能够浑浑噩噩过一生的地方。 见她不说话,对面?的人只笑?笑?,返身?去角落里翻找。 “行了行了,你难得来一趟,我也不能短了待客之?道?。你别看我过得糊涂,这些年好?酒倒是?收了不少。你坐着?,等我给你找一坛……唔,我记得有百年的来着?,难道?被我不小心喝了?” 梵音终于回过神来。 “不用了,我今日没空喝酒,外面?还?有个?小东西等着?。” 那人转回身?,满脸揶揄。 脸上就写?着?:“方才还?不肯认,我说什么来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找你,是?有事要问。” “什么?” “刚才那个?凡人,你瞧见了吧。他身?体里是?不是?藏着?流光菩提?” 娜佳没有立刻回答。 而是?盯着?她,细细端详了半晌,才哈哈大笑?。 “不错,挺聪明的嘛。” “能确定吗?” “那还?用问。怎么说也是?冥界的至宝,由我看守了上千年,没有人能比我对它的气息更熟悉了。从你们踏进蜃楼开?始,我就知道?了,只是?底下的人没眼力见儿罢了。” 她伸了个?懒腰。 “哎呀呀,我起先还?道?,那么多?年,你总算也懂怜香惜玉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看中人家身?上的宝贝,没意思得很。” 梵音脸色不好?。 “我没有。” “那你和他……” “意外。” 对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此来找我,该不会只为问这一件事?” “我还?没问完。” “还?有什么?” “该怎么把流光菩提,从他体内取出?来。” “不知道?。” 在她微微怒瞪的目光中,娜佳坐在床边晃着?腿,轻松自在。 “这宝贝在冥界待了不知多?少年,还?是?头一回跑到凡人的身?体里去,我还?大开?眼界了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梵音暗暗咬了咬牙。 只觉一股无名火往上窜。 “你还?好?意思说。” “怎么了?” “就你们冥界的守卫,漏得和筛子一样,连宝物都能丢,也不害臊。” 不料对方闻言,却忽地认真看她,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你是?真不知道??” “什么?” “流光菩提,不是?被你们天界的人偷走的吗。” “……” 梵音沉默了好?一会儿。 仔细端详过对方的脸色后,才确定这人并非赌气斗嘴,而是?在当真事说。 她皱紧了眉头。 “你别拿无凭无据的事,来和我说笑?话。” “谁乐意骗你,那一夜我正在场。我和天界打了这么多?年,是?仙是?魔,总不至于认不出?来。” 对面?叹口气。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我多?年交情,我原本早就想好?,这件事是?我们冥界不磊落,对你不起。我既不好?将流光菩提亲手送上,来日你打上门来时,我虚晃一枪,任由你拿走也就是?了。谁知道?,中间横插出?这样一个?人……嗯?你一点不知情吗?” 梵音的眉心都拧出?深深的川字。 两百多?年了,这话,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为什么会凭空多?出?这样一个?人来? 且从头至尾,她竟然都一无所知。 如果此人是?好?心帮她,不论成与不成,哪怕是?事后,她也该有所耳闻才对。 难道?是?天帝派去的人?想要抢先一步夺得流光菩提,继而以此要挟她? “那人长什么模样?” “我没看清。只知道?是?个?男人。” “男人?” “嗯哼,还?是?个?连架都不会打的男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那么不要命,硬生生闯进来,抢了流光菩提就跑。” 娜佳挑了挑眉,神色颇有些唏嘘。 “你别说,骨头还?真硬。那时我职责所在,上去追赶,他根本扛不住我一击,伤成那样,连神魂都快被震碎了,还?死死不肯松手。” “后来,我瞧着?有些不忍心,欺凌男子,实在不是?大女人做派。于是?就手底下放水,让他逃脱了,回去报了一个?失窃了事。” 她口中啧啧几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伤得太重了。如果真的没把流光菩提带回去给你,没准是?死在半路上了。至于这东西,是?怎么被凡人拾去的,你问我,我是?真不知道?。” 梵音一言不发地坐着?,垂着?头。 地上的金线地毯,绣得很繁复,在那一星豆大的灯火底下,看久了有些眼晕。 她听着?身?边这人长吁短叹。 “你说说你,艳福还?真不浅,有男人这样为你出?生入死。只是?可惜啊,可惜,这么多?年,你连人家是?谁都不知道?,痴心错付喽。” 她仍不说话。 像要活生生坐成木雕一样。 娜佳摇头笑?笑?,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行了,要我说,都是?陈年旧事,为它费神做什么。你如今,不也过得挺自在吗,还?收了个?貌美?的凡人小夫郎。人呀,得往前看……” “哎哎,你干什么?没有这样翻脸的!” …… 结界外的楚岚,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惊得回不过神来。 整座蜃楼都在隆隆作响,仿佛随时都要倾塌。 他身?后,梵音以灵力筑成的那道?墙,蓦然碎裂成万千光华,又在顷刻间重聚,汇成一叶小舟的模样,不由分说将他载起。 他只见眼前富丽堂皇的寝殿,一瞬间荡然无存。 海风扑面?而来。 足有几丈高的巨浪,劈头盖脸,如山一般压下,又在距他咫尺处,被无形的屏障格挡、击碎,散作千堆雪。 他被小舟载着?,逐浪而上,在看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漂荡。 正无措间,小舟猛然一震,像是?被什么事物冲撞。 他一眼望过去,就看见了海面?之?下,一个?硕大无朋的身?躯游过去,身?形仿佛像蛇,每一片鳞都有碗口般大,折射出?冷光。 还?没来得及吃惊,那事物在距他不远处,蓦然出?水,溅起一片大浪。 不是?蛇,是?龙。 足足七个?龙头,共用一副身?躯,如扇般分列开?来,每个?头都目光炯炯,利齿森然。 是?……娜佳? 然而对方顶着?这副令人生畏的形容,却无意与他为难,反倒一心向远处去,火急火燎,游得飞快。瞧那模样,简直像是?在逃命。 下一刻,又一个?身?影,巍然从水中升起。 金色的巨鸟,羽翼铺天盖地,每一根羽毛都在海水中洗得格外耀眼,水珠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虹彩。 她一振翅,海水竟从中整齐分开?,两侧如壁立千仞,中间则几近现出?滩涂,娜佳逃跑不及,正被陷落其中。 那样强大,那样骄傲。 “尊上?”他迟疑着?轻声道?。 巨鸟扭头看了看他。 青碧色的,如猫眼石一样的眸子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也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她的额头正中,有一块地方微微下陷,就好?像…… 那里原本有一件什么东西,只是?如今遗失了。 他没有来得及细看,迦楼罗振翅回身?,有力的鳞爪一瞬间擒住了七头龙的脖颈。精准无比,一击即中。 娜佳一面?徒劳挣扎,一面?大骂。 “你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好?端端的,我说什么了?真是?的,老娘下回再也不带话了。” 迦楼罗将尖喙悬在她头顶上,声音冷淡。 “你承认了?” “我……” “你的蜃楼,常年漂荡在四海,行踪难觅。却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停靠在昭国的都城外,好?像料准了我会在那里一样。你喝酒喝得都快神志不清了,我不觉得你有这个?能耐。” 娜佳用七个?头,一起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她,颓唐倒地。 “好?了,我说,是?有人捎口信,要你去见他一面?。” “谁?” “霁晓神君。” 迦楼罗的眸子,忽然暗了一暗,口中挤出?很艰涩的两个?字。 “……爹爹?” 032 山脚下的小镇, 拢共只有一间茶馆。 店主殷勤地送上热茶,并两碟干果点心,赔着笑脸。 “我们乡下地?方?, 没有什么好东西, 只够勉强解渴, 还望客官不要嫌弃。” 无他,只因她瞧着眼前这一行人, 打扮讲究, 气度不凡, 一望而可知不是寻常。 尤其是主人模样的那个女子,背脊挺得笔直,与她身?后那卷不知是什么的, 以黑布包裹的东西相映衬, 如同修竹一般。 尽管她少言寡语,大半面目都掩在了斗篷的兜帽下, 可顾盼之间, 自有不俗气魄。 与这小镇上寻常能见到的人, 极是不同。 不知这样的人物来此,能是为了什么? 女子没有说话?, 倒是她身?旁一名少女, 笑眯眯将?干果碟挪到面前,很是活泼亲切。 “大娘说哪里话?,能有个地?方?歇脚,就是再好也没有了。” 店主陪着客气了两句,道一声慢用, 自去?忙别的活计。 眼看?她走远了,山月刚要提起?茶壶, 却被另一双手?抢了先。 男子的手?,修长、白?净。 他不紧不慢,先倒了一杯茶送到梵音面前,轻声道:“尊上小心烫。” 又替山月和自己倒上。 很温柔,很懂分寸。 只是梵音的眸子垂得低低的,一眼也没看?他,也不应声。 要不是山月知道,自家这位尊上是什么性子,一定会误以为……她是有意?在避着他。 世上不会有这种事。 高傲的迦楼罗王,何须躲避一个男子。 定是此行关系重大,她心里装着事,才会如此沉闷。 “尊上,您先前进蜃楼都没带我,这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又对我爱答不理的。” 山月存心要和她逗趣,作势拉着她衣袖摇晃。 “您是不是被里面的小妖怪迷了眼,不喜欢我了?” 梵音颇为嫌弃地?看?她一眼。 “多大的人了,不许和本座来这套。” “那您稍微笑一笑嘛,别总摆着这副脸色。要不然,可要把凡人吓坏了,没的把我们当成从山上下来的土匪呢。” “想在这里占山为匪,恐怕还没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怎么,这座山很特别吗?” “嗯。” “都到山脚下了,尊上您就和我们多说几句吧。要不然,一会儿?上了山,心里怪没底的。” 梵音知道,这小丫头是故意?在给她递话?头,想引她转移心思。 她也无谓拆穿,只是扭头向窗外,看?了看?镇子后面的山。 山虽高,却并不嶙峋,峰峦起?伏有度,青翠欲滴,山巅云气飘渺,即便在并无慧根的凡人眼中,也要称赞一句好气象。 “这里是琉璃山境。”她轻声道。 目光忽地?有些?悠远。 “是本座……一个故人的居所。” 故人名为霁晓。 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万物皆有幼时,迦楼罗王也不例外。 虽然她生而不凡,神力高强,注定要成为迦楼罗一族的族长,但?在那一年,她也还不过是只羽翼未丰,毛茸茸的雏鸟。 神明之身?,无父无母,相比族中同样年纪的伙伴,她显得格外自由自在。 或者,俗称混世魔王。 饥则食,渴则饮,闲时则满天下晃荡,招猫逗狗,惹是生非。 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羽翼一展,究竟能飞出几万里远,只知每一日都有不同的风景,三界之内,仿佛还没有人能与她为难。 真是再快活也没有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她收起?翅膀,落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山间有一汪碧潭,水光潋滟,清澈见底,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灵泉。 她刚要喝,忽然听见一旁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哪里来的小雀。这潭水,是我要用来炼仙药的,你别将?羽毛掉进去?了。你若要喝,不远处还有一条山溪,也很清甜。” 她一扭头,就见一棵如华盖般的大树下,坐着一个男子。 长眉入鬓,目若桃花,一头长发像山巅白?雪,没有一丝杂色。他就那样闲闲扬着唇角,笑望着她。 假如换作今日的她,见到这等人物,必定知道对方?来头不小,且好商好量。 寒暄两句,转身?走开也就是了。 但?当年,她还不知天高地?厚,又常年受族人尊敬追捧,着实?是有些?顽劣了。 她见对方?好性子,反倒将?头一昂。 “这水,又没写着你的名字。你炼仙药用得,凭什么我就喝不得?” “你这小雀,脾气倒大。” “你看?清楚了,什么小雀,我是金翅迦楼罗王!” 她越发觉得不顺意?,遂起?了捉弄之心。 翅膀一抖,两根绒羽,不偏不倚正落进对方?爱惜的那一方?潭水里。 还要神气活现地?抬起?下巴。 那人定睛看?了她两眼,以袖掩了掩口?,摇头而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生性灵,合该有大造化,怎么如此暴躁顽劣。合该有人养一养你的性子,要不然,来日便可惜了。” 她听不懂对方?究竟在说些?什么,也浑不在意?。 反正这天底下,还没有遇到过能和她当对手?的人。 结果,便是一盏茶的工夫后。 金色小鸟被定在树根下,明明身?上未捆未绑,却动?弹不得,逃脱更无从谈起?。 她气得涨红了脸,头顶如意?珠光华熠熠,仿佛气势很威武,但?实?情却是让人按着,双翼大张,露出胸前一片软乎乎的绒羽。 毫无尊严可言。 那不知名姓,却法力奇高的人,用指尖轻轻挠了挠她的翅膀根,笑得温和。 “你这孩子,还怪有趣的,身?手?也不错。” 她徒劳挣扎,怒而扭头。 “士可杀,不可辱!” “这么有气节呢?” “既然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必多话?!” 对方?实?在忍俊不禁,兀自笑了好久,才勉强正色。 “若我没有猜错,你是生来的神明,乃天地?灵气孕育,并无父母,对不对?” “与你何干。” “迦楼罗天性好战,三界内无人能够匹敌,你身?为族中之王,更是翘楚。神力胜于他人千倍,暴戾亦如影随形。若能堪破执迷,走向正途,则前路不可估量。若反之,则唯恐成为三界大难。” 他道:“该有人好好教养你。” “什么意?思?” “你我今日相识,也算有缘。你不若认我作爹爹,如何?” 幼年的梵音悚然向后仰 殪崋 了仰身?子。 只觉得这人当真是有病。 “你想都别想。” “此地?灵气充沛,于修行大有裨益,我又常年清闲,可以替你指点。我这里的仙药、秘籍,在外面稀世难求,可你若要,便只管拿去?。” 他笑看?着她,目光仿佛很慈爱,又仿佛带着些?许蛊惑。 “不消多时,你便是真正的三界最?强,再不会如今日一般,败在别人手?下了。” 梵音皱了皱眉头。 听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心动?。 但?是她不相信,对方?会平白?无故,有这么好的心肠。 何况,收受敌人的好处,还要认贼作父,这算是什么?她必受不了这般奇耻大辱。 “谁稀罕。”她咬牙偏开脸。 “这样傲气?” “哼。” “你便不怕我将?你定在这里,自生自灭?” “死有何惧。我堂堂迦楼罗王,岂能任你摆布。” 对方?瞧了瞧她,她以为又有什么阴损的招数,但?他最?终只是幽幽叹了一口?气。 “那无法了,强人所难总是不好。”他道,“我也不能看?你这小雀,生生将?自己气死。” 说话?间,指尖微抬。 全身?无形的束缚瞬间解开,被绑多时的小迦楼罗重获自由。 她气得七窍生烟,浑身?的羽毛都乱蓬蓬,炸成一团。 十分有心和他再战几个回合,却不敢吃眼前亏,翅膀一抖,就要飞走。 只是临走前,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人仍斜倚在树下,微微笑着。 “做什么?舍不得爹爹,想回心转意?了?” “放屁。” “无妨,你若哪天想通了,回来找我便是,横竖我也不会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死了这条心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满脸狐疑,警惕地?远远盯着他。 他只和蔼一笑,又好像循循善诱。 “叫我一声爹爹,你不亏的。真的。” 后来,她果真叫了。 绝不是因为打不过对方?,绝不是。 而是成为三界第?一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迦楼罗王生来渴望力量,不容他人与之并肩。 既然这人如今,暂时比她法力高强,那或许真有可取之处,不妨就跟着他,学些?真本领。 横竖爹爹二字,叫一声,也不会少一块肉。 若真有一日,她果然能超越他,境界到他之上,再报今日之仇不迟。 她是这样想的。 后来她才知道,这座她无心闯入的野山,唤作琉璃山境,乃是天下间不可多得的灵秀宝地?。若无主人允许,便是满天神仙,也无法擅自踏足。 而那个一上来就想当她爹爹的怪人,叫做霁晓神君,其年岁修为不可估量,大半个天界的人都要唤他一声师祖。 她始终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收下她。 也不是没有寻时机问过。 但?他只一边喂着溪中游鱼,一边笑眯眯道:“谁叫你当年那样有趣呢。我孤身?一人,冷清太久了,也想多个人添些?生气。” 说着还要打量她一眼。 “嗯,如今长大了,仿佛是不如小时候好玩。” 无论如何,霁晓没有骗她。 他的确是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何况她又出身?不凡,生来便是最?强悍,最?善战的族类。 她真的成为了三界第?一。 却没有如当年所想的那样,将?这一仇报回来。 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或许是觉得,既然连当今天帝都要叫他师祖,那她这一声爹爹唤得,仿佛辈分瞬间高了一头,着实?很占便宜。 又或许,只是他微笑道“阿音如今远在我之上了”的样子,是有些?温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她觉得,作为一只不知父母为何物的神鸟,有一个白?认的爹爹,仿佛也还不错。 如果没有发生后来那些?事的话?。 …… 多年后的梵音,疲惫一般捏了捏眉心。 眼前恍然又是那一幕。 霁晓神君拦住了她刺向天帝的剑锋,用一副长卷,换了天界劫后余生。而她亲手?封印了全部族人,黯然远走。 这么多年,他锲而不舍,一次又一次地?给她传书,但?凡是有关流光菩提的蛛丝马迹,全都会悉心搜寻来,送到她面前。 她一次也没有回去?见过他。 她差一点点,就能杀了天帝。 说什么恐怕她业障过重,无法回头。 即便是堕魔又如何,和她的族人一起?,自由自在,统治一个全新?的天界,难道不好吗? 说到底,不过是他终究偏心他那群徒子徒孙罢了。 此番,如果不是实?在有谜题未解,她宁死也不会回来。 梵音喝一口?茶,脸色极冷。 过去?种种,她不曾详说尽说,只拣要紧的,粗略提了几句。饶是如此,山月已经听得咋舌不已。 “没想到,尊上还有这一段往事,从前竟从未说起?过。难怪先前,我疑心宝物在曦国的消息是误传,您便说,那人给的信绝不会有错。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在。” 她兀自叽叽喳喳,感叹良久,一抬头,却见梵音一言不发,仍望着窗外山峦。 “尊上,我们很快就进山了,也不急在此时看?。” “不是。” 梵音眉头微锁。 “你有没有觉得,这山中的气象看?着,有些?颓败?” 033 山月顺着她的视线, 认真看了半晌,摇摇头。 “我倒瞧不出来,还只觉得这山中草木苍翠, 灵气丰沛, 别说是近前了, 只在?这里望一眼,也浑身舒泰。” 她小心翼翼的:“尊上, 我是不是特别眼拙?” 梵音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宝地即便式微, 也仍然是凡间?罕见。 像山月这样不成气候的小妖, 能在?近旁吸得几缕清气,也是难得的造化,哪里看得出来它自身的颓势。凡人就更不用说。 但她曾经在?琉璃山境, 住过很多?年。 它从?前不是这样的。 要更壮丽、更丰饶, 哪怕只在?山间?站着什么?都不做,灵气也直沁心脾。 而如今总觉得……它蕴藏的气, 好像被渐渐抽干了, 它在?缓慢又?不可避免地枯竭下去。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能告诉她。 她正兀自出着神, 面前忽然被轻轻推过来一个碟子。 里面是栗子粉糕。 黄澄澄的,一枚一枚, 被模具压成梅花纹样, 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香,倒也显得小巧可人。 “尊上,要不要尝一尝?” 她抬眼,看见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过于熟悉了,也叫人头疼。 “哪里来的?”她淡淡问。 方才店主上茶时, 分明?没有端来过这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岚将端碟子的手收回去,缩进衣袖里, 像是有些怯她,但还是微微笑了一笑。 “是尊上刚才出神的时候,我看见后厨新蒸出了糕点,样子倒还好,便去要了一碟回来。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只是热腾腾的,趁着松软,大抵也不讨人厌。” 他望着她,声音轻轻的。 “人不高兴的时候,吃些甜的,会?好一些。” 梵音面对那双波光明?亮的眼睛,却?忽地觉得,更高兴不起来了。 “本座没有胃口?。”她脸上毫无波动,“你们?若喜欢,分吃了便是。” 楚岚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点头,重?新坐下。 他格外拣了长凳的边角,离她最远的一个角落坐,打?眼一看,甚至很难说二人是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身形清清瘦瘦的,显得很安静,也很可怜。 他垂下眼,眼里片刻前的柔光,便全都落下去,不见了。 山月看得,不由一头雾水。 她终究按捺不住,轻手轻脚凑近过来。 “尊上,怎么?了?” 梵音神色淡淡。 “你问哪件事?” “您和楚公子……哎呀,不过是去了蜃楼一趟,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本座待人,向?来严苛。有什么?好奇怪的。” “您先前分明?不是这样的。” “你若太闲,不如去山中,和雾星一起探路。” 山月瘪了瘪嘴,自知是碰了钉子,今日这话,是一定问不出来了。 只能缩回一边,极小声地劝。 “知道您心里事多?,不痛快,但是楚公子这样,也怪不好受的。” 梵音装没听见。 手里的茶杯既粗,茶也不能是什么?好茶,碎叶混着茶梗,在?杯中上下沉浮。她只不知滋味地喝,心烦意乱。 楚岚没有做错任何事。 是她自己想不开而已。 她回忆起初次见他,将他从?深山中的尸坑里捞出来,原本只想当做一条可能的线索,随意留在?身边。却?在?听见他的名?字,看清那张脸时,陡然失了态,恶狠狠夺门?而出。 她费了极大的力气,告诉自己,只是人有相似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与她不愿想起的旧人,那个薄情寡义,急着与她撇清干系的初岚仙君,除了一张脸外,并?无任何联系。 她看着他一日日的,在?她面前转悠,冲她笑,来牵她的手,用柔柔的声音喊她尊上。 问她许多?傻问题,饿不饿,冷不冷。在?蜃楼里,她不过随口?一句玩笑,他便能扑上来紧紧将她抱住,颤着声音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了你。 好像全然不知道,迦楼罗王这四个字,在?三界内是怎样的存在?。 或者,是知道,但是习惯性地不在?意。 时日久了,她偶尔也会?觉得,小东西挺有意思,曾经厌烦极了的那张脸,如今倒又?有些顺眼。 当只小猫小狗似的,留在?身边解个闷,仿佛也还不错。 所以,她明?知其中有套,也愿意去见娜佳。只是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流光菩提从?他身体里取出来。 不用杀了他,而是完好无损地取出来。 一辈子杀过无数神魔的迦楼罗王,莫名?其妙的,对这个凡人的命,有些另眼相待。 但是,娜佳偏偏对她说了当年事。 那个拼了命去抢流光菩提,又?重?伤而不知所踪的男人,究竟是……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再面对楚岚那张脸时,心里极乱,极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那不妨就避得远些。 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茶馆里的生意不错,镇子本地的闲人,南来北往的歇脚客,坐了七八成满,高声谈笑,招呼店家添水,不绝于耳。 一片热闹中,却?有一个矮小的影子,径自飞跑穿梭。 一连绕过几张桌子,到眼前时,一个踉跄,一头撞在?楚岚身上。 楚岚原本就拣了角落处坐,极是局促,让她一撞,没防备,险些跌下去。但是下一刻,就被人牢牢揽住了。 熟悉的身影,凭空腾挪到他身前。 动作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刻意的疏远。但终究是不假思索地拉住了他。 手臂有力,透着无声的安全感。 “尊上?”他迟疑着抬头。 梵音没理会?他,只是冷脸向?那险些撞倒他的人。 “什么?人,这样不懂规矩。” 然而这一句话,算是问空了。 只是一个小女孩。 身形矮小,扎着丫角,不会?超过七八岁。瞧那模样,甚至不大能听明?白她的话,更不知站在?眼前的人,在?三界中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她只仰头向?楚岚,稚声稚气:“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的,只是你慢些跑,小心别被热水烫着了。” 楚岚柔声哄过她,又?抬头向?梵音。 “尊上不用和孩子较真。” 梵音紧皱着眉头,盯着女孩的脸,一言不发。 身边的人见她这副模样,有些无措,犹豫了一下,像是想习惯地来牵她衣袖,手都伸出来了,却?又?不敢。 最终只是靠近她身边,声音低低的。 “尊上若是心里不痛快,和我生气就好了,孩子不懂的。” 梵音看他一眼,没说话。 那店主瞧见此间?情形,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一把拉过孩子,先是一通埋怨。 “你瞧瞧你,说了多?少回了,不准在?店堂里乱跑,你偏当耳旁风。看哪天闯了祸,养不起你,丢进山里去算了。” 转头又?冲着他们?赔笑。 “这是我孙女,老身这厢给您赔不是了,客官您多?担待。这孩子愁人,三天两头的不安生,这些天又?病了,没奈何店里忙不过来,这才叫她爹带着,一块儿待在?后厨。谁想一个没看住,又?往外瞎跑。” 果?真,细看之下,孩子的颊边一团嫣红,并?不像是健康的红晕,反倒像是烧得。 楚岚便越发不忍心。 “既是病了,还是歇着为好。” 说着,从?桌上碟子里取一块栗子粉糕,塞进女孩的手里。 “吃了点心,病可要快快地好。” 店主连连谢他,抱着孩子转身要走。 却?被梵音突然出言拦下。 “慢着。” 楚岚只以为,她还在?为方才的事不悦,小声央求:“尊上。” 她却?不理,目光只定在?那女孩的脸上。 “印堂发青,双目飘忽。你家最近招什么?东西了?” 这不是病,而是受妖气侵扰之相。 只是凡人往往无知无觉,即便被点破了,也还要花许多?时候,去想究竟是哪里招惹上了不该沾的东西。 谁知,那店家怔了怔,却?忽地老泪纵横。 “哎呀,我老婆子今天可是遇见活神仙了。这下好了,咱们?镇上的孩子都有救啦。” 嗯? …… 入夜,小镇的平房里。 店家并?不宽裕,费了大力气,也只腾出一间?屋子。 山月坐在?人家竭尽所能,抱出的最新的铺盖上,晃着腿嘻嘻笑。 “尊上如今,怎么?也做起善事来了。好端端地打?镇子里借道,不忙着上山,反倒帮凡人捉起妖来。” 梵音面无表情。 她不想回琉璃山境,不乐意见霁晓神君。 这等话,她是断然不会?开口?说的。 她只道:“山境是世间?罕有的洞天福地,在?这种地方,竟有妖物现?身,你不觉得奇怪吗?” “唔,这么?说来,好像的确古怪。” “它或许能告诉本座,山中气象为什么?会?日渐衰弱。” 她看了看屋外,夜色中漆黑的山影。 山月瞄着她,捂嘴轻轻地笑。 “尊上嘴上说着,和那位神君隔阂已深,但心里其实还挺在?乎的吧。这父女之情,到底还是在?的。” “你还有事吗?” “没有了,没有了,我去看看开饭了没。” 少女见好就收,飞快地跳起身,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梵音也欲往外走。 却?听身后有人轻声唤她:“对不起,尊上。” 她没有回头。 “什么?事?” “白日在?茶馆里,我不知道你是有心帮那孩子,所以……” 所以当她叫住店家时,他担忧地拦了一下,还以为她是为那女孩先前冲撞他之事,要与小孩子为难。 “尊上不要生气,好不好。” 迦楼罗王摇了摇头。 区区小事,她倒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她仍要往外走,手却?一下被人拉住了。 四下里无人,楚岚快步赶到她身前,牢牢堵住她的去路,只拉着她的手不放。 深秋里的风大,他的手凉得厉害,一丝热气儿也没有,偏还要执拗地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晶亮的水光,逼得迦楼罗王的视线竟躲了一躲。 “尊上这几日来,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张脸,令梵音每看一次,都只觉一阵心烦意乱。 “与你无关。” “即便是我帮不上忙,有个人能说说话,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知帮不上忙,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语气显然不善。 楚岚愣了一下,手微松了松。 趁着这个当口?,她冷着脸将自己的手抽回来,转身就走。 走出没两步,却?忽然听见这人在?身后喊她:“是因为我身体里藏着的东西吗?” 她一怔,倏然回身。 “谁告诉你的?” 楚岚站在?门?边,衣衫被风吹得不断飘摇,像能将他整个人都吹走了一样。 他眼里像是含着泪光,脸上却?微微笑着。 “尊上你别为难,别躲着我。若是有用,我剖出来给你就是了。” 034 梵音悚然皱了皱眉。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那人?不慌不忙, 像是不知道怕一样,语声仍温温柔柔。 “我没有胡说。虽然不知道,尊上在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拿它去又能作什么用, 但我大抵也?明白, 是与我有关。” 他道:“尊上待我,已经足够好了, 不用再因为?我而有所顾虑。只是, 你别总不理我, 好不好?” “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在蜃楼里,是不是娜佳同你说了什么,让你为?难了?” “别揣测本?座的心思?。” “尊上……” “别喊本?座, 也?不许再提。” 梵音铁青着?脸, 只觉得?和他多说一句话,太阳穴都突突跳得?发?疼。 刚想走, 却又回头警告他。 “你凡人?之躯, 即便将自己?剖腹挖心, 也?找不到本?座想要的东西。所以不许擅作主张,别动不该有的心思?, 明白吗?” 那人?怔忡了一小会儿, 抿唇极轻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尊上不用担心我。” 她无声深吸了一口气。 本?不该额外多话,好像心里在意他一样。 但又总觉得?,不威吓他这一句,那种事, 他恐怕真?做得?出来。 …… 晚饭摆在堂屋里。 小镇寻常人?家?,没有什么好的菜色, 拿腊肉炒个菜,再称两斤浑酒,便算是竭尽所能了。 梵音原本?也?不喜人?间饮食,加之心里有事,就更少动筷子。 店家?大娘左一个“招待不周”,右一个“怠慢贵客”,忙前忙后。 好在山月向来好胃口,与对方推杯换盏间,将酒菜解决了大半,这才换得?大娘舒一口气,心里略为?安平。 一顿饭过,大娘的女婿带着?孩子,早早地往后屋去了。 楚岚也?极识相,借口多个人?作伴,一同跟去。 将堂屋留给女人?说话。 山月最耐不住性?子,上来便问:“这镇子上的妖物,究竟是怎么样一个说法?” 那店家?大娘,便叹一口气。 “那妖物在此地,已有时?日了。它不害大人?,专吸小孩精气,这镇子上上下下,但凡有孩子的人?家?,没有一个能躲过的。” “这还得?了?” 山月望一眼梵音,目中极是诧异。 “凡人?……我是说,但凡是人?,总将孩子看得?如珠如宝一般。既然它都对孩子下手了,怎么我瞧着?镇上日子照常,您也?还好好地开?着?茶馆,仿佛并不见惊慌?” “贵客有所不知。一来,那妖物也?怪,虽说吸人?精气,却并不往死里害人?。孩子们只是身体弱些,总爱生病,但磕磕绊绊的,倒也?能养大。” “竟还有这样好心的妖物?” “哎哟,您就别说笑了。咱们当大人?的,总是疼在心里,只是拿它没奈何。” 对面?一拍手。 “二?来,这东西当真?捉不着?。天长地久的,既然害不死人?,也?只能由得?它去,总不能为?它丢了田地,背井离乡不是?” 山月用手托着?腮,缓缓点头。 仿佛也?是这个理。 “请过人?吗?” “怎么没请过,道姑、神婆,各门各路的,不知道来过多少。只是没有一个能捉着?的,连影子都瞧不见。那些人?心可黑,为?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到后来便说,哪儿有什么妖怪,都是咱们镇上的人?发?癔症。到如今,十里八乡都请不来人?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 “要不然说呢,今日遇上您几位,听?那边那位姑娘一语道破,说我家?孙女是妖怪害的,我才道终于是碰上高人?了。” 山月歪歪头。 “说来说去,那妖物到底长成什么模样?” “方才不还说吗,根本?没有人?见过。只是它总在夜里来。往往是大人?守着?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一看,孩子脸色发?青,身上发?烫,便知道是着?了道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大娘咳两声,喝一口茶水。 “您要往细里问,还有一个没影儿的说法。” “什么?” “都说那妖怪,爱循着?灯光来。所以我们这儿家?家?户户,晚上要是没什么闲事,都早早地熄了灯睡觉,只盼着?它别上门来。” 她说着?,朝后屋望了一眼。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着?窗户纸,也?能看见里面?灯火朦胧,将一桌一椅的影子都映在窗上。 “时?候也?不早了。” 她微微佝偻着?腰,站起身来。 “得?去和我那女婿提个醒,早些吹了灯吧,宁可信其有。” 山月在旁边笑。 “大娘,先不论这说法,听?起来便不十分可靠。单说我们在这儿,不就是来替您捉妖的吗。您把灯熄了,不给它指路,我们还捉谁去?” 对方还当真?被她问住了。 眼皮子眨眨,仿佛是这么一回事。 她还要玩笑,一旁许久不曾出声的梵音,却忽然眉头微紧。 “别说话。” 几乎是同时?,她也?察觉到了。 是妖气。 气味并不浓烈,显见得?对方修为?不高,但的确是实打实的妖气没错。 而古怪之处在于,它似乎是凭空出现在后院的,没有来路可寻。只是突然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那里。 它怎么做到的? 她一愣神的工夫,只觉耳畔一阵风过。 再看时?,梵音早已不在原处。 “尊上,等等我。”她腾身就追。 原本?也?就是鸟雀化形,脚下根本?不用踩着?实地一样,一闪身便飞远了。 只留那店家?老?大娘,颤颤巍巍的回不过神来。 “哎呀,这可真?是世外高人?呐。我老?婆子活了一辈子,今天才算开?眼了。” …… 梵音顷刻间已至后屋,手一扬,房门径自洞开?。 “楚岚!”她沉声喊。 随后才看清房中情形。 两个大人?伏在桌边,仿佛人?事不省。小女孩躺在一旁床上,不哭不闹,只是目光呆滞,颊上酡红又重了几分。 显然是刚刚沾过妖气。 好在她赶来得?早,倒也?没什么妨碍。 “楚岚。”她又喊了一声,上前拉起那人?。 他平日看着?体质弱,倒比那店家?的女婿要强一些,此刻并不至于昏睡不醒,只是站不起身,眼神也?迷蒙得?厉害。 “尊上?你来了。”他哑声道。 他昏昏沉沉,坐不稳似的,身子止不住地向她身上倒。 又像有些怕她嫌,努力扶着?桌子,想要支撑住自己?。 梵音的眼神暗了暗,伸手扶住了他。 他看了看她,眼尾略微有点泛红。 良久,轻轻吸了一下鼻子。 “对不起,尊上,我那么没用,妖物来了都没发?现,反倒险些睡了过去。” “不怪你。” 梵音很少见地,说了句软话。 “是本?座失察,不该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面?前的人?没接话,只是咬着?唇角,低着?头。 好像原本?还没有如何的,听?见她这一句话出来,却忽然有些忍不住了。 门边山月已经看了多时?,见状很合时?宜地清清嗓子。 “尊上,那妖物逃跑了吗?” 梵音微皱起眉。 众人?皆望着?她,房里一时?很安静。 只有桌上点的灯火,摇晃了一下,发?出轻轻哔剥一声。 “还没有。” “那要怎么才能……” 山月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她已经抬起手,掌心轻轻一握,有细细的金线凭空而生,分别牵到楚岚、店家?女婿,和床上的小女孩身上。 世间万事万物,皆有来处和去处可寻,只是寻常人?看不见罢了。 但在迦楼罗王面?前,没有什么能逃得?过去。 金线顺着?他们身上残存的妖气,终究寻到了根源,只见相连处轻轻一阵抖动。 竟从虚空之中,平白扯出一个人?来。 很淡的影子,没有实体,笼在模糊的光晕里,只能看出是个男子的身形。还在勉力挣扎。 “还想跑?”梵音轻蔑一笑。 对方开?口了,声音急切。 “是你?我并没有十分害人?之心,不过形势所迫罢了,你又何苦紧紧相逼呢。” 这个声音…… 她忽地觉得?有些熟悉。 如果是她想的那个人?的话,有些狡猾在身上,出手还是不要客气为?好。 她一抬手,袖中光华化作长剑,直劈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劈中对方的同时?,也?斩断了束缚住他的金线。 那个影子捂着?臂膀,声音像是吃痛。 “你既如此……只能得?罪了!” 说话间,竟一扭身,飞快向床上的孩子扑去。 山月都被惊了一跳,脚下顿了顿,才急着?抢上前。 “他狗急跳墙了?不是说不伤人?的吗?” 却有人?比她的动作更快。 楚岚仗着?离得?近些,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明明方才头晕得?都坐不稳,却一步上前,生生挡在了女孩的床前。 连梵音都没拦住。 那妖物的影子直直撞在他身上。 他趔趄了一步,跌坐在床边。 “你不要命吗?”梵音赶到他身边,怒道。 语气虽极凶狠,却蹲下身,将他上下看了一遍,眸中沉沉。 “怎么样?” 楚岚喘了两口气,望着?她,忽然弯了一下眼尾。 “尊上不讨厌我了?” “你……” “你放心,我没事。他没伤到我。” 梵音挑了挑眉,脸色重新归于冷淡,对他不理不睬。只是站起身环顾四周。 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望穿。 那妖物的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她急于看楚岚的安危,都没能留心他是怎么消失的。 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不是中伤孩子,或者楚岚,只是虚晃一枪,便于脱身而已。他在赌她不会不管凡人?。 有些意思?。 她看了看桌上的灯火,又低头看自己?手中剑。 方才劈中过那妖物的剑。 剑锋上,鲜红的液体,仿佛像血,但细看黏稠得?多。顺着?剑尖滴落在地上。深秋的平房小院,地上极凉,立刻就凝结了。 是烛泪。 035 山月在一旁看得惊奇不已。 “这妖物是什么东西?竟这样古怪。” 迦楼罗王却淡淡冷笑了一下。 “原来是老相识。” “什么??” “本座在蜃楼里, 和他?打过交道。” 她眉头一挑,干脆利落。 “山月,熄灯。” 少女不知究竟, 却立刻照办。 有修为在身的?人, 熄灯不用?嘴吹, 也不用?剪子,只?闻轻轻一声风响, 房中与堂屋的?灯火, 在一瞬间齐齐熄灭。 整间院子都陷入黑暗中。 在外面颤巍巍候着的?老大娘没有防备, 被?惊得喊了一声。 几乎是在同一刻,房中有光点幽幽亮起,那个男子的?身形重新出现。他?捂着受伤的?臂膀, 像是惊慌无措。 忽地一转身, 飞快地从窗口逃跑。 身影朦朦胧胧的?,像没有分量一样, 顷刻间就在夜色里远去了。 梵音显得并不焦急, 只?是从容收起手中长剑。 “追。” …… 但?是并没有追上。 一刻钟后, 一行人在夜风寒凉的?山间停下来。 许是山里草木丛生,树影葱茏, 只?一晃眼的?工夫, 那妖物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了。四周黑漆漆的?,连天上的?月色都透不过繁茂的?树冠。 “竟然追丢了。”山月愤然踢了踢地上的?土块,“什么?东西,也敢在尊上面前耍花招。” 梵音没接话。在夜色里,看不清脸上神情。 楚岚望她一眼, 声音轻轻的?。 “对不起,是我?不好?。” “关?你什么?事?” “我?凡人之身, 拖累尊上了。” “少想些?有的?没的?。” 她微微眯了眯眼,看不出来是在笑,抑或在思索些?什么?。 “本座也没有非要捉到他?不可。” “啊?”山月闻言诧异,“那我?们追了老半天,是为了……哎哟!疼!” 她本是随意边走边说,却冷不防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倒退一步。 然而定睛再看,眼前别无异样,只?有高高矮矮的?树,和林间几声虫鸣。 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 虚空中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墙,不许人越过分毫。 这时?,就听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哈哈哈,你这笨蛋,头上撞出包了没有?” 随着话音,一个白色的?影子扑簌簌落下来,摇身一变,竟然是雾星。 山雀变成的?少年,裹着一身白绒毛的?冬衣,袖着手,乐不可支。 “你怎么?在这里?” “我?探路到此处,里面是神明的?地界,不得擅自闯入,我?就乖乖在外面等呗。哪像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往上撞,可闹笑话了。” “尊上,你看他?!” 山月捂着额头,委委屈屈。 梵音淡淡笑了一下,没理他?们吵嘴。 却扭头问?:“可曾看见有妖物吗?” “尊上问?那个,瞧见了瞧见了。”雾星忙不迭点头,“只?是他?跑得飞快,不知怎么?的?,这结界竟不拦他?,一闪身进去就没影了。真是好?生古怪。” 她脸上的?笑意,便落了回去。 她猜到了是这么?一回事。 只?是出乎她原本的?意料。 这里是琉璃山境,霁晓神君的?洞府。即便是天帝来了,也要恭恭敬敬地拜谒。 即便是如今气象大减,不如当年,一只?妖物罢了,怎么?可能有随意出入的?本事?除非…… 她没有能细想下去,因为山月止不住好?奇,在问?东问?西。 “尊上,那究竟是只?什么?妖啊?竟这样厉害。” “不厉害,一只?灯妖罢了。” “灯妖?” “嗯,从灯火中化生,没有实形的?妖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想起那一夜,在蜃楼之中。 花楼的?长廊上,所?有的?灯火,都在同一时?刻向她扑来,织造出一个亦真亦幻的?虚境。在那里面,对方化成了楚岚的?模样,蓄意与她温存,想要…… 她抬手摸了摸额前。 那里曾经是如意珠的?位置。 罢了,此事不宜与外人道,说了他?们也不懂。 当时?,她本欲将他?活捉,问?清楚他?胆大包天,意欲何为。他?却有本事,从她的?剑底下生生逃脱了。 其实是因为,彼时?恰逢天亮。 没有一盏灯火应该留到天明,她自然也抓不住他?。 她那时?便看出了一些?端倪,回房对楚岚道,小心此地隔墙有耳,一言一行都被?人盯在眼里。 谁会对桌上的?灯烛起疑心呢。 对方在房中默默看了一夜,想要变化作?楚岚的?样貌来迷惑她,可谓轻而易举。 再相逢便是今夜。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镇上相传,夜里早早地熄了灯,便能躲着那妖物寻上门?来。 为什么?来了多少道姑神婆,连妖物的?影子也没瞧见一回。 为什么?妖气没有来路,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凭空出现在后屋。 因为他?原本就只?是一缕灯火。 趁着夜色悄悄地潜入凡人家中,吸取孩子们的?精气。若是中途被?人惊扰了,瞬间躲回火焰里就是。 神不知,鬼不觉。 要不是梵音以强大的?神力,硬生生循着他?的?气息,将他?牵出来,他?今夜也一样能躲过去。 难怪他?流的?血,是红烛的?泪。 当真有些?意思。 “它竟然是顺着灯火逃走的?,怪不得尊上让我?熄灯呢。” 山月听得连连称奇。 “没想到,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一盏灯都能成精,还知道吸人元气,努力修行,怪上进的?呢。” 她说着,还要与雾星嬉笑。 “听见没?你都不如一只?灯妖发愤图强。” 后者气急,要揪住她打。 梵音却摇了摇头。 “这才是古怪的?地方。” “什么??” “这种夕明朝灭的?小妖,天资很弱,即便是吸取孩子的?元阳,对修行也没有什么?助益。何况据镇上人所?说,他?每次都吸得很少,这种采补之法,不像是为了修炼,反倒像是……” 她微皱眉,轻轻吐出两个字:“续命。” “续命?” “嗯,孩童的?元阳最为温补,即便是将死的?神魔,也能多延一时?半刻。” 她抬眼,望向深山。 山境的?结界是没有痕迹的?,眼前只?见树影婆娑,鸟鸣山幽。 回想起前番,那灯妖还想抢夺她的?如意珠。那东西的?效用?,应当是强于孩童元阳百倍。 他?到底想干什么?? 连她都没有头绪,旁人就更如此。 她估算了一下天象,淡淡道:“还有三个时?辰,天明再进去吧。” 她与霁晓隔阂已深。 白日里送了拜帖再上山,是应他?所?邀,礼数周全,和天界的?其他?仙家没有什么?不同。 而深夜悄悄上山,总显得过于亲近,过于不见外了。 好?像在外游荡多年的?女儿,回自己家一般。 她不喜欢。 楚岚不知有没有看透她的?心思,只?点了点头。 “那我?去拾些?柴火。” “干什么??” “夜里冷,山中又?恐有野兽,虽然尊上不怕,终究是生个火堆,有些?亮光好?些?。” 他?还笑了笑。 “我?从前一个人时?,做惯这些?事了。” “给本座站住。” 梵音脸上是没什么?好?气的?。 “既知道有野兽,也不怕被?叼去吃。” 说话间,指尖一动。 面前的?空地上,平白生起一团篝火。 火光温暖,明灭之间,似莲华开合。 那是迦楼罗的?业火,三界内不知令多少人畏惧,却被?她用?来做这等小事。 她与两个手下,都不是凡人,不惧野兽,更不畏冷。 是为了谁,不言自明。 不远处的?雾星皱了皱鼻子,老大的?不乐意,只?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 楚岚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尊上。” 话音刚落,却捂着胸口,轻咳了几声。 梵音一皱眉,拉过他?的?手。 “我?没事的?。”他?道,“大约是呛了风。” 她没理,只?不由分说地扣住他?脉门?。 脉搏虚浮无力,稍有妖气侵体之相。 应当是先前在凡人家中,那灯妖虚晃一枪,借机逃跑,他?却当了真,扑上去护那孩子,被?冲撞了一下。 凡人接触妖气,难免有所?损害,只?是不严重。 她掌心汇出一道灵流,沿着他?的?经脉,徐徐注入,顷刻之间,也就把残存的?几缕妖气驱散了。 松开手,才冷道:“没有本事,充什么?能耐。” “对不起,让尊上为我?担心了。” “本座没有那个闲工夫。” 楚岚微微笑了一下。 “尊上何必总冷着脸,你救人的?心,分明是一样的?。” “本座不想救人,只?想弄清那妖物的?来历。” “尊上……” “不许说话。” 她微微瞪他?一眼。 “本座有神力,你有什么??” 这人的?双唇微动了动。 她以为他?要辩,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但?面对孩子,总不忍心不管。 毕竟他?这人向来好?心得不是地方,脾气虽柔,却有些?倔性子在,她也快习惯了。 但?他?却只?是向她靠近了一步,声音很轻软,仿佛耳语。 “是我?莽撞了,你别生气,往后不会了。” 她满腔的?不痛快,忽然就被?熄了火。 只?能瞟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忽地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抛过去。 楚岚接住了,却愣了愣。 是一个油纸包,里面竟然是栗子粉糕,是白日在茶楼见过的?那一种。 或许是迦楼罗身上炙热,糕点也还被?捂得热着,又?松又?软,在夜晚的?深山里,格外甜香扑鼻。 他?不由大为惊讶。 “尊上不是不爱吃吗?” “本座也没打算吃。” “你什么?时?候让店家包的??” “再多话,就扔了吧。” 那人不作?声了,小心地拈起一块,慢慢地咬下去。 小小一块点心,透着栗子的?粉糯,和桂花的?甜香。在吹着寒风的?深山里,让人浑身上下都暖起来。 一旁山月眼馋,急着喊:“见者有份,楚公子,分我?一块。” 被?迦楼罗王一眼盯过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修炼多少年了,还用?吃东西?不知道丢人。” 她正要委屈,却听身边草丛里窸窣一声,探出细长一根东西来。 鸟族最怕这个,她慌着弹起身,“有蛇!” 定睛一看,却不是。而是一根藤蔓,尖端开着一朵洁白小花,花中竟传出人声来。 “阿音,既带了友人回家,为何不进门??” 036 山涧边, 梵音与鹤发童颜的男子相对而坐。 清泉从山峰上徐徐流淌下来,落在凸起的石块上,则有水花晶莹飞溅。惊起两只鸟雀, 穿过帘幕般的藤蔓, 一眨眼就飞远了。 玉台为?桌, 云霞为?席,这方是神仙境界的光景。 这就是琉璃山境。 她曾经住过很多年的地方。 对面的男子执着壶, 亲手替她倒了茶, 声音极暖。 “阿音许多年不曾回来过了, 此番回家,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缺的少?的,记得一定要同爹爹说。” 梵音接了茶, 却没喝, 神色隐约不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用和我来这一套。” “阿音。” “你先是传书?于我,又?指使娜佳给我带话, 引我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我这个做爹爹的, 便不能思念你吗。” “若无事, 恕我不久留了。” 她说着,作势要起身。 对面的霁晓神君, 低低叹了一口气, 眼角却是微扬着的。 “你的脾气,还是这样大。与当年还是一只小雀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劝你,有话早说。我如今可是险些杀了天帝,又?叛下天界的大逆之徒。你在这里与我叙旧, 若传出?去,只怕你那满天的徒子徒孙, 都要有想头。” 梵音冷冷一笑。 “你倒也不嫌晦气。” 面前的人眼神暗了暗。 “你在说哪里话。爹爹如何会?有嫌你的那一天。” “说得这样好听。” “阿音……” “你若真这样想,当年便不该拦我,该亲眼看我手刃天帝,收服众神,率我迦楼罗族重建一个没有尔虞我诈的天界。你我父女?一场,我也定然不会?薄待了你。” 她挑眉望过去。 在对方?被刺痛般的神色里,笑得很轻蔑,很嘲讽。 “说到底,还不是天界在你心里的分量,比我更重。也对,那些肮脏透顶的神仙,大半都是你座下教出?来的,天帝也不例外。” 她轻巧地?弹了弹指尖。 “人么,总是徇私些,神明也一样。” 面前的人很久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白?发垂落在鬓边,尽管容颜是几千年如一日地?俊美,却让人莫名?地?感到,他极疲惫,且落寞。 很久,他才低声问:“阿音,当年与天帝定约一事,你是不是一直很怨我?” 嗯,没错。 原来他自己?也明白?。 梵音恨他,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叛离天界那一日,他拦下了她的剑,递给了她那副名?为?浮生梦的画卷。 她还不至于此。 更要紧的缘故,在更久以前。 彼时的她,已经在霁晓神君的身边待了许多年,不再是幼时脾气火爆,骄傲自负,一言不合打打杀杀的模样。行动之间,隐约有了几分仙家风骨。 这一来,再回头看她的族人们时,便有些皱眉头了。 迦楼罗族生性善战,与之俱来的,是直来直去、自由散漫的性子。 他们不为?天界效命,无人管束,亦无什么宏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空有一身神力?,闲时便周游四海,饮酒作乐,端的是快活无边。 只是惹祸的时候,也不少?。 有时酒喝多了几杯,和人三两句口角,便拱起火来。迦楼罗性子又?暴,下手又?狠,往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人仰马翻。 长?此以往,在三界内颇有怨言。 有一日,她被几个族人拖着,去人间一处酒楼吃喝。 那时的三界,还没有后来那样大的隔阂,各族常有来往,见惯不怪。 邻桌有几名?魔族,喝到兴头上,吵闹了些,她的族人们制止无用,争执了几句,便动起手来。结局毫无悬念的,魔族大败,落荒而逃,但好端端的酒楼也几乎被拆毁了半间。 掌柜的妇人不敢上前,只在角落里跺脚咒骂:“这群天杀的,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梵音不曾动手,但心里也觉得,是对方?无礼在先,自己?的族人并没有什么错。 遂满不在乎道:“这算多大的事,我用神力?替你修缮便是了。” 那妇人抬眼看看她:“你又?是何人?” “迦楼罗王,她们的族长?。” 说这话时,她甚至是有些骄傲的。 不过是重修一座楼罢了,凡人眼里天大的事,在神明眼中,连小孩子搭积木都算不上。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那妇人反而怒视着她。 “是神族便了不起吗?” “什么?” “要是身为?神明,就是在人间打打杀杀地?添乱,我看这神仙也趁早不用当了。”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分明是那些魔族挑衅在先。” “凡人有一句话说,点到为?止。他们挑衅,你若能及时制止,将他们赶出?去,我该对你千恩万谢。可眼下大打出?手,拆房毁屋,这叫做哪门子的帮忙呢?” 她说着,扬手一指。 只见街对面的廊下,聚了许多百姓,一个个小心观望着这边情形,面色发白?,瑟瑟发抖。 “你瞧见那些人了没有?有老人,有孩子,大家伙不在乎什么神呀魔呀,只想过一天安生日子。” 她返身走前,恨恨抛下一句话。 “你们迦楼罗族,也是名?声在外了。什么明光神鸟,我看就是祸害!” 一旁有好心的,连忙拉她。 “婶子,小点声吧,这话可说不得。” “咱们凡人拿什么和神明顶撞啊,可别惹了祸事啦。” 梵音却破天荒地?没有发怒。 她只是站在原处,看看那些凡人,又?看看远处自己?神气活现的族人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是被讨厌的。 她不喜欢这样。 她觉得很耻辱。 但是想要教化她的族人们,实?在太难了,他们并不明白?,原先随心所欲的日子有哪里不好,为?什么要为?了他人的眼光,而让自己?活得不痛快。 至于什么是大道,什么是慈悲,他们更不明白?。 就连梵音自己?,也一知半解。 可她总不能把全部的族人,都带去琉璃山境,让霁晓神君教导吧。那不现实?。 于是,迷茫的迦楼罗王,选择求助于族中最古老的典籍。 典籍上说,这世间有一样宝物,叫做纯青琉璃心,它会?成为?迦楼罗一族的圣物,渡他们堪破执迷,领悟慈悲。 可这件东西在哪里,长?什么样,她一无所知。 她只能回去,问她那位爹爹。 “这东西的名?字,与琉璃山境倒有些相似。爹爹见过它吗?” 霁晓神君沉默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的确见过,只是你来晚了些。” “怎么说?” “早年间,我用它布下了一道法阵,如今安放在天界。你若想要,怕是要去寻天帝一趟。” 天帝,好像是很厉害的名?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无妨,不过也就是一个人罢了。 梵音点点头,转身大摇大摆地?,就上了天界。天帝是个宝相庄严的女?子,既知她与霁晓的关系,待她也很是和蔼。 “不错。”她道,“此物的确在天界。只是,难以取来借你。” “哦?此中有什么说法吗?” “你有所不知。多年来,妖魔不甘于安居冥界,觊觎我天界灵秀,常有袭扰,我即便贵为?天帝,也难免应接乏术。” “于是,我便请求霁晓神君,设下一道法阵,名?曰同归。据说阵眼之处,用的便是一颗纯青琉璃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的。” “按理说,你既是他认下的义?女?,与我也算有亲,你来讨要,我合该二话不说给你。” 面前的人,脸上仿佛极为?难。 “只是,此阵关系三界安危,我重担在身,不敢轻忽。” 听到这里,梵音取不到宝物的失望,已经被好奇掩了过去。 “这同归阵,究竟做什么用?”她问。 天帝的目中闪了一闪。 “若到妖魔得势,天界飘摇之际,为?保三界不落入邪祟手中,只能开启阵法,将天地?重归混沌,因而才得此名?。” 梵音听着,不由脊背一凉。 “到那时,三界都不存在了,落不落入妖魔手中,还有什么相干?” “这都是下下之策,无奈之举。” 天帝面目仿佛悲悯。 “只盼永远没有那一日。”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却听天帝忽然道:“你若真要那一颗纯青琉璃心,我倒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 “听闻迦楼罗族,素来最善战。不若我封你为?天界战神,你率领你的族人,抗击冥军。” 对面的眼中熠熠有光。 “到战事平息那一日,同归阵无用,三界亦无恙,我便将那一颗琉璃心取来赠与你,可好?” 年少?的迦楼罗王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不失为?一个办法。 横竖她的族人,多的是没处用的力?气。替天界出?战,听起来总比在凡间惹是生非,要脸上有光许多。 于是,她应允了,与天帝订下了契约。 为?表承诺,她亲手剜下了额前的如意珠,将每一只迦楼罗与生俱来的灵物,交到了天帝手上。 从此以后,全族为?天界效命数千年,不知疲倦。 再往后的事,便不消说了。 如今想来,终究是当年太年轻,上了一场没有止境的当。 若是让她重新选一次,她定然是觉得,就算族人胸无大志,成日里惹是生非,也没什么要紧。她何须去管旁人怎样看待。 心里不忿,忍着便是了,横竖没有人能将她的族人欺负了就好。 所以,她多年来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自己?。 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是真的怨恨霁晓神君。 他明知天帝是何等道貌岸然的角色,为?什么还亲手指引着她,拖着迦楼罗全族,陷进这一场祸患里去。 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好心失察。 直到那一日,他在她举剑向天帝时,没有站在她这一边,她才想明白?了,她不过是他随手收来的一只小雀,一个解闷的玩意儿,哪能与整个天界相比。 从头至尾,愚蠢相信父女?情深的,只有她罢了。 往事从脑海里散去,眼前又?是今日的琉璃山境,今日的霁晓神君。 梵音凉凉笑了一下。 “你我父女?之称,本就是一时戏言,不必当真。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 对面的人看她一眼,神情似乎隐痛。 他想说什么,却忽地?侧过脸,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 她的眉心终于微微一动。 “你怎么了?” 那人勉强咳完了,小声喘息着,胸口上下起伏。 “我没事。你是不愿再认我这个爹爹了吗?” “少?扯别的。” 她眉头皱得很紧。 “我先前在外面瞧着,便觉得山境的气象远不如当年。和你说了这一会?儿的话,也确定我没有看走眼。” “这里的一花一木,都与你气息相连。是你快要死了。” 037 凡人总以为, 神?明?长生不老,得享永年。 其实并非如此。 神明也会死。所谓天人五衰,即是如此。 梵音曾经亲手杀过很多神。虽然他们死得太快, 但那种神?力衰微, 即将消散于天地之间的兆头, 她很熟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她从霁晓神君身上感受到的,是同样的气息。 可是为什么? 他?的修为不可估量, 几乎是从开天辟地之后, 就降生的那些?真神?之一。无论是谁要死, 也轮不到他?。 好端端的,有什么事能?让他?衰弱至此? 在?她严肃且不解的注视下,面前的人只?笑了笑。 “无妨, 不用担心我?。” “你误会了。我?只?是好奇, 是谁替天行道。” 霁晓神?君望她一眼,似乎苦笑, 又低咳了几声。 “没有人。或许真如你所说, 是我?早年间有愧于你, 如今遭了报应,也未可知。” 这副模样, 是打定主意不想让她问出什么来了。 梵音只?觉得心头隐约火起, 滞闷得厉害。 “行,我?也懒得管。” 她冷哼了一声。 “只?不过,从前光风霁月的神?君,如今为了续命,把主意都动到了凡人孩童的身上, 也是让我?瞧了个?新鲜。” 对方的神?色这才微微一变。 “我?不知你说的是何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说你不清楚,那只?灯妖是在?替谁效命。” “什么灯妖, 我?不曾听闻。” “在?山下小镇作乱,被我?追着逃进琉璃山境的那一只?。” 霁晓的眼神?躲闪,竟不敢与她对视。 “我?近日元神?衰微,对结界疏于照管,咳咳……或许一时失察也是有的。你既这样说了,我?得空必然……咳咳……” 梵音凝视着他?。 山境里没有四季,永远温暖如春。 但他?许是被当面拆穿,心绪震荡,咳得实在?太厉害了。即便?极力以衣袖遮掩,她也能?看见淡金色的光芒,如天河里的沙一样,随着咳声不断溢出。 那是神?明?的元灵,就如同凡人的血。 他?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罢了,随便?你。” 她抱起双臂,偏开脸,靠在?身后的山石上。 “只?要你丢得起这个?人,我?也无谓和?一只?灯妖过不去。” 对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声,似乎很感激她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 “不说这些?了。”他?努力扬起笑容,“阿音,你这些?年,在?凡间可还好吗?” “依你看呢?” “我?传了许多书信给你,你总也不回来一次,大约是心里嫌我?烦人了。” “明?知故问。” “此番我?瞧见,你收了两只?小鸟在?身边,总爱打闹斗嘴,倒也很活泼有趣,但还远远不如你小时候可爱。还有那名凡人男子,性?情?很好,待你也好。” 梵音的神?情?终于出现?了变化?。 “你既提到他?,应当知道我?要问什么。” 眼前的人沉默片刻,笑容里似乎有些?无奈。 “你心里分明?已有答案,何苦还来问我?一句。” “什么意思?” “你也懂得看神?魂,那孩子是真正的肉体凡胎,除却相貌以外,与当年的初岚仙君,没有半分相似。” 他?望着她,目光仿佛很不忍。 “阿音,这么多年了,你不要为难自己。” “我?没有。” “如此甚好。” “与我?为难的,恐怕是你。” “我?……” 在?对方的茫然失措中,梵音笑得不怎么客气。 “当初,你传书与我?,告诉我?流光菩提在?曦国皇宫里,我?遍寻而?不得,总想着是哪里出了差错。其实,你只?是想让我?找到楚岚吧。” “你明?知道的,我?一定会去找残存的皇家血脉,一定不舍得让他?死,一定会把他?留在?身边,也一定会看见他?的脸。你都能?算得到的。” “时隔多年,你又亲手把那张脸送回我?身边。你打的什么主意啊?” “嗯?爹爹?” 面前的人,目光猛地缩了一缩。 “阿音,你别这样。” “你算计了我?这么多年,原来也会心虚吗?” “不是那样的。” 他?闭了闭眼,神?色极痛楚,极虚弱。 梵音看着他?,觉得心里的滋味很奇怪,说不上来。 她最终只?道:“我?不想和?你多话。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吧。” “当年我?叛离天界之时,初岚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还在?和?我?装糊涂!” 她声音陡然拔高,目中金芒涌现?。 那是迦楼罗暴怒的前兆。 他?设计了她那样多的事,唯独这一件上,他?说他?不知道? 霁晓神?君却神?情?分毫未改,只?是望着她的眼睛。 “阿音,你要对爹爹动手吗?” 她怔了怔,眼里的金光终究渐渐熄下来。 双眸重归碧色,她目光沉沉。 “娜佳说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她说什么了?” “你还要……” “如你所见,我?的时候不会太多了。我?是托付于她,让她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你回来见我?一面。而?她究竟说了什么,我?便?当真毫无头绪。” 眼前人神?色平静,声音轻缓。 “至于初岚仙君,自你离开后,这些?年也少?见人,更不曾与我?走动,只?在?他?的仙宫里闭关。你若想见他?,改日自己寻上门就是了。” “……” 梵音一时失语。 片刻前的怒气,全化?作了一盘散沙。 他?回答得那样自然、笃定。 初岚真的还在?天界,当他?的仙君? 难道是她想错了吗? 霁晓好像全然没有看见她的猜疑和?茫然,只?又咳了一声,自饮了一杯茶。 “你别怪我?多事,非要你回来一趟。我?确是有要事叮嘱于你。” 梵音径自起身。 “别说,我?不稀罕。” “你不想将他?体内的流光菩提,完好无损地取出来吗?” 她刚要迈的脚步,硬生生被定住了。 身后的人声音不紧不慢。 “宝物落入凡人体内,若依常理,取出即死,绝无幸免。但有一法可解,在?须弥山。” “须弥山?” 梵音蹙着眉,将这个?遥远的地名重复了一遍。 “阿修罗族的地界?” “不错。彼处有一道深渊,燃着天地鸿蒙时的业火种子,终年不熄。若将那凡人带入其中,令业火焚烧,便?可使他?体内的流光菩提脱胎而?出。” “谬言!” 她拂袖而?起。 “你还在?戏耍我?。” 凡人身入业火,便?是灰飞烟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她若想要楚岚死,何不早动手。 霁晓神?君却只?笑得温和?。 “你的脾气还是这样急,从小到大,仿佛也没有多少?长进。” “迦楼罗族也有业火,与天地鸿蒙时的那一簇,本有渊源。你的族人如今暂居于画卷中,悉数尽在?。” “你若能?向他?们一人讨得一根金羽,织就羽衣,届时便?可保他?平安,不为业火所伤。再没有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 这样简单? 梵音的眉头忍不住动了动。 要说不心动,的确不可能?。 但她将对方打量几眼,神?情?仍警惕至极。 “你有这么好心?” “阿音……” “你欠我?的够多了。若又要给我?做什么局,劝你还是少?费心思。” 面前的人目光颤了颤,一时没忍住,捂了捂胸口。 他?闭眼调息了片刻,方才哑声道:“你我?父女一场,即便?你再恨我?,也信我?最后一次。我?没有想害你。” 梵音看了他?几眼,背过身去。 “知道了。” “那你……” “你近些?日子,就老实待在?山境吧。我?看过了,你的身体虽差,一时半会儿倒还能?撑得住。你手下那只?灯妖,为什么想要我?的如意珠,我?也明?白了。我?会替你想些?别的法子。” 那人静了很久,轻声笑了一笑。 “阿音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别和?我?来这套。” “好,那你早些?动身去做你的事,别为爹爹而?耽搁了。” 梵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话听起来,隐隐约约的不大舒服。 但她没有来得及接话。 因为天边隐隐约约飞来一个?墨色影子,离得近了,是一只?大鸟,口中传出她熟悉的少?女声音。 “尊上!出事了,尊上!” 是山月。 只?是他?们谈话之处,灵力太盛,不容外人打扰。山月修为尚浅,只?能?在?崖上焦急盘旋,声音亦模糊。 梵音眉目一肃,刚要出声相问,灵府深处却蓦然一烫。 是她曾经赠出去的金翎,在?呼唤她。 出事的是楚岚? 在?这安宁祥和?的琉璃山境,有人想对他?动手? 她方才松动些?许的神?色,复又如寒冰。 “爹爹的地界,当真是热闹。” 她冷冷抛下这一句,无暇去理霁晓神?君的反应,抽身而?去,身影顷刻间从飞瀑下消失。 转眼便?落在?一间雅致院落中。 这是她少?年时,在?这里的居所,也是此番回来,霁晓替他?们安排的住处。 院中春和?景明?,毫无肃杀之气,只?有一棵花树,不顾山外已经入冬,正开得繁花绚烂。 不像出事的模样,只?是…… 她细心嗅了嗅。 空气里有种不寻常的气息,有些?甜,有些?旖旎,只?形容不出来。 她还没想起来这是什么,就见雾星迎上前来。 “发生何事?”她问。 对方不答,只?抬眼看着她。平素性?子最傲,有些?矜持的少?年,脸上竟罕见地红通通。 “尊上,我?有话想问。” “什么?” “那个?凡人小皇子,真的很好吗?我?比他?就差得那样远吗?” 她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抬手在?他?颈间一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雾星怔了怔,软绵绵地歪倒,现?出小山雀的原形,被她轻轻放在?一旁的树枝上,沉沉睡过去。 这算什么?迷香吗? 她大步向房里走,刚进门,便?有一个?人踉跄两步,撞进她怀里。 她伸手接住了,低头看他?眼睛。 “楚岚,能?听见本座说话吗?” 这人迷迷蒙蒙地看了看她,忽地一下近前,将脸埋进她肩窝里。 温暖的呼吸,落在?她颈间。 柔软的双唇,小心翼翼地,在?她耳下那一片肌肤,飞快贴了一下,又退开。 038 很轻, 蜻蜓点水一样,轻得甚至算不上一个吻。 但迦楼罗王还是?觉得,一股极陌生的感觉从背脊, 直升到天灵盖, 像草丛里带刺的苍耳, 沾在了身上,便横竖甩不开, 痒酥酥地发麻, 浑身都不对劲。 “你干什么??” 她一把将这人从怀里扯开。 他昏昏沉沉的, 站不稳,向后倒了两步。 她?手上连忙一收力气,又将他拉回身边。 中了迷香的人, 颊上泛着红晕, 眼里雾气弥漫,像是?春日里带着露水的蔷薇。 她?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方才因惊愕而?生出的两分?火气, 又被压下?去, 改为沉声。 “别乱来?。你中了妖物的计,本座会想办法?。” 她?嗅出来?了。 空气里弥漫的, 是?一股带着甜腻的蜡烛香, 夜深暖帐之中,燃到正?盛的那一种。 红烛这种东西,不知见识过多少人间欢好,缱绻缠绵。它懂得用迷香之术,倒也很合理。 只是?, 它平白无故地,对楚岚下?手做什么?? 她?没有想明白。 眼前的人, 也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他只是?望着她?,声音轻轻的。 “对不起,尊上。” “又为了什么??” “你心里一直那样难过,我却从不知道。” “……” 迦楼罗王满心茫然,浑不知他说的是?何事。 他却已经伸手,轻轻环抱住了她?。 不是?从前几?次那样,埋进她?的怀里。而?是?倾身过来?,好像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拥住她?。 他身为凡人,不如她?高,肩膀也不比她?宽阔,其实颇有一些辛苦。 但他很坚决,很固执。 双臂牢牢环住她?的身体?,又像生怕弄疼她?一样,稍稍松开些。手上很轻柔地,抚着她?的背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下?一下?。 让梵音忽地觉得极荒诞,有些好笑。 但心底某一处却又微微生出些暖意?。 尤其是?片刻前,她?与霁晓神君刚刚相谈不欢,只觉心中滞着一口气,极疲惫。此刻倒像是?严冬里夜归的人,进门接过一杯热茶一般,有些熨帖。 所以尽管身体?僵硬得厉害,她?终究也没有躲开。 只是?任由?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很笨拙地试图安抚她?。 “你听说什么?了?”她?低声问。 楚岚答得很简短,倒也诚实。 “尊上离开天界的事。” 她?眸中略微沉了一沉。 此事,山月与雾星略微知道些,但也不多。 且他们二人,在她?身边多年,都知晓她?的忌讳。平日里打闹吵嘴不要?紧,在这等关键的事上,是?绝不敢擅自对楚岚多嘴的。 他们分?得清轻重。 那么?,就只能?是?那灯妖了。 他竟连这些事都知道,便只能?是?霁晓告诉他的。看来?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比她?想的还要?更深些。 她?只觉牵出了一根线,却摸不到内里究竟。 霁晓身份极高,即便是?如今神力衰微,遮遮掩掩,又何必与一只灯妖勾连在一起? 那灯妖对楚岚说这些旧事,能?是?为了什么?? 她?一时沉思,脸色便自然而?然地不好看。 尤其是?她?这人,从前杀伐太多,面无表情时,总显得森冷,煞气很重。 楚岚觉出来?了。 他睫毛动了动,脸色很小心。 “尊上,是?不是?不希望我知道?” 她?微微沉默了一下?,摇摇头。 “没有。” “可是?……” “在你心里,本座的气量这样小吗?” 她?无所谓似的扬了扬唇角。 “这种闲话,你爱听便听了,转头又来?和本座哭,算怎么?回事。” 那人抱着她?,眨了眨微微泛红的眼睛。 “尊上看出来?了?” “嗯哼。本座从前的事,你知道又能?如何,与你又没什么?相干。” “不是?的。” “什么??” 他望着她?,脸上像是?有些羞,眼里的光芒却极柔软。 声音很小,但很坚定。 “我若早知道,便能?对你更好一些了。” “你……” 梵音的眼睛蓦然睁大。 碧绿如猫眼石的眸子?里,一瞬间映满了他的影子?。 男子?柔软的唇,无声地吻上她?的。 他攀着她?的肩头,双眼紧闭,颊上一片绯红,睫毛又黑又密,控制不住地,随着他凌乱的呼吸一起发抖。 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算一个?吻。 只是?笨拙、无措地,用自己的双唇反复与她?厮磨。舌尖似乎想探,又不敢,犹犹豫豫间,脸上烫得越发如火烧,连呼吸都灼热。 在男子?的清香气里,梵音失神了一瞬,才猛地侧头躲开。 “楚岚,你清醒一些!” 但是?说不清为什么?,她?手上破天荒地没敢下?力气,没有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把将人推开。 于是?在下?一刻,便知道了后悔。 由?于她?躲得太急,那人脚下?一个?踉跄,没能?稳住,直直向她?身上扑来?。 她?心神大乱,毫无防备。 回过神来?时,已经来?不及拦,只能?与他一同双双倒地。 后背与地面相撞。于她?而?言,远远称不上疼。 只是?庭前那一棵花树的花瓣,不知不觉间,被风带进来?不少,都散在门边地上。二人重重倒下?去,惊起许多落花。 即便她?有心护着,楚岚的手臂还是?磕了一下?,她?听见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该疼死你。”她?沉着脸道。 那人伏在她?身上,像是?有一丁点委屈,只不说话。眼尾微微红着,比地上的花瓣还软,还艳。 离得太近了。 她?能?看见他额角的碎发,细细的汗珠。还有摔倒时被扯得松散的领口,露出的脖颈又细,又白。 要?按她?从前的性子?,小小凡人胆敢轻慢神明,早该死了几?百次。 但眼前明知他是?中了灯妖的迷香。 即便有心生气,又能?怎么?和他计较。 她?暗中咬了咬牙,叹一口气。 “不许乱动。” 她?牢牢钳住这人的手,制止他做出任何更危险的举动。 “你眼下?神智不清醒。本座不想对男子?动手,将你击晕。你须平心静气,随本座念清心诀……” “尊上不用担心,我心里都明白的。” “你还在胡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没有。” 他微微将身子?支撑起来?一点,悬在她?上方,很认真地看她?。 墨发垂落在颊边,挡了大半天光,映得他一双眼睛仿佛有些悲伤,但又宁静,还带着几?分?笑。 “尊上其实喜欢我这个?样子?的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意?思?” “尊上初见我的脸时,便生了好大的气,我该早些想明白的。” 他轻轻眨了眨眼,里面的水光像要?落下?来?了,声音却还很温柔。 “要?是?能?让尊上高兴一点点,我是?谁都没关系。” 039 梵音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随即目光陡然锐利, 冷得?像冰。 “本座看,有些人是不想活了。” 同一时刻,细风裹着妖气, 从?近旁的纱帐后猛扑过来。 她揽着楚岚, 轻巧一个翻身, 拂袖之间,便将攻势化解。强大的灵流直追对方而去, 毫不留情。 只听一声吃痛的惊呼, 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从?角落里渐渐浮现?出来。 果然是那一夜,她在蜃楼中见过的男子?。 那便是灯妖的真身。 “没想到,还是慢你一步。” 对方捂着胸口艰难道。 梵音从?前两次交手, 并未想过要他性命, 皆是手下留情。然而今日盛怒之下,出手毫无保留。 他一只无名小妖, 根本承受不住迦楼罗王的一击。 看他的脸色, 离死也只剩一时半刻了。 然而他却并不见如何恐惧慌乱, 反而很坦然地,微微苦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 面对这张脸, 你能?有?半刻失神,容我下手。终究是我看低了你,又太不中用,半点?怨不得?人。只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 梵音拉着楚岚起身, 微微皱眉,将他略有?些松散的领口用力往上一拉, 才挡在他的身前。 她冷眼望着那灯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点?本事,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这种修为微末的小妖,天资既低,头脑也极简单。 想来是烛火一物,总在夜间才被人点?起,见识也很有?局限,所见除了家长里短、觥筹交错、悬梁刺股,余下的,大约也就?只有?房中的那些勾当了。 所以他来来去去,能?想出的,也都是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招数。可笑,又可怜。 她本不欲费工夫和?他较真的。 谁知他偏要将她从?前的旧事,告诉不该牵扯的人。 自己?寻死,也怪不了她。 不过…… “你知道的,比本座想得?要多。” 她眯了眯眼睛。 “霁晓告诉你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是!不关神君的事。” 那灯妖慌着要撇清。焦急之下,越发难以支撑,身形已?经开始渐渐涣散。 但他还在费力恳求。 “此?事皆是我一人所为,神君丝毫不知情。尊上,求您不要怨他。” “尊上?” 梵音抬了抬眉。 “你以前认识本座?” 她记得?,前番在蜃楼里,他被她揭穿真身后,口口声声,称她大人,显得?极恭敬又陌生?。 而尊上这个叫法,除了她的族人,便是她收在身边的属下,山月、雾星,再就?是某个不知轻重,总也不知道怕她的小东西。 联想到这灯妖知道的内情实在太多,她疑心,他在许久以前就?已?经见过她了,只是此?前一直在假装不识。 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对面一惊,仿佛知道露馅,立刻闭口不答。 牙关咬得?紧紧的,脸上神色似乎极哀伤。 梵音也不在乎。 “无所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对本座和?身边人下手,无非只是想夺那一颗如意珠,去替霁晓续命罢了。” 她无视对方的痛苦,漫不经心。 “只可惜,你倒要死在他前面了。” 不料,那灯妖闻言,却猛然一下,跪倒在她的面前。 他已?经极虚弱了,身体都呈半透明状,跪地时,连声音都没有?,与一个游魂几乎没有?区别。 不,还是有?的。 凡人死后,魂魄尚可过地府,下九幽,投胎转生?,再世为人。 而妖物,修炼本是逆天而为,得?来的造化,身死便是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可他好像全然不关心自己?半点?,只努力磕头恳求。 “我区区小妖,死不足惜,只是实在放心不下神君。尊上,求你看在他终究是你父亲的份上,替他想想办法。” “先不说本座的如意珠,在千八百年前,就?已?经给出去了。单论本座与他之间,这父女之情,也就?是个笑话。” 她俯视着跪在脚下的男子?,轻浮地笑了笑。 “不过,你这小妖,有?点?意思。听起来不像是被他驱使?逼迫,反倒好像自愿的了?” “尊上说笑了。神君那样好的人,怎会逼迫我,全是我一人所为罢了。为此?,我甚至连孩子?的元阳也要觊觎,当真是坏事做尽,没有?面目见人。” 他仰头望她,苍白透明的脸上,只有?泪痕格外显眼。 “我没有?一个好头脑,说不清其中是非。但是,神君他一定有?苦衷的,他这些年都很想你。尊上,求求你,求求你……” 这些年? 他究竟来自哪里,在霁晓身边待了多久? 梵音刚要再问,庭院中却有?一阵风来,雪白的衣袂携着落花,直入室内,阻隔在她与那灯妖之间。 她倒退了半步,将身后的楚岚挡得?更?严实些,向着那个身影挑了挑眉。 “哦?原来是救兵来了。” 霁晓神君的脸上,说不清是愧,还是痛。 “阿音,是爹爹来得?晚了。” “的确。要不是你如今神力衰微,大不如从?前,你本可以赶在我出手之前来的。” 她冷淡地牵了牵唇角。 “不好意思,本座杀了你的得?力手下,你要向我讨公道吗?” 面前的人猛然闭了闭眼,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稳,好像被她的话刺伤极深。 他低声道:“不是这样。” 就?连她身后沉默已?久的楚岚,似乎都于心不忍,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没理,只森然以对。 却是那灯妖坚持不下去了。 他狼狈地膝行上前,绕过霁晓神君,来拉她的衣摆。已?经不成型的双手,从?衣料里径直穿过去。 “尊上,尊上您别迁怒神君,我所作所为,都是我一人之过。神君常劝阻我不可如此?,之所以不处置我,且瞒着你,皆因我当年是……” 他的话,梵音没能?听完。 因为在她不备之际,霁晓倏然出手。她要避,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那招式却并非冲着她。 而是她身后常年背着的长卷,被蓦然抽出,悬于半空。 黑布无声解开、坠落。 露出画卷保存完好,散发着淡淡光华。 “你想做什么?”她怒道。 霁晓神君的目光仿佛极不舍。 “阿音,”他柔声道,“爹爹没有?多少时间了,听话。” “轮不到你替本座作主张!” 她愤而要上前抢夺。 然而眼前人的身手,竟比她还快。 他将手一扬,原本收得?整整齐齐,以丝带束起的画卷,便在半空飞快展开,只见其中风景秀丽,山水灵动,是再好也没有?的一处世外桃源。 与此?同时,竟有?一股大力,径直将她往画卷中吸去。 她本能?地要反抗,才发现?敌不过。 怎么可能?? 若是从?前的霁晓,能?与她一战,倒不足为奇。可他如今衰弱至此?,早已?比她差了百倍千倍,根本当不了她的对手。 他怎么能?办到? 她既惊且怒,却想起身后还有?一个人,顾不上质问霁晓,连忙回身相护。 楚岚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紧紧靠在她身边。 迦楼罗展开金色羽翼,将他环绕,乍一看,就?好像是拥住了他。 “无妨的。” 她沉声道。 “这画卷名为浮生?梦,里面封印的,是本座的族人。其中应当并无危险,不必害怕。” 楚岚点?了点?头,眼里不见惧色,只是雾蒙蒙的。 好像从?刚才起,他就?一直很小心翼翼地,忍着难过。 “尊上,我是不是又做错了?” “你说哪件事?” “我,我一点?用都没有?,中了那灯妖的迷香,险些帮着他害了尊上。还有?我说过的话……” 他低着头,不敢看她,脸上红得?要滴血。 “对不起,求尊上忘了吧。” 迷香的效用,还没有?全过,他身子?还是软软的,没有?太多力气,即便有?心想和?她保持距离,也躲不开,仍旧被她的大翅膀圈进怀里。 眼尾连着颊边,都红通通的,也分不清有?多少是情动,多少是羞赧。 虽然极力垂着眼,装作无事,睫毛后面还是一片晶亮亮的。 梵音低低叹了一口气。 “别再想了。” “尊上……” “本座从?前的事,你不知全貌,也不能?怪你。你和?……那个人,是不一样的,以后不要提了。” 怀里的人很轻地点?了点?头。 没看她,也没应声。 她很怀疑他心里仍是没有?过去,但活了数千年,天大的事也从?不以为然的迦楼罗王,唯独不会哄人,尤其是男人。 她只觉得?,方才能?勉强说那两句,心里已?经极不对劲,浑身上下地不舒服。 要再挤出什么来,着实也难。 恰逢那股将二人吸入画卷的力量,蓦然一收,仿佛到了尽头。 她也顾不上再与楚岚多说什么,只简短道:“小心。” 下一刻,眼前便眼花缭乱,坠入一片光影。 …… 恢复神识时,她只觉眼前的光颇有?些刺眼。 她用手遮了遮,适应了片刻,才发现?身在一间宽敞静谧的屋子?里,只是屋顶仿佛是巨大的树冠,外面阳光极好,正从?枝叶的缝隙里洒落下来。 身下大床柔软,床头却是开着小花的藤蔓。 是树屋。 迦楼罗族的风俗。 “尊上!” 耳边响起一个极清亮,极喜悦的声音。 她坐起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南风?” 是她从?前的得?力部下,距今却也有?两百余年未见了。 来人身姿轻盈矫健,笑眯眯地将一盘时新水果放在她床头。 “尊上这些年,怕不是在琉璃山境待得?,都不知今夕何夕了。今日倒还有?良心,想起回来看我们?” 她怔了怔。 是了,画卷名为浮生?梦。 顾名思义,身处画中的人,都如在梦中。 他们忘了当年战场上,是如何被同僚推出去,为敌军所害,也忘了是她这个族长,亲手将他们封印在此?。甚至也忘了自己?受毒物影响,曾经狂性大发。 他们只在这一方桃源中,渔樵耕读,安居乐业。 正如霁晓将画卷赠予她时所说。 在他们眼中,只是去随神君学道的族长,终于得?闲回来了,自是满心欢愉。 她没有?说破真相,只囫囵点?了点?头,目光在四周搜寻。 “楚岚呢?” “尊上问谁?” “一个男子?,凡人,年岁不大。”她犹豫了一下,“生?得?挺漂亮的。” 南风抿了抿唇,用一种有?些惊讶,又有?些戏谑的眼神看着她。 “尊上可不仗义,带了什么好看的小夫郎回来,也不和?姐妹们知会一声,如今倒问我讨,我可没瞧见。” 梵音的眉头立刻紧锁在了一起。 难道楚岚没有?随她进画卷? 040 他若真没有进来, 倒是小事。 虽然她与霁晓隔阂不浅,但他不会与楚岚为难,这一点上, 她倒还是信得过的。 可若是说, 楚岚确实随她一同进来了, 只是不知走散到?了哪里,那就…… 她心忍不住提了一下。 这画卷中的世界, 她从未来过, 丝毫不知根底。即便她力量再强, 也?只能像摸着石头过河,没有?施展之地。 他要是果?然走丢了,她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 他一个凡人…… 她脸色顿时极沉。 南风察言观色, 赶紧道:“尊上也?不必太忧心?, 此处既无高崖大河,也?没有?野兽, 想?来是出不了什么事。您将那男子的模样详细说来, 我这就让大家一齐去找, 哪愁找不到?呢。” 也?对,迦楼罗羽翼一振, 便是千里。 寻个人, 应当还不至于?很难。 梵音略微宽心?些?许,随她一同出去。 听闻她回来了,居住在画卷中的迦楼罗们,全都停下?了手头的事,聚拢在门外, 一片欢欣雀跃,喜不自胜。 这个道:“尊上, 您有?几百年没回来瞧过我们了?” 那个道:“一别多时,尊上的神力必定又精进了,快给我们露一手。” 吵吵嚷嚷的,一张张灿烂的脸,看得梵音有?片刻怔忡。 最后都被南风哄着,怀着满腔的好奇与促狭,四散向各处,去寻找楚岚的下?落。 只余下?一位老者,陪伴在她身边。 那是族中年岁最长,威望也?最高的长老。 一头长发都已经白?尽了,眉眼间镌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眸子却明亮且锐利,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她道:“尊上既是来了,想?必是放我族人离开画卷一事,终于?有?了眉目。” 在浮生梦中生活的迦楼罗们,在戾气被压制的同时,也?几乎全忘了曾经历过什么,自己?的来处与去处。 可显然,唯独她从没有?过半刻糊涂。 梵音亦不敢怠慢,恭敬道:“是,本座已经找到?了方法,离事成之日应当不远了。” “如此甚好。” 老妪点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尊上慢些?行动,无须心?急,力求万事周全才好。我等?在这画卷中栖息已久,不急于?这一两日间。” 她听在耳中,心?里难免很不是滋味。 “对不起。” “何事?” “本座身为族长,当年……” “无妨,说这些?话做什么。” 老妪笑笑,皱纹舒展开来,也?显得和蔼。 “族长又如何,真?神又如何?天地那么大,哪有?人事事都能算尽。更何况,不到?柳暗花明时,岂知不是别有?机缘。” “长老……” “尊上无须忧心?。这浮生梦中,是一处灵气极充沛,极安逸的所在。这些?年来,族人们并未受委屈。不信你看。” 她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林间一片空地上。 空地开阔,日光明朗,遍地皆是野草野花,唯独中央生长着一棵大树。 树也?不知道多少年岁了,恐怕十人也?合抱不过来,既高且阔,树冠如云,满树都开着如紫藤一般的小花,成串成串地垂落下?来,随风轻动,望之只觉温柔。 只是那气息,仿佛…… “尊上看出来了?” 那长老淡淡笑着。 “那是这画卷的主人,留在卷中的一片魂魄。老身虽不识他,但大约是没有?瞧错。”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音的目光忍不住猛然一动。 “怎么会这样?” 魂魄离散,对元神的影响极大,若是修为平常者,早该如废人一般。 而即便是力量高强的神明,也?绝不能轻松。其痛楚,不亚于?凡人剜肉断臂。 难道说,霁晓变成那副样子,是因为…… “此人待我迦楼罗族,确是不薄。” 那长老温声道。 “他神力深厚,哪怕只是一片魂魄在此,灵气也?源源不断地滋养着这方天地,与我族人。这些?年间,族人们不但戾气渐消,心?性平和,修为较从前?还有?所进益了。” “老身虽不便道破,但看在眼中,也?觉欣慰。” “你瞧,其余族人虽不知究竟,但心?中也?很感念。” 她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果?然,大树的腰间,被用红绳系上了许多小木牌。走近细看,上面写的什么都有?。 有?的许愿来年修行更进一步,有?的祈求在演武场上拿个好名次,也?有?男孩子用稚嫩的笔触写,想?嫁与邻家的姐姐。 看得她嘴角都不由弯了一弯。 看来族人们,虽不知自己?身在画卷里,对这棵供养着整个梦境的大树,却也?十分?崇敬。 不过…… “为什么他的魂魄,在这里会是一棵树?” 她抬手摸了摸树干。 树干高大、坚实,略微粗糙,在灿烂的阳光下?,触手也?有?暖意。 “老身亦不知道。只是猜想?,画中万物,似真?非真?,皆是外间世界的投影。若是原本魂魄便不全,落入画中,便模样各异了。” “会这样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二人闲谈着,林间自有?其他族人来往。 皆是从南风处领了任务,四处寻找楚岚的。 却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叫。 “什么东西??吓死姑奶奶了!” 她心?一悬,有?些?疑心?是楚岚出了事。 拂袖间,已经飞身上前?。 “看见什么了?” “尊上,尊上,那边……” 尖叫的族人尚且年少,一张小脸煞白?,眼睛都恨不能闭起来,哆哆嗦嗦地指着一旁树上。 她的同伴们也?没好到?哪里去,在身后拉扯着她,一群人互相绊着脚,往后退去。 看得梵音大为不满。 “畏畏缩缩的,成什么体统。” 迦楼罗族,向来以骁勇无畏而著称,即便在战场上厮杀见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什么时候见过这副模样? 莫非是霁晓的灵气太过滋养,把?族中的年轻孩子都养废了? 她出去非得算账不可。 “到?底什么?”她紧皱眉头问。 一回身,却愣在当场。 是一只猫。 背上是狸花纹,肚皮和爪子却白?,耳朵尖尖,眼睛大大,见着她,似乎还带着几分?慌张怯意。 最多不过三四个月大,都还没有?长成。 即便是凡间没断奶的孩子见了,想?来也?没有?害怕一说。 但是,他们不是凡人。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全天下?的鸟都怕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迦楼罗也?不例外。 “真?是越来越出息了。”梵音苦笑道。 只是就连她自己?,也?撇了撇嘴,很微妙地后退了半步。 “瞧它的模样,无甚威胁,你们离远些?也?就是了。” 谁料族人们睁圆了眼睛。 “不对啊,尊上。” “怎么?” “这片林中,除我族以外,从未有?过活物。自从迁居此地以来,大家一直以野菜瓜果?为食。长老只说,许是这方土地的神明,见不得杀生。好端端的,这猫是从哪里来的?” “竟有?此事?” 梵音的碧色眼睛,忍不住微微眯起。 猫也?眨眨眼,怯生生地和她对视。 她看看猫,又看看躲在她身后的年轻族人们,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族长当得,属实一言难尽。 “下?来。”她冷着脸,对那猫发话。 猫的耳朵尖抖了抖,没动。 有?她在,族人们也?像有?了底气,虽出于?本性不敢靠近,却在她身后七嘴八舌。 “这猫怕是听不懂人话吧?” “嘻嘻,尊上您管得住我们,可管不了它呀。” “不是不是,你们仔细瞧,它是怕高,不敢往下?跳。” 果?然,对一只小猫来说,那树枝仿佛是太高了些?。 像是应证众人的话一样,它迟疑着向前?迈了两步,低头往树下?看了看,腿就有?些?发抖,让人疑心?它会自乱阵脚掉下?来。 小小一团,看着是有?些?可怜。 梵音摇了摇头。 “既然下?不来,倒有?本事上去?” 她没什么好气,一伸手。 “过来。” 猫没让她捉到?。 它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轻轻呜咽了一声,看神情,竟然有?些?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副模样像是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多了,只想?不起来。 身后的少年少女们却笑成一团。 “尊上,您把?它吓着了。” “您这脸色,有?心?想?救它,只怕它以为您是要杀了它。” 梵音又好气又好笑,堂堂迦楼罗王,何时吃过这样的瘪。 只想?扔下?不管算了,但又念及,族人们多畏猫,总不能留这不知来历的长毛小东西?,在画卷中四处作乱。 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叹口气,放软了语调。 “本座又没想?将你如何。听话,到?这里来。” 仍旧很生硬,远远称不上是哄。 但那小东西?,性子倒不别扭,将她打量了两眼,歪了歪头,还是很顺从地向枝头走过来。被她一抬手,稳稳接住。 毛茸茸的,温热,又柔软的身体。 梵音很不习惯这种触感,眉头一紧,很想?松手,但终究是忍住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抱这种生物,猫倒不挑。 它就着她的手,自己?靠近过来,把?脸轻轻埋进她的肩上。粉嫩嫩的耳朵尖,在她下?巴处轻轻蹭了两下?,惹得她极痒。 身边族人们看了这么久,也?不那样怕了,只啧啧称奇。 “这猫怕是有?些?修炼的天赋,你们看,举动简直像人一样。” “尊上,它喜欢您呢。” 梵音翻翻眼睛:“滚蛋啊,都滚蛋。” 迦楼罗全体族人,一整天都在找楚岚。 而他们的族长,莫名其妙养了一只猫。 入夜,南风敲门进来时,神色十分?有?愧。 “对不起,尊上,我们已将此方桃源寻遍了,却不曾瞧见你所说的那名男子,怕是哪里有?遗漏,也?未可知。明日一早,属下?定让大家再……” 话音未落,一眼瞧见她怀里的东西?,惊得险些?跳起来。 “尊上,你,你你……这……” 梵音端坐着,手上抱着猫,一缕长发被猫握在爪子里。 “嗯,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40-50 041 “原来如此。这, 这事倒也当真是稀奇。” 听完她讲述,南风咧着?嘴,笑得极僵硬。 虽说不跑, 脚尖却暗暗冲着门边, 死?活不肯近前, 显然心里怵得厉害。 梵音不动声色地笑笑,薅了一把猫头上的软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事, 你说你的?。” “我刚才……” “说到没找着?人。” “正是?。” 南风面有愧色, 语气透着?小心。 “属下知道, 尊上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老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忧心了。” “他?” 梵音轻轻挑了挑眉。 “本座担心他吗?” 怀里的?猫忽然仰头叫了一声, 伸爪抓了抓她的?长发。但?奶猫的?爪子尚且柔软, 没什么分量,只平白?将?她的?发丝缠作一团乱。 连带着?叫声也细声细气, 非但?没有半点威胁, 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像撒娇。 它愣了愣, 一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尾巴尖啪的?一声, 轻轻甩在她脸上, 扫得她极痒,忍不住向后躲了躲。 那一厢南风看得龇牙咧嘴,笑得像哭。 “尊上果真是?……呃,英明神武,竟能和这等长毛畜生?处得来。” 猫缩了缩肩膀, 眼角往下一垂。 梵音哧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在它背上摸了摸。 “行了, 你别乱说话,这小东西听了吃心,没的?要记仇。” “尊上别开我玩笑,它该是?听不懂吧?” “那可不一定。这天底下,妖怪多?了。” 她将?笑意敛了敛。 “那男子,你们继续去找,所有人都去。本座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明白?了吗?” 南风领了命,下去了。 她随意往椅背上一靠,优哉游哉地看着?猫。 猫这一会儿?,显得脾气顺了许多?,仿佛是?她刚才的?话听得,还较为合它的?心意。 它重新转回身来,端正坐着?,尾巴乖乖盖在前爪上,显得很规矩,很矜持。一双眼睛圆圆的?,望着?梵音,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究竟一样。 梵音微微扬着?眼角。 “小东西,你打哪儿?来的?呀?” 猫不说话。 “你一路过来,瞧见什么人没有?” 还不说话。 “你说,这一方桃源境里,该没有什么妖魔猛兽吧。有些人自己乱跑,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危险?” “喵。” “还真说不好。毕竟他笨得要命,还什么都不会。” “喵——嗷!” 猫一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 它像是?生?了气,转身要走,却被迦楼罗王一伸手,轻轻松松抓回来。 她不顾猫的?四爪努力?扑腾,只稳稳将?它捞在手中?,还趁乱,在软乎乎的?肚子上摸了一把。 “跑什么?都跟本座回家?了,还不许本座逗一会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猫像是?又羞,又痒,只仓皇扭动着?身体,试图用?爪子遮挡住自己。但?这爪子,仿佛第一天长在它身上似的?,总不很灵活。 到头来,反倒更?像是?翻着?肚皮,在人面前盛情?相邀。 它气馁地一垂头,低低呜咽了两声,好像控诉,又好像投降。 鼻头尖红红的?,呼吸飞快,似乎憋着?气。 梵音干咳了两声,好不容易强压下笑意。 “有件事呢,本座得和你说一声。”她道,“按理说,猫得吃肉,但?是?霁晓这人,见不得杀生?,所以他的?画卷中?,连一样飞禽走兽也无。” 她说着?,指了指一旁桌上。 “你自己选吧,爱吃什么。” 桌上的?盘碗,摆了一溜。 皆是?迦楼罗族人忍着?对猫的?嫌恶,搜罗来的?食材。不可谓不仁至义尽。 但?是?鸟族千万年来,没有人懂得如何?养猫。 因而,定睛看去,碧绿生?青的?野菜,未脱粒的?稻谷,不知名的?花穗,皆让人一瞧便难以下口。唯独像样些的?,是?一碟桃花酥。 那其实是?族中?大厨做来,特意迎接她这个尊上的?。 猫走近前去,伸出前爪小心拍拍,比划了两下,发现并无可能拿起来,只能犹豫着?低头去咬。 那桃花酥做得,精致考究,起酥层叠蓬松,快有半只猫大。 它一个没叼住,点心重重砸回盘里,溅起一层酥皮粉粉碎,挂了它满头满身。 梵音实在绷不住,仰头大笑出声。 猫极丢脸,转身就要跑,被她拉着?尾巴轻轻拽回来。 “干什么?这会儿?知道要面子了?” 她在它鼻尖上轻轻弹一下。 “方才赖在本座身上的?时候,脸皮倒不薄。” 猫睁大了眼睛,摆出一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神情?。 猫窝在人的?怀里,乃是?常事,有什么不对吗? 她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将?它拉到面前,一边嘀咕着?麻烦死?了,一边轻手轻脚地,仔细摘去它身上沾的?每一块碎屑。 一生?舞刀弄枪不在话下的?迦楼罗王,只敢用?指尖那么点大的?力?气。奶猫还没盘子大,她很怕手底下一个不小心,就给捏死?了。 弄完了,她叹一口气。 伸手取一块桃花酥,轻轻掰下一个小角,托在手上,放在猫面前。 “喏。” 猫迟疑了一下,没上前。 她一板脸。 “不吃算了,饿死?也别找本座。” 猫终究是?屈服了。 它走过来,埋下头,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手,去吃那一块点心。长着?倒刺的?舌尖,偶尔不小心舔到她的?手心里,软软的?,又酥又痒。 梵音垂眼看着?它,眼里神色莫测,一块一块,慢慢地喂。 要是?让她的?族人们看见了,必定要吓一个跟头。 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尊上,有这等的?耐心。 猫吃得斯文,但?很香。 全身姿态都放松下来,尾巴乖乖地盘在身后。 她看了很久,忽然问:“喜欢吗?” “喵。” “用?本座的?茶杯喝点水?” “喵。” “和栗子粉糕比,哪个更?好吃?” “……” 猫的?耳朵尖抖了抖,猛一抬头,神色极警惕。 她淡淡笑一笑。 “你没吃过?那无妨,改天让厨房做来尝尝就是?了。” 猫轻轻舒出一口气。 就好像人如释重负一样。 还没回过神,却见她又倒了一杯茶,以手在杯口轻轻一拂。 茶汤顿时水平如镜,连一丝热气也不冒,一星茶沫也无。就好像铺了一张上好的?宣纸。 “总是?小东西、小东西地叫,也不成个样子。”她道,“既然是?本座的?人……本座的?猫,就该有个名字。” 她扭头看他,微微笑着?。 “本座替你取一个,怎么样?” 猫不说话,任她摆布。 她便抬起手,悬空而书,无须笔墨。指尖并未触及水面,却自有一道金光,跃然水上。 是?并排的?两个十。 写得微妙,让人很担心她下一笔落下去,便要添成一个林字,再往底下加些旁的?笔画。 猫瞪大了眼睛,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全不顾身后便是?桌子的?边沿,险些滑落。 “干什么,怕成这样?” 梵音一抬手,托住了它,不动声色地挑挑眉,缓缓移动指尖,把方才的?那几?笔化作了一个双草头。 最后写成的?,是?一个梦字。 她看了一眼仿佛心有余悸的?猫,藏住嘴角一丝笑意。 “此处是?浮生?梦,你既然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借个字来,就叫小梦,如何??” 猫不回答。 称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却很认真,忽地抬手掀起猫尾巴。 “不过,这名字稍嫌秀气些,你要是?男孩儿?倒还合适,要是?威风凛凛的?小女猫,恐怕你将?来出门觉得丢脸。不行,本座得瞧仔细了……” “哎,你跑什么?” 猫猛地一下,连背都弓起来了,飞快从她手里弹开,用?某种士可杀不可辱的?眼神看了看她,一转身,飞跑上床,缩进被子里。 浑身就写着?四个字: 宁死?不屈。 “哟,这么害羞呢?” 迦楼罗王揶揄地撇撇嘴。 “也罢,本座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 说着?,慢悠悠走过去,也不脱外衣,径直在猫身边躺下来。 猫惊魂未定地盯着?她。 “做什么?本座也要睡觉的?。”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 “本座已经捡了你回来,总不能连床都拱手让给你。” 猫微微皱起脸,用?爪子在她手上,轻轻划了几?下,俨然是?个“不”字。 “你想说,本座明明不用?睡觉?” 猫认真地点点头。 她笑容难得地灿烂。 “都会写字啦?本座养的?猫,果然不同,看来成精是?指日可待了。” 猫愣了愣,连忙把爪子缩回去,规规矩矩地在她枕头边躺好,一丝举动都不敢再有。 哪怕她故意将?手搂在它的?肚子上,它也只闭眼忍了。 十足一个装死?。 迦楼罗忍了好一会儿?的?笑,才平躺下来,指尖轻轻一动,熄了房间里的?灯。 树屋的?顶,便是?宽大美丽的?树冠,从缝隙里能望见头顶夜空,和繁星点点。虽然画卷里的?星光,并不真实,洒落下来却也温柔。 她躺了一会儿?,听着?猫在她耳畔,呼吸又细又匀。 过了很久,忽然道:“等本座在这里的?事办完了,带你一同出去,见个人,怎么样?” 猫自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本座不会同男子打交道,哄人这种事,交给你了。你就和他说……” “其实他那张脸长什么样,本座也不太?在乎。” 猫抬头看了看她,忽然翻身起来。 软乎乎、暖融融的?身体,靠近她脸颊,好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鼻尖轻轻地、郑重地凑过来,印在她的?额前。 像是?一个很温柔,很认真的?吻。 梵音的?喉头滑动了一下,一把将?它捞过来,不顾它挣扎,塞进被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挺会胡闹的?。给本座睡觉。” 042 次日睁眼时, 已经日上三竿。 天光明媚,从树屋的顶上倾泻下来。 猫比她醒得?要早,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臂弯里, 十足安静。见?她醒了, 轻轻叫一声, 拿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迦楼罗王有片刻失神。 她睡着了。 她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睡过一觉了。 她抱起?猫, 起?身?出门?。 门?外候着南风。 “本座起?得?迟了。”她道?。 南风很是善解人意:“尊上定是为了那男子?, 心中担忧, 夜里都没有睡好。” 她神情?十分歉疚。 “都怪属下无能,一夜过去,仍未找到人。” “不用?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 “这桃源境, 也并非无边无际, 既是久寻不见?,也许是来的路上, 便出了什么差错。” 梵音神色平静, 瞧不出什么端倪。 “你们辛苦了, 其余的本座有数。” 南风点头应了,也不作他想, 转而扬起?笑脸。 “不过尊上交待的另一件事, 倒是已经办妥了。” “这样快?” “既是您吩咐的,大伙争着抢着还来不及呢,只一夜的工夫,便全集齐了。您快随我?来。” 梵音被她引着,一路走。 最终还是走到昨日见?过的那棵大树下。 霁晓的一片魂魄化?成?的大树。 空地上挤挤挨挨的, 站满了族人,见?了她, 皆欢天喜地,高呼尊上。但一转眼,看清她手里抱的东西,又惊呼逃窜,唯恐避之不及。 “哎呀,这林子?里怎么有这等讨厌东西?” “你瞧那爪子?,我?看一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行不行,让我?往你那儿?挤挤,吓死人了。” …… 一片吵吵嚷嚷中,猫也显得?惊慌无措,它像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在此间是这般被讨厌的。面对一张张嫌恶的脸,想躲,又不知能往哪里躲。 梵音眉头动了动,一抬手,用?双臂将它护进怀里。 宽大的衣袖,与她的肩头一起?,将它牢牢遮住,将旁人的视线从它身?上隔开,也不许它的眼睛里,落进除她以外的人和事。 她能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缩在她的胸口,很轻地吸了吸鼻子?。 还在微微发抖。 但终究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很相信,只要在她身?边,一切便都无妨。 “这猫在尊上手里倒听话。”南风忍着头皮发麻,夸赞道?。 梵音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眼尾。 “猫这种东西,你只要把它和危险分隔开来,让它知道?身?边有人在,哪怕只是短暂片刻,什么旁的都不做,它也会觉得?仿佛好受了很多。” 她道?:“人也是一样的。” “尊上果然博学广知,我?就想不了这样深。” 南风说着,转头又去张罗着安抚族人。 片刻后,众人安静下来,重新整齐又恭敬地围站在空地上。 即便心里仍不免犯怵,但瞧着这猫在梵音怀中乖巧,且它惧人,远胜于?人怕它,先前的惊恐也便消散大半了。 昨日里见?过的那长老,神色肃穆,站在树下。 见?她来了,手中权杖一挥,便有成?千上万根金羽,凭空浮现?。每一根,都从一名族人身?上徐徐飘起?,光华流转。 汇聚到一处,其炽烈绚丽,令头顶的日光都黯然失色。 那是迦楼罗全族献出的羽毛。 她会带着它们,和族人的期待一起?,前往须弥山,传说中从开天辟地之时起?,就终年燃着业火的深渊。 这些金羽,会保护楚岚的肉身?不为业火所伤。 而他身?体里的流光菩提,会脱胎而出,成?为她族人的解药。 世?间难得?两全法。 但是终究被她找到了。 这或许是她苦苦寻觅两百余年来,上天给她的些许安慰。 她仰望着那些羽毛,一时心中颇有些感慨。 像是与她的心绪呼应一般,一旁的大树忽地无风自动,枝叶摇摆,满树的小花如细风拂雪,皆向天上飘扬,与那些羽毛交织在一处。 如梦似幻,在场族人无不惊叹。 最终落进她手里时,已经织成?一件金羽衣。 柔软如云,触手生温。 她轻轻抚了一下,将它盖在怀里的猫身?上,好像很随意轻忽。 “归你了。” 猫只有那么一丁点大,被她罩了个劈头盖脸,又自己用?爪子?扒了两下,探出头来。 身?边的长老倒不嫌它,只将它与金羽衣一同看了看,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这画卷的主人,待尊上不薄。” 梵音没有说话。 却听一旁有族人忽然喊起?来:“快看!怎么回事?” 她一抬头。 只见?那棵大树,正以惊人的速度枯萎下来,繁花尽谢,枝叶凋零,不待落到地上,便都已经卷曲化?为尘灰。不过短短片刻间的工夫,便只剩下黯淡粗糙的枝干,了无生气。 好像它已经枯死很多很多年了。 怀里的猫轻轻叫了一声,望向她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担忧。 她亦怔在原地,不能言语。 还是那长老从容,抬手自额前一抹,取下一件东西,交进她的手里。 “尊上,你先前同老身?说的东西,便在这里了。你自拿去用?,不必挂怀。” 宝珠圆润,莹莹生光。 是每一只迦楼罗生来便有的如意珠。 她自己的那一颗,已经在早年间留在天界,作为契约信物了,因而不得?不向人开口。 即便她是族长,心中也极羞愧。 “对不起?。” 她握了握手中宝珠,低声道?。 “如今为救人,只能作权宜之计。若来日我?能找到别的办法,一定……” 面前老者却只笑着摇头。 “尊上说哪里话。老身?既已年迈,又闲居于?这画卷中,要不要这颗如意珠,能有什么分别。你既有用?,拿去便是了,做什么同我?见?外。” 梵音目中微有动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收下如意珠,看了看身?旁枯死的大树,又环顾周遭族人。 “本座此来无功,反倒夺走了此间灵气之本源,心中实在有愧。” 她看着那一张张满含殷切的脸。 “本座立誓,无须多日,便能接我?族人离开此地,率我?迦楼罗族,重归九天,报仇雪恨。” 目之所及,一片欢腾。 这些迦楼罗族人,被封印在画卷中,年深日久,在画卷主人有意的安抚与调和之下,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曾经历过何等不公。 但是在听见?她这样说时,仍不由?自主地振翅呐喊,群情?激昂。 刻入骨血的仇恨,岂能轻易泯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怀中的猫,好像担心一般,极轻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她抚摸了它一下,眼里金芒仍隐约浮动。 “我?全族的命运,皆系于?尊上一身?,尊上这些年来,也极为不易。” 那长老望着她。 “尊上此去,且自珍重。” 梵音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蓦然张开羽翼,腾空而起?,在族人的欢呼声中,径直飞向头顶的苍穹。 飞向画卷之外,梦醒之处。 飞向她肩负使命的,真实的世?界。 幻境破,金光起?。 在光晕中,她怀里的猫仿佛受了惊吓,不顾她捏着它的后脖颈威胁,硬是从她臂弯里挣脱,跳下去,一转眼就没影了。 她气定神闲,也不追。 下一刻,脚下踩到了实地。 回到了琉璃山境,她从少年时开始住的房间。 画卷中的时空,与外面不同。即便她在里面已经停留了一日夜有余,在外间看来,却只不过一瞬间。 她看见?霁晓仍然站在不远处。 被他挡在身?后的灯妖,被她重伤过后,身?体濒临透明,却也还没来得?及消散。 对他们而言,她一入一出,只在弹指间。 身?边有人一个踉跄,正好被她及时拉住。 是楚岚。 他一头平日柔顺又黑亮的长发,罕见?地有些乱,活像是被谁按在怀里,毫不客气地揉搓过一夜。 陡然见?了她,他像是伸手要往她肩上扑,手举到眼前,却愣了愣神,随即飞快地缩回去,站得?笔直,又僵硬。 又惊觉旁边有人在,脸上更是红得?无措。 梵音挑眉看看他。 “刚才去哪儿?了?” “我?……” “明明要同本座一起?入画卷,真进去了,却又瞧不见?人,还费工夫找了你半日。” 她脸色似乎不耐烦。 “再有下次,必不带你。” 这人怔了怔,像是松了一口气,拿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声音很小。 “或许是我?凡人之身?,太过无能,进不了仙家画卷。对不起?,我?又给尊上添麻烦了。” “无妨,也怪不了你。” 梵音淡淡哼了一声,索性陪他装到底。 但心里却忽然有些困惑。 她在浮生梦中,见?过霁晓的一片魂魄,化?成?的大树。 族中长老告诉她,梦中之事似真非真,若是魂魄不全者,落入了画卷中,便会被描摹出不同的模样来。 霁晓的那片魂魄,应当是他自己分出来,照管着他的法器的,倒也不足为奇。 可是楚岚呢? 他在画中,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他好端端的一个凡人,除了身?世?格外凄苦些,倒也没有异样,怎么会魂魄不全? 假如是真的,那他缺少的魂魄,又到哪里去了? 这与他身?体里埋藏着流光菩提一事,是否……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此间有极要紧的关窍,一旦想明白,许多事情?或可迎刃而解。 但是灯妖的一声哭喊,打断了她思绪。 他喊:“神君,您不要死!” 043 梵音初听他喊时 铱驊 , 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怔了一怔,才猛然回身?,堪堪接住将要倒地的人。 霁晓神君脸色苍白, 一头雪一样的长发, 铺散在她的臂弯里。他仰头望着她, 忽然很轻地笑了一笑。 “阿音,你不怨爹爹了?真好。” 梵音陡然一下, 心头极火。 “少废话。本座的心胸可?没那么宽, 你我有账, 来日再算。” 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抬手,点过?他全身?几处经脉。 她从前是在战场上过?惯了日子的。 每每与冥军大?战后, 她总会?第一时?间察看麾下将士的伤情, 封堵他们的经脉。虽然她不懂医术,但仗着?力量强悍, 时?日久了, 熟能生巧。 不论?是伤得多重、多可?怖的人, 也能被她硬生生抢回来,送到医仙手上。 但是今日, 竟然没有用。 霁晓全身?的神力, 都像决堤的水一样,往外涌。直映得满室光华璀璨,欲迷人眼。 那是上古真神的灵气。 不可?阻挡地向外倾泻,要?回归天地之间。 这就是神明的湮灭。 “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脸色遽变。 “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先前分明留心看过?,他虽然日渐衰弱, 大?不如从前,但离真正陨落, 却还有许多光景。因而?她心里,也很嗤之以鼻。 天地那么大?,她可?不是他身?边无能的灯妖,随便找一件什么宝物回来,也能替他续千年万年的寿。 所谓祸害遗千年,他可?没有那么容易死。 但是眼前他的模样,却俨然只在一时?半刻之间了。 迦楼罗王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很陌生的感受。这种情绪,她自降生至今日,还从未有过?。 或许是叫做……恐惧吗? 眼前的人却比她平静得太多。 “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他望着?她,眼角微弯。 “就像你说的,错事做得太多,终究要?有报应。” “闭嘴。” “阿音,待我死后,你……” “本座说了闭嘴!” 她厉声打断他,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不论?三七十一,用了蛮力,硬生生打进他胸口。 是族中长老赠给她的。 迦楼罗的如意珠。 这东西对他们自身?,并?无多大?用处,但在外人看来,便是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凡人得了,可?享长生,即便是将死的仙人,有了它,也能保无虞。 先前那灯妖不自量力,拼了命要?抢的,就是此物。 只是她自己的那一颗,早年间便已经丢了。 既然他要?,她再去寻一颗来给他就是了。她有私怨要?与他论?,那也得是他活着?才行。 可?是,没有用。 珠子如何进去的,又如何出?来,根本融不进他的身?体里。 “爹爹不用这个了。” 他很吃力地,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咳了几声,目光都开始涣散,笑容却很满足。 “你有心替我去寻,我便知道?,你不恨我了……爹爹很高兴,真的……” “别和我来这一套。” 她眼里血丝通红,瞳仁泛起?危险的赤金。 “是因为?你留在画卷里,那片魂魄的缘故吗?这么大?的人了不懂吗,没有本事,就不要?强出?头,我不用你帮,也能做成我想做的事,少让我看笑话。” “不关它的事。” “我还你就是了!” 她一扬手。 暴怒的迦楼罗,神力可?怖,几乎将那件从画卷中带出?来的金羽衣,连同?空气一起?硬生生撕碎。房中桌椅帐幔瞬间化为?齑粉。 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霁晓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在她幼年时?,抚摸她的绒羽。 “我元灵枯竭已久,症结并?不在此。就算你撕裂了那一件金羽衣,将那片魂魄还我,也支撑不了几日,无谓白费功夫。” 他道?:“我死后,你便带着?它,还有那位凡人小公子,动身?去须弥山吧,路上好自珍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不用你教我做事!” 梵音勃然大?怒,要?抽回手,却被他拼了力握得更紧。 他的手微微发抖,冰凉得厉害。 “阿音,这是爹爹能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你若撕毁了它,往后便真的没有了。” “你……” “阿音,听话。” 他闭了闭眼,万年光风霁月的真神,眼角竟滑落了一滴泪。 “许多事,是爹爹对不起?你。你别恨我。” 那滴泪,也没有落到地上。 它连同?他的身?体一起?,在她的怀抱里散作了千万道?光华,随着?风扑向门外,奔向天高地阔的世?界。 神明陨落,身?归天地,没有来生。 只会?化作堤上绿草,山巅冰雪。 只会?有凡人仰望着?天上格外绚丽的云霞,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 灯妖跪倒在她身?边,伏地大?哭,半透明的双手,徒劳地在地上一遍遍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我都还没有死。”他呜咽着?,“神君怎么可?能走在我前面……为?什么……” 梵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老实告诉本座,要?不然……” 要?不然,还能如何呢? 他先前给楚岚下迷香时?,她便出?手重伤了他。 他原本就是要?死的。 一切威胁都没有意义?。 灯妖却抬起?满面泪痕的一张脸,忽然端正向她行了一个大?礼,目光很平静,也很哀伤。 “先前迫不得已,对尊上多有冒犯,还望尊上恕罪。” 他道?:“小妖愚钝,不知旧事,答不了尊上的话。只盼尊上能亲眼看一看神君的心,我便死而?无憾了。” 话音落,他身?形一摇。 化作千万点烛火,迎面向她扑来。 光亮骤然映入眼中,照得她眼前一片朦胧。 待回过?神来时?,眼前的烛光仍是烛光,只不过?小小一点,盛在莲花状的纸灯里,微微摇晃。 少女有心将它赶紧放下,又唯恐打翻了,小心翼翼地将它摆到桌上,才甩手捏捏自己的耳垂。 “嘶,这凡人的东西,捧久了还挺烫的。” 桌边的神君正执着?一卷书在看。 闻言抬头看了看她,忍不住笑。 “又寻了什么有趣的物件回来。” “蜡烛,爹爹见过?吗?” “你喜欢这个?” 神明的山境里,要?什么没有,明珠、美玉,鲛人制作的明灯。哪里用得上寻常的红烛来照明。 是以她也从未见过?。 “也谈不上喜欢,毕竟,就这么点亮,仿佛不太好用。” 她皱皱鼻子,也很老实。 但转眼到他身?边,蹭了一杯茶水,又笑得灿烂。 “只不过?,今日去凡间玩时?,正撞上他们办什么节庆。他们同?我说,这寻常的蜡烛,放在莲花灯里,便是祈福用的。” “祈福?” “对呀。” 霁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纸折的灯壁上,果然写着?两行小字。 “祝爹爹康健喜乐,福泽绵长。” 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仔细。只是笔触稍嫌稚嫩。 他忍不住一时?多看了几眼。 少女便不好意思起?来,慌慌张张地,抬手要?挡。 “那个,是不是我的字有点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抿唇看她,忍俊不禁。 “还好。” “哎呀,我以后把练武的时?间,分一点出?来习文还不行吗。别看了,别看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拦,一边却又想到了一个更要?紧的问题。 “不过?,这东西真能有用吗?” “怎么说?” “我们便是神明,爹爹更是从上古就在的真神。哪有人自己向自己祈福的。” 她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很挂不住脸,连忙要?将那纸灯收走。 “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没带回来过?。” “凭什么。” 那人却忽地伸手一拦,罕见地有些赌气的意思。 “都送了人的东西,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她面露难色:“啊?你真要?呀?” 霁晓只微微笑。 “嗯,我瞧着?喜欢,不行吗。” 那盏莲花灯,在他的书桌上亮了一宿。 后来去了哪里,她也没好意思问过?。 总之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纸折的玩意儿,她想着?,他大?约也只是顺手收下,哄她一时?开心,不忍拂了小孩子的心意。 这些微末东西,哪里能入得了上神的眼。 再往后,她成了天界的战神,越来越少回琉璃山境。 又后来,她恨极了他,这么多年间任凭他如何传信,恳求她回来见他一面,也从来只当没看见。 天界一别,戾气缠身?。 在含恨封印了自己的族人后,正如蜃楼里那些妖魔所说,她几乎快堕落得和它们一样了。 至于什么莲花灯,早就被她忘到脑后了。 她不知道?,在她愤而?叛下天界的那一日后,霁晓脚步蹒跚地回到了琉璃山境,从书架上的锦匣里,取出?了那盏纸折的小灯。 年岁太久,连纸都早已褪尽了颜色,不是原样了。 他用微颤的指尖轻轻抚过?它,将一道?灵流注入。 纸灯脱手,轻飘飘落地,化成一个眉目秀丽的男子,很恭敬地向他行礼。 “多谢神君慈悲点化,小妖无以为?报。” 它真身?不过?是灯中已经燃了半截的红烛,道?行微末,本无修炼的可?能。 是霁晓睹物思人,硬给了他一段机缘。 他行过?礼后,又环顾四?周。 “不知当年带我回山的那位神女,如今在哪里?我也该向她称谢的。” 只见眼前的神君,神色极黯然,苦笑了一下。 “是我这个做爹爹的不对,她已经不要?我了。” …… 在他开智化形之前,究竟发生过?何事,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两百多年中,他在不知多少个夜晚,藏身?在形形色色的灯烛里,看过?她的模样。 看着?当年明媚真挚的少女,换上了冷漠神情,靠着?打坐调息度过?长夜,被两只小鸟一声声唤着?尊上。 霁晓会?听他传回去的话,事无巨细都听,却从不许他去扰她。 他也从没有机会?说出?,尊上,神君真的很想你,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你回去看看他。 后来,他不顾尊严,拼了性命,也要?去找能替霁晓续命的方法。 不只是为?了报答点化之恩。 而?是因为?,他本就是那盏莲花灯啊。 那年她满怀真心,一路从凡间捧回山境,祈盼爹爹平安的,那盏莲花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以她说得对,霁晓的确是包庇了他这只妖物。 他不可?能处置他的,根本不可?能。 …… 梵音的目光猛然一动,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光晕。 但是掌心里什么都没有握住。 灯妖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站了很久。 直到楚岚在她身?后,用充满担忧的声音,轻轻唤她:“尊上。” 她忽然转身?,大?步地走。 走过?她试图拆散金羽衣时?,留下的满地狼藉,走出?房门,走进庭院。 失去主人的琉璃山境,没有了灵气滋养,不再四?季如春,结界外的寒风呼啸着?扑进来,卷得漫山叶落,萧萧无边。 她站在冷风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是有用的。 身?后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他没有再喊她,只是呼吸急促费力,显然是一路紧追着?她,累得厉害。 她转过?身?,就被拉进了一个清瘦的怀抱里。 他用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还没将气喘匀,胸口起?起?伏伏。 她闭着?眼,把脸埋在他肩头上,一言不发。 044 山脚下?的小?镇。 正值日?暮。 冬日?里?的天, 总是暗得早些,日?头?仿佛刚过头?顶,便被阴云压低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落的山。待人回过神来, 已经黑得如墨, 只教人打个哆嗦便往家赶,一刻也不愿在外?多?停留。 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整座天穹上铺满了流霞, 万丈锦绣, 无边无际。 比世间六道?生灵, 此生见过的每一场晚霞,都?更瑰丽,更温柔。 “姐, 你瞅瞅, 多?漂亮。” 青石板路上,两名小?商贩模样的女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指着?天上, 啧啧有声地赞叹。 “可惜了, 咱们没上过学堂, 不通文墨。要不然,那诗啊赋的, 也写它十首八首, 是不是?哈哈哈哈。” 一旁墙根下?,坐了个?老太太。 闻言抬头?笑笑。 “好看吧?赶紧多?看两眼。这等天象,可不是咱们凡人有福分见到的,往后也没有喽。” 听在耳朵里?古怪得很。 那商贩女子便忍不住问:“老人家,这话怎么讲?” “咱们倚靠的这座山, 乃是真正的神仙地界,祖祖辈辈, 也不知道?享了多?少年太平。但是现如今,神仙不在了,也不知往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神仙?” “咳,妖物也没了,神仙也没了。不在了,都?不在了。” 老太太仿佛只会念叨这一句。 她的眼睛都?已经很浑浊,像是蒙着?一层雾。摸索着?拐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这天下?,怕是要大乱喽。” 那年轻的女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呀,怕是老糊涂了,什么神仙啊妖怪,胡说一气。再乱,还能有前些年乱?我们正从山外?来,如今外?面,是新皇姜夕当政,她比从前那几个?老东西强上许多?,现在呀不打仗了,推行仁政,大家伙的日?子眼看着?都?好过了。” 对面掀起?眼皮,斜她一眼。 “哼,小?兔崽子,什么都?不懂。” 她姐姐赶紧将她一拉,递个?眼色,转头?端起?笑脸。 “老人家,舍妹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我们是想借光问问,天色晚了,这镇上哪里?能住店?” 老太太举起?拐棍,悠悠一指。 “前面。” 她们道?了谢,循着?路找去。 一直找到镇上唯一的客栈。 要说是客栈,其实也勉强,不过是自家临街的二层小?楼,改出几间房来,以供过往的行人歇脚。 非但如此,运气也很差。 守店的中年男人满脸赔笑。 “对不住,二位姑娘,咱们今儿个?满房了。” 那年轻的一听,立刻泄气般垮下?肩膀,大声抱怨。 “这又不是过年过节,哪里?来的这样好生意。我们姐妹走了一天的路,累得实在不成样子,这下?倒好,今夜总不能睡在大街上?” 一边说着?,一边探头?探脑,向?冷清的店堂里?张望。 “大叔,瞧您这店里?的光景,可不像满房的模样啊。怕不是不稀罕做我们的生意?” “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这小?店,开门迎的是客,哪敢存心怠慢。” 对面连忙躬身作揖。 “只是实在不巧,今儿个?早上,刚来了一行贵客,出手就把店里?的客房全都?包了下?来,说是空关着?也不打紧,只不许旁人上去打扰。因而咱们店里?,是当真无房可住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怪人?” 女子立刻不服气。 “我偏不信,我要去同她说道?说道?。不过是匀一间房让别?人歇脚罢了,我们不闹出动静,不与她打照面,还不行吗。” “姑娘,使?不得……” “大叔你不用管,我自己去。有什么事,我担着?。” 她说罢,昂首挺胸地就要上楼。 身后她姐姐想拦,也来不及。 只见她脚下?刚要踏上楼梯,忽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着?衣领提起?来,向?后丢去,一连踉跄倒退了七八步,才勉强停下?来。 她一愣,不信邪再次上前。 这一回,身子笔直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板上。 “哎哟!”她捂着?后腰,龇牙咧嘴。 门外?树上闪过一个?黑影,像是一只大鸟,叫声低哑凄厉,仿佛警告。 身旁长姐将她扶住,脸色一变。 “不许胡闹,得罪人了还不知道?,快向?人赔个?不是。” 说着?,硬按着?她头?,囫囵鞠了一躬。 不顾她还要挣扎多?话,扯着?她飞快地走远了。 只余那守店的男人,哆嗦着?双手,连连抚着?心口。 “造孽,造孽哟,前两日?里?不刚说收了妖怪吗,今天又来了哪一号人物。这世道?,连一天太平日?子也不让人过。”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有人问:“大叔,怎么了?” 一回头?,就见一个?小?公?子,刚从后厨里?出来。大冬天里?,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修长手臂,手上捧着?一个?冒热气的瓷碗。 一身的烟火气,与如画的眉目很不相称。 这人他识得。 是与那包下?所有客房的贵客,一同来的。 他自不敢提方才瞧见的怪异景象,只强笑:“没什么,有两个?过路人想要住店,被我打发走了。” “那就好,我在后面听着?,还以为争执起?来了呢。” 对方微微带笑,轻声慢语。 “我还打算出来道?一声歉的。” “欸,当不起?,当不起?。” 男人赔着?笑,心里?嘀咕。 这小?公?子为人倒是很客气,方才央着?他教他下?厨,非但出手便是金叶子,且说了许多?好话,很是好相与的模样。 只是他家妻主,怎的那般阴沉,来住店时,双眼血红,整个?人都?透着?寒气,让人只瞧上一眼,便怕得不敢多?看。 更别?提,还有那般怪异神通,不知究竟是什么来路? 正走着?神,就听面前人道?:“我上楼去看看她。若再有人来,还请大叔也帮忙拦着?,要不然,伤着?人便不好了。” 他讷讷应了一声。 眼看着?那柔柔弱弱的小?公?子,捧着?瓷碗,小?心走上楼梯。步履缓慢,又从容。 那股诡异的力量,竟不拒绝他。任凭他拾级而上,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缩缩肩膀,默默站得远些。 罢了,管他是妖是鬼,这世道?,不要多?听多?问,眼睛一闭将钱挣了,才是真道?理。 …… 空荡荡的走廊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 楚岚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寒气冰凉入骨,裹挟着?浓重?的痛苦、悲伤,压得人喉头?发紧,喘不过气来,令他忍不住与那股气息的主人感同身受。 手里?的瓷碗,顷刻间就不冒热气了。 但他没有躲,只是迎着?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到房门外?。 门紧闭着?,他推了推,没推动。 “尊上,”他轻声道?,“让我进来吧。” 里?面鸦雀无声。 他抿了抿唇角,更小?声地央求。 “尊上,我端了热汤来,好烫。” 里?面的人仍不说话。 但是门立刻自己打开了,甚至无须他动手。 梵音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窗外?。 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漫天云霞下?,连绵起?伏的山。 他走上前去,轻轻把碗捧到她手边。 “尊上喝几口,暖暖身子吧。要是再放久些,怕是就没有热气了。” “方才谁喊烫的?” “……对不起?。” 梵音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 难得说一次谎的人,小?把戏被拆穿,极窘迫,脸一直红到耳根,不敢和她视线相对,仿佛觉得很不光彩。 她摇摇头?,目光落到瓷碗上。 “这是什么?” 碗里?的东西,似汤非汤,有煮得开花的米粒沉浮,飘散着?甜甜的酒酿香气,其中却又夹杂着?金丝一般的蛋花。 令人瞧着?,只觉摸不着?头?脑。 “是店家大叔教给我的,说是此地小?吃,叫做蛋酒。” 楚岚好声好气地解释。 “我原本想着?,做一道?酒酿圆子,又怕尊上心里?事多?,反而没胃口。店家说,这道?甜汤用的米酒烈些,冬日?里?热腾腾地喝下?去,暖人得很,多?少舒服些。尊上都?在这里?坐了一天了,尝一尝吧。” 梵音没说话,也没动。 活像是一块木雕。 眼前的人脸上便流露出不忍与担忧。但他努力扬起?笑意,握了握她的指尖。 “果然,我瞧着?也是太新奇了些。尊上喝不惯无妨,我去重?新做些别?的就是。” “不用了。” “尊上……” 手里?的碗,被接过去。 梵音仰头?三两口灌下?。 味道?倒并不古怪,或者也可能,是她尝不出多?少滋味。只知是甜津津的,余味里?泛着?酒气,冲得喉头?一热,连带着?眼眶也微微发酸。 “还不错。”她道?。 楚岚一怔,像是欣慰般地点了点头?,眼里?却湿润润的。 他看了她很久,轻声道?:“尊上心里?很难过。” 她没答他。 “尊上不用一个?人忍着?的,和我说说话吧。哪怕让我在你身边,陪你坐一会儿也好。” “本座没事,你自己去休息吧……你!” 眼前的光亮,骤然被挡住。 她毫无征兆地,被揽进一个?怀抱。 这人仗着?她是坐姿,胆大包天,伸手将她紧紧拥住。方才下?厨时束起?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下?,他便用双臂和肩头?慌忙地护住她,遮挡她。 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和外?界全然隔开。 迦楼罗王一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愣怔之余,顿觉可笑。 “你在干什么?” “这样,会让尊上稍微好受一点吗?” “你和谁来这一套?” “尊上养过猫吗?” “什么?” 头?顶上,那人像是轻轻笑了笑。 “猫这种东西,胆子最小?,最怕人多?,但你要是抱着?它,把它护在怀里?,将它和危险分隔开来,它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会在,便不会再那样害怕了。” “人也是一样的。尊上贵为神明,也是一样的。” 他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哽咽,却温柔至极。 “尊上,我一直都?在的。” 梵音闭眼,深吸了几口气。 他身上的气息沁在衣衫纹理里?,淡淡的,倒当真让人稍感安宁。 他却忽地动了动,有些局促似的,向?后挪了挪身子。 “反悔了?”她道?。 他偏开目光,睫毛飞快地眨两下?,嗫嚅:“不是,我没有。” 怨他自己。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坐着?,他站在她身前,还非要主动拥住她。她的脸便埋在他腰腹之间。 即便隔着?冬衣,一呼一吸间,却也足够他脸上陡然生烫。 梵音瞥了他一眼,起?身走开。 “又不是没吸过。” “尊上说什么?” “听不见才是好事。” 她径自返身,却是走到床边,坐下?来。望向?他时,神情很疲惫,却又夹带着?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你别?走开。” “我……” “本座想睡一会儿,你留在这里?。” 楚岚微微怔了一下?,绽开一个?很柔软的笑。他点点头?,甚至扯过被子来,仔细替她盖上,才坐在床头?,手里?轻轻顺了顺她的发尾。 “尊上睡吧,什么都?不用想。” 梵音合着?眼。 “本座的……爹爹陨落后,三界皆知,必有震荡。我们的动作须得快些,以免夜长梦多?。” “好,都?听尊上的。” “明日?,便启程去须弥山。你无须担心,本座会护住你。” “我知道?。”他笑笑,“但明日?的事,也明日?再说。尊上睡吧。” 她在他的身边,是能入睡的。 也只有在他的身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在浮生梦里?,才发现的事。 迦楼罗王的确是不消片刻,就睡沉了。 所以她也没有听见,有人直到她的呼吸均匀平静,才敢将她一缕长发绕在指间,声音极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论尊上想要做什么,我一直都?会在的。” 045 须弥山。 世间最?繁华之境。 是凡人终其一生, 也想象不了的地方。 遍地明珠、美玉,琉璃铺地,金银为墙, 晃得人睁不开双眼。而若是为解眼花, 一抬头, 却望不见蓝天,唯见宇宙星辰, 亘古无垠, 令人只觉自身渺小得如同一颗芥子?一般。 梵音倒是悠然自在, 从侍人手中接过茶,从容点点头。 “你们的王,很是周到有?心, 多谢了。” 那侍人论容貌, 当真是艳丽无双。 身上仅着?一袭软罗,露出蜜色的胸膛与小臂, 线条紧实又漂亮, 从人身边经过时, 脚踝上的一连串金环相碰,叮当地响。 即便同?为男子?, 楚岚也没见过这个阵仗, 接杯子?时手缩了一缩,险些没有?拿稳。 对方俯下?身来瞧他,耐人寻味地一笑。 琥珀色的眸子?,像丛林里某种动物的眼睛。 “怎么了,凡人公子??你怕我?” 楚岚只觉得, 整个人像要被他瞳孔吸进去一般,头晕目眩。 下?一刻, 手就被人拉住了。 迦楼罗王的掌心炙热,又有?力,让人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 “好了。”她?道?,“知道?他是凡人,何必吓唬他。世间可没多少人经得起这个。” 对方掩了掩唇,倒也不为难。 只道?一声?“贵客请慢用”,便脚步轻盈,瞬息间远去了。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旁边的山月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他们身上的那股气息,可真让人说不上来。别说楚公子?了,我都有?些难受。” “那是自然的,阿修罗么。” “好歹也是仙家,怎么……” “不算是。” 梵音漫不经心的,接了茶也不喝,只放在?一边。 “阿修罗,似天而非天,有?神明的力量,却没有?神明的心性,行事多乖张,随心所欲。女?子?多健硕勇武,男子?则妖丽冶艳。” 她?向方才那侍人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 “就那样,你们也瞧见了。” 雾星在?一旁搓了搓胳膊。 “果然,像条水蛇一样,让人瞧着?就不舒服。刚才他往尊上身边凑的时候,当真是……” 说了一半,自己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楚岚便温言安慰。 “无妨,我们只是借道?办一件事罢了,不用在?此停留多久。” 少年瞟他一眼,负气地噘了噘嘴。 像是不想领他的好意,却又挑不出错来,更不敢在?梵音面前闹别扭。只能一扭头,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够果盘里一枚樱桃样的果子?。 小山雀,无论到哪方哪界,都爱吃这个。 梵音出言阻拦,也没来得及。 “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呸!呸!好涩!” 少年猛地喊出声?来,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忙不迭地去端一旁的茶杯。 这一回,梵音连劝也不劝了,光斜眼看戏,瞧着?他下?一瞬又将茶喷了满地,可怜巴巴地抱怨。 “完了完了,我的舌头今天怕不是坏了吧?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她?这才悠悠然开口。 “阿修罗者,有?美人而无美食,这也被认为是‘非天’的佐证,意即享不了天人的福报。” “尊上您方才怎么不说?” “谁让你手快嘴更快。” 眼看着?少年满脸委屈,跳着?脚假哭,山月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梵音摇摇头,不理他们,只正?色转向楚岚。 “本座要去与阿修罗王议事。此间陌生,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动,明白吗?” “尊上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们两个鸡飞狗跳的,闯出祸来,你也别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好。” 这人抬眼看看她?,没忍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 “也不至于。你再说,雾星公子?要更伤心了。” 他眼里的光柔软明亮,看得梵音略微晃了晃神,忽然有?种多叮嘱两句的欲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点点头,示意自己预备走了。 手却被忽然拉住了。 楚岚握着?她?的指尖,轻轻晃了两晃。 “尊上回来想吃些什么?” “嗯?”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阿修罗境的东西,难以入口。尊上议事辛苦,回来总不能饿着?肚子?。” “本座不饮不食也无妨。你们几个随意……” “我闲着?也是无事。” 他望着?她?,笑得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期待。 “我知道?,尊上瞧不上我的厨艺,但?我这些日子?,每到一处,随着?人家东拼西凑地学一些,也没有?那样差了。” “哦?你的意思是,本座可以点菜了?” “嗯……或许行。” 梵音瞧他两眼,弯了弯嘴角,又压下?去,望天煞有?介事地想了想。 “须弥山炎热,做个凉拌小菜吧,配粥喝。” “这样简单,就可以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让本座点的,点了又不愿意做。” 面前的人眨了眨眼。 也不知道?有?没有?想明白,就他那两手厨艺,她?是生怕点得再复杂些,要把?他累死,回来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场面。 他只是欣然应允了,笑得很灿烂。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尊上你早一点回来。” 她?也久违地笑了一笑,点头算是答应了。 才转身前往王城大殿。 阿修罗族的宫殿,极巍峨、极庄严,端坐其中的女?子?亦高大丰美。 举手投足间,乍看与常人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梵音是神目,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的六臂法相。 “你来了?”对方点头致意。 她?亦回了一个礼。 “浮荼。此番前来搅扰,多谢你。” 阿修罗王,浮荼。 确切地说,与她?并不相熟,只是同?在?三界之中,同?为一族之王,早年间多少见过几面,有?些场面上的交情。 阿修罗族脾气怪诞,力量又强横,与天界那些仙风道?骨的神明,向来是合不来的。 听闻很久以前,天帝也曾动过心思,想要将他们招入麾下?,收为己用,只是终究不能够成?功。 据说,彼时两方还曾大动过一场干戈,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平息的。总之,此后?阿修罗族便回到了此间一隅,随性自在?,而天帝亦再未有?新的念头。 数千年来,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在?梵音身为天界战神的那些年,他们想来是不大看得上她?的。 但?在?她?一怒剑指天帝,叛下?天界之后?,倒听闻浮荼对她?颇为另眼相看,多次流露赞赏之意,这些年间也辗转传到过她?耳中。 此番她?修书一封,请求借道?业火深渊,对方也答允得十分痛快。 今日相见,并无什么实际的事要办。 不过是当面致谢,再稍作叙旧。 正?如?此刻,对面的人不拘小节,径自斟了一杯酒喝,斜倚在?桌边看着?她?。 “你的事,我这些年来多少有?所耳闻,你在?信中,也将此行目的写?得详实。我只有?一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什么?” “你好歹也是一族之王,一世英名,是怎么沦落成?今天这样的?” 046 是啊。 究竟是怎么, 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梵音自己也怔了片刻,才低低笑了笑。 “是我愚钝,屡次失察, 让你见笑了。” 对面的人皱了皱眉头, 像是觉得杯中酒不合意一般, 放下?金樽,略略将身子坐直, 面向着她。 “你莫要介怀, 我并非有心取笑于你, 揭你伤疤。只是你的脾性?,与我族颇为相投,见?你这般模样,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明白, 岂会有责怪之理。” “那就好。我倒有一事,这些年?一直想寻机会问问你。” “何?事?” “你迦楼罗族, 当年?所中之毒, 究竟是什?么?” 对方的视线, 像要一直洞穿到她的心里去。 梵音的眉心轻轻动了动。 “阿修罗王,也对此事有兴趣?” 浮荼这才笑着摆手。 “兴趣倒谈不上。只是你也知道?, 冥界这些年?总不安分?, 屡屡进犯天界,更是使出如此阴损招数,将你全族害到这个地?步。” “我们阿修罗族,虽不与天界一道?,常年?事不关己, 但终究唇亡齿寒,也不能不为自己做打?算。若能知道?, 敌人有哪些手段,到底心里有底气些。” “我听闻,就连天帝也不知,当年?之毒究竟为何?。但我想,事关你的族人,你大抵是弄明白了的。” 她目光炯炯。 “梵音,是吗?” 梵音多看了她两眼,沉默片刻,才微微一笑。 “既是于你有用,告诉你也无妨。它其实,也称不上是一种毒。” “什?么?” “那种药,名为无相。无相者,乃世间?大道?,无喜无悲,无生无灭,亦无我。” 她垂眼看着杯中酒。 “世上有两种人,无相对他们是不起?作用的。一种是至纯至善,得证大道?之人,心中平静,了无恶念。另一种则是初生婴孩,如同一张白纸,不知善恶为何?物。这两种人,即便服下?无相,也与平日丝毫无异。” “而?对其余众生,譬如你我而?言,这种药便能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心中的所有念想。痴情者,愈发深陷。暴戾者,愈加凶残。心怀怨恨者,则恨意入骨,不可消磨。” “无相起?,百相生,便是如此。” 对面的浮荼,目光忍不住一动。 “冥界竟还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确实巧妙。当年?我迦楼罗族,战功赫赫,却屡遭众神嫉妒,暗中有旧怨已久,又在战场上被?设计牺牲,身中无相。因而?才狂性?大发,怒火滔天,几乎使天界易主。” 她抬眼看了看对方。 “实在事出有因。” 浮荼脸色微变,似乎为她的话所惊愕。 “你倒独独无碍。” “或许是我运气好,又或许是天资强些,谁知道?呢。” “你这些年?,也不曾再去找过冥界的麻烦。” “也不算完全没?找过吧。” 她回想起?自己将蜃楼拆得天翻地?覆,与娜佳分?海而?战的场面,轻轻挑了一下?眉。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也是个别小辈,求胜心切,自作主张。我便是将冥界杀完,也没?什?么意思。” “你的心性?,仿佛是改了不少。” “哦?” 她淡淡看过去,浮荼却只偏开脸唏嘘。 “你这些年?来,也属实是不易。要不是当年?,你想要那一颗纯青琉璃心,去渡你的族人,被?霁晓指引着去见?了天帝,便也没?有这样多的波折。不过,我观见?天象,霁晓已经陨落了吧。斯人已逝,是非亦无法评说了。” 梵音微微笑了一下?。 碧绿色的眸子,在满殿明珠的照耀下?,被?映得透亮。 “我以为阿修罗族偏居一隅,不问世事,没?想到你的消息这样灵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面的人微愣了愣,突然皱起?眉头,低头闭目,按住了额角。 “怎么了?” “没?什?么,头晕的老毛病,很多年?没?犯过了。” 浮荼摇了摇头,放下?手来,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 “刚才说到哪里了?假如你此行不很急,不妨多留两日,我这里有上好的舞乐,可是三界闻名的。” “多谢你好意。” 梵音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过,我脚程紧,就不多叨扰了。” “如此,有些可惜了。也罢,我明日便……” “等不及明日,今日吧。” 梵音眸中微暗。 “劳烦阿修罗王,今日就为我等引路,前往业火深渊。越快越好。” “这样着急?” “多有冒昧,失礼了。” “哎,你这人,怎么无趣得紧,倒是我错看你了。” 对方撇撇嘴,半开玩笑,显得颇有些瞧不上她。但仍旧是痛快点了头。 “小事一桩而?已,哪有什?么麻烦,不过是禁地?看守森严,须我露个面罢了。只要你那里安排妥当,一个时辰后动身,如何??” “甚好,多谢你……” 梵音刚要致意,却眉头一皱,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蓦地?一下?起?身,望向殿外,眉目锐利。 “抱歉,我忽然有要事,改日赔礼。” 话音未落,有旋风起?,巨大羽翼一闪而?过。 转瞬风止,她身影已经荡然无踪。 …… 另一边,一行人的暂居之处。 楚岚与雾星步步后退,几乎快要被?逼到墙角。山月身为唯一的女子,强拦在两人身前,神情也极紧张。 “不就是借了你们些食材吗,也至于这样计较。要不然,还你们好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后楚岚极小声:“已经下?锅了。” 雾星急得扯他衣袖:“你怎么动作这样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 “哎呀,有什?么要紧,大不了做好了,也送给她们尝尝。反正楚公子的厨艺再如何?,也比此地?的厨子强,对吧?” 楚岚脸上通红,又哭笑不得,又着急。 “可那是给尊上做的。” “你傻呀,人不吃眼前亏,是尊上重要,还是挨打?重要?” “自然是尊上重要。” “……” 山月瞠目结舌间?,对面的一众人,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 那些都是阿修罗族的女子,个个高大健硕,露出的手臂上,肌肉漂亮又有力,成群结队地?站在面前,让人望而?生畏。 “真有意思,玩笑都听不出来。” 其中领头的一个道?。 “不过几样食材罢了,又做不出花儿?来,有什?么稀罕。倒是这两个男人,唔,尤其是这个凡人,长得好看,又有趣。” 山月咬牙怒目:“你们不要乱来。” “干什?么?” “我家?尊上是迦楼罗王,是你们的王邀请来的贵客,还是不要生事,大家?太平。” 对面互相交换眼色,又是一阵大笑。 “我们数千年?不离须弥山,不知道?什?么迦楼罗王。只知夜里有饮宴,既是贵客,更应该一起?去玩玩,是不是?” “我们不惯此事,还是算了。” “不会喝酒,听曲儿?看舞,总会吧?这天底下?,哪有连坐一坐都不习惯的人。我们是好心相邀,你们这些外来客怎么不识抬举,反倒将我们当成恶人一样?” 为首的抱起?双臂,眯着眼。 “你们怕不是和天界那些神仙一样,认为我们阿修罗族粗鄙,脾气古怪,瞧不起?我们?” “也没?说错呀。” 雾星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 “这脾气,难道?还不怪吗。” 却不料,对方耳报神极好。立刻将嘴一咧,露出不善神色来。 “小小男儿?,性?子倒野,来陪我们姐妹过过招。” 说话间?,四周的阿修罗悉数围拢上来。 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幽光,像能将人吞没?进去的深邃洞穴,让人只望一眼,便浑身发寒。 雾星连腿都是软的,拉着楚岚的衣袖,声音发抖:“怎么办?” 楚岚用冰凉的手拍了拍他,将他往身后挡。 “没?事的,你的真身本是小雀,一会儿?趁乱,快些化出原形飞走,她们顾不上你。” “那你呢?” “我……再说吧,不会有事的。” 前方山月咬紧牙关,即便明知不是对手,也只能硬扛。 她身手端的灵活,一身彩衣飞舞,发间?璎珞窸窣作响。然而?终究实力悬殊,不过三五招间?,便被?打?飞很远,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落在墙角。 雾星吓得眼睛都紧闭起?来。 “完了完了,你指望不上我,我不会打?架。”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阵明光。光辉绚烂,令人片刻失神。 待定睛看时,只见?一对熟悉的金色羽翼。 柔软的羽尖,被?风吹得几乎拂到楚岚的脸上,微微的痒,带着她的气息,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安定。 “尊上?”他轻声喊。 梵音没?有回头,声音沉沉的:“果然,就知道?给本座惹事。” 她望着面前众人,神色冷峻。 “本座方才与你们的王议事回来,今日便会离开,不愿横生枝节。诸位,行个方便。” 凭空杀出一个人来,力量又是显然的强悍。 阿修罗们纷纷后撤半步,躬身做出预备攻击的模样,龇牙威吓,神情如虎豹。 梵音纹丝不动,只冷眼相望。 那为首的与她对视片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同伴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吾王的贵客,但与我们无关。” “阁下?何?意?” “我们阿修罗族,生来只信奉力量。你浑身戾气,满手染血,想必在三界内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值得结交。” 她向同伴们一甩头。 “给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面子,走。” 眼看着一大群阿修罗,呼呼喝喝的,顷刻间?消失了个干净,梵音才摇了摇头,收起?羽翼回身。 “你们没?事吧?” “吓死?我了。”雾星猛拍胸脯,“她们怎么这样不讲理?” “都说了,阿修罗族脾气乖张,性?情古怪,你以为是玩笑吗。” “简直和人间?的山匪一样。” “你再多话,一会儿?还杀回来。” 吓得他一缩脖子,连忙闭了嘴。 一旁的墙角处,传来山月有气无力的声音。 “就别光顾着闲话了。小姑奶奶可是为了护你们,才被?打?得这么惨,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闻声看去,却不见?平日里的少女。 唯有一只乌鸦,通身如墨,正躺在草丛里气息奄奄,扑棱着翅膀。 “这……”楚岚不由面露惊讶。 “现在知道?了吧,小丫头成天打?扮得五彩斑斓,是为了什?么。” “原来如此。” 他像是想笑,又于心不忍,向着那边张望。 “我和雾星公子一起?去瞧瞧吧,也怪可怜见?儿?的,今天还真是多亏了山月姑娘。” 结果被?梵音轻轻捏着下?巴,将他的脸扳回来。 “你别去,一会儿?她该不好意思了。” “哦,好……” “你先回答本座一句话。” 她修长手指,抚过他鬓边碎发,眼神微微发暗。 “方才遇险,为什?么不用本座赠给你的金翎?” 047 她当初给了他三根金翎。 一次在蜃楼里, 面对?众妖魔。 另一次在琉璃山境,被?灯妖下了迷香。 各自用去一次,应当还?余一根。 眼前的人, 有一瞬间的踌躇, 随即轻轻偏开视线。 “丢了。” “什么?” “对?不起, 尊上。”他细声细气的,“或许是一路上事多忙乱, 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他低着头, 只敢拿眼角余光小心?看她。 “尊上会生?我的气吗?” 梵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盯着他,一直盯得他颊边泛起红意来,越发无?措, 手指藏在衣袖底下轻轻攥着衣摆。她才淡淡笑了一声。 “本?座的心?胸, 也没有那样小吧。” 楚岚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她:“尊上当初,说只有三?根, 让我省着些用。是不是往后再没有了?” “明知故问。” 梵音挑了挑眉梢。 “这等宝物, 都是有定数的。难不成, 你还?想将本?座身上的羽毛全拔了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的脸上就?更红了,飞快地咬了咬唇角。 神色间除了羞赧, 还?有些淡淡的失落, 却又仿佛夹杂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庆幸,只让人看不明白。 梵音皱了皱眉头,又想伸手扳他下巴。 “这是什么表情?” 却被?他灵活地一侧身,躲过了。 “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不过, 原来尊上也没说实话。” “什么?” “我都没用金翎,尊上怎么也赶回来了?” “……” 迦楼罗王怔了一怔, 下一刻,倏然抬手,指节轻轻叩在他额前。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额头,仿佛委屈。 “别装,本?座都没用力。” 梵音微微瞪他一眼。 “你以为本?座是为了救你,专程赶回来吗?” “不是吗?” “本?座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她轻哼一声。 “不过是你今日运气好,凑巧罢了,没有下次。听见了吗?” 楚岚点了点头,似乎很听话。只是垂落的睫毛后面,细看又藏着几?分笑意,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她也只能好气又好笑。 这小东西,在她身边久了,胆子见长。 “算了。”她道,“饭菜做好了吗?” 不料眼前的人,却显得极不好意思。 “还?,还?差一点。” “不是让本?座早些回来吗?” “怪我不好。” 他神色间很惭愧,小声解释。 “尊上走后,我们在此地找了许久,只是所见食材,皆与凡间不同,无?从下手。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几?节莲藕,总算是还?认得,急急忙忙地下锅做了。只是,恐怕还?没有入味。” “这样坎坷?” “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梵音看了看他。 这人很不擅长厨艺,但又每每都很努力,一旦下厨,总是手忙脚乱的。例如此刻,头发乱了好几?缕,支棱在头顶上,也浑然不觉。 她抬手替他理整齐了,笑了一笑。 “是有点笨。” “对?不起……” “但本?座脾气好,倒也不嫌。” 她眼角微弯,笑容少见地柔和。 “既然还?没入味,正好,晚点回来再吃吧。” “尊上?” “事情稍有些变动,我们须得先去业火深渊,越快越好。” 她说话时,口气并不如何沉重。但或许是眼中终究透出几?分肃杀,楚岚看了一眼,像是微惊,只点了点头,隐隐露出些许担忧。 “好,我都听尊上的。” “害怕吗?” “有尊上在。” 梵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脸白白净净,下巴都尖了,显得既乖,又有点可怜。但望向她的时候,却微微带笑,仿佛全心?信赖。 好像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只会默默地跟着她。 她似乎突然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很瘦。哪怕不与他们这些神明妖怪站在一起,只与寻常凡间男子相比,也是太过单薄了。皆因为从小被?扔在皇宫永巷里,过得清苦。 自?从遇见她以后,也跟着她东奔西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没有一天安生?休息过。这些日子以来,不见长肉,反倒更见消瘦。 她心?事太重,向来也留不出多少心?思去关照他。 到今日,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待他,是绝对?称不上好的。 但是他说,只要?有她在。 她眉目微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你放心?,有金羽衣在,业火伤不到你。” 也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楚岚只仍旧笑得温柔。 “我知道。” “嗯,那便动身吧。” 业火深渊,在须弥山的中心?,是天地鸿蒙时遗留下的一处痕迹,也是阿修罗族世代守卫的重地。 一来,去的人太多,终究不便。二来,就?凭她身旁这两?只小鸟,即便是去了,恐怕也难帮上忙。 因而,她只转身交待了几?句,要?山月与雾星留在此处,小心?谨慎,切勿再惹是非。 两?人拉着她,尊上长尊上短,殷切嘱托不提。 倒是雾星,向她道完珍重,又格外?多看了几?眼楚岚,别别扭扭的,声音又小又含混。 “喂,听说那地方还?挺吓人的。你一向不聪明,除了伺候好尊上,自?己也机灵些,知道吗?” 楚岚微微一怔,忍不住笑。 “多谢雾星公子关怀。” “谁关心?你了?” “我……” “不过是刚才被?人打上门的时候,你还?算讲义气罢了。” 小山雀摸摸鼻子,像是越说越不自?在,自?己先烦躁起来,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哎呀,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梵音摇摇头,将一丝笑按下嘴角。 返身而行。 刚向门外?走了没几?步,却听身边跟着的人,忽然又轻声开口。 “尊上。” “嗯?” “等到了业火深渊,从我身体里取出了流光菩提,那以后呢,尊上会去哪里?” 她目光微微动了动,脚步却没停。 “本?座不知道。” “尊上……” “没有骗你,还?没想过。” 她曾经恨极了一切。 在亲手将族人封印进浮生?梦,背着画卷远走四海的时候,她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 她要?找到流光菩提,解了族人身上的无?相毒,将他们放出画卷,重新攻上天界。 不是在无?相的作用下,狂性大发,杀红了眼,遭三?界议论诟病。 而是堂堂正正地,挥师而上,再一次剑指天帝,告诉她,你与你那些道貌岸然的臣下,当年欠我迦楼罗一族的太多了。你的帝位,坐到尽头了。 她还?要?找到初岚仙君,当面问问他,你从前站在天河边上,与本?座说的那些仁义慈悲,都还?记得吗?你连一个冥界的小伤兵,都有心?去救,怎么轮到本?座逢难时,就?消失得那么一干二净呢? 她要?让众神都听见,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他无?地自?容。传闻中全天界最清正、最悲悯的仙君,仿佛也言过其实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还?要?重新站在霁晓的面前,把画卷还?给?他,道一声谢,再轻飘飘地说一句,可惜了,你当年私心?想要?护住的这个天界,终究还?是要?葬送在本?座手下。 她想问他,爹爹,你那时宁可辜负我们的父女情分,从我剑下保你那些徒子徒孙。如今,你后悔吗? 她想做的事很多。 那时她就?全都想好了。 她怀着这种仇恨,过了两?百多年。 可是后来,娜佳告诉她,那一年曾经有一个仙君,不要?命一样地去抢流光菩提,重伤到神魂都快碎了,也不肯放手,最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再后来,连霁晓都死?了。死?前,用他自?己的一片魂魄,替她织成了金羽衣。 她抬头一看,忽然不知道该恨谁了。 就?好像一拳挥出去,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难受。 流光菩提,她是一定要?的。族人们,她也是一定要?放的。可是那以后,该干什么,她还?当真没有想好。 过往的谜题太多,千头万绪,该从哪里入手解,是一个问题。 “你不用担心?。” 她按了按太阳穴。 “不论本?座要?做什么,都会保你无?虞。” 楚岚却忽地不走了,定定地望着她。 “尊上这是何意?” “本?座会为你安排妥当。即便你在凡间已无?依靠,也无?妨,本?座会……” “尊上的意思,是取走了流光菩提,就?不要?我了,对?吗?” “……” 她为他话音里的哽咽,眉心?跳了一跳,转头看他。 少年的眼睛通红,一眨都不敢眨,像是生?怕眼睫轻轻地碰一下,眼泪就?会落下来,在她面前露了怯。 但是泪意却止不住,顷刻之间,连鼻尖都红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伸手,像是想牵她。 却在触及她衣袖之前,就?缩回了手。 “尊上,是打算丢掉我吗?” “本?座的身边,太危险了。” “我倒从没看出来,尊上堂堂神明,还?有做负心?人的天分。” 他像是没忍住,轻笑出声,眼泪却也随之滚落下来,沿着他脸颊,一行又一行。 “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想?” “本?座长你几?千岁,思虑比你周全。” “周全,就?一定是对?的吗?” 他哭得双肩都在发抖,小小的一个凡人,站在阿修罗金碧辉煌的王城里,显得那样不合宜,那样可笑。 但他直视着她,声音酸涩得变了调,还?要?一字一句地说。 “我明白,在尊上眼里,我不过像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和从前天上的那位仙君,没有半点能够比拟。但是,猫狗也并非无?情,也不能随意摆布的。” “楚岚……” “神明要?做的事,有多危险,我一介凡人的确无?法窥探。可你也从不问我,究竟是愿意躲开,还?是喜欢留在你的身边。” 他用力眨了眨眼,以免泪水模糊了视线。 “尊上的眼中,真的有我吗?” 梵音有片刻,被?他诘问得失语。 她从不会哄人,更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解释,她当真是出于?好意。 神明之争,不应涉及凡人。这是神明的责任。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楚岚却飞快地擦了擦眼泪,抢在了她前面开口。 “对?不起,是我胡闹了。尊上有要?事,不该为我耽误时间。不要?管我,快些走吧。” 她嘴唇动了动,心?道也好。 凡人男子的心?思细,一时半会儿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还?是事成之后,慢慢说来得好。 而且,前往业火深渊一事,的确宜早不宜迟。浮荼那边,她总担心?横生?枝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点头,拉过他的手,算作安慰。 他的手心?潮湿,却很凉。 就?像浸透了眼泪一样。 048 业火深渊, 乃是世间极炎之地。 即便身为迦楼罗王,同样身负业火,且与它?同源, 梵音亦觉酷热难耐。越靠近, 便越是灼人。 “你怎么样?”她回头问。 身边楚岚双颊通红, 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唇上?却苍白, 半点不见血色。 这不是凡人能够忍受的地方。 哪怕有金羽衣护身, 他仍然濒临极限了。额上?的汗水, 如雨一样淌下来,将鬓边的碎发尽数打湿,一绺一绺, 贴在脸上?。 看起来可怜得很, 比之平日清隽,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模样。 梵音抬手轻轻替他擦了擦。 “要是撑不住了, 和本座说。” 其实也?半分用处不起。 方才擦干净的额头, 顷刻之间, 又汗珠密布。 这人气息都是虚的,却还向她笑了一笑。 “我不要紧的, 尊上?别担心。” “那再坚持一下。” “嗯, 我们快些走吧,不然要被落在后面?了。” 前方是阿修罗王,浮荼。 她亲自带领他们,进入这守卫森严之地,此刻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上?。 热浪扑面?而来, 脚下燃着?千万年不熄的烈火,一眼望去, 仿佛地狱洞开。 “这地方,多少年都空关着?,就连我也?没有来过几?回。” 她探头看了一眼,又转向梵音。 “你要办的,是你族私事。怎么?样,要不要我回避些许?” “多谢你体谅,实在叨扰了。” “哎,我先前还道和你脾性相投,怎料你也?学这些迂腐斯文,怪讨人厌的。” 她大笑,拍了拍梵音的肩,转身欲走。 “你我同为一族之王,帮点小忙罢了,不必……嘶……” “怎么?了?” 梵音凝眉看着?她。 她不答话?,只是忽然以手支头,眉心紧皱,极痛苦一般。与先前饮酒相谈时?,如出一辙。 梵音暗暗后退了一步,将楚岚拉到自己的身后。 “尊上??”他小声?道。 她只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浮荼用力按了按额角,重新露出笑容。 “抱歉,让你身边之人受惊了吧。” “阿修罗王可是贵体抱恙吗?” “无碍,一些痼疾罢了。” “你似天人,亦是神族的一支,什么?痼疾这样难缠,久治不愈?” “是从前与天帝交手时?留下的。你言之有理,改日是该好好瞧瞧才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浮荼笑了笑,只望向楚岚。 “此地炎热难耐,不如抓紧行事。” 楚岚无声?点了点头。 他身披金羽衣,迦楼罗的翎羽,每一根都鲜亮笔挺,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璀璨闪耀,直映得他瘦瘦的一个人,被笼罩进金色的光晕里。 苍白,又模糊。 他扭头看了一眼梵音。 “尊上?,我去了。” 梵音不说话?。 于是他闭了闭眼,睫毛颤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踏落。 单薄的身影,直直坠入深渊。 一道光华闪过,身上?的羽衣片片撕裂。 他只觉周身蓦地一轻,还没回过神来,便见那些来之不易的金羽,失了灵力束缚,纷纷扬扬,被火舌吞没,顷刻间荡然无踪。 怎么?会这样? 他的心猛然一荡。 下一瞬,却倏然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尊上??”他惊疑地抬头。 梵音并?不看他,头昂得高高的,下颌线锋利,一双眸子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只是双臂将他拥得极紧,紧到他稍有些呼吸不过来。 使他能轻易地读出,她在盛怒。 “怕吗?”她沉声?问。 他尚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是鼻尖忽然微酸。他轻轻摇了摇头,碎发蹭过她的颈侧。 “不怕。” “那你站远些,乖一点。” 她抱着?他,从深渊飞上?来,放他在安全?处站定。自己直面?浮荼。 背后的巨大羽翼,振振有声?,卷起滚烫的热浪,和更为灼热的怒气。 “你究竟是谁?” 浮荼的神色晦暗不明?。 “你倒不算愚钝。” “天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梵音眉目一凛,手中长剑悍然跃出,明?光森然。 “与你饮酒时?。” “那样早?” “你对无相毒,也?太有兴趣了。还张口便知道,本座当?年披上?战甲,为的是那一颗纯青琉璃心。阿修罗族性情乖僻,在三界六道中,也?不屑于与谁往来,哪里来的工夫打听闲事。” “你凭这些便猜到……” “不,本座没有。” 她偏了偏头,嘲讽地一笑。 “诈你罢了。” “你!” “能击败阿修罗王的强手,天底下不算很多,但还有几?个。只不过,本座一想,有这般阴毒心思的,也?就只剩下你了。老,东,西。” 浮荼的脸上?,一瞬间面?目极扭曲。 但下一刻,反而放声?大笑。 “梵音,你这些年在凡间,的确是磨炼了心性,比从前沉稳许多。但你知道,你说漏了一件什么?事吗?” 她望着?梵音警惕的脸色,笑得开怀。 “本帝也?还是浮荼。” 她将双手一扬,身形即刻暴涨,足有十丈高,身后张开六臂,各执兵器,巍峨可怖,令人油然生畏。 那的确是阿修罗法相。 天帝不会这个。 “躲远些!”梵音头也?不回,冲楚岚的方向厉喝。 同时?提剑飞身而上?。 光华交错间,须臾交手数十招,震得地面?颤抖,山石崩落,深渊中的业火大盛,火舌吞吐间,仿佛隐约发出悲鸣。 梵音目光雪亮。 “你用自己的神识,在操控她?” 对面?之人满脸快意。 “如何?,是不是比本帝的真身,要善战一些?”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多年前,本帝曾有心征召阿修罗族,为天界而战,不错,就是后来你的位置。只可惜,他们太难管束,不识抬举。” “本帝心想,这样难驯的种族,强求也?是无益,但若放任他们自由,恐怕有朝一日,反而与我天界为敌。于是,便暗中分出了一缕神识,藏匿于她体内。这些年间,渐渐蚕食她的神髓。” “若她安分守己,便只照旧当?她的阿修罗王。而若生了异心,本帝便会替她把这个王当?下去。没想到,是你前来,逼得本帝提前使出这一计。” 她摇头叹息。 “论骁勇,你们皆在我之上?。但若论智谋,却还须向本帝虚心讨教。” “简直无耻至极!” 梵音怒不可遏,剑光道道如金网,直扑对方面?门而去。 对方以六臂招架闪躲,狼狈之中,却冷笑连连。 “本帝的真身,并?不在此处。你便是杀了她,斩我一缕神识,又能如何??不妨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吧。” “师祖用他自己的魂魄,只够替你织一件金羽衣。你即便重回画卷,去找你的族人,也?织不出第二?件来。” “你对这凡人,想必是很上?心吧。也?是,谁让他长了一张与故人肖似的脸。” 对方悠然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是要他,还是要流光菩提,你可以选。” “……本座先杀你!” 梵音愤然,提剑直上?。 阿修罗王的威名,亦是享誉三界,然而与她相比,她自信有赢的把握。只要放开手打,她必能将对方斩于剑下。 只是…… 这具身躯,是浮荼的。 浮荼无辜。 不过刹那间的犹豫,长剑被对方手中的金刚杵夹击,蜂鸣颤动间,梵音闷哼一声?,目中微露痛苦神色。 那是她的一只利爪,她血肉的一部分。 面?前人流露惊讶之色,仰天大笑。 “梵音,你当?真变了许多。堂堂战神,杀人如麻,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本座不杀无辜之人。” “这还是你从前的性子吗?” “本座从前,若是杀人如麻,那你的罪便是罄竹难书!” 梵音沉声?断喝,双目中金光翻涌。 熊熊烈火,自她身后凭空升起,直扑对手。 她亦会用业火。 即便断了一爪,她也?能战胜对方。 然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深渊中,火光也?像感知到了召唤,唐突蹿起丈余高,火舌摇曳,大有倾泻而出,吞没一切之势。 “楚岚!”她急回头。 那人没有了金羽衣护体,凡人之躯,经受不住热浪炙烤,脸色白得吓人,倚靠在石壁边,堪堪避开火苗,已经虚弱得连声?音都传不出来。 只是看口型,大约是说:“我没事。” 她暗自咬了咬牙。 对方难得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你忘了,你生来拥有的业火,与开天时?遗留的这一簇,本是同源。你发怒动手,它?必要应和相助。” “本帝留下的这一缕神识,自然当?与浮荼的身躯一起,化为飞灰。你天生不惧它?,大可安然无恙。但你费尽心思要护的那个凡人,就难逃一死了。” “好在凡人尚有来世。只不知下次托生,还能不能长着?这张,让你割舍不下的脸。” “梵音,你想到过今天吗?” 梵音胸中怒火,几?乎将理智燃尽。 是,她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神力,有一天也?会成?为她的掣肘。 但那又如何?? 她目中金光忽然暴涨,璀璨逼人,不可直视。衣袂迎风猎猎,自胸前凭空祭出一团灵气,光华万丈,如旭日在怀。 眼前浮荼终于面?露惊愕。 “你竟要用元神与本帝交手?” “怎样?” “为一个凡人,你要做到这一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滚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音额角青筋毕露,显然消耗着?极大的力量,神色却轻蔑至极。 “元神受损,再修便是。本座必不可能让你这条老狗得意。” 说话?间,掌心一翻,便要催动元神。 然而身后却有人突然唤她。 “尊上?,你看我一眼吧。” 她愕然回头,眉心悚然一动。 不知什么?时?候,楚岚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他身后便是升腾的业火,火舌像是随时?都要将他卷进去,吞噬。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不比一片叶子更有分量。 “你疯了?给本座滚回来!” 那人脚下纹丝不动,却笑了一笑,眼中隐有泪花。 “尊上?还是那么?凶。” “你……” “尊上?这些年,为了流光菩提,受尽了多少辛苦。尊上?不会为了我功亏一篑的吧?那我不如自觉一点好了。” 梵音一瞬间太阳穴疼得欲裂。 “今日不成?,便另想办法,轮不到你自作主张!” “但我也?看不得尊上?受人胁迫。我虽是微贱凡人,也?没有无用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笑着?,双眼被身后火光映得极亮,泪光闪动,澄澈温柔。 他明?明?都已经那样虚弱了,声?音却偏一字一字,清晰地送进她耳中。 他说:“尊上?,你别训我了,你也?哄哄我啊。” 但是他也?没留给她时?间。 那个身影只后退了一步,便轻飘飘地,径直坠入业火。 火舌卷起他最后一句话?。 “这次你丢不掉我了。” 049 迦楼罗王一刹那间目眦欲裂。 火舌翻卷上来, 将她的双眼都染红。 她不敢再?召唤业火,用力一咬牙,元神之力化作利刃, 直直劈向面前高大如山的阿修罗, 竟欲齐齐断其?六臂。 面前之人却忽地后退了一步, 神情痛苦扭曲,目光却清明。 那是真正的浮荼。 “我竟中了阴险小?人的算计, 真乃此生奇耻大?辱。” 她一松手?, 六臂中法器皆堕地, 身?躯如沙山崩塌。 “你快去!” 梵音不及回顾,飞身?扑向深渊。 烈火毫不留情,舔舐上她的羽毛。即便于?她性?命无碍, 她亦觉得全身?被灼得滚烫, 每一寸羽尖、发丝,都在?卷曲断裂。 但她只不管不顾地往下扑。 好像只要快一步, 再?快一步, 就能拉住那个身?影。 双目被映得一片通红, 失了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了。他在?火光远处, 望着她柔柔地笑, 神情似有怔忡。 “尊上,是在?为我着急吗?” 她一下就来了脾气,猛地伸手?上前。 “都什么?时候了,给本座过来!” 发了狠想将他扯进怀里?。 凭她一身?神力,只要她想, 就一定能护得住他。 即便是被业火灼伤了,毁了脸, 瞎了,哑了,都不要紧,只要他还剩一分气息,她就都有办法。 她是神明啊。 然而高?傲的神明,扑了个空。 落进她掌心里?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一串宝珠。颗颗如白玉,莹润透亮,光华流转,即便在?大?火之中,触手?仍温润清凉。 的确不负流光菩提之名。 她身?后的画卷,无人去动,自行解开。 漫漫长卷,当空舒展,仿佛从烈火中铺出一条天河,数不清的迦楼罗,从中振翅飞出。羽翼遮天蔽日,映着明灭火光,一时令人目眩。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 她流落凡间两百余年来,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想要的,都如愿了。 迦楼罗王站在?烈火里?,闭了闭眼。 时隔多年,终于?见到外面的世界,她的族人们实在?太欢欣雀跃了,哪怕只是一方陌生的山洞,一道可怖的深渊,也足够她们庆贺忘形。 许久之后,才发现?她的异样。 “尊上看起来为何闷闷不乐?” “我们如今该做什么??” “不如打上天界,报仇雪恨。那天帝的位置,早该交由尊上来坐了!” 一片激昂附和中,梵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一身?金羽,在?业火中并没有多少损伤,只边缘少许焦黑,翅膀一抖,便也化作尘灰落了。其?下羽毛,根根如火中淬出的新刃,鲜亮锐利。 但她的眸子,却暗得仿佛死水。 一旁的崖壁下,聚着一捧沙。那是阿修罗王浮荼,不甘忍受天帝的操纵,自行毁去身?躯,留下的痕迹。 她只说了两句话。 “无本座号令,不许与任何人动干戈。” “也不准跟上来。” 然后,便在?族人惊疑无措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离开业火深渊。 一直走,一直走。 最后走回阿修罗王城里?,他们暂居的那个住处。 山月与雾星一路劳累,已经乏得上下眼皮打架,却仍强撑着不睡,一听见她的脚步声,便跳将起来。 “尊上!是尊上回来了。” “方才我们在?这里?,都听见隆隆的一阵响。想必是事?成了吧?” “尊上怎么?这副脸色?出什么?事?了?” “楚……公子呢?” 梵音谁也没理。 只是站着。 须弥山无日亦无夜,一抬头,便是亘古星河长明,全都高?悬在?头顶上,照得她一身?萧索,无处遁形。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有饭吗?” 面前两人都被吓着了,不知何意,小?心地指指厨房。 她很平静地走进去,掀开锅盖。 锅里?是熬好的白粥,还微微温热着。 有些人只会做这个。 但她既没拆穿,也没刻意为难他,也只点了这一道。 旁边的灶台上,摆了一个小?瓮,看模样,大?约原本也不是食器,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那群脾气古怪的阿修罗手?上弄来的。 里?面盛的是卤汤,漂着一片又一片,淡褐色的莲藕。 以色泽看,似乎是入味了。 莲藕切得厚厚薄薄,同一片上,也不一样宽窄,还有不少断的、碎的,乍一眼望过去,实在?有些可笑。 卤汤的味道飘上来。 她闻着,仿佛也不怎么?样啊。 她垂眼看了很久。 久到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她也无动于?衷。 是先前见过的,险些与他们动起手?来的那群阿修罗中,为首的那一个。 她健硕的身?躯挤进来,便将门挡了半扇,只留山月和雾星在?外面焦急不已,唯恐她是来招惹事?端。 梵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你是来找本座寻仇的吗?” “我们的王死了。” “不是本座杀的,但确与本座有关。你若想动手?,本座也奉陪。” “你误会了。” 对面的眼珠子转了转。 “我阿修罗族,只信奉力量。旧王已死,如今你就是这须弥山中,力量最强之人。只要你愿意,我族人愿追随你,奉你为王。” “本座没有兴趣。” “莫非你瞧不上我族不成?” “这个王,你想的话,可以自己当。” “你……” “本座有别的事?要做。” 她说完,也不停留,径直向门外走去。 身?躯宽厚的阿修罗,亦被她身?上无形的寒气震慑,默默退开了两步,让出一条道给她。 直到她走了过去,才在?身?后扬声道:“今日算我承你的人情,来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回来向我讨。” 她也没有回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走过山月身?边时,少女极担忧地,拉了一下她衣袖。 “尊上……” 她目光微动,很难得地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 然后一言未发,展翅飞向头顶苍穹。 …… 没有人知道,迦楼罗王去了哪里?。 只是冥界的九幽城外,多了一个身?披斗篷,眉目冷淡的女子。 守城门的鬼卒原在?躲懒,搬了一张板凳,倚着门洞在?打瞌睡。见了人来,颇有些不耐烦,将一本破簿子往面前一摔。 “姓名,出身?,怎么?死的?” 来人不答话。 她一抬头,先吓了一个激灵。 女子眉眼沉沉,眸子被遮挡在?兜帽下面,看不分明,只其?中渗出的森森寒气,令人只消望一眼,恐惧便深入骨髓。 她猛一下跳起身?来。 “你不是凡人!你怎么?进来的?” 九幽城,世间唯有凡人死后,须借道此处。有阴寿者,则耕织渔牧,一如生时。寿已尽者,则过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其?余六道众生,皆不从此过。 一望而知绝非凡人的女子,只淡淡开口。 “你无须知道。” “你想干什么??” “本座找人。” 对面如临大?敌,摸出一枚骨哨,就要报信。 “何方妖邪,休得胡来!我九幽城有十二提督,个个善战,你若是识时务,还是早些……” “你口中的人,皆是本座手?下败将。” 女子连眉梢都不屑于?动一动。 “便是搬出你们从前的主帅娜佳来,本座也不怕。” “哪里?来的这样大?口气!” 那鬼卒被她慑得腿都发抖,却犹自强撑着威风。 “狂徒胆敢胡言!我在?此地当差,也有二百余年,并不曾听闻过你这一号人物。”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二百年前,你的上任是怎么?死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鬼卒愣了一愣,双眼陡然大?张,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本就没有活人气儿的脸上,越发青白交加。 而她面前,那位传说中的可怖杀神,却只神情漠然。 “你的运气好,本座如今,改脾气了。” “大?,大?人……不,大?王,您,您……” “替本座找一个人,不要你的命。” “是,是,只不知您要找的是谁?” “楚岚,曦国人士,年岁……不知道,高?低算个皇子。” 那鬼卒点头哈腰地讨好,慌忙去翻那本簿子。细细地从头翻到尾。 “回您的话,没,没找到啊。” “怎么?可能?他今日刚来。” 对方赶紧又躬下身?去,从尾翻到头。 一直到眼珠子都快贴到纸页上了,哆哆嗦嗦的手?,抠着翻卷的页角。 “当真没有,别说是今日了,便是半月前的,都在?这一本上,的的确确是不曾记簿啊。” “那必是你玩忽职守,将人漏过去了也不知道。” 梵音的声音里?陡然蕴了怒气。 她还未如何,那鬼卒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小?的冤枉,小?的冤枉,我日日在?此当差,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呀。那位公子长成什么?模样,求您画下来,让我瞧一眼,我便是死,也死个明白。” 梵音盯她一眼,一抬手?。 无须笔墨,楚岚的身?影凭空浮现?在?她身?边。 除去影子淡些,看着缥缈,眉眼发丝都宛如生时。 这是神明的法术。 心里?想着谁的样子,心念一动,便能绘出来。将那没见识的鬼卒惊得咋舌。 那张脸,按理说她已经再?熟悉也没有了。 但此刻瞧着,却忽然觉得不像。 究竟哪里?不像,她也说不清。或许是眉梢略欠了两分柔和,又或许是眼尾少带了一丝笑,就失了他平日里?的味道。 她沉默着,左右端详,总疑心是自己没记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最后她一伸手?。 “过来,别乱动,让人仔细看看。” 被画出来的人很乖,很听安排,任凭她摆布。 然而她的手?,却直直从他掌心穿了过去。 迦楼罗王怔了怔,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握还是该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前的鬼卒觑一眼她脸色,磕磕巴巴:“回您的话,每一个进九幽城的人,小?的都记得真真儿的。唯独这位公子,的确从不曾见过。” “对本座说谎,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明白,小?的明白,便是挫骨扬灰,也不敢有半点欺瞒。” 梵音的眸子越发的暗。 如果?楚岚没有来九幽城,他还能去哪儿? 鬼卒唯恐她发怒动手?,跪在?她脚边,满脸讨好。 “小?的还知道一个地方。您要不然上那边找找,没准能有消息。” “说。” “在?忘川的尽头,有一片海子。有些魂魄不全的人,进不了九幽城,都在?那儿。” 梵音的眉头皱得极紧。 魂魄不全? 楚岚的魂魄怎么?可能不全? 她只道那鬼卒为免遭她迁怒,胡言乱语。刚想发作,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曾经带楚岚进过浮生梦。 在?画卷里?,那人不知为何,竟变作了一只猫的模样。半身?狸花,肚皮雪白,一手?便能拎起来,还敢冲她张牙舞爪。胆子又小?,又好笑,倒是比当人时稍为活泼能闹些。 那时,族中的长老说过,画中万物,似真非真,若是原本魂魄不全者,落到了画纸上,模样也就各异了。 她当耳旁风听过,并未留心。 彼时的她,有太多的事?急着要做,哪有心思分给随手?捡来的一个凡人。横竖死不了,也就是了。至于?魂魄全与不全,根本上不了她的心。 但如今回想…… “那地方怎么?去?”她问。 她早年间,曾将冥界打得天翻地覆,长剑之下,自然处处都是坦途。 但眼下,她只为寻人,并不想将身?份闹得人尽皆知,有心规规矩矩走路。于?是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路。 那鬼卒便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远处,一通手?舞足蹈。 只是越慌张,嘴越碎,磕磕绊绊地说了老半天,也没几句明白话。 她正听得心头火起,一旁却传来一个声音。 “这位姑娘,若是不嫌,我替你领路可好?” 050 她扭头看去。 来人是名男子, 约莫三十许,相貌倒是秀气,打?扮却简朴, 挽得高高的衣袖底下, 露出苍白皴裂的一双手。 鬼魂没有?血色, 即便冻伤,皮肤也是红不了的。 看来确是九幽城中的居民。 “你是何人?”她问。 那鬼卒抢先答了。 “嗐, 他呀, 是个脑筋不好使的人。” “哦?” “他从前活着的时候, 是皇宫里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琴。您说要模样有?模样,要技艺有?技艺的, 到哪儿还能愁吃穿呢。他刚来时, 城主?府上的管事,还专程来请, 每月给一个银元宝呐。” “是份好差事。” “可不是吗。但他偏偏给拒了, 说什么从前吃尽了苦, 如今不愿意再伺候人了。喏,找了份替人洗衣裳的活儿, 无论寒暑, 日?日?在这城外的河边洗,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您说,是不是脑袋坏了?” 梵音看了看她口中?的那个人。 男子眉目沉静,好像她们议论的根本不是他,只和气笑笑。 “无妨, 我自己?喜欢。姑娘,我带你去忘川, 好不好?” 她忽而觉得,这人稍有?些面熟。 但留心多看了几眼,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只道她在凡间多年,或许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也?属平常。 “好,”她点头道,“事成之后?,本座……” 话到嘴边,想起她此行本是避着人,不欲天知,更不宜过多张扬身份。于是转而改口。 “我会给你报偿。” 这浣衣男子,生活贫寒,如此热心替她引路,想必也?是为了生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身上随手掏出一把金叶子,足够他几年开销。 那人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并不像她遇见?过的很多人那样,忙不迭地称谢,满脸谄媚之相,反倒从从容容,只示意她随着他走。 她心道,果然?是出身皇宫,见?过一些世面。 冥界极开阔,也?极荒芜。 本就是开天辟地之时,浊气下积,最不适宜生存修行之地,灵气既稀薄,地里更连几株草都长不出来。目之所及,唯有?茫茫沙石,苍凉无边。 身边的男子一路走,倒还有?闲心与她搭话。 “不知姑娘,该如何相称?” “我姓楼。” “楼小姐方才要寻的那少年郎,是你何人?” “一个故人。” “他……年纪轻轻,是如何殒的命?” 梵音唇角绷成一线。 她先前还以为这男子识时务,会看眼色,怎的如此多话,打?听个没完。 要按她从前的脾气,此刻早已要给人苦头吃。然?而如今,一来收敛了性子,二来有?心隐瞒行踪,故而只不耐烦地扭头,冷冷一眼盯过去。 目中?寒气逼人,任凭多有?本事的妖魔,也?要颤上三颤。 然?而对上那男子的视线时,却忽地怔了怔。 鬼魂的脸色苍白,目中?微红,望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目光像是期待着,又害怕听见?她的回答。 她眉心微微一动?。 “你问这个做什么?” 对方却连忙偏开脸去,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什么,是我多嘴打?听罢了。楼小姐莫要恼,我不问了。” “你……” “此地的风当真是大,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他抬手,抹了抹发红的眼角。不待她再问,翘首指向?远处。 “您看,那片海子便是了。” 如鬼卒先前所说,那里就是忘川的尽头。 她从前只知,凡人阴寿尽时,要渡忘川,饮河水,再入轮回。其余的,她从不留心。凡人这等?渺小的生物,哪配迦楼罗王多看一眼。 直到今日?方知,原来魂魄不全者,还要来这样一个所在。 楚岚身上,究竟有?过什么事? 她不知道。 她只撇下身边的男子,飞身上前。 所谓海子,实则是一片湖,并不很大,孤零零地躺在高崖下。崖上冰封落雪,寸草不生。 就像那些有?所残缺,入不了轮回的魂魄一样,仿佛在天地间无处收容,无人记起。 四下里空无一人。 唯独湖边残雪上,坐了一个老?妪,一身蓑衣,身旁却无钓竿鱼篓,就只静静坐着。 “你还是来了。”她道。 梵音凝眉看她。 “你是何人?” “我啊,是这忘川上摇船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前些年,凡间战乱不断,我每日?里一船一船地送人,骨头都快摇散架了。近来凡间稍见?安定,我好不容易得个空,在这里躲一会儿懒。怎么,不行?” 这人戴着斗笠,又将大半张脸,全埋进衣领里,只瞧不清面目。说话瓮声瓮气。 梵音多瞧了她两眼,冷哼一声。 “也?是,你们的主?帅娜佳,都去人间捡破烂了,没人管着,你想偷懒多久都行。” 老?妪抖抖肩膀,一声不吭。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垂眸望着水面。 湖面波平如镜,水色淡蓝,看着并不很浑浊,却影影绰绰的,即便以她的神目,也?看不清其下景象。只有?细碎的落雪,每一片融进水里,便泛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那些魂魄在哪里?”她低声问。 “下面。” “水下?” “嗯哼。” 老?妪闲闲翘起腿,却像立刻意识到不妥,重新正襟危坐。 “所谓凡人,三魂七魄,各在其位。假如有?所缺损,必是活着时可怜透顶,为了不值得的人,吃尽了苦,尝尽了委屈,不但将命丢了,连个魂魄都凑不全。” 她不顾梵音越来越晦暗的脸色。 “横竖我们冥界,不管替人断案子、讨公道,只将他们浸在这忘川水中?百年,待忘尽了爱恨恩怨,放下了前尘过往,才能囫囵将魂魄缝补起来,逐去投胎便是了。” “还能投胎吗?” “能,自然?是能的。但你当是轻松的吗?” 对面袖着手,唏嘘有?声。 “忘川水,销魂蚀骨,人若浸没在其中?,每一日?便如万蚁噬心之苦。如此待上一百年,该忘的是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也?与废人无异。这般勉强拼凑起来的魂魄,先天不足,再次托生为人时,不是生来痴傻,就是命短早夭。总之,苦不堪言。” “那你磨蹭到现在才说!” 梵音陡然?拔高了嗓音。 对面却只悠悠然?看她一眼。 “怎么,活着时连一天的福都没享过,还差眼下这一时半刻的吗?” 她刚涌起来的怒气,又生吞回去。 只觉胸中?锋芒如针,尖锐刻骨,茫茫然?不知该向?谁发作?,最后?只能全返回去,扎回自己?的血肉里。 眼前又是楚岚在她咫尺开外,坠入深渊的那一幕。 那么单薄,那么没用的一个凡人。 火舌一卷,就荡然?无踪了,连一片灰都没有?让她握住。 唯独最后?一刻,比之平日?里乖顺听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终于有?了一分不同的性子。 他说:“尊上,你别训我了,你也?哄哄我啊。” 他短暂的一生里,也?只有?那一丁点小性子。 迦楼罗王喉头用力?咽了一咽,只觉干涩生疼。 她没有?理那老?妪的揶揄,举步走进湖水。 她通身的金羽,有?避水之效,哪怕身入汪洋,亦可连一片衣角、一缕发丝都不沾湿。 当初她与娜佳分海而战,便是如此。 然?而她一步踏入,却忽地锁紧了眉头。 疼。 彻骨的疼。 湖水冰冷,不由分说地浸透她引以为傲的羽翼,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种疼痛,并非停留于肉身,低头看去,不见?一丝伤口。它只狡猾地绕过了她的血肉,直驱骨髓深处,如钝刀拉扯,难以喘息。 即便她自诩上惯了战场,一时也?闭眼屏息了片刻。 身后?老?妪的声音不紧不慢。 “这忘川水,本非为你而备。你的神明不坏之身,在这里也?无用。要是疼得受不了,还是上来吧。” 她不理会,又向?前几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额角青筋已然?突起,只觉胸口滞闷得,像被?利爪攫住、拧紧一般。 “这么倔。”老?妪探头看她。 她咬了咬牙,反笑。 “冥界竟还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当年本座打?进来时,怎么不拿出来用。” “当年没有?用。” “什么意思?” “放眼天下,又有?什么神器,能真正中?伤迦楼罗王呢。” 老?妪抱着双臂。 “你现在疼的,不过是心罢了。” 浸没在忘川水里的,都是可怜人。 等?过去百年,心都疼得不会再疼了,才能被?勉强重新拼凑起魂魄,再世为人。 这不是神明该来的地方。 心疼是什么意思? 迦楼罗王并不知道。 哪怕对方这样说了,她依然?觉得很陌生,很不能适应。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也?并不能体会到那种古怪的,连绵不断的痛楚,究竟是来自哪里。 她只不回头,忍着痛,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湖水之下,深不可测。 冥界原本也?昏暗的天光,好像根本透不进来几许。她只瞧见?,目之所及,全都是魂,一个个漂荡在湖水中?的,安静的,了无生气的魂魄。 要在其中?穿梭寻找,也?不知哪年哪月才是尽头。 她的术法属火,在此地并不很施展得开。 刚要为难,却见?远处一道金光,淡淡闪过,不知是折射的什么东西,在这幽暗的湖水中?,倒很是醒目。 她便想,去探探究竟,若是合适,取来照个亮也?好。 于是身形一动?,便上了前。 然?后?忽地僵在了那里。 是楚岚。 那张熟悉的脸,静静地合着双眼,睫毛很密,很长。长发随着她搅起的水波,微微漂荡,仿佛一呼一吸,均匀乖巧。 假如不是脸色和四周的魂魄一样苍白,好像和刚刚睡着,也?没有?多少分别。 好像随时会睁开眼,见?了她便慌慌张张:“尊上来了?我去做饭吧。” 不行,她一定得告诉他,别做了,真的不好吃。 她怔怔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去弄清,之前看到的那道金光,究竟是什么。 她很轻、很慢地,迟疑着掀开这人的外衣。 衣襟底下,是一根迦楼罗的翎羽,柔软鲜亮,光华流转。 被?他很珍重很仔细地,紧贴在胸口的地方。 50-60 051 迦楼罗王盯着那根羽毛, 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 那是最后一根。 在须弥山时,他被成群的阿修罗包围, 被逼得缩到了墙角, 都没舍得拿出?来用。 他对她说, 路上不小心,弄丢了。 他问:“尊上会生我的气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不是往后再没有了?” 她眨了眨眼, 只觉得双眼在湖水里浸久了, 涩得发疼。 被业火灼烧过的人, 衣衫褴褛,几乎遮挡不住什么了。她却?很小心地,又将他的衣襟整理?好, 把那根他至死珍藏的羽毛, 妥帖地重新收回他怀中。 然?后才脱下自己的外衫,将他裹住。 清清瘦瘦的一个人, 被她抱进怀里。肩胛骨突出?得明显, 隔着冬衣, 还能硌着她的胸口?。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没怎么抱过他。 要说单纯的抱这个动作, 倒是有过。但多数是为避险, 为救他命。动作既不轻柔,脾气?更不好,往往过后还要板起脸教训他几句。 他便只会低着头,小声且愧疚地道歉,说自己什么用都没有, 又给尊上添了麻烦。 再不然?,便是偶有几次, 他主动倾身过来抱她。 她只觉得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扑进怀里,异样得很,让人从脑后一直到背脊都发麻,只僵硬着身体,任凭他胡来,而从不回应。 忍不了片刻的工夫,便要问他,够了没? 而至于真心地、温柔地抱他,好像是一次也没有过。 事?实上,她也确实不会。 一连变换了好几个姿势,才觉得略微不那么别扭。 梵音看着怀里沉睡的人,犹豫了一下,很轻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 “走了,回家。” 那人闭着眼,仿佛无?知?无?觉。 她抱着他,穿过幽暗的湖底,和漂荡的孤魂,一直浮出?水面。 出?水时,她自己都忍不住咬紧牙关,低喘了一声。 忘川水的痛楚,即便对她来说,也很难捱。 与此同时,她就感?到怀里的人,猛地抖了一下。 “楚岚?”她连忙低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人缩在她的臂弯里。 脸色雪白,眉心紧蹙在一起,眼帘拼命地发抖,被打湿的长发蜿蜒贴在颈侧,水珠淌过脸颊,一直滑进衣领里去。 声音沙哑发颤:“疼……”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 湖边的老妪告诉她,身在忘川水中,每一日都如万蚁噬心之苦。那她方才所见的那些魂魄,又怎么可?能悠然?安睡,仿佛与世隔绝。 不过是湖水镇着他们,不许他们醒来罢了。 但那绝不是一场好梦。 甚至更残忍。 无?法动弹,无?法言语,也看不见天光。钻心蚀骨的疼痛,只能一刻一刻地生熬。 还好,她来得不算太晚。 梵音手上一用力,将人打横抱起来,不让他身上再沾一星半点的湖水。已经浸透衣衫的,没有办法,还残留在脸上的水珠,都被她用自己的羽毛吸干、擦去。 曾经无?论?走到哪里,都令人畏惧不已,她自己也深感?骄傲的金色羽翼,此刻从身后弯折过来。 小心翼翼地,抚过他眼角眉梢。 “这样会疼得轻些吗?”她低头问。 楚岚的手紧紧攀着她衣襟。 明明用力得指节都发白,却?还很小声地吸了一下鼻子,乖乖点了点头。 “嗯,没,没那么疼了。” 其实气?息都纷乱,哭腔跟小钩子似的,勾得人心一颤。 迦楼罗王从不懂怎么哄人,只能将他抱得更小心些,努力使声音显得温柔。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听话。” 说完了,也很疑心自己不伦不类。 怀里的人倒照单全收。 他轻轻应了一声,疼得连眼睛都不睁,只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却?自己挪了两下身子,往她身上靠得更近了些。 睫毛后面还泛着泪光,神情却?好像换得了片刻安心。 梵音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她没再说话,用下颌抵了抵他的额头,抱着他往岸边走。 一步,又一步。 不许他的一片衣角再沾到了湖水。 任凭自己半身浸没在水中,如虫蚁嗫咬,疼痛蚀骨。 忘川上终年不停的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她发间。 然?而到得岸边时,却?忽地皱了皱眉。 她上不去。 脚下的水已经极浅,一览无?余,湖底并无?他物,然?而她的双腿却?像被无?形的手牢牢攥住,一步也不许再向前。 湿透了的裙摆沉重,大有重新将她拉回水深处的势头。 怀里的人也像是察觉到了有异,昏昏沉沉之中,亦现出?担忧神情。 “你怎么了……梵音?” 楚岚从没这样叫过她。 这人向来最好性子,最懂顺着她的脾气?,在她跟前,总是尊上长,尊上短。有时她火气?都到了嘴边,看着他那副仿佛永远逆来顺受的模样,却?也无?法再同他计较。 他从没唤过她的名?字。 要在从前,即便他敢,她也一定是从心里觉得,区区一个凡人,哪配口?称神明名?讳。 她怔了怔,一手将他揽得更紧,低声安慰:“没事?。” 另一手中,长剑却?倏然?跃出?,光华灿烂,径直斩向水中。 任凭它有什么古怪,胆敢拦路者,与她动手便是! 然?而一剑斩落,自己也不由低低吸了一口?气?。 那长剑,是她的利爪所化,先前与被天帝操纵的阿修罗王交战时,便因?一时不忍,被趁机重伤过,如今还未复原。 她的吸气?声短促,也很轻,却?还是让楚岚听见了。 他一下着急起来,强撑起身子,就要拉她。 “你受伤了?是不是?” 岸上静观多时的老妪,终于遥遥开口?。 “你别白费工夫了。” 梵音目光锐利:“什么意思?” “他本该在这忘川水中停留百年,你今日却?非要生生劫了去。这片海子,哪能这样轻易就放人离开?” “那该怎样做?” “哦?你就这样笃定,我知?道办法?” “废话!” 她终于按捺不住脾气?,眼中都像能飞出?利刃。 “要不然?,你总不能是等候在此多时,只为了和本座闲话取乐。快一点,别逼本座揍你。” 言辞之间,绝不像第一日结识对方。 那老妪似乎当真怵她,起身后退几步,身手矫健,也不似年迈。 还要撇撇嘴,小声嘀咕:“丧偶的人真可?怕。” 立时又被她剜一眼。 手中长剑即便负伤,剑锋仍锐意逼人,警告似的向对方一点。 “罢了罢了,怕了你。” 老妪抱臂叹息。 “他本是要浸在这忘川水中,忘干净了前尘旧事?,再勉强拼凑起魂魄,再世转生的。你若要强留他,便用你的元神,来替他补魂,也是一条路子。魂补全了,自然?就能离开了。只不过于你自己……” 梵音没有听她再往后说。 不就是元神吗,又有何?干。既是他需要,给他用就是了。 总不能任由他在这冰冷的海子里,一躺就是百年,一动也无?法动,一声也无?法出?,生生忍着浸入骨髓的疼痛。 他一个男子,哪里经得住。 无?论?出?于哪一种考虑,她都应该还他的。而至于她自己…… 就算是伤势未愈,再耗了元神,又如何??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该她做的事?,她是一定要去做,且一定会赢的。从不以外物为转移。 迦楼罗王,岂有瞻前顾后的那一天。 她抬手覆在胸前,猛一蓄力,元神被生生逼出?,光华灼灼,璀璨耀眼。 楚岚像是预感?到了她要做什么,在她怀中焦急挣扎。 “梵音,不要!” 她没有理?会,他也不可?能是她对手。 元神之力,承载着她的感?知?,她的神识,一起缓缓没入他眉心。在替他修补魂魄的同时,也如细雨潜入夜,窥探进他识海深处。 凡人短寿,往复轮回,生生世世的记忆,本该都藏在此处。 那是连他们自己都窥不见的碎片。 然?而梵音的神识深入片刻,却?忽地怔住了。 楚岚的识海一片通明澄澈。 没有什么生生世世,全都没有。 她难以置信地动了动双唇,茫然?仰头。一片雪正巧直直撞进她瞳孔里,撞得她眼中酸涩,陡然?模糊。 朦胧中,她看见了一片金光,晃得人眼前发花。 她用力眨了眨眼,这回看清了。 是一个身披战甲的女?子,颊边溅着血污,神态却?轻佻,正招摇着她那一对金色羽翼,似笑非笑。 “我说你这人,怎么哪里都有你?我难得落难,你跟来做什么,看笑话吗?” 052 梵音望着那张脸, 一时哑然。 原来自己几百年前,是这个样子。意气风发,下巴高昂, 哪怕是落难时, 也显得?那样骄傲, 又张扬。 看起来,仿佛是不招人喜欢啊。 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自己的脸, 实在是别扭极了?。 她?面前的小仙君, 像是让她?说得?微微恼了?, 偏开如画的眉眼,不看她?。但开口时,却仍好声?好气, 好像天生不知道?该如何说重话?。 “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你到底来干什么?” “替你疗伤。” “开玩笑。” 迦楼罗王丝毫不领好意, 只?靠在一旁山石上,很漫不经心。 “我都打了?千年的仗了?。就这点小伤, 用得?上你?” “那, 那我走吧。” “你走得?了?吗?” 眼前人?怔了?怔, 有些?挂不住面子,却又很老实地摇摇头。 “走不掉。” 梵音记起来了?。 那是她?还在天界为战神的时候。 那一日, 她?为了?掩护同僚, 挺身中了?冥军一击,落入了?一处时空的缝隙里。 古语云,三千大千世界,如恒河沙。 这也算是其中之一。 缝隙并非密闭,只?是易进难出, 她?一早便下令了?族人?,和交好的同僚, 想要营救,在外面想办法即可,不许进来给她?添事。而其余众神,各怀心思,便更借机躲得?远远的,只?愿冷眼旁观。 其实她?是真不在意。 这等小世界,并不恒定,即便她?什么都不做,早晚也会坍塌。于她?而言,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交战中,忙里偷几日闲。 谁知道?,会有一个人?自作?主张,紧跟着落进来。 她?瞧着他柔柔弱弱的一个男子,其实心里是嫌他多?事。 “都说初岚仙君慈悲心肠,渡尽苦厄。” 她?歪头看着他,哧地一笑。 “你要是有闲,去救治那些?冥界的伤兵多?好,他们必感念你仁义慈爱,不问出身一视同仁。好过把工夫浪费在我身上。” “你还在记上次的仇?” “笑话?,我是那种?人?吗。” 初岚面对她?的揶揄,和口是心非,像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却越发放得?更软。 “好了?,旁人?我要管,天界的战神便更要管。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被那种?语调,勾得?浑身一酥,说不清的难受。 彼时的战神,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什么。 她?只?故意往前一凑,挑起眼尾,碧绿色的眸子透着不怀好意。 “仙君还真想管我啊?” “做,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先和你说清楚,我这人?可不懂什么悲悯大道?,我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要多?。” 她?邪邪一笑,颊边血迹显眼。 “我这样的人?,你也渡吗?” “又在胡说些?什么。” 小仙君闭了?闭眼,像是很不愿意理她?。 脸却忽地微微红了?。映着眉心淡金色的神纹,让她?有那么一瞬间,是不大好意思再欺负他。 “你过来。”他很小声?重复了?一遍。 “干什么?” “我渡你,你总也要先到我面前来。” 迦楼罗王无声?撇了?撇嘴。 虽然仍不情不愿,但终归是乖乖坐在了?他面前,没有乱动。 她?看着他,很认真、很轻柔地,一板一眼,处理好她?的每一道?伤口。 心里道?,麻烦死?了?。不过小伤而已,就算丢着不管,也一样会好。 但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来。只?盯着手臂上被细心缠好的布帛,轻哼一声?。 “还不错。” 初岚垂眼笑笑,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那道?时空的缝隙里,一共度过了?三日。 第一日,两人?相隔数丈,各自打坐调息。 并非她?故意冷待他,实是她?在天界多?年,甚少与男仙往来,即便有心,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不如井水不犯河水,也不错。 第二日,她?觉得?伤恢复得?差不多?了?,让她?原地不动弹,浑身难受。 遂不顾初岚制止,跑到不知名的野河里,摸上来两条鱼。剖了?肚肠,收拾干净,穿在拾来的树枝子上,生起自己的业火,烤得?金黄喷香。 初岚看着她?利落地翻动鱼身,哭笑不得?。 “伤还没好全,何必呢。” “我饿了?。” “胡说。你我皆是神明,就算不饮不食,亦无妨。” “我修行不精,还不行吗。” 她?似笑非笑挑眉,一面察看烤鱼的火候,一面还要有心揶揄他。 “怎么,不让我去捉鱼,难不成你做饭给我吃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面的人?抿了?抿唇,不出声?。 忽地伸手夺过一条鱼。 她?只?当他赌气,轻轻一哂,也由得?他。 却不料,那人?细细地将鱼刺拆得?一干二净,寻了?一片宽大树叶,托着雪白细嫩的鱼肉,丢回到她?面前。 声?音很低,像是还有气,却又带着某些?她?听?不懂的情绪。 “吃你的吧。” …… 第三日,两人?并肩靠在一块山石上。 石壁坚硬粗糙,迦楼罗王默默张开了?羽翼,垫在那人?身后。初岚回头看了?又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不必如此的。” “我怎么了??” “你不用为了?我……” “少来。” 她?仰头闭着眼,漫不经心地将翅膀抖抖。 “我坐得?乏了?,伸个懒腰,与你有什么关系。” 然后,也就没有然后了?。 这方不稳定的小世界,终于露出了?一个破绽,她?瞧准机会,轻轻松松,就将其击碎了?。 出去时,外间才?只?过了?须臾。 她?的族人?与同僚们,还正在焦急商议,设法营救。 见了?他们,同僚们先是一阵高兴不提,见她?无事,一个个的神情便松泛下来,起了?玩笑的心思,目光羞羞答答的,直往二人?身上瞟。 这个道?:“我们还在外头想法子呢,初岚仙君倒义无反顾,进去陪你了?。倒显得?我们这些?姐妹,落了?下风。” 那个道?:“这些?年你都在军中不得?闲,没听?说你们还认识?” 更甚者,已经急不可耐,勾着她?的肩,背过人?去。 “这初岚小仙君,是多?少仙家的梦中情人?。你这可不仗义啊,连出生入死?的姐妹,都瞒得?这么严。快些?交待,是什么时候的事?” 梵音一辈子,没经过这个场面。直让她?们吵得?头昏脑涨。 或许是骄傲作?祟,忽地升起一股别扭来。 他在天界,十分?炙手可热,引人?垂青吗?与她?又有什么干系。 于是将头一昂。 “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罢了?,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谁知道?他做什么眼巴巴地跟过来,你问他去。” 同僚拍着她?的肩,哈哈大笑。 她?一回头,却见那小仙君,忽地红了?眼眶,立在她?们一群甲胄女子中间,身影显得?很孤单,又无所适从。 她?愣了?愣,觉得?自己的言行,仿佛是有那么一丝不妥当。 但不待她?细想,他已经转身离去。平静,又沉默。 重观这段回忆的梵音,忽地向前伸了?伸手,像是想挽留住他。但显然是办不到的。 她?进入的,是他的识海。 初岚的性子温和,又很内敛,在先前那样长的时间里,她?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心绪波动。 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了?一种?浓重的委屈和悲伤。 数百年前,他的悲伤。 她?暗暗握了?握拳。 但是回忆里的梵音,还没有开这一窍。 她?只?觉得?从那日起,心里便怪怪的,横竖不是滋味。可起因究竟为何,却不清楚。 她?只?发现,自己变得?很喜欢招惹那位小仙君。 一会儿是走在路上,冷不防从身后突然叫他,说自己今日在阵前手下留情,明明能?一击斩杀的小兵,最后都任由他们逃了?回去,问他可还满意。 一会儿是别别扭扭的,从腰间掏出一件小法器,说是从冥军手上缴获的,没什么用的玩意儿,让他拿了?去玩。 大多?数时候,初岚不怎么理她?,至多?瞥她?一眼,淡淡道?:“不敢受战神的馈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也偶尔,他会正色瞧她?,轻轻叹息一声?。 他说:“这性子不是挺好的吗,你别再打仗了?。” 可她?又听?不懂。 没有等到他和她?说通,便到了?迦楼罗族之劫。 剑指天帝,封印族人?,这一切她?都已经太刻骨铭心了?。但是在初岚的识海中,她?看见了?她?当年从不知道?的事。 娜佳曾模糊提及过的事。 她?看着那个小仙君,只?身闯入冥界。 他修的从来不是攻伐之术,柔柔弱弱的一个男子,甚至连一柄武器都没有,却趁着天界大乱,不知从哪里硬夺了?一把剑,就那样去了?。 去,也是送死?。 流光菩提乃是至宝,由冥界的主帅娜佳亲自守卫。 纵然她?原本就是想让天界来人?,将东西抢了?回去给梵音的,有心放水,却也未曾料到,来的人?这样脆弱不堪。 不过区区一击,那人?已经口吐鲜血,扑倒在地上。 不会打架的小仙君,衣襟都被血浸透了?,连神魂都在动荡,目光涣散间,神力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散逸出来。在黑夜里,星星点点,仿佛流萤。 但他硬是踉跄着又支撑起身体,勉强驾起一片云头,仍向回赶。 洁白如冰雪的流光菩提,被他紧紧捂在胸前,染得?嫣红斑驳。 他原本该必死?无疑的。 是娜佳动了?恻隐之心,没有再追,返身回冥界,报了?一个宝物遗失,放任他离开。 只?是,他终究也没能?回到天界。 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半路上便昏死?过去,坠入了?凡间。侥幸落在一处灵气丰沛的大泽边,足足将养了?月余,才?能?醒来。 彼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没有回天界,而是怀揣着连血迹都已经干涸了?的流光菩提,跌跌撞撞,来到了?琉璃山境。 面对急忙来搀扶他的霁晓神君,他只?仰头,憔悴通红的眼里蓄着泪水。 “师祖,我是不是来得?迟了??” 053 霁晓神君无言, 只闭眼摇了摇头。 重?伤未愈的人,又颓然跌回地上,衣上血迹斑斑, 发丝散落, 不复当初在天界被无数人倾慕的小仙君, 端正高洁的模样?。 “她……如何了?”他颤着声音问。 于是霁晓便将其后之事,又一五一十?说与他。 他听完, 怔了许久。 再开口时, 神情却平静了。 “无妨。”他道, “虽然那一日没有赶上,好在也不算太迟。我现?在去寻她,还?来得及。” 面前人却叹息:“已经晚了。 ?璍 ” “何故?” 那串得来不易的流光菩提, 分明就在他怀中。 只要他眼下赶去, 交与梵音,她的族人便可?从封印中得以解脱, 她也自可?回归神明正位, 不必孤身一人, 流落于凡间。 白发的神君眉目低垂。 “她大悲之下,心性动摇, 你如?今前去, 未必能得善果。” “您是说,她会恨我?” “或许。” 初岚却像是松了一口气?。 重?伤的人,连说话都费力,苍白的脸上却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她脾气?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能将流光菩提给她, 便是她如?何误会我,怨怼于我, 都没有关系。” “你为了她,愿意这样?委屈自己。” “也说不上委屈。”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脸上倏然微微红了一下。 “若我从前,能多理她几句,与她说明白了,或许也不至于如?此。嗯,是我不好。” 他想与她说明白什么? 旁观这段记忆的梵音,眼睫动了一动,心下五味杂陈。 以如?今的她看来,便能一眼看清,这人是被礼法拘得太过,脸皮又太薄,任凭天大的事?,背地里一个人咬着牙做了,也只说不出口。 可?当年她却觉得,这小仙君略嫌无趣,仿佛也不像旁人说得那样?好。只是她心胸宽广,才愿意常去逗逗他。 要不然,谁理他。 她很轻地牵了牵唇角,只觉僵硬,且发涩。 到这时候了,他还?满口只说自己不好。 心神恍惚了一瞬,霁晓倾身过去,与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她错过去了,没有听见?。 只瞧见?初岚面露惊愕:“竟是如?此吗?” “不错。” 霁晓低低叹息。 “她如?今,戾气?太重?,已难化解。若是此时得到了流光菩提,放出族人,她必要攻破天界,报仇雪恨。非但于三界将成大患,失却神明本心,于她自身,亦入万劫不复之境。” “那该怎样?才能帮她?” 小仙君没有了往日的沉稳温润。 他急着支撑起身子来,去拉眼前人的衣袖,几乎是跪在对方面前。 “不能没有人管她,错的不是她。师祖,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确有一法。” “是什么?” “以身渡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神君俯身将他扶起,目中悲悯。 “此法须脱去仙身,深入轮回,纵使相见?,亦应不识。待到她戾气?散尽,堪破执迷的那一日,便可?得大道。只是于你……” “无妨的。” 他毫不犹豫地截了话头,笑得极从容,极欣喜。 “与她在战场上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也不能那样?无用吧。只要有办法能帮她,就是最好的了。” 他说:“我不要紧的。” 梵音默默地看着。 看着霁晓布阵施法,以惊人的神力,将流光菩提生生打入那人体?内,隐去他的仙元灵魄,变得与肉体?凡胎无异。 看着初岚伏在地上,紧闭着眼喘息。 凡人的身躯,承受不住他先前所受的重?伤,每呼吸一次,痛楚都像是要将他活活撕裂开来。 他尝试用发抖的手撑着地站起来,又摔落回去。 “多谢师祖……” 他气?息奄奄。 “只是,此举逆天而?为,代价势必极大。您自己……” “不必担心我。我在世间已久,心中自有分寸。” 霁晓温和地宽慰他。广袖一扬,轮回之门凭空浮现?。 目中似不忍,似歉疚。 “你此去辛苦,且自珍重?。”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进那道光芒里。 直到轮回之门合上,庭中安静如?初,白发的神君才忽地向后?踉跄了一步,抬手掩住了胸口。 才轻声?说出,方才没有说的后?半句话。 “阿音得证大道的那一日,我必然已经不在了。” …… 梵音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继续看下去的。 她随着初岚的记忆,一同到了冥界,忘川河边,正如?今日一样?。 摇船的老妪不识得他,却只遥遥摆手。 “你这凡人好生古怪,既无前尘,怎有来世?不行不行,我这船不能渡你。” 于是他也没有争辩。 他拖着伤重?的身体?,走下了河水,沿着忘川河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多少次体?力不支,摔倒在水中,任凭河水浸透,疼痛彻骨。又勉力爬起来,摇摇欲坠地,继续走这一条好像永远走不完的路。 走到一船又一船的鬼魂,都指着他问:“那人是犯了何等大罪?竟要受这样?的酷刑。” 走到冥界的鬼差鬼卒,见?了他就摇头:“是个怪人,不用理。” 他走了两百多年。 直到不知道疲惫,也不知道痛,曾经冰雪灵秀的小仙君,终于换得一身凡骨,得以转世托胎,与她相见?。 逆天而?行,必受天罚。所以他的身世才那样?苦涩曲折。 身为皇子,却被丢在永巷不闻不问的年月,他捱过了。 被赠予敌国,又国破家亡的日子,他也挺了过来。 为什么亲族皆被处死,她赶到时,将将来得及救下他。为什么她初时那样?冷酷,待他又凶狠,他也像不知道怕似的,甘愿跟在她身边。 因为他原本就是在那里等她的。 哪怕相逢不识,也是注定要见?的。 他为她做了那样?多,瞒得又那样?好,才能换来她捏着他下巴不悦地审视半晌,再丢下一句:“不过是容貌相似罢了,他魂魄没有半分仙气?,只是一具肉体?凡胎。” 他是来渡她的。 …… 回忆里的百年,亦不过一瞬。 从他识海中退出来的时候,方才不慎撞进她瞳孔的雪花才刚融,温热,湿润。 梵音仰头闭了闭双眼。 手上却丝毫未停。刚刚替他补全?了魂魄的元神光华,一刻也未停歇,直奔他的灵台而?去。 那人像是察觉到了她要做什么,手指拼力攀上她的肩头,急出声?:“梵音,你敢!” 然而?下一瞬,身子便软绵绵地,重?新落回她臂弯里。 她强行封住他神识时,力道太大了。 被击昏的人似乎气?急,昏迷中,眉头还?紧蹙在一起,眼尾泛红。 她低低笑了一声?:“本事?还?是那么一点,脾气?倒比以前见?长。” 岸边的老妪却按捺不住。 “你疯了?明明好不容易才……”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你所言。” 她从容地,抱着怀中人从水里上来,满不在乎地轻振羽翼,抖去身上水珠,像是肉身上的痛楚于她丝毫无碍。 她望着那举止没有半分老迈的人。 “正是不容易,本座才不需要他记起来。” 老妪张口结舌,似乎费解至极,却又不知能和她辩些什么。 最后?一屁股坐回岸边,背对着她。 “我听闻,冥界的藏药阁被人闯入了,就是今日的事?,丢了什么还?不清楚。无论你要干什么,都抓紧些吧。” 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只挪了挪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稳妥,更舒适些,飞身离开了这忘川的尽头。 不远处,那先前替她领路的男子,还?等候在原地。 他快步迎上前来,见?了被她抱着的楚岚,像是一惊,忍不住抬了抬手,却又飞快地眨了几下眼,将视线移开。 “楼小姐,”他问,“如?今人已寻到了,不知往后?是什么打算?” 梵音沉思了短短片刻,将想好要做的事?,又在心里过一遍。 “本座对九幽城不熟悉。能否劳烦你,替本座寻一住处。” “您要在这里住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暂居。”她看了一眼怀里的人,“与他一起。” 面前的男子怔了怔,忽地笑了,也不知笑些什么,只眼圈红红的。 “近年来,凡间战乱,这九幽城里人挤着人,一时半会儿的,怕是难找。若您不嫌,我家倒还?有地方,可?好?” 梵音虽稍感意外?,但也没有异议。 左右留给她的时间也很短暂,无谓浪费了。能多陪他一日,也是好的。 于是只点头。 “有劳了。本座会给你可?观的酬劳,你可?放心。” 男子只笑,不答话。 她随着他,一同回到城内他家中。 她倒没有看出来,这样?一个在鬼卒口中,以浣衣为生的贫苦男子,竟还?能攒下三间房。一间堂屋,一间自住。 另一间空置着,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瞧着布置,似乎还?是男儿家的闺房。 “让您见?笑了,这是我替儿子准备的。” 他一边铺开软和的被褥,帮着她扶楚岚躺进去,一边用手背擦擦眼角。 “先下来的,总要替亲人将这里的家打理好,不能等人来了,没地方住。您说是不是?” 梵音哑然。 刚想道,此来多有打扰。被挪到床上的人,却忽地有些醒了。 大约是在忘川水里浸得久,还?是疼得厉害。他辗转翻了翻身,难耐地呻.吟了一声?,眉眼都紧皱在一处。 梵音伸手揽过他,轻轻拍着他后?背。 尽了力,动作却仍很僵硬。 “没事?,不疼了。” 连哄人的话也硬。 那人却像十?分容易满足,乖乖应了一声?,任由她抱着。哪怕眉头仍蹙得极紧,却当真不再喊一声?疼。 她心下既酸涩,却又难免有些不放心。 “你看看我。”她凑近前去,抚了抚他鬓发,“我是谁呀?” 楚岚勉强睁开眼,懵懵懂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忽地一笑,声?音虚弱,却柔软。 “妻主。” “……” 她狠狠一怔,半晌,才无声?摸了摸他的头。 却听这人又扭头,向床边那正替他掖被角的男子。 “爹爹。” 054 梵音一瞬间愣在当场。 她终于想起来, 是在哪里见过那男子了。 蜃楼,嫉妒天,梦妖营造出的幻境里。 楚岚曾经小心又珍惜地, 在一间想象出来的, 简朴得可笑的宫殿里, 与他?促膝相谈,将这?些年来的酸楚, 都藏在笑容背后。 也曾在幻境崩塌时, 失魂落魄地重复着要找爹爹, 险些将自?己一同葬送在里面。 彼时,她一来是急着救楚岚。二来也是从心底里觉得,凡人这?些脆弱的亲情, 腻味得很, 并不值得她多看几眼。 当真没?有?留心。 因而先前见他?时,只觉略微面熟, 却始终没?有?想起这?一节。 现在想来, 他?哪是为了什么钱财, 分明是在城外浣衣时,见到了她向那鬼卒寻人, 召出楚岚的幻影, 心中大?恸,却又不敢表露身份。 这?才主动提出,为她领路。不过是为了跟着她,找到楚岚的下落罢了。 做爹爹的,从旁人处才得知儿子已死。 世间残忍莫过于此。 她想起一路上, 自?己还因对方问得太多,而勃然作色, 一生不肯向人低头的迦楼罗王,也难得有?些尴尬。一时间竟不知如何面对他?为好。 楚父倒是全不在意。 他?只细心地拉过楚岚的手,塞进被子里,又在他?肩头轻拍两下。 “回?家了就好,与你妻主慢慢说话?,爹爹去给你炖汤补身子。” 说罢,微笑着向梵音递了个眼色,径自?出去。 梵音无?言。也只能依言留下来,给人当妻主。 被她强行封住神识的人,刚刚忆起的前尘往事,顷刻间又忘得干净。变得很乖,很好骗。 让他?躺着,就安安分分地裹在被子里,活脱一个糯米卷儿。 只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仰望着她,眼尾微微的红,睫毛还透着湿意。 “是不是还疼?”梵音轻声问。 他?很老实?地点点头。 她叹一口?气,手从被子边沿伸进去,寻到他?的手腕握住。这?人实?在是瘦得厉害,手腕轻轻松松便能攥住,骨头都突起得硌人。 “不怕,一会?儿就好了。” 神力从她的掌心,徐徐流淌而出。沿着他?的经脉注入、上行,安抚他?残余的疼痛。 力量生来霸道的迦楼罗王,竟也有?一日,会?做这?等?细致之事。且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以防出手太过,他?承受不住。 躺着的人却忽然挣扎要躲。 “别乱动,”她捉着他?手,“听话?。” 他?却摇了摇头,目光只盯着她在忘川水中浸透,还未干的裙摆。 “那你呢?” “本座……我没?事。” “骗人。” 失却了记忆的人,不记得她的火爆脾气,就格外不给面子。只将她轻轻一瞪,眼里却湿漉漉的。 “你又不是石头做的,不知道疼。我不要你只顾着我。” 梵音的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故意板着脸。 “那方才是谁喊疼来着?” “我没?有?。” 他?像是怕她拆穿,慌不择路地,往她身上靠。裹在被子里的人,动作笨拙,又努力,神情仿佛央求。 “我不要你替我疗伤了。你……抱我一下,就不疼了,好不好?” 她低头看他?一眼,唇角稍显复杂地动了动。 “哪里学?来的。” “什么?” “没?什么。” 她伸手,将人连着被子一起,揽进怀里。 这?人的身上,向来是不如她暖的,如今在忘川水里浸了许久,便更是透着凉气。但她却忽地觉得,心里安稳得很。 她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这?样安稳过了。 楚岚很安静地倚靠在她怀里,墨发柔软,垂落在她肩头,与她的卷曲长发交织在一处。呼吸清浅,又均匀,全都扑在她颈间。 活像只轻轻咕噜的猫儿一样,惹得人心没?来由地痒。 梵音其实?不怎么懂得抱人,很疑心自?己的动作不对,硌得他?不舒服,却又不与她开口?说。 于是低头看他?。 “喜欢这?样吗?” “嗯。” 这?人应了一声。却像又想起了什么,唇边忽地漫上一种微微促狭的笑,又摇摇头。 “不对,还不够喜欢。” “那我该……” 她的真心求知,被打断了。 有?人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蹭过来,连被子都散开了,底下柔软的身子,紧贴着她,还敢伸手来环她的腰。 他?凑近在她耳边,像是自?己也羞,说得又轻,又飞快。 “你再抱紧一点。” 被他?双唇轻擦过的耳廓,一阵酥麻。 梵音忽然怔了怔。 原来,他?也是会?撒娇的。 在忘记了身为仙君的礼法与矜持,也忘记了凡人楚岚对她的敬畏和顺从后,他?骨子里,原来也是有?这?样的小性子的。 她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 她喉头微动了动,没?有?作声。只依言将他?揽得更紧。 一方薄被之下,也得片刻安心。 过不多时,楚父端着鸡汤回?来。 鸡选得有?年头了,又炖足了火候,汤色澄黄清亮,面上漂着一层金灿灿的油花,香气扑鼻,并着底下几块山药与野菌沉浮,令人瞧着便有?食欲。 只是梵音望了一眼,便极微妙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怀中人觉察到了,转头向她。 “妻主怎么了?” 她无?法答,哭笑不得。 论真格的,迦楼罗乃明光神鸟,她亦是天下鸟族之主。要是让鸡族的长老瞧见这?一幕,少不得要在她门前哭哭啼啼,梗着脖子上吊。 楚父见过她那对金色羽翼,稍一转圜,便露出歉疚之色。 “楼小姐,怪我疏忽……” “无?妨。” 她阻住了他?的话?头,只伸手接过汤盅,和气一笑。虽经年磨砺出的锐意,尚不能完全掩藏,但乍看之下,倒也像寻常人家过日子的模样了。 她回?身面向楚岚,眼角微弯。 “来,喝汤了。” 从前拿剑的手,如今执着瓷勺在汤盅里轻搅。 小心地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 楚岚很听话?,低头凑上来。然而唇刚沾到汤水,便忍不住微皱了眉,抬眼将她一望,眼中似有?两分委屈,又似好笑。 “怎么了?” “烫。” 梵音茫然无?措。 她从未这?样好好待过谁,什么细心、体贴,一概全不知道。 愣了愣,习惯性地就要催动神力,去将那一碗热汤凉下来。 面前的人望着她,实?在忍俊不禁。 “妻主怎么这?样笨。” “我……” “无?妨,你要不会?,我教你就好了。” 他?轻轻地拉着她衣袖,神情软和,又笑意盈盈。一双眸子里,映得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 “你慢些,替我吹一吹,好不好?” 梵音被他?看得,视线竟仓皇躲了一躲。 于是她依言,每一勺汤都在唇边轻轻吹过,才敢喂他?。 又精心挑了鸡腿上的肉,用筷子细细撕扯下来,一丝碎骨也不许有?,才温声哄他?尝一尝。 动作从极笨拙,到稍许像样。 楚岚只静静看着她,唇边挂着满足的笑意。若让外人打眼一看,只道是寻常小儿女。 “做什么这?样看我?” 她一边耐心拆着鸡肉,一边与他?半开玩笑。 “是不是我实?在笨手笨脚,什么都没?做好?” “乱说。” “哦?”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妻主是天底下最好的妻主。” 他?忽地伸手来捧她的脸,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想要一直望进她碧绿的双瞳深处去。 “没?有?人能比你好。” 梵音目中微微复杂了一瞬,哧地一笑。 “可别来这?套,我不信。”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 “方才说我笨的是谁?” “……怎么就这?样记仇。” “嗯,我心胸就是比针尖还小,如何?” 这?人眨了眨眼,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伸手,将她面前汤盅一夺,径自?放到一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别忙了,我饱了。” “才刚一碗汤的工夫,糊弄谁。便是猫也没?有?这?样小的胃口?……” 她的后半句数落,戛然而止。 她被人蓦然拉扯过去,撞进一个暖融融的,透着清香的怀抱里。说不清是怕自?己力大?伤着他?,还是出于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她竟也没?有?挣扎起身。 只任凭那人埋头在她肩窝里,声音微微的发闷,又软绵。 “那我看看,妻主的心胸到底有?多大?。” 055 他额前的软发, 蹭得她下巴一时间极痒。她轻动了动,却又舍不得当?真挪开。 只?声音微哑:“你干什么?” 这人不答话,悄悄抬眼看她。 眼睛极亮, 极干净, 在?九幽城本就昏暗的天光底下, 看得人心恍惚一动。 他略略犹豫了片刻,攀着她的肩凑过?来。 在?她唇上啄一下。 又啄一下。 被迦楼罗王扣住身子, 硬按进怀里。 “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楚岚被她双臂牢牢箍着, 轻轻挣扎了几下, 却也不认真,反倒是身子软软的,贴在?她身上, 到处不老实。 哪怕她衣衫齐整, 也觉得心底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燥热,恼人得很。 这是她为神明数千年, 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始作?俑者伏在?她身前, 脸上仿佛是红了, 被她的身躯和被褥遮挡着,倒也看得不很分明。唯独睫毛浓密, 扫在?她颈间。 一下一下, 搅得人不能安生。 “不许胡闹。” “我没有?。” “那这是在?做什么?” 那人以指尖轻轻抠弄着她衣上绣线,咬了咬唇角。是与平日很不同的模样。 “我喜欢自己妻主?,不可以吗?” “……” 梵音一时间无话能答他。 只?手?上揽着他的腰,安抚似的慢慢拍着。良久,忽然开口。 “你知道该怎么喜欢?” “什么?” “……笨死了。” 她扬了扬眼尾, 蓦地?一翻身,将他拥在?身下。 声音沙哑又模糊。 “连亲都不会?。” 反客为主?的迦楼罗王, 低头?衔住这人的唇,毫不犹豫,长驱直入。 她吻别人时,其实与从前作?战的风格很像,强势、霸道,胜负欲惊人。 只?是无奈这人受不住,不过?片刻的工夫,身子便全软了,只?蜷缩在?她臂弯里喘息,央求似的轻轻推她。 “唔……你,你慢些……” 她默默叹一口气。 看在?他身子没好全的份上,也不敢乱来。只?依着他,当?真放得轻柔又缓慢。 只?是,并非真的放过?他。有?意加重缠绵厮磨罢了。 一直到这人颊边绯红,终于被她放开时,连气息都喘不匀,身子微微发着颤,双眸波光闪动,眼尾如桃花色。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眼角危险地?眯了眯。 手?上却行云流水,替他重新?盖好被子,将人妥帖搂住。 “别再乱动了,躺好。” 楚岚委屈得眼里水润润的。 “妻主?……” “方才在?忘川水里泡了那样久,这会?儿能撑得住吗?已经陪你胡闹过?了。” 她竖起一指,将他唇轻轻堵住。 “听话。” 那人自然是不依的。 先头?被她撩拨得浑身生热,正是难受的时候。失了记忆的人,没有?道理可讲,胆子也格外?大些。伸手?便要来拉她。 梵音却忽然嘶地?一声,蹙眉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他急道。 “没事。”她满不在?乎,“之前受的一点小伤,都快好了。” 他却立时不敢乱动了。 只?捧着她的手?,翻来覆去,细细地?看。但她伤在?内里,原也看不出来。他便现出极懊恼,极愧疚的模样。 老实在?她身旁躺下,用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印。 “我不惹你了,你好好养伤。” 她斜眼觑他。 “这样乖?” “嗯。” 他吸吸鼻子,自己蹭进她怀里,清瘦的肩头?紧紧靠着她。 “你陪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梵音将笑意藏进嘴角,低低应了一声,回手?拥住他。 九幽城终年昏暗,不见日光。 寻常巷弄中,倒也能偷得一场好眠。 …… 从前在?天界时,她落入时空缝隙,他甘愿跟进去,陪了她三日。 如今在?九幽城里,她亦陪了他三日。 第三日上,他们一同坐在?小院子里,看头?顶藤花。 楚父虽然多年孤身,日子又过?得清贫,却将这一方住处打理得极其用心。院中种了一株很漂亮的紫藤,有?年头?了,攀在?木架子上,如瀑如云。 一串串藤花皆垂落下来,在?风里微微摇晃。 “我记得从前,爹爹并无闲心侍弄这些。”楚岚微笑道,“如今倒也养成了这样满满一树,好看得很。” 梵音动手?时,有?意将他身为凡人时,那些凄苦的记忆一同封去。 因而他并想?不起来,他们父子曾经如何屈居于永巷,受人轻视,竭力谋生,哪里来的地?方与精力能够养花。还只?闲来当?笑话说。 楚父也不会?揭穿,只?笑意温和。 “你若喜欢,爹爹改日再讨了别的花种来,在?家里多多地?栽。” 说着,将一碟新?做的白糖糕,推到他手?边。 “这是方才新?蒸的,眼下大约刚好入口,你们两?个尝尝。我平日也不大做这些,要是味道不好,你们可照实说,不许哄我。” 玩笑间,也是难得安逸的好光景。 楚岚就着茶,慢慢吃了两?块白糖糕,直吃得双眼都满足地?眯起来,活像是一只?吃饱喝足,犯困躲懒的猫。 一转眼,却又有?新?的主?意。 只?见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去够头?顶一串藤花。 只?是那架子搭得高,即便他身量修长,却终究伸直了手?,也还差二尺。 “你做什么?”梵音笑看着他,“又瞧上那个了?” “嗯,好看。” “一天天的没办法。” 她嘴上嫌弃着,却立时站起身来。 以她的神力,不过?摘一串花,当?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她却并没有?替他摘,而是忽地?一矮身,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这人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了一声。 “又怕,又要闹。” 她像是在?数落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柔和。 “看上哪朵了,自己摘。” 他便很安心地?,让她抱着,仰头?仔细选了一串,在?他看来花形最均匀,色泽最好看的,轻手?轻脚摘下来,捧在?手?心里。 梵音放他落了地?,刚想?回去坐下,衣袖却被人拉住了。 “还有??”她挑眉。 这人抿着嘴笑,抬手?轻招两?下,像逗小孩,又透着喜悦。 “你过?来,身子低一些。再低一些。” 她也只?能屈下膝,由着他。 就见他倾身过?来,郑重仔细地?,将方才新?摘的那一串藤花,簪在?她发间。小花细碎,如流苏般在?鬓角轻摇。 “在?干什么?” “不是都说吗,男子当?为妻主?梳发簪花,我也没试过?。” 他望着她,左右端详,眼里盛满了笑意,却又忽然感慨。 “只?是,这样瞧着,忽地?又有?些不像了。” “不像什么?” “不知道。我总觉得,妻主?从前不是这样,却又说不上来。”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额角。 “是不是我在?忘川水里待得太久,有?些不好了。仿佛许多事都想?不起来,一想?多了,便心慌。” 梵音脸上的笑意微微落下去几分。 她将这人揽过?来,唇在?他额上轻贴了贴。 “身子没好全,就别费力去想?了。有?什么可慌的。” “我不知道,我……” “男人就是胡思乱想?得多些。” 她看着他陡然有?些不服气的脸,笑着在?他鼻尖上轻敲一下。 “你看,说了你又不承认。” 还要扭头?问:“岳父,你说是不是?” 正玩笑着,院门却忽地?被叩响了。来人显然是收着性子的,叩门声却仍不免急促。 楚父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老妪,她那天在?忘川边遇见的那一个。 梵音的眼神暗了暗。 “我……这几日有?些事,要出去办。” 她揽着面前人的手?,不易察觉地?收紧了几分。 “在?家乖乖等?我回来,听见了吗?” “你去哪里?” 楚岚一下现出惊惶。 她只?笑:“说了你又不认识。横竖不远,三五日的工夫罢了。” “你不能骗我。” “谁稀罕。” 她笑得满脸轻松,歪着头?。 “女子在?外?忙正事,你便在?家中休养,与你爹爹每日凑个伴,不也挺好的吗。用不了多久,我也就回来了。” 那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睛微红,不说话。 她轻叹一口气,笑着揉乱他长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干什么?谁家女子要是整日缩在?家里,那是最没出息的人。你的妻主?可是要出门做事的,要不然,谁养一家子?” 楚岚安静片刻,像是信了。 只?牵着她的手?,轻轻摇一摇。 “那……你别去太久了。” 她点点头?,答应得云淡风轻。 楚父坚持送她与那老妪,一同出去,道是不能失了主?人家的礼数。 到了巷子口上,老妪很识相地?,自己走远些,留他们二人相对。 对面的男人敛了强装出来的笑意,目露忧色。 “楼小姐身份尊贵,这些天来愿意陪着岚儿做一场好梦,我不知该如何谢您。” “是本?座欠他的。” “我家岚儿,亦不是凡人,对吗?” “……嗯。” 楚父显得很平静,但忧虑未减。 “您能否告诉我,他会?如何?” “他啊,他无事。” 重新?拾起迦楼罗王身份的梵音,仰头?轻轻舒了一口气,笑得仍温和。 “本?座不过?是用自己的元神,暂时封住了他的记忆。本?座此去,若一切顺利,自然是好。而若我有?不测,元神既灭,他也该想?起前尘过?往。只?是……” “到那一日时,你陪陪他。” 面前人沉默不语。她便又笑笑。 “他本?是仙君,你们父子一场,虽仙凡有?别,他也必能保你生生世世都有?好去处。也是一片孝心。” 楚父却忽地?正色望她。 “我不要这些。”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 “他是仙君也好,妖魔也罢,都没有?什么干系。在?我这里,他只?是岚儿,我只?盼着他一生平安喜乐,再无苦楚。” 他眼中含泪,深深望着梵音。 “您若有?心待他,此去便定要功成,回来接他,不可食言。” “……知道了。” 梵音轻声道。 “你早些回去吧,出来得太久了,他要疑心。” 说罢,她没有?再回头?。只?是在?他的目送下,一步一步走出巷口。 巷子外?,那老妪叹了口气,抬手?要摸她发间簪的紫藤花。 “这么多年,从没见你戴过?这种东西,还怪有?意思的。” 手?没碰到,就被她毫不留情地?拨开了。 对面讪讪:“什么时候发现的?” “一开始。” “一开始?!” “哪个摇船的老太婆,敢在?本?座面前那样多话。装得破绽百出,烦死了。” 老妪愣了愣,摸摸鼻子,身形倏然变化。 变成一个慵懒绮丽的女子,闲闲伸个懒腰。 “不是有?意骗你,我好歹也是冥界主?帅,走到哪里不是万众簇拥。难得回来,还是低调行事方便些。” 说罢了,转为正色。 “天帝正在?三界内搜捕你。” “嗯,早晚的事。” 梵音淡淡应了一声,仰起头?。 九幽城的天空是假的,她却目光锐利,又嘲讽,好像直直穿透了虚空,望向高天之上,她厌恶的那方所在?。 “走吧,去觐见我们的天帝陛下。” 056 她与娜佳一同离开冥界, 取道凡间。 在踏上那片土地时,即便身经百战,也忍不住惊了一惊。 凡间如今, 业已大?乱。 天幕黑沉沉的?, 阴云里透出不祥的猩红, 日月无光,星辰隐耀, 只?有陨星拖着长长的、燃烧的焰尾, 如火球状, 划破长空。 坠入人群,则死伤者众。 穿屋而过,则墙垣倾塌。 凡人在如此天灾面前, 全?无抵抗的?余地, 只?知?扶老?携幼,四散奔逃, 哭叫声?不绝于耳。 梵音眉头紧皱, 神目笔直望向天穹。 远天之上, 分明?是黑压压的?天兵,成群结队, 手中皆握着弓矢。他们所用的?箭极为特殊, 每一枚燃烧的?箭头,都?像一只?圆睁的?血红的?眼睛。 将领一声?号令,便齐齐放出,化作火流星如雨而落。 那是搜神令。 是来寻找她的?踪迹的?。 “他们疯了?”她大?怒,“此举过后, 凡间十不存一,还不如直接荡平来得痛快!” “要不是怕名声?太坏, 你以为天帝不想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娜佳在她身旁,声?音凉凉的?。 “你看,你的?面子多大?,她宁愿用整个凡间陪葬,也要抓到你。” 梵音额角青筋暴突,刚想再?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一名白发老?翁。 搂着两个孩子,跑也跑不动,只?能蜷缩在墙角。他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举起双手,向天祈求。 “咱们多少年来,命比黄连都?苦,好不容易如今不打仗了,有些盼头,不该受天罚呀。老?天你开开眼吧,放孩子一条生路吧。” 话音未落,一枚火球坠地。 他们倚靠的?那堵残垣,顿时崩塌。幼童的?哭喊声?里,砖石倾泻而下。 梵音眉宇一动,飞快抬手,但却有人比她更快。 一道金色的?影子闪过,那一老?二小,皆被惊人的?力?量瞬间携至安全?地带。 老?翁惊魂未定,忙着要道谢,然而一抬头,瞧见对方身后巨大?的?羽翼,顿时哆哆嗦嗦,说不出整话来,只?将怀中孩子拼命搂紧,唯恐会让她害了一般。 那人仰头一笑,也不在意,反倒转身向梵音行了个礼。 “尊上。” “南风?”她微露诧异,“你怎么在这里?” “横竖也是没有事干,顺手罢了。天界那群畜生行事狠毒,姑奶奶们多少年也看不惯。” 对方正放狠话,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摆手。 “尊上你走?前,交待我们不许与任何人动干戈,属下等不曾违逆。我们此来,只?救下些凡人,并没有和?天兵动手。大?家心里虽憋着气,但都?……” “你们做得很好。”梵音轻声?截过了话头。 她举目环顾四周。 昏暗夜色里,迦楼罗族的?金羽格外醒目,在天穹下往复穿梭,尽力?救助着凡人。 偶有凡人恐惧,口中妖怪魔物地乱喊一气,她们纵然被气得跳脚,却也终究不再?耍狠斗勇,争吵动手。 比之从前,似乎是长进许多。 是她曾经理想中的?模样。 一瞬间感慨,身边便飞过一个雪白的?影子。 小小的?山雀,道行低微,法力?更不济,双爪提着一只?水桶,正要去救远处的?火。飞得歪歪斜斜,像是随时能被木桶坠到地下,却还要头也不回地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尊上,这里有我们,你快去做你的?事!哎呀,不行了,我要累死了……” 她没忍住,轻声?笑了一笑。 笑容中却转瞬添上了锐利寒意。 “你们不与天兵动手,是对的?。这种事,当?然是由本座来做。” 她与娜佳交换了一个眼色。 神明?之身,瞬息间从脚下土地消失,下一刻,已经凭空浮现在云端。 羽翼卷起的?狂风,裹挟着怒气而来。 那些执着弓矢的?天兵没有防备,阵型顷刻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径直坠下云头者,亦不知?几许。 那为首的?将领,早年间也在她麾下效过命,如今见她,口中仍是当?年旧称。 “战神高抬贵手。”对方慌忙求饶,“我等皆是领命行事,身不由己啊。” 然而不待梵音答话,一旁已有人劈手一道掌风。 法力?虽弱,却气势汹汹。 “欺凌凡人,滥杀无辜,你们做神仙那么多年,难道分不清是非吗?领的?是这样不讲理的?命,也照旧执行吗?” 她微微一怔,扭头。 身边少女彩衣明?艳,却映着一双眼睛雪亮,盛满怒气。见了她,小斗鸡的?模样略微收敛了几分,粲然一笑。 “尊上。” “你如何跟来的??” “我厉害吧?我瞧着尊上要走?,必不肯带我,所以提前变作原身,瞅准了时机,拉着您的?衣角一起来的?天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山月忍不住得意,又?唯恐要挨她训,满脸堆笑卖乖。 “无论您要去哪里,我们做属下的?,都?要誓死跟随的?。正好这天界从没来过,让我也开开眼。” 她不由一时头痛。 身后娜佳一连打倒几个天兵,已经听得乐不可支。 “这小姑娘可真有意思。你在凡间这些年,人缘挺好呀,哪里收来这么有趣的?小鸟,改日也收两只?陪我玩玩。” 梵音也只?有哭笑不得。 “天界是什么地方?”她轻瞪一眼山月,“跟紧本座,不许胡闹。” 眼看着小丫头拍胸脯答应,才重新将目光落回那将领身上。 那人没什么骨气,从前见过她在战场上的?模样,如今重逢,不必她动手,已经吓软了腿脚,只?知?乞求活命。 她淡淡摇了摇头。 “本座如今,没有杀人的?喜好。” “多谢战神,多谢战神开恩,末将往后定当?……” “你如何赌咒起誓,与本座没有关系。本座只?有一句话告诉你。” 她盯着那张惊恐又?惶惑的?脸。 分明?没有半点相像,却又?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为将者,不仁之命,不可受。” 对方怔忡地望着她,也不知?听明?白了几何。 她亦没有理会,只?与娜佳和?山月一起,径直去向大?殿。 当?年曾被她打得天翻地覆,一片狼藉的?大?殿,如今的?模样倒是鲜亮,众神分列,宝光吉祥。 中间宝座上,天帝巍然端坐。乍一看,仿佛庄严肃穆。 只?是眼中掩饰不住的?警惕与忌惮,终究失了几分气度。 “你倒还能自投罗网,可见不算执迷不悟。” 天帝施施然开口。 “只?是,你与妖物和?魔族勾结,将她们一同携来天界,是何用心?” 梵音嗤笑一声?,连礼都?不行,只?在众神侧目中,闲闲抱着双臂。 “多年未回过天界了,甚是想念,带朋友来玩一圈。” “你!” “行了,稍后再?叙旧吧。” 她敛去了笑容,目光冷然。 “天帝陛下好大?的?威风,不惜动用搜神令,搅得人间死伤无数,民不聊生。不知?你给本座安的?,是什么罪名?” “凡间惨状,皆因你而起,我又?何忍目睹。只?是你心性?暴戾,屠戮神族,我身为三界之首,必不能容你在外为非作歹。” 天帝满面冰霜。 “你在须弥山,杀害阿修罗王浮荼,可有此事?” 话音落,众神皆哗然。 梵音皱眉望着那座上之人,心里只?觉可笑,且荒诞。 须弥山一事,除却已被她封住记忆,藏在九幽城的?楚岚,便只?有她们二人在场。不论是天帝污蔑她杀害浮荼,还是她反驳天帝颠倒黑白,都?是死无对证之事。 以天帝的?城府,怎会在没有十足把握将她定罪之时,便来打草惊蛇? 莫非是对她忌惮到,自己先乱了方寸? 她还没接话,却听那人冷冷笑了一声?。 “你若狡辩,也是无用。我处已有人证。” 她蓦然抬头,目中惊愕难掩。看着一旁的?帷幕后面,走?出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与她在须弥山有过一面之缘的?,曾声?称愿率全?族追随她力?量的?。 新任的?阿修罗王。 057 梵音无声眯起了双眼。 天帝端坐于高台上, 似乎铁面无私,眉目间却流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 “屠戮神族,乃是重罪。你可要与证人当面诘辩吗?” “不必了吧。” “如此说来, 你是认了?” “我倒是想不认, 有人信吗?” 她轻轻挑了一下眉梢。 “你既能空口白?牙, 颠倒是非,想必早已?有万全之策。想要如何处置我, 尽管开口便是了, 何必多话。一把年纪了, 也不嫌累得慌。” 一语既出,座上之人立时脸色铁青。 身旁山月急得扯她衣袖:“尊上!” 娜佳更忍不住,已?经低声骂起来:“你是在?忘川水里, 把脑袋泡坏了吗?明知是往你头上扣屎盆子, 凭什么听她发落?” 她只悠然抱着双臂,仿佛事不关己。 周遭众神便忍不住将两厢来回打量, 一片窃窃私语。 天帝重重一掌, 击在?宝座的?扶手上。 “事到如今, 你竟还敢攀诬本帝,当真冥顽不灵。我身居天帝之位, 断不可纵容你此等?恶行?, 今日必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三界一个交代。来人,拿下梵音!” 话音落,四周却一片安静。 众神皆无声后退几步,眼中流露出难掩的?惊惧。 无他, 只不过当年梵音险些掀翻天界时,他们皆在?场。能从她剑下捡回一条命, 还要谢她恩怨分明,也谢自?己往日里不曾与她太过为?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唯有几名殿前神将,职责所?在?,不得不领命上前。 但?瞧那神色气魄,早已?先?一步露了怯,不像是来捉拿她,反倒更像是硬着头皮送死的?模样。 娜佳便不由笑出了声。 “就凭这?几只小鱼小虾,也想和你叫板?” 她将头一偏,潇洒风流。 “梵音,老姐妹了,怎么说,一起让他们开开眼?” 然而手中刚召出的?长戟,却被人轻轻按落了下去。梵音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亦平静得很。 “你省省吧。” “什么意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冥界主帅,你一动手,有些人正?好找着了借口,又对冥界大举兴兵。你可别在?这?里意气用事,这?么大的?罪过,我不想担。” 她笑容戏谑,又用指尖点了点山月。 “至于你,一只毛都没长齐的?小鸟,也一边待着。” “尊上!” “我自?己呢,重伤未愈,动不了武,天帝陛下心里也清楚得很。” 她向宝座上的?人遥遥一笑,十足嘲讽地摊开双手。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尽管大胆地来,我会束手就擒的?。” 面前的?神将们,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最后,反倒一齐回头,用犹豫的?目光望着天帝,场面甚至有些滑稽。 迦楼罗王的?力量,有目共睹。即便当真有伤,又如何? 正?如太阳少了九分的?光,仍是太阳。 没有人想要拿命硬碰。 天帝见状,气得脸色铁青,正?要张口斥责,一旁却有人忽然上前。 “陛下,臣有一言。” 即便天帝心中再不悦,也只能绷着脸:“何事?” 那人是梵音曾经的?同僚。 一同上过战场的?人,总是格外多几分交情。即便她此刻,是与当年的?对手,冥界主帅站在?一起,令众人哑然。 那同僚依然端正?拱手。 “臣以为?,事有蹊跷。” “怎么讲?” “梵音此人,心性最是刚毅直爽,当年因族人受屈,如何大闹天界,又拒不受封,独自?远走凡间,诸位皆是亲眼目睹。她与阿修罗王无冤无仇,何故要平白?杀害?她若当真做下此举,又岂会如眼前这?般听凭发落?” “迦楼罗族,如今已?破除封印,尽皆而出。若她真有异心,还做什么要将族人留在?下界,自?己来投罗网?” 她将众人扫视一眼,目光定在?梵音身上。 “非我长她威风。她今日若想再度血洗天界,又有谁能拦她?” 大殿中,人人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天帝脸色阴沉至极。 “依你的?意思,她是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是本帝让她受了冤枉?” “臣不敢。只是天界为?三界之首,素来以清正?仁义自?居,当年迦楼罗族之事,便颇落人口实。若是如今再草草给?人扣上了罪名,只怕将来不能服众。” “你是说,须得查证详实才是。” “陛下圣明。” “无妨,本帝向来从谏。” 宝座上的?人低笑了笑,忽地一拂衣袖。 无人知此举何意。 梵音却猛然向后踉跄了一下,抬手捂住了咽喉。 手背上的?青筋一瞬间突起,太阳穴胀痛发闷,每跳一下,心头的?烦躁便扩大一分,原本强压的?愤怒,顷刻间有宣泄而出之势。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 无色,无味,亦无形。 只将人心中怨憎喜怒,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如一星火,便可燎原。 是无相。 当年她的?族人在?战场上身中的?无相。 令她行?走凡间二百余年苦寻解药的?无相。 楚岚甘愿坠入业火,生受焚身之苦,才能解的?无相。 身旁的?娜佳头一个反应过来,昂首怒斥。 “冥界的?藏药阁,是你闯入的??你当真无耻之极,也配为?天帝之尊!” 被叱骂的?人却毫不在?意,只双目炯炯,紧盯着梵音。 其中神色,竟似乎带着某种隐秘的?期待。 “诸位都看清了。无相之下,人人无可遁形。她究竟是当真磊落,还是心怀鬼胎,如今便可见个分晓。” “一派胡言!你这?老东西,多少年来使尽阴险手段,她心中怎可能不怨不怒?这?与她是否杀害阿修罗王,有何干系?” “你所?言甚是。” 天帝从宝座上起身,面色晦暗,声音森冷。 “事到如今,阿修罗王之死,何足挂齿?梵音狂性大发,将成三界之祸,为?天下计,不得不除!” 其语掷地有声。 众神面面相觑,皆惊愕难当。 终于有人忍不住,焦急出声。 “陛下,您此举究竟是何故?她今日分明不愿动手,您倒要逼她反吗?” “是啊,当年她神智清明,尚且搅得天翻地覆。眼下身中无相,又有谁能除她呀。” “若是霁晓神君还在?,或许还有与她一战之力。可如今……唉!” “莫非为?了与她置一口气,陛下当真要置三界于不顾吗?” 一片惊呼议论中,众神仿佛千万年来头一次,看清了这?位万众朝拜的?天帝的?真面目。 梵音却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边山月搀扶着她,口口声声唤她尊上,忧心忡忡,她亦不理会。 只是浑身杀气浮现,衣角无风自?动,双目中金芒翻涌。 那是迦楼罗王暴怒的?征兆。 众神见此情景,无不胆寒,有定力稍差者,已?不顾什么气度威仪,转身便向大殿外奔逃。其状与凡人别无二致,哪里还有什么神明的?模样。 娜佳勃然作色,也不顾梵音先?前劝她顾及冥界,别蹚浑水。 将手一扬,便召出长戟寒光森森。 “老娘多少年来,受够了你们的?闲气。这?等?肮脏不堪的?地方?,今日就掀了又如何?” 然而先?动手的?,却不是她。 先?前奔逃出去的?众神,转眼的?工夫,又返身回来。 确切地说,是被押了回来。 高大魁梧的?阿修罗,个个神情不屑,甚至懒怠祭出兵器,只随手一捉,便将那些神明如小鸡仔一般提在?手中。 领头的?那个还要嗤笑。 “多少年没来天界,还是一样的?没用啊。对了,外面的?那些天兵天将,也被我们全扣下了,怎么样,还要不要带进来瞧瞧?”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 天帝在?短暂的?愣怔后,怫然大怒,回身向阿修罗王。 “你们胆敢使诈?” “以天帝你的?所?作所?为?,可没有脸面说别人。” 阿修罗王咧嘴一笑,如蛇信般舔了舔嘴唇。 “我族向来不理睬天界,要是唐突来了,反倒惹人生疑,还没做正?事,便先?大动一番干戈,实在?划不来得很。倒不如趁着你拿先?王之死做文章,假意来当个证人,岂不轻轻松松就上了大殿。” “你……” 天帝的?声音被扼在?了咽喉里。 阿修罗王坚实有力的?臂膀,几乎将她悬空提起。 “我们阿修罗一族,名声向来野蛮。不巧,我正?好是比较聪明的?那一个。” “我们的?品性,比你们这?些所?谓的?神明高尚。我们懂得欠下的?情要还,许过的?诺要兑现。” 那人昂起下巴,冲梵音一笑。 “什么无相有相,我们都不在?乎,我只敬佩你的?力量。你说吧,想将他们怎么处置?” 众神脸上的?神情,已?近绝望。 只道今日定是在?劫难逃。 梵音脸色冰冷,目中金光浮动,透着一望而知的?怒气。她一步一步,走上高台,走到形容狼狈的?天帝面前,抬起手。 殿中有不敢看者,已?紧闭双眼。 但?她却并未召剑斩杀天帝。 相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只是很慢,很轻柔地,摸了摸自?己发间,簪的?一串紫藤花。 那样普通,又小家子气的?东西。没有人能想到,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迦楼罗王的?身上。 而梵音望着眼前人恐惧又愤恨的?脸,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当年的?我,的?确很想手刃你而后快。但?今日的?我,已?经不想了。” “……什么?” “无相对我没有用。你的?大计,要落空了。”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合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当年,已?经中过一次了。” …… 她用了很多很多年,才想明白?这?一件事。 那一日在?战场上,迦楼罗全族被作为?牺牲品推出去,身中奇毒,怎么可能独独她无事? 不过是她天生神明,力量超然,她自?己不知,旁人也看不出来罢了。 她一怒之下血洗了天界,人人都道她是悲愤难当。 她行?走凡间的?岁月里,戾气缠身,举止乖戾,她也只道是当年动摇了心性,日益堕落。 而从未想过真正?的?缘由。 不久前,她坐在?须弥山的?王宫里,曾对先?任阿修罗王浮荼这?样说: “这?种药,能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心中的?所?有念想。痴情者,愈发深陷。暴戾者,愈加凶残。心怀怨恨者,则恨意入骨,不可消磨。” 当初的?她,并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喜爱,更无情深可言。 不过瞧着那初岚仙君有趣,愿意多搭理他几回。眼看旁的?神仙,都结道侣,便有样学样,说不如此战胜后向天帝讨一道旨意,将他娶回来,放在?家里好玩。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知她落难那日,他影踪全无。她便道他薄情寡义,从此恨上了。 霁晓与她有父女之情,多年来待她极尽用心,教了她一身的?本事。她却疑他待自?己是假,想守住天界才是真。 于是说恨,也就恨了。 一念起,万念生。作茧自?缚,无止无休。 在?初岚的?识海里,她曾经见过他当年,是如何重伤未愈,怀揣着抢夺来的?流光菩提,跌跌撞撞去到琉璃山境,一心想要寻到她,交给?她,即便被她误会憎恨,亦无妨。 当时,霁晓悄声对他说了一句话。她一时感慨恍惚,错了过去,没有听见。 只知初岚听过以后,便甘愿化?作凡人之躯,在?忘川里独自?走了两百余年,换得这?一世?与她相见。 现在?想来,那句话当是:“阿音亦身中无相之毒,而不自?知。” 正?因不自?知,她即便得了流光菩提,也无用。 她只会将族人从画卷中释放出来,挥兵直上,报仇雪恨,誓要堂堂正?正?地让天界易主。 那不是一个真正?的?神明应当做的?事。 所?以初岚选择了以身渡她,用自?己尝尽苦楚,换她灵台清明,重返大道。 所?谓流光菩提,救的?只是她的?族人。 他才是她的?解药。 …… 眼前的?天帝,一张脸写?满茫然、震惊,难以置信。 阿修罗王哈哈大笑,松开手将她掼回宝座上。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论力量,论心性,你这?做天帝的?,都没有半分能比,倒也还有脸坐这?个位置。” 殿中众神长舒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回过神来,又纷纷将目光投向天帝。目中悲悯、鄙夷,难以细数。 山月拉着梵音的?手,左看右看,又哭又笑。 “尊上竟然一直身中奇毒。是我道行?太浅吗?这?么多年,怎么就一点都没看出来?” 娜佳则连连摇头,奚落不已?。 “你还真是十足的?昏君。今日是你运气好,若是梵音果真动手,你以为?这?三界之内,有谁能收场?” 天帝跌坐在?宝座上,衣冠狼狈,满面颓然。闻言却忽地轻轻笑出了声,笑容阴鸷,怪异无比。 “你们之间,倒还有个聪明人。” “什么意思?” “我既敢动手,又岂能没有应对。本帝珍藏多年的?法宝,也该让诸位共赏。” 她一抬手,掌心召出一件事物。流光溢彩,仿佛宝珠。落地摇身一变,刹那间化?为?一个颀长身影。 众人脸上的?警惕,瞬间被惊惧所?替代。 因为?眼前赫然是…… 另一个梵音。 058 “尊上……” 山月紧贴在她身边, 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都发抖。 “这,这是什么?” 旁人亦震惊不能言, 目光在两个梵音之间来回打量。 太过相似了。 同样的身形, 同样的容貌, 就连手中的长剑也…… 在一片惊呼声中,雪亮的剑光, 直劈她面门而来。梵音飞身向后撤出数丈, 堪堪躲过, 落地时,却忍不住抬手?捂了捂胸口,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这是我的如意珠。” 每一只迦楼罗, 额前生来便有?一枚宝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间传得神乎其神, 道得它者便可得天下,定?乾坤, 祛邪病, 享长生。 当初曾有?一只灯妖, 不惜拼上性命,也要来抢夺她的如意珠, 回去给霁晓续命。只可惜, 到?头来还是白白一场空。它不知道,她的那一枚,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丢了。 丢在天界。 确切地说,是她拱手?送与天帝的。 那一年?,她为渡族人开灵智, 去向天帝讨要那一颗纯青琉璃心?。 天帝说,天冥两界, 多?少年?来交战不休,为防妖魔猖獗,颠覆三界,她曾请求霁晓设下一道同归大阵,此物正是守着阵眼,轻易不可挪动。 而假若她愿意为天界出战,待三界太平之日,此物无用,便自然可赠予她。 彼时的梵音还很年?轻。 骄傲,又自信。便是天塌下来,也只道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来是当真想要那劳什子琉璃心?。 二来,同归二字何意? 此阵一开,便是天地重归混沌,万物悉数寂灭。若真到?了那一日,连三界都不复存在了,谁称帝,谁称王,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想见到?那一日。 与其是别人来当这个战神,还不如是她。 天帝闻言,笑得极温和,极慈爱。 “你有?此大义,乃是三界万民之幸。只是,迦楼罗族生来善战,脾性又刚毅,我天界亦是无人能敌。为安众神的心?,还望你抵一件东西给本帝为好。” 这话,梵音听得明白。 不过是既希望她效命,又担心?她与族人自恃功高,不服管束,想要手?握她一道命门,以?防万一。 堂堂天帝,原来也只有?如此胆量。 她嗤之以?鼻,一抬手?,额头如意珠便落入掌心?。 “不就是想要这个吗,拿去便是。” 传闻中如意珠的种种神效,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她并不知。 但是她与天帝,都知道另一个秘密。 此珠诞生于迦楼罗的精魂。 正如她的一道分身。 有?她的神力,却无她的心?智,落到?谁手?上,便听命于谁。哪怕是与她这个原主?对?战,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天帝拥有?了它,便自恃握住了一道保障。以?威慑她好好当天界的战神,不要生出异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的梵音,对?这样的小把?戏,根本不正眼瞧。 从她身上剜下来的如意珠,也不过是一件死物,空有?她的力量,而无她的谋略应变。即便真到?两相交锋之日,她也自信更胜一筹,断没有?惧怕之理?。 但是,那是当年?。 思绪骤然被截断,她旋身又躲过一击,臂上却多?了一道狰狞伤口,鲜血夹杂着点点金光,从中飞快涌出,沿着指尖淌落一地。 那是散逸的神明之气。 她从前在战场上,大伤小伤,亦是无数。但她从来没有?如此衰弱过,从来没有?。 娜佳见状,不由?大惊失色。 “你这混账,到?底是在哪里受的伤?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她只苦笑了笑,无话可答。 在须弥山时,天帝藏匿于阿修罗王浮荼的身躯里,曾趁她一时不忍,重伤过她能化为剑的利爪。 但那并非关键。 真正要紧的是,她用自己的元神之力,强行封住了楚岚的神识,不许他忆起前尘旧事,只让他做一个寻常的凡人的亡魂,远远地躲在九幽城里,不准沾染这些是非。 元神受到?牵绊,便如虎失爪牙,良驹难行。 以?她如今的实力,面对?曾经的自己,的确落了下风。 但是,让她再选一次,她也还是会同样做的。 弹指间,几个回合又过。 她咬紧牙关,并未让对?方讨到?便宜,然而只觉胸中血气翻涌,远不如往日从容。执剑的右手?中,旧伤处更是涌出鲜血,顺着剑身蜿蜒而下,如涓涓小溪。 天帝脸上仿佛错愕,又现出难掩的喜色。 “本帝那一击,竟能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旁人尚未咀嚼出其中意味,阿修罗王已然面色不善。 “这伤分明是我族法器所为,天帝陛下,又何出此言?” 在众人恍然大悟的神色中,她双眼如炬,冷笑一声,直向宝座而去。 “旁人不论,我阿修罗族,头一个不认这样的天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话间,其身躯见风则长,巍峨如山。 三头六臂法相,每张面孔皆是怒容,手?中各式法器金光灿灿,令人胆寒。 天帝再顾不得什么威仪,仓皇避走至宝座后方,急出声:“还不快些铲除贼首!” 那如意珠化身的人,毫不犹豫地忠实领命。双翼一展,身形如风,携着明亮剑光,直逼而来。 阿修罗王与娜佳同时回身,想要相助,亦来不及。 梵音屏息凝神,只愿硬扛下这一击。 然而剑光并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它在她眼前,穿透了另一具身躯。剑尖带着血,从后心?刺穿出来。嫩鹅黄的衣衫上,鲜血如泼墨般疯狂洇开。 “山月!” 她伸手?接住那人,目眦欲裂。 “本座方才?交待你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 少女躺在她的怀中,发间璎珞活泼鲜艳,一如往日,却衬得脸色格外苍白。她轻笑了笑,口唇中便也溢出大股的血。 “做属下的,哪有?让尊上独自迎敌的道理?。” “你不过一只小鸟,能帮得上本座什么?” “尊上说得对?,要是我修行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她费力地喘息着,面容却平静得很。 “当年?,尊上从猛禽爪下救我,我便发誓要一生追随您左右。时至如今,不算食言吧?” 梵音不答话,只双眼通红,试图将灵力注入她躯体。 然而心?里也知道,是无济于事。 因?为确切地来说,出手?的正是她自己。 山月的胸前,看似是被长剑所伤,留下的却是一个可怖血洞,皮肉翻卷狰狞,不忍卒看。 那是迦楼罗的利爪留下的痕迹。 从很多?年?前,她的威名便响彻三界了。在她手?下,绝无生还之理?。她曾经为此那样骄傲,那样不可一世。 “那个人,就是从前的尊上吗?” 少女艰难抬头,仰看那如意珠化身的模样。 “果然好厉害。” 梵音紧咬着牙关,声音低哑:“别说话了。” 怀里的小姑娘却像毫不在意自己将要死去一样,还笑吟吟地望着她,眼睛又大又亮。 “这样想来,百年?前初见尊上的时候,仿佛的确是那个样子。不过,我还是觉得……如今的尊上,要更好……好得多?……” 她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下去。 身躯骤然缩小,从梵音的臂弯里,落到?地上。变成一只小小的、漆黑的乌鸦,一动不动地,躺在天界洁白的大殿上。 显得很荒诞,很可笑。 梵音怔了怔,缓缓地起身。 面前与她面目别无二致的人,神情?木然,正悬着剑尖,凝视着她。仿佛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欲等她一决胜负。 她抖了抖被血浸透的衣袖,却忽地做了一个令众人愕然的举动。 她将手?中长剑,收了回去。 目光越过对?方的肩头,直直望向高台之上,衣冠歪斜,满面怨毒的天帝。她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错了。” 059 熊熊业火, 凭空自她的身后燃起。 她甚至不忘向前避开了几?步,以?免火焰毁坏那一具小小的乌鸦的尸体。 火舌卷上她的衣角,将她的双眼?照亮, 映得她一对羽翼金红交织, 光华难以?直视。 “梵音!” 娜佳急出声喝止。 “任凭她有?天大的本事?, 合我等之?力,也不信有赢不了的道理。你别自己逞强!” 但她的神情只极平静。 目中无喜无悲, 仿佛大殿上纷纷扰扰众人, 都已经与她没有?干系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你们不要插手。” 话音落,羽翼倏然?一展,身形如电光向前。 对面如意珠化身的人面色冷峻, 且不屑, 提剑便要相迎。那副神情,正是她自己从前, 曾无数次流露过的。 在胸膛迎上剑锋的一刹那, 梵音心中竟还恍惚感慨了一下。 原来?自己曾经, 是那个样子。 如今看来?,倒是不习惯得很。 下一刻, 剑光便在旁人的惊呼声中, 没入她的身躯。 然?而却并?未伤及她。 世间最锋利的,迦楼罗之?爪化作的长?剑,一寸一寸,被她周身的业火包裹、融化,散作飞灰。 那面目与她完全相同的人, 眼?中终于现出一瞬的惊愕之?色,好像此生还没有?尝过落败的滋味。弹指间, 身形也如流沙般倾塌。 梵音丝毫不停,身影携着火光,穿过沙雨。 一直向前。 一直到伸手便能扼住天帝的咽喉。 天帝始料未及,亦无处可躲,只能狼狈蜷缩于宝座背后,被阿修罗王一把揪住衣领提起,极尽轻蔑鄙夷。 “你这?作恶多端的老东西,今日便是死期!” 说话间一点头,示意梵音尽管动手。 然?而梵音并?没有?动。 她只是将身后羽翼收伏,一并?压熄业火,但与此同时,身体?晃了一晃,口中猛然?涌出一口鲜血,溅落在宝座前的御案上。 “你……” 对方大惊,松开天帝要来?扶她。 她摇了摇头,虽脸色极差,唇边却微微带笑。 天帝惊魂未定,将她打量几?番,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你竟然?以?自己的元神为?引?” 是啊,要不然?还能如何? 以?她如今的实力,要面对当年如日中天的自己,本无胜算。 但是山月不会白死。 娜佳、阿修罗王,她的友人,为?她仗义执言的昔日同袍,还有?更多的或熟悉或陌生的人,都无谓为?她卷入其中。 这?是她一人的事?,也当由她一人了结。 诞生于迦楼罗精魂的如意珠,生来?与她一般强悍,刀枪不入,难以?摧毁。 但若以?她自己的元神去点燃业火,便也能抵得过了。 终究是有?办法的,算得了什么?大事?。 她捂住胸口,忍不住又咳几?声,有?一件东西蓦地从发?间晃落下来?,摔在面前的御案上。 是一串藤花。 在她方才燃起的业火中,被灼得卷曲焦枯,不过轻轻一摔,花瓣便如纸屑般散落了一片。原本清秀的紫色,已经看不大出来?了。 她垂眼?看着,目光倏忽间竟很温柔。 她听见娜佳气急,在身旁口不择言地骂。 “你好歹也活到今日,元神有?多宝贵,还能不明白吗?什么?三界第一,什么?战神,从今往后你就是一个废人。老娘真是错看了你!” 天帝脸上则似惊似喜,桀桀而笑。 “梵音啊,一别多年,你竟能愚蠢到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还真是令本帝刮目相看了。” 元神受损的身躯,虚弱得令人陌生。她只觉胸腔像被掏空一个大洞,力量源源不断地飞快流失,如溃决之?堤,不可挽回。 这?是她作为?神明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若在从前,有?人告诉她,你将会有?这?一日,她一定会答不如死了痛快。 但今日的梵音,只弯了弯眼?角。 “你不也说了,一别多年。” 她望着那张曾经宝相庄严,如今却只余扭曲的脸。 “我在天界为?战神,时日亦久。千年中,我只知抵御冥界来?犯,是天经地义,却从未深想过,自己究竟为?何而战。” “如今想来?,世间六道生灵,是谁划定必要以?神族为?尊?天界为?何得以?独占天下灵气,利于修行,而不许旁人染指?我等身为?神明,只知高高在上,却可曾对下界战乱疾苦施以?援手吗?” “我从前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我迦楼罗一族的劫难,是我当受的。而你这?个天帝当到今日,也该悔悟了。用我自己的如意珠对付我,是没有?用的。” 她回头看了看远处,安静躺在大殿地上的那只小乌鸦。 “你听见我们家小妹妹,方才怎么?说了吗?我也觉得,还是如今的我,更好一些。” 天帝只用怨毒的,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她,不知能将她的话听进去几?何。 她只向一旁的阿修罗王浅浅点头致意。 顷刻间,便上来?几?名健壮的阿修罗,将天帝摘去花冠,牢牢扣住,余下的双目如炬,扫视殿中,预备与反抗的天兵交战。 然?而事?实上,已经没有?了。 便是从前最忠心于天帝者,如今也躲得远远的,神色之?间,俱是唏嘘鄙夷。 “今日梵音分明不愿动干戈,她倒一力造孽,唯恐天下不乱。” “那迦楼罗王从前动起手来?是什么?模样,你我谁没瞧见?如今好不容易改了性子,她却又召出一个如意珠变的来?,也不怕再酿成一场大祸。” “好在战神识大体?,只是可惜了一身好修为?。” “为?了几?分私怨,做出如此行径,哪里还配当天帝。” …… 一片议论纷纷间,梵音只作未闻,默默穿过人群,蹲下身,将山月的尸体?捧起来?,收于袖中。 娜佳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拉住她手臂。她没防备,身体?晃了晃,才站稳。 那人就越发?恨得咬牙。 “如今好了,你打算怎么?办?” “此事?不由我一人做主,当由各神族推举长?老,一同议事?,以?作定夺。” “我没问天帝!” 娜佳气得顿足,抬手想给她一拳,又硬生生忍了下去。 “你自己呢?伤成这?样,想过往后如何吗?” “元神损了,再养就是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岂能有?你说的这?样轻松。” “那也没什么?关系。” 她忍下胸中烧灼疼痛,淡淡笑了一下。 “既然?天帝已经退位,其私心亦被拆穿,三界可以?休兵罢战,那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一个太平的世道,不需要战神。” 眼?前人被她噎得无言以?对。 半晌,才幽幽翻了一个白眼?,露出两分冷笑。 “这?会儿说得轻巧,只不知晚些见了你那小夫郎,又是什么?场面。” “我……” “不怪我没提醒你。这?世间男子啊,谁不爱强大风流的女?人,你如今弄成这?副模样,也不知道人家还能不能瞧得上你了。” 虽知她重伤,这?人却还遵循着从前的习惯。犯完一句欠,闪身就跑,唯恐让她捉住了收拾。只站在远处,笑得贼眉鼠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多花些心思?,去讨人家欢心为?好。” 梵音好气又好笑。 刚要上前与她较真,却忽觉脚下地面隆隆一震,仿佛远天边地动山摇。 她愣了愣,还以?为?自己元神受损,感察有?误。 却听身后有?人蓦地惊叫出声:“那是什么??” 众人皆抬头看去。 只见天穹上,一道阵法正飞速开启,光华流转,伴随着翻涌的黑云,沉沉压下,其状诡谲无比,让人只瞧一眼?,便觉心头极为?不安。 未及应变,已有?距离最近者,被猝不及防卷入,哀呼声只有?一瞬,便消失无踪。 殿宇、立柱,但凡被阵法触及的,皆散为?云烟。 不,是虚无。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 梵音陡然?反应过来?。 “是同归!” 此阵意为?天地同归,无生无灭,六道中的万物生灵,一并?不复存在。 娜佳长?眉一挑,出手相抗。 她是冥界主帅,七头魔龙,亦是三界中难得的强者。然?而以?她全身之?力,也只能阻得这?阵法半刻,勉强不逼至眼?前,而目之?所及的下界,仍在源源不断被其吞噬,不可阻挡。 即便身旁有?不少神明,陆续站出来?相助,也只如杯水车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究竟想做什么??”梵音转头怒斥天帝。 天帝被几?名阿修罗押着,几?乎跪倒在地,却笑得快意无比。 “你们想将本帝如何?处死,还是囚禁?我是天帝,是三界的母神,若我不在了,这?三界自然?应当同我一起走。” 她愕然?无言。 身旁娜佳短短片刻,额头已经布满汗水,说话也费力至极。 “这?什么?破阵法,好生厉害。梵音,你从前总说你那便宜爹爹,是心怀大道的神君,怎么?会布下这?样缺德的东西?” 梵音仰头望着那阵法中气势磅礴的光华。 那确是霁晓的神力,她认得。 但是他会与天帝一同做下这?样的事?吗? “我……不知道。”她轻声答。 她如今元神尽毁,已经不能出手相助了。即便在她毫发?无伤的巅峰时,也不过能多拖延一时半刻罢了,并?不能改变什么?。 结局几?乎是注定的。 大阵一开,不到将三界吞噬干净,不会停歇。除非…… 娜佳一眼?瞥见她往阵中走的身影,不由大惊。 “你想干什么??” “进去看看。” “你疯了吗?” “若在阵外,便只有?坐以?待毙。若进阵中,或还有?一线希望。” 她话音很从容,目光却雪亮。 “我要进去看看阵眼?是什么?样。” “你如今重伤,即便看得明白,又有?什么?本事?去破?给我滚回来?!老娘在这?儿拼命顶着,不是为?了让你去送死!” 娜佳高声怒喝,然?而疲于阻挡阵法,身形被定住动弹不得。 她在四周一片哭喊奔逃声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近。 直到被人从身后蓦然?抱住。 很柔软的身子,紧贴在她的身上,有?泪水落在她肩头,哪怕隔着衣衫,依旧温烫。 她怔了怔,迟疑着转回身去。 楚岚,不,初岚仙君,将手缓缓从她腰间松开,用通红的眼?睛盯了她片刻。 啪的一个耳光,轻轻甩在她脸上。 060 他用力并不大, 还比不上猫挠,只是声?音清脆,落在她鬓边, 衬着那一双通红的, 含泪的眼睛, 令人心里?一惊,又酸涩愧疚得厉害。 梵音微微扬了扬嘴角, 又?压下去, 很小声?:“疼。” “该。” “……” 这?人紧紧瞪着她。 元神受损, 于外?表并无异样,但在神明的眼中却无处遁形,一眼便被看穿。 他像是气得急了, 发了狠要动手来拉扯她, 然?而瞧见她身上,被如意珠撕开的新伤旧伤, 便一下像被烫着了一样, 动作稍大一点都不敢。 只小心翼翼捧着她淌血的手?臂, 手?抖得厉害。 “混账……” 她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要是在从前, 有人告诉她, 她有朝一日会用自己的元神之力,去封印一个男人的记忆,保他的安危,而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一定会问那人, 是否要寻医仙看看脑袋,本座可以?出钱。 谁料到这?一日, 终究也不能免俗。 只可惜,元神一损,她的法力便也失效了,到底还是让他追了来?,撞见这?一幕。 虽说都是早晚的事,并无分别?,但还是…… 烦死人了。 她眼中似乎无奈,又?似乎带笑,却十?分没有正形,抬起指尖去轻轻戳他的脸,看着他又?气又?恼,又?躲不掉。 “我如今的底子,尚不如你。你下手?轻些,可别?一不小心就?杀妻了。” “你还胡说?” “来?,再叫声?妻主?听听。” “你……” 初岚将?嘴唇咬得煞白一片,眼里?却通红,泪光漫上来?,像碎了一地的星星,咬着牙不肯坠落。 她轻笑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么?小气?那往后可没得叫了。” 那人便一下忍不住,泪水滚落下来?,顷刻间淌了满脸。 泪珠子坠在下巴上,晶莹剔透的。她替他擦了,又?落,越来?越多。 他望一眼远处同归阵中翻滚的黑云,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声?音发颤,几乎是央求。 “你别?去。” “那怎么?办?” “我去。” “你?你是懂阵法呀,还是力量够强呀?” 她歪了歪头?,看着他语塞的模样,哧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将?他扯进怀里?。 这?人唯恐碰到她的伤口,一动也不敢动,就?显得格外?乖,听话得很。柔柔软软的身子,任凭她搂着,只让人感到入骨暖意,舍不得放开。 只是抖得实在厉害。 他不愿哭出声?让她听见,强忍着,肩头?却一耸一耸的。细细的颤栗,隔着衣衫传到她身上,无声?,又?令人分外?揪心。 四周人多,且乱,她只用唇在他额前轻轻贴了一贴。 “哪怕是伤了元神,我也照样强于你百倍。没事的,我去看看就?回来?。” “你还骗人。” “就?这?么?瞧不起你妻主?吗?” 她挑起眉,玩味地盯着他。 又?在他的泪光里?败下阵来?,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假若我真回不来?,也无妨,很快就?又?能见到了,不是吗?” “梵音……” “还记得你第一回见我时,说了什么?吗?” 她揽着他肩头?,轻轻替他擦眼下泪水,用指腹摩挲着那一片薄薄的,哭得通红的肌肤,双眸里?全是温柔笑意。 “如今你妻主?不再只知?打打杀杀了,要为六道众生去试一试,你怎么?倒不高兴了?” 初岚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 四周兵荒马乱里?,唯独他的哭声?是清晰的,无助的,传进她耳中,牵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隐约作痛。 他死死拉着她,任凭泪水落在她衣襟上,洇湿斑驳。 “是我错了。” “你没有。” “我当年什么?都不明白,我不该说你……你如今伤成这?样,没有胜算的。让我去吧,我……” “别?急。” 梵音笑了笑。 “若是我当真回不来?,那便该你去了。” 她抱着怀里?满面泪水的人,像是在贪恋最后一点时间,抬眼望了望远处阴云滚滚,吞噬一切的大阵,发丝都被狂风吹乱,目光却很平静。 “即便三界同归,不可挽回,也该是由我们挡在最前面,以?身填入阵中。若是我们也无计可施,尽数湮灭了,才能轮到下界众生。” “这?是神明的责任。” 她拥住他的手?紧了紧,唇贴着他耳畔。 “别?怕。” 然?后,她便从容转过身去。 元神尽损的人,背影仍高挑、挺拔,一身傲骨。被鲜血染红半边的羽翼,依然?苍劲有力。她聚精会神,一振翅,身影倏然?飞上高天,飞进黑云。 飞进同归阵的中心。 阵法中神力强大无比,她甫一进入,便觉胸中闷痛,如巨石沉沉压下。不及运气抵抗,一口鲜血瞬间喷出。 布下此阵的人,本就?是世间无出其右的真神。以?她如今的力量,根本没有抗衡的余地。 她此来?,不过是想竭力一试。 她以?为自己会被吞噬、湮灭,化作虚无。就?好像先前被卷入的众神一样。 但是她没有。 尽管四肢百骸都疼得钻心,好像生生被撕裂一般,可她的确还活着。能视物,也能行动。 为什么?? 她亦不知?。 她只忍着全身剧痛,挺起背脊,一步,又?一步,咬牙向那阵眼处走。 阴云如墨,无边无际,好像世间再没有一丝光亮,天地日月,来?处与归处,俱是虚妄。那便是混沌。 她重伤至此,神目已远不如往日明亮,只能艰难视物。只觉阵眼处,仿佛是有一个影子,却辨不清究竟。 一直走到跟前,才终于看清了。 是一个人。 白衣如云,华发胜雪,然?而周身却被咒术凝成的锁链牢牢缚住,枷锁沉沉,入眼生寒,与他的清贵气度极不相称。 梵音的心突地跳了一下,竟不敢再近前。 挣扎几番,喉头?才发出极艰涩的声?音。 “……爹爹?”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费力地看她。面容虽虚弱,目光却温和,一如从前。 “阿音,你来?了。” 她的心便又?向下荡了一荡。 那不是真正的霁晓。 那只是他的一片魂魄,镇守在……不,被囚禁在这?阵眼中,不知?千年万年。 难怪他当初,会衰弱到那样的地步。 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便是曾经助初岚隐去仙骨,投入凡胎,又?将?另一片魂魄留在了浮生梦中,专等着为她织成一件金羽衣,损伤再大,于他的修为而言,又?何至于连让她替他续命的机会都没有,便走到陨落的结局。 她一直在想,终于在此刻找到了答案。 如此灭世的大阵,力量骇人,魂魄在其中,便是源源不断地被汲取,哪怕是上古真神,亦难以?为继。 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耗干了。 可是,为什么?? 她抬手?,缓缓触上铁链。用咒术铸成的锁链冰凉,哪怕只是轻轻一碰,疼痛也钻心剜骨。 “这?同归阵,不是你甘愿布下的,对吗?” 眼前的人怔了怔,眸中泛起很温柔的光。 “你信我?” “你快些说,我支撑不了太久了。” “好,你过来?。” 她一步上前。 属于这?片魂魄的记忆,蓦然?打入她的眉心。 她只觉身体一轻,连周身难忍的剧痛,都短暂地平息了。她被云雾包裹着,坠入一片光明处。 定睛看时,眼前仍是霁晓。 许多年前的霁晓,安详打坐在莲花台上,身周光华流转,灵力交织,神态却极宁静,极从容。仿佛布下如此宏大的阵法,于他亦不过寻常。 他听得身后脚步声?轻响,并未回头?,只道:“你来?了?” 来?人是天帝。 与梵音后来?熟悉的模样相比,此时的她要年轻乖巧许多,头?戴花冠的模样尚嫌稚嫩,谈吐亦很规矩。 “师祖已在此七七四十?九日了,您如此辛苦,弟子心中实在不安。” “无妨。”霁晓温声?道,“多少年来?,三界清浊不一,独我天界适宜修行,而凡人庸碌蹉跎,妖魔更无光景可盼,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我心中常感不安。” “那一日,我偶得了这?颗纯青琉璃心,便想到可以?它布下阵法,调和灵气,使六道众生,皆可修向正道。如此世间,想必会比如今好上许多。” “创世之光辉,本应恩泽万物。你说,此阵若名为同光,如何?” 天帝只失神了一瞬,便垂下眼去,十?足恭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祖慈悲仁厚,我以?为此名甚好。” 霁晓脸上微微带笑,神色欣慰。 “你是个很出色的孩子。我并无意掌管天界,这?个天帝的位置交由你来?坐,我很放心。只望你不忘本心,既身为神明,便要善待……”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完。 因为面目乖巧的弟子,于他身后猝然?出手?。他毫无防备,一口鲜血猛然?涌出,溅落在衣襟上,星星点点。 “爹爹!”梵音大惊,本能地挥剑相护。 长剑准确地割过天帝的咽喉,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回忆里?的一切,不能被她左右半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霁晓倒在原地,动弹不得。 但凡动念起阵,直到阵法落成前,布阵者全身罩门大开,毫不设防,即便是一幼童,也能置其于死地。故而需要护法,闲人一概不得近前。 可天帝是他的弟子。 他不曾防她。 他只能任凭自己的一片魂魄,被硬生生地剜出,再被咒术凝成的锁链捆得结结实实,投入阵中。 他并不发怒,亦不问为什么?,只目光痛心且悲悯。 天帝在那样的注视下,也不免畏缩,片刻后却又?换上阴鸷神情。 “师祖的道,与我不同。天界灵气丰沛,乃是无上恩泽,何须让与他人半分。这?六道众生,合该顶礼膜拜,以?天界为尊,以?我为主?。” “但我还是要多谢师祖,费尽心血,布下此阵,倒是于我平添许多方便。” 说话间,她的法力直扑阵中而去。 原本金光明净的大阵,顷刻间染上层层阴云,煞气翻涌。 差一厘,谬万里?。 “此阵的名字,也须改改,便名为同归,如何?” 她双目森森,笑意冰冷。 “你的一片魂魄,会替本帝守着此阵,保得三界万万年太平。若是哪一日,有人胆敢动到本帝头?上,大阵一开,三界都要与我陪葬。” “即便是你,如今也无力抗衡了。所以?……” 她抬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他咽喉。 “师祖不会说出去的,对吗?” 霁晓合了合眼。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于是喉头?上的手?瞬间用了力,扼得他忍不住现?出痛苦神色。 “那颗纯青琉璃心呢?给我!” “没有了。” 他一连低咳了许多声?,神色却平静。 “已经安放在阵眼中了。” “你敢蒙骗本帝!” “你是我教出来?的弟子,难道不知?,今日已是第四十?九日,本该是大阵落成之时,万事皆已齐备。你若早些问我讨要,我倒还能给你。” 他淡淡笑了一笑。 “假使你真的那样在意,到阵开之日,去取便是。” 那自然?是不能的。 天帝只能又?予他重重一击,愤然?拂袖而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不敢弑杀上古真神。 满心慈悲大道,却不察小人的神明,也果真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只是强忍痛楚,来?到一处风景灵秀的云头?上,轻轻抬手?一召。 掌心一枚浅青色灵珠,晶莹剔透,仿如琉璃,其中光华盈盈一转,似乎无言在安慰他。 “你本是明净无瑕,成福成祸,全看造化点拨。若是落入那样的人手?中,平白误你。” 他垂眸叹息一声?。 “只怪我管教无方,连累你良多。” 手?掌轻轻一覆。 灵珠坠下云端。 后来?,他捡到了一只误闯琉璃山境的小神鸟。半是威逼,半是利诱,非要做人家的爹爹。 他将?自己所知?倾囊相授,助她成了三界第一的强者。 又?亲手?将?她指引去了天界,披上一身战甲,在经年累月的委屈里?,慢慢恨上了他。 起初,他希望她以?战神之身,镇守天界,抵御冥军,能使天帝安心,不动三界同归的念头?。 而后,他想助她堪破无相,与初岚合力,渡她回头?。 再后来?,他什么?都不想了,用仅剩的力量,替她织了一件金羽衣,只愿她的一生中,至少有一件事得偿所愿。 可是她终究走到了今日。 走到了他的最后一片魂魄面前。 “对不起,阿音。”他颤声?道。 在阵眼中被囚禁折磨数千年的人,在这?一刻,眼角才终于漫上泪光。 梵音却反而笑了笑。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她仰起头?,望着阵中滚滚而来?的黑云,感受着四肢百骸被煞气侵袭的痛苦,神情却很释然?。 “要是在从前,我大约会恨极了,怒斥天地不公。但是如今,我知?道了自己的来?处,这?便是我的宿命。宇宙洪荒,自有其道,并不以?谁的心意而转移。即便是你我神明,也不行。” “动手?吧。” “什么?意思?” “杀了我。” 眼前的人说着可怖的话,声?音却轻柔。 “此阵由我布下,我在其中数千年,已将?它炼化为一体。只须置我于死地,阵法自破,三界虽多有损毁,但尚能挽救。” “想都别?想。” “不要赌气,听爹爹的话。此劫过后,你与你那小仙君情投意合,自可远离纷扰,相守度日。爹爹此生,亏欠你的太多了,就?当最后一次为你做些事,你听话。” 他望向她,笑意温暖。 “阿音,若是你来?动手?,爹爹会很高兴。” 梵音沉默了许久,才忽地一下,笑出声?来?。 她没有拔剑,反倒举起手?,悠悠然?伸了个懒腰,摇摇头?。 “你捡便宜,当了我这?么?多年的爹爹,怎么?还摸不准我的性?子啊。我如今元神尽毁,废人一个,就?算从这?里?平安出去了,又?有什么?脸面耽误人家?这?等丢人的事,我向来?不屑于做。” “阿音……” “你愿意耗尽最后一缕魂魄,与此阵一同寂灭。可是其他的人呢?” 她收了轻浮的玩笑神态,正色看他。 “山月呢?在我眼前被吞噬的众神呢?下界被阵法殃及,数不尽的众生呢?他们也不该是这?一劫中的尘灰。” “我知?道爹爹已经尽力了,但我还有更好的办法。” 她望向大阵深处。 虚无之后,还是虚无。 “那就?是混沌,对吗?” “阿音!” 她扬了扬唇角,毫不理会,倾身没入。 躯体消亡于无形。 神力散逸入天地。 混沌者,无生无灭,无始无终,她同时身处在所有的时空,目睹着无数个须弥芥子世界,一瞬间在她眼前建起,又?崩塌。 她看到星辰同时诞生与坠落。 她听见垂暮老人口中作婴孩哭。 她不存在,又?无处不在。 她洞悉花开花落,因果相生,心随意动,瞬息万化。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落定的,不可更改的。 包括混沌本身。 她不过是自在行事,如世间法。 倾塌的殿宇,重新矗立。 死去的乌鸦,振翅起身化为少女。 三界安平,海晏河清。 被同归阵吞噬的人,完好无缺地站在家人面前,孩童咿呀稚气,扑进爹娘的怀抱,翁媪泪眼婆娑,携手?相扶入门。 她在无数个时间与空间,无数种可能之中,选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种。 世间再无迦楼罗王梵音。 她是混沌。 也是万物。 在众人恍然?未及回神的天界大殿上,有一位小仙君的鬓发,蓦地被一阵微风拂起。那风很轻柔地,打了个卷,仿佛想要拭去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下一瞬,掌心凭空多了一件东西。 纯澈无瑕,莹莹生光。 是有人寻觅半生的那一颗。 纯青琉璃心。 【end】 061 外面春和景明, 是个好天气。 重新迎回主人的琉璃山境,气象开阔,更胜从前。远处隐约传来少年人嬉笑快语, 其声清越, 格外明媚。 忽有一柄短剑破空而来, 惊起窗边桃花枝上两只灵兽。 “哎呀,小心!”雾星边喊, 边跳着脚往后躲。 初岚一抬眼, 袖中便要拈诀。 却?被人抢了先。 一只通身金羽灿烂的小鸟, 一跃而起,挡在他的身前。羽翼轻轻一扬,那剑便顿时失了力道, 软绵绵落在窗沿上。 有少年急匆匆赶来, 慌忙赔礼。 “对不起,师叔, 我不是有意的。” 跟在他身后追来的乌鸦抖抖翅膀, 落地化为一名彩衣女子。面容仍旧清丽稚嫩, 眉目间?却?已然摆出前辈的神态。 “说?了多少回了,御剑术未熟, 便该多加小心, 切不可冒进?。今日还?好是冲撞了仙君,改日若是遇上修为低的,避不开伤了人,看你怎么?办。” 那少年让她训得服服帖帖,只知一味认错。 初岚便向他笑笑。 “初学者难免如此, 不必丧气,回去再勤加修炼便是了。” 对方谢了他, 规矩地抱起剑,返身离开。头顶上一对小鹿角,不小心便挂着了垂柳枝。 雾星打量着山月,嘻嘻地笑。 “谁还?不知道,你从前是个什么?德性。如今在新入门的弟子面前,倒也摆起架子来了。” “那也总好过有些人,天天在这里躲懒。要是哪天修为输给?了后辈,也不知道脸该往哪儿搁。” 好端端的,又斗嘴得不可开交。 “不和你争了,那边还?有十来个弟子等着我呢。” 山月昂着下巴,顺手将立在窗沿上的金色小鸟一摸。不料那鸟身形虽小,脾气却?大,碧色的眼睛一瞪,鸟喙毫不客气地叼在她手指上。 吓得她甩手咋舌:“好凶,好凶啊。” 转眼飞快地跑远了。 初岚垂下眼,看了看那小鸟,无言将手递过去。 那鸟一改先前凶猛的性子,只拿绒羽轻轻蹭他,闹得他又酥又痒。一双猫眼石一样的眸子,认真望了他片刻,低下头去,极小心地用喙在他掌心贴了贴。似乎很害怕弄疼了他。 很像一个吻。 一旁的雾星终于忍不住,不知第几次迟疑着开口?问。 “你说?,它到底是不是尊上啊?” 初岚怔了怔,亦无话?可答。 眼前的确是明光神鸟迦楼罗,如今三界之内,无人不识,并不作假。 它也正是约三月前,从梵音留下的那一枚纯青琉璃心中,诞生出来的。据霁晓神君说?,像极了她幼时的模样。 他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日夜与它守在一处,同寝同食。好像唯恐稍一疏忽,它就会飞走?不见了。 它很乖,很亲近他。 有许多次,他夜里从梦中惊醒,会看见它就缩在他身旁的枕头上,小心地用自己的羽翼,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 可是它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连梦里也没有。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是不是梵音。 到底是她舍不下这个世间?,寻到了方法?从混沌中回来。还?是天道认为,她已不在,迦楼罗族需要一个新的王,仅此而已。 他不知道。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雾星跑去开门,冲着来人很客气地喊了一声“伯父”,便乖巧出去,留二人独处。 楚父放下手中托盘,揭开汤盅。 里面炖的东西,他大略扫了一眼,也知道绝非凡物,是世间?难得的仙药灵草。 “哪里就用得上这些了。”他无奈,假意嗔道。 “这些都?是神君给?的,道是你当初强脱仙骨,换为凡胎,于身子终究有损,近来又忧思过重,这些都?于你有益,不让我推辞。只是,这些东西我都?是头一回见,也不知味道炖得好不好,你且尝尝。” 眼前人的笑容里,像是透着几分局促,又欣慰。 抬手想来替他理理鬓发,又缩回去。 “我家岚儿,原来是仙人,真好。” “爹爹。”初岚反握住他的手,温声唤。 “使不得,我一介凡人,怎么?好……” “凡人又如何,爹爹在永巷中辛苦将我养大,又在九幽城悉心护我,父子情分,岂能作假。” 他望着对方身上与昔日迥异的装束,微微一笑。 “如今神君恩泽,琉璃山境广收弟子,不论出身,凡人妖魔皆一视同仁,爹爹不是也在其中吗。假以时日,何愁不能修成仙身,与我长相伴。” 楚父闻言,却?轻轻叹了一声。 “此事当真要多谢她。” “她”是谁,不言自明。 鬼魂之身,原不能长久,在九幽城中过完阴寿,便该渡忘川,入轮回,前尘忘尽,再世为人。本无修炼的机缘。 是梵音替他硬生生重塑了一副身躯,将他送入琉璃山境,好让他们父子相聚。 那是她忙于修补这个世间?时,独独留给?他的一线温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初岚沉默不语良久,只觉眼底的酸涩一层又一层,如潮水般漫上来,无休无止。 他飞快地眨了眨眼,端起面前那一盅汤。 味道果然不好。 各种灵草的气味交织在一处,并不合宜,颇有些古怪。 但他喝得很慢,很认真。在升腾上来的热气里,仿佛睫毛抖得再厉害,也没有那样显眼了。 楚父望着他的模样,轻声安慰:“她会回来的。” 他不应声。 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对面的眼角便漾起淡淡的笑纹。 “我不过与你在凡间?有几年父子缘分,她也肯如此用心待我,分明是将你放在了心尖上,又如何能舍得下。” 说?罢,还?要问身旁小鸟:“对不对?” 迦楼罗幼鸟懒懒伏在桌上,歪了歪头,也不知能不能听懂人言。 他便站起身来。 “无妨,你好生歇一歇,爹爹不扰你。”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竟是径自出去。 反倒是初岚怔了一怔。 往日里,楚父也常来看他,或是炖汤,或是点?心,从不会空着手来。总是满脸慈爱怜惜地看着他吃完,再收拾了碗碟,默默离开。 今日这般,反倒是头一遭。 他端详那汤盅的模样,觉得像是山境饭堂的,便预备给?人家送回去。谁料刚端起来,汤盅却?平白从他手中滑脱,落在地上,摔成几瓣。 他又是狠狠一愣。 是仙术。 他的凡人爹爹,如今也会用仙术了。 其实道行还?低得很,只是他毫不防备,心里又压满了事,才一时失察。 此举是何意? 他全不明白。 碎瓷白晃晃的,散落一地。他蹲下身去,稍挽了挽衣袖,便预备伸手去拾。 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耳畔响起一个懒散的,又像带着几分嫌弃的声音。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笨死了,哪有用手去捡的。” 他的双眼蓦然睁大,泪水一瞬间?漫上眼眶,劈手回身,不由分说?扯住那人,撞进?她怀抱里。 只听那人匆忙阻止:“别?胡闹,小心伤着。” 双臂却?将他拥得极紧,宁可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将他与地上的瓷片隔开。任凭他横冲直撞,将她扑倒在地,又结结实实摔进?她怀里。 初岚从她胸前抬起头,双眼通红,连日来熬出的血丝,全都?浮出来。 他透过泪光,恶狠狠地盯着她。 “为什么??” “没什么?。”梵音笑得轻松,“我去混沌中逛了一圈,觉得也没多大意思,不如此间?好玩,所以就回来了。” “没问你这个。” “那……” “为什么?直到今日才现身?” 他咬紧了牙关,睫毛上坠着泪珠子,拼命发抖。 “莫非是我日夜为你哭的样子好看吗?” “确实好看。” “你!” 他一下气急,埋头在她颈间?,一口?咬下去。 梵音低喘了一声,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终于收起了没正形的玩笑神色,抚了抚他的背。 “不是有意的。我如今化形,还?有些勉强。” 怀里的人立刻不敢乱动了,只小心翼翼望着她,连想摸摸她的脸,都?不敢,活像是怕将她碰碎了似的。 “是不是还?很疼?” “倒也没有。” “那你今日出来做什么??” “那不还?得问岳父大人,为了哄你高兴,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 她撇撇嘴,轻哼一声,似乎无奈。 “好了,我舍不得,行了吧?” 这人一个字也不说?,只盯着她,连鼻尖都?哭得红透,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她便轻轻叹一口?气,拉过他的手来,将唇贴上去,从细白指尖,一直吻到柔软的掌心,听着他呼吸里细细的颤栗。 “不哭了,怪我。” 说?话?间?,又拉他手绕过自己肩头,分明姿势不便,却?硬是将他揽在身前,整个抱着起身。气息扑在他耳畔,带着令人心悸的热意。 初岚埋头在她肩上,声音极小。 “不是化形都?勉强吗。” “这点?倒还?不要紧。” “别?乱来,现在是白日里。” “那又怎么?样?” 她将唇贴在他耳畔,似乎轻佻。 “谁能管得了我,我可是这个世间?的主神啊。”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真不好骗。” 她笑得眉眼都?弯起来,蓦然倾身过去,双唇抵上他的。辗转厮磨间?,声音沙哑,又温柔。 “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