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如何靠签到离开漫画世界》 1、麦芽威士忌(一) “苏格兰。”他缓慢地、咬字清晰地将这个名字念出声,仿佛在说什么缱绻的情话。 雨宫清砚放下手中的照片,认真打量起面前这个身上还缠着绷带的男人,他摸了摸下巴,而后做出总结:“看起来比我想象中顺眼。” 诸伏景光勉强扯了一下嘴角:“谢谢?” 于是雨宫清砚轻笑起来。 “开心一点,我可是特意从北海道赶来见你的。” “对于某些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可没有什么耐心接待的心情。” 暂且确认那个突然跑上门来的家伙不会构成什么威胁,诸伏景光悬起的心勉强落下几分,他抓过搭在床边的短袖随意套上,绕过坐在床边的男人下床。 他的动作有些过于敷衍,不小心剐蹭到了在上一个任务中遗留下的伤口,熟悉的绵密的刺痛感让他动作稍顿,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但并未分走什么注意力。 诸伏景光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在还没拿到“苏格兰”这个代号前的某个任务现场,他曾与这人有过一点儿称不上愉快的交集。 在一场联合任务中莫名其妙就站在他面前提出莫名其妙的交换外套的请求的莫名其妙的家伙,穿着他的外套在琴酒的警告声中自顾自地扬长而去,那时候,他从旁边吐槽的人嘴里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名字——麦芽威士忌。 麦芽威士忌,一个组织上下公认的神经病。 组织里的人对这家伙给出的关键词出奇地统一:我行我素、个性古怪、阴晴不定、行踪诡秘…… 他取得代号的时间还称不上长,在组织里仍旧根基不稳,既然这个底细不清的家伙目前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恶意,那就暂且不要闹出什么撕破脸皮的事情比较好。 但是一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觉醒来惊觉床边坐着个眼镜反光的陌生人的场景,他的太阳穴还是突突跳了两下。 麦芽威士忌,还真是名不虚传。 诸伏景光收敛心神,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一副反客为主的主人翁模样的男人,问道:“所以,你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 代号麦芽的男人看起来心情甚好,耐心解释起来:“刚刚就说过了,为了见你啊。” 诸伏景光对此不予置评,但显然这个理由并不能让他信服,他瞥了一眼那人手中的照片,换了个问题: “照片,哪里来的?” 雨宫清砚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张薄薄的相纸,将其举到半空展示给照片中的主人公看,笑道:“这张吗?” 画面中的男人留着一头清爽的短发,眸子是澄澈明朗的蓝色,眼尾稍稍上挑,唇角却没带什么弧度,但是与生俱来的外貌还是让人看了便觉得如沐春风,不由心生好感。 ——照片里的人看着镜头,从构图上看,那也绝对不是一张偷拍而来的照片。 诸伏景光的唇角抿了抿,照片中的人无疑就是他本人,但他对这张照片根本毫无印象,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被拍过这张照片。 当站在面前的人伸手准备接过那张照片时,雨宫清砚的手在半空中转了个弯,他仔仔细细地将照片塞回钱包里,这才慢半拍地回答了刚刚那个问题: “这个啊,是任务奖励呢。” “任务奖励?” 诸伏景光皱眉,还没来得及追问下去,那人又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说起任务,你知道的吧,你下周要和我一起出任务。”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含笑的眸子,没有放松警惕,缓缓开口道:“我并没有接到有关这方面的通知。” 雨宫清砚似乎对此并不意外,悠哉悠哉道:“那你现在接到了。” 诸伏景光并未接话。 雨宫清砚也不在意,他站起身,单方面宣布道:“这次的见面很愉快,我就不继续打扰了,下次再聊。” “你擅自跑到我的安全屋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见苏格兰威士忌的眉头紧锁,雨宫清砚耸耸肩,无所谓地补充了一句:“看起来你并不认同我的想法。” 他绕过站在前方的后辈,甚至还颇有心情地比对了一下自己与对方的身高,而后得出了自己似乎稍矮两厘米的结论。 “走了走了,回见。” “等一下,把你的外套带走。”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雨宫清砚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又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今天根本没穿外套。 诸伏景光快速从衣柜里翻出当初那件被强行交换而来的外套,他慢半步走出卧室,目光触及那个蹲在玄关换鞋的身影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人竟然还换了室内拖鞋。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那家伙好像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客人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当然是走门进来的,虽然六楼不算高,但既然能走门我为什么要翻窗。” 雨宫清砚将换下来的拖鞋工工整整地摆在鞋柜里,站起身,向公寓的主人复盘自己的行动轨迹,“把门打开以后,在鞋柜里找了拖鞋换上,进来以后发现你在睡觉,我就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后来也是敲了门才进的卧室,还有……” 诸伏景光的表情一言难尽,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他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回归正题,于是直截了当地将手里的外套递了过去:“拿走。” “送我的礼物吗?” “……当然不是!”诸伏景光感觉脑仁隐隐发疼,强调道:“这原本就是你的外套!” 雨宫清砚看着那件衣服,眨了眨眼。 又思索了一会儿,直到脑海中模糊地浮现出一个蓝色的身影时,他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啊,那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 诸伏景光:“……” 所以那家伙其实完全就不记得那件事了,亏得他因为麦芽威士忌的诸多传闻还特意将这件外套保留了下来。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不准备再去思考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淡淡道:“总而言之,既然你已经来了,那就把你的东西一起带走。” “那天的任务是穿蓝色的衣服,多亏有你在场。”雨宫清砚笑道:“这么看来,我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分呢。” “什么意思?”诸伏景光没听懂那句话的具体含义,他自动过滤掉了有关缘分的无稽之谈,皱眉道:“那天的任务是暗杀某个……” “那是你们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雨宫清砚十分自然地打断道。 诸伏景光有些无语,他开始思考或许自己就不该试图与公认的听不懂人话也不说人话的麦芽威士忌进行沟通,那天的那个任务麦芽威士忌分明就在参与名单之列,但是抢了他的外套以后,那人就像个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离开了。 那件事对他来说足够印象深刻,除了突然冒出来个人要跟他交换外套以外,也正是因为麦芽威士忌的任性离开,他才得到机会代替麦芽在那个任务中的位置,第一次在组织中崭露出头角。 雨宫清砚承认自己对这件外套根本就没什么印象了,面对已经送到手边的外套,他并没有抬手接过,而是微笑道:“麻烦你再帮我保管一段时间吧。” 对方并没有额外再解释什么,只是很直白地提出了自己的诉求,诸伏景光说不上来那种行事风格究竟是好是坏,但看着那双隐藏在镜片之下的静谧的墨绿色的眸子,半晌,他最终还是缓缓将手收了回来。 那家伙毕竟是麦芽威士忌,还是不要跟那种性格古怪又底细不清的家伙起什么不必要的争执为好。 更何况那件外套已经在他的衣柜里挂了许久,也无所谓再多放一段时间了。 诸伏景光分神想着,麦芽戴的那副似乎只是平光镜。 不过他本身视力良好,身边也鲜少有戴眼镜的朋友,隔着一段距离,也实在难以辨认清楚。 “苏格兰。” 诸伏景光回过神,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或许是因为他取得“苏格兰”这个代号不久,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新名字,又或许是麦芽念出那个名字时的语气并不像是在称呼他,而是很单纯地在念出那几个音节。 “苏格兰。”麦芽威士忌毫无意义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一次,诸伏景光终究还是开了口:“什么事?” “没什么,知道有人拿到了这个代号,就忍不住想见见。” 以麦芽表现出的一系列反应,不难看出他对“苏格兰”这个代号的在意,诸伏景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问道:“这个代号有什么问题吗?” 那人微微一笑,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回答:“是个好名字。” 说罢,又是熟悉的套路,代号麦芽的男人十分自然地终止了话题,转而说道:“对了,毕竟我是来做客的,所以稍微带了点礼物,放在厨房了。” “回见。” 没有再留给他什么询问的余地,房门被打开后又迅速关上,不请自来的客人消失在玄关。 诸伏景光先是从猫眼观察了一下门外的状况,确认那人是真的离开了,又快步去到窗边,透过玻璃,他看到了稀疏的人流中麦芽威士忌离去的身影。 “莫名其妙的家伙。”他喃喃道。 他对那个代号为麦芽的男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莫名其妙,在许久后的今天,新一次的见面里,这一印象不仅仅是得以延续,甚至还颇有加深。 那个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视线里,诸伏景光离开窗边,他忽然想起那人临走前留下的话,脚步一转,走进厨房。 他自认在厨艺这方面还算擅长,但毕竟情况特殊,是以真正使用这间厨房的频率并不高,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买一些速食便当或者随便找一家店吃点快餐,那能节省许多精力和时间。 餐桌上摆着一个纸袋,诸伏景光稍微辨认了一下,轻松得出了那是开在他的安全屋附近的一家早餐店的外带包装的结论。 他将那个袋子拿起来,里面是一份很常规的早餐,不过已经微凉了。 按照他醒来见到麦芽的时间来推算,本该不至于会凉到这种程度,想起那人提到的还在客厅坐了一会儿,那么麦芽进入他的安全屋的时间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长一些。 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来后,他才发现在纸袋的最底部还压着两盒药。 “退烧药和消炎药吗……” 他将那两盒药来回翻看了几遍,没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似乎真的只是两盒很普通的药。 虽然有些浪费食物,但他还是没什么犹豫地将那份早餐扔进了垃圾桶。 现在的确是该吃早餐的时间,但他还不至于放松警惕到会吃一个莫名其妙找上门的组织成员带来的食物。 至于那两盒药…… 诸伏景光思索了一会儿,最终将那两盒药连同麦芽留下来的外套一起收进了柜子里。 与早餐同理,虽然从理性角度分析,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的确是需要吃点药了,但是麦芽的目的不明,与麦芽有关的东西当然也不能入口。 做完这一切,诸伏景光稍稍缓了口气,从安全屋里翻出储备的药物。 在上一场任务里他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不太走运,伤口的愈合状况得并不如预期中好,已经有些发炎了。 他将发苦的药片和胶囊混着水咽下去,将笔记本电脑拿了出来。 头有些昏沉,不过带来的影响并不大,至少思维还是清晰的。 他打开一个加密文档,找出一段视频。 清晰的影像很快就出现在屏幕上,画面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十分放松地坐在沙发上。 诸伏景光将进度条往前调了几次,最后干脆往前多调了一大段,这才终于看到点别的画面。 他一边嚼着面包一边看那段视频。 麦芽威士忌打开门,进入屋内,打开鞋柜换上室内拖鞋,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但没进去,转身去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大概是等得太久了,一段时间后,麦芽威士忌再次来到了卧室门口,在敲过门后,这一次他推门走了进去。 诸伏景光瞄了一眼时间,快速调出了同时间段下卧室内的监控录下的视频。 麦芽威士忌站在床边,先是俯身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突然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额头。 就这么又站了几分钟,那个身影离开卧室,回到了客厅。 诸伏景光差不多可以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直到许久后才意识到麦芽威士忌的闯入,伤口发炎伴随而来的低烧让他的敏锐性大大降低,一直到现在,其实他的大脑也仍旧有些昏沉。 吃过药后,反而愈发困倦起来了。 诸伏景光捏了捏鼻梁,继续看了下去。 麦芽威士忌在客厅又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在玄关换了鞋,离开了他的安全屋。 他连续按了几下快进,果然,一段时间后,那个人又大摇大摆地开门走了进来。 笔记本电脑里清晰地传出一道声音—— “我回来咯。” 这完全超出客人的范畴了,那家伙分明已经把自己当成房主了吧。 诸伏景光嘴角抽了抽,又忍不住分神想,他的安全屋的这道锁究竟是有多好撬开,麦芽才会这样来去畅通无阻。 视线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纸袋,诸伏景光眼疾手快地按下暂停键。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那些所谓的礼物是麦芽突发奇想临时去买回来的。 怪不得在最开始的视频里没有发现这个纸袋的踪迹,诸伏景光摸了摸下巴,解除暂停。 把东西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后,麦芽威士忌就再次回到了客厅静坐。 以三倍速看了一会儿后,那个身影终于再次动了起来。 诸伏景光的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目光盯紧那块称不上大的屏幕。 麦芽威士忌起身来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这一次麦芽没有离开,先是在床边站了一会儿,而后十分不客气地找了个位置大摇大摆地坐下,似乎是准备就这样等到他醒来。 大概在五分钟后,他悠悠转醒,一睁开眼便与一个眼镜反着光的家伙对上了视线。 “早上好哦,我来做客了。”熟悉但混杂着一丝电流声的声音再次在房间内响起。 再之后的事情他就都有记忆了,诸伏景光揉了揉太阳穴,将电脑合上。 就算是因为发烧降低了敏锐度,钝化到这种程度也未免太过了些……不,或许也和麦芽本身有些关系,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察觉到了,那个人很会收敛自身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如果不睁眼去看,即使是在苏醒状态下,似乎也很难察觉到麦芽的存在。 对时常接手暗杀任务的组织成员来说,能够将自己与外界环境融为一体是一个很难得的特质,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有什么技巧,如果可以将这种能力化为己用,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助力。 他思索了一会儿,脑海中闪过的重重景象与道道思绪最终化还是为了一句话——莫名其妙的行为,莫名其妙的言语,莫名其妙的礼物,莫名其妙的家伙。 诸伏景光站起身,抬头间,目光正好对上玄关处的那扇门。 他的动作顿了顿,若有所思。 * 安室透一步步走上台阶。 好友在上一场关键任务完成后成功取得了“苏格兰”这个代号,虽然这是件好事,但从他收集到的情报上看,好友也受了不算轻的伤。 不过在通话中,好友并没有向他提及这方面的事,只是说一切顺利。 把美国那边的任务处理完后,他终于寻到机会和好友见一面,除了恭喜对方取得代号,还可以顺便确认一下身体状况。 走到五楼时,安室透依稀听到楼上有什么细碎的声响,他微微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来到六楼的楼梯间,一转身,目光触及那个半蹲在敞开的房门旁的熟悉身影,脱口而出道:“你在做什么?” “嘶,好像也没有很容易撬开的样子……” 安室透:???? 2、麦芽威士忌(二) 正如麦芽威士忌当日提到的那样,就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在他的安全屋来去自如后的一周,他被安排了一个与麦芽威士忌协同完成的任务。 那是他取得代号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从内容上看稍有难度不过也在可以接受的范畴内,但是那个任务并不如同他想象中那么顺利。 “麦芽!” 诸伏景光试图叫停走在前方的那个男人,但相当明显,这很快就被宣告失败。 他们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了好一会儿,走在前方的男人才终于堪堪停住了脚步。 那个代号为麦芽的男人站在原地,没转身,只是不紧不慢地开口:“有什么事情,你倒是说啊,我在听。” “是吗?”诸伏景光笑了一声,语气里并未透露出什么讽刺的意味,但听起来却讽刺之意十足:“感动到快要流泪了呢。” “啊,倒也不必在街头如此真情流露。” 诸伏景光懒得跟那个不靠谱的任务搭档继续废话下去,他整理好心情,认真道:“我们该去执行任务了。” “任务?” “是,任务。”于是诸伏景光任劳任怨地介绍起这场任务的详细内容,“今天的任务是……” “是不能回头呢。”那个双手插兜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的男人忽然打断道。 【“麦芽这个人我了解得不多,不过我听跟他搭档出过任务的人提过,那家伙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虽然嘴上经常念叨任务之类的但实际上对组织派发的任务并不用心……在任务途中自顾自地跑去做其他事都已经算好了,毕竟他也是有过几次直接放鸽子不来的记录的。”】 【“总之是个极度自我又不靠谱的家伙,不知道之前做出过什么事情来,组织里有些人对他很忌讳,平常也没人会去招惹他……还有,虽然麦芽没什么交好的人,但是琴酒跟他格外不对付,不过麦芽他本人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来自好友的忧虑但冷静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诸伏景光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耐着性子将话说了下去。 他语速极快,只抓最重点内容讲,三两句话便将这个明明双方早都该明晰的任务内容解释清楚。 “听清楚了吗?”他问。 幸而那个任性的家伙配合地给出了回应,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嗯”,也还是让诸伏景光松了口气。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执行任务吧。” “去吧,再见。” 诸伏景光眼皮一跳,还未等他再开口说些什么,站在前方的那个男人已经再度迈出了步伐。 于是他再次跟了上去,边走边无奈道:“你先等等,麦芽……” “不等。” 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他加快脚步,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你听我说,麦芽,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这个任务必须要两个人才能完成!” “我有在听,我一直都在听你说啊。”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诸伏景光的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他握着对方手臂的手松了松,但为了防止那家伙突然溜走,他并没有完全松开手。 诸伏景光绕到任务搭档的正前方,准备换一个攻略思路来说服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于是他再度提起笑容,温和道:“那么,你现在是准备去做什么呢?” “去刚刚路过的饮品店,我想吃冰淇淋。”麦芽威士漫不经心道。 “刚刚路过的那家店?你走错方向了吧,这不是越走越远了吗?” “什么嘛,结果你刚刚根本没有听我讲话啊……” 诸伏景光脸上堪称无懈可击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皮笑肉不笑道:“这句话,我唯独不想从你嘴里听到。” “我都说了,我的任务是不能回头。”麦芽威士忌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思索,“这条街是一个闭环,一直往前走,总能绕回来的。” 诸伏景光忍了又忍,脸上的笑容终于还是完全破裂开来。 “你这家伙真的是……” “嗯?” “你干什么??” “喂!把我放下来!!” 饮品店里,店员面色惊恐地看着那个被扛在肩上的人,又看了看面前这位正单手拿出钱包准备付款的先生,嗓音颤抖道:“欢……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请给我一支冰淇淋,谢谢。” “香草味……”一道声音幽幽从后方响起。 诸伏景光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遵循来自身后的那道声音的要求,补充道:“香草味,谢谢。” “两支!”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快速道:“两支香草冰淇淋,麻烦了。” 店员颤颤巍巍地接过钱,又将两支冰淇淋递过去,看着那两个怎么看怎么透着古怪的人,欲言又止。 ……是绑架现场吗?但是绑架和冰淇淋实在是不太搭;还是说其实是朋友之间在开玩笑,但是开玩笑的话未免也太夸张了点吧! 她想,要报警吗?我是不是该报警? 在纠结和混乱中,她忍不住又多看了正走出店门的两人一眼,而后发现那个被扛在肩上的人竟然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她下意识地鞠了个躬,大声道:“欢迎下次光临!” 等到她抬起头时,那两个人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店员喃喃:“真是奇怪的两位客人……” “我警告你,不要把冰淇淋蹭到我身上。”诸伏景光语气冷硬道。 “好啰嗦啊,苏格兰……” 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闷闷的声音:“能把我放下来吗?吃冰淇淋不是很方便。” 诸伏景光不为所动:“到了任务现场,自然会把你放下来。” 那家伙在他背后又嘟囔了什么,诸伏景光一律视为无效假装没听到,也不再应声。 在劝服麦芽威士忌的过程中浪费了太多时间,他必须尽快带着这个不靠谱的任务搭档到达目的地做好一切准备才行。 在接到这个任务时诸伏景光曾怀疑过,或许麦芽才是这个任务里最难突破的关卡,最终果然如他所料。 他想,那毕竟是麦芽威士忌——组织里公认的最我行我素又个性古怪的神经病。 诸伏景光任劳任怨地扛着任务搭档来到了任务现场,那是他早就踩好点的一个狙击点,并非最佳选择,但是胜在位置刁钻,难以被人察觉。 这次的任务对象极其警惕,经过深思熟虑,他最终还是放弃了那个视野极佳但是大多数人都会下意识地认为那是最佳距离点的位置。 毕竟此次的任务目标是个出门的时候能带着三个替身混淆视听的家伙,多想一环也没什么不好的。 “麦芽。”诸伏景光叫了一声肩上那人的名字,说道:“到了。” 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任何回应,诸伏景光微微皱眉,将肩上扛着的人沿着墙边放下来。 他看着倚坐在墙角里的家伙,表情逐渐凝固。 睡着了??这家伙怎么睡得着的?? 诸伏景光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蹲下身,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对方呼吸平稳,一动不动。 诸伏景光懒得浪费时间去考虑这人究竟是真睡还是装睡,他只希望在任务目标进入射程范围内时麦芽能乖乖听话,跟他一起把任务好好完成了就行。 说到底,就算他对自己的狙击水准再有自信,也没把握确保能在同一时间节点内击毙四人,这个任务必须要两人以上才能顺利完成。 他不再管那个不靠谱的搭档,自顾自地将上午踩点时就藏好的狙击枪取出来组装好。 组装到第二把枪时,他竟然有些庆幸起还好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直面麦芽的不靠谱,所以特意多准备了一把枪,否则这次的任务就真的要难上加难了。 “说起来,你真的很喜欢这件外套呢,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也是这件吧?”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畔响起,诸伏景光瞳孔骤缩,猛地转过头。 麦芽威士忌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正俯身看着他手中的枪,细软的发丝若有若无地蹭过颈侧,诸伏景光定定地看了那个对距离感毫无自觉的家伙一会儿,脑海里的警报声终于勉强平息下来。 ……没有脚步声,呼吸声也难以察觉。 虽然早就知道那人擅长收敛气息,但还是忍不住怀疑,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他重新调动起大脑中的齿轮,后知后觉地想起对方刚刚的话,缓缓开口道:“不是那件,这是另外一件一样的。” 诸伏景光将身体向旁边侧了侧,与对方拉开些许距离,手上继续干脆利落地组装起为麦芽准备的那把狙击枪,淡淡道:“和你第一次见面时穿的外套,不是当时就被你借走了吗?” ——他格外加重了“借”这个字的读音。 “啊……”麦芽威士忌看起来丝毫不觉得尴尬,他的目光从那双灵巧的手上挪开,望了望天,几秒钟后恍然大悟道:“你竟然会买一模一样的衣服啊!” ……真是清奇的脑回路,永远摸不清那家伙的重点会落在哪里。 诸伏景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跟这种无厘头的家伙至什么气,他将手中的狙击枪举起来细致地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将其递给身旁的人。 “一会儿就拜托你了,左边两人交给你,右边两人交给我。” 幸而麦芽威士忌没有在这种办正事的时候真的毫无节制地继续任性下去,乖乖接过枪,找了个不错的位置将其架好,专注地调试起狙击镜。 诸伏景光竟然诡异地感到几分欣慰。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不过射程范围内的酒店门前灯火通明,为他们的狙击行动提供了充足的光线。 “苏格兰,你知道吗?有些漫画家为了让笔下的角色更具辨识度,所以总是为一个角色画同一套衣服。” 诸伏景光目不斜视,或许是愈发临近任务目标到达的时间,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轻声道:“嗯,这次的任务目标不也是在用相似的方法混淆视听,进而把自己隐藏起来了吗?” 身侧那人的语气顷刻间变了,带上了几分不明缘由的焦躁:“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 任务目标的车已经出现在狙击镜里,诸伏景光眼皮一跳,暗道不好,他一边瞄准打开车门的四个目标之一一边快速安抚道:“抱歉,是我理解错了,等任务结束后可以讲给我听吗?左边的两个人交给你,听我口令,我们一起开枪……” 砰—— 一枚子弹猝不及防地划破夜空,酒店门前顿时骚乱起来,隔着如此之远的距离也仿佛能亲身感受到那份嘈杂与慌乱,人群开始慌忙流窜,加上视野的盲区,已经无法按照原本的计划让那四个同样装束的人一次性毙命。 “你——麦芽!!”诸伏景光转头质问道:“你在做什么?!” 然而率先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并不是麦芽威士忌那张斯文的脸,而是一双整整齐齐的裤腿——那个人在扣动扳机后便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慌不忙地站起了身。 诸伏景光咬紧后槽牙,他抬起头,还是有些按耐不住那份已经涌上心头烦躁,或许这份烦躁并不是单单出于那超出计划的一枪,还出于麦芽今天所有的任性之举,他快速站起身:“麦芽,你——” “那四个人都是替身,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那个男人一边低头拂去身上的尘土一边淡定道。 诸伏景光一愣。 代号为麦芽威士忌的男人随意清理衣襟的动作逐渐停了下来,忽然抬头灿烂一笑:“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你这人真是……”诸伏景光无奈扶额,心中那股无名火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一并浇灭,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还能拿麦芽怎么办?是别人或许还能要个说法,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可是麦芽,想跟这个人把道理讲清楚那无异于登天,现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暂且相信这个说辞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自然就能知道具体结果,就算麦芽说的是假的,任务失败的责任也落不到他身上。 现在也只能祈祷麦芽威士忌说的话不是粉饰太平,拿到代号后的第一个任务,如果可以,他当然还是更希望能顺利完成。 诸伏景光独自整理起任务现场,他不指望麦芽威士忌能帮他做点什么,那家伙能好好找个地方待着他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的?” 诸伏景光将狙击枪放进琴包里,闻言很给面子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的?” 麦芽威士忌说:“不想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继续埋头整理起狙击枪。 我真是多余搭这句话,他一边拉上琴包一边想。 “我自己清理现场就够了,你回去吧。” “不回。”麦芽威士忌站在天台边缘,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声音混杂在风中,透着几分模糊:“你的任务完成了,可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诸伏景光背起琴包,他看着那个背影,虽然清楚不能对那个家伙抱有什么期待,但他最终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什么任务?” 麦芽威士忌没有回头看他,理直气壮道:“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诸伏景光稍微回忆了一会儿,迟疑道:“……不回头?” “就是啊!但是你把我带到天台来,前面也没有路可以走了。” 诸伏景光一时语塞,他尝试理解那句话但很快就选择放弃,无奈道:“好吧,就当作是我的错。那怎么办?需要我把你扛下去吗?” “那倒不用。” 站在天台边缘的男人盯着手中的手机,透明的镜片微微反光,依托手机屏幕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诸伏景光勉强能辨认出那人专注的神色,但难以确切判断那人究竟是在看些什么。 “3、2、1……好了!” 随着一道轻快的嗓音落下,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忽然转过身。 被阴云笼罩已久的月亮终于随风突破重围,月光洒在空旷的天台,又一阵风袭来,两人衣角飞扬。 “零点……任务完成。” 浅浅的风声掠过,诸伏景光听到那人笑着说:“早上好啊,苏格兰。” 诸伏景光站在清寒的月光下,看着立在对面的那人模糊不清的五官以及闪着微光镜框边缘,停顿了许久,他才皱着眉回道:“晚上好,麦芽。” 3、麦芽威士忌(三) 麦芽威士忌是个无厘头的家伙,诸伏景光再次明确了这件事。 在麦芽威士忌面前,他陷入迷之沉默的频率似乎高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 诸伏景光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不准备再继续跟麦芽威士忌就这么干耗下去,率先开口告别:“既然任务结束了,我就先回去了。”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他便转身迅速离开。 “一起走吧。” 有脚步声逐渐靠近,诸伏景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任由那个人跟在了身侧。 最好还是不要逆着这家伙的想法来,他想,毕竟谁都不知道那家伙还能做出什么无厘头的事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诸伏景光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眸子,他顿了顿,微微点头,坦然地收回了视线。 “虽然我还没有弄清你的人设,不过目前看来,也算还不错。” “人设?” 麦芽没做解释,又说:“我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勉强扯了一下嘴角,不太笑得出来,“缘分我不清楚,不过你这人跟传闻中还真是一模一样。”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戳中了那人的笑点,麦芽威士忌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会儿,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传闻吗?” 诸伏景光没判断出那几个字的真切含义,听起来似乎是在向他询问是怎样的传闻,但仔细想来又觉得并非如此,于是在那束含笑的目光的笼罩下,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麦芽威士忌是跟我们同年进入组织的,大概是去年三月份左右的事情吧,不过那家伙晋升的速度快得惊人,三个月后便取得了代号,所以等我们潜入组织的时候,他就已经是麦芽威士忌了。”】 【“我翻了一些记录,他是去年的6月21日拿到麦芽这个代号的,当时似乎还闹出了什么风波,不过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能确定。”】 6月21日,诸伏景光在心中默念这个日期。 麦芽威士忌取得代号的那一天,同天,他正式进入了这个组织;而一年后,同样是这一天,他拿到了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 麦芽威士忌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仔细想想,他们某种意义上的确称得上一句有缘。 他和麦芽的接触还不算多,满打满算也不过见过三次面,其中两次是在组织的安排下产生,剩下的那次则是麦芽自顾自找上门来,比起泄露的安全屋住址,其实他更想知道那张照片的来源以及麦芽真正的目的。 诸伏景光不相信那人会平白无故地跑到他的安全屋,就像那张照片不会凭空出现。 话题其实很好找,毕竟他们的三次见面里都有插曲发生。 “你喜欢蓝色吗?”出于对麦芽威士忌的警惕,诸伏景光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较为普通的问题作为这场交流的开场白。 麦芽威士忌推了推眼镜,似乎真的有在思考这个问题,在街旁路灯断断续续的暖黄光线下,诸伏景光看到了一直以来模糊地隐藏在镜片之下的浓重的黑眼圈。 “一般般。”沉吟片刻后,最终麦芽威士忌给出了这个答案。 “这样啊。” 诸伏景光想起自己那件被抢走的蓝色外套,不禁陷入思索。 如果不是因为颜色,他想不出麦芽当时非要与他交换外套的理由,但是静下心多想一会儿,他又觉得对方是麦芽,想不通也很正常——那毕竟是麦芽威士忌。 等诸伏景光回过神,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与麦芽威士忌对视了好一会儿了,他刚准备随便说些什么找补,麦芽又突然矢口推翻了刚刚的话: “蓝色啊……也算喜欢吧,现在想来,是一种非常耀眼的颜色。” “原来如此。”诸伏景光不尴不尬地应了一声,借机移开视线,终止了这场诡异的对视。 他们依然并排走着,此时正临近凌晨一点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例如被循着线索以推测出的狙击点为原点向外扩散搜查的公安和警察,再比如虽然还未全面普及但是主街道旁的店铺门口零星安装的监控设备,所以他们选择了走人影较为稀疏的偏僻路段。 四周静悄悄的,无人开口时,耳膜只捕捉得到蚊虫扇动翅膀的嗡嗡声以及微风拂过草木叶片的沙沙声。 “你的眼睛很漂亮,苏格兰。”麦芽十分自然地说。 诸伏景光想,那家伙果然喜欢蓝色——无论是蓝色的外套还是蓝色的虹膜,都有在引起他的注意力。 作为被夸赞的当事人,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开口客套一句,从身旁传来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于是诸伏景光已经张开的嘴又匆匆合上,安静地听起那人的下言。 这一次,麦芽威士忌的语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在同他说话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真是难以想象,这种非黑即白的世界里是怎么诞生出这种色彩的。” “非黑即白吗?”诸伏景光从刚刚那句话的语气里联想起天台时麦芽骤变的情绪,像是天气一样变化莫测,但也能凭借天气预报和经验真真假假地预测出几分,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观察了一下旁边的男人,这才继续说道:“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好。” 身旁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诸伏景光转过身,那个有着一双静谧的深绿色眸子的男人神色是今日里未曾见过的认真,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不好。” 经过几次的接触,诸伏景光已经能大致摸清麦芽威士忌的情绪变化,他也曾生出过感慨,毕竟那种完全不在意外界眼光、肆意表露自己内心想法的个性,即使是在未经世事的孩童身上也很难见到。 这样的人,大概活得会比绝大多数人都快乐吧,他想。 或许是今天与对方相处的时间足够长,他开始觉得自己已经能够适应麦芽威士忌过分跳脱思绪了,至少在此刻是这样。 “为什么?”诸伏景光问。 “你不懂。”麦芽威士忌说:“说了你也你不会懂的。” “那真是太遗憾了。”诸伏景光淡定地扶了一下肩上背着的琴包,因为今天背了两把枪,琴包的重量比往常要重一些,他几乎已经把【我在转移话题】这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微笑道:“前面有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你想吃冰棒吗?” “哦,你请客吗?要吃。”落于后方的麦芽威士忌三两步跟了上来,仿佛瞬间便把刚刚的插曲抛之脑后,雀跃道:“往哪边走?” 诸伏景光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跟我来吧。” 便利店里,他看着兴致勃勃地在冷饮柜前挑选的男人,一时无言。 麦芽威士忌,一个组织上下公认的神经病。 ——我行我素,个性古怪,行为难以捉摸。 “太难抉择了……苏格兰,我可以选两支吗?” 诸伏景光大方地点了点头,收获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于是他在心中又默默补充了一句:虽然是神经病,但意外地好哄。 这一次,光线明亮,他将那人眼底的青黑色看得清清楚楚。 他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麦芽,在店内挑了份速食便当还有一些生活用品,等他走出便利店时,等候在门口的麦芽威士忌已经拆开了一支冰棒的包装袋,一边悠哉地咬着冰棒一边不知在与谁通电话。 在听到【波本】这个字眼时,不需要任何犹豫,诸伏景光立即收回了离开的脚步。 ——麦芽在和zero通电话?是谁打给谁的?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忽然打起电话? “晚上好啊,波本。” “你最近在调查我吧。” 诸伏景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握着塑料袋的手指紧了紧,空荡荡的街道上响起塑料制品摩擦时独有的窸窸窣窣声。 “别紧张,那么,你应该已经查到了吧,我的名字。” “正确,谢谢你,晚安。” 那通电话很快便被挂断,诸伏景光差不多可以从麦芽的话里猜到他们刚刚进行的简短对话的内容,他准备一会儿跟好友聊一聊,交换一下情报。 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麦芽威士忌已经干脆利落地拆开了第二支冰棒,指腹在手机屏幕上随意点了点,不知选中了谁,再度将手机举到了耳畔。 麦芽威士忌清了清嗓子,说道:“晚上好啊,琴酒。” 诸伏景光的耳朵再度竖了起来。 为什么会是琴酒?传言中不是说那两人的关系并不乐观吗?难道说这只是谣传,还是说其中其实另有隐情? “不要这么暴躁嘛,我叫什么名字?” “不是滚,我的名字,你再想一想。” 一道骤然拔高的声音冲出声筒:“雨·宫·清·砚,你——” “答对了,晚安。” 麦芽威士忌动作迅速地将电话挂断,那两通没头没尾的电话似乎让他心情甚好,而后仿佛是终于注意到了在场另一人的存在,他转头挥了挥手中只剩下一半的冰棒,笑道:“谢谢你的冰棒!” 诸伏景光有心去探查那两通电话的内容,但面对不按套路出牌的麦芽威士忌,仿佛所有的话术和技巧的作用都约等于零,无法轻易开启话题,他慢半拍地应声:“不用客气。” 代号麦芽的男人将木棍扔进垃圾桶,回过身时突然歪了歪头,说:“苏格兰,你是苏格兰真是太棒了。” 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我之前就想问了来着,‘苏格兰’这个代号有什么问题吗?”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问呢?”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脑回路,无论怎样想这都根本不是重点吧。 诸伏景光嘴角抽了抽,试图把话题引到正确的方向:“我的意思是说,你似乎很在意这个名字。”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麦芽威士忌的难以预判性,那人反客为主,自顾自地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话题:“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诸伏景光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放弃挣扎,无奈道:“麦芽威士忌。” 他决定找个好时机尽快脱身,想从麦芽那里打探什么消息根本无异于登天,不如趁早和好友交换一下彼此手里的情报。 “不对哦。”麦芽威士忌摇了摇头:“那是代号啊,不是名字。” 诸伏景光想起在刚刚那通电话里琴酒几乎冲破声筒的几个音节,但他还是给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答案:“不知道。” “我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麦芽威士忌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 诸伏景光一愣。 “苏格兰,你知道我的名字吗?”麦芽又问了一遍。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隐含期待的深绿色的眸子,迟疑道:“雨宫清砚?” 于是那个面相斯文的男人笑起来,“任务完成!”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想起零点之前麦芽威士忌提及了不止一次的所谓的不能回头的任务,他还没来得及追问,就再度被对方打断。 “忘了说,还有,谢谢你的冰淇淋。” “……不用客气。”诸伏景光最终还是只说了这句话。 “可以存个电话号码吗?” 那人虽然嘴上这样问着,但是已然直接将手机递了过来。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手机,又输入进去一串号码。 “回见?” “嗯。” 于是两个人沿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离开,唯有从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玻璃门内透出的明亮灯光还停留在原地。 * 雨宫清砚一边走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 他借着路灯的光,模糊地看到了一个名字。 于是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亮在夜色中模糊亮起,他随手为刚刚要到的那串电话号编辑上姓名。 【我建议你不要随意用这个名字称呼他。】 “哦?”雨宫清砚对那道唯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的突兀出现习以为常,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轻笑道:“你这么说的话,我反而更迫不及待地想试试叫一下这个名字了。” 那道声音停顿了一刻,原本有所起伏的语调刹那间散去,只余下机械性的冰冷感。 【今日任务(475/1000):让三个人说出你的名字】 【签到成功(475/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诸伏景光】 4、麦芽威士忌(四) “他半夜打给我,只是为了问我他的名字是什么。” 金发青年轻轻按揉着太阳穴,昨夜突如其来的一通电话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话筒中传出的声音也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难以重新安眠。 但是原定的计划总不至于为了没睡好这种事情让路,所以他还是准时准点地出现在了任务现场,他半吐槽半感慨道: “真是搞不懂那个家伙。” “雨宫清砚。”在场的另一人按照回忆缓缓念出几个字的音节。 “对,麦芽的真名就是这个。”安室透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并不难查到,麦芽对自己的真实身份表现得相当不在意。” “的确是不太在意。”诸伏景光赞同地点点头,“不然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告诉我他叫什么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目光触及对方眼底的青黑色,又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麦芽威士忌此人,关于他的传言并未夸大其词,那家伙就是跟传闻中一样莫名其妙甚至远超传闻。 “之后他还做什么了吗?”旁边突然插入了第三道声音。 诸伏景光微微侧头,沿着声音望过去,回答道:“还让我给他留了个电话号码。” 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先是点了点头,等了几秒,没听到下言,略显诧异:“没有其他的了吗?”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 诸星大摩挲着下巴,所有所思:“喜欢做一些单方面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么说?” 诸星大转头看向那个一向与他不太对付的金发青年,解释道:“听苏格兰的描述,麦芽只告诉了他自己叫什么名字,但是没问苏格兰的名字,电话号码也是只让苏格兰给自己留了而已,这不就是单方面做事吗?” 这话听起来的确有几分道理,金发青年及其勉为其难地微微颔首,最后脸上还是没忍住露出几分嫌弃。 索性诸星大说完这句话后便收回了视线。 诸伏景光的嘴角抽了抽,虽然已经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但每次见到还是多多少少地生出点无奈甚至是好笑来。 麦芽做事的确是无厘头单方面,不过他今日这个任务的两位搭档之间的针锋相对倒是十成十地双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何尝又不算是一种默契呢? 他想起三个人都还没拿到代号时期的事情,虽然加入组织的时间有所差异,但是勉勉强强也算得上是同期。 既然是新人中势头最盛的几股力量,那么在任务中有所交集是必然,时不时地被拿出来放在一起比较讨论也是在所难免。 其实诸伏景光个人对诸星大这个人感官还不错,往浅了想这个人实力出众又有代号成员的引荐,在组织中取得一席之地只是时间问题,打好关系不会出错;往深了想,他与zero身份特殊,两个人走得太近有所隐患,但如果是三个不相干的人被捆绑在一起,就能合理分散这种人际关系上的特殊性。 今天的任务跟昨日与麦芽搭档执行的任务在难度上没什么差别,不过比起麦芽,他当然还是更希望可以跟身旁这两位一同出任务,至少不需要他花费额外的时间去劝服任务搭档跟自己一起去做任务。 跟麦芽一起出过任务后,对任务搭档的要求竟然也随之降低了。过去想要个人能力更优的还能配合团队最好还可以套出来点情报的搭档,现在是搭档能听得懂人话就可喜可贺了。 “你们两个应该跟麦芽都出一次任务。”在两束疑惑的目光的注视下,诸伏景光特意多解释了一句:“这样说不定你们就能发现彼此身上的优点了。” 他的好友十分不客气地“啧”了一声。 “我下次的任务就是跟他一起来着。”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场面瞬间寂静下来。 见状,诸星大没什么所谓地笑笑,“怎么了吗?” “怪不得你今天话这么多,原来是想套苏格兰的情报啊。” 诸星大瞥了一眼率先开口的波本威士忌,对这话倒也不否认,他看向在另一侧仍旧保持沉默的苏格兰威士忌,淡定道:“你介意吗?” 代号苏格兰威士忌的黑发青年沉默几秒,缓缓开口:“我倒是不介意。” “那就好。” “不过我会同情你,诸星。” 诸星大耸耸肩,甚至还有闲心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他先递了一支烟给正与他交谈的人,见对方摆手拒绝,他又十分自然地将那支烟咬在嘴里。 他一边用打火机点燃那支烟,一边笑着说道:“组织里个性古怪的家伙有很多,之前也遇到过几个,不差再多出一个麦芽了。” 诸伏景光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金发青年露出了个相当微妙的笑容,“低估麦芽,你可是会后悔的。” “哦?”诸星大指尖夹着烟,唇角缓慢地弥散出烟雾,笑了一声:“那就让我来会会他好了,我可是很期待啊。” 波本威士忌也跟着笑了一声:“我也很期待呢。” “喂喂,你们两个真的是……” 在那段对话结束后不久,诸星大就收到了完整的任务安排。 跟过去执行的大多数任务相比起来难度不算低,这种略显突兀的安排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总是会被拿出来与他放在一起比较的那两人已经先后取得代号,其中各有各的机遇,现在也该轮到他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两人有所欠缺,但是他进入组织的时间还不够长,会比早于他许多加入组织的那两人晚一些拿到代号也是符合常理的。 他想到不久后就会与他一起执行任务的那个家伙——麦芽威士忌,加入组织三个月便取得代号,除了个人能力以外一定还有所倚仗。 毕竟组织虽然弱肉强食,但并不是一个绝对的能力大于一切的地方,各个派别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一出好戏。 虽然嘴上对麦芽表现得不甚在意,不过诸星大还是对这个临时任务搭档展开了针对性调查。 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否是真的不在意个人资料这种事,所以调查进行得顺利地惊人,大多数代号成员都忌讳透露的真实姓名一类的信息,在麦芽这里都近乎透明。 诸星大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几张照片,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雨宫清砚,代号麦芽威士忌,从加入组织直至获取代号只用了三个月,但是组织里绝大多数成员对此人的态度更多是集中在古怪的个性上,其他东西反而被自然而然地淡化了。 就算是有什么靠山,这种过于散漫的个性之下,应该也存在一些特殊性或者特长才对。 他想到近期与麦芽一同执行过任务的苏格兰,但是最终还是打消了继续从苏格兰那里打探消息的念头。 苏格兰那种个性谨慎的家伙,那天在提及麦芽有关的话题时点到为止,很明显就是愿意透露部分信息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想再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情报那就要拿出相应的报酬了。 没必要欠这个人情。 他的指腹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略过苏格兰的号码,找出了另一个联系人,点击拨通。 “喂?是我。” * “喂?” 听到手机中传出的熟悉的声音,安室透坐起身,一边下床一边继续说道:“等一下,我给你开门。” 他快步走向玄关,虽然知道门外站着谁,他还是习惯性地先从猫眼看了一下门外的状况,目光触及那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扩大,从内打开房门。 “哟,好久没来过了。”门外的黑发青年打了声招呼,熟门熟路地从鞋柜里找出室内拖鞋换上。 “确实,你上次来都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你还带了宵夜啊。” 诸伏景光直起身,笑道:“边吃边聊。” “真不错。”安室透接过购物袋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厨房。 诸伏景光探头看了看门外,确认一切正常后才将门关上。 “你随意坐,等我一会儿。”从厨房的方向传出一道声音。 客人提高音量应了一声,去冰箱里找了瓶水,又随意坐在沙发上。 诸伏景光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目光忽然落在了摆放在茶几上的几张照片上。 “这都是麦芽吗?”见好友端着餐盒走过来,诸伏景光迅速将那些照片归置到一旁,让茶几上留出足够的空间摆放宵夜。 “是啊。”安室透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身去冰箱里拿了瓶水,他一边合上冰箱门一边随口道:“虽然这些照片拍摄的日期相隔并没有多久,不过他外貌变化还蛮大的。” 诸伏景光伸手将那几张照片拿起来,随意翻看了一下,而后赞同地点了点头。 看着那张标注着的时间最早的那张照片,顿了顿,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平光镜啊……” “嗯?” 安室透也坐在沙发上,正要拿起筷子,闻言转头问:“什么平光镜?” “啊……没什么。”诸伏景光笑笑,“就是突然想到,麦芽现在戴的那副应该只是平光镜吧,毕竟几个月前的几张照片里他还是不戴眼镜的,总不会突然就近视了吧。” “有道理。”安室透将另一双筷子递给好友,“不过也有可能他之前戴的是隐形眼镜。” “你说得对。” 诸伏景光将手中的照片放在一旁,接过筷子,道了声谢。 安室透耸耸肩,瞥了一眼那沓照片,又说:“外貌变化的确挺大的,虽然只是剪了个头发、戴了副眼镜,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了。” “从单论外表就感觉无厘头的人变成了表面正经但接触后就会觉得极其无厘头的人了。”诸伏景光说。 “本质上还是那个神经病。”安室透做出总结。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那家伙真的是,拿他没办法。”想到某个月光下衣角飞扬的身影,诸伏景光忍不住叹了口气。 唯一庆幸的事情是那天的任务的确如同麦芽所说,替身并非三人而是四个,而那个不起眼的司机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目标,但是麦芽究竟是如何勘破这件事,至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诸星大有再找你问什么关于麦芽的事情吗?” 诸伏景光回过神,摇摇头,分析道:“他应该不会再跟我提起麦芽相关的事情了,毕竟再多问就不属于闲聊范畴了,他不会愿意因为这种小事就欠下这么一个人情的。” “虽然他表面好像云淡风轻嘴上说着不在意,不过现在一定有所行动了吧。”注意到好友的略带疑惑的眼神,安室透解释道:“下一个任务大概就是他的代号任务了。” “是诸星的话,他最近会拿到代号,倒是也不值得意外。” “哦?拿到代号?” 金发青年忽然放下筷子,随手拿起放在茶几角落的某张照片,在半空中挥了挥,语气轻快道: “hiro,你确定在麦芽在场的情况下,诸星大真的还能完成这个任务吗?” 对上好友意味深长的眼神,诸伏景光陷入了沉思。 5、麦芽威士忌(五) 诸星大此刻的心情是崩溃的。 他看着一副没事人模样的男人,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发出灵魂疑问:“你对他动手了??” 站在一旁整理衣襟的男人转而擦拭起手指,他的神色很专注,用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消毒湿巾将手指的每一处都仔细擦拭了一番。 “你为什么对他出手?!”诸星大再次质问道:“你动他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音量的提升,代号麦芽的男人终于舍得将注意力从手指上挪出几分,他随意“嗯”了一声。 诸星大下意识地以为那是敷衍的一种形式,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那家伙是在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 ……莫名其妙的家伙,什么莫名其妙的脑回路。 “你为什么要对他出手?”于是他将第二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对方理直气壮地反问道:“不可以吗?” “你说呢?” 麦芽威士忌将用过的湿巾装进口袋,淡淡道:“可以啊。” “可以?”刚压下去的无名火再度冒出火苗,诸星大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如果你还记得我们这次的任务内容,那你就会惊喜地发现,我们今天是来救他的!” 很遗憾,从沟通对象表现出的好整以暇来看,对方并没将这段话听进耳朵里。 雨宫清砚终于确认好自己的个人整洁度,虽然已经刻意避让,但在刚刚的行动里还是不可避免地蹭上了污渍。 昨天的任务奖励是消毒湿巾,而他又恰巧懒得把那包湿巾从口袋里拿出来,今天正好派上了用场。 这种仿若命运般的巧合让他感到恶心。 他抬起头,开始真正地将注意力放在与他对话的那个人身上,从外界强加的概念上来说,那个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是他今天的任务搭档。 他挺喜欢那头柔顺的长发,毕竟他过去也有这么一头长发,所以他姑且拿出了一半的耐心去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对话。 “稍微纠正一下。”雨宫清研伸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挥了挥,一本正经道:“只有你是来救他的,那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 诸星大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又听对方疑惑道: “所以你为什么不高兴?” 他定定地看了那人几秒,试图从那张脸上尤其是隐藏在镜片之下的眸子里找出几分挑衅的意味,但是很遗憾,他最终不得不得出结论,那家伙竟然是真的在为这个问题感到困惑。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比之刻意而为更甚的挑衅。 “总不会是因为我吧。”戴着眼镜的男人轻笑道:“需要我道歉吗?” “怎么会?”诸星大气极反笑,“是我该感谢你才对,多亏了你,让我可以提前回去吃晚饭。” “想到一块儿去了。”雨宫清砚给了面前那人一个赞赏的眼神,“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过看来我们还挺有默契的。” “……什么意思?” “嗯?你不也是吗?因为急着回去吃晚饭,所以才要抓紧时间结束任务。” 刚刚平息下去的火苗瞬间燃起,诸星大的表情几乎要维持不住,“所以你就对营救对象——” 雨宫清砚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一直重复这句话,但是他自认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所以他还是体贴地给予了回应:“是的。” “那你完全可以直接回去,我一个人也能处理剩下的事情!” 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情,诸星大还是感觉如鲠在喉。 明明前面进行得一直很顺利,麦芽威士忌的配合也十分妥帖,这让他一度觉得关于麦芽的种种传言当中有夸大的嫌疑,但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在即将取得代号的关键时期,这个任务的失败足以让他原本唾手可得的代号与他无限期拉开距离。 诸星大磨了磨后槽牙,麦芽这家伙完全无法沟通,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人更加心烦,干脆眼不见心为静,他转身大步离开。 任务失败是意料之外,但是任务失败的责任不在他,不会因此担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不能做那种抛下搭档的事情啊。” 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脚步声逐渐靠近,诸星大目不斜视,心中却下意识地考量起那句话。 抛下搭档?那家伙竟然还会在意这种事?没有比这句话更可笑的笑话了。 “你叫什么名字?” 诸星大侧目看了一眼身旁跟着的人,再三思量,理性思维终究还是占据了上峰——不能真的得罪麦芽,任务失败已成定局,要是再惹上这个神经病问题才真的大了。 所以他最终还是开口回答:“诸星大。” 他以为麦芽威士忌会像之前告诉苏格兰自己的名字那样自曝自己的真实姓名,但是实际上,那人只是没什么实际意义地自言自语了一声: “这样啊。”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看着来时被他们沿途放倒的对家组织成员,诸星大的心情再次复杂起来。 明明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只是一时不察,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麦芽就毫无征兆地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从口袋里翻出烟盒,还没来得及将烟取出来,一只手猝不及防地从旁边伸了出来,按在了烟盒上。 诸星大从这种猝不及防上联想起了某人猝不及防地干掉了他们此行搭救的任务对象的行为,于是他原本就紧绷的唇角再度向下压了压。 他的视线沿着那只手一路向上,看到了一双隐藏在透明镜片后的含着笑的深绿色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了在刚刚碰面时,被麦芽威士忌掐断的那只已经点燃且被叼在嘴里的香烟。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他没有放下烟盒,麦芽威士忌也没有收回手,烟盒在两人的动作下已经开始变形,但是迟迟没有人退步。 “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诸星大缓缓问道。 麦芽威士忌眉眼间的笑意再度增加,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 “你的人设真特别啊,诸星。” …… 【“喂?是我。”】 不想因为这种事就欠苏格兰一个人情,但是这个任务极为关键,所以思量再三,那一晚他最终选择拨通了另一串号码。 【“雪莉,你现在有空吗?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 他选择将那通电话打给雪莉,雪莉也的确给出了一些很有用的信息。 【“组织让我给麦芽做过测试,虽然数据给出的结果是他的精神是正常的,不过在接触这个人的过程中,从私人感官来判断,我反而觉得他的精神状态一定有些问题。”】 【“他的脑回路很诡异,完全判断不出来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不过一般来说,他每天只会做一件无厘头的事情,做过这件事后他短期内会无限接近正常人。”】 【“在跟麦芽的交谈中,我发现他很喜欢说一些有关任务的话题,但是他口中的任务并不是指组织分配的那些任务,而是他自己给自己规定的各种只有他自己清楚的任务。我总结出的规律是,如果他做了某件莫名其妙的事,那他当天的任务大概率也就完成了,所以这种时候他暂时是接近正常的,姑且可以称之为安全期。”】 【“不过就算他每日份的无厘头行为已经出现过了,我建议你最好也不要放松警惕,那毕竟是麦芽,你不能奢望自己能理解他神奇的脑回路,因为有时候他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脑回路。”】 【“其实抛开个性不谈,麦芽的各项身体数据都很惊人,惊人到就算他是个不可控的神经病上面也有人愿意出手保下他,他在任务中会是个不错的搭档。不过就算是安全期,那种古怪的个性很难真正抛开,所以那家伙是把十足十的双刃剑。”】 他一边听着雪莉给出的情报一边随手记下重点,挂断电话后,看着纸面上简略的几行字,对接下来这位任务搭档又有了一些全新的概念。 不久后,时间来到任务当天,按照任务要求,他与麦芽威士忌会在某个地点碰面,他特意提前来了一会儿。 在调查麦芽威士忌时他曾经看过那人的照片,所以一眼便认出了街口那个正往这边走的男人,他站在原地没动,一边思考一边静等着那人走到面前。 然而等到他们真正面对面而立,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打声招呼,那个家伙忽然伸出手,一把掐断了他嘴里的香烟。 微愣的那几秒里,他的心情从诧异快进到惊喜,他以为这就是会是麦芽今日份的无厘头行为,随后的时间将来到安全期。 “所以,你今天的任务到底是什么?”重现的记忆在脑海中消散,诸星大尽量忽略对方诡异的回答,将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喜欢把同一个问题反复问出,这是你的人设之一吗?” 戴着针织帽的男人皮笑肉不笑道:“是怕你听不懂人话。” 话一出口他就暗道不好,这话听起来未免太具有攻击性,被麦芽记恨上那问题真就大了。 他尝试为自己的话找补,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阵畅快的笑声。 诸星大垂眸看着面前那个捂着肚子已经笑弯了腰的家伙,缓缓别开视线。 搞不明白,算不清楚,麦芽威士忌的威力他终于领略到了。 回荡着的笑声终于逐渐低了下去,麦芽威士忌直起身,脸上还依稀带着刚刚那场大笑的痕迹,他扶了扶略微移位的眼镜,“你以为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禁止吸烟之类的吧。”诸星大如实回答。 “完全不沾边呢。”雨宫清砚颇具兴趣地上下打量着今天的这位任务搭档,他摸了摸下巴,为自己此前的行为做出解释:“我只是讨厌烟味而已。” ……因为讨厌烟味所以直接掐断别人嘴里的香烟?? 诸星大的表情再度一言难尽起来。 他过去不是没有见过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但是以自我为中心到了麦芽这种程度的也是超乎想象。 “所以你今天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他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麦芽威士忌笑了两声,诸星大诡异地从那两道笑声中听出来其中隐含的深意——你看,重复问同一个问题果然是你的人设吧。 麦芽越是不回答这个问题,他反而越想找出答案,索性任务已经彻底失败了,那总要把其他事情搞清楚才算不虚此行。 不过麦芽这种性格,虽然不可控,但是利用好了,或许会有奇效。 “今天的任务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 诸星大瞬间从思绪中脱离,一愣。 麦芽威士忌率先重新迈开脚步,还不忘回头扬了扬下巴,示意对方也跟上来。 诸星大看着那个脚步轻快的背影,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突然闪现过一句话—— 他慢半拍地将那句话复述出来:“不能……抛下搭档?”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略显模糊的声音:“你看,我就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吧。” 诸星大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者说从今天面对麦芽开始他的心情就一直处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平衡点,他按了按太阳穴,准备眼不见心为静,还是先回安全屋梳理一下思绪。 此次任务的失败打乱了他后续的诸多计划,如果没能按照预期时间拿到代号,调查任务进度的推进也要先暂时搁置。 毕竟有的事情,只有拿到代号以后才能做。 他不再将注意力分在那个所谓的任务搭档身上,稍微判断了一下方位,从另一个方向离开。 半分钟后,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快速靠近,诸星大有所感应地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插在口袋里的手不留痕迹地握住了枪柄,枪是已经上过膛的,他的指腹已经虚虚压在了扳机上。 “怎么突然改从这边走了?”麦芽威士忌一边靠近一边问道。 诸星大谨慎地回了一声:“顺路去吃饭。” “一起吧,我也准备去吃晚饭。” 诸星大从那声“晚饭”里联想起了一些不美好的回忆。 “不了。”他尽量保持语气平和地拒绝,已经懒得再去措辞一个合理的理由——反正麦芽也不会真的把他的理由听进去,只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后不在大脑中留下丝毫痕迹。 再三确认麦芽此次的折返并不带恶意,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身后那人也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就这样又走出十几米,诸星大的脚步一顿。 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诸星大转头看向那个脚步轻快的家伙,皱眉道:“所谓的不能抛下搭档,你指的不会是我不能抛下你吧?” “是我们啊,诸星。”雨宫清砚活学活用地将不久前新问到的那个名字熟稔地说出口,微笑道:“我没有抛下你独自离开,你也不能抛下我。” “哈?” 雨宫清砚振振有词:“毕竟搭档这个词是双向的啊。” 诸星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这种不好的预感迅速化为现实质,正朝着他走过来的那人理所当然道: “可以占用你的时间到明天零点吗?” 诸星大:…… 他真诚发问:“你是不是有病?” 【今日任务(481/1000):禁止抛下搭档】 【签到成功(481/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一包未开封的消毒湿巾】 6、麦芽威士忌(六) 依然是三个人的场合。 诸星大看向倚靠在天台栏杆上的黑发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是正确的,苏格兰。” “嗯?”诸伏景光回过头,投去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跟麦芽的任务出问题了吧?”中途插出来的那道声音说的似乎是个疑问句,但是用的却是十足的陈述句语气。 诸伏景光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友,但也仅仅是一眼,随后便淡定地将目光放回最初开启话题的那个人身上。 诸星大没理会波本威士忌的惯例毒舌,也没详细描述那天的任务中发生了什么,只是感叹:“麦芽威士忌,果真名不虚传。” 安室透毫不客气地笑了一声。 “波本。”诸伏景光再度看了一眼在场的第三人,微微摇了摇头。 平常也就算了,这个节骨眼上真惹恼了诸星大,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虽然那两人的相处向来不太和睦,但是那也仅是点到即止的拌拌嘴,他不希望真的看到好友与一个未来绝对会在组织里取得一席之地的人交恶。 接收到这个三人小团体的中心枢纽人物近乎明示的暗示,代号波本威士忌的金发青年见好就收,耸耸肩,略带敷衍地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手势。 诸伏景光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他酌情考虑了一下,最终问了诸星大一个不至于越界但他本身也十分感兴趣的问题:“他也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吗?” 苏格兰的边界感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刚刚经历过麦芽堪称为负数的边界意识,诸星大竟然有些微妙地感慨,他回答道:“没有,不过他问了我我的名字。” “依然是单方面行事啊。”诸伏景光若有所思,“一起出任务却连搭档的名字都不知道……明明任务内容里都有标注吧。” 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张笑脸,他无奈扶额,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毕竟是麦芽,倒也正常。” 诸星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翻出烟盒,似乎不准备再就这个话题深究下去。 “麦芽这样接二连三地把任务搞砸,没人管管他吗?”诸伏景光摆摆手,婉拒某个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聊天对象递过来的香烟,继续说道:“肆无忌惮到这种程度未免也太夸张了些,已经到了会对任务产生影响的程度的话,上面也不该这么放任他乱来吧。” “谁知道呢。”诸星大指尖夹着香烟,用手掌掩着风,按动打火机,浅浅的烟雾从他的嘴角弥漫散开,他闲散道:“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那毕竟是麦芽。” 一直在旁边抱着肘闭目养神的金发男人挑起眼皮,侧头看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的两人,微不可见地歪了歪头。 三人各怀心思,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最终陷入了一片沉默。 * “麦芽是朗姆那边的人。”等到只有两人时,安室透才将这句话说出口。 “朗姆?”诸伏景光诧异道。 “嗯。”安室透口吻平淡:“我也是前两天才得到这个消息,以麦芽威士忌这种胡来的个性却能在组织里安然无恙至今,背后多多少少有点朗姆的手笔。” “有人保他,那他会这么肆无忌惮也就合理起来了。” “那家伙何止是肆无忌惮啊。”安室透看向好友,比起当着当事人之一的面时表现出的幸灾乐祸,私下里提及这个话题时他的语气反而郑重起来:“诸星大的代号任务被麦芽搞砸了,你知道他那天都做了什么吗?” 诸伏景光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此前他对自己与麦芽的任务过程避而不谈一样,他也并未询问诸星大与麦芽的详细任务过程,只能从对方在提及麦芽威士忌时刹那间黑下来的脸判断出,那个任务一定不太顺利。 他想起那个脑回路诡异莫测的男人,虽然那天的任务里麦芽威士忌的行为超出意料,但是最终的结果正如同对方所说,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那个司机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目标——单从结局上看,姑且也称得上一句圆满。 他想到那四个替身以及乔装改扮的司机的疑问,事件已经过去一周,但麦芽究竟是怎么识破其中内情仍旧是个未解之谜。 【“那四个人都是替身,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的?”】 【“不想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麦芽威士忌似乎很喜欢说这句话——“你不会懂的”。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不会懂?不懂就直接说不懂就好了,“不会”这个词的额外出现让他的心头不受控制地漫上丝丝缕缕的怪异感。 “他们那天的任务是去营救落到与组织积怨已久的某方势力手里的代号成员。” 好友的声音让他瞬间回神,诸伏景光下意识地问:“没救出来?” 安室透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形容这件事才更贴切,最终他解释道:“准确来说,是没救。” 诸伏景光“嘶”了一声:“麦芽放了诸星的鸽子?” “放人鸽子的确是麦芽的行事风格,他也的确这么做过,不过这次的任务里他可要胡来得多。”安室透的神色略显古怪,直到真正把那句话说出口时仍旧觉得有几分不切实际,但他还是神色复杂地把自己打探到的情报共享出来,“我这边听到的说法是,麦芽当场就把他们的营救对象做掉了。” 诸伏景光脚下一个踉跄,“哈??” 安室透伸手拉了好友一把,无奈道:“听起来很夸张,但是我得到的消息就是这样。” 诸伏景光直起身,想说些什么却又迟迟没有措好辞,最终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麦芽,的确做得出来这种事。 ——麦芽威士忌这个人,无论他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像都很合理。 ——真的以正常人的思维去理解麦芽的行为,那才是从一开始就输了。 诸伏景光望了望天,今晚的月亮很明亮,星光却不太明显,这让他想起了与此刻的聊天话题人物一同执行任务的那晚,零点时分乌云随风远去后,月光正如同今夜一样皎洁。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诸伏景光这么问——像是在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谁知道呢……” 安室透随着同行人的动作停住了脚步,也仰头望向夜空,以最平淡的语气猝不及防地扔下一记惊雷: “我的新任务是跟麦芽一起来着。” 诸伏景光立刻皱眉,自己亲身的经历加上诸星大的那一遭让他对麦芽威士忌的警惕心拉满,他不再将注意力放在月夜上,而是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金发青年。 “麦芽他……” 虽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不过托那轮圆月的福,借着月光他还是将好友脸上的忧虑和严肃尽收眼底,安室透迅速打断道:“是三人任务,一起的还有琴酒,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诸伏景光定定看了好友一会儿,叹息道:“希望如此……” “真出了问题也可以推到麦芽身上,放心吧。”安室透轻快地笑了两声:“我还挺期待看到麦芽和琴酒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的,感觉会很有趣。” 诸伏景光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他从好友刚刚的那句话里联想起了诸星大在与麦芽威士忌合作前说过的期待言论。 * 与好友分别后,诸伏景光径直回往安全屋。 他还是在思考麦芽威士忌的事情,或者说,他是在思考雨宫清砚这个人。 雨宫清砚比他早进入组织三个月,又在三个月内迅速摘取代号,在他进入组织的那天,雨宫清砚正好拿到了麦芽威士忌这一代号。 按照zero的情报,去年雨宫清砚被授予代号时似乎还发生了什么风波——会是什么风波? 他开始回忆不久前自己拿到代号时的流程,实在是没想出到底哪一环可以发生什么变故。 不过毕竟是麦芽,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考虑他,那家伙都能在深入敌营后把营救对象干掉,还能再做出什么无厘头的行为都不值得意外了。 他从口袋里翻出钥匙打开门,随手按下门口的灯源开关。 “嗨~” 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动作僵硬,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门锁。 虽然已经亲身试验过这把锁根本就没有那么容易撬开,不过此时此刻,他决定明天要换一把安全度更高的新锁。 “没撬锁,我没走门。” 以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坐在沙发上的男人伸出手,指了指某扇窗户,微笑道:“今天心情好,从这边进来的。” 诸伏景光沿着那只手的方向望过去,看到那扇漏风的窗户,脑仁顿时又开始疼起来。 先不提碎掉的玻璃,既然能撬锁干嘛翻窗??而且…… 诸伏景光:“……我的安全屋在六楼!!” 雨宫清砚:“刚都说了,今天心情好嘛。” 别认真,跟麦芽威士忌认起真来那你就输了。 诸伏景光做了个深呼吸,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走进玄关,随手关上身后的门。 冷静下来,不能激怒麦芽,那家伙什么都做得出来,真惹上那个神经病才是真的棘手。 目前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麦芽可以像上一次突兀造访时那样乖乖离开。 诸伏景光打开鞋柜,目光触及里面多出的某双陌生的鞋子时,动作稍顿。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第二次自顾自上门的不速之客,但是因为沙发的遮挡,他没能看到那人此时究竟是穿着什么鞋。 不过从鞋柜里的空位来判断,大概率是双黑色的室内拖鞋。 他将常穿的那双拖鞋摆在面前,低下头,蹲下身解开鞋带。 就保持现有的情况和氛围就好,按照上次的经验,不理那家伙的话,过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离开的。 “可以给我煮点宵夜吗?” 诸伏景光额角的青筋一跳,快速抬起头:“你是不是有病?” “哈哈。选病号餐的话会额外加个荷包蛋吗?” 7、麦芽威士忌(七) “啊……没有荷包蛋吗?” 诸伏景光对从身侧探过来的那颗头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地关火,用筷子挑起细细的面条,装进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碗里。 “真的没有荷包蛋吗?”那道声音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 “你这次的任务是吃荷包蛋?”诸伏景光端着两个碗前往餐桌,指腹传来的微烫让他加快了脚步。 他想起了那个【不能回头】的任务,虽然不知道麦芽是出于什么心理给自己安排这种奇奇怪怪的任务,但是考虑到麦芽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倒也算合理。 “不是。” 诸伏景光将两碗面放在餐桌上,又转身去拿筷子,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那今天是什么任务?” “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答非所问,放在别人身上还要考虑考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或者深意,但对方是麦芽威士忌,那基本上不用怀疑,那家伙只是普通地听不懂人话而已。 诸伏景光拿着两双筷子转过身,看清餐桌那边的情景时,动作一顿。 “味道不错,就是如果再有个荷包蛋就更好了。” 诸伏景光并不在意食客的评价,比起那个,他现在更想知道麦芽手中的那双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诸伏景光微微皱眉,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最终只是说:“你竟然还自带了筷子。” “令人作呕的巧合罢了。”雨宫清砚夹了两根面条,等稍凉些,才吃进嘴里。 苏格兰威士忌的手艺比他想象中好得多,不过他还是惦记着荷包蛋。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到了而已。 有人走到了餐桌旁,却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坐下,雨宫清砚没抬头,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面。 “我给你煮荷包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那道声音里带着不留痕迹的蛊惑,再搭配上刻意放低的姿态,的确是很容易让人心动。 雨宫清砚将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抬起头,打量了一下站在对面的那个人,“你的人设比我预想中有趣得多。” 诸伏景光自动略过那句话,重复说道:“我给你煮荷包蛋,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 说第二遍时,他甚至放缓了语速。 麦芽威士忌的答非所问并非是刻意回避,而是脑回路清奇地从问题中联想到了其他问题,随后大脑就莫名其妙地把最初的问题给过滤掉了。 那么只要把麦芽的注意力拉回来就好,诸伏景光想。 随后事态正如他预想的那样,麦芽很快就回答: “好啊,你想问什么问题?” 诸伏景光在餐桌旁坐下,他手中仍旧握着一双筷子,不过很明显,他并没有拿它吃宵夜的想法,毕竟如果不是那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今晚根本不会开火。 关于麦芽威士忌身上的未解之谜不止一个,他开始思考此时问什么问题才能做到利益最大化。 ——为什么要杀掉诸星大的营救对象? ——是怎么知道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的? ——六月取得代号时究竟引发了什么风波又缘何而起? …… 数个问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经过重重衡量与抉择,最终他缓缓开口: “你为什么对‘苏格兰’这个代号如此在意?” 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已经问过了,但是对方当时并没有给他一个答复。 某些疑问是有迹可循的,没必要为了那些有着固定答案的问题浪费这次难得的机会,毕竟那些问题即使不问当事人,得到答案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选择将这个机会用在了一个只有麦芽威士忌自己心里才清楚的问题上。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拿着筷子,摆在面前的碗里升腾起的热汽却若有若无地附着在眼镜镜片上,于是本就因为有所阻隔难以完全看透的眸子前再度加装了一堵不透明的墙。 【“苏格兰……看起来比我想象中顺眼。”】 【“开心一点,我可是特意从北海道赶来见你的。”】 【“没什么,知道有人拿到了这个代号,就忍不住想见见。”】 他过去和麦芽威士忌并没有交集,麦芽威士忌为什么会突然拿着一张照片跑到他的安全屋?从那人的一系列反应来看,挑起麦芽兴趣的并非他本身,而是代号为苏格兰威士忌的这个人——重点不在他,而是在于“苏格兰”。 他知道组织里的代号是存在一些传承和重复利用的情况的,难道是麦芽过去和往任苏格兰威士忌有所交集?但是进行了针对性调查后,也并没有发现组织中曾有成员用过这个代号的痕迹。 “苏格兰啊……” 诸伏景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期待着谜底揭开的那一刻的到来,但是对方开口后仅仅是口吻平淡地喊了一声他的代号——比起是在叫他,他更倾向于麦芽只是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代号。 于是诸伏景光没有接话,静等着下言。 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他又说: “是个好名字。” 诸伏景光等了一会儿,迟疑道:“然后呢?” “然后你可以去煮蛋了。” 那碗面条已经微凉了,于是再夹起面条时镜片也不会蒙上雾气,诸伏景光终于得以看清掩藏在透明镜片后那双眸子。 深绿色,如同森林一般静谧幽深,仿若永远都望不见尽头。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那双眸子看了好一会儿,但是直到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都没有真正同那双眸子对上视线。 麦芽几乎不会把注意力分给他,现在他有点相信,麦芽这次上门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吃个宵夜而不是有事找他了。 毕竟比起他,麦芽似乎更乐意把注意力放在那碗面上。 冰箱里还有鸡蛋,煮个蛋也不需要消耗什么时间精力。 把鸡蛋磕开放进锅里时,看着从水底升腾起的细小的气泡以及白色的凝固漂浮物,诸伏景光叹了口气。 是他把事情想的太轻松了,区区一枚鸡蛋就想换来这种情报,他是麦芽的话他也不愿意做这种赔本买卖。 然而等荷包蛋真的煮好又被送至那位不讲理的客人面前时,那个一副主人翁姿态的男人却完全没有要吃的迹象,反而淡淡道:“很晚了,我回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诸伏景光松了口气,他掩嘴轻咳了一声,将唇角下意识勾起的弧度强行压下去。 虽然什么好处都没捞到,不过麦芽也没搞什么事,姑且算是不幸中唯一的幸运之处了。 “下次见。” 第二句话传到耳朵里时,诸伏景光脸上的轻松瞬间僵住——那家伙还想来第三次?? 算了,他想,还是赶紧先把这个家伙送走再说,后面的事情还有时间去从长计议。 “祝你明天的任务顺利。”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蹲在玄关系鞋带的客人,他随意客套了一句。 “今天的任务是在你开门的时候完成的。” “……嗯?” “跟你打招呼的奖励是筷子。” 诸伏景光反应了几秒,这才勉强理解那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麦芽威士忌大概是在回答他一个小时前问的那个问题——“那今天是什么任务?” 他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吐槽这诡异的任务内容还是麦芽威士忌诡异的脑回路。 他看了一眼表,时间即将来到零点,还是尽快把那家伙送走比较好。 于是对于那两句话,他并没做出什么回应,不过显然对方也并不在意他的毫无反应。 麦芽站起身,一边打开门一遍说道:“晚安。” 诸伏景光象征性地回道:“晚安。” 那个修长的身影已经迈出门槛,楼道里传来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诸伏景光习惯性地从门内探头望了望外面的状况,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终于准备关上门。 终于结束了。 虽然不知道麦芽是从哪里搞来的他的安全屋的地址,但是更换安全屋的计划必须提上日程,已经迫在眉睫。 在门缝即将闭合的前一瞬,已经逐渐远走的、规律有秩的脚步声刹那间一停,随后是即刻重新响起的急促向上的脚步声。 诸伏景光心中的警报声瞬间拉响,几乎是下一秒,那个刚刚才告别过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他警惕地看着半层楼梯下的那个身影,对目前的状况稍作衡量,还是没有直接关上门。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过绝对不能惹怒麦芽,还是观望一下再随机应变为好。 幸而那个停留在楼梯间里的那个人没再继续向上走,在五楼半便站定脚步,仰头说道:“苏格兰,明天一起去看雪吧。” 诸伏景光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哈??” “去看雪吧。”麦芽威士忌像是以为他没听清,有些神经质地拉着长音重复起来:“看——雪——” 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早就知道麦芽是个神经病,但是那番话还是再次刷新了他的认知,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 “先不论七月看雪这件事合不合理,你明天不是要和波本琴酒他们一起出任务吗?” “没拒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别自顾自地就做决定啊!” “去爬一下富士山?不知道山顶现在有没有雪,北海道那边的山峰顶倒是还有雪,不过最近才去过这次不太想去了,那好像还是去冰岛稳妥一点,瑞士或者加拿大也可以……” “我根本没答应跟你一起去看雪吧!!” “等一下,我先打电话问问最近时间的航班……” “等等,你先等一下,麦芽。”慌乱之间,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踏出了门槛,诸伏景光尽量放缓声音:“麦芽,你就只是想看雪对吧?” 站在楼梯间的男人放下已经打往机场的手机,待机铃声在楼梯间里回荡,他点了点头。 “……我来选地方,我来安排。”诸伏景光只觉得太阳穴在狂跳:“看完了雪你就去做你的任务!” “您好,这里是成田国际机场,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凌晨的楼道里过于安静,即使没有免提,也依旧能将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在接线员温和的询问声中,诸伏景光抿了抿唇,他低头与那个手机放在耳畔的男人对视着,明明自己在空间位置中处于高位,明明自己才是被邀请、理应拥有更多主动权的那个人,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开始加速起来。 他忽然开始思考,或许对于zero来说,麦芽明天不到场才是更好的局面,但是麦芽与琴酒的关系也是他们一直想探查的情报之一。 在麦芽威士忌的无言中,诸伏景光握着门把手的手指愈发收紧。 “您好,这里是成田国际机场,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电话另一端的客服又礼貌地问了一遍。 半晌,举着电话的男人眨了眨眼,终于开口道:“抱歉,打错了。” 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何种心情来面对这个局面,但随着代表电话挂断的急促的提示音响起又戛然而止,他悬着的心短暂地落回了原处一瞬——但也仅仅只有一瞬。 麦芽威士忌是一个很复杂的人,所以面对单方面缠上来的麦芽威士忌时,他的心情也总是很复杂。 似乎无论是进是退,都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最优解。 “我带你去看雪,看了雪你就准时去找波本琴酒做任务。”诸伏景光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面对麦牙威士忌时,他已经开始习惯在说出一句话但并未得到回应后就将那句话重说一遍了。 麦芽威士忌的不回应无关故意为之或者转移话题,只是还没将注意力移到那句话上,多说几遍他自然而然就听得进去了。 “真可惜,我以为可以顺便旅个游来着……那就先听你的吧。” 雨宫清砚收起手机,语气轻快地补充了一句:“看在荷包蛋的份上。” * 零点十九分,第二次告别苏格兰威士忌,雨宫清砚独自走在路上。 他经常会像这样孤身一人走在夜幕里,运气好时街道两旁有路灯,运气差时说不定会遇上酒鬼或者打劫。 【你就这么轻易相信他了?如果他没能带你看到雪呢?】 对于那道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的话,雨宫清砚满不在乎地笑了两声。 这条小巷过于狭窄,狭窄到甚至响起了笑声的回音,为仅仅只有薄薄月光照明的夜路平白添了几分瘆人恐怖。 “如果十一点之前没看到雪,我就把苏格兰打晕了绑起来,再坐私人飞机去北海道,那边的雪山峰顶还有雪……虽然懒得把同样的风景看两遍,不过谁让这是任务呢?” 那道声音沉寂下来,对他的备用计划没有给出任何评价。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雨宫清砚梦到了一座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 隔着一场雪花肆意飞舞的暴风雪,他模糊地看到了两个狼狈的身影。 在睡梦中,像是现实中也感受到了那股刺骨的寒风,躺在躺床的年轻人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8、麦芽威士忌(八)【感谢苍雨老师50雷加更】 正如苏格兰威士忌昨夜说的那样,他会带自己看雪。 仰头望着那面室内滑雪场场馆的牌子,雨宫清砚难得一次地清晰地感受到了大脑宕机的感觉。 他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好像没什么问题——室内滑雪场的雪怎么不算雪呢? 于是他再度回忆了一遍任务要求,【今日任务(486/1000):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看雪】,思来想去,苏格兰的安排的确是一点毛病都没有。 任务可以完成,也不用打晕苏格兰再把他绑去北海道,一切都很完美。 于是雨宫清砚的表情瞬间从茫然切换为愉悦,他转头给了同行的人一个肯定的眼神,率先走进场馆。 他本身是会滑雪的,也常去一些滑雪场滑雪,但是这种室内场馆他还是第一次涉足。 “怎么样?”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意料之中地很普通。”雨宫清砚不假思索道。 听到这句话,诸伏景光反而松了口气。 没发什么神经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那就说明麦芽暂且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可喜可贺。 “不过你的安排的确出乎我的意料。” 诸伏景光先是下意识地转头,但没看到预想中的那人的身影,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声音似乎是从下方传来的。 于是他低下头,随后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地看到了某人的身影。 诸伏景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唇角呼出一团白雾,又迅速消弭。 他蹲下身,看着躺在雪上的男人,问:“不冷吗?” 他们进来时并未换上场馆提供的装备,仍旧穿着来时的那套衣服,室内滑雪场的温度维持在0c以下,只短暂待一会儿还好,久了会有失温的风险。 他不希望麦芽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出什么计划之外的问题,能把麦芽安安稳稳地哄走,最好以后再也想不起他这号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躺在地上的人也不吭声,仍旧闭着眼睛,安详得仿佛是一具尸体,诸伏景光耸耸肩,干脆也坐下来。 麦芽威士忌的气息一如既往地难以察觉,若有若无、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在原处,但是转过头时,就会发现那人明明就仍在原处。 这种隐蔽气息的能力不止一次让他感到惊奇和好奇,不知道是与生俱来的还是有什么诀窍,但是这种能力对一个经常充作狙击手的位置的人来说有着无限的吸引力。 工作日上午的这个时间段里前来滑雪的客人少得可怜,除了他们场馆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检查雪面,鞋底与柔软的雪接触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从很远的地方模糊地传过来,在一片纯白的世界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宁静。 自从接受了公安的邀请,似乎再也没经历过这么平静的时间。 为了看雪而出发去看雪,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麦芽这种个性的人,虽然奇怪的脑回路和过于自我的行事风格经常会给别人带来困扰,不过他的精神世界里一定是十分松弛愉悦的吧? 诸伏景光垂眸,目光触及身旁躺着的那人眼底的黑眼圈时,又觉得或许并非如此。 麦芽威士忌也会有烦恼忧虑的事情吗?他忽然这样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未免太过无聊。 “你不是要看雪吗?”诸伏景光随手抓起一团雪,七月里能够触摸到这种冬天的标志性代表物让他的心底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仿佛一直以来绷得极紧的那根弦在这一刻勉强放松了几厘,他笑道:“虽然是人造雪,不过看起来和真雪也没什么区别。” 不知道哪个词触发了开关,原本安详地躺在雪面上的男人瞬间坐了起来,一双掩藏在镜片下的绿瞳也随之锁定过来。 诸伏景光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微微后倾,定下心神后,试探性道:“麦芽?” 一只手朝着他缓缓伸了过来,经过一系列衡量和思索,诸伏景光没躲。 于是他满身警惕地看着那只手握住了他还抓着一团雪的手,随着那只手上附着的压力逐渐加重,他想说些什么,但是面对那抹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深绿色,他张了张口,直到一团白雾散去,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或许是在雪地里躺了太久,麦芽的手指很冰,皮肤接触的那一瞬,他几乎没分出来究竟是掌心的雪更凉还是麦芽的手更凉一些。 “这是什么?”麦芽威士忌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诸伏景光斟酌了一下,迟疑道:“你指什么?” 麦芽威士忌将他们握着的手举起,眼睛却是在看着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什么?” “雪?” 那人仍旧直直地看着他,随着温度的转移,手中的那团雪已经开始融化,水滴沿着掌纹汇聚流淌,最终淋淋漓漓地在雪面上开出一朵朵冰花。 “……雪水?”诸伏景光不确定地说。 他预估错了会在场馆里停留的时间,对于此时的室内温度来说过于单薄的衣服实在抵御不了什么寒冷,他聊胜于无地活动了一下冻僵的手指。 “雪水?”麦芽威士忌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这个字眼,古怪地笑了一声。 雪团融化的水滴已经不限于落进雪面,越来越多的雪水沿着手腕一路淌进袖子里,诸伏景光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是墨水啊,苏格兰。” 雨宫清砚的身体向前倾了倾,近到随着苏格兰威士忌的呼吸产生的雾气一闪一闪地附着在他的眼镜镜片上,他盯紧那双蓝色的眸子,说道: “无色的墨水,又或许是画面的留白,但即使是再怎么极致柔软的笔触都无法描绘出真正的雪落下的痕迹。” 诸伏景光脑海有些混乱,他没听懂麦芽威士忌的话——虽然跟不上麦芽复杂的脑回路才是常态,但是还没有哪次是让他感到如此茫然,他刚要开口,对方却再次开口将他的话打断,于是所有在心中措好词的用于缓和氛围的字眼都被一并堵在了喉咙里。 “有些漫画家为了让笔下的角色更具辨识度,所以总是为一个角色画同一套衣服。” 麦芽仍旧在无意识地靠近,诸伏景光身体愈发后倾,最终不得不被迫用唯一空闲着的手撑住地面找回平衡。 在安静却又莫名嘈杂的场馆里,他听到那人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苏格兰,你今天为什么又穿了那件蓝色的外套?” 9、麦芽威士忌(九) 雨宫清砚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部黑白漫画。 如果一定要说为什么知道,那他也说不清,看破一个世界的本质的过程是难以用言语来描绘的,不过至少黑白是一定的,毕竟他看这个世界时永远只有黑白二色。 他并不属于这个黑白的世界。 皮肤的颜色是由皮肤中的色素决定的,举起双手时,他能看到自己的肤色,也能看到隐藏在肤色之下的青蓝色的血管,出现创口时,鲜红的血液会理所当然地映入眼帘。 但是面对镜子时,镜子里永远只会出现一个黑白的剪影,即使血液已经从未经处理的伤口涌出,顺着手指淋淋漓漓地洒在地上,镜子里也永远只有深浅不一的黑白。 人造,命定,虚假,空洞,千篇一律,没有灵魂——一个极致虚假的世界。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回忆过去的事情了,但是躺在雪地里的那十几分钟里,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 比如,那道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再比如,他那将将完成一半的一千个任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总之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来了。 系统里的任务每天都会发给他,0001号任务是加入组织,待着也是待着,他也就照做了,等到再反应过来,竟然就已经连续做了九十九个任务了。 他仍旧能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六月二十号,他的第一百个任务——拒绝代号。 随口说出拒绝的话的那一刻,那道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机械性的声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向他播报了全新的规则。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连续完成一千个任务,就可以获得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 【预祝您成功,亲爱的雨宫先生。】 0100号任务的奖励是一副眼镜,他的视力并没有问题,但玩笑般地戴上那副眼镜的那一刻,他承认自己怔住了。 透过薄薄的镜片,目光所及之处终于久违地浮现出除黑白以外的色彩。 抬头,蓝白相间的天花板;低头,排列整齐的棕色地板;向周围望去,窗台上摆了一株大概活不了多久了的紫罗兰,但是已经褪色的花瓣还是让他久违地感受到惊艳。 因为他拒绝代号而恼羞成怒的某个组织高层在一旁无休止地制造噪音,所以他平静地对着那人开了一枪,子弹擦过颧骨,鲜红的血液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嘈杂的声音也一度静止。 他心情极好地踩着满地鸦雀无声离开。 ——心情极好,因为那抹来自他人身上的鲜红。 他一直想跳出这个世界,这种想法始终在他的脑海中回旋,但在重新看清色彩的那个瞬间,这种想法的强烈程度刹那间达到了巅峰。 于是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完成任务,不顾一切地去完成任务。 0101号任务是取得代号,颧骨贴着纱布的高层操着高高在上的腔调又大放厥词,三两句话便判定最迟明天他就会下地狱。 他的任务还没完成,他还没有跳出这个世界,他当然不能死,所以他平静地对着那个家伙开了第二枪。 这一次,枪口没有偏转。 组织里的高层有很多,能帮他暗箱操作的高层也不是没有,比如一个代号朗姆的家伙。 过程不值一提,总之他顺利完成了0101号任务。 六月二十一号,他成了麦芽威士忌。 神经病的头衔是什么时候被安在头上的具体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完成第十九个任务时就开始传出来的,可能是去做第四十四个任务时才第一次被冠以这样的称号,也可能是第一百零一个任务时才完完全全地被定义。 不过那都不重要。 这个世界只是一部黑白漫画,一切都是虚假的,自然也无需在意别人的目光与想法,或者说,其实他本身就是一个极度自我的人,而这个世界的本质又将他的这一特质无限放大——归根结底,这个世界里的人真的算得上是“人”吗? 他做不到把那些人当成“人”,那些人把他当成神经病,也算是礼尚往来。 系统每天发布的任务千奇百怪,看不出什么规律,左脚迈出房门、倒掉一杯咖啡、哼唱一首儿歌、看一场日落……一切皆有可能。 他曾经连续半个月光顾理发店,因为那半个月里的任务都是把头发剪短,为了以防万一,他每次都叮嘱理发师控制长度,以免到后面没有头发可以剪了。 直到将一头长发分批次剪到下巴左右的长度,任务才终于迎来新意。 每一次的任务的完成都伴随奖励的发放,他有时候觉得那些鸡肋的奖励没有也罢,但是奖励的发放甚至比任务的发布还要准时。 很多任务奖励都像是随便丢给他的闲置物品:一颗糖、一块石头、一枚硬币、一颗子弹、一包纸巾……细小零碎的东西还好,某次任务的奖励是一块巨石,因为体型过于庞大没办法直接搬出门外,他分了几天将其敲碎成大小不一的石块,才终于把那东西完全清出家门。 生活完全围绕着签到进行,他却并未因此觉得疲惫,数字的跳动代表着色彩的回归,只有自己才能听的声音的响起代表着距离找回属于他的真实愈发靠近。 他偶尔会觉得自己是在坐一列不知终点站的蒸汽火车,在摇摇晃晃中通往彼岸,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也没有什么能让他驻足观看,哪怕只是短暂的停留也会让他觉得耽误了时间。 没有什么比终点更具吸引力,沿途的风景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他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北海道——当然,是为了任务。 他曾不止一次登顶北海道最高的那座山峰,远远眺望那些起伏的山峦和氤氲的云雾时,并不想感叹自然界的瑰丽,只赞叹漫画家精湛的画技。 “这幅画画的真好。”他这样说。 “是啊,画出来的话一定很美,不过摄像头同样可以留住这道景色,你想拍个照片吗?”同样在峰顶停留的陌生摄影家这样问。 雨宫清砚还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那个人的,他指着远方说:“这不是已经画出来了吗?” 摄影家脸上的疑惑和异样的眼神仿佛还历历在目,他经常会收到那种目光,所以对此习以为常,也从不放在心上。 望着相机的镜头,他想,摄像头里的这个世界算什么?画中画吗?这个世界的一切本身就已经存在于漫画家的摄像头下了,摄像头中的摄像头又该如何定义? 摄影家离开后,他又想起自己戴着的那副眼镜。 他从很久以前起就讨厌眼镜墨镜一类的东西,或者说是讨厌一切会让光线发生折射的事物,他对不得不隔着一层镜片去看世界感到厌烦——因为一旦戴着眼镜,那出现在他的视网膜上的就是经过折射的世界,并非真实的世界。 还好这个世界本身就是极致虚假的,也不必纠结于在极致的基础上再增添几分虚假。 比起折射与虚假,他更需要色彩填补寂寞,所以他开始戴系统给他的那副眼镜,即使他的视力并没有问题,即使他依然厌恶那块薄薄的、透明的镜片。 现在,他透过那层一直令他感到厌烦的镜片去看那双曾在路灯下短暂惊艳过他的蓝色眸子。 他从收缩的瞳孔里看出了揣度与思索、感受到了对方精神上的紧张与不安,最后的最后,他在其中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模糊的倒影。 文学并非他的长处,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用优美的词句去描绘那抹清澈明朗的蓝,但是他知道只要摘下眼镜,失去那层薄薄的镜片,那这双眸子就会重新变为黑白。 蓝色,雨宫清砚记得过去的某个任务是穿蓝色的衣服,他在组织的任务现场找唯一一个穿了蓝色衣服的人换了外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穿了蓝色衣服的人会是未来的苏格兰威士忌。 熟悉的蓝色的外套,像是一道禁锢一样无法突破,又像是程序设定一样无法更改。 他在某个瞬间会对这个代号为苏格兰威士忌的年轻人感到怜爱,但更多的是为其悲哀。 雨宫清砚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他的本意无关引导,但是话语的确听起来有几分引导的意味,不过那不重要。 他只是想这样说,所以他这样说——即使时常会被冠以精神失常之名,即使会收到无数异样的眼光,即使根本没人能听懂他的话,但是他不在意。 “苏格兰,你真的喜欢蓝色吗?” 那双蓝眸的主人保持缄默,直到许久后都没有开口。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松开手,与身前的那人拉开距离。 他还算喜欢苏格兰威士忌,或者说,他喜欢的其实是“苏格兰威士忌”这个名字。 苏格兰是个好名字,他对组织分配给他的这个代号很满意,但是为了0100号任务,他拒绝了这个代号。 从北海道返回东京的那一天,他的口袋里揣着系统奖励的苏格兰威士忌的照片以及地址,大摇大摆地推开了一扇陌生的安全屋的门。 安全屋的角落里装满隐形监控,躺在卧室里的年轻人身上缠着绷带,即使不靠近看也能轻松辨认出那具身体正在发热,或许是隐藏在绷带下的伤口发炎导致的。 他在客厅里坐了许久,重新回到那间卧室看了一眼,出门去买了药,连同一份早餐一起留给那个年轻人。 没有特别的缘由,不过是昏暗的卧室里从绷带下洇出的点点红色让他感到心情甚好,促使他做出了看起来类似于关爱一下这位名义上的同僚的行为。 成为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那个青年比他想象中有趣,但似乎也仅仅是局限于还算有趣。 在这部未知的黑白漫画里,苏格兰威士忌或许会是一个稍有人气的配角,或许是一个少数人才会留意的冷门角色,但是从商业角度来看他注定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漫画家的笔墨不会过多落于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上。 雨宫清砚觉得这对这个世界的人来说或许是一件好事,越少的着墨反而代表越少的禁锢,所以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苏格兰是个好名字。” 诸伏景光听到那个人第三次这样说。 他依然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走吧。”雨宫清砚站起身,下意识地想拍拍身上沾上的雪,但是湿漉漉的手让他生生止住动作。 苏格兰威士忌手中握着的那团雪已经完全融化,握着那只手时,他的掌心和指缝间难免沾上水迹。 他皱着眉开始往外走,准备在手上的水凝结为薄薄的冰霜前将其处理好。 “麦芽。” 有脚步声跟了上来,但是更明显的是一声呼唤,雨宫清砚随意瞥了一眼,微微一愣。 让他愣住的不是递来的纸巾,更不是递来纸巾的那只手,而是与手连接着的袖口。 深色的高领打底衫的袖口,针脚细密,即使不用触摸也能窥见其中的柔软舒适。 “怎么不穿了?”雨宫清砚没接那张纸巾,也并未停住脚步,怕那人听不懂,他又额外补充了一句:“那件外套。” 对方不肯领他的情,诸伏景光也不恼,他甚至乐观地觉得当下这种状态对麦芽威士忌来说或许已经称得上一句精神正常。 “我以为你喜欢,麦芽。” 鞋底接触雪面时产生的咯吱咯吱声一顿。 “我以为你喜欢这件外套,所以才特意穿了它。” 安静的滑雪场,工作人员已经检查完雪面,零星的顾客正结伴从入口走进来,明明室内是没有风的,雨宫清砚却觉得恍惚间有一阵风从头顶飞速掠过。 他收回刚刚迈出的那只脚,转过身,完完全全地、正面看向身后跟着的与他同步停止脚步的青年。 他盯着那双蓝色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半晌,缓缓开口:“苏格兰,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代号为苏格兰威士忌的组织成员没有回话,但是他的神色看起来绝不敷衍,似乎是真的在试图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你会走上命定的轨迹,你终将会成为苏格兰,所以我必须拒绝那个代号。” 他不是漫画家笔下的苏格兰,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不能冒领“苏格兰威士忌”这个名字。 在他拒绝了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的一年后,又是六月二十号,有人成为了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苏格兰威士忌的人生早已注定,他没有看到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开端,同样也对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结局不感兴趣。 生与死、攀升与坠落、掌声与唾弃、荣光与腐烂……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甚至也与苏格兰威士忌无关,只与漫画家的灵光一闪或者随手一笔有关。 这个世界的内核是一场悲剧。 “穿上吧。” 诸伏景光以为接下来会听到诸如温度或者颜色之类的话题,但是实际上,麦芽对他说的是: “这就是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命运。” “这就是你的命运。” 10、麦芽威士忌(十) “谁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这句话似乎是面向在场所有人说的,但实际上,说这句话的人的目光已然死死锁定了某个看起来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的家伙。 “麦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相干的人会出现在这里?”琴酒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雨宫清砚正蹲在地上数蚂蚁,听到自己的代号,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谁在叫我?” 诸伏景光眼尖地瞥到了半藏在琴酒帽檐下的青筋抽动了一瞬,他立刻打圆场道:“是这样的,因为我刚刚正好和麦芽在一起,然后……” “苏格兰。” 诸伏景光的声音一顿,下意识地转头循声看向蹲在身后不远处的人,“什么事?” “过来看蚂蚁。” 诸伏景光收回视线,再度看向琴酒时,神色中添了几分无奈——他在无声地推卸责任,在麦芽威士忌看不到的地方几乎明示琴酒这个局面并不是自己的问题。 琴酒依然面无表情,他的目光直戳了当地越过不在计划内的某人,第三次开口:“雨宫清砚,站起来回答我的问题。” 诸伏景光敏锐地捕捉到了称呼上的变化,而察觉到这一点的显然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蹲在地上观察蚂蚁的某个家伙。 他以为琴酒接下来迎来的依然会是一场叛逆的漠视又或是难以理解的寥寥几句言语,但只能说麦芽威士忌不愧是麦芽威士忌,想要凭借个人印象去预判这个人的行为无异于登天。 随着一声听不大清内容的嘟囔,诸伏景光诧异地发现麦芽威士忌竟然真的站起了身——虽然那人的目光仍旧直直地落在地上正成排结队搬着家的蚁群上。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站在一旁全程保持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的金发青年,两人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各自不留痕迹地收回视线。 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一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似乎很神秘,但实际上很多有关他的信息和情报都是透明的——不过这并不影响组织成员们依然觉得麦芽威士忌是一个神秘者。 那个人的神秘不在表面,而是难以捉摸的内里以及不可预判性,诸伏景光想。 就像他以为麦芽会对琴酒继续置之不理,但是麦芽反而对琴酒做出了回应。 ——但是,为什么? ——是因为名字吗? 诸伏景光微微皱眉,除了称呼上的变化,他短时间内想不出其他缘由。 在组织里,只有关系还算亲近的成员之间才有可能会透露真实姓名,将自己的真实信息瞒得死死的才是最常见的做法,但是麦芽威士忌不同,那个人对自己的真名是否暴露并不在意。 组织里很多人都知道麦芽的真名,即使有不知道的,但凡有心探究,想知道答案也极其轻松。 琴酒突然以真名称呼麦芽威士忌,其中是否隐含着什么深意? 诸伏景光想起那则关于琴酒与麦芽关系紧张的情报,那两人自碰面以来虽然称不上和睦,但是也没起什么实质上的冲突,看起来跟任何两个临时组成队伍执行任务的组织成员没有任何分别。 他决定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好。 雨宫清砚不太想说话。 在场的那三人人设各有不同,有他姑且算是了解一点的,也有几乎一无所知的,不过那都不重要。 他想带着苏格兰来,所以他带着苏格兰来了,他不理解琴酒怎么会连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解释。”琴酒给了那人第四次机会,这已经是他的耐心的极限,火气在底线的边缘来回灼烧试探,只差捕捉到一个最为薄弱的点就可冲破屏障。 雨宫清砚垂眸看着地面,渺小的虫蚁一个接一个地踏上征程,即使身负比自身大几倍的重压,即使前路有着重重难以跨越的障碍,即使距离到达未知的终点遥遥无期,却还是前仆后继地跟上大部队的脚步。 他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没敷衍琴酒,于是抬起头,说了一声: “没人规定不能带其他人来加班吧。” 怕漏掉那场盛大又渺小的迁徙的细节,说完那句话,他又快速低下了头。 敷衍得未免太过明显了,诸伏景光的嘴角抽了抽。 但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琴酒对此的反应平平,竟然没什么准备发火的迹象。 ……那两个家伙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不和吗?他的心中不禁冒出这种想法。 “苏格兰。” 从下方传来的那道声音让诸伏景光意识到麦芽威士忌竟然又重新蹲回了路边,他刚刚不是没有好奇那人是在研究什么,但是除了蚁群似乎再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 他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怎么了吗?”但是诸伏景光还是给予了回应。 “过来一起看。” 诸伏景光看了一眼已经独自走到不算远的地方的琴酒,他瞥到了那个银发杀手指尖夹着的香烟,似乎不准备继续把注意力分到这边来。 真的假的,琴酒竟然真的默认他留下来了,那种肉眼可见的敷衍的解释连解释都算不上才对。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或者说,最关键的是他根本就想不掺合这一脚,但是在离开滑雪馆后麦芽执意要他跟着一起来。 真是搞不懂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论怎么想都没理由要把他拉下水吧,对两方都没有任何好处。 “苏格兰啊。” “来了来了……”诸伏景光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跟那人并排蹲在了一起。 他低头看着队列整齐的蚁群,依然没看出这里是有什么吸引了麦芽的注意力,但是看久了,他竟然模糊地想起了童年时与玩伴一起观察过的蚂蚁搬家的过程,于是他侧目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好友。 “波本。” 听到身旁紧跟着响起的声音,诸伏景光敛眸,将不大明显的走神掩饰过去。 “嗯?”站在不远处的安室透笑着应了一声,在麦芽威士忌领着某道他极为熟悉的身影到场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开口。 “一起来看吧,苏格兰很想邀请你。” 诸伏景光一愣,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称得上近,扭头对视时这道距离再度被缩小,诸伏景光看着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深绿色的眸子,谨慎地没有搭话。 “对吧?你想邀请波本。” 他没办法反驳那句话,或者说,面对那双平静到不起波澜的眸子时他的嗓子竟然仿佛有一瞬的失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麦芽根本不是在询问他一个问题,而是分明已经下定了结论并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确定麦芽的话中是否还隐藏着什么深意。 诸伏景光的唇角动了动,只勉强勾勒出一点笑意,他尽量忽略压在心头的那份诡异感,率先别开视线,抬头招了招手:“来吧,波本,很有趣的。” “哦?我看看……” 安室透等待一个光明正大地接近麦芽威士忌的机会很久了,或者说,其实他等待的是一个能分散麦芽威士忌放在好友身上的注意力的机会,他大步走过去,俯身看了看,笑道:“原来是蚂蚁搬家啊。” 雨宫清砚懒得再抬一次头,他知道一点关于波本威士忌的事,但是他对这个人不感兴趣。 他有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即使那只有他自己真正感兴趣。 “看着它们你想到了什么?” 安室透当然明白话里的那个“你”指的并不是自己,不过那并不重要,他的目的不过是分担好友的压力,所以他甚至抢先开口:“坚持一类的吧。” 诸伏景光沉吟了一会儿:“合作?” 安室透以为接下来会是麦芽的发言时间,或许是讲述自己的想法,或许是对他们的回答做出评价,但事实是,直到十分钟后麦芽都没有再开口,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蹲在路边,专注地看着不知道到底哪里吸引了到他的蚁群。 安室透转头看了一眼琴酒所在的方向,出乎意料的是,夹在琴酒指尖的那支香烟竟然还原封不动地夹着,看起来既没有将其点燃的意思,当然也没有准备来他们这边的意思。 在今天的会面开始后,安室透对此前听到的琴酒与麦芽威士忌关系紧张的说法持观望态度,那两人的关系看起来的确称不上好,但是如果说很差,似乎也不至于。 比起所谓的关系好坏,更让他想探究的是那两人之间萦绕着的特殊的氛围。 毕竟那两个人面对对方做出的举动和反应,都和他认知中的两人的形象以及他手中掌握的情报多有不符。 身前的那人终于重新动起来,安室透立刻将分散的注意力拉回,他先是下意识地去看麦芽威士忌,随后又随着那人的动作看向地面上的蚁群。 “你看,苏格兰,有些东西是更改不了的。” 诸伏景光看着横在蚁群的必经之路上的那只手机,有些诧异于对方的这一举动,但他并未选择开口应声,他知道麦芽一定还有未说完的话,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麦芽说的话总是很难以理解,但是他还是想听听那份大概率会迅速偏离原话题的他听不懂的解释。 “就算我制造障碍阻止它们,就算我杀死它们的同类——”雨宫清砚看着一只又一只攀登上他的手机上的蚂蚁,终于对这场声势浩大的迁徙失去了兴致,他看向身侧的人,说道:“但是它们还是要盲目向前,还是要继续走这条路。” 诸伏景光察觉到了麦芽投来的视线,但是他并未转过头,仍旧望着蚁群经过的路线。 从室内滑雪场离开后,他忽然就对与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对上视线产生了抗拒,而在绿眸的主人操着与滑雪场内相似的语气说出某些话时,这种情绪达到了巅峰。 “它们有它们想做的事,那是它们的使命。”诸伏景光回答道。 “是它们自己想,还是所谓的天性驱使着它们去向前走?” 雨宫清砚捡起地上的手机,随意弹去背壳沾染上的泥土,在刚刚被扔下手机的位置,有几只被砸中后却未即刻死去的蚂蚁正扭曲着在泥土中挣扎。 于是后面的蚂蚁们踩着已经死去的同伴的尸体以及未死透的同类的躯壳一路向前。 “但是它们最终会成功到达目的地,不是吗?”诸伏景光从口袋里取出纸巾,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将纸巾递给麦芽威士忌,索性那人终于将其接了过去。 雨宫清砚慢条斯理地用纸巾擦拭着指腹,淡淡道:“你没有看到最后,你怎么会知道它们会成功?” “麦芽。”明明他是被逼无奈才蹲在路边看这群蚂蚁的,到最后他竟然才是那个最晚起身的人,诸伏景光一边站起身一边将同样的问题抛了回去:“可是你已经不再注视这个蚁群了,你也没有看到最后,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成功?” 雨宫清砚擦拭手指的动作一顿。 他已经发觉到苏格兰威士忌对他的眼神的偶有回避,不过那不重要,至少在此刻,苏格兰威士忌只能选择与他对视。 “你不会懂的。”他说。 ——又是这句话。 诸伏景光的眉头皱起,他看到了站在麦芽身后的好友正小幅度地对他摇头,他也明白其实这种时候顺服于麦芽才是更好的选择,但他还是坚持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与前者同理,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不会懂?” 他直直地望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然而遗憾的是,他的言语没能让其中激起任何一点水花,那双眸子依然平静地像一汪死寂的湖泊。 就这样安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捕捉到了那张脸上的一丝变化,笑意逐渐从眉梢扩散开,但是却未及眼底。 琴酒听到了一阵模糊但是足够熟悉的神经质的笑声,他瞥了一眼另一边的动静,看到那个几乎已经笑弯了腰的男人,又淡定地收回了视线。 他不准备做多余的事情。 “因为你不会懂。”雨宫清砚的嗓音里还带着几丝未散去的笑意,但是他的神色已经完完全全地归于平静,他难得一次地拿出了少有的耐心,继续说道:“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懂,所以我不想浪费时间向你解释。” 对于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来说,人生轨迹、信念使命乃至于生死,只需一笔便可决定抑或是扭转。 他扔下的手机对蚁群来说尚且称得上一场灾难,而漫画家的灵光一闪或者内心的一刻灰暗之于这个世界比他坠落的手机之于蚁群要具有毁灭性得多。 天性促使蚁群进行迁徙,那是被谱写进基因里的属于一只蚂蚁的被拟定好轨迹的一生,也是属于每一只蚂蚁的一生。 而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尤其是“人”,与那些顺应天性前行的蚂蚁在本质上没有任何分别。 雨宫清砚依然对面前这个有着蓝色虹膜的年轻人感到怜爱,也依然为其悲哀——那人心中的不赞同不肯直接流露于表,但是他仿佛已经听到了那道震耳欲聋的无声的反对。 苏格兰威士忌比他想象中固执,不过他发现今天的自己格外有耐心——仅限于对苏格兰威士忌。 或许是因为那人拿到了他还算喜欢却又拒绝了的代号,或许是因为那人今天配合他完成了签到任务,或许是那双蓝色的眸子过于好看……总之,对此刻的苏格兰威士忌,他自认已经拿出了平常少有的耐性。 “苏格兰,你不会懂的。”他又说了一遍。 “有人想毁了你,甚至比杀死蚂蚁还要简单。” 11、不相信颜色(一) 安室透以为随着话题的进行最终会很难收场,但是事实其实是,那两人在沉默地对视许久后,随着一声“吃不吃冰淇淋”,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便就此揭过。 “海盐。” “今天不吃香草味了吗?” “那就一支海盐一支香草吧。”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那是另外的报酬。” “啧。” 安室透一脸懵地看着那两个人有来有回地讨价还价,刚刚的剑拔弩张仿佛只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错觉,他看了看站在左侧的好友,又看了看站在右方的麦芽威士忌,陷入了沉思。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波本,海盐和香草,你觉得哪个口味好吃一点?” 突然被拉进这场画风诡异的讨价还价,安室透一愣,他斟酌了一下:“我应该会选香草吧,不过你不妨听听苏格兰的要求,两种都选的话就不用纠结了。” 麦芽威士忌点了点头,“你也觉得该选香草对吧,那还是香草吧。” 安室透:“……” 那家伙怎么回事,耳朵直接自动过滤任何明示暗示吗?? 他决定放弃跟组织里公认的最听不懂人话的家伙继续交流。 无论如何,刚刚的那个话题被跳过了就好,等把这个任务做完,今天总体上倒也勉勉强强称得上顺利。 “好!我们去买冰淇淋吧!”随着一声令下,某位代号麦芽的任务搭档果断地迈开脚步。 安室透:“……” 安室透转头看了一眼在远处吹风的任务搭档一号,又看向已经走出去不远的距离的任务搭档二号,独自在风中凌乱。 他试图挽救岌岌可危的队伍:“麦芽!等等!我也可以请你吃冰淇淋,什么口味都可以……” 正拽着与本场任务毫不相干的编外人士离开的男人脚步未停,他甚至没有转身,只留下了一个背影以及一句话:“那就一起来吧!跟上跟上!” 安室透:“……”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他决定把问题抛给琴酒。 “琴酒。”他提高音量喊了一声,以吸引那个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的银发男人的注意力:“麦芽要走了,没关系吗?” 环肘闭目养神中的银发杀手掀开眼皮,轻飘飘地瞥了一眼那几个闹腾的家伙。 他并不是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只是懒得管,毕竟有麦芽在场,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得安生,他对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波本威士忌淡淡道:“不用管,他会回来的。” “波本,别管那个什么任务了,快跟上!” 琴酒眼皮一跳。 安室透呵呵笑了一声。 两分钟后,雨宫清砚看着出现在面前的拦路虎,认真问道:“你也要请我吃冰淇淋?” 琴酒:“……” 琴酒言简意赅:“回去。” 雨宫清砚微笑:“不要。” 琴酒已经不是第一天见识到那个家伙的任性,他有时候甚至觉得用任性这种词来形容麦芽的个性都算过于委婉了,但是很明显,想真正说服那个人无异于登天。 他的目光在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苏格兰威士忌身上扫过,若有所思。 “让你来这个任务是朗姆的意思。” 晚了几步跟上来安室透脚步一顿,眸子暗了暗。 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肆无忌惮地胡来,有人对他敬而远之,也有不少人对他意见颇大,但是那些偶有落到实处的恶意最终没能伤到他分毫。 先不去深究麦芽威士忌自身的深浅,至少组织高层中有人在保麦芽威士忌是一定的,那个高层此前也已被证实正是朗姆。 今天的这场任务其实他与琴酒两人来处理就已经足矣,麦芽的加入反而说不定会起反效果,但是麦芽的名字最终还是出现在了名单上。 一场宁愿冒着麦芽随时会发神经的风险也要让自己的人在场看着的交易,朗姆这样安排,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安室透看向琴酒,但具体要交易的东西,在这个临时的队伍里,估计也就只有琴酒知道了。 不,如果是朗姆让麦芽走这一趟,那说不定麦芽也…… “所以朗姆让你请我吃冰淇淋?” 安室透顿时从重重思绪中脱离,他无奈扶额,将刚刚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让麦芽参与这场交易本身就已经很有风险了,再做多余的事情,反而会让本来就添加了不可控因素的不可控局面变得更加难料。 朗姆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应该不会没考虑到这些,从麦芽的反应上看,的确也更像是临时被推出来加班的。 琴酒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回去。” 雨宫清砚扬起下巴,没说话。 诸伏景光垂眸看了一眼被握住的手腕,又若无其事地将注意力放回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对峙上——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对峙的话。 毕竟在这场氛围紧绷的对话里,其中一方看起来脑子里只有冰淇淋。 “那边的人不会来了,他们毁约了。” 说话的人完全没有自己抛下一记重量炸弹的自觉,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 “所以去吃冰淇淋吧,后续自然有的你忙,不差这一天了。” 安室透下意识地觉得那是麦芽威士忌为自己的胡来随意编的理由,但是这种理由未免也太过胡来了,他脑子里的齿轮短暂地卡住了一瞬,很快又艰难地恢复运转。 “麦芽,这是什么意思?”他忍不住问。 “没听清吗?”雨宫清砚稍微判断了一下时间,觉得冰淇淋不等人不能再拖延下去了,“那让琴酒给你复述,我要走了。” 琴酒仍旧站在原地,不过雨宫清砚自认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所以他干脆利落地拉着苏格兰绕过挡路的家伙,重新踏上寻找冰淇淋之旅。 安室透看着两个逐渐远去的身影,没再说什么挽救的话抑或是追问,转而对在场仅剩的那位搭档说:“还拦吗?还是就我们两个去做任务?” 他不想把事情往麦芽为了脱身所以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上想,但是目前来看事情的确就是这样,而这种做法倒是也很符合麦芽在组织中的形象。 他叹了口气:“真是拿他没办法,不过我们两个应该也足够……” “散了吧。”琴酒打断道。 “……嗯?” 安室透几乎没反应过那句话的含义,他看着一边点燃指尖夹着的烟一边远去的银色背影,说道:“等等,任务不做了吗?” 琴酒的脚步稍停,“他刚刚说那边毁约了,你没听到吗?” 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杀手淡定地吐出一口烟雾,继续说道:“还是说,你以为那家伙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 麦芽与苏格兰的身影早就已经消失不见,琴酒的脚步则是更快,双方都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安室透仍旧站在原地。 他想,当然了。 他当然就是这样想的。 安室透慢半拍地开始思考起另一个问题:琴酒为什么没有像他那样下意识地怀疑麦芽? * 诸伏景光被迫跟着麦芽威士忌来到了甜品店。 麦芽最终还是选了香草冰淇淋,他也依照承诺付了钱。 这个时间段店内的客人并不多,麦芽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诸伏景光还在迟疑,但是身体倒是已经做出了判断,跟着坐了过去。 “就这样离开的话,真的没关系吗?”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 麦芽威士忌显然心情不错,语气轻快道:“任务取消了啊。” 诸伏景光有些想问不会是你自己决定取消这个任务的吧,不过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但是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不打探些什么消息总觉得有所欠缺,他思索了一会儿,心里逐渐有了主意。 雨宫清砚正吃着刚到手的冰淇淋,对面坐着的人忽然站起身。 他没抬头,倒不是懒得抬头,只是觉得没必要——反正苏格兰已经付过钱了,是走是留也没什么所谓。 但是几分钟后,一个身影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雨宫清砚看着被递到面前的冰淇淋,眨了眨眼。 “海盐味的。”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仍旧没说话,他反倒是有点好奇苏格兰会说出什么话来,或许是过于无聊,他甚至是有些期待苏格兰接下来的话。 “这支也请你吃的话,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雨宫清砚笑了。 他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那支冰淇淋,看向藏在冰淇淋之后那个人。 “苏格兰,可是我不喜欢海盐味。” 诸伏景光一愣。 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丝尴尬,手中握着的透着凉气的冰淇淋忽然变得烫手起来。 这种自作聪明但是直接翻车的局面让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抱歉,你刚刚在犹豫海盐和香草,我就以为……” 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眉头也随之皱起,既然会那么纠结是选香草冰淇淋和海盐冰淇淋,那为什么会不喜欢海盐冰淇淋。 这分明是个伪命题。 他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这是麦芽的恶趣味。 他想起昨夜的荷包蛋,明明已经用这方面试探过一次麦芽威士忌了,今天却还是带着侥幸心理尝试了第二次。 说到底,无论是用荷包蛋换情报还是用冰淇淋换情报,都是一个从一开始就极为不对等的交易,只不过因为麦芽跳脱的个性和古怪的脑回路,让他误以为其中有可乘之机。 自以为能够摸清麦芽的脑回路,或许这才是他犯的最大的错误。 冰淇淋已经有些融化了,蓝色的、粘稠的液体缓慢地向下流淌着,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精致,诸伏景光开始思考,当下情境,他一会儿该如何处理这支冰淇淋。 “算了,给我吧。” 诸伏景光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随之漫上心头的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喜。 雨宫清砚看着那双刹那间亮起来的蓝色的眸子,随手夺过那支略有融化的冰淇淋,淡定地舔了一口。 味道一般,尤其是刚刚吃过一只香草冰淇淋,两种冲突的味道在味蕾上发起对抗的感觉让他不由得皱起眉。 “虽然不喜欢海盐味……” 他拧着眉打量着手中的冰淇淋,说道:“但是今天喜欢蓝色。” 12、不相信颜色(二)【感谢苍雨老师深水加更(1/2)】 雨宫清砚在想,苏格兰威士忌会问他什么样的问题。 宇宙中的一切东西都是有迹可循的,这一理论在这个世界更是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世界里的人总是很容易被定义,有过一些基础了解后,想猜透他们的心思也是件轻松的事。 他过去无聊时也玩过那种游戏,三言两语还原出一个人截止至今的一生,有人毫无波澜,有人惊叹不已,也有人为此恼羞成怒。 漫画里的角色都无疑是被禁锢着的,主角、配角、反派、炮灰、路人……好像各有不同,但是本质上都大同小异,没有谁能挣脱枷锁。 而最悲哀的是,没有人发现这个世界的真相。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看坐在对面的人,百无聊赖地想,苏格兰威士忌与那些人没有任何区别。 他会问什么? 问怎么知道交易方会毁约任务取消吗? 不对,苏格兰的思维大概率还停留在那只是麦芽在胡说的程度上。 所以,这个时候苏格兰最有可能问的其实是—— “你想问我和琴酒的关系吗?” 诸伏景光一愣。 被直截了当地点出心中所想的感觉并不好,但是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因为那的确就是想问的。 他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嗯。” 雨宫清砚以为自己会觉得没趣或无聊,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他心情中掺杂着的更多是欣然。 或许是因为那两支冰淇淋又或是其他,总之他兴致盎然。 其实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了解并不多,只是很浮于表面地略知一二,漫画家的天赋是无法被否认的,所以漫画家笔下的角色也不能以太过肤浅的思维逻辑去推测。 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对某个人产生好奇心。 但是那种好奇心往往都维持不了太久,只够他短暂打发一下时间,不过这对他来说刚刚好。 了解这个世界里的一个人的过程更像是了解创造了、操控着这个世界的漫画家的过程,有时候会觉得还算有趣,但有时候也会感到令人作呕。 所以他的兴致总是来的很快去的也很快。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了解尚且不深,不过与苏格兰威士忌想询问的那个人倒是已经有些渊源了。 “我走后,你觉得琴酒会怎么做?”雨宫清砚问。 虽然不懂为什么麦芽威士忌会跑题地问这个问题,但是诸伏景光还是很快便给出了答案:“会回去做任务吧。” 雨宫清砚笑了:“不对哦。” “嗯?” “琴酒也会走。”雨宫清砚侧目看向窗外,街上的过路人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他淡淡道:“因为他会选择相信我的话。” 诸伏景光没说话。 他下意识地觉得麦芽威士忌有关任务取消的话是随口一说,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想起了不久前自己与麦芽的那个任务里麦芽的举动。 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没能弄懂麦芽究竟是怎么知道情报有误、司机才是真正的任务目标的。 ——但是麦芽的确是对的。 他开始用自己的心态用来类推琴酒的心态,如果真的如同麦芽所说,在他们离开后琴酒也会选择离开,那也就说明琴酒其实是信任着麦芽的,至少在任务相关的问题上是这样。 但是很多人都说琴酒与麦芽威士忌不和,两人关系十分紧张。 诸伏景光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传言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在口口相传中,难免被掺杂进一些个人色彩或旁的东西,于是哪怕最初基于事实,最终也难免会愈发偏离事实。 麦芽威士忌,我行我素、个性古怪、行为难以捉摸——一个组织里公认的、毫无疑问的神经病。 在与麦芽威士忌发生切实接触后,麦芽威士忌的一系列行为也的确印证了那些传言。 传言中的麦芽与他所看到的麦芽其实大同小异,任性、胡来、肆无忌惮、脑回路清奇、边界感忽高忽低、时常说一些奇怪的话……一些与传言中相符的特征让麦芽威士忌的形象在他心中固化下来,于是他逐渐忘了,那只是麦芽威士忌的一部分而非全部。 ——一个代号成员肆无忌惮到放飞自我的程度,组织真的会完全对其置之不理吗? ——如果麦芽对任务全然不在意,朗姆真的会心甘情愿、几次三番地为其收尾吗?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一件他明明一直都知道却被所谓的神经病之名一次又一次遮盖掉的事:雨宫清砚与他同年进入组织,但是雨宫清砚只用了三个月就成为了麦芽威士忌。 他望着那双深绿色的含笑的眸子,一股冷气沿着他的脊背缓慢向上攀爬蔓延。 一个人身上的某个特质一旦被无限放大,其他特质就会顺势被弱化。 关于麦芽的个性的言论数不胜数,但是细细想下来却从来没人抨击过他的实力或者谈论他德不配位。 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个神经病,有关那人的传言也总是说“麦芽威士忌是个神经病”,组织里没有人忘记那个人是麦芽威士忌,反倒是他兜兜转转下竟然真的只记下了一声神经病。 神经病是属于雨宫清砚的特质,但麦芽威士忌是属于组织的麦芽威士忌。 “有人说我和琴酒的关系不好,但是亲眼见到后,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是该他来提问的场合,拥有主动权的人反倒是被询问的那个,诸伏景光知道自己没能把握先机已成定局,尽可能多地获取情报才是当下更该做的事情。 他谨慎地回答:“不确定,但是感觉没有传闻中那么差。” 那人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唇角随之勾起一抹弧度,意味不明道:“传闻吗?” 【“传闻吗?”】 这一刻,脑海中的一句道声音猝不及防地与被抛回来的问句重合。 此前一同执行任务的那天,麦芽也曾操着相似的语气对他说过这句话——“传闻吗?” 那天他没能参透那句话的含义,也没能参透麦芽威士忌莫名其妙的笑点,只依稀感知到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或许并不是表面意义上的在询问他是怎样的传闻。 时隔半个月,第二次出现的反问却像一道冷风一样从头顶掠过,让他顷刻间醍醐灌顶。 麦芽的笑不是嘲笑又或是其他,而是觉得好笑——有人在当事人的面前提起所谓的流言蜚语,虽然不知真假心中却已经信了大概。 麦芽威士忌坐在他的对面,隔着甜品店的圆桌,实际距离满打满算至多也不过半米,诸伏景光却莫名生出了一股他们之间隔绝出山海的悚然。 他们明明是在平视,在这一刻,伴随着缠绕繁复的思绪,他却觉得来自麦芽威士忌的视线是漂浮在肉眼难以触及的空中,而他正接受一个仿佛归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的俯瞰。 “关系好坏就要看你如何理解了。”雨宫清砚懒洋洋地开口。 不知道苏格兰威士忌想到了什么,那人的姿态忽然僵硬起来,不过他也懒得去猜那些没必要的东西。 这个世界里的人或者说角色,都毫无例外地拥有着一个最固定的基础人设。 不考虑漫画家笔力下降、精神失常、设定本身存在bug等情况,这个“人设”将伴随他们一生。 雨宫清砚是一个厌恶被定义的人——他不是这个漫画世界里的一个或重要或轻率的角色,所以他不需要那些或无聊或时髦的标签。 他不需要按照那些标签去约束自己,也不需要被几个标签禁锢,以获取什么人气。 “很多东西都是没有定数的。”他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大概是那两支冰淇淋太过甜腻,他已经感到些许乏味,淡淡道:“当年还是琴酒为我介绍的组织这边的工作呢。” 那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也没多少人知晓,当初如果不是琴酒,他还真不好完成一天内进入组织的任务。 苏格兰威士忌后来又说了什么,他没仔细听,也没出声搭理,因为懒得再开口说话。 就像琴酒帮过他完成任务所以他对琴酒感官不错一样,他对连续两天配合他完成了签到的苏格兰感官也不错,再加上那双清澈的蓝眸,他甚至暂且乐意拿出一半的耐心去陪那个年轻人闲聊,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苏格兰走时悄无声息,雨宫清砚拄着下巴看店外的行人,他是在人流中看到那个一晃而过的蓝色身影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同桌的那个人终于离开了。 雨宫清砚独自在甜品店里坐了许久,久到天色已经半暗下来,久到店里的人从零星到繁多又到零星。 直到店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他起身来到收银台,说道:“一支海盐冰淇淋,谢谢。” 店员很快就将一支蓝色的冰淇淋递了过来。 他礼貌道谢,径直走出甜品店。 店门口,他低头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冰淇淋,忽然抬起手,将眼镜摘了下来。 雨宫清砚适应性地眨了眨眼,再睁眼时,世界的每一寸色彩理所当然地已经随着镜片折射的失去而瞬间褪为黑白。 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这个到处充斥着压抑的黑白的世界让他的唇角即刻下压,他抬头望了望,深浅不一的黑白构成了天空,勉强能从形状和颜色最浅的那处辨认出藏在乌云后的月亮。 【快下雨了。】 雨宫清砚轻哼:“你又知道了。” 【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部黑白漫画,无论是天气状况还是任务走向,作为系统,我理应知晓剧情。】 站在甜品店门口的男人耸耸肩,重新看向手里拿着的冰淇淋,浅蓝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肤色的手指和黑白的威化蛋筒之间呈现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组合在一起时简直像是来自两个次元的造物。 本来就是两个次元才对,他想。 雨宫清砚一边戴上眼镜一边迈开脚步,随手将那支融化的冰淇淋扔进垃圾桶。 “所以果然是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我了吗?纸巾石头之类的就算了,拿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情报当奖励你无不无聊……” “啧,别装死,没有举报中心之类的东西吗?能不能给我换个系统……” 13、不相信颜色(三) 雨宫清砚已经很久没想起刚加入组织那段时间的事情了。 他不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很多东西都可以被轻描淡写地抛之脑后。 认真算下来,在今天这个任务之前,他的确挺久没见过琴酒了,不过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琴酒来说,这都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之一,毕竟他们之间也没什么特殊的关联。 一定要说的话,组织里传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言的时候,应该就是他和琴酒关联最大的时候。 雨宫清砚用指纹打开门锁,推门走进屋内,随手按下玄关的灯源开关。 这是他在东京的安全屋,算是他目前最常停留的落脚点。 他先是随意找了盒泡面当宵夜,吃完后按目就班地洗漱,最终直挺挺地倒在柔软的床上。 他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数了一会儿羊,没生出什么困意,但还是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盒,朝着卧室的灯源开关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卧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是什么时候开始失眠已经记不清了,总之难以入眠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作息混乱,时间和日月轮转无法约束他,所以黑眼圈像是刻在了眼底也是在所难免的。 失去那层薄薄的镜片,世界就会重新变为黑白,不过在寂静的黑夜里,一切本就会被卷入黑色的漩涡——无孔不入的黑色,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处境。 他平白无故想起一抹清澄明亮的蓝。 这种情况下,会对耀眼的色彩生出一丝额外的温柔应该也是很正常的吧,他想。 【今日任务(487/1000):为琴酒进行包扎】 黑暗中,雨宫清砚猛地坐了起来。 作息不规律这个问题,倒也不能全怪在他自己身上。 “啧,真的不能换个系统吗……” * 凌晨一点,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琴酒敏锐地将目光投向玄关。 就算是白天也很难听到如此急促的敲门声,更何况是这种时间段,简直像是厉鬼三更半夜来上门索命。 琴酒顺手拿起放在枕头下的手.枪,放轻脚步走向玄关。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见任何要停歇的意思,甚至愈发清晰起来。 他警惕地靠在门框,微微眯眼,熟练地寻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透过猫眼查看门外的状况。 ——于是一张随着猫眼镜像放大变形、但是足够熟悉的笑脸映入眼帘。 琴酒:“……” 下一秒,索命鬼一般的敲门声戛然而止,琴酒的眉头还没来得及皱起,一道轻快的嗓音就透过门板幽幽传了进来。 “我知道你就在门口,开一下门,我想来做客。” “琴酒?琴酒?琴酒啊……” “我可以直接进来吗?你这个锁其实很……” 白炽灯的光线随着门轴转动声打在脸上,雨宫清砚看着突然出现在视线里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虽然目的已经达成,但他还是坚持把最后几个字吐了出来:“很容易撬开哦。” 琴酒借着半开的门遮住另一只握着手.枪的手,从上至下认真审视着某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以判断对方现在的风险度。 “你又抽什么风?” “早上好啊。” 琴酒冷笑了一声——的确是够早,新一天的伊始,凌晨一点钟,太阳还在地球的另一半边歇着。 “你想干什么?” “做个客而已。” 雨宫清砚对那种携着质疑的审视的目光适应良好,换句话说,他向来不把任何人的目光放在心上,于是他十分自然地迈开脚步向屋内走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那天是0001号任务,多亏你帮我在组织里找了份工作,我才能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任务。” 一只手臂横在了门口。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障碍物,眨了眨眼,随后十分自然地弯腰从手臂下的空间穿了过去,直起身后还不忘回头笑道:“哈哈,你真有童心。” 站在门口的琴酒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 他握着枪柄的手指紧了紧,目光随着那个身影转向客厅,提高音量呵斥道:“滚出去。” “不要。”某个已经大摇大摆地瘫在沙发上的客人望着天花板,几秒过后又神经质地坐了起来,装出一副深沉的模样,一本正经道:“其实我是来关心你的啊,琴酒。” 琴酒的眼皮一跳,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或者说,在意识到门外的人是麦芽的那一刻开始,这种不好的预感就已经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了背后。 麦芽是怎么知道他的安全屋的地址反而已经变成了最不值一提的问题,他按耐着一枪崩了那家伙的冲动,皮笑肉不笑道:“我要吐了。” 那个操着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的家伙像是听不懂人话,仍旧在自顾自地念叨:“听说你受伤了,啊,我辗转反侧实在难以入眠,想当初还是你给我介绍了这份好工作,我却从未认真感谢过你……” “滚·出·去。” 雨宫清砚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总之,既然你受伤了,那我帮你包扎一下好了!” 坐在沙发上的那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兴致勃勃让琴酒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寒,他跟麦芽威士忌相识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对这个人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即使对方找上门后全程没表现出丝毫恶意,他的肌肉仍旧时刻紧绷着。 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来推测麦芽的脑回路,不能放松哪怕一秒的警惕,因为那个人根本就没有脑回路这种东西,无论是理论上还是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麦芽威士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以过来人的经验,麦芽发神经一般地找上门多半是还憋着什么大招,而那家伙向来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琴酒勉强牵动了一下面部的肌肉,脸上流露出几分嘲讽,打断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受伤了?我最后说一遍,麦芽,你——”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那人的心弦,自顾自地念叨着包扎之类的话的男人话音一顿,连带着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几乎是出于本能,琴酒虚掩在扳机上的指腹即刻压实——这种来自本能的直觉曾经让他在数次近乎无解的绝境中强行抓住一缕生机,现在,他的脑海中已然警铃大作。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半晌,他轻轻推了推眼镜,缓缓站起身。 “是这样的,琴酒。” 代号麦芽的男人抬起头,面上没什么表情,从进门起就维持不变的笑容转眼之间消失了个干净,他认真道: “可以请你尽快受一点伤吗?” 14、不相信颜色(四) 血液已经沿着小臂潺潺滑下,又逐渐浸透一只手握着的绷带,血腥味对杀手来说是家常便饭,琴酒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麦芽。”他说:“你……” 看着那双平静的深绿色的眸子,琴酒的话音一顿,又觉得对那个人实在是无话可说,他轻轻磨了磨后槽牙,最终只是“啧”了一声, 手指被血液包裹的感觉并不舒服,雨宫清砚甩了甩手上沾到的血,但无奈最内层的血液已经附着在了掌心或镶嵌进掌纹和指缝,于是他的动作最终并没有带来任何效果。 平白被甩了一脸血的琴酒:“……” “雨宫清砚!!” 雨宫清砚敷衍地念叨了几声抱歉,随手用手中拿着的绷带帮身下的人擦了擦脸颊的血迹,但是将手重新抬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卷绷带已经被血液浸透了。 他看着琴酒脸上越擦反而越明显的血迹,毫不犹豫道:“好了,已经干净了。” “雨—宫—清—砚——!” 雨宫清砚淡定地移开了视线。 琴酒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半晌,终于还是将那股烦躁感强行按耐了下去。 他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客厅中央,一把漆黑的手.枪正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却仍旧依稀能看出在这个称不上宽阔的空间里发生过的激烈的冲突。 浓重的血腥味还在不断扩散,这或许是因为伤口处的血液还在不断涌出,过于引人注意的红色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麦芽。”琴酒看着那个专注地摆弄着已经被染成红色的绷带的男人,最终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现在,给自己止血,别弄脏我的安全屋。” “哦。” 半晌,仍旧不见口上应答了的人有什么动作,琴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夺过那个自顾自上门的家伙手中的绷带。 “你到底要搞什么东西??” 他尽量忽视绷带上面的血迹,随意扯了一段缠在自己胳膊上,冷着脸命令道: “打个结,能听懂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点了点头,俯下身,捏住绷带的尾端,认认真真地打了个蝴蝶结,那张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很快就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琴酒:“……”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先吐槽什么更好,是那家伙脸上过于真实的笑意,还是那家伙竟然真的如他猜想的那样,是想把绷带缠在他手臂上。 那种语塞感再度浮现,琴酒竟然感觉自己对此已经有所习惯,面对麦芽时的无话可说甚至可以追溯到一年多之前。 他有预感,在麦芽还活着的时候,这种因为脑回路不通衍生出的无法沟通的烦躁将会一直延续下去。 “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琴酒干脆换了个话题,嘲讽地扯了一下嘴角,“系红色的蝴蝶结?” 客厅内响起了一阵单方面的愉快的笑声。 琴酒从很早之前就知道雨宫清砚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任务,不知道是怎么定下来的,内容也总是莫名其妙,但是那家伙对此乐此不疲。 确定对方不准备继续发太过明显的神经,琴酒皱着眉解开手臂上绑着的那个血红色的蝴蝶结,又将那段绷带扯下来扔到一旁。 ——一个清晰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 琴酒对那个牙印的始作俑者采取了眼不见心不烦战略,起身绕过茶几,把在打斗中飞到远处的手.枪捡起来。 往常这间屋子里也并不是时刻都不存在任何气味,比如不算浓重的烟味、护理枪械时润滑油与金属接触时产生的独特气味、极其偶尔才会迎来一次的开枪后的硝烟味,还有一些下厨时或者拆开外卖时不可避免的烟火气,但是现在,这间屋子里充斥着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他刚刚在开枪时不加犹豫,也自信于自己的射击水准,但是真的会命中那家伙其实在他意料之外——即使那就是他的本意。 他从未怀疑过那个叫做雨宫清砚的男人脑子有病,却也从未对那家伙的实力生出过质疑。 没人能读懂雨宫清砚的脑回路,这里当然也包括他,但是如果在组织里选一个最了解雨宫清砚的人,琴酒自认自己会是第一。 毕竟组织里没人和雨宫清砚之间的交集比他与雨宫清砚之间的渊源更长久。 “我说了,别弄脏我的屋子。”他将翻出来的医药箱扔到那人脚边。 那个家伙依然在笑,配上中弹的肩膀,画面竟然有种令人背后发冷的悚然。 “给自己止血。”琴酒还是选择了这个最直白的表述方式,赌那个人能听懂什么言外之意是不切实际的。 落在地板上的医药箱被捡起来,又被放置在茶几上,一只因为失血过多而有些苍白的手将其打开。 琴酒站在不远处,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眼镜镜片上溅了两滴血的男人从中拿出了一卷绷带——纯白的绷带,与刚刚那卷被鲜血浸透了的红色绷带是两个极端。 那是道贯穿伤,他开枪时有意控制,不会伤到骨头,顶多就是吃点苦头。 因为一些不太美好的经历,堵在门口的雨宫清砚带来的危机感比在外见到雨宫清砚时强上百倍,他的本意是抢占先机让那家伙折损一部分行动力,但是很明显,即使意料之外地精准命中了目标,他的想法还是没有达成。 不能以常理去判断麦芽威士忌,这是组织里绝大多数人的共识,这里当然也包括他。 但毫无征兆地被咬了一口还是让他的大脑短暂宕机了一瞬。 他以为这是一场恶战,但是麦芽果然永远不会让他失望。 不过这种局面总比打成你死我活要好,他并不想跟麦芽真的产生过大的肢体冲突,跟一个神经病打架和一个正常人打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概念。 琴酒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那个叫做雨宫清砚的男人的那天。 情报有误,原本十拿九稳的任务即刻逆转,他掉进了对家设下的圈套,虽然勉强抓到了一丝生机,但是紧紧咬在身后的追杀还是让感到有些棘手,子弹已经用尽,他知道如果没有增援,那么这场已经被强行转换为逃亡的任务将会以他身死告终。 他并不是悲观的人,他只是以最冷静的思维去分析了自己的现状。 但是事情奇迹般地迎来了转机。 原本穷追不舍又大放厥词的追踪者们突然变得悄无声息,仿佛顷刻间就销声匿迹了。 在惊疑以及周遭诡异的寂静中,他的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道平静的声音。 “你好,可以帮我介绍一份工作吗?” 后来那道声音的主人有了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麦芽威士忌。 但是结识时间更久并不是他自认了解雨宫清砚的根本原因。 琴酒垂眸看了眼手臂上的牙印以及因为染血的绷带被胡乱缠上来而蹭上血迹的皮肤,准备天一亮就去实验室做个体检。 他想,稳妥起见,有必要打一针狂犬疫苗。 “你还记得吗?琴酒。”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没抬头,白炽灯的光打在镜片上,让本就看不太清的神色变得愈发模糊起来,“我上一次帮你包扎的时候……” 少有的追忆往事的时刻被直接打断。 “首先,你竟然敢把刚刚的行为称之为包扎。”站在沙发前的银发杀手皮笑肉不笑道:“其次,你最好用你所剩不多的脑子想想,我那时候究竟为什么会受伤。” 刚刚有所和缓的气氛再度凝结起来,又逐渐降至冰点—— 丝毫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的男人随手合上医药箱,随着盖子被扣上的“啪”的一声,再开口时他已经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 “啊,今天的任务奖励是狂犬疫苗,你需要吗?” 琴酒:“……” 琴酒:“现在,给我滚出去!” 15、不相信颜色(五) 在天亮之前就把当天的签到任务完成了,这让雨宫清砚心情大好,哼着歌离开了琴酒的安全屋。 他来时口袋里只揣了一卷绷带,回去的时候倒是额外带了不少东西走。 比如一个还在冒血的弹孔、一块用来止血的纱布、一段束缚伤口的绷带,再比如一支系统奖励的狂犬疫苗——虽然他很想把今天的任务奖励分享给配合他完成了任务的琴酒,但是琴酒直接把他扔出了房门,最终只得遗憾作罢。 这并不是全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全新的任务。 当然,今天的签到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这个任务指的是来自组织的任务。 他走在路上,单手操控手机,找出了最新收到的那封邮件。 发件人是朗姆,任务是个新任务,不过倒也不算完全陌生。 前一天被他宣告了等不来交易方的谈判最终果然以毁约而告终,但是组织不可能就这么吃下这个哑巴亏,更重要的是,双方原本谈好要交易的东西,组织也的确很想拿到手。 或者说,组织一定要把那样东西拿到手,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彻底撕破脸皮对这个潜伏了半个世纪的犯罪组织来说不值一提。 朗姆没具体说要抢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但是邮件里写了波本会协助他完成任务。 “啧……无聊。” 【那样东西是一支疫苗,用处是……】 “又没问你,别突然冒出来。” 于是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雨宫清砚将手机放回口袋,指尖触碰到异物,顺手将其拿了出来。 那是一个体积很小的安瓿瓶,上面没有贴任何标签,借助月光,依稀能看到里面的液体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前方正好有个路灯,他走了过去,捏着瓶壁将疫苗举起,透明的液体在光下闪烁着粼粼微光。 还算漂亮,于是雨宫清砚在余光中瞥了一眼旁边的垃圾桶后,最终还是把安瓿瓶收回了口袋。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开始在心中计算这种作息混乱的日子还需要度过多少天。 答案很快就被得出——五百一十三天。 数字的减少让他感到愉快,所以他再次轻哼起了一首无名的歌谣。 懒散的音调在微风中揉碎又融入黑暗,空旷的街道上只余下一串浅浅的脚步声。 【今日任务(487/1000):为琴酒进行包扎】 【签到成功(487/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一支狂犬疫苗】 * 安室透是在做早餐时收到那封邮件的。 他皱着眉打开邮件,心中暗自揣度起这个发件人——朗姆为什么会找上他? 内容和绝大多数用来发布任务的邮件没什么分别,如果一定要说什么问题,一打眼就能看到的【麦芽威士忌】几个字值得让人眼前一黑。 怎么又是麦芽,安室透忍不住想。 虽然还没切实意义上地跟麦芽威士忌执行过任务,但是那个人的行为举止和言语无一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封邮件略长,只看随手翻了一下页数就能依稀判断出这个任务并不简单,他准备坐下后再仔细看看,刚转过身,从身后飘来的焦糊味让他脚步一顿。 几秒后,一个身影快速冲进厨房。 “我的煎蛋!!” 两分钟后,餐桌旁,安室透的面前摆放着他的早餐——面包,牛奶,煎蛋。 他逐字逐句地查看那封邮件,随着眉头的蹙起,也逐渐停止了咀嚼。 他将吃了一半的面包放下,看着一行行排列紧密的文字,陷入了沉思。 手机屏幕上的页面突然跳转为来电通知,上面显示的名字过于熟悉,于是他果断接通。 就算好友今天没有联系他,收到了这封邮件以后他也会主动联系对方,所以也算得上是刚刚好。 “喂?” “是我,有什么事吗?”电话是对方率先打过来的,所以即使有重要的事准备说,安室透也还是体贴地为好友留出了足够的时间。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跟诸星聊过后,知道了点有趣的事。” “什么事?” 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是他最为熟悉的一道声音,安室透的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了另一个画面——两人对立而视,隐隐形成对峙,气氛随着话音愈发焦灼似乎连空气都随之凝固,即使最后靠着有关冰淇淋的话题成功将其中一方的注意力转移,但那份紧张感却迟迟无法消解。 安室透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三个人的任务现场却到了四个人,他知道那绝非好友的本意,更大概率是无奈之下的妥协。 麦芽威士忌是个公认棘手的家伙,不过他在组织中并不算活跃的那一批,所以刻意回避的话也还算好处理——但是如果是被单方面缠上了,那可就是另一番境况了。 跟一群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本就是走在刀尖上,更何况是被一个罪犯中鼎鼎有名的神经病盯上。 “麦芽当时杀了的那个营救对象,很有可能其实已经叛变了。” 好友的声音唤回了安室透飘走的思绪。 “……叛变?”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那几个字。 “嗯,不过我们就是正巧碰上随口聊聊,他也没详细跟我说。”诸伏景光话音一顿,又说:“任务失败的责任本就不在诸星大,如果那个人真的已经叛变,那个任务就也不能算作失败了。” 安室透若有所思,“那只要关注一下近期诸星大会不会拿到代号,就能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好友今天的一丝反常,诸伏景光试探性道:“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安室透用筷子轻轻戳了戳餐盘里的煎蛋,“不过我刚刚收到了一个新任务,朗姆让我协助麦芽抢一样东西,从收集情报到制定计划再到配合执行,总之我要全程参与。” “嘶……那家伙真的会按照计划行事吗?” 安室透沉默下来。 他看着摆在餐盘里的煎蛋,正面的熟度不差分毫刚刚好,但是只有他知道,其实背面已经是一片焦黑。 表面上似乎还看的过去,但是谁都说不准背地里还会糟到什么程度。 穿着熟悉的蓝色外套的身影被麦芽带来时的错愕和两个身影一同离开时的担忧仿佛还近在咫尺,在这一刻他的心头突然无法抑制地浮现出看着两个背影远走时的忧虑。 所有人都知道麦芽威士忌是颗定时炸.弹,所有人都对这颗定时炸.弹避之不及,但是炸.弹现在不偏不倚地地砸了过来,就不得不早作打算了。 炸.弹这种东西,按照他们某位同期的说法,当然还是越快拆除越好。 或许是太久没听到回应,话筒里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询:“嗯?” “配不配合的吧,好像也不是很重要……” 坐在餐桌前的金发青年轻笑道: “如果我给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呢?” 16、不相信颜色(六) 清砚对组织的任务不感兴趣,他的眼里只放得下系统的任务,但是偶尔闲的没事干的时候,他倒是也愿意分点注意力给那边。 去年一个代号朗姆的高层给了他一些帮助,大概是真的很缺人用,朗姆后来也陆陆续续帮他解决过一些小麻烦,对此他十分受用。 朗姆为什么会对他抛出橄榄枝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比起过程他更在意结果,不过如果让雨宫清砚来评价朗姆这号人,倒也是个不错的工具人。 所以对于朗姆发来的这个任务,他并不算排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邮件里写了波本威士忌会协助他完成任务,雨宫清砚思考了一会儿,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金色的身影。 原来是他啊,雨宫清砚恍然大悟。 他对波本威士忌的印象最初来源于系统,毕竟在一众无聊琐碎的任务奖励里突然穿插进来一串电话号码,很难不让人留下记忆。 系统说这是波本威士忌的电话号码,那个情报贩子最近在调查他。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雨宫清砚又想了一会儿,勉强从记忆翻出自己当时的反应——他让系统少啰嗦。 不过那串号码后来也的确派上了用场,在0475号任务里,调查过他的波本威士忌在电话中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名字,帮助他完成了三分之一的任务。 ——配合他做过任务,好感+1。 ——太巧合有点恶心,好感-1。 于是雨宫清砚对这个接下来的任务搭档的好感度最终停留在了零。 安室透听到敲门声,刚走出厨房,就发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已经站在了玄关。 他警惕地退后了半步。 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麦芽威士忌看起来完全没有自己在私闯民宅的概念,随手关上门,理不直气也壮地开口:“0,计划准备得怎么样了?” 安室透一愣:“0?” 雨宫清砚在大街上游荡了一晚上,正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系统体贴地为他提供了一个不错的落脚点——波本威士忌的安全屋。 他对这个距离还算近的落脚点还算满意,不过系统太过贴心,多少有些令人作呕。 他俯身从玄关的鞋柜里找出拖鞋换上,径直走向沙发,“不用泡茶,水就可以。” 安室透:“……” 安室透:“我本来也没准备——” “忘了说了。”那个大摇大摆地坐在了沙发上的家伙打断道:“早上好。” 安室透站在厨房门口,虽然在上一次的任务里就已经认识到麦芽威士忌的脑袋里大概有另一种运转体系,但是如此直观地面对时还是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要素过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先关注哪个点。 安室透双手环胸,食指快速点了几下胳膊,还是决定先把那个微妙的称呼搞清楚再说。 “‘0’是什么意思?” 麦芽威士忌的目光径直投过来,安室透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下一秒,他听到了一道清晰的声音—— “水。” 安室透:“……” 与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安室透率先败下阵来,去厨房里找了只杯子倒水。 “你厨艺蛮差的。” 突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安室透猛地转过身,杯中的水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与此同时,另一只手从一旁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水杯。 虽然早就听好友提过麦芽威士忌很擅长隐匿气息的事情,但是这种神出鬼没的行事风格还是让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别把我的水弄洒了。” 安室透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扶在水杯上的那只手,又抬头看了眼手的主人。 雨宫清砚还没来得及完全接过水杯,杯子忽然被抬高,他沿着杯子的移动方向看过去,正巧对上一双紫色的眸子。 “你的水?” 有着一头极其耀眼的金发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举起水杯喝了一口。 雨宫清砚:“-1。” 安室透:?? 什么东西?? 最终安室透狼狈地用一壶茶换得了那两个数字背后的真相。 “看你不算顺眼,但也不算不顺眼,所以就是‘0’。”以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坐在沙发正中央的麦芽威士忌手中端着一杯茶,淡淡道:“不太顺眼,就是‘-1’了。” 坐在板凳上、面前摆着一杯清水的安室透嘴角抽了抽。 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理论。 “厨艺差是你的人设吗?”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安室透几乎没跟上谈话的思路,他下意识道:“嗯?什么人设?” 代号麦芽的男人转头看了眼厨房的方向,“有什么东西煎糊了的味道。” 得到了所谓的“0”的真实含义,安室透勉强松了口气,他随口道:“那是意外,我厨艺还不错来着。”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一件事,那就是麦芽威士忌根本没有脑回路,所以也谈不上什么思路不思路的,妄图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跟麦芽威士忌沟通交流简直是异想天开。 “嘴硬也是人设的一部分吗?” “我的厨艺没有任何问题!!” 继续这种车轱辘话是没有意义的,安室透定下心神,试图把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 “你突然上门,究竟是有什么事?” 麦芽威士忌一脸微妙,反问道:“不是都说过了吗?” 安室透认真复盘了一遍从麦芽威士忌自顾自地进门再到喝茶的一系列过程,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 “0,计划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将脑海中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反射弧长也是人设的一部分吗?” “别随随便便就给别人扣帽子啊你!” 安室透看了看茶几另一侧的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的男人,抢先开口道:“嘴硬不是人设!” 坐在对面的人眨了眨眼,露出了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安室透:“……” 他暗自磨了磨后槽牙。 不能认真,认真就输了。 麦芽威士忌是神经病,别被他把思路带跑偏了。 安室透这样想着,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 麦芽威士忌此次上门上得太过突然,开口第一句话里的“0”又直接把他的注意力分散走了,以至于他下意识地忽略了那后半句话。 安室透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现在的时间是六点五十七分,距离他收到朗姆的短信还不足两个小时。 “任务计划还没开始准备。”说完,他不给对方留任何开口的余地,迅速补充道:“我今天早上才收到任务通知,我的反射弧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雨宫清砚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2。” 安室透:“……” 安室透:“&$@#&$!” 他想起半个小时前做下的那个决定,此刻他对将这一决定付诸于行动的想法达到了巅峰。 ——麦芽威士忌,神经病,死! 17、不相信颜色(七)【感谢苍雨老师深水加更(2/2)】 雨宫清砚不是很想回到他的住所。 按照他现在这个工作单位里的员工的叫法,那些人更习惯叫它安全屋。 他觉得安全屋这个称呼本身就很讽刺,毕竟只有觉得自己的处境不安全,才会把落脚的地方叫成安全屋聊以慰藉。 今天的签到任务早早完成,波本威士忌那边又还没准备好组织任务的计划,所以现下也没什么事可做了。 清晨的空气很不错,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路过某家店时脚步一顿。 这个时间段甜品店还没营业,但是招牌上偌大的冰淇淋图案还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雨宫清砚眨了两下眼睛,迈出的脚步瞬间便换了个方向。 他在早餐店买了份常规的早餐,拎着打包袋站在了一扇门前。 打开门时他动作稍停,想了想,转而按响了门铃。 在猫眼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张不想看到的脸,但是诸伏景光最终还是面色复杂地打开了门。 “你竟然会按门铃。”他忍不住说。 “你换了锁啊。”麦芽进门第一句话如是说。 诸伏景光摸了摸鼻子,虽然换锁的效果聊胜于无大概率挡不住麦芽,不过事实的确是这样。 他现在竟然已经对麦芽威士忌在他的安全屋的来去自如感到正常了——可能是因为麦芽威士忌是个不正常的人,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显得很正常。 诸伏景光关上门,下意识地看了眼安全屋的某扇窗户,上一次麦芽威士忌来时明明能走门却偏不走寻常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仿佛扎进了他心里。 还是别惹那个家伙为好。 诸伏景光注意到那位不速之客手中的打包袋,轻松辨认出这是附近的一家早餐店的外带包装,他说:“我吃过早餐了。” 麦芽威士忌没回头,径直走进厨房,“想吃自己去买,这是我的早餐。” 诸伏景光:“……” 正常人不跟神经病一般见识!认真了就输了! 虽然不是很想跟麦芽威士忌共处一室,但是诸伏景光还是跟着走进了厨房。 没道理真的让一个神经病在自己的安全屋里旁若无人地来去自如——虽然目前的情况看起来跟这个也差不了多少了。 换安全屋的事情刻不容缓,诸伏景光再次坚定了这个想法。 麦芽威士忌带来的早餐很熟悉,那个人第一次上门时留下的所谓的礼物里也有这样一份早餐。 “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诸伏景光警惕地问。 “看到甜品店了,就去买了份早餐。” “嗯?” 诸伏景光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先该思考他的问题和麦芽的回答的关联性还是思考甜品店和早餐之间的关联性,但是几秒后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又被那个脑回路清奇的家伙绕进去了,本质问题是无论是甜品店还是早餐,都跟来他的安全屋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并不想要这种经验,但是他现在对处理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问答已经得心应手,所以他放缓语速、咬字清晰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你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幸而麦芽威士忌这次终于把他的话听进了耳朵里,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露出个笑容,开始等待下言。 两分钟后,他僵着脸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仍旧没有丝毫准备开口的意思的男人,悄然做了个深呼吸。 吃完早餐,雨宫清砚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拿起水杯时,他突然就想起了不久前波本威士忌递过来的那只茶杯。 诸伏景光站在厨房里,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公寓明明是自己的地盘,和麦芽在一起时自己反倒像是个客人。 他的嘴角抽了抽——果然还是因为麦芽那家伙忽高忽低的边界感,反客为主的事情未免做的太过熟练和自然。 “我刚刚见过波本。” 诸伏景光一愣,他应了一声,谨慎地没有直接搭话,而是等待那人是否还有什么下言。 今早他才和好友通过电话,朗姆下发了一个任务,让波本协助麦芽执行,通话时间太短很难具体说清,但是他知道那个任务大概是让麦芽去抢一样东西回来。 看着那个正仰头喝水的背影,诸伏景光的眸子暗了暗。 以麦芽的行事风格,会自顾自地跑到任务搭档的安全屋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情——毕竟此前麦芽在拿到与他一同执行任务的消息后,也曾直接跑来他的安全屋“做客”。 不过…… 诸伏景光想,这是否可以说明,麦芽对接下来的这个任务上心了? 他想起今早的那通电话里好友略微发冷的某句话,抬头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索,无意义地把麦芽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也去他哪里了啊。” 他试图通过这种半提醒的话引出麦芽威士忌未说完的话。 “他蛮会泡茶的。”手中端着水杯的男人随口道。 “泡茶?”诸伏景光想过话题会跟预想中有所偏差,但还是没料到会跑偏到这种程度。 “额……你要喝茶吗?”还有没打探出来的疑问,所以他果断选择了一个可以稳住麦芽威士忌的做法,问道:“我给你泡点茶喝?” 麦芽威士忌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大摇大摆地端着水杯走出了厨房,诸伏景光连忙跟了上去。 他总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个跟班。 “波本威士忌这个角色啊……”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淡淡道:“感觉不太靠谱。” 诸伏景光一愣:“不太靠谱?” 麦芽威士忌说话很有他自己的一套风格,思路跳脱而且想一句说一句,完全不在乎交谈对象是否做出回应又做了怎样的回应,诸伏景光没得到关于“不靠谱”这个问题的解释,甚至还没来得及使用什么话术,麦芽威士忌就已经自顾自地进入到了下一个话题。 “那种人做出的计划不值得参考,会出问题吧。” 诸伏景光脊背一直,他知道话题这是快进到有关朗姆下发的那个任务上面了,也算是正中他下怀了。 他不能显露出自己也知道那个任务,所以只是说:“波本在情报这方面很厉害。” “哦?”麦芽威士忌慢吞吞道:“莫非你觉得我该相信他?” 【“如果我给他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会失败呢?”】 一道声线含笑却发冷的声音依稀在耳畔重响,诸伏景光喉结微动,真诚地望向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脸上逐渐展露出一个堪称柔和的笑容,“嗯,放心吧,波本的情报从来没有出过错的。” 雨宫清砚没说话,拄着下巴看着那双仿佛闪烁着星芒的蓝眸,指腹轻轻点了点脸颊。 他在思考。 空气陷入寂静的时间太久,被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注视带来的压力也愈发清晰,诸伏景光强行按下心底逐渐升起的忐忑,脸上重新提起笑容:“麦芽……” “好吧,勉强给波本加两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直接把他原本措好的辞堵了个干净,诸伏景光话音顿了顿,决定还是先顺着麦芽的话往下说,于是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问道:“加两分?” 对方并没解释那两分是什么意思,甚至再次站起了身。 这很合理,对麦芽威士忌这种一贯不说人话的家伙来说好像什么都很合理,于是诸伏景光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麦芽。” “苏格兰。”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刻响起。 诸伏景光没说话,将率先开口的机会留给了对方。 那个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组织成员看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转过头,语调平静道:“啊,如果到时候任务出了什么问题……” 诸伏景光以为那个人会说“我不会饶了你”“我不会放过你”“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一类的话,但是麦芽果然是麦芽,当你以为自己能够成功预判这个人时,那才是真真正正的最大的错误。 麦芽威士忌笑着说:“那么我会亲自帮你改掉爱说谎这个糟糕的人设。” 随着“啪”的一声,说话的人的身影消失,房门干脆利落地合上。 明明只是微弱的一道声响,夏日里,诸伏景光却莫名打了个冷颤。 18、不相信颜色(八) 接下来几天的签到任务都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别。 昨夜意外地睡得不错,对失眠成性、作息混乱的他来说,称得上一句奇迹。 雨宫清砚拉开窗帘,推开卧室的门,径直走进卫生间。 他打开洗漱台上面的储物柜,找出一只新牙刷,开始洗漱。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在他的安全屋里来去自如、畅通无阻的家伙,嘴角抽了抽。 凌晨时分被站在床头的黑影惊醒后又被迫在沙发上坐了一整晚的安全屋真正的主人眼底挂着黑眼圈——他也不是不能在沙发上睡一晚或者出去住一晚,但无论是和一个代号成员睡在同一间公寓还是让自己的安全屋里只留下一个代号成员,他都很难做到。 所以他选择在沙发上静坐了一晚,幸而这一晚极为平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洗完漱,那位不速之客又走进了厨房。 诸伏景光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四肢,准备跟进去看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现在的情况就是他根本拿麦芽没办法,只能顺着那家伙来。 不幸中的万幸,麦芽虽然随心所欲过了头,但是目前为止也没做出什么切实损害他利益的事情。 想到好友正在筹备中的计划,他轻轻揉了揉发僵的脸颊。 诸伏景光明白好友如此果决地做出这个决定,其实有想强行为他解围的成分在。 麦芽是一颗公认的定时炸.弹,现在这颗炸.弹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头上,就算现在没炸,但谁也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炸。 对于那个计划,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他没有不赞同支持的理由。 “麦芽,你……”他走进厨房,看着摆在餐桌上的餐盘,话音一顿。 雨宫清砚将第二份早餐摆在餐桌,看向站在厨房门口的人,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巾擦手,随口道:“吃早餐。” 他把围裙脱下来,挂回原处,洗完手转过身时才发现那个站在门口的人竟然还站在厨房门口,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里便带上了点催促:“过来吃早餐。” 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坐在餐桌旁,他看着已经拿起筷子吃起早饭的那个人,又低头看了看摆在面前的那份早餐,略显迟疑。 两秒后,一只手伸了过来,干脆利落地把两个餐盘做了个交换。 诸伏景光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了半双藏在镜片下的深绿色的眸子。 “我不是……”他试图为自己刚刚的迟疑辩解,但是当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抬头看过来时,他的话音又戛然而止。 没什么好辩解的,对于麦芽威士忌准备的食物,他当然会有所顾忌。 他看了一眼被咬了一口的煎蛋,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味道意外地还不错,有些打破了他对麦芽威士忌现有形象的认知。 从室内滑雪场那一天起,他忽然就对直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产生了抗拒,与那双静谧的、平静的眸子对视时,恍惚间会让人误以为眸子的主人并不是在看自己,而是这个世上任何一粒造物。 那种毫无波澜的视线让他在某一瞬间感到毛骨悚然,麦芽有时是在看他,有时却像是在试图通过看他去看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谢谢。”饭后,诸伏景光将清洗过餐盘放回橱柜,余光中察觉到那人看过来,他补充道:“早餐很好吃。” “不用。”那人说:“帮我完成任务的谢礼罢了。” ——任务。 诸伏景光动作稍停,他流畅地转过身,将刚刚的那一丝反常掩盖下去。 他知道麦芽嘴里的任务不是指组织的那些任务,但是在这一刻,他率先想到的仍旧是来自组织的某个任务。 他不知道好友具体会怎样筹划,但是难度是可想而知的:一方面要把自己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一方面又要让麦芽察觉不到异常,而一切最终都会指向一个终点——麦芽威士忌折在了朗姆这个任务里。 “给你。” 诸伏景光即刻回神,看向递到面前的那只手。 素净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颗糖。 “这是……?” “今天的任务奖励,给你了。” 雨宫清砚习惯性地耸了耸肩,不小心牵动了肩上的枪伤,他脸上的表情微滞,不过没流露出什么异样。 见苏格兰威士忌迟迟没有伸出手,他干脆抓住那人的手把东西塞了过去。 诸伏景光低头看着手中的糖,没说话。 麦芽威士忌来时来得无缘无故,走时也走得莫名其妙,等他再反应过来时,麦芽威士忌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他一直都知道那个人很擅长隐匿自己的气息,所以总是一个不留神就不见踪影了。 麦芽威士忌的很多行为举止乃至于言语都堪称高调,但是实际上却是,如果不能一直看着那个人,很容易一转眼就再也看不到了。 诸伏景光捏起那颗糖,他想,麦芽威士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他哑然失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是太过飘忽,跟麦芽的接触变多,竟然也开始变得无厘头起来了。 他想了想,最终把那颗糖放进了医药箱——跟麦芽威士忌第一次上门的时候买的那两盒药一起摆在了医药箱的角落。 他随手关上医药箱的盖子,随着那颗糖逐渐隐藏在黑暗中,另一种想法忽然冒了出来。 ——像麦芽威士忌或者说像雨宫清砚这种个性的人,说他是活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倒也不为过。 “另一个世界的人啊……”他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不知自己在感慨什么。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诸伏景光将那些有的没的的思绪统统斩断,接通电话。 “zero?” “你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吗?” 电话中好友的嗓音一如既往地熟悉又令人安心,诸伏景光遥遥望着摆放医药箱的那个柜子,在某一刻仿佛透过柜门和医药箱的盖子看到了静静地躺在里面的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 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友的话:“计划万无一失……” 他的声音顿了顿,直到这通电话被挂断,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将后半句话说出口: “——麦芽必死无疑。” * 【你把药给了苏格兰威士忌。】 雨宫清砚像是没听到那道声音似的,随手打开新收到的邮件。 【你不该给他。】 【你的伤还没痊愈。】 雨宫清砚翻看着波本威士忌发来的计划书,有理有据安排详备,倒是真如同苏格兰威士忌说的那样,任谁都能轻松看出来这是个很优秀的情报人员。 【你比苏格兰更需要……】 “闭嘴,别啰嗦了。” 因为他的伤还没好,因为他接下来要去执行组织的任务,所以今天的任务奖励恰巧就能帮助他治愈伤情。 这种仿若命运般的“巧合”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恶心。 “需不需要不是由你来决定的。” ——不被定义、不被禁锢、不被约束。 无论在哪个世界,只做最真实的自己。 雨宫清砚关闭邮件,面无表情道: “别妄图管束我。” 19、不相信颜色(九) 雨宫清砚带着波本威士忌以及波本威士忌的计划上路了。 他在的这个工作单位跟他现在要去抢劫的单位有些渊源,一定要说的话,他也不是第一次跟那边的人接触了。 0481号任务当天,他按照朗姆的请求,带着一个长头发的任务搭档去救人。 不过按照系统给的情报,他们要救的那个代号成员其实已经叛变了,加上他急着回去吃晚饭,干脆快刀斩乱麻直接把那个叛徒解决掉。 0486号任务当天,他又在朗姆的安排下与琴酒、波本结伴同行,跟这个组织进行一点见不得人的交易。 又是来自系统的情报,交易方反悔毁约了,这桩生意根本就做不成,所以他直接领着苏格兰去吃冰淇淋了,否则也是平白浪费时间。 就职的工作单位想要从另一家关系一般般的单位那里拿点东西,软的试过了不行,那现在就轮到硬的了。 于是,他第三次跟这个组织产生交集。 看得出来上面是真的很想要那东西了,雨宫清砚不由发出感叹。 就像迫切地想吃糖的孩童,连嘴角的口水都已经没空加以掩饰。 不过为了省去某些不必要的麻烦,礼尚往来,既然朗姆开了口,他自然会把这件事办好。 波本的情报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分毫不差,虽然一路不是无阻不过对他来说还算畅通。 肩上的伤还没好全,不然应该是完全畅行才对。 不过也没什么所谓。 用炸.弹强行破开某扇保险门的雨宫清砚掩嘴轻咳了两声,将弥散的灰尘挥开,抬头看了眼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按照计划,波本这会儿应该在监控室里了。 拿了东西就撤,主打速战速决,赶紧回去吃晚饭。 刚刚的微型爆炸似乎连带着破坏了这一区域的灯源电路,保险门内的空间里漆黑一片,不过按照情报,他们要抢的东西就在这里面。 雨宫清砚的脚刚刚迈出一步,前方忽然灯光大亮,刺眼的光芒刹那间正对着他射了过来,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眼睛。 一枚子弹冲破还未完全消散的粉尘,从灯光亮起的方向径直飞了过来。 这枚子弹就像是一个信号,随后是接二连三的枪响。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耳机里传来一道清晰地蕴含着焦急的声音:“麦芽!你怎么样?” 视线折损的状况下他很难进行什么针对性的躲避,幸而凭借身体反射寻找了一块掩体,雨宫清砚背靠着墙壁,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监控室里,安室透面无表情地看着电子屏幕里那个单手捂着肩膀的男人,依稀能从指缝处正涌出的红色判断出刚刚的那场子弹雨果然是没能完全躲过,他勾了勾唇角,开口仍旧是焦急的语气: “麦芽!先撤!” 他在脑海中复原梳理自己的计划,迄今为止一切也的确是如他所料,接下来他会为麦芽威士忌指一条好路,势必要把麦芽威士忌直接留在这里。 下一秒,他嘴角的弧度一僵,那个单手捂着肩的男人竟然毫不犹豫地朝着保险门内冲了进去。 枪声再度响起,任谁都能分辨出其中的战况激烈。 保险室内是没有监控的,安室透眉头紧锁,忍不住俯下身,更近距离地观察监控中的画面。 如果麦芽在这个环节就出了事,那就也算是正好,他只是想把麦芽留在这个任务里,在哪里无所谓。 枪声逐渐平息,不多时,一个身影拎着一个保险箱走了出来,他身上染了血,在身后的强光的照射下更加明显。 一双深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摄像头,随着嘴唇微动,安室透心一惊,耳机里紧跟着传出一道声音:“怎么走?” 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定,看了看监控器中显示的画面,说道:“往左。” 左边,正好可以遇到正匆匆赶来的数十人增援,负伤状态下的麦芽在那群人里讨不到什么好处。 安室透的目光落在麦芽手里的小型手提箱上,眸光微动。 想做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计划,那其中的情报必然有真有假才行。 他没料到这种情况下麦芽竟然会不顾一切地往里面冲,但是组织要的东西的确就在里面——虽然埋伏也在里面。 所以那个手提箱是真的。 组织几次三番想弄到手的东西,公安那边自然也想弄到手研究研究。 安室透改口道:“麦芽,下一个路口右转,往监控室这边来。” “路上会遇到几个人,他们不是你的对手,我会去接应你。” 他决定换一个思路。 几十人太多了,但是十几人对负伤的麦芽来说刚刚好——不会输得惨烈,但是也赢得不轻松。 总之正适合他去捡漏。 雨宫清砚转过弯,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一小群人,露出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随手把手里的箱子扔在了不远处。 “你以为把东西还回来就能饶你一命吗?” “小子,你现在跪地求饶可是已经晚了!” 雨宫清砚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淡定道:“哦?跪地求饶?” 监控室这边,安室透也开始行动起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黑进了监控系统,但是时间和设备都有限,他只能快速选择了其中几个摄像头的影像转到手机屏幕上。 对目前的计划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安室透到场时,这场闹剧正接近尾声。 他此前就对麦芽威士忌做过一系列调查,对这个人的战力也有一定的了解,但是现场亲眼所见还是会让他背后发凉。 他想起在监控屏幕里那个在他说了撤退后还是往前冲的身影,虽然无法窥见保险室内的场景,但是全须全尾地带着东西走出来的男人还是让他忍不住心惊。 他觉得麦芽威士忌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或者说其实世界上所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点固执,只不过这个特质在麦芽威士忌身上被无限放大了——随心所欲,总是做一些无厘头的事情,但也不达目的不罢休。 安室透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个人当时的脑回路:我是今天来抢东西的,死不死的再说,这个东西我今天一定要拿到手。 “麦芽。”他提高音量喊了一声混战中的绝对的主导者的名字。 “带着东西走。”那人头也不回道。 “我知道了。” 安室透俯身拎起地上的保险箱,抬头间掩去唇角一闪而过的弧度。 “随时联系,后面再会合!” 于是一个金色的身影拎着保险箱扬长而去。 迄今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安室透大步向外走,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中的画面。 麦芽威士忌比他想象中强,也比他想象中还要不要命,麾下能有这种人物极为难得,那么朗姆会对麦芽再三容忍也就不难理解了。 至少总是惹出麻烦的麦芽威士忌,现在就派上了大用场。 安室透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暂时休整,不过他的任务还没完。 监控画面中那边的小规模混战以麦芽的压倒性胜利结束,他眼尖地发现麦芽俯身捡了一把枪,看动作似乎还检查了一下弹夹。 他摸了摸下巴。 麦芽没有子弹了。 也是,从闯进这处基地再到几场激战,身上带着的弹药也该见底了。 “你没有子弹了吗?”他问。 耳机中传来一道带着几丝电流声的声音,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口吻平淡道:“往哪边走?” 安室透看着手机屏幕上同步过来的几处监控画面:几乎一路畅通的左侧,以及数十人正匆匆赶来的右侧。 “哪边?”耳机里再次传来一声问询。 “右。”安室透说:“麦芽,向右直走,我在这边等你。” 得到了答案,监控屏幕中的人却没动。 “波本。”平淡的声音继续响起:“我原本信不过你。” 安室透心一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尽量维持住原本的语调,笑道:“哦?” “不过苏格兰说可以信你,我姑且给你加了两分。” 安室透做了个简单的加减法,按照麦芽的理论,如果加上两分,那就又是“0”了——看他不太顺眼但也不算不顺眼。 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诱导安抚麦芽,一个数字清晰地从耳机里传了出来: “-1。” 麦芽威士忌没说这一分扣在哪里,一如既往地不做过多解释,但是说完他便转身走向了右方。 安室透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心情,但是麦芽的选择让他松了口气。 一切都正如他原本预想中那样发展,这种顺利会出现在麦芽威士忌身上简直是难以置信。 ——麦芽威士忌在抢保险箱时中弹,已负伤。 ——麦芽威士忌身上已经没有额外的子弹了。 ——麦芽威士忌迎面撞上了对家组织的增援。 监控是无声的,麦芽威士忌不开口时他身上的耳机也仅限于传来以一些模糊的声响,听不到太具体的东西。 这是一条错的路,麦芽威士忌却没问他任何有关这条路的话,或者说那个人面对面前的一干人等时,只是平静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安室透难免有些紧张,凑近去看那块算不上大的屏幕,生怕自己会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率先动起来的是麦芽威士忌。 画面中单独站在一侧的那人动作快得惊人,他是先注意到画面中连续倒下去的两人,才慢半拍地看清麦芽威士忌已经举起了枪。 在他微愣的这个瞬间,第三个人也轰然倒地。 麦芽手里的枪是刚刚从地上捡的,没有额外的弹夹补充,能用的子弹不多,就算是找准时机一枪解决一个人,也远远无法支撑他结束这场战斗。 况且麦芽当下的状态已经称不上有多好了,安室透冷静分析着。 就算实力再怎么超群,无论是身上的枪伤还是闯入这个基地后连续几次的激战消磨的精力——麦芽威士忌赢不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麦芽真的赢了…… 安室透眸光微冷。 他不介意亲自为这场闹剧画上一个句号。 监控中的画面仍旧在继续。 平心而论,安室透不得不承认,麦芽威士忌很强,组织里有很多人谈论摘指麦芽的个性,但是从未有人诟病过麦芽德不配位。 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包围着麦芽威士忌的人就已经倒下了近一半。 这还没到麦芽的极限,安室透想,但是也撑不了多久了。 直到手.枪再度被举起却没人应声倒地,被瞄准的那人一愣,还没来得及窃喜,迎面而来的一腿已经重重砸在了他的脖颈。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弹尽粮绝。 麦芽威士忌看都没看手中的枪一眼,随手将其扔在了地上,就像他不久前捡起它时那样随意。 安室透松了口气。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他无奈地笑笑。 麦芽威士忌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即使已经做过了诸多筹谋,即使迄今为止计划发展一切顺利,也还是会为每一个转折的行进而感到紧张。 画面正中央的那个男人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摄像头,安室透身体骤然一僵。 明明物理意义上的距离已经不算近,他却感觉麦芽是在隔着虚空凝视他。 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安室透知道那道轻飘飘的一瞥更大概率只是巧合,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在不算大的手机屏幕上,他模糊地看到了麦芽勾起的唇角。 等等……他在笑? 安室透皱眉,凑近屏幕,盯紧上面的画面。 麦芽似乎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局限于视角,他没法真正认清。 但是那不妨碍他的心底生出来一股不妙的预感。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猝不及防地变为全黑,耳机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后归于完全的静音,安室透一惊,下意识地以为是监控系统出了问题,远处突然传来的爆炸声瞬间将他的注意力全部夺走。 在浓重的硝烟中,随着烟尘掀起的还有四处惊飞的雀鸟。 安室透震惊地转过身,他与麦芽不久前闯入的那处基地,有一处已经冒起浓烟。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就反应过来刚刚没能判断出的麦芽手中拿着的东西是什么了——微型炸.弹。 麦芽拿微型炸.弹破开了保险室的门,现在又抛出了剩下的所有炸.弹——一定是所有,否则单独一颗特制的范围性炸药引爆时是无法达成如此规模的爆炸的。 但是很明显,这种规模的爆炸下,就算能一次性把剩下的对手全部解决,身处中心位置的、本就已经负伤的麦芽威士忌本人也一样无法脱身。 ——同归于尽。 “那个家伙……” 呼吸间满是硝烟味,安室透的手指轻颤了两下,他攥紧手中提着的保险箱的把手,喃喃道: “疯子。” 20、不相信颜色(十)【2k营养液加更】 “麦芽死了?”话筒中传出一道语气微妙的声音。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们此次的任务本就是夜间开始的,等到这场闹剧彻底结束,已经正值深夜了。 “出了点意外,一两句话说不清。”安室透将保险箱放在桌子上,说道:“但是东西拿到手了。” “麦芽是怎么死的?” 转移话题没成功,安室透皱了皱眉,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让身边几个提前联系好的公安同僚们尽快处理那个保险箱,他走到一旁,继续稳住电话另一端的人。 “前面一直很顺利,但是存放东西的保险室里设了埋伏。”安室透的声音顿了顿,“不过麦芽还是把东西抢到手了。” 他想起那个像是不要命一样冲进了埋伏圈的身影,竟然对麦芽威士忌产生了一丝别样的敬佩。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麦芽会直接撤退,然后听从他的路线安排,最终死在围剿里。 他不是没想过把组织想抢的东西也拿到手,但是几经思考后还是暂且放弃了,结果反而把那样东西也带了出来。 “在离开过程中他那边遇到了围堵,我去支援他,他让我带着东西先走。” 安室透看向正轻轻打开保险箱的公安同僚,微微颔首,继续说道:“后来他引爆了身上剩下的微型炸.弹,跟那些人同归于尽了。” 电话那一端的人没说话。 眼见同僚对自己打了个ok的手势,安室透的唇角上扬,嗓音倒是依然平静:“至少东西拿到手了,我一会儿会把它放到约好的地方。” 朗姆没再说什么,草草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一关,安室透走过去跟在处理保险箱的同僚打了声招呼,问道:“里面是什么?” 几人让出个位置,让拿到了保险箱的功臣看里面的构造。 这个保险箱其实并不算大,但是如果跟保险箱里装着的东西相比,那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了。 安室透并没伸手去动里面那支小小的玻璃瓶,凑近看了看,直起身问:“能判断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旁边的人回答:“想办法取了一点样,我们带回去化验一下试试。” “好。”安室透点点头。 箱子里的东西准确来说是一支安瓿瓶,一般是用来存放血清或者疫苗一类的东西,组织的实验室他多少有些耳闻,就是不知道这次会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让组织如此重视。 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了,他想。 麦芽威士忌死在了这次的任务里,他作为搭档就算把自己摘地再干净也做不到完全不带干系,把组织要的东西交上去,也能借机给自己加点筹码。 至少从任务的最终目标这一点来说,这场任务其实也不算失败。 安室透跟组织那边的人接头,对了暗号以后把保险箱交了过去,这场任务也就算暂且告一段落了。 终于腾出时间,他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出一串号码,打了过去。 “喂?” 安全屋里,诸伏景光接通电话,问道:“还顺利吗?” 他知道今晚就是好友与麦芽一同执行任务的日子,也可以说,其实他一直在等待这通电话。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好友熟悉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来。 “用了第几个计划?” “计划a。” “这样啊……” 好友的平安归来让诸伏景光松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下一刻又莫名沉默下来。 他们默契地没有在今夜多谈有关某个人的话题。 “你那边搬家搬的怎么样?没弄完的话我明天去帮你。” 诸伏景光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不用,我这边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终于还是换了个安全屋。 麦芽威士忌当初是怎么知道他的安全屋住址他不得而知,但是这样隔三差五地被找上门还是让人不得安宁,所以更换安全屋的计划早就已经被提上日程。 就是没想到,他换了安全屋的日子会和麦芽再也没机会自顾自上门的日子在同一天发生。 诸伏景光喝了口水,将水杯放在茶几上。 “诸星大那边的问题有定论了,他没把话说太满,不过我估计他最近几天就能拿到代号了。” “这样啊。” 电话里传出来的声音不带什么语调,诸伏景光无奈地笑笑。 那两个人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已经初见今日互相看不顺眼的雏形,不过组织里的朋友关系才是更罕见的,那两人的气场不合某种意义上称得上正合他意。 “麦芽这个人,虽然每次都乱来,但是意外地任务倒是都没出什么乱子。”这还是他们今晚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提起这个名字,诸伏景光一边回忆一边细数起来:“跟我一起的那个任务,他没按计划做,不过任务完成了;诸星大的那个任务,虽然人没救出来,但是现在又被证实那个人本身就有问题;至于跟你和琴酒的那个任务,虽然他迟到又早退,但是按照情报,交易方的确毁约了。” 每次都不按计划来,但是每次的结果其实都还不错,也没真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除了同行人的精神健康方面。 “麦芽……某些方面上,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安室透说。 好友没说他态度改观的原因,诸伏景光也就贴心地没问,他们闲聊了几句,这才挂断了电话。 安全屋是今天才着手搬的,基本上已经搬地七七八八,不过大多东西都是还在打包箱里,明天腾出空才能继续整理了。 他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那只玻璃水杯,没由来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麦芽威士忌。 那个人总是喜欢去厨房倒一杯水摆在茶几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坐在沙发正中央。 【“一切按照计划进行。”】 【“计划a。”】 zero在制定计划时考虑了无数种方案,备用计划也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因为麦芽威士忌实在是难以预判,他不得不做多手准备。 结果最终竟然是按照第一个计划顺利进行下去了。 麦芽威士忌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他有所了解的几次任务里,那人都多多少少打了一些看不懂的牌。 或许连麦芽威士忌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难得一次按照计划行事,却会实打实地栽了个跟头。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为这种阴差阳错,为一个生命的逝去。 门铃声突然响起,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玄关,心中莫名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在这种时刻相信直觉不是什么坏事,他定下心神,大步走向卧室,准备还是先将武器带在身上比较稳妥。 然而就在下一秒,玄关处的门猝不及防地被直接打开,一道熟悉的嗓音随之响起—— “啰嗦……” “那就找琴酒……” “我去找苏格兰了……” 诸伏景光的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会是他?! 随着一道电话挂断的提示音,耳畔还举着手机的男人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投了过来。 诸伏景光僵在原地,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没主动开口说什么。 “你搬家了啊,真突然呢。” 站在门外的人十分自然地迈进玄关,又顺手关上门,打量了一下屋内的环境,评价道:“感觉不如上一间好。” 诸伏景光的脚像是被禁锢在了原地,大脑中的齿轮疯狂转动起来,他的呼吸几乎停滞,张了张口,声带却没能振动发声。 那位不速之客倒是不在意自己不受欢迎,俯身看了一眼鞋柜,叹息道:“啊,还没摆进去啊,那我直接进了哦。” 诸伏景光敏锐地注意到那人在弯腰时动作的滞涩感,他立刻判断出麦芽身上有伤。 但是这件事其实也不需要多加判断了。 “早上好啊,苏格兰。” 那人的声音语调都很轻快,与平常没什么分别,但是无论是焦黑的发尾还是染血的额角以及时不时有血顺沿着滴落的指尖,任谁看了那副狼狈的模样都知道他刚刚定然经历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情。 “……麦芽。”诸伏景光勉强挤出个笑容,附和着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不知道这几个字触动了什么开关,那个人忽然笑起来,但是几息之后笑声就戛然而止,空气中只余下一丝未及时散去的尾音。 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歪了歪头,“哦?可是现在不是晚上吗?” 虽然是个问句,但是那人并没给他什么回答问题的余地,又自顾自地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哦,我知道了……” “原来是因为你说谎了啊。” 20-30 第21章 他亲手书写(一) 那个人看起来相当狼狈,但是当他缓步走过来时,诸伏景光还是忍不住绷紧了神经。 他不留痕迹地活动了一下略有僵硬的指节。 诸伏景光必须承认,麦芽威士忌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后时,他的心底是浮现出过一丝无法言说的恐惧的。 不是因为几分钟前他才听过那人的死讯,也不是因为那人满身的狼狈和血污,而是因为那束不加以掩饰的过分直白的目光。 他一直都不喜欢那双藏在薄薄的镜片后的深绿色的眸子,因为眸子的主人总是仿佛想透过他的皮肤和血肉去窥探其中的骨骼,甚至是其他更深层面的东西。 那种不间断的仿若透视的目光让他脊背发寒,而麦芽威士忌又向来对自己的目光不加丝毫掩饰。 此情此景下,理性分析,其实对他是有利的。 不去假设他与麦芽威士忌的战力高低,但是以麦芽威士忌现在的状态,他是有绝对优势的。 但是诸伏景光还是绷紧了神经。 “水。”坐在沙发正中间的位置的男人理直气壮道。 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坐下后脊背的微微弯曲——其实麦芽看起来仍旧如同竹柏一般挺拔,但是见惯了正常状态下的麦芽,他只一眼就能看出差别。 诸伏景光提起脚步,满身警惕地走向厨房。 倒水时,他想,按照以往,麦芽会自己去厨房找出杯子倒水才对。 所以那个人受的伤或许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严重到已经做不到随心所欲地去倒一杯水。 等他端着一杯水回到客厅时,麦芽威士忌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杯子了。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他刚刚用过的杯子,里面的水没喝完,打电话时他就随手放在了茶几上。 看来麦芽这次是真的想喝水,而不是想把杯子摆在茶几上。 “为什么不过来?” 又过了几秒,安静的客厅里响起那个站在厨房门口的人才终于舍得迈开脚步,缓慢地走了过来。 一杯水被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很轻,杯底与茶几触碰的声响微不可闻。 他直起身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 诸伏景光心一凛,却只是保持着俯身的动作,没做出什么额外的举动。 “苏格兰。”那只手的主人语调平淡地说了一声他的名字。 诸伏景光没转头,也没有应声,只是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仿若一座无言的雕塑。 “怎么不敢看我?” 诸伏景光尽量忽略正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转头冷静道:“没有。” 近距离观察下,麦芽的狼狈不堪更上一层楼。 那人的发色本就偏浅,于是发尾的焦黑就更加清晰可见,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其实焦黑处的边缘隐约看得出几份深红,大概是有血沾了上去,发丝又就此黏在了一起。 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目光却没有落在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上,而是巧妙地落在了染血了额角。 他知道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推测麦芽威士忌的思维,但是这种情况下,无论怎么想,第一选择都该是去治疗,而不是跑到他的安全屋里诈尸。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上一个安全屋的地址是怎么泄露的还不得而知,今天刚换的安全屋竟然也被麦芽找到了。 握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诸伏景光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只手就又转而落在了他的肩上。 明明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改变,但是随着动作的转换,他却徒然生出了一种两人间的距离被拉近的错觉。 诸伏景光垂眸看了眼那只手,目光在那人从始至终没动过另一侧肩膀掠过,“你的肩受伤了吗?” 麦芽威士忌没回答——这是很正常的,那个人只顾自说自话才是常态。 搭在肩上的那只手逐渐施加压力,诸伏景光顿了顿,还是顺着那只手的力道弯了弯腰。 两人已经处于平视了,那只手却还在向下。 “蹲下。”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沙发旁缓缓蹲下身。 这种氛围很古怪,因为明明是麦芽威士忌身负重伤看起来不堪一击,但在节节退让的人却是他。 或许是因为麦芽威士忌是个公认的神经病,而现在这副狼狈的模样只让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危险讯号不减反增。 落在肩上的那只手再次发生移动,不轻不重地搭在了颈后。 诸伏景光微微皱眉。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那两根手指不偏不倚地压在了颈动脉上,如果一定要就此深想,首先这个位置本就是人体的一大弱点,其次也是探听脉搏的好位置。 他曾经听人说过一种测谎方法,通过感受脉搏的跳动同时观察瞳孔大小去达成测谎的目的。 在他思索间,一张染着血的脸突然凑近。 两人间的距离被压缩得太过,诸伏景光在维持身体平衡的前提下向后压了压身体,勉强拉开一点距离。 又来了,他想,麦芽忽高忽低的边界感。 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大部分已经干涸,但是明显没有做什么细致的处理,于是伤口处仍旧有血缓慢渗出来,又顺沿太阳穴、眼尾、脸颊一路蔓延,最终洇入焦黑打结的发尾。 这种距离之下,想要继续躲避视线已经是无法完成的事情了,诸伏景光被迫看向镜片之后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抿了抿唇。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里一如既往地静谧,即使流经眼尾的血痕清晰可见,但是那双眸子与往常一般无二地不起波澜。 “苏格兰,你怎么不敢看我?”那个人第二次问出了这个问题,甚至连语调都未变分毫。 诸伏景光说:“没有。” 麦芽威士忌语气淡淡,不假思索道:“说谎。” 那人说的实在是太过斩钉截铁,诸伏景光呼吸一滞。 安全屋再度安静下来,轻微的“啪嗒”声在这个空间内依稀响起,诸伏景光想,那或许是未拧紧的水龙头滴水的声音,也可能是麦芽的血滴落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抗拒那双眸子,对视时仿佛是在照镜子,从中探究不到其他,却能模糊地看清自己。 “你在怕什么?” 他依然只简短地回了一个字眼:“没有。” “又在说谎了。” 搁在颈侧的手缓慢地向上移动,最后停在了他的眼尾。 手指很冰,诸伏景光分不清那是失血过多的冰还是麦芽的体温本就偏低,但是在夏日里,这种温度显然不太寻常。 有着一双深绿色的眸子的男人忽然笑了,“爱说谎可不是什么好人设啊,苏格兰。” “麦芽。” 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半晌,认真说道: “你想吃宵夜吗?” 雨宫清砚眨了眨眼,看着蹲在旁边的人——或者说看着那双澄澈的蓝色的眸子。 这是很拙劣的转移话题的手法,拙劣到不加掩饰,拙劣到甚至能看出那人的紧张以及更深层的失措。 “你想吃宵夜吗?”那人又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雨宫清砚发现苏格兰威士忌经常会这么做:时不时地把一句话重复来说,目的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强调或者提醒他回答某个问题。 他意味不明地给了个回应:“哦?” “加个荷包蛋怎么样?”苏格兰威士忌又问。 雨宫清砚轻轻抚摸着那道微微上挑的眼尾,在灯光下,蓝色的虹膜上闪烁着细碎的微光,一如既往地夺目耀眼。 “苏格兰,你不会懂的。”他淡淡道。 这种话题的毫无征兆地转变在麦芽威士忌身上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诸伏景光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嘴里听过多少次这句话——“你不会懂的”。 他的确不懂,他不懂为什么麦芽要说“不会懂”,不懂就是不懂,但是偏偏要说成不会懂。 ——如果不说,那又怎么知道他不会懂? 或许是距离太近,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看不清那双眸子,只看到了深红的血液缓慢流淌。 一道携着喟叹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 “你不会懂的,苏格兰。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的颜色。” 诸伏景光的确没听懂,于是不自觉地喃喃重复起来:“……颜色?” 抚摸在眼尾的手指突然被收回,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畅快地笑起来。 眼角依稀有什么湿濡感,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指尖触到了略显粘稠的液体。 他低头看了眼手,指腹果然染上了一抹鲜红。 他垂眸看向麦芽威士忌随意搭在沙发上的手。 滴答—— 一滴血砸在地板上,被灰尘裹挟着失去色彩,归于沉寂。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的颜色。”】 他不明缘由地定定地看着那滴失去颜色的血,在这一刻,头顶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哈哈。原来选病号餐真的会额外加个荷包蛋啊。” 第22章 他亲手书写(二) 诸伏景光心神不宁地煮着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为麦芽威士忌做宵夜,心情却与之前截然相反。 那个人明明看起来狼狈不堪,但身上携带着的危险感却不减反增。 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新鲜出炉,上面卧了一颗熟度恰到好处的鸡蛋。 诸伏景光把面放在餐桌上,又摆好筷子,去叫客厅里的那人过来吃。 面对此刻的麦芽威士忌,他顾忌和顾虑的事情有很多,当然,不解的东西也一样多。 怎么能把那个人暂且安抚住是一个难题,而把这个问题放在麦芽威士忌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身上时,很有可能根本就没有一个真正的答案。 但是他不得不去尝试,他别无选择。 他知道好友的全部计划,如果事态如同计划A顺利推进,那么在这场“意外”里充当了无法推脱责任的角色的波本威士忌,将成为麦芽威士忌的头号眼中钉。 麦芽的死讯和麦芽本人几乎前后脚到达他的安全屋,所以在其他人眼中,或者说至少在功成身退的波本眼中,麦芽的确是已经死了的。 然而事实其实是,麦芽虽然狼狈不堪,但他仍旧活着。 诸伏景光走进客厅时,才发现医药箱已经被打开摆在茶几上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提醒道:“宵夜煮好了。” 那人没理他。 几分钟后,他终于还是主动走了过去。 他从医药箱翻出棉签,蘸取生理盐水,俯身帮坐在沙发上的人处理起肩上的伤,索性对方也并未拒绝。 他的目光在麦芽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麦芽似乎已经处理过额头的伤了,至少脸上的血渍已经擦干净了,发白的唇色衬地眼底的青黑色愈发明显,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导致的。 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长了一张堪称冷淡的脸,眼镜又为他的气质中添了几分斯文,但是只要与其产生任何一丁点的互动,即使只是眼神的接触或是一两句交流,那种雅致的氛围就会瞬间化为云烟。 “你这个伤……” 诸伏景光微微皱眉,说话间猝不及防地与那双绿眸对上视线,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匆匆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他继续用棉签擦去血污,心想,麦芽肩上的这道伤很怪。 随着伤口逐渐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也逐渐确认自己的猜想。 那道伤不像是今天才造成的,反而像是已经伤了几天还没痊愈,今天又受了什么二次伤害,导致本就愈合得不好的创口崩开了。 处理伤口这种事对诸伏景光来说相当得心应手,清创后进行局部消毒,随后是用一些药物止血,最后用绷带进行包扎。 他摸不清麦芽威士忌到底是什么想法——虽然这已经是常态。 退一步讲,波本威士忌算计麦芽威士忌不成,麦芽威士忌活着回来了,那第一个找上的人也不该是与这次任务全无关系的他,而是制定计划出现遗漏的波本威士忌才对。 但是麦芽偏偏来找了他,不仅来了,还是直接上门了他今天刚换的安全屋。 按照时间估算,就算麦芽“死”了以后去查他的新安全屋的地址又一路过来,时间也很紧。 诸伏景光知道去猜测麦芽的思维逻辑无异于登天,但是他的身份、立场和处境让他无法停止这种大概率无用的思考。 麦芽似乎全程没有考虑过要去找波本算账这件事,那副模样反倒是准备对他兴师问罪。 “今天的任务出问题了吗?”诸伏景光试探性地问。 坐在沙发上的人忽然勾了勾唇,掀起眼皮看过来,饶有兴趣道:“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敛着眸子将绷带打上结,确认没有问题后,又重新拿起棉签和生理盐水,准备重新处理一下那人额角的伤。 他巧妙地避开了投过来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棉签接触到创面刚刚凝血的伤口,蘸取了生理盐水的棉絮瞬间被染红,他又转身换了根新的医用棉签。 “不知道吗?”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了他的手腕,那道微凉的触感出现得太过突然,诸伏景光手上的动作一偏,于是棉签不偏不倚地压在了伤口上。 本就没完全止住的血立刻涌了出来,诸伏景光连忙用纱布将裂开的伤口压住,直到确认血没有继续渗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明明伤是在麦芽身上的,结果手忙脚乱的人反倒是他,麦芽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连眉头都没见皱一下。 “不知道吗?”麦芽又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起,自己刚刚忘了回答麦芽的问题。 “不知道。”诸伏景光认真回答。 “说谎。” 握在手腕上的手阻止了他继续处理伤口的动作,他将染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终于还是将目光投向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 麦芽在注视他,即使有意回避,但是最终还是无法避免与那束目光接触。 “麦芽,你究竟想对我说什么?”诸伏景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竟然生出了一种介于无力和无奈之间的情绪,“或者说,你到底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呢?” “无所谓,反正你只会说谎。”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此时不该眼神有所躲闪,但是对视了半晌后,最后还是由他率先移开了视线。 面对麦芽的注视,他一如既往地难以招架。 麦芽威士忌狼狈的外表不值一提,他觉得此刻他才是那个更狼狈的人。 “苏格兰,你为什么要把糖放进医药箱里?” 话题的转变依然迅疾如风,他过去腹诽过多次这种只顾自己的处事风格,但是此时却为此暗自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摆在茶几上的医药箱,知道麦芽大概是刚刚翻找药物时恰巧看到了当初塞给他的那颗糖。 “……没有理由。”诸伏景光说:“想放就放了。” 在沙发上坐了良久的那人忽然站起身,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但是被握住的手腕让他的动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麦芽额头上的伤还没处理好,他不知道那是怎么造成的,好友在电话中没详细与他提及今天发生的事情,但是从那些或大或小的伤口、焦黑的发尾以及破损的衣物,还是可以辨认出其中的激烈和艰难。 “苏格兰,这道题你做对了。”麦芽威士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麦芽跳脱的思路和难以理解的脑回路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但是此时此刻,诸伏景光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题?” 那双一直以来维持着平静的绿眸中忽然泛起了几丝波澜,诸伏景光仔细去看,勉强得出了那竟然是笑意的结论。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诸伏景光一愣:“游戏?” “我说过的吧。”麦芽威士忌眸中薄薄的笑意终于完全翻涌显现,他轻笑道:“如果任务出了问题,我会亲自帮你改掉爱说谎这个糟糕的人设。” 麦芽脸上的笑容逐渐与曾经见过一次的笑容重合,握住手腕的那只手仿佛是什么纽带,一股寒气顺着微凉的指腹传了过来,透过表层的皮肤,又逐渐扩散至骨骼。 “那颗糖本就该被放进医药箱。”他继续说。 诸伏景光实在是跟不上那人的思路,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不会懂的。” 又是这句话——诸伏景光本就略微皱起的眉头再度紧锁,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被那人自顾自地打断。 “你的确不会懂,不过你又的确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你到底想说什么?麦芽,你……” 客厅里响起一道含笑的声音: “那颗糖本就该被放进医药箱。” “那么说谎的人,也总该付出点代价。” 第23章 他亲手书写(三) “游戏规则很简单。” “从今天起,我每天会向你发布一个任务。”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微微抬眸,看着站在餐桌旁的人,“完成任务后,我会给你一点小奖励,当然,任务失败的话,我也会给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惩罚。” “签到满一百天后,这场游戏就结束了。” 诸伏景光没说话。 雨宫清砚也不急,耐心地等待那人的答案。 “为什么是我?”诸伏景光终于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是你难道不好吗?” 一句轻描淡写的反问轻而易举地将诸伏景光接下来的所有话一并堵了回去。 雨宫清砚轻笑起来,“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去找波本,而是找上你。” 某个熟悉的代号的出现让站在餐桌旁的人身体一僵。 “但是你怕我真的去找波本,所以不敢开口。” 雨宫清砚饶有趣味道:“你敢说谎,却不敢说真话。” “我没有。” 诸伏景光的目光与那人短暂接触,那人没说话,他却仿佛听到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声音——“说谎”。 “苏格兰,你说了谎,但说谎不是个好人设,我说过会亲自帮你修正……怎么样?这个游戏你要玩吗?” “如果我拒绝呢?”诸伏景光定下心神,“你就会去找波本玩这个游戏吗?” 坐在餐桌前的那人低低地笑起来,“这个游戏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玩的。”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波本可是把我弄了个半死啊。”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的麦芽身上的那些零散的伤上,他刚刚帮忙处理了肩上和额头的两处伤,但是其实还有更多的伤仍旧被置之不理。 那个家伙伤成这样,活着从任务里脱身后第一件事竟然不是去治疗,而是跑到他这里对一个表面上与这个任务无关的人兴师问罪。 诸伏景光想,如果是麦芽,倒也算正常——那个人无论做出什么不正常的事情,都显得很正常。 雨宫清砚按了按手背上的一处擦伤,殷红的血珠渗出来,一阵刺痛也清晰地传导入大脑,他勾唇道:“双倍奉还不算过分吧?” ——半死,双倍奉还。 诸伏景光修剪平整的指甲刹那间攥进掌心,痛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促使好友做出算计麦芽这件事的本质原因是保护他不再近距离直面麦芽的危险性,但是现在计划有变,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麦芽竟然活着回来了。 因为他此前的明示暗示,麦芽明面上姑且是信了波本的计划,而麦芽的脑回路一向清奇,所以在脱身后,麦芽的第一反应是找上明面上与这个任务无关但是背地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他,而不是明面暗面都脱不开干系的波本。 他无法理解麦芽的脑回路,但是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至少在此刻,麦芽并不准备就任务计划有问题这件事发作,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他曾经说过波本的情报不会出问题上面。 诸伏景光第一次庆幸起麦芽威士忌神奇的脑回路。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些许笑意的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的脸,喉咙微动,认真说道: “玩。” 随着这道声音落下,像是一粒石子砸进平静的湖面又泛起涟漪,浅浅的笑音在空间并不宽阔的厨房内扩散开。 诸伏景光冷着脸,说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任务001。”雨宫清砚微笑道:“搬回原本的那间安全屋。” 这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此次更换安全屋的本意是躲避麦芽,现在新的安全屋的地址也已经暴露,换不换的意义已经不大。 “好。”既然局面已成定局便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诸伏景光答应得很快,又问:“奖励是什么?” “太功利可不好。” 见苏格兰威士忌少有地愿意与自己直接对上视线,与手背上殷红的血珠一样,那抹清澈的蓝色让他心情不错,于是雨宫清砚耸耸肩,随意道:“不过既然是你第一天签到,给你点新手奖励也不是不可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诸伏景光的目光在麦芽威士忌的肩上一扫而过,那处的伤还是他亲手处理的。 枪伤,没伤到骨头,但是造成了严重的组织损伤,创口未愈合时又遭受了二次损伤,勉强可以辨认出大概是同一部位又受到了第二次枪伤,这种情况下,正常来讲估计连轻微挪动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感,但是麦芽却仍旧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几乎都要以为麦芽只是受了点不痛不痒的轻伤。 “别去找波本的麻烦了。” 诸伏景光说出了自己的条件,见对方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又试探性地补充了一份解释: “虽然不知道今天你们的任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波本的情报过去从未出过差错,这只是一个意外,波本他……” “这个签到游戏果然很适合你,苏格兰。”那人打断道。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依然静谧,眸子的主人用着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类似感慨的话语: “原来你们两个是这种设定,还真是伟大的感情呢。” * 等到雨宫清砚真正准备吃那碗面时,那碗面已经凉透了。 他拒绝了苏格兰威士忌准备重新煮一碗面的想法,凉热不过是一种状态,在漫画中呈现出来时也不过是寥寥几笔线条的差距,没什么所谓。 虽然凉了,但是那碗面的味道仍旧不错。 厨艺不错,这是大概也是苏格兰威士忌的人设之一。 今天这场任务姑且称得上一句精彩,他不相信波本威士忌,也不相信苏格兰威士忌此前说的可以相信波本威士忌——或者说,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里的任何颜色,其中当然也包括那抹蓝。 但是他仍旧按照波本威士忌给出的路线走了下去。 因为无聊,因为有趣。 伤口和疼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甚至反而可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他没有很喜欢,但是也不讨厌。 任务中的意外是刻意安排还是情报之外不重要,波本威士忌为什么要算计他不重要,波本威士忌想置他于死地也不重要……波本威士忌这个角色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让他注意的东西。 他想,这么看来,波本威士忌这个角色的设定大概是比苏格兰威士忌要丰富一些的,估计还会有些别的什么特殊剧情。 在这部黑白漫画里,波本威士忌应该会比苏格兰威士忌更受读者欢迎。 雨宫清砚轻轻“啧”了一声。 【你真的不准备追究波本了吗?】 月亮高高悬挂在夜幕,雨宫清砚又一次独自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唯有零星几辆车从身旁快速掠过。 雨宫清砚说:“我只是问他想要什么,没说答应他了啊。” 他话锋一转,又淡淡道:“难道你给我任务奖励的时候会考虑我的想法吗?” 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沉寂下来。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从中拿出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在空中随意抛了两下。 在那个基地里,任务进行到后期时他的确是没有子弹可用了,所以口袋里来自系统的任务奖励就显得格外可憎。 任务奖励的发放代表又一个任务的完成,大多奖励都很鸡肋,让他觉得没有也罢,但是比起某些“恰到好处”的奖励,他还是更乐意选择鸡肋。 他想离开这个世界,签到系统的出现像是一道曙光,但是对他来说本质上那只是一块还算有用的跳板。 这个黑白的世界无法同化他,系统也无法束缚他——雨宫清砚只是雨宫清砚,也只能是雨宫清砚。 口袋里的弹匣比起应急之需更像是来自系统的宣战,于是他选择用微型炸弹把剩下的敌人一锅端,再利用不久前炸开的保险室做掩体加以防护,虽然直接把所有炸弹一起用上是有些草率,没估算好威力以至于差点没法脱身,但是也没什么所谓。 不过是半死,离死还差着一大截。 【宿主,你不必如此排斥我的存在。】 【你把自己弄成这样,我会很苦恼。】 “你这么啰嗦,我也会很苦恼。”雨宫清砚一边走着一边把玩着那两支弹匣,命令道:“开启静音模式。” 【抱歉,签到系统222号并未开发此功能。】 “那就闭上嘴,现在去开发。” 【宿主,在这个世界里,只有我会绝对地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呵呵,站在我这边?” 雨宫清砚单手接住随手抛在空中的弹匣,两支弹匣碰撞时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声响。 他说:“你也配?”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第24章 他亲手书写(四) “狂犬疫苗?!” 安室透是在凌晨收到公安方面的同僚传来的消息的,他看着那简短的几个字眼,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怎么会是狂犬疫苗?他有些混乱地想。 组织费这么大力气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不对,其中一定还另有蹊跷。 但是保险箱从始至终就没离开过他的视线,不可能是中途出了问题。 难道是那处基地早就得知了组织的计划,所以提前把东西转移了吗? 不对,真的提前知道,那巡逻和埋伏为什么与情报中没有丝毫变化?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安室透从缠绕的思绪中脱离,下意识地转身去卧室接电话。 下一秒,门铃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他的脚步稍顿,迈出去的脚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转而警惕地走向玄关。 这个时间点,可不是什么会有人上门做客的好时间。 安室透凑近猫眼,观察门外的状况。 从卧室里传出的电话铃声因为迟迟没能接通而戛然而止,几乎是同一刻,身前的那扇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 安室透的瞳孔骤然缩小,又剧烈地颤动起来,他看着与自己距离极近的镜片以及透明的镜片后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几乎忘了如何调动肺部呼吸。 他的喉咙微滚动,张了张口,试了几次后才艰难地把那个名字说出口:“……麦芽。” “哟,搭档。”门外的人语气轻快异常,眸子中却不见泛起丝毫波澜,“我又来做客了,惊喜吗?” 安室透终于勉强找回四肢的控制权,猛地后退了几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你……”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话一出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草草收回了话音。 安室透只觉得脑仁一阵阵地发疼——麦芽威士忌竟然还活着?! 虽然看起来相当狼狈,但是麦芽威士忌的的确确是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迅速在脑海中复盘自己在那场任务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试图分析自己此刻在麦芽威士忌眼中的形象,拖延时间般地挑起话题:“麦芽,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站在门外的人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唉,你也爱说谎。” 这种毫不留情面的说话风格让安室透神色一僵,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另一件事——“也”? 不过这种时候也没有时间留给他研究那个“也”究竟是有什么深意了,当务之急是探清麦芽的态度究竟如何,此次上门又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离开基地后那里就发生了爆炸,等了很久都没看到你出来……我以为你出事了。” “只是以为吗?” 安室透勉强挤出个笑容,继续说道:“所以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我没想到原来你……” 他的声音顿了顿,“原来你活着。” “终于听到一句真话了。” 麦芽威士忌说着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安室透警惕地退后了几步,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门锁上,心道麦芽威士忌的开锁功力还真是一点不掺水,指尖的血还没擦干净,就已经能悄无声息地瞬间打开一道门锁。 安室透已经直观地感受到过麦芽威士忌的战斗力以及不要命一般的打架风格,他不觉得在身上明显有伤的状况下麦芽绝对能胜过自己,但是那人实在是太过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那家伙脾气一上去会不会往他的安全屋里也丢几个微型炸弹。 他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忌惮麦芽会乱来以外,让他暂且选择观望的原因还有一点则是:麦芽威士忌虽然上门突然,但是神情举止都看起来与上次自顾自来“做客”时几乎一般无二,似乎不久前的那个任务根本没发生过。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差别的话,这次麦芽进门后没有顺手关上门,也没有在鞋柜里找出拖鞋换上而是直接走了进来,不过这种事倒也无关紧要。 随着两人间的距离被缩近,安室透的肌肉也愈发绷紧,他脑海里的那根弦绷得已经不能再紧,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发生,他必须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把主动权掌控在手中。 “波本。” 那道声音让安室透呼吸一滞,他警惕道:“什么事?” 麦芽威士忌径直走向沙发,与上次如出一辙地占据了沙发正中间的位置,从鼻腔发出一声若有若有的轻笑,说道:“你慌什么?任务不是完成了吗。” 安室透一愣。 电光火石间,刚刚的那个困惑突然被解开了。 想到某种可能性,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微微睁大,脱口而出道:“你——”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又匆匆将那句话咽了回去。 那个保险箱并不是从始至终完全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麦芽威士忌进入保险室抢夺保险箱时,监控是无法观察到保险室内的状况的。 什么狂犬疫苗——在麦芽带着保险箱走出那扇被炸开的门之前,里面的东西根本就已经被调包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那个家伙竟然还留了一手! 但他不能把自己已经知晓保险箱中的东西被调包了的事情展露出来,于是只能强行压住心中翻涌的情绪,表面坦然道:“对,任务已经完成了。” “离开基地后,我跟朗姆说了你出事了的事情,就直接把东西交给了约好的接应人了,现在知道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看着那张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的脸,问道:“你没事,朗姆知道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呢?”麦芽威士忌拄着下巴,勾起唇角,饶有趣味地问:“他不知道的话,你就干脆把这件事坐实吗?” 安室透一哽,他的确有一瞬生出过这种想法,但是理性很快就将其压下,麦芽绝对已经与组织联系过了——所谓“任务完成”,那就说明真正的东西已经被交给组织了,麦芽的死讯也不攻自破。 他连连摆手,“你怎么会这么想?朗姆不知道的话我就尽快告诉他一声而已,总不能让外面的人以为你真的已经……” “波本,去泡杯茶吧。”麦芽威士忌忽然打断道。 话题的转变仍旧瞬息万变,过去让他感到头痛欲裂的神奇脑回路此刻却显得如此可爱,安室透敛去眸间的思索,立刻应声道:“好,稍等。” 他转身快步走进厨房,终于能够隔绝来自某双深绿色的眸子的视线,他不由松了口气。 那双眸子给他的感觉很微妙,平静到看不透其中的情绪,即使脸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笑容,笑意却还是未曾触及眼底,只让人觉得背后隐隐发凉。 他一边从橱柜中找出茶叶罐一边思索有关保险箱中的狂犬疫苗的事情,现在看来,麦芽大概从一开始就调换了里面的东西。 应该是早就计划好的,他想,毕竟无论怎么想,没人会在身上随身带着一支狂犬疫苗。 带着泡好的茶回到客厅时,看着那张额头贴着纱布但是仍旧掩盖不了眉眼间的雅致的脸,安室透忽然诡异地沉默下来。 他不是很想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麦芽的话,随身带着狂犬疫苗似乎也不是很难想象——那毕竟是麦芽,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显得很正常。 目前为止,麦芽威士忌表现出的反应看起来就像真的只是来做做客而已,似乎也不准备就那个任务的事情借题发挥,走到茶几前时,安室透试探性地说:“情报与实际有出入,这是我的责任,这杯茶就当我先向你赔个罪。” “赔罪吗?”麦芽威士忌接过那杯茶,不紧不慢道:“茶不可以。” 这个反应反而代表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安室透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安抚的话,就又听那人意味深长道:“但酒可以。” 见对方竟然就着这个话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安室透心里勉强找到了点底,他爽快道:“你想要什么酒?我跟一些大酒庄有些人情往来,你尽管开口,我一定帮你拿到手。” “不用。”那人握着茶杯,微笑道:“已经到手了。” “……嗯?” “不过这次你有这瓶酒,下次又能拿得出什么来抵呢?” 安室透没听懂,正准备追问,手机铃声忽然再次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卧室的方向,于是注意力无法避免地被分散出一二。 “麦芽……人呢??” 等到他再转回头时,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竟然已经悄无声息地不见踪影了,唯有杯子里剩了一半的茶水以及敞开的房门证明刚刚有人来过的痕迹。 “茶不可以,但是酒可以吗……?”安室透喃喃自语般地重复起那句话。 电话铃声第三次响了起来,他猛地回过神,先是大步走向玄关关好门,又连忙去卧室接那通已经响起三次的电话。 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他的好友打来的。 “喂?怎——” 他的话音被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打断。 “你还好吗?” “麦芽还活着!” “我没——等等,你已经知道了?” 安室透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他的表情逐渐从疑惑过渡到茫然,握着手机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开始收紧。 这一刻,他的耳畔恍然间又响起了那道轻快又携着神经质的嗓音—— 【“茶不可以,但酒可以。”】 * 雨宫清砚走在楼梯间,规律的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内尤为清晰。 但比起脚步声还要清晰的是另一道声音—— 【今日任务(501/1000):喝茶】 【签到成功(501/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一粒安眠药】 “既然觉得我喝了茶就睡不着觉,那就别发这种任务。” 第25章 他亲手书写(五) 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最近似乎走得格外近。 麦芽威士忌向来是八卦吐槽的话题中心,一举一动都会引发新一轮的传言讨论,隐隐察觉到这件事的组织成员们对此议论纷纷。 “苏格兰那个家伙感觉跟谁关系都不错,不过跟麦芽走到一块多少还是……哈哈。” “那家伙一定是还没领略到麦芽的威力吧。” “他们两个之前不是一起出过任务吗?是那时候认识的吗?” “苏格兰是怎么想的,一起出过任务以后竟然还能跟那个神经病搞到一起去。” “啧啧,依我看啊,苏格兰八成是单方面被麦芽缠上了吧。” “说起来麦芽去年和琴酒走得不也挺近吗?那也不耽误他——” “咳咳!”正在参与讨论的某人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将身旁几人的话打断。 “怎么了?”某个端着酒杯的组织成员疑惑地看着忽然收敛声息的同桌酒友,继续说道:“琴酒当时不就被麦芽——”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响起,看着仿佛要把肺一起咳出来的狐朋狗友们,他低头看了眼酒杯,疑惑道:“你们搞什么?酒有问题?” 下一秒,背后忽然泛起一股寒气,那个组织成员神色一僵,咽了咽口水,缓缓转过身,脱口而出道: “琴、琴酒?!” 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没分出任何一分眼神,目视前方,只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滚。” “是是是……” 僵在原处不敢动弹的几人如临大赦,这个临时八卦小组的成员们如同鸟兽般轰然散去。 越过那个仿佛全身上下都散着冷气的身影时,他们才注意到跟在琴酒身后的那个懒懒散散的青年。 雨宫清砚掀起眼皮,看着那匆匆行进中的几人脸上惊恐的表情,露出个笑容,挥了挥手:“哟,在聊我的八卦吗?” “不是!!!”那几人瞬间加快了脚步,手忙脚乱地逃出这家酒吧。 那处吧台被侍应生迅速清理干净,他们顺势在空出来位置坐下。 雨宫清砚招手向调酒师要了杯橙汁,转头问道:“找我出来做什么?” “是你把保险箱里的东西换成狂犬疫苗的吧。”琴酒侧目看向身旁那人,直入主题道:“你为什么把里面的东西换出来?” 朗姆坚持让麦芽威士忌去做那个任务无可厚非,确保自己手下的人是疫苗的第一接触者的确是朗姆的作风,但是让麦芽自己去是决计不可行的,所以情报能力出色的波本威士忌适时被添加进了任务人员名单。 任务正式执行当天,麦芽前脚刚敲响他的门,麦芽的死讯后脚就被传过来了,那晚他看着站在门口的那个看起来半死不活的家伙,看着新收到的简讯,第一反应是这个神经病还不如真死了算了。 他一向对麦芽威士忌上门抱有很大的警惕,毕竟那家伙每次上门都没什么好事发生,但是这一次的麦芽竟然出乎意料地像个正常人——除去糊了一脸的血、焦黑的发尾以及破破烂烂的衣服,大抵看起来是还算正常的。 扔给他一支安瓿瓶后,那人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那是组织一直想拿到手的东西,但是按照他收到的消息,波本带回来的保险箱里同样也有一支疫苗。 琴酒知道无论信什么都别信雨宫清砚的脑回路,但是看着那个狼狈的身影时,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交到自己手里的这支才是真正的疫苗。 化验结果出来后,果不其然,波本带回来的那个保险箱里装的其实是一支狂犬疫苗——甚至因为保存不当,疫苗已经失活了。 麦芽威士忌还活着属实有点祸害遗千年的意思,但是想要的东西抢到手了,高层那边自然皆大欢喜。 虽说不该以正常人的思维去分析雨宫清砚的思维,但是这个结局圆满的任务所呈现出的局面多少有些疑点,让他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见那人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琴酒换了个说法,又问:“波本有问题?” “有。”这一次,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干脆利落地给出了一声回应。 琴酒神色一凛,表情顿时冷了下来,“他有什么问题?” 一杯橙汁恰巧被调酒师轻轻放在吧台上,坐在他邻座的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端起那杯橙汁看了又看,最后感叹道:“真好看啊。” 琴酒在心里骂了一声。 被一道凉飕飕的视线缓慢碾过的调酒师打了个冷颤,默默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波本有什么问题?”琴酒耐着脾气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你喝。” 一只杯子被放在面前,琴酒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颜色鲜艳的果汁,目光在流经握着杯壁的那只手时稍顿。 那只手的手背上还带着未脱落的血痂,大块的深红色的痕迹在偏白的皮肤上极为突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人的额角。 在细碎的刘海下,隐约能看到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能糊一脸的血,果然是伤到了头,他想。 但是那家伙平常没伤到头的时候也像是脑子有什么病。 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跑偏的思路,琴酒皱眉,将那只杯子原封不动地推了回去,说道:“别抽风,回答问题。” 那人只是拄着下巴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琴酒终于还是面无表情地端起那杯橙汁喝了一口。 甜腻的味道瞬间在味蕾化开,镌刻在他眉头的褶皱再度加深。 “波本这个人啊……” 琴酒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什么?” “厨艺好像一般啊。” 琴酒:“……”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了两下,握着杯子的手指愈发收紧,但还是按耐住把杯子扔到旁边那人脸上的冲动继续问了下去:“还有呢?” “不过茶泡的不错。” 杯子被重重砸在吧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时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杯中的橙色液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随着酒吧内的嘈杂声骤然一静,站在吧台后的调酒师再度向角落里挪了几步。 周遭的人立刻装出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不敢发出任何有可能引起那两人的注意力的声响。 过了几秒,安静的空间内终于响起了一道打破僵局的声音—— “嗯?不好喝吗?颜色很好看,我以为味道也会不错来着。” 琴酒的脸顿时又黑了一度,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雨宫清砚。” 这个名字的出现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麦芽威士忌笑了笑,已经偏移到天边的话题终于有了往回走的迹象,“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疫苗,恰巧口袋里也有支疫苗。” “所以?” “换着玩玩看。” 琴酒沉默了一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虽然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敷衍或者什么不太高明的借口,但是这种不靠谱的行径放在麦芽身上,恰恰相得益彰——这的确是那家伙想得出来的理由,也的确是那个家伙干得出来的事情。 “你……” 他刚开口,话就被突然打断。 “波本是‘-1’。” 琴酒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与这人认识的时间不算短,那个奇奇怪怪的打分倒是久违了。 上一次听这种莫名其妙的数字大概是一年前的事情,想到这里,他的唇角立刻向下压了压。 一年前的麦芽威士忌或者说一年前的雨宫清砚,让他印象深刻的事情数不胜数——但没一件好事。 过了今晚,他几乎能预测到组织里八卦风向的转变,他和麦芽两人竟然能表面相安无事坐在一起,这足够让那些无聊的家伙思维发散一个月。 毕竟从大众角度来看,他和麦芽本该水火不容。 琴酒的目光落在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上。 从他自己的角度看,一年前的种种风波也足以让他与麦芽水火不容,但那个人是麦芽,所以局面即使再不合常理也能解释得通。 他知道今天这场见面不会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说到底,那人会准时前来赴约就已经值得让人意外。 琴酒平静地收回视线,嗤笑一声:“你竟然还在搞那套无聊的打分。” 话锋一转,他又问:“为什么波本是负分?” 他还是觉得麦芽会更换保险箱里的疫苗这件事有蹊跷,麦芽给的理由放在麦芽身上的确说得过去,但是波本在这个任务中扮演的角色还是让他有所迟疑。 “你是‘7’。” “……我没问你这个!” 麦芽威士忌理直气壮道:“我想说。” 琴酒:“……” 他正准备开口嘲讽几句,下一秒,那个原本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里的家伙毫无征兆地坐直了身,左右环顾起四周。 甚至不需要开口询问,那个人就已经快速锁定了目标,抬起手挥了挥,提高音量道: “苏格兰!这边!” ——苏格兰威士忌。 一个不算熟悉的代号迅速在脑海中浮现。 这是个最新活跃起来的代号成员,跟很多人关系都说得过去,最近让其被组织中人频繁提起的原因是似乎和麦芽威士忌关系不错。 但是提起这个代号时,更容易挑起他记忆的还是一年前的那场代号风波。 原本坐在他旁边的这个人才是苏格兰威士忌。 琴酒的目光短暂地落在了站在酒吧门口的黑发男人身上,突然转头问道:“那家伙是几分?” 麦芽威士忌仍旧在看那个正穿过人群朝他们这边走来的人,琴酒从那张脸上读到了难得一见的认真和专注。 那人轻描淡写道:“他没有分数。” 第26章 他亲手书写(六) 诸伏景光被喊去酒吧时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对于麦芽威士忌的一百个任务,起初他还颇有几分胆战心惊,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那些任务都跟麦芽这个人一样莫名其妙。 第一天的任务是让他搬回原本的那间安全屋,他照做了;第二天是通话三十分钟,三十分钟一过,甚至不需要他主动提,对面那个人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此后的任务也都平平常常,虽然还是会忍不住疑心那人下一次是否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是时至今日,那些任务也仍旧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今天收到麦芽的消息后,他没什么心理压力地前往了一家位置偏僻的酒吧,那是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场所。 他过去也会时不时地去那里坐坐,运气好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有趣的八卦,而这种八卦里往往或多或少地隐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情报。 他走到拐角处时正好迎面碰上几个脚步匆忙的人,天色已经很暗了,周边又没有路灯,但是凭借优秀的夜视能力,他还是辨认出了其中一人的身份。 他随口打了声招呼,被叫出名字的人脚步一顿,认出他是谁后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嘟囔着几句脏话跟着其他几人快步离开了。 诸伏景光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左右也是无关紧要的人,他继续向那家酒吧走去。 今天的任务来得格外晚,任务内容是让他前往酒吧,他如约准时到达。 刚一走进门口,他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虽然酒吧里的氛围看起来还是很热络,但是照比以往还是收敛了不少,他略有疑惑,目光却已经下意识地追寻起麦芽威士忌的踪迹。 “苏格兰!这边!”一道声音穿过人群传了出来。 诸伏景光循声望过去,果不其然地看到了麦芽威士忌熟悉的身影——因为最近见面的次数过多,所以甚至已经称得上眼熟了。 吧台周边只坐了两个人,麦芽威士忌是其一,其二则是琴酒。 吧台后倒是还站了个人,但是那位向来善谈的调酒师今天却仿佛是想把自己当成一瓶摆在酒柜里的酒一样缩在角落。 酒吧里这种所有若无的奇怪氛围,大概就是坐在吧台的那两位搞出来的吧,他想。 按照以往,见到这种场景他多少要生出些疑惑,毕竟在传闻中麦芽与琴酒的关系极差,但是在不久前的那场任务里真正见过那两人的相处情形后,他对这个情报的真实性已经开始存疑。 他穿过并不算拥挤的人群走了过去,像是潮汐流动,他走过的地方,平常一个眼神对视就有可能打起来的组织成员们仿佛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悄无声息地为他挤出来了一条通道。 他一边低声道着谢一边快步走向吧台,已经无暇顾及太多,脑海中已然思索起另一个问题:麦芽和琴酒在一起,那喊他过来是要做什么? 有机会的话还是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比较好,诸伏景光再度加深了这个想法。 等到他完全走到吧台前时,那两人似乎刚刚结束了什么对话,琴酒看起来若有所思,麦芽威士忌倒是一如既往地看起来懒散闲适。 “我来了。”诸伏景光说。 麦芽威士忌点了点头。 “这算任务完成了吗?” 麦芽威士忌再次点头。 不知道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道泛冷的目光刺了过来,诸伏景光面不改色道:“那我就先走了。” 他分别向那两人点头示意,麦芽没什么反应,倒是对上琴酒的目光时他忍不住动作稍顿,任由对方打量。 他走得比来时还要干脆利落,可惜还没走出几步,一道熟悉的嗓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苏格兰。” 虽然酒吧内声音嘈杂,但他还是快速判断出了那道声音来自谁,他不是没想过假装没听见,但是对方毕竟是麦芽,真混过去了,不知道那个家伙还会做出来什么无厘头的事情。 所以他还是转过了身,礼貌地问:“怎么了?” “奖励不要了吗?”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麦芽威士忌竟然开始说人话了。 问了什么就给了相应的答复,听惯了麦芽威士忌的自说自话和诡异脑回路,他竟然感觉这种正常的对话带着几分悚然。 “今天的奖励是什么?”他试探性地问。 他对所谓的奖励并无期待,但是如果不顺着那个人来,他又忍不住担心会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 用一百个不痛不痒的任务换取zero的安全是一笔绝对不亏的买卖,这种交易如果是放在其他人身上他一定会有所怀疑,但是对方是麦芽威士忌,正因为那是个一向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反而才更能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他不清楚自己是哪里引起了麦芽的注意力,但是这份注意力现在是被放在他身上而不是好友身上,从他的角度来看是一件好事。 “那件外套送给你了。”麦芽威士忌说。 诸伏景光没听懂,问道:“什么外套?” “挂在你衣柜里的那件。” 诸伏景光先是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后又忍不住无奈起来。 一年前被麦芽威士忌强行交换而来的外套在他的衣柜里整整挂了一年多,几乎快跟衣柜融为一体,跟已经成了他的所有物其实也没什么分别了。 麦芽估计也是想不出要给他什么东西,所以随口说了一个,不过他对所谓的任务奖励本就不在意,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就谢天谢地了。 “好,谢谢。”诸伏景光客套了一句,微笑着询问:“我可以走了吗?” “你的个性还真古怪。”麦芽威士忌在说别人古怪时完全没有自己个性也正常不到哪去的自觉,“那是你的事,你问我做什么?”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把我叫停的。 这种话唯独不想在麦芽威士忌的嘴里听到,毕竟论古怪可没人比得上他了。 诸伏景光额角的青筋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但脸上的神情仍旧无懈可击,堪称柔顺道:“好的,那我走了。” “再见。”麦芽挥了挥手。 诸伏景光礼貌道:“再见。” 转身前,他看了眼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银发男人,微微点头,当做是打了个招呼。 他不是第一次和琴酒见面,但还没有哪次是觉得那束视线如此诡异过,那种打量审视甚至还带了几分揣度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扎在身上,让人难以忽略。 他想起在自己到达吧台前那两人将将结束的交流,怀疑琴酒的反常大概与谈话内容有关。 至于麦芽,他不正常的时候就是最正常的,不需要另作考虑。 这一次他终于顺利走出了酒吧,抬头看到闪烁的星空时,他松了口气。 又结束了一天,距离和麦芽的约定结束又近了一天。 他知道麦芽平常也会给自己制定一些奇奇怪怪的任务,比如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时的“不能回头”,这是少有的麦芽直接说出口的任务内容,更多时候是,麦芽做了任性古怪的举动,但是仍旧猜不出当天是个什么样的任务。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路灯上,路灯后的夜幕挂着一轮明月,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两种光源究竟是哪个更亮一些。 麦芽对给他发布任务这件事看起来兴致勃勃,但似乎又显得兴致缺缺,但呈现出的结果是,那个人每天都在发布一个无关痛痒的任务给他。 他曾经想过,既然他的任务是由麦芽决定的,那麦芽每天的任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也是麦芽自己决定的吗? “哟~” 诸伏景光身体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转身后退了几步,脑海中瞬间拉响警报。 看清刚刚站在身后的那个身影时,他的警惕不减反增。 “你怕什么?”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背后的男人笑呵呵道:“刚不是跟你说了再见了吗。” 诸伏景光一愣,反应了几秒才理解过来那句话的意思。 “再见一般都是用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吧。” 他不准备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纠结太多,刚想询问麦芽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要说,对方的声音便率先响了起来:“你在做什么?” 一个难以置信地普通的问题,普通到简直不像是麦芽能问得出口的问题,诸伏景光诡异地感受到了一丝感慨,如实说道:“我在想路灯和月亮哪个更亮一些。” 麦芽威士忌站在光下,本就浅淡的发色显得愈发模糊起来,他甚至没有额外抬头,淡淡道:“寥寥几笔的区别,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诸伏景光摸了摸鼻子,为他刚刚觉得麦芽像个正常人的想法而感到抱歉。 “你出来是要去做什么?”他试图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主动抛出了一个问题。 “和你再见啊。”麦芽威士忌理直气壮道。 “……‘再见’不是这么用的吧。”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又觉得对麦芽说这话也是多余,“然后呢?” “零点了。”那个浅发色的男人说。 诸伏景光不是很想承认自己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交流模式,但还是敷衍地重复起这句话来:“嗯,零点了。” 麦芽威士忌忽然张开了双臂,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抬手臂时动作的一瞬滞涩,他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人肩上的伤还没好。 的确,那种程度的二次伤害,会恢复得快就怪了。 更何况麦芽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好好对待伤口的人。 “苏格兰。” “嗯?” “抱一下吧。” 诸伏景光一愣,下意识道:“什么?” 隔了几秒,结合那句话,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个张开双臂的动作竟然是在等待拥抱。 麦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很怪。 这太怪了。 虽然麦芽总是会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也已经逐渐习惯这种奇怪,但是今天的这份奇怪似乎是格外不同些。 或者说,不知从哪一刻开始,那双静谧的眸子里隐藏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但是那不影响他依然对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深绿色眸子带有抵触。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小心地避开了记忆中那人伤口的位置虚虚地抱了上去,但即使有所躲避,他知道其实那层衣服下还隐藏着更多他避不开的未愈合的伤。 麦芽是身体比他想象中单薄一些,但还是仿佛能隐隐察觉出其中隐藏着的磅礴力量与疯狂。 此时正值夏日,即使已过凌晨,空气中也还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闷热,飞蛾围绕着路灯不知疲倦地发生碰撞,蚊虫则是一刻不息地挥动着翅膀,细密的嗡嗡声响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这是我今天的任务吗?”诸伏景光问。 “不是。”一道离得极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那人说:“这是我的任务。” 诸伏景光揽着怀中那人的肩背,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低低地“哦”了一声。 他再次想起了那个问题,麦芽每天坚持去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安排出来的。 他将他知道的那几个任务回忆了一遍,从不能回头再到今天的拥抱,仍旧看不出任何规律,也猜不透其中的目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这个拥抱却迟迟没有结束,诸伏景光将繁杂的思绪一并斩断,决定说些什么打破这场诡异的寂静,于是他问:“那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穿昨天给你的任务奖励吧,苏格兰。” 诸伏景光反应了几秒,才想明白麦麦芽口中的奖励指的是当初被强行交换而来的、在他的衣柜里挂了一年多的外套。 那件外套在零点前被当成任务奖励送给了他。 虽然一如既往地无法解读其中的深意,但是今天的任务一如既往地轻松,诸伏景光的心情放松了几分。 察觉到麦芽的动作似乎有后退的趋势,诸伏景光也顺势松开了手。 “我会穿的。”他说。 虽然知道大概率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答案,但他还是迟疑地将那句话问出了口:“为什么?” 麦芽威士忌并没有回答,当然,选择性地听或者回答这对这个人来说一向是一种常态。 麦芽的心情看起来似乎相当不错,目光一寸寸扫过时裹挟着几分毛骨悚然,这种露骨的审视的视线与不久前来自琴酒的打量完全不同,与过去麦芽那种仿佛想透过血肉窥探骨骼的视线也不同,诸伏景光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 那人背着手慢悠悠地绕着他转了一圈,不知是想从他身上看到什么,侧头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时,他的脑海中突然快速闪过一个词——欣赏。 像是在欣赏什么静态的艺术品——这种念头的出现让他打了个冷颤。 “……你到底在看什么?”诸伏景光忍不住问。 半晌,那个代号麦芽威士忌的家伙含笑道: “看我笔下的苏格兰。” 第27章 他亲手书写(七)【含感谢苍雨老师深水加更(1/2)】 雨宫清砚对为苏格兰威士忌布置那一百个任务兴致勃勃——主要体现在他每天都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给那个有着蓝眼睛的年轻人。 对此有所反应的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其他几位。 雨宫清砚统一称其为无关人等。 “无关人等一号,为什么我的搭档又是他?”雨宫清砚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青年,见对方看过来,他又随意挥了挥手。 对方默默移开了视线。 琴酒姑且忽略那个莫名其妙的称呼,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站着的那人,面无表情道:“如果你多动动你的脑子,你就会明白,这是个多人任务,而不是只有你和苏格兰。” 说完,他冷笑了一声:“哦,我忘了,你根本没有脑子。” 被当面冷嘲热讽的人对自己正在被冷嘲热讽这件事相当没有自觉,耳朵仿佛自动过滤了那段话,掰着手指念叨道:“0509、0514,再加上今天的0521……”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停了下来,紧接着眉头也跟着蹙起。 琴酒见那人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问道:“什么?” “啧。”那人不满道:“我最近的工作怎么这么忙?” 琴酒:“……” “所以为什么我连续三次都和苏格兰搭档?” 麦芽威士忌的脑回路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上一句话与下一句话可能差出十万八千里,琴酒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毕竟就像他刚刚评价的那样,那个人很有可能根本没有脑子——连脑子都没有的家伙怎么还能奢望他能有脑回路。 琴酒瞥了一眼身旁那个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的男人,没说话。 其实麦芽威士忌的疑问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半个月内,这已经是第三次麦芽与苏格兰同时出现在同一场任务里,其中两次是双人任务,一次是多人组队,也就是今天这场任务。 这是他提议的。 麦芽与苏格兰最近这段时间走得尤为近是组织里最为热议的话题之一,那天在酒吧见过那两人面对面交流后,他忽然有了一点新想法。 无论其他人怎么议论八卦,以他对雨宫清砚这个人的了解,雨宫清砚现在对苏格兰威士忌一定抱有极大的兴趣,这种兴趣不一定会持续多久,但是至少现在是存在的。 而不论这种兴趣是出于对苏格兰威士忌本身还是对某个特征抑或是已经无关人类相关,呈现出的结果就是组织里的很多人猜到的那样:麦芽单方面缠上了苏格兰。 麦芽能力极为出色,但无奈脑子有病,所以很多时候无法物尽其用地让麦芽去发挥作用,毕竟那个人一旦自由发挥了,那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 即使有所约束时也很难让麦芽真正遵循指令行事,所以麦芽在任务现场的出场率并其实不高——一方面是不能随意向他派发任务,一方面是麦芽领了任务却没去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从任务的最终结果来说,麦芽威士忌并没真把任务搞砸过,但是你永远不能去赌一个神经病的发病概率和发疯程度。 但是前两次与苏格兰一同执行的任务麦芽都到场了,而且两次任务都完美收官。 琴酒觉得趁着麦芽对苏格兰的兴趣没消散之前,不如好好利用一下这份兴趣,于是就有了不久前的两次试验。 今天的多人任务也在他的计划之中,现场看了那两人的相处模式,他才能真正下定结论。 “琴酒,可以走了吗?” 从身侧传来的声音让琴酒瞬间回神,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烦躁,加重语气道:“不行。” 回答他的是一个脚步轻快的背影。 琴酒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那个家伙……” 正和诸星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的诸伏景光注意到另外一边的动静,心道麦芽会自顾自离开也是常规操作,那人走了他反而能自在一些。 他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之意,收回视线时,正好对上一双锐利的绿瞳。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果不其然迅速兑现,那个有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冷冷道:“去把他带回来。” 诸伏景光微愣,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我?” “不是你难道是我吗?” 诸伏景光侧头看了一眼麦芽离开方向,那个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当然不想接下这个差事,直言道:“那可是麦芽,怎么可能带的回来。” 琴酒面无表情:“去。” 在僵持中,诸伏景光最终还是循着麦芽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这是他半个月内第三次和麦芽威士忌作为任务搭档出现在同一地点,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毕竟未免太过巧合,而他向来不信巧合这种东西。 但是他想不通组织为什么要进行这种安排。 诸伏景光很快便追上了麦芽威士忌的脚步。 或许是因为那一百个还在进行中的任务以及组织里最近的一些八卦的缘故,他并不是很愿意在组织里和麦芽产生什么额外的接触,但现实是,他有时候不得不与麦芽发生额外的接触。 “麦芽。”他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站在那人面前,并没率先开口。 他想听听麦芽会说些什么,这决定了他接下来要不要真的尝试把麦芽给哄回去,毕竟麦芽突然离开的原因还不清楚,真惹到了这个神经病才是不妙。 “你要请我吃冰淇淋吗?”麦芽威士忌直截了当道。 诸伏景光:“……” 虽然还没问,但是感觉他好像已经知道麦芽威士忌会突然离开的缘由了。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麦芽威士忌的表情,确保至少从表面上看那人是不带什么烦躁或者不悦的,这才试探性道:“先回去,任务结束后我再请你吃怎么样?” 麦芽笑吟吟道:“你说呢?” 诸伏景光也没想着真能一步成功,面不改色道:“我现在给你买冰淇淋,买了一起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你觉得怎么样?”麦芽反问。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一脸诚恳道:“我觉得可以。” 事不过三,他不准备将无意义并且随时都有可能惹怒麦芽的对话进行下去,但出乎预料的是,听到他的回答后,站在面前的那人竟然点了点头。 虽然震惊于这种难以置信的顺利,诸伏景光还是迅速做出行动,带着麦芽威士忌走进了周边的一家甜品店。 “你要吃什么口味?”诸伏景光主动问。 麦芽威士忌没说话,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在纠结,毕竟那人过去也做过这种事,为了冰淇淋的口味纠结半天。 但是站在身旁的人将目光投了过来,问道:“你觉得呢?” 诸伏景光对上那双平静的深绿色的眸子,莫名有些紧张,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一边迟疑地开口:“嗯……香草?” 对方扬了扬下巴,诸伏景光几乎是秒懂那是让他去点餐的意思。 “一支香草冰淇淋,谢谢。”从口袋里拿出钱包时,他余光中看了一眼站在侧后方不远处的麦芽威士忌,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会和麦芽有这种奇怪的默契? 不想要的默契增加了。 但是能把麦芽带回去就已经皆大欢喜了,其余的等今天的这个任务结束后再考虑也不迟,诸伏景光接过店员递来的冰淇淋,又将其原封不动地交到麦芽威士忌手里。 “可以回去了吗?” 见对方点头,他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天的麦芽与平常略有不同,虽然平常也不像是个正常人,但是今天不正常的方向似乎不太一样。 但是如果一定要让他说,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麦芽。”诸伏景光顿了顿,最终只是说:“回去吧。” 琴酒远远看到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时,眸中露出了几分思索。 他看了一眼时间,有些意外。 他只猜到苏格兰能把麦芽带回来,倒是没想到能有这么快。 虽然不知道苏格兰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对组织来说,这无疑是件好事。 待那两人又走近些,看清麦芽手里拿着的东西时,琴酒脸上的表情一滞。 他忽然就猜到苏格兰是怎么把麦芽带回来的了。 但是过程如何并不在他的考量范畴内,结果是好的就好,所以面对那个吃着冰淇淋的家伙,他选择了选择性无视。 在不过分影响任务本身的前提下,组织还是愿意任由麦芽遵从自己的想法的,虽说有时候胡来是胡来了一些,但强制性让一个神经病不发疯也是无稽之谈。 这场任务其实并不需要额外加一个麦芽出场,苏格兰真的没把麦芽带回来也对这场任务没什么影响,把麦芽加进任务名单,更多是出于另一种考量。 琴酒对这场试验的结果很满意。 苏格兰究竟是哪里吸引了麦芽无所谓,麦芽什么时候会对苏格兰失去兴趣无所谓,麦芽对苏格兰失去兴趣后会发生什么也无所谓,他只知道,现在的麦芽将发挥比过往更大的用处。 诸伏景光对上琴酒的视线,莫名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在琴酒竟然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后达到了巅峰。 诸伏景光:??? 这场任务出乎意料地顺利——出乎意料主要就出在麦芽竟然没进行什么奇怪发言也没进行什么诡异行为。 或者说,他今天太正常了,才让人觉得格外不正常。 麦芽今天的正常也只是与平常的麦芽相比才显得正常,跟正常人相比还是有很大一段距离,诸伏景光如是想。 纵观全场,刚刚取得代号的黑麦威士忌对麦芽威士忌的防备心最重,麦芽在任务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黑麦的警惕心节节攀升。 诸伏景光倒是能够理解这种反应,毕竟在重要的营救任务里你和搭档好不容易到达终点,搭档却抽起风当着你的面把营救对象干掉了,任谁都会留下阴影。 总之今天的任务圆满结束了就好,他想,接下来应该就可以轻松一段时间,毕竟没道理连续四次安排两个不相干的人做任务搭档。 “下一个任务也是和苏格兰一起吗?”一道声音毫不避讳地在不远处响起。 听到了自己的代号,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头望过去,麦芽和琴酒正站在一起闲谈。 琴酒看着面前的人,虽然那人说的是问句,但是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和提问无关。 那双隐藏在镜片后的过于寂静的眸子恍然间给他一种自己被看透了的错觉。 ——但是就算被看透了又怎样? 他从鼻腔中发出一道冷哼:“没错。” 琴酒并不想知道麦芽对此的反应会如何,他只关心麦芽会不会如预想般行事。 麦芽给很多人打过分,多为负数,也听过有人是零分或正数,没有分数的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距离酒吧那天的碰面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但是再一次同时见到麦芽和苏格兰时,他还是会突然开始思索起来,什么是没有分数?又为什么是没有分数? 没有分数具体代表着什么不得而知,他也不认为自己能读懂一个神经病的思维,但是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带有的特殊性是绝对的。 是枷锁一类的束缚也好是情绪层面的安抚也罢,只要能让麦芽暂且安定下来,那苏格兰存在的意义就分外不同了。 他曾经也以为自己能够约束麦芽,朗姆也曾这么认为,但是血淋淋的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任务目标、营救对象、组织高层乃至于组织里任何一个人甚至是更多,在麦芽眼里似乎都只是一个会移动会说话的数字。 而现在,麦芽说,有个人没有分数。 昔日的伤口明明已经愈合却仿佛隐隐作痛,琴酒皱着眉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但是最终没有打开。 “下一个任务也是和我一起,苏格兰你开心吗?” 诸伏景光:“?”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诸伏景光一脸木然地转过头,对上了诸星大那张透着同情意味的脸。 诸伏景光:“……” “你开心吗?”那人像是生怕他没听见,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提了提嘴角,艰难地把这句话说出口:“……开心。” 他以为这是今天的终局,哪怕下一场任务甚至是明天都有可能不是安定的,但是至少在不久后的夜晚可以迎来片刻的宁静。 但是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那个人时,才是真正地大错特错了。 “哦?”问话的人歪了歪头,完全将身体转向了这边,说道:“你怎么又在说谎了?” 诸伏景光远远跟那人对视着,想移开视线,骨节却像是被冻住了似的,迟迟没能成功。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依然让他感到抗拒,对未知的东西人们总是会带有抗拒,而他又向来无法理解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的行为和言语,更看不透那抹如森林般静谧幽深的深绿。 口袋里的手机的存在感莫名变得极强,早上收到的那条短信恍然也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021号任务:禁止说谎】 诸伏景光的头开始疼起来,这场荒诞的游戏里他第一次被麦芽抓住了把柄,他不知道麦芽会做出什么,但是他知道从此刻到零点前,注定又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了。 麦芽威士忌远远地、无声地对他做了个口型: 【惩——罚——】 * 雨宫清砚对为苏格兰威士忌布置那一百个任务兴致勃勃——主要体现在他每天都会抽出几分钟时间给那个有着蓝眼睛的年轻人。 对此有所反应的除了两位当事人,还有其他几位。 雨宫清砚统一称其为无关人等。 琴酒是无关人等一号,那么自然也有无关人等二号。 “无关人等二号,你的任务就没有点新意吗?” 【宿主,我的官方名称为签到系统222号。】 “昨天只能说陈述句,今天只能说问句,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聊吗?” 那道声音只是机械性地重复起今天的任务—— 【今日任务(521/1000):只能说问句】 雨宫清砚轻哼了一声。 无关人等二号在策划着什么他不清楚,不过无关人等一号在想什么倒是不难猜。 组织里有关他的传言总是实时更新,那些人像是被设定了什么程序一样对讨论与他相关的话题乐此不疲。 从他与琴酒的关系再到今天的他与苏格兰的交集,似乎轻而易举地就在笑谈中被下了一个定义。 随着说的次数多了,某些人就忘了自己嘴里的话是他们的臆想,于是传言逐渐就变成了他们眼中的事实。 雨宫清砚对那些人不感兴趣,对那些人说的话也不感兴趣,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都不过是几笔线条,而所谓的言语不过是背景板上的几个对话框。 不过在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五百天,他有了感兴趣的东西,哪怕只是短暂地挑其他的兴趣,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愉悦的。 “你猜我会给你什么惩罚?” 诸伏景光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站在沙发旁,没有说话。 他已经搬回了上一间安全屋,一切布置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差别。 坐在沙发正中央的麦芽威士忌也一如既往,与往常看不出任何差别。 这场游戏的开端是受制于人与交换,他天然处于劣势,也并没有奢望这一百个任务中不会出现丝毫差错,但是他还是会更希望能平稳地度过这一百天。 这场被冠以游戏之名的交易其实完全取决于其中一方,就像麦芽身上带着的那份不可控,这场游戏的走向也是难以预测的。 过去的二十天开了一个好头,那么第二十一天则是为这场游戏恶劣的本质拉开了帷幕。 他原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用一些或安抚或诡辩的话语去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但是遥遥对上那双眸子时,他竟然唯余哑然。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无时无刻不让他感觉自己被看透了,明明是平视,却还是恍惚间会误以为那道平静的目光来自上方。 现在,他站在茶几旁,而麦芽威士忌坐在沙发上,明明他才是在空间中处于高位的那个人,他却仍旧觉得自己正被俯视,甚至是被那束视线所腐蚀。 他从未看透麦芽,所以他猜不出麦芽会给出什么惩罚,无论是按照本心还是为了遵守今天还未完的021号任务,对于麦芽抛来的问题,似乎他都只能说——“我不知道。” 他也的确这样说了。 那是个无趣的答案,雨宫清砚抬头看着那张写满平静的脸、那双隐藏在碎发阴影中的蓝眸,叹了口气:“苏格兰,你还是不懂吗?” 苏格兰威士忌不再开口,于是客厅彻底安静下来,似乎连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的流动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时间的流速仿佛被无限延长,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已经过了十分钟,站在茶几旁的那个青年终于动了起来。 雨宫清砚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逐渐降落到与自己平视,又继续向下,直到眸子的主人单膝跪在茶几与沙发中央的位置。 他不是第一次从这个视角去看苏格兰威士忌,也不是第一次抬手去触碰那人微微上挑的眼尾,这场游戏开始的第一天,那抹蓝色的向下移动代表着妥协,但是今天却完全不同。 那不是在示弱,是在尝试更换另一个视角去看他。 于是他也大大方方地任由那人去看。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想让他懂什么。 麦芽威士忌、或者说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男人,他不知道那个人是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是回避和退让不是那个人所期待的。 “你今天……”诸伏景光微仰着头,少有地主动去直视那双透明镜片后的眸子,缓缓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今天似乎只说过问句。” 麦芽威士忌的身体向前倾了倾,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再度被拉近,连带着镜片上的一粒灰尘、镜片后眼底的青黑色都分外清晰起来。 那人轻笑:“是吗?” 诸伏景光没说话,那是个问句,但是在声音响起、彻底陷入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的那一刻,他恍惚间将那句话听成了陈述句。 那是个陈述句,他想,那一定是一个听起来像问句的肯定的答案。 他在空间中落于低处,他需要抬头才能看清那双绿眸,但是在这一刻,诸伏景光觉得自己与那个人的灵魂处于平视。 注视着从深绿色间晕染扩散开来的笑意,他不受控制地想—— 至少在这一刻,是否可以算作我也看透了麦芽。 第28章 他亲手书写(八) 雨宫清砚对惩罚本身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或者说他原本是感兴趣的,但是注意力最终被转移了。 苏格兰说的没错,他今天的确是只说过问句,因为那是他今天的任务。 那个人单膝跪在他身旁,仰着头看着他,他却觉得那束视线并非来自下方。 这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在过去的五百二十天里,他看着那些角色按部就班地去成为了“自己”,又按部就班地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个结局。 但是现在,有个人说出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话,看穿了不属于这个世界应有的规则。 即使只是一瞬,也让他忍不住发出赞叹。 他一直在纵观这部漫画,现在,有个人短暂地看穿了他。 他轻轻摸了摸那双眼睛,能清楚地感受到眼皮下的眼球在微微转动。 雨宫清砚近距离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收回手前抬手随意摸了摸那头深色的发丝。 这是他笔下的苏格兰,完成了他的任务,染上了他笔尖的墨水的苏格兰。 诸伏景光没有等到麦芽的下言,那人的手在他的头顶短暂停留后就起身径直离开。 他也跟着站起身,看着那人走向玄关,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那个身影也彻底消失在这间安全屋。 诸伏景光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卸力坐在沙发上。 这应该就算过关了。 一道短信提示音忽然响起,他刚刚勉强放松几分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他快速拿出手机,看到那封短信的发件人时头不由疼起来。 这才过了几分钟?五分钟还是七分钟? 【明天会下雨吗?】 诸伏景光的表情逐渐迷惑起来,但还是查了天气预报,工工整整地回复了一句: 【明天会下雨。】 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麦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或者说,正常人应该都理解不了那句话的真实含义——站在商场里的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想。 直到与麦芽威士忌面对面站在一起,他也仍旧没弄懂那个短信的含义,但是他还是按照短信里后续的要求准时到达了一家大型商场。 如果只是让他作陪买些东西的话似乎也可以接受,他冷静分析着局面。 “苏格兰,你看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说这话时一脸笑意,甚至特意后退了几步,大有任由他打量的意思。 诸伏景光总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违和,但还是绞尽脑汁地回了一句:“今天穿的衣服和昨天穿的不一样。” 麦芽看起来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扔下一句“跟上”后,直接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诸伏景光有些莫名,快步跟了上去。 逛商场这种事情未免和麦芽威士忌不太搭,但是转念一想,就是因为想象不到,所以才更加符合麦芽的行事风格。 前面那人径直走进了一家服装店,诸伏景光跟着走进去,见那人在挑选衣服,他随手翻过离得最近的那件衣服的吊牌。 看清上面的那个数字的那一刻他瞳孔地震,重新仔仔细细数了一遍上面究竟有几个零,最后小心地将那个吊牌归于了原处,又向旁边挪动了几步。 麦芽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位普通的顾客,在店里乱逛着又时不时从衣架上取下一两件衣服仔细查看。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陪同的话倒也还好,诸伏景光想。 “苏格兰,过来试衣服。” 诸伏景光:“……啊?” 手臂上搭了几件衣服的男人转头重复道:“过来,试衣服。” 诸伏景光终于还是迈开步伐走了过去,接过那几件衣服。 目光扫过吊牌上的数字时,他烫到眼睛似的快速挪开了视线。 他开始思考如果麦芽一定要让他把这几件衣服买下来的话自己银行卡里的钱够不够付款,又开始思考起这个开销不知道能不能报销。 “先试这件白色的。”麦芽指了指其中一件衣服。 “哦,好。”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当下似乎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换换衣服总比什么杀人放火的事情好得多,他这样安慰自己。 麦芽随手拿的那件衣服居然意外地合身,在更衣室里换上那件白色的衣服后,他推开门,去找那位不省心的同行者。 他没说话,任由对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昨晚那近乎错觉的看透了那抹深绿的一瞬过后,从滑雪场后一直萦绕着他的对与那双绿眸对视的抗拒奇迹般地消散,那双眸子带来的无时无刻的压力也随之消减。 这很玄妙,也很微妙。 店员在旁边夸赞起来,诸伏景光仍旧看着那人,片刻后,对方微微颔首,又不咸不淡地说: “去换那件黑色的。” 于是诸伏景光重新走进更衣室,关上了那扇不隔音的门。 他听到店员开始向麦芽推销优惠活动,如果买多少件衣服就会赠送如何如何东西,但是麦芽的声音始终没有响起。 诸伏景光捏了把冷汗,加快了换衣服的动作,匆匆推开更衣室的门,生怕麦芽一个心情不顺就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然而即使他紧赶慢赶,推开更衣室的门时,店员却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下意识地搜寻起来,直到目光捕捉到收银台旁的那个身影,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店员带着一样东西小跑着回来,说道:“赠品确定就只要雨伞吗?其实还可以换其他更高品类的东西。” “给他。”麦芽不咸不淡道:“褪色就不好了。” 诸伏景光没听懂,但是店员迅速递来了一把做工精致的雨伞,他观察了一下麦芽的神色,试探性地接了过来。 翻看着那把雨伞,他又后知后觉地想到,赠品怎么也该等结账了再给才对。 他看着店员又笑容灿烂地双手递给麦芽一张银行卡,麦芽也理所当然地接了过去随意将其放进口袋里,他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雨伞,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不会吧?? 但是为什么?? 麦芽突然抬起手,诸伏景光绷紧神经强忍着没躲,幸而那人只是为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刚刚出来时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整理衣领,他想。 “去换紫色那件。” 诸伏景光依然顺从地点头。 雨宫清砚换了一面衣架,再次挑选起衣服。 他已经看惯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那几套衣服,或许漫画家也画惯了。 也该有些新意了。 【宿主,你似乎格外偏爱苏格兰威士忌。】 他的手指随意在衣架挂着的衣服一一滑过,流经一件蓝色外套时缓缓停住。 苏格兰威士忌是个有趣的人,以现状来看那个人的确值得他关注一二,但是在更早的时候,时不时就让他转头去看苏格兰威士忌的其实另有其人。 他脑海中闪过数个画面:一张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照片、一份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的地址、与苏格兰威士忌打招呼、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看雪……还有更多更多的有关同一抹蓝色的任务奖励和任务内容。 “这句话应该换我来说吧。”雨宫清砚将那件蓝色外套取了下来,穿在身上试了试,勾唇道:“你似乎格外偏爱苏格兰。” 那道只有他能听到声音刹那间如潮退般化为寂静,只留下一句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的、机械性的播报——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雨宫清砚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唇角的弧度逐渐抹平。 苏格兰威士忌身上闪烁着的微光让他时不时地就想回过头望一望,在这个黑白的世界里,那抹能看透一瞬真相的蓝色或许有朝一日也有看透一切黑白的能力。 但是如果这抹蓝色其实也是在计划之中的呢? 不知从哪一次任务开始,苏格兰威士忌这个名字在签到任务里的出现频率节节攀升。 他在那个人身上已经落下了几笔,未来的八十天还会落下更多笔墨,那么由他渲染上的色彩是否还会褪色? 又或者说,其实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颜色是否也不过是一些令人作呕的“巧合”? 更衣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诸伏景光一边低头整理着袖口一边问道:“这样可以吗?” 迟迟没等到回答,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缓慢地抬起头。 麦芽正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麦芽?”他试探性地说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忽然笑了一声,那道笑声恍然将时间倒流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径直朝他走过来,莫名其妙抢走了他的外套。 现在,穿着蓝色外套的麦芽威士忌没头没尾地问他: “今天会下雨,你会褪色吗?” 诸伏景光没能听懂那句话,就像他昨夜没看懂那条短信,他握着更衣室的门把手,略显迟疑道:“应该不会?” 雨宫清砚整理衣襟的动作一顿,他听到苏格兰威士忌笑着说: “你刚刚不是送了我雨伞嘛。” 第29章 他亲手书写(九) 梅雨季结束前,就像雨宫清砚猜到的那样,因为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表现出的兴趣,组织里有人生出了一种苏格兰威士忌似乎可以左右他的错觉。 雨宫清砚不觉得自己会被任何造物绊住,也不觉得自己会为苏格兰威士忌而做出什么让步,毕竟在0486号任务当天,摘下眼镜看着那支海盐味冰淇淋的时候,他就再次明确了这件事——那抹蓝色的本质也不过是黑白。 如果他能够为“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角色染上属于他的色彩,那的确可以让单调到只有黑白的生活出现一份亮点,但是也仅限于此了。 兴趣产生的本源是无法被后续发现的乐趣所消除的——他与苏格兰威士忌的交集萌生建立在系统的推动下,而他向来对系统试图插手他的决定感到厌恶。 他和那个系统从来都不是同一阵营,而是彼此的工具。 梅雨季走进尾声,但还没完全过去,潮湿就理所当然地仍是常态。 雨水可以带来诸多痕迹也可以带走诸多痕迹,在组织成员们口中就时而被夸赞时而被咒骂。 不过雨宫清砚对这个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在漫画画面里,下雨天不过是几笔代表雨滴的点线,再考究一点,或许会加上乌云以及水花一类的细节。 今天的任务也是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 实验室的某位科学家想带着实验成果离开组织,为了确保实验数据不会被散播出去,组织对他下达了追杀令。 这个任务落到了他和苏格兰威士忌的头上。 雨水带走了科学家逃亡时流经的痕迹,但是这个世界一切都有迹可循,总有一些东西是雨水无法冲刷抹去的。 更何况他们还带着以敏锐和情报著称的工具人——波本威士忌。 那个家伙是朗姆塞过来的,那个曾经帮过他不小的忙的高层手下终于又添了一位有名有姓的新人,雨宫清砚倒是对此没什么想法,那与他无关。 看着那个发丝被雨水打湿的金发青年时,他脑海中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一个“-1”。 那位科学家能获得今日的造诣也变相证明了他的智商,至少看两个同行人的神色,搜查大抵是比他们预期中棘手一些。 “真是一场碍事的雨啊……” 听到这句话,雨宫清砚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但是姿态依然散漫。 这场雨很碍事,但是他们最终还是找到了那个已经被冠以叛徒之名的男人。 “把他带回去?”安室透说。 诸伏景光瞥了一眼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男人,点了点头:“嗯,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有另一道更加清晰的声音在他们的背后猝不及防地响起。 诸伏景光分不清是先看到殷红的血液开始流淌还是先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但是他的视野里已经弥漫开了一道红色。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睁大双眼、脸上还带着惊惧的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去看身后大概还举着枪的那人,只是平静地蹲下身,开始翻找那人从实验室带走的东西。 刚刚毙命的尸体还带着温热,肌肉松弛、关节随意屈伸,不过他知道在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这具身体就会出现尸僵。 “找到了。”诸伏景光转过头,将东西递给站在身后的麦芽威士忌。 对方没接,这倒是不值得意外,那人向来是这种行事风格。 “他杀了这家的住户后藏在这里……”前去检查这栋房子的波本威士忌回到厨房,他的表情不太好看,但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他临行前杀死了自己的妻子一样。”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但是那个婴儿没受到伤害,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吧。” 麦芽威士忌没接过他翻出来的那样东西,诸伏景光便将U盘递给了好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有两个孩子成了孤儿。” 雨宫清砚对那两人的反应不予置评,他只是来完成任务敷衍一下朗姆,其他的什么支线故事他不感兴趣。 “你们先走吧。”安室透转过身,他的神色很镇定,说道:“剩下的我来收尾。” 诸伏景光点点头,向玄关走去,直到走出几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另外一人,他试探性地问:“麦芽?” 波本与麦芽之间的矛盾并没有真正解决,只换了个形式作为一场游戏转移到他与麦芽之间,今天是那场事故后那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近距离接触,诸伏景光难免有些紧张。 他又想起了在背后响起的子弹上膛声——即使是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也无法做到完全静音,那道低噪的枪响却仿佛在他的耳畔化为十数倍后重响了起来。 他不敢确定麦芽会不会下一秒也对波本动手。 “麦芽?”没等到回应,诸伏景光又叫了一声那人的代号,问道:“怎么了吗?” 麦芽威士忌终于转过了头,淡淡道:“外面又在下雨了。” 被婴儿的啼哭声压下的淋淋沥沥的雨声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起来,诸伏景光看了眼窗外,说道:“是啊。” “不过别担心,我带了伞。” 麦芽威士忌的表情突然变得愉悦起来,笑着说:“那就不会褪色了。” 诸伏景光竟然生出了一种那个家伙果然是在想这个问题的感觉。 他没染过头发,也没化什么妆容,他不知道麦芽不久前从在服装店里提到的“褪色”究竟是指什么。 不过不理解也正常,他想,那毕竟是麦芽。 在他思索间,那个人已经率先走了出去,诸伏景光跟已经处理起现场的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步跟了上去。 他很快就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那毕竟是麦芽,所以预测不了行为举止也实属正常。 诸伏景光看着像个蘑菇一样蹲在屋檐下的男人,忍不住再一次这样想:那毕竟是麦芽。 他撑开伞,快步走了过去。 这把伞还是麦芽威士忌送给他的,在被要求陪同逛商场的那天,麦芽给他买了一些衣物,这把雨伞被作为赠品送给了麦芽,麦芽又让店员把这把伞交给他。 雨水淋淋沥沥地从头顶的房檐滴落,砸在地面迸溅起水花,落到了躲在屋檐后的那人的眼镜镜片上。 “我带了伞。”诸伏景光俯下身,用着一种近乎在哄小孩子的语气去哄着那个比自己年长的成年男性,温和道:“麦芽,一起走吧。” 他还是希望麦芽能尽快离开这里,尽快与好友拉开距离,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那人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于是诸伏景光继续说道:“任务已经完成了,东西也已经拿回来了,我们走吧。” “苏格兰。”一道声音在雨声中响起:“如果你叛变了……” “什么?”诸伏景光几乎要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 “又落到我手里的话……”那人还在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诸伏景光的神色与姿态挑不出丝毫差错,唯有握着伞柄的手指悄然收紧了两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脏现在跳得有多快,这对任何一个组织成员来说都是一个极为敏感的话题,更何况是本就身为卧底搜查官的他,麦芽威士忌时不时忽然低到极限又忽然冲破阈值的边界感会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即将炸开。 他忽然庆幸起这场碍事的雨,毕竟雨的确能掩盖住很多细节,比如他加速的心跳声,再比如他一刹那微变的表情。 他不准备任由麦芽威士忌继续将思维发散下去,谁都不知道那人还能把思维发散到什么程度,他毫不怀疑麦芽威士忌说不定会在脑补中逐渐为他定罪然后像对待那个科学家一样也朝他开上一枪,他快速打断道:“麦芽,就算今天做了这个任务,你这个假设未免也太——” 雨水打在伞面的声响忽然被无限放大,那人抬起头,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他听见了,却恍然觉得没有听清。 诸伏景光刹那间愣住。 安室透走出房门,看到屋檐下一高一低的两人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 从房檐不间断滴落的雨水像是一道零零碎碎的透明的门帘,将那两个人之间拉出了一道时而有形、时而无形的界限,举起的雨伞让他无法辨认出那两人的具体神色,但是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平静地响起: “如果那是你的宿命,我就会放你走。” 隔着雨幕,震耳欲聋。 第30章 他亲手书写(十) 他们站在同一把伞下,并排走在路上。 雨宫清砚如往常一样走着,雨滴也随着重力照常坠落,却没有哪一滴落在他的身上。 “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诸伏景光随口道:“你晚餐准备吃什么?” “你吃什么?” “我想想……大概是拉面吧。” “哦,那我也吃这个。” 诸伏景光举着伞,他侧头看了眼伞下的另外一人。 这种对话听起来与任何一段普通的对话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偏偏是发生在了他与麦芽威士忌之间,于是就显得不普通起来。 又走出几步,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但还是又挑起了个新话题。 “你昨晚没睡好吗?黑眼圈有点重。” 其实麦芽威士忌的黑眼圈一直很重,从他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就察觉到了这件事,青黑色像是已经沁染进了眼底的皮肤,即使隔着一层镜片,那抹青黑色也仍旧清晰可见。 但是从平日里麦芽威士忌的行为举止来看,也并没有什么困倦的模样。 “哦,没睡。”雨宫清砚轻描淡写道。 今天的任务又是去北海道,他不知道系统对北海道究竟有什么执念,但是他还是去了。 凌晨出发,天亮时回到东京,他一秒钟都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待。 他并不会因为这种没有规律的作息感到疲惫,毕竟那些任务关系到他能否离开这个世界,神经就也总是保持着高度的活跃。 或许等所有签到都结束后,他就能真正意义上地睡个好觉了吧。 波本威士忌没和他们一起走,这把伞下也的确容不下第三个人了,雨宫清砚对波本威士忌后续会怎么为这件事收尾又如何离开不感兴趣,总之他要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 “苏格兰,你为什么不说话?” 第三次听到这句话,诸伏景光终于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目光却凝在了附着在镜片上的那滴细小的水珠上。 麦芽总是戴着眼镜,视力却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那副眼镜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平光镜。 但那毕竟是麦芽,那个人总有一番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道理,所以也合情合理。 见那人仍旧看着自己,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用空着的手指了指对方的背后,随意挑起了个话题:“你看,那边有人在举办活动。” 他本意只是随口说些什么,但是那人却突然停了下来。 雨还在下,诸伏景光紧急刹住脚步,伞面下意识地微微倾斜,于是被若有若无的雨水淋湿的肩膀终于还是完全湿了一块。 确保镜片上的那滴水珠仍旧是麦芽威士忌身上唯一沾染到的雨滴,他松了口气。 “那是什么?”麦芽背对着他问。 诸伏景光稍微判断了一下聚集的人群,“应该是什么偶像的应援活动吧。” 雨宫清砚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即使下着雨也仍旧阻挡不了那些人的热情,有人手里举着条幅,有人拿着印着可爱图案的扇子,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期待又激动地讨论着什么,时不时踮起脚翘首以盼。 他的目光落在了脚边不远处的印着一个可爱图案的扇子上,跟那些人手里拿着的扇子如出一辙。 诸伏景光注意到那人的视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是一个最近小有名气的演员,怪不得雨天还会有这么多粉丝来应援。” 雨宫清砚不知道扇子上的人叫什么名字,但是那张脸在哪种零食包装上看到过,他勉强留下了点印象。 不过他的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了那把小扇子上。 见伞下的另一人突然蹲下身,诸伏景光急忙跟着俯下身,他不敢保证麦芽淋到雨后会不会做出什么无法解决的诡异操作。 麦芽蹲在路边专注地看那把扇子,诸伏景光想起了不久前麦芽也是这样蹲在屋檐下,从上方视角看,会有一瞬间幻视那是一只蘑菇。 他以为麦芽是对那个偶像感兴趣,但是他已经学会了不妄断麦芽的想法,果不其然,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很快便抬起头,指着那把应援用的小扇子对他说: “苏格兰,你不让我失望的话,等我离开,我也会为你做这种扇子。” 要素过多,诸伏景光俯身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不失望指什么?离开指什么?他又不是什么偶像明星,为什么要为他做这种应援物? 怀着不解的心情,最终他迟疑地说了一句:“谢谢?” 这个回答不知道哪里取悦到了对方,那人笑着站起了身。 诸伏景光松了口气。 为了不第四次听到同样的一句话,同时也是为了尽快转移这个难以把控的话题,他率先开口道: “麦芽,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麦芽威士忌看着他,微笑着说出了一个简短的字眼:“画画。” 诸伏景光一愣:“……嗯?” * 诸伏景光跟着麦芽威士忌来到了一间安全屋。 虽然麦芽经常在他的安全屋自由进出,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近麦芽的安全屋。 跟他预想的风格差了很多,但是仔细去想,又好像没什么差别。 安全屋内的色彩单调得可怕,只有带着冰凉感的黑白两色,环视一周,没能找出任何其他颜色。 麦芽每天都住在这种一走进时就会令人感到压抑的空间里的话,那种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也不对,麦芽也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间安全屋,诸伏景光想,至少在他们产生交集后,麦芽就曾经自顾自地在他的安全屋留宿过。 “麦芽,我要画什么?”诸伏景光决定还是尽快把今天的任务完成,尽早脱身比较好。 “就是这里。”麦芽威士忌抬起手指了一圈,“随便什么颜色,随便你怎么画。” “啊?”诸伏景光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麦芽指的是这间安全屋。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个所谓的“画画”任务的真谛——刷墙。 给墙面刷漆这种事多他来说倒是没有太大难度,但是这毕竟是麦芽的安全屋,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先探探安全屋屋主的口风再行事。 “麦芽,你……” “我睡了,你画吧。”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看着那个已经走进卧室的身影,欲言又止,最终似乎也只能说:“好。” 卧室的门被干脆利落地合上,仿佛不留一丝缝隙——麦芽竟然真的就这样放任他待在了这间安全屋里。 诸伏景光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有些无奈,又觉得这的确是麦芽会有的作风。 他想,那种程度的黑眼圈,那个人昨夜果然没有好好睡觉。 麦芽不在场,他反而能稍微放松些,转身重新打量起这间安全屋。 令人压抑甚至是窒息的黑白,似乎屋主就是这间公寓里唯一带有其他颜色的事物,诸伏景光的眼前依稀浮现出了一抹幽深静谧的深绿色。 诸伏景光独自面对着那一道道大面积的黑白,莫名打了个冷颤。 “画画吗?”他自言自语道:“倒是跟画画也差不多……” * 雨宫清砚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他以为苏格兰威士忌在忙碌时会发出一些噪音,但实际上,他并未被吵醒过。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是卧室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从床头柜上摸过眼镜戴上,下床打开了卧室的灯。 其实戴不戴眼镜无所谓,这间公寓只有黑白两色,眼镜摘戴与否没什么分别;开不开灯也无所谓,不开灯时也不过是增加了黑色的占比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既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苏格兰那边应该也画完了,他这样想着,顺手打开了卧室的房门。 客厅里开了灯,即使开着窗,油漆的气味还是扑面而来,入目的画面让雨宫清砚一愣。 原本冷白的墙壁已经焕然一新,全部被改成了极浅的蓝色,似乎连带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散发出的光芒都柔和了几分。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卧室,是熟悉的黑白。 “因为你在睡觉,所以就没打扰你,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把卧室的墙也刷一遍漆吧。”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说完,又快速改口道:“不对,是画!” 那个站在卧室门口的人迟迟没开口说话,于是坐在沙发上的青年的神色逐渐染上了几分不安,迟疑地、略显忐忑地站了起来,像是在等待一场狂风骤雨的到来,又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雨宫清砚的目光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一寸一寸地扫过,或许是掺杂了什么其他染料,充斥进视野的浅蓝色过分柔和,似乎连带着沉闷的心情都跟着和缓下来。 站在茶几与沙发之间人望着他,澄澈明朗的蓝眸像是偷走了属于天空的颜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绝对不属于这间安全屋的东西上,问道:“那是什么?” “抱歉,买油漆的时候看到的,擅自就买了。”苏格兰威士忌似乎有些局促,不过语气相当坚定,似乎是想证明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你不喜欢的话我一会儿把它带走。” 雨宫清砚远远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那个盆栽,蓝色的花瓣绽放着青涩的色彩,让他平白无故想起了另一抹蓝色。 苏格兰威士忌的衣服上凝固着几道浅蓝,能从墙壁的颜色轻松判断出那几道浅蓝色来源于哪里,大概是涂刷油漆时不小心沾到的。 苏格兰威士忌染上了颜色,那道颜色难以清洗,他想。 “我在重绘你,却似乎在被你影响。”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年轻人,忽然不知道该怀着什么心情去说这句话,他莫名笑起来: “某种意义上,这件事比重绘你还要有趣得多。” 30-40 第31章 明暗交界线(一) “我帮他刷了墙,勉强过了一关,但是他觉得安全屋里油漆味太重,所以就跑到我的安全屋住了。” 诸伏景光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正准备接过对面的人递来的香烟,那支香烟却在半空中拐了个弯。 诸伏景光:“?” “麦芽跑去你那里住了的话,那还是不给你了吧。”诸星大将那支香烟咬在嘴里,单手掩着风用打火机将其点燃后,才继续说道:“那家伙不是讨厌烟味吗?” 这是诸伏景光没听过的情报,不过既然诸星大这么说了,他还是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任务已经顺利完成了,现在是休整时间,而诸星大一向是个不错的聊天对象。 虽然好友与诸星大关系向来紧张,但是他对这个人的感官倒是还算不错。 诸星大指尖夹着的烟随着风忽明忽暗,一缕细长的烟雾弥散在风中,烟灰不久后也被风打散。 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倚靠着天台的栏杆静默地望着天空以及天空之下的这座城市。 诸伏景光又看了一眼诸星大指尖夹着的燃了一半的香烟,脑海中突然闪现了另一个画面。 ——站在极远处抽烟的银发男人,以及拿出烟盒却又停顿的手。 琴酒似乎没在麦芽面前抽过烟。 他又想起了那个问题:麦芽和琴酒之间的关系的真相。 组织里有人说那两人关系极差,但是亲眼见过那两人出现在同一场合时的相处模式,他没看出麦芽和琴酒之间的水火不容到底体现在哪里。 他曾经在甜品店里用一支海盐冰淇淋作为交换,换来了麦芽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他没能把握住主动权,但也从麦芽提及此事时言语中窥见了那人对不和传闻的嗤之以鼻。 麦芽说,他加入组织,还是琴酒为他引荐的。 所以那两个人其实在麦芽加入组织前就有所交集了。 既然有这层关系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觉得麦芽和琴酒关系紧张? 他再次思考起这个问题,又带着这个问题回到了安全屋,见到了问题的当事人之一——麦芽威士忌。 那个人懒懒散散地躺在沙发上,小腿随意搭在沙发边缘,不知道在睡觉还是在想些什么。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放轻了关门的动作。 “你来了。”沙发那边传出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诸伏景光一边换着鞋一边应了一声,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搞的好像他才是客人一样,这里明明是他的安全屋才对! 他看了一会儿那位简直已经化身为主人翁的客人,叹了口气,最终只是说道:“去洗手,过来吃晚饭吧。” “哦。” 麦芽威士忌比他想象中棘手,但又好像比他想象中好哄,他不确定自己的哪句话、哪个行为下一秒是否会激怒那人,也不确定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能平复那人的心情,更加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但是麦芽依然在自由出入他的安全屋,俨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 他仍旧读不懂麦芽的想法,也仍旧做不到控制麦芽去做什么,麦芽身上携带的风险似乎永远只增不减,他也只能更加谨慎地应对,期盼这场荒谬的游戏尽快结束,最好连带着麦芽对他的兴趣也能一并被带走。 他换好室内拖鞋,直起身,提起放在玄关置物架上的打包带,径直走向厨房。 麦芽的气息一如既往隐秘,即使已经站在了身后,转头前仍旧无法发现那人到来的痕迹。 他想起早上在卫生间里洗漱时的场景,如果不是从镜子里看到了麦芽的身影,他很难想象竟然有人已经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诸伏景光正准备开口,就听那人率先说道:“你抽烟了。” “没有。”他立刻否认。 麦芽凑得极近,在他的衣领嗅了嗅,诸伏景光绷紧身体,他和麦芽的身高差不太多,于是被迫抬了抬下巴。 “可能是今天任务结束的时候黑麦抽了烟,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染上了点烟味。”诸伏景光斟酌着用词,试图为自己解释:“我不太抽烟来着。” “不太?” 麦芽缓缓直起身,却没后退,诸伏景光的身后是橱柜,他无法主动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便只能维持着这个动作,又改口道:“很少,很偶尔,一般都不会……” 见那人仍旧直直地盯着自己,诸伏景光有些头疼。 这种熟悉的头疼的感觉让他想起了很多时刻,对待麦芽,束手无策竟然已经成为常态。 “吃晚饭吧,麦芽。”他干脆生硬地转移起话题。 “哦。” 但是麦芽显然对这种生硬适应良好,十分配合地转身走向餐桌。 诸伏景光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扯起一小块衣领低头闻了闻,没察觉到有什么烟味,但目光触及已经在拆开放在餐桌上的打包盒的那个身影时,他还是决定先去换件衣服。 以防万一——麦芽的脑回路,不得不防。 他走进卧室,打开灯,从衣柜里找出一件宽松的白色短袖。 关上柜门时,他的目光莫名落到了挂在最角落位置的一件外套上。 那是麦芽的外套,准确来说,按照最新的说法,这件外套已经被当作奖励转赠给他了,所以这是他的外套。 他只穿过一次,在这件外套属于他后的第一天,按照麦芽的要求,他把这件外套穿了出去。 只有两个人能认出这件已经尘封一年的外套曾属于谁,但是穿上这件衣服时,他却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的感觉。 不知道是从哪天起,或许是从被要求穿那件外套的那一晚开始,可能是麦芽给他买了诸多衣服配饰的那天起,也可能是今天清晨洗漱时麦芽站在他身后突然让他刮掉胡子的那一刻开始的,他忽然意识到了麦芽对他的穿着打扮的在意。 诸伏景光关上衣柜门的动作顿了顿,将那件白色短袖重新挂了回去,找出了一件麦芽买的衣服。 他刚脱掉上衣,视线扭转间,余光突然扫到了一个身影,他的动作一顿,猛地转头看过去。 麦芽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了,那个家伙总是神出鬼没,气息又难以察觉。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自己在衣柜前纠结犹豫穿哪件衣服的样子有没有被看到,但是他嘴上已经熟练地开始转移话题:“晚饭……” “你没关门。”站在门口的人慢吞吞道。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麦芽竟然在向他解释。 他有些震惊地把那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敢确认这竟然真是麦芽能说的出来的话。 “伤已经好了啊。”那人又说。 “嗯?”诸伏景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没有受伤啊。” 麦芽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诸伏景光换好衣服,走向厨房时才将将反应过来,麦芽指的大概是第一次跑到他的安全屋的时候他身上的伤。 那时他刚刚拿到代号,在此前的代号任务里受了一些伤,麦芽大概是看到了他身上缠着的绷带。 诸伏景光回到厨房时,麦芽已经在吃晚饭了。 他现在竟然已经习惯买双人份的晚饭了,诸伏景光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家店味道怎么样?”他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麦芽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诸伏景光揣度起这个眼神的含义,最终选择放弃。 “麦芽,你那时候是特意为我买的退烧药和消炎药吗?”他拿起筷子,重新挑起了关于那人第一次上门时的话题。 坐在餐桌另一侧的人抬起头,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这才开口说道:“不是。”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诸伏景光一愣,一时间分不清是该诧异竟然不是还是先感慨麦芽不愧是麦芽永远都无法预判,他停顿了一会儿,试探性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会……?” 麦芽似乎已经吃完晚饭了,用一旁的纸巾擦了擦嘴,又把用过的纸精准投进垃圾桶里,就在诸伏景光以为这又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时,麦芽却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因为绷带上有血。” 诸伏景光跟着放下了筷子,“所以知道我受伤了?” 麦芽皱了皱眉:“你不是问为什么买药给你吗?” 意思差不太多,说到底还是因为发现他受了伤所以才买了药,诸伏景光想,麦芽身上倒是也有一些能看出人情味的时刻。 但是现实很快就给了他一记重拳,坐在对面的男人拄着下巴笑着说:“从白色的绷带下渗出来的血是红色的,看到了以后心情很好。” 诸伏景光快速眨了几次眼,像是在反应那句口吻随意的话的具体含义,很快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凝固起来:“哈??” 麦芽的注意力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上一秒他们还在聊今年第一次见面时的话题,下一秒话题就骤然逆转。 麦芽站起身,一边把自己面前打包盒收拾好一边说道:“吃完饭来一起看电视。” 诸伏景光还在思考那人的上一句话,那句话越想让他越心惊,但是面对新一轮的问题,他似乎也只能说:“好的。” 麦芽点点头,走出厨房。 诸伏景光看着摆在面前的餐盒,想起那句有些悚然的话,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饱了。 他利落地把自己的餐盒都收拾好,起身走向客厅。 他随手关上厨房的灯,看到已经在沙发中央坐好的那个人时,坚定地走了过去。 该来的总会来,既然如此不如看看麦芽究竟还想做什么。 安全屋的电视是租房时已有的家电,但是从未被打开过。 上一次和别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只依稀记得客厅里吵吵嚷嚷,几个同期各说各的,讨论着晚饭要吃些什么。 他很少会像这样猝不及防地想起过去的事,上一次大概还是见到zero和诸星大初见时就各有各的不服气和不顺眼时,于是想起了刚刚读警校时的松田。 “是任务吗?”诸伏景光问。 麦芽拿着遥控器,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淡淡道:“嗯。” 说是看电视,但是实际上也不过是打开电视然后一起坐在沙发上罢了,没有人的注意力真的在电视机上。 “今天的奖励还没给你。” 麦芽对他说着话,却并没在看他,诸伏景光转头看过去,从那人的眼镜镜片上模糊地看到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的倒影,电视剧的声音其实有些吵闹,但是麦芽不算高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可闻。 “你想要什么?” 诸伏景光收回视线,也看向电视机,说道:“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第32章 明暗交界线(二) 苏格兰似乎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只要一有机会就想问他点什么。 雨宫清砚对这个状况倒是不算讨厌,那种试探性的语气和比往常更温和的眼神会让他觉得加倍有趣。 对未知感到好奇,对困惑加以揣度,这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 如果停止了思考和探究,那就和鱼缸里的金鱼没什么分别了。 雨宫清砚拿起遥控器换了个节目,随口道:“你想问什么?” “你和琴酒的关系。” 回答得很迅速,像是早就已经做好了决定,雨宫清砚侧头看向坐在旁边的那人,“又问这个啊。” “嗯。” 诸伏景光转过头,正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的话音稍顿,但还是说道: “虽然已经问过你一次了,也知道你们关系并没有那么差,但还是想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情。”雨宫清砚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眼,“哦,这样。” 他把遥控器随手放在茶几上,开始回忆过去的事情。 诸伏景光深知那人的脑回路一向不正常,迅速补充了几个关键词,试图把对方的思路引到自己最想知晓的方向上。 “你上次提到是琴酒介绍你进组织的来着,你们过去就认识吗?” “嗯……”雨宫清砚回忆了一下一年前的事情,觉得应该算是,于是他点了点头,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是啊。” 那两个人果然是旧相识,诸伏景光想。 “第一天遇到琴酒,天黑之前让他帮我引荐工作,当天就上岗了。” 诸伏景光:“?” “等等……你不是说你们过去就认识吗?” 雨宫清砚理所当然道:“加入组织之前就认识了啊。” 诸伏景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放弃纠正——永远不要用现实挑战麦芽的逻辑,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组时间线:麦芽遇到琴酒,琴酒带麦芽进入组织…… 乍一看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这两件事偏偏是发生在同一天,无论怎么想都不太正常。 “怎么了吗?” 诸伏景光试图委婉地点明这件事里的不合理之处:“没什么,就是感觉你进入组织的速度很快,我当时用了挺长时间才正式进入组织来着。” “经人介绍是会快一点。”雨宫清砚看着电视机里上演的无聊综艺访谈,漫不经心道:“更何况我还举着枪。” 诸伏景光的表情刹那间迷惑起来:“等一下,举着枪是什么意思?” 雨宫清砚不知道那人在诧异什么,但是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倒也愿意多说几句。 “想找琴酒帮忙介绍一下工作,正巧有其他人也在找他,为了不浪费时间,把那些人统统放倒,找工作的事情比较急,用枪指着他带我去组织面试,这样他比较有动力。” 诸伏景光的表情逐渐从迷惑过渡到空白。 他突然感觉那些传闻中的麦芽和琴酒关系紧张的说法其实也可以适当信上几分,至少麦芽三言两语轻飘飘就讲出来的这个故事开端可不像是什么正常交际会有的情况。 听起来有点像编的,但是放在麦芽身上,又觉得这的确是麦芽做得出来的事情。 “再后来呢?”诸伏景光决定放弃思考,直接进入下一个环节。 “再后来?”雨宫清砚淡淡道:“就拿到代号了啊。” 诸伏景光想起麦芽威士忌拿到代号的时间:三个月。 在他正式进入组织的那一天,“麦芽威士忌”成为了某个人的代号,而在一年整后,他才终于取得代号。 一年拿到代号在组织里其实已经算得上极为迅速了,但是比起麦芽的三个月来说,多少显得有些不够看。 大致的时间线都是早就已知的,但是这些话由本人说出口时,这一刻他对麦芽的实力忽然就有了更新一层的认知——一天加入组织,三个月拿到代号,这就是组织里鼎鼎大名的麦芽威士忌。 不过这些讲述反而让他心中原有的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从目前的描述中,即使麦芽个性跳脱古怪导致与琴酒的关系没有那么好,也不该如同组织里传言的有那么差才对。 “感觉你们关系应该还不错来着,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说你和琴酒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诸伏景光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那人的表情,那人看电视看得很认真,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因为我去暗杀过琴酒吧。” 随着一道轻描淡写的话,诸伏景光的表情再次变得一片空白。 暗杀?? 谁杀谁?? 暗杀琴酒?? “不对,也不算暗杀,我有按门铃。”雨宫清砚说着,觉得没有其他遗漏的东西,于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的表情一言难尽,“这根本不是重点吧……你为什么要杀琴酒?” “赶时间拿代号,杀了琴酒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是想要‘琴酒’这个代号吗?”诸伏景光小心翼翼地问,除此之外,他没想到其他更合理的理由。 “不想。”那人转过头,微笑道:“我想要‘苏格兰’。” 诸伏景光的身体向后倾斜了几度,尬笑了两声。 幸而麦芽并没有就这句话深入下去,而是继续闲谈般地聊起了往事。 “朗姆问我‘你应该有杀死琴酒的实力吧’,我也不太确定,所以就说‘试试就知道了’。” “所以你就去试了一下?” “总要有一些实践精神的吧。苏格兰,难道你不想杀死我试试吗?” “怎么会?!”无论生没生出过这种想法,诸伏景光都立刻否认道:“当然没有!” “我不喜欢琴酒这个代号。”那个一直盯着电视的人转过头,说道:“我喜欢苏格兰。” 诸伏景光莫名一哽,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这已经是今晚这场谈话中对方第二次明确表达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的喜爱,在过去的一些言语中,也不难听出麦芽威士忌对这个代号的在意。 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但是那是麦芽,所以即使没有理由也可以理解。 但是他还是想问这句话,也的确是这样问了——“‘苏格兰’这个代号有什么特别的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麦芽,那时麦芽只说这是个好名字,诸伏景光觉得这次大概也会是相似的答案。 然而每当他以为自己可以预判麦芽的答案时,这才是他最大的错误。 “这原本会是我的代号。” 诸伏景光动作一滞。 “不过我拒绝了。” 诸伏景光想起了所谓的麦芽在取得代号时惹出的风波,不知道是否与这有关。 如果真的像麦芽说的那样,其实苏格兰原本是为麦芽拟定的代号,那既然他对苏格兰这个代号很中意,他又为什么拒绝? 不过以那人的脑回路以及不按常理出牌的程度,喜欢和拒绝之间大概也不构成冲突。 “为什么?”诸伏景光还是问了。 麦芽威士忌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诸伏景光以为那人要换一个节目看,但是随着麦芽的动作,电视机的屏幕瞬间暗了下来,连带着吵闹的搞笑节目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那人把遥控器随手扔在茶几上,清脆又突兀的声响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诸伏景光不受控制地绷直了脊背。 麦芽的情绪变了,他想。 刚刚聊天的氛围不错,一不小心就有些得意忘形,差点忘了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个性了。 “你问了不止一个问题,苏格兰。” 麦芽威士忌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直白且不加丝毫掩饰,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随着转头,目光相接时似乎距离也愈发缩近了。 那个人的边界感忽高忽低,偶尔会做出这种事,凑近来看他,不知究竟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东西来。 但是那种不加掩饰地观察审视的目光的确会给他一种自己已经被看透的错觉,有时候他甚至会想,那是否或许并非是错觉。 “现在轮到你了。”麦芽威士忌说着,又凑近了几分。 诸伏景光一愣:“轮到我?” “你过去的事情。” 诸伏景光的身体向后仰了仰,以此拉开距离。 他过去的事情麦芽当然听不得,他目前用着的身份自然有一套完整的过去,但是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已经熟练地不能再熟练的过往却像是卡在了嗓子里。 或许是因为那双眸子里实在是太过平静,即使话语听起来似乎蕴含探究,但是眸子里却只看得出饶有趣味,以至于让他生出了一种一切都已经被那人看透的感觉。 但是冷处理是不可取的,诸伏景光定下心神,缓缓开口:“我……” “苏格兰,不要睡沙发了。”麦芽威士忌忽然说道。 话题变得太快又太过突兀,诸伏景光下意识道:“啊?” “今晚在床上睡吧。” 话题改变是件好事,至少刚刚那关算是勉强过去了,诸伏景光难得地感谢起来麦芽神奇的脑回路。 他略显迟疑道:“你睡沙发?” 麦芽留宿他安全屋的这段时间,一直是他睡沙发,麦芽睡在他的卧室。 他余光中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果然已过零点,已经是第二天了。 “我为什么睡沙发?”麦芽威士忌反问道。 诸伏景光看着对方理所当然的模样,眨了眨眼,片刻后神色微僵,默默向沙发边缘挪了挪。 麦芽说当初看到他受伤时绷带渗出来的血心情变好,他很难不怀疑麦芽是准备半夜对他动手,再让自己好心情一下。 * 与麦芽有关的事情永远出乎意料。 诸伏景光躺在床上,虽然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天花板上,但是身旁躺着的另一人的感觉还是清晰可辨。 他宁可睡沙发。 他放不下警惕,即使隔着一扇门睡在沙发上也很难对睡在卧室里的那人放下戒心,更何况是躺在同一张床上。 卧室里很安静,来自身侧的呼吸声却很浅,诸伏景光想,那个人的气息的确一向不强烈,目光不落在他身上时就很难真正察觉。 对于任何一个组织成员来说,这都是梦寐以求的才能。 明明已经把这个问题问出过两遍,麦芽和琴酒的关系却还是不甚明了。 琴酒介绍雨宫清砚进入了组织,雨宫清砚很快又成为了麦芽威士忌,但是他为什么要去杀琴酒? 从事实来看,这件事当时并未成功,不过发生过这种事件的两个人竟然还能保持在现在的这种相处模式吗? 如果麦芽真的那么做过,组织里议论纷纷的麦芽琴酒不和倒是有几分根据了。 “从设定上讲,朗姆对琴酒不满,想找个自己人代替。” 身旁突然响起一道声音,诸伏景光心里一惊,他谨慎地没有应声。 那道声音口吻平淡,似乎也不在乎有没有回应,继续说了下去。 “我需要个高层运作一下代号的事情,朗姆的橄榄枝来得正好。” 诸伏景光撑起身子,看向躺在床上的另外一人。 麦芽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的另一半。 “但是你是经琴酒介绍进组织的,想对付琴酒,朗姆怎么会找上你?”诸伏景光不解道。 无论怎么想,和琴酒关系匪浅的麦芽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琴酒介绍我进了组织,所以呢?” 诸伏景光迟疑道:“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觉得你会选择站在跟自己更熟悉的人那边吧?” “朗姆需要一个人用,无所谓是谁;我需要个高层利用一下,无所谓是谁。” “只不过恰巧这个人想利用我的事情与我认识的另一个人有关而已。” 诸伏景光坐在床上,看着那个闭着双眼的男人,陷入了沉思。 凭心而论,麦芽的话其实没有任何问题,在这个瞬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说服了。 他本能地觉得这件事里应该还有其他隐情或者未被提及的细节,否则那两人现在的状态也不像是有什么恩怨。 至少从琴酒的角度来看,麦芽这个人无论怎么想都像是个神经病——虽然事实的确是这样。 从第三方的角度看,恩怨和立场,那两人也的确值得称上一句水火不容。 然而事实是,组织里相当多的人觉得那两人水火不容,传闻在议论纷纷中变了好几个花样,那两人却并未真的有什么针锋相对。 但是他不准备就这个问题继续深究下去了,今天已经聊过足够多了,过犹不及。 麦芽能因为朗姆的一句“你应该有杀死琴酒的实力吧”就决定上门去杀琴酒,那可想而知,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能用任何正常人的思维逻辑去挑战麦芽的脑回路。 他决定换个话题,再顺势结束这场对话。 “麦芽,既然你喜欢苏格兰这个代号,又为什么要拒绝呢?” 轻微的琐碎声响起,那个一直一动不动地躺着的人抬手摸向床头柜,一边坐起身一边戴上了眼镜。 诸伏景光暗自绷紧了神经。 未开灯的房间很暗,麦芽戴的那副眼镜又大概率只是平光镜,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人特意戴上眼镜的目的是什么。 麦芽一如既往地凑得很近,诸伏景光有些不太适应地躲了躲。 他有时候几乎要怀疑麦芽的眼睛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否则为什么总是要如此近距离地来观察他的反应。 在一片漆黑中,他模糊地看到了那抹近处的深绿,随着温热的呼吸扑在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随之响起: “因为我不是苏格兰。” “你才是。” 第33章 明暗交界线(三) 琴酒有七分,正数。 苏格兰威士忌对一年前的事情很感兴趣,雨宫清砚就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了一下过去。 0001号任务是加入组织,系统给了一些情报,他从另一群人里抢到了新手指导NPC,顺利完成了任务。 0100号任务是拒绝代号,一如既往地很轻松地完成了,任务奖励是一副眼镜,他看到了浮现在这个虚假的世界上的虚假的色彩。 0101号任务是取得代号,前一天因为拒绝代号的时候心情太好得罪了NPC,事情变得有点麻烦,不过另一个NPC适时出现,帮了他点小忙,他拿到了麦芽威士忌这个代号。 代号为朗姆的高层想找个人制衡琴酒,于是抛来了橄榄枝,他正巧需要,于是顺手接了过来。 但是条件总是要有的。 朗姆问:“你应该是有杀死琴酒的实力的吧?” 他回答:“试试就知道了。” 时间不多,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他必须在第二天零点之前拿到代号。 所以他选择直接证明给朗姆看。 像往常上门时一样,他按了门铃,跟琴酒打了招呼,这才真的动手。 因为赶时间,所以也没真的太过火,至少琴酒没死,他也并非全身而退。 朗姆帮他运作到了一个代号,0101号任务完成了,皆大欢喜。 于是他告别朗姆,好心情地回去找琴酒。 依然是按响门铃,地板上的血迹还没擦,他认认真真地帮琴酒做了包扎,又收拾干净了地板。 一切都很完美。 在他的签到任务中发挥过有效作用即加分,产生过或者有可能产生负面影响的减分,心情好加分,心情不好减分,分值没有上限也没有下限。 时至今日,琴酒仍然是他打过分的角色中分数最高的那个。 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他的存在对琴酒来说是一种挑衅,琴酒或许也那么认为,但是那不重要。 至于站在他自己的立场,琴酒是“7”。 他过去做的事情是很琐碎无趣的,跟这个虚假的世界一样单调。 雨宫清砚开始想,苏格兰威士忌的过去是什么样子的? 他知道这种好奇是多余的,无论是被一个漫画角色了解还是了解一个漫画角色都毫无意义。 更何况苏格兰威士忌有可能根本就没有过去。 雨宫清砚慢悠悠地撑起身子坐起来,他想,那就更好了。 一个并未被过多着墨的角色,很有可能根本没有一个切实的过往,没有过去的留白,才更方便他自由落笔改写。 “麦芽。”有人敲了敲卧室的门,“来吃早餐。” 雨宫清砚转头看过去,“哦”了一声,下床洗漱。 0534号任务在昨夜和苏格兰威士忌并排躺在床上睡觉时就完成了,组织那边也没人找他,所以今天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雨宫清砚对着镜子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 在过去的五百多天里,这种漫无目的地游走或者放空自己是一种常态,但是最近生活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因这种变化起源自系统而感到厌恶,却又切切实实地对这种变化本身产生了兴趣。 那抹蓝色的出现填补了无趣的生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他很乐意继续去看这抹色彩是否还会产生什么质变。 雨宫清砚不知道自己哪天会对那抹蓝色失去兴趣,但是至少现在他仍旧兴致勃勃。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坐在餐桌旁时,对面的人十分自然地开口问道。 雨宫清砚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餐盘里的煎蛋,咬了一口。 “去把那盆花带过来吧。” “嗯?” 煎蛋的味道很不错,厨艺出色果然是苏格兰威士忌的人设之一,他又咬了一口。 “蓝色。”雨宫清砚补充了一个关键词。 苏格兰威士忌果然从这个贴心的关键词里想起了是哪盆花,迅速答应下来:“好。” “你和我一起去吗?” 雨宫清砚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没说话。 诸伏景光从这个轻飘飘的一瞥中得出了答案。 “那你把钥匙借给我用一下?”他试探性地问。 安全屋的钥匙这种东西很私密,即使只是短暂落入他人手中也可能引发各路问题,但是麦芽毕竟是麦芽,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揣度这个人,所以他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雨宫清砚疑惑道:“没有钥匙你进不去吗?”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秒,他总觉得麦芽说这句话不是不想给他钥匙,甚至不是在意安全屋的钥匙落到别人手中会发生什么事,而是真心实意地在问他没有钥匙的话就不能进门了吗。 诸伏景光斟酌着回答:“能进倒是能进,但是有钥匙的话更方便一点,没必要做多余的事吧。” “没关系,我也经常撬你这里的锁。” 诸伏景光:“……” 这根本不是重点吧! “好吧。”他妥协了。 今天组织那边没有任务安排,麦芽布置的任务看起来也没什么难度,算是轻松的一天。 吃过早餐,诸伏景光早早就准备出门,既然迟早要做,那还不如尽快结束。 麦芽威士忌的安全屋离他的安全屋的距离不远不近,走路就可以过去,离开前,他站在玄关,问道:“我要出门了,你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吗?” “冰棒。” “那个冰箱里就有吧。” “冰棒!” “……好吧我会买的。” 诸伏景光推开门,走出去,关上门。 站在安全屋门口,他不由叹了口气。 麦芽住进他的安全屋住得太过自然,有时候连他都要被那种自然绕进去了。 大概是因为麦芽第一次在他出门时让他带零食回来,现在出门前问一句是否要带什么东西也几乎成了习惯。 每次回到安全屋的时候,打开门之前,偶尔会思考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有时候是躺在沙发上,有时候是躺在卧室的床上,也有时候是躺在地板上……麦芽的身影在他的安全屋里出现,竟然俨然成了常态。 麦芽心情不错的时候甚至会准备一份早餐或宵夜,有时是给他留一份,也有一次是等他一起吃。 像是室友,甚至像是朋友,但他们并不是室友也更不是朋友。 一定要说的话,他们是不同立场的两类人,但是却在各种原因下产生了不该有的交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麦芽对他态度的微妙变化,即使麦芽并未说什么,即使他至今没能看破原因。 诸伏景光一步步走下楼梯,他想,麦芽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行为和表达中的错误。 楼道里传开一道浅浅的叹息声。 但是如果会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不是麦芽了吧。 * 就像麦芽说的那样,没有钥匙也可以打开门。 幸好没人路过,否则被当成入室盗窃犯就麻烦了。 诸伏景光推开门,走进去。 说实话,他很难想象一间有人住的公寓能被装扮成这样——黑白,无论怎么去看,只有黑白,安全屋的主人就是唯一带有颜色的事物。 看到麦芽站在这间屋子里时,他莫名生出了一种悚然——那个人不该属于这间屋子,但是却真切地生活在这个黑白的空间。 屋子里的油漆味已经变得很淡,油漆干透后,墙面的颜色也从原本的浅蓝色变得更浅了几分,但是仍旧足以覆盖原本的冰冷感。 选择这个颜色并没花费过多的时间,他从很早之前就这么觉得了,麦芽偏爱着蓝色。 所以路过花店看到那盆蓝色矢车菊时,等再反应过来,竟然就已经买下来了。 麦芽现在让他把那盆花带回他的安全屋,诸伏景光分辨不出麦芽的这个要求的实际意义。 麦芽对那盆花的存在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 等到他把这盆花带回去,或许就能得到答案了吧。 进入麦芽的安全屋后他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目标明确地直奔茶几,抱起花盆就转身向外走。 这毕竟是安全屋,他尚且都会在安全屋的各个角落都装上微型监控,而除了麦芽本人,谁都不知道这间安全屋里是否还藏有什么奥妙。 对于麦芽威士忌这个人,他对这个人的态度已经基本无关探究,更多地保留下来的是安抚和回避。 能把麦芽安安稳稳地送走的实际意义已经远超从麦芽身上谋取利益。 他抱着花盆走在路上,路过便利店时脚步一顿,拐了进去。 不能忘了,麦芽要的冰棒。 他挑着麦芽买过的种类买了几支,走出便利店后,脚步比之之前快了几分。 虽然已经在距离安全屋最近的那家店买了,但是此时正值夏日,还是得加快脚步,这样才能确保冰棒不会融化。 单手抱着花盆、拎着购物袋,空出一只手用钥匙打开门,诸伏景光习惯道:“麦芽,过来接一下你的东西——” 客厅里寂静无声。 “又睡了啊……”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诸伏景光走进玄关,换上拖鞋,快步走向冰箱,把那几支冰棒整整齐齐地摆进去。 在几支新加入的冰棒旁边,是之前没吃完的一些冰棒,有麦芽自己买的,也有他帮麦芽买的。 “明明之前的还没吃完,却总是吵着买新的啊。”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家伙喜新厌旧得未免太过了些吧……” 关上冰箱门,他回到玄关拿起花盆,将其放在了茶几上,又给它浇了浇水。 一直到临近中午,去叫那人起床来吃午餐时,诸伏景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实麦芽威士忌并不在卧室里。 推开卧室的门,入目只余下空荡荡的床铺。 “原来已经走了啊……”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不知道那人走的时候是走门还是走窗。 未关的窗户里有风泄露进来,卷起了窗帘,于是透过玻璃映射在地板的光斑也跟着摇晃起来。 他明明是期待这间安全屋恢复平静的,但是推开卧室的门、窗帘飘扬的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并不算大的房间有些空旷。 大概是因为冰箱里有太多的冰棒没吃完,也可能是因为刚刚准备了两人份的午餐。 第34章 明暗交界线(四) 诸星大看着递到面前的东西,没说话。 “这是香烟。”举着东西的人说道。 “……我知道。”诸星大没伸手去接,狐疑地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人,又左右看了看,试图捕捉某个有着蓝色虹膜的同僚的身影。 “拿着。” 那个人再次开口,语调没变,诸星大却硬生生从里面听出了两分不耐烦。 没能找到预想中的那个人,诸星大最终还是把那盒烟接了过来。 从表面看只是一盒很普通的香烟,不知道内部是否还藏有什么玄机。 把烟给了黑麦威士忌,今天的任务也就普普通通地完成了,雨宫清砚心情暂且算是不错。 “你刚刚在找什么?”他随口问道。 诸星大拿着那盒香烟,下意识地想编一个理由,但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还是如实回答:“苏格兰。” “苏格兰。”雨宫清砚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你和琴酒两个人的任务,找苏格兰做什么?” 诸星大握着烟盒的手不由紧了紧,斟酌道:“这个吧……” 他在思考是否要说真话,但是真话未必真的是麦芽想听的。 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又想,但是假话麦芽一定不想听。 所以最终他委婉地说:“听说你和苏格兰关系不错,我以为他也在附近。” 正常人的思路大概是把重点落在不在场的那个人身上,诸星大甚至已经想好了一套大致的说辞,但是麦芽沉吟半晌,恍然大悟道: “对,苏格兰也抽烟。” 和预想的走向完全不沾边。 诸星大沉默了两秒,接话道:“对,苏格兰也抽烟。”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太对劲。 从过往的任务中可知,麦芽威士忌是讨厌烟味的,而这个人又相当自我,甚至做得出直接掐断别人嘴里的香烟这种事。 麦芽威士忌莫名其妙跑到他和琴酒的任务现场已经很古怪了,讨厌烟味的麦芽威士忌身上会带着一盒烟就更古怪了,而硬要把那盒烟送给不相熟他,简直古怪到不能再古怪。 他和那个代号苏格兰的组织成员算是聊得来,偶尔也会闲谈一般有来有往地透露一些情报,苏格兰最近和麦芽走得比较近,被麦芽知道苏格兰也抽烟,指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 于是诸星大适时为刚刚的话打了个补丁:“不过其实苏格兰很少抽烟。” 麦芽威士忌没说什么,甚至没再分给他任何一个眼神,但是从表情来看似乎不太妙。 他正斟酌是否还要再暗示些什么,麦芽威士忌却已经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麦芽威士忌能把营救对象干掉,还会做出什么离谱的事情谁都说不准,诸星大看着那个身影,在心里给苏格兰道了声歉。 也就仅限于此了,不惹火上身才是首要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烟盒,将其收进了口袋里。 他看着那个身影径直走向了他本次的任务搭档那边。 “琴酒。” 银发杀手闻声侧头,瞥了一眼出现在身后的家伙,没表现出惊讶,也没有什么愉快,冷冷道:“说。” 那人没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扔了过来,琴酒抬手接过。 是一盒烟。 他完全转过身,看向面前的人,问道:“什么意思?” 麦芽威士忌不喜欢烟味,他在过去在这方面上吃过亏,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他轻易不会在麦芽威士忌面前抽烟。 毕竟那家伙精神不正常的时候不分敌我,又摸不出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的规律。 “给你的。” “为什么给我这个?”琴酒淡淡道。 那个人没有抽烟的习惯,但是身上却带了烟,虽然一直在说不能按照常理去判断那个人的脑回路,但是这种行为还是过于古怪了。 他当然不希望是这样,但他还是不得不往棘手的方向去想:麦芽威士忌突然跑到与自身无关的任务现场又给了他烟,是否说明这个神经病又要开始发疯了。 “任务奖励。”麦芽威士忌说。 琴酒不再说话,他不准备跟一个没有脑回路的人多说什么,能把那家伙好好送走才是最重要的。 麦芽威士忌这次来得突然,走得也不假思索,只留下了一个迅速缩小的背影,以及两盒已经归于他人的香烟。 诸星大捏着口袋里的烟盒,若有所思。 琴酒收回视线,随手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掩风点燃。 * 雨宫清砚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终站在了一栋公寓楼前。 【你要去找苏格兰吗?】 那道声音一如既往地惹人反感。 算算时间,他大概有个三四天没见过苏格兰了,如果除去组织的一次任务安排,那这个时间会扩大到一周多,不过短信倒是一直有交流,毕竟他们之间的那场游戏还未结束。 他会和苏格兰产生接触的本质原因在于系统的任务,会保持联系的本质原因也在于系统短期内频繁地发布有关苏格兰的任务,当任务不再涉及,那苏格兰也就变成了无关紧要的人。 一百个任务是一场游戏,苏格兰带给了他一些小惊喜,他带着兴致去布置这场游戏,但说到底也就是一场游戏而已。 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任务更重要。 【苏格兰威士忌不在安全屋。】 “静音模式。” 雨宫清砚径直走了进去,熟练地来到六楼。 今天的任务已经结束,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进去逛一逛未尝不可。 苏格兰在不在并不重要,他只是想进去逛逛,他来到的是一个地点,而不是某个人所在的地方。 那道门锁换过一次,不过不影响这扇门依然好打开。 雨宫清砚关上门,从玄关的鞋柜里找出室内拖鞋换上,走进客厅。 苏格兰威士忌的确不在安全屋,不过也无所谓,他去厨房倒了杯水,又带着水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 茶几正中央摆着一个盆栽,花瓣色彩鲜艳,叶片上带着水珠,不难看出苏格兰养这盆花时的用心。 他伸手轻轻碰了一下蓝色的花瓣。 他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存在偏差。 系统在某一时间段集中发布了大量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任务,他从这些任务里察觉出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偏爱,于是对苏格兰威士忌也带着几分探究,这份探究更多地是落在系统为什么会偏爱苏格兰上。 但现在任务的风向似乎开始转移,苏格兰威士忌不再是重心,黑麦威士忌出现在了他的任务里。 雨宫清砚倚靠在沙发里,双手环胸,目光模糊地落在了那盆蓝色的盆栽上。 他需要确定一些事。 锁芯转动的声音响起,玄关的门被打开,一边拔下钥匙一边走进来的人一愣,但神色很快便恢复平常,关上了门。 雨宫清砚平静地看着那个人,没说话。 那个人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安全屋里,诸伏景光有些意外,又觉得麦芽自由出入他的安全屋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 “你来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了顿,说道:“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所以呢?” 诸伏景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判断出麦芽威士忌今天的心情并不算好,甚至是在他开口后有所降低。 坐在沙发上的人极为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微微侧目,轻飘飘的一眼里又似乎隐含着什么平常少有发觉的压力。 诸伏景光尽量维持着往常的姿态,俯身打开鞋柜,柜门发出了一道吱呀声,还未来得及直起身,视野里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双熟悉的室内拖鞋。 诸伏景光的身体刹那间僵住,他有些僵硬地抬起头,麦芽正蹲在他面前,以最直白的方式看着他的眼睛,在近距离下一切掩饰都无处遁形,于是他也只能被迫去直视那双绿眸。 “所以呢?” 那人的语气甚至与刚刚没有任何变化,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后,淡淡道: “没有任务我不可以来吗?” 第35章 明暗交界线(五) “他好像和黑麦……” “听说他最近和波本也……” “啧啧啧……苏格兰……” “所以他和琴酒到底……” 麦芽似乎对苏格兰失去了兴趣,但是更多个引起了麦芽注意力的人出现了。 麦芽威士忌永远是组织八卦的中心,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成员们的神经,对于最新现状,组织成员们倒是接受良好,毕竟那个人会喜新厌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苏格兰能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关注中全身而退都已经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 没缺胳膊少腿,没受什么伤,苏格兰已经算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毕竟琴酒当时可是……”那人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其余人也一副了然的模样,交换了几个眼神,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将未说完的话藏在了不言中。 麦芽和琴酒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一年半前,尚未加入组织的麦芽救下琴酒,琴酒引荐麦芽正式进入组织,三个月后,麦芽突然跳到了和琴酒正有所摩擦的朗姆麾下,甚至还重伤了琴酒。 任谁都能看出来朗姆培养麦芽的目的是什么,琴酒一朝被背刺,自然也该与麦芽交恶,于是从此之后,知晓此事的人便都默认琴酒与麦芽两人之间已经势如水火。 但是就这样过了一年多,那两个人还是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样,谁都没有率先对谁出手,两个人都活的好好的,堪称一场奇迹。 但是就在最近,有人说遇到麦芽和琴酒一同出现在了酒吧。 后到场的苏格兰先不提,那两个本该水火不容的家伙竟然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就已经值得让很多人惊掉下巴。 于是除了探讨苏格兰与麦芽的关系以及盘点麦芽最近的新欢们,姑且称得上一句旧爱的琴酒与麦芽的关系也俨然成了新一轮的组织成员们头脑风暴的中心。 “他们在说苏格兰或者琴酒的事情吧。”安室透特意把最关键性的那个名字隐去了。 酒吧里光线不够强烈,虽然不方便完全看邻座那人的神情,但是也正好可以掩饰他余光中的审视。 安室透观察着麦芽的表情,但是那副眼镜实在是惹人厌恶,本就不明亮的光线扫过时,只依稀能看到那双眸子里透出的深绿,更多的是镜片上的反光。 “不是。”雨宫清砚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的时间,随口道:“在说苏格兰和琴酒的事情。” 两种说法其实大差不差,但是安室透还是装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暗自斟酌着是否要说些什么打开话题还是就此打住。 对于今晚来说当然是安全第一,但真让他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坐在这里,他又觉得未免有些任由上好的机会从指缝间溜走了。 麦芽的邀约总是来得猝不及防,但是不赴约也是绝对不行的。 第一次接到麦芽的电话是在上个月的某个凌晨,那时他还未真正与那人产生交集,又恰巧在对麦芽展开调查,听到那道陌生的声音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无暇去考虑麦芽是怎么拿到的他的电话号码。 第二次接到麦芽的电话是在最近,麦芽约他去酒吧坐坐。 他自认当下与麦芽的关系是相当微妙的,在那场对组织来说大获全胜但是对他本人来说输的一败涂地的任务结束后,他以为自己会迎来麦芽的报复——但事实上并没有。 再次被安排与麦芽一同执行任务时,介于麦芽过往的行事风格,他多少怀有几分忐忑,但是麦芽什么都没做,甚至全程鲜少把目光分给他。 就像组织里的很多人说的那样,苏格兰几乎要成了麦芽关注的中心,那双深绿色的眼睛里简直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如果那是你的宿命,我就会放你走。”】 他不由又想起了隔着雨幕听到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足够震耳欲聋但是有着颇多种类解释的话,但是细想下来却难以辨清。 ——麦芽口中的苏格兰的宿命到底是指什么? ——麦芽对苏格兰说这话又隐藏着什么深意? 麦芽太不可控,又太难以捉摸,所以即使说了些什么,也还是觉得仿佛无法解析。 但是作为传闻中的麦芽的“新欢”之一,他反而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麦芽对待他与对待好友的不同。 安室透借着喝酒动作看了一眼麦芽威士忌。 从忐忑赴约再到今天的习以为常,这已经是这个月他第四次与麦芽坐在一起。 他知道,两个小时后,无论他们是保持着沉默还是正在进行交流,麦芽都会起身离开。 或许是因为此前的相安无事,安室透的心思逐渐活络起来。 “麦芽,你今天找我也只是为了喝酒吗?”安室透最终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但是出于对麦芽的喜怒无常的防备,他还是谨慎地选了个普通的话题。 “不是。”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 按照常理来说,接下来应该自然而然地就聊起找他来酒吧究竟是什么事,安室透其实也倾向于麦芽找他有些特殊原因,否则没必要这样连续约他四次。 但是麦芽就是麦芽,你永远不能以常理去推断那人的行事。 这已经是他们第四次私下碰面了,如果还是什么情报都没得到未免有些说不过去,至少也要把麦芽的目的搞清楚才行。 他的目光扫过邻座那人手旁的杯子,笑着说:“你好像很喜欢喝橙汁。” 见对方没露出什么反感的表情,安室透继续说道:“好巧,其实我也很喜欢橙汁来着,不过在这家酒吧不太方便点。” 他知道麦芽的那杯橙汁其实是调酒师现场跑去外面买回来的,这四次一直如此。 外面的其他酒吧也就罢了,但是作为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店,酒水并不是真正的营业目的,聚集才是。 所以这种店里会有那种一看颜色便能猜到里面有多少糖分和色素的果汁才怪,调酒师匆匆离去的身影也已经带着熟练,想来麦芽早就不是一次两次做这种事情。 “巧?”那个人忽然抬起头。 安室透在暗色的氛围中看着那双藏在薄薄镜片后的深绿色的眸子,喉咙微微滚动,没说话。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对劲,但一时间又难以辨清具体是哪里不对劲。 麦芽威士忌这个人的确就是这样,与其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进行赌博,谁都说不准麦芽下一刻会给出什么样的反应。 “你以为我身上没有子弹了,但实际上我的口袋里刚好就有子弹,你觉得算巧吗?” 话题转换地太快,安室透没听懂那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微愣,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道询问声:“啊?” 麦芽威士忌端起了摆在吧台上的那支杯子,橙色的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在杯中轻微摇晃,很快又随着动作的静止归于平静。 话题的跳跃性太大,以至于又多等了两秒,安室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句话指的是什么。 在去另一股势力抢夺疫苗时,他曾经问过麦芽这句话——“你没有子弹了吗?” 但是那时候他并没能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甚至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他脸上的表情即刻敛了敛。 “你似乎也很喜欢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波本。”麦芽说:“枪里没有子弹了,你正巧需要子弹,于是口袋里就有两个弹匣……这种巧合不恶心吗?” 对他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那场任务的被提及只有糟糕透顶没有任何益处。 他佩服麦芽能为了一个既定目标而不顾一切的勇气,赞叹于麦芽的压倒性的实力,但是那场任务里麦芽的伤和狼狈也是无法否认的。 无论之于谁,那都并不是一场值得提起的任务。 他不知道是哪个字眼让麦芽想起了那场任务,也不确定想起那场任务后麦芽是否还会让他如前三次见面那样安安稳稳地离开——甚至有可能麦芽只是突然回忆起了一些事,并没有任何理由。 子弹,麦芽的重点落在了子弹上。 所以在那场任务里,麦芽其实并没有真的走到弹尽粮绝的程度,他的身上还有子弹。 但是他没有拿出来用。 安室透不理解这种行为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无法理解麦芽的脑回路大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应对麦芽突如其来的几次邀约,他特意提前向与麦芽有过诸多接触联系的好友咨询过一些与麦芽相处时的技巧,他暗自做了个深呼吸,提起微笑,准备将这个敏感的话题转移:“麦芽,我……” 一杯橙汁突然被递到面前。 安室透看着闪烁的灯光下呈现着迷蒙色彩的液体,顿了顿,最终还是试探性地抬手接了过来。 “你不是喜欢吗?”麦芽淡淡道:“给你了。” 紧张的气氛随着交谈的突然结束而戛然而止,麦芽威士忌站起身,没再留下任何一个眼神或字眼,穿过人群,径直走出酒吧。 安室透握着杯子看着那个背影,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这个空间内,他才如梦初醒般地低头看向手表。 第四次的两个小时,原来已经结束了。 安室透随手把那杯橙汁放在吧台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酒吧的另一个角落仍旧热火朝天地议论着八卦,隔的距离有些远,室内又本就嘈杂,安室透静心听了一会儿,也只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他轻轻敲了敲话题中心人物留下的那支杯子,“这算哪门子的新欢……” 第36章 明暗交界线(六) 诸星大看着递到面前的东西,沉默了一会儿,委婉道:“麦芽,我是有女朋友的。” 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的金发青年笑了一声,又快速收敛笑容,确保那个正在送礼物的人没在意他,他才松了口气。 正在送礼物的当事人没分任何眼神给他,这倒也不值得意外,毕竟麦芽威士忌向来不会在意别人怎样看他。 安室透下意识地观察起周围其他人的神色,下一秒,正巧与好友对上视线。 窥见好友眼神中的不赞同,他掩嘴轻咳了一声,又悄悄向好友的方向挪了半步,压低声音道:“他是认真的吗?” 没提名字,但是他们都知道那个“他”指的是谁。 诸伏景光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那两个人,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麦芽手中的那朵花上。 红色的玫瑰。 这场任务的人员名单里没有麦芽,但是麦芽还是来了。 那个人忽略众人异样的眼光径直走向在场的某人,递出了手中的总是被赋予暧昧之意的花。 他分辨不出麦芽究竟是想做什么,过去不能,现在依然不能,这种状况这对他来说已是常态。 对于诸星大的一通耐心解释以及婉拒,麦芽只是淡定地回以一个简短的字眼:“拿着。” 僵持了一会儿后,最终诸星大还是接过了这份突兀的礼物——就像过去的那几次一样。 送礼物的人是麦芽,这就注定了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从送一些零碎的小礼物再到今天的玫瑰,麦芽已经送了黑麦不少东西,至少诸伏景光听说过的已经有了好几样:香烟、饮料、打火机……再到今天的玫瑰。 知情人们描述的画面与今天的亲眼所见分毫不差,他几乎能想象出明天有关麦芽的八卦风向会如何变化。 但是麦芽是最无所谓那些事的人。 诸伏景光不知道麦芽做这些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知道,麦芽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那个人来地猝不及防,走时也干脆利落,没留下任何多余的话语和眼神。 这个插曲姑且算是结束了,诸伏景光莫名也跟着松了口气。 麦芽能做到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但根本摸不透那个人会做什么也是真的,如果他一定要留在任务现场,那很难有人能治得住他。 那个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诸伏景光收回视线,正对上了好友微妙的眼神。 他笑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没事。”安室透摇了摇头,只是说:“先去做任务吧。” 诸伏景光猜到好友其实有其他话想说,但却因为某些原因并未真的开口,他一边提起脚步一边回答:“走吧。”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这是极少会遇到的情况。他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进入警校,又一起成为卧底搜查官,曾经有过无数深刻的记忆——他们之间很少会出现什么较显刻意的隐瞒。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警校时,他独自调查父母的被害案,但是最终还是在朋友们的关照中说出了实情。 麦芽的突然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这场任务最终如期顺利完成了,于是参与本次任务的组织成员们就此解散,大多独自默不作声地离开。 诸伏景光跟还在场的组织成员打了声招呼,也径直离开。 私下里的关系不提,但是表面上他必须是无论与黑麦还是波本抑或是其他人的关系都大差不差的。 事实是,他会与大多合作过的组织成员们都保持一个还算过得去的关系,最终也的确如他所愿,组织里很多人都觉得他的人设是个和大多数人关系都不错但是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的家伙。 在苏格兰威士忌这里,波本威士忌不可以是特别的。 走在回往安全屋的路上,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让我再想想,有定论了再找你详细聊。】 【好。】 诸伏景光不知道好友是有什么困惑或者新发现,他想起了今天对上的那个微妙的眼神,最终还是放弃了思考。 就像短信里说的那样,zero得出结论后自然会找他聊,当下没必要去胡思乱想。 他正收起手机,转过转角时,脚步一顿。 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一张报纸,但是诸伏景光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麦芽威士忌。 他想了几秒,决定假装没看见。 路过那个长椅时,他特意加快了脚步。 几秒后,一道声音猝不及防地砸在耳膜。 “苏格兰。” 那道声音其实并不算高,惯例熙熙攘攘的街边此时也算不上安静,行人或深或浅的脚步声和琐碎的交流声、汽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树叶随风抖动的哗哗声,但是那道懒懒散散的嗓音还是轻而易举地传入了耳中。 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个代号,诸伏景光想。 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但是没有转身,更没有开口。 对他来说,这种下意识其实非常糟糕。 “苏格兰,不和我打招呼吗?” 那道原本还带着点模糊之意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起来,那个人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无论是脚步还是呼吸都格外浅,明明从外表看是一个很难移开视线的人,但是不真的去直视时却总是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 如果不是细微的报纸被揉皱的声音响起,他也很难想象那个原本懒洋洋地倚坐在长椅上的人其实已经动了起来。 他猜到麦芽此刻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但是在未转身之前,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还是那个脸上盖着不知道是哪来的又是哪天的报纸、懒散地靠在路边长椅上的年轻人。 街道上熙熙攘攘,但是那个人的周边却仿佛树有一道结界,结界内唯有寂静无声。 这不是他第一次生出这种想法:麦芽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只是误入了这个世界。 就这样站了一会儿,诸伏景光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忘记回应那人。 他的目光遥遥落在树梢上闪烁的微光上,思索该如何找补。 但是最后他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普普通通地再次迈开了脚步。 诸伏景光走在路上,按部就班地走进安全屋附近的一家便利店,挑选晚饭要吃的便当,结账离开。 麦芽不明缘由地一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诸伏景光推开便利店的门,从玻璃门里,他看到了麦芽的倒影。 那个人还是在跟着,但是什么都没说。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特意撑住门,等那人也走出后才松开手。 他继续向前走,麦芽气息太过淡薄,但能猜到大概还是跟着的。 这种诡异的沉默一直持续到站在安全屋的门口。 诸伏景光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却迟迟没打开门,握着钥匙的那只手缓缓落下,他转过身,麦芽的身影果然即刻映入眼帘。 “你怎么来了?”他问。 麦芽看着他,并没有立刻开口回答,楼道里的声控灯刹那间暗下来,隔着一层镜片,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显得更加明亮起来。 那人歪了歪头,说:“你不是买了两份便当吗?”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头顶的声控灯再次亮了起来。 诸伏景光握着购物袋的手指紧了紧,于是寂静的楼梯间响起了塑料制品摩擦时独有的窸窸窣窣声。 他没有低头看购物袋,仍旧定定地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一时间竟然哑口无言。 因为他的确是买了两人份的晚餐。 “是这样的,麦芽,其实另一份便当我是准备留作明天的午餐的。虽然是夏天,但是这种速食便当放在冰箱里,等到明天晚上都不会变质,可能放到后天都……我……”说着说着,看着那双不起波澜的眸子,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声控灯再次熄灭。 诸伏景光略显狼狈地转回身,低下头,匆匆将钥匙插入锁芯。 “……进来吧。” 身后传来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哦。” 诸伏景光一进屋就直奔厨房。 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则是慢悠悠地换上室内拖鞋,关上房门后,径直走向沙发。 诸伏景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那人一定是坐在沙发的正中央。 他倒了杯水,回到客厅,映入眼帘的画面果然如他所想。 诸伏景光俯身将杯子放在茶几上,杯底和玻璃材质的平面接触时发出了一道轻轻的闷响。 这道声响像是一个信号,两道截然不同的嗓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冰箱里有冰棒……” “不和我打招呼吗?” 诸伏景光直起身的动作一滞。 这个问题他今天已经听过一次,在街道上时他有所分神,所以当时他并未给予什么回应。 ——打招呼。 诸伏景光揣度着这个字眼,转头看了一眼窗外。 他下意识地考虑起现在应该说“早上好”还是“晚上好”,但是他一直摸不清麦芽对“早上好”和“晚上好”的具体界限,就像即使交集和交流都逐渐提高,他也仍旧摸不清麦芽这个人。 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又晃神了。 诸伏景光表情一僵,立刻说道:“抱歉,我……” “饿了。”那人忽然说道。 麦芽懒洋洋地倚靠在沙发里,让诸伏景光想起回到安全屋的必经之路上的那个长椅。 “我去准备晚餐?” 麦芽微微颔首。 这应该就是就此揭过了的意思,诸伏景光松了口气,转身快步回到厨房。 他的确是买了两人份的晚餐,但是真要去思考他当时为什么会买两人份,他也说不太清。 就像麦芽的“早上好”和“晚上好”一样,多余的那份便当的存在是很难界定的。 他把两份便当一并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又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了几样计划之外的食材。 为什么要准备计划之外的菜,其实理由也很难确切描述,大抵是为了安抚那人,毕竟他今天已经连续两次分神以至于忘记答话。 客厅里传来一道轻响,那是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麦芽可能走了,也可能没走,开门关门并不代表什么,这个理论在麦芽身上尤甚。 永远不能用常规想法去揣度麦芽的行为。 其实只要去看一眼就好了,但是他迟迟没有离开厨房。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最后一道工序也完成,诸伏景光将碗筷摆到餐桌上。 他终于还是回到了客厅。 空无一人。 麦芽的离开无论从哪个方向想都是一件好事,但是他刚刚准备了两人份的晚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心情并不如想象中那样轻快。 他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目光遥遥落在摆在茶几上的那盆蓝色的小花上。 这是他买来给麦芽的,但是麦芽让他把这盆花拿到了他的安全屋。 诸伏景光转过身,准备吃今天的晚餐。 玄关突然传来一道声响,他身体一僵,快速回过头。 一个人正打开门走进来,见到他,十分自然地开口道:“晚上好。” 麦芽威士忌关上门,臂弯里抱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将那样东西举起来给他看。 诸伏景光一愣。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茶几,那里摆着一盆熟悉的花,与麦芽威士忌此刻手中拿着的如出一辙。 他没看那人,也没看那人手里拿着的花,但是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可以开很久。” “喜欢吗?” 诸伏景光看着茶几上的那盆花,恍惚间却觉得自己看到的是麦芽正举在手中的那盆花。 大概是因为两盆花看起来实在是太过相近,所以很难不产生联想。 为什么突然跑出去买这个?他想。 不过理解不了麦芽的想法的话,也是很正常的吧。 诸伏景光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 “晚上好,麦芽。” 他摸不清麦芽对“早上好”和“晚上好”的具体界限,就像即使交集和交流都逐渐提高,却也仍旧摸不清这个人。 但是如果那个人愿意先开口,或许就可以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了吧? 诸伏景光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厨房。 竟然什么都没说。 雨宫清砚低头看了眼花盆。 他很少会遇到这种状况——无法判断这个世界里角色的想法的状况。 对于他的计划来说,这是件好事。只有无法被预判的造物、会产生规则之外的变化的造物,才有机会被称之为“人”。 “去洗手,过来吃饭。”一道声音从厨房传出来。 雨宫清砚抱着花盆,“哦”了一声。 苏格兰果然是喜欢花。 第37章 明暗交界线(七) “他又来找你了。”诸星大将指尖夹着的烟捻灭,又随手扇了扇风,聊胜于无地驱散周边的烟味。 “麦芽这个家伙,虽说行踪不定。”安室透拄着下巴,没转头去看那个大概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的男人,感慨道:“但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无处不在了。” “他还真是有够黏你的啊,苏格兰。”诸星大摇摇头,见缝插针又说了一句。 “也有可能是找你们的吧!”坐在两人中央的诸伏景光忍不住说:“明明他最近找你们的频率更高一些吧。” “起初是来找谁的不重要,既然你在场,最终都会演变成找你。” 诸星大对这个场景已经称得上熟悉了。 组织里有人戏称他们三个是麦芽威士忌的“新欢”和“旧爱”,但是作为当事人,他远比那些只知道聚在一起八卦的家伙清楚当下的现状,也比任何人都能分辨地清麦芽对待他们三人时所持有的态度的不同。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揶揄,笑着说:“毕竟是‘旧爱’啊,苏格兰。” 在苏格兰威士忌和麦芽威士忌相关的一些事情里,或围观或参与至今,某些走向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自从确定麦芽自顾自地送各种东西给他大抵只是为了“送”,他就轻松了很多——虽然曾经的有关任务突变的记忆还是会让他在那人出现时顿时拔高警惕。 苏格兰威士忌对麦芽威士忌的一些见解听起来很别具一格,但细想下来竟然也算是有理有据,比如麦芽威士忌最近时不时自顾自地送给他一些东西,如果把重点从他这个人本身转移到“送”这个动作上,那就清晰明了得多,同时也容易应对得多了。 诸星大看了一眼那个正缓步接近中的身影,准备再最后闲聊几句,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旁的响起的那道声音叫停。 “……打住!” 诸星大耸耸肩,适时闭上了嘴。 话题的中心人物已经来到了他们身旁,于是刚刚还算轻松的氛围即刻褪去,三个人的神经刹那间都紧绷了起来。 再怎么用组织里的那些八卦打趣,麦芽本身携带的危险性还是无法忽略的。 那人没主动开口,最终还是诸伏景光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要坐我这里吗?” 麦芽大摇大摆地进他的安全屋时,总是会坐在沙发上的正中央,于是他试探性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虽然让波本和黑麦坐在一起喝酒闲聊问题不大,但是真让那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事情不会发酵升级就怪了,所以三个人同时在场时,他往往也会坐在中间的位置,借此将那两人隔开,久而久之倒像是一种默认的座位安排。 麦芽威士忌没说话,将目光落在了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喝酒的金发男人身上。 诸星大饶有趣味地看着那三人,勾了勾唇角。 从他的视角看其实这一切相当有趣,麦芽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也自认有生之年大概是摸不透这个神经病的逻辑思维,但是波本和苏格兰的想法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出几分。 只要麦芽不抽风,那他目前所处于的位置其实十分巧妙,似乎身处风暴眼,但是作为极少数近距离观察整件事的人,他反而能确定自己并不在风暴中心。 收下麦芽那些不痛不痒的小礼物,然后近距离观察那几人的一举一动,顺便推测一下接下来的事情走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状况了。 那束视线并不灼热,却难以置信地让人无法忽略,安室透的手指快速敲了敲桌面,最终还是再一次选择了妥协。 转头间,他的脸上已经展开了一个笑容,“麦芽,晚上好。” 听到这声打招呼,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紧张起来,快速观察了一下站在桌旁那人的脸色。 确认至少从表面来说没什么反常后,他才暗自松了口气。 他们约聚在这家不算太热闹的小酒馆,但是麦芽仍旧找了过来。 有时候诸伏景光简直想怀疑麦芽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即使是再隐秘的任务、再偏僻的地点、再纷扰的人群,只要他想找到你,那就能精准确认你的坐标。 那么这一次麦芽是想找波本做什么?虽然知道难以预测,但是诸伏景光还是下意识地揣度起来。 他没办法真的停止思考。 这一个月里,麦芽送了黑麦诸多礼物,约了波本多次私下会面,今天是准备做什么? ——或者说,麦芽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第四十一个任务,麦芽还没有告诉他今天需要他做什么。 在他思索间,麦芽已经动了起来。 场景其实是相当熟悉的,不同的唯有视角发生了扭转。 麦芽平静地张开双臂,因为过往的经验,诸伏景光能轻松分辨出那是等待拥抱的意思。 见好友面露疑惑,他言简意赅地提醒道:“抱一下。” 安室透一愣,但是站在身旁的人对那句话并未给予什么反驳,只是淡定地站在原处。 于是他站起身,迟疑地上前抱了一下那个人。 所以今天的任务是拥抱?是必须与波本拥抱,还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 诸伏景光静坐在原处,视线转换间,目光正巧对上好友的眸子。 他们定定地对视了几秒,诸伏景光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安室透虚虚地揽着怀中那人的肩膀,看着好友,思绪却仿若已经飘到半空。 很难想象,竟然有人能准确地读懂麦芽的行为,他不想把思维太过发散,但是结合过去的几次发现,他不得不考虑更多。 身前那人似乎有抽身的趋势,安室透立刻回过神,退后了两步,不小心撞上了身后的桌子。 被随手摆在桌沿的杯子摇晃了几下,眼看着就要坠落,被一旁伸出的一只手扶住。 安室透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视线里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他的唇角即刻下压,但还是说:“谢谢。” “举手之劳。”诸星大说。 诸伏景光在余光中留意了一眼另一侧的小插曲,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麦芽并没有像过去前来时那样即刻离开,他猜那人或许是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 他想,当下这个时间的话,来吃宵夜也很正常,毕竟他们三人今晚就是为了这个才聚在一起的。 但是真能猜对麦芽接下来的动向才不正常。 同桌的某人站起了身,安室透下意识地看过去,于是麦芽握住苏格兰威士忌的手腕后又径直向外走去的画面映入眼帘。 好友勉强回过头,露出了一个带着歉意的表情,但是并没做出什么类似挣扎的举动。 安室透下意识地跟着迈开脚步,三两步过后又堪堪停在了原地。 “无论心里是什么想法,行动上都没法真的表现出抗拒。” 身后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安室透没回头,仍旧看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那毕竟是麦芽。”那道声音继续说。 直到那一前一后的两人的身影已经完全融入进夜色中,安室透才微微侧过头,他瞥了一眼已经坐回原处继续吃起宵夜的有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留下一句话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记得结账。” 诸星大:?? 这个时间段里街上的行人是很稀疏的,安室透独自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着红灯熄灭、绿灯亮起。 就像诸星大乃至于组织里绝大多数人说的那样——那毕竟是麦芽。 因为那是麦芽威士忌,所以为了规避风险,当被麦芽威士忌选中时,往往只能选择周旋和妥协,忐忑地等待那人的兴致消散的一刻到来。 他想起在拥抱着突然造访的麦芽时与好友正对上的眼神,又想起更多次注意到的那双正注视着某个方向的蓝眸,而顺着那双蓝眸的目光看过去,终点往往是同一个人。 麦芽威士忌的边界感忽高忽低全凭喜好,那么另外一人呢? 他想,另外一人表现出的顺从和妥协,真的还只是纯粹地出于无法拒绝吗? 从向好友发去那条短信的那天起,又或许是更早,从第一次看到那个眼神的那天起,他心中就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他选择观察和等待,试图去发掘其他的细节去论证,未尝不是一种对那种可能性的回避。 抑或是,他一直在拖延真正面对面谈及那件事的时间,甚至于他一直在试图找寻的证据,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可以让他否认心中的那种猜想的证据。 不远处的绿灯亮了起来,安室透重新迈开了步伐。 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否则只会错过最佳时机。 ——无论是绿灯,还是其他。 第38章 明暗交界线(八) “你要带我去哪?”诸伏景光问。 走在前方的麦芽威士忌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更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着。 于是诸伏景光换了个问题。 “今天快结束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今天的任务。” 那人刹那间停住了脚步。 诸伏景光一愣,也跟着停了下来。 麦芽威士忌还握着他的手腕,所以即使刻意落后几步,也仍旧无法真正拉开多少距离。 他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忐忑。 ——那毕竟是麦芽。 那人缓慢地转过身,眸光依然平静,“你很期待这场游戏的结束。” 诸伏景光斟酌着回答:“无论是游戏还是其他事,总是会结束的。” 麦芽看了他一会儿,竟然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而后没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继续拉着他向前走。 诸伏景光看着前方的那个人,又逐渐把目光放在前路上。 夜色正浓,路灯有规律地分布着,脚下的路由光亮到黑暗再到光亮,但是远眺到最后,只余下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麦芽要带他到哪里去,或者说,他不知道麦芽想要到哪里去。 距离那场荒谬的游戏开始,已经过去了四十天。 没有他曾经担忧过的场景出现,那些任务平平常常,大多时候就像突发奇想想到了就让他去做做,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他真的做什么,与此相对,任务奖励也总是很随意。 他有时候会觉得麦芽并没有组织里的那些人想的那样无厘头,但是一些无厘头的举动出现又不得不让他生出那些大众的想法。 麦芽今晚是来找波本的,但是临走前却带走了他。 为什么? 虽然这么想有些自以为是,但是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抓住了一些有关麦芽行事的逻辑。 送黑麦礼物的重点不在于黑麦,而是“送”这个动作;约波本见面的重点不在于波本,而是一段时限内保持“见面”这个状态。 那麦芽今晚与波本拥抱,本质因素是什么? 麦芽也曾经张开双臂等待过他的拥抱,所以麦芽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只是拥抱吗?还必须与特定的某个人拥抱? 如果是后者,那人选又是怎样决定出来的? 于是思绪又回到了很久之前他就在思考的一个问题上:麦芽威士忌的那些任务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在自己与自己玩游戏吗?还是有什么其他方式去决定自己的任务? 与过去很多次一样,思考到最后,他并没能得出什么的定论。 他们还在向前走,时间已经算晚了,理所当然地也很少有行人从他们身旁路过,但还是会有人将不同的目光投过来。 诸伏景光从不适应那种目光再到趋近于坦然,他想,麦芽从未将任何注意力分给路过的人。 那个人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和想法,只是专注地、认真地看向前方,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他放在眼里。 这就是麦芽威士忌,一个仿佛独自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不在乎任何善意还是恶意的眼光,只是自顾自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路上。 道路两旁的其他店铺则是大多已经准备歇业,道理是相似的,没有哪条路是没有终点的,但是麦芽刚刚并未回答关于要到哪里去的问题。 “麦芽。”诸伏景光再次开口:“要找个地方吃点宵夜吗?” 提起这个,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离开小酒馆时太过仓促没能结账,明明最初说好是由他请客的。 不过zero还在,应该会记得结账。 麦芽威士忌脚步未停,口吻平淡:“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吗?”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考虑起那人会更想听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但是如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无疾而终。 如果有一天真的能摸清麦芽的想法,那那个人估计就不是麦芽了。 于是在短暂的迟疑后,他最终选择顺应自己的真实想法,说道:“现在已经很晚了。” 那人对他的答案没做什么评价,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停下脚步。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麦芽准备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太阳升起,倒也不是很难想象。 因为没有任何阻止的余地,他反而开始放空自己。 怪不得那个人的黑眼圈那么重,结合这种黑白颠倒甚至不分黑白的作息,那种简直像是刻在了眼底的青黑色也就不是很难理解了。 在真正遇到麦芽威士忌前他很难想象世界上会存在自我且纯粹到这种程度的人:不在乎外界的眼光,甚至不在意日月的轮转和黑夜白昼的交替。 【你想带他去哪里?】 那道唯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如同背后灵一样再次响了起来。 “闭嘴。” 身后传来一道短促的疑惑声,但是苏格兰威士忌很快又说:“好的。” 随后便再也没有了后续。 雨宫清砚皱眉道:“你说你的。” 【你是想带他去哪里呢?】 “嗯?” 那两道声音一并响了起来。 “我说让你闭嘴。” 于是身后的那道声音再次化为平寂。 但是另一道如影随形的声音仍旧在不知疲倦地继续响起。 【今日任务(541/1000):与波本威士忌拥抱】 【你今天的任务与苏格兰威士忌无关不是吗?】 【你究竟是想带那个无关紧要的角色去哪里?】 指腹下的触感并不柔软,能清晰地感知到皮肤下的骨骼,即使隔着一层血肉,也仍旧有些硌人。 ——他是准备带苏格兰威士忌去哪里? 雨宫清砚想,无论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系统,都在尝试从他口中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只不过一个隐晦谨慎而另一个更加直白。 “苏格兰,向前走需要什么理由吗?”他问。 “其实向前就已经可以算作一种理由了。”苏格兰威士忌说。 这是一个委婉的回答,那个人总是会用这种谨慎的措辞来表述自己的观点,不过他很乐意发现那个人开始敢于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雨宫清砚轻笑了一声,“那就是需要理由的意思了。” 他松开一直握着的那只手腕,但是很快身后就有脚步声传来,他知道是苏格兰威士忌跟了上来。 他们走在深夜里,迈开脚步时,照亮着目光所能触及的前路的唯有路灯和月光。 雨宫清砚转过身,但是脚步未停,他背对着前方走着,看向即使松开了手也仍旧跟在身后的那个人,“路灯和月亮哪个更亮一些?” 诸伏景光一愣。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熟悉,唤醒了他有关某个夜晚的记忆。 这是他曾经思考过的问题,麦芽当时给出了什么回答也十分清晰。 【“寥寥几笔的区别,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但是当那人把同样的问题摆到他面前时,他无法说出那人曾经说过的答案。 “你还是没有得到答案吗?” “是。”诸伏景光看了看悬在夜空的月亮,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路灯,坦然道:“我还是没有得出一个定论。” “即使那并不值得纠结?” “即使那并不值得纠结。” 记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面对麦芽时展现自己的坦然变得简单起来,诸伏景光不觉得这是什么糟糕的事,而麦芽似乎也乐得看到他的坦然。 如果一定要换一种说法,那大概类似于麦芽最初提出的“不说谎”。 “苏格兰,向前走是需要理由的。”雨宫清砚说:“与其说‘向前’是一种理由,不如说‘向前’是一种动力。” 他很少会说这种听起来像是在解释的话,别人是否能够理解他的话又是否误解他的语义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但他正在描绘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角色,并且至今对此兴致勃勃,所以他愿意在无聊时对苏格兰威士忌多说几句话。 夜色太浓,他看不清那双蓝眸中流转的神色,但是他并不想因此停下脚步,所以他说:“再走快一点吧,苏格兰。” “这是今天的任务吗?”诸伏景光立刻问道。 雨宫清砚被那种反应逗笑了,说道:“对。” 其实在问出那句话之前他就已经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但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诸伏景光还是松了口气。 这场荒谬的游戏起始有因,与其说是一场游戏不如说是一场交易,如果中途断开或者有所变故,他很难不紧张起来。 两人间的距离随着速度的改变而理所当然地开始缩小,诸伏景光摸不清对方是想让他走快多少,控制着两人间的距离,但是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还是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吗?” 这是今晚已经问过一次的问题,即使那人的话听起来再无厘头,也多少能听出一些言外之意来。 至少这句话绝对与他们今夜要去哪里无关。 这个问题的第二次出现同时也代表着麦芽对他第一次的回答虽然并不反感但也并不称心,不过对于麦芽威士忌的问题,他已经学会了保持沉默。 麦芽威士忌不是想听他的答案,而是想听他的答案是否符合自己的心意。 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开口,雨宫清砚也不在意。 他仰头望了望天空,细碎的星光以及被云遮挡了部分的月亮,再仔细去看,依稀能看到云正在飘动的痕迹——那是一幅堪称精美的画。 ——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地吗? ——没错,要有一个目的地。 路上的风景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锦上添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要不走一步弯路地直奔终点。 没有什么比他的目的地更重要。 雨宫清砚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前方,随着距离的拉进,那双蓝色的眸子也愈发清晰起来,他淡淡道:“我有我的目的地,没有什么比目的地更重要。” 在极其短暂的怔愣过后,那抹澄澈的蓝色间很快便晕开了几道柔和的涟漪,苏格兰威士忌笑着说:“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真是太好了。” 雨宫清砚笑了笑,正要开口继续说些什么,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后响起—— 【你的目的地在一个没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地方。】 第39章 明暗交界线(九)【含感谢苍雨老师深水加更(2/2)】 诸伏景光不知道为什么麦芽威士忌看起来心情刹那间好了几分,他回忆着他们刚刚进行的对话,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那个人的心思谁又猜得透呢?读不懂才是正常的。 他这样想着,暂且放下了思索。 万幸的是,麦芽威士忌并没真的拉着他在街头走上一整夜。 看着那个逐渐融入夜色的背影时,他莫名有些出神。 原来像麦芽这样随心所欲的人也会有一个既定的目的地吗? 他一边转过身一边想,麦芽的目的地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麦芽今天大概不会再来他的安全屋留宿,诸伏景光估摸着那个人真的有可能独自在街头游荡到天亮,但是那也暂且与他无关了。 不过也不能排除那个家伙三更半夜又跑来他的安全屋的可能性,毕竟这种情况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 诸伏景光走到安全屋楼下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虽然疑惑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打过来,但还是动作流畅地点击接通。 “今晚方便聊聊吗?” 听到话筒里传出的声音,诸伏景光回答道:“暂时方便,但是不能聊太久。” 他不确定麦芽威士忌会不会随时跑来他的安全屋,但是短时间内是安全的。 “足够了。” “好,去哪里碰面?”诸伏景光一边说着一边把已经拿出来的钥匙放回了口袋。 “你转头就能看到我了。”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忽然变得清晰了几分,诸伏景光转过身,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远处的一抹金色。 他的脸上即刻展开一个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我想着观望一下,如果麦芽也跟着你回来了就改天再找你。”安室透挂断电话,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家好友,确定了没什么问题,才继续说:“先找个地方坐下聊吧。” 这的确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以往最适合私下碰面的安全屋因为麦芽威士忌毫无规律的自由出入而变得危险起来,诸伏景光想了想,说道:“我记得附近有家营业到凌晨的小店。” “好,那就去那里吧。” 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他们随意点了两份小吃,挑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你是想说之前短信里提到的那件事吗?”诸伏景光倒了杯水,先递给好友,而后也为自己倒了一杯,“已经有结果了吗?” 出乎意料的是,好友在接过那杯水后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 “没有。” “这样,是其他事情?” 对方摇摇头,“不,就是之前短信里提到的那件事。” 诸伏景光看向邻座的友人,缓缓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疑惑道:“那你今晚是……?” “虽然现在还没有定论。”安室透认真道:“但是我担心等真有了定论就迟了。” 这种严肃的语气和措辞让诸伏景光的表情凝了凝,他又坐直了几分,认真道:“你说。” “你和麦芽未免走得太近了一些。”安室透皱着眉,“我知道是他在频繁地骚扰你,但是你对他的态度让我不得不多做考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真正把那句话说出口之前,安室透曾经预想过好友的反应,诧异、沉默、否认、剖析等等,但是却唯独没想到实际上的回应是一个微笑。 这种超出了所有预期带来的即视感让他在这个瞬间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一张戴着眼镜的脸。 “原来是这个啊。”诸伏景光的语气反而轻快起来,他放松了几分,靠在椅背上,笑道:“吓了我一跳。” 安室透被这种反应弄的有些迷惑,“这个事情难道不重要吗?我是真的感觉你被麦芽分散了太多精力,你有些太在意他的事情了。” “从呈现出的效果来看,的确就是这样。”诸伏景光拄着下巴,面对身为自己相识数年的好友、更是唯一切实知晓他的境况的战友的这个人,他永远能够更加坦然地去说一些话,即使有时候这些话并不方便落于言语表达。 “麦芽他太过真实了,那种恣意的模样很难让人不去注意他,就和组织里与他无关的诸多人等每天都在议论他是一个道理……”诸伏景光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平静道:“更何况是他本就时不时会主动找上的我呢?” 安室透眉间的皱痕再度加深,“但……” “但是如果连你也觉得我对那个人的态度不一般,那就说明我的计划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姑且还算顺利。” 安室透一愣:“等等……计划?” “我一直在想,麦芽对我的态度究竟是怎样的,既然第三视角的人也能看出他对我似乎有所不同,那我身上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诸伏景光垂眸看着手中的杯子,水面随着他的动作泛起浅浅的波纹,他却觉得那一道道波纹里恍然出现了一张模糊但足够熟悉的脸。 “后来我逐渐想明白了。”他把那只杯子放在桌面上,径直望向好友,“他把我当成了自己的作品。” 安室透暗自咀嚼着那个字眼——作品,没有出言打断。 “麦芽当年得已经得到了苏格兰这个代号,他很满意,但却又不明原因地拒绝了,所以当得知有人拿到了这个代号时,他自顾自地就跑来见我。” 记忆随着叙述声仿佛回到了他在拿到代号后第一次见麦芽威士忌的那一天,他悠悠转醒,便正对上一双带着审视的绿眸。 那不是他第一次见麦芽威士忌,但那是他第一次正式与那双眸子对上视线,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总是下意识地想与那双眸子错开视线,甚至是回避着、抗拒着与那双总是带着审视的眸子。 “大概是那一年他自己没能成为苏格兰,所以就想打造出一个符合他心意的苏格兰出来。” 诸伏景光知道他对麦芽威士忌的剖析其实是存在一定误差的,但是随着交集的加深以及各类交流的增加,这个误差在逐渐缩小,已经到了他自认不会引起过大负面效果的阈值。 对于思维逻辑别具一格的麦芽威士忌,能猜到这个人的三分心思就已经称得上高,而在有“苏格兰”的这一问题上,诸伏景光有自信自己已经摸到了七分真相。 “前段时间我在想,麦芽就像拥有着什么魔力,仿佛只要是与他有关的事情,很多人就总会下意识地忽略一些事。那些有关古怪个性的传闻让人们淡化忘却了他自身的实力,他与琴酒的种种流言让很多人看不清他们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 电光火石间,安室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的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你是准备——” 诸伏景光笑了笑:“现在再提起苏格兰的时候,很多人只会下意识地去想麦芽,而不再是苏格兰本身,这不是很好吗?” 这跟预想中的状况相差甚远,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端,安室透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好友,半晌,匆匆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借此平复心情。 他放下杯子,叹了口气,也像是松了口气,感叹道:“是我想多了。” “不,你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安室透知道好友还有话要说,于是没出声,等待起下言。 “麦芽他太特别了,简直让人移不开视线,即使是与自身无关的事情也总是下意识地想去探究几分——他越是难以看清,反而就越是想看清他。”诸伏景光平静道。 大多人总是有所顾忌的,也总是有所牵绊,所以当发现世界上还有一个如此恣意的人存在,一些过往未曾有过的情绪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滋生。 麦芽越是真实,人们就越是想捕捉他的虚假;麦芽越是自由,人们就越是想看到他被束缚;麦芽越是无所顾忌,人们就越想摸清他的软肋。 他也不例外。 于是他总是有意识地回避着那双藏在薄薄的镜片后的绿眸,目光却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去追寻那双绿眸望向的地方。 理性剖析自己,诸伏景光不认为好友的困惑和忧虑是没必要的,现在这种局面的出现,无论麦芽本身就热衷于找上他占了几分原因,但就像好友说的那样,他最近的确是被麦芽威士忌分走了太多注意力,对待麦芽威士忌的态度也在一点一点地发生改变,而这一切其实并非都在他的预期范围内。 “也正是因为他太特别了,让人移不开视线。”说到这里,诸伏景光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感慨又像是叹息,他轻声道:“所以才更是一面再好不过的挡箭牌。” 这是一个矛盾解开的瞬间,也是一个困惑不在的瞬间,但是他们对上视线时,却没有人在笑。 又过了一会儿,安室透率先打破了过于安静的氛围,说道:“这还是太危险了。” 诸伏景光随意放在桌面上的手动了动,食指下意识地敲了几下桌面,重述道:“是,太危险了。” 麦芽威士忌的风险性是无法回避的问题,但是自从成为卧底搜查官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没有离开过风险一词。 “zero,你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说过一次的那句话,继续道:“但是有时候,或许越真实越好。” 安室透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上那双蓝眸时,所有话语又被一并堵在了嗓子里。 对方没再给他深想的时间,站起身走向厨房,“抱歉,刚刚点的东西可以帮我们打包吗?” 安室透看着那个背影,终于还是跟着站起了身。 又提高音量喊了几声后,老板才终于从厨房里探出头,笑着答应下来。 “太晚了,我不饿,你带回去吃吧。”诸伏景光一边拿出钱包一边解释了一句,而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道:“对了,我今晚走的太仓促忘了结账了,你应该有记得结账吧?” 安室透摸了摸鼻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怎么说呢……差不多吧!” 诸伏景光:“差不多?” * 雨宫清砚慢悠悠地散步在满地月光上。 【你心情很好。】 他的确心情正好,好到甚至愿意反问一声:“为什么不好?” 他经常会像这样独自行走在夜色中,偶尔甚至会一直走到天明,有时候是因为心情好,有时候是因为心情不好,但是更多时候是无所谓心情好坏,只是想这样独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那道带着机械性的声音沉寂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才又响起。 【为什么心情好?】 这个问题实打实地取悦到了雨宫清砚,于是狭窄的小巷响起了一阵笑声,余音砸在墙壁上,所以即使笑音已经停止,浅浅的笑声仍旧又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 “怎么?你猜不到吗?” 他走出小巷,前方是一条宽阔的主街道,不过大多店铺里的灯都是熄灭的,只有店门口的监控设备还兢兢业业地亮着一个光线微弱的提示灯。 路灯同兢兢业业,于是脚下踩着的除了冷清清的月光,又新增了路灯照下的暖黄的灯光。 【为什么?】 那道声音追问了一遍。 雨宫清砚再次笑起来,甚至连脚步都格外又轻快了几分。 他没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开启了一个全新话题:“222号,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道声音再次沉寂下来。 雨宫清砚对此并不意外,他和这个系统已经相识五百余天,对彼此的沟通模式多少都有一些了解。 他会选择性地接收一些信息,只喜欢听自己想听的话,显然,这个签到系统也是如此。 就这样走出很远,那道声音才重新响起。 【我想要看到你完成所有的任务。】 【你为什么心情突然变好?】 用一个答案换取一个答案,倒也合情合理,不过雨宫清砚仍旧不准备回答那个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会心情不好?”他口吻平淡地提起那句话:“‘你的目的地是一个没有苏格兰威士忌的地方’,你为什么会对我说那句话?” 那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一种提醒,而雨宫清砚等的恰恰就是这句话。 他过去从未像这样与那个系统进行过对话,他大多时候都不愿意听那道带着机械的冰冷感的声音,更讨厌那种被安排好的如同漫画剧情一般的感觉。 但是今晚,就像他的心情格外好一样,他对与那个系统对话也格外感兴趣。 “因为你担心我会动摇,你以为我在动摇。”雨宫清砚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起来,“所以你忍不住跳出来提醒我。” 他不介意这种近乎于自言自语的即视感,与他对话的造物越是沉默,他便越觉得这是属于他的一场大获全胜。 ——这是他一直在期待着的一场胜利,而这场胜利甚至比他想象中还要成功。 “你引导我一步步加深与苏格兰的联系,但是当我真的与他建立联系,你却开始担忧起来。” “于是你想如法炮制地让我与其他人建立联系,但是效果并不好,我的注意力没有被分散。” 轻快的笑声响起,他畅快道:“你慌了,所以才会不分时机地提醒我。” 那是雨宫清砚思考了很久的问题,从他第一次拿到一张陌生的照片时开始,他就有所留意。 苏格兰威士忌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于是他开始怀有一些猜测,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一次次地出现在任务中,原本模糊的猜想也越发清晰起来。 或者说,在向苏格兰威士忌发布任务的过程中,除了满足他自己的乐趣以外,也更加明确了系统的逻辑。 他向苏格兰威士忌发布任务,又随手给一些奖励——和系统在做的一样。 他存在一定目的,对苏格兰威士忌并无恶意,任务并非是规定明确,任务奖励也是随他喜好。 这也是系统对他的态度。 “苏格兰固然可爱,我固然偏爱他,那你呢?”这是雨宫清砚曾经问过系统的问题,但是彼时那道声音选择了拒之不答,现在,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你偏爱苏格兰的原因又是什么?” 很多时候,不同境况和氛围下的沉默也有着不同的含义,至少此刻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的寂静与过去的每一次沉默都有所不同。 这类小插曲组成了这个空洞的世界中的乐趣所在,而摸清这个与他关系密切的系统所隐藏着的东西更是他最乐得拿来调剂生活的调味剂。 即使仍旧有一些东西是不甚明晰的,但是那不影响他为自己在对决中的胜利感到愉悦。 于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大好。 比起愉快,还有一些更有用的信息被掌握在手中。 ——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存在一些特殊之处,或许是有关这个人本身,或许是关于这个代号本身。 ——系统虽然频频让他与苏格兰威士忌产生交集,但是系统会担心他真的被苏格兰威士忌影响。 ——如果抛开其他因素不谈,系统与他的目标是一致的,都希望他可以完成全部任务达成目标。 “无论你是为了什么想让我通关,但是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雨宫清砚看向远方,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是距离太阳升起一定还有一段时间,“我想离开这个世界,而你希望我完成所有的任务。”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确认系统的态度,用了一些手段,做出了一些迷惑性的行为,达成了目的。 即使双方的目标呈现出的结果是同样的,他也依然觉得自己与这个所谓的签到系统并非同一阵营,但是能够确定一些事,也让他能够更加放肆地放开手脚——虽然他原本就不存在什么束手束脚。 “222号,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如果一定要挑个最真实的,那就是同样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你。” 他厌恶系统的存在,但是也不得不承认,系统就是他目前所能接触到的最真实的造物,甚至称得上是一种证明的寄托。 雨宫清砚淡淡道:“没有什么比目的地更重要,不是吗?” 像是在与他较劲,他没有回答系统的问题,系统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但是有时候不回答也是回答,避之不答也是回答。 【宿主,比起苏格兰,我偏爱的当然是你。】 “哦?” 雨宫清砚看着地平线的尽头由深及浅扩散开的金色,太阳升起的时间比他预想中要早,但是谁又能确定这个虚假的世界里的时间是正确的,如果摘下眼镜,谁又说得清现在究竟是清晨还是黄昏、太阳是升起还是下落。 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离开这个世界,他会向前走,直到走到真正的太阳得以升起的地方。 “既然你说你偏爱我。”他仰头望着日出,平静道:“那我下一个任务奖励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雨宫清砚勾了勾唇,这个回应已经可以代表很多,也再一次让他摸到了这个系统的态度和底线。 在未来的四百五十九个任务里,他会继续去探究系统的底线,继续去为这注定无趣的一千天寻找乐趣,他与系统之间总有一方要让步,而那一方绝对不会是他。 “嗯……开发一个静音模式吧。” 【抱歉,签到系统222号并未开发此功能。】 “所以说让你去开发。”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啧。” 第40章 明暗交界线(十) 麦芽威士忌已经几天没来过了,短信里的任务一如既往,诸伏景光竟然有些不习惯。 不,也不能完全说是没来过。 诸伏景光用钥匙打开门,按下门把手的那一刻,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内的轻响,于是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放缓了几分。 果不其然,打开门后,玄关躺着一个塑料袋,他猜那原本是挂在门把手上的,但是随着他在门外打开门,袋子便从门把手上滑落下来。 他俯身提起那个袋子,打开看了看,是几颗糖。 算算数量,正好跟麦芽没来过的天数吻合,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最近几天的任务奖励。 他随手拿出一颗糖,捏在指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有什么特别。 他一边把那颗糖扔回袋子里一边走进客厅,随手把那个袋子放在茶几上,又抱起茶几上的花盆,走向窗边。 两盆蓝色矢车菊,一盆是他买来送给麦芽威士忌的,一盆是麦芽威士忌买来送给他的,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会送给他一盆一模一样的花,但是一定要说的话,其实他也说不清那天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买下那盆花。 但是这两盆一模一样的花,最终都养在了他的安全屋。 不过这两盆花留在他这里也好,他很难想象看起来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麦芽威士忌能照顾好一盆花。 诸伏景光把两盆花都放在窗台上晒晒阳光,摸了摸土壤,似乎有点干燥,又转身去拿喷壶,准备浇点水。 等他带着工具重新回到客厅时,看清窗外的场景,他动作骤然一滞。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陷入了沉思。 几秒后他又反应过来,匆匆上前打开窗户——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满地的玻璃碎片,更不想看到才换了不久的玻璃破了个洞。 有风顺着敞开的窗吹进来,诸伏景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说:“这是六楼。” 麦芽威士忌撬锁水准一流,进出他的安全屋畅通无阻,却偏偏要爬六楼走窗。 窗外的那人顺势坐在窗台上,背后没有什么能倚靠的东西,但是他看起来仍旧十分自在,甚至惬意地晃了晃腿。 “心情好。”他说。 诸伏景光无言以对,他想起麦芽上次走窗时的状况,那人给出的理由也是心情好。 他很难理解麦芽威士忌的脑回路,但是能保住玻璃还是让他生出了几分庆幸——至少这次玻璃完好无损。 “不错。” 诸伏景光顺着坐在窗边的那人的视线望过去,落在了两盆蓝色的小花上,他自动补全的那句话:花不错。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原本的计划,举起喷壶,避开花叶浇了些水。 这几天,麦芽没来找他,但是也没去找波本或黑麦。 “那些糖是你送的吗?”诸伏景光主动挑起了个话题。 “不是。”麦芽威士忌随口道。 诸伏景光沉默了两秒,又问:“那是任务奖励?” 这一次,那人点了点头。 前后的两个回答听起来有点矛盾,但是麦芽威士忌的逻辑向来别具一格,总结起来其实还是那人挂在门把手上的。 会明目张胆地开锁又把东西挂在门内,除了麦芽威士忌以外他也想不到其他人选了。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他问。 “十点之前睡觉。”麦芽威士忌说。 诸伏景光点了点头,又问:“不下来吗?” 麦芽威士忌只是望着那两盆花,没说话。 诸伏景光也不指望那人真的能回答他的每一个问题,刚刚应的几声都已经算是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对仿佛无时无刻不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麦芽威士忌来说,分出任何一丝注意力都算是难得。 诸伏景光决定还是先不管麦芽威士忌了,该做什么做什么,那人要找他的时候自然就会找上他。 “我出门了,你有什么需要带的吗?”这是前些时间麦芽威士忌频繁在他的安全屋留宿时养成的习惯,出门前顺带问一声那位客人是否需要什么。 坐在窗台上的人仍旧没回应他,于是诸伏景光推开门走出去。 很难想象,他竟然已经开始习惯麦芽威士忌的存在,任由那人独自留在他的安全屋都已经变得不过尔尔。 关上门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忽然想到,所以那个人今天至少来过两次——在他没回来之前把装着糖的袋子挂在门内又离开,他回来以后又爬上了窗户进来。 诸伏景光站在楼下,抬头看了看安全屋的方向,那个身影还坐在窗边,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到底为什么非要爬窗户不可? 他收回视线,大步朝超市的方向走去。 就算已经习惯了且无力阻止麦芽威士忌独自留在他的安全屋,但还是能少一秒就少一秒最好。 如果麦芽威士忌把他的安全屋炸了或者做出什么其他难以置信的事情都不值得意外,毕竟那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诸伏景光按照清单把要买的东西一一放进购物车,去收银台结账时,路过冷饮柜,他的脚步顿了顿。 麦芽威士忌今天爬了窗,因为他心情好。 ——为什么心情好? 虽然心情好放在麦芽威士忌这种无厘头的人身上不算什么,但是按照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的经验,麦芽心情好的时候总归是要比心情差的时候好应对的。 诸伏景光退后了两步,走到冷饮柜旁,停留了一会儿,还是快速挑了支冰棒。 不管有没有用,总之哄那个人开心总没错。 * 【宿主,那些糖是给你的任务奖励。】 雨宫清砚抬头望向天空,但是窗沿遮挡了大半视线,于是他又向后仰了仰,在有些刺眼的阳光以及拂过的微风中闭上眼,上半身大半落于窗外,随之而来的悬空感让他勾了勾唇。 “等你什么时候开发了静音模式再来跟我说话。” 【苏格兰威士忌回来了。】 雨宫清砚选择性过滤了那道声音,于是那道声音很快便归于沉寂。 玄关的方向传来几道声响,有人走进来又关上门,随之而来的还有塑料购物袋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麦芽。” 有脚步声在靠近,声音并不明显,室内拖鞋的鞋底很柔软,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总是很浅。 “吃冰棒吗?” 雨宫清砚慢吞吞地睁开眼,目光落在递到面前的那支包装袋熟悉的冰棒上,没出声,也没接过,只是顺着那只手看向一双熟悉的蓝眸。 诸伏景光谨慎地选择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那支冰棒迟迟没有被接过,但是那人没出声拒绝,他就也没收回手。 安全屋里的画面与他离开前相差无几,麦芽威士忌仍旧坐在窗台上,一定要说什么不同的地方,那人大半个身子都悬空于半空的模样,在楼下遥遥看到时就已经让他忍不住心惊。 在楼下仰头望向那个身影时,某个瞬间,他几乎以为那个家伙会就这么放任自己倒下来。 了解麦芽的过程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旅途,总是会在不同时刻窥见不同的风景,而上一场风景往往会颠覆他对下一场风景的认知,记忆之所以会骗人,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已经先入为主了。 传闻中的麦芽与他亲眼看到的麦芽总是有所不同的。 “要吃吗?”诸伏景光又问了一遍。 那人从窗台上跳下来,随手夺过那支冰棒,径直从他身侧路过。 诸伏景光随着对方的动作跟着转过身,下意识跟了上去,笑着问:“你吃过午饭了吗?” 那人随意坐在沙发上,撕开包装袋,淡淡道:“你为什么会加入这个组织?” 诸伏景光一愣。 虽然早就明确了麦芽威士忌那种极其自我的交流模式,但是每一次遇到前言不搭后语的转换话题还是让他有些转不过弯。 他目前用着的这个身份的过往是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的,他也早就将那些过往背得倒背如流,这个问题不算难,于是他不慌不忙道: “找个立足之地罢了,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组织,感觉是个还算适合我的地方,所以就来了。” 那人对他的回答未做评价,只是垂眸安静地吃着冰棒,仿佛刚刚的那个问题不是他问出口的。 麦芽威士忌把他当成自己的作品,想打造一个合自己心意的“苏格兰威士忌”,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从这个角度切入,再结合刚刚的那个问题,诸伏景光想,问他成为苏格兰威士忌之前的故事,那大概是在做类似背景调查一类的事情。 然而事实上,麦芽对他的回答的反应极为平淡,甚至还不如一支冰棒值得被在意,也就是说麦芽威士忌其实对所谓的“创作背景”并不怎么在意,大概率只是突发奇想之下随口一问。 但是提及这种话题的时刻十分罕见,诸伏景光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试探性道:“那你呢?一天就决定加入组织的话,一定有什么原因吧。” 那人没说话,但是麦芽会不理会外界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他又换了个更简单的问题:“麦芽,你过去也是做类似的工作吗?”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坐在沙发正中央的男人缓缓抬起头。 诸伏景光有些期待。 麦芽威士忌对姓名一类的信息未加隐藏,组织里的人但凡有心探究,知晓他的真名轻而易举,但是麦芽威士忌更早之前的经历至今一直是个谜,无论如何都无法捉到任何蛛丝马迹。 “过去?” 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嚼着冰,口吻平淡: “过去没人叫我麦芽,他们都叫我雨宫清砚。” 40-50 第41章 他的名字(一) 诸伏景光想起七月中旬时的某个任务,那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传闻中关系紧张的麦芽威士忌与琴酒的相处氛围,但是实际情况却与传闻截然相反。 在那场任务里,琴酒仅用一个简短的字眼就让麦芽威士忌暂且收敛的任性,彼时他还在为此诧异,思索其中的深意,最终却不了了之。 其浴盐读加t实那只是一个称呼的转变,琴酒说的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躺在床上,忍不住思考起这个名字,又想起中午的那句话。 【“过去没人叫我麦芽,他们都叫我雨宫清砚。”】 麦芽威士忌向来是组织里话题的中心,每天关于这个人的各式传闻层出不穷,但好像从未有人留意过除去那个代号以外后那人是什么模样。 诸伏景光坐起来,打开灯,从床头柜抽屉的隐秘隔层里摸出几张照片——这些都是先前在调查麦芽威士忌时搜集到的照片。 照片上的人虽然有着同一张脸,但是形象却各有不同。 他翻看着那几张照片,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可追溯的时间最早的那张上。 他把其他照片放回抽屉隔层,仰躺在床上,捏着那张照片的边角,将其举在半空。 照片里的男人留着一头长发,没戴眼镜,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了镜头,但是没流露出什么别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 这是他所能看到的最早的麦芽威士忌。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照片,陷入了思考。 他过去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抛开“麦芽威士忌”这层身份,雨宫清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麦芽威士忌只是雨宫清砚的某一面,他却好像已经把这一面当成了那个人的全部。 雨宫清砚,他默念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时间缓慢地流逝,他也不知不觉中沉入了梦乡。 * 清晨,阳光从未遮严的窗帘缝隙间溜进昏暗的房间,诸伏景光睁开眼,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会这么昏暗——他昨晚睡前明明忘了关灯。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身,下意识地翻找起昨夜的那张照片。 “你在找这个吗?” 诸伏景光身子一僵。 那种不紧不慢的语调实在是太有辨识度,诸伏景光僵硬地转过头,床的另一侧竟然躺着一个人。 那个人明明言谈举止都很随意,懒懒散散不像是有刻意隐藏过气息的模样,但却永远悄无声息。 他的目光率先落在被举在空中的那张照片上,而后又顺着拿着照片的那只手一路向下,落在了与照片里的人一模一样的那张脸上。 诸伏景光勉强露出个笑容,一边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一边十分自然地问道:“吃过早饭了吗?有什么想吃的吗?” 他已经习惯通过转移话题来解决这类看起来几乎无解的场面,麦芽威士忌的注意力永远成谜,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秒的注意力会放在什么地方,过去他会为那种极其自我的交流模式感到头疼,后来却也开始学会利用这种毫无规律的注意力为自己解围。 很幸运,麦芽威士忌听后便随手把那张照片扔在了一旁,懒洋洋地瘫在床上,说道:“煎蛋吧。” “好的,稍等。”诸伏景光松了口气,他犹豫了一秒要不要趁机把落在床上的那张照片拿走,但怕这个动作会把那人刚刚被分散的注意力再次引走,还是暂且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走下床,站在床边整理起床铺,随着被子翻手一扬,那张照片被“恰巧”压在了被子下。 诸伏景光转身走出卧室,打开门时,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所以那人悄无声息地摸进他的卧室又躺在床上之前,还特意关了他昨夜忘了关的灯。 真是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人,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关上了卧室的门。 时间还早,等他洗完漱后也不过五点钟,诸伏景光打了个哈欠,从冰箱里拿出两枚鸡蛋。 麦芽威士忌在吃这方面倒是从不挑剔,基本上准备了什么就吃什么,提出的最任性的要求也不过是像今天这样加个煎蛋或者荷包蛋。 诸伏景光熟练地打开火,又想起某天早上被厨房的声响惊醒,最后发现是麦芽在准备早餐的画面。 那人很会煎蛋,但是他还是不得不怀疑那人很有可能只会煎蛋。 他做了两份三明治,又倒了两杯牛奶,准备妥当后,便回卧室去叫那人起床吃饭。 他五点左右醒过来,麦芽威士忌看样子也不像是刚摸进来的模样,所以那个家伙很有可能在天亮之前就来了,甚至是凌晨来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种简直像个飘来飘去的鬼魂一样的无声无息程度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诸伏景光推开卧室的门,看清里面景象时心脏几乎骤停。 麦芽威士忌坐在床的正中央,身边散落着几张照片,凭借优秀的视力以及对那些照片的熟悉程度,他瞬间就能判断出那些是他藏在床头柜抽屉的隔层里的照片。 那些照片画面各有不同,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照片上的主人公都是此刻正随意翻看那些照片的人。 “额……这个吧……其实……”诸伏景光只觉得舌头像是打了结,开了几次口都没说出什么话,最后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那人侧过头,随着他动作的转换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更多的照片,他问:“煎焦了?” “嗯?”诸伏景光一愣,反应过来那是在说煎蛋,他迅速改口道:“没,没有,来吃早饭吧,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接下来他看着麦芽威士忌是如何把那些照片一一捡起来整理好,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原封不动地把一沓照片放回了隔层里。 诸伏景光只感觉太阳穴在狂跳。 等一个身形与自己大差不差的人影从自己身侧径直路过,诸伏景光才终于呼出一口气,迅速关上房门反锁,快步走向床头柜。 他半蹲在床头柜旁,匆匆拉开抽屉打开隔层机关把那些照片拿出来,左右看了看,又不知道还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好。 他随意翻看了几下那些照片,眉头忽然一皱。 那张拍摄时间最早、麦芽威士忌还不是麦芽威士忌时的照片不见了。 他一张一张仔细翻看了一遍,又重新检查了一下抽屉和床铺,那张照片竟然真的不翼而飞了。 正在他准备低头再看一看床底时,轻轻的叩门声随着一道熟悉的慵懒的嗓音一并响起—— “你是在找这张吗?” 诸伏景光机械性地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已经完全僵住。 麦芽威士忌倚在门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那里的。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我明明反锁了门,但很快他便告诉自己,世界上没有哪道锁能拦得住麦芽威士忌。 “蛋有煎焦吗?”他不死心地试图转移起话题。 但是这个本就并非百试百灵的技巧果然迎来了今天的第一次失败,站在门口的男人随意摇了摇指尖夹着的照片,投过来的眼神似乎有些微妙,说:“你这个设定,还挺让人意外的。” 诸伏景光没听懂:“……啊?” 麦芽威士忌摩挲着下巴,吐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变态?” 诸伏景光:????? “等等,我不是!!!” “你先别走,不是你想的那样!!” * 一场平静的早餐在不平静的早晨里结束了。 诸伏景光试图向麦芽威士忌解释自己并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爱好更不是什么变态,但是面对那人淡定的一句“那你藏那些照片做什么”,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诸伏景光捂着脸坐在沙发上,把这件事认了下来:“……以后不会了。” 身侧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诸伏景光不想去深想那阵笑声中隐藏的逻辑。 总归不可能是什么他听了以后会顺心的逻辑。 “苏格兰啊。” 那道声音忽然凑近了很多,诸伏景光把眼睛从捂着脸的手掌里露出来,偷偷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张放大的脸。 “你最喜欢哪一张?”那人问。 “哪一张?”诸伏景光不解地重复了一遍。 身旁坐着的那人笑着看着他,问:“那些照片你看过很多次吧……你喜欢哪一张?” 诸伏景光一哽,把指缝合上,拒绝继续与那双眸子继续对视。 他不觉得麦芽是真的想从他嘴里得到一个答案,因为那种揶揄含笑的语气实在是太像调侃。 换个思路,仍旧从描绘完美作品的角度出发,麦芽此刻的这个问题或许也能称之为审美和偏好方面的调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因为几张照片被完全夺走了主动权,诸伏景光下定决心逆转当下的局面,他放下捂在脸上的手,挺直脊背,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大声道: “长头发的那张!” 随着铿锵有力的尾音消散在客厅里,这个并不宽阔的空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几分交杂着尴尬的后怕,他的气势刹那间矮了几分,试图用一些话术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打补丁: “啊,其实我都挺喜欢……不,也不对,麦芽,其实那些照片……”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后再次捂着脸垂下头怀疑起人生。 麦芽威士忌没往什么阴谋论的方向想就已经很好了,再多说什么只会越描越黑,让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再度变得不受控制。 有人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背,诸伏景光挪开手。 麦芽威士忌蹲在他腿边,拄着下巴抬头看着他,这个角度让他能将那张脸上的每一丝每一毫情绪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很少能遇到这种能俯视清醒中的麦芽的机会,于是一时间竟然有些哑然。 那人手里捏着一张照片,正是他的抽屉里不翼而飞的那张,他知道那张照片在麦芽手里,但是没料到那张照片会在此刻被举起。 “我也喜欢这张。”那人说。 诸伏景光先是看着那张照片,视线慢半拍地转到照片旁的那张脸上,在这个瞬间,他莫名将那头浅色的短发看成了长发,精致的镜框似乎也变得透明起来。 那张脸没变,但是蹲在他身旁的那个人却恍然间像是变了个模样。 照片里的那个麦芽威士忌刚刚加入组织不久,那时他还不是麦芽威士忌。 【“过去没人叫我麦芽,他们都叫我雨宫清砚。”】 随着那道声音在脑海中重响,诸伏景光忽然不受控制地想,照片里的人不是麦芽威士忌。 他知道这种想法听起来很矛盾,但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这种想法——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 第42章 他的名字(二)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 这种想法一旦滋生就很难消弭,在放空自己的闲暇时刻突然冒出来,又时不时在脑海中回荡。 诸伏景光在不久后的某次例行小聚中向好友提及了此事。 “这个人太难懂了。”诸伏景光一边无奈地讲述着始末一边打开钱包,“有时候感觉他简单过头了,有时候又觉得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家伙。” “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了。”安室透跟着叹了口气,见到对方的动作,立刻说道:“我来付就好。” “一会儿吃完再付。”诸伏景光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把那张照片递给坐在对面的人,“这是他还没拿到代号的时候的样子。” 好友没直接接过那张照片,诸伏景光收起略微疑惑,抬头间正对上一双眼神微妙的紫眸。 “……怎么了吗?”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收回递照片的手,翻看了两遍那张照片,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安室透看着毫无自觉的好友,面色一言难尽:“你把麦芽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诸伏景光十分自然道:“对啊,放在口袋里容易弄丢,还有可能折弯,放在钱包里就方便很多。” 安室透沉默了两秒,感觉这个理由堪称无懈可击,于是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话锋一转,问道:“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我们能看到的最早期的雨宫清砚了,那时候他刚刚加入组织不久,还没有得到麦芽威士忌这个代号,机缘巧合之下留下了这张照片。”诸伏景光把那张照片推至桌面正中央,“最浅显的角度,那时候他的外表跟现在有很大差异。” “是变了不少。”安室透说:“主要在于发型和眼镜吧,脸倒还是那张脸。” 他又凑近看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没那么清晰,不过那会儿他黑眼圈还没现在这么重。” 那张照片诸伏景光已经看过很多次了,但是闻言他忍不住又看了看,果然得出了跟好友相同的答案,“还真是。” 他想起那人毫无规律的作息,感叹道:“以他那种莫名其妙的作息,没猝死就很不错了,黑眼圈怎么会放在眼里。” 安室透笑起来,“也是。” “照片里的这个人,与其说是麦芽威士忌……”诸伏景光端起杯子,“不如说是雨宫清砚。” “的确,毕竟那时候他还没拿到代号。”安室透跟着举起杯子,跟好友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不过没过多久就拿到了。” 随着两只酒杯相碰又错开,两人都喝了一口酒,桌上的交谈声短暂地停了几秒。 “三个月就能拿到代号的怪物,也难怪朗姆捏着鼻子给他收拾那些烂摊子也坚持要留他在麾下。”安室透随手把杯子放回桌面,又忍不住说:“但他也真是有够神秘的,调查麦芽威士忌姑且还能查到一些东西,调查雨宫清砚这个人却一点头绪都没有。”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给我一种他并不喜欢‘麦芽威士忌’的感觉。” 这个说法让安室透微愣,他迟疑道:“但他就是麦芽威士忌。” “我不是这个意思。”诸伏景光叹了口气,又觉得实在难以形容,他随意放在桌面上的手动了动,食指快速敲了几下桌面,说道:“我最近总觉得,不能把麦芽威士忌和雨宫清砚混为一谈。” “抱歉……我还是没太懂你的意思。”安室透皱眉,“无论是麦芽威士忌还是雨宫清砚其实代表的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这是意料之中的局面,诸伏景光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在没完全弄清一件事时就向好友传达,如果因此产生什么不在预期内的认知就麻烦了。 但是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不说完也说不过去,他靠坐在椅子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也很难形容,但是我总觉得雨宫清砚不喜欢麦芽威士忌。”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即使他们是同一个人。” 桌上陷入寂静,两人都若有所思,片刻后,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次举起了杯子。 “虽然我现在暂时还没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安室透率先打破了寂静,说道:“组织里大多数人都不喜欢有人探究他们代号之下的身份,如果你打定主意把注意力放在雨宫清砚这层身份上,那你务必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 这场小聚结束的并不算早,虽然能跟好友单独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酒让他一直以来绷紧的神经勉强松了几分,但因为交谈结果并不如预期,心里多少还是存了点儿遗憾。 他知道其实这种遗憾的出现是一种必然,连他自己都还没能弄清那种想法,模糊的描述会得不到认同和讨论也是很正常的。 或许我匆匆提起那个理论的出发点其实就是希望zero能帮我分析一下,诸伏景光想,但是那种理论太过模糊不清了,如果没有什么更加关键性的论据出现,他们很难跳出这个僵局。 告别好友后,诸伏景光独自走在路上。 时间转眼已经来到夏末,晚间的温度不算低,但是也算不上有多高,不过他出门前特意穿了外套,倒也不会觉得冷。 街道上行人零星,只偶尔有车辆从身侧驶过。 诸伏景光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经常独自融入夜色的身影。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似乎遥遥注视过很多次某个人走进黑暗。 那个人与他并排走在过一起,也曾经强行拉着他走在路上,但是无一例外,最终那个人会独自离开。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忽然好奇起来,那个人为什么总是独自行在夜晚,是爱好?是习惯?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那个人走在空旷的、昏暗的街道上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目的地在哪里?路线是怎样决定的?会因为疲惫而暂且停歇吗? 他带着那些困惑的思绪继续向前走着,一直向前,直到路过了他的安全屋也仍旧没有停下脚步。 但是像那场小聚中没有从好友那里得到答案一样,天边泛起微光时,他没有得到答案。 再次途径安全屋周边时,诸伏景光终于停住了脚步。 他仰起头,看向泛白的天空,困倦之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他仍然不知道那个人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为了什么缘由去走那一段段路,但是疑问却恍然增加了——我又是为了什么走到天明? 他终于还是转身往安全屋的方向走去。 诸伏景光用钥匙打开房门,随手把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去卫生间洗漱,换了件衣服,直直地倒在床上。 熬夜对他来说并不算罕见,他也不至于因为一夜未睡就如此疲惫。 大概是因为这一夜里除了向前走,他想了太多太多的问题,而那些问题无论怎么去推敲去感同身受地思考,一夜过后都只是没得到答案。 他在思索中沉沉睡去。 今天没有任务,他特意关掉了闹钟,等到再睡醒,天色已经全亮了。 略刺眼的阳光从未拉的窗帘间映射进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挡了一下。 困意已经散去,但是疲惫感仍旧有所残余,诸伏景光伸了个懒腰,随手打开卧室的门。 他的动作刹那间滞住。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转头看过来,扬了扬手里那个过分熟悉的钱包,微笑道: “你是真的很喜欢那张照片。” 诸伏景光:“我……” “你?” 半晌,诸伏景光两眼一闭,破罐子破摔道:“是……我很喜欢。” * 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几点来的,但是竟然还带了早餐。 诸伏景光把已经凉透了的早餐放进微波炉,准备热一热再吃,总归不好随意浪费。 他回到客厅,问:“冰箱里有冰棒,你要吃吗?” 那人躺在沙发上,随意摆弄着他的钱包,不知道究竟是想从那个已经用旧了的钱包上看出什么来。 没得到回应,他习惯性地准备重新问一遍,但刚一开口,他的声音却莫名戛然而止。 沙发上的人有所感应地侧过头,没说话,但是诸伏景光却硬是从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了询问之意。 他迅速整理好神色,露出个笑容,问道:“要吃冰棒吗?” 那人只是收回了视线,继续摆弄起那个钱包。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身后的微波炉提示音像是一株救命稻草,他借此机会匆匆退回到厨房。 把微波炉里的早餐取出来,诸伏景光看着那份极为常规的早餐,忽然陷入了沉思。 其实他刚刚准备说的是——“麦芽,要吃冰棒吗?” 明明跟过去没有任何差别,明明没发生任何异常,对上那双绿眸的那一刻,那个已经叫过无数次的名字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这个想法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压下。 他想起第一次跟那人一同执行任务的那个晚上,那人随手把冰棒棍扔进垃圾桶,转头对他说: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那时他只觉得无奈,更多只想着及时脱身,配合着回答道:“麦芽威士忌。” 【“不对哦。”】 【“那是代号啊,不是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 认真回想,其实从第一次见面至今,那个人从来没有以麦芽威士忌自称过,一次都没有。 用“麦芽”称呼那人时总是会被忽略,无论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永远在自说自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当琴酒说出“雨宫清砚”这个名字后,那个人的任性却即刻平息,乖巧到像是瞬间学会了听懂人话。 一个独自行走的夜晚里没能想通的问题,却在这一刻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寻到了答案。 【“我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 是啊,那个人明明从最开始就告诉过他了,明明答案早就已经摆在了他面前,但是直到夏末他才堪堪反应过来。 因为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是雨宫清砚而不是麦芽威士忌,所以用一个在那个人心中无关紧要的名字去呼唤,注定得不到回应。 他喃喃重复起那句话:“我的名字叫做雨宫……” “嗯?” 身后传来一道疑惑声,诸伏景光动作一僵,他转过身,下意识地想解释,但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比他的声音更早响起—— “你想跟我姓?” 第43章 他的名字(三) “苏格兰最近不太对劲。”戴着眼镜的男人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如是说。 “你觉得他哪里不对劲?”坐在沙发边缘的人试探性地问。 那人没说话。 安室透看着那个大摇大摆地闯进他的安全屋又大摇大摆地躺在沙发上的家伙,叹了一口气,放弃跟那位不速之客继续交流。 ——跟麦芽威士忌认真了你就输了。 他站起身,决定还是先离那家伙远一点比较好。 “波本啊。” 安室透动作一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终维持着起身的动作,侧头问道:“怎么了?” “你会把什么人的照片放在钱包里?” 这是个很微妙的问题,微妙就微妙在他最近刚刚知晓好友把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的照片放在了钱包里。 好友的这个行为其实无关暧昧,更多只是出于便捷,但是从外人角度看很难真的不做他想。 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问这个问题是发现了什么还是普通抽风一问,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安室透坐回原处,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朋友、对手、同僚……” 麦芽威士忌恍然大悟道:“所以你在钱包里放了黑麦威士忌的照片?” “当然没有!!!” “我记得黑麦威士忌有女朋友……你们这个设定挺有趣的。” “你在想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 最终安室透放弃了挣扎。 以那个人神奇的脑回路,他很难不怀疑继续说下去,事情只会被越描越黑。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又知道了多少,但既然最终呈现出的局面暂且是平和的,那不打破这个已有的平衡或许更好。 至少现在,对他们来说,这个平衡并不糟糕。 安室透开始思索如果平衡被打破了会发生什么届时又该如何应对,好友已经向他讲述过自己的计划,他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心又悬了起来。 麦芽威士忌是个定时炸弹,他现在这样想,过去也同样这样想,于是在经过各种衡量以及面对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时,他做出了拆除这颗定时炸弹的决定。 但是他的拆除计划失败了。 他以为会迎来难以估摸的反噬,但是那颗炸弹并没有发生爆炸,事发后每一次重新面对麦芽威士忌时,他都会诧异于那人过于平淡的反应。 在他眼里、在很多人眼里都难以跨越的问题,在麦芽威士忌眼里似乎总是不值一提。 这种认知上的信息差和落实到态度上的实际误差让安室透在与那个人发生接触时,除了难以捕捉的气息带来的那个人并不存在于这个空间的错觉,也会在某个瞬间生出那个人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理解的想法。 就像好友说的那样,麦芽威士忌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安室透垂眸看着已经自顾自地枕在他腿上闭目养神的男人,几秒后,又抬头望向天花板。 麦芽威士忌没因为那场状况频发的任务针对他就已经有些难以置信,在一段时间的与过去没什么分别的无视过后,那个人竟然开始主动与他产生交集。 他起初会因为这种突兀的行为感到警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与那个人单独坐在一个安静的空间又或是坐在喧闹的人群中,竟然也变得习以为常起来。 他开始理解好友对麦芽威士忌的“习惯”,因为那个人的确是这样,一旦下定决心随他去、不再刻意拒绝,就会习惯那个人的存在,连带着那种神奇的脑回路也变成了一种似乎有迹可循的个性。 他依然对麦芽威士忌带有防备,依然因为麦芽威士忌与好友过近的距离感到忧虑,却再未生出过什么想伺机除掉那个人的想法。 或许是曾经试过但并未成功所以谨慎程度就加倍升级起来,有可能是麦芽威士忌的实力和精神状态都远超他的预期认知,也有可能是因为…… 安室透靠在沙发背上,放空自己,压在腿上的那颗头存在感极强,让那个气息浅薄的人存在感化为实质。 他想,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开始觉得麦芽威士忌其实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可理喻和不可控。 麦芽威士忌的危险性并没有改变,但是他开始觉得这份危险暂且不会落到他的身上,更重要的是暂且不会落到他的好友身上——后者才是他愿意保持观望的本质原因。 他想起那道出现在一个下雨天的声音。 【“如果那是你的宿命,我就会放你走。”】 麦芽威士忌眼里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宿命是什么仍未可知,以常规思想去推断那个人的想法往往得不到结果,但是他能听懂后半句的含义。 【“我就会放你走。”】 那是极为平静的一道声音,但是那句话却犹如一块巨石被投入平静的湖面,让他猛地惊醒。 追击一个背叛者,这种任务无论是对他来说还是对同样身为卧底搜查官的好友来说都很敏感,或者说,叛徒这种词汇对任何一个组织成员来说都极为敏感,但是麦芽威士忌却说:我会放你走。 隔着雨幕看着那两个人时,他忽然生出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雨幕中苏格兰为麦芽撑起的伞,在未来某一天,或许会成为另一把保护伞。 “苏格兰最近不太对劲。”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第二次在这个安全屋里响起。 安室透从重重思绪中抽离,回以了一个与刚刚完全相同的回应:“你觉得他哪里不对劲?” 会把同一个问题说出两遍,也就变相证明了说话的人对这个问题其实相当在意,安室透随意搭在沙发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他不喜欢自己的姓氏。” 安室透一愣:“啊?” “这是好事,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可不是单说一个是或不是就能解决的,安室透斟酌着开口:“我觉得……” 但是还未等他说完,枕在他腿上的人已经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既然他喜欢我的姓氏,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他改。” 安室透:“……哈??” “不过要看他表现才行。” 话题越来越偏,那人说的话也越来越离谱起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安室透还是试图挽救一下好友在麦芽清奇的脑回路下愈发诡异的形象,委婉道:“我倒是没觉得苏格兰不喜欢他的姓氏,以前没拿到代号的时候大家也都是叫他绿川的。” 下方迟迟没再传来回应,安室透刚准备低头去看,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却已经撑起上半身坐了起来。 “绿川啊……” 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安室透总觉得那人在一字一顿缓慢地重复出这个姓氏时,一晃而过的疑惑后,那份如同孩童般的兴致勃勃几乎要溢了出来。 安室透的唇角向下压了压。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44章 他的名字(四) 麦芽威士忌又来了。 没走门也没走窗,没办法以最简单的方式判断那个人的心情。 诸伏景光有些忐忑,对待未曾遇到过的状况,人们往往会出生出最基本的警惕。 毕竟那个人从来没有哪一次是像这样站在门口,简直就像一位真正的客人。 诸伏景光这样想着,又将那些想法逐出脑海。 这里是他的安全屋,麦芽威士忌当然是客人。 他握着门把手,看着站在门外的那个人,试探性道:“不进来吗?” 于是门外那人径直走了进来。 诸伏景光将信将疑地关上门,看着站在客厅里的那个身影,还是有些不放心。 虽然古怪一词放在麦芽威士忌身上向来匹配,但是还没有哪次让他感到如此微妙。 见惯了那个人自顾自地运转着独属于自己的一套逻辑,这次出现类似大众平常的模式,就总是觉得不太适应。 诸伏景光知道那人是从好友那边来的,在半个小时前他就收到了好友的短信。 就像短信里说的那样,麦芽威士忌今天似乎不太正常——不正常就不正常在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正常了。 “今天的任务是什么?”诸伏景光问。 那场长达百天的游戏已过大半,他先前只觉得荒谬,现在却已经能相当熟练地利用此打开话题了。 “画画。”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环视起安全屋的墙。 这个任务他曾经收到过,麦芽威士忌带着他去了自己的安全屋,说是画画,实际上是为墙壁刷漆。 不过把刷漆说成在墙上画画也的确挑不出错处。 他以为这次要换个颜色的是自己安全屋的墙,但是他向来猜不透那人的想法,这次果然也不例外——从抽屉里翻出纸笔的诸伏景光如是想。 茶几太矮,坐在沙发上不太方便,麦芽威士忌干脆盘腿坐在了地板上。 诸伏景光把纸笔摆在茶几上,学着那人的姿势坐下来,“抱歉,只有圆珠笔了。” 他补充道:“不过有一支蓝色的。” 麦芽威士忌似乎对蓝色有所偏爱,而随后伸出的一只精准拿起了那支蓝色圆珠笔的手论证了他的想法。 “要画什么?”诸伏景光问。 “画你想画的。”那人回答。 诸伏景光点点头,低头看着那张空白的纸,若有所思。 这种坐在一个矮矮的茶几旁随意涂画的画面会让他幻视起孩童团团围坐在一起涂鸦的场景,很多年前,他也的确曾是围坐在一起涂鸦的孩童之一。 那都是已经落灰的记忆了。 麦芽威士忌下笔不假思索,似乎早就确认了想画的东西,诸伏景光握着笔,笔尖落在纸上,却迟迟没有移动。 画我想画的,我想画的是什么? 他又想,那个人想画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越过摆在茶几正中央的那两盆花,落在了那双专注的眸子上,迟迟未动的笔尖终于在洁白的纸面上滑动起来。 “你喜欢画画吗?”他一边画着一边问。 放在几个月之前,任他如何想象都想不出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麦芽威士忌围坐在一起画画,但实际上,这种难以置信的想法已经出现过数次,甚至已经开始让他开始觉得习以为常。 麦芽威士忌似乎渗透进了他的生活,诸伏景光起初称之为无法拒绝,后来改而称之为习惯。 那人画的很专注,一边画着一边淡淡道:“不喜欢,不讨厌。” “这样啊……” “不过最近觉得还算有趣。” 诸伏景光笑起来,“我也觉得,很久没机会像这样画画了,比想象中有趣。” 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一停,下一秒,他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诸伏景光脸上的笑容不变,而在那轻飘飘的一瞥过后,客厅里的画面再度归于原状。 十分钟后,诸伏景光率先放下了笔。 那人不知道在画什么,但是看得出来,他画的很认真。 麦芽威士忌似乎对待所有事情都无所谓,组织里很多人也是这样评价他的,但是诸伏景光却觉得麦芽威士忌做事其实相当专注,专注到会忽略周遭的一切人和事物,专注到只看得到他的目标,某种意义上,其实他很欣赏这种心无旁骛。 这种专注难免会给其他人带来烦恼,但诸伏景光也必须承认,在某些限定的时刻,其实他是隐隐期待麦芽威士忌的不按常理出牌的。 麦芽威士忌会做很多这个年龄段的人不会做的事情,年龄和身份并不能限制麦芽威士忌,所以在游戏之名下跟着那人做一些他原本不会做或者不能做的事时,也会在某一瞬觉得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勉强松了松。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与一抹深绿对视良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竟然看着那人出神了。 “啊……”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挺直脊背,主动说道:“你也画完了吗?” 那人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 麦芽威士忌探身把摆在他面前的画纸拿走,又换了个姿势,仍旧坐在地板上,但是后背已经靠在了沙发上。 坐在茶几另一侧的人将画纸翻过来面向他,问道:“这是什么?” “眼睛。”诸伏景光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两分:“……你的。” 诸伏景光以为接下来迎来的问题是他为什么要画这个,但实际上,那人只是看着那幅画,不再开口。 他隔着两盆蓝色矢车菊观察起对方的表情,那种从今天见到麦芽威士忌开始就生出的不对劲的感觉再度攀升。 “我重新画一幅吧。”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麦芽威士忌看那幅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经常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审视的、打量的,不知想从中看出什么,不肯多言,却迟迟没有移开视线。 诸伏景光觉得麦芽威士忌并不喜欢他的那幅画,即使他画的是麦芽威士忌的一部分。 “哦?”那双绿眸一如既往的静谧,淡薄的目光扫视过来,带来了一丝冷意,“理由呢?” 诸伏景光顺应心意如实解释道:“感觉你并不喜欢它。” 那人随意放下那幅画,微微抬起下巴,“所以你觉得所有东西都能重来吗?” “如果哪天你死了,也有机会重来一次吗?” 话题朝着未曾料到的方向偏转,诸伏景光愣住。 “不过你说对了,我的确不喜欢。” 雨宫清砚举起那幅画,对着阳光,画纸上的图案愈发清晰可见起来。 黑色的圆珠笔画出的黑色的眸子,整个画面只有黑白两色,即使眉眼再怎么抓住细节和神态,也都让他生不出一丁点的喜爱。 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画喜欢不起来,无论苏格兰威士忌画了什么都是如此,让他厌恶的是单调的色彩和极致的黑白。 目前的气氛并不算好,于是诸伏景光习惯性地转移起话题,“我可以看看你画了什么吗?” 雨宫清砚把手里的画放下,转而把茶几上的另一张画纸举起,指着上面的图案问:“绿川啊,怎么样?” 诸伏景光观察起那幅画,“这是……” 他又凑近看了看,眉头逐渐蹙起,半晌,他侧头换了个角度看,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拿反了吗……也不对。” “嘶……”他双手环胸,想了好一会儿,额角渗出几滴细密的汗珠,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问道:“这是什么?” “嗯?”雨宫清砚探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画,“看不出来吗?这是你啊。” 他指了指某处线条:“头发。” 又指了指另一处:“眉毛。” “眼睛。” “鼻子。” “嘴。” 诸伏景光在一个个简短的名词中陷入了沉思。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该震惊对方说画了自己还是震惊那一团团诡异的线条组成的东西竟然是自己。 雨宫清砚把那幅画摆在茶几上,仔细看了一遍,仍然觉得没什么看不懂的地方。 但是苏格兰威士忌没看懂。 他审视起坐在对面的那个有着蓝色虹膜的男人,开始思索过去有没有观察到过苏格兰威士忌有类似理解障碍一类设定的可能。 虽然得出的结论是否,但雨宫清砚还是若有所思地把画纸递了过去,“没关系,我不怪你。” “啊?” “慢慢看,多看几遍就能看懂了。” “……好。” 诸伏景光伸手接过那幅画,近距离观看后表情再度僵了僵,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在麦芽威士忌的眼里竟然是这种诡异的形象。 他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说道:“谢谢,我会好好研究的。” 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消失,两人的对话声也终止,客厅里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忽然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刚刚某个称呼。 “等等,你刚刚叫我……?”他诧异道:“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啊。” 靠在沙发边沿的男人笑起来:“那个啊,早就知道了。” 名字——这是诸伏景光最近经常会思考的问题之一。 一些思绪滋生后就难以消弭,呈现出的最直观的结果就是他已经很久没用过“麦芽”来称呼那个人了,但是刻意不使用那个称呼后,交流中得到回应的概率却变高了。 麦芽威士忌不是雨宫清砚,雨宫清砚不喜欢麦芽威士忌,其实其中蕴含的涵义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模糊的,但是不去称呼名字带来的微小改变让他愈发加深了心中的想法。 这还是那个人第一次用代号以外的名字称呼他,他不确定这代表着什么,也知道自己不该用常规的逻辑去推测麦芽威士忌的逻辑,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想,这是否代表着麦芽威士忌也曾与他生出过与他相似的想法。 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问道:“那我也可以叫你‘雨宫’吗?” 他此前就生出过这种想法,如果在那个人心中自己并不是麦芽而只是雨宫清砚,那改变称呼是否能够更进一步地拉近关系?如果他的猜测是成立的,那像琴酒那样直接使用真名进行交流或许会为这段关系带来一个质变。 他需要更多的筹码。 “不行。”一道平淡的声音在客厅内响起。 诸伏景光的手莫名有些无处安放,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开口:“我可以问问原因吗?” “很好。” 又是熟悉的审视的目光,深绿色的眸子藏在透明的镜片后,但是带来的压力不减分毫,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单手拄着下巴,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不紧不慢地说: “你做得很好,就像现在这样,保持思考吧。” * 今天的任务是枕在波本威士忌的腿上时完成的,跟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画完画后,雨宫清砚便回往自己的住处。 时间还早,天色未暗,他很少会走在这么明亮的路上。 【我以为你会直接叫他诸伏景光。】 从波本威士忌的安全屋离开后,系统的絮絮叨叨就没停过,但是在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画过画后,从某句话开始,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现在却又再次响了起来,惹人心烦。 他淡淡道:“静音模式。” 【我觉得你刚刚的画很棒。】 这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儿里,苏格兰威士忌竟然会看不懂他的画,不知道又是什么奇怪的设定。 雨宫清砚轻哼道:“当然。” 【宿主,我现在依然建议你不要随意提及那个名字。】 【但比起其他,我更希望你能和苏格兰威士忌玩得开心。】 “我和他玩……哈哈。” “我自然有我的玩法。” 第45章 他的名字(五) 苏格兰威士忌有两个名字,一个叫绿川,一个叫诸伏。 雨宫清砚对这个设定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致。 他在重塑这个角色,他在这个角色身上落下的每一笔痕迹不止是描绘,也是覆盖。 既然如此,那有针对性地覆盖效率才更高。 他想更多地了解苏格兰威士忌,挖掘这个角色背后的秘密,找出更多隐藏的设定。 不过虽然这样想,也不影响他接下来一周都没和苏格兰威士忌见过面,当然,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也一样。 不知道系统在谋划什么,最近的任务风格越来越趋近于去年,不过对他来说也算是得心应手。 但是总有一些任务是需要和这个世界里的“人”产生接触的,排除了前段时间联系颇多的三瓶威士忌,近期的人选则是落到了一个还算熟悉的角色身上。 “9。”雨宫清砚转头看向门口,挥手打了个招呼。 “闭嘴。” 银发杀手生性谨慎,他会定期更换安全屋、也不止有一个安全屋,但是某个神经病的身影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琴酒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不准备跟一个随时都会抽风的神经病多说什么,冷冷道:“冰箱里的东西,拿了就赶紧滚。” “今天的任务不是那个了。” 雨宫清砚笑道:“一起去海边吧。” 琴酒没说话,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假装看不见那个不速之客,事实上,如果不转头去看,那个人也的确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当年在死局中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或许也正是凭借着那种隐匿气息的能力,打了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以少胜多,硬生生破了那个局。 在某一瞬间,看到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他的心中也生出过赞叹。 如果不是后续直指他的枪口,那种赞叹或许会持续得更久一些。 在那人的要求下,他带着那个叫做雨宫清砚的家伙回到了组织,见证那个人成为了今天的麦芽威士忌。 琴酒随意倚靠在沙发上,淡定道:“不去。” 或许是因为初见的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比起“麦芽威士忌”,面对那个人时,他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往往还是那个鲜少有人当面提及的名字。 “几点出发?”坐在旁边的那人一边看着手机一边自顾自道:“一点?还是三点?” “我说。”琴酒转过头,一字一顿道:“不去。” “为什么?”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仍旧在专注地摆弄着手机,“你想去的,不是吗?” 过了许久那道声音都没再响起,雨宫清砚随意侧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仿佛淬了冰的眸子。 这是目前为止拥有最高分数的角色,也是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接触的第一个角色。 时间能够带来很多,比如他明明没特意去探究过,但还是对这个角色有了些了解。 结识琴酒的契机发生在他的第一个任务里,想加入一个完全未知的组织,总需要点助力。 系统给了他一些提示,他找到了琴酒,让琴酒带着他来到组织,所以在他眼里,琴酒身上永远贴着另一个独一无二的标签——一个好用的新手指导NPC。 “几点去?”雨宫清砚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在征求你的意见,不然我……” “你竟然也会有征求别人意见的时候?”银发杀手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你最好真的只是想看看风景。” 无论是雨宫清砚还是麦芽威士忌都是一个仿佛永远听不见拒绝的人,从起初的烦躁到后来的随他去其实只经历了几个月,比起引发一场激烈的打斗,适时接受他的要求才是最快捷的解决办法。 他不觉得那是什么优待,更不是妥协,他只是在冷静判断后做出了一个最优解。 毕竟雨宫清砚想做的事比起雨宫清砚发疯,还是前者更容易应对——那个神经病发起疯的时候什么可都做得出来。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琴酒催促道。 “征求意见……最近玩游戏太专注了。”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琴酒从衣架上取下外套的动作一顿,他转头看向还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那人似乎真的在思考,摸着下巴,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被反过来影响了。” 他穿上风衣,再次说道:“走。” 雨宫清砚终于动了起来,脚步轻快,任务这种东西当然是越早完成越好,琴酒愿意配合就再好不过了。 他喜欢琴酒的行事风格。 不过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顺利,起初琴酒也不太配合,但是打过几架后,在后来的任务里,也就不再多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于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琴酒的分数逐渐增加,至今仍是他打过分的角色里分数最高的那个。 “你怎么又穿那件衣服。” 琴酒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袖口:“我想穿什么就穿什么,与你无关。” “你想?”那人从他身旁径直走过,转头淡淡道:“你想了吗?” 琴酒刚要开口嘲讽,那人已经推门而出了,只留下一句:“与我无关。” 他们一同来到了东京周边的某个海岸,这不是个看风景的好地方,至少除了他们这里再看不到其他人影。 矮矮的散布着绿色的山丘,奇形怪状的礁石,没有柔软的沙滩,更多的是凌乱的碎石。 视线中出现大片的深蓝的那一刻,系统的播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来自外套口袋的轻坠感。 雨宫清砚把出现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他的目光仍旧落在海面,随手把那样东西扔到身旁那人怀里。 他大步走在沙砾和碎石上,最后站在了一块临近海面的礁石上,遥遥眺望。 风声和海水流动声击打在鼓膜,并不沉重,更多的是温柔。 这是一片看不见残忍和冰冷的海,连带着发出的声音都带着蛊惑,但是在深蓝之下,蕴藏着数不尽的危险。 雨宫清砚想起了一双蓝色的眸子。 琴酒看着手里的东西,忍着把它砸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脸上的冲动,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把那个贝壳握在了掌心。 他迈开脚步,走向像一尊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望着那片海的身影,在即将登顶那块礁石时,前方的那尊雕塑突然动了。 那个人张开双臂,毫无征兆地直直地倒了下去。 琴酒的瞳孔一缩,身体的反应远远比思想快,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指尖触到一片衣角,但也仅仅只有一片衣角。 下方的海面传来扑通一声,几滴海水溅到了他脸上,带来丝丝缕缕的凉意,也让他刹那间回过神。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转身快步向下方走去,一边走一边骂道:“这个疯子,又来了,我就知道!” 琴酒沿着那块礁石附近的海面搜寻起那个身影,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 最终他在远处的海岸边捞起了一个泡在海水里的身影,不知道是自己游过去的还是被海浪拍过去的,总之已经里最初跳下去的那块礁石远处了十几米。 他抓着衣领把那个突然跳海的神经病拖回岸上,忍无可忍道:“你是不是有病?!” 这片海岸没有沙滩,只有散乱的碎石,浑身湿透地躺在那上面的感觉并不好,但是雨宫清砚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还是没有起身。 他静静地望着天空,只觉得那片天过于狭窄,就像那片海一样。 镜片上沾着水珠,于是视线自然而然地带着模糊,他厌恶这种经过折射后才映在视网膜上的画面,现在则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这个世界有多么虚假。 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小腿,他知道那是一双黑色马丁靴,但是他懒得搭理。 头顶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没死就给我起来。” “琴酒,我早就说过,不要穿这身衣服。” 琴酒“啧”了一声,这句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对此他也有着一个固定的答案:“与你无关。” 他又踢了踢躺在岸边装死的家伙的小腿,催促道:“玩够了就起来,该走了。” “我说过不止一次,但是你不听。” 琴酒做了个深呼吸,但是目光落在那双看不清的眸子上时,还是止住了话音。 被海水浸湿的浅灰色的发丝紧贴在额头上,夏末秋初,海水带着刺骨的凉意,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泡太久了,那人的脸色和嘴唇都有些发白。 那副样子本该很狼狈,但是给人的感觉却仍旧淡然,让他想起了那个为他破了局又举着枪说要做他同事的人。 沾了血的浅灰色的长发,平静的表情,转过头的那个瞬间,比起漆黑的枪口,他更先看到的是一双不起波澜的绿眸。 从初遇至今,雨宫清砚的外表变了又变,那双眸子却从未有过丝毫改变。 不过那层镜片即使透明,也还是会阻隔一些东西。 琴酒蹲下身,淡淡道:“你的眼睛没有问题,为什么要戴眼镜?” 雨宫清砚闭上眼睛,海风吹在打湿的衣服上,即使是夏日里,带来的冷意也仍旧分外清晰。 “雨宫清砚,为什么?” 琴酒是少有的会偶尔直接对他直呼其名的人,一方面是他们相识较早,那时候只有雨宫清砚,还没有麦芽威士忌,一方面是他们初次自我介绍时,都说了自己的本名。 那个名字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一些利益相关,琴酒在这样做,苏格兰威士忌在试图这样做,雨宫清砚对此感到厌烦。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名字是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少有的真实,但是代表那个名字的音节响起时往往夹杂着其他东西——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名字,而是一块块聚集在一起的筹码罗列出的形状。 “你不会懂的。” 这是一句听过很多次的话,雨宫清砚向来会在做了一些莫名其妙地事情后用这句模糊不清的话证明自己的逻辑正确——虽然只有他自己沉浸在那种逻辑里。 琴酒毫不怀疑,突然跳进海里这种像个神经病一样的行为在雨宫清砚眼里一定也有他自己的合理解释。 他无法理解,就像那家伙说的那样,他不会懂。 因为那家伙不是像个神经病,那家伙就是个神经病。 “你不会懂的……你连换件衣服都不肯。” 他不知道那个人对他的衣品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琴酒站起身,看着半死不活地躺在海岸边的家伙,莫名有点想抽支烟。 天边泛起红色,日落是时间流逝的最直观的显现,他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琴酒催促道:“别装死了,起来。” 但是他没再等来回音,如果不是躺在地上的那人胸膛还在起伏,他几乎要以为那家伙终于死了。 “我走了。” 头顶蒙上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脚步声越来越远,雨宫清砚没动,直到许久后,到了想吃晚饭的时间,他才坐起身,扯下头上那件让人窒息的黑色风衣。 夏末初秋,日落后,温度随之降低,海岸边的温度差更加明显。 他随意套上了那件让他诟病的黑色风衣。 这是一个偏僻的海岸,很明显也打不到什么车,他走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公交站。 钱包不知道哪里去了,有可能是遗落在海岸上,有可能是卷进了海浪里,也有可能是他根本就没带钱包。 雨宫清砚转换思路,摸了摸琴酒扔下的那件风衣外套的口袋。 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停在公交站,片刻后,又慢悠悠地启动远走。 但是站在公交站的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影一动未动。 雨宫清砚与躺在掌心的贝壳面面相觑,陷入了沉思。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能用贝壳当货币的时代了,他想。 第46章 他的名字(六) 诸伏景光是在东京周边的某片偏僻海岸找到那个人的。 虽然电话里说的是公交站,但是驱车到达那个公交站时,他并没发现任何人影。 他承认自己从接到电话到出发在到接近目的地的每一个阶段都有怀疑那个人是不是在逗弄他,但是在发现那个公交站没有人时,他还是没生出过一丝一毫原路折返的念头,而是下车在周边找寻起来。 最后他在海岸边的某块礁石上找到了那个人。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过那人的发色太浅,在月光下太过明显,所以他还是找到了那个几乎已经融入进夜色的人。 他第一反应是惊讶自己竟然真的找到了,毕竟那个人的气息一向难以觉察,又没有具体方位,找起来是个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的大工程。 他走向那块巨大的礁石,鞋底踩在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但是坐在礁石上方的那人始终没做出任何反应。 诸伏景光借着月光顺利爬上那块礁石,站在了那个不知道在看海还是什么其他东西的人身侧。 他顺着那人的目光向前看去,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那人像一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虽然电话里说的是让他来接,但是看起来完全没有准备走的意思。 诸伏景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干脆也坐下来。 没有柔软的沙滩,没有翻白的浪花,只有不断击打在礁石上的、仿佛随时都会一涌而起将人瞬间吞没的冰冷的海水,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但是那个人总是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他想不明白也是正常的。 夜间的海,像这个漆黑的夜一样仿佛能吞噬一切。 “我来了。”其实他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但最终仍旧是用这句话打破了这场无言。 那人坐在礁石的边缘,小腿悬在半空,飞溅而起的水滴像是一只只无形的手,下方的海水孜孜不倦地试图将其拖入深渊,诸伏景光想起了不久前的某天那人坐在他的安全屋窗边的情形。 站在楼下抬头仰望时,他几乎以为那人会像一片落叶一般飘落,现在,他又开始想,那个人似乎时刻准备跳下去,随着海浪远走到海的尽头。 “你吃晚饭了吗?”诸伏景光又问。 接到电话时太阳刚刚落山,但是等他真正找到那人时,月亮已经一半挂在夜空一半浮在海面。 麦芽威士忌仍旧安静地望着前方,没有说话。 等不来麦芽威士忌的回应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诸伏景光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他想,如果可以叫那个名字的话或许会有其他效果,但是那个人拒绝了他的请求。 他也看向前方,试图找出麦芽威士忌直至夜晚也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原因。 很快他就再次宣告失败,就像他猜不透麦芽威士忌的想法一样,他也没能参透这幅漆黑夜景的奥妙。 这个时节,夜间已然带上凉意,海边的温度变化则会更加明显些,让人对初秋的到来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诸伏景光有心再说些什么,但是目光触及那张看不清神色的脸时,话终于还是停留在了嗓子。 海水翻涌声不绝于耳,并不烦扰,只让人觉得平静。 他双手撑在身侧,遥望起月亮。 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在看什么,但是这个夜晚里总有什么是他也能看得懂的美。 “苏格兰。”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刺眼的光。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眯起眼,勉强适应了那道有些刺眼的光后,才慢慢放下了手。 那是手机的手电筒的光,不知道那人的手机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道光其实并不算怎么明亮,但因为距离过近,眼睛又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难免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怎么了吗?”诸伏景光问。 光线聚集在他身上,麦芽威士忌的脸其实还是难以看清的,但是总归比最初那样只能借着柔和的月光看清晰得多。 “你来晚了。” 诸伏景光解释道:“没在公交站看到你,找到这片海岸花了点时间,抱歉。” 那人举着手机,又凑近了一点,“难道不是因为我没待在公交站才来晚的吗?” 诸伏景光微愣,笑道:“但我找到你了,不是吗?” 那道光没再凑近,举着光源的人说:“结果的确比过程更重要。” 这个时候诸伏景光才注意到那人打结的发丝,他的目光落在粘在额头的刘海,试探性道:“你在附近游泳了吗?” 那人摇了摇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 那副样子,他差点以为那个人是去海里游了一圈又上岸自然风干。 “在另一片海岸跳下去的。”那道声音平静地响起。 诸伏景光:“哈?”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那片海,翻涌的海水似乎在回应他的震惊,浪花拍打在礁石上,激起了一道道水花,诸伏景光抹去溅到脸上的水滴:“那你……?” 麦芽威士忌淡定道:“奥,漂过来的。” 诸伏景光无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明明已经对那人永远摸不清侧重点有所感悟,但是每次遇到时还是会忍不住叹息。 “重点不是哪片海岸。”他试图把那人的脑回路捋顺,语重心长道:“无论是哪片海都不太适合游泳吧,这种地方暗礁很多,深浅也都说不准,可能看起来很浅,实际上有几米深,很危险。” “我没有游泳,漂过来的。” 诸伏景光一哽,长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放弃了挣扎:“你开心就好。” 他又看了一眼那片海。 这片海里究竟有什么东西在吸引那个人,吸引到让那人日落不归,甚至跳进去随着浪花飘摇。 “不回去吗?”诸伏景光回归正题。 他可以为了那通电话驱车赶来,但是不代表他能陪着那人彻夜不归,他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早就想回了。”麦芽威士忌说。 诸伏景光避开那束光,问道:“那为什么不回去?” “已经过了能用贝壳当货币的时代了。” 诸伏景光没听懂那句话,不过面对麦芽威士忌的无厘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自动忽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提到旧时代的问题,但是他知道那人也想回去了,这就已经足够庆幸。 毕竟如果是那个人,会在这里坐一整夜或者随时跳下去漂到另一片海岸也不是很难想象。 “我们回去吧。”诸伏景光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沾上的灰尘和碎石。 那束光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他已经适应了那束光线,虽然不知道麦芽威士忌为什么一定要打这束光,但也没什么所谓了。 他十分自然地向下伸出手,“回去吧。” “苏格兰。”那人没有握上他的手,也没有任何准备起身的意思,突然说道:“我为什么不回去?” 这是他刚刚问过的问题,他没听懂那个回答,但是麦芽威士忌又把同样的问题抛了过来。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不是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思考起那个人为什么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贝壳?货币?时代?都是与他们这场谈话无关的东西。 麦芽威士忌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最保守、最不容易出错的解题思路就是把那人给他的答案复述一遍。 他开口道:“因为……” 【“保持思考吧。”】 一道声音突然在海风和海浪声中恍然响起,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在黑夜中不甚明显的绿眸,话音戛然而止。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定定地望过来,并未因为他的停顿而生出疑惑抑或是任何其他情绪,只是定定地、平静地望着他。 他们一站一坐,空间位置一高一低,他俯视着那个人,却只觉得自己在低头。 半晌,诸伏景光才终于再次开口: “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让你无法移开视线的风景吧。” 他转头看向远方,月光洒在海面,月亮的倒影揉散在海浪里,像是感慨,又像是喃喃自语:“虽然天色太暗,我没能看清……” 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搭了上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握住了那只手,将坐在礁石上的那人一把拉起。 在不算明亮的月光以及一束强烈的手机手电筒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绿眸间弥散开的笑意。 那人没说话,只露出了一个在夜色中只能匆匆窥见一角的笑容。 诸伏景光想,这道题,虽然不是标准答案,但是他答对了。 第47章 他的名字(七) 直到按下灯源开关时,诸伏景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麦芽威士忌身上那件外套不太合身。 其实也并不难认,毕竟衣服的主人经常穿它。 那是琴酒的衣服,他想,所以琴酒也曾去过那片海岸吗?不过无论如何,至少那两人今天一定发生过接触。 那两个人的关系,还真是耐人寻味。 “进来吧。” 诸伏景光应了一声:“打扰了。” 这是他第三次来麦芽威士忌的安全屋。 墙壁是浅蓝色,他亲手调的色、刷的漆。 家具不多但还算齐全,该有的都有了,就是没什么人气。 他想起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入目的黑白,那种脊背发凉的感觉似乎还近在咫尺。 麦芽威士忌让他进了安全屋,却没说是让他来做什么,进来以后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 他在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还是觉得住在这种环境里,无论是谁精神状态都不会好。 或者反过来说,真正精神状态良好的人,大概也不会把自己的住处布置成这种模样了。 卧室那边传来声响,麦芽威士忌换了身衣服,见他望过去,随手扔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手接住——是一枚贝壳。 他刚准备开口询问,那个人已经自顾自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水流声很快便响起,诸伏景光终于还是放弃了询问的念头。 他捏着那枚贝壳,看了又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是今天的任务奖励吧,他想。 那场时限百天的游戏已经临近尾声,想来也是,真正与麦芽威士忌发生接触还是在盛夏,现在已经是初秋了。 诸伏景光把那枚贝壳放进口袋里,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但是那个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收着那些零碎的任务奖励也费不了什么时间精力,未来某天哪样东西真能发挥妙用也说不准。 浴室方向传出的水流声停了下来,不多时,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响起,那个人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这个时间点洗澡,未免有些反常。 但那人平常做过的不按常理出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开始习惯了。 雨宫清砚随意擦拭着发尾的水珠,见客厅里的那人一直在看他,他指了指身后的浴室,“你要洗吗?” “我?”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有些大,不过姑且也能称之为有趣,他紧接着又问:“为什么?” 雨宫清砚把毛巾挂在脖子上,随口道:“看你一副很想洗的样子。” “我没有!” “哦。” 不知道是苏格兰威士忌本来就是这个设定还是在这段时间里真的产生了什么改变,他觉得那个角色在他面前的鲜活了不少,他从冰箱里拿了瓶果汁,看了眼还没过期,便走向客厅。 他坐在沙发上,淡淡道:“要喝什么自己去拿。” 苏格兰威士忌应了一声,但是没有任何真准备起身的意思,雨宫清砚也就随他去了。 苏格兰威士忌比他原本预想中要更警觉,防备心和警惕性也比想象中更重,不会随意让与他有关的东西入口,不知道对待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样,不过至少可以肯定,苏格兰威士忌不会像这样对波本威士忌。 “真是伟大的友情。”他感叹道。 “嗯?”身旁传来一道疑惑声。 雨宫清砚没理,拧开果汁瓶盖喝了一口,又将其放在空荡荡的茶几上。 这间公寓他已经住了一年多,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的固定落脚点。 那时候他其实没有住处,他对住这方面并不太在意,毕竟他也不是每晚都睡觉。 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一整夜,或者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一整晚,对他来说都很平常。 这间公寓还是琴酒帮他租的,不过里面的东西都是他自己布置安排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花板。 虽然四周的墙壁已经被苏格兰威士忌画成蓝色的了,但是天花板还是纯白的。 什么时候住进来的想不起来了,他记不清那些日期,具体月份也记不清了,毕竟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流速和四季轮转未必是准确的,漫画里,时间往往要为剧情服务。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是在0100号任务之前住进这里的。 那时候他还没拿到那副虚伪的眼镜,于是理所当然地这个所谓的安全屋也只有黑白两色,毕竟他看任何东西都是如此,刻意布置成只有黑白也是顺势而为。 后来拿到了眼镜,他也没有生出过换一间安全屋或者重新布置的想法,他所看到的颜色是虚假的,满屋极致的黑白反而勉强谈得上真实。 “那个……”身旁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头发,不擦干吗?” 雨宫清砚摸了摸发尾,还是潮湿的,不过他特意在肩上搭了条毛巾,也不会把衣服弄湿。 过去留长发时他会更讲究一些,后来在连续半个月的剪短头发的任务里,最终头发被控制在了一个系统想看到的长度。 他随意搓了搓带挂着水珠的发尾,虽然离过去的长度还差得远,但是一年时间也长长了不少。 不过也无所谓了,谁知道下一个任务会不会是让他把头发简剪短或接长。 苏格兰威士忌终于站了起来,雨宫清砚以为那人终于准备去找点喝的,但是片刻后,披在他肩膀上的毛巾被试探性地碰了碰。 雨宫清砚没抬头,仍旧看着手机,随意翻看着里面的简讯。 苏格兰威士忌想做什么无所谓,拿饮料还是想做什么其他事情都差不多,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或者说,在这个他对苏格兰威士忌兴趣正浓的阶段,他其实还算期待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能做出一点超出他预料的事情。 如果是能让系统露出马脚或者超出系统预料的事,那就更好了。 搭在肩上的毛巾被取下,很快便落在了他的头上轻轻擦拭起来。 雨宫清砚抬头向后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眸子,他收回视线,继续翻看起邮箱。 他不会刻意翻看那些信息,想起来了或者无聊的时候一次性看看,当做打发时间。 ——毕竟看一眼不代表他准备做什么。 朗姆发了几封邮件,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毕竟真的是很要紧或者必须让他来做的,那他收到的就不该是邮件而是电话了。 他盲选了一条消息发了个回复。 朗姆是个好用的工具人,过去也曾一度拥有着超过琴酒的打分,值得定期敷衍一下。 “下次还是吹干吧,容易感冒。”随着头顶传来的一道声音,盖在头顶的毛巾也跟着被拿起。 雨宫清砚随手挑起一缕头发,干透是不可能的,但是比刚起刚刚时不时有水珠落在手机屏幕上要方便不少。 “谢了。” 他懒得吹干头发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下午被琴酒从海水里捞出来,他也是在岸边吹着风自然风干的,要感冒以往早就该感冒了,不至于这么恰巧。 他放空自己倒在沙发上,开始思考自己这个外来者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真的会存在“感冒”这种状态吗,深想下来太过模糊不清,于是在得出一个结论之前他就停止了这场没有定论的思考。 ——不重要,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对他来说感冒这种事情不值得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苏格兰威士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与此前不同,他的声音放轻了许多,问道:“你要睡了吗?” 雨宫清砚闭着眼睛,淡淡道:“睡和不睡有什么区别吗?” “就这样直接睡的话,很容易感冒。”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所以呢?” 那道声音停了许久,安静的空间内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声格外清晰,一样东西盖在了他身上。 他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熟悉的蓝眸。 那人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睁眼,动作微顿。 雨宫清砚余光中看了眼身上盖着的东西,没动,也没说话,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 这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二件外套。 没记错的话这件外套还是他买给苏格兰威士忌的,现在阴差阳错下,又回到了他身上。 大概是因为那是刚刚脱下来的,外套似乎还带着余温,也可能是因为这件外套的质量不错,所以盖上以后似乎真的暖和了一点。 雨宫清砚比较倾向于后者所占的比重更大,因为这件外套是他选的,质量不会差。 “我回去了。”苏格兰威士忌说。 “需要关灯吗?”苏格兰威士忌又说。 按下灯源开关的声音、开关门的声音接连响起,屋内彻底陷入寂静。 雨宫清砚翻了个身,那件外套对一个成年男性来说有些短,他蜷了蜷身子,竟然真的在昏昏沉沉中睡了过去。 这一晚不算睡了个好觉,但是是他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一觉睡到天亮的时候,晨光穿透玻璃时,雨宫清砚坐起身,随手把那件随着他的动作差点落到地板上的外套捞起。 洗漱的时候他得到了一个新消息。 昨夜念叨了不止一次如果怎样怎样做容易感冒的苏格兰威士忌感冒了。 【你要去看望他吗?】 雨宫清砚看着镜子,估量自己的头发又长长了多少。 对于那道突然出现在耳后的声音他没做出任何回应,直到走出洗漱间,看到搭在沙发上的那件外套时,他才慢半拍地给予了个回应。 “啊,有必要吗?” 第48章 他的名字(八) 【啊,有必要吗?】 那道飘浮的声音学着他的语气阴阳怪气地响起。 雨宫清砚轻车熟路地推开那扇门,正巧与从卧室里走出来的那人对上视线。 【真是伟大的友情。】 依然是熟悉的语句。 雨宫清砚:“闭嘴。” 安室透看了眼周围,确认这个空间里只有他和突然闯入的麦芽威士忌两人,指了指自己,迟疑道:“我吗?” “你也闭嘴。” 安室透:“……” 但是他刚刚明明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嘴角抽了抽,还是告诉自己,别和神经病一般计较。 前段时间的频繁接触没让他对麦芽威士忌产生太多改观,不过对与那人相处他算是摸出了一套模式。 听不懂的就直接忽略,能听懂的就顺着往下说,就算得不到什么正面反馈,也能保证至少不会被那人的诡异逻辑误伤。 “苏格兰出任务去了。”安室透摇了摇手里的文件袋,虽然难免生出我为什么要向那个人解释一类的念头,但他还是说道:“我来取他上个任务里的一些资料。” 他说的大大方方,看不出一丝一毫扭捏,大有对方表现出任何一丝怀疑就当场拆了那个文件袋的意思,事实上,安室透的确也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对好友的上一场任务里接触到的另一股势力很感兴趣,所以特意找了个时间来取这份资料,对时常会兼任情报人员的波本威士忌来说这合情合理。 但是麦芽威士忌对他的话表现得兴致缺缺,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个文件袋上,也对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感兴趣,只是淡淡道:“出任务了啊。” 安室透耐心地跟着重复道:“是啊,他出任务了,今天不在。” 第二位客人没说话,只是越过他径直走进了卧室,又干脆利落地关上了房门。 安室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阵无言。 虽然早就对麦芽威士忌会自由出入好友的安全屋有所觉悟,但是那人能理直气壮到简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还是让他忍不住生出震惊。 想到那人在他的安全屋时的场景,安室透又莫名觉得那家伙现在的做派没什么值得意外的。 “苏格兰有可能今晚不回来。” 临走前,他特意提高音量留下了这句话。 不知道是隔音太好还是那人没做出回应,总之他没听到任何从那扇房门后传出的声响。 卧室里,雨宫清砚打开衣柜,闲来无事,尝试判断出安全屋的主人今天外出时穿了什么衣服。 这个衣柜里绝大多数衣服都是他购置的,他对看到不同风格的苏格兰威士忌很感兴趣,索性那人配合度很高,算下来双方大概都是愉快的。 ——至少他愉快了。 雨宫清砚微微皱眉,他后退了一步,又重新看了一遍敞开的衣柜。 【他今天并没穿你为他挑选的衣服。】 “静音模式。” 雨宫清砚关上衣柜的门,转身看向身后的床。 床头柜上摆了本书,是这个世界里的畅销推理小说,书页很新,大概只是突发奇想买了回来,并没机会真的去读。 他坐在床头,拿起那本书,随意翻看了两页,又将其放回了原处。 他对这本书不感兴趣,对苏格兰威士忌在床头柜上放着这本书是出于什么原因不感兴趣,不过如果那个人坐在床头安静地看看书,他大概很乐意看看那副画面。 苏格兰威士忌出去做任务了,他对这件事不清楚,不过他也向来对组织的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这个组织的设定是很繁复的,人员派系错综复杂,如非必要,他不准备把时间浪费在这方面。 他躺在床上,放空自己。 今天的任务是很无聊的,无聊到他睡前就已经完成了。 于是今天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回来。】 他闭上眼睛,直接忽略那道仿佛无时无刻不浮在头顶的声音。 苏格兰威士忌的床会让他想起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某个少有人迹的公园里的长椅,他过去经常会在那个长椅上坐一整夜。 他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发生在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既定剧情,昨天念叨了感冒,今天就感冒了。 最讽刺的是,今天的任务奖励是一盒感冒药,凌晨时分完成任务后看着出现在床头柜的药盒时,他淡定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苏格兰威士忌感冒了,他又想起那人今日的状态。 感冒的苏格兰威士忌和平常的苏格兰威士忌会有什么区别吗? 大概不会有什么明显区别,毕竟还能活蹦乱跳地出去执行任务。 按照苏格兰威士忌的设定以及组织的设定,再参考算是同时期的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这些新生代的代号成员对组织下发的任务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 就像系统多此一举地说得那样,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回来。 傍晚时分,卧室里的灯被打开,雨宫清砚看着推开卧室门的那个男人,没说话。 诸伏景光走进卧室的脚步一顿。 他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绿眸,几秒后,他快速后退一步,啪的一声关上了卧室的门。 虽然早就收到了好友的短信,不过麦芽威士忌自由进出他的安全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已经无所谓了。 但是他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还在。 诸伏景光把外套脱下来,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重新推开卧室的门。 虽然麦芽威士忌没明说过,但是他隐隐猜出那个人对他那件蓝色外套似乎有什么意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平常也会注意不在麦芽威士忌面前穿它。 结果今天不偏不倚正好就撞上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卧室里的人还是原封不动地在床上躺着,那双眸子依旧平静无澜,没泛出什么情绪。 “你吃晚饭了吗?”诸伏景光问。 他有时候甚至会生出麦芽威士忌是他的室友的错觉,毕竟开门前甚至会下意识地怀疑起屋内是不是有人,但是真从室友的角度来想,一般来说室友大概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躺他的床,还要时不时地蹭他的饭。 那人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长久的寂静后,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终于还是僵硬起来。 他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这件事。 虽然那人什么都没说,表情也跟平常没什么分别,但是他就是下意识地觉得事情不太妙。 那个人向来对他的穿衣打扮很上心,他衣柜里当下挂着的衣服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那人买来的,刚刚开灯时手快了,麦芽威士忌一定已经看清了他今天的穿着——会是因为这个吗?因为穿了那人不喜欢的衣服? 听起来有些离谱,但如果是麦芽的话也不是很难想象。 诸伏景光斟酌着开口:“我今天……” “把衣服脱了。”那人坐起来,说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诸伏景光顺手关上门,心想,果然是因为这个,因为他今天的穿着让麦芽感到不满。 他不知道那人怎么会对他的衣品有这么严苛的要求,平常也没见那人在时尚方面有什么特殊关注。 外套早就在重新进走卧室之前留在了客厅,再往下脱下去,也就只有里面那件高领打底衫能脱了。 他的目光短暂地触及那双绿眸,还是把打底衫脱了下来。 这个时节里温度已经有些微凉的了,不过室内的温度还算正常,几秒钟后就已经能够适应。 “还要脱吗?”他问。 “坐这里。”坐在床上的人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诸伏景光几乎是不加犹豫地走过去,比起转移一个浑身充满不稳定因素且心情欠佳状态下的麦芽威士忌的注意力或者是试图安抚情绪,他觉得暂且走一步看一步是更好的选择。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出那种想法的——就算那个人平常再怎么精神失常,但并不会对他做什么。 对于处在他这个身份立场的人来说,这种毫无根据的、带着侥幸心理的念头出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迄今为止的事实是,麦芽威士忌的确没真的对他动过手。 他坐在床边,明明是自己的床,却莫名生出几分拘谨。 坐在他身旁的人也动起来,踩着拖鞋下床,径直走出了卧室。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口,有所疑惑,但并未出言询问,更没有跟上去查看,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 那个人很快便回来了。 诸伏景光看着被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医药箱,微愣。 雨宫清砚观察了一下听话地坐在床边的家伙身上的伤,不知道是什么锐器造成的划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不至于伤到骨头和内脏,但是从伤口的边缘来看,短时间内想愈合也是不太可能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道流弹擦伤的痕迹,不过比起那道几乎横亘了后背的伤口,其余倒都是零碎的小伤。 按照他的了解,苏格兰威士忌不该是那种容易掉以轻心的无聊设定才对,毕竟那个人平常看着不显山露水,警惕性倒是一天比一天高,几个月前连经过他手的东西都不肯吃,现在也仍旧是处处谨慎小心。 【因为他感冒了,状态欠佳。】 雨宫清砚看了一会儿面前坐的笔直的那人,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不过莫名其妙就开始感冒也太突然了,昨天见面时明明还是健康状态,他的确想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发生变化,但是他想看的不是这种无聊的变化。 【他昨晚把外套留给你,所以回去的路上才会感冒。】 “啧。” 苏格兰威士忌发出了一道疑问声:“嗯?” 【顺带一说,他今晚会开始发烧。】 雨宫清砚打开医药箱,说道:“啰嗦。” 于是那两道声音一齐陷入了寂静。 雨宫清砚再次把注意力放在医药箱上,他落在绷带上的手顿了顿,又转而拿起了绷带旁边的另一样东西。 他先是冷着脸看了一会儿捏在指尖的东西,才看向面前那个不像病号的病号。 一只手目标明确地伸了过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又硬生生克制住向后避让的本能,于是一颗糖顺利抵在了他的唇边。 那是很久之前麦芽威士忌送他的糖,那时候他随手把它放进了医药箱,时隔已久,竟然阴差阳错又被翻了出来。 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隔着一层透明的镜片,他依稀从那双绿眸中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依然写满平静的脸,半晌,敛眸,启唇咬住了那颗糖。 第49章 他的名字(九) 诸伏景光把那颗糖含进嘴里,几乎是下一瞬,他的眉头立刻拧起来。 雨宫清砚收回手,“什么味道?” “酸的。”诸伏景光如实回答。 那人没再开口,神色也依然平淡,转而从医药箱里拿出药物和绷带,帮他处理起伤口。 那颗糖酸到极致,味蕾正在不断叫嚣,诸伏景光还是努力把它嚼碎,咽了下去。 他看到了低头处理着手臂上的伤口的人唇角一闪而过弧度。 他偶尔会充当狙击手的位置,但是也不是次次都如此,尤其是最近,需要他充当狙击手的任务愈发少了起来。 或者说,是让他在一些任务中发挥更大作用的时候多了起来,衬得他作为狙击手的频率低了下来。 他对这种局面其实是喜闻乐见的,狙击手往往会远离任务中心,按照安排伺机寻找完成任务的时机,但是他想要的不仅仅是这样而已——他要更近地接触任务现场,知道的越多越好、发挥的作用越大越好。 他不知道自己最近在任务职能中的细小变化是为何而来,但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但是这种变化随之而来的还有危险性的提高。 不过比起所获的情报和所带来的影响,增加的危险不值一提。 诸伏景光没看身前的那人,他的脊背挺得很直,目光不远不近地落在窗外的月亮上。 他模糊地感觉今晚的月亮不太一样,光芒似乎过分柔和,他眨了眨眼,但是月亮周围的光依然分散。 一只手落在他的额头,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 那张熟悉的脸无限放大,似乎能将那双眸子的任何一分细节都看清——黑眼圈、睫毛,甚至是瞳孔中的自己。 “开始发热了。”那人说:“也是,感冒,伤口又没及时处理,合情合理。” 那人收回手,又说:“虽然很想命令你不要升温,但是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诸伏景光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也的确轻笑出声了。 雨宫清砚看着面前那个病号:“啧。”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发烧没什么意见,毕竟他早就见过那人因为伤口发炎而发烧的模样了,但是系统刚刚才说过苏格兰威士忌今晚会发烧,这种仿佛预言和既定的过程让他感到烦躁。 “这也是安排好的吗?” “嗯?”苏格兰威士忌面露疑惑:“什么?” 掌心传来的温度微烫,但凭借手感来判断具体温度显然是不合理的,他收回贴在苏格兰威士忌额头的手,决定还是先把手上的事做完再谈其他。 于是他重新拿起生理盐水和纱布,处理起那人身上的伤。 系统的“糖”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曾吃过,现在不把伤口处理了,明天一觉醒来,灰尘和发黑的血渍大概就会融进肉里,而那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几个月前就已经见过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体,毫无疑问,这是一具经过了充分训练的身体,肌肉线条流畅,大概是不常暴露在阳光下的缘故,比起手臂的颜色,身体上的皮肤会更偏白一点。 于是在这具身体上,那些过往的疤痕和此刻的伤痕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就更加强烈了。 雨宫清砚一圈圈地为那人手臂上的流弹擦伤缠上绷带,那道伤口很快就被纯白覆盖。 将零碎的伤一一处理好后,他将注意力放在了最后那道最重的伤上。 他忽然觉得或许让苏格兰威士忌继续高频率地充作狙击手也没什么不好,虽然做了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让那人摆脱狙击手这个标签是他刻意为之,但作为狙击手而受的伤往往是枪伤,负伤轻重和治疗难度暂且抛开不谈,至少单从视觉上看,枪伤一般不会造成这么大范围的伤口。 他的目光触及床尾的那件高领打底衫,大概是因为颜色的缘故,所以即使沾上了血也轻易察觉不出来。 视觉能骗人,但是嗅觉不能。 那个人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血腥味几乎快冲到了他面前。 雨宫清砚开始思考还要不要保持修改狙击手这个设定。 诸伏景光以为麦芽威士忌会问关于他身上的伤的问题,但是那人直到处理完最后一步工序,也依然保持着沉默。 他们谁都没说话,但是配合得竟然十分默契,抬手放下手一类的事情甚至不需要眼神接触,就已经顺利完成。 “谢谢。”诸伏景光说。 这份工作的性质注定了负伤时有发生,深色的衣服可以适时为他隐藏一些身体状况,不引人注目地回到安全屋,再一一处理伤口。 独自处理伤口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但是麦芽威士忌自顾自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那人依然没说话,于是他站起身,打开衣柜,目光环视一圈,拿出了一件宽松的短袖。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但是裸着上半身也有些微妙。 当然,还有一点是因为——他觉得他现在应该穿一件麦芽威士忌买的衣服。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对他的穿着如此在意,但是他很清楚现在该做些什么,以此安抚那个人的情绪。 他有时候会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安抚麦芽威士忌。 麦芽威士忌没变,变的是他们的交往密切程度以及他对麦芽威士忌的印象。 那个人起初只是闯进他的安全屋,后来则更像是闯进了他的生活。 他警惕着,也顺从着,他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想从麦芽威士忌身上获得什么。 这是一场无人提及的公平的交易,这样就已经很好。 “麦芽。”诸伏景光主动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麦芽威士忌了。 不是出于什么固执,而是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那个从前用惯了的称呼就会莫名卡在嗓子里,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个名字就被搁置了下来。 “要吃宵夜吗?”他问。 他刚刚回到安全屋时天色就已经暗了下来,处理完伤口,现在则是临近十点钟。 他先前有问过那人吃没吃晚饭,当时并没得到回答,不过现在倒是可以确定,麦芽威士忌一定没吃宵夜。 那个人做事总是很专注,这种专注有时候会忽略周遭的一切,于是让人觉得他是个任性又不讲理的家伙。 他过去也的确这样想,直至今天也仍旧会生出这种想法,但他也会对那种仿佛能摒除一切的专注心生欣赏。 他看着麦芽威士忌把用过的棉签纱布一类东西扔进垃圾桶,又把医药箱归置好,完成这一切后,那人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把注意力分到他身上。 “你饿了吗?要吃宵夜吗?”他耐心地重新问了一遍。 过去将一个问题或者一句话重复两遍以上往往是为了转移那个人的注意力,现在却逐渐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麦芽威士忌没变,是他的想法变了——诸伏景光再次这样想。 “坐。”那人说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诸伏景光没什么心理压力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你饿了吗?”那人问。 麦芽听到他的问题了,这个认知竟然让他的心情生出了几分轻快,诸伏景光笑着说:“要吃点宵夜吗?” “哦。”麦芽威士忌说:“可以,你想吃什么?” 诸伏景光正对上那双绿眸,“……嗯?” “苏格兰。”那人说着,竟然叹了口气。 他印象里的麦芽威士忌总是自我的、随心所欲的,还从来没有哪次是像这样,看起来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无奈。 不久前望着窗外的月亮时生出的那种重影感渐渐重新弥漫起来,他看着那张脸,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开始觉得那抹绿色也从瞳孔中心开始泛出光晕。 “怎么了?”他问。 “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 那双模糊的绿眸凑近,他的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并不重,但是带来了一丝凉意。 他慢半拍地想到,撞过来的是麦芽威士忌的额头。 人是恒温动物,体温的差距不该如此明显,他下意识地怀疑起是不是室内温度太低,或者是不是麦芽威士忌穿的太少,所以体温才会如此低。 但是这不应该,这个时节,应该还不到这种程度。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声源很近,但是听起来却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那个人的确是这样,有时候即使就在面前,也觉得相隔很远;有时候即使正在平视,也觉得那道目光来自上方。 他并不适应那种像是被当作艺术品欣赏的目光,但是忘了从哪天开始,那个人经常这样看他。 他并不讨厌那个人的注视,只是迟迟无法适应,那不是他所期待的目光。 但是麦芽威士忌就是麦芽威士忌,那个人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而发生改变,他欣赏这种始终如一的品质,某些瞬间也会感到头疼。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你病了,苏格兰。”熟悉的声音和语句再次响起,这次终于能够听清。 “这样啊……”诸伏景光自言自语道:“怪不得……” 怪不得,他想,原来是因为病了。 怪不得那个人会看起来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遥远。 “我还以为是你病了,或者是穿得不够多,所以体温才会这么低……” 苏格兰威士忌是笑着说出这段话的,雨宫清砚打赌那家伙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模样,警惕的、谨慎的、无时无刻不充满防备的苏格兰威士忌,仿佛在逐渐攀升的温度里融化了一直以来无懈可击的盔甲。 雨宫清砚没有眨眼,来自额头处的温度仿佛还在节节攀升,甚至显得有些灼热。 “那就好。”那个人仍旧笑着,蓝色的眸子里盛满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温润,轻声说:“原来病的是我啊。” 第50章 他的名字(十) 这场病来得好像有些猝不及防,但是细想下来,又似乎合情合理。 其实今天早上起床时他就已经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劲,但当时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刚到任务现场时也没什么其他征兆,但是越随着任务的推进,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愈发清晰起来。 头开始昏沉,四肢也越来越重,但是任务依然完美完成了,一定要说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那就是他多少还是受到了些影响,一时不察负了点伤。 不危及生命,只是会吃点苦头,让诸伏景光自己来评价,今天这场行动里他还是能打上九十分的。 时间拖得太久,重重叠加下来的负面效应就愈发明显,所幸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几天也再没有什么重要任务安排,任务结束后他特意走了一些小路,尽量在避开人群的情况下回往安全屋。 好友在短信里提醒他麦芽威士忌上午有去他的安全屋找过他,他没就此多谈,只是询问好友是否找到了那份资料。 麦芽威士忌来他的安全屋实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即使打开门以后看到麦芽威士忌,第一反应已经不是你怎么在这里,而是原来你在。 他很难确切形容那种改变,明明没放下警惕和戒备,但是却开始对那个人的存在感到习惯。 大概是因为他真的病了,病得比他预想中还要重一点。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绿色的眸子,恍惚间以为那抹森林般的深绿间出现了一个漩涡,过去经常会让他生出抗拒的眼睛此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移开视线。 麦芽威士忌,雨宫清砚,组织上下公认的神经病,我行我素,个性古怪,行为难以捉摸……这都是贴在那人身上的标签,初次产生交集时的麦芽威士忌也的确符合传闻中的麦芽威士忌所拥有的一切刻板印象,但是时间里往往藏着答案。 那个人活得太过恣意,即使意识不断叫嚣着抗拒,目光却愈发难以移开。 好友对他借用麦芽威士忌的名声作挡箭牌的行为感到担忧,他和麦芽威士忌走得越近、交集越多,暴露真实想法的概率就越大,那时候他对好友说:“或许越真实越好”。 越真实越好——只有真真正正的“真实”才不会露出破绽,所以即使习惯那个人的存在对他这个身份立场的人来说并非一件好事,但他还是任由一切继续发展了下去。 他过去的二十几年时光里从未遇到过如此真实的人,真实到让他忍不住惊叹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真实到让他在某些瞬间几乎觉得那个人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麦芽威士忌是一个真实又恣意的人,那个人显然也崇尚着真实,所以才会不止一次地要求他保持真实做派、禁止说谎。 他站在黑白的交界线上,守着底线,或主动或被动地完成那个人的期望。 这段关系起始于一场交易,于是再后来的每一天都是交易的延续。 他从麦芽威士忌身上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麦芽威士忌或许也已经从他身上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耳膜嗡嗡作响,那个人说了什么,他没能听清,只知道他们的额头还紧贴着,在冷热交替之间汲取到了一丝舒适的凉意。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又以游戏之名延续至今。 游戏,诸伏景光默念着这个字眼,现在,这场荒谬的游戏即将走向尽头。 一百个任务,一百份奖励,一百天的息息相关,第一次听到所谓的游戏规则时只觉得时间线过长、所消耗的精力过多,但是面对对方的筹码,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盛夏到初秋,这场游戏在一天天的计数中即将走向末尾,恍惚间也会忽然生出一种原来一百天也不过如此的错觉。 麦芽威士忌会自由出入他的安全屋,自然到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安全屋,那个人的做派看起来像是他的室友,但又不止是室友。 十一月初,这场游戏就会彻底结束。 他为了好友而选择向麦芽威士忌妥协,终结明明是他所期待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情却并不如预想中轻松。 或许是因为麦芽威士忌这面挡箭牌的确好用,或许是他担心麦芽威士忌并不会遵守约定不对波本威士忌出手,或许是…… 诸伏景光闭上了眼睛。 他早就说过好友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也早就对此有所觉悟,只不过在类似事已至此的时刻,还是会感到一丝迷茫。 雨宫清砚在等着看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 两只还缠着绷带的手臂落在他的肩上,又顺势揽住肩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随之缩小,雨宫清砚没动。 感冒会让人变得感性,体温的攀升似乎能短暂地融化一切难以打破的隔阂,雨宫清砚有些好奇苏格兰威士忌接下来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毫无疑问,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角色是怀有极大兴趣的,来到这个黑白世界已经近六百天,他还从未像对苏格兰威士忌一样对任何一个造物生出过如此之大的兴趣——因为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展现出的特殊对待让他产生好奇和探究,因为那抹耀眼的蓝色曾经不止一次让他感到惊叹,因为苏格兰威士忌已经不只是漫画家笔下的角色、也曾由他描绘。 他还没有彻彻底底改写这个角色,又或者说,其实他还没完全摸清苏格兰威士忌的设定,所以他才会对这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感到好奇。 “……就这样中止吧。”苏格兰威士忌低声说。 他们的距离已经相当近,抵着额头、拥着肩膀,说话间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雨宫清砚对此没做出任何回应的举动,只是安静地观看着这一切。 “哦?”他饶有兴趣道:“中止什么?” “中止吧,这场游戏……可以停下了。”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雨宫清砚并不恼,只是语气平静道:“你可以进行选择的时间是三个月前,不是现在。” “已经足够了。” “显然还不够。” 雨宫清砚开始思考这种慢慢悠悠的、无意义的交流模式是不是什么隐藏设定,他倒是不讨厌,不过这多少与他平时能看到的苏格兰威士忌有所不同。 显而易见,这场游戏还不能结束,一场打着游戏幌子的交易,没人可以提前退出。 他没猜到苏格兰威士忌会在这个时刻说出这种话,于是雨宫清砚想,他果然对苏格兰威士忌还没有认识完全,那这场游戏就更加不能提前结束了。 按照过去,他大多懒得对某个角色的某句话生出探究,但是今天在他面前的是苏格兰威士忌。 与其说他是改写漫画家笔下的苏格兰,不如说是他是在尝试重新描绘、用色彩覆盖原本的线条,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足够熟悉苏格兰威士忌。 所以,他问:“为什么?” 那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雨宫清砚怀疑起那个敛着眸子的家伙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没有出声追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那人是正在思考该如何敷衍他,那他会为这个思考的过程感到些许欣慰,毕竟只有存在变化的、能够保持不断思考的造物才有资格称之为“人”,所以面对他的问题,即使苏格兰威士忌给出的答案并非标准答案,他也还是会欣然接受。 因为他在那些出乎意料的时刻感受到了那个人的思考,比起所谓的标准答案,他更期待变化。 如果是苏格兰威士忌已经睡着了那也不值得意外,要求一个正在发热的病号始终保持清醒的思考,听起来未免不太近人情。 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他的腿隐约有些麻了,加上迟迟没有等到什么回应,雨宫清砚决定正式结束这场或许已经提前结束的谈话。 在他准备抽身离开的那一刻,那个仿佛已经陷入昏睡中的人重新动了起来。 原本虚虚搭在肩背上的手臂刹那间收紧,已经相隔微乎其微的距离终于还是完全化为零,在动作发生转变之间,他捕捉到了一晃而过的蓝色。 雨宫清砚的下巴压在身前那人的肩窝,他对这种近距离的接触倒是生不出什么抵触,毕竟早在过去的任务里,他就和苏格兰威士忌像此刻这样拥抱过。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今天他的任务并不是拥抱。 “这场游戏可以停下了。”苏格兰威士忌重复道。 雨宫清砚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摆在床头柜上的医药箱上,口吻平淡:“适可而止吧,苏格兰。” 这场游戏的开端始于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之间伟大的友情,于是苏格兰威士忌不出所料地选择了接受这场游戏的邀约。 在这场游戏里,他在观察苏格兰威士忌,也在观察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反应,同时,苏格兰威士忌也从他身上获得了除了任务奖励以外的东西。 ——这不只是一场游戏,也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无论是出于何种缘由,苏格兰威士忌突兀提出结束游戏的行为都是对公平性的冒犯。 他可以容忍第一次、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但是他没有义务一直听这种不合心意的话。 他承认自己对苏格兰威士忌存有优待,但是这种优待的存在不代表他会无限制地纵容。 “苏格兰,我不在乎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也不在乎你为什么会生出这种想法,但这就是规则。”雨宫清砚几乎都要惊叹起自己的耐心,他耐着脾气开口——但是也已经到了容忍的边缘,“你能听懂吗?” 他和系统约定的一千个任务是规则,他与苏格兰约定的一百个任务也是规则,没有任何一方可以随意单方面地将其结束。 他已经不想知道苏格兰威士忌说出这番话的理由,他现在只想结束这个无聊的、不该存在的话题。 “你一直都做得很好,这场游戏也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用不了多少天就能结束,你大可不必做出这种姿态,我不会因为你现在是个病号就任由你胡来。” “游戏结束后呢?”苏格兰威士忌的语气略显模糊,但是咬字倒是很清晰。 雨宫清砚轻笑起来:“结束啊……” 他一直以来所盼望的、一直为之坚持的,不过就是一个“结束”。 等到他和系统的“游戏”走向终结,无聊的规则就会染上绚丽的色彩。 他理解苏格兰威士忌想要提前结束游戏的心情,但是他并不认同这种打破规则的行为。 “结束,还真是美好的字眼……”他的声音顿了顿,轻叹道:“算了,你不会懂的。” 他率先终结了这个不合时宜的拥抱,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抗拒,于是他顺利站起身,转身向门口走去。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雨宫清砚的表情终于还是彻底冷了下来,他明白生理上的病症会让一个人的情绪波动变得更清晰可见,但是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苏格兰,就算你——” “讲给我听吧,雨宫。”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的话打断。 雨宫清砚一愣。 “就算我无法理解,讲给我听吧,雨宫。” 他缓缓转过身,正对上一双蓝色的眸子。 不知道是不是白炽灯的光太过晃眼,他清晰地从那双蓝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没有开口,但是也没有再次迈开脚步。 “雨宫,游戏结束后,你还会来这里吗?”那人又说。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无聊的东西,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吗?” 那束目光固执又专注,刚刚话还多到让人烦躁,现在却一言不发起来了。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无声中,良久,雨宫清砚率先别开了视线: “行吧,你想叫那个名字就叫吧。” 50-60 第51章 北海道(一) 那家伙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什么变化。 其实打开门之前就已经猜到门外站着的人是谁,但是真面对面时,还是有一丝意外。 雨宫清砚笑起来,说道:“欢迎。” 他心情不错,不是因为打开门之前就猜到门外站着的人是谁,不是因为看到了那抹蓝色,而是因为心中生出那丝的意外。 他喜欢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变化,任何变化都可以算数。 他会意外,自然是因为那个人做出了超出他预期的事情——那个人过去从来没有主动上门找过他。 “你今天的心情应该很不错吧?”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率先开口。 雨宫清砚不否认,但是也没承认,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为什么这么说?” “谢谢。”那个人笑着拿起了那只杯子,喝了一口,这才说道:“猜的。” 雨宫清砚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若有所思。 不知道是哪方面导致的,苏格兰威士忌看起来有所不同。 脸还是那张脸,整个人却像是焕发出了生机。 他当然乐得看这种变化,至于缘由,似乎不是很重要。 “你猜对了。”雨宫清砚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个人脸上的笑意再次加深。 雨宫清砚耸耸肩,不准备对此多加探究。 闲暇时和无聊时他当然愿意花点时间好好研究一下苏格兰威士忌,但是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走的时候你记得锁门。”雨宫清砚看了眼时间,淡淡道:“我走了。” 他倒是不在意还有没有其他人会在他不在时未经允许进入这间公寓,这里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落脚点,但是外来者来过的痕迹往往清理得不够干净,这会让他感到厌烦。 雨宫清砚捞起随意搭在沙发上的外套,转身向玄关走去。 身后传来一道询问声:“走?” 那个向外走着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 诸伏景光跟着站了起来,揣度着那人会给出怎样的回应。 “记得把杯子洗好放回原处。” 留下这句话,那个人就再次迈开脚步,干净利落地开门走出去。 随着“啪”的一声,这间安全屋里彻底陷入寂静。 诸伏景光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往玄关的方向走了几步,绕过茶几时,余光中瞥到那只透明的玻璃杯,脚步又停了下来。 “真不愧是……”他下意识地喃喃,又在即将说出那个代号时止住话音。 他换了个方向,走到窗边,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 他看着空旷的客厅,有些无奈。 安全屋这种地方,透露地址都已经算是警惕性不高,竟然什么都不说,直接把外人单独留在安全屋。 不过这也的确是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情,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过去那人也做出过让他独自前往这个安全屋的指令。 能光明正大地独自留在另一个组织成员的安全屋,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绝佳时机。 诸伏景光转过身,这间布置单调的安全屋尽收眼底,他的目光逐渐聚焦在某一点。 站在窗边的男人摸了摸下巴。 * 【苏格兰在看你。】 雨宫清砚站在路口,没搭理,他判断了一下方向,重新迈开脚步。 他睡前便订好了机票,虽然苏格兰威士忌毫无征兆地上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这不能改变他原本的时间安排。 苏格兰威士忌的变化固然让他生出兴致,但是一切都要为他的任务让步。 他做安排时习惯性打出提前量,对于真正重要的事从不会拖到时间耗尽再去做,这也是他作息不规律的重要原因。 系统给出的签到任务大多琐碎又简单,在他看来,理性衡量,睡一个好觉并不如完成今早任务重要,所以即使损耗睡眠时间,他往往也会选择率先完成任务。 去机场的路已经很熟悉,他没有带任何行李,也就更加轻便一些。 候机楼里,他找了个空旷的地方休息,漫无目的地望着前方流动的行人,有些无聊。 从所谓的安全屋到机场的路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从安检口到候机楼的路他也已经走过很多次,此时此刻坐着的位置也十分熟悉。 “北海道。”他冷淡道:“真不知道你对这个地方有什么执念。” 那道如影随形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没有出现。 “啧。” 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反倒是聒噪个不停。 需要前往北海道的任务已经懒得计算是第几次出现,确定的是,他已经对那块土地生出厌烦。 同样的风景见过数次,即使曾经生出过惊艳,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次数的累计变得普通起来。 登机提示音已经开始播报,雨宫清砚站起身。 他坐在预订的位置,开始闭目养神。 【宿主,你也见过很多次苏格兰威士忌。】 雨宫清砚微微皱眉,他再次坚定了这个想法——这个系统的确是该出现的时候不出现,不该出现的时候反倒是聒噪个不停。 “静音模式。” 【抱歉,签到系统222号并未开发此功能。】 这是经常听到的回答,他不准备再跟系统进行任何无聊的对话,不再回答。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系统也不再啰嗦,勉强也算是做了件正确的事。 雨宫清砚忘了第几次站在这片土地上,身旁的旅客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似乎只有他格格不入。 即使是不同的人,做出的反应也总是大差不差,他对周边的期待之音已经感到习惯。 他走在欢声笑语中,加快了脚步。 北海道——除了东京,这是他最常到达的城市。 第一次按照任务来到这里时,他姑且还觉得算是有趣,后来来的次数多了,也就平常起来。 如果不是琴酒自作主张帮他定下了安全屋的地点,为了任务方便,他或许会干脆把固定落脚点放在了北海道。 不过当时没这么做是正确的,0400号任务后苏格兰威士忌的存在感逐渐攀升到了一个即使系统刻意转移注意力进行掩饰也还是无法忽略的程度,从完成任务的角度来说,东京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雨宫清砚饶有趣味地想,不知道北海道和苏格兰,系统更偏爱哪一个。 【今日任务(591/1000):在北海道喝咖啡】 没有行李的短途旅行是很轻松的,时间也很宽裕,雨宫清砚慢悠悠地走出机场,又拦了辆车,让司机随意送他去一家咖啡厅。 这场长达一千天的交易已经过半,即将开启六百大关。 车窗外车流不算密集,大概不会堵车,一路算得上顺遂。 雨宫清砚不好奇也不期待司机会送他去一家什么样的店,去哪里都无所谓,咖啡的味道也无所谓,他只需要那是一家开在北海道的咖啡厅就足够了。 说到底,所谓的北海道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坐标,咖啡厅也不过是画纸上充做装饰的一角,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车子慢慢停了下来,他付过钱,推开车门下车,比起映入眼帘的建筑物,率先引起他注意力的是咖啡独有的香气。 雨宫清砚径直走了进去。 店内的装修布置相当考究,店里客人并不多,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又随意点了杯咖啡。 等待咖啡的无聊时间里,他忽然想起苏格兰威士忌,那个家伙似乎很会冲泡咖啡。 某个清晨,他在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苏醒,比起从窗帘缝隙间透出的阳光,他率先嗅到了咖啡的香气。 那个人对厨艺一类的东西似乎都很擅长,这是设定的一部分,不过他对这个设定倒是不讨厌。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动作一顿。 味道很熟悉。 雨宫清砚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店内,随后精准地锁定了正和刚刚点餐的店员站在一起的男人。 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侧过身,大大方方地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不知道那家伙是跟店员说了什么,过程不做深究,总之结果就是,他随手点的咖啡变成了熟悉的味道,那个店员原本标准的微笑变得微妙。 雨宫清砚收回视线。 随着脚步声的靠近,一个人自顾自地坐在了他对面的位置。 “味道怎么样?” 雨宫清砚掀起眼皮瞥了对面的人一眼,又平静地收回视线,没说话。 “你还喝的惯吗?参考你之前的习惯,我擅自主张对你点的咖啡做了点调整。” 他今天会喝咖啡是因为任务,会选择这杯咖啡是随手一指,合不合口味另说,但是那个人能把一杯咖啡做到让他这种对咖啡品鉴没什么经验的人都能一口尝出来的程度,的确是有些夸张。 虽然对这杯咖啡的感官评价很不错,但是雨宫清砚还是不急不缓地往杯子里扔了一块方糖,说道:“你跟过来做什么?” “因为不知道杯子原本是放在哪里。”苏格兰威士忌认认真真地回答。 他临出门前的确嘱咐了苏格兰要把杯子洗干净放回原处,但这不是什么高明的借口,至少这无法说服他。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轻轻搅动着咖啡勺,漫不经心道:“但是一定不是放在北海道。” 坐在他对面的人笑起来,他已经很熟悉那种表情,即使不抬头去看,单是听到声音也已经能想象出那双含笑的蓝眸。 蓝色眸子的主人笑着说:“万一呢?” 顺时针搅动着深色液体的银色勺子一顿。 直到杯内的液体重新化为平静,雨宫清砚才淡淡道:“……随你。” 第52章 北海道(二) 雨宫清砚转头看向跟在身旁的人,“你很闲?” “不想看到我的话,也可以直接给我布置那种不能出现在你面前一类的任务。” 那个人说这话时仍旧是笑着的,雨宫清砚过去倒是没发现这个人有这么不吝啬展现自己的笑容,他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呵,你让我布置什么任务我就给你什么任务?” “不,当然是听你安排。”苏格兰威士忌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就算真的想给我这种任务也来不及了,毕竟今天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雨宫清砚没说话,只是逆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北海道,虽然没刻意去做,但姑且也算是有个常用的落脚点。 在他眼里,那个地方和东京的那间公寓没什么区别。 诸伏景光跟着那人一路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院。 这里已经称得上是城市边缘,再偏一点就临近郊外,站在院子里时,就已经能看清远处的山坡。 “这里是你的安全屋吗?”诸伏景光问。 那个人依然没回答他,只是推开木质的院门,径直走进去。 院子里种着一棵巨大的枫树,旁边架着秋千,正随风微微摆动,十月中下旬,正是枫叶逐渐染红的时候。 诸伏景光踩在枫叶上,脚下出咔嚓咔嚓声,这个院子看起来不常有人出入,但是并不荒凉,像是有人会定期打理的模样。 但是比起这个院子本身,更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反倒是隔壁的院子。 相邻的另一个小院布置与这边大差不差,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隔壁院子里正趴在窗边往这边看的那人身上,见他望过去,那人也没有偷看被抓现行的窘迫,而是笑着主动朝他挥了挥手。 诸伏景光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礼貌地点点头,又收回视线,加快脚步跟上前方那个身影。 北海道——那个人似乎很喜欢这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说那个人来到北海道。 虽然知道以那个人的个性,去哪里或者做什么事都不需要特殊的理由,但还是忍不住会生出为什么会是北海道这种念头。 房子果然是有人打理的,虽然院子里枫叶已经落了满地,但是屋内里是干净的,大概是最近就有人打扫过。 诸伏景光有心询问一些事情,但是看着躺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时,他还是把疑问暂且留在了心里。 他自顾自地跟了过来,那人没说什么,不过也没制止或者驱赶。 他在客厅里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个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养神的人,在房间的角落里找了把椅子,搬到沙发旁,静静地坐着。 在寂静中,时间的流速变得愈发模糊起来,诸伏景光少有的开始放空自己。 跟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会生出这种想法,有时候像是回到了湮没在记忆中的童年,有时候又像是回到了樱花飞舞的春日……他或主动或被动不会去做的、无法做的事情,在这个夏天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挂在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响着,时光一分一秒地溜走,在这种宁静又昏暗的氛围中,像躺在沙发上的那个人一样,他也逐渐睡去。 诸伏景光是在哗哗的雨声中苏醒的。 屋里没开灯,被雨水浸透的云彩透不出什么光亮,于是室内也格外昏暗。 雨滴接二连三地密集地砸在玻璃上,窗外那棵偌大的枫树也模糊起来。 诸伏景光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本躺在沙发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猛地站起来。 “怎么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诸伏景光一愣,转过头,看着那个从不知道哪个房间里走出来的人,莫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那人越过他,径直走向门口,不像是真的想询问,更像是随口一问。 在那人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时,诸伏景光再次坚定了这个想法。 随着房门被推开,外面的大雨像是瞬间被拉近了距离,哗哗声清晰地响起。 外面的雨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再大一些,诸伏景光想。 “你要出门吗?”他主动问道。 推开门的那人动作停了停,转过头,随意点了点头。 “是很急的事情吗?外面天气不太好,不如等雨小一点或者雨停了再去吧。” 那人回过身,抬头望了望天,说道:“荡秋千。”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发出了一道疑惑声:“嗯?” 等他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字眼理解过来,原本站在门口的人已经再次从他的身侧经过,走进了某个房间。 很快那个人拎着一把雨伞走了出来,这一次,没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随着伞面张开,那个人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雨幕。 在门轴转动声以及骤然降调的雨声中,房门啪的一声合上。 诸伏景光快步走向窗边,透过被接二连三的雨滴占领的玻璃,他看到了站在那棵被秋日染红的枫树前的熟悉的人影。 ——荡秋千。 诸伏景光在心中重复起这个简短的字眼。 他定定地望着那个在枫树旁的秋千上盛开的透明的雨伞,有些哑然。 ——大雨天,荡秋千。 面对那个人的时候,这种觉得难以理解的时刻是时有发生的,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能做到习以为常。 在那扇门被关上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忽然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男人眼中的世界和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 这场雨在他们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但是他明白,其实不同的远不止是这场雨。 雨愈发大了,原本还能隐约窥见的人影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直以来他看不透那个人。 一扇窗,一场雨,一块易碎的玻璃轻而易举地隔出了两个世界。 他轻轻碰了一下面前的玻璃,喃喃道:“荡秋千啊……” * 雨宫清砚坐在秋千上,虽然撑着伞,但是雨水还是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他的衣服。 不过这对他来说无所谓,如果不是苏格兰威士忌叫住他,他连这把雨伞都不会拿。 但是打着伞荡秋千显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在雨伞的妨碍下,他并不如预想中那样玩得尽兴,又或许即使没有这把伞,他也不会尽兴。 他单手抱着伞柄,随意荡着秋千。 时间变得漫长又短暂,这个世界里的时间总是这样,似乎像握不住的流沙一样难以挽留,又像是卡住的沙漏一样难以消磨。 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混杂着水声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雨宫清砚没有回头,平静地望着前方,随着秋千小幅度地起伏摇晃。 脚步声止住,几秒后,一双手附在他的背后——那双手沾着雨水,不过也无所谓,他的背后本就已经被雨水打湿。 随着那双手用力一推,视角开始发生转换,雨宫清砚微愣,下意识地握紧秋千绳,透明的伞面为他挡去了大部分雨水,模糊的、被雨水浸透的天空出现在视野里。 一把透明的雨伞跌落在大片的枫叶上,又随风滚动了几圈。 * 在大雨里玩秋千听起来似乎神经又幼稚,但是真正走进雨幕的那一刻,原本所有的不解和困惑忽然就被无限缩小了。 不过事后浑身湿透地站在屋内时,也会慢半拍地生出一丝好笑。 很明显,他们此行都没带什么替换的衣服。 “这不是我的安全屋。” 诸伏景光将湿透了的外套脱下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人是在回答他们刚刚到达这个小院时他问过的那个问题。 “这样啊。” 这里不是那个人的安全屋,但是以那人表现出来的对这栋房子的熟悉程度,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诸伏景光没就房子的问题多问,只是说:“还是先把衣服脱下来吧,容易感冒……不过没有换的衣服也有点麻烦。”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绿色的眸子,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那人的笑点,他清晰地看到了那人笑了一下。 “怎么了吗?”诸伏景光迟疑道。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许原本是准备回答的,但是他们的注意力都被紧接着突然响起的敲门声转移。 诸伏景光瞬间拉高警惕,但是屋内的另外一人动作更快,直接上前打开了门。 “我猜你大概需要这个。”一道陌生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诸伏景光的目光越过站在门口的那人的肩膀,落在门外的那人脸上——那是张有过一面之缘的脸。 门外的那个人是在他们刚刚来到此处时从隔壁小院里向他们投来视线的男人,被发现后,那人又大大方方地向他招手,看不出一丝窘迫。 虽然当时没看到雨宫与那人有什么互动,但是直觉还是告诉他,那两个人有些未知的交集。 未知是很正常的,他想,就算不是很想承认,但是他的确是对雨宫清砚这个人知之甚少。 “谢谢。” 诸伏景光在熟悉的嗓音响起时回过神,那扇门很快就被合上,来者没与他产生任何视线上的交接,留下了一个袋子后就打着伞离去了。 “穿这个吧。” 诸伏景光看着被递到面前的衣服,没说话,也没做出什么的动作。 雨水顺着发丝流淌汇集,最终不堪重负地从发尾跌落,砸在地板上,他没说话。 隔了几秒,那个有着一头不长不短的浅灰色发的男人才继续说道: “容易感冒。” 第53章 北海道(三)【含感谢苍雨老师浅水加更】 诸伏景光不可避免地会对隔壁小院的那个陌生男人心生探究。 这是很正常的,无论是从卧底搜查官的角度还是从他个人的角度,无论是之于组织成员麦芽威士忌还是之于雨宫清砚,他都有必要去弄清那个人的身份。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他真正做出行动前,对方就率先找上了他。 “你好啊。” 诸伏景光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枫树下,被秋日染红的枫叶簌簌落下,隔壁院子里的陌生人主动与他打了个招呼。 他们昨夜在此留宿了一晚,今天一早雨宫清砚就独自出了门,他原本想故技重施地跟上去,然而今天他被布置的任务是禁止离开这个小院。 虽然不知道那人一早出门是要去做什么,但是也变相地保证了他今天不会被赶回东京,他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不过倒也是一个绝佳的观察接触隔壁院子里的人的机会。 “你好。”诸伏景光礼貌回应。 对方显然是个健谈的人,十分自然地再次开口:“请问怎么称呼?” 诸伏景光不急不缓道:“在此之前,这位陌生的先生,你不先做个自我介绍吗?” “是我疏忽了。”那人面露歉意,自我介绍道:“我叫北斋,平常喜欢拍一些照片,是个摄影爱好者……按照外界的说法的话,很多人喜欢把我叫成摄影家。” 诸伏景光露出了一个堪称标准的笑容:“你可以叫我绿川。” 名为北斋的摄影家对进出这两个院子显然轻车熟路,很快便从隔壁来到了这边。 北斋十分自在地坐在了那个秋千上,随意荡了两下,又放开秋千绳,抬头问道:“请问雨宫先生有说过这次准备住多久或者接下来有什么行程安排吗?” 这是他也很想知道的问题,但是在这种时候他显然不能表现出自己对此一无所知,诸伏景光淡定地把问题抛了回去:“为什么不直接去问问他呢?” “没用啊。”北斋摇摇头,叹息道:“雨宫先生不会告诉我的,所以也只能试试问问看绿川先生你了。” “冒昧问一句。”诸伏景光斟酌着开口:“请问你和雨宫的关系是……?” 北斋摩挲着下巴,思索道:“一定要说的话,那应该就是没什么关系吧。” 诸伏景光若有所思:“这样啊。” 不知道是出于谨慎还是有什么他不能知道的事情抑或是其他原因,但是这种答案的出现也不值得意外,如果把同样的问题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真的透露出什么信息。 “对了,绿川先生要看看我的作品集吗?”北斋忽然说道。 诸伏景光微愣。 他对所谓的作品集不感兴趣,但这是个了解对方、打探情报的好机会,于是他欣然答应:“我的荣幸。” “是我的荣幸才对。”北斋像是早就对此兴致勃勃,听到他的话便干脆地站起来,大步向外走去,还不忘转头招呼道:“跟我来吧,绿川先生!” 诸伏景光与北斋一同前往隔壁小院,像是原本遥遥看到的那样,两个相邻的院子看起来其实很相似,枫叶落了满地,最大的区别就是那架秋千。 两间屋子的布局完全相同,不过隔壁这一间更有生活气息,大概是时常有人居住的。 “啊,抱歉,没注意到……” 一进门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诸伏景光立刻抬起脚,俯身把地板上的照片捡起来。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再结合房子的布置,现在他倒是相信北斋真的是个摄影家了。 至少明面上是摄影家——看着手中的那张照片,他这样想。 “没关系,废片而已。” 北斋接过那张照片,又随手放在一边,热情地招呼他坐在沙发上,随后便走进了一个房间。 很快,那个人抱着一摞相册重新回到客厅里。 “虽然这么说有自卖自夸嫌疑,不过在风景摄影这方面,我还算擅长。” 诸伏景光翻开一本相册,“北斋”这个姓氏他没什么印象,但是目光触及里面的某张熟悉的照片时,他倒是有些意料之外的印象。 那是很眼熟的风景照,想不起是在杂志封面还是什么书籍里看到过了,总之是流传较广的画面。 就算他在摄影这方面没什么研究,也能看出这不是随随便便谁就能拍出来的照片。 诸伏景光又抬头看了一眼作品集的主人,对方神色平常,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 组织成员遍布世界各地,又分散于各个职业,政治家、商人、演员……如果告诉他这个名为北斋的摄影家是组织成员,也不是很难接受。 但是直觉告诉他,这里还另有隐情。 麦芽威士忌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组织成员们无聊到八卦之心,如果麦芽真和哪个组织成员有什么特殊交集,不该听不到一点风声才对。 他将手里的那本相册合上,问道:“北斋先生不问我和雨宫的关系吗?” “这个嘛……我对这个倒是不大感兴趣,毕竟我也不知道雨宫先生的背景。” 北斋没就这个话题多说,看起来像是真的不太感兴趣,又伸手将他手中的那本相册抽走扔在沙发上,说道:“这种东西果然还是太无趣了,或许我应该直接让你看那一本。” “那一本?”诸伏景光问。 “劳烦稍等。”北斋站起来,匆匆离开,再次走进了一个未知的房间。 等待中,诸伏景光拿起其他相册翻看了几页,山峰、云海、瀑布、峡谷、平原、大海……大自然的瑰丽在一张张照片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惊叹。 名为北斋的摄影家轻描淡写地说着自己对摄影不过是还算擅长,但是只要看过这些照片就能猜到一定不止于此。 “那是我两年前的作品集了。” 北斋再次回到客厅,怀中抱着一本与刚刚那些相册外观截然不同的另一本相册。 “那时候我喜欢拍自然景象,经常世界各地的跑来跑去,现在想想还真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诸伏景光把手中的那本相册合好放回原处,双手接过对方递来的那本全新的相册,他并没急着打开,而是问:“你现在不拍风景了吗?” “很少了。”北斋微笑道:“虽然这么说有些抽象,但是某天发现了比风景更想拍的事物以后,过去即使冒着生命危险爬上雪山悬崖也要拍下来的风景,就算它们依然美丽、我依然愿意为了亲眼目睹那些画面走尽千山万水,却莫名缺少促使我按下快门的那丁点儿力气了……我倒不觉得自己算什么艺术家,不过朋友们都说这是搞艺术的家伙的通病,没救了。” “有自己真正热爱向往的东西,这很难得。”诸伏景光低下头,看向手中的相册,“这里就是你现在更加热爱的东西吗?” “用热爱这个词不太贴切,不过也差不多吧。”北斋说:“比起前面的几本作。浴盐。品集,我觉得你会更喜欢这一本。” “刚刚那几本的照片已经足够让我惊叹了。”诸伏景光笑着翻开手中的相册,目光触及第一页的那张照片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就说嘛,你会更喜欢这本。”北斋笑着说。 又过了几秒,诸伏景光终于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些都是……?” “对,都是雨宫先生。”北斋十分自然地补充道:“其实还有很多页是空白的,毕竟能见到雨宫先生的机会有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里竟然透出了几分惆怅:“不知道未来还有没有机会完成这本相册了。” 诸伏景光没继续往下一页翻,他莫名有些哑然,但目光久久没从那张照片上移开。 那是很熟悉的一张脸。 他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很多个问题,多到他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起才好,片刻后,反倒是坐在对面的那人先开始讲述起来: “第一页的那张照片对我来说有特别的意义,那是我刚遇到雨宫先生的那段时间拍下来的照片。” 从那张照片的背景判断,那大概是在某座高山的山顶,在那个还留着一头长发的男人背后,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起伏的山峦和氤氲的云雾。 这是去年的雨宫清砚留下的照片,诸伏景光想,那时候那个人还留着长发。 “原本我是去拍云海的,那时我只拍自然造就的风景,但是在山顶遇到了雨宫先生时,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拍一次人试试的想法。” 诸伏景光从接下来的那段讲述中窥见了一场发生于峰顶云雾中的意外相遇。 热衷于拍摄自然风光的摄影家在北海道的最高峰峰顶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特别到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拍一次人的念头,于是在听到那人发出对震撼人心的美景的感叹时,他主动上前搭了话。 【“这幅画画的真好。”】 【“是啊,画出来的话一定很美,不过摄像头同样可以留住这道景色,你想拍个照片吗?”】 【“这不是已经画出来了吗?”】 “的确是他会说的话。”诸伏景光无奈道。 “听起来是有点古怪,其实我到现在也还是不懂那句话的含义,那时我把雨宫先生的回答当成一种婉拒。” 北斋哈哈笑起来:“但是走到半山腰,越想越觉得不甘心,又折返了回去。” “然后就拍下了这张照片?” “不。”北斋摇摇头:“等我回去的时候雨宫先生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不抓住时机,那机会就会溜掉。” “但是我实在念着这件事,不甘心就这样不了了之,原本想下山后立刻发一个寻人启事一类的东西碰碰运气,但是在山脚下,我竟然又遇到了那个人。” 诸伏景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不该打断,于是充当了一个合格的聆听者,继续安静地听了下去。 一年前的某个山脚下,摄影家冲出人群追上了那个在峰顶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再次尝试与对方搭话,他目标明确,听不懂的话统统忽略,一心只想着我一定一定一定要拍到这张照片,在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后,他又趁热打铁地表示自己在附近有个环境不错又远离人群的空房子,对方不介意的话可以在那里休息。 “雨宫先生对我说,如果明天也能碰到的话就随意我拍几张,于是我当晚重新上山,在峰顶搭了个帐篷,第二天中午成功拍下了这张照片。” 北斋说这话时语气里只有难以掩饰的喜悦,听不出丝毫不满,这个时候诸伏景光倒是开始把这个人那句完全不知道雨宫清砚的背景也对雨宫清砚的背景不感兴趣的话信了个大概。 刚刚的讲述中提到的房子指的就是他们现在身处的房子,这两个相邻的小院都是北斋的房产,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雨宫清砚来这里住过许多次,北斋大多时候也都如愿拍到了满意的照片。 “我起初以为想拍那张照片只是一时兴起,但是真的按下快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那会是我拍下的第一张人像,但是绝对不会是最后一张。” 北斋喝了口水,继续说道:“雨宫先生很独特,从第一次见他直至今天,我还没有遇到过第二个如此独特的人,所以迄今为止,我也只拍过雨宫先生一个人。” 北斋忽然伸出手,将他手中的相册向后翻了几页,似乎是想让他尽快把剩下的照片看完,又说: “我知道这种形容很模糊,不过我的确经常有这种错觉,按下快门前的那一刻那个人明明就在前方不远处,按下快门之后却觉得他是在另一个世界。” 最后那句话让诸伏景光忍不住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他问:“这次你也会为他拍照然后放进这本相册里吗?” “这就是我今天找上你的原因,绿川先生。”那个原本放松地倚靠在沙发里的摄影家瞬间坐直,“不瞒你说,其实这次的照片我已经拍完了。” “哦?” “是这样的,绿川先生。”北斋凭空做了个摄影的手势,“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这一次,其实我拍了你和雨宫先生两个人。” 诸伏景光翻动相册的手一顿。 北斋站起身,认真说:“我享受画面定格的瞬间,很抱歉未经允许擅自就拍了你,但这张照片我实在是很满意,即使最终不能保留,我也希望能请你看一看。” 诸伏景光将手中的那本相册工工整整地放在茶几上,站起身,跟上那位摄影家的脚步,走进某个房间。 那大概是工作间,按照他的知识储备,对摄影家一类的工作者来说这个地方应该叫做暗房,专门用来进行洗照片一类的工序。 其实他已经隐约猜到那张照片大概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但是真的拿到那张照片时,他还是忍不住有些出神。 大雨,昏暗的天空之城,枫叶,跌落的透明雨伞,秋千,随着秋千起伏悬在半空的人以及站在秋千架后推出手臂的人——他们明明都被雨水从头到脚浸透,变得更加沉重的身体在这张照片里却恍然变得轻盈自由。 “雨宫先生很独特,从第一次见到他直至今天,我拍过他很多次,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有对拍雨宫先生感到枯燥的一天。” 来自摄影师的声音在暗房中缓缓响起: “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无论是什么场景,无论有没有看向镜头,他明明已经融入背景里,但却都像是浮于另一个图层。” “但是昨天当你推动秋千的那一刻,我差点儿以为你走进了属于雨宫先生的那个图层……未经你的同意擅自就进行拍摄很抱歉,但还是希望你能谅解,面对这样一幅画面,我这种人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按动快门。” 诸伏景光拿着那张照片,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比起原本想要进行的探究,今天的这场交谈不存在任何你来我往的试探或交锋,只是一位摄影家的自白和讲述。 他是唯一的听众,于是认真聆听和保持安静变为了理所应当。 “谢谢你,北斋先生。”诸伏景光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那位摄影家,严肃道:“但是很抱歉,这张照片,请彻底删除。” 北斋像是对这个局面早就有所预料,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过相机,当着他的面将存储卡取了出来。 “不介意的话,这张照还有这个存储卡就送给你了。除了昨天拍下的照片外,这里还存着一些过去我拍过的雨宫先生的照片,虽然雨宫先生对这个不在意,但我不会把它们公开发表,所以保留源文件也没什么意义,我有那个相册就够了。” 诸伏景光将那枚小小的存储卡接过来,迟疑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要么送给你,要么就毁掉,我当然更乐意选择前者。”北斋向外走去,“就算我不曾刻意探究过,但也能模糊地感知到,无论是你还是雨宫先生,应该都不是能随便就留下影像的人吧。” 诸伏景光跟着走出去,对于刚刚的那句话,他没有给予肯定,但是也没有反驳。 就像名为北斋的摄影家想的那样,他刚刚会不容置喙地要求对方将他和雨宫的合照彻底销毁,其中就有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轻易留下影像的缘故。 事实上,就算是在雨宫清砚的许可下,这个人一年多以来一直保存着那些照片的行为也相当危险,毕竟就像北斋猜到的那样,雨宫清砚只是他能看到的一层身份,而在另一个世界里更加广为人知的身份麦芽威士忌所携带的风险无法估量。 但是拍照的人和被拍照的人都对此不甚在意,他似乎也没什么立场来提醒和劝诫。 诸伏景光看着躺在掌心的那枚存储卡,若有所思。 按照北斋的描述,虽然雨宫清砚来到北海道的次数并没有那么多,但是累计起来其实也是很可观的一份情报了。 有时候即使是一张照片也能发现许多蛛丝马迹,从理性角度来说,这一趟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他将那枚存储卡仔仔细细地收好,想了一会儿,又把钱包拿出来,把那张雨幕中的合照放进了钱包。 在他的钱包里,还有另外一张一直没取出来的照片。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诸伏景光不准备继续在隔壁多待。 北斋一路送他到木质的院门,诸伏景光再次向对方道谢,在走出院子的那一刻,他的视线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略显模糊但足够熟悉的身影。 诸伏景光抬起手挥了挥,对方并没给出什么回应,但是他觉得那人一定也看到了他的。 “绿川先生。”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诸伏景光脚步稍顿,没说话,点了点头,大步离去。 *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人一大早就出门是去了哪里,不过在天黑之前等到了那人的回归还是值得庆幸。 毕竟他原本是做好了那人不会回来了的准备的。 他们吃了顿简单的晚饭,然后就像昨天刚刚来到这栋房子时那样,一人躺在沙发上,一人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安静地小憩。 “你跟他聊过了啊。”一道散漫的嗓音打破寂静。 “嗯。”诸伏景光并不准备隐瞒什么,一是没什么好隐瞒的,二是北斋本人就很有可能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透露,所以他十分自然地答道:“聊了一会儿,还算愉快。” “照片,让我看看。” 北斋果然已经把这件事告诉过雨宫了,诸伏景光想。 面对那只理直气壮地伸出的手,他不假思索地拿出钱包,将那张新放进去的照片拿出来。 不知道是哪里触到了那人的神经,躺在沙发上的那人掀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人又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诸伏景光看着那个查看着照片的男人,或许是这两栋紧邻着的房子布局实在是太相似,空间的界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 在寂静中,诸伏景光的耳畔恍惚间又响起了那道声音,那是名为北斋的摄影家提出的约定—— 【“仿佛游离在世界之外,无论是什么场景,无论有没有看向镜头,明明已经融入背景里,但却都像是浮于另一个图层。”】 【“雨宫先生很独特,从第一次见到他直至今天,我拍过他很多次,我大概永远都不会有对拍雨宫先生感到枯燥的一天。”】 【“但是我也会想,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雨宫先生,是否也会有走进这个世界或者允许其他人走进他的世界的那一天。”】 …… 【“绿川先生,你会是那个人吗?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了,可以让我为你们拍一张照片吗?”】 第54章 北海道(四) 诸伏景光凌晨时被叫醒,他本就睡的不熟,所以几乎是听到声音就立刻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看到了一双绿色的眸子,正欲开口询问,那人却已经转身下床。 诸伏景光坐起来,看着站在窗边的人,问道:“怎么了吗?” 那人语气不明:“下雪了。” “这样啊。” 诸伏景光跟着下床,先去打开了灯,这才走到窗边。 那个人站在拉开了一个缝隙的窗帘前,静静地站着。 诸伏景光想,那个人的头发比之初见时长了不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即刻回过神,匆匆将视线挪向窗外。 就像刚刚说的那样,下雪了。 外面光线昏暗,院子里一片漆黑,但是依稀能捕捉到飘在玻璃前的雪花。 十月末的北海道,下雪还是下雨本就是说不准的,虽然有些意外,但细想来也合情合理。 “你没看清吗?” 诸伏景光反应过来对方指的大概是雪,如实回答道:“是,有点看不太清。” 那人没说话,也没看他,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诸伏景光没做出什么抗拒的动作,任由对方拉着他向外走去。 推开门,混杂着雪花的冷空气扑面而来。 的确是下雪了,并不大,但是地上也已经覆盖了薄薄一层白色。 他伸出手,感受到有细微的冰凉感出现在掌心,他笑起来:“这是第一场雪吧。” 身旁那个人依然没说话,只是抬着头静静地看着雪花缓慢飘落。 诸伏景光有些晃神。 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这个人一起看雪,但是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他们看的是真正的雪。 他的眉眼弯了弯。 三个月已经能改变很多,至少上一次听到一起看雪的邀请时只觉得那个人不可理喻,现在竟然在心底滋生出了一股宁静祥和。 “上次看的还是人造雪,这次终于看到真的了。”他笑着问:“雨宫,你喜欢雪吗?” 那人终于侧目看向他,说道:“不,我很讨厌。” 诸伏景光微愣。 虽然光线不佳,但雨宫清砚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苏格兰威士忌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他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回去吧。” 说完,他率先转身回到屋内,将苏格兰威士忌和逐渐下大的雪留在了身后。 系统发布的任务本就是存在重复的,这是他第二次收到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看雪的任务,但他还是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不爽。 熟悉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响起,那是任务完成以及任务奖励即将发放的通知。 他嘲讽地想,至少这个任务出现在现在比出现在盛夏要合理一点。 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点点。 就像他怀疑过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一样,对所谓的四季轮换和天气他也持有怀疑——毕竟过去系统也的确充当过天气预报,谁知道现象这场雪到底是什么成分。 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样造物都有可能是伏笔的载体,人或物,天气或时间,一切皆是如此。 刚刚吹了冷风,心情又只能算是一般,他睡意全无,没回床上,而是打开了客厅的电视。 正在播的不知道是什么无聊的电视剧,但是无所谓,他打开电视机也不是为了看电视。 苏格兰威士忌终于舍得从外面回来,身上落了点雪,不过等那人走近时,那点薄薄的雪花早已经彻底融化了。 虽然雪花的痕迹已经隐去,但是身上携带着的寒气倒是还清晰可觉,雨宫清砚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随手把充当摆设的遥控器往旁边一堆丢。 “你喜欢雪?”他问。 虽然是他把苏格兰威士忌从床上挖起来看这场雪,但是任务完成后他就直接回来了,苏格兰威士忌独自留在门外是自己的选择。 他打量着那个人,思考喜欢雪这算不算一个设定。 苏格兰威士忌说:“喜欢。” 雨宫清砚对此不做评价,这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毕竟刚刚站在门口时他就已经把身旁那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了。 他不知道这种纯白的、枯燥的东西有什么乐趣可言。 “去睡吧。”雨宫清砚说。 随着他话音落下,站在他面前的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还不困。” “哦。”雨宫清砚对把已经睡着的人喊醒这件事毫无负罪感,口吻平淡:“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待着,不要挡我的视线。” “抱歉。” 苏格兰威士忌终于舍得动起来,他绕过茶几,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遥控器。” 对方理直气壮地伸出了手,诸伏景光转头看了看,在沙发角落找到了遥控器。 他把遥控器递过去,以为接下来的安排就是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看电视,但实际上是,那人接过遥控器后,就干脆利落关闭了电视。 来自轻喜剧的欢快台词声戛然而止,客厅里刹那间寂静下来。 诸伏景光随意搭在沙发上手指蜷了蜷,心底生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喜欢雪?” 这是已经出现过一次的问题,上一次出现在四分钟之前,比起第一次还能勉强感受到两分疑问,这一次则是似乎像是个疑问句,听起来却像是个十足的陈述句。 诸伏景光点了点头,给出了与四分钟之前分毫不差的回答:“对,我喜欢。” 他以为接下来那人会继续问他理由或原因一类的问题,但等他说完,对方就收回了视线,静静地倚靠在沙发里,不再言语。 诸伏景光沉吟了一会儿,主动打破了这个空间里的寂静:“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雪来着。”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过去一直觉得那个人对雪大概存在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事实又一次证明了,真觉得自己能够参透那个人时才是大错特错的开端。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会在盛夏执着于看雪,无论怎么想都不该是讨厌才对。 诸伏景光转头看着坐在身旁的那个男人,又觉得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谎。 讨厌但是执着于此,听起来有些矛盾,但是那本就是一个恣意的人,矛盾这种东西或许从来都不会被他放在心上。 直到正对上一双绿眸,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看着那人许久了。 诸伏景光没做什么掩饰或是说任何遮掩的话语,也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抗拒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的,如果一定要说一个起始点,那种抗拒大概是起始于他们一同前往了一家室内滑雪场的那一天。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觉得那双静谧的眸子中蕴含着别样的美丽。 童年时他经常会在森林里玩耍,第一次意外走到路的尽头时也曾对充斥着未知的更前方的森林生出恐惧,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片隐藏在森林中的森林竟然也逐渐褪去了阴森的外壳,变成了一块独属于他的秘密基地。 雨宫清砚定定地看着那抹蓝色,没出声。 过去的他其实并没有很讨厌雪,但是来到这个世界后则愈发对此生出厌烦。 这个世界里的黑白两色与其他色彩是不同的,那是无论他肉眼去看还是戴上眼睛去看都别无差距的颜色,这种别无差距赋予了这两种颜色一种荒唐的真实性,却也恰恰成为了证实这个世界的虚假的最佳证据。 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虚假中包裹着的真实更是如此——所以他讨厌纯白的雪。 一千个签到任务已经完成过半,即将接近六百大关。 自从察觉到系统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关注后,他或顺水推舟或有意为之,与苏格兰威士忌延展出了一份交集。 他利用苏格兰威士忌确认了系统的目的,同时也在步步试探系统的底线,但那对他来说还远远不够。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与系统是同一阵营,但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所以迄今为止能够和平共处——但是雨宫清砚想要的不只是这种“和平共处”。 苏格兰威士忌对他来说是特殊的,因为他在尝试重新描绘这个角色,从苏格兰威士忌第一次完成他的任务的那一刻起,这个角色就已经不再只属于漫画家。 苏格兰威士忌正逐渐属于他,所以他逐渐在意起这个造物,那么对于系统来说,苏格兰威士忌的特殊之处在哪里? 雨宫清砚不相信这个黑白的世界里的任何随机性,在这个一切都终将按照既定程序运转下去的世界里,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毫无缘由。 尤其是开始与苏格兰威士忌玩这个简易版的签到游戏后,他反而更能摸清系统发布任务的逻辑,所以也就更加确信,那些看似随机的任务里一定还隐藏着什么。 ——为什么是苏格兰威士忌? ——为什么是北海道? ——为什么要看雪? ——今天这场雪是因为时节已至,还是因为要让他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看雪? “你喜欢雪。”雨宫清砚盯着那双蓝色的眸子,缓缓开口:“为什么?” “因为曾经在雪地里留下过美好的回忆。” 雨宫清砚没说话,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他对这个答案不算满意,但是也符合情理。 是他走进了误区,想要挖出系统隐瞒着的东西,比起苏格兰威士忌,他更应该从系统本身入手才对——说到底,苏格兰威士忌终究只落在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里的几滴墨水而已。 “雨宫,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雪,但我还是由衷地希望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雪……” 雨宫清砚皱眉,他转头看向身旁的人,目光触及那张脸上的表情时话音一顿,再开口时,他已然换了句话:“理由呢?” 那抹蓝色清澈明朗,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其中泛出的笑意和诚挚,苏格兰威士忌笑着说: “因为我希望你也能拥有属于你的美好的回忆啊,雨宫。” 第55章 北海道(五) 雨宫清砚对苏格兰威士忌的话不予置评。 美好的回忆,这种词汇放在他身上未免太过可笑,只要他还停留在这个世界一天,他就不会真正感到快乐。 虚假这个世界的原罪。 零点已过,已经是新的一天,他为苏格兰威士忌布置的任务是回去睡觉,苏格兰威士忌一如既往地认真完成了任务。 这间房子只有一个卧室,并排躺在一张床上对他们来说过去也不是没发生过,至少这对雨宫清砚来说没什么所谓。 显然,这对苏格兰威士忌来说也变得无关紧要,比起起初警惕到在沙发上坐上一整夜不敢轻易入睡的模样,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身旁的苏格兰威士忌更让他感到满意。 雨宫清砚满意的不是那个人在表面上放下了警惕,而是发生了变化的这一结果。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是为什么发生改变、具体会发生什么改变不感兴趣,在他眼里结果总是比过程更重要,现在他看到了满意的结果,所以会为此滋生出好心情。 他闭上眼睛,再一次睡去。 再醒来时,苏格兰威士忌已经买好了早饭,将它们一一摆在了餐桌上。 那人跟他打了声招呼,雨宫清砚随意应了一声,洗过漱后,他们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起早餐。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北海道,但这是他在北海道停留时间最久的一次。 不过东京和北海道对他来说没什么不同,这次的任务要在北海道才能完成,所以他前往北海道,如果隔天的任务不必回到东京,那他就会在原地停留下来。 那只不过是不同的地名,本质上都大差不差。 不过显然这两个地方对苏格兰威士忌是不同的。 雨宫清砚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淡淡道:“你还不回去吗?” “最近没什么任务,不回去也没什么关系。”诸伏景光顺手把外卖包装袋扔进垃圾桶,笑道:“万一下一个任务就是在北海道呢?” 对方把摆在面前的一次性餐具收拾好,起身离开,没留下任何言语。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背景,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他们来到北海道的第九天,雨宫清砚看起来没有丝毫准备回东京的意思,不过以那个人的个性,就算现在一声不吭地跑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也不值得意外。 诸伏景光看着今早收到的那条短信,编辑了几个字,又依次删除,只余下一个空白的对话框。 他这一次来到北海道是很突然的,出发前连好友都没来得及通知,只是事后发去了一条简短的解释的短信。 他把这段难得的闲暇时间完全分给了麦芽威士忌,好友难免会有些担心,他理解好友的想法,但是此时他难以解释。 于是最终他只回复:【等我回去后再详细跟你说,放心,我这边一切安好。】 诸伏景光收起手机,走出厨房,那个熟悉的身影并不在客厅,他探头去卧室看了一眼,依然不见人影。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发现了那个身影,透过玻璃,他看到了在秋千上静静地坐着的那人。 他推开窗,冷风扑面而来,但是那没能夺走他的注意力,他趴在窗前,一言不发地望着那个身影。 他此次前来北海道是很突然的行程,并不在他原本的预期内。 他原本是想试探性地主动去一次雨宫清砚的安全屋,参考那人展现出的态度再从长计议。 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他算准了那天雨宫清砚在安全屋,却没料到那人准备前往北海道。 那个人对自己的安全屋所表现出的态度敷衍又随意,他不觉得那个人把他独自留在那是信任的表现,在那个人眼里,无论是他还是那间安全屋乃至于那只玻璃杯,或许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那个人把他、把安全屋、把玻璃杯一起扔在了身后。 他站在窗边看着那个站在路口的身影时,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意气,他也把那间安全屋连同那只杯子扔在了身后。 或许就此留下、趁此机会检查麦芽威士忌的安全屋也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情报,但是他还是选择跟上了安全屋的主人。 诸伏景光安静地望着那个身影,忽然就懂了他们第一天来到这里时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为什么会安静地在窗边望着他们——或者说,望着雨宫清砚。 北斋说“雨宫先生看起来像是在另一个图层”,他对艺术没有过多的研究,也对艺术家的思维没什么了解,但是他知道,其实北斋说的跟他经常生出的想法是相似的。 在很多个时刻,他曾不止一次生出过那种想法——雨宫清砚仿佛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枫叶已经彻底上色,火红色铺满院子,不久前下的那场雪来过的痕迹逐渐消减,现在也不过是留有点点分布的残雪罢了。 但是时节的转换不会骗人,初雪到来后温度逐渐降低,已经与他们刚刚来到北海道的那天不可相提并论。 诸伏景光关上窗。 雨宫清砚知道苏格兰威士忌正在看他,但是他懒得回头,也对那个人做出这种行为的理由不感兴趣。 关窗声混杂在风声中,显得不甚清晰。 但是很快新的声响就出现了。 门轴转动的支呀声、鞋底踩在落叶上的咔嚓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那个人的存在感愈发清晰。 雨宫清砚没有回头,只是说:“回去。” 来者笑了笑,说道:“我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雨宫。” 雨宫清砚“啧”了一声。 他倒不会为此感到不悦,或者说,苏格兰威士忌的这个回答反而某种层面上会让他感到愉悦——毫无疑问,这是最初的苏格兰威士忌不会给出的反应,但是那个人现在偏偏这么说了,这也是变化的一种体现。 所以虽然是与他意愿不相符的反应,他还是随那人去了。 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其实他期待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不确定性,期待那个角色能带给他更多意料之外的新意。 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肩上。 雨宫清砚瞥了一眼那件熟悉的外套,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动起来。 他随手把那件外套扯了下来。 那件外套他当然很熟悉,因为那是他最近买给苏格兰威士忌——前几天他带着苏格兰威士忌逛了商场。 准确来说,与其说是他带着苏格兰威士忌逛了商场,不如说是他去了商场,苏格兰威士忌跟了上来。 他不知道苏格兰威士忌对跟着他到底有什么执念,从东京到北海道还不够,简直到了他去哪里那人就要跟到哪里的程度。 过去尚且还要用一个任务达成的事情,现在却反了过来,变成他要用一个任务才能阻止苏格兰威士忌的跟随。 这种仿佛无处不在的感觉让他想起了那个无聊透顶的系统,所以他偶尔会对此生出厌烦,但因为这不是过去的苏格兰威士忌会做的事情,所以他又更倾向选择放任自流,想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他站起身,转身看向身后的那个人,把手里那件外套塞到那人怀里,绕过那个身影向房门走去。 他不是很想看到苏格兰威士忌再感冒一次,感冒会让人变得感性,现在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初见不便招架的雏形,他不是很想额外花费时间去解决一个更麻烦的苏格兰威士忌——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创作和兴趣建立在他的任务不受影响的基础上,如果把那一千个任务当作游戏主线,那弄清系统背后隐藏着的真相就是第一支线,对苏格兰威士忌的观察描绘则是第二支线。 他分得清主次,他相信苏格兰威士忌也是一样,那个家伙现在的所作所为自然也有那人的道理和目的,只不过他现在没那么多心情去探究。 他已经在北海道停留了许久,这是过去不曾出现的经历,这种仿佛无事发生的反常让他久违地生出几分兴趣盎然。 任由苏格兰威士忌留下来,未尝没有想看看系统还会做出什么的想法。 北海道,苏格兰威士忌,雪……这几个元素已经齐聚一堂,他不相信系统真的舍得无动于衷。 雨宫清砚刚坐在沙发上,苏格兰威士忌已经跟着进了屋。 苏格兰威士忌随时都有可能派上用场,他不想看到那个人出什么意料之外的问题——包括生病。 他伸出手,说道:“苏格兰。” 正走到沙发前的人很自然地把手递了过来,雨宫清砚握着那只手,指尖温度略低,但是还在人体应有的温度范畴之内。 他松开手,满意地点了点头:“坐吧。” 于是那个人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电视机里无聊的电视剧正在播放,他放松地倚靠在沙发里,依旧在思索有关系统的事情,过了一会儿,一只手落在了他随意放在沙发上的手上。 雨宫清砚转头看过去,看到了一张专注地看着电视屏幕的脸。 他盯着那张平静的脸看了一会儿,那个向来敏锐的人没做出丝毫反应,雨宫清砚收回视线,没说什么,也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 【宿主。】 那道沉寂许久的声音的忽然出现让雨宫清砚勾了勾唇。 【我建议你今晚就回到东京。】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呵……东京?” 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不过也正是因为意料之外,才更能为这场博弈增添乐趣。 这个虚假的世界已经够无聊了,如果姑且能算作最真实的造物也一样按部就班,那才是极尽的无趣。 【预告:明天的任务地点为组织训练场(东京总部)。】 第56章 训练场(一) 雨宫清砚当天便回到了东京。 这个任务预告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这个突兀的、过去从未出现的任务预告反而让他觉得自己猜对了。 一切都在顺利进行,雨宫清砚觉得距离揭开系统背后的真相已经不远了——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心情不错地订了回东京的机票。 毫无疑问,苏格兰威士忌也跟着他回到了东京。 苏格兰威士忌是系统的敏感词之一,就算那个人这次不跟着他回东京,他也会把那人绑回去。 雨宫清砚对迄今为止的局面还算满意,连着带着看苏格兰威士忌都更顺眼了几分。 他喜欢看苏格兰威士忌,无论是出于什么方面,总之呈现出的结果就是他经常去看那个人。 系统并没否认自己对苏格兰威士忌的特殊关注,所谓的【比起苏格兰,我偏爱的当然是你】,其实也算是默认了对苏格兰存在特殊关注,雨宫清砚想要知道这份关注源自何处,所以他经常把目光放在那个人身上。 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除了稍微能提起他兴致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也没什么好观察的了。 组织的训练场他以前也去过,不过在任务要求下前往还是第一次。 雨宫清砚在那个训练场有什么有趣的东西等着他和这不过是系统想把他支离北海道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一秒,果断选择了后者。 但是完成一千个任务才是真正的主线,雨宫清砚当然会准时前往训练场。 东京的那间公寓跟离开时一模一样,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波本威士忌来过,苏格兰威士忌告诉他你暂时——】 “啰嗦。” 诸伏景光脚步一顿,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但是他刚刚明明没说过话。 走在前面的那人没再开口,把外套随手往玄关的置物架上一扔,大摇大摆地走进客厅。 诸伏景光关上门,顺手把那件外套拿起,整理了一下,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 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挂好后,他才终于真正走进这间安全屋。 安全屋里的一切布置与他们离开前分毫不差,诸伏景光观察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人的神色,确认没什么变化,在心里松了口气。 安全屋是一个组织成员最重要的地方之一,想要寻思摸清一个组织成员,摸清他的安全屋是一个不出错的好办法。 雨宫清砚把他独自留在这间公寓,他什么都没做,而是选择一路跟到了北海道,但是就这么放弃这个机会也未免显得可惜,所以他把这个消息同步给了好友进行定夺。 但是很遗憾,最终他的好友并没从这间布置简略的安全屋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这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但是诸伏景光难免还会生出几分失望。 他不知道这份失望更多是出于他们没能拿到情报还是出于那个人会把他留在安全屋并非是信任而是无所谓,但是失望感漫上心头的感觉是清晰的。 “苏格兰。” 诸伏景光迅速从思绪中抽离,他看着不远处那人,露出了一个笑容,问道:“怎么了?”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掀起眼皮,淡淡道:“你没什么要忏悔的吗?” 诸伏景光的表情一僵,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他不留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将那一瞬的僵硬隐去,摸了摸鼻子,说道:“好吧,我下次不会这样跟着你了。” 那个人对此并不买账,语气未变分毫:“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半晌,他叹了口气,主动向沙发的方向走去。 他在沙发旁蹲下身,沙发和茶几之间的间隔对一个成年男性来说有些狭窄,不过勉强也能容身。 他抬头望向那个人,这不是他第一次以这个角度去看那个人,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做出这种姿态。 那个人说“忏悔”——这也代表着这件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这都是我的错。”他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认真说道:“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 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妥协或者进行一场交易,他对此已经开始熟练。 今天已经是那场荒谬的游戏的第九十九天,如果交易就此延续,未尝不算一件好事。 他知道自己仍旧看不透那个人,但是长时间、高频率的近距离接触,已经让他对处理一些过去觉得棘手难搞的事情里抓到几丝轻松。 但是也只有几丝罢了。 即使不是组织成员,寻常人被闯入房子也不是什么小事,即使雨宫清砚对这间安全屋表现得并不在意,但是不代表他会愿意看到有人走进自己的地盘。 其实很多事情还是模糊的,就算雨宫清砚真的察觉到了有外人曾经悄悄潜入过这间屋子,但是在这几分钟内,也未必能判断出那个人是波本威士忌。 再退一步讲,即使已经知道那个人是波本威士忌,也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他与波本威士忌合谋而为。 ——但是那个人刚刚说的是“你没什么要忏悔的吗”。 即使没有证据,但雨宫清砚并不是一个执着于证据的人,这是早就已经明确过的事情:比起过程,那个人更在意结果。 那个人神色淡然,目光一如既往地裹挟着冷淡的、像是观摩艺术品的审视,说道:“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 诸伏景光的手指紧了紧,笑容终于开始变得勉强:“我……” “去把杯子洗好,放进橱柜里。” 诸伏景光一愣:“啊?” 那个人扯了扯唇角,“真遗憾,那只杯子要被放回的原处不在北海道,但那不是你把没洗的杯子随意放在茶几上的理由。” 诸伏景光的目光慢半拍地落在摆在茶几上的那只玻璃杯上,他快速眨了几下眼,表情凝固:“啊……抱歉。” 他别开视线,站起身,一把抓过茶几上的那只玻璃杯,快速转身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完全想错方向了! 他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玻璃杯。 ——但这显然这是件好事。 他刚刚松了口气,身后响起的那道熟悉的再度把他的心提了起来。 “苏格兰,这是最后一次。” 诸伏景光没有回头,几分凉意从脚底迅速蔓延至全身,鞋底像是被冻在了原处,忽然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脚步。 那个人并没再多说任何一个字,但是在这一刻诸伏景光还是生出了这个想法——其实那个人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了。”他终于拿回身体的控制权,重新调动四肢,缓缓转身,认真说道:“我保证。” 窝在沙发里的人没看他,敷衍地点了点头:“去吧。” 诸伏景光仔仔细细地把那只玻璃杯清洗了一遍,又用纸巾擦干,摆进了橱柜里。 诸伏景光做了个深呼吸,这才重新回到客厅。 过去也曾出现过这种画面,雨宫清砚坐在客厅里,他在厨房做好心理建设再走出去。但今时不同往日,看似相同,但一切都已经彻底不同。 他选了个距离对方不远不近的位置停下脚步,试探性地开口道:“雨宫。” “这不是知道该放在哪里吗?”那人头也不抬地随意道。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只有那个人真正觉得值得在意的事情他才会表现出在意。 比起这间住了许久的安全屋,他更在意那只没有放回原处的玻璃杯——这是一个不太好懂的逻辑,比起一只平平无奇的杯子,人们往往会更在意一栋房子。 但是因为那个人是雨宫清砚,所以即使他宁可把注意力放在一只杯子上,似乎也很正常。 客厅中央与沙发的距离并不远,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却忽然觉得其间的距离远如天边,他不受控制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在小腿撞上茶几的那一刻匆匆回过神,停下脚步。 这个声响引起了那人的注意力,抬头说:“怎么了?” 诸伏景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雨宫清砚总是会用一种欣赏的眼神看他,或者换个更准确的说法,雨宫清砚是在观赏他。 他已经不再抗拒与那个人对视,甚至期待着那个人能把目光投向他,但是那并不是他所期待的眼神。 安全屋和玻璃杯比起来,那个人更在意玻璃杯……那他呢?他被放在哪个层面,与什么东西是同一等级,是安全屋、玻璃杯还是其他? “没别的事的话,我就回去了。”诸伏景光终于开口道。 话一出口他又忍不住有些无奈,明明那个人全程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是他自顾自地跟去了北海道又跟着回到了这间不属于他的安全屋。 “留在这里。” 诸伏景光抬起头。 那个人口吻平淡,说出的话却带着不可违背的意味:“今晚在这里住,明天跟我去训练场。” “为什么?” “不要说的好像你不想留在这里一样,苏格兰。”那人终于舍得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你不想吗?”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缓缓说道:“如果这是今天的任务的话,我会……” “这不是任务。”那人自顾自地打断道。 “思考,然后告诉我答案。你不想留在这里吗?” 诸伏景光没说话。 那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似乎并不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但诸伏景光知道他最终必须给出一个答案。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想,他似乎只有那一个答案。 过了许久,站在客厅中央的那个年轻人垂眸道:“……我想。” 说出那几个字像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抿了抿唇,不再开口。 客厅里响起一道短促但充斥着愉悦的笑声,坐在沙发上的人说: “那就走过来,苏格兰,你离我太远了。” 第57章 训练场(二) 就像还在北海道时系统预告的那样,下一个任务发生在东京训练场。 再具体一点,简单来说,就是让他和苏格兰在东京训练场里打一架。 雨宫清砚对这个任务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觉得把苏格兰威士忌带回来果然是个正确的选择。 出发前他给琴酒发了个短信,确认了一下具体位置。 他把地址转发给了苏格兰,不过那人显然知道位置,嘴上答应下来,但实际上根本没看手机。 雨宫清砚对这个倒是无所谓,地点和人物没问题,能把任务完成就好。 他侧头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又转头看向司机。 “苏格兰。” “嗯?”司机目不斜视地应了一声。 “没事,叫你一下。” 诸伏景光无奈道:“好。” 他平稳地驾驶着车穿出车流,前往一个鲜少有人知晓的基地。 组织的训练场,在拿到代号之前,他是那里的常客,拿到代号后,任务之余他也会时不时地去那里进行一些训练,所以对路线了熟于心。 不知道雨宫清砚这次突发奇想要去训练场是为了什么,毕竟那个人从来不去训练场。 至少在他从未在那里碰到过那个人,也从未听哪个组织成员提起过麦芽威士忌在训练场的事。 不过去训练场,无非就是为了训练,诸伏景光想。 他停好车,推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人已经先他一步下车。 那个人审视了一下这个隐藏在郊外的建筑物,点评道:“就这?” 诸伏景光点点头:“就是这里了。” “那就进去吧。”说完,那人就迈开脚步。 诸伏景光连忙跟了上去,“等等,不是这边……走另外一侧那个门。” 走在前方的那个人迈出的脚在空中拐了个弯。 “我来带路吧。” “哦。” 诸伏景光现在倒是敢确信那个人大概是真的没怎么来过这个地方了。 他们并排走在等光昏暗的走廊里,诸伏景光悄悄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莫名有些恍然。 三个月就拿到代号的大名鼎鼎的麦芽威士忌,不需要来训练场,倒也合情合理。 他正准备收回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诸伏景光正欲开口,那人又率先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了前方。 “琴酒。”那个人抬起手挥了挥:“早上好。” 诸伏景光一愣,看向前方,除了加快的脚步声以外没听到回应,只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衣摆。 琴酒是这里的常客,除了自行训练以外,还担任着这里的管理者,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我们去哪里?”诸伏景光问:“想去哪个场地?” 那人放下手,漫不经心道:“最近的地方。” 诸伏景光点点头。 虽然说是要一个最近的场地,但是诸伏景光还是选了个不算远但是在这个时间段里人足够少的训练室。 他推开那间训练室的门,往里看了一眼,运气不错,今天这里没有人。 “我之前喜欢来这里,不太有人会来这间,比较清静……” “波本也跟你来过这里吗?” “嗯,来过一次。”诸伏景光谨慎答道:“黑麦也来过。” 一阵风快速从背后袭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俯身躲过这一击,他一边转身一边快速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看向那个毫无征兆地出手的人,皱眉道:“雨宫?” 站在门口的男人随手把门锁上,慢条斯理地把袖口的扣子解开,又松了松领口。 诸伏景光的唇角向下压了压。 他没看错,也不可能看错,那个人在笑。 他做出防御的姿态,再次开口,声音依然带着温和:“怎么了?” “苏格兰,我给你一个机会。”那人唇角的弧度愈发清晰,终于演变为一个略显病态的笑容:“一个杀了我的机会。” “什……等等!!” 随着尾音落下,一道人影迅速逼近,诸伏景光双手交叉挡在胸前,挡下了一记正面重击,但是下一记横扫已经送达。 三个月就能拿到代号的麦芽威士忌,过去的任务里也不止一次见证过那人的实力,他知道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胃菜。 他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男人,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攥紧。 “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开玩笑。”那人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勾了勾手:“你不想杀死我试试吗?” “我当然不——” 脑海中的记忆一晃而过,好友周密的计划、他隐晦的引导、再一次狼狈出现在他面前的男人……随着一幅幅闪过的画面,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沉默下来。 这个反应似乎是取悦到了对方,至少那人毫不客气地笑起来。 “苏格兰。” “来杀我试试。” 诸伏景光避开一记肘击,脑海混乱,长年累月的训练让他的肌肉已经生出记忆,反射性地帮助他躲避,但是即使是再优秀的反射弧,也终究难以做到百分之百地避免负伤。 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为什么让他杀了他? 那个人究竟是想让他做什么? 那个人究竟是要让他做什么?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的对决,没有任何一场正式的对决里是只有防御和躲避的人能够胜出。 诸伏景光躺在地板上,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粘在额头,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棚顶的灯光让他不受控制地眯了眯眼。 一道阴影覆盖下来,那人蹲下身,逆着光,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分外清晰。 无论是哪个层面,他一直都看不透那个人,此刻依然如此。 “对不起。”诸伏景光低声道。 “不对。”那人微微摇了摇头,“苏格兰,再好好想想,这不是你想说的吧。” 有汗水流进了他的眼睛,生理性的刺激下,他忍不住闭上眼睛。 世界随之暗下来,那双绿色的眸子却恍然依旧。 ……这不是他想说的。 是的,这不是他想说的。 他并不觉得好友的计划存在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自己的偏帮辅助有什么问题,他想更好地完成潜伏任务,更快、更早地击溃这个庞大的组织,这是他早就已经做好的觉悟。 如果那个人对他做同样的事,他也不会生出意外和怨言。 他肩负着责任,站在黑白交界线之间,面向着黑暗,尽他的所能守护背后的光明。 “……对不起。”他喃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那人叹了口气:“好吧。” 对不起——他似乎早就该对那个人说了。 不是诸伏景光对雨宫清砚,而是苏格兰威士忌对麦芽威士忌。 他并没有好友那么好的演技,于是他抛却自己的一部分,隐藏起一部分特质,彻底成为了苏格兰威士忌。 他并没有那么好的演技,所以他只能怀揣着无法击溃的信念,用尽一切去向前。 一份不在计划之内的感情的滋生是糟糕的,但又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苏格兰威士忌对麦芽威士忌生出习惯和关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可以帮助他更好地成为苏格兰威士忌,所以他对那份感情的滋生放任自流——即使那是错误的。 他睁开眼,看着蹲在身侧的那个男人。 闭上眼睛的时候,那个人会消失在视野里,那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存在感会让他几乎以为这个封闭的训练室只有他一个人。 起初他会因为这份难以察觉的存在感生出惊疑和向往,对于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那是一份不可多得的能力。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那份存在感,他却一次次生出一种荒诞的想法:那个人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你想到了什么?”那人的声音显得兴致缺缺,但还是没有离开,“说一点会让人大吃一惊的话吧,苏格兰。” 这场荒诞的游戏已经走到尽头,今天是第一百天,过了今天,他期盼着的结束就将来临。 他期待着的结束。 麦芽威士忌很危险,雨宫清砚的危险则是另一个量级,如果能就此打住,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你不想杀了我吗?”这是已经出现过几次的问题,现在仍旧掷地有声,“你真的不想吗?” 诸伏景光躺在地板上,目光越过上方那个身影,模糊地落在天花板上:“……不想了。” 那人只是无所谓地笑笑,继续说:“那你想做什么?” “我……” 那道声音仿佛蕴含着鼓励,但是在这一时刻,诸伏景光更感觉其中蕴含着的是蛊惑。 那道声音还在不断继续:“你想做什么?” “苏格兰,做你想做的吧。” “你想做什么?” “你不该只是如此令人乏味。” “你……” “我……”他的目光逐渐归拢,聚集在正上方的那张熟悉的脸上,“我……” 明明汗水已经浸湿了发丝,不知道是哪里额外滋生出的力气,他抓住了上方那人的衣领,狠狠向下一拉—— 在恍惚间时间被无限拉长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一双微微睁大的绿眸。 这会是那个人想看到的吗?他想。 是那个人所期待的、意料之外的东西吗? 他的唇如愿撞上了那人的唇角,比起一个吻,让他来评价,那或许更像是一次剧烈的撞击。 “我现在想做的……” 诸伏景光尝到了一丝血腥味,他不知道是谁的牙关磕破了谁的嘴唇,不过那不重要,他攥着一块已经被彻底揉皱的衣领,看着那双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眸子,笑道: “我现在想做的就是这个。” “你满意了吗?” 第58章 训练场(三) 那个不像吻的吻一触即离,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极近,诸伏景光喘着气,直直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其中的挑衅之意。 短暂的惊愕褪去后,那人的表情迅速恢复原本的平静,似乎陷入了什么沉思。 半晌,那人终于开口,淡淡道:“松手。”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里攥着的那块衣领。 “回去了。” 诸伏景光支起上半身坐起来,那人的脚步很快,仅片刻,那扇刚刚被反锁了的门就被迅速打开。 关门声响起,他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匆匆起身跟了上去。 他追出那间训练室时,那个背影正巧消失在转角,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诸伏景光以为那个人会直接离开,但实际上,等他到达停车场的时候,透过车窗,他遥遥便看到了坐在自己车里的那个身影。 他莫名就松了口气,但是心很快又提了起来。 诸伏景光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的男人与来时别无两样——除了那块即使已经极力抚平整理但还是带着褶皱的领口。 他在车门旁站了一会儿,对方没看他,也没做出任何反应,确定无误后,他才试探性地坐了进去。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尚且不觉得有什么,事后同处一个空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对刚刚的行为的自我问责,但是他并不后悔。 他承认自己的做法有些冲动,但是他并不后悔冲动那一瞬。 他们坐在车里,昏暗的停车场和狭小的驾驶座,这却莫名让诸伏景光想起了那个明亮的训练室,他摇摇头,把那些与此刻无关的思绪抛开。 那只是一时冲动下的行为,或许是真的出乎了那人的意料,所以雨宫清砚并未对他出格的举动做出什么反应,但那不代表雨宫清砚真的会让这件事就此揭过。 “苏格兰。” 那道声音像是什么契机,让他终于找到一个顺理成章地转过头的理由,诸伏景光看着坐在副驾驶的男人,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不说话?”那人语气平淡,“算了,无所谓。” 于是诸伏景光彻底闭上了嘴。 “既然不准备说话,那就做点什么吧。”那人说:“把安全带系上。”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摸向安全带,身体动起来以后才慢半拍地想起,自己明明已经系好了安全带才对。 他把系好的安全带解开,又重新系了一遍。 就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他笑着说:“系好了。” 坐在副驾驶的人垂着头,沉静地整理着袖口,他的手指很灵巧,即使单手操作也能流畅地将纽扣系上。 “我的。”他淡淡道。 诸伏景光反应了两秒才想明白,那是在让他帮忙系安全带的意思。 于是他再次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迟疑地向副驾驶座的位置伸出手。 在这个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如果想探身去帮另一个人系安全带,即使再小心,也还是无法避免肢体接触的发生。 那具身体他不是没有触碰过,他们曾经拥抱、曾经并排躺在一起,但却从来没有哪一次接触是让他觉得那具身体的存在感是如此清晰。 “苏格兰。”那道声音在耳畔再次响起。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过头,随之而来的还有突然抓住领口的手,以及来自唇上的柔软的触感。 他的眼睛刹那间睁大,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就忘了记自己的声音。 那个短暂的吻很快便迎来结束,诸伏景光将手肘撑在副驾驶的椅背上,勉强拉开一点距离——或者说,那是防止他压到身下那个坐在副驾驶座的人才更合理。 他们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几乎是鼻尖抵着鼻尖,但这与刚刚他攥着那人的衣领强行拉近距离是完全不同的。 他从未如此清醒又如此近距离下去看那双眸子,平静的、仿佛蕴含着什么魔力的眸子,对视时,会恍然生出再也无法把视线挪开的错觉,仿佛永远地沉沦进深绿色的漩涡。 诸伏景光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终低声道:“安全带……” 他的手里还抓着副驾驶座的安全带,就像他不久前攥紧一块衣领时那样,掌心攥着的安全带也已经面无全非了。 那个人的神色未变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以至于他甚至能听到那人分毫未变的呼吸声,以及自己愈发加快的心跳声。 太糟糕了,他想。 他缓缓松开手中的安全带,将另一只手也撑在副驾驶那人的耳侧,完完全全地把那个人困在自己的臂弯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那人不紧不慢地松开手,甚至还颇有心情地理了理他的领口,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雨宫,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问了一遍。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过去的很多次重复同一个问题的时刻,因为那个人总是选择性地忽略他的问题,似乎永远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话,于是在经验下,他开始习惯性地将没有得到青睐和答案的问题重述一遍又一遍,试图引起那人的注意力。 “与其问我为什么,不如问问自己。”那人说:“我说过,苏格兰,你要保持思考。” “……我不懂。”诸伏景光的喉咙微微滚动,“我还是不懂,雨宫。” 两根手指虚虚地落在他的脖颈,一路向上,流经下巴和脸颊,最终轻抚在他的眼尾。 “我知道你不会懂的,苏格兰,你已经做的很好了。”那人轻笑起来,“但你一定还能做的更好的,对吧?” 诸伏景光愣愣地看着那双眸子,在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这很糟糕,但是即使已经意识到这份糟糕,他也还是说:“是,当然。” 于是那个人唇角的弧度再次扩大,连带着眉眼似乎都弯了弯。 “但是……”诸伏景光第三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为什么?” 他试图用更加具体的问题去为自己换取一个答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到底算什么?” “随便你怎么定义。”抚在眼角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诸伏景光忍不住眨了眨眼,而后他听到那人说:“如果你会因此变得更真实,我倒是不介意跟你做这种事。” “又来了,又是无法理解的话啊,但是……” 未说完的话的尾音逐渐散去,诸伏景光微敛着眸子,低头轻吻上了臂弯之下的那人的唇角。 那只是试探性的动作,但一只手很快便压在了他的后脑,他能感受到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加深了这个吻。 虽然那句话难以理解,但是他听懂了其中的默许。 诸伏景光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想:……这太糟糕了。 第59章 安全屋(一) 那场耗时百天的游戏已经结束,苏格兰威士忌没有成为雨宫清砚预期中的那个苏格兰威士忌,不过那个人带给他了诸多惊喜。 这种意料之外的发展反而更能刺激他对那个人的兴趣。 清晨,一道门铃声让他从睡梦中缓慢抽离,但是他并没有起床,只是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 直到感到有些饿了时,他才终于舍得坐起来。 他按部就班地洗漱,随手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套,准备出门。 冰箱里有能吃的东西,那是昨天的任务奖励,但越是他需要的东西他就越是感到厌烦。 雨宫清砚推开门,看着出现在视野里的那个人,动作微顿。 “雨宫。”站在门外的那人笑着说。 雨宫清砚点了点头当作回应,绕过门口的人,转身下楼。 “雨宫!” 雨宫清砚抬起头,看着趴在楼梯栏杆上的那个人,问道:“叫我名字做什么?” “你要去哪里?”那人问。 他生出了几分额外的兴致,因为显然,这是过去的苏格兰威士忌不会问出的问题。 那个人的边界感一向很高,谨慎、敏锐、防备,直接询问出行路线可不是那个人会做出的事。 于是他大发慈悲地回答道:“吃早餐。” “我带了。”上面一层楼梯的那个人举起手里拎着的袋子,补充道:“早餐。” 雨宫清砚歪了歪头:“哦?” 最终他们并排坐在了安全屋的餐桌旁。 雨宫清砚看着摆在面前的餐盘里的卖相相当不错的早餐,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怎么了?不合口味吗?”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吃起早餐。 那个人以前可不会直接坐在他身旁,应该是坐在对面才对。 越来越有趣了,他想。 早餐的味道很不错,从那个便当盒来看,这应该是苏格兰威士忌自己做的。 厨艺不错有时候是个会让人心情愉悦的设定。 心情不错,于是雨宫清砚把苏格兰威士忌带来的便当盒洗干净,放回便当袋里,交还给他的主人。 “味道怎么样?”诸伏景光问。 “不错。”那个戴着眼镜、穿着件白色短袖的男人随口回答着,转身走向沙发。 这个时节穿这种衣服其实已经有些薄了,在接过便当袋时一触即离的手指的温度也印证了他的想法,这间公寓的保暖程度不算好,但是公寓的主人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诸伏景光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的置物柜上,再次转身回到了客厅。 那个人并不在意他是留下还是离开,就像开门的那一刻那个人即使已经看到了他也还是直接绕过向外走去,他一直都觉得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另一个模样的,很多东西都不曾被放在心上。 “为什么要站在门外?” 诸伏景光没听懂,疑惑道:“嗯?” 那个人倚靠在沙发里,只是看着他,似乎并不准备做什么解释。 事实上,那个人的确没做任何额外的解释。 诸伏景光斟酌着开口:“给你送早餐。” “直接进来不行吗?” 他们两人的谈话仿佛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频道,虽然对此已经习惯,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头疼。 诸伏景光顺着对方的话说下去:“不太方便吧……” 对方的视线太过直白,让他的话音一顿,立刻解释道:“我没有说你来我那里不好的意思,我只是怕这样会打扰你休息。” 那个人仍旧定定地看着他,诸伏景光一哽,又补充道:“……我也没有你打扰我休息了的意思!” 越说越乱,他干脆闭上了嘴。 陷在沙发里的人站起身,径直走向卧室,没对他刚刚的话做出什么回应或点评,只是淡淡道:“过来。” 诸伏景光一愣。 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依稀能从未关的门内看到床的一角,以及搭在床沿边的被子。 或许是注意到他没跟上去,公寓的主人侧头问道:“你在等什么?”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迈开脚步,“抱歉……来了。” 他曾经为这栋安全屋的墙壁刷过漆,起因是那个人让他在墙上画画。 但是那时候那个人在卧室睡觉,所以他没能为卧室进行粉刷。 从浅蓝色跨越到极致的黑白只需要一步,诸伏景光看着这间卧室,一股冷意顺着裤脚蔓延上来。 他后知后觉地从这间卧室想起了这栋安全屋最初的模样。 诸伏景光的目光扫过已经一半落在地上的被子,伸手试探性地碰了一下,确认那个人没什么反感的反应,他才终于俯身把被子捡起,规规整整地放在床尾。 安全屋的主人蹲在床头柜前,依次拉开几层抽屉,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依托视角,诸伏景光能看到,其实那几个抽屉里都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东西存放。 他想起自己的安全屋里的床头柜,里面放了不少无关紧要又零碎的东西,主要目的是为了掩饰其中的秘密隔层,隔层里曾经放过诸多的照片,后来…… 他将自己逐渐发散的思维打断,抛出脑海。 现在可不是想那些事的时候。 “原来在这里。” 随着最后一层抽屉的拉开,那个蹲在床头柜前的人终于出声,有了准备起身的趋势。 “给你了。” 有什么东西被随手扔了过来,诸伏景光下意识地伸出来接住,他的动态视力很优秀,所以在真正触碰到那样东西前就已经依稀判断出来,那是一把钥匙。 “这是……?”他迟疑道。 “不认识吗?”那个人随意坐在床边,“钥匙。”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他当然能看出来那是钥匙,他疑惑的是这是什么的钥匙又为什么要给他。 不过以那个人的脑回路,如果不直接问,或许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他冷静分析,很难不怀疑,就算直接问了,也得不到答案。 “这是什么的钥匙?”诸伏景光问。 “门。” 果然如他所想,就算直接问了,也很难得到答案。 他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那人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你不是想要吗?” “嗯?” 诸伏景光眨了眨眼,决定还是从自己身上出发去分析比较好,想摸清雨宫清砚的逻辑可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 明明早就对此有所觉悟,却还是会忍不住去理解,想看看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明明不需要钥匙就能进门。”雨宫清砚的目光落在前方的一块普普通通的地板上,口吻依旧平淡:“你却总是拘泥于一把钥匙。” 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有时候却也会感到厌烦。 这种厌烦并不是出于对那个人本身,而是出于一些与他个性不相符的举措。 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哪来的那么多顾虑,仿佛带着永远用不完的警惕和谨慎,起初是如此,现在亦然如此。 这样的苏格兰威士忌,是成为不了他理想中的“苏格兰威士忌”的。 这个世界里的造物会走上命中注定的道路,而想要成为真正的人,那么率先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思想。 所以他总是对苏格兰威士忌说:保持思考。 但仅仅是浮于表面的思考是远远不够的,从想做到真正去做,其中还隔着一段距离,苏格兰威士忌过于谨慎和敏感,仿佛有着无限的顾虑,所以他才会说:做你想做的。 他期待着苏格兰威士忌能做出各种出乎他意料的事情,即使那件事本身并不值得他愉快,但是他喜欢看到来自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的“出格”的瞬间。 “这把钥匙可以是这间公寓的钥匙,也可以是任何一扇门的钥匙,我说过,做你想做的,无论是进这扇门还是哪扇门都无所谓,同样,这句话不拘泥于一扇门。” “你想来送早餐那就来,午餐、晚餐还是什么其他,你想来就可以来,但是下一次我不会给你开门。你可以选择直接进来,也可以选择不来,按响门铃能体现你的礼貌,但对我来说不过如此。” 卧室内彻底安静下来,诸伏景光攥紧掌心里都那个钥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认真开口道: “说实话,雨宫……第一次把你的照片放进钱包只是顺手,但是第二次,我是故意的。” 诸伏景光静静地看着那个人,对方面不改色,甚至懒得抬起头。 “所以呢?” 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那个人终于动了起来,随手把床头柜上的钱包拿过来,从中抽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熟悉的照片,最早一次见它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的初夏。 诸伏景光有些怔然,那是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的记忆,他竟然把那件事忘了:刚刚拿到代号、一觉醒来一个陌生的组织成员坐在床边、一张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他的照片…… 那时候的他尚且还没让把照片放进钱包这件事染上一起不可言说的暧昧,在多重影响以及衡量下,他并未把太多注意力分给把照片放进钱包里的那个动作。 他承认在看到那只属于雨宫清砚的钱包里出现了他的照片时心情有一丝不该有的触动,但是以他对那个人的并不算深的了解,那张照片大概率是被遗忘了,那个人随手把照片放进钱包里然后就此忘却,仅此而已。 “……但我不是忘了把照片拿出来,雨宫。”诸伏景光说。 坐在床边的男人随手把钱包扔回床头柜,抬头说道:“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 又是熟悉的语气,又是熟悉的眼神,又是熟悉的话语,那个人似乎已经有些不耐烦: “苏格兰,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现在,思考,然后告诉我,你今天来见我究竟是想做什么?” 第60章 安全屋(二) 雨宫清砚躺在床上,更准确的说,他是被按倒在床上的,那双手上附加的力度并不大,但他还是顺应那双手的动作躺下了。 早上没有铺床,躺在乱成一团的被子上的感觉并不怎么好,他准备起身,但很快又被按回了原处。 雨宫清砚叹了口气,决定就这么躺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我有时候会想,你究竟是真的没懂,还是听懂了却假装不懂。” 头顶传来一道声音,但是更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的其实仍旧是那双蓝色的眸子。 “你看,又开始了,这种无聊的话。”雨宫清砚笑了笑:“苏格兰,你明明可以更直白地去表达,我喜欢发现你在思考,但这不代表我会愿意花时间去思考你的思考。” 上方那个人沉默下来,但是那双蓝色的眸子依然与他对视着,没有移开分毫。 “既然没什么想说的,那你……” 雨宫清砚准备推开上方那人坐起来,然后又一次被按回了原处。 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性的动作让他感到厌烦,他的耐心一向不多,即使对苏格兰威士忌存有优待,但是这份优待是存在上限的。 “我给你三秒钟,要么说,要么走。” “3、2——” “我只是想见你一面。”诸伏景光说:“仅此而已。”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那个人一改刚刚的不耐烦,露出一个笑容,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尾。 诸伏景光没说话,刚刚那几个简单的字眼仿佛带走了他全部的表达欲,忽然就有些哑然。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至少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社交应有的距离,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张脸上逐渐展开的笑容,但是他知道那个笑容并不是出于他所说出的话。 那个人在笑,因为他开口说话,而不是因为他所说的话。 他抓住了抚在眼尾的那只手,将其放下,缓慢地起身,坐在了床尾。 随着他的动作,那个躺在身下的人也跟着坐起来,诸伏景光没有侧头去看身后的那个人,但是他仍旧能察觉到那份不加任何掩饰的目光。 “你想见我,你也见到了,为什么反而心情变得不好了?” 那道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快要邻在他的耳畔,诸伏景光沉默下来。 这是一个很难用言语形容的问题,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他们见面、坐在一起吃早餐,他却仍旧不觉得对于见面这个主题来说今天的这一场会面是圆满的。 他想起不久前的训练场,他们近距离接触,但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说话吗?” 诸伏景光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那张笑脸,仍旧没什么想说的。 在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其实已经有很多发生了改变,但是其中不包括雨宫清砚。 又或许是他的思维改变了太多,所以才显得那个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他们在停车场里接吻,然后在另一个停车场分道扬镳,事后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改变,至少就像他预想的那样,那一百个任务结束后,他们之间的交集就也跟着骤减。 但是他原本以为会发生什么改变。 按照正常的逻辑,他们之间至少会发生一丝变化才对。 他知道不该以常规的逻辑思维去推测那个人的脑回路和行为,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下意识地想,这一切不该仅仅如此。 “不想对我说?不能对我说?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那个人的声音仍旧在继续,“跟我说说吧,我会帮你解决问题的。” “为什么?”诸伏景光问。 “因为我能帮你解决一切问题,苏格兰。”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为什么要帮我解决问题?” 对方理所当然道:“因为我能做到,因为你是苏格兰。” 雨宫清砚踩着室内拖鞋下床,他看了一眼那个依然在问无聊问题的家伙,有些失望。 他以为今天会是个有趣的一天,但是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带来什么惊喜。 “你也会和其他人接吻吗?”那个人忽然问。 虽然兴致缺缺,但雨宫清砚还是回了一句:“如果有必要的话。” 在这个由无数虚假的造物组成的虚假的世界里,接吻抑或是其他都不过是行为的一种体现,没什么太大区别。 如果是任务需要,那他不会有任何犹豫。 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那天他从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所以他让那个人为他系安全带。 雨宫清砚转身看了一眼也跟着走出卧室的那个人,没理会,去厨房倒了杯水,走向沙发。 那个人也跟着他来到了沙发旁,却没坐下,只是在他面前静静地站着。 他不是个迟钝的人,从北海道的那杯咖啡开始他就从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与此前不同的意味。 一些情感的滋生在他意料之外,不过并不糟糕,他当然希望苏格兰威士忌能够更加鲜活。 ——即使情感的载体是他本身也无关紧要。 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与苏格兰威士忌周旋一下,刺激引导更多的情绪出现。 所以训练室的那个吻他尚且还会感到惊讶,停车场里就能够心安理得地与其近距离接触。 他喜欢看到那个人身上的改变,在他预期之内的也好,在他意料之外的也好,他只是喜欢看到变化,是什么变化有时并没有那么重要。 毕竟如果真的是他不想看到的改变,那只要稍加纠正就好,真正无趣的是静止和固化。 从苏格兰完成他的第一个任务开始,这个角色就已经不仅仅是漫画家的作品,也属于他。 苏格兰威士忌正在挣脱漫画家的画笔,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你还想做什么?早上打开门的时候你就已经见到我了,但是你还是进了门。”雨宫清砚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说来听听吧,你还想做什么?” 客厅里静悄悄的,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耳膜不断捕捉着周遭的声音,窗外的风声、水龙头的水滴滴落的声音、玻璃杯的杯底触碰茶几的声音,还有那个人不断吐出的词汇。 “拥抱?” “接吻?” “上床?” “已经够了,雨宫!” 雨宫清砚话音一顿,他靠在沙发背上,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男人,目光落在那人攥紧的拳头以及紧抿的唇角,饶有趣味地摸了摸下巴。 “都不是?那你想做什么?总不会是想让我陪你谈恋爱吧?” “我要回去了,再见。” 雨宫清砚微愣,下意识地直起身,顺着那个身影离开的轨迹看向玄关,房门被关上的声音很快便砸在耳膜。 他眨了眨眼,那扇快速被打开又合上的门已经恢复寂静,事情发生的太快,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搞什么东西。”他皱眉道。 【显而易见,你把他惹怒了。】 “静音模式。” 雨宫清砚站起身,走向窗边,很快视野里便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那个人抬起头时,他随意挥了挥手,那个人却瞬间加快了脚步。 【我说过了,宿主,你把他惹怒了。】 “不可能。” 雨宫清砚拿出手机,熟练地找出一个对话框,他发了条短信,不过并没得到回复。 他回到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翻看了一下上面的对话,大多是关于那场游戏的任务安排。 无论他发了什么,对面的人都会先回一个【收到】,这是个无聊的习惯,但是因为是那个人,所以也莫名带着几分有趣和可爱。 他又把对话框翻到末尾,依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收到】。 他不是个擅长等待的人,也没什么耐心,于是三秒后,他干脆利落地退出了那个对话框。 又过了一会儿,雨宫清砚重新拿出手机,打开了通讯录。 “诸伏景光。”他将那个陌生的名字念出声,注意力理所当然地被转移,于是最终没有拨出那通电话。 0475号任务,让三个人说出他的名字,任务奖励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诸伏景光。 但按照他的了解,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明明叫绿川。 雨宫清砚回到卧室,捡起落在床上的照片,那是几个月之前的某个任务里的奖励。 除了这张照片,那段时间的任务奖励还包括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的地址以及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 名字并不重要,对于这个虚假的世界来说,名字往往更像是一个符号。 “苏格兰、绿川、诸伏……”他一一细数那个人的几个不同的名字,笑了一声,最终重复了一遍那个最为陌生的名字:“诸伏景光。” 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诸伏景光是谁,但是他知道那个名字不属于目前为止他所看到的苏格兰。 一个人可以有很多个代称,但是他想要的只是苏格兰。 他一直都知道,苏格兰威士忌的身后一定还隐藏着什么,那并不重要,但是想要一个纯粹的属于他的苏格兰威士忌,那么有关诸伏景光的一切就不能任由保留。 雨宫清砚随手把那张照片放回钱包。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花点时间把那个人彻彻底底地变成苏格兰就好了。 距离这场长达一千天的交易还有一年才能迎来结束,为了消磨大把的无聊的时间,打磨一只漂亮的酒瓶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么,首先,他要弄清诸伏景光究竟是谁。 ——然后“杀死”诸伏景光。 60-70 第61章 风暴眼(一) 雨宫清砚的计划是很清晰的,但是现实并不如他计划中那样顺利。 他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难得一次地陷入了沉思。 这里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他过去来这里往往是因为任务或者是只是想来这里,不过近几次他是因为想见那个人而来。 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扑了个空。 距离上一次见到苏格兰威士忌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他甚至思考起苏格兰威士忌换了安全屋这种可能性,毕竟那个人过去也不是没这么做过,只不过按照他的要求搬了回来。 但是不应该,没道理这么突然。 【我早就说过了,你把苏格兰威士忌惹生气了,所以他不想见你。】 雨宫清砚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他什么都没做错,苏格兰威士忌没理由因为他生气。 他这么喜欢苏格兰威士忌,想让苏格兰威士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想让苏格兰威士忌成为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最真实、最自由的造物,他怎么可能舍得让自己笔下最热爱的造物生出不愉快。 雨宫清砚摸了摸下巴,陷入沉思。 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还难以解释,但这应该是好事。 毕竟这也算是他意料之外的状况了,他想。 雨宫清砚打开手机,找出了一串号码,拨了过去。 “喂?” * 雨宫清砚对着闪烁的灯光看玻璃杯里橙色的液体,很快一个身影就站在了他面前,挡住了酒吧里晃来晃去的五彩斑斓的光线。 “麦芽,找我有什么事吗?”那个人问。 雨宫清砚把那杯橙汁放在吧台,说道:“坐。” 那个人似乎有什么顾虑,先看了眼时间,这才在他邻座的位置坐下来。 在0500号任务到0600号任务这个阶段,尤其是中后段,系统经常会发布让他和波本威士忌坐在一起两个小时这种无聊的任务。 按照他的理解,无非就是在系统的引导下他如期注意到了苏格兰威士忌的存在,但是系统又认为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注意超过了预期阈值,所以如法炮制地让他和波本威士忌以及黑麦威士忌接触,从而分散他的注意力。 不过今天他把波本威士忌找来不是因为任务。 “苏格兰最近在做什么?” 安室透看着被推到面前的橙汁,顺着轻推在杯壁上的手一路向上望去,看到了一双在昏暗的酒吧内仍旧清晰得吓人的绿眸。 他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为了掩饰这个动作,他又端起那杯橙汁喝了一口。 “谢谢。”他说。 虽然不再直接对上视线,但是那束直白的目光还是像是烙铁一般落在身上,安室透知道,那个人是在等待他的答案。 他知道好友的计划,虽然难免会存有担忧,但是比起那些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相识十余年的好友,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既没有主动询问过好友那边是否有什么困难或者特别的进展,也没有做出什么制止或者对麦芽威士忌不利的举措。 他把杯子放回吧台,没直接回答那个问题,而是问道:“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对方理所当然道:“因为你知道。” “我……”安室透话音一顿,原本准备好的回答瞬间被那几个轻飘飘的字堵在了嗓子里,他最终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不是赶时间吗?不要浪费时间。” 安室透有些头疼,那种面对麦芽威士忌才会有的独特的无法沟通的感觉久违地冒了出来。 不过就像麦芽威士忌说的那样,他一会儿的确是有要紧事要做,但是接到了那通突兀的电话后他还是准时赴了约——因为那个人根本就没留给他拒绝的余地。 这种邀约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按照以往的经验,他们会在酒吧静坐两个小时,然后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卡在两个小时准点结束这场会面。 他曾经尝试过探究那个人这么做的目的,也曾经尝试利用每一次的两小时探查一些情报,但最终都不出例外地空手而归。 按照好友的建议,后来再接到邀约时他都会顺着对方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就当浪费两个小时换来一杯橙汁。 试图理解麦芽威士忌的脑回路是一个困难又危险的行为,他不怕风险,但是他没有从这种风险中看出什么应有的利益,既然付出与得到并不相符,斟酌衡量之下,他更愿意选择得到一杯橙汁和放空自己的两小时。 但是这一次显然不一样,安室透思考起这次的见面还能不能在两小时内结束,两小时后,还有一场任务等着他完成。 “我和苏格兰的关系的确还算过得去,但也不至于到那种事事都愿意分享一嘴的程度,交朋友又不是谈恋爱。”那束目光仍旧凝结在他身上,安室透面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我跟苏格兰也有段时间没碰面了,不过听说他最近有任务是和黑麦一起,不如你试试问问黑麦?” 那个人对他暗戳戳地转移目标的引导没有丝毫反应,口吻平淡道:“你知道的比任何人都多。” 那只是一句很简短的话,但是其中包含的深意却远不止于此。 安室透不自觉地又坐直了几分。 “我以前是做过情报贩子,不过我也不是什么情报都感兴趣的。”他一脸诚恳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苏格兰呢?” 见对方没开口,安室透又试探性地补充了一句:“明明你们之间的关系比我和他之间更亲近吧,你都不知道,那我怎么会知道?” 按照纯粹的组织视角来看,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的关系的确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层面的阈值——知道彼此安全屋的地址,甚至会不提前说明直接上门。 对于交际方面他们一向谨慎,就好像虽然他一直对黑麦威士忌看不顺眼而黑麦威士忌也是如此,但他们还是能做到三个人偶尔一起小聚或者在一起聊聊天,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出现的局面。 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可以在其他组织成员眼里看来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不能是彼此之间唯一一个关系不错的人,也不能超越这个“还算不错”的阈值。 他们不能为对方赋予任何特殊性,在组织里,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来说,无论是波本威士忌还是黑麦威士忌抑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代号成员和非代号成员不能存在任何差别。 这是来自卧底搜查官的谨慎,也是为了保证如果有朝一日真的事发或是有一方出现意外,那么至少要确保不会牵连到另一人。 不知道是哪句话引发了麦芽威士忌的思考,也不排除那个人是纯粹地在发呆,总之坐在邻座的那个男人许久没有开口。 酒吧里明明很嘈杂,安室透却觉得这个空间里分外寂静,耳膜似乎捕捉不到其他声音,只听得到身旁那个人一如既往懒散的嗓音。 他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这个时节明明已至早冬,他放缓呼吸,期盼着格外漫长的两个小时能够尽快结束。 又过了许久,那人拄着下巴,缓缓说道:“伟大的友情。” 安室透没说话,他的目光落在一旁那杯橙汁上,仰头将剩下的橙汁一饮而尽。 “算了,无聊的时候再来研究你们之间的设定。”那个人站起身,“走了。” 安室透一愣,他又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到达两个小时还有许久。 或许是注意到了他的反应,那个人侧头淡淡道:“今天找你又不是因为任务。” 安室透皱眉道:“任务?” 但是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穿过人群径直离开了这家酒吧。 “……莫名其妙的家伙。” 确认那个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个空间里,安室透重新拿出手机,找出了一串熟悉的号码,他的手指在拨通键上方停滞了一会儿,还是按了下去。 虽然相信好友的判断,虽然不想干涉好友的决策,但是这种反常的现象让他无法做到不在意。 显而易见,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 ——一个能让麦芽威士忌都一改常态、格外在意的事情。 “喂?” * 【显然,波本威士忌知道很多,他只是不愿意告诉你。】 “静音模式。” 【真是伟大的友情。】 雨宫清砚自动忽略那道声音,他向前走着,没有目的地,只是想向前。 他经常会像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从黑夜走到清晨,不过随着时节的变化,这种打发时间的的娱乐活动已经不合时宜。 十二月,东京的冬天比北海道的冬天来的更迟一些,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没看到东京的初雪。 ——不过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波本威士忌隐瞒了什么,虽然那三个人经常被放在一起比较,但苏格兰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之间的感情绝对不是黑麦威士忌可插足的,所以他经常会如此评价:伟大的友情。 想快速了解苏格兰威士忌,那么从波本威士忌入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波本威士忌大概率知晓有关“诸伏景光”这个名字的事情。 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是真正见到波本威士忌后,他又很快将那种想法收回。 就像波本威士忌说的那样,为什么不直接问问苏格兰? 最清楚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一切的那个人,当然是苏格兰威士忌本人。 比起从其他人嘴里得到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隐藏设定,他当然还是更乐意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自己对他开口。 【显然,如果直接问苏格兰,他不会透露任何东西。】 雨宫清砚无所谓道:“我为什么要直接问?” 【你是准备对波本威士忌出手吗?用那个人的命当做筹码,苏格兰倒是说不定真的会妥协。】 “哈。”雨宫清砚笑了一声:“你还真是恶劣。” 【我只是陈述事实,宿主。】 “伟大的友情和隐藏的秘密,有机会的话还真想看看他会选择什么。”雨宫清砚看向前方,淡淡道:“但是捷径会消磨乐趣。” 他有无数种办法去逼迫那个人向他低头,但是他想看到的不是妥协。 他要看到苏格兰威士忌自己做出决定,思考、生出想法、做出实际行动,那是一个“人”应有最基础的行为模式。 他享受着描绘苏格兰威士忌的过程,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唯一存有几分乐趣可言的事情无非于此了。 毫无疑问,由他塑造的苏格兰威士忌将会成为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唯一的真实,那将是独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真实。 雨宫清砚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随意翻了几下通讯录,按下拨通键。 一道熟悉的声音很快便从声筒传出: “喂?” 第62章 风暴眼(二) 诸伏景光预设了不同的状况,比如雨宫清砚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刻意回避,比如雨宫清砚察觉到了他的刻意回避但是满不在乎,再比如雨宫清砚察觉到了他的刻意回避并且对此在意。 他以为迎来的会是第一种情况,但是每当觉得自己可以预判那个人时就已经输了大半,那个人选择了最后一种情况。 ——虽然真正得到这个结论已经是距离上一次见面后的一个月之后了。 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心态来应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未知的事情,但在得知那个人找到波本威士忌询问有关他的事情时,在对是否没有控制好自己与其他组织成员之间的关系远近的基础上,他还是生出了一丝困惑。 对于好友在电话中的询问,他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是任由自己沉溺在那抹犹如深林般静谧的深绿色之间的,但是陷得越深,就越是能发现其间的危险以及难以挣脱。 他不是个演技高超的人,如同好友那样瞬间便变身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是不可多得的才能,或许用更长的时间去精雕细琢也能无限接近那种才能所呈现出的效果,但他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打磨演技。 所以他选择让自己成为苏格兰威士忌。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很适合他且高效的方法,通过收敛一部分苏格兰威士忌不该拥有的特质,他就可以轻松成为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而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来说,会对麦芽威士忌移不开视线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理所当然,作为苏格兰威士忌,他也并未逼迫自己移开视线。 麦芽威士忌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组织内部的八卦风向,站在那个仿佛永远处在话题中心的传说中的人身旁,他的存在感也会随之被降低,这对一个卧底搜查官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能不断了解一个颇有名气的组织成员,并且让其成为自己的挡箭牌,看起来这是笔不亏本的买卖。 但是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绝对完美的好事。 雨宫清砚,代号麦芽威士忌,恣意、乖张、我行我素、仿佛不把任何东西放进眼里的高度自我,一天加入组织,三个月拿到代号,上有朗姆这种高层兢兢业业地为他的任性打点收尾,下有琴酒这个虽然一直被传言与其关系紧张但实际绝非如此的头部杀手维护——跟这种人打交道,和走在钢丝上也没什么两样。 他原本的设想是,如果顺水推舟地跟那个人保留一定的联系甚至于保持一段短暂地恋爱关系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注视着那个人的时间越长、视线越难以移开的次数越多,随着对那个人的了解愈发深刻,他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了。 雨宫清砚的毫无自觉的恶劣很大一部分来自他的高度自我,他不会把任何人真正地放进眼里,安全屋、玻璃杯和一个人,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区别。 再如何虚情假意其实也无关紧要,因为他只是需要一个挡箭牌,但如果这面挡箭牌会吃人,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所以经过斟酌和衡量,他选择及时止损。 但是全身而退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都是如此。 他已经任由自己注视那个人太久了,所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会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后遗症,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一面。 或许是在无聊的时候察觉到了什么,总之雨宫清砚开始主动找他。 他们在前几个月的交集就已经超越了正常的社交关系和社交距离,雨宫清砚也时常会与他见面,但是他能隐隐察觉到,那其实并不是因为雨宫清砚想见他。 或许是所谓的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任务导致,也可能只是无所事事下想去他的安全屋逛一逛、歇歇脚,总之那些到访的落点往往并非出于他,而是出于雨宫清砚的自由和恣意。 那个人想完成什么事情,那个人想去那间安全屋,他可以是即将被完成的事情的一环,也可以是一间安全屋的主人,但也仅此而已。 在一段关系中无法处于高位并没有那么糟,但是如果现在就已经能确认自己将会长期处于低位,那就有待考究了。 雨宫清砚对他的兴趣源自“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因为自己没能成为苏格兰威士忌,所以他在得知自己拿到这个代号后直接找上门,又饶有兴致地开始把他打造成令他满意、符合他预期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只是想更好地完成任务,不代表他愿意成为一个人的所有物,更没有义务去满足另一个人的恶趣味。 “苏格兰。”那道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那道声音的出现是很突然的,但是见惯了那个人的悄无声息,竟然也逐渐习惯了。 但无论是对于卧底搜查官诸伏景光还是对于组织成员苏格兰威士忌,这种习惯都不该存在。 诸伏景光转过头,看向出现在身后的那个人,没说话。 他曾经考虑过那个人会主动找上他的可能性,但是最终放弃了深想。 其中固然有他以为那个人根本不会在意甚至不会察觉到他的刻意回避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他觉得即使已经经历了许多,他还是无法用已有的认知去揣测那人的想法。 诸伏景光有些紧张,那是出于对那个人无法放下的警惕以及一直以来无法言说的恐惧,但他还是直直地看向了那双熟悉的、深绿色的眸子。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想去望向那抹深绿色,这一清晰的认知让诸伏景光的心沉了下来。 习惯是一件糟糕的事情,但是这种习惯是他任由滋生发展,他无法对自己的决策生出怨言,况且即使是身处此情此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 他只是综合一切,做出了对当时的情况和认知面下最理性的判断,而他的判断也的确开花结果,在那几个月内达到了预期的效果。 只不过,对于几个月后,那个决断已经失效。 “找我有什么事吗?”诸伏景光问。 “的确有事。”那个人又向前几步,走到了他面前。 那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社交距离,但是诸伏景光站在原地纹丝未动,习惯是一样可怕的东西,而他与面前这个人,曾经不止一次发生过更近、更值得敏感的距离。 所以他能毫无心理压力地不退后半步。 但是那个人果然不负他从不按常理出牌的盛名,毫无征兆地扔出了一记惊雷: “我喜欢你。” 诸伏景光的第一反应是困惑,大脑像是短暂地宕机了一瞬,那个人的嘴在动,说了什么话却无法第一时间理解清晰。 下一刻,他猛地回过神,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所处的位置已经临近天台的边缘,再向后退,后背不出意外地撞上了天台生锈的围栏。 那个人仿佛对自己说出的话毫无自觉,风轻云淡地看着他,甚至在几秒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当接到好友的那通电话时他就已经猜到雨宫清砚之后大概率会主动找上他,但是就算已经做好了会重新见面的心理准备,那句话也足够让他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不攻而破。 这是不在他预料中的一句话,所以在这一刻,他甚至不知道该露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 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来说,麦芽威士忌这句话足以造成强烈的冲击。 但他不止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诸伏景光。 而站在他面前的不止是麦芽威士忌,还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将后退的那半步收回,调整好神色,露出了一个惯例的微笑:“好的,还有什么其他事吗?我一会儿有事要忙。” “那你可以不用忙了,你的任务目标已经死了。” 过去也曾发生过类似的对话,毫无例外,即使听起来有多么无厘头、多么像是顺口胡说,但事实往往真的如此。 但是即使事实往往真的如那人所说,他也无法直接接受和选择相信。 “是你做的吗?”他问。 “那个家伙出了车祸。”对方回答。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将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是你做的吗?” 那个人没有再回答。 “好吧,那你找我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诸伏景光放弃在有关任务的那个问题上继续纠结,选择回到了此前并未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上。 他从这种对话里想起了他们很久之前的交流模式,或者说,那是他在一次次的交谈之中领悟出的经验。 把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重述,提醒那个人回答这个问题,说不定就能得到一个答案。 “伸手。” 诸伏景光顿了顿,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手里。 在掌心接触到那样东西的那一刻,诸伏景光瞬间便猜出那是什么——一枚子弹。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给他一枚子弹,刹那间却无端联想,按照常理,如果一直放在口袋里,那这枚子弹的温度不该如此冰冷才对。 “这是……?” “任务奖励。” “任务奖励。”诸伏景光揣度着这个词汇,虽然简短,但其中包含的深意可以有很多。 ——任务,究竟是谁的任务? ——奖励,又是给谁的奖励? ——他们之间的那场游戏已经结束,雨宫清砚没有理由再给他任何任务奖励。 但是不等他继续开口,那个人将那枚子弹交给他后便转身离开,就像来时那样毫无征兆又一身轻松。 “雨宫!”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这也是他在这一个多月的刻意回避后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 “我喜欢你。” 那个人仍旧向外走着,天台的风略大,不知道有没有听清他的声音,又或许是听清了但满不在意,觉得没必要转头。 诸伏景光的手指逐渐攥紧,他看着那个背影,大声问道: “那句话,其实是你今天的任务对吗?” 那个人的脚步终于一顿。 ——猜对了。 我猜对了,诸伏景光这样想着,脸上的表情却逐渐散去,化为了一片空白。 就像他正在做的那样,对于那个人、那份互相利用、那缕曾经任由自由生长的感情,他该及时止损。 或许是他握得太紧,所以那枚冰凉的子弹的存在感才会如此清晰又突兀,硌得掌心生疼;或许是他已经在室外停留了太久,所以掌心的温度难以传导到那枚子弹上,所以才会显得如此冰凉。 从很久之前,从他刚刚拿到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那时起,他就从那个人的言谈中以及组织里的传闻中得到过这个信息——那个人有着一套自己的规则,每天做着难以通过行为猜透又不知何处而来的所谓的“任务”。 “你在和谁玩游戏?你还没玩够吗?” 他的声音随风消散,那个人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但是他并没有得到回答。 天台生锈的铁门被“啪”地一声合上,那是对他的声音唯一的回应。 第63章 风暴眼(三) 苏格兰威士忌在刻意躲他,但是想要找到苏格兰威士忌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雨宫清砚走进一家小酒馆,他站在门口随意环视了一圈,轻松捕捉到了那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身影。 那是个少有人会经过的位置,店里的生意并不热络,所以那个人能独享周边的所有空间。 雨宫清砚的目光在座位下的琴包上一扫而过,而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座位里的那个人身上。 “苏格兰。”他出声提醒对方自己的存在。 那个穿着熟悉的蓝色外套的男人并没转头,但伸手拉开了邻座的那把椅子。 雨宫清砚心安理得地坐了过去。 他拄着下巴看着旁边的那个人,没说话,那个人也没有开口,于是这个本就冷清的角落仍旧保持着寂静。 无聊是这个世界所无法避免的,但是他竟然从中找到了一丝乐趣,或者说,从苏格兰威士忌第一次看穿系统的任务时,他就已经开始对此留意。 那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任务,能看穿那个无聊至极的只能说问句的任务的苏格兰威士忌正在触碰这个世界的本质。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最初的期待只是挣脱漫画家的笔,但是在不久前的天台一别后,他开始期待苏格兰威士忌挣脱这个世界的枷锁。 毫无疑问,这将会为他在这个虚假的世界停留的未来三百余天带来难以想象的乐趣。 他能清晰地察觉到苏格兰威士忌对他的刻意回避,起初是不在意,后来是无所谓,现在则是终于生出几分探究。 要摸清苏格兰威士忌的全部设定是他早就拥有的计划,因为这有助于他更好地改写这个角色。 现在,他的计划仍旧不变,只不过目的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苏格兰。”雨宫清砚笑着说:“猜猜看,我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对方并没说话,甚至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这反而让他脸上的笑意再次加深。 这是他过去不曾见过的苏格兰威士忌,无论是最常见的那个代号成员的一面还是仍旧未知的诸伏景光的一面还是现在这种过去从未见过的对他漠视的一面,他都会生出兴趣。 从盛夏到早冬,历经两百余个任务后,他开始热衷于发现那个人身上不同的每一面。 他不确定这种现象是好是坏,不过他并不在意,比起自己,他倒是更想知道系统对这一局面的看法。 引导他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在他真的注意到苏格兰威士忌后却又因为莫名的危机感试图用其他人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摸清了系统的想法。 而现在,苏格兰威士忌不止一次地察觉到了系统的任务,甚至对系统本身的存在生出了探究,抱着看戏的心情,他很想知道系统现在是如何看待苏格兰威士忌的——那个无聊的系统还会对苏格兰威士忌继续持有偏爱吗? 在他发呆的这段时间里,邻座的那个人已经吃完了简单的一餐,站起身,背上琴包向外走去。 一个熟悉的人影从他身后路过,却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这是一个陌生的苏格兰威士忌,但是比起恼火,对于这种陌生,他更多地生出的是好奇。 雨宫清砚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耐心,仿佛永远都用不完。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离开了这家冷清的小酒馆。 * 诸伏景光回过头看了一眼,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松了口气,心情却并不轻松,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去。 他还有一个任务要执行,没有时间去应对那个难缠的家伙,他要把有限的时间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他转身拐进一个小巷,前往他今天真正的任务地点。 完成任务后时间已经临近十一点,诸伏景光站在安全屋的门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 他看着手中的钥匙,或许是因为疲惫,他有些出神。 这两把钥匙,一把是他的安全屋的门的,一把是雨宫清砚的安全屋的门的。 对那个人的刻意回避就像是一个脱敏的过程,即使他已经做出了努力,但还是会在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发现那个人曾经留下的痕迹。 那个人察觉到了他的回避,并且开始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周围。 其实那个人过去就会自顾自地出现在他身旁,闯进他的生活,又渗透进每一个角落。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种刻意减少交集的办法能维持多久又生效几分,但是他目前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他把钥匙插入锁芯,打开面前的那扇门。 客厅里没人,他松了口气。 他俯身换上室内拖鞋,把琴包放下,睡前他会对隐藏在其中的狙击枪做一次保养。 他径直走向卧室,正要推开门时手一顿,但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仍旧空无一人。 他哑然失笑,走进去打开衣柜,换了一套衣服。 那个人用短短几月就渗透了他的生活,除了钥匙、衣服一类的东西,留给他的还有一些下意识的想法和习惯,那些是很难迅速修改覆盖的。 他今天故意穿了那件那个人一向不喜欢的蓝色外套,但是真正见面后,那个人却并未如从前那样展露出不快。 诸伏景光仍旧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讨厌这件普普通通的外套,也仍旧猜不透那个人的心思。 不过也无所谓,他已经学会了不去关注和揣度那个人。 执行任务之前他在路边的一家小酒馆随意吃了点东西,现在已经正值深夜,身上的疲惫似乎随着回到安全屋休整有所消散,他准备去煮点简单的宵夜。 诸伏景光在看清厨房里的画面时刹那间停住了脚步。 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面对那个人时他经常会生出这种想法,仿佛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是却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 他现在仍旧会惯例生出那种想法,但是他现在可以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思考,因为他知道对现在的局面来说不开口才是更好的选择。 诸伏景光猜那个人其实在他之前就已经来到了他的安全屋,但是那个人的气息太过难以察觉,所以他直到亲眼看见才后知后觉地知晓。 他收回了已经迈进厨房的那只脚,退回了客厅。 他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是吃不上宵夜了,不过这顿宵夜也不是必吃不可。 那个人手里拿了只杯子,诸伏景光一眼便认出那是他收在橱柜里的咖啡杯,不知道怎么被翻出来了。 那只杯子被递到了他面前。 “尝尝看。”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杯咖啡。 几乎是深色的液体一入口他的眉头就瞬间皱起,但看着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深绿色的眸子,他还是将其咽了下去。 “味道怎么样?” 诸伏景光委婉地点评道:“还有上升空间。” 那个人笑起来,让他忍不住开始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故意把喝杯咖啡弄成这种诡异的味道,事实上,他也的确这样问了:“你是故意的吗?” 那个人毫不犹豫地承认了自己恶劣的行径,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知道。”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个人又想做什么,他垂眸看着剩下的半杯咖啡,依稀在杯中的液体表面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思索。 他仰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又借此将脸上的表情全部收敛。 “我喝完了。”奇怪的味道在味蕾炸开,即使液体已经尽数咽下,那种古怪的味道也仍旧在口腔残留,他把已经空了的杯子递给故意制作出这种奇怪饮品的罪魁祸首看,口吻平淡:“你可以走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跑来他的安全屋究竟是什么目的,从很久之前那个人第一次在他的安全屋里来去自如时不懂,现在仍旧不懂。 似乎真的就像那个人经常对他说的那样:他不会懂的。 而现在,他也已经抽不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去搞懂一件大概并不重要的事情。 他肩负着责任,他的职责另有所在,一切都要为其让步。 “我没说过你喝完了我就会走吧。” 诸伏景光没说什么,越过那个身影走向水池,拧开水龙头,把那只杯子清洗干净。 哗哗的水声分散了他的焦躁,但似乎又造成了另一种焦躁。 “教我泡咖啡吧。”熟悉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 诸伏景光关掉水龙头,用餐巾纸擦干杯子上的水珠,淡淡道:“又因为是任务吗?” “因为老师是你啊,苏格兰。” 他擦拭杯子的手一顿,半晌,才慢吞吞地答道:“……哦,这样啊。” “怎么样?你愿意吗?” 诸伏景光将那只杯子上的水痕擦干净,他想起仍旧放在钱包里的照片,想起和自己的安全屋的钥匙串在一起的另一把钥匙,想起挂在衣柜里的那些衣服……那并不是全部。 习惯的确无法迅速消除,但是那些东西他可以直接清理掉——但是他没有那么做。 他看着那只空空的杯子,恍惚间想起了北海道的那杯咖啡。 诸伏景光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第64章 风暴眼(四) 那个人早就承认了,那杯咖啡是故意做成奇怪的味道,所谓的教学也根本无需存在。 诸伏景光看着那人娴熟地冲泡出一杯咖啡,即使还没品尝,也已经能猜出其中的醇香。 “你做的很好。”他说。 “当然。”那个人毫不客气道。 那种恣意是他难以拥有的,性格如此,经历如此,肩上的重担如此,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无怨无悔。 而那个人总是推着他、催促着他去做他大多不会真的去做或者准备留到一切尘埃落定后的事情,他被属于雨宫清砚的恣意裹挟着向前,触摸到了久违的轻松。 很难想象,那种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般的轻松会是一个他顾忌许久的组织成员带给他的。 “尝尝看?” 诸伏景光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如同他预想的那样,那个人根本不需要他教,只需要把恶趣味收起就足够了。 “很好喝。”他如实说道。 “因为苏格兰是个好老师啊。”那个人笑吟吟道:“我说的对吧?” 诸伏景光淡淡道:“我还没开始教你。” 那个人似乎心情真的很不错,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不仅你是个好老师,我也是好学生啊。” 诸伏景光轻叹了口气,不再开口。 他知道不久前安全屋里的那杯味道古怪的咖啡其实是一个破壁的讯号,他可以回避,那个人可以黏上来,而这场较量的结局或许早已注定,只不过有一方在固执地想坚守阵地,哪怕只是多一天也好。 在这场较量中是他必败的,任由自己看向那个人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即使刻意别开那个人的视线,也还是难以真正做到不在意。 从那个吻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局面很糟糕,但似乎已经于事无补。 他们关系的转折点起始于一杯咖啡,而现在,让他们的关系回到转折点的也是一杯咖啡。 他静静地看着那杯咖啡,想起的却是前一晚的宵夜。 一碗很清淡的面,上面卧了一个煎蛋——那是他预想中的宵夜,但并不如他预想中出自自己之手。 面的味道很不错,他一直都知道雨宫清砚并不是什么厨艺很差的人,那个人过去就曾在无聊时或者突发奇想之下借用他的厨房做过几次简单的餐食,有一次甚至用有限的厨具和食材烤了一个小蛋糕。 在他决定在这段荒唐的关系中脱身后,那个仿佛眼里什么都放不下的人开始在意他,甚至带着无限的耐心。 他不知道那个人还有什么新的计划,抑或是说这不过是新一轮的游戏或者虚无缥缈的任务。 雨宫清砚的“任务”最早可以追溯到他刚刚加入组织的时候,有一些老牌的组织成员曾吐槽过他经常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然后美名其曰是“任务”。 【“不知道是哪门子的任务,我们的任务根本不是那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但是他偏要做,怎么说都拦不住!浪费老子的时间!”】 任务和任务奖励,显然,雨宫清砚嘴里的任务大多并不是指组织的下发的任务,从那个人的行为和言谈也能判断出,如果要在组织的任务和他自己口中的任务做抉择,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诸伏景光想起那场耗时百天的所谓的游戏,是否有人也在和雨宫清砚玩这种游戏? 假设这种可能性真的存在,那么那个能让雨宫清砚坚持玩那场游戏的人是谁? 能让一个耐心并不高的人坚持保持高度热情的任务奖励又是什么? 他不相信像雨宫清砚这种个性的人会毫无缘由地心甘情愿去做一件事。 同理,现在雨宫清砚热衷于出现在他周围,也一定有什么理由。 那个理由或许只有那个人自己才能理解,但是一定存在。 诸伏景光捧着那杯逐渐变冷的咖啡,问道:“你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对方露出了一个惯例的神秘的笑容,“你要自己去想啊,老师。” “……”诸伏景光不太自在地别开视线,错过面前那个身影走向餐桌,“别用那种称呼叫我,太怪了。” “哈哈。” 身后的笑声很轻快,即使只是戛然而止的两声也足够窥见其中的好心情。 诸伏景光从这种好心情中分辨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诡异。 按照他自己来做类比,他答应和雨宫清砚玩那场游戏是一种妥协,他并不愿意让外界察觉到这场荒唐的游戏的存在,即使是好友也没有透露太多,当然,其中也有为了不给好友压力以及不想让好友过分担忧的意思在。 但是雨宫清砚对那些任务的存在毫不避讳,甚至会对他试图猜测揣度那些任务时或明或暗地表示鼓励。 依然是建立在真的有人在和雨宫清砚“玩游戏”的基础上去推测,那么就存在两种情况。 第一种是藏在那些任务背后的家伙并不受雨宫清砚的保护和尊重,甚至可能与雨宫清砚处在对立面;另一种情况则是从雨宫清砚的个性出发,那个人向来不在意外界的目光,对“传闻中的自己”嗤之以鼻,懒得纠正解释,也懒得分出哪怕一个眼神。 不过也不排除这两种情况同时存在的可能性,诸伏景光理性分析着。 但是雨宫清砚想让他探查那些任务又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天,他第一次看穿那个人的行径,恍惚间第一次看透了那个人的灵魂,但是一晃而过后似乎又什么都没能看清。 现在想来,那天他看到的或许不是雨宫清砚本身,而是隐藏在雨宫清砚身后的神秘人。 雨宫清砚的微愣和愉快不是因为他说出的那句话,而是因为他无意识地触碰到了一层他未曾察觉到过的神秘面纱,让那个人感到惊讶的同时也生出了一份额外的兴趣。 诸伏景光把已经半凉了的咖啡放在餐桌上,转身看向身后的那个人。 “我不想猜。”他说。 “很好。”那个人这样回答。 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诸伏景光微微皱眉,离开充斥着咖啡香气的厨房。 雨宫清砚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但是又似乎什么都没变,本质还是那个极度自我的人。 诸伏景光走进卧室,故意从衣柜里拿出来那件蓝色的外套,又当着已经坐在客厅里的那个人的面穿上,问道:“你今天还要住在我这里吗?” 那人仍旧喜欢坐在沙发的正中央,只不过摆在茶几上的一杯清水换成了一杯咖啡,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的确区别不大,那个人来他的安全屋的时间段和停留的时间毫无规律可言,深夜造访然后凌晨离开或是凌晨到来天亮再离开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习惯了这种毫无规律的规律后,每次开门之前他都会下意识地思考屋里是否有人,某种意义上,这和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存在于这个空间里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过他问出那句话并不是想知道雨宫清砚今晚会不会留宿,而是想知道的是那个人对这件蓝色的外套有什么反应。 很遗憾,和上一次一样,那个人面不改色,仿佛看不见那抹蓝色。 他过去想看清麦芽威士忌,后来则开始想看清雨宫清砚,但是进度条却总是推进得很艰难。 不过那对于苏格兰威士忌或许是个难题,但是对于诸伏景光,那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诸伏景光点点头:“我出门了。” 他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在玄关换鞋,客厅里的那个人似乎没有任何准备起身的意思,这让诸伏景光松了口气。 但是他还是为接下来的行程打了个补丁:“晚饭有什么想吃的菜的话可以给我发短信,我做完任务会去一趟超市,没有的话我就随意买了。” 那个人慢条斯理地端起咖啡杯,说道:“辛苦了。” * 诸伏景光快步走在路上。 今天的这场接头是很久之前就定下的,此前已经拖延了两次,现在已经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雨宫清砚经常会自顾自地突然出现在他的周围,涉及公安那边的线人,他不得不防。 他今天的确有一个任务,并不难,想要完成用不了多长时间。 为了计划的合理性,他对组织那边发给他的任务计划做了点修改,加快了任务的完成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在原定的时间回到安全屋,准时和雨宫清砚一起吃晚餐。 任务很顺利,出于谨慎,他特意选了条回往安全屋的必经之路走,绕了一圈,又在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闪身进入一个小巷,重新前往他的目的地。 这段路花了他一段时间,诸伏景光打开手机,除了确定时间,也是在确认那个人是否发来了短信。 很幸运,那条短信已经发来了。 里面只写了一个词——【冰棒】。 他叹了口气,生出些许无奈,回复了一句收到后便把手机收了起来。 他走进一家咖啡厅,店里的生意不错,现在已经没有空闲的桌位,他走向一位单独一桌的女士,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拼桌。 随着暗号一一对上,他再次道谢,笑着坐了下来,与站在一旁的服务生点单。 片刻后,随着坐在对面的女士不经意间露出包里的推理小说的封皮,他们顺势打开话题交谈起来。 * 雨宫清砚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十二月的东京已经正式迈入冬季,不过他仍旧打开了手里的那只冰棒的包装袋。 他一边嚼着冰一边说:“苏格兰威士忌喜欢我。” 那道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响起。 【那你呢?】 他理所当然道:“我当然也喜欢苏格兰威士忌。” 【但他不只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诸伏景光。】 “无所谓。” 透过咖啡厅的玻璃,雨宫清砚远远看着一个蓝色的身影与一个独自坐着的女士拼了个桌,片刻后两人又礼貌地闲谈起来,他勾了勾唇。 【如果你知道他们正在说什么,或许你就会收回这句话了。】 “无所谓。” 他站起身,转身离开。 * 接头结束,诸伏景光去超市买了些食材,又买了几支冰棒。 即使是这个时节,那个人仍旧热衷于这种零食。 他提着两个购物袋回到安全屋,并没有来时脚步那么急促。 过去为那个人买冰棒时脚步总是会不受控制地加快,因为冰棒抵不过盛夏的温度,他担心冰棒会融化,现在倒是方便了许多。 诸伏景光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没看到人影,不过他很快就在卧室找到了那个人。 窗帘没拉,不过夜幕已经将近,所以未开灯时卧室里还是格外昏暗。 那个人悄无声息,似乎已经睡熟了。 诸伏景光放轻脚步走到床边,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半晌,他俯下身,动作很轻,小心掀开被子的一角,将手探了进去。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诸伏景光动作一僵,抬起头,目光正对上一双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的深绿色的眸子。 那只手的温度很低,在室内待久了的话不该是这种温度才对,诸伏景光的眼神刹那间变了。 “你……” 他正要开口,异变却突然发生,躺在床上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用力一拽,他跟着倒在了床上。 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蒙在了他头上,他有些懵,但还是判断出来那是他的被子。 被子里是暖的,这说明这个人已经躺了许久了。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几秒后,又突然意识到现在这种状况的不对劲。 他们两人的确不止一次躺在一起,但只不过同一张床的两侧加上两床被子,明明已经更近距离地接触过,却还是会为这种身体的贴近而心跳加速。 揽在肩上的手臂的温度似乎正节节攀升,逐渐到了有些烫人的程度,诸伏景光四肢僵硬着,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额头,触感是熟悉的冰凉,他几乎是瞬间便反应过来那是雨宫清砚的手。 他在黑暗中隐约捕捉到了一抹深绿色,但是那只手很快就下移,落在了他的眼睛上。 “降降温吧,苏格兰。”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个人的手原来有这么冰,又或许是曾经注意到了却没在意,即使怀抱里带着暖意,但那只手的温度却仍旧很低。 他从贴在眼皮上的那种温度中逐渐冷静下来,他问:“为什么?” 那道声音离的很近,或许是因为蒙在被子里,所以声音似乎也比寻常听到得更清晰一些,那个人说:“清醒一点再做决定。” “关于什么的决定?” “无所谓。” “无所谓?” “嗯,无所谓。” “想杀了我也无所谓,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你想,什么都可以无所谓。” 或许是被子里的氧气逐渐变得稀薄,呼吸变得困难起来,诸伏景光听到了自己逐渐加速的心跳,他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在这一刻忽然找回了它们的控制权。 被子被一把掀开,屋子里的暖气开的很足,但是接触到外界空气的那个瞬间,雨宫清砚还是皱了皱眉。 他平躺在床上,先是侧头看了一眼撑在耳畔的手,而后重新把目光放回看着上方的身影。 “我不想杀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雨宫清砚眨了眨眼,说:“哦。” “与其想这种不会发生的事情,你不如想想晚饭吃什么,我不可能允许你把冰棒当晚饭。” “哦,随你。” “抬下手,你压到我头发了。” 诸伏景光一愣,下意识地抬起手:“抱歉!”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顺势坐起来,俯身把一半落到地板上的被子捡起来。 诸伏景光则是下床,去把卧室的灯打开。 按下灯源开关的那一刻,随着光亮铺满这间卧室的每一个角落,一道熟悉的声音恍然在耳畔响起,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麦芽威士忌是个能随时牵动组织风向的人物……”】 【“他和组织重要成员朗姆、琴酒都关系匪浅……”】 【“如果有机会,将其逮捕带来的利益远超……”】 “雨宫,你想好了吗?”诸伏景光整理好心情,重新露出个笑容,转身道:“晚饭想吃什么?” 那个人坐在床边,没有抬头看他,口吻平淡:“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做。” 诸伏景光停顿了一会儿,认真说道:“我会的。” 雨宫清砚的手落在那本在床头柜上摆了许久的推理小说上,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是两个月前,他随手翻了几页,又任由仍旧崭新的纸张落回原处。 他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 第65章 风暴眼(五) 雨宫清砚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等待苏格兰威士忌的荞麦面。 他的脸上盖着本小说,他原本在看,但是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这本黑白漫画的确制作精良,连或许中只会在画面中露出书脊的一本小说的内容都可圈可点。 也不一定,说不定那本小说在漫画中真的有什么特殊的登场机会,再或者作者是什么重要角色也说不准。 他把盖在脸上的书重新举起,翻回最前几页,作者简介的最上方标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工藤优作。 他随手把那本书扔在茶几上,坐起身,去厨房检查苏格兰威士忌的工作进程——制作荞麦面。 他倚靠在厨房门口,敲了敲木质的门框,提醒那个人自己的存在。 “饿了吗?”系着围裙的那个人侧过头,语气温和:“柜子里有薯片,你知道在哪里,先稍微吃一点吧。” 雨宫清砚摇了摇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大晦日,一年中的最后一天,吃荞麦面是传统习俗。 雨宫清砚对这种所谓的传统没什么想法,他讨厌一切固化的东西,但是苏格兰威士忌前几天就提起过会做荞麦面,问他要不要一起吃。 他答应了。 无论是新年还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对他来说和平常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距离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658天,他对日期的概念已经不太清晰,比起日历和时钟,他更多是用任务的数量计算时间。 0659号任务——保持沉默,所以在下一个零点到来之前,他绝对不会说任何一个字。 这种任务对他来说毫无难度,过去他经常会在完成了当天的任务后随便找个长椅静坐消磨时间。 现在他也仍旧会用这种方法打发时间,只不过地点从随意的一个长椅改成了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 荞麦面并不是晚餐的唯一,不过雨宫清砚完完全全地把注意力放在了摆在面前的那份荞麦面上。 他们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谁都没有多说什么,安静地吃起晚餐。 苏格兰威士忌的厨艺一向不错,虽然下厨的频率并不高,但每一次都能带来一些惊喜。 雨宫清砚并不是一个对下厨苦手的人,他偶尔会做一些简单的料理,按照食谱或者随心情随意去做,就算称不上味道有多么惊艳,但也不会难吃。 食材新鲜,不加什么奇怪的步骤,总不至于做出什么奇怪的料理来。 他专注地吃着荞麦面,对面的人夹了什么放在他的碗里。 雨宫清砚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正收回的筷子,又顺着那双筷子收回的轨迹看到一双蓝色的眸子。 那个人笑着说:“尝尝看,我觉得这道菜这次做的格外不错。” 的确,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味道很不错。 他微微颔首,表示赞赏。 遇到苏格兰威士忌后,他开始觉得厨艺出色是个不错的设定。 大晦日的晚餐在安静中结束,雨宫清砚心情不错,主动承担了洗碗的责任,不过苏格兰威士忌并没留他独自留在厨房,在一旁跟着打扫起来。 雨宫清砚以前倒是不知道,对他来说如此普通的一天对别人来说还能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 他原本出去走走,但是苏格兰威士忌邀请他一起看电视,于是他又回到了客厅。 电视里的气氛远比这个并不算大的客厅热络,但是沙发很舒服,屋子里暖气很足,所以雨宫清砚还是心情不错。 电视机屏幕里的明星他并不认识,正在演唱的歌曲也是陌生的曲调,不过那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他只是接受了苏格兰威士忌的邀请。 他感兴趣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什么红白歌会,仅此而已。 电视机播放的曲调又一次从陌生切换成另一种陌生时,坐在身旁的那个人突然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客厅被欢快的曲调充斥,却并不显得嘈杂,雨宫清砚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人,站起身,率先走向玄关。 诸伏景光晚了一分钟出门,因为他回卧室去拿了更厚一些的外套,浪费了一点时间。 在玄关换鞋时,他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衣架,隐约生出了几分怪异感,但是一时间说不清楚,他收回视线,匆匆追出门外。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的痕迹——依靠雪地上的那串脚印。 雪花慢慢地飘着,在这个世界覆盖下一片纯白,留下那串痕迹的人独自走在黑暗中,唯有规律分布着的路灯时不时地为他照亮部分前路。 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时诸伏景光才终于意识到到刚刚在玄关的那份异样来源自哪里,那个人竟然穿了他一直不喜欢的那件蓝色外套。 他微愣,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没有就此多问,快速把带出来的那件厚外套披在对方身上。 那个人十分配合地抬起手,把胳膊伸进了袖子里。 诸伏景光笑笑,抬手帮对方把压在衣领下的头发整理好。 街道上很冷清,只有他们两人以及在路灯的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的雪。 诸伏景光想起很久之前他曾经从深夜走到天明的那段路,他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做,所以鬼使神差地走上了一整夜,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现在,又是熟悉的夜空,但是带给他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着,两只手在在空中随着雪花相触又分离,谁都没有出声,只有鞋底和雪地接触的咯吱咯吱声。 诸伏景光分神想着,那个人不喜欢雪。 他用余光偷偷观察并排走着的那人的神色,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转折点发生在他脚下一滑的那一刻,常年的锻炼让他能够在瞬间稳住身体,但是从旁边伸出的一只手几乎是同时扶住了他。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过头,直直地撞进一片深绿。 那个人依然没有开口,握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松开,诸伏景光站直身:“谢……?” 他的声音一顿,尾音不自觉地上扬,带上了几分疑惑。 诸伏景光看着递到面前的那只手,思考了一会儿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可能,才试探性地把手放了上去。 摊开的手指随意收拢,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人就已经重新迈开了脚步。 诸伏景光调整好步伐频率,重新与那个人并排走在一起。 那只手温度很低,这是早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但还是会忍不住为此收紧手指,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催生出几丝暖意。 意料之中的,这个小心思很快就以失败告终。 他们就这样又走了许久,诸伏景光终于还是打破了寂静。 “这段路会有什么不同吗?” 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热衷于在黑暗中走上一整夜,他想过很多次但是都以失败告终,现在,他又生出另一个疑问——对那个人来说,这一晚走的路会与过去走过的路有什么不同吗? 他没有等来回答。 诸伏景光停住脚步,但是另一人仍旧在向前,直到他们交握着的手传来轻微的拉扯感,那个人才终于舍得转过头看他。 比起互相牵扯为对方停留,他们此刻握着的手更像是一场交锋的承载点,停下还是继续向前,注定只能存在一个答案。 “雨宫,你……” 漆黑的天际骤然升起一线若隐若现地发着微光的轨迹,盛大的烟花刹那间在头顶绽放,诸伏景光抬起头,有些恍然。 他知道那是零点的烟花,新的一年竟然就这样到来了。 烟花还在接二连三地绽放,诸伏景光提前收回了视线,他看向相隔不到一米的那个人,那句新年祝福还没来得及出口,声音却尽数卡在了嗓子里。 那个人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看到烟花了吗?”诸伏景光问。 “很漂亮。”诸伏景光又说。 对方依旧没有回答,于是他也跟着缄默下来。 他们的手仍旧交握着,没有人松开,但是也没人有走向对方。 诸伏景光经常会或远或近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甚至是习惯性地追寻起那双眸子,但是他从未在那双眸子里看到过这样的波动。 他难以用言语来形容那种眼神,甚至生平第一次遗憾起自己语言表达的匮乏。 就像是静谧的森林里开出了花,他这样想着,又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其实是第二轮的烟花在空中绽放的痕迹映下的倒影。 烟花炸开的声音击接二连三地打在耳膜,在路灯暖光的灯光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个人嘴动了动,唇边弥散开洁白的雾气又迅速消弭。 他没能听清那句话是什么,但还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大声道: “雨宫,新年快乐!” 雨宫清砚又看了那双蓝色的眸子一会儿,确认那个人不再准备抬头,他没说话,重新迈开了步伐,拉着那个人继续向前走去。 烟花从点燃到绽放再到泯灭的全过程不过几秒,焰火能在空中停留的时候往往只有三秒钟,他可以为苏格兰威士忌停留三秒钟,一个三秒钟、三个三秒钟甚至是更多个三秒钟,但那个数字存在上限。 他不会停留更久,所幸那个人没有固执地站在那里,让他不用放下掌心的那抹暖意。 大概是这个夜太冷了,所以那只手的温度才会如此清晰。 一道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那是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与苏格兰威士忌刚刚响起的声音不同,即使在烟花燃爆声中那道带着金属的冰冷感的声音也仍旧无比清晰。 【今日任务(0659/1000):保持沉默】 【签到成功(0659/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来自签到系统222号的新年祝福】 【雨宫,新年快乐。】 雪还在下,新的一年已经到来。 第66章 风暴眼(六) 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 按照雨宫清砚的计时方法,这是0660号任务的签到的任务时限24小时。 0660号任务——新年参拜,这个任务跟苏格兰威士忌邀请他一起吃荞麦面、看红白歌会的无聊程度不相上下。 不过他还是去了。 和进行0659号任务时一样,他依然和苏格兰威士忌待在一起,或者说,其实是苏格兰威士忌主动邀请他一起去神社参拜,而无论是出于继续观察苏格兰威士忌还是出于任务,他都没理由拒绝这个邀请。 昨夜的小雪在太阳升起后消融些许,但大部分都在阳光的照射下留存下来,东京的主街道的积雪已经被及时清理,而神社附近的雪则大多逃过一劫。 他仍旧穿着昨夜苏格兰威士忌给他套上的那件厚外套,最近在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停留的时间愈发长,他也懒得为几件衣服特意去一趟另一个落脚点。 苏格兰威士忌衣柜里的衣服大半都是他购置的,他们身形相差无几,穿起来也没有违和感。 他目不斜视地走上台阶,苏格兰威士忌落后他一段距离,他不知道这种地方有什么值得留意的风景,才会让那个人时不时就要驻足片刻。 他还是讨厌雪,讨厌没有色彩的造物,但是昨夜过后,雪这种东西依然糟糕,却似乎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苏格兰威士忌曾经对他说希望他也能在雪地里留下美好的回忆,那时候听这番话尚且觉得有些好笑,现在却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有趣。 他停住脚步,转身去看落后在不远处的那个身影,并没出声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欣赏那个人欣赏风景。 他喜欢烟花的绚烂,但是在零点的烟花绽放的那三秒,他没有抬头看烟花,而是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仰头看烟花的那个人身上。 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很漂亮。 沐浴在一朵朵在空中盛开的焰火的光芒下的苏格兰威士忌很漂亮,让他在那三秒钟里无法移开视线。 于是他开始理解那句话,雪地里的美好回忆可以让人喜欢上雪。 他并不是讨厌雪这种造物本身,而是讨厌任何没有色彩的东西,雪只是其中之一。 他并不会因为烟花绽放的那三秒里对苏格兰威士忌的无法移开视线而抵消对雪的厌烦,但是足以让他愿意多在雪地里停留几个三秒钟。 目光所落之处的那个人忽然四处环顾起来,雨宫清砚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苏格兰。” 那个人很快便循着声音往过来,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雨宫清砚想。 看着那个笑容,不知怎么的,他那份从清晨起就被霜寒冻住的心情似乎也跟着回暖了几分。 “抱歉,不小心看入迷了。” “没事。”雨宫清砚语气平淡,等到下方台阶的那个人迈上他所处的这个台阶时,他转身重新迈开了脚步。 新年参拜,他不知道系统是怎么想出来这种无聊透顶的任务的——当然,其实过去每一个任务都很无聊,只不过是无聊透顶和无聊至极的差别罢了。 他想起昨天的任务奖励,一句来自系统的新年祝福,他宁可要一块石头也不想额外听到一次那道令人厌烦的声音。 静音模式,不知道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不能开发出来。 这不是什么有名的神社,从他们驱车前往这里的时间来计算,这里称得上偏远。 籍籍无名和偏远的好处是安静以及稀疏的造访者。 雨宫清砚不信鬼神,但是显然,从苏格兰威士忌在大晦日准备了荞麦面就能看出来,那个人对那些无聊的传统还算在意。 那个人在鸟居前停住脚步,行了个礼,这才重新跟上来。 雨宫清砚对那些繁杂又无趣的流程不感兴趣,不过苏格兰威士忌似乎对此乐在其中,严谨地遵守每一个流程,而他恰巧对欣赏苏格兰威士忌的一言一行乐在其中。 浅浅的摇铃声响起,雨宫清砚看着那个人行礼鞠躬,拍了两下手,双手合十,不知道许了什么愿,很快又再次鞠躬。 那副样子看起来很虔诚,就像真的期盼着神明的保佑。 仪式结束,那个人终于舍得转过头来看他,问道:“不许个愿吗?” 雨宫清砚瞥了一眼所谓的拜殿,“我的愿望可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实现的。” 苏格兰威士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这样啊。” 但是雨宫清砚还是敷衍地学着苏格兰威士忌刚刚的动作进行了一次参拜,虽然不以为意,但是任务才是最要紧的。 诸伏景光站在一旁,那个人所展现出的言行其实有些矛盾,但是那个人就是这种个性,没有好质疑的。 那个人的确是对参拜这件事没什么诚意,动作行云流水,比一般人都加快了几倍。 诸伏景光想,那种速度,就算是许愿了神灵也大概来不及听清。 很快他又想,不过那个人估计也不会对神灵许愿。 规律的两道击掌声混杂熟悉的嗓音一齐响起,仍旧在进行着参拜礼的男人目不斜视,淡淡道: “你与其向这种木头泥巴许愿,不如向我许愿。” 诸伏景光问:“有什么区别吗?” “你对它许愿,某天靠自己达成了目标,却以为是它保佑。” 那个人微微鞠躬,诸伏景光知道那是参拜的最后一个环节,果然,那个人的目光很快便挪了过来,语气仍旧平淡: “但是你对我许愿,我会直接帮你完成心愿,而你会知道那是我做的。” 【今日任务(0660/1000):新年参拜】 【任务完成,任务奖励已发放】 【石头】 雨宫清砚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没摸到石头。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签到系统222号竭诚为您服务。】 * 雨宫清砚很快就知道0660号任务的奖励掉落到了哪里。 虽然穿苏格兰威士忌的衣服也没什么,但是那是他买给苏格兰威士忌的,他并不想跟那个人共享衣柜。 回到东京市区后,他特意告诉苏格兰威士忌要去一趟他的安全屋,司机沉默地点了点头。 车子平稳地停在了那栋公寓楼周边的停车场,雨宫清砚打开车门下车,驾驶座的人也跟着动了起来。 他们一同来到了那扇熟悉的门前。 雨宫清砚正准备打开门,但是站在身后的那个人制止了他的动作。 “我带钥匙了。”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觉得从效率方面讲,当然还是由他直接打开门更快一些,但他还是往旁边走了半步,把门口让了出来。 原本站在后方的人上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用其中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原本十五秒之前就能打开的门。 雨宫清砚自己并不会随身携带这间公寓的钥匙,如果一定要向前追溯,这间公寓是两年前琴酒单方面为他安排的。 这间公寓可以是一个落脚点,公园的长椅可以是一个落脚点,北海道的摄影家的院子可以是一个落脚点,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或者是任何一个人的安全屋都可以是他的落脚点,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钥匙会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如果他特意随身哪扇门的钥匙,那么那扇门后的空间就会被赋予特殊含义,但是实际上那些空间对他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一个空间都是由不同的黑白线条组成的透视架构,本质上仍旧是虚假的。 他后知后觉地想,不知道琴酒付没付房租。 反正他从住进去的第一天至今从来没付过房租。 上一次来这里大概是五天前,也可能是六天前,他没特意去记,毕竟那并不重要。 他随手推开卧室的门,动作一顿,但还是径直走向了衣柜。 诸伏景光稍微落后几步,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前面那个人推开门的刹那动作的停滞,于是他的目光越过前方那人的肩膀,落在了卧室里。 他的脚步一顿,表情空白了一瞬,又化为了一片茫然。 诸伏景光迟疑地开口:“雨宫,这是……?” “怎么了?”站在衣柜前的人转头问。 诸伏景光看着那张依然神色自若的脸,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事。” 总之,那个人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落在铺满了整个床铺的大大小小的石子上,不确定地想:……大概? * 取过衣服,他们再次回到了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 雨宫清砚躺在沙发上,想起刚刚去过的那间公寓,久违地给琴酒发个条短信。 【那间公寓,你有付房租吗?】 过了许久,没等到回复,他又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诸伏景光听到躺在沙发上的那人突然笑了一声,他转头看过去,疑惑道:“怎么了吗?” 那个人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让他怀疑那人是不是下一秒就会跑去翻窗,幸运的是,那个人只是回答道: “琴酒把我拉黑了。” 诸伏景光:“……?” 他在“这为什么值得高兴”和“琴酒为什么会这么做”两个问题之间选择了前者。 听到他的问题,原本懒洋洋地躺着的人坐起来,把手机屏幕翻过来示意他看。 短信对话框里是几句简短的交流,其中最醒目的则是最下方的那条消息前那个鲜红的感叹号——那是消息发送失败的提示。 诸伏景光还是没懂那个人为什么会心情愉悦,但他发现了新的问题所在。 他皱眉道:“你那间安全屋的房租是琴酒在付?” “谁知道呢?”雨宫清砚满不在乎地答了一句,慢悠悠地躺回原处。 琴酒是否回复、房租是否在支付并不重要,出现在白色对话框里的红色感叹号让他本就算不错的心情愈发不错起来,让他想起了几个月前躺在这间安全屋的卧室里的苏格兰威士忌身上缠着的绷带上渗出的血迹。 【我知道。】 【琴酒没有付房租,因为他把那间公寓买下来了。】 诸伏景光正欲开口,一道声音很快就打断了他。 “啰嗦,闭嘴。” 诸伏景光将几乎已经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咽了回去。 “你说你的。”那道声音又说。 诸伏景光一愣,下意识地望了望左右,确定这个空间里的确只有他和躺在沙发上的人在。 一股冷意顺着脊背一路向上,心脏莫名压抑起来,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加速的、砰砰的心跳声。 “你……你刚刚只在和我一个人说话吗?”诸伏景光问。 “你要自己去想啊,苏格兰。”那个人笑着说:“很好,保持思考。” 从过去的【你不会懂的】再到今日的【很好,保持思考】,他心中还是有很多无法理解的疑问,有时候似乎已经抓住了真相的尾巴,却从未能真正抓牢。 但是可以确定的是,那个人的思想已经转变,对于他试图揭开隐藏在迷雾中的秘密的行为,那个人的态度逐渐从最初的抵触变为了今日的鼓励。 诸伏景光定定地望着那双含笑的深绿色的眸子,他当然还有无数的问题,但是他最终没有再开口追问。 他冥冥之中模糊地意识到,或许自己正在逐渐解开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谜题。 他想,雨宫清砚期待着有人能解开那道谜题,挖掘出隐藏在无厘头和难以理解背后的真相,而他将会成为第一个解开那道谜题的人。 只有他能做到。 ——只有他能。 第67章 风暴眼(七) 诸伏景光偶尔会陷入有关雨宫清砚的思考。 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并不算是高度活跃的成员,但是有关他的传闻实在太多,才映衬得他仿佛活跃度很高。 这样一个人的确会惹人注目,恣意展现自己的真实,即使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此指指点点也能做到毫不在意。 那种将自由主义发挥到极致的言行模式一方面令人艳羡,一方面也令人避之不及。 他太自我了,自我到世界里仿佛容不下第二个人,永远把自身利益和想法放在第一位,能做到对其他一切东西都平等地无视。 但是在这个组织里,真的什么都不做也是不存在的。 想要维持代号成员的身份,就算背靠高层,也要敷衍一下。 诸伏景光曾经认真想过那个人会不会觉得要完成组织下发的任务是一种束缚,但是随着不断的观察,他很快就意识到,那个人其实是把组织的任务当成一种消遣的小事。 如果遇上了,无聊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做,如果那个时间段不无聊,那就不去做。 虽然态度敷衍、行事草率,但是竟然也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可信。 组织里关于麦芽威士忌的传言纷纷扰扰,却从没有人诟病过麦芽威士忌德不配位,从实力方面出发,的确值得信任。 也难怪朗姆会不厌其烦地为麦芽威士忌的任性收尾。 诸伏景光站在原地,望向远处,片刻后依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他缄默地收回了视线。 “麦芽还来吗?”有人这样问。 诸伏景光顺着那道声音看过去,基安蒂站在琴酒面前,单是声音就已经把她身上的不耐烦展现的淋漓尽致。 银发杀手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等。” 这是一场联合任务,安排了诸多代号成员参与,其中还包括麦芽威士忌。 但是已经临近时间节点,麦芽威士忌仍旧没有到场。 “那个家伙根本就不会来了吧,他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要我说,就赶快随便找个人过来顶替那个人的位置,省得一会儿人手不够。” 琴酒面无表情:“我说,等。” 代号基安蒂的短发女人声音一停,正要继续说什么,被旁边的另一个代号成员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那边的争执已经结束,诸伏景光正要收回目光,但是在那之前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绿瞳。 诸伏景光将一瞬的微愣敛起,不慌不忙地点头示意,又神色自若地转头看向远方。 这听起来有些没根没据,但是他觉得今天那个人会来。 诸伏景光看了眼时间,即将到达最后时限。 “我早都说了,那家伙又不是第一次放鸽子!” 诸伏景光想,那个人会来的,只不过比其他人晚一些罢了。 “你们是第一天认识他吗?他做这种事可不是一次两——” 那道不耐烦的声音戛然而止。 诸伏景光有所感应地抬起头,视野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站在琴酒面前,两个人说了什么,声音听不大清,但是表情都很平淡。 那种熟稔和随意让诸伏景光有一瞬的恍神。 麦芽威士忌简直就像是一个活在传闻中的人,关于他的传闻太多太多,多到难以辨认,多到自相矛盾,但是那个人身上的一个重要传闻是关于琴酒的。 是琴酒引荐雨宫清砚加入组织,雨宫清砚成为麦芽威士忌的契机是朗姆需要人制衡打压琴酒,那两个似乎关系匪浅,又似乎处于对立面。 直到今天,新的可以涉及麦芽威士忌和琴酒的传闻层出不穷,但是仍旧没人说得清那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诸伏景光在这一刻,突然就想起了新年第一天,在雨宫清砚的手机上看到的那几条简短的短信。 雨宫清砚的安全屋似乎是琴酒在支付房租。 那时他发出了疑问,但是没有得到答复。 任务里的最后一个人也到了,零零散散站着的组织成员们集合到一起,开始确认任务计划。 基安蒂刚刚对麦芽威士忌的姗姗来迟颇有微词,但是麦芽威士忌真的到场后她却没再开过口,诸伏景光其实能明白基安蒂刚刚的烦躁,一是那个人个性如此,二是她过去的确被麦芽威士忌放过鸽子,对此记忆犹新。 但是没人会想挑衅一个被冠以神经病之名的家伙,尤其那个神经病还是个很能打又看不透的神经病。 诸伏景光早就把这场任务的细则研究透了,讨论声逐渐响起,他的目光却悄然落在了站在对面的那个人身上。 但是那个人仍旧没有看过来。 任务安排确认结束,组织成员们又恢复为零零散散的分布,诸伏景光则是主动走向了对面。 按照任务内容,他一会儿和麦芽威士忌需要进行一些配合,所以发生交流是合情合理的。 第一小队已经离开了,诸伏景光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想要说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特意提及的。 于是,最终他只是普通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哦。” 这句好久不见不是客套话,他们的确很久没见过面了。 那个人就像一阵风一样难以捕捉痕迹又难以抓住,今天还自顾自地躺在他的卧室里,明天却已经失去了踪迹。 他发过一些短信,但是都石沉大海。 再次见面时,就是这次的任务现场。 他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又为什么突然离开,但是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雨宫清砚无论做出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都是正常的。 或者说,难以理解只是其他人的感受,诸伏景光相信在雨宫清砚自己眼里,自己的行为一定有一套规则,只不过外界难以看清罢了。 “他们以为你不会来了。”诸伏景光说。 “哦?” “但是我觉得你会来。” 身旁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诸伏景光也跟着勾了勾唇。 “我本来不准备来做这种无聊的事情。”那个人的笑音止住,淡淡道:“我是来找你的,苏格兰。” “嗯?”诸伏景光笑笑:“找我有什——” “我要亲你了。” 那道声音很轻,混杂在风声和其他人的交谈声中,显得微不可闻。 那不是询问,而是通知和预告。 诸伏景光一愣,表情刹那间化为空白,迅速说道:“不行!” 他没有听到回答,他知道那是那个人的耳膜自动过滤了他的话的意思。 他的出发点的确是想利用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的高讨论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也的确不止一次与那个人亲密接触过,但是那不代表他想在这个场合、当着那些人的面和别人接吻。 身旁的人似乎动了动,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握住了身旁那人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再等等,现在不行。” 那个人依然没说话。 诸伏景光的目光仍旧落在前方,没人让发觉出任何异样,他没有机会说太多话,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劝服那个人,于是他最终只说了一声那个名字:“雨宫。” 这一次,身旁终于传来了一道浅浅的“嗯”。 诸伏景光勉强松了口气。 纵观组织全局,他现在的状态正与他原本的计划吻合,但如果他当着众人的面和雨宫清砚发生了什么,那就本末倒置了。 琴酒和麦芽威士忌的传闻已经够令人揣测,苏格兰威士忌存在感不能再多一分,只要突破现在的界限,那他很有可能就会迎来被时时观察议论的人,而那违背了他接近雨宫清砚的初心。 诸伏景光无暇顾及雨宫清砚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得到了回应,但是他知道那只是暂时的拖延。 谁都不知道那个人下一秒还会做出什么事。 并没到作为第二小队的他们出动的时间,但是诸伏景光还是迈开了脚步。 有人察觉到了异样,抬头看过来,但是又懒散地收回视线。 组织里有喜欢多管闲事的成员,但是更多的还是一些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奉为圭臬的家伙。 直到已经走远,诸伏景光紧绷着的那根神经才终于勉强松了松。 “你刚刚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诸伏景光说:“就算是玩笑话也未免太胡来了。” “你才是吧,苏格兰,你在开玩笑吗?” 这是条少有人经过的小巷,巷子很狭窄,走到最里侧时,如果不特意查看,很难发现里面其实有人。 诸伏景光的后背靠在墙壁上,身前的那人仿佛不肯再多等一秒钟,两具身体毫不避讳地愈发贴近。 新年仿佛还在昨日,但是再见到那个人时冬天已经过去了。 像是候鸟迁徙,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肯回来。 他想,大概又是因为任务吧。 因为又不得不用得上他的奇奇怪怪的任务,所以这只飞鸟又回来了。 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巷口的光亮上,心脏由内而外的酥麻在蔓延,又似乎更像是一种压抑了心跳的窒息。 他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深巷里本就稀薄的光亮再度黯淡,诸伏景光的目光刹那间恢复焦距,定格在了出现在巷口的那个人身上。 逆着光,他没能看清那张脸,但他还是轻松辨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琴酒。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新年第一天那个能让躺在他安全屋的沙发上的人发出笑声的短信。 一个简单的吻已经结束,站在面前的人逐渐向后退去,诸伏景光定定地与巷口的那人对视着,无论是他还是琴酒都没有挪动半步。 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意气促使他做出了这个动作,他一把抓住了面前那人的手臂,对方似乎有一瞬的诧异,但是并未甩开他的手。 诸伏景光揽住那个像候鸟一样等到春日才舍得归来的人的肩膀,直直地吻了下去。 诸伏景光感受到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似乎是想要拉开距离,但是他很快便压制住了那只手的动作,再度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目光穿过小巷昏暗的光线,定定地望着那个站在巷口的银发杀手。 几秒后,那个人终于动了起来,巷子里的光线随之摇晃,很快又归于最初的平静,就像是刚刚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苏格兰?” 安静又狭小的巷子被光线分割成明暗两块,一只飞鸟从半空划过,落下一根羽毛。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 “这是你今天的任务,对吗?” “我在帮你完成任务,雨宫。” “哦?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第68章 风暴眼(八) 雨宫清砚有三个月没见过苏格兰威士忌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新年,下一次就已经是愚人节了。 苏格兰威士忌看起来和上一次见面没什么太大区别,又似乎发生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虽然还没研究清楚,但是他乐于发现那个人身上发生了变化,好的方向也罢糟糕的方向也罢,那并不是很重要,况且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好坏之分。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所有造物,从诞生之初就是要注定被漫画之外的人评判。 就像苏格兰威士忌说的那样,接吻是他今天的任务,所以他来到东京,参加了组织这场他原本不准备出席的无聊任务。 不见苏格兰威士忌在这三个月里变成了一种习惯,所以他起初并没有把目光放在独自站在角落里的那个人身上,不过断断续续的自以为不被察觉的目光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原本想笑笑,因为那种目光实在是有趣,但是系统的无聊让他懒得勾起唇角,所以最终什么表情都没露出来。 系统发布的任务的确存在长期任务,过去也曾经遇到过需要几天才能完成的任务,但需要耗时三个月的也的确是第一次遇到。 不过按照规则,一个任务即使耗时超过一天,截止时间也不会超过1000号任务的最后时限,所以也没什么所谓。 他没什么特殊要求,这场游戏原本就是由系统控制,只要在1000任务完成时他能如期离开这个世界就足够了。 0666号任务,禁止与苏格兰威士忌见面,结束时间为四月一日。 0750号任务,与苏格兰威士忌接吻,随着新任务的发布提示音,0666号任务奖励发放提醒终于响起,了却一件旧事。 于是雨宫清砚买了一张去东京的机票。 这三个月里他也不是没来到过东京,对他来说,想不见到苏格兰威士忌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任务是三个月不能见一个人,那有很多选择。 比如在不见面的前提下做一些无聊的谋划,让那个人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过这虽然最万无一失,却要浪费他更多的时间,再比如把那个人囚禁起来,但还要考虑地点等等因素,还不如直接抹除来得方便……办法其实数不胜数,但是他最后什么都没选。 显而易见,他没有义务为了系统的无聊任务进行一个不必要的选择。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不再去见苏格兰威士忌,断开与那个人的联系,不存在信息交流,自然就不会被看出踪迹。 如果让雨宫清砚对这三个月作出评价,那他会说,这三个月与0465号任务之前他的生活没什么区别。 “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每次发生归属变动的时刻都伴随着转折,先是他拒绝了这个代号,得到了一副眼镜以及任务的最终奖励,开始正式正视那些无聊的任务,后来则是另一个组织成员拿到了这个代号,成为了今天的苏格兰威士忌,他与苏格兰威士忌发生了各种接触,又生出了意料之外的兴趣。 这三个月的时间,并没有让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兴致散去,而是愈发加深了他的兴致。 重新体验了一下过去的生活,反而让他觉得苏格兰威士忌的确在为枯燥的生活填上乐趣,让这个极致黑白的世界渗透出几丝蓝色。 所以再看到那抹蓝色时,竟然比过去还难以移开视线。 想要把那三个月没能看到的色彩一刻一刻填补回来。 组织的无聊任务很快就结束,雨宫清砚看着那个自顾自地走远的身影,随着那个背影越变越小,他唇角的弧度缓了缓。 【他生气了。】 “闭嘴。” 雨宫清砚随手把口袋里的任务奖励扔进垃圾桶,迈开脚步。 他起初觉得系统发布这个任务是为了阻止他和苏格兰威士忌见面,通过减少联系达到使兴趣消散的目的,毕竟按照此前的经验,虽然系统的目的仍旧成迷,但是系统的目的所呈现出的结果与他的目的相同,都是希望他完成全部任务离开这个世界。 不过他现在有些不确定了。 如果他现在触底反弹的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兴趣正是系统所期盼的结果,那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与苏格兰威士忌最初的交集就是由系统一手促成。 系统偏爱着苏格兰威士忌,不过不知道究竟是偏爱这个代号还是偏爱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人本身。 雨宫清砚想起了另外一个陌生的名字,在苏格兰威士忌刚刚拿到代号、他依托任务与其接触时,系统就以发放任务奖励的形式告诉了他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诸伏景光。 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如果其实系统偏爱的是那个不明身份的诸伏景光呢? 这三个月里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接触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事情,无所事事时他也曾经尝试挖掘有关【诸伏景光】这个名字背后的秘密,但是就像他形容的那样,那个名字里的确充斥着神秘感。 就算再怎么不易察觉,也不至于会如此毫无踪迹,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般。 要么是有人在刻意隐藏诸伏景光这个名字背后的故事,要么是这只是一个不起眼到没有刻画的设定。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雨宫清砚不觉得漫画家会是一个对角色如此粗糙的人,所以他更倾向于前者。 ——但是他想要的只是他正在精心描绘的苏格兰威士忌。 “啧。” * 诸伏景光将钥匙插入锁芯,挂在一起的另一把钥匙被他握在掌心,即使已至春日,还是带着凉意。 上一年的年末尚且还觉得刻意回避那个人、抹除那个人留下的痕迹是很困难的,春天以后,随着那个人连续三个月没有出现,又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困难了。 他曾经想减少与那个人的接触,但是那个人却仿佛无处不在,后来那个人突然消失又与他断联,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其实这段关系从始至终都处于那个人的掌控中。 只要那个人想要见面他们就会见面,一旦那个人不想了,就会变成随着阳光消融的雪,化为水,蒸发,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门开了。 他把钥匙拔出来,推开门,微愣。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那是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今天刚刚看到那个人时他就发现了,那个人的头发长了不少,越来越接近放在钱包里的第一张照片的模样。 名为雨宫清砚的男人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来了多久了,诸伏景光分神想,但是任务完成时他明明把那个人甩在了身后。 他走进去,关上门,没说话。 在这个属于他的空间里,那种在外面面对那个人时的局促和迟疑仿佛被消解了几分,但是他此刻只想保持缄默。 他知道那个人对任何节日都不上心,但是选在愚人节重新出现,还是让他心情不知该作何感想。 自顾自地单方面断联三个月,三个月后第一件事是与他接吻,他只觉得这个人的行径的确很符合今天这个日子的主题。 当然,他今天的行为也很符合愚人节里才会发生的笑话。 “你怎么来了?”诸伏景光问。 那个人仍旧懒懒散散地坐着,他刻意的话语并没有为那个人带来任何情绪上的波动,这反而让他的心情愈发模糊起来。 “我不能来吗?”那个人反问道。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了那个人一会儿,没有说话,蹲下身换鞋。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没有哪个组织成员会随意进入另一个组织成员的安全屋,但是麦芽威士忌例外,因为麦芽威士忌是个神经病。 一双室内拖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诸伏景光动作稍顿,但还是继续了原本的动作,沉默地解开鞋带。 那个人蹲了下来,就在他的面前,他能感受到浅浅的呼吸,却没有抬头。 “见到我,你不高兴吗?”那个人说。 “不高兴的话,在外面的时候你为什么总要看我?” “高兴的话,现在又为什么装模作样地看向别处?” 诸伏景光仍旧缄默着,他无意识地把刚刚已经解开了的鞋带重新系上,反应过来后,他又掩饰性地把另一侧的鞋带也系了起来。 前方传来一声轻笑,虽然没抬头看,但是他已经能想象出那张脸上的表情。 他猛地站起身,转身握住身后的门把手。 但是有另一只手跟着落了下来。 诸伏景光面对着熟悉的门,有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按在了那扇门上。 他的手明明已经握住了门把手,明明身后的那个人也没做出任何其他阻拦的动作,但是在这一刻,他握着门把手的右手却忽然失去了轻轻一推的力气。 “苏格兰,你真是一个难懂的人。” 诸伏景光逐渐卸下手上附着的力气,转身说道:“这句话,我唯独不想在你的嘴里听到。” 那个人笑起来,就像他刚刚想的那样,是他即使不亲眼去看脑海中也能随着笑音浮现出的表情,松弛的、愉快的、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他放在眼里。 那个人也的确就是这样做的。 “要为我们久违的见面拥抱一下吗?” 那个人的嗓音依旧轻快,像三个月前那样轻快又自然,仿佛消失的那三个月并不存在。 三个月里,组织里有关麦芽威士忌的传闻还在不断更新,就像谁都能见到那个人——除了他。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只有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又是任务吗?” 那个人说:“因为是你啊,苏格兰。” 第69章 风暴眼(九) 因为是我吗? 诸伏景光想,因为是我,所以那个人此刻才会主动张开双臂抱过来吗? 他没有拒绝那个拥抱,他没有理由拒绝。 那其实算得上是一个期待已久的拥抱,但是却并不如预想中那么冷。 他曾经握过那个人的手,即使再怎么收紧手指也难以催生出什么暖意,他以为自己会因为那种长久的冷意选择放开手,但实际上,握住那只手后,他反而更不想松开手。 他过去不是没有和雨宫清砚拥抱过,在一家酒吧附近的某个路灯下,那个人追上来与他拥抱,他知道那是一个任务,仅此而已。 但是现在并不是,这个拥抱是因为对方是他。 频繁地和雨宫清砚接触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段关系的最佳状态是停留在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而不该发展成为今天的模样。 诸伏景光知道这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就像最初为了保证苏格兰威士忌的人设选择放任自己的目光追随那个人,现在,他已经很难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但是只要他还是苏格兰威士忌,他就可以继续任由自己握着那只手。 比起上一次的拥抱,这次的拥抱格外长些,诸伏景光静静地靠在门板上,他的目光越过浅灰色的发丝落在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声在寂静中变得格外清晰,他不自觉地默念起秒针的每一次转动,无意识地计算着时间。 他已经太久没见到这个人的,三个月的单方面的断联里,他的想法发生了数次变化。 起初他以为那是一个一如既往的不告而别,用不了多久、甚至用不了半天他就会重新看到那个身影出现在他的安全屋里,但是有关那个人的事情总是会不如他的预想那般发展。 那个人离开的第三天,他依然以为这只是一个很平常的离开,那个人行踪不定是组织里的共识,但是他觉得那个人不久后就会回到他这里。 一周后,他的想法没变,但是难得地主动发了条短信过去,然后看着那条短信最终石沉大海。 半个月后,他开始悄然打听起有关麦芽威士忌的踪迹,但是即使已经借由好友的情报网,也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确切的消息。 他曾经刻意回避过那个人,所以反而更能清晰地察觉到对方这次失去联系其中的刻意。 好友问他是不是和麦芽威士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咖啡是那个人泡的,三明治是他准备的,然后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那个人枕在他腿上看侦探小说,他们在中午一起去了一次超市,买了午餐和晚餐要用的食材,那个人顺手往购物车里扔了几袋零食,平静的一天就这样毫无波澜地结束了。 但是一觉醒来后,太阳照常升起,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不见了踪迹。 那几袋零食直到三个月后都没人动过。 诸伏景光想问理由,最终却保持了缄默。 他不想让这个久违的见面蒙上其他色彩,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时间流逝就很好。 他已经不想纠结那个人离开的理由,他一直都知道那是个无法被看透的人,不会被任何事物绊住脚。 那本侦探小说不能,那几袋零食不能,而在雨宫清砚眼里苏格兰威士忌大概就和那本侦探小说、那几袋零食没什么太大区别。 他原本以为自己至少是玻璃杯,在出行之前值得被眷顾几秒,而不是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消失。 事情在他以为那个人很快就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其实就已经错了,经验如此,每当他觉得可以预测那个人的时候,他的答案反而是最大错特错的,所以他不想再去思考任何缘由。 今天是愚人节,无论是玩笑还是真心话,总之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诸伏景光想,对合格的苏格兰威士忌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但即使不断告诉自己甚至是告诫自己,他还是忍不住逐渐咬紧了牙关。 既然现在能对他说因为是他,那为什么那三个月里偏偏只有他得不到任何有关那个人的消息,仿佛活在传闻中的麦芽威士忌,唯独只有他仿佛被传闻所阻隔在外。 偏偏只有他。 这是很糟糕的,从训练场停车场里的那个吻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很糟糕的,而且会越来越糟。 他没办法移开视线,没办法拒绝那个人的任性,当一个人在一段关系里长期处于被动,那么往往得不到好的结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并不是很在意苏格兰威士忌是否能得到一个好结局,也并不是很在意苏格兰威士忌在麦芽威士忌眼中究竟是不是玻璃杯。 但是随着事情逐渐发展成不可控的模样,他开始意识到,最糟糕的其实是,他可以不在乎苏格兰威士忌在麦芽威士忌眼中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诸伏景光开始在意雨宫清砚眼中自己可以类比成什么。 诸伏景光和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同一个人,但是又是同一个人,他没有那么好的演技,所以长期通过收敛一部分特质,让自己从诸伏景光变成苏格兰威士忌。 这是很难界定清楚的一个问题,他以为自己能把两个身份划分得很清晰,所以在这格外寂平静的三个月里,他反而愈发能分清其中的差别。 毫无疑问,当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两个身份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那才是最糟糕的状况的伊始。 更糟的是,他只能抑制,而无法终止这种模糊的扩散。 这件事情他意识到得太迟了。 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的同一个行为都可以用不同的理由做解释,所以他直到见不到那个人的三个月里才迟钝地意识到这种不同的统一。 苏格兰威士忌会注视雨宫清砚,因为难以移开视线;诸伏景光也会注视雨宫清砚,因为要观察那个人的动向,因为不能让那个人察觉出破绽。 苏格兰威士忌不想让雨宫清砚死,因为说不清的情愫;诸伏景光也不想让雨宫清砚死,因为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挡箭牌,是他精心筹谋来的。 那一天,他坐在咖啡厅里,与前来接头的线人对上暗号,以一本其实没看过的侦探小说作为契机开启话题,将情报传达过去。 他现在无法保证有关活捉麦芽威士忌的提议究竟是因为那个人真的是个重要角色还是因为他不想那个人真的死在一场围剿中,因为这两种可能性所呈现出的结果是一样的。 长时间盯着一点,他的眼睛有些干涩,他敛眸,仍旧静静地感受着那个人所携带的温度。 雨宫清砚能感受到拥抱着的那个人微微动了动,将头埋在了他的颈侧,发丝扎在皮肤上,有些痒。 他抬了抬下巴,但是没有躲开。 这个拥抱在这个动作之后慢了许多拍地被加深,原本只是虚虚地搭在背后的手臂逐渐收紧,有点让他喘不上气。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让人讨厌,那毕竟是苏格兰威士忌。 苏格兰威士忌总是这样,无论做什么都谨慎到迟迟不肯做下决断,但是那个人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雨宫清砚知道那个人只是在斟酌利弊,想选出一个最优解。 就像现在这样,如果太迟收紧手臂,那他或许已经结束了这个拥抱。 只不过他对这个人的耐心随着时间愈发增多,所以愿意停下片刻等等。 这三个月的时间,是0660号任务的任期时限,也是等待着再次见到那抹蓝色的时间。 三个月前,他愿意等待烟花绽放又泯灭的三秒钟,现在,他愿意等待更久。 他过去听说,如果真的倾注了心血,那么创作者会爱上笔下的角色,漫画家不爱苏格兰威士忌,但是他不介意去爱。 苏格兰威士忌不是属于漫画家的苏格兰威士忌,而是属于他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能感受到逐渐上移又轻轻抚摸着他的发尾的手,雨宫清砚并不反感这种动作,所以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的头发开始越来越长,或许每天生长的长度肉眼难以观察到,但是只要积累足够的时间,总能看出差别。 0700号任务后,他逐渐回到他最原本的模样。 他想起苏格兰威士忌放在钱包里的那张照片,藏在床头柜抽屉隔层里的照片有许多,但是那个人把他最早被拍下的那张照片放进了钱包。 诸伏景光的手指无意识地逐渐收紧,又在指尖传来轻微的拉扯感时下意识地松开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的头发长了不少,我帮你扎起来吧。” 那个人同意了。 诸伏景光没有在这间安全屋里找到发绳,但是看到了随手放在茶几上的耳机。 于是他扯断了耳机线,把那头略长的浅灰色的发丝绑了起来。 他想用一些东西绑住那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变长的那截头发,也想用一些其他的东西绑住那个人。 手铐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第70章 风暴眼(十) 那三个月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雨宫清砚对此倒是不觉得厌烦,不过苏格兰威士忌似乎对此有些纠结,或者说是非常纠结。 他乐于欣赏这种思考的过程,无论那个人最终纠结出的结果是什么,这种保持思考的状态会让他感到愉悦。 在那三个月里,他在无聊时曾经查过有关【诸伏景光】这个名字所联结着的信息,但最终没什么收获。 比起相信漫画家是个对创作粗糙以待的家伙,他更愿意认为这是漫画家布下的隐藏设定,或者为什么未来的剧情打下的补丁。 苏格兰威士忌出门了,他躺在沙发上,看着通讯录里的那个名字,指腹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机后壳。 有关诸伏景光的一片空白让他在好奇之中额外生出了一份探究,那并不只是出于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偏爱,还带着一点儿其他的东西。 如果让任何一个人去查,有关雨宫清砚这个名字的过去都会是一片空白——因为雨宫清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名字。 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所以就算再什么去调查,得到的也只有有关麦芽威士忌的事情。 但他不是麦芽威士忌,他是雨宫清砚。 他想,或许,有没有那么一丝可能,其实诸伏景光与苏格兰威士忌的故事与他是相近的。 他知道这种概率微乎其微,连生出这种想法都值得好笑,但是这未尝不是可能性的一种。 雨宫清砚随手把手机扔到一旁,继续放空自己,无所事事地躺着。 等待下一个任务到来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他也的确不止一次怀疑过这个世界的时间流速是否存在什么问题。 因为总是无所事事,所以他想过很多种有关诸伏景光那个名字的状况,以及如果是哪种状况,相应的,他又会如何做。 如果诸伏景光背后隐藏着的真相真的与他的经历相似,那么他的想法大概率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麦芽威士忌是这个世界里的人在他的基础上想象出来,诸伏景光又是如何诞生的?这仍旧是未知的,但他现在就已经能确定的是,他想要的是苏格兰威士忌,而不是所谓的诸伏景光。 想要确保苏格兰威士忌就只是苏格兰威士忌,那么要搞清楚诸伏景光究竟是什么设定刻不容缓。 雨宫清砚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把手搭在沙发背上,坐了起来。 解谜的乐趣在于发现正确答案的那个瞬间的成就感,如果再这么敷衍拖延下去,等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时还没有结论的话,那未来就只能在漫画书里寻找答案。 从漫画家那里拿到答案比系统直接告诉他答案还要令人作呕。 * 雨宫清砚久违地拜访了一下琴酒。 琴酒管理着组织在东京的训练场,按照设定,那里不只是组织成员们进行自主训练的地方,也存在着数量不是很多的新人在那里进行统一特训。 那些新人还不算真正加入了组织,但是想正式进入组织,新人训练营是一个不错的跳板。 按照他知道的苏格兰威士忌的资料,那个人当初就是因为在训练营里的出色表现而得到机会正式进入组织。 他猜琴酒或许对还没有成为苏格兰威士忌的苏格兰威士忌有一些别的印象,所以他找到了琴酒。 “你找我,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问题?”那个银发杀手问。 雨宫清砚对此并不认同,他一本正经道:“就是因为无聊,所以才更要问。” 这种无聊又乏味的时间他已经度过了太久太久,久到他甚至曾经生出过如果苏格兰威士忌能早出现两百个任务就更好了一类的想法,这样他就不至于在这个无趣的世界里度过那么长的无聊的时间。 无论弄没弄清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之间的关系,他最终都会在第一千个任务完成后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显然,弄清楚然后把那个人的设定进行彻底修正后再离开才是最佳状况。 离开这个世界后,他想继续对苏格兰威士忌的设定进行修正就只能通过漫画家的画笔,但是如果通过漫画家的画笔,那苏格兰威士忌就将再次成为漫画家笔下的角色。 苏格兰威士忌只能是属于他的。 “你还没想起来吗?”过了许久都没等到答案,雨宫清砚皱眉道:“你的设定里什么时候多了一条记性不好了?” “呵。”留着一头银色长发的男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仍旧没给出答案,而是说道:“理由。” “理由?”雨宫清砚说:“你又不会懂,说了也是浪费我的时间。” “你怀疑苏格兰是老鼠吗?” 多么熟悉的话语——琴酒的老本行,抓卧底。 在很久之前,雨宫清砚也曾经在无聊时稍微研究了一下这位新手指导的设定。 对有关卧底的话题过于敏感很大一方面源于琴酒被潜伏进组织的卧底坑过,被提供了假的任务情报,为此差点走到绝路。 雨宫清砚对那个剧情倒是还有些印象,毕竟那是他和琴酒的第一次见面。 “知道你的设定一点都没变我就放心了。”雨宫清砚由衷道。 琴酒的设定没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变化,那就还能用以往的逻辑去推测这个新手指导,否则他只好换个方向去追寻苏格兰威士忌过去的事情。 “所以呢?想起来了吗?苏格兰威士忌过去的事情。” 琴酒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没说话。 他无意识地搓了搓指腹,忽然有点想抽支烟。 他也的确准备这么做。 对方看起来似乎有点意外,但是没做出任何动作,这反而让他意外起来,从烟盒中抽出香烟的动作逐渐停了下来。 琴酒看着已经抽出大半的香烟,瞥了一眼站在面前的那个人,顿了顿,把那支烟抽出来随手折断。 他知道雨宫清砚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而那种变化很大程度上起源自苏格兰威士忌。 那个人厌恶烟味,现在却因为一个与自身无关的问题而没有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 按照过去,那个人会在他准备拿出烟盒时就把烟盒按回他的口袋,也有可能直接把他的烟盒扔进垃圾桶,再或者把烟掐断——这都是雨宫清砚曾经做过的事情,但那甚至还不是全部。 他是这种变化愈发扩大的助力之一,毕竟在发现那个人对苏格兰威士忌的态度有所不同时,他对此做出的反应是增加那两个人一同执行任务的频率,事实证明,这的确能很好地改善那个人敷衍对待任务或者不参与任务的状况。 但是他没想到最终会变成这种状况。 略显昏暗的小巷,即使其中一方背对着他,他也迅速判断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两个人原本在做什么他不得而知,但是在对上一双蓝色的眸子后,那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被压缩为零。 苏格兰威士忌的确有些超出他的预想,但是更超出他预想的是雨宫清砚对苏格兰威士忌的态度。 组织里的人与人之间存在诸多关系,互相无需负责的肉体关系和没什么真心的恋爱关系是其中最常规的几种之二。 他不知道雨宫清砚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现存的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那似乎已经并不重要。 那个家伙过去做了太多能被人抓住把柄的事,出于利益关系,朗姆的确能保他,却也不代表永远都能。 但如果现在这种超出预期的状况这是提高那个人的任务完成率所必须携带的负面效应,琴酒还是更想选择从前的模式。 雨宫清砚这种人能被另一个人左右,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毕竟雨宫清砚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琴酒淡淡道:“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他特意查过苏格兰威士忌的资料,很普通,也很符合那个人这些年间展现出来的个性,没什么好摘指的地方。 为人谨慎,不会和什么人走得太近,也不会和什么人交恶,是个在组织里被提起来时很多人都会说“啊,原来是那个人啊”的家伙。 琴酒不知道雨宫清砚怎么会对这样一个人如此上心,甚至到了在大街上拦住他询问的程度。 他把在手指间折断的香烟扔进垃圾桶,一点细小的烟草的碎屑随风飘散,他绕过那个身影,冷冷地留下一句:“无可奉告。” “琴酒,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啊。”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语气与往常并没什么变化。 为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特意拦住他,那并不是什么值得充作筹码的事情,琴酒知道那个人会这么说只是在陈述事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不过听起来同样刺耳。 他继续向前迈开脚步,后方响起的另一道声音让他的脚步一顿。 “雨宫。” 一道熟悉的声音略显迟疑地响起,雨宫清砚转头望过去。 三个男人并排走在一起,正向他这边走来。 那三个人的外貌都各有各的特点,但是雨宫清砚的目光还是第一时间被其中一人吸引。 “苏格兰。”他笑着说。 探究苏格兰威士忌的过程就像是寻宝,他已经找到了宝藏,但是藏宝图却显示他还有一段路没走完。 那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另一份宝藏。 他不介意照单全收。 “好巧,要一起回去吗?”苏格兰威士忌笑笑,过了几秒,又慢半拍地、略显刻意地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琴酒也在啊,抱歉,刚刚没看到。” 雨宫清砚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转头看向琴酒,刚刚还一副绝对不会停下脚步的家伙已经转过了身。 不过即使距离只相隔几步,琴酒的目光并没落在他身上,而是越过他看向了他的身后。 他的身后有三个人,是三个代号威士忌的组织成员,分别是苏格兰、波本、黑麦。 雨宫清砚转回身,苏格兰威士忌的目光也已经转移,并未在他身上继续停留。 那两个人隔着他对视,这不是第一次发生。 雨宫清砚想起在0750任务的那天,在一条小巷里,那两个人也曾隔着他对视。 他陷入了思考。 这算什么设定? 互相吸引?两情相悦? 雨宫清砚觉得他暂时需要换一个研究方向,那么相应的,咨询对象也要跟着换一下才行。 他的目光落在了站在苏格兰威士忌两边的两人身上,摸了摸下巴。 背后突然有些发凉的波本&黑麦:……? 70-80 第71章 闭眼看(一) 【苏格兰威士忌喜欢你。】 “我知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用不上什么深想,苏格兰威士忌的那种的反应,除了喜欢他以外,也没什么别的答案了。 无论是创作者爱上笔下的角色还是角色爱上自己的创作者,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系统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说这句话的用意是什么?提醒?警告?还是什么其他更无聊的东西? 雨宫清砚懒得搭理系统的无聊举动,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琴酒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的问题上。 琴酒和苏格兰威士忌之间的特殊氛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能肯定的是,在0660号任务之前那两个人在共同处于一个空间时并没有如今这种奇妙的磁场。 所以,大概就是在0660号任务到0750号任务之间的时间段里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雨宫清砚兴致盎然。 琴酒,新手指导,是这个世界里他打过分的角色里分数最高的一位;苏格兰威士忌,没有分数,由他进行重绘,是这个世界里他最为关注的角色。 现在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不在他预料之中的变化。 雨宫清砚喜欢变化,在这个虚假的、一切都如同程序设定发展的世界里,任何种类的变化的出现都值得他愉悦。 但是唯独这一次变化,不知是什么缘由,那两个人隔着他遥遥对视,却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什么?那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故事?是程序设定之中的剧情,还是已经逐渐挣脱枷锁的苏格兰威士忌自己做出的决定? 他曾经说过,只要苏格兰威士忌想,只要敢想,他能帮那个人做任何事。 因为那个人是苏格兰威士忌,因为他愿意为倾注了心血作品的苏格兰威士忌完成心愿,因为他能做到。 如果和琴酒之间的微妙关系建立在这是苏格兰威士忌的自身想法,那值得泡杯咖啡庆祝一下,雨宫清砚如此想,也的确这样做了。 如果说在街上碰到雨宫清砚在诸伏景光的意料之外,那在街上碰到雨宫清砚跟着琴酒走就更是难以想象。 但是事情的确发生了。 他有些心不在焉,接过对面递来的咖啡杯,不作他想地喝了一口。 溜走的注意力刹那间回笼,诸伏景光表情微变,诡异但熟悉的味道在舌尖炸开,又迅速蔓延了整个口腔。 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了颤,抬头看向站在面前的男人,还是艰难地把嘴里的液体咽了下去。 “味道怎么样?”那个人笑盈盈地问。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直到口腔里那种奇怪的味道勉强散去几分,他才终于开口回答:“有上升空间。” 那个人笑出声,对自己的恶趣味丝毫不加以掩饰。 诸伏景光忍不住叹了口气:“你还真是……” 他没说更多的话,垂眸看了一眼杯中深色的液体,像第一次尝到这种神奇的味道时做出的动作一样,仰头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 他不知道这种味道古怪的咖啡为什么会在今天重新面世,但是咖啡这种东西在他和雨宫清砚之间总是会被赋予更多的含义——比如北海道的那杯咖啡,比如结束了一场注定会失败的刻意回避的那杯咖啡,都代表着一种转折。 那么今天的这杯咖啡代表着什么?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不该以正常的逻辑揣测雨宫清砚的脑回路,但是就像雨宫清砚经常对他说的那样,他无法不去多想。 瓷质的咖啡杯底与玻璃制的茶几桌面撞在一起,即使在接触的前一刻收了力,清脆的响声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打在耳膜。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但随着那道清脆的声响,本就所剩不多的空间被再次压缩,雨宫清砚的小腿撞在沙发上,在惯性下跌坐在沙发里,他下意识地想扶着沙发背稳住身体坐起来,但是很快另一只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上方覆盖下一片阴影,苏格兰威士忌攥着他的领子向上提了几寸,这种动作对苏格兰威士忌来说显得有些粗鲁,但是也不算出格。 古怪的咖啡味随着那片阴影的向下逼近在口腔里散开,雨宫清砚没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单手揽住了上方那人的脖子,这个动作让他绷紧的领口松了几分,然而这并没有让他的呼吸顺畅起来。 这场对一杯被刻意做成奇怪味道的咖啡的分享结束于被不小心打落在地板上的咖啡杯。 处在上位的人率先起身,把不知被谁碰掉的咖啡杯捡起来,翻看了一遍,确认没有被磕破,才将其重新摆放在茶几的里侧。 雨宫清砚坐起来,看着那个人的动作,缓了两口气,没说话。 他并没有尝过那种咖啡,虽然的确是故意把那杯咖啡做成非常规的味道,但他自己并没有尝过。 那种微妙的味道似乎还停留在舌尖,他忍不住皱起眉。 处理完那只咖啡杯,苏格兰威士忌很快就把注意力重新放在了他身上,转过身,弯腰为他整理被揉皱的领口。 雨宫清砚并没拒绝。 其实真算下来,他很少会拒绝苏格兰威士忌的请求,不是请求的行为也很少拒绝。 但前提是,这必须真的是基于苏格兰威士忌自身的意愿做出的行为。 诸伏景光试图将那块布满皱痕的领口恢复原样,但大概是因为刚刚实在是没收力气,所以那块衣领上的皱痕仿佛怎么都无法抚平。 但是他仍旧不厌其烦地尝试着。 他本就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而对于与面前这个人有关的事,他总是能拿出更多的耐心来思考和处理。 “你喜欢我吗?” 在近处响起的声音让他的动作一顿。 那是一个疑问句,但是过分平淡的口吻听起来却像一个十足的陈述句。 诸伏景光敛眸继续与那块领口对决,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个字很轻,想真正把它宣之于口却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完成。 他的手逐渐停了下来,抬起头,直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缓缓开口道:“你呢?” “我什么?”那个人反问道。 诸伏景光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会听不到他的话,但他还是说道:“雨宫,你喜欢我吗?” “当然。”那个人轻快地笑起来:“苏格兰,这个世界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诸伏景光沉默了两秒,再次低下头,看着那块即使经过努力也还是带着皱痕的领子。 这是他期待的答案,却并不值得让他轻松,一股无力感涌上来,但是他并没有将手收回。 “苏格兰。” 一只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似乎搭建起了一条无形的沟通的桥梁。 “怎么了?”诸伏景光问。 “一个人并不是只能喜欢一个人,对吗?” 诸伏景光一愣,眼睛有些干涩,他问:“……什么意思?” “没听懂吗?”那个人仍旧笑着,“举个例子,我喜欢你,但是不代表我只能喜欢你,对吧?” 诸伏景光眨了两下眼,他脑海里的齿轮似乎卡住了一瞬,即使已经恢复正常运转,那一瞬的停滞带来的后遗症也还是久久无法平息。 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那句话的含义,他猛地站直了身,搭在肩上的那只手也随之垂落。 “啊……”他的嗓子里无意识地发出了一道思索声,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对,你说得对,你当然可以这么做了,这是你的自由。” 坐在沙发上的人耸了耸肩,随意靠在沙发背上:“好吧,如果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的话,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诸伏景光静静地站在沙发旁,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离开这个氧气稀薄的空间,但这里明明是他的安全屋,他没有任何离开的理由。 他低头俯视着那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又或许不说才是更好的选择。 唯一出现在视野里的人大摇大摆地坐在沙发最中央,发丝有些凌乱,领口布满褶皱,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在这个瞬间他却忽然想起了那个空旷的街道以及停留在街道上的两个人。 他想,或许他刚刚不该去尝试抚平那个人衣服上的皱痕,或许上面的皱痕应该再加深几分才更好。 雨宫清砚靠在沙发里,他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裤腿。 其他世界不确定,但是至少这个世界里不存在一个人只能喜欢一个人这种既定规则。 苏格兰威士忌可以喜欢他,当然也可以喜欢琴酒。 有些令人意外,但也不是完全解释不通。 苏格兰威士忌喜欢他那张还留着长发时的照片,虽然发色不同,但是琴酒也是长发;苏格兰威士忌经常会看着他的眼睛出神,虽然不是同一种色彩,但是琴酒也是绿眼睛。 谁规定一个人只能喜欢一个人? 同时喜欢两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不过话虽如此,原定的观察和研究不能缺少。 黑麦威士忌有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波本威士忌掌握着诸多情报,他们都和苏格兰威士忌有些交情,是不错的调查对象。 雨宫清砚很快就挑了一个普通的无聊的日子,对黑麦威士忌进行了登门拜访。 不过在那个代号黑麦威士忌的男人打开门时,他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雨宫清砚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长发和绿眼睛啊……” 诸星大:“?” 第72章 闭眼看(二) 漫画家不愧是漫画家,如果让雨宫清砚来评价,他觉得黑麦威士忌这个角色的设定也很有趣。 加入组织的时间不算长,但是晋升的速度很快,能力出色,在组织里有一定的人脉,雨宫清砚觉得如果黑麦威士忌再早一两年加入组织,那朗姆大概很乐意选择让这个人来充当制衡琴酒的那个角色。 不过这个世界里可没有“如果”这种词汇可言。 黑麦威士忌的女友是雪莉的姐姐是个众所周知的设定,不过去找黑麦威士忌的时候会久违地见到遇到雪莉还是让雨宫清砚有些意外。 如果让雨宫清砚来评价,他觉得雪莉的设定也很有趣,不过真让他对这个角色留下一些印象的并不是因为设定,而是因为一张报告单。 为高层里有一些人觉得他有病,组织曾经让雪莉为他做过检查,于是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代号叫做雪莉的女孩。 不知道具体是几岁,总之一定还未成年,他那段时间心情不错,所以勉强配合了检查,得出的每一项检查结果都显示没有问题,但是那个科学家最后在报告单上额外写了一行字。 具体是什么记不清了,毕竟那并不值得他记住,总之大概就是虽然生理测评上的确没发现问题,但主观判断精神上有概率存在问题。 于是组织里觉得他有病的那群人就愈发对此深信不疑。 雨宫清砚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如果一定要说病了,那病的是这个世界才对。 但是这个虚假的世界是本质就是如此病态——他没病,那些病了的人却觉得他有病;没有色彩的是这个世界,戴上眼镜试图找回颜色的却是他。 除了雪莉,黑麦威士忌的女友也在场。 虽然男友和妹妹都是组织里叫得上名字的代号成员,但是那个女人在组织里并不起眼,更像是一个领域外的普通人。 雨宫清砚不知道那个女人身上是否还有什么隐藏设定或者什么隐藏剧情,不过那也与他无关了。 离开这个世界后,无聊的时候他倒是不介意翻看漫画看看这三个人是否还有什么更多他现在懒得探究的特殊设定。 雨宫清砚坐在一家咖啡厅里,他原本准备随意在菜单上指一杯咖啡,但是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紧接着又想起沙发上随着苏格兰威士忌的靠近分享而来的古怪咖啡的味道,他的手指在空中拐了个弯,点了一杯牛奶。 这家店是黑麦威士忌选的,他无所谓谈话现场还有其他人,不过黑麦威士忌对此并不赞同,选择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服务生把菜单收走,雨宫清砚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个人——黑麦威士忌,咨询对象一号。 诸星大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他的动作本就很轻,加上用的是指腹,所以伴随而来的声响微乎其微。 他在思索。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完成任务后与苏格兰威士忌以及波本威士忌一同走在街上的时候,在一段行人稀疏的路段遇上了麦芽威士忌和琴酒,那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不过显然琴酒已经准备结束对话,麦芽威士忌则是稍后一步落在后方。 他原本还在迟疑是应该观望一下那两人的动向还是趁着无人察觉趁早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但是身旁突然传出了一道声音,引起了那两人的注意力。 两杯饮品放在桌子上,服务生说着“请慢用”,很快便转身离开。 诸星大看着那个拄着下巴看着他的家伙,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来自苏格兰威士忌的那道声音——“雨宫”。 麦芽威士忌的真名叫做雨宫清砚,那个人对自己的真实身份没做任何隐瞒,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是谁,想知道这个名字都轻而易举。 但是见到麦芽威士忌的时候,苏格兰威士忌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雨宫”而不是“麦芽”,麦芽威士忌对此也没流露出什么异样。 那这可就称得上是个有趣的事情了。 苏格兰威士忌此人,个性敏锐,行事谨慎,对任何事情都拿捏着一个度数和平衡,从不站队也从不惹祸上身,是一个将明哲保身的道理进行到极致的家伙。 他们结识时都还是组织里的新人,不过那个男人出色的实力还是让他有所留意。 他是依托雪莉的人际网进入组织的,雪莉在组织里的确是个重要成员,但正是因为过分重要,所以自由度和决策权反而都不高。 想在组织里立足,适时地拓宽一下人际关系是有必要的,而苏格兰威士忌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觉得苏格兰威士忌大概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在一起执行过两次任务过后,他们就已经可以闲聊上几句了。 不算完全顺利,但是他们都拿到了代号,是那段时间的新人里最先、也是唯二还活着且拿到了代号的人。 有关苏格兰威士忌和麦芽威士忌之间的传闻他不是没有听过,但他一直持保留态度,毕竟苏格兰威士忌是什么个性他还算清楚几分。 但是那天,那个人说:“雨宫。” 这就值得玩味了,毕竟他一直都以为是麦芽威士忌单方面缠上了苏格兰威士忌才对。 “所以,麦芽。”长久的寂静后,诸星大终于还是决定主动出击,他说:“你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也该说说了吧。” 去年那段莫名其妙地送各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他的行为结束后,麦芽威士忌就再也没找上过他,那这次突如其来的上门会是为了什么? 虽然不清楚苏格兰威士忌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那个人对麦芽威士忌的态度发生转变,但他不是苏格兰威士忌,不准备跟一个神经病扯上关系。 他对那个家伙可没有什么好印象。 “一个人会同时喜欢两个人,你觉得呢?”坐在对面的男人问。 诸星大一愣,他随意搭在桌子上的手下意识地蜷了一下,淡淡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我换个说法,你能做到同时喜欢两个人吗?” 诸星大微微皱眉,他不想去深想麦芽威士忌的话里是否隐含着什么深意,但是这个问题对他的经历来说的确称得上敏感。 即使对方是公认听不懂人话也说不出人话的麦芽威士忌,面对这种问题,他也忍不住在心中生出两分疑虑——难道那个人知道什么了吗? “不能。”他回答道。 他以为那个人会对这个回答展开什么追问或者借题发挥,但是那个人只是说:“这样,好吧。” 诸星大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很有可能是真的不准备继续发问,他斟酌着开口道:“所以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 麦芽威士忌端着杯子,却始终没喝,口吻平淡:“猜你或许对这个问题有些经验罢了。” 他的确经历过这种抉择,但是这不是麦芽威士忌该知道也不是麦芽威士忌能知道的东西。 诸星大神色未变,没有应声,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毕竟像你这种恋爱对象也是组织成员的人可不多见。”说着,雨宫清砚想起在黑麦威士忌的安全屋瞥到的那个女人,又说:“而且似乎双方都在认真谈恋爱?这种设定放在组织里还挺难得的。” 他抬起头,一双绿色的瞳孔正盯着自己,似乎有些微愣。 “怎么了?”雨宫清砚问。 代号黑麦威士忌的男人慢半拍地把杯子放下,说道:“不……没事。” 雨宫清砚不觉得黑麦威士忌的这段恋情拥有绝对的纯粹,不过这不影响他觉得那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是确实存在的。 虽然只是在门口不经意间瞥到了一眼那两人的对视,但是有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但也就仅限于此了。 “我说,麦芽。其实你今天来,是想问关于苏格兰的事情吧?”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那个人的眼神果然变了,这一发现让诸星大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 特意找上他问出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并不是关于他本身,但是这个问题并不会是凭空出现的。 也即是说,这大概率是麦芽威士忌遇到的问题。 他再次端起摆在面前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将逐渐唇角逐渐勾起的弧度掩饰过去。 要么是麦芽威士忌自己喜欢上了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都是组织里的人,要么就是麦芽威士忌喜欢的人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而且那个人是组织里的人。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值得让他生出探究下去的兴致。 这种话题能带来的可不仅仅是八卦,还有难以估量的情报。 感情和情绪能带来的东西往往远超人们的想象。 他试探性地想把刚刚的话题继续延伸下去,装作随口一说道:“你身边有人喜欢上两个人了吗?” “大概吧。” 同桌的那个人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兴致缺缺地回了一句,似乎不准备继续多谈,已经站起身。 诸星大迅速问道:“是苏格兰吗?” 那个人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身,深绿色的眸子里很平静,语气有些冷:“是你也说不定,黑麦。” 那个人说罢便转身离开,诸星大莫名松了口气,他从咖啡厅的透明玻璃墙看着那个逐渐远去背影,笑了一声。 没错了,那种反应,那个人一定就是苏格兰。 苏格兰喜欢上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麦芽,另一个很有可能也和组织脱不开关系。 诸星大摸了摸下巴。 他最初以为是麦芽单方面缠上了苏格兰,后来在那声脱口而出的“雨宫”中开始思考这段关系是否应该反过来看,而现在,他再次思考起另一种可能性。 “苏格兰和麦芽啊……” 他想,那第三个人又会是谁? 第73章 闭眼看(三) 黑麦威士忌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长成那副样子,雨宫清砚决定还是把关注点放在波本威士忌身上比较靠谱。 波本威士忌,过去在黑市做过情报贩子,后来加入了组织,去年拿到了代号又被朗姆拉拢,在组织里也算是了有一席之地。 不过让雨宫清砚真正注意到这个人还是因为苏格兰威士忌。 那两个人的交情很深,虽然具体设定仍旧未知,但绝对不是表面表现出来得那么普通。 雨宫清砚不介意谈话的时候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这个理念在黑麦威士忌身上行得通,在其他人身上也同理。 “我要和你聊聊苏格兰。” 安室透看着站在面前的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此刻就站在不远处的苏格兰。 他收回视线,忍不住发出疑问:“啊?” 那个人看起来丝毫不觉得自己在当事人的附近毫不遮掩地探讨有什么问题,甚至还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我说,我要和你聊聊苏格兰。” 安室透:“……” 虽然早就体验过麦芽威士忌的莫名其妙,但是每次遇上都会忍不住感叹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有什么问题吗?” 安室透的目光又落在周遭的其他组织成员身上,委婉道:“我觉得现在不太适合聊天,任务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以为那个人会继续自说自话,但实际上,那个人竟然点了点头,说道:“行吧。” 安室透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今天的麦芽威士忌说正常也不算正常,但是和往常比起来正常得太过分了,让他有点儿背后发凉。 有关苏格兰的话题?会是什么方向的话题?为什么会找上他聊?什么话题能让麦芽威士忌看起来如此接近正常人的行列? 他带着重重思绪,投入进了接下来的任务中。 这是一场算得上重要的任务,朗姆甚至决定亲自出阵远程指挥。 既然朗姆出场了,那么所属于朗姆麾下的麦芽威士忌会被编入队伍似乎也很正常——当然不是! 安室透避开麦芽威士忌,给朗姆发了条短信,表示麦芽威士忌自己跑过来了。 有人从后方毫无征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攥紧手机,转过身时才发现原来不是麦芽威士忌。 他松了口气。 “抱歉,吓到你了吗?” 安室透笑着摇摇头:“那边都准备好了吗?” “嗯,都检查过了,没问题。” “那就好。” 安室透看着站在面前的好友,神色与刚刚谈论任务时毫无差别,声音压低了两度:“麦芽要找我聊关于你的事情,你有什么头绪吗?” 虽然对方并没有回答,但是从那一瞬的怔愣就已经能得到答案。 安室透叹了口气。 不知道麦芽威士忌又要搞出什么事情来,如果是谈论有关其他人的事情他大概很乐意多聊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得到什么有趣的情报,但是偏偏落点是苏格兰威士忌。 “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安室透宽慰了好友一句。 他知道好友和麦芽威士忌的一些事,但是并不多,正是因为相信好友的决断和无法动摇的信念,所以才更不会轻易插手干涉。 当下麦芽威士忌跑到任务现场要找他聊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事情,说不定他对那两人之间的具体关系认知有限反而是一件好事,就算演技再好,表演和真实也是存在界限的。 麦芽威士忌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个人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气息隐蔽得不像正常人。 ——不过麦芽威士忌本来也和正常人这个词没什么关系。 安室透看着好友,莫名想起了刚刚从后方来的轻轻一拍。 那一刻,他以为站在身后的是麦芽威士忌,那种不经刻意而为的悄无声息,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再次感受到。 安室透依稀能够察觉到好友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不清楚那种变化具体是什么又是好是坏,但是他愿意无条件对好友保持绝对的信任,所以他没有多问。 他慢半拍地想起发给朗姆的短信,打开手机,朗姆已经发来了回信。 【不要管他。】 他下意识地思索起这行简短的话,最终还是在愈发逼近的任务开始时间里暂时放弃了思考。 朗姆对麦芽的信任和纵容的确值得令人深思,但是也并不是完全无法想象,毕竟那个人虽然行事风格独树一帜,却拥有着常人难以匹敌的才能。 朗姆当年想要一个人去制衡琴酒,麦芽威士忌不是最好的人选,但是从能力上绝对够格。 但也正是因为麦芽威士忌并不是最好的人选,所以才会形成今日这种琴酒和麦芽威士忌的关系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状况。 被安排参与这场任务的组织成员们开始向中间聚合,按照最初的计划,任务即将开始。 安室透不知道麦芽威士忌此刻是否在暗处观察着什么,那个家伙总是神出鬼没让人摸不着头脑,他不想表现得和苏格兰威士忌关系有多近,不过一些普通的话题该说还是可以正常聊的。 “说起来,麦芽和琴酒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两个其实没有传闻中关系那么差的吧。” 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安室透慢半拍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转头看向身侧的人。 “怎么了吗?”他疑惑道。 “不,没事。” 苏格兰威士忌说完笑笑,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抬手与不远处的另外一人打了个招呼。 “黑麦!” 安室透隐约嗅到了几分不对劲,但是并没有深想,他跟着好友的目光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留着一头黑色长发的男人。 这场任务涉及到的人员有很多,黑麦威士忌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并不想跟那个家伙有什么接触,但他还是随着好友的步伐走了过去。 他和黑麦威士忌的关系还没到会主动打招呼的程度,但是碍于人设和现场的组织成员不算少,他还是勉为其难地点头示意了一下。 破天荒的,黑麦威士忌竟然也开口对他打了声招呼。 安室透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一遍那个家伙,但是打过招呼后,黑麦威士忌便毫不掩饰地把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了他身旁的人身上。 他正欲开口,耳机里忽然传来朗姆的声音,计划有变,任务时间要推后。 显然其他人也得到了这个消息,原本紧迫的氛围刹那间松了几度,有人不满地骂了两声,但是更多的人只是面色平常地回归了原本的等候状态。 计划赶不上变化,这种状况在任务中并不算常见,但发生的次数也不是很少,在场的又多是有些资历的代号成员,倒是看起来对此都不太意外。 他们三个人单独划分了一块区域闲聊,他知道这是好友的计划的一部分,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现在已经成为了波本和苏格兰人设的一部分。 三个代号威士忌的新晋代号成员在新人时期就已经认识,是那一年里除了麦芽威士忌以外最为引人注目的角色,而且三个人之间有一条特殊的关系链。 通过引入第三个人从而减淡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携带的特殊性,虽然对那个叫诸星大的家伙没什么好感,但所呈现出的效果的确不错。 至少现在组织里有人提起他时,并不会下意识地想到苏格兰,即使想起,也更多的是同时想到黑麦和苏格兰。 安室透心不在焉,但还是时不时地跟着搭几句话,他想,不过现在提起苏格兰,其他人第一反应想起来的都已经变成了麦芽。 他思维有些发散,如果是提起麦芽的话,那么组织里那些人的反应应该是…… 安室透的目光下意识地环视了一圈,试图寻找那个不久前还出现过的身影。 这很奇妙,虽然提起苏格兰时组织成员们会想到麦芽,但是提起麦芽,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有关联的人,那大概率还是琴酒。 琴酒和麦芽的渊源很深,两个人又都有话题度,即使苏格兰也连带着出现在了有关麦芽的话题之中,但是琴酒仍旧是谈论麦芽时被提及最多的人。 安室透觉得好友的计划进行得果然非常完美,就像预想的那样,麦芽成为了一面很好用的挡箭牌。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安室透怀疑起这场任务是会被暂且取消还是彻底改变计划,黑夜的确能隐藏许多东西,但大自然是公平的,永远有弊有利。 安室透比较倾向于朗姆会修改计划,按照他的了解,朗姆的个性其实有些急躁,偶尔行事甚至会有几分不计后果。 就像准备寻找一个能制衡琴酒的人时那样,或许再等等就能有更好的选择,但是朗姆还是选择了难以控制且和琴酒交集颇深的麦芽,最终效果也并不如人意。 “波本。” 一道突兀的声音唤回了他愈发跑远的思绪。 一只手从后方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画面过于熟悉,即使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他还是有些心惊。 神出鬼没,悄无声息,就算在考虑别的事情,他的敏锐度也不会降到这种毫无察觉的程度。 但是对方是麦芽威士忌,那就合理多了。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站在对面的好友身上。 麦芽找上他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了,因为要聊关于苏格兰的事情,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话题,但是显然那个人已经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放在肩上的那只手被收了回去,安室透调整好神色,转身硬着头皮说道:“任务推迟了,抱歉,今天大概不能跟你聊了。”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喜怒,他下意识地觉得其实那个人并不在意今天能不能与他交谈,但是既然会回来找他,那应该还是在意的才对。 或者说,麦芽在意的是苏格兰。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忍不住再次偏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人身上。 麦芽表现出来的态度让他觉得这个所谓的有关苏格兰的话题大概并不敏感,否则也不会当着苏格兰的面就毫不避讳地提起,但是那家伙毕竟是大名鼎鼎的麦芽,谁知道那个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诸星大看着在场的那三个人,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麦芽来找波本,波本的第一反应是看向苏格兰。 他恍然大悟地想,原来第三个人是波本,怪不得。 他早就觉得波本和苏格兰之间的氛围不太一样了。 安室透有所感应般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眼神诡异的绿眸。 安室透:“……?” “喂!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刚刚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74章 闭眼看(四) 雨宫清砚迎来了一个新的问题。 如果苏格兰威士忌喜欢琴酒,那么他要不要给予一些相应的助力? 他会帮助苏格兰威士忌完成一切想做的事情,相应的,这件事也不该存在例外。 但是他还是陷入了沉思。 如果喜欢琴酒的这个人是波本威士忌或者黑麦威士忌而非苏格兰威士忌,那他在无聊时大概会很愿意围观看看乐子,但是有关苏格兰威士忌的事情,他总是要多想想的。 波本威士忌和黑麦威士忌都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这件事绝对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管,他不希望苏格兰威士忌身上存在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无论是那个不知底细的查不到的名字还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对别人滋生出的情感抑或是其他。 雨宫清砚把手里的小说放下,这是0831号任务的内容,看完一本书。 他随便找了本小说看,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里也就只有这一本小说,所以时隔已久,他还是把这本侦探小说给看完了。 他再次翻开那本小说,随意翻了几页后,回到了最前几页的作者访谈。 工藤优作,他默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若有所思。 这个世界里是不存在巧合的,而系统又恰巧是一个不擅长制造巧合的东西。 或者说,比起不擅长制造一个完美的巧合,雨宫清砚更倾向于系统是懒得精心构建一个巧合,目的达到了就无所谓。 这种在意结果远超于在意过程的行为方式他很熟悉,因为这也是他大多数时候的行事准则。 果然,当系统的任务完成播报声响起时,他的预感得以应验。 【今日任务(831/1000):看完一本书】 【签到成功(831/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工藤优作的儿子的名字:工藤新一】 所以这本小说出现在他视线里的真正作用并不在于作者本身,雨宫清砚想,而是在于作者的儿子。 这个世界里有一个名为工藤新一的角色,这就是系统想让他知道的事情。 这不是他第一次得到有关角色名字的任务奖励,苏格兰威士忌拥有着系统的偏爱,那么这个工藤新一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雨宫清砚把手里的书扔在沙发上。 系统想让他知道那个人,但那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 他不在乎这个世界,不在乎这个世界里的人的眼光,不在乎那些神乎其神的传言,他可以不在乎一切,但是他在乎苏格兰威士忌的想法。 在剩下的一百多个任务里,他会让苏格兰威士忌明白,向并不存在的神明许愿祈祷是没有用的,会用尽一切办法帮助他实现心愿的只有他——苏格兰威士忌应该来向他诉说心声才对。 “苏格兰。”雨宫清砚站在厨房门口,探出头问:“你想和琴酒一起吃个饭吗?” 厨房里的那个人动作微顿,没转身,只是背对着他淡淡道:“随你。” 这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但是雨宫清砚反而心情大好。 随他,那就是按照他的想法来的意思。 苏格兰威士忌认为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所以才会说随他的想法。 雨宫清砚对此十分满意。 那个回答过于敷衍,语气也算不上好,诸伏景光已经做好了迎接下一个问题的准备,但是直到他把晚餐准备好,那个人都没有再开口。 身后的空间很安静,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还站在那里,抑或是已经回到了客厅甚至是已经去找了其他人。 雨宫清砚就是这样的一个神奇的存在,只要他不想被你发现,那你就永远发现不了他,只要不回过头去看,就永远说不清那个人是否还停留在那里。 他借着把晚餐放到餐桌上的机会看了一眼厨房的门口,那个人倚着门框,看起来心情不错。 诸伏景光沉默了两秒,又十分自然地借着动作将目光收回,布置起餐桌。 为什么看起来心情那么好?那份好心情简直就快溢出来了。 他想起那个问题——你想和琴酒一起吃个饭吗?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想邀请琴酒一起吃饭吗?在哪里吃?在他的安全屋吗?否则为什么要问他? 他摇摇头,将脑海中繁杂的想法清空,不想让那些事情太过占据他的注意力。 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二者,占据主体的不该是苏格兰威士忌。 他需要保持冷静,用最理性的态度去面对那些事。 他转头说:“可以吃饭了。” “来了。” 这是一顿很普通的晚餐,与平常并无区别——除了坐在餐桌的两端的人失衡的心情。 过分好和过分糟糕,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最终沉在了一侧,化为定格。 这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就像诸伏景光猜到的那样,既然那个人的心情已经好到了肉眼可见,那么饭后大概率会主动整理厨房。 他难得一见地并没有跟着帮忙,而是站在了厨房门口,学着那个人总是做出的动作,倚靠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厨房里的人。 那个人经常会像这样站在这里,但他还从未想过,那个人的视角是什么样的,又会是怎样的感受。 因为他经常是被看着的那个人,所以无法得知视野之外的人的想法。 “雨宫,你是想邀请琴酒一起吃饭吗?” “嗯……如果你开心的话。”正在洗着碗的人如此回答。 诸伏景光沉默下来。 这算什么? 那不是一个会在意别人想法的人,但是现在,那个人为一件事的发生前置了一个与自身无关的前提。 他不知道自己该保有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件事,那是来自一个自我者的优待,但是那份优待建立在对另外一个人的优待的基础上。 他是一件事发生的前提,但是这件事的结果有关另一个人,他不是唯一一个能获得这份优待的人,只不过是获得了更多一部分的优待,仅此而已。 “不要这么做,我对三个人的晚餐不感兴趣。”诸伏景光说。 “你改变主意了吗?” “对。” 厨房里的水流声仍旧在继续,洗好的碗碟被一一叠放在水池旁,那个洗着碗的人不咸不淡地给了声回应:“哦。” 诸伏景光想要迈开脚步,他想离开这个远远看着那个人的空间,但是他迟迟没有迈开那一步。 他想更多地站在那个人的位置上去看待这一切,或许这能为这份荒谬的关系带来一些转机。 但是他知道,那大概率只是徒劳。 雨宫清砚的自我不允许自己为外界发生改变,于是如果执意让这段关系发生改变,那么最终只能选择改变自己,或者换一个说法,那就只能选择对雨宫清砚妥协。 他可以为了好友的安危对麦芽威士忌妥协,但不会为了苏格兰威士忌而选择对雨宫清砚妥协。 诸伏景光闭上眼睛,他知道那个人还在厨房里,但是只要闭上眼睛,就难以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 他难以迈开脚步,无论是走过去还是离开,但是在停留在原地的这一刻,他能选择闭上眼睛去看。 几点凉意落到脸上,诸伏景光睁开眼睛,直直地撞入一片含笑的深绿。 那个人又弹了几滴水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这让他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时机。 那个人找了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笑着说: “你心情不好吗?” “那就跟我来吧。” 诸伏景光没有拒绝,或者说,他选择了被那个人拽着手腕离开这间公寓。 * 雨宫清砚习惯以任务序号计算时间,但是也有例外,比如六月二十一日,这是他少有地能记住的日期。 0831号任务,六月二十一日,而上一次的六月二十一日,有人成为了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这里是……?” “公园。” 诸伏景光有些无奈,他当然知道这里是公园,但是深夜特意带他来这个距离不算近的公园,总该有什么理由才对。 他知道如果不以最直接的办法去问,那大概率永远都得不到答案,于是他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里允许放烟花。” 诸伏景光有些没反应过来,那个人却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小捆烟花,在他面前挥了两下。 “你喜欢的吧,烟花。” 诸伏景光看着被塞进手里的烟花,还是有些微愣,说道:“啊,对,是这样。” 明明一路上都在一起,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买来了烟花和打火机,他握着烟花的手柄,看着那个人用手掩着风将他手中的烟花点燃,忍不住问:“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放烟花?” 随着烟花点燃的劈里啪啦声,带来的光亮也让他终于能够看清那张脸上的表情。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起来,他在半空中挥了挥那支细长的烟花棒,有些恍然。 上一次像这样玩烟花是什么时候?五年前还是七年前?带着幼稚的记忆已经蒙上尘埃,已经变得不甚明亮,但是烛火又在这一夜被重新点燃。 “生日快乐!” 随着那道轻快的声音落下,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刹那间僵住。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身侧的那个人:“……你说什么?” “生日快乐。”那个人重复道。 诸伏景光的动作逐渐定格,他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想起,六月二十一日,这是他被授予了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的日期。 荒唐和可笑混杂在一起漫上心头,将刚刚生出的愉快彻底覆盖。 “怎么了?你不开心吗?”那个人问。 诸伏景光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举起的手逐渐落了下来,转身说:“雨宫,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那个人的表情看起来竟然带着几分困惑:“为什么?今天不是六月二十一日吗?” 说着,那个人甚至拿出手机查了一下日历,又把手机举到他面前说:“今天就是六月二十一日。” 烟花逐渐燃尽,所带来的光亮也逐渐消失,这个月色不佳的夜晚重新归于黑暗。 “雨宫,你真的不明白吗?” 黑夜放大了他的每一次咬字,在树叶被微风拂动时的簌簌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但是你明明分得清自己和麦芽的区别。” “苏格……” “雨宫!”他很少会打断别人的话,但是他现在不想再听到那个字眼,也不想听那段一定会让他感到压抑的话:“雨宫,我不明白。” 那个人没有继续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诸伏景光握着已经熄灭的烟花,在夜色中追寻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认真说道:“你明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那不过是一个代号。” 第75章 闭眼看(五) 雨宫清砚不太明白苏格兰威士忌为什么会生气,但是他知道那个人是因为他才生气。 烟花燃尽,谁都没有去点燃第二根,任由彼此陷入黑暗。 他们不约而同浴盐读加t地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这场出行提前结束,他们沿原路返回,雨宫清砚握着一把未点燃的烟花,静静地走着。 他在思考苏格兰威士忌为什么会生气。 那是一个陌生的苏格兰威士忌,与他过去曾见过的苏格兰威士忌存在着本质上的不同,他知道那不是他一直以来所熟知、所喜欢、所重塑着的那个苏格兰威士忌,但是他还是希望这个苏格兰威士忌是开心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向前走着。 是哪里出了问题? 雨宫清砚停住了脚步。 难道我做错了吗? 苏格兰威士忌仍旧在向前,雨宫清砚看着那个背影,他本能地想叫住那个人,但是熟悉的名字到嘴边,却没能说出口。 苏格兰威士忌其实并不喜欢苏格兰威士忌,是这个意思吗? 他想,其实也不难理解,毕竟他也不喜欢麦芽威士忌这个名字。 【那不过是一个代号。】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道声音。 苏格兰威士忌只是一个代号。 他当然知道那是一个代号,但是那同样是一个角色的名字。 苏格兰威士忌就是苏格兰威士忌,这就是这个角色的设定,如果苏格兰威士忌如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抛开这个名字,那个人又是谁? 他知道苏格兰威士忌想向他表达的并不仅仅关于一个称呼,而是有关名字背后的那个人。 他一直以来看到的就是苏格兰威士忌,那么那个人想让他看到却又极力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对他说“不明白”,他又何尝不是不明白。 夜色太浓,纵使他的夜视能力再强,那个身影也逐渐消失在视野里。 雨宫清砚独自在街边站了一会儿,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独自走在黑暗中对他来说是稀疏平常的事情,他经常会像这样一直向前走,直到晨光冲出黎明。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永远都是陌生的,他不愿意去了解一个虚假的黑白世界,了解这个世界的过程更像是了解那个漫画家的过程,他为此感到恶心,所以他从不刻意去记忆这个世界里任何一样东西。 这个世界里他没有归处,他的目的地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他向前走仅仅是因为他喜欢向前。 但是他今天破天荒地回了一次头。 雨宫清砚看着身后那片被路灯并不明亮的灯光分割成几块的路,没有看到那个身影,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 他最终回到了那个公园。 那里他曾经也去过不少次,不过那是0100号任务之前的事情了。 他并没有固定的落脚点,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固定的落脚点,有时会随心情随意找一个长椅坐上一整夜。 他曾经在那个公园看到有人在深夜玩烟花,所以今晚他才会带着苏格兰威士忌来这里玩烟花。 那个人明明是喜欢烟花的,但是来时心情不佳,走时也还是不高兴。 他把那捆烟花举起,未点燃的烟花在黑夜中并不明显,只能依稀看出几道不甚清晰的轮廓。 烟花并没有给苏格兰威士忌带来快乐,又或许有,只是被他打破了。 他很少会像这样思考,思考另一个人,思考自己。 他以为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与那个人是密不可分的,这个代号赋予了那个角色一种名为存在的概念,成为了站在他面前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进行了重塑,他一笔一笔地把苏格兰威士忌描绘成了最令他满意的模样,现在那个人却告诉他:我不是苏格兰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苏格兰威士忌不过是一个代号。 他抬起头,今晚没有月亮,更何况是星星。 不远处的路灯倒是还在兢兢业业地发着光。 月亮和路灯哪一个更亮,这是一个无聊的问题,但是在今晚这个问题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想,曾经问出这个问题的苏格兰威士忌已经得到答案了吗? “雨宫!” 一道熟悉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随之响起的还有逐渐放大的脚步声。 雨宫清砚仍旧仰头望着空无一物的夜空,没有去看正靠近着的那个人。 如果苏格兰威士忌不是苏格兰威士忌,如果苏格兰威士忌抗拒着他赋予苏格兰威士忌的一切,那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继续去看那抹蓝色的理由。 “原来你在这里。”诸伏景光停住脚步,他松了口气,“太好了……我以为今晚找不到了。” 那个人并不看他,淡淡道:“找不到还找什么?” 诸伏景光沉默下来,没说话。 他坐在那个长椅上,学着身旁那人的动作去看夜空,但是只看到了一片漆黑。 走散并不是他的本意,那个人的气息太过薄弱,一旦稍不留神,那个人即使离开了也很难察觉到。 诸伏景光闭上眼睛,他想,就像一直以来知道的那样,只要不去看那个人,只要没有真真切切地捕捉到那个人的身影,那就永远无法确定那个人是否还在身边。 对雨宫清砚来说夜不归宿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他不知道今晚的走散是意外还是刻意而为,但是他还是折返开始一路寻找。 他不知道那个人会去哪里,不知道能否重新找到那个人,不知道找到后又该说些什么,但是身体比思想先一步做出决断,问题还在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时,他却已经踏上了那段没有尽头的路。 他不想再等待三个月,也不想度过第二个愚人节。 诸伏景光看向身旁的人,说道:“雨宫,回去吧。” 那个人并未对他的提议做出什么反应,自顾自地挑起了另一个全新的话题:“你不喜欢那个名字,为什么?”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叹了口气。 他拿起散落在长椅上的烟花,摸了摸口袋,没找到打火机。 一个打火机被适时递了过来,他没拒绝。 随着轻微的啪嗒声,暖黄的火焰点亮了黑夜,诸伏景光将烟花靠近火焰,一抹范围更大的光亮迅速覆盖了打火机带来的火光和暖意。 诸伏景光随意挥了挥那支烟花,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打火机有些硌手,他没由来地笑了一声:“雨宫,我以前是会带打火机的。” 烟花很快就再次燃尽,诸伏景光没有点燃下一根,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打火机上。 他并不是不会抽烟,过去也会偶尔抽一支烟舒缓心情,又或是点燃一支烟然后静静地看着它燃尽,但是在知道那个人不喜欢烟味后,他扔掉了打火机。 无论起因是什么,无论对于香烟他的想法变化如何,他可以为那个人扔掉打火机,但是也仅仅只会扔掉打火机,不会抛弃更多。 雨宫清砚仍旧在看着夜空,起风了,浓稠的黑色开始流动,但是视野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并排坐着的那个人在沉寂了许久后再次开口:“你会出现在我身边是因为我拿到了那个代号。” “没错。”雨宫清砚说。 “如果拿到那个代号的是其他人,你也会那样做吗?” 雨宫清砚的声音稍顿,仍旧说:“没错。” 系统让他拒绝了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又在三百多个任务后对即将拿到那个代号的角色的出现进行了铺垫,坐在他身旁的人会成为苏格兰威士忌其实是命中注定,但是他此刻不想这样想,也不想这样说。 如果拿到了苏格兰威士忌的人与坐在他身旁的人并非一个,那个时候他也会去找苏格兰威士忌,因为他需要完成任务,因为他需要去看看那个被系统偏爱的苏格兰威士忌,然后用得出的情报与系统进行博弈。 那个问题再次出现:系统偏爱着的究竟是此刻坐在他身旁的人,还是那个名为苏格兰威士忌的代号? “会拥抱、会亲吻、会一起吃饭、会躺在一起甚至是更多……是吗?只要是叫做苏格兰就什么都无所谓吗?” 这一次,雨宫清砚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 为了离开这个世界,系统发布的任务他会严格执行,对象是谁并没那么重要。 那道声音在黑暗中愈发清晰,新的问题也接二连三出现,甚至开始变得不像是寻求答案,而是仅仅想要发问。 “如果我不是你要找的苏格兰呢?” “如果我的代号是其他的酒名呢?” “如果苏格兰其实还另有其人呢?” “如果……” “没有如果。”雨宫清砚打断道:“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存在如果。” “雨宫,这个世界里唯独你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雨宫清砚一愣,下意识地转过头:“什么?” “我经常会想,你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抹蓝色仍旧澄澈明朗,即使在黑暗中也仍旧耀眼,层层波纹在蓝色间晕染开,他一直没有转头去看,所以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那抹蓝色其实是在温和地注视着他。 “你就像活在另一个只有你自己的世界里,于是你不在乎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不被任何常规和规则束缚。” “但是,雨宫……从未有一刻是停留在这个世界里的话,你是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个世界的。” “同样的,因为我一直注视着你,因为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你,因为我不止一次地去尝试思考你的思考,所以此刻我才有资格说那句话……即使它不一定是正确的,但是我仍然有资格这样说。” 雨宫清砚怔怔地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他想起了在北海道的高山所看到的天空,想起了东京郊外一片无名海滩卷起的海浪,不被任何东西困住,带着攻击性却又柔和的美,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他听到自己问:“什么话?” “我不相信你只是喜欢那个名字。” * 未放完的烟花被带了回来,当然不是雨宫清砚带的,是苏格兰威士忌把散落在长椅上的烟花整理好带回了安全屋。 他们仍旧像过去很多次那样躺在一起,却有什么随着烟花的燃尽变得不同了。 雨宫清砚躺在床上,他知道身旁的那个人其实没睡着,但他并不想在此刻刻意去叫醒一个在装睡的人。 他从未认真去了解过这个世界,因为觉得没有必要,他以为自己已经好好了解过苏格兰威士忌,但实际上却并不如他所想。 苏格兰威士忌并不是那个人的全部,想了解一个人,那就不能仅仅只是看自己喜欢的那一部分。 想要彻底了解苏格兰威士忌,那就要站在苏格兰威士忌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一夜无眠。 清晨,雨宫清砚打开衣柜,沉思了许久,最终将手伸向了挂在最角落里的那件外套。 昨夜的冲突过后还没有机会让他们重新坐下来好好聊聊,今早的任务又来得猝不及防,诸伏景光一边思虑着那个人是否还会给他一个坐下来好好谈谈的机会,一边思考着那个人是否会与他一同参加今天的任务。 但他还是选择了等待。 诸伏景光在楼下站了许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愈发接近集合的时间,幸而他等待着的那个人终于从楼道里走了出来。 那个人一步步走下台阶,光影分割的比例逐渐偏移,露出一张他极为熟悉的面孔。 诸伏景光刹那间愣住。 除了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的还有一件熟悉的外套——蓝色的、那个人最为不喜的那件外套。 “走吧。”那个人面色如常道。 “去哪里?”诸伏景光下意识地问。 那个人随手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道:“去看看你的世界。” 第76章 雨前(一) 麦芽威士忌变了。 安室透是最早察觉到这件事的人之一。 他本身和麦芽威士忌的交集并不算多,但是那个人与苏格兰威士忌的距离过近,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都会留意几分。 而随着那个人的转变,他和那个人之间的交集竟然也逐渐多了起来。 “麦芽。”安室透看向邻座的那个人,问道:“今天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喝点东西聊聊天罢了。” 那个人穿着一件熟悉的蓝色外套,对那件外套眼熟不只是因为那个人近日出现时经常会穿那件衣服,也是因为那件外套过去是属于苏格兰威士忌的。 因为这件外套出现的频率太高,组织里也有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奥妙,认出那是苏格兰威士忌去年出现时常有的装束。 于是理所当然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谈起有关麦芽威士忌的话题时,苏格兰威士忌的名字开始不可避免地被提及。 安室透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致使麦芽威士忌在这几个月里做出如此转变,但与组织里很多人想的一样,他觉得这份转变一定与苏格兰威士忌有关。 安室透坐在小酒馆里,看着被递到面前的那瓶橙汁,抬手接了过来。 “谢谢。” 麦芽威士忌已经很久没像过去那样莫名其妙地找他闲坐两个小时然后直接离开了,但是会请他喝橙汁的习惯却被保留下来。 其实他对橙汁并不感兴趣,也对这种色彩鲜艳的饮料没什么特别的偏好,不过每次收到时,他还是会道着谢接过来。 他知道其实现在收到的橙汁与过去收到的橙汁有所不同,橙汁本身并没有变,发生改变的是麦芽威士忌的态度。 “你最近似乎很喜欢穿这件外套。”安室透装作随口一提,一边拧开橙汁的瓶盖一边又说:“苏格兰以前也有一件差不多的。” “嗯。” 是一个很中性的回答,没承认也非否认,没忽视也没重视,安室透几乎要怀疑对方是猜到了他的试探,但是那个人的表情又偏偏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安室透找老板要了两只杯子,倒了杯橙汁给邻座的那个人,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少了一个。”那个人拄着下巴说。 “嗯?”安室透没听懂,笑着问:“少了什么?” “杯子。” 他还是没听懂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一分钟后,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麦芽威士忌会说杯子少了。 安室透脸部的肌肉抽了抽,找老板又要了一只杯子,皮笑肉不笑地跟姗姗来迟地第三个人打了声招呼:“真巧啊,黑麦。” 诸星大找了个座位坐下,他不是很想跟精神状况堪忧的麦芽威士忌坐在一起,但是比起那个,他更不想跟一向合不来的波本威士忌紧挨着,所以他还是选择了那个靠近麦芽威士忌但是远离波本威士忌的位置。 他转头看向右手边的那两个人,动作忽然微滞。 不知是不是那件略显熟悉的蓝色外套的缘故,他忽然想起了过去和苏格兰威士忌一起小聚的画面,那个男人也总是会坐在中间的位置,成为每一场三人小聚的中心枢纽。 “喏,橙汁。” 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的家伙语气和表情都很和煦,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这种神色出现在波本威士忌脸上才最为反常的。 诸星大的目光落在那半杯橙色液体上,没动。 “只剩半杯了,麦芽买的。” 见麦芽威士忌的也看过来,诸星大最终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半杯橙汁,并没有喝的意思,随手摆在了一旁。 “麦芽,今天找我出来是有什么事吗?”诸星大直入主题道。 “没什么,喝点东西聊聊天罢了。” 再一次听到熟悉的答案,安室透笑了一声。 诸星大没再开口追问。 这家小酒馆他并不陌生,过去他也曾在苏格兰威士忌的邀请下来过几次,有时候是两个人,偶尔也会叫上波本威士忌一起。 诸星大微微皱眉,从走进这家店时起就若有若无地萦绕着的异样感愈发清晰,他再次转头看向坐在右手边的那两人。 就像苏格兰威士忌经常做的那样,他想,此刻坐在他和波本威士忌中间的麦芽威士忌,让他想起了并不在场的苏格兰威士忌。 麦芽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以及波本威士忌之间的感情纠葛他不知具体状况,但是在今天这场熟悉又陌生的小聚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再联系起这几个月里行为愈发反常的麦芽威士忌,他忽然生出了一种荒诞的想法。 ——麦芽威士忌在体验苏格兰威士忌的生活。 这种猜想无根无据,但是一旦生出就很难驱散,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想,似乎很多事情都解释得通了——比如麦芽威士忌为什么要约他和波本威士忌来这家小酒馆,比如麦芽威士忌为什么总是穿着的那件极为熟悉的蓝色外套。 麦芽威士忌想做什么?取代苏格兰威士忌?还是说…… 诸星大的手指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 还是说,麦芽威士忌在尝试以苏格兰威士忌的角度看待问题,甚至是在以苏格兰威士忌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 他将越来越发散的思绪抛开,不准备再朝着这个没有根据的方向继续深想下去。 就算表面看起来的确跟苏格兰威士忌邀请他和波本威士忌时的状况很像,但本质上还是不同的,这场不像小聚的小聚很快就在不尴不尬的交谈声中迎来了结束。 诸星大松了口气,转头间不经意地发现波本威士忌与自己反应相似,微顿,在那个人转头看过来时提前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虽然心里想着麦芽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的事情与他无关,但是在那家小酒馆附近碰上苏格兰威士忌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主动打了声招呼。 他平时并不会路过这里,但横穿这个公园是一条回安全屋的近路。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苏格兰威士忌——独自静坐在长椅上,不知道为什么要深夜坐在这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索性接下来也没其他事,他干脆也坐了下来。 “一个人吗?还是在等人?”诸星大问。 “大概两者都有吧。”苏格兰威士忌回答。 诸星大没继续问苏格兰威士忌等的那个人是谁,他们的关系在组织里的确已经能称得上不错,但是还不至于好到连这种问题都能问的程度。 更何况苏格兰威士忌对界限划分一向很严格,他不准备以那么直白的方式去挑战那个人的边界感。 只要耐心等下去,总能看到结果,毕竟会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附近,无非就是在等待刚刚与他在那家小酒馆分别的两人中的一个。 从许久之前与麦芽威士忌单独进行过的会面里的话能得知,苏格兰威士忌同时对麦芽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有着非同寻常的情感,那么,今天苏格兰威士忌又是为了哪一个才在此等待? “我记得你之前总是会穿一件蓝色的外套。”诸星大装作漫不经心地挑起话题:“最近倒是没看你穿过了。” “是啊。” 很模糊的回答,说成是敷衍也不为过,这并不是平日里那个滴水不漏的苏格兰威士忌的作风。 诸星大的兴致愈发浓厚,说道:“被麦芽抢走了吗?” “不是。”那个人直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淡淡道:“送给他了。” 月光稀薄,不过头顶的路灯足够亮,即使对方没有转头,诸星大也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抹蓝色。 他莫名就想起了不久前看到过的那件蓝色的外套。 “前段时间麦芽找过我一次。” 随着话音落下,诸星大正对上了一双蓝眸。 那家伙人对某些关键词过于敏感,敏感到超乎他的预料,让他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跟麦芽的关系还真不错啊。”他感叹道。 苏格兰威士忌并没对这句话进行什么表态,不过既然他们此刻会对视,那就已经可以代表很多。 他不准备卖关子,但是也不准备说得太过详细,选择性地说了一句:“麦芽跟我聊了一点关于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的话题。” 果然,那个人面色不佳地收回了视线,再度看向远处。 苏格兰威士忌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一个是麦芽威士忌,另一个大概率是波本威士忌,那三个人之间的关系蒙着一层雾,很难看清。 不过他并不是准备完全看清,只要能摸出那三人的态度就足矣。 既然麦芽威士忌会为了这件事主动找到他咨询,那就说明麦芽威士忌对这件事其实是相当在意的,或者说,麦芽威士忌在意的其实是苏格兰威士忌。 ——那身为最重要的那个当事人的苏格兰威士忌呢? 远处传来脚步声以及零散的交谈声,诸星大意识到,在他走后,那两个人竟然是结伴同行的。 苏格兰和波本过去也这样做过,因为那两个人回安全屋的路线有一段是重合的,所以三个人的小聚结束后,往往是兵分两路离开。 麦芽和波本也顺路吗? 诸星大模糊地察觉到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像是抓住了什么线索却又没能抓到实处,那两个人的身影愈发清晰,他定下心神,抓住机会回归正题,问道: “苏格兰,波本和麦芽你更在意哪一个?” 苏格兰威士忌前言不搭后语地回了一句:“我在等麦芽。” 诸星大无声地笑起来:“这样啊……” 诸伏景光没有过多理会黑麦威士忌意味深长的话,看着正并排走来的那两个人,他站起身,大步芋堰芋堰迎了上去。 那个人今天穿了那件蓝色的外套,在过去他经常约见波本和黑麦的小酒馆进行了一次小聚。 他知道雨宫清砚是在尝试以他的视角去看他眼中的一切。 那个人的耐心不足,不愿意做出更多的揣摩,生出想看他的世界的想法就干脆直接站在他的位置上;但是那个人的耐心又很足,愿意用曾经注意到的每一个细节去完成每一场的重演,去一次次看他眼中的世界。 “让你久等了。”留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说。 诸伏景光摇摇头,笑着说:“没有,我也刚到不久。” 他想,没有什么更在意或者更不在意的,波本和麦芽都只是一个代号,那两个人里没有哪一个是真的把代号和自身混为一谈的。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他只能回答,苏格兰会等待麦芽,但是诸伏景光不会。 第77章 雨前(二) 雨宫清砚不喜欢那件蓝色的外套,甚至从很久之前就反感他穿那件外套,现在却开始频繁地穿上那件衣服,甚至还买了许多一模一样的同款。 诸伏景光看在眼里,不知道自己该对此作何感想。 但是他知道这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坏处。 一个极度自我的人愿意为你改变,这本身就已经能代表很多东西,而作用对象是雨宫清砚就更加值得深思。 那毕竟是雨宫清砚,他时常这样想。 苏格兰为麦芽做出了很多改变,但是诸伏景光不能。 但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是难以控制的。 苏格兰原本就是在他收敛了某些特质的前提下诞生出的人,然而苏格兰和诸伏景光之间的界限在他未察觉时变得愈发模糊,那他不得不早作打算,加快计划的进展。 有些事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晚的烟花熄灭后,雨宫清砚开始尝试站在他的角度去看这个世界,或者说,雨宫清砚试图扮演苏格兰。 而苏格兰是不会拒绝波本的邀约的,所以在好友的配合下,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将是完全属于他的时间。 诸伏景光第二次光临了那家并不常去的咖啡厅。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杯咖啡,又把带来的书放在桌面上。 这本书他听过很多次,却还没真正看完。 在等待的时候,他翻看了几页,试图找出自己上一次看到了哪里。 记不太清了,已经过去太久了。 这本书是为了接头的暗号买的,因为是畅销书,所以即使没看完也对基础设定有一些了解,如果真的感兴趣,未来他也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阅读这本书。 诸伏景光随意找了一页,装出阅读的模样。 这本书保存得很好,但是也能看出一点翻阅的痕迹,那是雨宫清砚留下的。 他没想到率先读完这本小说的会是雨宫清砚,也没想到那个人会把这本小说看许多遍,不过那个人一向会超出他的预料,所以也不值得惊讶。 一个女人在店员的引导下站在了他的桌旁,询问是否可以拼桌。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那个人怀中抱着的那本侦探小说上,笑着答应下来。 * 他回到安全屋时那个人还没回来,诸伏景光主动打了通电话过去。 电话另一头的人接通得很快,依稀还能听到来自波本的声音。 “今天还回来吃晚饭吗?”诸伏景光一边打开冰箱一边问道。 很难想象,他竟然已经能够毫无心理压力地对雨宫清砚说“回来”。 这是原本只是一间安全屋,和任何一个组织成员的暂时居所没什么两样,但是现在,这间公寓里几乎约等于住了两个人。 回来这个词承载了很多含义,也超出了这间安全屋存在的最原本的意义。 电话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诸伏景光笑笑,应了一声,率先挂断了电话。 这通电话的意义并不局限于一顿晚餐,还可以确认此前的那段时间里雨宫清砚的确和波本待在一起。 他从冰箱里拿出食材,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份计划。 雨宫清砚愿意为他暂且收敛那份极度的自我性,而那个人退让的一小步就足以让他向前迈一大步。 那份计划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未来不会再有这种绝佳的时机。 谁都不知道雨宫清砚下一秒会不会重新成为那个不愿踏入这个世界的那个俯视者,也没有人知道雨宫清砚明天是否还会对他存有优待。 雨宫清砚身上的不确定性永远无法想象,就像时至今日,他仍然会在打开安全屋的门的那一刻思考里面有没有人一样,这种思考永远无法终止。 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种状况,毕竟那个人经常会对他说要保持思考。 他按部就班地准备晚餐,在把碗筷整齐地摆在餐桌上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这么多菜,能吃完吗?”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过身,露出一个笑容:“我猜……应该是可以的吧?” 那个人的气息一如既往地难以察觉,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回到这里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厨房门口,不过那并不重要。 诸伏景光回过身,目光短暂地落在了摆在餐桌上的那些菜上,动作微顿。 很难说清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他的确是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去洗手吧,可以吃饭了。” “哦。” 雨宫清砚打开水龙头,水流声响起,他面色平静地看着镜子,他的头发越来越长,于是他看起来也越来越接近原本应有的模样。 同时这也代表着,距离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你不问问他去哪里了吗?】 雨宫清砚仿佛没听到那道声音,自顾自地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个数字,那是最新的任务序号。 数字开始无限接近900,他的最终目标即将达到,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要把剩下的事情完成。 他觉得一百多个24小时是很漫长的,不过还是要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他会离开,但是不能就这样把一个半成品留在这里。 雨宫清砚熟练地把系统的声音屏蔽,他回到厨房,苏格兰威士忌正在盛汤。 他笑了笑:“看起来味道不错。” 他还没看到一个完整的苏格兰威士忌,结果远比过程重要,他一定要看到一个结果。 那个人的厨艺一如既往地优秀,雨宫清砚吃得很舒心,不过如果那道如影随形的声音能安静一点就更完美了。 【他问心有愧,所以才会准备这桌菜。】 雨宫清砚把坐在对面的人夹到他碗里的菜吃掉,“啧”了一声。 “不合口味吗?”苏格兰威士忌立刻问道。 “没有。”雨宫清砚站起身:“我吃饱了,碗放着一会儿我来洗。” “……好的。” 目光触及餐桌另一侧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雨宫清砚脚步稍顿,又额外补充了一句:“不关你的事。” 他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厨艺很满意,但是就算再怎么左耳进右耳出,系统的啰嗦也还是会让他感到厌烦。 他的签到已经进行到后期,系统的静音模式竟然还没开发出来。 还好这种生活不久后就能迎来结束。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径直离开的背影,也跟着站了起来。 客厅的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他听出来那是娱乐节目的声音。 他从冰箱里拿出水果,洗干净切好,这才走进客厅。 就像他猜的那样,那个人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诸伏景光坐在沙发上,那个人十分自然地换了个姿势,把头枕在了他腿上。 “今天和波本聊得开心吗?”他问。 “一般吧,挺无聊的。”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这样啊。” 虽然电视开着,但是那个人并没真的在看,诸伏景光也觉得那种类型的节目大概率很难吸引那个人的注意力。 但是那并不影响电视机里的明星和主持人仍旧在一边做着游戏一边时不时大笑起来。 “静音。” 诸伏景光微愣,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起遥控器。 他正准备探身去拿遥控器,但是那道声音很快就再次响了起来。 “坐着。” 于是诸伏景光的动作立刻停住,他垂下眸,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那个人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没再开口,并未给出任何解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电视机的节目已经换了两次,未开灯的客厅里逐渐昏暗下来,喧闹又寂静。 腿有些麻了,却恰恰成为了那个人的的确确还停留在这个世界的证据。 他低下头,借着电视机屏幕散发的光去看那双隐藏在一层薄薄的镜片下的闭着的眼睛。 他知道当那双眼睛睁开,映入眼帘的会是一抹静谧又神秘的深绿,尚且陌生时会不愿意与其对上视线,久而久之却会不受控制地难以移开目光。 这就是真正的雨宫清砚。 他伸出手,在真正触及那个人之前顿住,半晌,他的手缓缓垂落。 那个人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像他放在钱包里的那张照片上的人的模样。 那才是雨宫清砚最初应有的样子。 他小心地挑起一缕浅灰色的发丝,柔顺的发丝穿过手指,他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于是那缕发丝很快便从指尖滑落,归于平静。 “喜欢?” 诸伏景光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并不是电视机里的声音,而是来自身侧。 枕在他腿上的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诸伏景光顿了顿,歉意道:“打扰到你了吗?抱歉。” “没有。” 那个人坐起来,原本虚虚地搭在掌心的发丝随之而去,诸伏景光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你喜欢长头发?”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没回答那个人的上一个问题。 “也不算……就是觉得跟那张照片很像。” 那个人懒散地靠在沙发背里,笑了一声:“是吗?” 诸伏景光也跟着笑起来:“如果摘掉眼镜,看起来就跟那时候没什么差别了。” 那个人并没再说什么,收回视线,用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上。 客厅里陷入彻底的寂静,唯一的光源也一并消失。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打破寂静,说道:“雨宫。” “嗯?” 他终于还是重新对上了那双熟悉的深绿色的眸子,定下心神,语气轻快:“黑麦的女朋友买了两张游乐场的票,但是他们临时有事去不了了,黑麦就把票转送给我了……过两天要一起去玩吗?” 【没错,这就是苏格兰的计划的开端。】 雨宫清砚看着那张神色温和的脸,随手抛了两下手中的遥控器,勾了勾唇。 “可以啊。”他笑着说:“你会安排好一切的,对吧?” “……当然。” 第78章 雨前(三) 雨宫清砚对苏格兰口中的游乐场之行很感兴趣,或者说,其实他感兴趣的是苏格兰的计划。 与苏格兰拥有着伟大友情的波本曾经计划杀了他,那么强调过不想杀他的苏格兰的计划又会是什么? 雨宫清砚看着手机通讯录里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轻轻敲了敲手机屏幕。 苏格兰拒绝了成为苏格兰,那么就说明他选择了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系统知晓有关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剧情,包括藏在苏格兰和诸伏景光背后的真相——毕竟那个名字就是系统主动告知他的。 雨宫清砚短暂地考虑过系统会不会以任务奖励的形式借此机会直接告诉他有关那个名字的设定,又或者借发布任务的机会对他的安排做一些干扰,但事态竟然意外地平静。 平静,甚至是清静,这让雨宫清砚相当受用。 就像他几个月前看的那本侦探小说一样,剧透会折损乐趣,他很期待苏格兰撰写的剧本。 “可以出发了。”从卧室走出来的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把手机收起来,站起身说:“走吧。” 他们一起下楼,去停车场,依然是由苏格兰充当司机。 “是一家新开园的游乐场,体验票限量发放,人大概不会很多。” 雨宫清砚漫不经心道:“挺好的。” 那家游乐场的位置跟苏格兰的安全屋离得不算近,不过也无所谓,把时间消磨在车里和消磨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没什么太大区别。 “有什么想玩的项目吗?”在等待红绿灯时,邻座的司机这样问。 雨宫清砚转头问:“你呢?” “鬼屋吧,听说那家游乐园的鬼屋占地面积很大,布景和道具都很逼真。” 雨宫清砚点了点头,收回视线。 过了一会儿,那个人又问:“你呢?有什么感兴趣的项目吗?” 他对那种地方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如果不是因为苏格兰的邀请,他不会涉足那种地方,不过那个人似乎真的很想得到一个答案,所以他还是随意道:“旋转木马。” 苏格兰没再说什么,随着绿灯亮起,车子平稳地驶出去。 就像苏格兰说的那样,这是一家新开园的游乐场,能看出来里面的设备都很新,原本就是工作日再加上限制了入园人流量,这会儿大多数项目都不需要排队。 雨宫清砚坐在长椅上,接过递到面前的冰淇淋,苏格兰还说了什么,他没太注意听。 今天的苏格兰话格外多,多到有些让人懒得一一回答,但他还是一一都给了回应。 “味道怎么样?” 很常规的冰淇淋,口味是他让苏格兰随意选的,这个问题未免显得有些多余。 雨宫清砚缓慢地眨了眨眼,顺手把手里的冰淇淋递过去,“尝尝?” 出乎意料,那个人还真低头尝了一口,雨宫清砚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格兰身上流露出的每一分反常都会加深他对苏格兰接下来的计划的期待,他真的很期待接下来的剧情。 其实现在已经不算适合吃冰淇淋的季节,不过雨宫清砚倒是觉得温度刚刚好,冰淇淋既不会冻硬也不会化掉。 他慢悠悠地吃完了一支冰淇淋,一旁适时地递来了一张纸巾,他十分自然地接过,擦了擦手。 雨宫清砚站起身,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说道:“走吧。” “去哪?” 他理所当然道:“鬼屋。” 站在长椅旁的男人摇摇头说:“不,还是先去玩旋转木马吧。” 顿了顿,又笑着解释了一句:“旋转木马离这边更近一些。” 雨宫清砚耸耸肩,无所谓道:“随你。” * 雨宫清砚对旋转木马没什么兴趣,他在车上时不过随口一说,那种仿佛一直在发生移动但是实际上一直在围着一个原点转圈的东西很难让他生出什么好感。 他喜欢向前走,但一直向前却又一直在原地不动可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情。 他把手臂随意搭在旋转木马周边的护栏上,对已经走进护栏里的那个人说:“去吧,我看着你。” 诸伏景光转过身,这才发现原本并排走着的那个人竟然没再继续跟上来。 护栏并不高,只有一米多,他看着那张平静的脸,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向旋转木马的方向走去。 机器缓缓启动,转头间他依稀看到那个人拿出了手机,不清楚是在做什么。 诸伏景光知道雨宫清砚对游乐场并不感兴趣,但是当下这个状态中的雨宫清砚不会拒绝他的请求。 这种想法其实是很糟糕的,很难说清其中是否包含着侥幸心理,但是事实就是,雨宫清砚今天跟着他来到了这家游乐场。 两分钟在分神中转瞬即逝,诸伏景光快步走向护栏,那个人正收起手机。 “感觉怎么样?”那个人抬起头笑着问。 诸伏景光发现今天的雨宫清砚似乎格外爱笑,完全不吝啬于展现自己的笑容,虽然那双眸子仍旧没什么波澜,但还是能判断出那个人的心情大概率很不错。 那个人心情不错,生出这种想法的下一秒,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安全屋的窗户。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他立刻把无关的思绪抛开,回答道:“不太好。” 那个人闻言即刻直起身,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雨宫,没有人在排队,只有我们两个。” 诸伏景光的目光扫过一旁空荡荡的排队处,只有工作人员还在兢兢业业地守在原地。 他隔着一面不算高的护栏伸出手,莫名有些紧张,但还是问出了那句话:“可以陪我再玩一次吗?” 那个人没说话,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掌心,转身离开。 还没来得及失望,那个远去的身影又忽然拐了个弯,从排队入口绕了进来。 诸伏景光有些微愣,看着站在面前的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还在发什么呆?”那个人口吻平淡:“仅限今天,走吧。” 玩旋转木马明明最初是雨宫清砚提出来的,但是经过他的邀请,雨宫清砚才真的愿意尝试这个项目。 游乐场的确是一个适合追寻刺激或者放松的地方,但是他们的经历和身份注定了他们在这里得不到什么真正的身心舒畅。 ——虽然他们会来到这里的初衷也本就不是为了放松。 那个人随意选了个位置,诸伏景光顺势坐在了后一个位置,旋转木马再次启动,轻快的乐声随之响起,仍旧是原本的转速,但是刚刚仿佛转瞬即逝的一百二十秒忽然变得漫长起来。 他看着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恍然。 雨宫清砚,代号麦芽威士忌,个性古怪,极度自我,逻辑清奇,思维跳跃,由琴酒引荐加入组织,三个月拿到代号并成为组织高层朗姆麾下的重要成员,是组织的话题中心级人物。 那个人的资料他背得不能再熟悉,但是还有一些基于那些排列工整的文字以外的东西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那个人今天又穿了那件蓝色的外套,他想。 他过去常常觉得那个人就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在,那个人开始频繁地穿那件蓝色的外套,终于愿意勉强踏入这个世界。 那可以代表很多,又似乎并不能代表什么。 毕竟他们都知道,那只是暂时的。 他坐在后一个位置,看不到那双眸子,只能看到随风微微舞动的发丝以及一个怎么都触及不到的背影。 那才是雨宫清砚的本质——永远向前走,永远不回头。 或许你能短暂地跟上他的脚步,或许他愿意短暂地为你停留在原地,或许你甚至能短暂地同他站在一起,但是当对你的兴趣散去,那个人就只会留下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背影。 无法触及,无法抓住,就像一阵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又不知道将会吹向何处的风。 微风能拨动发丝,也能波动心弦,但是终究还是会从指尖穿过,冷暖自知,然后不留下任何一丝痕迹。 一百二十秒再次结束,旋转木马缓缓停下来,但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发生改变。 诸伏景光率先动了起来,大步向站在前方不远处的那个人走去,开口道:“雨宫。” 那个人转过身看他:“嗯?” 旋转木马并没有给那个人带来任何改变,唇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但是看起来依然对这个地方提不起兴趣。 诸伏景光话音一顿。 那个人在配合他甚至是在迎合他,这明明是早就发现的事情,却还是会忍不住生出诧异。 最初被迫与这个人的交集逐渐增多时,面对很多难以理解和难以控制的事情,他常常会想:那毕竟是麦芽。 后来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愈发被压缩,他越来越习惯那个人的存在,面对一些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事情时,他开始告诉自己:那毕竟是雨宫清砚。 “然后呢?还想去哪里?”雨宫清砚问。 诸伏景光回过神,四处看了看,锁定了一个方向:“鬼屋?” “可以。”那个人说:“我很期待。” 诸伏景光把远眺的目光收回,重新看向站在面前的那个人。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仍旧静谧且难以看透,但是在这一刻,他觉得那个人的那句话是真的。 那个人对鬼屋的期待或许是真的,他想。 但是那个人期待的又似乎并非鬼屋本身。 他掩下眸中的异样,缓缓呼出一口气,露出个笑容:“走吧,我带路。” 雨宫清砚微微颔首。 迈开脚步的那一刻,一道唯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后响起—— 【鬼屋里可不止有鬼。】 雨宫清砚伸了个懒腰,侧头看向身旁的那个人。 他再次重复了一遍:“苏格兰,我很期待。” 那双蓝色的眸子似乎凝固了一瞬,但下一刻就重新化为了一汪温和的泉水。 代号苏格兰的男人点了点头,笑着说: “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79章 百鬼夜行(一) 系统说鬼屋里不止有鬼,雨宫清砚倒是觉得这样才更有趣。 虽然他没去过其他鬼屋,但是也能看出这个游乐场的鬼屋的确投入了不少资金。 沉浸式体验鬼屋,似乎还有什么剧情设定,他没听,不过到达更衣室时他还是顺着苏格兰的动作随手拿了件黑色羽织套上。 “还有这个。” 雨宫清砚理了理衣襟,闻言不作他想地接过递到面前的面具,随意看了两眼,并没戴上,扔在了一旁。 苏格兰已经换上了全套服装,刚刚没仔细听鬼屋设定,不过看这个场景和那副装扮就能猜出来主题大概是与百鬼夜行有关。 雨宫清砚尝试辨认苏格兰扮演的是什么,但是还没等真正想起来,他就已经失去了辨认的兴趣。 他们在与他们装扮相似的戴着面具的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向场地内走去,光线越来越昏暗,随之而来的还有冷风、蓝绿色的火光、瘆人的背景音。 雨宫清砚在原地站了两秒,觉得这附近的机关里大概是没少放干冰。 他转过头,苏格兰正蹲在旁边研究什么东西,他站在一旁等待,没生出探头去看的兴致。 “雨宫。” “嗯?” 蹲在地上的那个人抬起头,没看到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色的面具。 在更衣室还有很多这样的面具,都是为游客准备的,衣服他勉强愿意穿一穿,但是面具会影响到他戴眼镜,戴眼镜和戴面具只能选择一个。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不需要思考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不准备在一个鬼屋里把对苏格兰的所有喜爱和在意泯灭在一张面具下。 “谢谢你愿意陪我来。” 那个人大概还笑了笑,从嗓音里依稀能判断出几分熟悉的温和,但是因为那层碍事的面具,他没能看到那个笑容。 他当然能想象出那个笑容,但是他不喜欢想象,他喜欢真实的东西,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在什么时候。 那个人过了许久都没说话,诸伏景光以为大概等不到什么回应,他脸上的表情逐渐收敛,缓缓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面前的宝箱。 这绝对是一家值得被称赞的鬼屋,占地面积极大,布景逼真,路线复杂繁复,扮演鬼怪的工作人员也足够多。 “那你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诸伏景光一愣,立刻转过头,才发现那个人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旁。 那个人同他并排蹲在一起,却并没有看那个宝箱,拄着下巴,目光直直地投过来。 那个人总是这样,虽然有时候话语和行为难以理解,但是那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刻意而为,而是因为没人能时时参透那个人的逻辑。 雨宫清砚其实是一个很直白的人才对,总是毫不掩饰地展现自己的目的,也总是毫不避讳地投出目光,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能动摇他的东西存在。 “怎么了?” 诸伏景光忽然有些感谢这张面具,至少帮他省去了在近距离接触下调整自己的表情的麻烦,他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个宝箱,说道:“你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身旁的那个人笑起来,笑声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是直到笑声的尾音消散,他最终也没说自己想要什么报答。 诸伏景光没有追问。 他们用宝箱里拿到的线索得出了下一段路该如何走,推开一道道门,避开一个个装扮成鬼怪模样的NPC,一路向前。 直到一条新的线索告诉他们,他们在这个关卡必须兵分两路才能完成通关。 “那么,一会儿见?” 雨宫清砚看着那张画着花纹的黑色面具,还是没想起来那是什么鬼怪的图案,他再次放弃了思索,又在那个人准备继续开口的前一刻微微颔首,把那个人更多啰嗦的话堵回去,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雨宫清砚则是率先迈开了脚步。 他回了一次头,苏格兰沉默地站在原地看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愿再开口,像极了他们第一次一起去执行组织的任务时的模样。 雨宫清砚有些惊讶,他竟然还能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一副画面,这对他来说称得上夸张,所以他忍不住笑起来。 “一会儿见。”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一边向前走一边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的男人,随着身上披着的黑色羽织逐渐融入黑暗,他低声道:“会见的。” 他向另一条路走去,兢兢业业地扮演鬼怪的NPC们从黑暗中一一浮现。 他摘下面具,环视着周围的所有同僚,没说话,点了点头。 没有人回应他,在场的所有人保持着绝对的安静,由一道道黑影汇聚而成的人流按照计划悄然向另一条路涌去。 落于最后方的一个人递来了一副防毒面具,诸伏景光接了过来快速扣在脸上,快步跟了上去。 * 原本时不时就要会上线一下的NPC们在走进这条路后就没再冒出来过,雨宫清砚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活动了几下手指。 疲惫,困倦,无力,眩晕,大概是投放了麻醉剂喷雾一类的东西,他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这段路上还有很多东西在等着他。 ——比如,一群潜伏的鬼。 雨宫清砚看着出现在前方的黑压压的穿着鬼怪服饰的NPC,没有出现任何停顿,仍旧向前走着。 身后也传出一阵不易察觉的悉悉索索声,后方的场景大概与前方无异,他懒得回头。 不是随便什么东西都可以让他回头或者停住脚步的,能让他在意的那个人没有藏在那群鬼里,而是在其他地方等他。 刚刚说了一会儿见,那就要守约才行——无论是哪一方皆是如此。 “原来都在这里,这么不敬业的话可是会被扣工资的。” 雨宫清砚一边向前走着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适应着这种疲软,他抬起头,淡淡道:“不过想也知道,只要让我没有机会去投诉就可以了。” “要来试试看吗?” 苏格兰的计划,诸伏景光的背景,那个人的目的,一切的一切都将在今天揭开——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要看到完整的苏格兰。 * 一阵毫无征兆响起的剧烈声响夺走了游乐场里的游客的注意力,随着雀鸟的惊飞,人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起来。 “刚刚那是什么声音?!!” “是鬼屋那边吗?是音效吗?!” “好厉害啊,跟电影里的枪声一模一样。” “早就听说这家游乐场的鬼屋投入很大了,没想到能做到这种程度,好逼真。” 人们的兴趣逐渐消散,人流重新恢复流动,但是刚刚的话题并没有随之消失。 “不过鬼屋那边宣传的不是百鬼夜行主题吗?”一个年轻人一边走着一边跟同行的朋友吐槽道:“平安时代哪有枪,这么大一个游乐场,也太不严谨了吧……” “好玩不就行了。” “也是。” 第80章 百鬼夜行(二) 这个鬼屋对得起宣传中的投资金额,至少场地的确足够大。 雨宫清砚靠在墙壁上,缓了几口气,后知后觉地想起空气中弥漫的麻醉剂喷雾,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两秒钟后,他又觉得没必要这么认真,更何况参考他和苏格兰分开的时间,他现在大概已经被麻醉剂腌入味了,也无所谓多吸一口少吸一口。 不过那些麻醉剂也不算完全没有用处,四舍五入也让痛感变得不太清晰。 虽然这种情况下,痛感的削弱并不算什么好事。 血顺着手臂淌下来,淋淋漓漓地滴落,他低头检查了一下弹夹,里面已经空了。 和苏格兰去游乐场玩当然不会带什么装备,口袋里会有这把枪都是因为昨天执行任务时忘了拿出来。 雨宫清砚把枪收起来,准备去做点正事,比如,履行和苏格兰的约定——他们刚刚说好了要一会儿见。 麻醉剂的药效还在逐渐加深,但也不是完全无法抵抗,雨宫清砚随意选了个方向走,反正鬼屋里遍布监控,那个人会先来找他。 想一次性把前后夹击的两群小鬼消灭有一点难度,不过想把他们甩掉对他来说轻轻松松,虽然一时不察被流弹擦伤,但也正好可以帮他清醒一下。 这的确是一个足够大的鬼屋,这个关卡的空间也格外大,但是对进行枪战还是太小了,所以对面的鬼开枪时很克制,这也给了他机会。 因为他不在意空间大小,不在意是否会误伤同行者,也不在意是否会误伤自己。 雨宫清砚大摇大摆地走着,等待苏格兰来为他讲解剧本。 苏格兰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系统一直在装死这一点倒是很不错,清静了不少。 大概是吸入过量麻醉剂带来的负面效应让他不太舒服,也可能还有见了血却迟迟不见苏格兰出现的缘故,他开始感到不耐烦。 他可以陪那个人玩旋转木马,也可以陪那个人去鬼屋玩,但是那不代表他愿意跟一群不知人鬼的NPC玩捉迷藏。 忘了过了几分钟,雨宫清砚停住了脚步。 “这是……” 他稍微回忆了一下,鬼屋入口处的宣传牌上,似乎的确提到了迷宫这个元素。 他耸耸肩,随意推开了一扇门。 * “他会进去吗?” 诸伏景光面色沉静,斩钉截铁道:“会。” 提出疑问的人没再说话,继续在监控中追寻那个人的踪迹。 “还真是神奇,明明是个大活人,却在监控里都很难捕捉到他的影子……” 诸伏景光看着那块监控屏幕,没有接话。 那个人的确就是这样,明明并不低调,但是却总是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没能在第一关卡把那个人逮捕是意料之中,麦芽威士忌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小人物,实力超乎寻常,频繁地与那个人搭档执行任务的他对此深有感触。 所以只要能折损那个人的精力和行动力,刚刚的计划就不算失败。 “他出现了!” 诸伏景光立刻凑近屏幕,迷宫入口处,那个人随意选了扇门走了进去。 “他真的进去了……无论怎么想,那里对他都没有任何优势才对吧。” 诸伏景光的目光凝结在迷宫入口的地板上的几滴模糊的血色,半晌,才开口道:“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调试了一下耳机,确认无误后大步离开了监控室。 诸伏景光走入迷宫,与此同时,已经有更多的公安警察分布在迷宫的每一个角落。 他是最后进去的那个人,也是唯一一个选择了与雨宫清砚同一扇门的人。 ——如果是那个人,他会走出一段怎样的路?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毫不犹豫地向前。 雨宫清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诸伏景光想。 他推开一道道门,追寻起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像他敢断定那个人一定会走进迷宫,他现在也能猜出那个人的路线。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对此感到惊奇,曾经觉得怎样都无法理解、无法看清的人,竟然逐渐变得有迹可循起来了。 迷宫的地形对那个人来说并不有利,但是那个人还是会走进去,因为那个人什么都不在乎,过程并不重要,比起不利因素和风险,那个人更在意自己是否是在向前。 那是一个永远都在向前走的人,折返和退让对他来说不可思议,甚至可以称之为是一种莫大的耻辱。 所以只要向前,一直向前走,就能一定能找到那个人。 特制的麻醉剂正在逐渐生效,即使不能正面击溃那个人,只要拖延的时间足够长,这场围剿也不会失败。 迷宫里有一百扇门,这一百扇门叠合墙壁和路径又将这里分割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密闭空间,隐形监控分布在迷宫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打开每一扇门,找到那个人,然后逮捕他。 诸伏景光警惕地站在一扇门前,他蹲下身,用指腹沾了一下地上的血迹——很湿润,地上的血滴边缘也还没有任何风干的迹象。 他知道这代表着自己距离那个人已经不远了。 诸伏景光站起身,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带着金属独有的冷意的硬物,那是自从成为卧底搜查官后许久没有碰过的东西——手铐。 他无声地、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握住了那扇门的门把手。 即使是吸入了大量特制的麻醉剂且已经负伤的状况下,他也无法保证自己有绝对的把握击败那个人,不是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自信,而是因为那个人是永远都不知道会怎样出牌的雨宫清砚。 他屏住呼吸,握住门把手的手逐渐施力,推开了那扇门。 “你来晚了。”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诸伏景光缓缓松开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他对那个正对着自己的漆黑的枪口不为所动,迈开脚步走进门内的空间。 他看着那个举着枪的人,即使此刻仍旧有血沿着垂落的手滴落,但是那个人看起来依然一如既往地从容淡然,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他放在眼里。 地板和墙壁都是纯白的,所以血色为视觉带来的冲击感就格外强烈,诸伏景光的目光重新落回正对着自己的枪口上,叹了口气。 “你已经没有子弹了吧。” 即使强如雨宫清砚,吸入大量麻醉剂后也难免会生出眩晕,意志的确无法磨灭,但那是生理上无法抑制的意识缺失。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只握着枪的手分明晃动了一瞬,麻醉剂的药效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如果我有呢?”那个人说。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薄雾的眸子,没有说话。 那把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前一天的任务以及在刚刚短暂的枪战中,他计算着那个人每一次扣动扳机,那把枪的弹夹一定已经空了。 “麦芽,束手就擒吧。”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叫那个人“麦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自从得到了可以直接称呼姓名的权力,麦芽威士忌似乎就像是消失在了他的世界,只余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雨宫清砚。 但是在这一刻,他面对的那个人只是麦芽威士忌,也只能是麦芽威士忌。 诸伏景光计算着时间:同僚前来增援的时间,以及麻醉剂的药效达到顶峰的时间。 站在对面的人终于动了起来,手里的枪仍旧瞄准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 “如果这把枪里还有子弹呢?”那个人说。 诸伏景光缓缓道:“那么,我的同伴们会逮捕你。” 举着枪的人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哦?你的同伴?” 枪口越来越近,诸伏景光却纹丝未动,他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耳膜模糊地捕捉到了轻微的啪嗒声,他知道那不是幻觉,而是血液滴落的声音。 他没有低头,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开在纯白色的地上迸溅的血花。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雨宫——” 一道突兀的枪响划破了每一块纯白空间里的寂静。 室外飞鸟惊起,空中飘落下几根羽毛,已经经历过一次枪响的游客们仍旧将其当作鬼屋的音效,甚至没有为之驻足。 诸伏景光的瞳孔微微颤动,子弹近距离地从耳畔划过,除了飘落的几根发丝以外,同时出现的还有耳鸣。 那个人又说了什么,他没能听清,只从口型依稀判断出那大概是——“最后一枚子弹,送给你了”。 一只手探入了他的口袋,拿出他早已准备好的手铐,耳鸣的负面效应缓慢褪去,紧随而来的两道清脆的金属扣扣紧的声音迅速占领了他的耳膜。 面前的人微微抬着下巴,神色中看不出一丝一毫败者的痕迹,唯有愈发沉重的呼吸声暴露了几分勉强,他说:“那么,恭喜你,成功逮捕了麦芽威士忌。” 嗓音仿佛被剥夺了个干净,诸伏景光张了张口,声带却没有如愿振动发声。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片刻后毫无征兆地脱离了他的视野,被拷在一起的手腕传来一阵牵扯感,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伸出手揽住了脱力倒下去的那个人的身体。 麻醉剂终于还是占领了高地,而这个时间已经超过了专业人士给出的麻醉剂最迟生效时间的两倍。 怀中的人身上带着从未见过的沉静,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他们被金属手铐相连着的手腕,这一刻,一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我逮捕了麦芽,却好像我才是那个俘虏。 80-90 第81章 雨夜(一) 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雨宫清砚下意识眯了眯眼,但是他没有转头,逆着光去看坐在对面的人。 双手被手铐反拷在背后,脚腕和腰部也被锁在椅子上,他稍微动了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一阵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苏格兰,这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他精准地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但是对方并没有予以什么相应的回应,片刻后,那个人才终于舍得开口,冷声道:“你为什么会加入组织?” 雨宫清砚忍不住笑起来。 低低的笑音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扩散开,诸伏景光的表情僵了僵,他握紧手中的笔,提高音量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会加入组织?”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必须在组织察觉到异常之前出现在组织成员们的视线范围内。 麦芽威士忌的行踪莫测是公认的,会突然消失也不值得意外,但是持续性地失去踪迹和音信,又或许有什么其他意料之外的状况,这件事终有一天会走向败露。 那么作为明面上最后一个与麦芽威士忌发生过交集的人,他必须为自己找好后路,至少要有一套说得过去的说辞才行。 虽然已经苏醒,但是麻醉剂的药效还没过去,那个人斜斜地倚靠在椅背上,手臂上的伤已经不再流血,但是血液曾经流淌过的深红色的痕迹仍旧清晰可见。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了囚徒的身旁。 那个人缓缓抬起头,对上那双沉静的眸子,他莫名有些哑然。 他很少会以这种视角去看那个人,也很少能见到那个人如此狼狈的模样,如果一定要说,上一次大概还是在去年,那个人在与波本一同执行的任务里死里逃生,一路跑来他的安全屋说要跟他玩游戏。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直射着他的那盏灯被关闭,厚重的关门声传入耳膜,雨宫清砚适应了一下这种昏暗,转头看了眼周围。 一个不算大的空间,布置也很简陋——一把桌子,两把椅子,一盏灯,仅此而已。 【如你所见,他是个警察。】 警察——雨宫清砚默念着那个词汇,陷入思考。 他倒是还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比如,苏格兰其实只是一层假身份。 他此刻的心情不算太好,他想看看完整的苏格兰,但是不代表他能就这样随意接受苏格兰其实只是一层假身份——毕竟真正让他在意着的其实是苏格兰。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是此刻苏格兰呈现出的“假”与那种虚假是不同的。 “现在是几点?” 这个空间的确简陋,甚至还能听到回音。 【19:37】 雨宫清砚稍微计算了一下时间,还在他的计划范围内。 探究苏格兰的确能给无聊的生活带来消遣,但是没有什么比他的任务更重要。 今天的任务是等待一个人,任务奖励是一枚子弹,在迷宫中等待苏格兰时这个任务就已经完成,任务奖励他也一并转赠给了苏格兰。 系统的目标与他一致,希望他能完成全部任务,如果苏格兰的剧本对他的任务存在影响,那么系统大概率也会对接下来的任务内容做出调整,以保证他能将连续签到进行下去。 但是他不能赌系统会做出什么,毕竟系统是否会顺应事态对任务做出调整仍未可知,但是系统与他并不是站在同一阵营是确定的。 所以,在下一个任务发布之前,他要离开这里。 在剩下的四个小时里,他要弄清苏格兰背后的真相,看到一个完完整整的苏格兰——就算那并不是他一直以来所期待的苏格兰的样子也无所谓了。 那扇沉重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束光从门缝溜进来,麻醉剂的药效还未完全消退,雨宫清砚懒得转头去看。 那束光转瞬即逝,视线里很快就归于昏暗。 他没有抬头看,但是他知道那个人是苏格兰。 他已经太熟悉那个人了,就算不亲眼去看也能轻而易举地通过脚步声和呼吸判断出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人在他身旁停住脚步,缓缓蹲下。 身上的束缚和枷锁让他的动作变得沉重,这种被困住的感觉让他很难做出什么轻快的表情。 被手铐拷在背后的手腕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比起刺痛,更先弥散到面前的其实是消毒酒精的味道。 苏格兰在帮他清理伤口——意识到这一点,雨宫清砚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蹲在身侧的那个人。 这个房间里没有灯,或者按照更准确的说法,这间审讯室的天花板上根本没有安装照明装置,但无论是他还是苏格兰,眼睛想适应这种程度的昏暗并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 苏格兰不是他期盼中的那个苏格兰,甚至只能算作一张面具,但或许是那个人处理低头为他伤口的样子太过令人熟悉,所以看着那个发顶,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无言。 他想看完整的苏格兰,但是苏格兰其实并不存在。 苏格兰完成了他的一百个任务,他以为自己已经把苏格兰从漫画家笔下夺了过来,但是在“苏格兰”和“诸伏景光”之间,那个人选择了后者,所以把这个角色夺来后,那个角色却并不属于他。 现在,在看过那个人写下的剧本后,他终于意识到,其实他不该在漫画家的笔下抢苏格兰,而是应该在“苏格兰”的笔下抢苏格兰才对。 选错了对象,所以即使花了心思,也还是看不到想看的结果。 “为什么没对我开枪?” 那道声音很低,但是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还是分外清晰。 “我开了。”雨宫清砚淡淡道。 诸伏景光没再说话,在黑暗中处理那道伤。 这件审讯室没有灯,这样设置的本意是增强压迫感,必要的时候也能用来为嫌疑人增加心理压力,但是现在却成了在某些瞬间没能控制好每一毫情绪时的一份遮掩。 黑暗能掩饰很多东西,同样,光明也能。 按照他的计算,那把枪里明明没有子弹了才对,即使在那个人未苏醒时重新辅以详细的复盘,得出的结论也没有丝毫变化。 但是那枚子弹偏偏真实存在,但又偏偏没击穿他的头骨。 那种距离,就算因为麻醉剂的药效手不稳,也不该只是从他耳畔擦过。 故意的,那个人故意让那枚子弹错过,甚至是故意在那里等他。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走进迷宫、一定会向前,因为至少在这件事上他对那个人的行为存有了解,但是这份了解是双向的,那个人也同样知道,但凡这次围剿中有他的手笔,那他会猜到路线,也会一直向前去追寻。 那扇门后,雨宫清砚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在等他。 他原本准备用回到组织之前的这所剩不多的时间进行一段审讯,他知道审讯对象是雨宫清砚,那么或许常规的审讯只是无用功,但是他不能不去做。 但是,实际上,他把最后的时间花费在了为那个人处理伤口上。 那一枪是他开的——那是一场混战,但只有藏在暗处的他的子弹伤到了那个人。 有人敲了敲门,但是并未推门进入,诸伏景光知道那是同僚在提醒他注意时间。 他必须在麦芽威士忌被公安围剿逮捕的消息走漏之前回到组织,扮演出对此事全然不知情的模样,为自己撇清关系。 虽然时间紧迫,但他还是耐心地将绷带扎好,确认无误后才站起身。 那个人没再开口,他也没有再说出任何一个字,时间也的确不足以再让他进行什么无关紧要的闲聊。 他一直有意回避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就像很久之前的室内滑雪场里,他总是不愿意直面那双眸子。 诸伏景光知道,此刻对那双眸子的抗拒与过去的那种抗拒是截然不同的。 他不想进行任何交流,将包扎伤口用的那些东西整理好,径直走向门口。 他打开门,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脚步一顿。 八月下旬,夏末,即使是在晚间,东京的平均温度仍旧有24℃。 审讯室里没有窗户,阳光难以触及这个充斥着金属的冰冷感的空间,于是在一步迈出那扇门的那一刻,前方与身后的温度差竟然会如此清晰。 诸伏景光的脚步定在门口,忍不住回头问道:“冷吗?” 那个人掀起眼皮,看了他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已经到这个季节了吗?一起去看雪吧。” 第82章 雨夜(二) 那个人明明不喜欢雪,却总是对他说一起去看雪。 诸伏景光想了很久,还是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苏格兰。” 一道熟悉的人影在他身旁落座,又熟练地向调酒师要了杯酒。 “最近过得怎么样?”来者十分自然地问:“还顺利吗?” 诸伏景光的目光落在好友略显紧张的眸子上,露出个笑容,答道:“嗯,一切顺利。” 他们都知道彼此真正在问的是什么。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详谈的场合,诸伏景光没再多说什么,抬手跟不远处的某人打了声招呼。 代号黑麦威士忌的男人遥遥举起杯子,也算是给了个回应。 他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帮自己撇清与麦芽威士忌的失踪之间的联系,让更多的人记住他今晚在酒吧里出现过是有必要的。 以麦芽威士忌的个性,莫名其妙失踪个一段时间并不值得意外,就算未来有人察觉到异常时也未必会觉得今天是那个人失踪的伊始,但他还是想尽可能地消除一切隐患。 这家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酒吧里永远脱不开一个人的名字——麦芽威士忌。 就算那个人并不在场,也仍旧有人会对他展开讨论。 安室透端着杯子,心想,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个人不在场,所以其他人才敢这样大肆议论。 那都是一些夹杂了私人揣测的旧新闻,不值得留意,他收回注意力,目光触及邻座的友人时,原本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闲聊声卡在了嗓子里。 顿了顿,他才说道:“苏格兰。” 意外的,对方竟然没有回应。 “苏格兰?”他又叫了一次那个代号。 “嗯?”苏格兰威士忌慢半拍地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安室透欲言又止,余光中注意到一个正往这里来的身影更改了说辞,最终只是说:“没什么。” “那家游乐场怎么样?”第三道声音插了进来。 “非常不错,谢谢你的票。” 诸伏景光顺势邀请黑麦威士忌坐下,这个人对今天发生的那场围剿毫不知情,却也贡献了一份力量。 “那就好。”诸星大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了眼一旁的金发男人,在对方转头看过来之前又快速收回了视线,再次问道:“你们一起去的?” 把票送出去之前他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苏格兰会选择和谁一起去游乐场——是麦芽还是波本? 当一个人同时对两个人抱有感情,唯一的解决办法就只有在平衡被彻底打碎之前解决其中一个人。 他想,所以苏格兰最终还是选了波本? 他忍不住又往波本威士忌的方向看了一眼,收获了一个白眼。 “是和麦芽一起去的。”苏格兰威士忌端着酒杯,无奈道:“不过他玩了想玩的项目以后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诸星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倒也的确是他的风格。” “是啊。” “已经这个时间了啊……”安室透适时加入了这场闲聊,他知晓好友针对麦芽威士忌的计划,继续把关于麦芽威士忌的话题聊下去不是什么好兆头,他难得一次地主动提议道:“一起去吃个宵夜?” “不了。”诸伏景光明白这是好友的好意,他摆摆手:“改天吧。” 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麦芽威士忌的名字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话题里。 时间已经临近十一点,该刷的存在感已经刷得差不多了,诸伏景光决定离开。 他有时候会怀疑麦芽威士忌这个名字究竟带着什么魔力,明明那个人并不在场,但那个名字还是会不间断地传进耳朵扰乱他的思绪。 他跟邻座的那两人道别,率先穿过闪烁的灯光和纷扰的人群,离开了这个充斥着酒精味的空间。 虽然时间已近凌晨,但是夏末的夜晚仍旧被闷热笼罩。 他走出酒吧,所有的吵闹仿佛都在迈出那扇门的那一刻被抛至身后,终于能喘上气来。 诸伏景光转过拐角,视线中出现一道并不明亮但范围足够大的灯光,他的脚步不由一顿。 他在路灯下站定,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灯光并不刺眼,甚至因为夜色太浓以至于带着点柔和。 很久之前,在他还读不懂那个人之前,那个人从酒吧追出来莫名与他拥抱,他仍旧不知道那个拥抱是什么含义,但是还能依稀记得其中的温度。 那个拥抱就发生在这个路灯下。 后来他与那个人拥抱过很多次,但是再次踏过这个路灯投下来的光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诸伏景光敏锐地转过头,两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线里。 那两人走路带风,很快就走进路灯灯光下,黑麦威士忌率先开口道: “你也收到消息了吧……啧,总之边走边说吧。”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随着那两人一起迈开脚步,迟疑道:“什么消息?” “你没收到消息吗?”黑麦威士皱眉:“我以为是群发的。” 诸伏景光知道对方的点到为止是为了不给自己惹上麻烦,他拿出手机,的确有一条未读的短信,他正要打开查看时,一道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一直沉默着快步向前的波本威士忌沉声道:“麦芽被日本公安抓了。” 诸伏景光脚步一顿,他的目光从那封未打开的短信上挪开,直直地对上前方那个转头看向他的金发青年沉静的眸子。 波本威士忌继续说:“总之,苏格兰,我们现在得去营救那个家伙。” * 诸伏景光想过这件事终究有一天会暴露,但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快,甚至没能撑过零点。 这不合理,他想,一定有什么问题。 他惯例地倚靠在墙角,终于抽出时间去查看那封简讯。 内容很简单,总结来说就是麦芽威士忌被日本公安抓了,现在就集合制定计划把那家伙给捞出来。 他关掉手机,面不改色地环视起周围。 加入组织至今,他还从来没见过目前组织里最为活跃的代号成员们聚的这么全的状况,甚至仍旧有人在陆陆续续到场。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但是他是怎么被抓的也仍是未知。” 那道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很熟悉,诸伏景光知道那是好友的情报网得到了新消息。 这则消息让他勉强能暂时把心落回原处,但也仅仅只是暂时。 虽然目前还不知道具体的营救计划,但如果接下来真的把麦芽威士忌给营救出来了,届时等待他的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苏格兰那家伙什么情况。”基安蒂推了推一旁的搭档,满不在乎道:“一副麦芽已经死了的表情。” 身旁那人说话时没有控制音量,科恩甚至怀疑起那个女人是不是故意想让其他人听到,他沉默地往旁边挪了挪,想让自己看起来离基安蒂远一点。 虽然没有抬头,但出于狙击手的敏锐,他能感受到两道裹挟着冷意的视线迅速锁定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基安蒂冷哼了一声:“鬼知道那家伙怎么把自己玩进去了,现在还要浪费时间去把他给捞出来。” 深夜突然收到麦芽威士忌被日本公安抓了的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烦躁,大半夜为了一个神经病集合,是个人都很难有什么好心情。 但是一码归一码,虽然看不惯那个神经病,她也还是来了。 她忽略了另一束冰冷的视线,冲着站在角落里的那个黑发男人大声道:“喂,你们不是总是在一起吗,他怎么被抓的?” 代号苏格兰威士忌的家伙没说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后便收回了视线。 基安蒂“切”了一声。 琴酒的冷脸她没少见过,苏格兰威士忌摆出那种表情倒还是第一次。 她跟那个人的交集并不多,仅一起出过几次任务,对那个人的印象大多停留在是一个没什么特点的家伙上:没什么弱点,没做过什么蠢事,没什么特别交好的人,顶多再加上一句实力不错。 而近一年多来则是发生了变化,再想起苏格兰威士忌这号人的时候,率先出现在脑子里的总是另一个代号——麦芽威士忌。 按照她的记忆再往前推个两年,以前每当麦芽威士忌的名字出现时,伴随的一般都是琴酒的名字才对。 那双仿佛淬着冰的蓝色眸子再次一晃而过,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快速从她的脑海中掠过—— 我靠,那两瓶威士忌之间不会真有点什么真感情吧?!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苏格兰看?” 一道带着几分熟悉的惹人厌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基安蒂微眨了下眼,猛地向后退了两步,失声道: “麦芽?!!” 不知道是她的声音让场面寂静了一瞬还是那个人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为之静音,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都投了过来。 基安蒂僵硬了一瞬,转头朝着琴酒的方向大声道:“不是,究竟是在搞什么,不是说他被日本公安抓了吗?!” 琴酒大步走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就算隔着一段距离他也敢断定不存在任何易容的可能性,那绝对就是雨宫清砚本人。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触及那人被血浸透了的袖子时微顿,冷淡道:“解释。” 那个今夜让在场所有人聚在一起的男人甚至没有转过头,十分干脆地忽略了他的问题,看着基安蒂再次问道: “你为什么一直看苏格兰?” 基安蒂做了个深呼吸,心里暗骂了几句神经病,那种难以言说的惊吓感已经消散,唯有被冷汗浸湿的背后还在提醒她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对麦芽威士忌的看不顺眼可以追溯到很久之前,不过她对大多数人都保持着这种不顺眼,麦芽威士忌只是其中排在最前列的家伙之一。 “你管我看谁。”基安蒂语气烦躁道:“你不会是被公安策反了才被放回来的吧?” 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周遭的人的话匣子,有几个人压低声音讨论了几句,在琴酒的目光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也是,想看谁是你的设定,与我无关。” 麦芽威士忌一如既往地像是听不懂人话,说的话也一如既往地让人难以理解,说完那句话便自顾自地走向最角落的位置——那里只有一个人在。 两瓶威士忌面对面站在一起,双方都没有直接开口,一道携着寒意的声音从一旁响起: “雨宫清砚。” 在场没有人不知道那是麦芽威士忌的名字,但是他们不知道琴酒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麦芽威士忌的真名。 气氛再度凝结起来。 “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跑到公安那里。”琴酒说。 或许是因为触发了什么关键词,那个人终于舍得给出回应:“这有什么好问的,被抓了啊。” 那个人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距离不足半米,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不止一次比半米更近,但诸伏景光此刻却觉得这半米的距离近到难以想象。 在麦芽威士忌被逮捕的几个小时后,组织得到了麦芽威士忌被逮捕的消息,然后就在营救麦芽威士忌的作战会议上,麦芽威士忌出现了。 诸伏景光身上的肌肉紧绷着,面部僵硬做不出任何表情,那个人的声音变得忽远忽近,连带着那张熟悉的脸也恍然间忽远忽近看不清晰了。 那个人说得理直气壮,语气里听不出任何一丝毫多余的情绪,不等琴酒继续提出问题就已经收回了分出去的那缕注意力。 “但是公安的冰淇淋味道一般,我就回来了……对吗?苏格兰。”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看起来与过去没有丝毫差别,静谧的、难以看透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那个人看着他,表情与他离开审讯室时最后看到的那个表情如出一辙。 诸伏景光没有说话。 他的默不作声没有对那个人带来任何影响,对方十分自然地张开双臂抱了上来,就像很久之前在酒吧转角处的路灯下张开双臂要求他给予一个拥抱时一样,他没有躲开,但是也没有抬起手回以一个拥抱。 耳畔拂过一缕微风,诸伏景光的瞳孔剧烈地颤动起来。 周遭的人刻意收敛的讨论声、夏夜的蚊虫扇动翅膀以及不知从何处发出的蝉鸣,一道极其轻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世间的一切声响仿佛都在那一刻褪去,那个人说的是—— “诸伏景光。” 夏末,午夜,闷热,不同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身上,冰冷、好奇、惊疑、厌恶、掩饰得很好的忧虑,如此种种,清晰可见。 思绪好像缠绕成了一团,又被一把散着冷气的刀刃一斩而断,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这似乎取悦到了抱着他的人,那人莫名笑了一声: “冷吗?” 第83章 雨夜(三) 凌晨刚过,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代号成员们又沿着来时的轨迹原路返回,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 直到走出很远,少有地结伴同行的人才终于开始议论起来。 是个人都知道这件事里一定有鬼,琴酒可不是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家伙,但是没人愿意在那个场合对那种状态下的麦芽威士忌发出什么质问。 鬼知道那个神经病还会做出什么,反正组织不会让这件事平白遮掩过去,耐心等等,总会有风声走漏出来。 诸星大是最迟离开的几人之一,他故意放慢了脚步,隐秘地观察着其余几人。 麦芽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波本威士忌以及琴酒,毫无疑问,这也基本就是今晚全场最具代表性的几个代号成员了。 他不认为这是什么乌龙事件,麦芽威士忌很有可能真的被日本公安抓住了,但是在对他展开营救之前,那个家伙自己跑出来了。 无论是被抓还是脱身的过程一定并不仅仅是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一样简单轻松,他当然想知道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比起这些,他的关注点落在了另一处。 麦芽威士忌今天被抓,当晚组织就已经拿到了情报准备对他展开营救。 日本公安那里有鬼,他想。 但是那与他并没有直接关系。 诸星大不知道接下来那几个人还会发生什么交谈,麦芽威士忌从公安回来乃至于出现在人前的每一刻都在展现对苏格兰威士忌的在意——光明正大,毫不收敛。 他已经能够想象接下来一个月组织里的话题中心是什么,不过他对那种八卦不感兴趣。 比起那些,他更想知道日本公安是怎么抓住麦芽威士忌的,那家伙的踪迹可是连组织里的人都很难弄清楚。 他的目光在最后几个停留在原地的人身上一一滑过,日本公安里有鬼,组织里未必没有。 拖延的时间已经足够久,过犹不及,再不离开就略显刻意,诸星大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烟盒一边向外走,按下打火机的那一瞬,他的动作突然一顿。 火苗迅速舔舐香烟,一缕烟雾缭绕升起。 诸星大抬手把咬在嘴里的香烟取下,转头远远看了一眼,那里已经只剩下两个人了。 脑海中快速闪过几个小时前在酒吧里的画面,他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有趣啊……” * “诸伏景光。” 那个人又意味不明地说了一次那个名字,诸伏景光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一阵微风吹过,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 他布下计划逮捕了麦芽威士忌,计划成功的同时他的卧底身份也随之暴露,而就在那场围剿发生过的几小时后,本该在公安的重重看守下的麦芽威士忌竟然自己回到了组织。 他以为那个人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他的身份,但是那个人没有,他以为那个人至多只是知道了他的卧底身份,但是那个人准确地叫出了他的真名。 对于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他总是有很多不明白,一重又一重,仿佛永远都无法真正翻越。 他能看透那层薄薄的镜片,却无论如何都看不透那双深绿色的眸子。 雨宫清砚没有当场揭穿他,那一定就有着其他的计划,这是危机,同时也是他的机会。 诸伏景光定下心神,缓缓开口:“你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 对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也并未偏题到彻底无法听懂的方向,口吻平淡:“从你把电话号码存进我的手机里的那一刻开始,我给你的备注就是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面色一僵。 他的心中本能地生出一种荒谬感,但是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在告诉他:那个人说的是真的。 他的面部神经仿佛凝结住,做不出任何表情,半晌,才机械性地开口道:“为什么?” 他看着那张还带着笑意的脸,问出那句话时或许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自己问的究竟是关于什么的问题,所有不同的疑问汇聚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一声“为什么”。 脑海被无数个不同的问题填满,每一个“为什么”都代表着一种未知,直面那个人无法理解的答非所问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他也很想知道听到这声疑问时,那个人的脑海中率先出现的会是怎样的问题。 “我说过,我能帮你解决一切问题。” 这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诸伏景光莫名想起了不久前被扣在手腕上的带着金属独有的冰冷感的手铐,明明那副手铐早就已经打开,他却仿佛觉得那副手铐还依然存在。 他不太自在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为什么?” 那个人理所当然道:“因为我能做到。” 诸伏景光隐约察觉到他们的话题已经偏移,但是又好像是延迟了十几个月回归了正轨。 在很久之前,在雨宫清砚对他来说还只是麦芽威士忌的时候,其实那个人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但是却没有做任何事。 那个人知道鬼屋里有鬼,他想,但是那个人还是陪他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隔半米,却好像比刚刚拥抱在一起时还要近,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你想要什么?” 那个人仍旧在笑,那是胜利的笑容,但是其中包含了怜爱和温柔,他很难想象这种表情出现在这个人身上,但事实的确如此,他无法反驳,也无力反驳。 那个人向前一步,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你该问你自己才对。诸伏景光,你想要什么?” 他没有退后但也没有向前,原本各类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这种境况下似乎说任何话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平静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那个人的手十分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脸颊,就像他知道的那样,那双手一如既往地带着冷意,让他在这个闷热的夏末之夜想起了去年北海道的那场初雪。 那双手上附着的力量并不大,但却足以让他无法移开视线,像是忘记了如何眨眼,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个问题——我似乎还从未亲眼看见那双眸子,不加以任何阻隔、没有那层薄薄的镜片地亲眼去看那抹深绿。 夏末的闷热让捧着他的脸的手携带着的血腥味隐隐扩散开,他的目光稍稍偏移,但是并没有如愿看到那截手臂,他想,他明明有把那道伤处理好才对。 “苏格兰。” 那个属于他的代号成功唤回了他的注意力,那个人顿了顿,又继续说:“苏格兰也好,诸伏景光也好。” 静谧的深绿间泛起涟漪,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意识到那其实是笑意,深绿色的眸子的主人说: “只要你想,我能帮你做到一切。” “你该学会向我许愿。” 第84章 雨夜(四) 雨宫清砚坐在沙发上,掌心托着下巴,静静地看俯身正帮他拆开绷带的那个人。 这里是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不过是离开了一天,那个人的反应却像是他们已经离开了一年。 这间不大不小的公寓已经成了他最常停留的地方,公寓的主人也成了他注视时间最长的人。 或者说,因为公寓的主人是他最常注视的人,所以这里才会成为他在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主观落脚点。 “苏格兰。” 那个正专心为他清理伤口的人转头看了过来,雨宫清砚对上那双蓝眸,又说:“诸伏景光。” 这个名字对那个人来说就像什么禁区,每当提及就会触发一些反常,落在伤口上的棉签无意识地下压,带来一阵刺痛,雨宫清砚反而忍不住笑起来。 那个人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失误,立刻抬起手,又低声道了个歉。 雨宫清砚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抱歉的,不过那个人想这么说,那也就随他去了。 他只是想叫叫那个人的名字,或许对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件事,所以在安静地对视了几秒后,那个人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处理伤口上。 苏格兰威士忌的确很擅长做这种事,即使审讯室里光线昏暗也仍旧把伤口处理得很好。 不过就算处理得再好,崩开时也仍旧是一道血淋淋的伤。 “你做了什么?” 那个人并不转头看他,语气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雨宫清砚却透过表层的安然看到了内里的绷紧的神经。 好像一切都看起来与过去没什么变化,但是明了了诸多问题后,那个人的防备却再度升级。 “你指什么?” “怎么……”那个人的声音顿了顿,“怎么出来的?” 雨宫清砚觉得这个问题实在过于无趣,但这是回到这间公寓后那个人主动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所以他还是决定回答一下。 “打开锁,打开窗,跳下去。” 诸伏景光想,的确,雨宫清砚一向很擅长开锁。 他很难想象在全身被束缚住的情况下那个人是怎么打开了手铐以及其他的锁链,但事实就是,那个人的确做到了。 “审讯室没有窗户。”他说。 “嗯。” 那个人对这个话题表现得兴致缺缺,诸伏景光将绷带一圈圈缠绕在那人的手臂上,不再开口。 审讯室没有窗户,那就是从其他窗户跳下来的。 审讯室本身位于高层,高层出入需要专门的密匙,不过既然那个人是从窗户跳下去的,没有密匙也无所谓。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转头看了坐在沙发上的那人一眼,从十七楼跳下来,只有手臂的伤口崩开或许也称得上奇迹。 “我没对那里的人做什么,不必多想。” 被戳中心事,诸伏景光的表情一凝。 他的确一直在想这件事。 经历了那场围剿,雨宫清砚此刻表现得越是平静,他就越忍不住对公安部的那些同僚产生担忧。 计划在终点迎来失败的负面影响没有作用到他身上,但是总会有一个落点。 不知道是哪里生出的意气,他直起身,一边整理着医药箱一边说:“因为你是麦芽威士忌。” 理智告诉他这种时候不该对那个人说这种话,但是他还是这样说了。 或许是从午夜时分突然见到那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熟悉的身影开始,或许是从那个人在他耳畔念出一个封存的名字开始,也或许是从那个人轻描淡写地表明自己早就知晓他的另一层身份开始,他对来自那个人的纵容和特权突然有了新一层的认知。 他以为这句话多多少少会牵动对方的神经,但是那个人并没流露出丝毫不快,甚至还轻笑了一声。 “怎么了?”诸伏景光问。 “你真的不明白吗?” “我该明白什么?” 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组织成员懒散地倚靠在沙发里,口吻仍旧是熟悉的淡然: “你该明白,我不是没空做一些额外的事情,但是我在意你的感受,所以我没去做。”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几秒钟后率先别开了视线。 他将整理好的医药箱放回原处,站在柜子前,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 雨宫清砚今夜对他说“你该学会向我许愿”,让他恍然想起了在新年参拜时那个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你与其向这种木头泥巴许愿,不如向我许愿。”】 那时候他并没有真正在意这句话,现在却有了另一层认知。 他甚至生出了一种荒谬的念头:如果他真的许下了什么愿望,那个人说不定真的会去做。 这种想法很危险,显而易见,豪赌一个高度自我的人的奉献精神是不切实际的。 诸伏景光转过身,问道:“你究竟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雨宫清砚握着他的把柄,却并未以此要挟,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想做什么,但是他知道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那个人似乎真的不准备开口,他向沙发的方向走了几步,再次开口道:“雨宫。” 从真名被说出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无法继续使用苏格兰威士忌的立场和心态去看待那个人。 苏格兰威士忌可以信任麦芽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可以信任雨宫清砚,但是诸伏景光不能。 “你该告诉我一些具体的东西,否则我没办法衡量,也没办法给你。” “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具体的。” 雨宫清砚站起身,走向从今晚开始就有意与他保持距离的那个人。 那个人对他的防备一直是无形的,他尊重那个人的想法,但是这种防备之心没必要化为有形的距离。 他喜欢变化,一些不符合他心意的变化可以存在,但是并不需要被长久保留。 他不需要那个人特意为他做什么,他想要的他自然会去拿。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雨宫清砚说。 那句话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在一年之前这句话曾出现过一次,诸伏景光谨慎道:“什么游戏?” 那个人复述起一段熟悉的游戏规则:“每天一个任务,一百天后结束,完成任务我会给你奖励。” 这一次的游戏规则更加简略,诸伏景光隐约意识到,那个人对这场还未发生的游戏并没有那么期待。 他想,至少一定没有上一次那么期待。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当这个要求被提出,他的心情忽然踏实了许多。 感情是模糊的,利益交换是切实的,他肩负着的责任让他无法毫无顾忌地去进行豪赌,但他不介意在衡量和斟酌后进行一些交易。 “惩罚的规则也和上一场游戏一样吗?” 雨宫清砚轻描淡写道:“没有惩罚。” 诸伏景光微愣。 “怎么样,要玩吗?” 这是不在雨宫清砚的计划内的一场游戏,但他觉得如果有游戏规则的束缚存在,那个人或许能安心几分。 或者说,如果对象是那个人,他不介意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玩一场游戏——不是为了用一百个任务去塑造一个角色,而是为了用一百个任务期限去认识一个人。 那个人在一年前完成了他的一百个任务,从此以后不再属于漫画家,但是在苏格兰和诸伏景光之间那个人选择了后者,所以那个人也不属于他。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面露思索的人,默而不语。 就算不属于他,他也不会把这个人让给别的家伙,漫画家也好、组织和公安也罢,所有有形的、无形的、这个世界的、其他世界的统统都算上……在他离开后,那个人只能属于他自己。 出乎意料,对方迟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雨宫清砚对这种无谓的等待不感兴趣,他没说什么,转身走进阳台。 等他找到浇花用的喷壶回到客厅时,那个人仍旧站在那里。 摆在窗边的那两盆花已经不算完全意义上的花,矢车菊过了花期,现在只余下层层叠叠的绿叶,不过就算屋主总是外出,它们也仍旧被养护得很好。 他漫不经心地给两盆矢车菊浇了水,并不催促那个还在思考中的人。 对于苏格兰威士忌,他的耐心总是超乎想象地充足,仿佛永远都用不完。 雨宫清砚把喷壶随手放在窗台上,下一刻,一道机械性的声音随之响起—— 【今日任务(900/1000):为盆栽浇水】 【签到成功(900/1000),任务奖励已发放】 【一包种子】 雨宫清砚四处看了看,没发现种子的踪影,他猜大概是在那件染了血的蓝色外套的口袋里,又转身走向沙发。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在他的安全屋里自由穿梭着的人,目光不受控制地追寻起那个人的行动轨迹。 那个人从沙发上随手捞起了那件一只袖子已经被血打湿的蓝色外套,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他没能看清,但是也无暇分神去思索。 蓝色外套,他默念着这个字眼。 蓝色外套让他和雨宫清砚第一次产生了接触,当初那个莫名其妙提出要与他交换外套的男人也完全符合那个仿佛无时无刻不活在传闻里的麦芽威士忌所携带的刻板印象。 其实他至今仍旧无法理解雨宫清砚那时候为什么执意要与他交换外套,不过那似乎早就不重要了。 雨宫清砚讨厌那件蓝色外套,但是后来又为了他频繁地去穿那件外套,从另一个世界迈进了他的世界。 雨宫清砚不在意这个世界,但是在意他。 ——那个人在一步步为他走下神坛。 无论是从情感出发还是从理智出发,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他不知道雨宫清砚究竟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即使只是暂时的,也要把那个人留在自己这一方。 “雨宫。” 那个人闻声转过头,问道:“怎么?” 雨宫清砚愿意穿上那件蓝色外套为他暂且走下神坛,但那件外套终有破碎的一天,谁都不知道雨宫清砚下一秒是否会脱下外套,自顾自地回到那个只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 只有让那个人彻底站在他的阵营,才能做到真正的万无一失。 诸伏景光沉默了两秒,认真问道:“第一个任务是什么?” 他清晰地看到,那个有着一双深绿色眸子的人无声的笑了。 无声但无法忽视。 也无法移开视线。 情感总是笼罩着模糊不清,但利益和立场永远明了,他必须把那个人留在他的阵营。 ——彻彻底底。 第85章 神隐(一) 组织会那么迅速地发现公安逮捕了麦芽威士忌,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麦芽威士忌自己通过一些手段把这个消息传回了组织,要么就是公安里藏着内鬼。 后者更糟糕,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状况,但诸伏景光不得不承认,目前来看,其实后者的概率会更大。 雨宫清砚对组织的认同度并不高且个性极度自我,遇到问题后第一反应绝对不会是找组织帮忙,更何况事实也已经证明,雨宫清砚完全有能力自行脱困,不必向组织求助。 既然公安能在组织里埋藏卧底,组织当然也可以在公安里也埋下暗线。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一如既往地躺在沙发上看书的男人,陷入思考。 雨宫清砚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组织的对与错,不在乎正义与邪恶,他的眼里没有黑白之分,永远只看得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或者这也正是雨宫清砚即使早就知道了他的警察身份却连将其当作把柄要挟他的想法都没有生出的原因。 对这样的一个人来说,大概都很难想象可以把这件事当作把柄。 诸伏景光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雨宫清砚可以不在乎,但是他不可以。 雨宫清砚是怎么知道他的卧底身份尚未可知,这个问题尚且可以稍加拖延,但是弄清楚组织是怎么知道公安逮捕了麦芽威士忌这一点已经刻不容缓。 这不仅仅关系着公安内部的安危,也关系着他与好友的潜伏任务能否继续推进。 组织能如此迅速地拿到麦芽威士忌的情报,那在这场围剿计划中充当了主要角色的他也随时都有可能暴露。 诸伏景光终于还是走向了沙发,说道:“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那个人把挡着脸的书随手挪开,露出半张脸,并没说话。 没答应,但是也没回绝,按照经验,基本可以默认成同意的意思。 诸伏景光在心中措辞,蹲下身,与躺在沙发上的那人平视,试探性道:“组织是怎么知道你被抓住了的?” “不知道。”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诸伏景光想,也对,那个人怎么可能在乎这种事? 雨宫清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这件事的揭开像是出现了一道已经无法跨越的危机,又好像是让他终于可以放下一道顾虑,这个人的存在在未来或许可以为他、为他的任务带来意想不到的助力,但前提是要有未来可谈才行。 卧底身份一旦被组织得知,那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能活着从组织脱身。 说是最好的结果,但本质上仍旧是下下策。 诸伏景光站起身,十分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黑麦约我见一面,我尽量早点回来,有什么想吃的可以给我发短信。” “哦。” 诸伏景光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赴约。 他在玄关换好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无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那个人仍旧在看书,那是一本已经被翻阅过很多次的侦探小说,书是他买的,但其实他至今还没读完。 雨宫清砚或许真的可以帮助他,但他无法做到对雨宫清砚托付信任。 他肩负的责任让他必须抛开私人情感去做决断,但是雨宫清砚停留在他身边只是出于私人情感,他们两人长时间待在一起本就是矛盾的。 世上只有雨宫清砚自己清楚他当时为什么会加入组织,但麦芽威士忌是一个代号,雨宫清砚不在乎这个代号不代表这个代号并不存在。 就算那个人从未表露出对他的另一层身份的看法,但是他不能赌。 等到公安内部内鬼问题解决,他会想办法解决雨宫清砚身上的隐患。 一个变化莫测的人,谁都不知道下一秒那个人还会不会继续对他保持兴趣,而棘手的是其实他并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对他产生兴趣。 想要把雨宫清砚彻底留在他的阵营,那至少要搞清楚雨宫清砚究竟想要什么才能展开计划。 “我出门了。” 黑麦威士忌的邀请是昨晚发来的,他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答应下来。 这并不是什么适宜小聚的时间,但是黑麦威士忌的和雪莉关系匪浅,如果雪莉知晓什么有关麦芽被捕的内情,那他或许能从黑麦威士忌那里得到一些情报。 他们正巧在酒吧门口遇到,熟稔地打了声招呼,一起走进酒吧。 诸伏景光看了看周遭的客人,这个时间里酒吧的人不算多,他选了个位置坐下,向调酒师点了杯酒,又转头看向正落座的那人:“怎么突然想起找我出来喝酒了?” 黑麦威士忌不紧不慢地坐下,并没有直接回答。 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但还是笑着说:“不喝点什么吗?” 黑麦威士忌姗姗来迟地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想确认一些事情而已。” 诸伏景光问:“什么事?” “我在想,你今天为什么会选择坐在这里?” 这是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过与雨宫清砚的莫名其妙相比不值一提,诸伏景光回答道:“随便选的。” 黑麦威士忌笑起来,并没多说什么,而是招招手,向走来的调酒师点了杯酒,等到调酒师离开后才再次开口:“自从被麦芽缠上就再也没见你抽过烟了,是因为我之前告诉你麦芽讨厌烟味吧。” 诸伏景光面不改色道:“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吧。” “的确与我无关,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诸星大转头看了看四周,淡淡道:“你看,这个时间酒吧里的人不算多,明明不是没有更清静的位置,但是你偏偏选了这里。” “无论你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只有这里没人抽烟。” 那个代号苏格兰威士忌的男人的身上看不出丝毫破绽,似乎已经有些不快,但仍旧给出了回应:“你想表达什么?” “苏格兰。”诸星大的身体向前倾了倾,盯紧那双平静的蓝眸,压低声音道:“麦芽被抓的那晚,你为什么会坐在那个位置?”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格兰威士忌刹那间缩小的瞳孔,即使仅仅是一瞬便被隐藏,但是身体下意识地反应往往能代表更多东西,他心情颇好地笑了两声。 那个人的表情不算太好看,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诸星大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几天前他同苏格兰威士忌在这里碰面时的场景,这是他思索了很久的问题,直到今天再次见到场景里的主人公时,他才终于能自信地把问题的答案填进空白处。 “因为你早就知道麦芽被抓了,所以可以不用顾忌身上染没染上烟味。” 诸星大端起酒杯,显而易见,苏格兰威士忌并没有跟他碰杯的心情,但偏偏他的心情又实在不错,于是主动凑过去用杯子碰了碰对方摆在面前的酒杯。 “那晚刚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了,你怎么会坐在那种地方?那边可是有不少人在抽烟。” 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渐淡,原本还能勉强维持的笑容最终还是化为了乌有。 “麦芽讨厌烟味,所以你对香烟有所回避,那天在酒吧碰到的时候我没邀请你一起坐也是知道你不想身上染上烟味,毕竟那会儿我正在抽烟。” “但是你最终选择坐在一个周围有人在抽烟的位置,就像是……” 诸伏景光没有打断那个人的话,放在暗处的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身上带着的手枪。 “就像是你早就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麦芽了一样。” 随着最后那句话的话音落下,这块空间似乎从酒吧里切割分离,刹那间彻底寂静下来。 诸伏景光笑了一声:“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当然是因为我知道麦芽那晚不会来找我所以才——” “不可能。”黑麦威士忌打断道:“连麦芽不肯见你的那三个月里你都会避开染上烟味的可能性,不是吗?” 诸伏景光面无表情地与黑麦威士忌对视了一会儿,对方丝毫不露怯,看起来对自己的结论十分自信,半晌,他率先开口道:“你想做什么?” 他当然可以继续辩解,但是坐在他旁边的人是黑麦威士忌,他们已经认识了不止一天两天,对那个家伙来说无谓的争辩只会浪费时间。 但也显而易见,如果黑麦威士忌真的打算把这件事上报给组织就不会在今天约他见面,也就是说,其中还有回旋的余地。 诸伏景光的头开始疼起来,虽然黑麦未必猜得到他的身份,但是麦芽毕竟是被公安抓走的,他与这件事有关被揭开后,那至少他与警方有过联系是板上钉钉的,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组织动手清理门户了。 诸伏景光等了许久,黑麦威士忌并没有提出什么条件,他的眉头蹙起,正准备再次开口,未出口的话音突然被一声真情实感的感慨打断。 “你最终还是选了波本啊。” 诸伏景光表情微变:“关波本什么事?” 把zero牵扯进来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情况,无论是从大局出发还是从私人情绪出发,他都不希望连累好友陷入危险。 “也对,的确不关他的事。”黑麦威士忌端起酒杯,不紧不慢道:“毕竟同时喜欢上两个人的你才是罪魁祸首啊,苏格兰。”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一副一切我都明白的表情的男人,忽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虽然他并没有及时给出回应,但黑麦威士忌的声音仍旧在继续响起:“其实我倒还算能理解你的做法,虽然波本的个性也好不到哪去,但麦芽个性糟糕的程度更胜一筹……想把麦芽那种家伙彻底甩开,把他送进监狱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诸伏景光缓慢地眨了眨眼,那段话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就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了。 ——哪里好像不太对。 ——又好像哪里对了。 诸伏景光掩嘴轻咳了一声,“你懂就好……黑麦,算我欠你个人情。” “大家都是朋友,我会帮你保密的。” 诸伏景光没再多说什么,举起了酒杯。 两只玻璃杯相碰,一道清脆的声响过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将刚刚的话题揭过,笑着聊起了另一件事。 用朋友这种话掩饰利益交换有些可笑,但至少结果是好的。 诸伏景光借着喝酒的动作将神色中的思索掩饰过去,放下酒杯后却还是忍不住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黑麦为什么会觉得我同时喜欢上了麦芽和波本?? 第86章 神隐(二) 雨宫清砚发现苏格兰威士忌最近总是很忙碌。 大概是警察的身份已经被他知道了所以省下许多顾忌,以前借口独自出去还要编编理由,现在反倒是可以直接告诉他抱歉你不能跟着,算下来也算节省了时间。 雨宫清砚看着放在桌子上早餐和便签,陷入思考。 他当然知道苏格兰威士忌早上就出门了,他是在思考那个人最近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才会变得如此忙碌。 【组织和公安的任务同步完成,他当然很忙。】 雨宫清砚在餐桌旁坐下,拿起一个包子,没理会那道声音。 苏格兰威士忌也不是第一天打两份工,以前可没有现在看起来那么忙碌,至少那个人以往很乐意把时间花在他身上。 他一边吃着包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直到把用过的餐具清洗干净放回橱柜里时仍旧没想出什么定论。 一个问题越模糊时另一个问题就会显得越清晰,距离他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不足百天,他愿意把剩余的时间都留给苏格兰,那么苏格兰也该多在意一下他才行。 吃过早餐,今天的任务随之轻松完成,把充当任务奖励的石头扔进垃圾桶,雨宫清砚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躺了一会儿,决定去见见琴酒。 从他从公安那边回来的那晚起琴酒要跟他谈谈,但是他一直没去见面。 琴酒这种时间找他无非就是为了问他和公安的那些事,比起聊这种无聊的事,他更想把时间留给苏格兰。 ——但显然,苏格兰并不这样想。 虽然是临时起意,但是想找到琴酒并不难,毕竟那个啰嗦的系统总是热衷于告诉他那些角色所处的坐标。 他已经懒得让系统去开发静音模式了,毕竟三个月后他就会离开这里,系统能不能静音也与他无关了。 雨宫清砚不知道琴酒对于换安全屋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执念,不过设定如此,也无所谓了。 玄关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声响,琴酒警惕地按住了枪柄,下一秒,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看清那张脸后,他握住枪柄的手指再度收紧,瞄准那个自顾自上门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开口质问,一道短促的短信提示音突然响起。 他没有闲心去看那条短信,雨宫清砚主动找上门从来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事。 站在玄关的男人单手拿着手机,又随手把身后的门关上,十分自然地开口:“你收到短信了,不看看吗?” 琴酒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那个家伙完全没有自己正在被枪指着的自觉,走进屋内,仿佛看不见越来越近的枪口,随意在沙发上坐下,抬头道:“不是给你发短信告诉过你了吗?” 琴酒微微皱眉,他并没有收到来自那个人的短信,但是那副表情又不像是作假。 他的目光落在放在沙发上的手机上,表情微滞,一个荒唐的想法生了出来。 甚至不需要他开口质疑,很快那个不速之客就自己承认道:“哦,到了才想起来,进来以后发的,你记得看。” 琴酒几乎要气笑了,看着那张写满了理直气壮的脸,最后还是缓缓放下了枪。 看起来不太正常,那就是还算正常的状态,大概暂且不必动枪。 他俯身捞起沙发上的手机,看了眼那条新收到的短信。 【我来了。】 琴酒:“……” 他低头看了一眼发来这条没头没尾的短信的家伙,没看到人影,他立刻警惕地转过头,正巧与端着水杯的男人对上视线。 他再次肯定了刚刚的想法:今天的雨宫清砚不正常到显得过分正常,这一认知让他稍微放下了几分戒备。 经验之谈,雨宫清砚看起来像个正常人的时候往往才是最危险的时候,说一些听不懂的蠢话、做一些看不懂的蠢事跟真正发神经相比还是前者更好应对,他不是没有与那个人决一生死的自信,但是他不想跟一个可以不顾一切的神经病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况且他的确是想跟这个人好好谈谈——有关公安。 “麦芽。” 雨宫清砚重新在沙发上落座,把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等待那人的下言。 比起那个代号,琴酒更喜欢说他的名字,这个特点在只有他们两人在时会更加明显,但是现在,琴酒说的是“麦芽”。 这说明琴酒是想以“琴酒”和“麦芽威士忌”的身份来进行谈话。 这本是无关紧要的问题,雨宫清砚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另一道声音—— 【“因为你是麦芽威士忌。”】 他看着摆在茶几上的那只杯子,莫名有些出神。 “麦芽!” 雨宫清砚回过神,慢吞吞地抬起头,给了站在旁边那人一个询问的眼神。 琴酒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那个人一向不会向外界露出什么好脸色。 一个角色的设定包括很多方面,外貌、姓名和个性只是最基本的东西,创作者会给予笔下的角色喜悦与苦难,按照比例造就出一段过往经历,再反过来以其影响最初的外貌、姓名和个性。 所以当这个世界里的角色表达自己的情绪时,无论好坏,他都很难生出什么实质性的感觉。 那个角色心情不好,那个角色心情好,那个角色在生气,那个角色很开心……一些程序化的东西不值得引起他的额外关注。 “你说,我在听。”雨宫清砚淡淡道。 琴酒看着那张平静的脸,半晌,还是把刚刚已经说过一遍的问题复述了一次。 麦芽威士忌被公安逮捕的消息传回组织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那个男人怎么会毫无征兆地在公安那边栽跟头,但是这个想法一生出,他又立刻意识到,那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值得意外,谁知道那个神经病到底是怎么进去的。 召集代号成员们去公安抢人,计划还未完全制定,那个家伙自己回来了。 他不觉得雨宫清砚会投靠公安,他甚至怀疑被公安逮捕这件事都是雨宫清砚故意的,但他敏锐地从这件事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雨宫清砚和日本公安之间,一定有什么东西让这两者之间产生了联系。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内鬼。 那不是唯一的答案,但那是最棘手的答案。 显而易见,雨宫清砚完全不把组织与其他势力之间的矛盾和立场冲突放在眼里,这样一个人一旦被什么影响,那带来的后果无法估量。 他很难想象雨宫清砚会被什么东西影响,但是那个人可能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也可能对任何东西都产生兴趣,让他不得不防。 “最近有没有人向你打听过有关公安的事情?”琴酒问。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喝了口水,淡淡道:“有。” 琴酒眸光一冷:“谁?” “你。” “滚出去。” * 与琴酒礼貌告别,雨宫清砚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去见琴酒,除了无聊以外,也不算是完全没有缘由。 苏格兰很在意公安那边的事,在意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暴露后甚至开始理直气壮地瓜分走对他的在意。 他原本是准备顺便找那位新手指导NPC拿一些苏格兰一直很在意的情报,不过真到了那间安全屋,他又改变了主意。 苏格兰威士忌很矛盾,或者说,矛盾的是诸伏景光这个人。 当那个陌生的名字背后的秘密被揭开,过去那个他总是能看到、触碰到的苏格兰威士忌开始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清晰完整的诸伏景光。 苏格兰威士忌是诸伏景光的一部分,他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也喜欢诸伏景光,但是有些事,苏格兰威士忌能做而诸伏景光不能。 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带给他的感觉是有所不同的,他想,那在苏格兰威士忌和诸伏景光眼里自己是否也有所不同? 他已经尝试了站在苏格兰威士忌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的一切,却还从未想过要以这个视角看一看自己。 在苏格兰威士忌眼里、在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人眼里,“雨宫清砚”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愿意用剩下的全部时间去观察、去注视那个人,但那不代表他愿意花费时间去看一个背影。 他永远都不会踩着另一个人的脚印向前走,他有自己的路,对别人的背影不感兴趣。 明明是漫无目的地走,但是兜兜转转,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附近。 雨宫清砚在苏格兰威士忌的安全屋楼下的长椅坐了许久,天色逐渐暗下来,那代表着时间的流逝。 他不喜欢等待,即使知道那个人迟早会出现在视野里又逐渐走近,他也仍旧对等待感到厌烦。 “雨宫。” 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俯下身与他平视,露出了个熟悉的微笑。 “在等我吗?” 他的确在等待那个人,但是他讨厌等待。 雨宫清砚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抬手理了理那人被风吹散的刘海,站起身,把那个站在长椅前的男人按在椅子上。 他与那个人交换了位置,从那双蓝色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也清晰地听到了混杂在风声中的心跳。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诸伏景光甚至能看到那个人眼底的青黑色,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以为那个人会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但实际上,那个人很快便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没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诸伏景光坐在原处,看着那个逐渐消失的背影,仍旧定定坐在那里,没有起身。 虽然那个人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他依稀感受到了那份不快,这种关头他应该时刻稳住那个人的情绪,不能留下任何隐患,但是他还是没有挪动脚步。 他恍然仰起头,望向天空。 太阳已经落下地平线,只余下昏暗的天空和翻卷的乌云。 独自坐在长椅上的男人喃喃道:“快下雨了啊……” * 诸伏景光在那个长椅上坐了许久,久到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才终于站起身上楼。 客厅的灯还亮着,诸伏景光习惯性地看向沙发,就像他想的那样,一个熟悉的人影躺在那里。 比起卧室,那个人更喜欢躺在沙发上,他不知道其中有什么缘由,不过那似乎也并不重要。 那个人就是这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需要任何理由,只需要他想这样做。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蹲在了沙发旁,静静地看着躺在沙发上的人。 他分不清那个人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他不太想出声确认。 无论是睡着了还是单纯闭着眼其实对此刻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他只是想安静地待一会儿,就这样就已经很好。 时间的流速在不变中变得模糊,他分不清具体是过了多久,但是身体已经有些僵硬。 他没能看到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但又好像本就不希望自己看到。 那个人说出了他的真名,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他再也无法以绝对的苏格兰威士忌的心态去面对有关那个人的一切。 或许从放任自己去注视那抹深绿开始他就已经错了,误入歧途后却已经无法折返。 无论是从理性和感性出发最终只能看到一个终点,但是情绪和理智要分开计算,混杂在一起得出的最优解是脆弱的,终究会碎裂。 窗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那是雨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诸伏景光如梦初醒般地转过头,发现原来没有关窗。 他赶在雨越下越大之前去把窗户一一检查关好,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将掌心贴在玻璃上,隔着一层无形的障碍去触碰那些从高空坠落的无色的雨珠。 “梅雨季啊……” 九月,夏末初秋,梅雨季来临。 时间变得模糊又清晰,就像接二连三砸在玻璃上的雨滴迸溅出的水花,一晃而过难以看清,但是伴随而来的声音清楚地砸在了耳膜。 他收回贴合在窗上的手,将窗帘拉上,把一切难以看清的黑暗阻隔在外。 他转过头,隔着半个客厅去看躺在沙发上的人。 他想,雨宫清砚和这场不在天气预报里的雨是一样的。 明明近在咫尺,但却因为隔着一层玻璃无法真正触碰,即使拉上窗帘强迫自己不去看,雨声也无法忽视。 但是如果打开窗将其手探出去,自己也会被淋湿。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重新迈开脚步,去卧室抱了床被子,动作小心地盖在沙发上的那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去关上客厅的灯,并未回到卧室,而是背靠着沙发坐下。 这个时节的夜间并不冷,大概是因为下了雨所以今夜才显得带着些许凉意,索性沙发旁铺了地毯,倒也不会觉得有多不舒服。 他只是想坐一会儿,那是只有在黑夜来临之际才能短暂获得的安然,不考虑任何东西,将身上背负着的一切暂且放下,放空自己,不去期待,也不去回应期待。 他偶尔会庆幸那层玻璃的存在,挣扎和困顿固然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来痛苦,但也正是那层玻璃的存在,才更能让他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的距离。 公安内部大概率藏有组织的卧底,和围剿事件关联性不大的黑麦威士忌已经察觉到了一丝蹊跷,他随时都有暴露的风险,但是有关内鬼的调查推进得很艰难。 雨宫清砚早就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即使那个人对他说可以帮助他,但是他不能真的就这样草率地托付信任。 他不能相信雨宫清砚,但是又无法与他保持距离或者不管不顾,一旦雨宫清砚对他失去兴趣,那他的身份也很有可能会随之暴露,让过去做出的一切努力和牺牲都付之东流。 所有糟糕的可能性堆积在一起,让他在清醒时有些喘不上气,生理上和心理上都已经很疲惫,但是他无法做到停下脚步。 在这个雨夜短暂地汲取安定,然后在天亮之前让一切回归正轨。 一颗头靠在了他的后颈,带来轻微的痒意和温热的呼吸。 诸伏景光保持着原本的动作微微侧目,没能如愿分辨出这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还是那个人已经醒了。 他很少能像这样清晰地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只有距离足够近、近到几乎为零时,他才仿佛能勉强抓住那抹仿佛随时都会飘走的灵魂。 一截手臂十分自然地环上了他的肩膀,诸伏景光仍旧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反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和雨宫清砚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发清晰,而是变得越来越不安全且病态,他们不是朋友,不是恋人,甚至不是共同利益者,只是依靠那个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停留在同一处。 雨宫清砚自由恣意,失去兴趣了就可以随时抽身离开,但是他不能,他只能一边思考那个人究竟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一边用力抓住风筝线。 那个人对他的兴趣不只是关联着他们两人,还关系着他的任务乃至于更多,无论用任何办法,他必须牵制住雨宫清砚。 但他又比任何人都清楚,雨宫清砚迟早会挣脱风筝线离开,他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去拖延那一刻的到来。 “很累?” 诸伏景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嗯。” 很难想象,最无法透露的、一直极力隐藏的心声竟然就这样随着一声回应普通地表达出来。 他当然会感到疲惫,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有时会压的他喘不过来气,但是他无法表露。 好友、同僚、敌人、过路人……无论是谁,他都不希望这份仅在极少数时刻才会漫上心头的情绪被他人察觉。 ——但是雨宫清砚是不同的。 或许是因为他根本无法定义那个人对他来说究竟处于什么位置,或许是因为那个人很难理解他的困顿,所以在茫然之余竟然反而更容易开口。 在雨声中,他听到身后那个人口吻平淡地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离开。” 那个人没有说话,诸伏景光叹了口气,抬手握住垂落在肩侧的那只手的手腕。 “雨宫,再多在意我一些吧。” 表现得再多在意他一些,给他能够坚定那个人会站在他这一方的底气,让他能够安心去处理另一团糟糕问题,不用时刻担心身旁的某人第二天是否会抽身远走,不用为随时都有可能迎来的反噬而担忧。 他需要让那个人彻底站在他的阵营,他在为之努力,但却始终不得其解。 比起雨宫清砚需要他,其实是他更需要雨宫清砚。 “那并不会影响我离开的时间。” 那道声音带着残酷和坦然,语气平静,仿佛说的不过是闲聊中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诸伏景光忍不住笑起来,虽然会生出忧虑和困扰,但是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其中的徒劳。 他遥遥看着那扇窗,窗外一片漆黑,却不影响琐碎的雨声仍旧清晰入耳。 他需要雨宫清砚留在他的阵营,需要想更多的办法去锁住那个人,但是这个世界上或许根本不存在那个人打不开的锁,无论是有形还是无形。 雨宫清砚在黑暗中看着靠坐在沙发旁的那个人,左手被虚虚地握住,他原本想将其抽回,但最终只是普通地坐起,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 他需要一个更加真实的诸伏景光,诸伏景光大抵也是如此,他们的诉求听起来似乎是相似的,但实际上却大有不同。 那个人个性如此,注定不会因为他的偏爱而生出超越立场的信任,或许任由自己在黑夜中暂且握住他的手腕就已经是那个人对纵容一词的极限。 他准备去做些什么,为了让那个人轻松一些,为了让最后的这段时间在未来回忆起时足够清晰,又或许是觉得他们之间不该仅限于此。 雨宫清砚用空闲的右手摸了摸身旁那人的头,垂眸道: “去睡吧,雨就快停了。” 第87章 神隐(三) 诸伏景光没听懂那句“雨就快停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摸黑回到卧室,谁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并排躺在床上,各自安眠。 天亮以后,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餐,那个人今天出门格外早,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但又好像他并没有可以直言探究的资格。 诸伏景光最终只是说了一句:“不回来的话记得发短信。” 有关公安内部的卧底的问题迟迟没有结果,甚至连推进都显得极为艰难,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他只能暂且把注意力放回组织。 如果短期内真的无法找出藏在公安内部的卧底,那就在身份还未暴露时将原有的任务加快推进,将剩下的时间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虽然已经很忙碌了,但他仍旧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再忙一些,似乎只要让自己没有去思考其他事的时间,就可以回到最初的样子。 回到起点,回到历尽艰辛拿到代号的时候,回到麦芽威士忌还没有出现、没有成为他生活里已经化为习惯的一部分的时候。 面对有关那个人的选择题,他选错了选项。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或许选错了答案,但是他并不觉得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的自己是错误的。 诸伏景光拿出手机,准备约好友见一面,这将是他们近期最后一次见面,只要身份暴露的风险随时存在,他就不会再冒下一次险与好友联络。 为了安全起见,他会再去其他组织成员面前刷个存在感,避免让波本威士忌成为他最后产生过交集的组织成员,即使后期他这边真的出了事,也要保证另一边的潜伏任务能平稳推进下去。 意外的是,好友那边迟迟没有传来回音。 诸伏景光看着手机,微微皱眉。 据他所知波本今天并没有任何任务指派,就算是临时有什么任务缺人被拉去救急,也不该这么久都没有回音。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了几下手机后壳,心情不受控制地染上了几分焦虑。 在这个关头发生这种状况,他不得不多想,正准备起身去打听一下状况时,那道短促的短信提示音终于姗姗来迟地响了起来。 看到最新讯息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的动作并没停下,随手从玄关的衣架上捞了一件外套,快速出门,前往与好友在短信里约定好的坐标。 等他赶到那家店时,好友已经坐在里面了,他没来得及多想,匆匆避开其他客人,坐在了好友对面的那个座位。 他正欲开口,目光触及摆在桌子上的两只杯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几分不对劲。 诸伏景光迟疑道:“你刚刚……?” “我想赌一把。”有着一头耀眼金发的年轻人说。 诸伏景光没太听懂那句话,正要开口询问,一杯略有融化但是还没人动过的圣代被轻轻推了过来。 他抬起头,露出了个疑惑的眼神。 坐在对面的好友收回手,沉默了两秒,认真说道:“这是麦芽点的。” 诸伏景光正拿起勺子的手一顿,目光对上了一双异常冷静的紫眸。 * 与好友的谈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完全处于意料之外的走向让他有意多与好友沟通一会儿,但是为了避嫌,他还是在那杯圣代彻底融化之前就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虽然梅雨季的雨本就来得频繁又突然,但是他的心中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了几分烦躁。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其实这份烦躁并不是因这场雨而生出。 诸伏景光不知道雨宫清砚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他大多数时候都猜不透那个人的想法,此刻依然如此。 街上行人匆匆,他缓步向前走着,冒雨回到了安全屋。 虽然在楼下看到屋里灯没亮时就已经猜到了那个人还没回来,但是在打开灯以后没能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他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并没走进那间空荡荡的公寓,沉默地关上了那扇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似乎出了什么故障,一直都没修好,要凭运气才能触发光亮,显然,他今天的运气很一般。 他在楼梯间坐下,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变得沉重,冷气顺着袖口和衣领溜进衣服里,但是他此刻不想脱下那身衣服,只是抬手敷衍地将时不时有雨水滴下的刘海捋向头顶。 雨声沉闷,在昏暗的楼道内显得格外清晰,他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没有等到短信,也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那是个自由恣意的人,所以他大多时候不在意那个人是去了哪里,毕竟自己留不住那个人。 毫无疑问,那个人不会因为外界因素对已有的计划做出改变,所以比起追寻踪迹,他更关注那个人是否会回来又什么时候会回来。 难以置信,他竟然已经能将“回来”这种词汇理所当然地对那个人说出口。 回来指有所归处,那个人向往自由,本不该有归处,但是每次他说“回来”时,那个人都没有反驳或纠正。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在意他使用这种说法还是与他有同样的想法,他还从未问过,又或许未来某天问了也不会得到答案。 浅浅的脚步声逐渐在楼梯间响起,诸伏景光没动。 那个人不会发出这么明显的脚步声。 他想,如果那个人今晚还会回来,那他大概会在某个抬头的瞬间突然就发现站在面前的熟悉的身影;也可能那个人今天心情不错爬了窗,于是他身后的那扇门会被突然从内推开,转头的时候会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他这样想着,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目光触及下方那个身影时,他的神色中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第一眼因为脚步声而略带迟疑,但是第二眼就已经能确认那的确就是那个人, 诸伏景光匆匆站起身,他一步跨下两三个阶梯,头顶的声控灯随着他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亮起。 “雨——雨宫?” 下一瞬,在完全看清站在下方的那个人的那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被雨水稀释了的血水顺着指尖滴落,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声响明明无法穿透细密的雨声,但却仿佛重重砸在了他的心头。 站在几层台阶下的已经被雨淋透的男人倚靠在墙边,仰起头,神色与出门前如出一辙,笑着问: “在等我吗?” * 淋淋漓漓的水痕从玄关蔓延到卧室,雪白的床单被雨水浸湿,留下的却是深浅不一的粉红色。 消毒水和止血剂的味道在并不算宽敞的卧室内扩散开,与窗外那场未停的大雨一起压在心头,让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诸伏景光的手很稳,他对处理伤口这件事很熟悉,所以每一步流程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当把靠在床头那人肩膀里的子弹挖出来时,同样也是因为熟悉,所以他能轻松辨认出那是公安特别使用的一种子弹。 与好友见过面后,他隐隐猜到那个人是去做了什么,但是当亲手用镊子夹住那枚子弹时,他才恍然对这件事有了更深一层的实感。 子弹随着一声轻响落进垃圾桶,诸伏景光再度把注意力放在那人身上的伤口上。 ——那个弹孔只是其中之一。 上一次在这个人身上看到这么重的伤还是在一年前的某个夜晚,那晚并未下雨,两个截然不同的晚上却如出一辙地沉闷。 来自公安的子弹嵌入那个人的肩膀,那那些归属于公安的同僚们呢?上一次那个人离开审讯室时什么都没做,这一次带着这身伤回来,双方又是经历了什么? 他没有问更多话,不想开口,也不敢开口。 他怕自己听到什么难以承受的内容,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麦芽威士忌是个疯子。 他的处境让他无法开口,内忧外患,如果再失去这个人的支持,他的任务不久后将彻底化为泡影。 “怎么把它放进这里了?”这场沉闷的寂静最终由坐在床上的那人打破。 诸伏景光的目光顺着那人的动作落在从医药箱里拿出的那样东西上,他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那样东西本身,而是捏着那枚贝壳的指尖过分泛白,不知道是因为淋了太久的雨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他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还没回答那个问题,一边继续处理起伤口一边淡淡道:“随手放进去的。” 那枚贝壳是雨宫清砚很久之前给他的——某次从东京郊外的海滩回来后,那个人随手扔给他一枚贝壳。 后来他把那枚贝壳放进了医药箱。 “没有理由吗?”那个人又问。 诸伏景光动作未停,敛眸回答:“没有。” 那个人给过他的东西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其实不算少,从去年第一次见面的时的消炎药、退烧药再到后来的零碎的东西诸如糖果、贝壳、子弹,起因是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后来他开始习惯性地把那些东西收到一处——也就是那个见证了诸多重要时刻的医药箱。 “已经过了可以用贝壳当货币的时代了。”那个人仿佛感受不到丝毫疼痛,语调轻松地重复起了在那片荒芜的郊外海滩曾说过的话,又继续说:“不过那不代表你不可以把它当作货币。” “你想用它在我这里换点什么?比如一些答案,再比如……” 诸伏景光没说话,他干脆利落地把那枚被捏在指尖的贝壳取下,沉默地为刚刚拿起贝壳的那只手上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大面积擦伤消毒。 那些东西大多来自他们的第一场游戏,完成一些任务后拿到看起来有些敷衍又古怪的奖励,起初把那些东西收集在一起时他的确生出过或许某天能发挥什么用处的想法。 但是在此刻,他不想去考虑那些。 雨宫清砚给过他很多东西,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但是除了冰棒一些的零食,那个人几乎从未向他索取过什么东西。 诸伏景光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个人究竟想要什么,又究竟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最终往往得不出什么答案。 他看着眼前的伤口上因为消毒水的覆盖而泛出的白沫,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好友坚定的眸子,耳畔随之响起了一道声音——“我想赌一把”。 【“赌什么?”】 【“我对他说,等从公安那边的情报传回来,藏在组织里的内鬼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个是离开组织,一个是死。”】 【“我们无法判断出藏在公安内部的卧底是谁,但那个人未必不能。”】 【“我今天就赌他既不想看到你离开,也不想看到你死。”】 他无法信任那个人对自己的感情,但是旁观的人已然开始选择相信。 ——为什么只有我无法相信? ——为什么唯独无法信任他? 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雨宫清砚一直在注视着为他处理伤口的那个人,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人身上的异常。 那个人似乎是有意不与他对视,垂着头,想避开他身上的伤口环抱过来,但是细碎的伤口让他的动作无法实现,于是最终只是沉默地把额头靠在了他未受伤的那一半肩膀的颈侧。 那个人一向很聪明,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今天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不过那个人一向会考虑很多事情,于是压在肩上的重量一天比一天沉重。 他不希望这个本该愉快的夜晚染上额外的沉重,所以他决定不去玩猜谜底的游戏,而是直接公布答案。 “你之前问我组织是怎么知道我被公安带走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因为公安里藏着一个组织成员,他不是鬼屋里的鬼,不过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鬼魂。”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我原本没准备动其他人,但是为了不浪费时间,妨碍我做事的那些人接下来暂且都要休个病假。”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人想听到的话,毕竟那个人一动未动,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雨宫清砚觉得这样有些有趣,轻笑了一声,想抬手揉一揉那人的头发,但是受限于肩膀上的伤,他最终选择随意拍了拍那人的背。 “为什么……” 他听到耳畔响起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喃喃,不像是在说给他听,反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混杂在雨声中显得不太清晰。 但是他最终还是听清了那句话。 “为什么无法对你……” 雨宫清砚哑然失笑,忍痛抬起手,摸了摸靠在颈侧的那颗发丝潮湿的头。 “不重要。”他笑着说:“雨停了,苏格兰。” 第88章 神隐(四) 雨宫清砚对系统的任务奖励一向嗤之以鼻,但是这一次他选择利用那份奖励。 0913号任务奖励,组织安插在公安内部的卧底的名字。 他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比如把所有与这件事有关的角色统统解决掉,再比如把苏格兰藏到一个只有他能接触得到的地方,办法其实有很多,但他还是选了那个最麻烦的选项。 苏格兰在意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坐下来仔细想过后都觉得繁重,他不想为这份繁重再继续添砖加瓦。 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时间越缩短,他对苏格兰的在意就越泛滥。 但是苏格兰总是不肯对他开口,似乎在夜晚静静地看着他就已经是极限。 把一切都背负在身上的人注定走不远,会被困于圈内,所以他决定花费时间做一些事情,把密布在苏格兰头顶的乌云驱散。 他不是很在意苏格兰是否会对他托付信任或者生出感激,比起那些,他更倾向于利益交换所能带来的坚固稳定远超情感需求。 即使遇到了苏格兰,他仍然会漫无目的地从黑夜走到黎明,也仍然会随意选一个长椅坐上一整夜消磨时间,对苏格兰的在意的生出对他来说是变数,但是有很多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他想在不变的基础上最大程度地留给那个人一些东西,即使那个人并没有开口找他要。 他会思索苏格兰为什么不肯开口,但是在意识到苏格兰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时,除了带着一丝好笑,这个问题似乎也变得并不重要了。 如何把最后的这段时间变得更加值得回忆是他迎来的最新问题。 “午饭吃猪排饭可以吗?” 雨宫清砚闻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人,应了一声,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医药箱上。 说是医药箱,但是里面和治疗无关的东西也不少。 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个二三十样,是他过去随手送给苏格兰的,然后都被收进了医药箱。 他不是个会把每一件事都记牢固的人,随意拿起某样东西时,即使再怎么回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想起这似乎的确是他送给苏格兰的。 他记不清,但是有人记得清。 无论他从医药箱里拿起什么,苏格兰都能迅速说出一段故事,甚至精确到日期。 雨宫清砚不知道那个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是看对方那副淡定的模样,他还是会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夸奖两句。 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毕竟他也记不清那些琐碎的小事,不过指尖从那些东西上逐一流连时,他仿佛从上面感受到了那时候的自己对苏格兰的不甚明了的偏爱。 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枚贝壳上。 其他东西的故事记不太清,不过这枚贝壳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因为他记得把这枚贝壳送出去的第二天苏格兰就病了。 想到这里,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人。 “不是说要吃猪排饭吗?”他问。 苏格兰像是终于回过神,说道:“啊,对。” 不等他再开口说什么,那个人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雨宫清砚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虽然早就知道苏格兰不是一个会对自己的想法畅所欲言的人,但是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已经足以让他生出一些探究。 他不是一个热衷于揣测别人心思的人,苏格兰再不愿敞开心扉,于是结果往往只有一个。 【宿主,你对他有些在意过头了。】 雨宫清砚随手把那枚贝壳扔回医药箱。 “上一边儿玩去。” 他把医药箱的盖子合上,站起身,眉头下意识微皱。 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天,但是身上的伤仍旧没好全。 公安那边人不算少,见他动了手以后一个个就跟不要命似的冲过来,本来问题也不大,但是顾及苏格兰的情绪,他没有对无关的人下死手。 有所顾忌时自然就容易有所破绽,难免受点伤。 【你该把我给你的糖吃下去,而不是扔进垃圾桶。】 雨宫清砚没理那句话,让系统的任务奖励派上用场一次就已经足够让他恶心,再来第二次他就真的要吐了。 今天是0933号任务的任期,距离离开这个世界还有两个月,但是很多东西仍旧模糊,迟迟没有得出定论。 一些定论是否得出其实无关紧要,比起那些他更在意结果,只要能准时离开这个世界,那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可以不在乎能否彻底揭开真相。 但是他目前还没有离开,系统也依然如影随形般地存在,捕捉系统的破绽、找出系统隐藏着的任务本质仍旧是一件消磨时间的趣事。 “唯独你没有资格评判我对他是否在意过头了。” 他和苏格兰发生接触的契机源自系统接二连三的任务,这是很早之前就明确了的事情——系统对苏格兰有一种天然不加掩饰的偏爱。 系统致力于让他注意到苏格兰,当他真的注意到苏格兰后又会迟疑他是否太过在意苏格兰以至于会影响未来的任务,试图用其他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从以往的对决中也可以得出结论,系统的确很在意苏格兰。 不过按照系统的说法,准确来说是—— 【宿主,比起苏格兰,我偏爱的当然是你。】 与上一次听到时如出一辙的话让他感到厌烦,雨宫清砚不准备再跟系统发生什么无关紧要的交流,走进厨房。 “饿了吗?马上就可以吃了……等等,你过去坐着吧,我来就可以。” 雨宫清砚“哦”了一声,动作没停,从橱柜里拿出两人份的碗碟,走向餐桌。 系统说比起苏格兰要更偏爱他,他对这一点持怀疑态度,毕竟作为被偏爱的那个人,往往对自己正在被偏爱这件事是存有实感的。 苏格兰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偏爱,但是他并没有感受到系统所说的所谓的偏爱。 不过这并不重要,重点在于,当面对为什么如此偏爱苏格兰的问题时系统并未反驳,系统是承认对苏格兰有所偏爱的。 于是问题再度回到起点,为什么系统会如此偏爱苏格兰?又为什么要执着于让他接触苏格兰?苏格兰身上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想起了北海道和雪,这两样也是系统极为在意的东西。 按照时节和经验,北海道的初雪一般出现在十一月,他漫不经心地在脑海中计算起时间。 “尝尝看?” 雨宫清砚回过神,看着摆在面前的猪排饭,露出个笑容,说道:“看起来味道不错。” 就像他说的那样,味道的确不错,苏格兰的厨艺一向很好,至少比他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又过了几秒,他转头看向仍旧站在身旁的人,问道:“你不吃吗?” 苏格兰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雨宫清砚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那人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雨宫,下个月要一起去一次北海道吗?” “可以。”雨宫清砚一边说着一边放下筷子,又问:“去做什么?” “拍照。” 苏格兰的声音顿了顿,那双蓝眸直直地看过来,认真说道: “我想请北斋先生为我们拍一张照片。” 第89章 神隐(五) 诸伏景光过去觉得那个人太过难以琢磨,难以看清,现在依稀能抓住那人的思绪,却还是无法看清。 迷雾的后面是森林,即使已经置身其中,也仍旧找不到真正的那条路。 但是他开始学会不去寻找路,而是踏出一条新的路。 雨宫清砚终有一天会离开,时间未定,归期有无未知,他起初会为此感到纠结和犹疑,现在却改变了方向。 他留不住这个人,但是他需要雨宫清砚的帮助,纯粹的利用所能带来的东西存在上限,他必须亲眼看到那份更加稳妥的保障。 所以他主动提出了一起去北海道。 北海道的冬天往往比东京的冬天来得更猝不及防一些,雨宫清砚对北海道和雪都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执念,对此他已经无意纠结缘由,那个人在一个月后一定会去北海道看雪,那还不如由他先提出来,总好过某天突然发现那个人失去音讯独自跑去了北海道。 摄影家北斋曾经与他做下约定,希望能为他和雨宫清砚拍一张合照。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个约定的前提是否已经被完成,但是他不想去考虑那么多,现在他只想看到这张照片。 钱包里已经放了两张照片,但是仍旧可以放下第三张。 只要雨宫清砚愿意,他也能在钱包里放第四张、第五张照片。 诸伏景光站在门口,看着正站在玄关穿外套的那个人,忽然有些无言。 他可以在钱包里放许多与那个人有关的照片,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那个人大概率就不会拒绝,但是那种照片与他所期盼的照片的意义是截然不同的。 他想要的从来不只是一张照片。 其实雨宫清砚给他的也早就不止是一张照片,那个人已经为他做了许多,诸伏景光不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索取是否是正确的,但是他想要的还不止于此。 “走吧。”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笑着说:“好。” 安全屋的门被合上,楼道里的声控灯仍旧没修好,光线格外昏暗,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种程度的昏暗仅需几秒钟就能适应。 他们准备去酒吧坐坐,没什么特别的理由,雨宫清砚说要去,于是他们就一起出了门。 诸伏景光觉得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个探查情报的好时机。 关于组织埋藏在公安里的卧底被剖出这件事并没有在组织内部引发什么波动,有关麦芽威士忌跑去公安做的事被公安严格封锁,至少能保证这则消息绝对不会从公安内部流传出去,他也理所当然地谨慎地扮演着自己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模样。 组织成员们惯会聚集的那家酒吧里流传着诸多八卦,听起来不太靠谱,但是偶尔也能从中探查出组织里的一些近期风向。 不过比起其他,在那里最常听到的话题还是…… 诸伏景光看向身旁的那个人。 麦芽威士忌,组织里永远的话题中心,简直就像个活在传闻中的人。 “怎么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那人转头看过来,诸伏景光并不慌乱,他大大方方地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就是忽然想看看你。” 他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双深绿色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笑意,于是自己也不自觉地跟着笑起来。 酒吧里一如既往地喧闹,没人注意到正处于他们话题中心的那人已经坐在了他们附近。 诸伏景光跟着听了一点儿有关麦芽威士忌的事情,不出所料地听到了自己的代号,也不出所料地听到了琴酒的名字。 集合营救麦芽威士忌的那一夜让原本就所有若无地有所联系的苏格兰和麦芽两个名字彻底捆绑在了一起,但是那并没有影响琴酒和麦芽同时被提及的频率。 诸伏景光脸上的表情淡了淡,找调酒师要了杯酒。 那个人难以捕捉的存在感让他即使坐在人群中仍旧显得简直就像不存在,同来时说的一样,雨宫清砚似乎真的就只是想来这里坐坐,没有点任何酒水,也没有跟任何人发生交流。 他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那个人过去也曾经像在意他一样在意过琴酒吗? 琴酒和雨宫清砚不过是早认识了一两年罢了,他想,一年多的时间并不能带来什么太特殊的东西。 这个想法刚一生出,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自己真正与那个人产生交集,满打满算其实也不过是一年多而已。 杯子中的酒在思索中不知不觉地见了底,他抬手示意调酒师,又要了一杯酒。 他是在去年六月份拿到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的,雨宫清砚因为自己曾经错失了这个代号所以特意从北海道跑回来见他,那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那是雨宫清砚第一次真正地记住了他。 毕竟起初雨宫清砚并不记得他就是那个被强行交换了外套的人,只当他是代替自己成为了苏格兰威士忌的人。 其实这一点至今还是无法解释,雨宫清砚明明对苏格兰威士忌这个代号很满意却将其拒绝,最终成为了麦芽威士忌,似乎对这个代号并没什么执念,却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此找上他。 他想不通,也自信即使是其他人拿到了这个代号雨宫清砚也并不会像在意他一样在意其他人,但是他还是会为这份“机缘巧合”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庆幸。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了近一个小时,在他抬手向调酒师要第三杯酒时,一道女声在附近响起。 “喂,苏格兰,你和麦芽在谈恋爱吗?” 这是一个有些冒犯人的问题,但是对组织里的这群人来说冒不冒犯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而基安蒂更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 他过去还算乐意跟基安蒂客套几句,毕竟那个家伙个性够直白,说话风格也比较好把控,身为老牌的代号成员,又对组织里诸多风言风语都有所耳闻,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情报来源。 诸伏景光没回答,接过调酒师递来的酒,转头看向了身旁的那人。 或许是顺着他的视线猛然注意到了问题中另一个当事人的存在,基安蒂话音一顿,但几秒后还是无所顾忌地打出了另一记直球:“麦芽,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这个光线不佳的酒吧里仍旧嘈杂,那个人身边却莫名夹杂着寂静,代号麦芽威士忌的男人静静地拄着下巴看向前方,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向这边分出哪怕一寸眼神。 片刻后,确认那个人完全没有理会这个问题的意思,诸伏景光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基安蒂,淡淡道:“这与你无关吧。” “切……” 基安蒂后来又说了什么,他没仔细听,也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在雨宫清砚眼里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们不是室友,不是朋友,不是恋人,似乎什么具有实际意义的关系都不存在,但是他们住在一起,每天坐在同一张餐桌旁吃饭,晚上又躺在同一张床上,会拥抱,会亲吻,出门和回来前都会互相知会。 雨宫清砚对他的在意不加以任何掩饰,但是他们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诸伏景光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没能及时收住力,于是杯底和木质的吧台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个留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闻声抬起头,诸伏景光下意识地避开了那束目光,说道:“我要回去了。” 顿了顿,他又改口道:“我们回去吧,好吗?” * 诸伏景光自认酒量还算不错,但是接连几杯酒下来,头难免还是有些昏沉。 十月的东京晚间气温已经开始转凉,带着凉意的微风拂过,转瞬即逝的清醒后是更绵长的微醺。 他们沉默地向前走着,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影子摇摇晃晃,似乎也将随风飘散。 雨宫清砚很快便注意到了身旁那人的心不在焉。 他转头看了看一眼身旁那人,又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 苏格兰愿意对他开口的话,他可以在不影响签到任务的前提下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但是苏格兰主动向他索取的时候往往是少数。 他可以自作主张地做出安排,也可以像此刻这样继续等待,其实苏格兰也清楚这种等待是有期限的,但是那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沉默在延续。 苏格兰认为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事实上他也的确终有一天会离开,但是他们眼中的“离开”是截然不同的。 雨宫清砚不想浪费时间去解释为什么等他离开后,他们再见面时就是他翻开一本漫画书的时候的事情了。 “苏格兰啊……” 他叹息般地念了一声那个名字,没有再说其他。 而苏格兰也仅是转头看向他,没有做出额外的回应。 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不被声音控制,不过对他们来说这种程度的黑暗并不算什么,脚步声很浅,他们在黑暗中一步步迈上楼梯。 六楼,到了。 雨宫清砚抬起头,率先打开了门。 对他来说开门最不重要的一项就是钥匙,他随手按下门口的灯源开关,随着灯光迅速覆盖,身后那具仿佛还裹挟着晚风的身体从背后靠了上来。 雨宫清砚下意识地弯了弯腰,这个动作让他们的身体愈发贴合,他笑着问:“怎么了?” 苏格兰并未应声,把下巴放在了他的肩上,触感有些硌人,但是并不如虚虚地揽在腰上的手臂存在感强烈。 他并不讨厌这种亲昵的动作,对象是苏格兰的时候他总是能仿佛带着无限的耐心。 不过站在玄关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雨宫清砚拍了拍扣在腰间的手,耐心道:“去休息吧。” 腰间的手臂并没有任何准备移开的趋势,雨宫清砚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开口,声音却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一个带着丝酒味的吻落在了他的颈侧。 不小心蹭到或者单纯地想靠近和一个吻之间的界限的确很模糊,但是此刻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差别。 雨宫清砚缓慢地眨了下眼。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身后的那人率先动了起来,雨宫清砚没制止对方的动作,于是很快他们之间的姿势就被彻底改写。 雨宫清砚靠在门上,思索起自己刚刚有没有顺手锁上门。 他和苏格兰的体型并没有太大差别,衣柜里的衣服也能共用,但是此刻的苏格兰还是给了他一种自己仿佛被笼罩住了似的的错觉。 他分神想,这大概是因为自己正背靠在房门上,而莫名执着于把他困在门口的苏格兰挡住了前方的那盏灯。 他仍旧在思考自己刚刚有没有锁门,正准备抬手查看,然而手在碰到门把手前就被截停在了半空。 苏格兰握住他的手,又往他的掌心塞了什么东西,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个与此前那个落于颈侧的吻相似但不同的真真正正的吻径直落了下来。 雨宫清砚下意识地仰头躲了一下,一只手见缝插针地垫在了他脑后,隔绝了他的头与门板发生碰撞的可能性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呼吸地逐渐交融,被按在门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掌心那样东西似乎是一枚贝壳。 ……贝壳。 苏格兰会把从他这里拿到的所有东西都收进医药箱,那枚贝壳当然也不例外。 那只医药箱里有很多东西,每当苏格兰看着那些跟医疗用品混在一起的零零碎碎的东西时,他在一旁看着那张神情专注的脸,也曾莫名生出一种那个人是否真把那些东西当成药了的错觉。 但是苏格兰明明没有生病,并不需要吃药。 雨宫清砚按住了那只正悄然从他的衣摆下方探进去的手。 “……我知道了。”身前那人向后退了半步,主动拉开了几分距离,垂眸道:“抱歉。” “你……” 诸伏景光站在原地垂头等待了一会儿,没等到下言,靠在门上的那人的鞋子也仍旧停留在他的视野里,纹丝未动。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人才终于给出了些新的反应。 领口处传来拉扯感,他并未设防,于是身体下意识地随着那道力气前倾,但优秀的反射神经还是让他在与那具身体再次发生接触前就用手肘撑住了门板。 诸伏景光第一次纠结起自己的反射弧,他想拥抱那个人——即使灵魂与灵魂之间隔着距离,但是躯体与躯体之间的拉近或许也能帮助他真切地感受到那个人真实存在。 他定定地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有些出神,然而那抹深绿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那个人闭上眼睛,随手把眼镜摘下,放在了一旁的置物架上。 诸伏景光在眼镜与木板接触时发出的轻微的“啪嗒”声中猛然惊醒,又忽然想到,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没有戴眼镜的雨宫清砚。 他的心中生出几分困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那双紧闭的眸子便迅速被一块黑色的布料覆盖,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来自领口的拉扯感其实是源自被握住了领带。 那条领带还是雨宫清砚为他买的,现在,它被蒙在了挑选到它的那人的眼睛上。 诸伏景光有些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愣愣地看着身前的那个人平静地将领带在脑后系紧,又扯了扯那条黑色的领带的边缘,似乎是想确认是否稳固。 他的嗓音里莫名染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喑哑,试探性道:“雨宫?” 那个人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夹杂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急不缓地应了一声:“嗯。” “你……” 诸伏景光的未说完的话被直接打断。 “好了,你可以继续了。” 他没有看到那双眸子,却仿佛透过那层黑色看到了那抹深绿,脑子里的齿轮似乎短暂卡住了一瞬,让他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句话的含义。 那个背靠着门的男人将另一只握着的手松开,随着“啪嗒”一声,一枚雪白的贝壳落在地板上。 “怎么了?不是在许愿吗?” 诸伏景光的目光短暂地在那枚贝壳上停留,又重新落于那条黑色的领带上。 就像那个人说的那样——许愿,当他拿出那枚贝壳的那一刻,无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但那本就是在为他的私心增添筹码的行为。 但是在真正得到一声应允的瞬间,他却觉得有些东西也像是落在地板上的那枚贝壳一样染上了灰尘。 雨宫清砚等了许久,没等来对方什么其他的动作。 他正欲开口,一颗头抵在了他的肩膀,略有沉重。 苏格兰抬手揽住他,连带着手臂一同被困于一个克制的拥抱里,雨宫清砚没挣扎,安静地感受这个拥抱裹挟着的温度。 苏格兰的声音很低,大概是因为今晚喝了太多的酒,嗓音隐约带着点沙哑,轻声说:“对不起。” 雨宫清砚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道歉又是在为了什么而道歉,但是他知道那份歉意与自己有关。 苏格兰至今依然没懂,他最不需要的、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那个人低头。 “苏格兰。” 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将他们之间的距离稍微拉开,那只手并没有在胸口停留太久,摸索着一路向上,用力攥住了他的领口。 诸伏景光顺着领口处传来的力量向下一趔趄,额头直直地撞上了另一块额头。 距离太近,他没能看清那条黑色领带的纹理,也无法透过那条领带看清下方的那双眸子,却清晰地听到了紧随其后响起的那道熟悉的声音。 “我让你继续,听懂了吗?” 第90章 神隐(六) 诸伏景光放轻动作下床,悄无声息离开卧室。 关上卧室的门之前,他忍不住转头又多看了一眼,床上的那人仍旧安静地睡着。 他关上门,按部就班地去洗漱,然后着手准备今天的早餐。 这似乎只是一个与过去任何一天没什么区别的普通的清晨,他比另一人更早苏醒,在早餐被制作完或者从楼下的早餐店买回来之前,那个人会仿佛有所感应似的起床洗漱,跟他坐在一起吃早餐。 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他原本准备制作两份简单的早餐,走进厨房后却忽然改变了主意。 诸伏景光在厨房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这个莫名令人有些压抑的空间。 他匆匆出门,关门时仍旧下意识地收了力气,防止惊醒卧室里仍旧在沉睡的人。 习惯性地跟早餐店的老板打招呼,挑选几样他们平常就会吃的早餐,诸伏景光拎着打包袋上楼,打开门时,他的目光定格在躺在玄关的那枚贝壳上,久久没有回神。 他俯身把那枚贝壳捡起来,放进口袋,把刚刚买来的早餐放进厨房后,又重新回到了客厅。 雨宫清砚的那副眼镜仍旧被放在玄关的置物架上,他把那副眼镜拿起查看了一下,就像此前一直猜测的那样,那其实只是一副平光镜。 诸伏景光曾经困惑于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视力并未出现问题的情况下热衷于戴眼镜,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即使他与那个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仍旧是一个问题。 这很现实,也无法否认,即使他与雨宫清砚之间的关系愈发亲密,他对雨宫清砚的认知中也仍旧存在大片的空白。 这就是雨宫清砚,他不渴望自由,他就是自由本身——风没有形状,掠过湖面时或许会留下些许痕迹,但是那并不能改变风无法被抓住的事实。 他抓不住风,于是也抓不住雨宫清砚,只能尽可能多地让那个人暂且停留,而对那个人来说这大抵只是徒劳。 诸伏景光把那副眼镜摆在床头柜上,帮熟睡中的那人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 他不知道那副眼镜对雨宫清砚来说究竟代表着什么,但是那不妨碍他能清楚地意识到那副眼镜的重要性。 除了那副眼镜,他还从未见过有什么能在雨宫清砚身边停留太久的东西,或许不久后他也会成为被抛弃的一员。 诸伏景光没去吃早餐,或许是他还不饿,或许是他已经开始习惯两人的餐桌,又或许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叠加,最终致使他做出了再次回到楼梯间的举动。 他抬头望了一会儿那盏声控灯,一言不发地去杂物间找来了梯子和工具箱,决定自己修一修这盏迟迟没有被修好的灯。 他在安全屋里停留的时间其实并不算长,更多时候他是在外面执行任务,或早或晚归来时,只能看到那盏灯仍然没被修好,无法确定是有工作人员来处理过但是没解决问题还是其实从未有人管过它。 雨宫清砚或许知道,但是那个人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以他的个性,一盏有问题的灯并不会被放在心上。 诸伏景光动作小心地把灯泡拧下来,在昏暗的光线里观察灯芯,试图找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道短促的门轴转动声在寂静的楼梯间响起,一束光随之从门缝中泄露出来,原本模糊的灯芯变得清晰,诸伏景光动作一顿。 他没有低头,没有亲眼看到那个人,甚至没有察觉到任何人存在的气息,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又或者说,正是因为听到了声响、看到了光束却没有察觉到气息,他才能断定一定是那个人推开了门。 片刻的停顿后,他借着那束光再次修理起头顶的那盏灯。 直至把灯泡重新拧好,他才终于低下头。 目光触及那个倚靠在门框上的身影时,他有些微怔。 雨宫清砚总是悄无声息,无论是到来还是离开,只要他不想被外界察觉,那你就永远无法预判或捕捉他的踪迹。 他以为那个人已经回到了屋子里,没想到会如此直白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眸子。 诸伏景光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忽起来,但是当目光触及那人颈侧的深色印记时,他又烫到眼睛似的再次把目光放回了头顶的那盏灯上。 他们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诸伏景光不知道这盏灯是否已经被修好,但此情此景下,似乎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合时宜的。 雨宫清砚的好整以暇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在强装镇定,他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去看那双眸子,却好像看到的仍旧是昨夜那条黑色的领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种荒谬的想法——比起透明的镜片,那条不透明的领带似乎更能让他看清楚那双眸子。 诸伏景光从梯子上下来,转身看着面前的人,莫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几秒钟后,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自己本就跟面前的这个人没有什么能随意提起的话题。 他们没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没有相似的人生经历,没有殊途同归的理想信念,他们曾对立,曾疏远,曾隔着深渊沟壑,曾无法理解彼此,而这些“曾经”直至今日仍然没有成为过去式。 他们之间似乎天然就隔着一段距离,像两块相同的磁极一样永远存在不可消解的阻尼,一方消磁是他们真正接触的唯一办法,但是他们都不愿改变,同时又不愿看到对方彻底逆转。 ——无解。 诸伏景光想,这本就是一道无解的题。 或许就像他们头顶那盏没修好的灯一样,除了把坏掉了的灯泡换掉甚至是将可能存在问题的电路改写以外,再没有其他解决方案。 他试图以一个更理性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不久后又恍然意识到自己明明已经做到了极致的理性,如果再更换思路,那就只剩下去尝试从感性出发。 但以他的身份和立场,从感性出发是大忌。 于是诸伏景光的脑海中再次只余下那个简单的字眼——无解。 他沉默地推着站在门口的那人走进玄关,又径直穿过客厅进入厨房,把那人按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他今天起床太早,或者说他其实根本没睡,那两份早餐已经有些微凉了。 他熟练地把早餐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又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我去把梯子拿……” “那盏灯,无论修没修好。” 诸伏景光脚步一顿,他回过头,坐在餐桌前的人正侧目看过来,如果不是略宽松的领口暴露了一些痕迹,那副画面看起来与任何一个等待早餐的普通的清晨模样没有任何区别。 那个人拄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也得你发出过声音后才能知道。” 诸伏景光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没说话,在他出神的时间里,原本坐在餐桌旁的人已经从微波炉里拿出了两人份的早餐。 刚刚有关灯的话题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雨宫清砚并未转头,一遍把早餐放在餐桌上一边口吻平淡道:“去把梯子拿回来,然后洗手吃饭。” 诸伏景光慢半拍地回过神,但是身体已经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大步走向玄关,把门外的那把折叠梯收好。 关上门的前一刻,他抬头看着那盏仍旧熄灭的灯,眨了眨眼。 诸伏景光回头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鬼使神差地将未关严的门重新推开,试探性地合掌拍了一下。 楼道里仍旧昏暗,他忍不住笑起来,有些无奈于自己对那盏灯的在意,但又似乎隐藏了什么别的说不清的遗憾。 他沉默地退回门内,再次准备关上房门。 ——一只从另一侧伸出的手不轻不重地抵住了门板。 诸伏景光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只看到了一块浅灰色的发尾。 等他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门外时,那个有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人已经站在那盏灯下,用力地拍了下掌。 他不确定究竟是清脆的击掌声先消散于寂静中还是并不算明亮的灯光先覆盖了昏暗,但是他在那一刻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含着笑意的深绿色的眸子。 他恍然抬起头,灯光并不刺眼,甚至显得过于柔和。 那盏灯不够灵敏,不够明亮,或许明天还是会被拆除更换,但是此刻它亮了。 诸伏景光想,但是它亮了。 90-100 第91章 神隐(七) 从暂且摘下了眼镜的那一晚过后,系统就像是突然开发好了静音模式,除了固定的发布任务和发放任务奖励以外,彻底陷入了寂静。 雨宫清砚对此相当满意,虽然缘由不明,但是他更在意所呈现出的结果。 比起如影随形般的啰嗦,他更乐于看到这种互不相干的沉默。 他和系统的关系本就该如此无言以对才对——只能怪那个系统的话太多,九百多天下来,竟然显得他们好像有几分熟稔。 不过这种清净并没能持续太久,七天后,系统毫无征兆地又活了过来。 0959号任务让雨宫清砚陷入了短暂的烦躁,但仅片刻后他便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的目的是离开这个世界,系统的目的是个未解之谜,虽然理论上来说他们的最终目的所呈现出的结果是相同的,但是他和系统并不算同一阵营。 如果为了这个任务滋生出情绪波动,这才正中了系统的下怀。 就像过去的九百五十八个任务一样,无论是什么内容他都无所谓,无论是阴谋还是阳谋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完成约定的那一千个任务,然后干脆利落地离开这个世界。 诸伏景光从洗漱间走出来,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零点刚过。 从他们还未住在一起时他已经就从那两抹仿佛固着在眼底的青黑色猜出那人的作息大概有些混乱,不过就像他们第一次一起执行任务的那晚便时模糊察觉到的一样,他发现那个人总是热衷于等待零点的到来。 于是理所当然的,他也开始习惯等待零点。 走进卧室时,他的脚步一顿。 敞开的衣柜前,有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条领带,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人转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兜兜转转,诸伏景光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条黑色的领带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翻出过那条领带,不是因为不喜欢,恰恰是因为足够喜欢,所以他才会把那条领带放在衣柜深处。 来自雨宫清砚的礼物不计其数,这条领带是其中之一,但是自从某个荒唐的夜晚过后,他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心安理得地直面那条领带。 衣柜柜门被合上的声响让他猝然回神,诸伏景光看着面无表情地站在衣柜前的人,从进门开始就隐隐萦绕着的那种不对劲的氛围让他眼皮一跳,他试探性地开口:“雨宫?” 那个人没说话,但也给予了相应的回应,转身径直走了过来,几乎是瞬间便到达了身前。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已经近在咫尺的绿眸,脚步未动。 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更近距离地接触过,所以曾经会让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的逼近竟然也变得像陪伴某人等待零点一样习以为常起来了,诸伏景光笑着问:“怎么了?” 他很从容,但是他的从容很快就被那人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打败—— “最近怎么不打领带了?” 诸伏景光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窘迫引起了对方的愉悦,一道短促到让他几乎以为是幻听的笑音消散在空气中。 索性对方也并不是真的想听他回答,他们很快便跳过了这个话题,那个人说:“拿着。” 指尖触碰到一块光滑的布料,诸伏景光下意识地用指尖勾住,他没低头看,但是他知道被塞进他手里的是一条带着暗纹的做工考究的黑色领带。 微凉的布料触碰到皮肤时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烫手,但他还是收紧了手指,将那条领带彻底攥在了掌心。 “怎么突然把它……” 诸伏景光的声音一顿。 面前的那个人闭上眼睛,又干脆利落地摘下了眼镜。 眼前的画面逐渐与脑海中的某帧画面相重合,诸伏景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领带。 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片刻后,他略带犹豫地抬起手,试探性地将那条领带覆盖在了面前那人的眼睛上。 见对方的神色中没有流露出反感或抵触,他才将领带在那人脑后打了个结。 “继续。”雨宫清砚说。 0959号任务,与苏格兰发生性行为,这对他来说没什么难度,更何况对象还是苏格兰。 距离那个荒唐的夜晚已经过去数日,他不觉得系统从那晚开始的沉寂是随机出现的,他和苏格兰的亲密接触在一定程度上会刺激系统的神经。 系统说他们殊途同归,雨宫清砚并不相信这套说辞。 系统会用各种任务让他注意到苏格兰,也会在他真正记住那抹蓝色后用各类任务尝试转移他的注意力,这种行为看似矛盾,却也有迹可循。 系统希望他和苏格兰保持联系,但是这份联系不能超过系统预定的安全范围。 而关于今天的这个任务,就像此前的那一晚他没有拒绝苏格兰一样,苏格兰今晚也不会拒绝他。 眼睛上的束缚让视觉无限归零,与此同时触觉也被无限放大,雨宫清砚用指腹描绘那副熟悉的轮廓,最终定格在了唇角。 他揽住面前那人的脖子,在主动吻上去之前,他被更先一步推至墙角,一道熟悉的气息几乎是下一瞬便落了下来。 他将手指揉进柔顺的短发里,配合着加深这个吻。 系统的行为乃至于发布的任务内容一直都是有迹可循的,而系统对此也从未做出任何遮掩。 雨宫清砚几乎能复原出0959号任务出现的过程:把他和苏格兰之间的亲密接触以任务的形式重现,让他产生这一切都不过是任务的一部分的思维误差,进而将第一次在系统意料之外的荒唐之夜的定义变得模糊。 这种不加任何掩饰的心思让他感到可笑,但更多的是厌烦。 “为什么要蒙上眼睛呢?” 诸伏景光的手指落于那条黑色领带的边缘,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指,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想问的原本是为什么不愿意看他,但是话一出口,就变了个模样。 他想,或许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听到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才会临时改口。 雨宫清砚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反问道:“妨碍到你了吗?”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下一秒又意识到对方此刻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开口回答:“没有。” 关于这个人身上的不解之处总是有许多,往往上一个疑问还没找出答案,下一个、下下个疑问就已经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他没弄清那个人戴上那副眼镜的含义,也没弄清那个人摘下眼镜又蒙上眼睛的含义,不解之处越来越多,或许这也是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原因之一。 诸伏景光的话音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两度,轻声说:“我只是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插在他发丝中的手指向前施加压力,他顺从地向前倾了倾,两块额头不轻不重地相抵,他们之间的距离也随之再度被压缩。 “苏格兰,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大概是因为相隔过近,这句简单的话语让他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那道声音是直接在他耳膜上响起的的错觉,他看着那条黑色的领带,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一抹静谧的深绿。 “你为我做的这一切对你也没有任何好处。”诸伏景光说:“但你还是做了。” 他的话语没有引起对方的不快,那人只是轻描淡写道:“考虑那么多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要尽管享受当下就足够了。” 不等他继续开口,对方已经自顾自地换了个话题:“明天去北海道。” 诸伏景光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但是显而易见,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足够让他们在不开口的情况下就在心中得出一个共同的答案。 诸伏景光问:“因为那里快下雪了吗?” “你说反了,苏格兰。” 似乎是怕还不够牢固,靠在墙角的那人抬手紧了紧蒙在眼睛上的领带,淡淡道: “是因为我们会去,所以那里才会下雪。” 第92章 神隐(八) 诸伏景光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那颗枫树。 记忆中的这棵枫树像是燃烧的火焰,即使在大雨中也难以被熄灭,时隔已久再次看到这棵树,那抹色彩依然深沉又鲜艳。 这个处于城市边缘的小院没有丝毫改变,这种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的感觉让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沉重,他定定地看着那团红色,繁盛的枫叶遮住天空,仿佛透不出丝毫光亮。 鞋底踩在一层落叶上,稍加移动便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诸伏景光看向身后的那栋小屋,雨宫清砚正在屋内小憩。 十月底,北海道,有一棵巨大枫树的小院,枫树下随风轻轻摇晃的秋千……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回到了一年前。 再来一次北海道的请求是他提出来的,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觉得既然那个人一定还会去北海道,与其在某天醒来时突然意识到身旁空空如也,还不如他主动提出这件事,至少能确定那个人会与他同行。 感性来说,他不希望雨宫清砚一言不发地跑到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然后失去联系、不明归期;理性来说,他不能放任知道他真实身份的麦芽威士忌脱离他的视线太久,谁都不知道那个人会在哪一刻生出什么诡异的想法,即使并不是针对他,却也足以让他一败涂地。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场已经历时两年的潜伏任务何时会迎来结束,他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是他必须把一切情况都考虑在内,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卧底身份能永久保密下去,但是在后方的同伴们还需要他的时候,他不会主动离开组织。 虽然埋在公安内部的卧底已经拔除,但是谁都保证不了在那场围剿中是否还存在什么还未浮出水面的蛛丝马迹被漏掉,上级曾经提出过让他撤回后方的想法,他拒绝了。 他明白其中的风险,但是这场任务本身就是风险重重的,他过去不曾畏惧,现在也不会因为风险扩大而退缩。 继续留在组织所能带来的利益远超让他退回后方,所以他选择继续任务。 诸伏景光坐在那个秋千上,他不太懂为什么雨宫清砚的那句“因为我们会来所以才会下雪”,即使是北海道,十月下旬到十一月上旬,是会下雪还是下雨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他原本计划的其实是在十二月挑个时间再前往北海道,至少能确保那时候北海道一定已经下雪了。 但是他已经不再执着于去理清那个人的思绪,他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能保证自己的思维是清晰的更重要。 雨宫清砚是一个很擅长影响别人的人,无论态度如何,面对他时大多数人都仿佛存着几分那是一个例外的念头,所以处于这个位置的他更需要保证自己的冷静。 他有私心,但是有更重要的东西要排在私心之前。 诸伏景光转过身,踏着满地的枫叶回到小屋前,他打开门,出门之前躺在沙发上的人仍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那个人没动,但是他知道那个人其实是醒着的。 诸伏景光将冷风关在门外,走向沙发,占据了整个沙发的人果然没睡,撑起上半身,当他在空出来的那块位置坐好后,又十分自然地把头枕在他腿上。 他已经对这种带着亲昵的互动十分熟稔,靠在沙发里,轻叹道:“北斋先生不在。” 闭着眼睛的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并没多说什么,诸伏景光却觉得在他出门之前对方大概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是懒得开口解释。 “不知道这次还有没有机会找他拍照。”诸伏景光说:“上次离开前应该留个联系方式的。” 枕在他腿上的那人动了动,诸伏景光垂下头,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手机。 “自己翻,他留过电话。” 诸伏景光将手机接过来,就像他一直知道的那样,那个人的手机并没有设置密码。 他打开通讯录,联系人意外地多,他翻了翻,没找到北斋的名字,倒是先看到了那个明目张胆的【诸伏景光】。 他的手顿了顿,面不改色地继续向下翻,问道:“是备注摄影家的这个吗?” 那个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显然对此不感兴趣。 诸伏景光把那串号码记下来,准备晚上抽空给那位摄影家打个电话。 窗外的光线愈发昏暗,于是未开灯的屋内也跟着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他看着那个被随意扔在一旁的手机,几经犹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那时候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过了许久,空气仍旧寂静,他低下头,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人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为什么,分辨那个人是睡着了还是在闭目养神对他来说逐渐变得轻而易举,他猜或许是因为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不知不觉中便有了几分经验,不过无论具体原因如何,这种类似默契一类概念的状况还是会让他的心中生出几分轻快。 他不纠结于如何用有限的时间去了解那个人,但那不代表他不想更多地了解那个人。 无论从哪个角度出发,知道的越多越能让他感受到安全感,也代表着拥有更多的底牌。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合着的眸子,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 * 与名为北斋的摄影家的联络进行得很顺利,在他表明身份后对方兴奋地告诉他其实自己已经在回来的路上,明天就能到达北海道。 “因为感觉雨宫先生冬天或许会来,我这两年都是在北海道过冬的。” 诸伏景光礼貌地回应了几句,挂断电话,站在窗边看着那个独自沐浴在落日的红晕里的人。 他推开窗,叫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雨宫。” 坐在秋千上人应声转过头,熟悉的嗓音穿过飘落的红叶与略带凉意微风,说道:“怎么了?” 诸伏景光站在窗边,没说话,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人没再说什么,忽然起身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夕阳,静静地坐在秋千上。 那个人面对着他坐,并没看他,不过似乎眼中也没容下其他东西。 诸伏景光一直都知道,在雨宫清砚眼里一定存在着他难以看到的风景,就像他一直以来难以真正触及那个人——过去是因为隔着一层玻璃,现在是因为隔着窗外的距离。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去北海道看雪的不止他一个人,这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一些事情让他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已经推开了窗,但是他和那个人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止是一面玻璃,还有连接着窗户的墙壁以及一段仿佛可望不可及的距离。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落在了那片如流动的鲜血一般的余晖上。 他有点分不清究竟是隔着玻璃去看那个人更好还是打碎玻璃后看更好,但是这种随时都有可能被碎玻璃划伤的危险感却反而让他感觉更加安全。 因为没有认清内心,因为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才更能坚定地去完成每一项任务,所以才能更加果断地去向那个人索取。 他们本该进行利益交换,但是至今他仍然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半晌,他将繁杂的思绪扯断抛开,无奈地笑笑。 再次将目光放回那架秋千时,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绿眸。 一阵强风吹过,隔着满地的枫叶,唇语并非他的长处,但他还是读懂了那句无声之词—— * 雨宫清砚无所事事地坐在秋千上,将目光从天边收回,他隔着半个院子去看站在窗边那个人,并没如愿对上一抹熟悉的蓝色。 那个人在看落日,他不觉得那种虚假的色彩有什么值得让那个人如此出神的。 比起虚假的落日余晖,他更想看那抹蓝色,他不需要苏格兰与他持有相同的想法,但是在他离开之前,他需要苏格兰如他所想地去这么做。 他在飘舞的枫叶中,向那个终于把目光从别处收回的人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看·我】 第93章 神隐(九) 北斋在电话里说第二天就会到,但是实际上,当天夜里隔壁的小院就传出了动静。 躺在身侧的那人没动,于是诸伏景光就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浅眠,惊醒后很难重新入睡,闭着眼睛躺了不知多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一片黑暗,但是想要适应这种黑暗对他来说并不难,他看着那张与自己相隔不过一掌距离的面庞,直到眼睛传来干涩感,他才堪堪回过神,眨了眨眼。 无意识地追寻那抹深绿色仿佛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但他渴望的从来都不是单方面的注视,而是对视。 他想起日落时分那个人的无声的话——看我。 雨宫清砚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无论是个性、爱好、立场、行事风格还是更多方方面面,他们身上几乎找不出共同点。 那个人仿佛永远没有任何顾虑和犹豫,想做什么就要去做,想要什么就要去拿,即使是抢也要抢到手。 这是他难以认同的观念,但相处的时间越久,或许是被那种自由恣意所感染,在某些瞬间,也曾生出觉得放手去做一次也并没有那么难的错觉。 ——为什么我不能去留住他? ——我真的留不下这个人吗? 但是他的谨慎和周全又会让他在此基础上生出更多重的想法:留下了又会如何?留下了又会发生什么? 苏格兰只是一个假身份,是在诸伏景光的基础上捏造出来的,如果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侥幸还活着,那雨宫清砚又该如何处理?即使再退一步,哪怕雨宫清砚真的愿意彻底站在他的阵营,哪怕未来他为雨宫清砚争取到公安协助人的身份,那个人就真的愿意为他甘愿收敛吗?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些问题的答案,但是他知道这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结局。 “我的确说了让你看我。” 一道冷淡的声音响起,诸伏景光骤然回神。 视线中的那个人仍旧闭着眼睛,淡淡道:“但我没说让你晚上不睡觉也要看吧。” 诸伏景光停顿了许久,他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一直到几分钟后都没想出自己究竟是想说些什么,于是最终只是说:“……抱歉。” “啧。” 躺在身旁的人忽然坐起身,掀开他的被子躺进来,全程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诸伏景光的身体瞬间僵住,但是对方表现得远比他自然得多,调整了一下位置,说道: “睡吧。” 那人大约真的已经困了,即使语气很平淡,但听起来仍旧带着几分柔软,诸伏景光敛着眸子,低声“嗯”了一声。 他想起这个人第一次在他的安全屋留宿时的情景。 代号麦芽的组织成员睡在他的卧室里,他做不到跟那个自顾自上门的人共处一室,但是也做不到把安全屋就那样草率地留给那个人,于是在沙发上睁着眼静坐了一整夜。 曾经觉得无法接受的事情,竟然也逐渐变得习以为常起来了。 他伸出手臂,揽住了身旁的人。 “晚安。” * 诸伏景光想着住在隔壁的那位摄影家深夜才到达北海道,大概要多补补眠,于是决定等到中午再去拜访。 但实际上,第二天清晨时就有人敲响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外的人果然是那位名为北斋的摄影家。 “早上好。”北斋笑着打了声招呼,举起手中的打包盒,说道:“早餐,请收下。” 诸伏景光客气地道了谢,虽然他们刚刚已经吃过了早饭,但他还是把那份早餐礼貌地接了过来。 北斋并没多说什么,也没多留,与他寒暄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直到那个身影彻底离开这个铺满枫叶的小院,诸伏景光才关上门。 他把那份早餐拿给躺在卧室里的人看,对方甚至没有掀起眼皮,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哦。” “午饭的时间热一下可以吃,不能浪费。” “哦。” 诸伏景光无奈地耸耸肩,走进厨房,把那几个打包盒放进冰箱,关上冰箱门时,忽然有些无言。 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们在外面淋了雨,那时北斋也是如此熟练地为他们送来了更换的衣物。 来自隔壁的早餐其实也并非第一次收到,而那从两人的反应看,显然也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能猜到雨宫清砚会在冬天来到北海道的人不止他一个——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为了能见到雨宫清砚,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北海道,即使双方之间并无任何承诺,但他还是期待着枫叶变红后能等到雨宫清砚的到来。 诸伏景光知道那只是出于艺术家的执念,却还是会因此陷入沉默。 或者说,让他沉默其实是,为了能拍出令自己满意的照片而愿意不计时间、不计成本地等待雨宫清砚的摄影家,让他感到了几分微妙的无话可说。 他永远都无法像摄影家热爱照片中的雨宫清砚一样去不顾一切地注视雨宫清砚,北斋想看到初遇时在山顶惊艳了自己的雨宫清砚,不期待任何回应,不需要任何配合,仅仅是雨宫清砚的到来就足以让北斋心满意足,而摆在他面前的却似乎只有一条路——改变雨宫清砚。 但无论是改变那个人或者等待那个人为他做出改变都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本从题目开始就存在错误,所以注定得不出最优解。 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格兰。” 诸伏景光下意识地转过身,调整好神色,笑着问:“怎么了?” 那个人一边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一边向外走,说道:“去爬山。” 诸伏景光接过递到面前的外套,跟上前方那人的步伐,迟疑道:“那北斋先生……?” 雨宫清砚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诸伏景光被拉着手腕走出院子,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隔壁的那栋屋子,就像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北斋坐在窗边,笑着对他招了招手,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目送他们离开。 虽然此前联络时并没有敲定具体的拍照时间,但是诸伏景光还是为此生出了几分歉意。 爬山,他一边关上院门一边想,按照北斋的说法,他当初就是在某座山的山顶遇到了雨宫清砚,然后第一次生出了想拍人像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艺术家的思维的确有些难以理解,其实他并不太能与其共情,但他还是十分尊重那位为了拍摄永远无法发表的照片而果断放弃过去的一切荣誉的摄影家。 诸伏景光原本以为他们要去爬的是附近的观景山,直到真正站在那座山的山脚下时,他才意识到一直是自己想错了。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北斋过去是一个热衷于拍摄瑰丽壮阔的自然景观的摄影家,那能让北斋偶遇他人的山峰,会是一座普通的观景山才不正常。 雨宫清砚显然已经不止一两次登上这座山,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带着经验和熟练,这个时节的温度本就已经称不上舒适,而越向上走,气温也随之越来越低。 这是一条很难走的路,但是诸伏景光的心情还是高涨起来。 雨宫清砚的过去成谜,他所能看到的最早的雨宫清砚也不过是几张两年前的照片,跟随前方的那个人走他曾经走过的路,让他恍然生出了一种自己看到了更早之前的雨宫清砚的错觉。 无论是北海道还是雪抑或是山峰,他希望还能看到更多更多那个人曾经乐此不疲地去看的景色。 那个人能看到他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但即使看不清晰、无法理解,他还是想和那个人一起去看。 他无法记下那个人眼中的风景,但是他能记住看着那些风景的雨宫清砚。 踏上封顶的最后一个陡坡,诸伏景光原本准备借力一举翻上去,但是从上方伸出的那只手让他的动作瞬间顿住。 他握住了那只手,顺着那只手上附着的力气轻松来到了峰顶。 “这里就是……” 诸伏景光被出现在眼前的画面震撼住,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在他们的远方,氤氲的云雾笼罩着起伏的山峦,这是来自大自然的最直观的美丽,不需要任何对美与艺术的高深理解,只需一眼就会为之惊叹。 “雨宫!这里实在是——” 转过身的那个瞬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个难以忘怀的瞬间,与自然与人与物,或喜悦或哀伤或平静,但是那个瞬间迸发出的情绪终其一生都不会消散。 在这个话音仿佛被封在了喉咙里的瞬间,诸伏景光忽然就理解了当年在这里偶遇了雨宫清砚的摄影家的心情。 云雾和山峦可以让他为之惊叹,但是仿佛站在云雾和山峦之中的那个人让他无法移开视线,没有任何繁复优美的形容词,唯有身体呈现出的最真实的反应——无法移开视线。 呼啸的风声顷刻间远去,世间似乎只余下寂静,脑海中一片空白,视线定格在了那一点,无法移开分毫。 他重新调动起有些僵硬的四肢,他没带相机,也已经无暇去翻出口袋里的手机,朝着前方的人大声道: “雨宫!” 在那个人转过身的那一刻,诸伏景光举起手,用手指虚虚框住那幅画面,将其镌刻在记忆里。 他无法要求也不想看到那个人为了他的私心而被迫做出改变,那个人天生就要向前,一切来自外界的影响对那个人来说都是禁锢。 一道无人听清的喃喃消散在寒风中: “向前走吧,清砚。” 第94章 神隐(十) 在他们回去后,北斋拒绝了为他们拍摄照片的请求。 诸伏景光什么都没多说,只是笑着换了个新的话题。 看过那座山后他忽然想通了许多事,也可能是其实心里早就已经明白,只是在登顶了那座山后才真正下定决心。 那位摄影家拒绝他的请求,无非是因为还没达到受邀拍摄那张照片的前提条件。 北斋说等到他走进属于雨宫清砚的世界时想为他们拍一张合照,但是他只是做到了走近那个人而已,距离真正踏入那个世界还有着很远的距离。 最初提出要一起去北海道时,他想,那个人注定会离开,那么至少他要拍下这张合照,现在却觉得没那么重要了。 在即将登顶那座山的最后一步,握住从上方深处的那只手的那一刻,逆光下,他看不清那张熟悉的脸。 两只手握在一起时那个人是被他困在原地的,长此以往,或许某天在正常光线下,他也会认不出那张熟悉的面庞。 那个人愿意暂且停下来等他就已经足够了。 强行去拍那张照片,这个世界上除了会多出一张照片以外,照片本身不存在任何特殊意义。 身为局外人的摄影家尚且明白这个道理,身处其中的他更不可能再去强求一些无意义的东西。 他想拥有的从来都不是一张照片而已,但是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并不是所有故事都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雨宫清砚发现苏格兰有点不对劲。 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也没有细心到能轻松分辨一个心思细腻的家伙的情绪变化,他勉强回忆了一下今天都发生了什么,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这种微妙的变化是出现在他们下山以后,雨宫清砚想了一会儿,觉得这都是系统的错。 0961号任务,不出所料地又是去爬那座山。 太过无聊,所以他这一次他带上了苏格兰。 苏格兰应该是喜欢那里的,至少从爬山到登顶的过程中,那个人看起来心情一直很不错。 但是下山以后情绪不大对,是太累了吗? 雨宫清砚从沙发上坐起来,走进厨房。 他解开苏格兰身上的围裙,说道:“午饭我来做。” “嗯?”苏格兰转过头,不赞同地说:“刚刚的猜拳我输了,午饭应该是我来准备才对。” “改规则了。”雨宫清砚把围裙穿上,淡淡道:“赢的一方算输。” “什么时候改的?” 雨宫清砚瞥了一眼那个人,没看出那张脸上有什么倦色,不过那个家伙虽然演技只算勉强过关但是一向喜欢隐藏,是在装作若无其事也说不定。 “别妨碍我,去客厅待着。” “……好吧。” 他的厨艺的确不及苏格兰,但是准备一顿饭并没什么难度。 他们约等于住在一起,必要的分工合作还是要有的,一般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猜拳,不过苏格兰的猜拳水平很一般,大多数时候都是他赢。 过了一会儿,雨宫清砚突然反应过来另一个问题。 ——所以为什么我非要猜苏格兰的心思不可? 他这样想着,仍旧干脆利落地准备了一顿卖相还算说得过去的午饭。 苏格兰从冰箱里拿出了什么,放进了微波炉,雨宫清砚把碗碟放在餐桌上,转头问了一声:“那是什么?” “北斋先生送来的早餐。” 直到诸伏景光把那份早餐从微波炉里拿出来摆在餐桌上时,他都没有等到任何下言。 那个人甚至懒得为这个话题多说一个字,他想。 雨宫清砚是一个不屑于隐藏自己的人,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于是当他对什么东西不感兴趣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你都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冷漠。 雨宫清砚不在乎北斋,所以连一句话都懒得回应,诸伏景光想起那个人的手机通讯录,北斋的备注是摄影家,甚至没有一个名字。 诸伏景光有些怀疑雨宫清砚是否真的记住了北斋的名字。 虽然思绪逐渐延展,但是坐下后,他只是安静地吃起饭,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者要不了多久,此刻坐在他对面吃着午饭的那个人也会像漠视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善意与恶意一样漠视他,然后自然而然地把他的名字遗忘在前行的路上。 实际上,即使他们之间已经坦白了许多,那个人至今仍旧在叫他“苏格兰”。 诸伏景光不知道这个代号对那个人来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吸引力,竟然能驱使着一个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的人乐此不疲地向他靠近。 但是答案似乎并没那么重要。 不是对他不重要,而是对雨宫清砚不重要。 午饭是那个人准备的,洗碗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他头上,诸伏景光将厨房收拾好,转过身时,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诸伏景光随手抽了张纸巾将手上的水渍擦干,说道:“一会儿我要出去做个任务。” 没任务的时候组织基本都不会干涉组织成员们的生活,但是空闲假期终究只是少数,为了能按照计划前往北海道,他索性就选了一个要前往北海道的任务。 他可以为另一个人在心中生出些许迷茫,但是对待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时他会永远保持清醒。 或许正是这种时时刻刻拉扯着他的神经的清醒才更让他清晰地明白,他和雨宫清砚之间注定得不出任何好的结果。 如果牺牲一个人是卧底任务的最优解,那他会心甘情愿地赴死;如果分别和遗忘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那当利益交换结束,他也能笑着送那个人离开。 “我得走了。”诸伏景光越过站在厨房门口的那人向外走去,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有事就给我发短信。” “哦。”从身后传来的那道声音语气并没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我等你回来。” 诸伏景光动作一顿。 几秒后,他什么都没说,推开了前方那扇门。 对那个人来说,或许稍加等待就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已经足够了。 那个人愿意暂且为他停下来就已经足够了。 诸伏景光转身关上门,在尚未完全关上的门缝里,他看到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那扇门终于被彻底关上,严丝合缝,不留丝毫缝隙。 诸伏景光背靠着门,眯着眼睛望了望天空,自言自语道: “今天也没有下雪啊……” * 诸伏景光是在第二天清晨回到那栋小屋的,院子里的落叶铺了一地,直到走近枫树,他才看到因为粗壮的树干的遮挡而未曾察觉到的那个身影。 那个人静静地坐在秋千上,肩上落了片枫叶。 诸伏景光伸出手,动作小心地把那片落叶拂去。 “你……”他下意识地想问对方是否是在等自己,但是看着那个冷淡的背影,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个模样:“今天起得好早,吃早餐了吗?” 那个人抬起头,理所当然道:“我在等你。” 诸伏景光一愣,张了张口,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的目光游移起来,兜兜转转,落在了地上大片的枫叶上。 视线集中于某一点时,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转移话题的落点,松了口气:“你的鞋带开了。”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十分自然地蹲下身为他系上鞋带的人,俯了俯身。 他并不是刻意为了谁在秋千上坐一整夜的,对他来说,在枫树下的秋千和公园或者街边的长椅坐到晨曦冲出黎明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喜欢向前走,止步不前所能带给他的东西远远少于大步向前。 但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时,身处黑暗中时间的流逝似乎也摇身一变带上了几分意义。 “景光。” 苏格兰没有作出任何回应,面色平静,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那个人把已经系好的鞋带解开又重新系了一遍,他大概真的会以为那个人如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那是一个内敛的人,很少愿意吐露心声,让那个人敞开心扉的时刻往往要伴随一些助力,诸如强压下的紧迫感或者摄入酒精一类的刺激。 他想起系统的那句话—— 【他叫你清砚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为什么他没听见? 还从未有人这样称呼过他,他没听到,那个啰嗦的系统却听到了。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心烦,无意识地把已经系好的鞋带解开,反应过来后又迅速将其复原。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在看他,但是他久久没有起身,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 这是雨宫清砚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很少会有人用“景光”这种称呼,明明是值得愉快的瞬间,他却忽然觉得耳后刮起了一阵寒风。 ——他听到了吗? ——他听到我私自叫他的名字了吗? 但是明明应该只有云雾与寒风听清了他的声音才对。 他试图转移话题,说道:“雨宫,你吃过早餐了吗?我……” “除了这个,你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 诸伏景光的话音刹那间止住。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对此刻来说那些都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叫我的名字。”那个人说:“现在,就在这里。” 诸伏景光知道那个人说的并不是如“雨宫清砚”这种的全名,而是抛开了姓氏以外的那个名字。 一年之前,直接使用姓氏称呼都曾被果断拒绝,而现在,那个人亲口对他说,可以使用一个更加亲近的称呼。 这分明是距离拉近的一种体现,但是在这个想通了许多事的时间段,却恍然伴随着另一种难以言主人喻的、绵密的刺痛。 “雨宫。”诸伏景光调整好表情,仰起头看向上方的那人,笑着说:“不了吧,其实叫雨宫就已经足够了。” 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微敛着,垂眸看着他,半晌,眸子的忽然伸出手,将掌心递到他面前。 诸伏景光没能理解这个动作,投去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猜拳,我赢了,听我的。” 抬起手时,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意识到,其实自己的双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攥紧成拳了。 理智告诉自己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还是会为此攥紧手指。 诸伏景光勉强维持着笑容,调侃道:“你昨天还说过,赢的一方算输。” 诸伏景光没有再等来多一个字的解释,那个人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他想移开视线,身体却好似在叫嚣着拒绝。 猜拳本身不决定输赢,输赢是制定了规则的人决定着的,而在他们两人之间,其实他从很早之前就已经选择了让自己落于下风。 理智的弦牵死死牵制着他,越绷越紧,他想及时止损,却好像越陷越深。 于是又一次告诉自己:这对任务是有利的。 过了很久,雨宫清砚才听到一声低到像是已经融入风中的声音: “清砚。” “嗯。” 第95章 神隐(十一) 十一月,北海道迎来了初雪。 这是一场即使在北海道都称得上难得一见的大雪,轻盈的雪花飘下来,层层叠加,等到诸伏景光推开房门时,满院的落叶已经被吞噬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片纯白。 雪仍旧在下,怕夹杂着雪花的冷风灌进门内,他匆匆关上了门。 等他回到卧室时,原本还在熟睡的人已经醒了,正趴在窗边向外看。 “雪很大。”诸伏景光说。 那个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那个人并不喜欢雪,却热衷于看雪,诸伏景光没多说什么,转身去准备今天的早餐。 他不理解那个人身上的矛盾,但是这场雪来得正是时候。 如果雨宫清砚一天没看到雪,那他们就一天不会离开这里,但是在北海道停留太久并不算什么好事。 组织有常驻北海道的成员,他突然在北海道的任务里横插一脚多少会惹来非议,再这样持续下去,或许就真的会产生什么冲突。 他不想在组织里表现得太过高调——虽然身边有那个人在,无论他做什么,他总归会被被带着提起几句。 等他把早餐准备好,卧室里的那个人仍旧在窗边看雪。 诸伏景光走过去,顺着那人的目光向窗外望去,除了雪还是雪,他问:“怎么了?” 趴在窗边的那个人抬眸,回答道:“在思考。” 诸伏景光干脆也去搬了把椅子跟那人并排坐在窗边,这才继续问道:“在思考什么?” “为什么要看雪。” 诸伏景光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并不是那人自顾自地换了话题。 为什么要看雪,这也是他心中的疑惑。 喜欢或许可以没有理由,但是不喜欢总是有些缘由的,一个不喜欢雪的人频繁看雪,那其中多少有些特殊原因。 但是竟然连雨宫清砚自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诸伏景光在思索过后莫名生出了几分意外。 原来那个人也会有感到困惑的时候——这种认知让他忽然觉得身旁的人看起来清晰了不少。 诸伏景光在午饭时提起了回东京的事情。 坐在餐桌另一面的人低头吃着饭,听到他的话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就在他以为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时,他才后以后觉地想起,当一件有关雨宫清砚的事情格外顺利时,那往往才说明问题马上就会出现。 雨宫清砚不见了。 那个人总是悄无声息,电话没有接,短信没有回,诸伏景光把房子各个角落都翻了一圈也没看到那个人影,甚至还去隔壁院子敲了门,仍旧没有任何线索。 外面的雪太大,即使留下脚印也很快便会被覆盖,看不出丝毫痕迹。 诸伏景光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旁边还放着一把椅子,无人问津。 雨宫清砚一言不发地突然离开让他对那个人的随心所欲更加有了实感,也对不知何时会到来的那场分别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某天突然消失,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抽离,只要不去回忆,就再也看不到一丝属于那个人的痕迹。 他想,或许现在就已经是那个人离开的时间,只不过比他想象得更突然一些。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他还有话没有跟那个人说,他们还没有好好告别。 那个人如果准备离开,那应该不会连一声告别都不留下,他这样想着,想起那个人的行事风格,又觉得那是在自己安慰自己。 诸伏景光在窗边坐了一会儿,缓缓站起身。 其实也不算是完全没有线索。 他换好衣服,推开门,比之他清晨推开房门时,屋外的这场雪只大不小。 能让雨宫清砚不顾一切地前往北海道的东西,除了雪,还有另一个。 诸伏景光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座陡峭的山。 这种天气去登那座山无异于自寻死路,理智告诉他不会有人做这种找死的事情,但是如果是雨宫清砚…… 诸伏景光想,雨宫清砚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座山离得不远不近,步行也能到达,郊外的积雪无人清扫,路已经彻底被压在了雪下,他凭着记忆在路上走出了一条路。 回头看时,身后的路已经消失了。 他冒着风雪,继续向前走了下去。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前方,即使真的在前方这种天气下也很难追上那个人,但是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 前方究竟有什么,只有亲眼看了才知道。 就像他猜想的那样,他真的在那座山附近找到了那个人。 他的确想找到雨宫清砚,但是在那座山的山脚找到那个人无疑是最糟糕的局面。 “清砚!”他大声喊了一声那个人的名字,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但是前方那个在飘舞的大雪里若隐若现的身影一动未动。 诸伏景光加快脚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那个人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了,肩上头上都覆盖着一层积雪,脸色已经开始发白。 他无暇去关注更多,动作迅速地将那些雪拂去,解下围巾围在那个人的脖子上系好,又把帽子按在那个人头上,大声道:“回去吧!” 在拉扯中,他慢半拍地看清雨宫清砚的表情,神色肉眼可见地不太好看,面部的肌肉紧绷着,诸伏景光分不清那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心情的直观映射。 他没拉动那个人,但是成功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那人慢慢转头看过来,深绿色的眸子上像是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心悸,但还是耐心地劝道:“我们可以在北海道外多待一段时间,没必要现在去爬山,先回去,雪停以后……” “苏格兰。”那个人打断道。 自从从山上下来的那天后,他们之间的称呼也随之变动,这还是自那以后第一次听到这个代号。 诸伏景光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难以控制,但是他们两人的关系本就不在他控制之下,他正欲开口,那道声音又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雪、山。” “雪山。” “清砚……?”诸伏景光迟疑地开口。 “或许你那时候说得是对的。” “为什么会执着于那些东西……是有谁在雪地里留下过什么美好的回忆也说不定呢?” 诸伏景光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听不懂那几句毫无关联的话,风雪太大,砸在他的脸上,又让他久违地生出一种如果是雨宫清砚那无论去做什么都不值得意外的想法。 那个人低低地笑起来,笑声湮没在风雪中,诸伏景光只是看到了,没有听清。 那个名为雨宫清砚的人似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在这座山的山脚下得到了什么答案,但就像他没有听清那道笑音一样,他没能猜透答案,甚至没有猜透题目。 第96章 神隐(十二) 他们最终没再登上那座山。 那个人能对那座山失去兴趣是一件好事,那场初雪实在是太大了,在这种时候去登顶一座如此陡峭的山,其中蕴含的风险不可估量。 从他把那个人从山脚下拉回来的那天后,放在卧室窗边的两把椅子再也没人坐过。 诸伏景光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就像是突然对雪和那座山都失去了兴趣,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不去追问太多。 或许对那个人来说,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改变,甚至不需要任何理由。 十一月初,他们离开了北海道,启程回到东京。 出发之前,诸伏景光去拜访了隔壁那位摄影家。 如果没有雨宫清砚,他大概永远都没有机会遇见这位名为北斋的摄影家,他有一种预感,或许这就是他与那位摄影家的最后一次见面。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这个有着一棵巨大枫树的小院。 分别总是要到来的,虽然没能拍下计划中的那张照片让人感到些许遗憾,但是他对这里并没有生出太大的留恋。 或许是因为他是追随着另外一人的步伐来到此处,而那个人现在正与他一路前往另一个地方,又或许是比起他早就做好准备的一场分别来说,这次的分别并不算什么。 有关那个人身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是飘渺的,只有那个人终有一天会对他失去兴趣抽身离开是明确的。 比起让那个人为他停下脚步,还不如将最后的每一天都拆分成有意义的每一分、每一秒,发挥最大的作用。 雨宫清砚觉得一切都没发生什么变化。 完成系统发布的无聊任务,偶尔也会随便做做组织的无聊任务,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上一整夜,或者在公园或街边的长椅上坐一段时间,这都是他在这个世界里的消遣方式。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走在路上时身后会跟着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时会有人找过来带他走,他并不讨厌这种变化,甚至带着几分乐在其中。 诸伏景光的特殊让他生出了点儿这个虚假的世界倒也不算完全没有可取之处的念头,不过也仅限于此了。 从北海道回来后,准确来说,是从北海道的那场大雪后,系统迎来了第二次沉默。 雨宫清砚此前对这种类似静音模式的评价很不错,这一次倒是有些不满意。 诸伏景光对雪的喜爱源自于曾经在雪地里留下的美好的回忆,那系统的执着来自哪里? 北海道的山、大雪、苏格兰,三个关键词齐聚一堂,让他在山脚下看到追来的那个人,生出了几分恍然大悟。 毫无疑问,系统发布的每一个任务都是由系统自身制定的,在这个方面具备着绝对性的自主权。 他在0500-0600任务任期中与苏格兰玩了一场100个任务的游戏,起初的确是突发奇想,但是很快他有了另一层认知。 那个时候他的处境与系统的处境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相似的,所以在那一百天里,他更加明确了任务之于系统的意义。 除了极个别情况,大多数的任务对系统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是否还有更多他没有察觉到的特殊任务他尚不清楚,但是会频繁重复出现的任务一定有着出现的意义。 而那些任务汇总到一处,最终只有三个关键词,分别是:北海道的山,雪,苏格兰。 系统背后的操纵者或许曾经与某个人在北海道的雪山留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记忆,于是有意无意地在任务中夹带私货,让他去重现那些场景。 不,或许还不止于此。 “清砚。” 一道声音让雨宫清砚从思索中剥离,他抬起头,不出所料,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 “该回去了。”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站起身,率先迈开了脚步。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诸伏景光思考了几秒,回答道:“练习的时候吧……觉得还不够熟练之类的。” 那个人点了点头,没作出任何评价,也没解释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 又过了一会儿,诸伏景光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因为喜欢。” 他悄悄转头看了一眼身旁并排走着的人,那个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没与他对上视线。 他只是笑笑,没再开口,平静地收回了目光。 雨宫清砚从很早之前就会在他的安全屋留宿,起初是不想惹上麻烦所以没有驱赶,后来是逐渐习惯,又渐渐地演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期待。 但是过去他从不会像现在这样去寻找这个人,提醒对方已经到了该回到安全屋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担心那个人没有好好吃饭,或许是因为已经到了冬天,他怕那个人会在路上走一整夜或者在长椅上坐一整夜,或许是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存在着两个人的空间…… 又或许是,因为北海道的那次不告而别,让他意识到,那个人真的会在哪天连一句话都不留下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雨宫清砚什么都做得出来,即使下一秒冲入车流或者跳下高楼都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情,更何况只是不告而别。 回到安全屋,他们照旧猜了拳,他赢了。 不过也并不算完全赢,毕竟输赢一向是由对方判定,意外的是,那个人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厨房。 诸伏景光什么都没问,就像雨宫清砚经常倚靠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一样,他也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已经忙碌起来的身影。 起初他不理解这个动作的意义,现在也仍旧不懂,他偶尔也会像这样去站在雨宫清砚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往往都得不出什么结论,不过他已经学会了在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上不深究。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道声音。 雨宫清砚会重复性做的事情,在他的认知中,最清晰的就是前往北海道。 再准确一点,大概往往还要与爬山和看雪有关。 他明白那个人的反复无常,或许这个问题只是那个人的随口一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但是他还是在闲暇时开始思索起来。 他并不了解雨宫清砚的过去,但是频繁重复同一件事,总归会存在一些或大或小的理由。 讨厌雪却看雪,对山的兴趣不大却去爬山,无所谓地区却多次前往北海道,几个关键词都已经摆在了面前,却难以串联。 于是他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我并不了解雨宫清砚。 他们看似关系亲密,但是实际上彼此都有所隐瞒,他是刻意为之,所以也没有资格去责怪对方无意识的隐瞒。 他开口问了,那个人大概不会回绝,但是在他必须保持隐瞒的情况下,他很难心安理得地去开口。 况且在已知那个人一定会离开的情况下,或许不开口去问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们不会一起走下去,那么了解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在餐桌落座时,他仍旧无意识地想着那句话。 【“什么情况下你会重复去做同一件事?”】 除了他回答的两种情况,还有另一种情况。 ——遗憾,他想。 如果存在遗憾,那即使为时已晚,去把那件事重新好好做一遍也是值得的;再或者是为了不留下遗憾,所以把同一件事重新做一遍说得通。 他的筷子逐渐慢了下来。 或许趁着那个人还在的时候,在空闲时一起将他们曾经留下过脚步的地方重新走一次也是一场不错的告别。 告别仪式——脑海中出现这个词时,诸伏景光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早已经是成年人的自己竟然也有如此幼稚的时候。 但是这不影响他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雨宫清砚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不想就这样等着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如同北海道的初雪那天一样的不告而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其实那一天他能找到那个人并不是他有多了解那个人,而是因为对方愿意被他找到。 诸伏景光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他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开口说道: “新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再去神社参拜一次吧。” 今年的新年他们是一起度过的,除了略显简陋的新年流程以外,他们还一起去了神社参拜。 他记得新年时他们还一起看了烟花,但是他不确定那个人到底有没有抬头看,仔细回忆下来,也只记得跨年时刻的烟花很美,想不起更多细节了。 一定要说的话,六月在公园里他们燃起的烟花棒虽然没那么绚烂,虽然当时发生了不那么愉快的事情,但似乎更让他记忆深刻。 听到他的提议,那个人抬起头,表情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笑容。 “我过去从来不做承诺,你是个例外。”雨宫清砚说。 诸伏景光莫名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舒展开,那人紧随其后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唇角刹那间僵住。 在那几秒钟里,他忽然想起了北海道的那场大雪,在山脚下找到那个人时,似乎也是同样的难以做出表情的冷。 那个人仍旧笑着,轻描淡写道:“我倒是不介意陪你一起去,但是我不会对你做无法实现的承诺。” 诸伏景光定定地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勉强调动起脸部僵硬的肌肉,挤出了一个笑容,他听到自己故作轻松地回答:“那就没办法了,看来明年要和别人一起去了。” 那个人忽然放下了筷子,一边站起身一边淡淡道:“我吃饱了。” 诸伏景光的目光随着那个人向上移动,他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们在寂静中对视着,那个人的动作顿了顿,又开口补充了一句: “记得洗碗。” 第97章 神隐(十三) 最近雨宫清砚的踪迹格外难找,但是诸伏景光最终还是会找到那个人。 无论概率大小,只要是那个人会出现的地方就都去走一走,总有一处是能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的。 但是今天是个例外。 诸伏景光到处都找过那个人,最终却一无所获,他怀疑那个人是不是正巧与他错开已经回了安全屋,折返后却只看到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他的表情逐渐空白。 “堵在门口做什么?” 一道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清醒,诸伏景光转身惊喜道:“你回来了!” “怎么?在等我玩猜拳吗?” 那个人随手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绕过他走进客厅,随意坐在沙发上,又朝他勾了勾手,“过来猜拳。” 诸伏景光顺手关上门,大步走过去。 第一局他们都出了【石头】,是平局,他习惯性地准备玩第二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却欣然起身,说道:“那就一起吧。” 诸伏景光笑着答应下来。 猜拳游戏的规则从来都不是固定的,那个人如何解读他们的胜负,那他们的胜负所代表着的结果就是什么模样。 他们都对这间不算大的厨房很熟悉,一起在厨房中配合忙碌的画面似乎也带着几分似曾相识。 诸伏景光切着菜,侧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水池前洗菜的人,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今天去了哪里?” 话一出口,他又顿时觉得这种问题有些超出过界,在那个人转头看过来之前道了声歉。 “没切好吗?”那个人问。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出于对厨艺的自信,他甚至不需低头就能回答这个问题:“没有。” “那你在抱歉什么?”那个人说完,又抬手关掉水龙头,把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不过就算切得不好也谈不上抱歉吧,能吃就可以。” 最初的问题被彻底忽略了。 诸伏景光知道那大概率不过是因为那个问题没能吸引那个人的注意力,比起他的疑问,那个对边界感一向不敏锐的人更在意他为什么会感到抱歉,但是他的心情仍旧因此染上了几分沉重。 那个人想不被他找到简直轻而易举,在这件事上他只有被动选择的权力,但他想要的也不过是彻底分别前能哪怕知会他一声,不至于让他在未来生出无谓的期待。 于是在坐在餐桌旁正式准备吃碗晚饭时,他第二次把那个问题说出了口。 “找了很久没有找到你,差点以为你今天不回来吃饭了。”诸伏景光问:“你今天去哪里了?” 又一次问出相似的问题让他恍然想起了最初与餐桌另一侧的那人沟通时的情景,为了让对方能注意到他真正在表达什么,他会经常会把同一句话重复多次,通过频繁的强调让那个逻辑成谜的家伙听懂他在说什么。 而这种办法虽然的确存在一定的效果,但大多时候还是会以失败告终。 他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能听懂那个人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的,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人认真倾听他的话的概率节节攀升,就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般的顺利,再回忆这段曲折的关系时,第一反应能想起的往往是一些轻快的记忆。 这是个好兆头,能更多地想到美好的回忆总要好过追忆糟糕的记忆,那些不美好未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用于回想,不急于当下。 “去找琴酒了。”雨宫清砚回答。 从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就知道那是个敏感的人,不过雨宫清砚发现诸伏景光最近似乎格外敏感一些,对他的外出表现得尤其在意。 毕竟过去的时候,那个人可不会在意到要出门找他的地步。 雨宫清砚对这种表现倒是不觉得讨厌,能在双方互不影响的前提下多相处一段时间是好事,他在无聊时偶尔也会生出点儿期待,随意找个地方休息,等着那个人找过来。 距离完成全部任务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他最近的心情格外好些,在这份好心情的基础上,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无聊时去找那些分数还是正数的人见一面。 这种行为的出现本身与告别无关,但是看起来又的确带了几分这种味道。 不过那并不重要。 琴酒是目前他打过分的人里分数最高的那个,所以他久违地去了一次琴酒的安全屋——那个家伙竟然又换了一间安全屋。 诸伏景光当然找不到他,想短时间内确认一个随时都会更换安全屋的家伙的位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过有波本威士忌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但是显然,诸伏景光并没有向自己那位好奇心旺盛的朋友求助。 雨宫清砚这样想着,决定明天见过朗姆以后,有时间的话再顺便去看看波本威士忌。 于是他将嘴里的米饭咽下去,问道:“波本换安全屋了吗?” 坐在对面的那个莫名沉默下来的人摇摇头,说道:“没有,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 “突然想起他了而已。” 诸伏景光笑笑,并没再说什么。 以往都是在猜拳中输了的人做饭,赢了的则是负责洗碗,但是今天是平局,所以就像准备晚饭时那样,他们挤在水池旁一起洗碗。 水流从指缝流淌下去,诸伏景光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会突然提起zero? 如果不存在其他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的碰面,那两人上一次碰面是在解决了公安内部的卧底的前夕,好友对雨宫清砚进行了一番明示赌了一把,然后公安方大获全胜。 目前并没有证据可以直接证明雨宫清砚不知道波本的另一层身份,但即使有意隐藏,在已知他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波本做出的举动也已经不难猜到他的身份暗藏玄机。 诸伏景光不得不承认,即使时至今日,他仍旧会因为雨宫清砚有概率得知好友的身份而生出警惕和紧张。 这是卧底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难以磨灭的条件反射之一,他并不是针对雨宫清砚,而是针对每一个与组织有关的人。 没人知道雨宫清砚在离开后是否会暴露他的秘密,即使思想不断告诉他那个人绝对不会这样做,但是理智的弦一直死死牵扯着他的神经,不肯退让半步。 “我也好久没见过波本了。”诸伏景光装作随口一说,十分自然道:“如果你准备去找他的话,我们一起去吧。” 身旁的那人不假思索道:“好啊。” “有跟他约过时间了吗?”诸伏景光又问。 其实这是一个明知故问的问题,如果雨宫清砚已经和波本约好了,那他的手机里一定会收到一条短信。 他没有收到来自好友的情报同步,也就是说,在饭桌上时,那个人说突然想到了波本大概率真的只是突然想到了而已。 看那个人表情中的疑惑,诸伏景光莫名有些好笑,对雨宫清砚这种个性的人来说,直接上门才是最合理的状况。 又或者时在到了别人的家门口甚至已经打开了门的时候再发去一条短信告知自己要上门拜访,这也是说不准的事情。 那毕竟是雨宫清砚,他想。 短暂的困惑过后,那个人很快便收敛了表情,随口道:“没有,你告诉他一声吧。” 诸伏景光点了点头。 * 虽然突发奇想准备把分数为正的几个人都见一面,但是那不过是无聊之余的乐趣,可有可无。 这个世界里真正值得他见面只有诸伏景光一个而已。 而那个人最近的反常也让他有些在意,早在北海道时他就已经注意到这件事,但是这种状态会一直持续到他们回到东京后在他的意料之外。 雨宫清砚躺在床上,隔壁的洗漱间传来水流声,他看着头顶的那颗灯泡,思考那个人到底是有什么烦恼。 很快他便放弃了思考。 那个人明明几分钟后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想知道答案的话他为什么不直接问? 于是在有人推开卧室的门时,雨宫清砚坐起来,开门见山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伏景光的脚步顿住,停在了门口。 未干的发丝时不时滴下几滴水珠,洇湿在棉质的白色短袖的里,不留痕迹。 想对那个人说却没有宣之于口的话有很多,他习惯性地把大部分话都藏在心里,毕竟那些话或许会为对方带来烦恼。 他曾经为藏在公安内部的卧底和自己岌岌可危的卧底搜查官身份而感到头疼,当这件事被雨宫清砚得知后,后来发生的事情的确为解决了忧虑,但有得就一定有失,他与同僚的大获全胜建立在那个人的伤病之上。 有人代替他付出了代价,所以得与失的平衡才没有被打破。 更何况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无解的。 雨宫清砚曾经说能为他解决一切问题,但是雨宫清砚不会为了他就选择不走。 如果明年他们无法一起去神社参拜,那就说明,其实雨宫清砚已经决定好了离开的日期,而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支撑到下一个新年。 十一月中下旬,距离新年其实也没有多少天了。 雨宫清砚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答案,他怀疑再过一会儿站在门口的那个人的头发就快自然风干了,他叹了口气,仰躺在床上,不再追问。 察觉到了异常却一直没去询问正因如此,那个人在乎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他懒得去深想,为了那些东西诸伏景光甚至可以做到不在乎自己,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感受甚至是生命排在最后一位。 这种观念对雨宫清砚来说是难以理解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他永远都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但是就像诸伏景光在意那些人或物一样,他在意诸伏景光,所以一件简单的事情竟然也带上了几分棘手。 他想,找波本问问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雨宫清砚一愣,侧过头,刚刚那个脚步像是被钉在了门口的人已经站在了床边,正垂眸看着他。 那双蓝色的眸子里盛满温润,大概是因为蓝色本身就容易滋生出点悲伤的意味,以至于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他对生日这种东西从不在意,比起那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更想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雨宫清砚坐起身,问道:“你希望是什么时候?” 那个人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与迟疑:“或许……是在你离开之前的某天吗?” “这样就可以陪你过一次生日了。”顿了顿,那个人又说:“抱歉,我从来没问过你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雨宫清砚哑然失笑:“随你,你喜欢哪天哪天就是我的生日。” 他对生日不感兴趣,但是他希望那个人能开心。 或者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几月几日,或许是日期被他遗忘在了记忆里,或许是他被遗忘在了别人的记忆里……不过那并不重要。 现在,他只知道这个无关紧要的日期,可以让他身旁的那个人露出笑容——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个日期的全部意义。 第98章 神隐(十四) 诸伏景光前一晚与好友约定了时间,第二天准时与雨宫清砚一起到达了约定好的那家咖啡厅。 这是一家很熟悉的店,无论是他还是雨宫清砚都曾同波本这里碰面,但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三人同时坐在一起。 店里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店长是公安的某位协助人,在他们进入店内后就在门口立起了维修中的牌子。 诸伏景光不知道雨宫清砚为什么会突发奇想地约波本一起喝咖啡,一直到杯子里的咖啡凉透,同桌的两个人都没发生任何特别的交流。 那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现的交谈充分体现了那两人的不专注,他感到困惑,但是这份困惑并非是不解那两人为什么为什么都对这场小聚表现得漫不经心,而是困惑于那两人究竟是有什么不方便他听但是一定要说的话。 最终,他妥协了。 诸伏景光站起身,笑着说:“你们继续聊,我去买下单。” 随着一人的离开,三人的桌位终于变为两人的舞台,雨宫清砚把面前的咖啡杯挪到一旁,开门见山道: “他有什么烦恼吗?” “你要帮他解决烦恼吗?” 雨宫清砚上下打量了一遍坐在对面的那个金发男人,敷衍道:“谁知道呢。” 波本威士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雨宫清砚知道波本威士忌和诸伏景光的关系已经好到了一定程度,那是一份伟大的友情,波本往往能轻而易举地读懂有关诸伏景光的一切,包括烦恼。 那是建立在绝对的信任和了解之上才能拥有的关系,他不清楚那两个人的过往,但是能依稀窥见其中的深刻。 雨宫清砚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并不了解诸伏景光,至少他还不知道那份友情究竟是因何而诞生。 “他啊……他的烦恼可太多了。” 波本威士忌掰着手指,一样一样细数起来:“怎样让即将离开的你继续为他保守身份的秘密,怎样更好地完成每一项任务,怎样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怎样贯彻心中的正义……” 上一次在这里与麦芽威士忌见面时安室透多多少少还是会遮掩一些,虽然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在那个人眼中大概率是完全透明的,但他也还是在兢兢业业地扮演一个完美的波本威士忌,不肯留下任何把柄。 今天,他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在那个人面前展现自己身份的秘密。 “还真是一些无趣的烦恼啊。”坐在对面的那个长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我知道了,我会帮……” “怎样与你告别。” 雨宫清砚动作一顿。 代号波本威士忌的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继续说道: “以及,怎样让你记住他。” 咖啡厅里很安静,波本和诸伏景光向来都谨慎过了头,两次在这家店里碰面几乎就已经能说明这家店跟公安脱不了关系,所以他们此刻才能这个空间里无所顾忌地开口。 雨宫清砚什么都没回答,正欲重新迈开脚步,但波本威士忌再次叫住了他。 “麦芽。”波本威士忌猛地起身,又换了个称呼:“雨宫清砚。” 这还是那个家伙第一次把他的名字说出口,略显冒昧,不过波本威士忌是诸伏景光的朋友,雨宫清砚决定把这件事暂且略过。 不过波本威士忌看起来并不准备让这场小聚正式结束。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他吗?” “恕我直言,你不就是他的烦恼吗?” 雨宫清砚看了波本威士忌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淡定地收回视线,他不是在所有时候都有闲心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发生不必要的交流,也不是什么时候他都有心情开口。 他向前走了两步,脚步突然顿住。 他的目光越过波本威士忌的肩膀,直直地对上了一双微怔的蓝眸。 那个人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了,察觉到他的视线后慢半拍地回过神,笑着朝着他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否认那段话。 “回去了。” 说完,雨宫清砚径直越过那两道身影,离开了这家只有一桌客人的咖啡厅。 十一月末,天气已经裹挟上冷意,他站在咖啡厅外的街道上等待那个人跟上来。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天空,那抹蓝色似曾相识,与他刚刚对上的那双眸子带着几分相似。 一副被说中了的表情,雨宫清砚想。 “……啧。” * 诸伏景光以为他们会默契地不去提及咖啡厅里的那则小插曲,但是雨宫清砚毕竟是雨宫清砚,在回去的路上便直截了当地提起了这件事。 那个人没有看他,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加上发丝和镜框的遮挡,他没能从侧方看清那双深绿色的眸子。 唇边的雾气随着呼吸逐渐消散空中,脚步声、鸣笛声、行人的交谈声混在一起,嘈杂中却让心中生出了几分宁静。 诸伏景光看了身旁的人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忘了回答那个人的问题。 “波本没说错,但是也没说对。”诸伏景光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说道:“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又希望你能忘掉。” 雨宫清砚转过头,看着身旁的那个人,问道:“理由呢?” “很怪吧,清砚。”那个人脸的表情逐渐收敛,目光落在前方,但是瞳孔却涣散着失去焦距,本就已经若隐若现的笑容终于还是彻底化为碎片,再开口时那个人的声音低了几度:“其实两个人里有一个人还记得就足够了。” “离开吧……离开组织,离开这里,哪里都好,越远越好。”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 那个人不明白,他们眼中的离开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他从未解释过,因为那已经超出了这个世界里的造物的认知。 他不属于这里,他有离开的能力,所以他追求自由,但是此刻走在他身旁的人是不同的。 得知真相所承载着的痛苦比不知道更加难以忍受,他一直为此痛苦,所以即使荒谬,他也仍旧不希望让那个人品尝这种痛苦。 那个人什么都不懂,只觉得他想离开,于是总是故作轻松地说着让他走,却不知道其实自己的眼睛里充斥着挽留。 【“你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他吗?”】 【“恕我直言,你不就是他的烦恼吗?”】 雨宫清砚沉默下来,这一次不是因为懒得开口,而是因为无法开口,所以他选择了保持沉默。 一直到走到安全屋附近时也仍旧没能等来任何回应,诸伏景光无奈地笑笑,侧头向身旁伸出手,语气轻快道:“不说话的话就当你答应了,拉钩?” 身旁的那个人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 诸伏景光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跟着停下,转过身去看落于身后几步的那个人,疑惑道:“怎……”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角,他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伸出的那只准备拉钩的手僵在半空中。 那只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但是他却依稀从中汲取到了几分难以描绘的暖意,像是冬日里某个天气晴朗的清晨的晨光,是突破了层层云雾、从很遥远的地方、经历了漫长的时间才终于递来这份暖意。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恍然间中和了空气中的寒冷,那个人揽着他的脖子,轻声说:“就算只有一个人你也能活得很精彩吧,景光。” 诸伏景光终于勉强找回四肢的控制权,僵在半空中的那只手缓慢向上,用力地抱住了面前的那个人。 与他相拥的那个人说:“我会一直看着你……永远。” 第99章 神隐(十五) 诸伏景光曾经问过雨宫清砚的生日是哪天。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雨宫清砚大概率是不在乎这种东西的,就算真的侥幸有那么几分在意,那个日期也未必能在那个人离开之前到来。 所以从他开口询问的时候开始,比起所谓的生日日期,本质上那其实是留下最后一个回忆的日期,或者说,那是一个告别仪式的日期。 那个人未必懂他的心思,但是那个人不会拒绝他。 其实从很久之前他就能感受那份切切实实的偏爱,那个人愿意为他做很多事情,原则、立场、代价统统都可以抛之于身后,但是那个人不会为他留下。 这就是雨宫清砚的本质,他不是没有温柔的一面,但是当真正触及那份温柔时才会发现,其实温柔也可以像刀割一样残忍。 留下一份足够深刻的记忆——比起是留给雨宫清砚,倒是更像是在为自己的遗憾画上一个句号。 即使这个句号并不圆满,甚至某种程度上根本不能算作一个句号,但是诸伏景光仍旧想亲笔画下这个句号。 虽然原本是想好好准备这场告别仪式的,但是实际上,因为繁重的任务,最终他只挑选了计划中的一环实施。 那不是最重要的一环,也不是最简单的一环,但是既然是打着过生日的幌子,生日蛋糕总是要有的。 他过去并未亲手准备做过生日蛋糕,但是他有自信能够做好。 大概是已经足够熟悉也足够清楚这个蛋糕的真实意义,所有从准备材料到动手,他都没做任何隐瞒。 时至今日,惊喜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了,他们不需要任何有可能打破他们之间目前的平衡的东西出现,维持现状俨然就是最优解。 做蛋糕的难度对诸伏景光来说约等于零,甚至比原定预计的时间还要早些结束,不过上午在任务上花费了太多时间,等到蛋糕真正完成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不过这或许也可以算作为一种恰到好处,诸伏景光一边拿出先前准备好的蜡烛一边这样想着。 卧室里,雨宫清砚懒洋洋地躺在床上,准确来说,他也不算是完全无所事事,他是在等待诸伏景光准备好的一切想让他看到的画面。 房间里逐渐暗下来,那是随着日月的轮转而产生的自然现象,他没生出过去打开灯的想法,因为完全没那个必要。 无论是戴上眼镜的时候还是摘下眼镜的时候,当周遭彻底陷入夜色的笼罩,一切事物都随之被蒙上黑色,那也无谓于本色了。 “清砚。” 伴随着两道轻轻的敲门声,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卧室的门口,雨宫清砚干脆利落地坐起来,下床去看那个人忙活了半天的蛋糕。 路过杵在门口的那个身影时,他分神思考了一秒钟自己是否要做出惊喜的姿态,然后甚至不需要等到下一秒,他就将这个想法彻底否决。 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着那个人的下一步流程,他仍旧对过生日不感兴趣,但是他想尽可能多地在最后一天的到来之前满足那个人的期待。 雨宫清砚嗅到了奶油的甜味,但是并没看到蛋糕,那个人绕到了沙发后方,又过了一会儿,他正思考要不要转身配合着询问一下时,一只手冷不丁地捏住了他的眼镜的镜腿。 他下意识地动起来,又生生抑制住了这种本能。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试探性的动作并没有被阻止,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动作小心地摘下了他的眼镜,他习惯性地闭眼,很快又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是领带,雨宫清砚想。 “等我一会儿。” 身后的那个人匆匆离去,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的面前。 雨宫清砚从这种多此一举的行为中感受到了几分那个人身上平常难以捕捉的幼稚和仪式感,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那个人的声音含着笑意,说道:“可以解下来了。” 或许是空气中愈发浓郁的来自奶油的香甜气味让他的心中额外滋生出了几分轻快,又或许是那个人语气中的笑意感染了他,抬手捏住系在脑后的那个活结时,他的动作没带丝毫犹豫——大脑其实还没有给出一个中肯的答案,但是身体已经提前动了起来。 在扯下那条领带的瞬间,雨宫清砚想,没错,我该亲眼看看那个人的。 即使没有颜色,即使是黑白的,但是在这一刻,他想亲眼看一次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人。 在这种时候自顾自地打破以往的平衡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雨宫清砚不在乎平衡也不在乎好坏,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以他选择这样做。 黑色的领带向下飘落,与未开灯的客厅几乎要融为一体,雨宫清砚的动作霎那间停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颜色的蛋糕——或许是白色的,上面点缀着几朵小花的图案,与摆在茶几上的那两盆盆栽过去开出的花的形状相仿,于是他猜那是蓝色矢车菊的图案。 时间已经不早了,天色黯淡,加上故意没有开灯,其实很多东西在第一个瞬间都是看不太清晰的,但是插在蛋糕上的那根蜡烛提供了微弱的光,照亮了周遭一小块的画面。 雨宫清砚愣愣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像是忘了该如何发声,他机械性地张了张口,然而直到半分钟过去后仍旧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情绪逐渐从温和改为迟疑,雨宫清砚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控制,他捂着肚子弯下腰,几乎快要笑到窒息。 “清砚……?清砚?” 雨宫清砚听到了从身旁传来的呼唤,也听到了自己神经质的笑声,那些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离得很远,恍惚间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 身旁的人扶着他的肩膀,担忧地问:“你还好吗?” 雨宫清砚缓缓转过头,没有说话。 ——由黑白构成的烛火在蛋糕上跳动着,这一空间内的一切光影随之轻微摇晃,一片黑白中,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含着关心和担忧的清澈明朗的蓝眸。 ——他过去从未摘下眼镜去看过那个人,以至于竟然直至今天才发现,其实那个人本来就是有颜色的。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从一开始就有颜色还是在某天突然拥有色彩的?为什么这个人是有颜色的?这个世界里还有其他造物是有颜色的? 数个问题一同涌入他的脑海,他的太阳系突突跳了两下,一切问题在漩涡中化为了一句话——原来那个人是有颜色的。 许久都没有等来回应,诸伏景光忍不住再次问道:“怎么了?” 那个人仍旧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诸伏景光的心中生出了几分不安,他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复盘了一次,没发现什么存在异常的点。 他想用如果是雨宫清砚的话其实无论是什么反应都不值得意外这种理论安慰自己,但有些东西是抑制不住的,一些类似或许我根本不该冒着打破已有平衡的风险去做这件事的想法不受控制地漫上心头。 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将雨宫清砚安抚下来,诸伏景光轻揽着身旁那人的肩膀,将语气尽量放得平缓,耐心引导着:“发生什么了?可以跟我说吗?” 过了许久,那个人终于愿意开口,诸伏景光无声地松了口气,又随之陷入了新的一重困惑。 那道声音很低,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他还是听清了那声呢喃。 “……你也有一千个任务吗?” 第100章 神隐(十六) “那个……”诸伏景光忍不住问:“我看起来有什么问题吗?” 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的那个人目光未变分毫,缓缓开口道:“没有。” 诸伏景光尬笑了两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再多说什么。 自从过生日的那晚以后,雨宫清砚忽然变得格外热衷于看他。 其实那个人以往看向他的频率也很高,那是源于偏爱下的特殊对待,但是他现在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差别。 或者说,感受不到这份变化才不正常。 他过去几乎没有机会能看到摘下眼镜的雨宫清砚,这几天看到的次数比过去次数的总和还要翻了数倍。 最开始是一会儿戴上眼镜看他一会儿摘下眼镜看他,像是在对比什么,后来是开始间歇性地长时间摘下眼镜,但是从安全屋里的监控来看,当他不在时,那个人就会把眼镜重新戴上。 他曾经研究过雨宫清砚的那副眼镜,只是很普通的平光镜,但是雨宫清砚此刻的反常行径还是让他对那副眼镜心生探究。 诸伏景光提醒自己,雨宫清砚无论做出什么古怪的行为其实都是很正常的,过去他无法看透那些行为,当下也未必看得明白,更何况这个时间节点下,执意了解更多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对他来说完美执行潜伏任务才是第一重要的,如果雨宫清砚的离开对他的任务没有负面影响,抛开私人情感,其实他很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离开组织,不站在任何一方阵营,再也不陷入这方牵扯。 麦芽威士忌在组织里一直是一个微妙的存在,他加入组织的目的不明,有组织成员之名但是对组织并不在意,强劲的实力和高层之间的争斗让他成了一个大部分时间不好用但是关键时刻或许会好用的制衡角色,所以即使组织上下绝大多数人都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他也仍旧能在组织中分来一块不算小的立足之地。 那个人的立场随时都有可能随着心情而改变,实际上,那个人也的确已经这样做了,但是无论怎样定义,他都仍旧是麦芽威士忌。 让雨宫清砚站在他方阵营的益处的确令人心动,但是其中的风险也极大,参考雨宫清砚在组织中的所作所为,正因为他近距离围观了那场闹剧、是整个事件中的所得利者,他才更不愿意在非必要时刻去冒这种风险。 他不会冒险启动第二次围剿计划,结合局势理性分析,雨宫清砚的离开俨然已经成了最优解。 所以面对那束灼热的目光时,诸伏景光欲言又止,却没有再追问更多。 有关雨宫清砚的纠结往往要从理性和感性两个方向出发,但是两个方向所能看到的终点殊途同归,于是明知道那不是最优解,竟然也胜似最优解。 不去了解,不做挽留,不深究逻辑,不挖掘秘密,未来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或许一切尘埃落定后有缘重遇,但是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雨宫清砚看出那个人神情中的出神,但是并未打断,毕竟他自己也在思索很多问题。 在近一千个任务里,自从得到了这副眼镜,他几乎没有将其摘下过。 然而在这几天里,他摘下眼镜的次数比过去九百九十八天摘下眼镜的次数的总和还要多。 那个人竟然是有颜色的。 距离离开的时间已经无限缩小,他仍旧没找出问题的答案。 他过去从未亲眼去看过那个人,所以竟然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那个人并非黑白。 为什么诸伏景光会有颜色?是从一开始就有颜色还是中途的某天突然有颜色的?这是否与系统有关?难道诸伏景光也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吗? 他一边思考一边观察这个对他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全新的人,在黑白的世界里,那抹色彩的存在带来的视觉冲击比以往更加强烈,同时也比以往更加让他难以移开视线。 所有在经历了长时间的思考后仍旧没有得出答案的不解之谜,在最终都汇为了同一个认知:或许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得不出隐藏在那抹色彩之下的答案。 那副眼镜能让他看到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颜色,那么诸伏景光的色彩是否也与系统有关? 他过去会为了消遣时间与系统对决,用一些手段从系统的嘴里撬出更多秘密,但是那只是他在这个世界一千天里用于消解无聊的技巧,系统是这个虚假的世界里他所能看到的最真实的造物,所以即使对那道机械性的声音感到厌烦,他也仍旧会与系统产生一些交流。 他不知道诸伏景光的颜色究竟是何时存在又究竟是为何存在,但是注视那抹色彩时,除了欣赏和思索,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也会涌上心头。 雨宫清砚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其实他很大概率是无法在最后一个任务结束之前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的。 系统已经消失多日,除了机械性的任务发布和奖励发布以外,系统没有回答他任何问题,甚至没有与他产生任何额外的交流。 他自认从不是一个甘愿坐以待毙的人,但当来自系统的线索断裂以后,除了更多地去注视那个人,竟然已经没有更多能做的事情。 签到系统222号,雨宫清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的眸子暗了暗。 九百九十八天,即使存在盲区,但他也未必对系统没有一点猜测,只是亲眼看到那抹存在于黑白之间的蓝色实在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不喜欢斟酌利弊,他只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剩余的时间太少,于是他能做的事情也受到限制,这还是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第一次生出过得太快的念头。 两天,能做的事情不多,但也不至于什么都做不了。 “明天有个任务,我大概要晚一些回来。” 那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让雨宫清砚瞬间回过神,他问:“具体时间?” “还不确定,任务地点有点远……我猜大概要晚上十点钟或者十一点钟吧。” 雨宫清砚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 越来越临近最后一个任务,他想尽可能多地把时间用来与那个人相处,但是那必须建立在不会影响他原本的习惯以及不会干扰诸伏景光的生活的基础之上。 他不想因为计划之外的事情影响到原本的计划。 又过了一会儿,身旁那人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清砚。” “嗯?” 那双蓝眸里闪烁着微光,认真地望着他,说道:“明天的任务结束以后,我有话想对你说。”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好啊。” 他不会对那个人许下无法实现的承诺,但是在1000号任务结束之前,他可以满足那个人提出的一切可以实现的愿望。 暂且停下脚步等待从来不是他能给那个人的最大的温柔和偏爱——承诺才是。 并排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相视而笑,0998号任务的24小时时限看起来与过去任何一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任何分别,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思索很多问题,也不约而同地没去探究对方的心中所想。 此刻没人预料到,在属于0999号任务的24小时过后,他们的生活即将迎来一场不同方向的变革。 计划之内,计划之外; 认知之内,认知之外;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 【今日任务(999/1000):让一个人对你说晚安】 “晚安?” “晚安,清砚。” 100-110 第101章 神隐(十七) 晚上十点钟,诸伏景光没有回来,雨宫清砚未做他想。 晚上十一点钟,仍旧没有等来那个熟悉的人回归,雨宫清砚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以他对那个人的了解,如果不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回来,至少也会发来一条短信告知才对。 雨宫清砚不准备继续等待,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那这次的逾期未归也无伤大雅,但是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是最后一个任务发布的时间。 他不是不可以把任务完成的时间拖延到最后那个24小时的后半程,但是先不论他会不会这么做,留给他们的时间至多也只有24小时。 诸伏景光不回来,那也就只好他出门去把那个人找回来了。 【23:27】 雨宫清砚从玄关的衣架上随手拿下那件蓝色的外套穿上,一边推开门一边拿出手机,准备给那个人打个电话问问状况。 当他熟练地从通讯录里找出那串熟悉的号码的那一刻,还未来得及拨通,另一通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联系人,按照以往他大概率会随手挂断,但是波本威士忌是诸伏景光的朋友,所以他手指顿了顿,还是没有按下拒接,而是接通了电话。 “你有什……”雨宫清砚还没把话说完,手机中传出的声音匆匆将他打断。 “是你吗?” 雨宫清砚从十一点过后就没抚平过的眉头再次皱了皱,“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像是松了口气,却也没松几分,声音仍旧夹杂着紧迫,雨宫清砚听出对面的话大概是在奔跑,风声和脚步声让那道话音都不太清晰。 “……不是你。” 或许是真的很紧迫,波本威士忌没做任何额外的解释,沉声道:“他出事了。” 雨宫清砚脚步一滞。 他加快脚步走下楼梯,没问更多,而是立刻追问道:“在哪里?” “现在在车站那边,他们的位置还在移动,我正在往那边赶。”顿了顿,电话那头的人又补充了一句:“其他代号成员也在往那边聚集,苏格兰是卧底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所有人都收到了围剿叛徒的任务。” 车站距离苏格兰的安全屋不远不近,但是起码也要半个小时的路程,如果他得到消息的话就不会在安全屋里等待那么久,雨宫清砚说:“我没收到。” “因为通知里还有一条,所有人禁止向麦芽泄露此事。” 雨宫清砚骂了一声,启动发动机,车子驶入车流。 【23:37】 系统仍然在装死,今天除了发布任务和发放奖励以外就没出现过,雨宫清砚不信如果这件事与系统无关的话系统会表现得如此平静。 苏格兰的卧底身份暴露,组织动员除他以外的所有代号成员进行围剿,系统对苏格兰的偏爱从来都不是几句空谈而已,而是会凝为实质,此刻表现得如此平静才不正常。 这个时间段里,即使是在东京,路上的车也不算多,这是一件好事,不过这也没那么重要。 组织禁止向他透露这件事,原因无所谓,诸伏景光没有告诉他这件事,原因倒是可以有很多。 比如像波本威士忌电话里的第一句话说得那样——“是你吗”,在那两个人眼中,他有可能就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至今日,诸伏景光仍旧在担忧自己会暴露他的卧底身份。 再者就是没有找到机会联络他,哪怕是发一条短信都很勉强,不过雨宫清砚明白,如果只有发一条短信的机会,那诸伏景光会选择把短信发给波本威士忌,而不是他。 【23:47】 他们都没挂断那通电话,此时从波本威士忌那里得到的具体的位置信息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 雨宫清砚比波本威士忌更早抵达车站附近。 他随便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去找人。 虽然经常敷衍那些无聊的任务,但是组织的任务他也多多少少参与过一些,那些人大概有专门的定位方法去追苏格兰,波本大概也是通过这个来向他同步苏格兰的位置。 所谓的车站其实已经是旧址,新的车站建在更繁华的位置,于是旧车站也逐渐关停。 这很符合那个人的作风,即使是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也仍旧会想保证普通人的安全,所以会向这种偏僻又不好接应的地方跑也是合理的。 【23:57】 周边没什么声音,听不到枪声,甚至连轿车的鸣笛声都少得可怜,雨宫清砚问电话另一端的人:“我到了,他在哪?”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一道带着喘息的声音:“天台!他们上天台了!!” 雨宫清砚把手机放进口袋,左右查看了一下,很快便锁定了天台的入口,一路跑过去,不假思索地迈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那段楼梯不算短,花费的时间却让他觉得难以想象的长,直到视线中出现一扇门,他才稍微缓了口气。 雨宫清砚将手按在那扇生了锈的铁门上,正要推开,一道带着机械性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在他的耳后响起—— 【今日任务(1000/1000):禁入天台】 【00:00】 【00:01】 【00:02】 【00:03】 【……】 诸伏景光一直到很多年后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画面,他觉得或许自己一辈子都忘不掉那几秒钟。 没有什么剧烈的声响,没有什么浩大的声势,随着门轴转动而出现的刺耳的“吱呀”声,生锈的铁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悄无声息,没有任何预兆,很普通地出现在了这片月光下。 天台上站了十几个人,他已经被很多个枪口对准,有来自追杀者的,有来自他自己的,现在其中又增添了一个,来自站在门口的那个人。 那一瞬的晃神没有影响他的动作,他将枪口压在藏在胸口口袋里的手机上,毫不犹豫地用力扣下扳机—— 血色划过夜空,诸伏景光中的第一枚子弹来自他自己,又好像是来自最后一个到达天台那个人。 一枚子弹擦过他手背,虎口发麻的同时枪口不受控制地偏移了几分,于是原本该命中心脏的子弹命中他侧后方的天台围栏。 这两道相隔微秒的枪声像是什么信号,刹那间将这块天台上已经达到一定阈值的紧迫打破,接二连三的枪声紧随其后地响起。 诸伏景光突然暴起,与距离最近的黑麦威士忌短暂地扭打在一起,一个弹匣被不留痕迹地塞在他的掌心。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明显是故意被他横踢出去的躺在地上的男人,握紧了掌心的那个弹匣。 天台并不算大,此时已经赶来的代号成员们虽然不算少但人数也并没有那么多,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更多的代号成员就会赶到,空旷的天台也将是狙击手们的舞台,等到一切就绪,届时他们就真的难逃一劫了。 诸伏景光看向那个动作干脆利落地放倒了两个人的长发男人身上,那个人没有看他,抬起手扣动扳机却没有应声出现枪响,大概是已经没有子弹了。 他下意识地想转身过去帮忙,又看到那个人用枪柄重重地砸在某个人的后颈,对方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诸伏景光从地上捞了一把手枪扔过去,大声道:“走!” 恋战并不是什么好选择,那个人却仿佛准备就在这里跟后续到来的所有人决一死战,诸伏景光不得不拉着那个人向外走。 他们脚步急促地冲下楼梯,子弹在铁质楼梯擦过引起的火花和刺耳的声音在不断提醒他们这场混战远远还未结束,诸伏景光向身后追来的人补了几枪,下方的楼梯里又传出了新的脚步声。 前后夹击,但是此时除了继续向前已经别无他法了,诸伏景光将黑麦威士忌给的的弹匣换上,咬牙加快了脚步。 “苏格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诸伏景光与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个人对视了一眼,他抬起手朝着那人脚下开了一枪,在那人闪身躲避时越过那道身影继续向下。 后方传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波本!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诸伏景光模糊地听到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说: “哈?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情报人员!” “那可是麦芽,我疯了才一个人去拦他!” 【00:17】 刚刚的一切只是这个逃亡之夜的开始,越来越多的组织成员们到达附近,十几人尚且还有机会应对,再多就不一定了。 诸伏景光在这个废弃的车站里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暂且休整,决定先与上级取得联系,确保有所接应后再见机行事。 身旁的那个人平静得可怕,在这个终于有机会舒缓一下的时刻,诸伏景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他看着那个在他决定牺牲自己保全一切的那一刻从天而降的那个人,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清砚?”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在这种时刻,多哪怕一个字都有可能引来新一重的危机。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那个人看起来与过去任何一天都没有任何差别,但看着那张平静的脸,他却觉得那个人的精神恍然已经紧绷到一定阈值,只差最后一步藏在心中的那根岌岌可危地连接着的最后一丝的弦就即将崩断。 诸伏景光模糊地意识到,天台上那扇轻到像是被风吹开的门,或许对那个人来说蕴含着冰山般的沉重。 他无法理解,他看不清晰,但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地触摸到了雨宫清砚,那种压抑于无声中的崩溃让他无法生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心脏里的氧气已经被那个人身上溢出的无序和崩溃挤压到再无丝毫缝隙。 他想说些什么,却像缺氧了一般无法开口,最终他将所有无声的话语化作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任务失败了呢。】 熟悉的声音响起,不是像过去那样来自耳后,而是来自头顶。 雨宫清砚抬起头,他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眸子,垂着眸、怜悯地望着他。 楼宇、小巷、天空、车站、诸伏景光……一切造物都消失在了原地,或者说,是他消失在了原地。 雨宫清砚面无表情,但是他看到自己笑了。 【后悔吗?】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蹲下身,笑着说: 【后悔去救他了吗?】 雨宫清砚抓住那人的领口,细细打量那张脸,半晌,他推开那个人,站起身,皮笑肉不笑道:“神经病。” 那个人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说:“哎,别这样说自己。” 天地间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了一片难以看清的虚无,雨宫清砚的目光越过面前的那个人,落在了虚空中不计其数的如水波般的屏幕上。 他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定格在最中央的那幅画面上——仿佛没有尽头的雪山、雪花肆意飞舞的暴风雪、两个狼狈的人。 而在那块屏幕旁边,画面定格在了毫无声息地停留在血泊中的诸伏景光。 或者说,那是苏格兰威士忌——一个已经死去了的苏格兰威士忌。 如果他没有推开那扇门,或许留给他的也是这样的一个诸伏景光。 北海道的初雪来临时,他站在山脚下,心中已经模糊地得到了一个答案。 正是因为足够了解自己、足够自我,他才更能捕捉到藏在系统背后的那个家伙的秘密。 三秒钟,他起初只是等待看烟花的诸伏景光三秒钟,后来又等待过不同时刻的诸伏景光很多个三秒钟,推开那扇生了锈的铁门,思考的时间也只需要三秒钟。 即使是三秒也足够思考很多,推开那扇门时,他的心中想的并非只有诸伏景光。 签到系统222号,与他有着同样的脸,执着与雪山和苏格兰,或许现在还可以再加一个执着于天台——当面临相同的选择时,那个家伙没有推开那扇门。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如果结局是苏格兰死在天台,那就说明,那个家伙在面临选择时大概率都没有出现在天台的门口。 诸伏景光的生死决定在三秒之间,这三秒还决定了很多东西。 他推开那扇门,不止因为他想看门后的那个人,也因为他想看系统背后的那个人。 能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固然重要,他也已经为此努力九百九十九天,但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去生活九百九十九天,如果他对此全然不在意,这才是最令人作呕的事情。 他不是一个会斟酌利弊的人,他的眼中没有利弊,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改变他,包括他自己。 身后的那个人仍旧不厌其烦地追问着同一个问题: 【后悔吗?】 雨宫清砚没有转头,扫视着屏幕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画面,淡淡道:“我做事从不后悔。” 【我知道。】 “你知道……”他重复了一遍这句简短的话,看着那一幅幅画面,忍不住笑起来,“你当然知道。” 那人什么都再没说,下一秒,存在于这个空间中的所有屏幕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在一瞬的模糊过后,画面无一例外地定格在了同一个人的脸部特写。 不同的神色、不同的角度——那都是他在那一千个任务中留下的画面。 【没错,不会有谁比我更清楚,你不会后悔。】 那个人绕到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 【就算觉得自己做错了选择,你也不会后悔。】 雨宫清砚没有对那两句话做出任何评价。 【没有人比我更懂你,你接受不了自己永远会停留在那种黑白的世界。】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 【我给你一次补签的机会,完成这个任务,你可以重新签一次到。】 “理由呢?” 那个有着与他完全相同的脸的家伙理所当然地说: 【我说过,在这个世界里,我最偏爱的当然是你。】 第102章 雪人(一) 【补签任务(1/1):未知】 【注:推开前方的门即可开始任务】 雨宫清砚看着那扇突然出现的门,瞥了一眼身旁的人,问道:“未知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那个人靠在椅背上,浅灰色的长发垂在身侧,周围除了屏幕还是屏幕,漫不经心地说: 【那是我以前拿到的任务奖励。】 说完,那个盯着悬浮于这个空间内的最中央的那块屏幕的男人忽然转过头,雨宫清砚对上了一双色彩熟悉的眸子。 【不过想也知道,那种东西我根本用不上。】 雨宫清砚对此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顺着那个人刚刚的目光看向某块屏幕,明知故问道:“你们在玩雪?” 【显而易见,不是。】 凭心而论,雨宫清砚觉得如果是他自己,那他不会对此深谈更多,但如果问出问题的人同样也是自己,那他大概率会愿意多说几句。 显而易见,他的确足够了解自己。 那个人面色平淡,仰头看着那幅带着大片雪白的画面,看起来似乎有些出神。 【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了雪崩,我受了伤,他原本已经走了,却又折返回来把我带出了雪山。】 雨宫清砚点点头,感叹道:“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多管闲事。” 【他死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叫诸伏景光。】 那个人拄着下巴,语气轻描淡写,不去隔着一层没有实体的系统进行交流,褪去机械性的音调,这种两个音色完全相同的人坐在一起聊天的感觉也很奇妙。 【我根本没去天台,一千个任务轻松完成,顺理成章地拿到了最后的通关奖励。】 雨宫清砚的视线挪了挪,落在了旁边的另一块屏幕上,上面画着苏格兰的死状。 那个人与苏格兰的故事跟他与苏格兰的故事是截然不同的,至少他并没有和苏格兰在任务中遇到雪崩,也从一开始就知道了那个名字。 【我不后悔,因为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但是你怀疑自己做错了选择。” 【这种会被随意猜到想法的感觉真让人恶心。】 “真巧。”雨宫清砚耸耸肩,无所谓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不后悔,任务结束后却总是想起那个家伙。】 那个人忽然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 【所以我做了个决定。】 “哦?” 那个人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站起身,周围的所有屏幕刹那间随着他的动作蒸发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我找系统把原本的通关奖励换掉,于是我就成了那个烦人的系统。】 雨宫清砚仍旧稳稳地坐在原处,他猜那个人其实很想说起那些往事,否则不会如此喋喋不休,而他正巧也想听听那些旧事。 通过那些零散的话,加上对自己的了解,他已经能猜出那个人做这一切的目的。 就像他猜测的那样,那个人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开口: 【我相信即使重来一次我也依然会那么做,为了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我开启了二周目去验证,你却做了最错误的选择。】 雨宫清砚也站起身,语气依然平静:“我不是你,把你带出雪山的那个苏格兰也不是我遇到的苏格兰,你没资格评判我的决定。” 在推开那扇门的时候,他七分为了门后的诸伏景光,三分为了藏在系统背后的家伙,那个决定会让他失去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但是他不喜欢斟酌利弊,他只做他想做的事。 所以只需要三秒钟,他就能决定去推开那扇门。 就像他猜的那样,系统背后的家伙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自己,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跟那个家伙是不同的,只不过是长了一样的脸又恰巧有些相似的性格的两个人罢了。 被苏格兰带出雪山的那个人在苏格兰死后再也没有走出雪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雨宫清砚不准备把时间继续浪费下去,故事他已经听够了,他要去做一些更有趣的事情。 比如,在他意料之外的那个补签任务。 如果还有机会离开那个世界他依然会离开,他不会为了诸伏景光而选择留在一本黑白漫画里——即使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 在这个空间内的所有屏幕一并消散后,通往补签任务的那道门就显得格外突兀,雨宫清砚迈开脚步,径直走过去。 他将掌心贴在门上,却并未直接施力推开那扇门,“为什么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 这是他早就问过系统的问题,但是彼时系统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他不知道这扇门后究竟有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是否还会与系统再见面,所以他更要趁着现在将这个问题问出。 【他是什么颜色的?】 雨宫清砚一愣。 他转过身,远远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眸子。 【你这些天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苏格兰是有颜色的,我无法回答,在我眼里那个世界的一切从始至终都是黑白的。】 雨宫清砚没有说话,但是对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 【不是所有人都能拥有那副眼镜。】 那个有着一头浅灰色的长发的男人语气平淡: 【我偏爱你,所以你有机会拥有那副眼镜,仅此而已。】 雨宫清砚什么都没说,转身推开面前的那扇门,在一只脚迈入门内的那一刻,来自身后的与他一般无二的声音再次响起。 【即使你没有印证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依然不会选苏格兰。】 雨宫清砚没有回头,他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因为与他对话的那个人也是雨宫清砚——“雨宫清砚”从来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无论对错。 * 【补签任务(1/1):度过三天】 雨宫清砚睁开眼,面前已经换了个场景,没有空旷的空间、没有无数块悬浮的屏幕、没有与他长相相同的人、没有一扇突兀的门。 这里是一个公园,大概是刚下过雪,路上的积雪还未清理。 气温偏低,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个补签任务比他想象中简单,也比他想象中无聊,雨宫清砚理了理衣襟,把帽兜戴上,随意选了个方向迈开脚步。 虽然已经预见到了这将是乏味的三天,但是他仍旧抱有一丝期待,如果这些任务与他自己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他不觉得自己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又推了推眼镜。 也不一定,他想,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他的确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无所事事地走着,在心中梳理目前的状况。 1000号任务失败,签到系统222号给了他一次补签的机会,完成补签任务后他可以拿到一个新的1000号任务,在新的1000号任务结束后,按照约定,他依然可以离开那个漫画世界。 他有些思维发散地想着,签到系统222号在成为系统前也曾绑定过一个系统,所以竟然还有个111号吗? 他转了一圈,没有找到长椅,不过这倒也不是很重要。 雨宫清砚蹲在一个雪人旁边,半晌,伸手轻轻戳了戳雪人的眼睛——那是两枚蓝色的纽扣。 蓝色的眼睛,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他推开那扇门,似乎是救了那个人,实际上也是在利用那个人。 他的目的不纯粹,不过那个人对他也向来不纯粹,扯平了。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鞋底接触雪地,发出独有的“咯吱咯吱”的声响,一个孩子一路小跑到他面前,认真说道:“这是我堆的雪人。” 他原本不会理会那个站在面前的孩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懒得搭理外界的一切,但是那道听起来还很稚嫩的声音带着点莫名的熟悉,他还是抬起了头。 雨宫清砚刹那间愣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蓝眸。 第103章 雪人(二) 雨宫清砚坐在那个用蓝色纽扣充当眼睛的雪人旁,开始觉得这个补签任务还算有点乐趣。 他不会认错,那个孩子是尚且年幼的诸伏景光。 他在心中默念起那个名字——诸伏景光。 起初那个人在他眼中只是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组织成员,后来他记住了那个人的代号,再后来,那个人逐渐从苏格兰威士忌变成了诸伏景光。 但是时至今日,他对诸伏景光的了解其实仍旧少得可怜。 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询问对方的过去,也默契地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过去,亲密又疏离。 为什么会和波本威士忌有着如此深厚的信任基础,为什么会选择成为公安警察,为什么会来到组织里成为卧底……雨宫清砚也曾经想过,那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生性如此还是经历过什么事情才会造就那样的性格,对上那双轮廓尚且稚嫩的蓝眼睛的那一刻,他开始觉得这三天或许能给他带来一些在以往无法得到的东西。 但是他不准备做太多事,也不准备跟那个孩子产生额外的牵扯。 签到系统222号认为自己开启了二周目去验证,但实际上,他们是不同的。 那个人或许也曾有过一千个任务,或许也曾经与苏格兰产生莫大的联系,但那代表不了什么。 他们有着不同的经历,目光所及之处是不同的风景,哪怕只是某天率先迈出门槛的那只脚不同,也足以产生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那个人称他为二周目,但他不是那个人的二周目,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无法验证那个人的选择是否正确。 诸伏景光此前并未提及过小时候曾经遇到过他或者有可能是他的人,所以他不该跟童年时的诸伏景光有什么额外的接触,任何一个微小的改变都有可能牵动蝴蝶振翅,引发一场本该不存在的风暴。 雨宫清砚的确对那个孩子感兴趣,但是那不代表他愿意在下次再见到诸伏景光时发现那个人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会尝试撬动空间,却不会试图去挑战时间。 他原本准备走远点找个长椅坐上三天,但是遇到了那个孩子以后,他忽然不太想继续寻找下去了。 执行补签任务的第一晚,他在那个用蓝色纽扣充当眼睛的雪人旁坐了一整夜。 他经常会像这样在外面待上一整晚,或是走到黎明破晓,或是随便找个长椅坐到天亮,索性气温还没有低到难以忍受的程度,他也能适应个七八分。 最后一个任务发布之前,出门时,他顺手拿下了玄关处的衣架上的最后一件外套。 那件外套有帽兜,戴上后可以遮掩几分样貌,这让雨宫清砚对那件过去最为讨厌的蓝色外套勉强生出了几分好感。 看不清样貌于是就很难留下清晰的印象,对他的诉求来说,这件外套也算恰到好处。 第二天,有人蹲在他旁边,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膀。 “你还好吗?” 雨宫清砚知道来的人是谁,他起身,目不斜视地离开,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他在公园附近转了转,随意找了家店吃了点东西,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公园。 他远远便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身影,似乎是在堆雪人。 雨宫清砚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那个忙忙碌碌的孩子,在有着蓝眼睛的雪人旁边,另一个雪人已经初见雏形。 他们没有产生额外的交流,天黑之前,那个孩子便离开了公园。 他静静地倚靠在一棵树旁,那个孩子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小跑着离开了。 雨宫清砚合理怀疑那孩子是怕他动那一个半雪人。 他感觉有些好笑,又莫名想到,原来那个人从小时候就开始喜欢雪了。 在北海道的时候,那个人只是说喜欢雪是因为曾经在雪地里留下过美好的回忆,但是还从未提及过究竟是怎样的回忆。 他走到雪人旁,蹲下身,戳了戳雪人脸上的蓝色纽扣。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那枚纽扣竟然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雨宫清砚连忙把那枚纽扣捡起,重新装回雪人的脸上,做完这一切,他心虚地转头看了看周围,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他莫名松了口气。 他将目光放在旁边的另一堆雪上,那个雪人还没堆完,不知道那个孩子会做出一个什么样子的雪人出来。 雨宫清砚想到了波本威士忌。 他猜那个还未完成的雪人眼睛或许是紫色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想,想堆一个像波本威士忌的雪人可不容易,配色实在是差出太多。 他怀疑诸伏景光和波本大概已经认识很多年了,毕竟那种能抛开一切外界因素的绝对的信任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建立起来的,所以他才觉得或许那两个人从小就有了交集。 不过他目前还没在这附近见过波本威士忌,当然,他也并不期待遇到波本威士忌。 补签任务是让他度过三天,这个任务现在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 第二晚,雨宫清砚离开那个雪人,在公园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这个补签任务没什么特别的要求,但是雨宫清砚对这个任务的兴致仍旧浓厚,幼年的诸伏景光出现在面前让他生出了一种自己揭开了那个人的正义和职责之下的稚嫩的错觉,这很有趣。 但是也仅限于此了,现在不是随意胡来的时候,在保证一切正常的前提下把这个补签任务完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第三天,他没有去看那个孩子堆雪人。 雨宫清砚坐在长椅上,心想,那个孩子也未必会连续堆三天的雪人。 出乎意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的,天边被夕阳晕染出一片火红时,一个孩子坐在了长椅的另一侧。 雨宫清砚等待着时间的流逝,他原本该起身离开,但实际上,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 就像堆雪人时那样,那个孩子时不时就要转头看看他,神色中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了,第十一次察觉到那束目光时,雨宫清砚想,他倒是从来不知道,原来那个人小时候会有这么鲜活。 他想起了未来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个人,不知道那个人经历了什么才成为他所看到的诸伏景光,沉闷和沉稳之间其实有所重合,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雨宫清砚没有转头,淡淡道:“离我远点。” “抱歉,我打扰到你了吗?” 听到那道清澈的嗓音,雨宫清砚终于还是侧目看了身旁坐着的孩子一眼,收回视线,过了两秒,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但是那他并不影响他冷声继续说:“小鬼,走远点,没人跟你说过不要和坏人搭话吗。” “你是坏人吗?” “不然呢?” 那个孩子笑起来,此时的他身上还未竖起未来那样重重的防备和警戒线,蓝色的眸子里像是闪烁着稀碎的微光,依稀能看出几分成年以后眉眼带笑时的温柔。 “我知道了。”那个孩子坐在晃了晃腿,笑着说:“原来是糟糕的大人啊。” “啧。” 雨宫清砚懒得再说什么,干脆缄默下来。 又过了许久,太阳已经几乎完全落于地平线之下,坐在长椅的另一侧的孩子主动发出邀请: “你想看看第二个雪人吗?我已经堆好了。” 雨宫清砚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家了。” 他们之间隔着大半个长椅的距离,也隔着十几年的光阴,不该发生更多的交集。 他们的故事发生在十几年之后,而不是现在。 雨宫清砚站起身,率先离开。 “请问,明天你还来吗?” 身后传来一声问询,他脚步一顿,转过身,看着那双隐约闪烁着期待的眸子,笑了笑。 “不要等待任何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他抬手拢了拢差点被风吹开的帽兜,重新迈开脚步,把那个小小的身影远远留在了身后。 【补签任务已完成(1/1)】 【注:推开前方的门即可结束任务】 第104章 雪人(三) 雨宫清砚推开那扇门,出乎意料,他没看到那些悬浮的屏幕,更没看到那个与他长相完全相同的人。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车站。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里是1000号任务那天他和诸伏景光藏身的地方。 雨宫清砚左右看了看,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到空旷的地方后,一路上也没看到那些组织成员的踪影。 他一边向外走一边拿出手机,熟练地找出一串号码,拨通电话。 电话那头接通得很快,但却迟迟没有说话,雨宫清砚把贴在耳旁的手机拿远看了一眼,没有打错,的确就是那个人的号码。 又等了两秒,对方仍旧一言不发,他干脆主动开口道:“你在哪?” 电话另一端的人声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不知道是因为信号不好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那人的声线莫名带着点颤抖:“你回来了?” 雨宫清砚随意应了一声,正要说话,那个人又匆匆打断道:“你在哪?” 他依稀听到了略显匆忙的脚步声,似乎还有撞到了什么东西的声响,这种反应未免太过古怪,说没有鬼才不对劲,但他还是淡定地报了个地址。 这个地址还是那天晚上波本威士忌告诉他的。 “你别动,我现在去找你!” 雨宫清砚正有此意,他有些累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着某人来接他刚刚好。 原本他准备挂断电话,那个人却要求继续打下去,雨宫清砚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没打错,声音也的确是那个人的声音。 一定有古怪,雨宫清砚这样想着,但还是随对方的想法去了。 他的话费一直是诸伏景光在交,挂不挂断电话他无所谓。 他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无所事事地等着诸伏景光来接他。 虽然电话还是接通着的,但实际上他们两个都没再说什么,从话筒里传出的声响让雨宫清砚能精准地判断出那人已经进行到了哪个步骤,从衣架上拿下外套、坐电梯下楼、打开车门、启动发动机、等待红绿灯、停车熄火、打开车门。 手机里传出的细碎的声响在一段时间后与室外传来的声音重合,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废弃的车站空旷寂静,哪怕是一丁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直到那个人即将走到面前时雨宫清砚才欣然起身,他把电话挂掉,露出个笑容,说道:“景——嗯?” 他的声音一顿。 那是一个裹挟着冷意的拥抱,在这个时节里倒也还算合理,但是揽着他肩背的手臂上附着的力气不太正常,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那并不是最让他在意的点。 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拥抱早就已经不需要特殊的理由,只需一秒,他就发现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雨宫清砚抬起手,强行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按着面前那人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两遍,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垫增高鞋垫了?”他皱眉道:“总感觉你好像背着我偷偷长高了一点……” “一厘米而已。”那个人说完,顿了顿,表情里带着点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开口道:“清砚,你……” 过了半晌都没等到下言,雨宫清砚也不急,他看着那张依稀带着倦色的脸,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问:“昨晚没睡好吗?” “还好……昨晚加班了来着。” 雨宫清砚倒是没想到公安的工作节奏会有这么快,距离叛逃事件才过去几天,那个人估计连组织成员和公安警察的思维逻辑还没彻底转换过来,竟然就已经开始投入工作了。 那个人脚步跟得很紧,一步不落地追在身侧,简直像是怕他会跑了似的,雨宫清砚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的确笑出了声。 废弃的车站外只有一辆车,雨宫清砚打开副驾驶的门坐进去,等到另一人坐进驾驶位,他主动问:“去哪?” “去我家可以吗?” 雨宫清砚把安全带系上,随口道:“随你。” 车子平稳地驶出去,雨宫清砚拄着下巴看向车窗外,用指腹轻点了两下脸颊。 他那晚是开了车到这附近的,但是刚刚出来时并没看到那辆车的影子,他猜大概是被公安处理掉了。 无所谓,不过是一辆车而已。 他收回视线,看向身旁那位暂且充当司机的先生,若有所思。 那个废弃的车站位置偏远,跟诸伏景光的家隔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不过他们谁都没打破寂静。 车子驶入车库,雨宫清砚率先下车,看着面前这栋房子,转头问道:“这就是你家?” “对。”那个人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来得及打扫,可能会有点乱。” 雨宫清砚等待房子的主人用钥匙把门打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他对诸伏景光的家多少带着几分好奇,挨个房间逛了逛,显而易见,这栋房子并不像那人说的那样有什么凌乱,整洁得像是没人居住。 说是家,但让他来评价,看起来跟苏格兰威士忌的那间安全屋似乎也没太大差别。 于是他很快就对这栋房子失去了兴趣。 “我去洗个澡。”他走向浴室,十分自然道:“帮我找套衣服。” 没等那人回答,他就干脆利落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雨宫清砚在公园住了三晚,那几天里不觉得有什么,但当身体被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后,身上的疲惫感仿佛后知后觉地蔓延到了四肢。 他快速洗了个澡,打开浴室的门,像过去那样,门上果然挂着换洗的衣物。 他穿好衣服,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了洗衣机,这才推门走出去。 雨宫清砚原本准备去厨房倒一杯水喝,不过刚走进客厅,一只玻璃杯就被递了过来,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接过杯子,换了个方向,走向沙发。 虽然已经是三天没见,不过他那三天里都跟小时候的诸伏景光在一起,四舍五入和没分开也没什么区别,而他们之间那些熟悉的习惯和互动也让雨宫清砚愈发觉得这栋房子跟过去住的那间安全屋差不了多少。 雨宫清砚正准备躺下休息一会儿,头发还没沾到沙发,他的动作就被一旁伸出的手制止了。 “你的头发还没干,会感冒的。” 那个人的嗓音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几分温和,有时候会让他生出那个家伙是不是在哄他的错觉,不过雨宫清砚还是配合地坐起了身。 他在浴室里用毛巾擦过头发,在他看来,头发大致不会滴水就已经足够了,不过诸伏景光对此总是持反对意见。 索性也不需要他自己把头发吹干,既然那人不嫌麻烦,他也就随那人去了。 雨宫清砚靠在沙发上,那个人站在他背后,用梳子为他梳理了一下头发,而后才用吹风机一点点吹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去过理发店了,头发越长也就越不好打理,这也是他懒得用吹风机吹干头发的原因之一。 就算是他,三天下来多少也会生出些许疲倦,刚刚的热水澡似乎将冬日里的所有懒惰一并激发出来,雨宫清砚正闭目养神,头顶传来一道略低的声音: “我没想到你会联系我,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哦?”雨宫清砚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站在沙发后的那人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知道是没能听清他的疑问还是压根就没听进去,继续说道: “这三年来……” “等等——” 雨宫清砚抬手按住悬在头上的吹风机,睁开眼睛,皱眉道: “三年?” 第105章 雪人(四) 雨宫清砚一直认为时间的奥妙远超空间。 在他眼里自己只是离开了三天,但是在诸伏景光眼里,他已经离开了三年。 他缓缓收回按在吹风机上的手,垂眸思考起来。 身后的那个人并没就此多说什么,暖风很快就重新打在他的头发上,一点点将发丝间的潮湿驱散。 那个补签任务本就涉及时间,那时间的流速存在差异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补签任务结束,已经过去几个小时,系统并未主动联系他。 他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只差一个任务,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离开这个世界。 雨宫清砚此时倒是没有像以往那样急着离开了,他并不催促系统下发最后一个任务,甚至觉得晚一段时间也不错。 意外得知诸伏景光的颜色是真实存在的那一天已经临近签到末端,他不是不想研究这个问题,也不是没有探究过这个问题,但是时间太短,他没能得到一个切实的答案。 在系统重新发布最后一个任务之前,用这些额外的时间好好研究一下为什么唯独那个人是有颜色的是个不错的选择。 随着吹风机的声音逐渐停下,另一道声音从头顶传来:“你什么时候离开?” 雨宫清砚仰头看向声音的源头,有点没反应过来,“嗯?” “你在危险人物名单上是红名。”诸伏景光别开了视线,并不与他对视,口吻平淡:“你这次突然出现在东京,我必须把这件事上报。” “那就去上报,和我什么时候走有什么关系?”雨宫清砚躺在沙发上,无所谓道:“我要走的时候自然就会走。” 那个人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舍得开口:“因为……” 雨宫清砚猜诸伏景光起初大概是想向他解释上报情况和他是走是留之间的关联,但是仅仅开了个头就收住了话音,又换了个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准备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吗?” “怎么?”雨宫清砚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那你明天要跟我去一下警察厅,我不能私自把你留下来。” 雨宫清砚打了个哈欠:“随你。”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进行这种无关紧要又毫无意义的对话。 起初他只是想闭目养神清静一会儿,但大概是真的有些困了,后来竟然真的沉入了梦乡。 睡梦中,雨宫清砚模糊地察觉到有人在他身上盖了条毯子,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了靠坐在沙发旁的人影。 他翻了个身,抬起手,从后方虚虚揽住了那个人的脖子。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雨宫清砚睡醒后转头看了看周围,沙发旁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坐在旁边,甚至连整栋房子都空荡荡的,找不到任何人影。 昨晚那人说要带他去警察厅,那就不会真的把他独自留在家里,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起床去洗漱。 洗漱间里已经摆好了一套崭新的洗漱用品,甚至连颜色款式都与过去用的没什么两样,牙膏照旧是清爽的薄荷味,他看着镜子里那个握着牙刷的人,动作逐渐停了下来,直至静止。 门外传来声响,雨宫清砚下意识地从洗漱间探出头,便看到一早上没见的那个家伙抱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嘴里还有牙膏沫,所以他只是点头示意,并没开口打招呼。 雨宫清砚洗完漱,回到客厅,原本堆在沙发上的那条毯子已经被工工整整地叠好放在一旁了。 他原本并没准备问那那个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但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那个人主动解释起来:“是从老家寄来的……我兄长整理房间时发现了一些旧东西,就寄给我了。” 雨宫清砚记得他今天要陪诸伏景光一起上班,从对方的打扮能看出来大概已经离出门的时间不远了,他一边穿上从衣柜里找出的外套一边问: “都已经是旧东西了,为什么还要寄过来?” “有些东西不会随着时间发生改变。” 诸伏景光把那个箱子放在茶几旁边,直起身,十分自然地抬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继续说道: “那些东西已经变旧了,但是上面附着的感情和记忆没变旧。” 雨宫清砚看着面前的那个人,那双蓝色的眸子如一如既往地澄澈,但是直至对方收回手,他也并未与那双眸子对上视线。 “走吧,顺路还可以去吃个早餐。” 话音还未完全落下,那个人就已经走向了玄关。 雨宫清砚站在客厅,他看着前方那个背影,慢半拍地迈开脚步跟了上去。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名为诸伏景光的人身上的变化——外貌上的变化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地方,让他愈发在意的是那个人对他的态度里掺杂进了一些别的东西。 其实这种微妙的感觉其实并不是后知后觉地产生的。 比如车站里拥抱时嗅到的淡淡的烟味,再比如归家的路上摆在车里的已经空了一半的烟盒。 他离开了的三天,在那个人眼里却已经离开了三年。 他过去热衷于发现那个人身上的变化,也时常鼓励那个人去做出改变,现在,他第一次觉得,其实保持不变也未必有那么糟糕。 我不过是离开了三天,雨宫清砚想。 “……啧。” 他走出玄关,重重地关上了身后的那扇门。 清晨,空气中凝结着凉意,雨宫清砚没判断出现在是几月,但冬季大概还未完全过去。 他远远看到了停在前方的那辆车,一个熟悉的身影倚靠在车门上,指尖夹着一点模糊的猩红,那是一支已经燃了一半的香烟。 呼吸时产生的白雾与香烟燃烧时产生的烟雾缠绕在一起,又随着风逐渐消散。 那个人并没做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准备吸烟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垂眸看着那支香烟燃尽,一半化为烟尘,一半化为烟灰。 雨宫清砚停住了脚步。 其实他并没那么讨厌烟味,他讨厌的是那种燃烧到最后一并化为尘埃消散的结果,所以连带着,他也讨厌起了点燃的香烟。 迎着晨光,即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那个人的身影仍旧看得不太清晰。 雨宫清砚抬手遮了遮光,忽然想起,其实诸伏景光过去也问过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是同样的问题,但是过去和现在所蕴含着的未尽之言是截然不同的。 雨宫清砚沉默了许久,终于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他又一次想,但是他只是离开了三天。 他明白这是时间流速的问题,这段分别在他和诸伏景光眼中是截然不同的,退一步讲,他们眼中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同的。 但是他从来不会退步,在他眼里没有“退一步讲”这种可能性。 雨宫清砚为此感到厌烦——这是他第一次对那个人身上发生的改变生出如此真实的厌烦。 “走吧。” 雨宫清砚目不斜视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在倚靠在另一侧车门的人匆忙将烟头在指尖捻灭的动作中淡淡道: “陪你上班。” 第106章 雪人(五) 虽然诸伏景光向他解释了一些诸如为什么必须上报的原因,但是那些话进到雨宫清砚的耳朵里,大多数都被自动过滤掉了。 他要研究为什么唯独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那首先要和诸伏景光待在一起才行,所以无论要不要他配合公安,他都会跟着诸伏景光一起去上班。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公安的地界,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毕竟之前两次来,一次是被抓进来的,另一次则是一路打进去的,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情形。 雨宫清砚不知道诸伏景光究竟是提前跟上级说了什么,总之结果是公安竟然真的允许他在警察厅里待着,不过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雨宫清砚的悠哉悠哉和诸伏景光的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 诸伏景光的工作很繁重,准确来说,除了他这个游客一样的存在以外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繁忙,周围的人即使忍不住朝他投来视线,也仅是极偶尔的时刻才有空闲转过头。 诸伏景光还在组织里的时候对组织下发的任务就表现得很积极,回了公安以后也依然是那个兢兢业业的劳模。 雨宫清砚后知后觉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叛逃围剿的源头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藏在公安里的那个卧底绝对没抓错也绝对已经死透了,但是诸伏景光的身份竟然还是暴露了。 这个问题仅仅困扰了他三秒钟,毕竟原因无非就是那几种。 雨宫清砚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多多少少还会有人记得他,不过那与他无关。 诸伏景光给他搬了把椅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小堆零食摆在桌子上,自此之后就再也没分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着那个埋头于工作中的男人,虽然心里带着点不爽,但也并未出声打扰。 补签任务和外界的时间流速存在差异,在他眼里过了三天,但是在诸伏景光眼里时间已经来到了三年后。 他不是不能体谅这种阴差阳错下产生的认知差异,但是他没有找出自己必须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甚至是体谅对方的理由。 他是雨宫清砚,他永远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他的感受就是,在三天内,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这种变化令他感到厌烦。 那个人不搭理他,雨宫清砚干脆趴在桌子上,开始小憩。 于是他错过了身旁的那人在他小憩时侧目良久的注视。 雨宫清砚陪着那个人加班到了深夜,即使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们也并未产生什么额外的交流。 他看着那个人关掉办公室的灯,然后并排离开这栋办公大楼。 雨宫清砚不在乎其他东西,但是他在乎诸伏景光。 现在,诸伏景光开始表现得不再在乎他。 他不想去衡量双方的付出与代价,那种东西无论是对三天来说还是三年来说都是过去式,不值一提。 在警察厅待着的这一整天里,他对诸伏景光的颜色的研究进度没有推进,心情倒是照出门前大打折扣。 他们的晚饭不是在家里吃的,而是在警察厅附近的一家拉面店,吃完后沉默地散步走回去。 雨宫清砚有些不明白,他不明白诸伏景光为什么要刻意对他表现出这种态度。 他不是一个体贴的人,正如他心中所想,他也的确这样问了。 在等待红绿灯时,他开门见山道:“你似乎非常不希望重新见到我。” 在他眼中时间过去了三天,在诸伏景光眼中则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先不论其他,按照常理,无论怎么想,都该是等待了更久的那个人更期待重逢才对。 分别三天的他尚且还会生出几分想念,更何况是分开了三年。 还是说,在诸伏景光眼里,三年时间便足够将他们过去的一切消磨殆尽。 但是在废弃的车站里,那个人分明也是跑着来见他的。 所以雨宫清砚更加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姿态:不触碰、不对视、不交流、不解释。 他的话并没有得来任何回应,在绿灯出现时,身旁的那个人像是终于等来了越过这个话题的机会,率先大步穿过了斑马线。 雨宫清砚站在十字路口,他看着前方那个穿梭在人流中的背影,大概是因为那个人今天穿的外套是黑色的,所以让他恍然生出了那个背影与脚下踩着的斑马线几乎要融为一体了的错觉。 他摘下眼镜,周围的一切都刹那间换为黑白,那个背影在人群中并不突出,只不过依靠着他的注视才得以格外显眼。 如果那个人不转过头看他,那他是看不到那抹蓝色的,那似乎与黑白也没有太大分别了。 就像是在三天内褪了色,雨宫清砚想。 大概是因为走神太久,绿灯已经熄灭,红灯再次亮起。 他对小时候的诸伏景光说永远不要等待任何东西,那是个忠告,所以那个人也不愿等待他。 这一刻,雨宫清砚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是因为那句出现在过去的话改变了未来吗? 他在那三天里一直不愿与那个孩子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但是也很难做到完全杜绝。 难道我不该说那句话?他想。 行人散尽,雨宫清砚远远看着站在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绿灯下的人,慢半拍地迈开脚步。 不对,他想。 不是那句话的问题。 他从不否认自己并不了解诸伏景光,但那不代表他无法分辨那个人的情绪。 他比任何人都要在意那个人,所以才更能察觉到那个人对他的回避。 ——但是忽略和回避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睛会说话,往往只需要对视一眼心中就能得到答案,所以即使他过去总是对那个人说保持思考却不去问那个人想到了什么,也仿佛能听到那个人的心声。 雨宫清砚想,正因为那个人开始一次次回避他的目光,所以此刻他才会如此困惑。 他喃喃道:“褪色啊……” 他还没弄清楚那抹蓝色究竟从何而来,竟然就已经有了褪色的征兆了。 * 他们谁都没对十字路口的短暂分开说什么额外的话,维持着路途上半程的沉默一路走进家门。 雨宫清砚觉得太过清静,干脆打开了电视。 那个人则是拿出了早上取回的那个快递箱,用剪刀将上面的胶带拆开。 雨宫清砚并不关注那个箱子,他已经见过了小时候的诸伏景光,于是对从一些零碎的物品中去窥探那个人的过去已经无法吸引他。 出乎意料,当茶几逐渐被一些带着时间痕迹的物品铺满时,还在从箱子里翻看旧物的那个人主动挑起了话题。 “五年前,你总是问我真的喜欢蓝色吗。”顿了顿,诸伏景光又说:“还有,你还会经常问我为什么总是穿那件蓝色的外套、为什么喜欢雪。” 那个人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因为箱子的遮挡,雨宫清砚没能看清。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勾起了那个人的倾诉欲。 ——那是一张照片。 雨宫清砚随手接过递到手边的那张照片,看清上面的画面时刹那间愣住。 ——那是一张两个雪人的照片。 两个雪人,一个眼睛是熟悉的蓝色纽扣,他曾经亲眼看过;至于另一个则是用绿色纽扣充当了眼睛,头上、身体上分别盖着两个蓝色的塑料袋,似乎是在充当衣服。 雨宫清砚捏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回神。 补签任务的第三天,他并没有去看第二个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他猜测另一个雪人或许是波本威士忌,却没想到原来是自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穿蓝色的外套,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蓝色,只不过是小时候遇到过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总是对我强调他是坏人离他远一点,潜意识里就把坏人和蓝色外套联系到一起了。” 说着,诸伏景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道: “所以刚潜入组织的时候为了更好地让自己代入角色,干脆就买了几件一样的蓝色外套。” 过了许久,雨宫清砚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目光从哪找照片上挪到还在摆在茶几上的那个快递箱中翻找整理物品的人身上,问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诸伏景光的神色中染上了几分夹杂着沉重的落寞,解释道: “小时候我家里出现了一些变故,对我的刺激太大,我忘了很多东西……我只记得那是个总是穿着蓝色外套的人,戴着帽兜看不清脸,他的瞳孔大概是绿色的?记不太清了,我猜是绿色,毕竟那个雪人的眼睛我用了绿色的纽扣。” 诸伏景光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脑海中闪过对方穿着他的蓝色外套的模样的瞬间,他被自己心中生出的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摇了摇头,匆匆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有人二十多年来一点没变,更何况雨宫清砚的年龄明明与他相仿,二十年前的雨宫清砚也还是个孩子。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始回忆起那抹朦胧的蓝色,但记忆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霜雪,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晰。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原本就从未看清过那张脸,那个人每次出现时都戴着帽兜,能判断出虹膜的颜色都已经很勉强。 诸伏景光将从快递箱里拿出的东西整理好放回箱子里,其实本就未必现在就要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一陈列,但是在茶几上整理,就有了顺理成章地跟那个人待在一起的理由。 他需要跟那个人保持距离,但无论思维再怎么理性、逻辑再怎么清晰,也还是忍不住会为自己寻找跟那个人缩近距离的理由。 但是他不能放任自己第二次。 雨宫清砚为什么会突然联系他仍未可知,但是雨宫清砚的再次离开是确定的。 他明白自己的刻意回避会让那个人产生疑惑甚至是不快,但他用了三年才将有关那个人的习惯一一收敛,不能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迎来结束的几日重逢推翻过去三年的努力和克制,更不能再用另一个新的三年去磨平正试图重新萌发的习惯。 能再和那个人见一面,其实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两个都不该在对方身上奢求更多。 直至那张照片被取走重新放进箱子里,雨宫清砚才将将回过神。 原来是这样…… 这个世界的确是一本漫画,但或许在二十多年前诸伏景光就已经不属于漫画家了。 二十年前,他对诸伏景光说不要等待任何东西,但又好像从那一刻起诸伏景光就已经开始了等待,直至一切形成闭环。 他穿着那件蓝色外套与童年时的诸伏景光发生交集,即使记忆并不清晰,诸伏景光仍旧记得那抹蓝色。 那时候他强调自己是坏人只不过是想让那个孩子同自己保持距离,但是二十年后,那个在雪地里堆雪人的孩子成为了潜伏进某个犯罪组织的卧底。 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的诸伏景光在潜意识里把“蓝色外套”和“坏人”两个关键词挂钩,于是为了沉浸式扮演一个坏人,他自己也穿上了相似的蓝色外套。 不是漫画家为诸伏景光选择了那件蓝色外套,而是诸伏景光自己选择了那件蓝色外套,那抹蓝色来自补签任务中的他,他不属于这个黑白世界,于是诸伏景光拥有了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的颜色。 这是独属于他的诸伏景光,所以即使是签到系统222号都无法看到这个诸伏景光身上的颜色,那是来自他、也只有他能看到的颜色。 所以诸伏景光才会是有颜色的,雨宫清砚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这句话。 “原来是这样。” 雨宫清砚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过了几秒,自顾自地笑起来。 过去他最为诟病的、一次次用来提醒自己那个人是漫画角色的蓝色外套,那些或引导或质疑的高高在上的话语在此刻一并化为了一枚子弹,一阵风掠过,恍然间正中他的眉心。 时间不是谜底,但是时间里藏着谜底。 重逢的那条路,他以为自己走了三天,诸伏景光以为自己走了三年,在那张照片重见天日之前,没人知道其实有一个孩子在雪地里等待了二十年,直至一切终于形成闭环。 第107章 太阳雨(一) 这是雨宫清砚重新出现在大众视线里的第三天,也是诸伏景光请假的第二天。 他并非主动申请假期,但是雨宫清砚的身份实在特殊,即使把雨宫清砚带到警察厅是在上级的授意下进行,也并不影响其实这个决定是一个无奈之举。 但是显然,真的把雨宫清砚随意放置在一边也绝对不行。 只有雨宫清砚自己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回来,也只有雨宫清砚才知道他准备做些什么,但所有认识雨宫清砚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不看着他,那等事发后就晚了。 毫无疑问,诸伏景光成了充当监视者的最佳人选。 三年过去,很多东西都变了,那个人却好像一点都没变,眉眼、身形、个性、口味、种种行为,一如从前。 诸伏景光偶尔会生出时间已经回到了三年前的错觉,还好家中的布置与过去的那间安全屋没有一丝关联,总是能及时将他从过往拉回现实。 那一晚,他们一起从天台逃离,此后那个人便失去了踪迹。 他曾经在某个微醺的夜晚给那个人打过电话,停机提示音让他刹那间清醒过来,后来他再也没有拨通过那串号码,却鬼使神差地开始像过去那样按时为那串号码充上话费。 但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接到那个人的电话。 三天前,当一个熟悉的联系人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出现时,他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驱车前往那个废弃的车站的路上,他的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出同一句话——雨宫清砚回来了。 那个人看起来和三年前一般无二,甚至连发丝的长度都没有任何改变,用着熟悉的表情和口吻对他说着一些熟悉的话,就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遗失的那三年时光没有在雨宫清砚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过去的并不是三年而是短暂分别的三天。 他在前往那个废弃车站之前就向上级汇报了这件事,后来也在上级的许可下把那个人带回了家,甚至带到了警察厅。 他们与组织的拉锯战仍旧在继续,曾经身为麦芽威士忌的雨宫清砚重新出现,谁都说不准他会不会做出什么影响局势的举动。 诸伏景光将与雨宫清砚共处一室视为一场任务,却总是会看到更多超出任务范畴的东西,而那个人越是没有发生变化,他就越能清晰地认知到自己身上的变化。 三年前他告诉自己,雨宫清砚终有一天会离开,不要试图抓住风,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三年后他依然这样提醒自己,雨宫清砚只是随着心情短暂停留,不知下一秒是否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要误以为自己能够让那个人留下。 他用了三年时间才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最平衡的状态,把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压缩到最小然后尘封到记忆深处,再将那些仿佛已经刻在骨骼里的习惯在时间的流逝中一点一点打磨至光滑,努力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 当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的那个瞬间,仿佛过去三年所有的努力和克制都烟消云散,他失手打翻了手边的杯子,但是那种掺杂着惊喜的慌乱在重新见到那个人的那一刻一并化为了一层新的枷锁。 理智刹那间回笼,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不能消耗第二个三年去走三年前已经走过的那段路。 他会在那个人不看自己时看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也会在那个人看向自己时回避那个人的目光,似乎只要不与那双深绿色的眸子对上视线,自己就不会被蛊惑着去打破已经岌岌可危的平衡。 放在车里的香烟像是已经将过去与现在割裂的证明,又像是在追寻更早之前还没有遇到雨宫清砚时的模样,但是在不小心对上那个人的视线时,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捻灭夹在指尖的香烟。 他没能为这场始料未及的重逢找出最优解,于是只能死死牵制住代表着理性的那根弦,等待着那个人又一次离开。 三年前,他曾经不止一次问过雨宫清砚什么时候会离开,三年后,他依然会发出这样的询问,但是同样的问题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含义。 感性催促着他做出挽留,但是理性却驱使着他希望那个人尽快远走。 雨宫清砚回来的第三天,诸伏景光第七次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与他并排走着的人漫不经心道:“想走的时候。” 那个人并不把他已经溢于言表的催促放在眼里,没有不满,没有反问,只是一次次给出一个敷衍的答案。 听到熟悉的回答,诸伏景光沉默下来,继续向前走。 雨宫清砚依然喜欢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散步,也依然会随便在某个公园或者某段路边的长椅坐上不知道多少个小时,他过去能做的至多只有在结束任务后去寻找那个人的踪迹然后带着那个人回到安全屋,现在竟然有了能与那个人同行的时间。 在对雨宫清砚产生模糊的感情的初期,他曾经学着那个人从黑夜走到黎明,又或是在夜幕降临后在公园独自静坐几个小时,他想解开自己的困惑,也想解读那个人的行为,但是最终都没能得到答案,只是在徒增烦恼。 而现在,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一切,似乎也依然只是在让自己徒增烦恼。 终于,在临近家门时,诸伏景光率先停下了脚步。 “清砚。” 他试图叫住那个仍旧在向前走的人,但直到他忍不住追上去握住前方对方的手腕时,那个人才堪堪停下脚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立在家门口的那盏路灯今晚似乎尤其明亮,以至于那个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的人的每一个动作、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格外清晰。 三天来,这是他第一次将那个人看得如此清晰,这并不难解释,毕竟这也是三天来他第一次真正与那个人坦诚地面对面交流。 在很久之前他就明白,其实他与雨宫清砚之间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他们个性不同、理念不同、经历不同、立场不同,本就很难找到共同语言。 但同样是在很久之前,只要能与那双如森林般静谧的眸子稍微对上视线,两个人相视而笑时,不需要任何言语,似乎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三年前,你杀死的那个卧底把收集到的情报备份在了一个U盘里,他没能得出结论,所以并没有直接把情报传回组织,后来组织找到了那个U盘……其实已有的情报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我有问题,不过即使只是有嫌疑也已经足够组织动手了。” 雨宫清砚点点头,看起来对他的讲述并不感兴趣,只是随口回道:“哦。” 诸伏景光顿了顿,继续说道:“一直没有机会亲口对你说这声感谢,如果不是有你在,或许我的身份会更早暴露,也可能我三年前我就已经死在了那个天台。” 就像他预想中的那样,他觉得刻骨铭心的东西在那个人眼中并没什么所谓,那个人只是笑了笑,并未表现出什么额外的反应。 诸伏景光还能清楚地记起那一晚雨宫清砚身上笼罩着的压抑,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他的濒临绝境,而是因为有其他令他无法读懂的原因。 他们的世界并不相通,只要雨宫清砚想离开就可以随时抽身,而那个人也的确已经这样做了。 三年来,他将回忆收进心底不敢触碰,但是他的挣扎和克制在那个人眼中都不值一提。 就像是只有他自己被困在了那段记忆里,自以为已经走了出来,但只需要一点点契机就随时有可能回到起点。 没发生变化的是雨宫清砚,被困在了原处的却是他。 诸伏景光沉默了许久,最终苦笑着叹息道:“真不愧是你啊……” “很早之前我就告诉过你,上了天台,前面就没有路可走了。” 诸伏景光话音一顿,先是疑惑,反应过来那句话时刹那间愣住。 他们面对面站在路灯下,那个人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 这一刻,诸伏景光几乎以为头顶悬着的不是一盏路灯,而是五年前的一轮圆月。 ——那是他们第一次作为搭档一起执行任务的那晚发生的对话。 【“你的任务完成了,可我的任务还没结束。”】 【“什么任务?”】 【“早就告诉过你了啊。”】 【“……不回头?”】 【“就是啊!但是你把我带到天台来,前面也没有路可以走了。”】 诸伏景光的眼眶莫名有些酸涩,“原来你还记得。” 那个人疑惑道:“什么?” 诸伏景光哑然失笑,他摇摇头,“没什么……清砚,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那个人没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问缘由,上前一步,张开了手臂。 诸伏景光想起了五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路灯下,他们第一次拥抱。 他想,原来那个人并没有忘记,并不是只有他自己记得那些过去。 第二次前往北海道时,他曾经说,其实两个人里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就足够了,他也的确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当那个人重新出现在他面前,面对那份满不在乎,深夜时分,他倚靠在沙发旁,躺在沙发上的人十分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的脖颈时,他的心底忽然滋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苦涩。 ——为什么只有他还记得? ——对那个人来说,那已经是一段不值一提的记忆里吗? ——难道在那个眼中,他也只是一个曾在路上遇到的不值一提的行人而已吗? 诸伏景光再次在心中默念:原来他还记得,原来他也记得。 他的手臂愈发收紧,指尖揉皱了怀中那人背后的布料,留下大片的皱痕。 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他恍然生出了一种只要收紧手臂就能把怀中的那个人留下来的错觉。 ——但诸伏景光知道那只是错觉而已。 他有他的职责和信念,他永远都做不到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雨宫清砚的手,而雨宫清砚的自我也注定了他不会留下来。 即使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即使雨宫清砚真的愿意为他而留下,他也并不希望看到一个自由的人为了他选择止步不前。 三年前,他觉得他和雨宫清砚之间没有最优解,三年后依然如此。 诸伏景光知道自己已经越界,这个拥抱本不该出现,但是他还是迟迟无法松开手,他低声道: “清砚,我们都有各自无法割舍的东西,或许这一次就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回来,但是这一次,我想和你好好道个别……” 与他相拥的那个人忽然与他拉开了几分距离,意味不明道:“如果我说,我要带你走呢?” 诸伏景光微愣,转而认真道:“抱歉,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那个人对他的回答并不在意,诸伏景光甚至怀疑对方根本就没把他的回答听进耳朵里,淡淡道:“令你无法割舍的东西有多无法割舍?” “远胜于生命。”诸伏景光说。 那个人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轻笑道:“从天台下来以后,你的命不就已经属于我了吗?” 诸伏景光瞬间哑然,他试图组织语言去说些什么,但是面对那句反问,明知道那是一个悖论,对上那双深绿色的眸子时,他却还是开始哑口无言。 他知道在那个晚上,雨宫清砚所付出的一定不仅仅是他能所看到的那样见到——那个人能看到他无法看到的风景,在那个天台上也付出了他无法理解的代价。 比起其他,现在更令诸伏景光头疼的是,以雨宫清砚的个性,一旦真的做了什么决定,那么他就会不计代价地完成。 在这一刻,诸伏景光想起了最初面对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麦芽威士忌时的感受,他试图让雨宫清砚理解自己不能随他一同离开的理由,但仅仅是开了个头就被对方打断。 “清砚,你听我说,你不能替我做选择,我有我的——” “结果远远比过程更重要,你知道的,我不擅长照顾别人的感受。”那个人理所当然道:“如果我决定要带你走,那就只有我会带你走这一个结果,仅此而已。” 头顶那盏路灯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诸伏景光下意识地抬起头,那盏灯以仅剩的微弱光芒挣扎了两秒,最终还是陷入了黑暗。 “景光,你还是不够懂我……不过这也无所谓了。” 大概是晚间的温度正逐渐降低,诸伏景光的脊背有些发凉,他看不清那双眸子,只感受到温热的呼吸扑在颈侧,那个人贴近他的耳畔,轻笑道: “来日方长。” 诸伏景光的瞳孔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猛的后退了半步,与身前那人拉开距离。 “雨宫清砚!”他久违地将那个人的全名说出口,黑暗中,却迟迟没能说出更多。 雨宫清砚会离开,他不会挽留,更不会跟着雨宫清砚离开,如果双方中没有人妥协,那么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所谓的来日方长? “清砚。”诸伏景光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有些过了,他将语气放缓了几分,但仍旧难掩其中的严肃,认真道:“我们不能替对方做出选择。” 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浓重的夜色下,诸伏景光模糊地看到,那个人似乎笑了。 第108章 太阳雨(二) 像是经历了漫长的思考,签到系统222号终于舍得发布最后一个任务。 雨宫清砚站在窗边,用指尖轻触摆在窗台上的那矢车菊的花瓣。 这并不是诸伏景光家中原有的,而是他在附近的花店买回来的。 前一天,他抱着花盆看向站在花店门外的人,那个人转身去收银台付了钱,于是这盆矢车菊就被带了回来,摆在了窗台。 在任务内容中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雨宫清砚仍旧看着窗外正专注地清理院子中的积雪的人,随口道:“江户川柯南……谁?” 【主角,或者说,这个世界的中心枢纽,直接影响着这个世界。】 “哦。” 【说起来,你还从未关注过这本漫画具体讲述了什么。】 “想讲故事就直说,别浪费我的时间。” 【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浪费你的时间,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别说废话,讲。” 雨宫清砚的确从来没有在意过这本漫画究竟讲了些什么。 如果漫画的内容与某个任务有关,那他说不定会关注一二——就像他曾经因为任务去看某本侦探小说一样。 在那一千个任务里,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牵扯到漫画具体内容的任务,所以所谓的主角或者故事线对他来说也无关紧要。 【高中生侦探工藤新一目击了神秘黑衣男子的交易现场,被灌下毒药杀人灭口,但是他并没有死而是变成了小孩子,自此之后他化名为江户川柯南,一边破案一边调查那个黑衣组织,想要查明真相,恢复自己作为工藤新一的生活。】 雨宫清砚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他依稀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工藤新一”这个名字。 过了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道:“儿子。” 0831号任务的奖励,他所读的侦探小说的创作者工藤优作的儿子的名字——工藤新一。 那时候他只想到系统给出这个奖励一定是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里存在这样一个角色,倒是没往那其实是主角的方向想。 不过也无所谓了,主角和配角在这个世界里的本质上也没什么两样,和收到0831号任务的奖励时的想法一样,这个世界里,能被他在意的只有诸伏景光一个。 他对系统讲述的漫画梗概不感兴趣,不过既然已经聊到了这个话题,他倒也不算完全没有问题想问。 “这本漫画完结了吗?” 【没有,目前连载了一千多话。】 雨宫清砚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连载了这么长时间,就算没有办法直接恢复原样,但让主角长大变成高中生的大小也已经绰绰有余了吧。” 【漫画里和现实世界里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而漫画连载的时间越长,这个现象就会愈发明显。】 托那个补签任务的福,雨宫清砚最近对时间流速差异这种现象格外厌烦,他“啧”了一声,转身走向杂物间。 买那盆花时他并未顺手买一些养花的工具,让他自己去想,他也根本想不到原来还需要买什么额外的东西,但是诸伏景光明显比他在行得多,从花店回去的路上又顺路去买了一些工具。 雨宫清砚把昨天诸伏景光买回来用来浇花的水壶翻出来,闲来无事,他准备给那盆矢车菊浇点水。 他悠哉悠哉地浇着花,漫不经心地问:“如果主角消失了,这个世界会怎么样?” 【没有主角,这本漫画自然也就没有了。】 雨宫清砚轻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他没离开窗边,透过玻璃继续看那个在院子里清雪的人。 “怪不得要发布这种无聊的任务……你的目的就是这个啊。” 系统没有说话。 “虽然不知道你这几天都想了什么,但是你现在是想毁了这个世界吧?” 他说的的确是个问句,听起来却没有询问的意思,语气平淡道: “你觉得这个世界影响到了自己,竟然让你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选择,但是无论有没有选错,其实你最无法容忍的还是自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当然,也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因素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签到系统222号,另一个雨宫清砚,他们不是同一个人,但是相似的个性和思维让他们在某些时刻都能轻松读懂对方的逻辑。 雨宫清砚笑起来:“结果比过程更重要,所以你想毁了这个世界,最好这个世界能够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影响你的判断。” 【这种会被轻而易举猜到想法的感觉真是令人作呕。】 “哈哈……” 雨宫清砚正要开口,那道带着机械性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漫画连载的时间越长、读过这本漫画的人越多、漫画的影响力越大,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会愈发程序化。有关时间的定义变得越来越模糊,四季的轮转混乱不堪,漫画角色们日复一日地穿着同一套衣服,分不清昨天和今天。】 【而你——如果你没能离开这个世界,那么你也会成为这本黑白漫画角色之一,当然,如果你能成为人气角色的话,那么说不定可以多有几套不同的装束。】 【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对吗?】 站在窗边的人淡淡道:“我的选择从未错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既然你能看到他的颜色,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属于你,最后一个任务完成后,你完全可以带着他一起离开,这个虚假的世界从此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 雨宫清砚摆弄着手边的盆栽,没说话。 【你想过带他一起走,没错,他拒绝了,但是他选择了什么并不重要,漫画家不在意他,但是你在意他,漫画家替他选和你替他选,你觉得哪一个更好?】 雨宫清砚的手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折下了一片叶子。 他抬起头,院子里的那个人已经将院子里的雪清理得差不多了,此刻正半蹲在一个雪堆旁,不知道在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懂,原来是在堆雪人。 想到雪人,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在他真正走出这个虚假的世界之前,身为漫画角色的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你选给他的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选项。】 “啰嗦够了吗?你可以闭嘴了。” 那道来自另一方世界的声音就此陷入沉寂,雨宫清砚看着指尖那片不知何时已经被揉皱的叶子,将它扔进花盆。 “啧,无聊的任务……” 【重置任务(1000/1000):杀死[江户川柯南]】 【时间:一月十三日/地点:多罗碧加乐园】 第109章 太阳雨(三) 一月十三日,雨宫清砚前往了多罗碧加乐园。 系统给了他更精准的时间,所以他傍晚时分才出门。 这一次,他没带诸伏景光。 出门时,他以为诸伏景光会问他要去做什么,但实际上,那个人站在门口看着他,脱口而出的却是截然不同另一句话。 “你还回来吗?”那个人说。 雨宫清砚并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说:“去做个任务。” 补签任务结束以来,诸伏景光问过他许多次什么时候离开,还是第一次问他会不会回来。 他想起他们还在组织里的时候,一起待在那间并不安全的安全屋里,那是一段称不上有趣的时光,对他来说其实也不过是一周之前发生的事情,但是能被与“回去”这个词汇挂钩的地方就这样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中。 雨宫清砚并不留恋那个地方,毕竟就算是再特别的存在,其中的特别之处也是思想的缩影而已,那并不是切实存在的东西,而是他赋予了那样东西特殊的意义。 过去的苏格兰威士忌是这样,过去的安全屋也是这样,现在的诸伏景光不是。 他知道,诸伏景光脱口而出的那声回来,心中期盼的却是他的离开,但就像那一晚他对诸伏景光说的那样——来日方长。 只要一切按照计划进行,那他们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找到新的平衡。 他们不需要找回过去的相处模式,他们都在向前走,那只要重新找到一个可以容纳两人通过的路就足够了。 雨宫清砚在多罗碧加乐园随意找了个长椅坐下,等待主角的出现。 他上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是诸伏景光带着公安做好陷阱围剿他的时候,他坐了一会儿,面前路过第十三对情侣时,他觉得闲暇时候可以和诸伏景光一起来这里逛逛。 不过今天,从此刻直至主角诞生,这里只需要有他一个人就够了。 随着天色渐暗,他从路过的人的交谈中听到神秘云霄飞车项目那边似乎出现了命案,不过被某个高中生解决了。 “高中生侦探……”他自言自语道:“工藤新一。” 这本漫画叫做《名侦探柯南》,虽然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但是此刻的工藤新一在世界意识下并不是主角的完全体。 工藤新一变成了江户川柯南,这是漫画的开篇,也是主角真正诞生的时刻。 杀了工藤新一或许还会有工藤新二,但是杀了已经完完全全成为主角的江户川柯南后这个世界里不会诞生第二个江户川柯南,世界也就随之崩解。 所以系统让他杀了江户川柯南,而非工藤新一。 不过既然工藤新一已经出现,他也可以有所行动了。 雨宫清砚站起身,稍微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神秘云霄飞车项目的方向走去。 他仍旧穿着那件蓝色外套,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其实他并未见过那个名为工藤新一的高中生侦探,也从未见过照片一类的东西,但是他还是远远便认出了那位还未完成蜕变的主角。 一道黑色的人影匆匆闪过,雨宫清砚觉得有些眼熟,回想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大概是组织里的人,似乎是叫做伏特加。 当他把注意力放回工藤新一身上时,那个少年竟然已经快步沿着伏特加的踪迹追了过去。 雨宫清砚脚步一顿,顺势转了个弯,也朝着那边走去。 所以黑衣人=伏特加?那所谓的黑衣组织岂不就是诸伏景光卧底过的组织。 不过,按照他对伏特加的人设的印象的话…… 果然,就像雨宫清砚猜的那样,他绕过墙角,走上这块少有人经过的草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 “你还穿着那套衣服啊。” 在伏特加的惊呼声响起之前,琴酒动作一顿,他侧身避开迎面而来的一击,转头看清来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时,一个已经被尘封了三年的代号脱口而出: “麦芽?!” 他站起身,皮笑肉不笑道:“雨宫清砚,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三年前,苏格兰威士忌叛逃,围剿叛徒本是水到渠成,最后关卡却突然杀出来了个麦芽威士忌,彼时他在美国执行任务,等接到同步过来的消息时,局面已经从苏格兰威士忌叛逃还为了苏格兰威士忌和麦芽威士忌一同叛逃。 苏格兰是日本公安,但是麦芽绝对不是。 有人猜测是否是麦芽在被公安逮捕的那次里被策反,但是无论怎样众说纷纭,琴酒知道事实绝非如此。 麦芽威士忌不会被策反——雨宫清砚的病态刻在骨子里,即使是死也不会向任何人妥协。 结合后来发生的事情,琴酒认为完全有理由怀疑其实那个家伙早就知道苏格兰的身份,甚至当初就是故意被公安逮捕,而做这一切的源头也再清晰不过——为了苏格兰。 “呵,苏格兰竟然没把你关进监狱?还是你越狱跑出来了,等着那只老鼠再做个圈套,方便你跳进去哄他?” 那个人并未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应,十分自然地举起手中的棒球棍,微笑道: “9。” * [雨宫清砚]抱膝靠坐在沙发里,面无表情地盯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块屏幕。 少年被黑衣人发现又被另一个黑衣人用棒球棍击倒,黑衣人准备为少年吃下毒药,情景短时间内重现,两个黑衣人接连倒地,突然出现的另一人随手扔下了手中的棒球棍。 屏幕中的画面蒙着一层傍晚时分特有的昏暗,他眯了眯眼,隐约捕捉到了全场唯一还能站着的人唇角一闪而过的弧度。 [雨宫清砚]微微皱眉。 出于对自己的了解,他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劲,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他开口提醒道: 【不要做多余的事,杀了主角,你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话: 【带他一起离开这个世界。】 屏幕中的人并未给他任何回应,他看到那个人径直绕过倒在地上的少年,俯下身,从琴酒怀中翻出一个盒子,又从中拿出一粒胶囊。 “这就是……” 低声的喃喃和轻笑声从屏幕中传出来,意识到那个人接下来的动作后,[雨宫清砚]一惊,猛地直起身。 【不是所有人吃了那种药都会变小,你不是主角,吃了它你会死!】 随着那个人表情的逐渐扩大,他终于看清了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上古怪的微笑。 那个人明明不该知道无形的镜头在何处,却诡异地恰恰直面着镜头,屏幕中,留着一头浅灰色长发的男人挑衅般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抬手缓缓将那粒胶囊送至唇边。 【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好——】 随着喉咙微微滚动,那颗毒药被彻底咽了下去。 [雨宫清砚]的声音戛然而止。 【神经病——你!】 【这你也敢赌?!】 【完结】 第110章 太阳雨(四) [雨宫清砚]看着那个站在窗边的孩童,久久无言。 那个家伙看起来对自己变成了小孩这件事接受良好,窗台对现在的他来说略高,于是他就去厨房搬了把椅子,站在椅子上打理那盆矢车菊。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雨宫清砚]看着屏幕中的画面,再次问道: 【值得吗?】 那个孩子跳下椅子,抱着水壶去装水,但是他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于是又倒掉了一半的水,把水壶上的水痕擦干,抱着水壶回到窗边,重新爬上那个椅子,略显吃力地浇起了花。 【那个家伙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你已经变得习惯性斟酌利弊了吗?” [雨宫清砚]一愣。 他下意识的沉默似乎让屏幕中的那个孩子感受到了胜利感,毫不掩饰的笑声传入耳膜。 “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颜色,但是诸伏景光在我的影响下得到了颜色,这就证明这个世界是可以染上颜色的,只不过是需要一些特殊的手段而已。” [雨宫清砚]是在那个人倒下去的那个瞬间看透对方的真实目的的——他们都是雨宫清砚,所以反而很容易猜透彼此的心思。 虽然他们都是雨宫清砚,但是他们本质上仍旧有所不同,即使看透了目的,对对方的行为他仍旧有无法理解之处。 因为那个雨宫清砚与他不同,因为那个雨宫清砚遇到的苏格兰也与他遇到的苏格兰不同,他似乎只能这样解释。 【主角是对这个世界牵连最大的存在,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枢纽,你觉得既然自己能影响一个诸伏景光,那自己也能影响这个世界的其他造物乃至于这个世界,所以你试图让自己站在主角的位置上,即使只是一瞬,也足以彻底改写这个世界。】 【但你不是漫画家笔下的主角,如果失败了你就会死,而工藤新一没有变成江户川柯南,没有真正的主角,这个世界也会随之崩坏……这个世界是否继续存在无关紧要,但是你在用自己做赌注,你赌自己能有一瞬与主角重合,就可以用那一瞬去把这个世界占为己有。】 【你说我变得斟酌利弊,呵……已经舍得用自己作为赌注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屏幕中的孩子放下手中的水壶,看起来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勾了勾唇。 ——那个家伙在笑,那个家伙竟然笑了。 [雨宫清砚]的第一反应是,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童年模样的微笑。 “你能看到吗?222号。” 布满无数块屏幕的空间里,倚靠在沙发里的男人沉默半晌,说: 【嗯。】 他是在那个家伙不顾阻拦吃下那粒胶囊的那一刻意识到那个家伙的目的的,他不确定那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打算,毕竟如果是他自己,无论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会为了某些乐趣去深思熟虑地做计划,也会为了一时兴起的想法放手一搏,无论是对于哪个雨宫清砚,自由都不仅仅是一个代名词,也是他们从诞生伊始就开始追求的本我。 那个人扶着墙壁逐渐滑倒在地上,大概是他们的外表过于相似,以至于他几乎生出了一种自己的骨骼也正在随着攀升的高温融化的错觉。 随着躯体的逐渐缩小,更先令他在意的却是被那个人压在身下的草坪。 从眼睛和唇角流出的血液顺着脸颊流淌至草地,暗红与青绿交织。 那是来自雨宫清砚的红色自己来自那个世界的绿色。 意识到那棵草竟然拥有了颜色的那个瞬间,他的耳畔似乎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响,画面中的黑白逐渐裂开丝丝缕缕的缝隙,从中迸发出即使是在昏暗的傍晚时分也仍旧鲜艳夺目的色彩。 那些细碎的崩裂又重组的声响吵的他头疼,有什么压抑已久的东西在推动着不同的颜色萌生,先是距离他最近的那块屏幕变为彩色,后来又以那块屏幕为中心扩散,这个空间里的所有黑白的屏幕都像是被点亮了一般刹那间焕发生机。 ——那个家伙是在“抢”那个世界。 ——那家伙赌赢了。 但是[雨宫清砚]无法理解那个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 杀死主角,带着拥有颜色的诸伏景光离开这个世界,这明明已经是送到面前的最好的选择。 冒着会死的风险去赌,赌赢了也不过是这个世界染上颜色,赌输了,就算不从自己出发而是考虑外界,那个家伙最在意的诸伏景光也会随着世界的崩坏而裂解。 [雨宫清砚]甚至已经在尝试从另一个自己的角度去出发思考,但是仍旧得不出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如果失败了,你会死。】 “结果比过程重要,达成目的为什么要斟酌利弊?” 【结果比过程重要。】 [雨宫清砚]站起身,他看着屏幕中的那个人,大声问道: 【你要的结果又是什么?】 “我要听他亲口说他会选择我。” 【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现在有了。” [雨宫清砚]站在原地,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 【你要明白,从你把这个世界夺走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会脱离原本的剧本,缓慢地发生变化。】 雨宫清砚看着面前的那盆花,变小以后,那副眼镜已经不适合他了,不过也无关紧要,现在即使不透过薄薄的镜片,他也能看清花瓣与花叶的颜色。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仍旧在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脱轨的缘故,那道原本带着机械性的金属音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像他原本的声音。 【成为了警察的或许不再是警察,成为了杀手的或许不再是杀手,犯罪组织有可能不复存在,也可能有新的犯罪组织诞生,生者可能死去,死者也有可能死而复生,你从未来改变了过去,这个世界里的造物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也就不再是过去的他们。】 他安静地听完了那段话,轻笑道:“真有趣,不是吗?” 【那个人也有可能选择不再爱你。】 【我给你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人都会变,诸伏景光也是如此。】 “先不论你给我的是不是最好的选择。”雨宫清砚用指腹轻轻触碰蓝色的花瓣,淡淡道:“但是那个选择之下附带给他的一定是最糟糕的选择。” 能带诸伏景光一起离开的确是一个听起来还不错的选择,但是诸伏景光已经拒绝过一次这个选择,他不喜欢把一件事重复多次,所以他也不会把同样的选择给诸伏景光第二次。 系统说,漫画家不在意诸伏景光而他在意诸伏景光,所以带诸伏景光一起走就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提出了这个选择的系统比漫画家更要不在意诸伏景光。 同样的,就像系统说的那样,但是他在意诸伏景光。 “没有人该替他做选择,无论是我还是漫画家还是你……他该有选择的权利。” 漫画角色并不是真正的“人”,他们有着既定的人生轨迹,像是天生就被编写好程序,一步步走向命中注定的结局。 但是属于他的诸伏景光是不同的,那个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拥有了选择权后才能真正称之为人,而不再是一个漫画角色。 所以几乎不需要犹豫,他决定去把这个世界抢过来,他要让这个世界脱离漫画家的笔尖,成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其他世界的人有的他该拥有,其他世界的人没有的他也可以拥有,如果他没有,那就由我帮他抢过来。” 【带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也可以成为真正的人、可以拥有选择的权利。】 “你还是不懂,222号。” 雨宫清砚抬头看向窗外,两个雪人安静地依偎在夕阳下,他平静道: “我曾经不顾一切想离开的世界,对他来说或许是他不顾一切也要回去的地方。” 【如果失败了,你会死。】 雨宫清砚笑了一声:“你好像很在意这一点。” 那道声音沉寂了一会儿后继续响起。 【你因为他的颜色而对他特殊对待,而你未尝不是这个世界里我能看到的唯一的色彩。】 【我们是相同的,既然你会为此在意那个人,我当然也会为此偏爱于你。】 “我不会死。”雨宫清砚垂眸看着那朵蓝色的矢车菊,漫不经心道:“补签任务奖励,幸运max,限时三分钟……你不会觉得我真的会拿自己的命去赌吧?” 【真不愧是……真不愧是雨宫清砚。】 “我就当你在夸自己了。” 【哈哈。】 那道笑声带着古怪,连带着刚刚的那声“雨宫清砚”都染上了几分诡异,雨宫清砚微微皱眉,还是暂且忽略了那份异样,继续说道: “你和111号换过任务奖励吧,把原本的奖励换成了成为系统,既然如此,我也要换。” 【你并没有杀死江户川柯南。】 “工藤新一没有变小,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江户川柯南,和江户川柯南死了并没有区别。” 【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就当给你的最后一份礼物,你想要什么?】 “糖。”雨宫清砚认真道:“你一定还有吧,那种能恢复一切的糖果。” 【你不在乎了吗?留在这种无趣的世界里。】 “完成最后一个任务的奖励是打通次元壁让我离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说到底我并没有回去的地方,我只是不喜欢这个黑白的世界。” 【我过去给你糖你从来不吃,现在却主动找我要。】 雨宫清砚笑笑,并不再多说什么,正因为他足够了解自己,所以才更加笃定那颗糖会被送至他的手中。 即使不能,按照漫画的梗概,大结局时主角一定会战胜一切恢复身体的大小,这个世界里本就存在解药,只不过向系统索要一颗糖更加简单方便而已。 【重置任务(1000/1000):杀死[江户川柯南]】 【重置任务已完成,任务奖励请查收】 【一颗糖果】 掌心把玩着的矢车菊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包装精致的糖果。 雨宫清砚的第一反应不是看那颗糖,他看着断掉的花茎,皱眉道:“你拔我的花?” 系统并没有给出任何解释,而且自顾自地说起了另一段话。 【曾经为我发布过一千个任务的系统热衷于时间和糖果,虽然原因不明,但是他给我的绝大多数任务奖励都有关时间和糖果。】 雨宫清砚想起了自己在完成任务后经常收到的那些垃圾,他皮笑肉不笑道:“你是想说,你喜欢垃圾……” 【那个系统叫做221号。】 雨宫清砚的话音戛然而止。 【隐藏在221号之下的操纵者与我有着相同的脸,他的名字叫做雨宫清砚,当你某天成为223号,你就会看到更多你现在看不到的东西。】 雨宫清砚愣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该保持沉默。 他一直以为222号的系统是111号,结果再往上一个序号竟然不是111而是221,如果221号也是雨宫清砚,那么前面的两百多个序号代表着什么?222号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做错选择,那前面更多的重启的又是在证明什么? 他正要追问,那道如影随形地附着在他耳畔一千多天的声音却如潮水般褪去,只余下一片寂静。 他看着空荡荡的花茎,切面平整,但是原本精心养护的蓝色花朵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那个名为222号的系统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 在多罗碧加乐园,吃下那粒胶囊后他陷入昏迷,但是醒来时他自己回到了诸伏景光的家里,按照诸伏景光的说法,他打开门时发现了躺在门口的他和工藤新一。 排除一切不可能,把他和工藤新一送过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个。 在他盯着空荡荡的花茎出神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引回了他的注意力。 “zero,这个问题很难形容……总之等你见到他你就明白了。” 雨宫清砚闻声转过身,正巧与打开门的两人迎面对上视线。 他站在椅子上,眨了眨眼。 上一次见波本威士忌还是在离开那个天台的时候,按照诸伏景光眼中的时间流速,那是在三年之前。 三年过去,诸伏景光身上已然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但是波本威士忌却好像是跟着他去了二十年前度过了三天一样,浑身上下竟然看不出丝毫不同。 他上下打量着那个金发青年,那个金发青年也上下打量着他,半晌,那张笑容本就已经僵住的脸上的表情逐渐裂开。 雨宫清砚好奇地等待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这是……那个混蛋……” 安室透颤抖地抬起手指了指站在放在窗边的椅子上的孩子,僵硬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好友,失声道: “这是……雨宫清砚的儿子??” “啊?等等,不是!!” “那个混蛋他竟然敢让你给他养儿子?!” “不不不先等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像是被好友剧烈的情绪波动影响,诸伏景光莫名跟着慌张起来,他胡乱摆了摆手,终于想起了什么,转头求助道: “你也解释一下啊!!” 那个站在椅子上静静围观的孩子歪了歪头,忽然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诸伏景光心里一惊,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等你还是不要解释了让我来——” 带着孩童独有的清澈柔软的嗓音在客厅里响起:“爸爸~” 安室透:“雨宫清砚那个混蛋在哪?!!” * 诸伏景光偶尔会想,那个人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 从很久之前起他就觉得雨宫清砚能看到他无法看到的风景,甚至是听到他无法听到的声音。 那个人与他待在一起,似乎只有两个人,但是那个人却无所顾忌地与不知道存在于哪里的第三个人对话。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以为那或许是精神疾病,但是不知从哪一天起,他生出了第三个人真实存在的想法。 如果有一个人在向雨宫清砚发布一些无厘头的任务,那么那些无法理解的行为似乎变得有迹可循了起来,如果有一个人在与雨宫清砚进行对话,那么那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似乎也可以读懂了。 三年前,他不知道那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来救他,三年后,他不知道那个人付出了什么代价留下来。 难以置信,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雨宫清砚竟然留下来了。 他不知道那个人和管理官究竟谈了什么,等到他知道时,那个人已经变成了他的协助人。 他起初以为那是因为变成了小孩子迫不得已选择的延长停留,但是那个人却告诉他,自己随时可以恢复原样。 “那为什么不让自己恢复呢?” 享受着办公室里的同僚们的零食的孩子淡淡道:“因为我没有过去。” 诸伏景光无法理解这句“没有过去”的含义。 他曾经怀疑过雨宫清砚是否没有过去,毕竟就连最精密的情报网都无法查到有关那个人加入组织之前的生平,就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 就在他问出这个问题的第二天,真正的雨宫清砚就站在了他面前——与他身高相持版本的雨宫清砚。 他们照常一起前往警察厅,办公室里的同僚们仿佛经历了世界观的重塑才勉强接受了那个孩子一夜长大的现实。 与组织的对决已经走到了最后阶段,他相信在不久后的将来,那一方黑暗终将会被光明笼罩。 同样是那一天,下班路上,诸伏景光看着身侧的那个人,在走到家门口的那个路灯下时,他主动叫住了对方。 “你真的要留下来吗?”他问。 “你不希望我留下来吗?”那个人反问。 “我希望你能开心。”诸伏景光说:“我希望你选自己的最优解。” “再让你选一次,我要带你走,你会怎么选择?” 诸伏景光看着那双深绿色的眸子,他听到自己回答:“抱歉,我不能这么做。” 那个人说:“所以才会出现第三种选择。” 第一种选择是独自离开,第二种带他一起离开,诸伏景光不知道第三种选择代表着什么,但是他知道那并不是为他留下。 过去他怀疑那个人活在另一个世界,现在,他模糊地感知到,他们似乎身处在同一方世界里了。 不是像三年前那个人为了他选择来到这个世界里,而是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个人的世界里。 诸伏景光无法形容那种玄妙的感觉,他知道那听起来很奇怪,但是他还是想这么说: “我总觉得,好像不是你来到了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到了你的世界里……所以你才会留下。” 这是很奇怪的话,但是那个人听了以后只是微微一笑,说道:“第三种选择是正确的。” “第三种选择是什么?”诸伏景光问。 那个人笑而不语。 诸伏景光没有追问,又好像其实他并不在意能否得到答案。 第三种选择或许超出了他的认知,就像是一个成年人可以变成孩童起初也超出了他的认知,或许未来的某天那个人为他揭开谜底,或许永远都不会,但是看着那人脸上的笑意,像是被感染了似的,他也跟着笑起来。 那个人眼中有他无法看到的风景,他并不执着于能够和那个人看同样的风景,他执着的是能够亲眼看到仍旧在凭着自己的喜好去看那些风景的雨宫清砚。 三年前,他26岁,那个人27岁,三年后,他29岁,那个人在公安的助力下办的身份证明却还是写着27岁。 虽然心里觉得对方才是那个年长者,但大概是因为觉得自己更像是年长者加之近期见过对方孩童时的模样,诸伏景光开始自持年长者的身份更加坦然地面对一些问题。 借着那盏路灯的光,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认真问道: “你会为我停留多久?” “到我不爱你的那一天。” 听到那个回答的那一刻,诸伏景光忽然松了口气。 到我不爱你的那一天——那个人的出发点仍旧是自己,不会为外界而动摇改变本心。 很久之前,他曾经生出过自己能否改变那个人的想法,后来他才逐渐想明白,其实最初吸引了他的正是那个人身上那种无法预测的神秘和自由。 我爱你,但我仍旧是我自己——这似乎是他们在最早最早之前达成的第一个共识,也是他们在彼此身上发现的第一个共同之处。 那个人站在路灯下,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张开手臂,笑着说:“好了,你可以感动到来抱我一下了。” 诸伏景光无奈地笑笑,就像过去很多次那样与那个人相拥在一起。 他想说一些浪漫缱绻的情话,诸如我会永远爱你等等来回应那句不似情话却胜似情话的话语,但是相拥的那一刻,仿佛这个携着宁静和晚风的拥抱已经抵过了一切动人心弦的话语。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一墙之隔的院子里,两个矮矮的雪人并排依偎在一起,白日里随着阳光融化之处在夜晚降临后凝结成冰,远远看去似乎已经化为了一个整体,但它们仍旧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爱你但是更爱自由,所以希望你也能拥有同等的自由;执着于你但是更执着于信念,所以希望你也能无所顾忌地继续坚守信念。 爱你直至我不爱你的那一天——自我,自由,像风一样无法捕捉,风暴中心却始终藏有一方宁静。 乌云散尽,月光不答,风眼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