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你怎么不笑了》 1、第 1 章 宴会厅东南角,拉琴的年轻男人没有什么肢体动作,情绪很内敛。 大提琴的音色浑厚优雅。琴弓摩擦琴弦使之颤动,琴码传递向面板使之震动,音柱接着将这震动交予底板,接着,整个琴箱共鸣。 乐手很瘦,皮肤略苍白,穿正式演出的燕尾服。他看上去四体不勤,缺乏运动也缺乏日晒,浑身最有力量的是他揉弦的手指。 像……人形八音盒。 时间是傍晚七点三十五分,晚星闪烁在天边。 占地近两千亩的半山庄园,所有灯都亮着,像个城堡。 晚宴请来了知名交响乐团的乐手。 一架钢琴、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一把大提琴。钢琴弦乐五重奏。 豪门晚宴比较狗血。 “你疯了吗!?”被扇了一巴掌的女主人将红酒泼去对方脸上,然后抬手要把这巴掌扇回去。 “疯的人是你!带着你和野男人生的东西滚啊!!” 场面相当混乱,八点档电视剧变舞台剧,有个女士手包飞过去,在空中画出抛物线,然后坠毁。 有谁扬手将亲子鉴定书掀到半空,飘着落下,有谁把谁推进了泳池,红酒染透了地毯,纸杯蛋糕被砸向落地窗,糊了一团奶油…… 谢心洲在这纷乱混沌、满地狼藉,咒骂尖叫中拉着琴,德沃夏克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他几个重音和弦充满力量,全然不像是如此清瘦的人制造出的爆发力。 这宛如海难邮轮船舱的现场,拉琴的人看上去有一种荒诞的美感。 苏木的拉弦板和金属拉弦板出来的音色截然不同,他这把琴的琴音更沉,更沧桑。宴会厅的声音投射效果其实很好,但无人在意…… 也不是,有一个人在意。 喻雾一直在看他。 喻雾的香槟一口没动,他抬脚,迈步向东南角走过去。同伴见他动了,一愣,遂立刻跟上,问道:“喻小公子,现在切入吗?尹总安排的人还没到。” “你叫我的名字不好吗,这称呼好怪。” “这重要吗,这不重要。”同伴自问自答,“你去哪儿啊?我们暂时观望吧,二太太还没发力呢!” “这叫没发力?”喻雾回头,“她还要变身啊?” “……那倒不会。” 你在期待什么东西。 喻雾穿深色系衬衫搭纯黑西装,对比下来,银灰发色让他像个灯泡。他端着香槟走到舞台边。 音乐和画作一样,欣赏起来有即时性,在听见第一个乐句的时候,大脑就会给出反馈。喜欢,或不喜欢。 那群人还在闹,同伴仔细观察着战局,边观察边分析,伺机待发,等待一个绝佳的切入点。然后…… “喻……?人呢?” 谢心洲扬弓结束乐章,揉弦继续呼吸,稍闭了闭眼,又睁开。察觉到有人靠近,扭头。 年轻的银发男人晃着香槟走过来,笑得眉眼弯弯,说:“你同事都跑光了,就剩你最淡定。” 谢心洲抬头,眸光一沉。 草,二次元。 “那我就给你结账喽?” 原来是结账。 “好。”谢心洲说。 “我叫喻雾,幸会。” “谢心洲,一万八千八。” “……”喻雾笑容僵住,“多少!?” 谢心洲确信他听清楚了,所以没有重复。冷漠地仰头凝视他,面无表情。 五重奏一小时收您一万八千八听上去确实略微荒谬,谢心洲微微心虚地咽了一下,他仰头仰得有些累,纤细的脖子从下颌到喉结下方被灯光照出绒毛,没入黑色领结中。喉结在皮肤下滚动,移开了目光。 谢心洲再抬眸,来人看着年纪不大,比自己高一个头。银灰发色,左耳一颗祖母绿耳钉,脸部轮廓硬朗,近看五官精致得不像真人,由于漂染,头发蓬松,每缕发梢格外轻盈。 他歪头重新笑起来:“不好意思刚刚……有点诧异,扫码吧谢老师。” 然而很快喻雾就笑不出来了,他同伴似乎看准了此时此刻必须侧翼切入,三步并两步跑过来,跨过警戒绳跑上舞台:“喻小公子!!” 同伴跑上台阶太匆忙,直接跌上喻雾的后背,喻雾两只手都拿着东西,没能第一时间保持平衡,被撞了个猝不及防向前一倾,香槟当即淋在这看着就能买10个喻雾的大提琴琴身。 继而喻雾又踩到酒液脚下一滑,连带着后面的人一起摔在大提琴上。 咣!! “现在是一百一十六万八千八。”谢心洲平静笃定地垂眼看着他,凉声说道。 你最好是个富有的二次元。 喻雾爬起来,顺带薅起同伴。同伴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一把琴,哑然片刻,然后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名片递给他:“不好意思这位老师,我叫关凛,他叫喻雾,这是他名片。” 关凛递名片,谢心洲伸手接过。 喻雾,樾川出版社合作漫画家。 关凛双手合十道:“您放心,这琴我们一定赔,他是喻鹭辰唯一的、真正的亲生儿子!10把!琴我们赔10把!!” “……”谢心洲有点无语,“不用那么多,琴有保险,之后保险公司会和你联系,我先走了。” “就……走了?”喻雾看着他。 谢心洲没回答,他弯腰握住琴颈,轻轻拎起来。a弦崩断、琴箱变形、琴码侧移,损毁他没细看,但惨不忍睹,他收起尾柱,把琴放回琴盒。 同事们躲在钢琴后面远远地围观,见他终于收琴收工,这热闹也接近尾声,一行人离开这泼天富贵的庄园别墅。 同事们打了两辆车,谢心洲的家在路线上是最后一站,同事们下车后,他一个人在出租车后排昏昏欲睡。 谢心洲是个比较冷漠的人,他永不主动触发任何聊天,偶尔蹦出一两句毒舌的吐槽,每天独自去乐团排练然后独自回家。 逃避是谢心洲最熟练的操作,他不想社交的时候会消失得干干净净,装死装瞎装得炉火纯青。多数时间孤独又沉默,没有什么外露的情绪,这一点让谢心洲曾经的老师一度很为难。 音乐是艺术,艺术需要情绪,不能全是技术。 “到了。”司机说,“慢走哦。” 谢心洲在小区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了个三明治当做晚餐,他对食物没有太强烈的欲望,所以他瘦,吃东西的唯一目的是维持生命体征。 他独居,回家永远是暗的。开灯、换鞋,将琴放进琴房。开放式厨房和客厅之间隔一个岛台,他取出一只干净的水杯,净水器接上水,丢进去维生素泡腾片。 他安静地陪着泡腾片在水中溶解,听它滋滋地尖叫,然后端起来喝。 直到他洗完澡,三明治吃了一半,夜色已浓,手机推送来一条新闻:本地富豪辰衡集团董事长喻鹭辰已确认病逝。 很快,又一条:喻家嫡长子竟非亲生,庶子成唯一血脉! 接着无缝衔接似的,谢心洲手机进来一通电话。来电人备注为‘姐姐’。 “姐。”谢心洲接起来。 “吃晚餐了吗?”电话那边问。 谢心洲手里剩半个三明治:“吃过了。” “那就好。”电话那边环境音很安静,“我接下来一周会很忙,可能无暇过问你,我让小萍过去照顾你,做饭打扫卫生,你看可以吗?” 谢心洲舔了下唇:“不用了,姐,小萍一个姑娘在我这不方便,我一个人没问题。” 末了,补充一句:“谢谢姐。” “这样。那……好,早点休息。”电话挂断后,低马尾穿黑西装的女人收起手机,转身对病房里的其他人说,“亲子鉴定证书已经发给了辰衡集团的所有董事,喻雾,你和我去见老喻董的遗嘱律师,喻太太和大公子已经被我的人控制在医院楼下,喻董走得太快,我们要简化流程一招制敌。” 喻雾点头:“听您的,尹总。” 眼前的女人,就是喻雾找的合作伙伴。事成之后他会将手里分到的股权以合作价卖给她,而喻雾想要的也很简单,他要那栋庄园别墅里的人身败名裂、流落街头。 医院传来老爷子病逝的消息后,宴会厅里的所有人紧急转移来医院。 病房门外走廊,全都是尹心昭的人。跟说好了似的,辰衡集团的所有人都按兵不动,庭城两股最强劲的势力从划江而治互不干涉,到今天,被一个归国的庶子打破平衡。 尹心昭最后低头看了眼手机,她之前转给谢心洲的两万块还没收下转账,可能真的休息了吧,她锁屏手机,眼神示意助理。助理会意,低声对她说:“律师都在旁边的空vip病房里。” “对了。”尹心昭说,“葬礼结束后,你尽量少露面,董事会里肯定有人想要跟你接触,你有住的地方吗?” “回国后一直住酒店。”喻雾如实相告。 尹心昭忽然打量起他,23岁,漫画家职业,居家办公…… “那不行,住酒店他们一查就查到。你……会做饭吗?简单的家常菜。” 喻雾莫名其妙,但点头:“会。” 尹心昭:“说起来有点冒昧,我有个弟弟,不太省心,一日三餐便利店饭团,你每天给他做两个热菜就行,不用跟他相处,他不爱说话,你在家里就当自己是一团空气。” “嗯?”喻雾没反应过来。 尹心昭:“他是古典乐手,拉大提琴的。” 触发了喻雾的一些关键词。 “和我不同姓,他姓谢。”尹心昭说,“你考虑一下,住他那边,媒体和董事会都找不到,我和你也不再需要关凛传话。” 确实是个好主意,喻雾还是决定跟她进一步确认:“请问那位乐手是叫……谢心洲?” “你听说过他?” “……是。” 尹心昭以为是古典乐爱好者,便说,“那你知道他这个人吗?” “他这个人?” “孤僻社恐的i人,擅长装死装瞎装聋,过滤自己不感兴趣的信息,没朋友不恋爱,27岁比你大点,你是画画的,没动静,正合适,家里有空房间,琴房隔音很好你们互不打扰。” - 三天后。 现在的人记不住新闻,三天已经是时效的极限。包括谢心洲。 生活回归正轨,琴在做修复,世界一如从前。 谢心洲讨厌变故,讨厌惊喜,讨厌所有控制以外的事情。 尹心昭在微信上说今天会过去一位住家保姆,小萍是姑娘不方便,这是个男的。看见这条微信的时候谢心洲已经站在家门口了。 他今天排练加上录音,一天没看手机,尹心昭见他几个小时不回复,默认他像平时一样已读不回,十分安心。 谢心洲面对着门板,挣扎良久,终于按下指纹锁打开房门,屋内的灯光呈扇形铺出来,扑面而来饭菜的香味。 同时扑面而来的,是一团白毛,一米九的白毛。 谢心洲拎着便利店袋子的手一紧,白毛脸上带着金牌客服的笑颜,一双似乎是来自他厨房的烤箱手套,端一盆热汤,说:“谢老师,你回来啦!” “不好意思走错门了。”谢心洲收回脚退出去,嘭地带上房门。 2、第 2 章 “谢老师!!”喻雾放下汤追出来。 谢心洲在走廊捏着手机,他想打通电话给尹心昭,但迟迟没动,进退维谷。他对尹心昭心存有愧,这么多年姐弟之间始终横亘着一座山,而这座山是谢心洲自己亲手一抔土一块石垒起来的。 “没走错啊谢老师!”喻雾手扶着门,焦急地看着他。 喻雾站在屋子投出的光里,谢心洲从黑暗的走廊看向他。尹心昭不会莫名其妙塞一个人到他这里来,尤其是没经过他点头,想来是一些突发情况。 “……”谢心洲犹豫片刻,默默叹气,决定认了。他侧过身,走向家门口。 “别叫我谢老师,我不是老师。”谢心洲进屋换鞋,瞄了眼餐桌上的三菜一汤,把琴放回琴房。 作为客人,喻雾的素养还算不错,门边靠着他的行李箱和一个包,所有东西没被动过,只在厨房做了一桌菜。 “那…洲哥。”喻雾乖巧问,“可以吗?” 谢心洲放了琴出来,点头。 喻雾意识到他很沉默,正如尹心昭说的,孤僻社恐,很i。他瞥了眼谢心洲放在餐桌另一边的袋子,上面的商标是便利店。 谢心洲洗了手出来,在餐桌边坐下,喻雾碗筷都摆好了,坐在他对面等他一起吃饭。喻雾先开口:“尹总让我在这里住一阵,顺便照顾你吃饭,她说你一日三餐都便利店……” 说完又瞄一眼袋子。 谢心洲跟着他的视线,也看向袋子。袋子里是一包饼干,一盒牛奶,和一个小碗的玉米粒。他是个低食欲且理智的人,清楚自己人类这个种族所需要的元素,碳水、蛋白质、膳食纤维、维他命。 所以饼干牛奶玉米怎么不算合理饮食呢。喻雾像哄孩子似的,温声道:“需要放冰箱吗?” “啊。”谢心洲发出一个单音节,“放吧。” 喻雾拿起袋子站起来,走去厨房,把牛奶和玉米放进冷藏,饼干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放在了冰箱旁边的杂物筐。心道怪不得那么瘦,这么吃哪儿长得出肉。 折回来的时候谢心洲还没动筷子,良好的涵养让他等喻雾过来坐下一起吃。喻雾坐下,左边耳垂的祖母绿耳钉随着他的动作闪着光泽。 “吃饭吧洲哥。”喻雾说,“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热的饭菜,不是外卖也不是便利店便当,从市场买回来的新鲜食材,少油少盐,非常和他口味。谢心洲夹了一筷子,咽下,点点头:“辛苦了。” 番茄炒蛋要加4勺糖,这是尹心昭给他的忠告。 4勺,当时喻雾差点咬碎自己后槽牙。他万万没想到终有一天自己要出卖灵魂到这个程度。 谢心洲夹一块炒蛋,细细咀嚼,又夹一块、又一块…… 边吃边在心底里抽自己嘴巴子,谢心洲别吃得像饿了八百年行不行。但实际上他的行为像一只正在被绝育的猫,毫无求生欲。 真不能再吃了,再吃他得在你家里住一辈子。 纵然如此,谢心洲表面上没有任何波澜,很平静,理智沉稳的成年人。 喻雾心道灵魂卖的挺值。 谢心洲这是个三室的房子,两间卧室一间琴房一个客厅,空闲的卧室被谢心洲堆放杂物。吃完饭后谢心洲指了一下房间的门:“客房,里面有点乱,你看着收拾,东西随便扔。” “好。”喻雾跟着站起来,“打扰你了。” 谢心洲想了下,没斟酌出用词,因为确实很打扰:“我进去练琴了。” 超冷漠,没等喻雾应一声就扭头进了琴房关上门。喻雾知道,领地危机会从两个方面表现出来,一是对入侵者充满敌意;二是缩小领地范围,选择退让。 显然作为人类的谢心洲是后者,他缩小了领地范围,保留琴房和卧室。 谢心洲也想充满敌意,奈何对方一米九几。 琴房里苍白的乐手和琴颈一样纤细,黑发软顺,眉眼懒倦,薄唇下面削尖的下巴。厨房里,银发的漫画家在水池里叮叮咣咣地洗碗刷锅,动作行云流水且熟练。 从琴房的门缝中渗出一些旋律,喻雾按下消毒柜上的按键,家电发出轻微嗡鸣的工作声。消毒柜玻璃门上映出年轻男人的脸,五官轮廓凌厉,没有表情时冷如久浸寒潭。 另一边,谢心洲拉完一个乐章后停下来琢磨琴。 二弦和三弦拉双音的时候音色不平衡,这把琴是备用琴,调音后音高没问题。他丧气地坐在椅子上,手指拨了两下a弦,然后对着指板发呆。 这把琴很久没用,可能该换弦了,弦在‘掉音’。 谢心洲是个还挺矛盾的人,脆弱又强大。脆弱是一些琴弦寿命的问题能让他短暂沉静地崩溃,强大是他能够安然度过这种崩溃。 琴房里安静了太久,喻雾有些不放心。 作为住客,他实在不应该再进一步去入侵主人的领土。喻雾还在收拾东西,客房里堆积的东西多是旧琴谱和旧衣服,他不打算扔,但纸质和棉织物积攒的灰尘实在太多,他出来在客厅角落里找到了吸尘器。 吸尘器拿进来吸地,再出去倾倒尘盒,回来继续吸。反复经过琴房门口,里面都没有任何动静。 喻雾几乎能透过门板看见里面那道瘦削又冷漠的身形,坐在椅子上抱着琴。他怎么不出声了……喻雾最后把行李箱从客厅角落拖进客房,站在琴房门口思索了片刻。 要不切点水果端进去? 不行啊,还是在侵犯领地。 喻雾叹了口气,刚抬脚,听见里面又传出琴声。 谢心洲在拉音阶,枯燥的音阶,打开节拍器,从低音到高音,再从高音到低音,一直循环。音阶是基本功,就像素描的排线。拉音阶是谢心洲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法。 音阶不需要乐谱,可以无限循环,一直拉到自己情绪平和,不再焦虑。 时至今日,谢心洲已经毕业多年,进入交响乐团,全世界巡演。但他一直存在一个问题,一个大部分学乐器的孩子在12、3岁的时候会慢慢学明白、学清晰的一件事情—— 音乐的情绪。 他有技术,但没有激情。 艺术需要激情。 他是个会拉琴的仿生人,看着乐谱,使用流畅的指法,拥有绝对音感,但表达不出乐句的情感。这点,老师打趣过他:心洲啊,你证明了机器人是没法取代人类成为音乐家的。 琴声停了。 琴房门被打开,喻雾在客厅岛台那儿站着,刚好和出来的谢心洲撞上视线。 喻雾在擦杯子,细心地用专用抹布把每只玻璃杯擦地干净透亮,见他出来,嘴角一提,乖巧地叫了声:“洲哥。” “……嗯。”谢心洲有点不太适应家里多了个大活人,而且他顶着一脑袋白毛,岛台上方的灯打在他头上,晃眼得很,很难不注意到他,存在感非常强。 谢心洲走到他对面,看着一排杯子。喻雾问:“喝水吗?” “嗯。” “稍等。”喻雾当即加快速度,把手里这个玻璃杯擦得锃亮,然后转身去净水器那里接了大半杯45度温水,递给他。 谢心洲轻声说了句“谢谢”,悄悄看了一圈厨房,开放式的厨房,一尘不染,又看了眼喻雾。这小孩儿做家务还挺利落,瞄了眼客厅,甚至连沙发垫都铺平整了。 他其实不知道喻雾具体几岁,但喻雾看着就是个小孩样。谢心洲和他没什么话好说,说完谢谢后,二人对视,都沉默了下。谢心洲这个社交无能满脑子就想着我先回卧室了。 “对了,洲哥,琴修得还顺利吗?”喻雾问。 说起琴,谢心洲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制琴师最近太忙,还没轮到我。” “真的很对不起。”喻雾抿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那你现在用的琴……?” “备用琴。”谢心洲说。 说完,他陡然怔住,然后迅速抬眼,似是用视线擒住喻雾。喻雾被他突然瞪过来的目光吓得喉结一紧,咽了下:“怎么了?” “为什么这么问,你听着我在里面像锯木头是吗?”谢心洲几乎攥着他的眼睛在问。 喻雾连连摇头:“没有,你别多想,我就是随口一问,毕竟我还得还钱。” 谢心洲眸光沉了下去,淡淡地点头:“喔,没事,不急。” 喻雾放下抹布,绕过岛台走到他旁边:“刚刚在琴房里怎么了?安静了好一阵。” “没……” “我听不懂古典乐。”喻雾打断了他说了一半没关系。 喻雾接着说:“但是,我觉得你拉琴非常棒。” 谢心洲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铺下来一道扇形的影子。半晌,才磨蹭出两个字:“谢谢。” “是真的。”喻雾弯下腰来,胳膊肘贴在岛台台面,抬头看他,“那天在别墅里,我听得一见钟情了都。” “不用到这个地步,我不会赶你出去的。”谢心洲无奈地看了他眼,说,“也不用做家务,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忙吧。” 喻雾稍敛起笑脸,这些天他忙着老喻董事的葬礼,在尹心昭的安排下奔波不停,今天才终于在谢心洲家安顿下来,顿时一股疲倦压到胸口。 喻雾骤然连着咳嗽,漂染的银发一颤一颤。谢心洲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他委实没有这方面的能力。 谢心洲就这么看着他咳了好几声后,把手里的温水搁到他手边:“多喝热水。” 喻雾一抬头,噗嗤笑了。 谢心洲眨了眨眼,解释道:“这是我对人类医学的全部理解了。” “谢谢,我很感动。”喻雾认真地看着他说。 3、第 3 章 睡在谢心洲家里的第一个晚上,不知是这兵荒马乱的一天让他累得沾枕头就困,还是因为这个小客房给了他安全感,喻雾睡得很沉,直接睡了12个小时。 他醒来后,摸到手机,看时间。屏幕上一个巨大的‘13:25’,瞬间吓清醒了—— 怎么直接下午了! 一团白毛再黑漆漆的房间里‘腾’地一下从枕头上弹射起来,紧接着掀了被子抓起衬衫一扬,穿进两条袖子,牛仔裤跌跌撞撞地边套边蹦到门口。 勉强算穿戴整齐地冲出客房,扭头看玄关,只剩自己的一双鞋在那儿了。喻雾懊恼地锤了下自己脑门,去厨房,昨天放在杂物筐的饼干没有了,冰箱里的牛奶也没了。 他原想今天起个大早给谢心洲做早餐,他连爱心形状的煎蛋模具都备好了。 “叮——咚。” 喻雾看向大门,走过去从猫眼看出去,是尹心昭,尹心昭旁边还有个姑娘,二人笑吟吟地在说着什么。 喻雾打开门:“尹总。” “你好,这位是陈芷,心洲的同门师妹。”尹心昭介绍说。 陈芷黑发齐刘海儿,一张童颜,笑起来时明显的两个卧蚕,特可爱:“你好。”她向喻雾伸手。 喻雾和她轻轻握了下手,在玄关让出位置让两个人进来。尹心昭从门边鞋柜拿出两双拖鞋,一双自己换上,另一双给陈芷,说:“琴房在那儿,我也不知道他平时东西怎么放,你找找吧。” “嗳好。”陈芷身上背着个大提琴,她将琴靠墙放下,穿上拖鞋进去琴房。 尹心昭看向喻雾:“心洲的防滑垫忘拿了,我不认识他那些东西,带陈芷过来找。” “喔。”喻雾点头。 尹心昭瞄了眼琴房的方向:“我长话短说,明天辰衡集团要开股东大会,早上九点我派一个叫薛梁立的过来接你,记者我已经安排好了,喻太太婚内出轨,大公子不是老喻董亲生的事情最近会再走上一个热度,我和你不能留下聊天记录,我把记者明天会问的,和你回答的内容写下来了。” 尹心昭从包里递给他几张a4纸,尹心昭做事滴水不漏,甚至都没有用打印机,是手写,不留痕迹。 “好,辛苦了尹总。”喻雾双手接过来。 那边陈芷已经在琴房里找到了谢心洲的备用防滑垫:“心昭姐姐,找到了。” “好。”尹心昭点头,“走吧,我送你过去剧院……诶?” 尹心昭话说一半,手机响了,她看着屏幕上的来电人,蹙起眉,露出有些烦躁的神情。喻雾察言观色,摸了下裤兜:“尹总,我送她吧,我去拿下车钥匙。” “哦,也好。”尹心昭的手机还在震动,“不过,你这个月刚回国,就买车了?” “我母亲生前的车,一直寄放在修车店。”喻雾解释道。 “那麻烦你了。” 尹心昭是个谨慎的人,走到电梯门前才划开电话接听。喻雾朝陈芷礼貌地笑了下:“稍等,我换个鞋。” “嗳!”陈芷甜甜地应下。 喻雾坐在换鞋凳上换鞋的时候,陈芷偷偷多看了两眼他的白毛。他右边鬓角旁的祖母绿耳钉很漂亮,方形的,陈芷只瞄了眼,收回视线。 喻雾换好了鞋,和陈芷一起下楼。这车没有录牌照,所以没能停进小区,喻雾把它停在小区门口的公共车位。 陈芷看着面前的车,欲言又止……真不是她嫌贫爱富,而是,这辆宽度还不到1.5米的五菱宏光mini,塞不塞得下她的琴? “内部空间够大的。”喻雾看出了她的犹豫,“琴可以躺着放后备箱。” 陈芷赶紧“哦哦”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局促且迅速地把琴箱从肩上放下来,喻雾伸手去接。大提琴其实不太重,陈芷这把琴10斤的样子,琴箱只有3斤左右。喻雾稳稳地接过来,平着放进五菱宏光的后备箱。 这是两座的mini,纯电,很小巧,小巧到它只占了这车位的一半。 而且它是粉色的。 上车后陈芷设置了一下目的地,喻雾照着导航开过去。陈芷在副驾驶很安静,等红灯的时候喻雾假装看右边后视镜,偷偷瞄了她两眼。落落大方的恬静女生,拉大提琴,教养也很不错,又是同门小师妹。 喻雾顿时警铃大作! 自己在师妹面前好像完全没有赢面!然后立刻抽自己,人家只是纯洁地同门师兄妹,不要凡事都想得那么暧昧。 “啊,我们从这个辅道进去吧,然后再拐一下就是停车场了。”陈芷说。 “好的。”喻雾点头。 事实证明mini有mini的好处,车满为患的停车场里,一个刁钻的、被通风管占了一大半的车位,宏光mini哧溜就停了进去,刚刚好。 “谢谢你啊。”陈芷笑吟吟地下车,绕去后面背好琴,说,“我们三点演出,你也一起来吧,跟师兄打个招呼。” 喻雾说好,锁了车和陈芷一起,陈芷在电梯里扫了员工证后按了2楼。 陈芷带他走的是表演员通道,直接进去更衣室。说是更衣室,其实也就是存放外套的地方。 正式演出时男乐手穿燕尾服,女乐手大部分是黑色长裙。眼下十一月,陈芷黑色连衣裙外面穿一件棉外套,她对喻雾说:“稍等一下,我把外套搁里面。” “好。” 喻雾在更衣室门外,刚转身,和背后走过来的人猛地对视。视线相触时,喻雾看着穿燕尾服的谢心洲,不自觉咽了下。 谢心洲低头边看手机边走路,没注意前面这很难不注意的白毛,谢心洲也愣了下神:“你怎么在这?” 他在看微信,看尹心昭有没有回复他。结果在剧院走廊碰见了喻雾。 “给你送防滑垫。”喻雾抿唇笑笑,“刚刚尹总带你的……师妹,回家里拿的,尹总有事先走了,我就送她过来。” “这样啊。”谢心洲点点头。 恰好陈芷从更衣间出来,看见俩人:“师兄,防滑垫。”递过去一个袋子。 谢心洲接过来:“怎么是你送?” 陈芷说:“我昨晚在琴行睡的,心昭姐的公司不是在旁边嘛,买咖啡的时候碰上了。” “喔。”谢心洲点头,“谢了。” “不客气~”陈芷笑起来很甜,“师兄,你们是……?”她乌黑的眼睛示意了一下喻雾,弦外之音渴望八卦。 谢心洲看了眼喻雾,不知道怎么解释,陈芷从家里过来,那肯定是知道喻雾住在家里。 “呃……”谢心洲琢磨了一下,“室友。” 陈芷紧紧抿着嘴唇,揪住她连衣裙的裙摆,眼神变幻之间压制着自己兴奋的情绪:“嗯!原来如此!” 谢心洲忽而想起陈芷刚刚说她昨晚在琴行睡的:“对了,陈芷。” “嗯?” “贺明臻修到我的琴了吗?”谢心洲问。 喻雾也跟着看向陈芷。 陈芷说:“他应该明天会联系你,你那琴……伤得蛮重。” “好。”谢心洲点头。 提到琴,喻雾默默地看向谢心洲,谢心洲抬眼也看看他。陈芷呢,看看喻雾、看看谢心洲,眼睛里浓烈的激动快要溢出来。 “那我先走了。”喻雾说。 谢心洲点头。 “你晚上回来吃吗?”喻雾问,“还是说乐团结束后要聚餐?” “我回去吃。”谢心洲说。 聚餐会有,但不是硬性要求,不参加的人很多,谢心洲是从来不参加。想来也是,喻雾嗯了下:“那晚餐见。” 终于。 “嘤。”陈芷生等着俩人都走了,才在走廊发出满足得像是吃了口好饭的声音。 然后立刻掏出手机,‘哒哒哒’地给朋友打字,打完一串字后还觉得不够,摁住说话键给对方发语音:“楚楚,你记得我那个大美人师兄吗?他居然和一个一米九的白毛大帅哥同居了!” 陈芷:“对!就是那个又冷又情感迟钝的师兄!” 陈芷:“是啊,要是这帅哥真的能让他有情感表达,搞不好师兄真的能成为独奏家,再不济也是室内演奏家吧!” 最后一句:“他还给师兄做饭,好甜~” 坦白讲喻雾不是个偷听的人,但……走廊转角,喻雾高大的身影遮了大半灯光,陈芷木讷地拿着手机,呆滞住了。 “电梯……”喻雾指了指电梯的方向,“我没有员工卡,按不了车库那层。” 陈芷带他进的是内部员工停车场,不刷员工卡确实到不了。陈芷嘴巴微张,然后反应了过来:“不、不好意思……” “没事。”喻雾也有点无措,抬手挠了挠头。 “等一下我进去拿员工卡。”陈芷抬脚要跑向更衣室。 “那个,”喻雾上前一步叫住她,“你们的演出,我能去看看吗?还能买着票吗?” “可以啊。”陈芷回头,眨巴两下眼睛,然后试探着问,“你是想看我师兄吧?不用买票,我偷偷把你塞进去。” “那多不好意思。”喻雾笑笑,转而又敛了表情,想起自己这周的稿子还没给编辑,“还是……算了吧,我得去买菜,给你师兄做晚饭。” 陈芷当即抬手捂住嘴,以防自己再嘤出声。 喻雾:“电梯,麻烦你。” 另一边,乐手们把手机关了声音和震动,放在舞台帘幕的后面。所有人到齐,开始调音。 陈芷拎着琴提裙上来舞台,来得稍晚,快速坐下调音。 她坐在谢心洲旁边,瞄了眼她师兄,说:“师兄,你室友回去了。” “喔。”谢心洲点点头。 “他说要去买菜,给你做饭。”陈芷小声说,“师兄你这室友真够意思,还给你做饭呢。” “他欠我钱。”谢心洲言简意赅。 陈芷眼睛逐渐瞪大……话不过脑:“那真是太好了。” 谢心洲扶正谱架,偏头看过来:? 4、第 4 章 今天的演奏曲目是霍尔斯特的《行星》组曲,调音结束后指挥上台,观众鼓掌。 大提琴组在指挥的右手边,他们的对面是第一小提琴。 交响乐团里,弦乐组是核心部分,通常情况下,第一小提琴、第二小提琴在舞台最近的左侧,木管乐器在中间,接着完成半圆形状的是中提琴和大提琴,以及外弧的低音提琴。 指挥上台后,所有人就位。 第一乐章《火星-战争之神》,打击乐和管乐进,弦乐组击弦,悠长的渐强音。接着小提琴组进旋律,大提琴继续击弦。 第一乐章有频繁的短分弓,谢心洲这把备用琴还没来得及换新弦,琴弦寿命将尽的时候,拉出来的音准会出问题,且四根琴弦的损耗程度不同,拉双音的时候会很怪。 谢心洲已经尽量让自己的琴音弱下去,但指挥还是看过来了几次。谢心洲调整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场演出出一些事故很正常。 几十个乐手的交响乐团,他只需要让自己弱下来一些,浑水摸鱼一下。毕竟,宁愿划水,也不能让不准的音色突兀地蹦出来。 交响乐团的演奏一般不会太久,《行星》组曲全部乐章演奏结束大约是一个小时。过长的演奏之中,乐器会因为弦松而失去音准。演出结束是傍晚六点整,天气阴得像要下雨。 乐团有大巴车接送,从剧院出来后,大家商量着去哪里吃晚饭。 快十年了,谢心洲还是没习惯北方城市的秋冬。他和尹心昭是苏杭地界的人,虽说以前没暖气,空调制热也不太行,但来了北方城市才知道什么是实打实的冷,十月便转凉,十一月在室外多站会儿就冻的哆嗦。 大家站在剧院后门,剧院后面是个广场,广场值班的保安给大巴车司机拉开汽车通道,大家等着大巴车拐进来。 谢心洲上午出门走得匆忙,忘了拿件厚外套,这会儿一身单薄的燕尾服,在萧瑟寒凉的晚风里,手已经僵了,用力攥了两下才恢复些知觉。 “哒”地一声响在身侧,谢心洲扭头看过去,乐团的首席大提琴手在他旁边点燃了根烟。谢心洲看了眼,很快收回视线。 首席今年三十五岁,姓江,叫江焱承。江焱承夹下烟,靠近他,很刻意地一团烟顺着风吐向谢心洲,说:“你换琴了?” 谢心洲点头,挪开一步:“不好意思。” 他很清楚今天自己的表现,每个强音都比别人弱一点,存在感很低,所以他选择跳过‘我原先的琴坏了’、‘我这把琴的弦掉音了’这些回合制的对话,直接道了歉。 “没事。”江焱承说,“你收住了自己的音,没影响总体效果,指挥也没说什么。” 谢心洲又点头,很轻,没接话。他一贯这样,沉默孤僻,少言寡语。 大巴缓缓拐进来,车头的灯柱照出绵密的小雨,雨很小,像喷雾,大家都不太在意。双层大巴来了两辆,大家有序地排队上车,不坐大巴走的同事在这里等出租车。 谢心洲慢悠悠地跟着人群走向第二辆大巴,江焱承又叫住了他:“小谢,你原来的琴呢?我记得你之前那把琴的音色非常好。” “坏了。”谢心洲答。 “坏了?怎么坏的?” “说来话长。” “哈哈。”江焱承笑着叼上烟,“你真的一点倾诉欲都没有,那么好的琴,你一句轻描淡写的‘坏了’就没了。” 谢心洲敛下眉眼,淡淡地说:“嗯,琴坏了就修,没什么好倾诉的。” 江焱承手揣在棉衣口袋里,又问:“怎么没穿件外套,今天降温了。” “忘了。”谢心洲如实回答。 江焱承是开车来的,并不需要坐乐团的大巴,他在这儿陪大家上车,纯属是为了跟谢心洲多说几句话。 谢心洲走到大巴车门前,他看了会儿谢心洲的背影,叹了口气。江焱承在乐团里人缘不错,高大帅气,隔三差五给全团买下午茶,偏单单谢心洲众生平等,和所有人保持着相同的距离。 可能也只有陈芷这个小师妹和他稍微近点儿,接着他看见在自己前面上车的陈芷又跑下来,朝着剧院广场侧边辅道那边挥手:“这边!!” 谢心洲循着陈芷挥手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了……一团白毛。 “对了。”江焱承上前一步,“我今天回我父母那边,和你顺路,要不你跟我车走吧。” 细密的雨飘着,没什么体感,但很快沾湿了人们的衣服头发。喻雾那头白毛像个沾了水雾的棉花糖,他一路跑到谢心洲面前:“洲哥。” 江焱承打量了下跑过来的青年,转而去看谢心洲。谢心洲抬眼望着他:“你怎么过来了?” “下雨了,我来接你回家。”喻雾过分高大的身形靠近,散发着一股与他年纪不符的强大气场。 全然没有在家里对谢心洲笑眯眯的模样,冷峻的脸和漫不经心的语气,竟让旁边抽烟的江焱承不自觉让开了一步。 他这头银发和身高,以及帅得不像话的脸,吸引了很多目光,不少人扒在车窗看他。 谢心洲很轻地“噢”了声,喻雾伸手:“琴给我吧,给你拿了件外套来。” 属实冷得有点过,原本气温低,加上这斜风细雨的,谢心洲四肢早就发凉了。谢心洲发现他手臂搭着件黑色的风衣,不是他的,应该是喻雾自己的。 谢心洲把琴拿下来递给他,接过了风衣,喻雾一米九多点儿,这风衣他穿在燕尾服外面还宽大。谢心洲得把下摆拎上来拉拉链,太长了。 拉链拉到下巴,显得他像个小孩,喻雾笑了下,拎着他的琴。然后扭头朝陈芷说:“我们先走了。” 陈芷“嗯嗯”着狂点头。 谢心洲也回头跟江焱承说了声“再见”,江焱承干干笑了下,回句“拜拜”。 “陈芷告诉你演出结束了的?”谢心洲问。 两个人从剧院广场走去路边,喻雾的车打着双闪停在辅道。只剩两个人的时候,喻雾又弯着眉眼笑起来,说:“嗯,我俩加上微信了。” “喔。”谢心洲点头,很平淡地问,“你们要谈恋爱吗?” 喻雾惊呆了,猛地扭头:“不会!你说什么呢。” “随口一问。”谢心洲弯了弯唇,“因为陈芷不加陌生人微信。” 喻雾抽抽了两下嘴角,走到了车旁边,心道那可能是因为她嗑上我俩了。走到车边,谢心洲沉默了,和陈芷看见这辆五菱宏光mini时候的眼神一模一样,有些不明显的诧异。 五菱宏光,两门两座,纯电mini,粉色的。 再想想他刚那濛濛细雨中从路灯下走过来的气场,真不像是开五菱来的,高低也是辆奥迪horch。 也是良好的涵养,让谢心洲马上恢复寻常的眼神,看着喻雾把琴躺着放进后备箱,确认塞得下琴后,自己拉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 这车虽然纯电,但空调暖气还不错。喻雾从主驾驶坐进来,谢心洲瞄他一眼,一米九几的男人坐进这宏光mini,委实是憋屈了点儿。 谢心洲拉下安全带扣上,抬眸瞧了眼车厢顶,问:“这是敞篷的吗?” “这不是敞篷款。”喻雾笑笑,“觉得奇怪吗?这是我妈生前在庭城开的车,前几年她被老喻董带去香港藏着养起来了,这车一直寄放在修车店。” 谢心洲“嗯”了声,没多问,他也不好奇。虽然时间没有多晚,但下雨,天已经全黑了。这小五菱跑在绵绵雨夜的城市高架桥上,给人一种勇敢小孩独自回家的感觉。 “洲哥你明天能抽个空,让物业把我车牌录进去吗?”喻雾问,“外面的充电桩太少了。” “可以。”谢心洲说。 回去小区的时候,门卫认得副驾驶的谢心洲,抬了杆儿让他开进去。 谢心洲发现喻雾把车停下后,右手去拉手刹的力量狠得有点过分。 谢心洲隐约猜到了,他大概开惯了手动挡车,手动挡的机械元件更硬核,驾驶过程中用手刹辅助刹车的话,就得像喻雾刚才那样,拉手刹拉得迅捷又狠劲。 那是肌肉记忆,谢心洲可太明白了。学乐器的人对肌肉记忆是相当明白,肌肉记忆拯救过无数乐手,规避了无数演出事故。 “我炖了羊肉。”喻雾笑眯眯地绕去后备箱拿琴,“羊肉炖胡萝卜,煮了个鱼丸汤,尹总说你爱吃没有馅儿的鱼丸。” “辛苦你了。”谢心洲说。 喻雾全然不在乎他冷冰冰的四个字,按电梯,继续说:“本来想留在那儿听你们演出,但是我下周一得交稿,回来赶了几笔。” “嗯。”谢心洲点头,风衣的袖子盖到他指骨,他捏着袖口捻了两下。 “演出顺利吗?”喻雾问。 谢心洲顿了下,忽然看向他,和他视线相交。恰好电梯门开了,电梯里的光铺出来,铺在喻雾侧脸,显得他原本很立体的脸像雕塑一样。 “不顺利。”谢心洲说。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两个人凝固了似的,对视了几秒,电梯门自动关上,谢心洲上前一步,赶在它闭合前又按了一下上键,抬脚走进去。 他以为谢心洲会像平常一样淡漠地敷衍过来一句“顺利”,然后理所当然地沉默。 喻雾跟着进去轿厢:“发生什么事了?备用琴用不惯吗?” 接着喻雾想起剧院门口谢心洲身边站着的男人,又问:“被领导骂了?” “没。”谢心洲摇头,“昨晚该给琴换弦,但我忘了。” 这属于是超出了喻雾的知识储备,电梯到12楼,喻雾输了门锁密码,打开门后侧身,让谢心洲先进去。 家里灯没有关,谢心洲还没能习惯晚上回家家里是亮的,从厨房里飘出来炖羊肉的香味,喻雾似乎放了孜然,味道诱人。 “换弦需要我帮忙吗?”喻雾问,“先吃饭吧,我还烤了几个蛋挞,洲哥你先洗……” “我要先洗澡。”谢心洲打断他。 喻雾本来想说你先去洗手,那厢直接要洗澡。喻雾刚穿上拖鞋,看着谢心洲先脱了风衣,随手担在椅背上,然后扯掉领结,动作很快,似乎嫌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解开燕尾服的纽扣,用力脱下来,直接丢地上。 然后是腰封,被蛮横地扯下来,丢垃圾似的扔去地上。喻雾相信,要不是自己也在客厅里,他能直接把自己剥光。 谢心洲解着衬衫顶端的纽扣,回头解释说:“江焱承在我旁边抽烟,把烟喷我身上了,我得先洗澡。” 说完,略有些介怀地看看地上的衣服…… 喻雾看出了他不想穿着沾上烟味的衣服进卧室:“都脱外面吧,地上衣服我收拾,我回屋看看编辑有没有回复我。” 喻雾直接回避,给他时间和空间把衣服脱在外面,好让他光着进卧室。 5、第 5 章 燕尾服外套、白衬衫、领结、腰封、袖箍、西装裤,喻雾弯腰一件件捡起来。捡到衬衫夹的时候,手指不自觉用了些力,喉结滚动,吞咽了下。 家里有两个卫生间,客厅一个主卧里一个,谢心洲在主卧里的卫生间冲澡。不知道是不是喻雾的错觉,那花洒水声格外的凶。 喻雾从小就没人管,自己看着长大的,收拾东西很熟练。他将捡起来的衣物叠好,从阳台洗衣机旁找了个干洗店的空袋儿装进去,拿去挂在玄关墙的钩子上。 这样一来谢心洲洗完澡出来,就看不见那些衣服了。原来是个在这方面有洁癖的人,喻雾看向主卧房门,又看了眼被搁在椅背上自己的风衣,倏地怔愣了下。 他没丢,他是担在椅背上的。 谢心洲洗澡洗得蛮久,喻雾觉得他来来回回起码洗了三遍。出来后脸都洗红了,手指指腹也因为洗得太久而发皱。 外面雨渐渐大起来,两个人在餐桌沉默地吃了晚饭。喻雾惦记着他换弦的事儿,见他吃完了放下筷子,问:“换弦麻烦吗?” “还行,我自己可以。”谢心洲说。 “刚傍晚那个男的,是你领导吗?”喻雾问。 提到江焱承,谢心洲蹙眉。谢心洲是个凡事不会迂回也不留情面的人,他直白且坦然,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虚与委蛇更不曲意逢迎。 “算吧,我是乐手,他是首席。”谢心洲说。 喻雾不懂他们交响乐团里的等级问题,抬手摸自己耳钉,轻轻眯眼看着他:“洲哥,你看他不爽吗?” “很明显吗?”谢心洲垂着眼把两根筷子对齐摆正,毫无意义的动作。 喻雾嗤笑一声:“要不是那套燕尾服太贵,估计你都能点把火烧了。” “差不多。”谢心洲说着,站起来,“我去练琴了,下周一开始巡演,月底回来。” 分明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且自己大他几岁,反而像个小孩儿似的报备行程。但总要说的,已经住在一起了,有一种莫名的牵绊感,出门了要交待,回不回家吃饭也要提前说。 这对谢心洲来讲很陌生,他不习惯,所以说完了之后有些僵硬地看了眼喻雾。喻雾跟着站起来:“月底的几号回来?需要我在家里做什么吗?你房间要打扫吗?” “最底的月底,30号。”谢心洲抿了下嘴,“开窗通风就行了,天气好的话,麻烦晒一下被子。” “没问题。”喻雾微笑,“我明天早上九点走,把你衣服带去干洗店,走前会做早餐。” 末了补充一句:“今天早上我睡过头了。” “我今天,是中午走的。”谢心洲毫不留情。那哪儿是早上睡过头了,中午他在厨房用了咖啡机,那动静都没吵醒他。 喻雾咽了下:“不好意思。” 谢心洲很难得地笑了下,很轻的那种笑。喻雾立马跟着笑,挠挠后脑勺。 外面雨下得大到吵人,谢心洲在琴房换弦,喻雾在客房画画。 其实喻雾今天突然跑过去接他,是越界了。又大概因为当时他的出现中断了江焱承的一系列反胃行为,谢心洲又觉得没有被冒犯。 所以谢心洲睡前反思了一下,大约是喻雾这个人外形条件太好,一双眼看过来,夜晚路灯雨雾和他的白毛,以及恰到好处的倾身递上外套,迷惑性太强。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通常演出过后会有几天的休假,昨天在本地的剧院《行星》组曲演出之后,今天是休息的。谢心洲的作息比较固定,睁眼看时间,早上9点整。 一秒都不差,9:00,像身体有强迫症。起床收拾了一下后,厨房岛台上贴了张便签,喻雾留的,告诉他早餐在烤箱里保温,提醒他拿的时候戴好烤箱手套。 烤箱里是奶油蘑菇汤和蛋饼,谢心洲拉开烤箱,浓郁的香味和热气涌出来。此前的每天上午,他拉开的都是楼下便利店的冰箱门,春夏秋冬皆是,迎面过来的只有冰箱的冷气。 打了个车去琴行,制琴师叫贺明臻,早上给谢心洲发了微信,叫他过去一趟,商量一下他大提琴的修复问题。 谢心洲今天穿的比较随意,甚至可以说散漫,松松垮垮的加绒卫衣,浅色牛仔裤和帆布鞋。推开琴行的门,风铃汀汀地响了两下。 琴行最中间摆着钢琴古筝这些家长们很有好感的乐器,墙上挂了吉他贝斯二胡琵琶。最左边靠墙的操作台后面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就是贺明臻:“来了啊。” “啊。”谢心洲走过去,操作台上是他的琴。 贺明臻啧啧摇头,看着操作台上平躺的大提琴:“你拿它跟人打群架啦?” 谢心洲俩手揣在兜里:“你怎么不说我砍它烧柴取暖。” “哈哈哈。”贺明臻笑笑,“咱庭城把南方人都冻成这样了?你那个小区是地暖吧,要自己开的吧,你开了没?” 谢心洲点头:“忘了。” 生活能力九级伤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贺明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行吧。” 笑完说正事了:“昨天下班前我师父过来了一趟,我已经让我师父去林场找你这块面板一样的苏木了。它看着惨烈,其实你看,面板还是完整的,边缘重新黏合不是问题,拉弦板裂开了,这也没事儿,修复起来都不难,我师父那边的老师傅可以帮你弄,现在就是要等一块新的底板。” 谢心洲点头表示明白。不同品种的木板共鸣出的音色不同,琴音需要和谐,就像两根琴弦需要是同一个牌子,拉出来的双音才和谐。琴身的木板也一样。 贺明臻又说:“要年份一样、品种一样、砍伐季节一样的苏木板,这个就全靠缘分了,不知道要等多久,缘分到了明天就能碰上,缘分不到就一直等,我这么讲你明白吧?” “明白。”谢心洲说,“等吧,没得选。” 他视线在琴身上慢悠悠地来回看了半晌,四根琴弦全部被拆了下来,琴码也被拿走,光秃秃的指板上有他没来得及清理的松香渍。 “昨晚雨下了一整夜,湿度上来了。”贺明臻说,“你注意家里琴房的除湿器今天要开着。” 谢心洲点头。 “行了,别心疼了。”贺明臻宽慰道,“你现在用的什么琴?” “毕业换的那把。” “哦,让你姐给你再买一把呗,我师父他们那儿有个大师最近可以预约。” 谢心洲摇摇头:“这把凑合用。” 贺明臻无奈又怅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说尹总那资产,抽个百来万给你买把琴,洒洒水吧。” 谢心洲没说什么,琴行门上的风铃又响了两下,是陈芷拎着早餐和奶茶来了,进来喊了声:“哥,我起晚了,只有韭菜盒子了。” 贺明臻:“啊?我吃韭菜盒子?那我今儿还怎么干活,来个客人我熏昏一个?” “没法儿啊,没别的了。”陈芷说,“哎?师兄来了啊,你吃了吗?” “吃过了。”谢心洲说。 陈芷笑眯眯地说那就好,美滋滋地边想着估计是白毛帅哥给做的早餐,边把韭菜盒子递给她哥。 贺明臻是陈芷的表哥,也是这家琴行的老板,二楼和三楼是工作间和休息室。陈芷自己家的隔音不好,练琴吵邻居,有时候在这边练琴练晚了就直接睡楼上。 “你就吃吧,我这儿有清口糖。”陈芷说着把奶茶戳上,又问谢心洲,“你喝奶茶吗师兄?” 谢心洲摇头:“不喝,撑着呢。” 他确实撑着了,喻雾给他烙了两块蛋饼,一大碗汤,超出他平时的食量太多,他全吃完了。 陈芷嗯了声,扭头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这会儿在放本地新闻,谢心洲没太在意,直到陈芷差点被奶茶呛着,她背靠工作台的侧面,指着墙上电视屏幕说:“我靠,这不是那豪门庶子吗。” 闻言,谢心洲抬头看向电视屏幕。 “最近这事儿闹挺大的,辰衡的那个过世的董事长,他儿子是他老婆跟别人生的。”贺明臻边说边小心地撬开大提琴边缘。 谢心洲“嗯”了声。 屏幕里的人包得相当严实,鸭舌帽、口罩、卫衣兜帽,连根头发丝都没露出来。要是头发露出来的话,陈芷应该能猜到那是喻雾。 谢心洲认出来了,他认得喻雾的眼睛。 记者们在辰衡大楼下堵着喻雾,举过话筒:“喻先生,请问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岁。” 记者:“请问你今天过来参加股东大会,有得到董事会的支持吗?” “抱歉,无可奉告。” 接着是尹心昭安排的媒体,记者突破重围冲到喻雾面前:“喻先生,据说老喻董留下了遗嘱,请问遗嘱的法律效力确认了吗?你最近有接触过大公子吗?” 喻雾停了下来,严密的打扮让他只露出一双眼睛,人们的注意力也都在他的双眼。 喻雾说:“很遗憾,没有人和我联络过,我常年在国外,对家族恩怨不是非常了解,至于那位大公子……” 喻雾看向镜头,仿佛是通过镜头在和大公子对话:“我相信大公子应该会明白一个最基础的继承法条例,继承遗产应当清偿被继承人的债务,以及其应依法缴纳的税款。”*(引用法条) 此话一出,琴行里贺明臻“哦嚯~”了一声。 不仅是这个屏幕,几乎所有正在关注这件事的人,都被喻雾这句话调动起了好奇心。 这弦外之音不就是说老喻董或许有欠债?甚至还可能存在欠税? 他一介董事长,喻雾这模棱两可的话究竟指的是老喻董自己的税务,还是整个辰衡集团的税? 喻雾说完后匆匆离开,钻进一辆漆黑的别克商务车。 “牛。”贺明臻评价,“据说他是喻鹭辰外面找的小四生的儿子,在媒体这里暗示税务问题,这是明显要鱼死网破啊,有魄力。” 陈芷不解:“他为什么要暗示税务问题?辰衡如果有漏税对他也没好处吧?” “所以我说他有魄力啊,这是威胁,而且他这么干,肯定有人给他兜底,估计是个大人物。”贺明臻搓着下巴说。 陈芷:“我靠,我以为会像电视剧里那样撕呢。” 贺明臻摇头:“我感觉这个庶子应该是躲起来了,这原配和大公子不可能不找他的,而且躲的很及时,应该是葬礼一结束他就藏了起来。” 贺明臻又说:“而且肯定藏得特好,伺机待发。” 一直沉默的谢心洲低头咬了咬唇,心道怎么什么都给你猜着了,这人就藏我家里。 6、第 6 章 谢心洲确实需要一把更好的琴,他在贺明臻的琴行里转悠着,陈芷在操作台边上给贺明臻打下手拆他坏掉的琴。 “啧啧啧。”陈芷心疼得要命,“这么好的木头,太可惜了。” “那可不,他这是大师手工琴,一百多万呢。” 谢心洲看着展示架上的琴,随手拨了拨其中一把的d弦,听着拨弦声还不错。那边贺明臻见他动手摸了,探头一看:“哟,你这手,一摸就是六十万。” “六十万?”谢心洲退后一步观察它,觉得平平无奇,“六十万越南盾?” 贺明臻气笑了:“那是风干十年的板!拿金奖的大提琴!” 他们弦乐演奏家有一句令人无语的“十万以下听个响”。谢心洲听这琴六十万之后,忽然又觉得它顺眼了。 “金奖琴就放这儿?”谢心洲问。 随便找了个塑料架子半支着靠在墙角,属实不能怪谢心洲打趣它。 贺明臻叹气:“昨天不是我师父过来了嘛,拿下楼拉了一会儿,又拍了几张照,然后下大雨匆匆关门走了,跟他回林场检查他的宝贝木头。” “喔。”谢心洲点头。 接着他在琴行大提琴展示区转了几个来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越看那把六十万的越顺眼。最后走回贺明臻操作台旁边,问:“三十万卖吗?” 贺明臻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显然三十万是不能卖的,谢心洲笑了下,摆摆手说先走了。 今天休息,寒风瑟瑟,谢心洲在人行道缩了缩脖子。还远没到北方城市最冷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快顶不住了。 谢心洲怕冷,从前在南方住,只有空调没有暖气,练琴的手都发僵,拇指侧面被弦划裂了都感觉不到。该回家把地暖打开了,这么想着,拦了辆出租车回去。 六十万啊……谢心洲在车后排轻轻叹了口气,他卡里钱加一块儿有小四十万。这么点钱在尹心昭眼里恐怕都不算钱,但他真不太想开这个口。 尹心昭对他的付出已经够多了,谢心洲不希望她再因为自己失去任何一点点东西,哪怕是无足痛痒的一点钱。 他就是单纯的不想。 喻雾在楼下和他碰上了。 出租车停在小区侧门,所以他们是不同的方向走到楼下的。 谢心洲和他一起进电梯。电梯门合上后是一面镜子,喻雾见他鼻尖冻得发红,瞥了眼他耳朵,耳廓也是粉红色。 “后面会越来越冷,你出门至少戴个围巾呀。”喻雾说。 “嗯。”谢心洲点头。他正愁着,心不在焉,眼睛飘忽着,心里盘算着自己的各项不动产有哪些可以变卖。 手里这把琴估摸着能卖六七万,不用变卖,可以直接抵给贺明臻,巡演结束后的工资大约能有五万,这就十万了。还差个几万,得东拼西凑一下。 他的车不能卖,容易被尹心昭发现,到时候她直接甩个百八十万过来。 “洲哥?”喻雾又叫了他一声,进了玄关后把门关上。 “嗯?”谢心洲抬头。 喻雾笑了:“想事儿呢?我叫了你两遍,昨天陈芷说今天制琴师会联系你,琴怎么样了?” 谢心洲略微惊讶于他还记得这事儿,因为昨天只是和陈芷简单聊了一下。已经供暖了,家里要暖和些,谢心洲换了鞋去厨房,说:“要等合适的木材板。” “生等吗?”喻雾打开吊柜拿杯子,递给谢心洲。 谢心洲抿唇,接过杯子去净水器前接水:“对,凭缘分等。” 喻雾思索了片刻,又想起昨天陈芷说她在琴行睡,想来她应该认得制琴师,低头给陈芷发了个微信,询问今天在琴行什么情况。 微信刚发出去,净水器那儿谢心洲短促地“嘶”了声,喻雾撂下手机过去一看,净水器大概出问题了,面板水温直接99.9,谢心洲被溅出来的滚水烫到手背。 他拿过水杯放在净水器上,就这么握着谢心洲的手腕拉到水池,打开龙头,对着水柱冲。 弦乐演奏者的手指指腹有按弦的茧,喻雾没有握太久,水龙头打开后就松开了,折回净水器旁边,正琢磨着它怎么回事儿的时候手机响了。 响的是喻雾的手机,他一看来电人,倒抽一口气,给手机扣了过去。 谢心洲斜乜了眼,关上水,甩着手半开玩笑地问:“你在外面还有别的债主?” “是编辑,来催稿的。”喻雾有点不好意思,“今天中午可以吃外卖吗?我得赶赶进度。” “可以。”谢心洲点头。 他对食物没什么追求,能吃饱毒不死就行。喻雾进屋后,他在餐桌边坐着算钱,打开银行app一个个往计算器里加。 保险公司的赔偿流程是琴行先定损,定损过后估算修复费用,出一个报价单,然后保险公司向喻雾索赔,再支付给琴行维修费。 全程谢心洲不需要掏钱,他只需要等就可以。 可又因为大提琴的板材问题,这一等又不晓得要等到哪天。一个人抓耳挠腮,然后无力地趴在桌上,看着计算器里52万多的数字叹气。而且这还是巡演回来发完奖金才有52万。 那边陈芷回复了喻雾,说师兄的琴要等木板。喻雾跟着问了句,琴行里有没有合适的现成的琴。陈芷说有,但要六十万,师兄砍价三十万,未果。 喻雾把原稿发给助手后,才看见后边这条要六十万的消息,噗嗤笑了下,拿着手机出来客厅,听见琴房里练琴的声音,走过去敲门。 里面声音中断,谢心洲把琴侧躺着放地上,走过去开门。 “洲哥。” 不得不说喻雾这个人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即便五官像刀刻,但年纪小,本质还是嫩的。 “怎么了?” “来给债主先还点儿钱。” “嗯?” “六十万。”喻雾说,“给个卡号,我转给你。” 谢心洲迷茫了片刻,片刻后反应过来了:“我该让陈芷把你拉黑了。” 喻雾手挡着门板边,随时阻止他关门,把头垂得更低:“行啊,那你加我。” 然后快速掏出手机打开二维码。 和这位室友还没加上微信,不过谢心洲杜绝话题跑偏:“你要给我买琴?为什么。” “因为我直接过去买了拿回来塞给你,对你太不尊重。” 真诚。 谢心洲转身进去,但没关门,他进去拿谱架上的手机,扫了喻雾的微信。 “我确实需要一把新琴。”谢心洲锁屏手机,抬眼,“算我借的,给你写个借贷合约。” 喻雾无奈又想笑,眼神复杂:“哥,我们现在是互为债主吗?” “可以这么理解。”谢心洲又低头看手机,打开了贺明臻的聊天框,跟他说那把金奖琴他要了。 贺明臻咻地回复过来:我早说了,跟你姐提一嘴,这点小钱。 谢心洲也不知怎么,或许是被喻雾那个单独的‘哥’字影响了,回复道:不是姐,是弟弟。 贺明臻:? “明天去买琴。”喻雾说,“明天煮火锅。” 谢心洲点头:“好。” 谢心洲不知道喻雾的经济情况,但第二天去琴行的时候掏卡刷卡丝毫不心疼。他没什么好奇心,尤其对他人的隐私部分,有着较强的边界感,或者说疏离感。 无论如何,拿到新琴的谢心洲很开心,装箱抱着出来的,回家路上还频频回头,所幸小五菱可以直接看见后备箱。喻雾笑着问:“不包馅儿的鱼丸,还要吃什么?牛肉还是羊肉?菌菇类的吃吗?” 谢心洲是真的心情不错:“都可以。” 不是那种敷衍的都可以,是真的今天开心,都可以吃。 “酒呢?”喻雾单手扶着方向盘,把这五菱mini开得像法拉利,“庆祝一下吗?” 逛超市的时候谢心洲一直在走神,喻雾拿什么他都点头说可以,全部心思都在地下车库那辆小mini的后备箱。 以至于逛得差不多的时候,喻雾得单手扶着手推车,另一只手把时不时在原地对着货架发呆的谢心洲握着胳膊捞回身边。 他哭笑不得:“哥,别丢了。” 火锅和冰啤酒是北方城市冬天的幸福一餐,供暖的房子里可以只穿一件衬衫。 餐桌中间的小电锅咕噜噜沸腾着,谢心洲已经吃饱了,他向来食量不大,这会儿支着下巴盯着喻雾看。 直勾勾地看,把喻雾这号人物都看得有点害羞,端着玻璃杯往嘴里送啤酒。 这啤酒撑死天了15度,谢心洲两杯半就迷糊了。搞得喻雾颇有些为难——虽说谢心洲是他喜欢的类型,但他真还没到灌酒这个地步,这事儿他也做不出来,超出了他的个人素养。 谢心洲还在盯他。喻雾决定闲聊一下:“你们巡演都去哪儿?” “洛杉矶音乐中心。”谢心洲慢悠悠地说着,从盘子里抽了根茼蒿出来,在桌子上画着线,“然后去旧金山,接着折去拉斯维加斯,再去华盛顿,最后到北京。” 喻雾惊讶于人已经醉了,还能知道从洛杉矶往旧金山是沿海岸线向北,甚至再往右画到拉斯维加斯也是对的。 “喻雾。”谢心洲掀了下眼皮,换了个托腮的姿势审视他,“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喻雾放下酒杯,抽走他手里的茼蒿放回盘子里:“你知道mma吗,综合格斗场,我是搏击手。”* 这种卖命的行业通常相当赚钱。 谢心洲眯了下眼:“综合格斗,自由搏击?” “对。”喻雾说。 “你不是画漫画的吗?” “是啊,但搏击更挣钱。” “没人管你吗?”谢心洲问。 “没,你呢?” “我?”谢心洲忽然手掌撑着桌面站起来,椅子和地板摩擦出刺耳的滋啦声,他站得笔直。 吓得喻雾赶紧跟着站起来绕过餐桌,手臂在他后背后方悬着,担心他摔。 谢心洲深呼吸了一下,说:“我,四岁钢琴开蒙,六岁拉大提琴,九岁独奏,十二岁进音乐附中。” “你很棒。”喻雾哄着说。 “但我表达不出情绪。”谢心洲扭头,和他四目相对。 喻雾不懂。 谢心洲说:“别人十五岁,感情充沛地拉海顿c,我十五岁,用五弦古大提琴拉巴赫,像个留声机。” 喻雾有些无措地望着他,谢心洲可能想去拿墙边的新大提琴,可刚抬脚迈一步就趔趄了下。 喻雾揽住他的同时,他下意识保持平衡,手抄起酒杯像要作诗似的继续抒发情绪,却哽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僵立着。 下一刻,酒杯没拿稳,泼在喻雾衬衫上,玻璃杯砸在地板发出绝望的脆响,碎了一地。 “别动。”喻雾摁住他两条胳膊,“别动了,哥。” 谢心洲低头看碎玻璃,迟钝地说:“对不起。” “噗。”喻雾一笑,“没事,我来扫掉,你坐下先。” “给你衣服泼湿了。”原来谢心洲低头看的不是地板,是喻雾潮掉的那块衬衫。 喻雾跟着低头,啤酒沾湿他右边下腹位置,冰凉的衬衫贴在身上,隐约透出他左边腹部皮肤有黑色线条。 “这是纹身吗?”谢心洲歪了下头。 喻雾个头很高,高了他大半个头,垂眸看着他:“纹身,要看看吗?” 谢心洲没说话,食指指尖挑起他衬衫下摆,向上一拎。 青年的腹部皮肤很白净,清晰可见腹肌的形状。谢心洲凝眸看着他左下腹的兽类纹身,和他纹身上的眼睛对视着。 “孟极。”谢心洲说。 喻雾:“嗯,孟极。” 7、第 7 章 “你先坐下,别动。”喻雾握着他肩膀,将他按回椅子上,“我得扫一下这儿。” 一地玻璃渣子混着啤酒,要尽快清理掉,地暖开着呢,一会儿酒渍全印在地板上了。但谢心洲这会儿轴上了,揪着喻雾的衬衫一角。 又说了一遍:“孟极。” 喻雾叹气,仗着谢心洲迷糊着,笑着揶揄他:“早知你两杯半的酒量,就该买无醇起泡酒让你尝个味儿得了。” 但谢心洲总不能站在碎玻璃渣前边,鞋底沾了玻璃渣踩着带进卧室,回头再不注意刮着脚。他挣扎了下,大约挣扎了四、五秒—— 先上前半步,和谢心洲大约一拳的距离,由于谢心洲还在低头看他的纹身,脑门抵在了喻雾的肩膀。喻雾一手兜在他后背,然后弯腰穿过他膝窝,毫不费力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谢心洲倏地被抱起来,下意识抱住喻雾脖子。他其实有点诧异,但受酒精影响反应迟钝,连一声低呼都没发出来。 喻雾把他抱到卧室门口放下,牵着他手腕,把他手搁在房门把手上,说:“进屋然后上床睡觉,好吗?” 谢心洲抬眸,朦胧的一双眼看着他,好似听不懂他说话,透着茫然和不解。 喻雾又说:“进去睡觉了。” “今天还没练琴。”谢心洲看向琴房,“今天拉埃尔加。” 喻雾也不知道他是迷糊了还是没迷糊,你说他没迷糊吧,他差点要喻雾的孟极纹身蹦出来给他摸摸头。你说他迷糊吧,喻雾拖地的时候他在里面拉琴,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无错音。 早几年,谢心洲念硕士的时候,他老师说:你不能单单把乐谱上的音符变成旋律,那些强弱变化不能只是重音和弱音的转变,要带有你自身的情感。 其实他学琴路上遇见的都是不错的老师,几乎每位老师都发现了他的问题。 他有着相当好的音准,即便视奏,亦流畅完美。但无一例外的,所有老师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 你不能是一个会演奏的乐器。 也是这个原因,他超高的水平却一直没能成为独奏家。 出发去巡演的当天上午,喻雾说送谢心洲去机场。谢心洲在微信上告诉尹心昭,说自己出国巡演了。尹心昭这阵子很忙,发过去许久没有回音。 谢心洲的行李箱不大,几套燕尾服。11月中旬加州有二十多度,但最后一站到北京会冷。再加上琴箱,已经不是五菱宏光mini可以承受的了。 “开我的车吧。”谢心洲说,“刚好太久没启动了。” 喻雾拎着他的行李箱按电梯,从一周多以前住在这里,他就没见过谢心洲开车,于是问:“多久没开了?” “大概……”谢心洲盘算了一下,“一个月?” 喻雾又问:“什么车?” 边聊边走,谢心洲直接把他带到了停车位前边,然后递给他车钥匙。 喻雾愣住了,他先看了眼谢心洲,谢心洲偏头避开他的视线,然后喻雾拖着行李箱走到这辆银色奔驰的侧面。 这车迎面看起来是一辆s级奔驰,但喻雾隐隐感觉不对劲,轮毂不对劲。果然,走到副驾这侧一看,车侧贴着金属标识:v12biturbo 喻雾惊呆了:“哥,我的好哥哥,12缸的s65l你就让它在车库里落灰?这车放在《文明6》里都能给城市加4个buff了哥。”* 谢心洲指尖挠了挠耳后的皮肤:“我平时去乐团坐地铁更方便。” 小区大门出来左手边就是地铁口,而且人行道这一侧有一排存放电动车的棚子,即便下雨也能挡着,很方便。 “但这毕竟,是落地四百万的……”喻雾感觉如鲠在喉,忍住了,按下车钥匙,去车屁股打开后备箱,行李箱放进去。 谢心洲把大提琴放在后座地上,坐进副驾驶拉下安全带。 喻雾点火启动,许久没开的车,刹车都发硬了,喻雾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心疼。v12发动机的车启动音好听的不得了,仪表盘跟着亮起来,喻雾检查了一下,没有亮任何故障标。 公里数也不高,三万多公里。喻雾回忆了一下车牌号,这车从南方开过来的,于是等待发动机预热的时候,喻雾问:“你和尹总是南方人吗?” “嗯。” 其实喻雾大约能猜到,谢心洲虽然个头不错,有一米八,但他骨架挺小的,肩窄腰也窄。 尤其那天把他打横抱起来,一副单薄的身体。喻雾挂挡起步,瞄了眼他,又说:“洛杉矶那地方,人行道上一溜儿睡帐篷的流浪汉,离他们远点。” “嗯。” “他们隧道里全是涂鸦,乱七八糟的。” “嗯。” “而且年年森林大火。” “嗯。” 这俩人的对话经常这样,坦白讲,谢心洲能嗯上一声已经是他成长了,再往前倒十年,谢心洲十七八岁那会儿,他连嗯都不带嗯的。 而且喻雾只是闲聊,纯粹的闲聊,聊城市聊天气,不涉及谢心洲这个人,也就是不触及他的“自我领域”。 这些天喻雾已经大概摸明白了,谢心洲的领地意识非常强,无论是物理层面还是精神层面。 把人送到机场后,喻雾陪他托运了行李,稍微叮嘱了句“注意安全”后,乐团其他同事也都汇合了。喻雾多看了一眼那江焱承,江焱承也瞧见了他。 很明显谢心洲和这个男人是一起来的,这个时间出发点一致,不是特意去接,就是住在一起。 江焱承和喻雾目光相触了片刻,喻雾低头,靠在谢心洲耳边小声说:“哥,你们首席盯着我看的眼神,好凶喔。” 这姿势有点亲昵了,谢心洲眼神变幻了下,然后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向喻雾:“你一个地下拳场出身的人,怕被凶?” “啧,正规格斗场。”喻雾说。 谢心洲无奈:“你回去吧。” “我得看着你过安检。” “为什么?” “人情世故,大家送人出远门的都这样。” “……”谢心洲一时间没找到理由反驳。 谢心洲过了安检,喻雾就回去了,把他的车开回车库车位停好。这边刚上楼,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打电话过来的人叫凌琦瑞,以前喻雾在拳场认识的。当时喻雾是搏击手,凌琦瑞是服务员。 “少爷!”凌琦瑞还和以前一样管他叫少爷,“你那边怎么样啊?豪门那二太太有什么说法吗?怎么上回看见新闻之后就没动静了?” 喻雾:“二太太那边一直是尹总在交涉,你急什么,股份转让买卖、户口迁移、取证公证,哪件是能三五天搞定的。” 凌琦瑞那边环境音挺闹腾的,所以他说话很大声:“哎,那你现在在庭城住哪儿呢?我能去找你不?俩人一起能有个照应,万一那个大公子和他妈对你下黑手咋办啊?找几个黑.道上的趁月黑风高把你噶了。” 喻雾有点无语:“且不说法治社会,我高低也mma擂台两连冠。” “但你编辑找到我这来了……”凌琦瑞有点委屈,“就是那个叫白澍的姐姐,她问我你现在住哪儿,我说我不知道……我……有点害怕她。” “嘶。”喻雾按下指纹打开家门。“那我更不能告诉你我住哪了,你顶住压力,我这周的原稿快画完了。” 凌琦瑞察觉到他要挂电话:“少爷,少爷!我早说了我们回国继续去拳场干搏击,那玩意多来钱,你画个屁漫画啊,你画那恐怖漫画期期不过审天天被举报,你图啥啊!” 喻雾:“图写轮眼下期开班我能报上名,等会儿,我记得你是苏州人吧。” “是啊。” “你们那儿的人一般爱吃什么?” 说到这个,凌琦瑞来劲儿了:“草,你怎么忽然提这个,我现在超级想吃我姨做的黄鱼雪菜面,天下第一鲜,虾头煸出油,跟黄鱼头炒香,文火慢炖……” “好,停。”喻雾在电脑上找到了菜谱,“回头聊,先挂了。” “啊?” 另一边,谢心洲在飞机上迷糊着醒过来的时候收到了尹心昭的微信。和从前一样,尹心昭说在国外注意安全,以及询问他几号回来。 谢心洲回复她后,看了眼面前的屏幕,飞机快要到阿拉斯加州了。陈芷坐他边上,见他醒了,问:“喝水吗师兄。” “谢谢。” 刚醒过来喉咙沙哑,陈芷很贴心地帮他把瓶盖给拧开了,搞得谢心洲有点不好意思,让一小姑娘拧瓶盖。 巡演第一站在洛杉矶音乐中心的一个音乐厅。 当地时间傍晚六点整开始演奏,五点多的时候观众陆陆续续地进场。 后台休息室里大家稍微吃了点东西,准备好谱子和琴,按照顺序上台。交响乐团统一着装,今天的燕尾服搭黑色领结,大提琴组跟在中提琴组后面。 乐团年年巡演,接下来回国休整一段时间就继续开始圣诞音乐会、新年音乐会。这也是谢心洲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重要节日他都在外面奔波。 第二天,继续装车前往旧金山。 加州的一号公路,许多人自驾的时候会选择从旧金山开往洛杉矶,风景更好。 他们租的车沿海岸线,从南向北开。 中途在加油站停靠,大家下车在路边小馆吃晚餐的时候,陈芷没找见谢心洲,他琴也没在。陈芷吓一跳,撂下薯条跑出去找。 傍晚加州的太阳像个快要烂掉的橙子,整个天空如同打翻的番茄酱。 谢心洲没走远,他就在餐厅边上,在高速公路旁边,加油站和餐厅中间,一个废弃的汽车修理店。 陈芷看见了她师兄,一抹瘦高的影子,慵懒地靠着也不知脏不脏的汽修店外墙,手扶着大提琴盒。 谢心洲在废弃汽修店的外墙靠着,墙上贴一张败色的nosmoking。他在那个禁烟标识旁边抽烟。 陈芷掏出手机悄悄拍了下来。 片刻后,喻雾收到了陈芷发来的微信,他点开照片,怔怔地看了良久。看得他心脏狂跳。 8、第 8 章 巡演的最后一站到回国到北京,是11月的最后一天。 北京降温降得厉害,一出机场谢心洲就打了个寒颤。陈芷淡定地掏出她的围巾,围巾还连着一个针织帽,帽子上一对小兔子耳朵,超可爱。 谢心洲沉默地看了看她。她说:“我行李箱里还有一条,你要吗?” “不用了。”虽然看起来真的非常暖和。 陈芷和他一样是南方人,只不过陈芷搬过来是举家北上,她因为父母的工作调动跟着过来。而谢心洲是被尹心昭强行带来北方。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对尹心昭亏欠的一部分,他觉得他是尹心昭的拖油瓶,他觉得因为自己,尹心昭成了网上恨铁不成钢的‘扶弟魔’。 坐上去剧场的大巴,谢心洲和以前一样坐在后排,他让陈芷靠窗坐,自己坐在靠过道的位置。 车还没发动,因为有人在下面抽烟。 谢心洲会抽烟,只偶尔抽,没有烟瘾。 说来有趣,谢心洲的第一根烟,是尹心昭递给他的。九年前谢心洲18岁,尹心昭跻身极云集团董事会后,尹心昭把他带来了庭城。 彼时尹心昭中了她操作的第一个工程标,庆功宴的时候她递了根烟给谢心洲。姐弟俩在当时庭城最好的酒店天台抽烟,谢心洲在风里呛得不停流泪。 司机在催他们抽烟的几个,那几个人立刻灭了烟上车,偏江焱承还慢悠悠的。 司机有点不耐烦了,让乐团经理下去叫他们。经理也挺为难,叹了口气,下车去江焱承旁边说了两句什么,江焱承才不紧不慢地去垃圾桶那儿扔了烟。 江焱承上了车后径直走来谢心洲这边,和谢心洲隔了一个过道坐下。 他对谢心洲的那点心思,陈芷看得一清二楚,她用胳膊碰碰谢心洲:“师兄,我俩换个座位吧。” 谢心洲明白她的意思,说了句“不用”,还不至于让小师妹挡在自己前边。车子启动后,他低头看手机,这两个礼拜里喻雾每天会发一两条微信过来,大致表达的都是他有在好好看家,超乖。 由于时差以及谢心洲对消息提示的主观抗拒,往往过几个小时他才回复一条。但喻雾似乎不在意,第二天还是照常问候报备,他控制得很好,内容巧妙,完全不需要谢心洲回复。 这让谢心洲感到舒服,他不需要回应,喻雾像个站在窗台外的小浣熊,他敲敲窗户然后爪子挥了挥,跳下去掉头就走。 “小谢。”江焱承偏头看过来,这人腿岔着坐,一条腿伸在过道上。 谢心洲没有第一时间看过去,而是手伸进了羊绒大衣的口袋,摸索着什么。 “哎。”江焱承又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一眼自己,自己有话要说。 然后谢心洲摸到了他的蓝牙耳机,打开耳机仓,掏出来塞进了耳朵。旁边陈芷实在憋不住笑了,把头扭过去看着窗外。 谢心洲不在乎他人颜面,不在乎人情世故。可有人就是不信邪,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征服欲”,就好像要在谢心洲那儿证明自己什么。 “哎哎,你能跟我说句话不?”江焱承直接倾身靠向过道,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 谢心洲摘下一边耳机,停顿了片刻才偏头,冷漠地看过去:“你有什么急事吗?” “哈哈。”江焱承胳膊撑在扶手上,笑眯眯的,“你来乐团都快两年了,也太边缘人了,这回巡演结束的庆功宴一定得来啊。” “不了。”谢心洲说。 江焱承不死心:“为什么呢?” “不想去。” “你这情商也太低了,连个借口都不找。” 谢心洲戴上耳机,“你搞错了,我没有情商。” 陈芷低头专注地在手机上哒哒哒地打字。坦白讲,谢心洲绝对不是偷看别人手机屏幕的那种人,但他这会儿有80%的把握,他几乎确信陈芷在和喻雾聊天。 并且,他猜测,陈芷在向喻雾描述刚刚发生的事情。 甚至陈芷大概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喻雾。 谢心洲呢,只平静地看向陈芷的脸。虽然他不知道师妹和喻雾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建立的革命友情,事实上他并不在乎,但这回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逗一下她屏幕那边的白毛。 有时候谢心洲其实挺损的,他看着陈芷,不说话也不问,给陈芷看得恨不得整个脑袋瑟缩到围巾里,手也不打字了,倒是对面喻雾咣咣地还往这儿发。 那个白色的聊天条儿咻咻地进来。 [然后呢?] [师妹?hello?] [信号不好吗?大巴过隧道了?] 陈芷心说你可别叨叨了,我这儿哪是进隧道我这是进审讯室了。但面子上还是眨巴了两下圆眼睛,尽量纯良地看着谢心洲:“怎么了师兄?” 谢心洲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陈芷如坐针毡,他故弄玄虚大成功。 大巴车停在剧院的停车场,刚好下午四点十分,演出将在五点半开始。大家早已习惯这样的工作强度,在休息室换衣服、调整乐器。 冬天里北方城市早早地暗了下来,剧院外墙的灯柱今天全都打开了。有的观众盛装出席,在夜里寒风中,女士缎面的连衣裙外面披一件皮草,款款走上剧场台阶。 剧院的工作人员穿梭在后台走廊,乐手们拎着自己的乐器和琴谱安静地在候场过道等着。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谢心洲眼下格外想抽烟。 他看了眼跟在自己身后的陈芷,给陈芷看一激灵。 “拿着我琴。”谢心洲把琴和弓递给她,“我出去抽根烟。” 陈芷:“哦,别晚了,十五分钟。” “足够。”谢心洲说。 另一边,北京某区,写字楼32层,尹心昭站在落地窗前垂眼看着北京的晚高峰。 “二太太的要求你同意吗?”尹心昭问,“她愿意拿出股份,辰衡董事会里薛梁立是我的人,二太太也愿意在董事会提供支持,她和杜梦姬的关系很不错,这样你在董事会就有两票。” 办公室分明开着灯,但站在沙发旁边的喻雾却像是站在黑暗里。 “她要半山庄园。”喻雾说,“那宅子市值超过3.5个亿。” 尹心昭似是猜到了他的态度,不再看车流,而是和落地窗上自己的倒影对视。 尹心昭不疾不徐地说:“3.5亿而已,那个庄园不好卖,想要盈利,至多改成酒店,但她负担不起改装的费用,找人合伙风险高、周期又长,而且那种规模的房子,住一天就要维护一天,花费巨大,你随她呗。” 尹心昭又说:“话又说回来,二太太对你们母子从来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不是吗。” “我明白。”喻雾敛下眸子,“只是稍微有点膈应。” “你也放宽心,即使复仇也不能急功近利,慢慢来。”尹心昭转过身,和颜悦色道,“两周了,大公子失去继承权,接下来要解决的是大太太。” “嗯。”喻雾点头,“辛苦你了尹总。” 尹心昭莞尔,走到办公桌后边从椅背上拎起外套:“合作共赢的事情哪有什么辛不辛苦。” 然后她抬腕看表,又说:“音乐会要开始了,再不走得在路上堵到夜宵。” “好。”喻雾展开笑颜。 这栋写字楼是极云集团在北京的分部,庭城做实业最大的两家企业,极云和辰衡,维持了近十年的平衡友好,甚至在网上还互称“友商”。哪什么友不友的,人生就是不死不休的1v全世界。 今天尹心昭带他来北京是巧了,碰上谢心洲巡演最后一站。买了两张票,赶在开始前到了剧院。 刚停好车,喻雾下车后叫住了她:“尹总,您先进去,我等下过来。” “怎么?” “我想去买束花。” 尹心昭眯了眯眼,拿着包走到主驾驶门边这里,手掌在引擎盖上一按,打量他:“小子,你该不是看上我弟了吧?” 喻雾没出声,笃定地看着尹心昭,然后点了下头。 “……”尹心昭沉默了片刻,抬手在自己太阳穴揉了两下,苦笑,“什么情况?你俩才认识多久啊,一见钟情?。” 喻雾站在车边,定定地看着她,回答:“是。” 剧院的停车场负3层很安静,大约是因为音乐会快要开始了,观众们都比较准时。喻雾在等尹心昭说话,尹心昭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换了只手拿包。 她说:“你被他吸引到,很正常,心洲长得好看,而且……” “他是天才。”尹心昭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刚学琴那会儿,不到10岁,就已经被不下三个老师说过此子必成大器。” “外貌不凡的天才的确很吸引人,这不怪你。” 喻雾安静地听着。 尹心昭又说:“但我还是要给你个忠告,就像当初我告诉你番茄炒蛋要加4勺糖一样。” “嗯。”喻雾点头。 尹心昭:“喜欢一下就得了,可别真爱他。他表达不出自己的感情,他也感受不到别人的感情,你会被他搞得非常、非常痛苦。” 尹心昭:“他不是高傲不入凡尘,他是单纯的情感淡漠。” 尹心昭微笑起来,说:“你可以理解为,他是个精致的树脂娃娃,玩偶是没办法和人类谈恋爱的。” 倏地,方才还错愕的喻雾弯唇笑起来,他银灰色的发梢颠动两下,说:“尹总,我改变主意了,半山庄园我要留下。” “什么?”尹心昭不解。 喻雾:“精致的娃娃,通常来讲,要配备一个城堡。” 9、第 9 章 从剧院停车场上来,是剧院广场的平台,需要从这儿走楼梯下去,走一截,到剧院的大门口。 时间是傍晚五点过十分。 北京今天白天起了浓雾,到了晚上天阴沉沉的,呵气成霜。由于音乐会,有女士今天穿优雅的长裙,她们紧紧裹着上衣领口,脸上的闪粉在暗里折出漂亮的光。 喻雾没听过音乐会,也没进过剧院,抬眼打量起这建筑,从旁边人工湖涌来的风冷得不行。正当喻雾要跟着尹心昭进去剧院的时候,忽然他又往剧院侧墙看了眼。 这一眼给他看见一道熟悉的影子,和在加州拍的那张照片不太一样,在一号公路旁边的废弃汽修店墙边,天色半亮,他身影全黑。 今天虽夜色笼罩,但外墙有灯,他的身形很清晰。 尹心昭发现喻雾没挪步子,扭头想叫他快点儿,一回头看见喻雾在剧院门口的第一级台阶呆站着,看着一个方向。 尹心昭跟着他视线看过去,遂了然。穿燕尾服的谢心洲嘴里含一根没点的烟,手在西装裤兜里摸索,什么都没摸出来。 她叹气,从手包里拿出一个打火机,朝喻雾丢过去:“接着。” 喻雾一笑:“谢谢尹总。” 尹心昭耸肩:“年轻人确实应该在感情里受点伤。” 谢心洲兜里没火机,他记得他有盒火柴来着,可能给他揣丢了。无奈,他干巴巴地叼着这根烟,准备叼会儿就进去得了。 结果刚抬脚,一侧身。 咔。 防风火机砂轮被擦开,火苗像喝彩一样“腾”地窜上来,黄亮亮的光映入他眼眸。 他怔愣住,拿着火机的手骨节清晰有力,长而白皙,有握笔的茧。再向上看,漆黑的西装领长款风衣穿在一米九的男人身上,惹眼得要命。 喻雾笑起来还是那样,眉眼弯弯人畜无害:“哥。” 谢心洲将烟靠上火苗吸了口,白蒙蒙的烟吐出来,恰好一阵风过来,那烟顺着风飘到喻雾脸上。 “在我身上装定位芯片了?”谢心洲夹下烟,一双漂亮的眼睛半睁着看着他。 尹心昭的话果然不错,他确实是个精致漂亮的树脂娃娃,抬眼看过来,没有任何关于‘好久不见’的情绪。像两天没回家,回家后家里的猫连看都不看,继续在阳台舔毛晒太阳。 “哪儿能啊,今天跟尹总过来见律师,正好看见你巡演的广告,买了票过来的。”喻雾如实相告。 谢心洲重新咬上烟嘴:“我姐也来了?” “嗯。” “你们坐哪儿啊?” “二楼。” “那行。”谢心洲说,“二楼看不见。” 喻雾一笑:“看见了会紧张?” “不是。”谢心洲停顿了下,说,“不知道。” “不知道?”喻雾看着他又抽一口,火机在手里抛起来接住。 谢心洲也觉得自己这回答很怪,但他确实不知道,他不说谎,于是笑了下。烟抽了一半,走到墙根那儿的垃圾桶按灭,说:“大概因为你头发太扎眼?” 喻雾半开玩笑地说:“需要我换个发色吗?” “不用。”谢心洲几乎是瞬答,脱口而出。回答速度快到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呆滞了那么一下。 因为情绪比较封闭,所以格外真诚。喻雾眯缝了下眼睛,看着他,似乎在审视他。 “我进去了。”谢心洲说。 “好。”喻雾点头,“我也进去。” 他掐着表回来等候通道,剧院里的暖气让陈芷犯困,谢心洲身上沾着寒气,走过来时陈芷一激灵。 谢心洲活动了一下双手,外面气温太低,倒不至于发僵。接着,其他抽烟上厕所的都悉数回来,按声部依次上台。 音乐会的上半场是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乐章g大调,明亮典雅富丽堂皇,乐手们昂扬着,随着旋律的递进或更迭,有饱满的情绪表现。单单大提琴声部里那个清瘦的男人,他只有抬眼看乐谱再垂眼看琴弦的动作。 人形八音盒,喻雾愈发觉得自己对他的第一印象实在太适配。 尹心昭在旁边撑着扶手,不知睡没睡,眼睛阖着。古典音乐会上有观众睡着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何况这是二楼包厢,只有六个座儿,两两相隔,大家互不打扰,确实很适合睡觉。 直到曲目结束,观众席哗哗地鼓掌,尹心昭才醒过来。是真的睡着了,音乐厅里恒温恒湿,北方城市冬天是枯冷。 枯冷,是谢心洲来了之后最深刻的体验。 尹心昭那年带他来北方是个冬天,撞上十年来最强的冷空气。彼时谢心洲轻信了网上人说的‘湿冷才是真的冷’,尹心昭也远远没到可以照顾好一个青少年的程度,俩人穿的甚至都不是羽绒服,而是加棉的外套。 那年姐弟俩走出机场的第一步就下了大雪。 就像今天这样。 北方城市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谢心洲和18岁那年一样,身上的衣服单薄,手里拎着琴盒。 和江南冬天的雪不一样,北方下雪更苍凉,是枯的、寂静的,雪一下起来,城市就安静了。人们躲回家里,街边没有摊贩,商铺早早关门。 但和那年不一样的是,第一片雪落在谢心洲眼睫上时,一件带着余温的大衣披上他肩膀,接着被人一拢。 “下雪了。”喻雾将风衣披在他身上,肩膀那里按了按,“走吧。” 耳畔是同事们出来之后看见雪的“哇~”,大家有的拿出手机对着天空拍照,发朋友圈,有的号召大家去吃铜锅涮羊肉。 谢心洲眨了眨眼,走不动路。恍惚间无法分辨这是不是九年前,他跨过两千公里抵达陌生城市的那个雪夜。 肩上那只手没有挪开,谢心洲抬头看他,一颗白色毛茸茸的脑袋,他像个雪球,这么想着,谢心洲忽然笑了下。 “走啊,你不冷吗?”喻雾问。 “不冷。”谢心洲说。 喻雾无奈地笑笑,揶揄他:“你确定?你这嘴唇的色儿看着像心脏不太好啊。” 谢心洲抿了下嘴,确实冷,但必定不至于这短短两分钟就冻得嘴唇乌紫。风衣外套给他后,喻雾身上就剩件毛衣,喻雾发现他在打量自己:“我没事,北方人抗冻。” 他这个身高,确实不像大部分南方城市的基因。 “司机在等了,路边不能停太久,赶紧走。”尹心昭走下台阶,目视前方,走过两人身边的时候拍了下谢心洲的肩膀。 谢心洲拎着琴跟上,掏出手机在微信上跟经理说自己先走了。北京的马路大部分全线禁停,打着双闪的gmcsavana像是来这儿等明星的。这辆是尹心昭出行的保姆车,指导价二百多万。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谢心洲把琴放去后排,向驾驶座叫了声“李叔好”,坐下后扣好安全带。 从北京直接开车回庭城,三百公里,大约晚上九点多能到。 一路上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导航时不时提醒前方多少米有限速。灯柱前的雪花被气流卷着,谢心洲早就睡着了,尹心昭在副驾驶用平板电脑处理工作。 高速公路的电子提示牌上写着雪天路滑,小心驾驶。 越向庭城雪越大,谢心洲睡得不安稳,大约是燕尾服穿在身上难受,他迷糊着抬手想扯领结,但拽了两下没拽动。 喻雾倾身过去帮他从后面解开了领结,又解开一枚衬衫纽扣。谢心洲期间睁开了眼,但是迷糊的,茫然地和喻雾对视了片刻就又睡了过去。 司机先把他们俩送到小区门口,姐弟之间终于有了第一次交流。谢心洲说:“我回去了姐姐。” 尹心昭说:“嗯,早点休息。” 喻雾规规矩矩地说了句“尹总再见”,帮谢心洲拎琴。保姆车刚刚开走,甚至还没开到红绿灯那儿,谢心洲倏然脚下不稳向前一倒,喻雾以为他是被绊了,迅速抬手扶住他。 还笑了句:“没站稳?” “嗯?”谢心洲抬头,苍白的脸上不停落着雪花,今夜雪大得像要把这城市掩埋。 喻雾见他不太对劲,起先觉得他是在车上睡懵了,还没清醒,还开玩笑地问:“走不动了?背你?” “我没有伞。”谢心洲没由来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伞?”喻雾不懂了。 这大概是南北方居民的生活差异,南方人下雪要打伞,但多数庭城人下雪不会打伞,雪落在衣服上掸掉就行。 谢心洲刻在dna里的习惯这么多年也没改过来,他就是庭城雪天的异端,撑一把黑伞走在白茫茫的雪中。 “下雪了……”谢心洲想站直,“但我没有伞。” 喻雾蹙眉,喃喃道:“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谢心洲想站直起来,可脚下发软,刚挪一下,直接踉跄着要摔。喻雾这时候察觉到不对,兜住他腰抱紧。 由于一手拎琴一手抱他,喻雾便用嘴唇贴了贴他额头,刘海儿露出额头的那部分皮肤。 烧得烫嘴。 喻雾垂眼看他,他双目紧闭,但没晕,大约是高烧牵扯着眼部神经,闭上眼会好一点。 “哥,醒醒。”喻雾说,“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谢心洲是醒着,但清不清醒就不知道了,他从喻雾怀里抬头,说:“你亲我干什么,我是发烧又不是发情。” 喻雾:“……”这个嘴啊。 10、第 10 章 “我那是试试你发烧了没。”喻雾真是有苦难言,“先进去吧,直接去车库,带你去医院。” “不要。”谢心洲答得很坚决,语气虚弱但态度坚定,“不去,我要回家。” 无论如何现在都不能站在风雪里挨冻,喻雾将他身上的风衣按着,先回家再说,就算去医院看急诊也要换套厚衣服。 谁知刚揽着他要往小区里走,谢心洲烧糊涂了,误以为他要带自己去别处,总之不是回家。他立刻抓紧喻雾的胳膊,雪被风卷上天,在模糊不清的路灯光柱里盘旋。 “我要回家。”谢心洲几乎贴着喻雾的胸膛,眼睑发红,昂着头,“我想回家,喻雾,庭城好冷。” 喻雾愣了下。 他晕晕乎乎的,讲话也不过脑子。庭城冷,庭城的地理位置比北京还要再北,雪玩命下起来能下成灾。江南也冷,但江南的冬天和雪,谢心洲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家的形状,无力的虚无感。他没得选择,像是类似于‘人类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的哲学问题。 这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大可以分为两种,数学问题和哲学问题。其实再直白一点,这世界上的两大类问题是—— 你可能终有一天会得到答案的,和,可能永远都得不到答案的。 谢心洲的问题是后者,他不知道自己想回的家究竟是哪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人生没有目标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么无欲无求,或许是命运的某种暗示,他该遁入空门皈依了。 “好。”喻雾拨掉他头发落的雪,温声说,“我们回家。” 喻雾把他送回卧室后剥掉了他衣服裤子把他塞进被窝里,家里有常备药,他拖着谢心洲后脑勺喂下去一粒退烧药后,叹了口气。 谢心洲已经昏睡了,喻雾回房间里继续画稿。 电脑一掀开,助手咻咻咻地好几条消息。他助手发回来了描线稿,他助手是出版社分配的,经验老到,所以…… [小琳:大雾老师!主角怎么忽然抽烟了!] [小琳:不可以啊!我们这部校园灵异本来就在审核底线左右横跳,每个礼拜都被投诉举报,你居然还让他一个高中生抽烟!] [大雾预警:可是萧仲夏抽烟真的很性感。] [小琳:是这样没错。] [小琳:确实残阳下孤战一半枪口点烟让我耳边响起了那位少年胸口拔剑的bgm。]* [小琳:但是不行!!] [大雾预警:那之后让他被老师抓住,进行思想教育,萧哥认真悔改?] [小琳:好像可以。] 喻雾接着又和助手小琳聊了下剧情的细节。喻雾的漫画在漫画期刊连载,电子版和实体都有售卖,他这个校园灵异的题材实在受限严重,加上他本人的脑洞和过分张扬的画风,酷爱在血腥诡异场面精雕细琢,导致中学附近的书店都不敢大肆铺货。 传闻中学生去书店买该出版社的期刊漫画,都需要托几层关系,譬如谁和书店老板关系好,暗渡陈仓,悄悄拿书。 但不免被家长从书包里搜出来,一翻,好嘛,看这种东西。动辄厕所鬼魂,闪电劈下照亮窗台上的绣花鞋,雨夜从泥泞操场爬出来的怪物。 喻雾的漫画被举报过很多次,之前人在国外他为所欲为,都是出版社去沟通解决甚至罚款,现在不行了,约谈也只是一个电话的事儿。 小琳那边忽然想起单行本发行的事,想着语音细说,语音刚弹过来,喻雾直接拒接。然后给她打字:计时器响了,我去看看室友血条。 小琳:? 他手机定了一小时的计时,一个小时到了就进去检查一下谢心洲。 这已经是回来之后的第三个小时,时间是凌晨十二点四十。他轻手轻脚推开谢心洲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蹲在床头,借着客厅铺进来的光,拿起耳温枪量了一下他体温。 从38.5降到了37.8,谢心洲看上去还是苍白虚弱,他用棉签棒蘸了点水涂在谢心洲的嘴唇。家里只有一个加湿器,放在琴房里伺候谢心洲的琴。 北方冬天干燥,加上暖气,这么烧下去回头烧成脱水蔬菜了都。喻雾觉得他要想点办法…… 于是凌晨一点半,谢心洲悠悠转醒,无力地半睁着眼,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还是喻雾真的蹲在自己床头柜前面,在摆弄一个拳头大小的小黄鸭加湿器。 这加湿器看上去是小超市里会卖的,一个橡胶小黄鸭,脑袋顶儿戳了个洞,像气坏了,蹭蹭冒白烟。 喻雾正在折腾它,因为它在亮,它本质上是个附有加湿功能的小夜灯,喻雾不晓得怎么让它只加湿不发亮,正在琢磨。 因为是在24小时便利店买的样品,没盒儿,也没个说明书,喻雾摁两下挠挠头,刚准备拿出去在客厅灯下好好研究,一只温热的手探过来,搭在他胳膊上。 “哥?”喻雾尝试叫了他一声,不确定他是醒了还是无意识行为。 好的大概是无意识行为,他凑近了些,蹲着的高度恰好和枕头上他侧躺的脑袋在水平线上对视。谢心洲眨了眨眼,看陌生人似的看喻雾。 喻雾说:“我量一下你体温。” 耳温枪在卧室角落的咖啡桌上,刚刚喻雾随手放的。 喻雾在客厅灯铺进来的扇形灯光里,谢心洲不知道现在几点,甚至不知道这会儿是白天还是晚上。他房间的窗帘遮光性极好,合上就与世隔绝。 喻雾刚站起来,想过去拿耳温枪,便听见一阵窸窸窣窣,谢心洲从被窝里撑着坐起来,接着猝不及防地,喻雾的腰环上来一条纤细光洁的胳膊。 他瞬间僵住,不敢妄动。 今夜户外有零下12度,漫天纷飞着的雪,像置身于圣诞水晶球。他出门匆忙,衬衫外面就套了个风衣,这会儿刚回来,身上还凉着。 谢心洲像是在太阳底下烤了太久,碰上了卖冰淇淋的车,本能地想要往上贴。 于是他半坐起来环抱住喻雾的腰,脸颊贴在他衬衫,刚好贴着纹身的那块。喻雾彻底不敢动了,吞咽了下。 “你…你想喝水吗?”喻雾问。 谢心洲摇头,衬衫随他摇头的动作摩擦了两下纹身。喻雾只感觉自己在被烙,就像古代酷刑,将一块铁烧得通红,按进皮肉,他几乎能闻见自己被烧出的焦香味。 好吧其实并没有那么夸张,全是喻雾自己脑补的,一个发烧病人的温度怎么可能比得上酷刑,但对喻雾造成的主观影响相差无几。 他无法动弹,呼吸困难,瞳孔凝滞。 忽然之间想起尹心昭的话:喜欢一下得了,别真爱他。 接着他开始反思自己,怎么就这么爱了,一见钟情是钟到这个份上吗?寒冬腊月的为了买个加湿器,跑进风雪里,买回来还用不明白。 他低头看了看谢心洲,恨不得像条蛇盘在自己腰上的样子,嘴唇紧抿。他伸手去探谢心洲的脑门,但他手太凉,摸什么都热。殊不知谢心洲和他一样,脑门烧着,感觉什么都凉。 然后谢心洲恍惚着说了句话,喻雾没听清,凑近他。 “今天还没练琴。”谢心洲沙哑着嗓子说。 喻雾失笑:“一生倔强的练琴人。” 不成想谢心洲还真爬起来,被子都掀了,浑身就一条内裤,说:“今天练舒曼。” 喻雾唏嘘,自言自语:“我念高中的时候要是有你这个劲儿,现在估计能成北大杰出校友。” “好了别折腾了。”喻雾把他胳膊拽开,按他肩膀迫使他躺回去,被子拉上。 喻雾拿了耳温枪折回来,弯腰给他一量,37.5。 “我多少度?”谢心洲问。 喻雾把耳温枪的小屏幕朝向他,评价:“怪不得闹着要练琴,这是感觉自己还挺行。” 11、第 11 章 谢心洲这一病,人呆愣了两天。 大约是高烧的后遗症,第二天早晨退烧后他冲了个澡,穿着居家服从卧室出来,看见厨房里高挑的银发男人,正相当贤惠地用勺子搅着汤锅,他愣是原地杵了四五秒钟才反应过来。 啊对,他是姐姐寄存在这里的室友。 这个脑子运转起来滞涩得像是已经停产的老爷车。 “今天感觉怎么样?”喻雾问。 “还行,喉咙已经不痛了。” “可是音色听上去还是不太妙呀。” “是吗可能要换弦了。” “……”说完,谢心洲自己沉默了。他垂眼反思了一下自己,结果看见扣岔了的格纹睡衣。心道自己是真完了,从前只是拉琴空有技艺没有情绪,现在好了,这智商也别拉大提了,去中提组找个空坐下吧。 二人相顾无言了片刻,谢心洲知道自己脑瓜子不灵光,干脆把嘴闭上,去岛台旁边坐下了。 喻雾把烫盛出来,盛进小瓷碗里,端过来说:“莼菜春天才有,芙蓉汤凑合一下吧。” “嗯?”谢心洲抬头。 喻雾放进来一个瓷勺,说:“昨天不是萨拉班德舞曲拉完,出来跟我说今天要喝莼菜银鱼羹吗,我说我尽量去找找,这个季节别说庭城了,浙江都未必能买到莼菜。” 谢心洲眼里充满困惑,一种纯粹又直白的困惑。 喻雾感慨:“这流感后劲十足啊。” 你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谢心洲低头喝汤,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说:“我之后尽量少说话。” “你打的字也不少。”喻雾端来烤箱里的戚风蛋糕和自己的汤,蹙了下眉,“我能真诚地问你个事儿吗?” “请。”谢心洲这时候有点心虚,前两天流感病毒侵害大脑的程度最严重,他咣咣往喻雾微信上发了不少莫名其妙的话。 喻雾坐下,指着这盘蛋糕,问:“早餐吃面包,我是理解的,但早餐吃蛋糕,是个怎样的文化?” 中国版图太大了,南北生活差异体现在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中。两位男士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南方人,喻雾甚至已经预见到冬至那天饺子和汤圆在同一口锅里扭打不休、你死我活的场景。 谢心洲坦然道:“早餐吃蛋糕怎么了?” 违法吗?那你报警把我抓起来。 喻雾哑然:“这是一个疑问句,还是一个警告句?” 谢心洲的汤勺悬停了片刻,最后说:“我现在的脑子无法处理这个选项。” “吃饭吧。”喻雾说。 这次流感来势汹汹,北美巡演回来,乐团病倒了将近一半乐手,指挥也没能幸免。而且他们是顺序传染,谢心洲是第一批,从北京的音乐厅出来了就发烧,余下的人有的第二天有的第三天出现症状。 所以今天没法排练,也就不用去乐团。 天寒地冻的12月吃完早餐在沙发里窝着,谢心洲抱着靠枕,窝在沙发的角里昏昏欲睡。大病初愈的人嗜睡得很,靠那儿眨眼的功夫就睡过去了。 喻雾拎了条毯子去给他盖上,今天起了雾,冬日清晨朦胧又柔和的光线里,睡着的样子乖的不得了。 他们画画的,观察人的方式和角度不一样。阳光在他脸上铺设出怎样的亮面和面,明暗交界的地方如何过渡。他脸部的轮廓、五官的细节。 喻雾想了想,忽然觉得“一见钟情”这个概念其实就是一种对艺术的“即时欣赏”。 第一个乐句就喜欢的曲子,第一幕就喜欢的舞剧,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多数情况下喻雾其实不会把“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看做一个因果关系,比起“见色起意”,他更愿意将其看做“戳中审美”。 谢心洲就是他的百分百审美,抱着膝盖埋着脑袋坐在玻璃罐子里的漂亮天才。 玻璃罐子里的漂亮天才……喻雾回去房间后,忽然萌生出了灵感,然后立刻新建文档、联系编辑,发过去下一本漫画的大致想法和主角人设。 编辑回复过来:情感漠视的天才侦探其实是完美犯罪的杀人凶手——喻雾你是嫌我们出版社命太长了是吗!? 喻雾在屏幕前叹气。 这位编辑目前是他的责任编辑,叫白澍。这会儿正在询问他现在的住址,合作漫画家需要向编辑告知自己的一切信息,以便编辑上门催稿。 但喻雾眼下住在谢心洲这里,谢心洲这种让外卖放在走廊安全通道的人……估计是无法接受编辑随时捶门。 甚至白澍对拖稿严重的漫画家,会要求对方告知门锁密码,或拿一把备用钥匙。 然后喻雾装死了,没再回复。 谢心洲这一觉直接睡到下午四点多,今天阴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客厅只开了沙发尾端的落地灯,鹅黄色的。 他坐起来,看看身上的毯子,再看看落地窗外面,视觉失焦了片刻后,感觉有点渴。 北方冬天就是这样,屋里没有加湿器的话,睡一觉起来嗓子冒烟。他从沙发那儿起来的时候,因为一个姿势睡久了把腿睡麻了,客房里喻雾在手绘板上画着画着听见“咣”的一声,笔触飚到画纸边缘,直接撂下跑出去。 “唉……”喻雾把他睡裤挽上去,蹭破了三四公分的皮,“坐这儿别动,我去拿碘伏。” 流感余威这时候发了力,谢心洲脑子一抽,说:“我不想喝碘伏。” “行,不喝。”喻雾顺着他的话说,“那玩意喝了对身体不好。” 谢心洲不吱声了。 其实磕蹭的口子没什么,剐了点皮而已,喻雾蹲在餐椅前边给他伤口周围轻轻擦了些碘伏,然后抬头问:“师妹说晚上叫了几个同事去聚餐,你去吗?” “啊?”谢心洲一时间没能顺利处理这个信息,“为什么我乐团同事聚餐……会叫你?” 这是真的困惑,谢心洲难得地眼睛里流出强烈的情绪。他对于“陈芷他们吃饭叫上喻雾”这件事情本身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你们什么时候熟成这样了。 ——不是还仅限于微信上网络唠嗑吗? 喻雾很理所当然地“嗯”了声,点头,说:“你去吗?” 他眼神执着于把谢心洲也带去。 谢心洲不带犹豫的:“不了。” 然后补了句:“你去吧,晚饭我会自己吃。” 他这一觉直接把午饭睡了过去,喻雾中午也没吃,他闷头画稿倒也没感觉饿。 喻雾换了个思路,又说:“我们吃一口就回来。” 他像在哄内向的孩子,吃一口就回来,露个面就走。 谢心洲眨眨眼,聚餐这事儿其实陈芷每次都会叫上他,他也每次都婉拒。 喻雾并不是想把i人强行拽离舒适圈,而是这次陈芷特意交代了他一件事儿。喻雾换了条腿支着重心,说:“师妹说他们得到了一点小道消息,过去一起吃饭,聊一下,关于新年音乐会的独奏家。” 谢心洲骤然瞳仁一缩。 喻雾说:“换衣服,走?” “嗯。”谢心洲点头了。 今年新年音乐会的大提琴独奏早就定下了,合作了乐团指挥朱老师的教授,一位业内享誉盛名如泰山北斗般的存在,桃李满天下,是乐团里大部分年轻乐手的祖师奶。 祖师奶来独奏,这没什么好争议,但问题是最近老人家病了。没说是什么病,也没说预计多久能痊愈,是学生登门拜访的时候回绝的话,说柳教授最近身体不适,不见客。 一路上谢心洲都在琢磨,坐在五菱mini的副驾驶,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腹部的安全带。 柳晞巧教授的大师课他上过几次,课后教授还特意叫住了他,让他拉几句圣桑的《天鹅》给她听。《天鹅》不是高难度的曲子,它像‘床前明月光’,小孩儿摇头晃脑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但小孩儿往往只是背,不明白其中深意。 谢心洲还记得那天柳教授问了他一个问题。 小洲,如果一个初学者来找你学琴,你会怎么教ta拉《天鹅》? 彼时谢心洲耿直地脱口而出:第一个音是g…… “到了。”喻雾把车停在辅道的公共车位,“喏,那家。” 谢心洲刚按开安全带,顺着喻雾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愣:“川菜馆?” “食在中国,味在四川。”喻雾说,“大冷天的吃点川菜发发汗,下车。” 谢心洲紧攥着五菱门把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喻雾。喻雾不解:“下车啊?” “我吃不了辣的。”谢心洲说。 “尹总没说啊。”喻雾愣住。 “你也没做过辣的菜啊。” “那是因为尹总说你口味清……淡。”喻雾恍然,“我没转换过来。” 喜欢清淡,和不吃辣,在喻雾的脑子里没能构建出辅助线。 谢心洲指了一下路边:“看见那家711了吗?” “看见了,买瓶牛奶解辣是吧?” “不是,我在那里面等你,你吃完来找我。” “等等!”喻雾薅住他胳膊,“哥,等等,川菜馆也未必都是辣的,开在外地嘛,要照顾外地人。” 结果是陈芷选的川菜馆,整个庭城最正宗。 来吃饭的加上这俩,一共六个人,陈芷、大提组的高泽垣、第一小提琴的蒋鑫蕾,和单簧管的李尧。 坐下后,蒋鑫蕾和陈芷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焦头烂额地筛选,那菜单没多长,来来回回划拉了老半天,终于找着了不辣的菜—— 烤红薯。 “没事,也不是一点辣都吃不了。”谢心洲把外套搁在椅背上。 第一小提琴可以说是整个乐团的核心存在,今天组局的人是蒋鑫蕾,她和陈芷关系很好,今天来的几个都是乐团里关系够铁的人。 点完菜了,蒋鑫蕾神神秘秘地让大家都把脑袋凑过来,一副有机密要说的样子。 然后服务员:“上菜喽麻烦让一下!” 咣一个烤红薯搁在餐桌中间。 其实蒋鑫蕾真不用悄声说话,因为这家川菜馆只有大厅没有包间,闹哄哄的。 “柳教授多半是来不了新年音乐会了,大提独奏要重新找人!”蒋鑫蕾说。 这话一说出来,陈芷是显然已经听蒋鑫蕾说过了,观察着在座各位的反应。谢心洲在用茶水烫碗勺,手里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接着把水倒进垃圾桶。 高泽垣问:“消息来源可靠吗?” 蒋鑫蕾说:“我爸的学生是柳教授的主治医生,昨天下午那医生来我家找我爸,我爸不知道我在家,我在屋里就听见他们聊天了。” 陈芷又看向谢心洲。谢心洲问:“教授现在状态怎么样?” 大家齐齐看向蒋鑫蕾,蒋鑫蕾抿唇轻轻耸肩:“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只知道教授已经住院了,毕竟是老人家,又有基础病,住院更稳妥。” “这样啊。”谢心洲点头。他对新年音乐会谁来独奏这件事不是很在乎,他关心的是教授的身体状况。 柳教授是国内不可多得的艺术家,大家三言两语地开始猜测新年的独奏花落谁家。选曲已经定下了,上半场德沃夏克,下半场勃拉姆斯。 国内顶尖的独奏家就那么几个,有的已经确定了新年要开自己的音乐会,有的档期根本调不开。 “会不会直接在乐团里拎一个去独奏啊?”李尧说。 蒋鑫蕾以拳击掌:“就是啊!陈芷和我都感觉很有可能!” “那没跑了啊,大提琴协奏曲,肯定是大提首席喽。”高泽垣看向和自己一样在大提琴组的谢心洲说,“要是从乐团里拎,那大概就是江焱承了。” 谢心洲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 “其实我感觉……”高泽垣又说,“论谁琴拉得好,谢心洲比江焱承强五十倍。” 谢心洲抬眼看向他,很认真地问:“只有五十倍吗?” 旁边喻雾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然后和大家一起哄笑,陈芷笑得拍桌子了都,大声说着五百万倍五百万倍!! 服务员端上来他们这桌的菜,火红的辣椒在锅中翻炒后激出浓烈的辛香,味蕾在嗅觉的刺激下极速分泌口水,大家立刻停止闲聊,动筷子了。 起先一直是满盘红色辣椒的菜,期间服务员端来一道牛蛙,它成了整个餐桌唯一一盘绿色。谢心洲夹了一块…… 原来它是二荆条佐以青花椒,以及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杀人无形的,泡椒。 喻雾见他目光呆滞,悄悄靠在他耳边:“你还好吗?” “我快自燃了。”谢心洲说。 喻雾脑子一抽:“我给你灭灭火?” 12、第 12 章 谢心洲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纯良之中掺了些求知的眼睛,让喻雾产生了他这一生鲜少出现的情绪—— 负罪感。 坦白讲,喻雾上一次感到内疚的时候还是不慎踢翻了别人喂流浪猫的小碗,虽然是空的,但那小猫迷茫不解,宛如在说‘你为什么这么做’的眼神看向喻雾的时候,喻雾觉得自己真该死。 这会儿谢心洲就是这样的眼神:你为什么这么说。 “咳。”喻雾咳嗽了下,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我去给你买点牛奶。” 谢心洲舔了舔嘴唇,唇色被辣得更加红润,眼睑也是,委屈又可怜。这家馆子不大,桌子之间的过道很窄,喻雾坐的位置加上他一米九的体格,挪来挪去的很麻烦,谢心洲站起来说:“我自己去。” 他刚站起来,服务员捧着一桶扎啤吆喝了声:“麻烦让一下哦!!” 那扎啤里晃荡着许多冰块,随着服务员的动作当啷响着。喻雾赶紧起身,握住他小臂把他拽回来坐下。蒋鑫蕾瞧见了服务员拎的啤酒,问:“我们要不要喝点儿?” 辣菜配冰啤酒,那确实是够有劲的。高泽垣已经抽了小半包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行行,我都可以,我没开车,你们都能喝吗?” 平时他们聚在一块儿吃饭都是默认不喝酒,会耽误回家练琴,所以互相不知道酒量如何。 陈芷随意地说:“我无所谓,喝点儿可以。” 然后直接用胳膊肘戳了戳喻雾,问:“你呢,你酒量怎么样?” 谢心洲替他答了:“他海量。” 说完瞪了眼喻雾,喻雾心道怎么惹着你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拽他坐回来的时候,在家磕到茶几的膝盖,被他那么一拽,又磕了下桌子腿上的装饰。 喻雾心怀愧疚地看向他。 “师兄呢?”陈芷脑袋伸着问。 喻雾替他向陈芷答:“我海量,他雅量。” 陈芷“噗”地笑出来,然后和蒋鑫蕾一起扫码,点了桶啤酒,加了几杯冰豆奶。 谢心洲叹着气揉了揉腿,说:“你想喝就喝吧,回去我开。” “那多不好意思。”喻雾说完,回头跟陈芷说,“我就不喝了,开车来的。” “叫个代驾呗!”陈芷脱口而出,然而话音刚落,她自己反应过来了,喻雾那辆五菱mini,再来个代驾,她师兄要是坐副驾驶,喻雾只能去车顶了。 陈芷嘿嘿一笑:“那给你也加个豆奶。” 席间大家聊完独奏家这个话题后,开始狂聊乐团里的其他人。所以说人啊,聚在一块儿说别人坏话的时候,是可以形成一种‘共生结界’的。 那是一种默契又淳朴的快乐。 高泽垣:“长笛的那个罗邈竞,他到底怎么混进我们乐团的,练不练笛子啊天天,坐下恨不得来六个人帮他按孔。” 李尧:“你是忘了二提那个姓龚的,我才想不通他是怎么混进来的,演出的时候他恨不得弓毛浮在弦上,生怕拉出一点儿响。” 服务员送来豆奶,谢心洲叼住吸管一个猛吸。 陈芷想起那个姓龚的就翻白眼,说:“那个sb,琴拉得不怎么样天天让小姑娘叫他‘老龚’,神经病。” 聊了一阵后,李尧朝喻雾抬了抬下巴,问:“哥们,刚就想说了,你这发色挺个性。” 喻雾:“以前在洛杉矶的mma拳场打自由搏击,那儿的经理说我看上去年纪小,又是亚裔,看着攻击性不高,让我想个办法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我就染了个白毛。” “纹身也是?”谢心洲问。 “纹身不是。”喻雾回答。 此话一出,陈芷悄悄打量起喻雾,喻雾今天是短袖加羽绒服,进来餐厅后羽绒服脱了就剩个短袖,露在外面的皮肤显然没有纹身,那么就是纹在被衣服挡着的部位。 她眼神一紧,嗅到了不简单的味道。 然而其他人的注意力当即被自由搏击吸引了,七嘴八舌地问他拳场的事儿。什么你打的都是肌肉老外吗、那儿合法吗、mma是不是打死了算球。 然后又问喻雾现在在做什么,喻雾说在画漫画,恐怖漫画。大家聊的很有分寸,没有细问喻雾的漫画名。 “诶,你这么一说我感觉已经很久没看过恐怖类的东西了,电影啊动漫,好像特别少。”蒋鑫蕾说。 “嗯。”喻雾点头,“近两年文娱管制比较严格,其实也不是全面禁掉了,但很大一部分创作者宁愿不碰这个题材,也不想作品完成之后被迫修改的面目全非。” 谢心洲微微偏头看他,他和喻雾平时不太聊天,他对别人的过去、发色、纹身都没有好奇心。刚刚听见喻雾说这些的时候,稍微萌生出了一些画面感。 半裸的亚裔白毛青年在八角笼里,mma是无规则综合格斗,所以大家听见mma后纷纷询问是不是“打死算球”。曾经在国外一些特定的地区,八角笼里打死了人,只要无违规动作,甚至不会被追责。 “还辣着吗?”喻雾偏过头问他,把一杯清水推到他碗边,“涮涮水再吃吧。” 谢心洲这会儿满脑子自由搏击,径直问:“川菜涮水,等下会不会被厨师打。” 喻雾笑着说,“涮吧,别被水煮牛肉单杀了。” 谢心洲筷子上就是一片水煮牛肉,挂着灿亮的红油,迸发着火热的辛辣。他抬眼,刚好和餐厅的经理撞上视线。不知是不是谢心洲的错觉,他觉得经理的目光相当烫人——你在川菜馆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 喻雾靠近过来,凑到他耳边,在沸反盈天的餐厅里对他说:“应该打不过我。” 他嗓音不算低沉,但富有磁性,听上去像少年漫里那个口出狂言、无人当真、还籍籍无名的废柴主角。 一顿饭吃完大家从餐馆出来,火辣辣的川菜吃完走进冷风里相当舒服。陈芷深呼吸了几口,说:“第一次感觉冷空气这么爽!” “你回家吗?”蒋鑫蕾问,“我俩叫一辆车吧。” 陈芷摇头:“我去琴行。” 蒋鑫蕾错愕:“这么晚了还过去啊?” “是啊。”陈芷说,“我得练琴啊,在家练琴回头又被邻居投诉。” 谢心洲听见你她去琴行,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陈芷似乎感受到他想问什么,说:“你再等等,木板会有的。” “嗯。”谢心洲点头。 两个女生打一辆车走了,另外俩同事也先后挥挥手离开。坐进五菱mini里后,谢心洲终于疲惫地长长叹出一口气。 喻雾看看他:“社交这么累?” “嗯。”谢心洲点头。 其实这都算不上社交,他就是坐那儿吃了顿饭,搭了几句话。 他们艺术家是这样的,很多艺术家都是世俗眼中的“异端”,其中一部分更是不疯魔不成活。所以谢心洲只是孤僻了点,这在他们看来简直与常人无异。 不过新年音乐会的独奏家悬而未决,谢心洲靠在座椅里往下缩了缩,好像被辣得还没缓过来,左手在车门上摸索了一阵,问:“车窗怎么开?” “这儿。”喻雾目视前方,手指了下主副驾驶之间,手刹前方的位置。 “喔。”谢心洲降下来一些窗户,冷风当即像看见活人的丧尸一样往车里涌。 凉飕飕的风把喻雾吹得脑仁疼,他哭笑不得:“哥,或许你有没有感觉,稍微有点冷?” 谢心洲噗地笑了,把窗户关上:“需要说得这么婉转吗?” “准备夸夸你南方人果然抗冻呢。”喻雾开玩笑地说。 “我想拉独奏。” “什么?” 谢心洲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喻雾险些没能跟上他的节奏。 “我说我想独奏。”谢心洲重复了一遍,“就是坐在指挥旁边,坐在整个乐团前面的那个位置,音乐厅投射最好的地方,坐在共振箱上面。” 喻雾意识到,刚刚可能是谢心洲这辈子第一次表达出“欲望”。 他咽了下,稳稳地扶着方向盘,粉色小五菱跑在暗夜里,像个魔法少女。方才听见原定的独奏家是业内威望颇高的老艺术家,那么“独奏家”这个角色绝对很不简单。 喻雾说:“这个位置是需要争取的吧?” 谢心洲:“嗯。” 喻雾:“那就试试啊。” 喻雾补了一句:“勇敢一点。” “这不是勇敢能解决的问题……”谢心洲偏头看向窗外,没再多说什么。 隔行如隔山,真解释起来要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讲,今天谢心洲的语言输出已经到头了。 下了高架进隧道,隧道里限速80,喻雾提起车速。进入隧道后的半封闭空间产生强大的气流,五菱的隔音不太行,气流噪音充斥在车厢里,喻雾不得不提高嗓门。 他大声说:“让我试试呗?” 谢心洲蹙眉:“什么?” 喻雾说:“试试激活一下你这个混入人类社会的ai。” 谢心洲无奈笑笑:“怎么激活?” “刺激刺激喽。”喻雾说,“明天有空吗?带你去见识一下现代斯巴达竞技场。” “那是什么?”谢心洲问。 “格斗场。”喻雾说,“贴身肉搏。” 这属实是谢心洲的知识盲区,他看向喻雾,隧道里的灯以相同的频率扫进车厢,在喻雾的白毛上刮出一道道银光。 谢心洲茫然地问:“你打……我吗?” “你想什么呢。”喻雾比他更茫然,“你这体格跟我打?你连八角笼都爬不进去啊。” 谢心洲:“……” 喻雾:“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13、第 13 章 综合格斗在国内属于非常小众的运动,尽管它已经职业化很多年,但在国内通常提及“格斗”和“搏击”,大家会立即认为这实在过于血腥暴力,觉得不可取,需抵制。 庭城有格斗场,只有一个,凌琦瑞前两天从北京到庭城后第一时间过来,因为有从业经验,非常迅速地正式入了职。 格斗场的位置比较偏远,考虑到来回续航问题,谢心洲特意询问了那附近有没有充电桩,凌琦瑞说有。 “他是我以前在洛杉矶格斗场时候的经理。”喻雾扶着方向盘,说,“叫凌琦瑞,今天正好他们有个搏击手缺陪练。” 谢心洲对格斗的认知是拳击比赛,戴着巨大的拳击手套的那种。他还是觉得有点荒谬:“你这个激活ai的方案……有成功案例吗?” 喻雾寻思半天:“你这种情况的,我这辈子只碰上过你一个。” “其实我不是很想看拳击。”谢心洲看了眼路牌,前方都快要上省道了。 喻雾笑笑:“等你看到了就知道了,对了我那个朋友,姓凌的那个,他是绿毛。” “嗯?”谢心洲歪头。 “头发。”喻雾说,“他是个绿头发。” 谢心洲:“喔,为什么特意说这个?” 喻雾:“给你预警一下,因为别人染绿毛要么是海藻绿要么是初音绿,他那个绿,是西蓝花。” 谢心洲笑了下。 他难得这么轻松地出门,或许是喻雾的感染力太强了,一大早端出来完美圆形的蛋饼和香煎鸡肉肠。那笑容让谢心洲低头看了眼手机,确认是12月,冬天,他笑得像桃花开了满城。 所以跟他出来了,被蛊了似的。 “哥,看同类互相残杀,会激发人类基因里本能的恐惧。”喻雾说得很平静,“从情绪等级来讲,触发恐惧感是最容易的,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 “最难的是什么?”谢心洲问。 “是慈悲吧。”喻雾说。 “那是菩萨吧。”谢心洲说,“我以为你会说‘最难的是爱人’。” 喻雾摇头:“爱人不难,爱人是简单行列的,够爱就爱了,有什么难的。” “是吗?”谢心洲若有所思。 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是一句废话。 格斗场开在一个高尔夫球场旁边,这一带几乎没有高楼建筑,车也随便停,风成片成片地刮。下车后谢心洲拢了拢衣领,看着格斗场的门。 它规模挺大的,玻璃门里很快出来一个绿毛小子,喻雾形容得很贴切,确实是西蓝花。 凌琦瑞小跑出来,迎着喻雾过去:“少爷!” “别叫我少爷算我求你。”喻雾和他潦草地抱了一下之后,跟他介绍,“我室友,洲哥。” 谢心洲轻轻点头,他这个人气场就是这样,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比较内向寡言。现在的人和过去不同了,早几年可能热心大哥会拍着他胳膊,说,你这样不行啊,你得开朗。现在的人更懂得尊重。 “进去吧,这怪冷的。”凌琦瑞说,“进去喝点热乎的,少爷,那个搏击手是新人,一会儿让让。” 喻雾蹙眉:“我都俩月没上擂台了,我现在实力也不行。” 话虽如此,但谢心洲能感觉到,喻雾走进这格斗场后仿佛换了个人。他脚步从容,脱下外套递给凌琦瑞,问:“陪谁练啊?” 凌琦瑞带着两个人往场馆里走,说:“一小孩儿,22岁,没进省散打队。” “为什么没进去?”喻雾随口一问。 “孩子有纹身,不愿意洗,纹的是女朋友。”凌琦瑞说。 “嚯还是个情种。”喻雾讶然。 谢心洲打量起这个地方,他第一次来格斗场,甚至都很少听闻这个名词。它ktv一样的门头写的是北铎搏击俱乐部,里面很大,凌琦瑞带着他们拐过两个走廊,才到这个空闲的馆。 这规模,在北方城市,高低也得是个洗浴中心。可偏偏弄了个搏击俱乐部,想来是真的深爱这项运动。 “洲哥你坐会儿。”凌琦瑞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组沙发,“我们进去换衣服然后热身。” 场馆挺大的,大概是一个livehouse的面积。八角笼在中间,凌琦瑞让谢心洲坐的沙发就在八角笼前边一点,看起来是个vip观赏位。 因为他刚坐下,外套还没搁下,就有服务员过来微笑着拿起他外套,说:“先生帮您挂在那边靠墙的衣架上喽。” “啊谢……” 谢谢没说完,另一个服务员端来纯净水和切好的果盘。再抬头,喻雾和凌琦瑞已经出来了,所谓换衣服其实就是把上衣脱了,手腕缠上绷带,再穿条大裤衩。 喻雾身材很棒,左侧下腹部的纹身有手掌大,孟极的一部分没入裤腰里。谢心洲瞥了两眼,战术喝水。 另一个搏击手也出来了,跟喻雾握手,说了两句什么,喻雾点点头。 同类相残啊…… 谢心洲又喝一口水,两人快速热身,然后各从一边跳上八角笼。坦白讲,这八角笼擂台的高度,搏击手手掌一撑就跳上去,所以昨天喻雾说的那句“你八角笼都爬不上去”其实是一句真心话。 这么想着,略微有点不爽。 凌琦瑞也爬了进去,充当裁判。 喻雾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凌琦瑞抬手做了个等下的手势,接着他翻过八角笼的绳索跳下来,走向谢心洲。 其实这人有足够的压迫感,只是平时在谢心洲眼里,他通常围着家里海天酱油的围裙,在厨房里叮叮咚咚地忙活。 半裸的精壮上身在格斗馆过分白而亮的灯光下给了谢心洲不小的冲击力,喻雾走过来,摘下耳钉:“帮我拿一下。” 谢心洲张开手,那枚祖母绿落进他掌心,还带有主人耳垂上的余温。 喻雾重新跳上去,翻进八角笼,凌琦瑞拿了个未拆封的护齿器给他,他打开包装,咬住,然后和对面那哥们一样,退到后背挨着绳索。 综合格斗,在最少、最基础的规则限制中,可以使用世界上的所有格斗术。咏春、泰拳、自由搏击、柔道,mma不限制这些派系或拳法,mma甚至只给搏击手戴一副露半指的分指手套,这项运动旨在暴力取胜—— 在八角笼里击败你的对手,无论你用什么方法。 凌琦瑞吹哨了。 哨音落下的瞬间,两个搏击手同时冲向对方,原来坐在八角笼近处,听到拳拳到肉的声音是这样的。 像冬夜的闷雷,也像恐怖电影里的捶门声。喻雾的流派是自由搏击和柔术,他出拳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传输回大脑的画面来不及分辨。 喻雾浑身的肌肉绷得死紧,谢心洲甚至感觉那都不是人类的肌肉和皮肤,而是一种贴身机甲。 对面的哥们是个新手,喻雾已经尽量放水了,但格斗这种东西,真的沉浸其中之后会激发人的兽性。有很多社会道德捍卫者认为,综合格斗这种东西就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社会,它让智慧生命体像野兽。 互相撕咬、搏击、战斗,不死不休。 那挥拳砸在同类躯体上的声音,嘭、嘭,肌肉之间的猛击,最终在喻雾一拳速击,抡在那哥们下颌上的一声“嘭”,与谢心洲的心跳骤然同频时,谢心洲倒抽了一口凉气。 最后闪身到他背后,猝不及防的最后一个裸绞结束战斗。 凌琦瑞吹哨上前,手挡在喻雾面前,意味停止动作。 新手哥们被喻雾那拳打得眼神都不对劲了,昏头了,被凌琦瑞扶起来的时候两条胳膊软绵绵地抱着他脖子说:“瑞哥……瑞哥我……我坚持到一分钟了吗?” “四十一秒,你已经很强了。”凌琦瑞说。 谢心洲愕然,才过去四十一秒……他呼出一口气,八角笼里喻雾吐出护齿器,说:“你要打得再凶残一点,再不要命一点,别保留太多人性和道德感。” “啊……?”哥们还懵着。 凌琦瑞听了觉得好笑:“你还说人家,你最后那拳可以往太阳穴打的,你打下巴。” 喻雾说:“再给打傻了。” 随后问那哥们:“你打过什么比赛?” “昆仑决的预选。” 喻雾点点头:“战绩呢?” “5战……1胜。” 喻雾沉默了。 “休息20分钟再来。”凌琦瑞说。 喻雾从八角笼翻出来,摘掉手套后拎了个浴袍披上,走回谢心洲这个沙发。这沙发是三座沙发,谢心洲坐在中间,喻雾挨着边儿坐下,问:“这水能喝吗?” “我喝过了。”谢心洲说。 “你还喝吗?” “不了吧。” 喻雾端起来仰着头把它喝光,一抹嘴,说:“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肾上腺素起来了,拳头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像不像情绪激动时候的心跳。” 挺像的,谢心洲看着他,咽了一下。 喻雾也在看他,两个人对视着,喻雾在等他回答。 谢心洲说:“一下。” “嗯?” 谢心洲:“心动了一下。” 良久,喻雾才反应过来,问:“挥拳抡人的时候,那个砰砰声音,和心跳共鸣了是吗?” 谢心洲点头。 “什么感觉?”喻雾问。 “兴奋。”谢心洲很诚实,他摊开掌心,将耳钉递给他。 喻雾一笑,捏起耳钉,歪着头边戴边对他说:“没看出来啊哥,文质彬彬的江南小书生,居然是暴力美学的受众。” 14、第 14 章 庭城这个搏击俱乐部不仅培养职业选手,娱乐区域也有。 其实搏击俱乐部和旁边高尔夫球场面对的是同一类客户群体,健身房也有拳击项目,但这里更专业,健身房打沙袋,这边陪练的人,可是实打实的跟你肉搏。 刺激的东西会让人上瘾,这毋庸置疑。 休息20分钟主要是给那新人哥们休息,场馆里有医疗组,这会儿凌琦瑞正带他做简单的检查。 喻雾把浴巾系好,很规矩地连一点胸膛都没露出来,说:“去其他馆逛逛?再让我行业的暴力美学刺激刺激你。” 但可能别人打得不够我美,喻雾暗暗想。 谢心洲觉得来都来了,看看吧。 而且喻雾最后那猛烈的一拳,属实让他的心脏和那种力量,产生了一种……共鸣。 那大约是共鸣。 老师们曾经费尽心思想要谢心洲理解的东西,就是“共鸣”——让音符和你的灵魂相撞,它们撞击的声音,就是音乐和你灵魂在共鸣。 彼时谢心洲一个字都听不懂。 到今天,喻雾那恐怖如斯的一拳抡在对方下颌上的声音,忽然让他有一种被心脏除颤器电了一下的感觉。虽然他没被除颤器电过,但大概就是整个胸膛被震了下。 “等一下。”谢心洲握住喻雾手腕。 喻雾刚站起来,低头看着他的手,因过分用力而关节发白。 谢心洲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监控摄像头,说:“能给我拷一份吗?刚刚的。” “我刚刚打的那一轮?”喻雾问。 “嗯。”谢心洲这个人向来不做遮掩,虽说不遮掩不迂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低情商的表现,但此时喻雾看着他笃定又磊落的眼神……超开心。 “是不是觉得我打得超帅!”喻雾期待地看着他。 “强音不是重音而是力量。”谢心洲喃喃自言自语,他重复着求学时候老师说过的话。 纯粹的力量,单纯地进攻,通过持续格斗而产生的暴怒、几乎要摈弃人性和理智的力量。刚刚谢心洲看见了,对方不是无恶不作的罪人,亦不是什么宵小之辈。 谢心洲又看向空荡荡的八角笼,喻雾说的没错,它确实是现代斯巴达竞技场。 甚至谢心洲萌生出了有违人性的想法:如果没有裁判,赤手空拳的两个人能打到什么地步? 结果喻雾说:“你看监控干什么,看我以前的比赛录像呗,我有一场打得浑身是血,那场比这个刺激多了。” “这么好。” 喻雾震惊:“我当时差点死了。” “辛苦你了。” 其他馆里这会儿有人在打,门开着的就是不介意围观。大部分人戴拳击手套和拳击头盔,关节处也好好佩戴防护,喻雾打的mma基本只有一个护齿器,其他没了。 稍微逛了一下,兴趣缺缺,颇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确实都比不上喻雾。 要么用力过猛,要么平平无奇,要么是初学者。总之没有看头。 走得有点累了,直接在大厅坐下。谢心洲开始发呆,一直到喻雾叫他说20分钟到了,还要练一把,他才起来。 后来谢心洲一直提不起劲,外面又下起了雪,今天出门的时候就有点阴。 谢心洲像是尝到甜头的小孩,吃到那颗极其美味的糖果之后,什么食物进嘴里都味同嚼蜡。甚至是喻雾本人的视频,都不及那近距离现场看见的暴怒一拳。 之后他坐在这儿看喻雾陪练了几个选手,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对手不够强,都没能让谢心洲兴奋起来。 他真的只心动了那么一下,他开始反思那是不是巧合,是不是最近咖啡喝多了心悸。 陪练结束后,喻雾冲了个澡,换上他自己的衣服走出来,见谢心洲还在那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手机横着拿的,大概在看视频。 他看得很专注,全然没注意喻雾走了过。喻雾问:“看这么入神?” 谢心洲抬头,喻雾恰好看见他手机屏幕,屏幕里是导播的特写镜头,白毛青年赤.裸上半身,大片大片的血铺在他本身就很白的皮肤上。 “原来是看我呢。”喻雾说,“凌琦瑞让我俩等他下班一块儿吃饭。” “那我自己先回去了。”谢心洲锁屏手机,拿起旁边的外套。 喻雾:“回家不带我啊?” “你不是去吃饭?” “我把他婉拒了。” “很婉吗?” “婉得不行,婉转婉约婉婉类卿。” 谢心洲蹙眉:“最后那个是什么意思?” “口误。”喻雾抿了抿嘴,看了眼窗户外面,“又下雪了啊。” 又下雪了。谢心洲从前住的南方也会下雪,苏杭地界的雪虽然也纷纷扬扬,漫天被风卷着。但好像江南的一切都是缱绻温柔的,记忆里的雪慢悠悠,也可能是记忆被美化了。 尹心昭不喜欢江南,尹心昭最不喜欢家乡下雪,路上都是冰水混合物,脏且潮,像厨房里永远搓不干净的抹布。 其实谢心洲一直以来都把姐姐对家乡的恨意连接到自己身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讨厌一个城市呢,那必定是城市里的人出了问题。除了自己,谢心洲想不到别人了。 谢心洲盯了一会儿窗外的雪,抓着外套站起来,“走吧。” “穿上。”喻雾提醒他。 走去停车位,停在他们车旁边的车主正捏着身/份/证,一点点割进车门把手的缝隙里,把凝结的冰层凿开,焦头烂额,抓耳挠腮。 由于隐藏式车门把手需要先摁进去,让把手右半部分翘出来,才能实现“开门”这个动作。 但同时,这里是庭城,是北方,那么北方城市一下雪,对隐藏式车把的车主们来说,抠门就从一个形容词变成了动词。 谢心洲瞄了眼隔壁车主,风雪里被自己的车拒载,像极了听不懂方言的智能家居。正当谢心洲庆幸喻雾这台小五菱是机械式车把手的时候…… “电机冻上了。”喻雾说。 “啊?”谢心洲一楞。 喻雾也尴尬,吞咽了一下,从主驾驶出来,说:“电机,冻上了,车打不着了。” 隔壁车主听见他们说话,猛地扭头看过来,那眼神,惺惺相惜。谢心洲下意识询问:“那现在怎么办?” 喻雾睫毛上落了雪,他甩了下脑袋,忽然想逗他,但自己又憋不住笑,说:“开春就好了。” “……”谢心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没事,我再试试。”喻雾又坐进去。谢心洲也跟着坐进副驾驶,冷得哆哆嗦嗦,看着他点火。 五菱mini点火是插钥匙然后旋转,一个非常古朴的机械启动方式,但这台粉色小mini没有给出任何反馈。 谢心洲后悔了,他很少出现后悔的情绪,今天出门的时候他听见喻雾打电话问有没有充电桩的时候,他就该直接说开他自己的车过来好了。 喻雾又试了两下,说:“应该不是冻上,可能是电瓶亏电,你先下车进去场馆里等会儿,我叫个救援。” 喻雾回国之前,这辆车闲置了太久,车太久不开就是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谢心洲捻了下手指,说:“一起进去吧。” “嗯?”喻雾看向他。 其实喻雾有点愧疚,今天这么冷,把他从家里折腾出来,又下了雪。他觉得谢心洲可能有点讨厌下雪,平白这么觉得的,他没有证据。 谢心洲:“一起进去,然后叫个网约车过来。” 开在城郊的搏击俱乐部,雪天,傍晚,几乎没有网约车愿意从这儿走。喻雾已经把红包提上了500,终于,从12公里开外有个师傅接了单。 喻雾从吧台给谢心洲端来一杯热巧克力,他觉得番茄炒蛋加4勺糖的人应该很喜欢甜腻的东西。结果是谢心洲抿了一口,后来一直两只手捧着它暖手。 俱乐部大厅供搏击手和客户们休息,这儿偏远,租金低,所以场馆面积非常大。沙发和沙发之间隔着挺远的距离,谢心洲坐在落地窗边,侧着头,一直在看落雪。 “他究竟什么人啊?”凌琦瑞在吧台里面,胳膊肘撑着吧台,问喻雾。 喻雾靠在吧台上,看着沙发上的人:“你管呢?” “心上人吧。”凌琦瑞晃着杯子,冰块在里面当啷地撞着,“你这脸,你多在庭城逛逛,指不定能提前开春。” 喻雾:“你荒不荒谬。” 凌琦瑞:“你们怎么认识的,萍水相逢一见钟情?” “差不多吧。” “但我觉得他看着挺生人勿进的。”凌琦瑞觉得反正谢心洲在看外面,他们这个角度只能看他一个后脑勺,于是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不是那种高冷bking的生人勿进,像是……怕生似的。” 其实凌琦瑞形容地还算贴切,但喻雾明白,谢心洲的“怕生”不是胆怯的“怕”,而是怕麻烦的嫌弃。 不过从国内到国外又回国的凌琦瑞也同样阅人无数,很快他纠正了一下:“不对,不是怕生,是‘怕了你了别靠近我’。” 喻雾一回头:“你说对了。” “……”凌琦瑞忽然顿了下,眼神一怔然后开始假装忙碌,放下杯子用抹布胡乱擦台子。 喻雾蹙眉:“装什么勤快。” 再扭头过去想继续欣赏谢心洲那漂亮的后背线条的时候……对上了谢心洲的视线。他自己也怔愣了下。 谢心洲看着喻雾,眼睛向自己旁边的沙发位置瞥了下,喻雾立刻撂下玻璃杯走过来。 “洲哥。”喻雾坐下。 “有烟吗?”谢心洲问。 喻雾陡然想起他出去巡演的时候,在加州一号公路抽烟的照片。 “有。” 谢心洲说:“我想抽烟。” 喻雾回吧台跟凌琦瑞要了根烟,凌琦瑞纳闷,因为喻雾不抽烟,原以为他是回国这段时间抽上的,还叮嘱了句要抽出去抽,大厅禁烟。 结果,凌琦瑞看着他把烟和火柴递给了谢心洲。 “谢谢。”谢心洲起身准备出去抽,见喻雾也跟着走到了玻璃门边,“你别跟着我,外面冷。” 雪越下越大,郊区没有林立的高楼切割大风,落地窗外,谢心洲的黑色羊绒大衣下摆被风胡乱地扯着。 他擦燃火柴,点上烟,火柴一甩,扔进垃圾桶。 然后左手插进上衣口袋,微微抬头,把烟吐进风雪里。 他站的地方虽然有屋檐,但风太大了,雪侵袭着他。谢心洲的大衣没有扣纽扣,里面只有一件高领毛衣,很快沾上碎雪。他咬着烟向侧后方回头看,和玻璃里面同样在看他的喻雾对视。 白烟从他唇缝里被吐出来,谢心洲淡淡地看着喻雾。 ——他是个情感漠视的人。尹心昭这么说过。 喻雾弯着唇朝他笑了下,落地窗里面很暖和,大厅里暖气开得足,外面的雪在半空被风吹得打旋儿。 喻雾还是决定走出去,推开俱乐部的门,寒风与雪狂欢尖叫。走向谢心洲的这截路很冷。 他夹下烟,没有问他怎么出来了,而是吐掉嘴里的烟,说:“你好像喜欢我。” “感觉到的?” “从逻辑上分析的。” “还是欠缺了。” “嗯。” 二人在风雪里沉默了一会儿,谢心洲在旁边垃圾桶把烟灭了。挺冷的,两个人都没进去。 沉默的时间里其实两个人的思绪在放空。喻雾说:“没办法,你在那个人仰马翻的别墅里淡定拉琴的样子太戳我审美了。” 谢心洲回忆了一下:“啊,然后你走过来撞了我的琴。” “……”喻雾默然,“对不起。” “没事。” “我觉得你挺酷的,孤僻冷漠的天才音乐家,又长了这么完美的一张脸,你这在漫画里不是美强惨主角,就是那种在大结局揭晓真相,被万人心疼的大反派。” “乐手。”谢心洲纠正他,“不是音乐家,甚至不是首席。” 喻雾真的觉得他这张嘴多亏了他不爱说话,笑下笑,朝他挪了一步,和他并肩看雪:“其实我以前性格很烂,又特别能打,脾气差得要命,能动手就不张嘴,还有个疯子妈,和老喻那样的爸,人人对我敬而远之。” 谢心洲:“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就好。” “……”喻雾又笑了,“你这个嘴啊。” 15、第 15 章 谢心洲这个嘴已经含蓄很多了,他原本想说的并不是这句“你好像喜欢我”,谢心洲不喜欢搞铺垫或是循序渐进。 他甚至不明白人与人交流为什么要走一段流程。 所以他那句“你好像喜欢我”,原本想说的是,“我们可能过不久就会上床”。 同样,谢心洲并不是感觉到的,而是通过逻辑分析的。喻雾对他的各种行为和动机已经不能单单用“砸坏了琴而愧疚”和“有欠债而卑微”来解释,谢心洲不会羞赧地逃避“他可能喜欢我”这个选项,他只是说出这个可能性。 “上床”这个可能性也是谢心洲推导的结果,八角笼里充满力量的喻雾,真实且直面地让他感知到了“力量”。这是相互的,他愿意感知、他感知到了。 接下来谢心洲可能会从接受变为索取,这说不准。 他终究没有真的遁入空门无欲无求,他想要那个独奏的位置。 诚然,如果分析错误,喻雾对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那么他不会尴尬。他只会平静地点头,表示自己误会了。 网约车来的时候,雪在路面已经积了起来。 司机师傅把空调摁高了些,返回市区的路开得很慢,平均40、50的车速。车厢里很安静,后排坐着的两个人都不出声,也不玩手机。 谢心洲本来就是个不爱出声的人,喻雾则是万念俱灰,他还揣摩着谢心洲的心思呢,设想着老喻的继承事宜告一段落后,挑个风朗气清的日子告白。 结果好么,人家站在雪里抽着烟就把他还处于摆盘阶段的一桌子菜给掀了。 同时他也更清晰地认识到谢心洲的确和普通人不太一样,不对,应该是,太不一样。 想到这里,他扭头去看谢心洲的侧脸。小时候喻雾跟着他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母亲四处奔波,那些日子里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 很多奇怪的、癫狂的、匪夷所思的人。他见过八角笼里最不要命的斗士,也见过名利场里最风情的美人。 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他们之中不乏有人幽默风趣,有人一掷千金,但没一个能入喻雾的眼。 但那个荒诞离谱,让喻雾觉得恶心至极的晚宴,谢心洲出现了。 他出现在喻雾最反胃的环境,喻家的半山庄园。那些精致的食物像是虫尸,踩在昂贵的地毯如同踩到血污和油污的混合物。 但他看见谢心洲的瞬间,就那一眼,他脑袋里出现了画面:血海尸山、腐骨污泥,在那之上开出最完美的玫瑰。 他那天明白了“惊艳”这个词并非杜撰。 现在他要和玫瑰一起回家了。 谢心洲回来后一头钻进琴房,好像要赶在这个buff消失前赶紧拉一首感受一下变化。他脱掉外套去洗手,然后开琴。 呼吸,谢心洲坐下后,缓慢地呼吸了一下。想想八角笼里半裸的喻雾,腰腹发力时绷紧腹肌,腹部的孟极纹身简直像要一跃而出。 谢心洲架好手机开始录像,肖斯塔科维奇,第一个乐句出来,就能感受到这位前苏联作曲家的风格有多么明显。 充沛的力量,昂扬的力度,需要演奏者在重音上强调坚毅的力量。作曲家受环境影响,战争年代的曲目是抗争的,演奏家要演绎曲目的灵魂,真的化身成那个年代的战士。 所以战争年代留下来的多是音乐,一本回忆录里写道:音乐能不提任何事情,却道出了一切。 谢心洲出汗了。这种情况非常少,并且他清晰地明白不是房间暖气开得高,因为窗户开着一个缝儿,甚至还有些冷。 琴房里没有钟表,唯一能看时间的手机摆在他斜对面的谱架上录着像。 他轻轻放下琴弓和琴,把录像暂停,指尖微颤地,将视频通过邮件发给老师。到这里,他才看见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五十。 似乎悟了一点,就那么一点,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初学者的状态,初窥门径。 出来的时候客厅里没有人,厨房的烤箱灯亮着,显示保温模式。烤箱把手上贴了个便签贴:有事出门,饭菜在保温,拿之前戴好手套。 他指尖捏着便签贴,稍有些失落,他想跟喻雾分享这件事情——似乎他明白了什么叫力量感。 接着轻轻一歪头,好像又同时明白了什么是失落感。挺微妙的。 - 次日乐团排练,果然,指挥讲到了新年音乐会的事宜。 大家抱着自己的乐器安静地听着。原定的大提独奏是指挥朱老师的教授,业内无人不知的柳教授。但很可惜,教授最近身体欠佳,无法参演。 “现在有两个解决方案。”朱老师站在指挥台上,扫视着大家,“第一,更换曲目,不用独奏了,我们正常演出一场交响曲。第二是,更换独奏家。” 被蒋鑫蕾说中了,那天吃饭的时候蒋鑫蕾更偏向于指挥会换人。换曲目太麻烦,节目单已经公开了,音乐厅也租好了,曲目时长正好在凌晨零点最后扬弓结束的时候是凌晨零点迎接新年。 所以换人更简便,指挥扫视一圈后,目光落在大提琴组。 大提组的乐手们像是上课听见老师说“我要点人上来做一下这道题”,大家统一风平浪静,既不能躲闪得太明显,也不能表现得跃跃欲试。 毕竟,这对大部分人来讲,不是什么好活。新年音乐会,跨年扬弓,万一搞砸了,身败名裂,在这个行业也别混了,可能培训机构都不敢要。 朱老师说:“柳教授没办法参加,大提琴组的所有人辛苦加个班,在这个周末录制德沃夏克的演奏视频,周一发到我邮箱。” “好的老师。” “好好。” “嗯好的。” 大家纷纷点头应着,陈芷瞄了眼旁边,她师兄还是那样八风不动。琴靠在他身上,拎着琴弓,几根弓毛脱落了下来,坠在弓顶端垂着,谢心洲拽掉它们,团一团,塞进口袋。 “好的。”指挥说,“那就暂时这样。” 指挥翻谱,大家就位。今天练圣诞音乐节的曲目,圣诞不是法定假日,除开宗教意义,圣诞节大多是商家娱乐的节日。 但交响乐团又起源于西方,所以从专业源头来讲,圣诞节在交响乐团行业通常会有演出。今年是庭城一家大型商场的演出,曲目是明亮轻快的圆舞曲。 这天是周二,距离周末还有三天。 回家后谢心洲收到他老师的回复邮件,这位老师是他在大学时候的专业老师,非常欣赏他,所以至今还有联络。 老师回复过来的内容是: 看来你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折,我听见了爆发力,非常好,以及你的生活里是不是出现了新事物?我甚至听见了你有错音。 错音是无法避免的事情,尤其登台演奏的时候。 人不是机器,遑论机器都会有bug。但谢心洲就是那个不出bug的机器。 可他错音了。 谢心洲的电脑放在琴房里,这时候他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盯着视频在听。 四十多分钟的视频,谢心洲一动不动地坐了四十多分钟。他老师还是含蓄了,那可不是“有错音”,谢心洲听见起码4处错音。 他惊呆了,他拉琴确实拥有了情绪,但也付出了代价。 喻雾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里面坐着,琴房门没关严实,溜了个拳头大小的缝。他朝里面看了一眼,看见谢心洲僵直的后背,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对劲,那人像被定住了似的。 他敲敲门。 谢心洲回头。 “你怎么坐这儿发呆?”喻雾问。 谢心洲回头:“我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一协奏曲,错了5个音。” 谢心洲顿了顿,“但老师说听见爆发力了。” 喻雾听懂了:“那是好事儿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但我错音了,我不错音的。” “人就是会失误的。” “我不会。” 喻雾噗地笑了,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你也是人啊,这是我们人类的物种缺陷。” “这个种族确实不太行。” “……”喻雾真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杵在这儿跟谢心洲斗嘴,“出来吃饭吧。” 谢心洲眼睛亮了亮,问:“今晚吃什么?” “麦当劳。” 谢心洲的眼睛暗下去了。 “对不起,今天赶稿子。”喻雾说,“明天,明天做雪菜黄鱼面。” 他发现谢心洲的眼神光好像是可控的。 自从谢心洲单方面点破喜欢他这件事之后,两个人的生活重回正轨。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谢心洲和他相处还像之前那样,相当自然,吃饭,出门,回家。 一切都和喻雾刚搬进来的那几天一样,谢心洲不会主动出发聊天,都是喻雾先开口说点什么。 直到周五晚上,谢心洲敲开了客房的门。 喻雾开门,问:“怎么了?” 谢心洲穿一件白色圆领毛衣,灰色格子裤,用真诚且纯良的眼睛看着他:“我明天要录拉琴的视频,发给指挥,做挑选独奏的参考。” 喻雾:“嗯。” 谢心洲:“找不到感觉。” 喻雾:“那……” 谢心洲:“让我摸摸你。” “?” 16、第 16 章 “?”喻雾觉得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不够。 谢心洲应该没喝酒,他没闻到酒精味道,难道吃错东西了?但自己没买什么菌菇类的东西回来啊? “你刚刚说……”喻雾试着引导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然而人家谢心洲很坦然:“我刚刚说,给我摸摸。” “喔。”喻雾愣愣地点头。 他这会儿其实反映过来了,和谢心洲相处这么久,他明白谢心洲是一个“没有施法前摇”的人。 也就是说,没有念咒语的环节,直接上来就爆破……啊不、上来就表达诉求。 就像他那天说“你好像喜欢我”,他不会先铺垫一下,也不叠甲,因为他不在乎后果。就算自己不喜欢他,他也不会觉得难为情,或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扇自己嘴巴子。 喻雾让了个位置让他进客房。 客房里干净整洁,一张单人床、衣柜和书桌,书桌上架着喻雾的电脑,一个手绘板。 喻雾挠了挠头:“呃……” “坐。”谢心洲指指书桌前的椅子,“别紧张。” 他确实紧张! 这时候年纪小的劣势就体现出来了,他慌了,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叫了声“哥”,然后闭嘴。 谢心洲在他床沿坐下,客房说大不大,但也不算小,床和书桌之间的距离,大约站起来要走个两三步。 两相对望,喻雾喉结上下滚动,吞咽了一下。 局面此时受谢心洲控制,纤薄的肩膀上的白色毛衣看上去随时会滑落下来,但其实这是喻雾的错觉,谢心洲的毛衣是合身的。 对视了片刻后,谢心洲问:“可以脱掉上衣吗?” 喻雾尽力保持自己是一个比较冷静的表情,但太过夸张的冷静就成了僵硬。喻雾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半开玩笑地边脱毛衣边问:“我这是为艺术献身吗?” 诚然,对面古井无波的谢心洲不吃他这套,也不踩他递来的台阶,直言:“不,你是为我献身。” “……” 怎么说呢,喻雾毛衣刚掀到锁骨,他这个姿势可以说进退两难进退维谷进退触篱。尤其这种姿势,保持得越久越奇怪。 喻雾的心绪有多杂乱,谢心洲就有多纯洁。目的单纯,行动单一,就是摸摸你,没别的。 你是为我献身,不是为艺术。 想来也是,不能越级汇报,也不能跨级管理。 喻雾最后把毛衣从脑袋上摘下来,谢心洲起身,走到他面前低下头。和在八角笼里的时候不一样了,同样是半裸上身,在八角笼里宛如鬼面修罗,这时候脱了上衣,像刚被卖进窑子的落魄少爷。 面对心悦已久的“恩客”,少爷根本笑不出来,他第一天在窑子里上岗,还不熟练。喻雾根本不知道该不该摆出些表情,他自认这么多年在外面漂泊也算是见了不少世面,但这种情况,是头一回。 谢心洲走到他面前,很淡定,弯下腰,右手覆在他肩膀。 青年的掌心温热,干燥,他情绪稳定,心跳平稳,面不改色,他真的是抱着一切为了艺术的心态过来从喻雾身上索取。 主动索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不过谢心洲已经预想到了这一步,所以没有波澜,他右手按在喻雾的肩膀,向下抚摸,摸到他上臂。 结实的手臂,肌肉因为紧张而绷得硬邦邦,不知道是不是喻雾的错觉,他感觉血液流速都有点不对劲,快得像是后面有三只草原狮在追。 谢心洲顺着他手臂向下摸,摸到手腕、手指,然后蹲了下来。喻雾坐下的时候微微岔着腿,谢心洲的小体格直接站在他腿中间,他握着喻雾的手腕,端详他的手,另一只手盖在他胸膛下方的皮肤。 他感觉被谢心洲触摸过的地方在熊熊燃烧,谢心洲其实没有摸一些令人燃烧的部位,他是理性的成年人,没去摸那个雕塑一样的胸肌,也没摸腹肌。他只是两只手顺着喻雾的胳膊摸到指尖,然后蹲下来,认真地欣赏他的孟极纹身。 坊间流传着孟极的故事,孟极在墨潭的夜色中进入人们的梦境,实现他们的愿望。 谢心洲凑近他的纹身,他几乎能感受到谢心洲的呼吸铺洒在那块皮肤上,当初纹它的时候都没像现在这样绷着。喻雾一动不动,谢心洲倒像公事公办。 谢心洲不说话,他也不敢出声,主要是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问他,手感怎么样,还满意吗,咸淡正好吗……这个不对。 终于,谢心洲抬起头:“能摸吗?” “都可以摸。”喻雾说。 搏击手对触碰有本能防御,喻雾遏制住了自己的双手,紧紧扣着椅子扶手,腹肌绷得像钢板。谢心洲拇指指腹擦在孟极的图案上,这确实是相当不错的纹身作品,色泽均匀线条干净。喻雾不知道他摸了多久,可能不到十秒钟,但这时候他失去了时间概念,感觉凝滞,真空。 “唉……”一声非常轻的叹息。 “怎么叹气?”喻雾问,“哪儿不满意吗?” “挺满意的。”谢心洲站起来,蹲得有点久,站起来后险些踉跄,喻雾伸手要去扶,但他自己站稳了。 谢心洲定了定神,拿起他随便放在桌子上的毛衣递给他:“可以穿上了。” “喔。” “辛苦你了。” “应该的。” “晚上吃外卖吧。” “好。” ——怎么还体贴上了,宛如窑子里折腾完小倌人,说今晚你不用烧热水伺候我洗澡了你歇着吧。 喻雾穿上毛衣,忽然叫住他:“哥。” “嗯?”谢心洲已经一只脚迈出房间了,回头。 “你这次想找……什么样的感觉?”喻雾问。 谢心洲:“快乐。” 说完,他走出客房,带上房门,唇角微微上提了些,在笑。 - 德沃夏克是谢心洲很熟练的曲子,当初在半山庄园喻家的豪门晚宴上拉的就是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 周六一早,在琴房架好手机开始录像。 穿了件白衬衫和西装裤,摆好手机后观察了一下取景框,然后稍微调整角度,在琴凳上坐好。 没有谱架,因为独奏不看谱。 谢心洲呼吸,习惯性地用无名指轻轻拨弦来确认音高,然后再呼吸,持弓、开始演奏。 平时他拉琴的时候没有杂念,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频频走神。老师回复的邮件总是出现在脑海,老师说看来你的生活出现了新的转折。 他生活里出现的,新的东西,是喻雾。 谢心洲蹙起眉,强迫自己专注,肌肉记忆拯救了他的乐句,这个视频很明显不能发给指挥。他将琴侧躺放下,过去拿手机删掉,重新录。 折腾了一整天,没录出一条自己满意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面如死灰,搞得喻雾无端自省:他是觉得我身材不行还是太过冷淡?下次再来摸我的时候我热情点儿? 然后恍然——怎么不知不觉期待起来了! 这种微妙又擦边的关系是怎么回事! “咸淡怎样?”喻雾问。 谢心洲咽下虾仁:“刚好。” “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闻言,谢心洲看向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让喻雾挺意外的,因为谢心洲从来不在乎。他说:“明天和尹总去办股权转让手续,老喻董的继承问题……已经尘埃落定了。” 谢心洲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重复问了一遍:“什么时候回来?” “啊?”喻雾顿了下,“喔,应该晚上七八点左右。” “早一点。”谢心洲说。 “怎么了?”喻雾不解。 “我不够专心,我需要有人看着。”谢心洲说,“今天一直走神,录的视频都不能用。” 喻雾咬着筷子尖儿,有点为难:“我不懂音乐。” 谢心洲说:“不用听错音,你看着我就行,像看小孩写作业。” “这样啊……”喻雾想了想,“好,我尽早回来。” 今天晚上谢心洲没过来摸他,他坐在电脑前面画画的时候心不在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等待感太熬人,甚至耳机都没戴,他耳机降噪效果太好,生怕听不见敲门声。 第二天清晨,喻雾出门了。 尹心昭的人在楼下等他,带着他七拐八绕走去停车的地方,然后开出小区。 紧接着,尹心昭的保姆车跟上了那辆车。 到今天辰衡集团丑闻缠身,财务部门已经一周没有人正常上班,所有办税人员都在接受调查,只有几个人维持公司最基础的流水运转。 尹心昭能搬出辰衡的税务问题,是她借用喻雾的手来为这公司内部的关键位置换血。一旦财务部门的运作出现滞涩,直观影响就是股东们的分红。 从对公账户向股东们的私人账户走账,以什么样的理由、交哪一档的税额,财务部门的主干接受调查期间不得触碰公司软件,而这个时候又是12月的中旬,是年末。尹心昭在这个时候出手,可以说对辰衡打出了致命一击。 “尹总。”喻雾很懂事地先下车,过来帮尹心昭开车门。 今天尹心昭穿一件黑色长款羊绒大衣,里面白色高领毛衣,一个棕色格纹手拿包。她助理在副驾驶,接过她的包,递给她一个文件夹。 尹心昭将文件夹打开,说:“你接受所有继承股份之前,先把这个签了。” 喻雾接过来,助理拿出笔和印泥。 这份合同是他和尹心昭之间的第二份合同,合同写明,喻雾将以当天a股市价的40%价格将辰衡集团的股份售卖给极云集团董事长尹心昭。 “股东售卖股份需要半数股东同意,迫于财务部门无法正常运营的压力,他们会签。”尹心昭接过助理手里的保温杯,拧开抿了一口,“半山庄园的宅子有喻太太的一半,我可以出钱帮你搞定,市价40%,你如果觉得可以,现在签了它然后上楼。” “当然,你如果觉得不能接受。”尹心昭盖上保温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那你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后面的事宜,毕竟你和我之间的合作内容隐蔽得很好,除了你住在我弟弟家里这件事之外,你和我之间没有留下任何联络的痕迹。你依然可以持股上任,做辰衡集团的股东甚至董事,我呢,权当被人当傻子利用了,没所谓的,经商嘛,哪有不碰壁的。” 尹心昭讲话圆满周到,现在理确实是这么个理。 同时,她浸淫商界多年,不可能帮一个陌生毛头小子做这么多无用功。在这份正式的股权转让协议出现以前,尹心昭做的所有事情对她来说都是举手之劳。 她只是借着喻雾的出现,来挖出老喻董的税务问题,坦白讲,大家都是从商的,要是在账务税务上扬言自己有多干净,那就是千年的狐狸不必对唱聊斋。 遑论辰衡的研发团队已经搬去不征收个税的摩纳哥,生产外包给了印度,这在尹心昭看来简直是活靶子。她甚至都不用打量喻雾的表情,跟助理要来了护手霜,助理挤出一点儿在她手背,她悠闲地搓了起来。 喻雾只怔愣了片刻,望着她:“尹总您说什么呢,我当然不可能自己去做股东。” 尹心昭微笑:“是吗。” “多恶心啊,那么多喻家的远近亲友。” 尹心昭敛了下眉眼,因为喻雾甚至都没把合同翻完,看到一半就直接走到保姆车车头,弓着腰将文件夹按在引擎盖上,签了字按了手印。 助理淡定地继续拿剩下的合同,对他说:“一式三份。” 全部签完、按完手印后,尹心昭换了个眼神,颇有些欣慰。 她冒出个念头,事实上她和谢心洲在某些地方非常像,毕竟一母同胞亲姐弟。她说:“辰衡是个体量很大,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型建工公司,我坦白跟你讲,光靠税务压力没法让它短时间内分崩离析,你想不想玩一玩?” 喻雾不解:“玩一玩?” 尹心昭说:“我帮你在辰衡搞一个执行岗位,你不是要留下半山庄园吗,那么多侍从厨师司机保安的工资你得发吧,不然成鬼屋了,赚点钱,顺便给我分享点辰衡工程标的乐子。” 她话说得模棱两可,但喻雾大致猜到了其中深意。 尹心昭对自己的所有决策都有信心,她从一开始就不在乎老喻董的这个亲生儿子,甚至喻雾觉得她的目的可能都不是这些股份。 事实证明尹心昭说得对,这世界上没有谁是干净的。喻雾售卖股份的事情在股东会议上,半数以上的人签字同意,在自身利益面前什么东西都能让一让。 喻雾和尹心昭极云集团的合作,这些人已经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戳破,因为没有必要了,木已成舟,他们全都是尹心昭手里的玩物。 以至于喻雾提出要负责年底的江底隧道工程标时,已经没有人反对。 回到家里是傍晚七点整。 琴房里没有练琴声,喻雾打开灯,谢心洲盘膝坐在阳台地上看着外面,阳台没有地暖,他裹着一条毯子。 灯骤然亮起来,谢心洲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然后慢慢睁开,适应了光线之后,回头,又眯了眯眼。白毛在白炽灯下面恍了他的眼。 喻雾说我回来了。 谢心洲说我看见你上楼了。 17、第 17 章 喻雾蹬了鞋子,拖鞋都没来得及穿,快步跑去阳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 谢心洲可能坐得腿麻了,刚被捞在怀里抱起来的时候重心不稳,扶着喻雾的胳膊。 喻雾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只愣愣地说:“你怎么像小狗一样。” “你怎么骂人。” “……”喻雾咳嗽了下,“这不是骂人。” 谢心洲站好,把裹着的毛毯稍微折一下,说:“我没有像小狗一样坐在这等你,只是因为今天能看见星星。” “哦……”喻雾抬头,今天难得的,夜空的星星像洒金一样。 庭城一入冬就容易起雾,能见度差,自然看不见星星。但今天格外晴朗。 谢心洲的家是半开放式阳台,高度到他胸口的护栏,没有封窗户。谢心洲不想夜空和双眼之间隔一层玻璃,也不想自己的领地有一寸暴露在他人的视野,所以他很诡异地在半开放的阳台装上了窗帘。 他还有个癖好,有时候他喜欢在客厅的地毯上坐着,将窗帘合上,看着它被夜风吹地一涌一涌。 没有任何深意,也不存在任何联想,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大自然的规律动作。 喻雾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星星,接着意识到他怀里搂着谢心洲搂了好一阵,忽然手臂僵了僵。 反倒是谢心洲没什么反应,很平淡地退开一步,走到阳台角落,拎起窗帘的一角,喃喃自语着有点脏了。喻雾心道那能不脏吗,虽然卷在墙边,但避免不了整天风吹雨淋的,但还是说:“明天我拆下来送去洗。” 谢心洲“嗯”了一声,然后朝琴房走:“来,录影。” 好怪。好像是要去琴房录一些不能播的东西。 喻雾愣了下然后抬脚跟上。谢心洲的琴房他没进来过,几次都是在门口朝里面看了几眼而已。 琴房里一架靠墙放的立式钢琴,书桌,大提琴、谱架,以及一个占据正面墙的书柜。 之前客房里有几个大纸箱,纸箱里都是琴谱,喻雾原以为那些琴谱已经差不多是谢心洲的大部分了,原来大部分的在这里…… “你坐这里。”谢心洲把凳子放在自己斜对面。 “喔。”喻雾坐下来。 谢心洲将谱架拉到喻雾旁边,手机打开录像,检查了一下取景框后,开始录制。 他坐回自己练琴的椅子,抱起琴,看了看喻雾,然后开始拉琴。 喻雾看着谢心洲,一如他要求的那样,像盯梢着孩子做作业。他就坐在那儿,看着谢心洲,其实他觉得谢心洲是个非常浅显的人,不是贬义。 而是大部分人会觉得他不言不语讳莫如深,不和人交流不追求功名利禄像个世外高人,但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实在简单得过了头。 喻雾觉得他的孤僻是主动的,他把全世界孤立了。 但他又对这世界有一丝向往,比如这次新年音乐会的独奏。 喻雾想要他对这世界有再多一点的向往。 他就坐在那儿拉琴,好像即便此时洪水肆虐天地扭转,也不会影响到他。他在喻雾的眼里已经被打上伦勃朗光影,美丽至极。 琴声结束,谢心洲扬弓,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他轻轻放下琴,走过来拿起手机停止录制,然后压缩好文件,发去指挥的邮箱。 这次没有错音,但也没什么感情。有个人在旁边果然好多了,让谢心洲恢复到没有杂念的状态。 “辛苦了。”谢心洲对他说,“谢谢。” “没事,不客气。”喻雾坐得太久了,站起来踱了两步,问,“你们选独奏家,是靠视频挑吗?” 谢心洲摇头:“视频筛选是第一步,筛出来的备选考核,最后排练看效果。” “原来如此。”喻雾懂了。 谢心洲看着邮件发送成功后,如释重负,坐回椅子上。 谢心洲垂眼看着已经自动锁屏的手机屏幕:“我姐姐还好吗?” “嗯?”喻雾反应了一下,看向他,“喔尹总啊,她挺好的。” “她看上去累吗?”谢心洲问。 到这里,喻雾回想了一下,在他印象里姐弟见面的情境下,两个人连视线交汇都很少,几乎没有。 虽说喻雾有察觉到这对姐弟的关系有些微妙,可他们又没体现过任何对对方的嫌恶。他们就像一对平常的亲生姐弟。 喻雾见过很多亲生的兄弟姐妹的相处方式,大概就是各忙各的,不会问候彼此,但能够直白不扭捏不铺垫地提出要求。比如,在?转点钱。 但尹心昭和谢心洲这对姐弟不一样,喻雾食指在他谱架上随意地摸着,同时观察他。他坐在那儿,刘海儿耷拉在眼皮上,很乖。 喻雾说:“尹总挺有活力的,你放心。” “嗯。”谢心洲点头。 按照平常,这时候喻雾该离开琴房了,他也确实准备走。然而谢心洲站起来,上前几步,伸手握住喻雾的手腕。 喻雾一楞,回头,困惑地看着他。 “你之后会搬走吗?”谢心洲问。 “我……”喻雾迟疑了片刻,他想说他搞了个半山庄园,一个人住有点空你要不要搬过来,但他毕竟二十出头的年纪,没谈过恋爱,骨子里有着怯懦。 见他支支吾吾,谢心洲眼眸一沉,他想的是,当初他住在自己家是因为继承纠纷,现在事情结束了搬走也没什么问题。 自己那客房也确实挺小的,喻雾这体格住起来颇有些委屈。谢心洲想到这里,慢慢松开手,说:“啊,没、没什么,我……” 手彻底松开的同时,谢心洲其实已经看开了,他这个人看开事情特别快,特别容易放弃。于是接着说:“我就是问问。” 然而喻雾不这么想,他捞起垂下的手臂,将他拽向自己。 年纪小的优势来了,就是够冲动。 嘭! 毋庸置疑喻雾有着相对结实的胸膛,谢心洲一声“唔”被他咽住吞进肚里,否则他真的会有点羞耻。 个头很高的人四肢也长,喻雾两条手臂抱住他,把他轻松圈在怀里,问:“你是不是不想我走?” “是啊。”谢心洲推了下他胸膛让自己抬头,不是故意的,推到他胸肌了。 谢心洲抬头,和他四目相对,认真地说:“是因为我需要从你身上索取情绪,不是因为我对你产生感情,你明白这一点之后还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 喻雾弯起唇角:“原来甘愿做吸血鬼血包的人类,是纪实漫画。” 谢心洲:“我不喝你的血。” “那是一种比喻。” “喔。”谢心洲思索了一下,“原来如此。” 喻雾很确信他思索的内容是在把自己的比喻往回推,怎么会有这么呆萌的人。他叹了口气,同时确切地感受到了尹心昭的话果然没错。 漂亮的树脂娃娃,情感淡漠的天才。但尹心昭不知道的是,他对谢心洲的激活方式生效了,喻雾慢慢地收紧了些手臂,目光也微妙地在变化。 因为此时,喻雾发现,连谢心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悄然产生一种感情,依赖。 他看着谢心洲在自己怀里慢慢低下头,接着听见了沉闷的声音问:“喻雾,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 像个渣男,利用别人的喜欢予取予求,甚至还顶着‘艺术’两个大字,冠冕堂皇。 “嗯……”喻雾摸了摸他后脑勺,“可能因为世界上不能有太完美的东西。” 18、第 18 章 谢心洲进入了独奏家第二轮选拔。 接下来,指挥会抽一到两天的时间做下一步筛选。让人意外的是,作为首席的江焱承居然倒在第一轮,让同样入选的陈芷十分诧异。 这天乐团排练结束后陈芷一边收琴一边和谢心洲小声耳语:“师兄,他高低是首席,怎么连录像选拔都没过啊。” “谁知道。”谢心洲根本不感兴趣,琴放进琴盒,然后背起来。 陈芷“哎”了声,跟上去:“师兄!等我一下!” 谢心洲今天开车来的,因为他终于、终于等到木板了。同一年份的,同一砍伐季节,同一品种的苏木板。正好陈芷也要去琴行,就捎上她。 俩人一起走出排练厅的时候,恰好和进来的江焱承打了个照面。江焱承看俩人并肩一起走,打趣他:“这次和小师妹一块儿啊?” 陈芷早看他不顺眼,这人的脑子估计被下半身占领了,什么都要往那方面想,偏偏还觉得他自己幽默,是别人开不起玩笑。陈芷刚要上去怼两句,谢心洲先开口了。 谢心洲说:“你知道城郊有个高尔夫球场吗?” 江焱承说:“我知道呀,原来你对高尔夫球感兴趣吗?” 谢心洲:“那个高尔夫球场旁边有个搏击俱乐部,你如果真的闲得慌,可以去预约个场馆,挨几顿合法的揍,说不定能把你脑浆里的气泡震出来,让你大脑尽量勉强运转,届时起码你能好好说话。” 说完,谢心洲看向陈芷:“走了。” “噢。”陈芷迷茫地跟上。 跟到电梯里,按下地下停车场,陈芷才愕然地问:“师兄你不是社恐吗……” “我是社恐我又不是懦弱。”谢心洲垂着眼眸,说一大串话真累人。 到琴行后谢心洲径直去二楼找贺明臻,二楼的工作室里人挺多,陈芷放下琴后跟着进来打招呼,叔叔阿姨地叫了一圈。这些人都是贺明臻他师父林场那边的同事,做琴和配件的师傅们。 见到谢心洲,贺明臻朝他挥手,说:“你过来。” 谢心洲走过去,贺明臻指给他看:“基本的打磨已经结束了,来,跟你原先的底板比一下,你看着啊。” 说着,贺明臻和另一个师傅一块儿,在操作台上,一人把着琴的一边,一块新的底板和破损的旧底板叠着对比。贺明臻说:“看见了吧。” “嗯。”谢心洲点头,“然后要涂漆风干对吧。” “对。”贺明臻说着,继续给他看手边的东西,“还有,拉弦板,正好用这块苏木的边角料磨了一个,还有这几个枣木的弦轴。” 这些东西都要先给谢心洲全部过目一遍,贺明臻在围裙上抹了下手,从地上拎了瓶矿泉水拧开喝,然后继续说:“你逐一检查一下,没问题我们即日开工,然后给保险公司出价目表。” 听到这儿,谢心洲抬了下眼皮。 也就意味着保险公司要向喻雾索赔了,他手里动作顿了顿,贺明臻以为出岔子了,赶忙问他:“咋了?哪儿不对劲?” “不是。”谢心洲回神,“呃,没有,大概要报价报到多少?” “嗐,你操这个心干啥。”贺明臻爽朗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提琴就像豪车,你可能一百万买一辆整车,但你会发现,欸,它的发动机单拆出来能卖个五十万,它的四条轮胎能卖四万,它的真皮座椅又能卖个几万,林林总总,配件永远比车贵,大提琴一个道理啊,光这块板子就多少钱了你知道不?” “多少?” 贺明臻比了3根手指头,然后说:“木头本身不值几个钱,而且苏木通常做拉弦板或者做琴弓,用来做底板的相当稀有,贵的是我们师傅的手艺。” 其实谢心洲不知道那3根手指头比的是3万还是30万,他现在用的金奖琴是喻雾出的六十万,当初说好了,这六十万算他管喻雾借的。他不知道喻雾的存款有多少,但他知道自己存款有多少。 谢心洲悄声抽了口凉气,万一自己掏空家底子还给喻雾六十万,还是不够修复费用怎么办…… “师兄?”陈芷又叫他一声,“你别发呆啦,给师傅们让让地方,下楼了。” “喔。”谢心洲后知后觉,林场的两个师傅已经戴好口罩围裙和手套了,他礼貌地微微颔首,跟在陈芷后面下楼。 陈芷从琴行柜台底下拿了几片指板专用的清洁湿巾给他,他道了谢后准备回家,陈芷又叫住他。 “师兄啊。” “啊?”谢心洲回头。 陈芷眨眨眼睛,然后笑起来:“虽然说出来有点矫情,但是……我挺为你高兴的。” 谢心洲停顿了下,他不太能处理这样的对话,偷偷捻了下手指,然后说:“嗯,谢谢。” 其实对他来讲,陈芷已经被归为‘友人’范围,尽管如此,他还是没办法正确回应陈芷的这句话。谢心洲推开门出去了,往停车位上走。 当初在江南跟着老师学琴的时候,陈芷开窍比较晚,找音找不准,练琴的时候眼睛就瞅着把位。她进步慢,老师又严格,再加上旁边谢心洲的进度一骑绝尘,陈芷有段时间真想把他杀了得了。 不过慢慢的,陈芷开窍了。 开窍是一种阈值上的突破,它很神奇,陈芷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自己总结的是她勤加苦练终于感动上苍,某个清晨醒来,去练琴,忽然就行云流水感情充沛。 这下好了,一对比,谢心洲成了高级演奏ai。 当时陈芷宽慰他,说,没事的师兄,你只要等着你开窍就好了。 这一等,等了十来年。 谢心洲把琴放在后座,进去驾驶室,点火挂挡开车,回家。 沿街已经有商家摆出了圣诞节的装饰,门牌挂着红红绿绿的彩带,购物满多少送圣诞帽的广告也贴了出来,烘焙店的展示柜里已经有圣诞树造型的小蛋糕。 圣诞之后就是新年,时间不会停下来等等任何人,谢心洲扶着方向盘,手指在真皮套上越按越重。什么叫开窍,怎么开窍,能不能手动开窍。 另一边,喻雾把第一卷的最后一话发去助理的邮箱之后,凌琦瑞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有事儿找他面谈。 喻雾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脖子,举着手机说:“你那太远了,有事直接说吧,我的五菱宏光没有那么长的续航。” 凌琦瑞说:“我在城里,西北桥路这家猫咖,你直接过来吧,真有重要的事情。” “行吧。”喻雾挂了电话后,看了眼电脑上的时间,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顺路可以去买点菜,这么想着,抬手挠了挠白毛,寻思着晚上给谢心洲做点什么。 五分钟后,他和谢心洲在家门口相遇了。 也是巧了,喻雾一开门,谢心洲拇指刚刚按上指纹锁。四目相对,俩人都愣了愣。 “哥。”喻雾先叫了他一声。 “你要出门吗?”谢心洲问。 “嗯。”喻雾点头。 谢心洲握着门把手,没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动,好像是站在这里堵着他一样。 喻雾握着里面的把手,谢心洲握着外面的。 但其实从力量上来讲,三个谢心洲在这儿也未必能和喻雾抗衡,但就这么僵持住了。谢心洲不松手,定定地看着他。 “怎、怎么了?” “是急事吗?”谢心洲问。 凌琦瑞这人虽然平时吊儿郎当的,可他不至于拿喻雾开涮。喻雾说:“有点急。” “那我抓紧时间。”谢心洲把门一拉,迈步进去。 他踩上玄关的换鞋垫,脱下大提琴盒靠墙放着。玄关的空间有限,他上前一步,喻雾就被逼退一步。 喻雾已经换好了鞋,再后退就要踩在客厅地板了。他不知道谢心洲想做什么,但中国人dna里的‘不准穿鞋进屋’这条禁令让他停止了后退。 然后谢心洲抬起手臂圈住他脖子,抱住他。 他非常、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谢心洲在他颈窝很用力地嗅了一下,应该说,吸了一口气。喻雾喉结滚动吞咽,瞳孔呆滞,难以置信地凝固在原地。 他甚至忘了抬手回抱谢心洲。 因为谢心洲吐息在他侧颈的同时,手伸进他衣服下摆,精准地摸到他的纹身。 大提琴乐手的手指有茧,划在他腹部的触感过于强烈。 接着,谢心洲还攀在他肩膀的那只手向上摸,摸他银白色的头发,漂染过的头发有些扎手,像某种兽类。 谢心洲的手指没在他头发里,轻柔地摸。 “好了。”谢心洲像那个极速快充,两只手同时收回来,退后一步,说,“多谢。” 然后平静地脱掉鞋,拎起琴盒,趿上拖鞋,把车钥匙放在玄关的托盘上,说:“你要开车吗?可以开我的。” “不……我……我打车走。”喻雾说。 这还开什么车,脑子都不转了。 “啊,好。”谢心洲点头,和往常一样,先去厨房倒水喝。 喻雾迈着滞涩的步伐出门了,叫了个车去凌琦瑞说的猫咖。 十多分钟后,喻雾坐在了凌琦瑞对面。凌琦瑞五指张开,在他面前晃了晃:“醒醒。” “我醒着。”喻雾说。 “你魂儿呢?”凌琦瑞问。 “不知道。” 19、第 19 章 “喵~”凌琦瑞喂猫条的手停了,小猫咪很不满。 凌琦瑞错愕:“不知道?要不你现在出去,顺着过来的路找找。” 服务员把喻雾点的咖啡端了过来,喻雾没回凌琦瑞的话,直接端起来,吨吨吨地往下咽。他点的是冰的特调,没一会儿,被他喝掉大半杯,冰块当啷当啷地撞着玻璃杯。 “这么渴啊。”凌琦瑞愣愣地说。 喻雾放下杯子,抽了张纸擦嘴,问:“你说,什么事。” “哦。”凌琦瑞放下猫条,言简意赅,“我上班的俱乐部想要你。” 喻雾对此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意料之中。他那天陪练了三个小伙子,俱乐部的管理定然看过对战记录然后去看了监控。 说来可笑,喻雾的能打能抗,是源自家庭暴力的反抗。 其实他妈妈不想生他,老喻哄着骗着让她把孩子生了下来。生下来后老喻家里那个太太就疯魔了,老喻已经有了个三儿,这个三儿生不出,太太就忍了,没成想老喻去外面找了个能生的。 后来喻雾的妈妈被喻太太搞得越来越不正常,并酗酒,产生了被迫害妄想症,觉得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喻家派来害她,甚至包括喻雾。 高中那会儿,喻雾是美术生,大概是高二吧,他白天在学校上课,下午放学后去画室,通常夜里十一点多才回家。 那天也是巧了,平时画板画架笔盒这些东西都放在画室里,不用带回家。那天画室找了保洁打扫,老师让大家把东西收拾走,喻雾便用画袋装好自己的东西,拎回家。 那画袋黑色的,挺大一个矩形的扁袋子,其实里面就塞了个画板和一袋素描纸。但他妈妈一看见,就爆发了,她觉得那里面是喻雾要害她的东西。 喻雾只能把画袋打开给她看,她将画袋倒过来往地上抖,笔盒摔出来,笔盒里的美工刀也跟着摔出来。 她妈妈笑得瘆人,说,我早知道你们姓喻的没有一个会放过我。 她抄起美工刀往喻雾身上划、捅,幸运的是那把美工刀白天被同学不小心踩了一脚,里面刀片别住了,只能退出来两个格儿。 喻雾是那个时候反抗的,他终于受不了,推了他妈妈一把,把他妈妈推去沙发上。他妈妈再要扑过来的时候,喻雾攥着她手臂又把她摔回沙发。 那年是高二的冬天,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月份,12月中,往后就是圣诞节。在那个班里早恋小情侣们确认‘你爱不爱我’的时候,喻雾也问出了这个问题,他问他妈妈,你是不是不爱我。 事实上现在回想一下,喻雾觉得他妈挺勇敢的,东亚父母往往不愿意承认他们不爱自己的孩子。 这些事情凌琦瑞都清楚,因为当初是凌琦瑞在街边抽烟的时候,看见浑身是血的喻雾从居民楼里出来。当时凌琦瑞觉得,那孩子身上的煞气,太适合做搏击了。 再后来他就跟着凌琦瑞打综合格斗,没退路、不怕死的人适合做这行。人类力量的极限在哪儿,谁都不知道。 喻雾又叫了杯冰的喝。凌琦瑞啧啧摇头,感叹道:“这数九寒天的,你也不嫌冰牙。” “你俱乐部想要我,是什么比赛?”喻雾问。 “12月31号,跨年夜,北京后海。”凌琦瑞把自己面前咖啡挪开,向前凑着身子,说,“三百万跨年擂,奖金你6我们4,怎么样,干不干。” 凌琦瑞眼神相当鉴定,说:“我打听过了,目前报名的,几乎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国内的搏击手里能打过喻雾的确实不多,上回在俱乐部里陪练,被人认了出来。行业内在八角笼里守擂两年的人屈指可数,喻雾算一个,且喻雾样貌出众,又一头白毛,辨识度非常高。 “跨年擂啊。”喻雾蹙眉,“没听说过。” “北京一个大老板出资弄的,怎么说,给个话少爷,30号打第一轮第二轮,31号决赛跨年擂。”凌琦瑞很兴奋,两眼发光,“出去干一票。” 喻雾腿上跳上来一只布偶,他摸摸小猫脑袋:“你说得跟出去抢劫似的。” “啧。”凌琦瑞皱眉,“别扯开话题。” “我考虑考虑。” “没时间考虑,你要不干,今天就说,我去另找人。” “十分钟行不行,你让我考虑十分钟。”喻雾咬着下唇。 三百万拿6……喻雾问:“税前税后?” “废话当然税前。”凌琦瑞说。 “干。”喻雾说,“打了。” “成。”凌琦瑞咣地从包里掏出合同,“请。” 喻雾把合同转过来,唰唰地签字。然后,“喵~”腿上的小猫扒拉上来,在“雾”子的撇上踩了个淡淡的爪印。 “但我已经快一个月没练过了。”喻雾说,“这阵子在完结第一卷。” “那不是问题。”凌琦瑞很了解他,“以你的底子,一礼拜就练回来了。” 这倒是,喻雾点点头,说:“行,但我没法你去那个馆里练,城郊太远了。” 凌琦瑞张了张嘴,然后挠头:“不是,你不能换辆车吗?我记得你还有大几十万吧?” “没剩多少了。” “?”凌琦瑞眼睛倏地瞪大,“你钱呢?!” 喻雾回国的时候身上有大概七八十万块,是他近几年攒下来的奖金,他不太花钱,这点凌琦瑞知道的。 当初喻雾年纪小,不懂行,那会儿凌琦瑞自己忙,喻雾跟那边签合同的时候没顾上他,合同里的赞助分红他一毛钱不拿。所以喻雾那七八十万全都是他的奖金,在八角笼里用命挣的。 “说话啊,那么多钱呢?”凌琦瑞瞪着他,“我草,你不会给人骗了吧,是谁啊,那天来馆里那个男的吗?” 喻雾大概转述了一下最开始在宴会厅里的事情,他摔了谢心洲一百多万的大提琴的事儿。凌琦瑞听完还是觉得荒谬,直言一把琴哪儿他妈就要一百万,气得猫也不摸了,叫了杯冰水顺气儿。一会儿说要起诉,这是敲诈勒索,一会儿说要把谢心洲那乐团给端了。 接着又听喻雾说,他把继承来的辰衡集团股份,以市价的40%卖给了极云的董事长尹心昭,凌琦瑞差点撅在这家猫咖。 “需要给你叫个救护车吗?”喻雾看着瘫在沙发里气若游丝的凌琦瑞,问道。 凌琦瑞:“叫个丧葬一条龙吧。” “也好。”喻雾点头。 他卖给尹心昭的股份还在走转账流程,一时半会到不了喻雾账上。傍晚他收到了保险公司的电话,电话里对方问他的收货地址,说要把琴行修复价目表的复印件寄给他。 喻雾原本说不用了他可以自己去拿,但保险公司那边说这是固定流程,即便是隔一条马路,也要从保险公司寄出去。 喻雾问了下大概多少钱,对方说,不多,十来万。 他这才放心,十来万能掏出来。 同时,谢心洲也收到了保险公司的消息,看见赔款数额后松了口气。 喻雾进门前做了下心理建设,之前出门时候谢心洲那套不解释连招实实在在把他打懵了。 喻雾很少、几乎没有过的,被人打了个猝不及防。在谢心洲这儿,都不下两回了。他深呼吸,手里还拎着刚在楼下买的几样蔬菜,再呼吸,拇指即将碰到密码锁—— 嗡! 手机震了下。 嗡嗡嗡! 手机连续震动起来。他决定先看看消息,解锁手机,赫然是谢心洲的转账消息。 显然,谢心洲的钱分散在各个卡上,所以分批次转过来,进来好几条短信。转了二十万后停了,大约是限额了。 喻雾忐忑的心落下了,收起手机,按指纹进门。蔬菜朝餐桌上一丢,走到琴房门口,带着怒意,屈指咚咚地敲门。 里面没声儿,喻雾继续敲,更用力了。 然后谢心洲从卧室里出来了,迷茫地看着他,问:“你……这是要找谁?” 喻雾看看琴房门,看看他。 谢心洲也看着他,说:“琴房里没人。” “你……”喻雾组织了一下语言,“你给我转钱干什么?” “还给你啊。”谢心洲说,“大提琴,六十万,你买的。” “我买给你的!”喻雾提高声音。 “当时不是说好了借的吗。”谢心洲非常平静,根本不理解喻雾的愠怒。 这就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喻雾理亏,他一直将那把大提琴看成礼物,当然了,单方面的。他偃旗息鼓了,舔舔嘴唇,没话说了。 谢心洲走过来,抬眸,说:“剩下的钱等限额过了继续转给你,可能不够,要等新年音乐会结束。” 谢心洲见他不动也不出声,一时间竟有点急。平时在家里他几乎不用说话,都是喻雾在嘚嘚个不停。这会儿喻雾沉默了。 “好吗?” ——这是谢心洲的极限了。 喻雾保持沉默。 谢心洲实在没辙了,偏头啃起了指甲。 见他啃指甲,喻雾“啧”了声:“哥,我俩还要谈钱吗?我俩今天杵在这儿聊六十万,给尹总听去了她都笑。” “我不能做一个无度索要的人,我从你身上拿的东西够多了。”谢心洲解释。 “这才哪跟哪。”喻雾模棱两可地说,“不就摸摸抱抱吗。” 谢心洲又看向他:“如果这不够呢?” 相顾无言了良久,安静地对视。谢心洲的弦外之音昭然若揭,他不在乎任何事情,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也不在乎这件事情再继续深聊下去会造成怎样的连带效应。 他只在乎他的事业,他不择手段。 喻雾笑起来:“哥哥,这种事情如果深入下去,再加上金钱交易,会变得不合法。” 20、第 20 章 “啊是吗。”谢心洲平静地说,“那你记得报警,保留好证据。” 喻雾一怔。 “嗳别生气。”喻雾抬脚跟上去,然后,嘭,谢心洲把卧室门关上了。 “哥。”喻雾敲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开个玩笑,我不是想说你图我……呃。” 呃。 喻雾哽住,图我什么,图我美色?图我身子?喻雾哑巴了,想不出词儿了。 他觉得谢心洲应该是生气了,虽然他没见过谢心洲生气。可刚刚那气势太足了,尽管他面无表情,眼神也不曾变化,但实实在在把喻雾唬住了。 他哑巴了一会儿后,谢心洲从里面把门打开。谢心洲换了套衣服,很明显是要出门。喻雾张了下嘴,没吐出一个字儿。 谢心洲穿了件羽绒服出来,两手揣兜:“让让。” “离家出走也得先吃饭呀。”喻雾努力乖巧。 谢心洲注视他,说:“我下楼买烟。” “喔。” “让让。” 谢心洲买了包烟就上来了,吃完晚餐后去阳台抽了一根,抽烟的时候发现窗帘很干净,大约是喻雾送去洗衣店的。 那个窗帘就是一层白色的遮光帘,垂在阳台的两个角落,下摆随风荡漾着。 喻雾接了通电话,接电话的时候在擦餐桌,是他编辑白澍打来的电话。喻雾的漫画第一卷完结后,要出单行本,喻雾要画一些周边。 白澍的想法是,趁着喻雾的白毛还没长出黑发,月底的漫展带他去签售。喻雾说不行,他月底有个比赛。 听见比赛,谢心洲转了个身,背靠阳台护栏,面对着客厅。他烟咬在齿间,站姿很懒,外面起了风,带着他的发梢向侧脸扬着。 喻雾回头的时候正看见这幅画面,谢心洲的头发、衣服下摆,以及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烟,在风里飘摇。 “那可惜了。”白澍在电话里说,“行吧,那这事儿先放一放,你比赛注意点,别死了。” “……”喻雾哑然,“我尽量。” 漫画第一卷完结时的最后一个画面,主角萧仲夏在学校天台对着夜空高高抬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那些灿烂的星辰。喻雾画了个大远景,萧仲夏只有一个小小的剪影,从教学楼的每一层、每一个窗户、走廊、楼梯通道,都有扭曲的怪物尸体耷拉出来,萧仲夏从操场杀到天台。然后第一卷完。 完结画面的星空中,有几颗非常亮的星星,它们连接起来的话,是孟极的轮廓。 读者们很期待单行本,网络原图画质已经上线,给喻雾带来一笔不错的收益,所以白澍希望趁热打铁,月底直接去签售,搞不好能火一把。 电话挂断后,喻雾抽了张酒精湿巾,把餐桌再擦一遍。结果手机又震了下,他以为白澍还有事情要交代。 是当地气象局发来的暴雪预警:我市6小时内降雪量预计将达4毫米以上,请市民们出行做好防滑保暖,对临时搭建物采取加固措施…… 喻雾回头,雪在谢心洲的背后下得纷纷扬扬。 那些雪落进阳台,疾风似乎想要把谢心洲裹挟着带走,喻雾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去阳台,谢心洲把烟按灭。 喻雾说:“怎么你一抽烟就下雪。” “这也能怪到我?”谢心洲问。 喻雾笑了下,手扶上护栏。对于谢心洲来讲到胸口的护栏,喻雾站过来,到他腹部。谢心洲面向客厅,喻雾面向外面,雪刚刚开始下,不算冷。 这栋楼位于小区边缘,阳台看出去是城市的立交桥。有雪落在喻雾手背,然后立刻化掉,喻雾偏过头,看着谢心洲侧脸。 “修复的琴来得及参加新年音乐会吗?”喻雾问。 谢心洲稍稍向后仰头,后脑勺仰出护栏,说:“看天命吧,要风干。” “这样啊。”喻雾点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雪越下越大。两个人的毛衣根本不御寒,雪乘着风钻进毛衣的缝隙,北方户外真的不能这么杵着,喻雾刚想说要不我们进去吧,谢心洲“哒”地一声,又点了一根。 “你少抽点。”喻雾说。 谢心洲吸一口,夹下来,说:“你月底有什么比赛?” “啊?”喻雾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比赛的事儿,“在北京,有个跨年擂,你要不要……哦你有音乐会。” 大概是被风刮的,脑袋迟钝了。喻雾挠挠头,又问:“怎么问这个?” “有点想看。”谢心洲说。 喻雾一笑:“那不成啊,时间撞上了。” “可惜了。” 喻雾看过去,谢心洲也在看他。两个人在风雪里相望对方,谢心洲指间的烟是温度最高的东西。事实上这种气氛和对话方式让喻雾感觉很折磨,如果时间往前推个三年,这会儿他估计已经拎着人进卧室摔床上然后锁门了。 不过就像他自己说的,会变得不合法。 喻雾咳嗽了下,谢心洲把只抽了两口的烟摁进洗衣台上的烟灰缸里,风越刮越不要命。喻雾说:“我不是被你烟呛的。” “啊不是吗。”谢心洲扭头,神色复杂地看着烟灰缸。 他最近烟抽得有点多,如果喻雾今天开他车出去的话,会发现车载烟灰缸里已经装了一半烟头。最近谢心洲产生了一些特殊的情绪,他说不上来,他也不知道该问谁,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种怪异的情绪。 但他还挺开心的,有情绪是好事。 他抽烟的时候,合理剂量下的尼.古丁纾解压力的同时,大脑中的尼.古丁受体被刺激后,可以提高认知能力。 人类的思维模式是一瞬间转变的,它就有点像当初陈芷的开窍。 喻雾的思维方式在反抗妈妈的瞬间转变了,但谢心洲还没有出现这样的契机。不对,出现了的,就在身边。谢心洲看着烟灰缸,有雪飘进去,和里面的烟灰相融,冰炭同炉。 “进屋吧。”喻雾说,“别着凉了。” 谢心洲舔了下嘴唇,他把视线从烟灰缸挪开,放在喻雾脸上。 这天,距离新年音乐会还有两周。 乐团指挥对大提琴独奏家的考核将在圣诞前完成,谢心洲现在拉德沃夏克还是像个仿生人。他朝喻雾靠近了一步,清晰地看见喻雾逐渐紧张。 他在观察喻雾,这种人类最基础的、受刺激后的感情变化。他还在向喻雾靠近,迈了两步,已经近在咫尺了。 十公分的身高差,谢心洲的额头距离他鼻尖可能两寸,可能两寸半,喻雾已经紧张到屏住呼吸,但他没有。 他连心跳都没有过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谢心洲叹了口气。 谢心洲一言不发地走进客厅,喻雾跟着进来,关上客厅出去阳台的玻璃门,风雪被阻挡在外面。 到底要怎么开窍,谢心洲迷茫得有点想哭了。 接着一只手忽然拂在他头上,是喻雾,在掸他头发上沾的雪,喻雾个头高,骨架大,手也挺大。喻雾说:“有点潮了,你要不要用吹风机吹一下。” “等等。”谢心洲瞳仁一缩。 “嗯?”喻雾不解,放下手,“什么?” 谢心洲猛地回头,微颤的眼瞳看着他:“再摸一下。” “摸什么?” “摸我。” ——原来是方向搞错了,他确实摸喻雾的皮肤时候会感受到微小的快乐,但刚刚喻雾触碰上来的时候,如同一杯烫茶浇在冰锥上。 原来这一直是一件简单到以汤沃雪的事情吗…… 见喻雾又凝固了,谢心洲蹙眉:“动手啊。” 21、第 21 章 喻雾退后一步:“我动不了。” “为什么?”谢心洲问。 “这不一样!”喻雾移开视线,他不能再对着谢心洲那张脸了,他得克制,“这不一样,你可以在我身上随便摸,我不行。” “为什么?”谢心洲又问。 “因为我喜欢你。”喻雾看向他眼底,“所以你抱我、触摸我,我很开心。但你不一样,你对我没有感情。” “我不介意。”谢心洲说。 “性质不同。”喻雾说,“我很介意。” “那好吧。”谢心洲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鞋尖,然后重新抬头,“我去练琴了。” ——他表达不出自己的感情,他也感受不到别人的感情,你会被他搞得非常、非常痛苦。 尹心昭的话又一次出现在脑海,果真如此,尹心昭每个字都没有夸张。他不在乎对方的感受,因为他无法共情,也不理解。 喻雾拒绝了他,那就拒绝了,没关系。就像他走进一家店,这家店今天不营业,然后他离开。仅此而已,对他而言再没有多一点的其他意义。这就是谢心洲。 他看着谢心洲若无其事地走进琴房,再想想刚才自己心跳如鼓擂,差点失控怒吼出来,这人居然风轻云淡…… 还拉得下去琴! 琴房里飘出音阶的旋律,低音到高音,高音到低音。 喻雾深呼吸,回去客房,给凌琦瑞发消息。 既然要打跨年擂,那就要好好准备,同时辰衡集团的人把江底隧道施工工程的招标文件发了过来,喻雾点开一看,有他妈六百多页。 然后喻雾关掉了,继续给凌琦瑞发消息。 他发过去一个地址,让凌琦瑞下礼拜带着陪练的人过去那边。凌琦瑞立马回复过来:这不是喻家那个宅子吗?! 喻雾回他说,是的,现在是我的。 喻雾继续给他发消息,让他找人定制个职业标准的八角笼送去半山庄园,私人的格斗场必须要配备医疗队,现在他给城郊格斗场老板当搏击手,把他们的医疗队要来不难。 交待好事宜后,喻雾靠在椅背上。心绪杂乱不堪,打了几个复杂的死结。 他觉得自己应该对谢心洲放下了,人类是视觉动物,当初宴会厅上一眼惊艳却也不必把自己搞得这么心力交瘁。 这天晚上喻雾睡得很不踏实,六点整被噩梦惊醒,看了眼时间,不想再继续睡,于是穿衣服起床。 客房里没有卫生间,他每天都需要去客厅的卫生间里洗漱。 庭城早上六点,天黑洞洞的。 喻雾从客房出来,手机开着手电筒,客厅有光,从阳台铺进来的光。 他有些意外,顺着光看出去,谢心洲一身单薄的睡衣睡裤在阳台抽烟。 很瘦的一抹影子,懒散地靠着护栏。飘了一整夜的雪还在下,不要命似的下。路灯渗过来的微弱的光,和他身影一灰一暗。 看得喻雾心脏狂跳,也许是清晨六点起猛了,也许是他确实很喜欢。跳得像他们去巡演的时候,在加州,陈芷发来照片的那天一样。 谢心洲也发现了他,回头的时候嘴里咬着烟,白雾被风吹拂到谢心洲脸上,他眯了眯眼。 “你这是起得早,还是根本没睡?”喻雾走过来,径直把他烟从嘴里抽走,转身在烟灰缸里按灭。 按他烟的时候发现这烟灰缸里已经有不少烟头了,于是蹙眉看回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18岁。”谢心洲如实作答。 “我问这一缸。”喻雾说。 “四点半。” “……”喻雾没脾气了。 谢心洲是个纯色的人,喻雾觉得他大概是灰色,就像外面的天,在暗夜和黎明的交界点。 有人会用暗色保护自己,见人下菜,言不由衷,虚与委蛇。有人坦荡地站在光里,一览无遗,光明磊落。 谢心洲都不会,不会与人周旋,也不会表达自己。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对喻雾也是如此,所以喻雾常常拿他没办法。 喻雾:“为什么凌晨四点半在这抽烟?” 谢心洲:“不知道。” 看,多坦率的一个人。 但这回喻雾不想放过他,他上前一步,伸手,掌心贴在他脸颊,这人在阳台枯站了一个多钟头,皮肤冰凉。 温热的手掌贴上来的时候,谢心洲眼神明灭了片刻。 “那就编一个理由。”喻雾说,“我再问一遍,为什么凌晨四点半在这里抽烟。” 谢心洲目光躲闪,刚偏开脑袋,被喻雾顺势捏住下颌掰回来,迫使他和喻雾对视。 “我在试着想清楚,为什么你会生气。”谢心洲说。 喻雾顿时软了下来:“你可以来敲门,问我,而不是站在这里,吹风,抽烟。” “喔。”谢心洲点了下头。 22、第 22 章 喻雾轻轻地抱了他一会儿,帮助他回温,然后拎着手腕领回屋里了。家里地暖够热,进到客厅里之后谢心洲感觉视野有些抽动,他冻了太久,脑仁发僵。 喻雾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他自己蹲下,握住他脚腕把他拖鞋脱掉,让他脚底踩在地板,这个时候地暖比拖鞋暖和。 喻雾再抬眼看他,想要在他一汪死潭的眼睛里努力寻找一丝情感变化,很可惜,完全没有。 “要不算了吧。”头顶传来的声音有些虚,很轻,像落不到地上的雪。 喻雾抬头,谢心洲接着说:“你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喻雾看着他,说不出话。 谢心洲的意思很明确,你要不搬走吧,这也是谢心洲对他唯一能做的保护手段。他说得轻巧,因为他想得也很轻巧。 喻雾听着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呢……” 他昨天确实有想过直接对谢心洲说,等你想清楚了喜不喜欢我,再跟我聊这些贴贴抱抱。但‘想清楚喜不喜欢我’这个阶段会像世界杯最强门将一样死死防守住谢心洲。 他无法理解别人的悲欢,这成了一个死结。谢心洲自己明白,喻雾会介意这样没有情感的触碰是非常正常的,所以谢心洲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离开祸源。 “就……算了吧。”谢心洲说,“我……不是什么好人。” 喻雾“噗”了声,这回是真没忍住,笑了:“你这话说的,倒真诚。” 或许应该说‘不是良人’喻雾想着,‘好人’这个范围,谢心洲还是进得来的。 “我的优点大概也只剩下‘真诚’了。”谢心洲说。 喻雾的手掌隔着他睡裤捂在他膝盖上,没接他这话,喻雾沉吟了良久,久到他蹲在这儿有点累了,才站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顺势握住谢心洲的手臂,他手臂纤细,不盈一握,被轻飘飘地拽起来。 喻雾拉着他进去他的卧室,把他塞回被窝,说:“再睡会儿,我去做早餐,然后有点事情出门。” 末了瞄到他床头柜的火机,一个精致的防风火机,绘有精致的暗纹,喻雾把它拿起来,看清楚后轻微地错愕了下。 “我还可以用灶台火。”谢心洲说。 “是,我都信你能点着灶台。”喻雾说。 说完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说:“别进厨房,算我求你的。” “……”谢心洲抿了下嘴,“好吧。” “我走了。”喻雾揣走了他火机,带上卧室门。 下楼后叫了个车,雪小了许多,小区里地上的积雪被铲得很干净,喻雾两只手搁在羽绒服口袋里,手指搓着火机。 这打火机上的暗纹是孟极,和他的纹身一样。他不知道是谢心洲原本的火机,还是看过自己纹身之后刻意去买的。喻雾比较倾向于前者,他没有那么过剩的自我意识,应该只是巧合。 走到小区门口后,他觉得该买辆车了。 五菱mini挺好的,但这儿北方城市,还没到庭城最冷的时候,零下二十多度的天不是开玩笑。它但凡是个混动,喻雾估计都不会换。 车到了,喻雾拉开后座的门进去。司机问:“是去这个清文山1号的吗?” “是。”喻雾点头。 “听说那个大庄园换老板了哎,你是过去找工作的不?”司机和他唠嗑,“哎哟,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的老板走了以后,里面的服务员啊保安啊,全给辞了换新的。” 喻雾没说什么,半山庄园从前常常办宴会,动辄还会请一些歌星影星,有部分本地人认为那是个私人会所,也有人觉得那里是个不开放的酒店。 司机见他不出声,没再多聊。 一路开到山腰,这里住的人有多富贵呢,他们连道路都是私有的。网约车开到路口,被档杆拦住,岗亭里的保安出来走到司机这边,说:“不好意思这条路是私人的。” 司机“哎”着应了声,回头说:“小伙子,你就在这儿下吧。” 喻雾稍微偏了些头,从主驾驶车窗看出去,保安定睛一看:“哦,喻先生,不好意思没看见您。” 司机愣了下神。喻雾说:“没关系,辛苦您抬个杆儿。” “哎,好。” 庄园别墅里的侍从厨师保安园艺师全部换了一批人,是尹心昭的助理安排的人,与极云集团有合作的机构。管家知道他今天要过来,早早地等在大门口为他开门,意料之外的是,管家看见的是网约车。 “辛苦了。”喻雾礼貌地点头,管家跟着颔首,然后跟在喻雾后面,从正门走去别墅。 庄园迎来它年轻的新主人。 管家说:“按照您的要求,原宴会厅腾空了出来,改装成了搏击馆,东南角的舞台没有动,原本订制的兽皮地毯您说不放在这边,先暂时放在三楼第一间卧室,医疗队二十分钟前已经到了,哦对了,还有一位姓凌的先生,他跟医疗队一起来的。” “他人呢?”喻雾问。 “呃。”管家笑了笑,“在房子里拍照。” “……”喻雾点头。 另一边,谢心洲醒了。醒过来的时候感觉不太真实,几个小时前的事儿对他来讲太荒谬了,这么多年稳定的情绪终于出现了波动。 洗漱完毕后坐在餐桌边吃早餐,指挥朱老师发来了一条微信,是私聊,不是群里的@。谢心洲点开,朱老师说:你的试音在这周四下午3点。 谢心洲回复:好的。 朱老师又发来一条:做好准备。 这四个字如果是江焱承看见,那大概会疯狂做阅读理解,如果是陈芷看见,可能会抱一些隐隐的期待。但谢心洲只会觉得,记得擦琴弦擦指板,别忘了防滑垫,以及多练琴。 坐地铁去乐团前,谢心洲在便利店买了个新的打火机。 他今天来得有点晚,不过没关系,今天是自由练习。谢心洲上楼前,在院子里给尹心昭发了条微信。 他问尹心昭忙不忙,尹心昭回了个‘说’。 他打字:能不能让喻雾搬走? 尹心昭:吵架了? 谢心洲:算是吧。 那边尹心昭觉得稀奇,怪了,她弟居然跟人吵架了,对方还是喻雾。尹心昭暂时没回复,她这会儿闲着,在办公室里瘫在软椅里,先给喻雾去了个电话。 喻雾没接,尹心昭哭笑不得,回头给谢心洲回复说:能不能暂且忍一段时间,他手里的工程标我很感兴趣,等我拿到手你俩再分。 已经发出去了,尹心昭立刻长按撤回。不能用‘分’这个字,应该用‘搬’。 然而谢心洲已经回复过来了:好吧。 这个油盐不进的弟弟哟。 傍晚喻雾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伤,谢心洲当时刚洗完澡从主卧出来,二人对上视线的时候,谢心洲明显吓着了。 喻雾眼角和颧骨两块暗青,嘴角有一道半指长的血痕,下颌角也一块乌青。手拎着菜,两根葱耷拉出来。 “你……”谢心洲盯着他,“跟人打架了?” “训练。”喻雾反应过来了说,“哦,吓着你了吧,没事儿,一点小伤。” 谢心洲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他走去厨房拉开冰箱,找到了冰袋,然后转过身,说:“我帮你敷一下吧。” “好。”喻雾抬了抬眉,看着他。 “过来。”谢心洲走到沙发前边,示意他坐下。喻雾一袋子菜搁在餐桌,他坐下后拍了下大腿。 说:“你也坐。” 喻雾打了5个小时,5个小时,6个陪练的搏击手轮流上,他不休息也不放松。 今天下午格斗场的老板也来了,在半山庄园的宴会厅里看呆了,凌琦瑞洋洋得意,说这才到哪儿,我早说了他是你能找到的最棒的搏击手。 5个小时,他现在浑身煞气,这会儿脑中枢神经还在极致兴奋的状态。 谢心洲咽了下,心道这人怎么前后这么一会儿让碰一会儿不让碰。遂蹙了蹙眉,问:“你不是不让摸了吗。” “我又想通了。”喻雾说,“我喜欢你,所以我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嘶——!!” 谢心洲冷漠地把冰袋贴在他眼角,喻雾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你倒是给我个预警呢?” “一切要求?”谢心洲垂眸俯视他。 “是的。”喻雾迎上他视线,“我今天打趴了六个搏击手,我在想,总有一天我打擂的时候我要你坐在旁边拉琴,我要我的血飚在你的琴上和脸上。所以我决定好了,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琴不能沾血。”谢心洲认真地说。 “……”喻雾刚想自嘲真是毫无长进,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还在猛撩。 结果谢心洲说:“但我能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