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尊菩萨(重生)》 1、第一章 宫人们都纳闷,“那位”长公主为何总喜欢坐在宫墙上,一坐便是一整日,孤孤零零的,像一只落单的雁。 新人们忍不住艳羡,能被新帝当成眼珠子一般宠爱,那是几世修来的福份。老人们背地里嘀咕,前朝的公主,本朝的皇后,多新鲜的事啊,都够写一部书了。 掌事姑姑们严词厉色,一边按下老宫人的多嘴多舌,一边浇灭新人们的想入非非,她们夜夜求神拜佛,祈盼安稳的日子能够再长久一些。那些人但凡见识过夜的黑,火的热,宫门前洗刷不尽的血,就不会再幻想后宫里只有风花雪月。 白日里,后宫就是一潭死水,连风也不敢掀起涟漪,到了夜里,却又像一锅子即将烧开的热油,只待更漏的一滴水,就要炸得惊天动地。 后宫如此,前朝亦如此。 司仪署的大人们一个个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小皇帝的棺椁还停在九嵕山殡宫,尸身臭了、烂了、骨化了也没等来新帝的旨;封后大典近在眼前,长公主却已绝食三日,皇后凤袍送至眼前,也难得她青眼。 其实,从古至今,改朝换代的事多不胜数,总能找出旧制,依样画葫芦,司仪署愁的是新帝暧昧不明的态度,生怕猜错了君心,犯了大忌。 前朝后宫,诸多心思、所有目光都落在那堵斑驳的宫墙上。 那是一堵近两丈高的朱红宫墙,墙边有棵高大的古银杏树,入秋时岁,金鱼尾翼一般的绿叶染上了点点鹅黄,一阵清风吹过,扑簌簌抖动成浪。 叶浪里有一个单薄挺拔的身影,女子悦耳动听的吟唱潜入风中,似有若无,亦真亦幻,一下子就被深深宫苑所吞没,再难辨别是何谣何调。 长公主李凌冰火焰一般的长裙贴在她身上,勾勒出玲珑身形,微卷的乌发从松散的发髻里钻出来,垂在背脊凹陷处。 她微微扬起下巴,探出身子,横出一截雪白的脖子,红唇咬着被风吹动垂在腮边的发丝,目光落在墙外甬道,深邃而迷离。 她张望了好一会儿,脸上逐渐浮出恹恹之色,猫儿般慵懒地打着哈欠,碎金瞳孔在阳光下闪烁,乜斜藏在逼仄树荫里的谢忱。 谢忱此时正抱着刀,低头闭目,额前的黑发散落在眼前,脸上荫翳一片,根本看不清神情。他自幼习武,感知异于常人,头虽垂着,却早已察觉女子的目光,缓缓道:“今日是重阳大祭,世家子弟都于辟雍宫内撰写青词,严小公爷离宫之时必经此路。” 李凌冰微眯起眼睛,如猫亮出爪子般叫嚣:“谢佳禾,你要是敢骗我,我做鬼都不放过你!”说完,撇过头去,用手背遮住令人眩晕的刺眼阳光。 整整半个时辰,她又熬过了半个时辰! 李凌冰收紧下巴,再次抬眸打量谢忱。 谢忱是个闷葫芦,很多时候,他明明就在身侧,却仿佛是透明的。谢忱十句话里没有一句废话,他既然说严小公爷会路过此处,事实必然如此。 一个有君子之风的杀手。 她在心里想着。 李凌冰转过头,扶正身子,一支璎珞缠绕的灰色羽钗崽发间微微摇曳,在她后脖上投下一道深褐色的影子。 她站起身来,跨过伏在墙上的脊兽,朝一人抱的银杏树走去,纤薄的背在红墙绿瓦间切出一条柔和的曲线,红裙随脚步如一沫一沫向前推进的红浪,金色纱罗披子被风吹起,翩飞摇曳在身后。她慢慢停下步子,抬起头,转过身子,手指抚摸着粗糙的树皮,放眼远眺皇宫。 一排排宫阙楼阁,巍峨壮丽,数不清的高大宫门锁住了许多人的一生。 骤然间,头顶青鸦盘旋,发出此起彼伏的怪叫。 李凌冰吓了一大跳,用手按住胸口,脸色煞白。 谢忱又开口了:“不出半刻,小公爷必定从此地路过。” 李冰凌仰起头,用粉色的帕子盖在头上,遮挡住阳光,她的手指隔着手帕捏着脸颊,想捏出些血色,漂漂亮亮地见小公爷,“谢嘉禾,你上来。这儿高,看得远。” 枝叶婆娑间,谢忱一袭黑衣,整个人与树融在一块儿。他背靠宫墙,低着头,双手环胸,抱着一把未出鞘的刀,抓着刀的手指一丝丝扣紧,很久都未出声,直到青鸦的叫声再次打破沉寂,他才一字一顿道:“有人曾说过,主子的身旁只配他一人站。” “呸!真是条忠心的狗……” 李凌冰抬起手臂,向空中一抓,原来是她低头嘲笑谢忱的时候,头上的粉帕子滑了下来。一阵风卷起,将帕子卷入空中,她的目光随着那帕子飘摇一荡,眼见着它慢慢落到一群人的脚边。 一群油头粉面的内侍在手绢前站定。 领头的小内侍从地上捡起帕子,向身后之人使眼色。内侍很快搭起两人高的人梯。领头那人如猴子一般灵巧,踩着底下人的肩膀,双手平举帕子,恭恭敬敬奉给李凌冰,“娘娘,您的帕子!” 李凌冰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天边一丝金光落入她眸中,令她原本就异于常人的瞳孔微缩成一条金线,她如猫一般嘶哑着喉咙,说了个“滚”字,从内侍手里抽出手绢。 ——啪! 帕子翩然一飞,如抽在人脸上的耳光。 两人高的人梯左歪右扭,只听得一声声惊叫,转眼间,内侍们摔作一团,躺在地上哀嚎。 李凌冰冷眼瞧着。 这群严克的狗每时每刻都想要监视她! 内侍们个个面色苍白,争相爬起来,低头穿插走动。他们分立于宫墙下,安安静静陪着“皇后娘娘”一起晒太阳。 远远的,漆红的宫门缓缓开启,小鼓点般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处传来。小郎君们一个个蹿了出来,飞奔跳下辟雍宫前的丹墀,朝着李凌冰的方向而来。 谢忱的耳朵动了动,跳上宫墙,两腿分开蹲下,双手撑在正中压着刀,默不作声眺望了一会儿,随后,转过头,向她点了点头,“主子,来了!” 李冰凌的脖子向前探去,手指摸着银杏树皮,一点点卷起指尖,茜红曲裾翩飞,似一支临风摇曳的湘妃竹。 小郎君们你追我赶地经过李凌冰面前,一个个似小鸟般叽叽喳喳攀谈不停,并没有人注意到宫墙上的李凌冰。 李凌冰的目光黏在他们身上,一次次转头,凝望,再回头,仿佛每一个都瞧着面善,却始终不能确定,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少年郎身上。 那小郎君走得很慢,绛紫长袍裹在身上,显得身形又薄又直,他目不斜视,挺胸昂首,给人一种沉稳坚毅的感觉。小郎君走过李冰凌面前时,仿佛是心有灵犀,用眼角悄悄瞟了她一眼。二人眼神交汇,他不自觉地露出疑惑之色。他明显看到她怔了一下,随后迅速低头皱眉,快步从她面前掠过。 有那么一刻,李凌冰觉得他认出她了。 她也会相信玄之又玄的母子连心,无论如何,她认得他,因为那眉眼像极了严克。 李凌冰的目光如同绳索一般绞着小公爷,根本不看脚下。她每走一步,内侍们就要惊呼一声,如母鸡护着小鸡般簇拥过来。她不甚在意,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被堵在宫墙尽头,看着小公爷的背影被偌大的皇宫吞没,才茫然若失地收回目光。 邓国公府的小公爷啊,自小无父无母,只有一个狼子野心的四叔,篡位成了新帝。 李冰凌撑着树干,身子慢慢滑了下来,坐定在宫墙上,怔怔发呆。明明已经达成心愿,心中却没有半分餍足,反倒酸酸涩涩的,如淹死之人死前多吸了一口气,徒增了一分痛苦。 金乌渐渐西落,宫墙底下的人影越拔越长,最后成了森森影柱。 许久没有动静,一直低头等候的内侍们心中疑惑,他们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墙头上的红影。明明已是凉爽的秋日,皇后娘娘的额头上却热得都是汗,脸色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似朱砂掺了水。 谢忱也开始纳闷,今日主子格外反常,不吃不喝三日,早起却饮了一盏茶。 此时,谢忱已跳下宫墙,仍旧抱刀靠在树下,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在观察着李凌冰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秋风发紧,竟将李凌冰单薄的身子从宫墙上刮了下来。如同雨中被水淋湿的垂丝海棠,软软捏捏地耷拉下头,身形一晃,花骨朵脱离花萼,向后跌倒下去,她陷进自己的红裙中,衣袂与披帛在空中翩飞。 谢忱似一道光般射了出去,在半空抱住她软绵绵的身子。谢忱落地,用膝盖抵住李凌冰的背,轻轻拨弄她的头,让她的脸朝向他怀中。 李凌冰的脸没有一点血色,嘴角渗出丝丝黑血来。 谢忱小时候养过龟,小龟误食了朱砂,死前嘴巴一张一翕,他用手一拨,头便甩来甩去,渐渐咽了气。李凌冰现在的样子让谢忱想起那只龟死前的样子。 “唔—” 李凌冰猛然张开嘴,喷出一口刺鼻温热的黑血,洒在谢忱的脸和衣襟上。她嘴角奋力向上一扯,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沙哑道:“谢佳禾,真对不起啊,你这样爱干净,却被我弄脏了衣服。” “主子,你中毒了!”谢忱伸手想要揉去她嘴角的血,却在最后一刻滞住,手指微微颤动,小心翼翼地划过她的脸颊,握成一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殷红的血从她嘴角流向雪白无色的脖颈,眼中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我知道。”李凌冰伸出手,从发间扯下璎珞缠绕的黑羽钗,用手指死死握住,按在心口,“我自己服的毒。” 那一盏茶! 谢忱胸口如被人重重锤了一记。 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发现! “主子,你忍耐一下!”谢忱抱起李凌冰,冲开聚拢过来惊慌失措的内侍。 李凌冰抓住他胸口的衣衫,竭力向上爬,黑羽钗上的璎珞被她扯碎了,顺着她的手心落到地上,她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每吸一口气,便感觉腹中如刀割一般疼痛。 “严…克…”鲜血中蹦出微弱的两个字。 谢忱猛然停下脚步,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忱带着李凌冰在一众人等惊异的目光中闯进了严克的书房,纵使有人想要上前阻拦,待看到他怀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也都齐齐噤声退到一旁。 如此鲜艳的红,在这后宫独树一帜,是新帝胸口的朱砂痣,是后宫不能冒犯的禁忌。 严克正埋首书案,耳畔才听到内侍急急忙忙的通传,一抬头,就瞧见谢忱抱着浑身是血的李凌冰站定在他眼前。谢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都在颤抖,蜷缩在她怀里的女人转过脸来看他,一双眼睛比湖水还要亮,目光几分疏离,几分怨怼,更多的却是痛苦难言。 严克茫然地愣了一下,仿佛一时间很难理解当下正发生着什么,却在下一刻变了脸,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来。 李凌冰只觉四肢百骸如被万只虫在撕咬,身子晃了晃,待回过神来,就已经在严克的怀里。曾经那个令她觉得炙热如火的胸膛如今冰寒彻骨,她抬起头,看着严克的沉黑如夜的黑眸,鬼使神差般伸出手指,喊了声:“止厌,我疼。” 严克握住了她的手,目光下移,看见被她按在怀中的鸩羽钗,便什么都明白了,他敛住了所有的情绪,吩咐下去:“传韩医正!” 李凌冰看着他,感觉自己像掉入了一个冰窟,吸走了她所有的血与热,“止厌,我曾向母后发誓,定要护弟弟周全……你杀了我弟弟……你我夫妻缘尽于此……我死后,你要以公主仪制葬我,我死不入皇后陵……不必祭奠我,你我死生不复相见……” “好—”严克哑然道。 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好似又说了什么。 但李凌冰不会知道了,眼前之人渐渐模糊,她坠入永夜的黑暗,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她犹如睡着了一般躺在严克怀中,在她脸上再无半分生气,只有一颗泪从眼角缓缓滴落,没入嘴角的血中,随后,淌入少年帝王冰凉彻骨的手心。 2、第二章 李凌冰听到鸟的叫声。 这事很怪,毕竟她做鬼已经好多年了,身体游荡在九嵕山瑶台寺的地下玄宫,除了老鼠吱吱地叫,小蛇嘶嘶地咬,从没听到过其他的声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投不了胎,大概是上辈子作恶多端,连地府都不愿意收她。 玄宫里没有光,黑暗模糊了岁月,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好在身为孤魂,感受不到冷,体会不到疼,七情六欲早已连同血肉拔离了躯体。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棺椁里那具白骨便是她自己,但她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落到这般地步的,岁月如同蛀虫,将她的记忆啃噬得支离破碎,混沌是岁月赐予她唯一的仁慈,让她浑浑噩噩地睡上一觉,世上便过去了许多年。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一生被史官们归于寥寥十几字,尽是鲜血与枯骨,连死后也不得个好名声。她又怎么会知道,毕竟人死了,就不该有任何感觉了。 暗无天日的日子过了许久,某一天,玄宫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墓室里灌进劲风,轰隆隆犹如万马奔腾,又如电闪雷鸣。 李凌冰被这声巨响惊醒,身子慢吞吞浮到半空,一道亮光朝她射来,刺得她撇过头,她抬起手掌,试图遮住从墓室大门泄出的光亮。 鬼是最怕光的。 过了一会儿,李凌冰小心翼翼地将目光塞进指缝。 一个身影立在强光之中,那身影在白光中越来越大,越来越长,似一片乌云般向她压来。她的身体被某种痛苦击穿,如果她此刻仍有血肉,定然竖起根根寒毛,如果四肢百骸还在,骨头也定要咯吱咯吱震动起来。 门洞的光亮愈加耀眼,直直将李凌冰周身穿透,远远看去,似被光柱钉在半空。 身体渐渐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指尖和脚尖漫过丝丝寒意,令她有了重生的感觉,只是那光亮晃得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就是在这一刻她听到了鸟叫,起只是零星几声,最后竟成了一片的淸啼,如此清脆悦耳,近在耳边,很真实,不像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睁开眼的一刹那,她回到了天启六年三月十四日。 彼时的鹿苑春色正浓。 岸边的柳树垂下千丝万缕的绿条,霸道地向池塘中心舒展出一枝粗壮的枝干,树下有一池绿荷红花,花色锦鲤在水里吐泡泡。 哗啦—哗啦— 那枝桠上坐着一个少年郎,白衣翩翩,面如冠玉。 少年郎嘴里咬着笔,左手执长卷,右手撑着树干,手边有摊开的墨砚,正皱眉苦思。纸卷长数尺,一半都落在他脚边,春日阳光直射,透出点点墨迹,纸卷同白袍一起在柳丝飞花中飘动,似荒坟头的一杆招魂幡,猎猎作响。 即使死过一次,李凌冰也能立刻认出了那张脸——洛北严氏的四公子——乱臣贼子——狗崽子严克! 李凌冰的身体正在体验迅速充血的感觉,等到十指彻底有了知觉,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趴在地上,头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摸,手掌里有血,应该是刚才跌倒,磕破了额头。 她看向手,这只手小得出奇,愣了好一会儿,才相信这是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撑开五指,感受掌心微微的张力,随后握紧拳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指尖的温热。 自己竟然又活过来了!并且一回来,就遇到严克。 “公主,您没事吧?扶着奴才的手,慢慢起来。”仕女跑上前来,跪倒在一旁,低垂头,朝李凌冰横过一截手臂。 李凌冰认出这是她身边的掌灯女史小霜——一个知礼,知时务,知进退,又野心勃勃的可人儿。 李凌冰推开小霜的手臂,自己站了起来。她此刻来不及细想是怎么回事,仍然固执地抬头,去看严克的方向。 严克的脸上突然露出豁然开朗的一笑,拔出咬在嘴里的笔,点了点墨,将长卷搁在膝盖上,低头疾书,那专注的样子浑然不知有人正在看着他。 旁人见了严克这副样子,定要夸他一句公子世无双,但李凌冰只觉得他人模狗样,不,狗都比他讨喜。 李凌冰深吸了一口气,想象自己是一只发现雀儿的猫,朝着严克方向奔去。在她身后,小霜跳起来,捂住正要尖叫的小宫女的嘴,确保严克不会成为那只惊弓之鸟。 上辈子李凌冰就常说自己是属猫的,她异于常人的瞳孔在阳光下总是变成微微的金色,这让她在外貌上像极了一只波斯猫,她喜欢像猫一样登高,鹿苑的宫墙和墙内的高树从来都是她的嬉戏之所。 一路攀爬,虽有些费力,却终是轻而易举地爬上了那颗柳树,悄无声息地走上树干,来到严克身边。 严克十五岁才开始习武,此刻还是只待宰的羔羊,更何况,他此时正醉心于书卷,两耳不闻身外事,哪里料到有人正偷偷接近他。 “喂,严止厌!”李凌冰喊了一声。 严克茫然抬头,比常人大上许多的黑瞳闪烁碎光,像极了一只听到主人喊名字的狗崽子,天真烂漫得如一张白纸,却是一张迟早黑得发亮的白纸。 李凌冰抬脚,正等着严克的脸正对向她,说时迟那时快,满是珠翠绣花鞋无情踩在他脸上,“去死吧狗崽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把他踹了下去。 纸卷飞了起来,挂到树干上,严克没有喊,削瘦的身体向后顺势倒去。李凌冰正欲欣赏他的惊慌失措,还来不及幸灾乐祸,马上就预感到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严止厌到底是严止厌,睚眦必报,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在严克倒下去的一瞬间,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李凌冰的脚,他的身子那么沉,一下子就把李凌冰拉了下去。 李凌冰顷刻间就坠了下去,还算机敏的她抱住树干,但她的气力实在太小了,身子不停地往下沉,手指一点点剥离树干,眼看就要与严克一起掉进水中。 她是猫,猫最是怕水! “严克,放手!”李凌冰不停地踩严苛的脸。 “我与小娘子无怨无仇,平白无故为什么踹我!” “放!手!”李凌冰不停地蹬脚,连绣鞋都蹬掉了一只,却还是被严克死死抱住,最终连袜子也被扯掉,把雪白的脚露在了外面。 在一众宫人的惊呼中,两人纷纷掉入荷花池。 一下子,李凌冰就后悔自己冒冒失失踹了严克那一脚,非但不解气,还害惨了她,她好不容易再活一次,可不能为了这小小的恶作剧就又丢了小命。 她在水里奋力扑腾两下,很快就呛水沉入池里,四周的池水被搅得很浑,她摸到严克的衣袍,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凑过去,一把抱住,她估摸自己抱住了严克的腰,瘦骨嶙峋的,和成年以后的感觉并不一样。 大人不记小人过,保命要紧! 李凌冰死死抱住严克,她感觉严克十分抗拒,试图将她推开,一咬牙干脆往上爬,牢牢环住他的脖子,因为实在抱得太紧,她的唇几乎贴着他的喉结,他明显感觉严克僵了一下,停止了反抗。 狗崽子,休想甩开我! 直到这一刻,李凌冰才发现荷花池的水并不深,刚好到严克胸口,而她这个“小孩”,却因为太过矮小,水面堪堪与她的鼻子齐平,她得拼命抱住严克,才能吸上一口救命的空气。 她真是讨厌这种未能长开的女孩儿的身体,非但不优美,还脆弱至极,时刻会使自己陷入无助的境地。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死皮赖脸地抱着严克的脖子。 严克屈服了,垂下的双手稳稳托起李凌冰的双腿和手臂,终于令李凌冰松了一口气儿。“小孩”体力不支,软软撞向严克的胸膛。 严克抱着她朝池岸走去。已经有侍卫下水朝他们游来,不过待他们靠近,严克和李凌冰已经来到岸边不远。 仅仅只差那么一小步,眼看自己就要安全上岸,李凌冰紧绷的心才略放一放,还未落地,就徒生变故。 她重新掉进水里。 严格来说,是被严克丢出去的。 就在岸边,多一步就得救了。 很明显,严克是故意的,这很符合他的脾性。 在实实在吃了几口脏水后,李凌冰才勉强向前扑腾出半个身子的距离,好在后边跟来的侍卫用手抓住她的衣领,向上提拎了一下,抢在她在失去意识前,拽出了水面。 李凌冰已经能够站稳,她推开侍卫的手,浑身湿透地在水中站定。她圆脸惨白,眼睛泛红,身上的衣裙在挣扎中褪去了一半,一只脚上丢了鞋袜,另一只趿了半只鞋,狼狈而又镇静地一瘸一拐自己走上岸。 小霜领着宫女将她团团围住,令她好不容易呼吸到的空气又浑浊起来,她任凭宫女手忙脚乱地替她整理衣裙,目光穿透人群,如钉子一半钉在严克身上。 严克正在拧干袖子的水,待抬头,撞上李凌冰的目光。二人相视,严克薄薄的唇极细微地向上一扬,很明显,他很满意现在这个结果,他的笑意转瞬即逝,神色立刻恢复如常,竟然向李凌冰毕恭毕敬作了揖。 李凌冰气得眼泪一颗颗落下,却刻意挺直了背,下巴高高扬起,下意识地将额前的乱发抚到耳边。下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小孩的身体,作如此女儿态的动作一定显得很可笑。 你看,果然小狗崽又在偷笑了。 侍从从荷花池里将衣裙袜子捞了起来。 李凌冰低头一看,惟独少了那只绣鞋,怕是陷进池底的淤泥里去了,算了,丢了就丢了,不值得什么。 严克悄无声息地遁走了。 李凌冰被人抬上轿,送回了寝宫。她洗了澡,赤身站在大铜镜面前,镜子里的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还是个未张开的小孩,非但没有半分女人的抚媚,所有的东西都是浑圆的,笨拙的,好在白里透红,如只皮薄的仙桃。 她想起小时候自己贪玩,一样是掉进水里,被人捞起来时,父皇与母后就在岸上。父皇瞧见惊慌失措的她,十分怜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说:“这小脸白玉如盘,沾了泥,像只漏了馅的芝麻汤圆,从此以后,便叫你团团儿吧。” 至此之后,她便怕了水,也得了一个好听的小名,因此在父皇心中留下了一小小的角落。 想到这时,小霜从身后给她披上一层纱衣,躬身退到一旁,转手从宫女手上接过一卷纸,捧到她眼前。 很明显那是严克留在鹿苑的。 李凌冰连眼皮都没有抬,吩咐下去:“烧了吧。” 有些事,过去就是过去了,这一辈子,她一定要活出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3、第三章 李凌冰刚用过晚膳,便觉四肢酸疼,还一阵阵打寒战,摸了摸脸颊,触手滚烫,看来是落水着了凉,起热症了。她吩咐掌灯女史小霜去请皇后来鹿苑。 喝过茶后,李凌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塞进被窝。她的精神还算不错,撑着头,半阖上眼睛,朝小宫女扬了扬手,“取薄荷香膏来。” 小宫女快步从柜中取来一只小巧玲珑的漆盒,掀开盒盖,低头捧于李凌冰耳畔。一股薄荷的香气袭来,令李凌冰的精神为之一振。她缓缓抬眸,眼丝带到宫女的手,翘起小拇指,用珠贝一样晶莹可爱的粉甲从碧绿的香膏里挑起那么一小坨,抹于两边太阳穴,随后轻揉慢搓,静心养神。 传言南唐李后主为小周后调制“鹅梨帐中香”,其香香甜如蜜,最宜闺中使用。皇后曾经遍寻古书,经数年才调出后主帐中香,一时间,调香在后宫蔚然成风,却都失其精髓,东施效颦罢了。李凌冰喜在母亲的香膏中加薄荷叶,从五六岁起,她便泡在了薄荷香膏的蜜罐里,只要离她近些,就能闻到薄荷香。 严克曾说过,她柔若无骨的十指捻一点蜜一般的薄荷香膏,推在他腰窝处,最是难以消受。严克爱折腾人,抽离政务之余,总要她这个长公主为他推腰。每次她都只是应付几下,趁他睡着,就悄悄让宫女代劳。她猜测一直以来,严克是能够察觉到她常常这么做,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她也乐得自在。 严克!严克!好像哪里都有他! 一时间,薄荷的香味也难以压制住她的烦躁,她这才想起小霜去了许久,她的母亲不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脚。她需要做些什么,好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她的脚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葱白一样的脚趾动了动,她盯看一会儿,立刻唤来宫女给她的指甲上染凤仙花草汁。 又过了半个时辰,皇后依然没有来。 李凌冰的十指被纱布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刚刚上了刑罚。她靠在软枕上,倦意渐渐袭来,眼皮越来越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皇后是世家女,自小耳濡目染的,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女则女训背得烂熟,表面看来是个极为温柔恭顺的女人。她为圣人诞有一子一女。 有时候,由于天生的安静性子以及身为母亲付诸子女的种种宽柔会令李凌冰忽略她母亲牡丹一般的娇艳面容。在子女眼中,母亲往往先是母亲,而后才是女人。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真正意识到自己母亲作为女人那种美,但李凌冰不会,因为她长得很像母亲,并常常以此自得。 李凌冰的梦将她带回了小的时候,与重生后的此时时刻同样年岁,她也是得了伤寒,窝在床上哭鼻子。母后坐在她的床头,手中还做着女红,平静地等待她的哭声化作最后一声呜咽,才抬起头,将针线插入绣架,伸手将李凌冰的乱发拢到耳后,随后撇过头,对正在吃糖核桃的李淮盈盈一笑,“淮儿,少吃些糖,吃多了生痰,又该咳嗽了。” 皇后便是这样的女人,虽然礼法驯服了她的天性,皇宫困住了她的身体,但她的美丽得以在皇城里绽放,她懂得用过人的美貌与善解人意去留住男人的心,在夫君的心里为子女播下一颗发芽的种子。 很多时候,温柔良顺也意味着固执坚韧。 在圣人死后仅仅十日,皇后自愿请入瑶光寺,为先帝彻夜燃灯守灵。皇后死前,给李凌冰捎来了一句话——照顾好弟弟。遗言里没有一个字提及女儿,只给了她一支淬毒的羽钗。这是李凌冰从没有与人说过的痛,她很难在他人面前亲口承认,母亲爱弟弟胜过自己。 李凌冰一生在为这个诺言神伤,也最终殒命于此。 李凌冰在睡梦中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睁眼,便看到母亲。 那个她日思夜想,如今又活生生站在她眼前的母亲。 李凌冰扑到母亲怀里,用嘴亲她的脸。皇后轻轻敲着她的背,也不问她哭的缘由,只一声又一声唤她“团团儿”。 泪水似珍珠,又似雨点,将隔了几十年的思念倾泻而下。 良久,李凌冰渐渐收了哭声,抬起头,睁着红彤彤的双眸再次端详皇后的脸。此娇柔的一张美人面,是她的母亲没错。 皇后用软帕子擦拭李凌冰的眼角,摸她的脸。李凌冰突然叫出声来,原来是皇后碰到了她磕破的额头,那条细长的伤口已被擦拭干净,呈淡粉色,不仔细看并不能看出来,“身子这般滚烫,头也磕破了,一会儿请杨医正来给你瞧瞧。” 小霜站出来回禀:“已经派人去请了。” 皇后点点头,瞥见李凌冰的手指,立刻抬起端看了一会儿,笑道:“我们的团团儿长大了,知道爱美了。” “母后给了我一切,我只是想把它们变得更加赏心悦目。”李凌冰说完红了脸,怯生生将露在外边的手脚缩回被子下藏起来,身子仍是蜷成一团,拉紧被子,挨在皇后身边坐着。 她贪婪地嗅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味,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爱撒娇爱害羞的真小孩儿,“母后,我派小霜去请你,说我病了,你怎么耽搁了这么久才来看我?” “生气了?”皇后眉眼皆笑。 “有一点,我有很久都没有见过母后了,母后待在弟弟那儿的时日总比我这儿的多。”李凌冰顺势抱住皇后的脖子,把头枕在她肩上,身子摇啊摇,嗓音沙沙的,带着浓厚的鼻音,“我想母后想得紧。” 皇后回答:“我的团团儿惯会撒娇,母后待你与淮儿是一样的。今日,母后是在圣人那儿,”皇后顿住,沉吟了一番后才拖出一句,“为着些小事耽搁了一会儿。”。 李凌冰的耳朵尖动了动,嗅到空气中有不一样的味道,面上却越发乖巧天真,嗓音糯糯地问:“父皇找母后是有什么要紧事?” 皇后没有回答,反倒扯到别处,“听他们说,团团儿掉进荷花池了?” 李凌冰抬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小霜,笑吟吟说:“女儿贪玩,爬上池边的柳树抓鸟,脚下不小心掉下去的。” 皇后拍着李凌冰的背,凝眸盯着窗外的鹿苑春景,久久不言语。 李凌冰知道逃不过,吐了吐粉舌,故意拖长音接着道:“女儿在树上遇见了一个人,与他发生了一些小小的误会。” “什么人?” “邓国公第四子——严止厌。” “嗯。”皇后轻轻应了一声,收回目光落到女儿脸上,“圣人一直夸赞严四郎文采斐然,近来常召严四进宫,撰写青词。母后没见过严四,你给母后说说,他长得什么样子,都喜欢读什么书?” 圣人好道,深居禁宫之中,设斋醮,造炉房,炼丹药,朝中但凡有缮写青词之人,无不加官进爵。 严克出身洛北氏族大家,与他的三位兄长不同,邓国公不准他习武,反专文史。严小狗崽子也算有些天分,上一辈子就是靠着那些文藻华丽的青词得了圣人青眼,成了入驻内阁,成为内阁第一得力的看门犬。 “严止厌他……很文雅……”李凌冰别过头去,尽量不让皇后看见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咽下“个屁”两字,接着道,“女儿与他是第一次见面,不知道他喜欢读什么书,”她的眼睛咕噜一转,“瞧着倒像是个君子。”她依旧埋着头,在心里补上一句“呸,人模狗样的东西!” “依我来看,多一个严四这样的朋友会对淮儿有益,团团儿,你说呐?”皇后语气轻柔,像小鼓点一样打在李凌冰心上。 她的母亲还如上辈子一样。 子大过女。儿子总被寄予了厚望。 李凌冰觉得冷,越发蜷紧身子,神色淡了下来,“严止厌于人有没有益处,我想母后比女儿考虑得更深,更远。女儿仅有一点愚见,与严止厌为友福祸暂且不论,但与他为敌,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皇后说:“你对严四的评价很高。” 李凌冰恹恹地抿了一下嘴,刻意强调道:“女儿不识严四郎。” 皇后吩咐小霜:“去催一催杨医正。” “是。”小霜行礼退下。 看着小霜的身影消失在门角,皇后终于启口:“近来,圣人在炉房停留的时辰越来越长。北边和东海的战势越吃紧,他待在炉房的时间就越长。他很辛苦,”一声长叹,“好在有邓国公父子为他分忧。严家的将士们在前线奋战,我们理应扶照严家幼子。” 天启元年始,国运式微,中州大地群狼环伺,北有鞑靼,东有琉球,南涝西旱,乱民横行,可谓内忧外患,危如累卵。圣人醉心于道学,表面看起来是祈求长生,实则是心力交瘁,避世出逃。幸有洛北严氏,以一军之力抵御强敌,平定四海。 严氏是一国之砥柱,无严家军,便无两京一十三省的中州大地。 见李凌冰久不言语,皇后步步紧逼:“你可知严氏子弟对皇子意味着什么?” “大鹏之羽翼,逐鹿之良弓。”李凌冰一字一顿道。 见女儿如此聪颖,皇后大为宽怀,顺势道:“严氏子弟个个都是出将入相之才,若得他们相助,淮儿他……”说到此处,皇后激动地提高了嗓音,眼角突然瞥到正引着杨医正走进来的小霜,也就立刻噤声,平复了一下心情后,转而说,“淮儿如今六岁了,正是开蒙的年岁,今儿圣人问起读书的事,已定了翰林院检讨张懋之为讲官。刚才,圣人就是同我在说淮儿上学这件事,说是正考虑伴读人选。” 李凌冰记得三皇子李湘虽是亲王,在辟雍宫上学的讲官却是翰林院编修,比检讨位高,是太子规格。这一点踩痛了皇后的尾巴。 父母子爱子,则为计之深远。 一切都绕回来了。 皇后刻意提起严克,必有深意。 皇后还想说什么,却被李凌冰抓住手,“母后,女儿觉得严止厌是弟弟伴读的不二人选。” 皇后极不自然地笑了,“他不成,严四的年岁与三皇子相近,圣人让严四给三皇子作了伴。你再想一个人吧。” 上一辈子,严克的确先做了李湘的幕僚,至于之后与她结盟,那便是另一段故事了。这一辈子她决心争出另一番天地,绝不重蹈覆辙,也不会坐以待毙。 或许让严克从一开始就站在李淮这边,就能避免上一辈子的悲剧。 李凌冰思绪翩飞,未免皇后起疑,故意说:“严家子息众多,从子侄里选出一个年纪相仿的给弟弟当伴读,也是不错。” 皇后面上极为不自然,犹犹豫豫,终是道:“哎,终是比不上严四郎……” “宝车配良驹,良舍有精犬,各得其所。严家子弟皆因体格健朗,习武练兵而功比冠军侯,唯独严止厌独树一帜,习文不习武,是百无一用的书生。沉、潜、刚、克,严家前三子是守家的忠犬,守田、狩猎不在话下,唯独这个严克有文采而无武略,是只逗趣儿的犬,女儿觉得,不过是件玩样儿罢了。”李凌冰这这话时差点闪了舌头,她太了解严克的手段和能力了,但为了与严克撇清关系,也只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直白而叙了。 杨医正竖起耳朵,把李凌冰的话尽数收进耳中,暗笑李凌冰愚昧无知,不会识人认人,严家的四个儿子里,就数严四郎最精了。他回去定要用这个例子好好训一训自己上过家学的夫人,不要以为女人认识了几个字,就可以对朝堂之事评头论足了。 皇后闻言,从床上站起来,示意杨医正给李凌冰诊脉。 杨医正诊脉,开方,终于在皇后灼热的目光中退了下去。皇后复又向前,拉住女儿的手,凝眸看着她,“团团儿,好好歇息,等好些了,便去瞧瞧你父皇。你已经长大了,圣人那么辛苦了,不能再为三皇子与淮儿的伴读人选烦心,身为子女的该为父母排忧,为兄弟多考虑,你说是吗?” 一切皆在未说出口的话中。 李凌冰明白的。 皇后飘出了寝宫。 李凌冰紧了紧被子,窝在床上,想了整整一夜,思考自己究竟该如何说服父皇,让严狗崽子做淮儿的伴读。有一点她想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就一定劝得了父亲,毕竟自己十岁之前,连父皇的面也只见了两回。 4、第四章 李凌冰活了几十载,是懂男人的。 很多时候,男人是劝不得的,特别是一言九鼎的男人,尤其要当心。必然要寻个巧宗儿,一个楔子,从最薄弱处单刀直入,方能既不伤了男人可怜的自尊,而又把到嘴的肥肉实实在在咬在嘴里。 情势很是不明,四周皆是雾,想要拨开迷雾,柳暗花明,还缺少一股把小舟往前推动的激流。皇后笃定李凌冰能够劝得了圣人,所以驾舟的人是她李凌冰没错,但她还没有看清去路,也没能找到撑舟的篙杆。 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都不行,不能让自己陷进去太深,事后,能撇干净,才是真本事。 这事不急于一时。 春日里,李凌冰的身子总是懒懒的,爱在榻上睡觉。若不是想把小女孩笨拙圆润的身体早日变成肉骨丰腴、每一两肉都在它该长的地方的样子,她才懒得挪身子。 在鹿苑荷花池边,毒太阳底下,她踢毽子踢得欢。 “一百一十三,一百十一四……”小霜在一旁替李凌冰计着数。 李凌冰浑身是汗,在踢到一百一十五个毽子的时候,她的脚向前一踢,将绑着鸡毛的毽子踢到了荷花池里,“今日便到这儿吧,给我端茶。” 舒展筋骨后,饮上一盏用冰镇上的五味子牛乳茶,加上些薄荷叶,于肌肤也有益。她爬上池边的柳树,迎风吹干薄汗,想着略散一散后,就回寝宫沐浴睡觉。 没一会儿,皇后身边的女史小步来到树下,捎来一句话:“娘娘说,淮皇子的哮症又发作了,夜里咳得睡不着,正吃着苦药呐。” 没头没尾的的一句话,简单而又直白的陈述,既没有吩咐她要做些什么,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只是提醒她一个事实——弟弟又病了。 看起来皇后娘娘正着急上火。 “你回母后三个字——知道了。”李凌冰的双脚踢浪一般在半空晃,晃啊晃,烦恼全消。 不知怎的,明明是春日,日头却比夏天还毒。人家说春寒料峭,她却觉得燥得很,没有散去汗,反倒越发热了起来。 李凌冰盯看了一会儿池景,觉得没什么意思,想着还是回去睡觉,正待爬下柳树,听见树旁太湖假山的洞里,有窸窸窣窣衣袖拉扯的声响,随后传来女子小声的嘤噎,比蚊子的声音大不了许多。 李凌冰最惯听人墙角。宫里可怜人多,这不,也不知哪里来的女郎正躲着哭鼻子呐。 李凌冰向小霜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小妮子心领神会,像农妇驱赶家禽一般将一众宫娥无声驱赶到远处候着。 天上金乌洒下光,令李凌冰的瞳孔眯成一线,鹿苑里静极了,微风将假山内断断续续的对话送入她的耳中。 “主子,您当心身子,别哭坏了眼睛。再说,这事还不一定呐。” “母亲都这样说了,让我多为弟弟考虑。我下半辈子算是完了。” “不能去求求三皇子?”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怕是比母亲还心急,为了哄圣人开心,恨不得把我直接捆了,塞进道观。” …… 有那么一小会儿,里边没了动静。 李凌冰只觉得百爪挠心,生怕是被女郎们发现有人在偷听,紧张地张了张爪子。 好在不一会儿,里边的人又开口了,“我听说,圣人的一个姐姐也曾做过女冠,夜夜笙歌,数不尽的精壮男子为她献舞,倒是比有了郎婿的那几个还自在些。” “呸!我是堂堂……”说到这,那声音突然伏了下去,任凭李凌冰竖起耳朵尖尖,也听不到到底后面跟了句什么,声音再起,便是另外的话了,“礼义廉耻我还是懂得的。再者,圣人痴道成疯,若是踏错一步,我的小命还要不要了?” 一下子,李凌冰没了兴趣,爬下柳树,悄悄溜走,到了回去沐浴睡觉的时辰了。 李凌冰与寿昌公主从未有过交集,圣人的子女众多,哪里个个识得。上一辈子,这个寿昌公主就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果不是听到刚才那些话,她都想不起来有寿昌公主这么个人。 李凌冰从来不把心思花在不想干的人身上。 虽然寿昌公主微不足道,但有两件与她有关的事是李凌冰曾经在意过的。 第一件,寿昌公主同母的弟弟就是三皇子李湘——自己与严克第一个扳倒的人。 第二件,寿昌公主十四岁时,为国运祈福,入道为女冠,作为一国女子之表率,终身未嫁。 寿昌公主在入道后,常常与圣人彻夜论道。所以,圣人一辈子只记得这么个女儿。 啧啧啧,母亲大人的意图呼之欲出。 难怪那日她这般遮遮掩掩,兜了一个圈也没把话挑明。母亲自然是向着李淮的,但身为母亲还是会心疼一下女儿,所以要是女儿能自己悟出来,也算是她的缘,是最好不过的事。 真是一步好棋。 李凌冰打了个哈欠,在榻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圣人修道二十载,道心甚笃,日修夜修,偏偏修在了偏门上,不到天命,就吃丹吃死了。圣人自己信道也就罢了,还突然起意叫女儿作女冠,为千疮百痍的国家祈福。 从前的李凌冰也被母亲暗示过,要为父皇尽孝,做公主们的表率。不过她这人小心眼,贪享受,容不得他人摆布,故意当众折断一只鹤的脖子,以表明自己绝无热忱道心,之后此事便不了了之。尤记得那段日子,她可是夜不能寐,生怕圣人一时想不开,择了她去做女冠。 她那时年轻,还想着看俊美武士在自己府上舞剑呐! 没想到这一辈子,母亲给她指了这么条路。 罢了罢了,为自己的亲弟弟铺路,不能计较太多,反正左右不嫁郎婿,不馋人家身子,勉勉强强也算是正中下怀了。 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刻,要为自己走怎样的路作抉择。有些人会劝你远离是非,因为那会让你惹上麻烦,但李凌冰的性格向来是迎难而上,她一直坚信,只要自己在合适的时间,以合适的方式介入矛盾冲突,就能自成一股力量,与男人们势均力敌,分庭抗礼。更何况,上天给了她第二次机会,让她拥有了更加丰富的阅历去做抉择,未来是争出来的,不搏一搏,又怎么争出另一番天地。 李凌冰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待醒来已是傍晚,她喊了一盏薄荷茶,四碟果子,在宫人的服侍下,慢慢用完了。李凌冰的肠胃娇弱,平日里不敢食用生冷鲜果,今日连吃了桃、李、柿、梨,不到一刻就腹痛难忍,瘫在榻上打滚。 小霜给李凌冰请医正,熬药,奉食。李凌冰乖乖受用,趁着小霜稍不留意,便将汤药泼了,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咬过小霜递来的蜜饯。 皇后娘娘来看了几回,见女儿久病不愈,下巴越来越尖,身子越来越薄,终是触动了母女连心的脉,一时间母性占据了上风,又显出她柔美温良的一面,对女儿愈加轻声细语,呵护备至,半字不提李淮读书的事儿。 某一日,李凌冰刚才吐过,小小的脸上三两肉都挂不住,眼睛显得更大更圆,像一只湿了羽的雀儿,她拉着皇后的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母后,女儿快疼死了,想着最后尽一次孝,求见父皇。” 皇后又是激动,又是心疼,整个身子都在颤,连忙道:“团团儿别怕,母后在这儿。圣人此刻事多心烦,咱们等好些了,再去见不迟。” “女儿怕是熬不到那个时候了。”李凌冰嘤嘤,也不需要装,病了这么些日子,身子是真的虚了。 “团团儿,你相信母亲,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养病要紧。母亲待你和淮儿的心是一样的,真的,不骗你。我的团团儿乖,团团儿别生气,原谅母亲,实在是这宫里的夜太长了,母亲一时梦魇了。”说完,皇后脸上淌下泪来,别过身去,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从她的背后看去,她的肩膀随着哭声微微颤抖: 母亲大概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做女冠才一病不起的 李凌冰心中感动之余,感慨自己终究是做对了。 仇恨往往给予一个人勇气,而愧疚则恰恰滋养软弱。母亲会因为愧疚,令女儿的生死一时大过儿子的荣华,这是人性所驱,母亲如此,父亲也如是。 “母后,我想见父皇。” 皇后拗不过李凌冰,顺水那么一推舟,轻声吩咐:“来人,去请圣人来瞧瞧公主。” 圣人对于李凌冰来说不是父亲,是个陌生人。 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脑子里除了道,丹,仙,箓,留给个别几个儿子的关心也并不多,儿子尚如此,更何况是个没见过几回面的公主。 当听人禀报,有位公主要见他,并且并不是亲自前来,而是派人来请他移驾时,圣人心中是不悦的。 他扬着拂尘,扬散丹炉前一股青烟,问:“谁传的话。” “皇后身边的人。” “她自己没来?” “没有。” 圣人本不打算理睬,正打算重新闭目入定,突然想到自己前几日刚苛责过皇后,训斥她不该在他炼丹的时候打扰他。看起来,她只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半。 圣人在蒲团上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闭着眼又问:“哪位公主?” “玉璋公主。” 如果不是怕肝火之气坏了这炉丹,他真想好好骂一骂底下的奴才,这么多公主,他怎么可能都记得封号,他沉着声道:“说母亲。” “皇后的公主。” 哦,原来是那只汤圆。也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儿?罢了,去瞧瞧吧,这周身的气早就泄没了,正好去动动筋骨,提提精气。 圣人走进鹿苑的时候,宫室里鸦雀无声。 皇后用帕子快速扫一扫眼角,转身就已肃下脸来,给圣人行礼,没有多余的话,奉茶后,静静立在一旁。虽然皇后的目光是低垂的,平顺的,心却早已怦怦直跳,她忍耐着,压抑着,努力不使肉垫里的利爪露出锋芒。 女儿会说什么? 她真的明白自己该说什么吗? 皇后不知道。她既期望女儿说些有用的话,又担心女儿惹圣人不高兴。左右为难,心神不宁,令她忍不住抬起头,瞧了一眼女儿。 李凌冰整个人除了有些苍白,有些虚弱,神色十分自若,甚至以超越年龄的镇定目光正对上圣人的审视。 她这个女儿,仿佛在一夕间长大了。 圣人咽下最后一口茶,略皱眉,劈头一句就是责备皇后:“好好的公主怎么弄成这样?”皇后神思恍惚,对于圣人的责问,一时间语塞。 李凌冰先于一步抢白,给皇后解了围,“父皇,女儿前些日子起了一愿。” 5、第五章 “有心愿就揣在心里,说出来,神君不应,乾坤不容。”圣人不耐烦地起身,背手就要走,仰起头,瞧见鹤在窗棂前走过,曲颈展翅,圣人来了兴致,摸着胡子,煞有滋味地赏看了一会儿,随后拂尘一摇,“朕不是灵丹妙药,有病就请医正。你好好歇着,真有事,想清楚再来报。” “父皇,女儿以自身性命发愿,祈国家昌盛,父皇得道。此生,天地人三才,日月星三光为证,不再求医,食药。女儿命薄,福薄,见识短,此番熬不过去,是想死前明志,让父皇知道女儿为何而死,也不枉父皇赐我性命,许我荣华。父女一场缘,因果循环,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句话字字铿锵,情真意切,大珠小珠砸在人心里,在贫瘠的土地上破出一颗种子,生根,发芽。 李凌冰从塌上爬了下来,不趿绣鞋。 碧纱橱帘后,藏着一盆松,因连着受了一日三顿的汤药,枝桠枯黄。 李凌冰两手攀着盆,赤足,试图将盆栽拖外拖,因久病体弱,加上身材矮小,削瘦的肩膀像两座小山一般耸着,雪白的脖子上青紫的脉勃勃跳动,她拖不动啊,怎得这般沉。 皇后动容,惊呼一声“团团儿”,向她扑了过来。 圣人的拂尘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如此反复几次,终于转过身来,目色沉沉,不为所动,“因果之说是释家语,你用错了。” 李凌冰此刻已放弃了拖拽盆栽,着着月白薄衫,汗津津、颤巍巍跪下一拜,维持着拜的姿势,把头埋在手臂里,乌鸦长发从背脊滑落到地上,一双白里透红的足背向上翻起,十指像宝石一样晶莹剔透。 小小的一个人儿,苍白而又脆弱,像垂死的雀儿。 “父皇,女儿错了。女儿愚钝,有求道祈愿之心,却悟错了道。想来必是因此,才未能感动天地。” “你……”圣人神色微动,“有求道的心?” “女儿有。但无人教,悟不出,参不透。” “有心……最好。”圣人仰头,“侍奉天地可是很清苦。也不是人人都配修道的。” 皇后已经明白过来了,一时间心头一酸,为掩饰哭容,与李凌冰跪到了一起。 一时间,宫室里乌压压跪倒一片,噤若寒蝉。 圣人一言不发,抬脚就往外走。 李凌冰急忙抬起头,跪着向前迈了几步,“父皇,女儿死后,请父皇多问问李淮的书。” “你这道修不成。亲缘太盛。” “先修人,再修道。人没有亲人,就如飘叶,没有根的人,飘到哪里,只能由风决定。” 圣人走了,走前,将自己的拂尘留给了李凌冰。 伴君如伴虎啊,何况是一只藏在丹炉后面假寐,随时都要苏醒的虎。 累死老娘了。 李凌冰凝着的一股气泄尽,气力在一瞬间被抽离,脸贴向地板,顺势向旁边一歪,舒舒服服翻开肚皮,瘫躺在了地上。 皇后花容月貌的脸凑上前来,给李凌冰擦汗,“苦了你了,团团儿。” 皇后吩咐宫人给李凌冰擦汗、换衣。李凌冰身上实在使不上劲,懒得说话,也就任由他们摆布了。 接下来,就看天命了。 李淮的前程如此,李凌冰的病也如此,反正誓已经起了,能不能挨过,都不能食言。自己在黄连树上摘的果,就算再苦,也得自己咽下。 李凌冰又轰轰烈烈地病了小半月,终于连喘气都费劲,全靠一口参汤吊着命。正当她感慨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之时,圣人送来一颗金丹,命令她服用。她虽介怀圣人的丹吃死过人,但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大嚼特嚼。 圣人的丹确实炼得不咋地。忒苦了! 只不过,随着金丹一颗又一颗地送来,她的气色也越来越好。 数人精还得是老爷子,既然在神明面前起了愿,就是断然不能违背的。 但咱们可以嗑丹啊! 甭管这丹是不是药石它亲戚,圣人所赐,必然是集灵芝之萃,聚雪莲之精,死命嗑丹,百病全消! 等入了秋,鹿苑染上霜华,李凌冰已经痊愈了。 李凌冰戴上莲花冠,身着绛紫道袍,这一辈子,再次踏入无极殿,在众朝臣的目光下,朝着圣人盈盈一拜,行了道家礼。 天启六年九月初一,圣敕书玉璋公主出家为女道士,道号“太真”。 穿了道袍,便脱不下来了。 有些时候,李凌冰会盯着大铜镜,微微侧过身子,打量自己身上这层皮。 古时杨妃奢靡,厌道袍,而喜霓裳羽衣,是觉得道袍太素净了。但她却觉得,只要自己这具身体再长开些,再长鼓些,也未见得会少风流。 做了女冠,她一样还是女人。 李凌冰做了女冠后,让圣人大笔地为她花钱,凿定昆池,建玉真观,造黄金辇,钱财如流水一般向外淌。北境东海有战事,国库吃紧,举朝上下却无人敢多言,因为这一切的背后是圣人默许的。 李凌冰顺风顺水,事事随心,唯一不喜的是转眼入秋了。秋风起,脚底寒,她怕冷,爱在暖和的地方待着。 同样不喜欢秋日的还有严克。 听说北境的秋天很短,一到十月,北望塬就开始下雪,雪大了,父亲与兄长们的处境就更难了。 南边的兵可不习惯北境的雪! 虽然邓国公不让严克习武,带兵打仗的事从来落不到他身上,但严克仍然默默关注着北境战势。从父亲的家书中探不明白,他就进宫、进内阁、进翰林院,到处打听。他知道了很多事,北境鞑靼人派了刺客刺杀父亲,严三郎在东海琉球打了一场败仗。 他知道每一场战事的经过,父兄每次袭敌的对策,他想与人说,却无人说,不敢说。他恨啊!因为无论战势如何吃紧,父亲的家书从来只问他的书。 世人都说他有文治之才,连圣人也似乎这般认为,给他寻了个亲王伴读的差事。 听到是裕王李淮之时,严克先是吃惊,他原本以为该是李湘,转而一想,又不甚在意。李三李四都不要紧,重要的从来是他自己。鸟择良木栖,臣择明主侍。都是废话。如果能够成就一个弱小之人的霸业,反而更有趣。 如果能够成为神,谁又会去当一条开路的狗。 严克捏着父亲的书信,通篇看过之后,又发现是一模一样的话术,不自觉握紧拳头。 无非是让他修身,齐家,治国,偏偏没有平天下。 过了一会儿,严克把信展平,用指尖摩挲被自己捏皱的地方,那上面有父亲刚劲有力的字,随后,慢慢将信夹进来了平日惯看的书里。 严克问严春:“老夫人那有信吗?” 严春用鸡毛掸子弹着书案上的灰,“是有的。”他眼里精光闪闪,鬼鬼一笑,补充道,“四公子再过一刻去瞧,比较好。” 严克眼皮抬了抬,“为何?” 严春把鸡毛掸子往怀里一抱,“老夫人那有客,四公子不方便。” 严克拿起一卷书,读了起来,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严春拔长脖子,凑到案边,挤眉弄眼,“四公子就不问问,是什么客?为什么不方便见?” 严克头也不抬,“不想知道。” 严春凑得更近,压低声音,“公子,是翰林院张检讨的夫人。” 严克薄薄的唇向下一压,“不相干。” 张家是读书清贵人家,那个张懋之的夫人,却是母夜叉一般的人物。张夫人眼高于顶,为女儿择婿,从两京一十三省世家子弟里掐人尖地选。张夫人本来最是看不起严氏武夫,但自从于城外偶然一见,便应了那句话,群玉山头见,瑶台月下逢。 没错,张夫人相中了严四郎,老姑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见严克不为所动,严春继续努力撺掇,“张夫人在和夫人说宫里的闲话,”眼珠子骨溜一转,“关于四公子的。”不甘心啊不甘心,补了一句,“公子不去听?” 严克说:“听人壁角,妇人行径。” 严春终于泄了气,摇摇头,低声嘟囔一句,用鸡毛掸子去弾书架上的灰。 花厅里,严老夫人呷下一口茶,目光沉沉,“想是旁人听岔了,圣人怎么会留意到犬子。” 张夫人抓着桌子,斩钉截铁,“太医院杨医正的夫人说给她表姐刘夫人听,刘夫人告诉了她女儿,刘夫人女儿的堂姐是我三舅母,不会错的。圣人亲口说,咱们严四狗得很!” 严老夫人抬眸清亮亮望一眼张夫人,清清嗓子,“圣人说什么,臣子记在心里就好。” 张夫人一拍桌子,“这怎么成,圣人说这话,是在敲打咱们严四啊!严四绝不能沾了武夫的脾性,忘了读书的本心。咱不能狗啊,狗算怎么回事啊……” 严夫人觉得聒噪,朗声去叫侍女,“茶凉了,再换一盏,要滚滚烫的,张夫人肯定渴了。” “所以说,要想让咱们严四定下心来读书,还得早日给他定一门,有夫人管着,就收心了,收心了,官就做大了,咱就不狗了!” “不急,老四还小,他父亲不让。” “话不是这么说的。” “……” 严老夫人无语至极。 廊下拐角处,仕女正捧着茶往花厅走,撞上靠在廊上的严克。严克喊住仕女,从地上捻了一抔土,洒入茶汤中,笑道:“这一盏请张夫人用,就说我请他喝茶。” 仕女小跑着走入花厅。 严春从窗格子里探出头,“公子,你不是不见客嘛!” “多嘴!讨嫌!该打!” 严春缩回头。 严克伸了个懒腰,举头看这秋日。 今日秋凉,是赏月吃蟹打小孩的黄道吉日。 他严克有个优点。 今日的仇,今日就要报。 有人说他狗,他不能忍。 6、第六章 李凌冰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辈子还得吃上这样的苦。 圣人给她择了良师,教她练五禽戏,修五气归元功,还命她少食,不沾荤腥。 “此操强身健体,修养身心,最宜女子修炼。”圣人的口谕里是这样说的。 道家讲究辟谷养气,拳脚修身,通俗来说——就是挨饿,打拳。李凌冰怀疑,圣人就是怕她嗑丹把他嗑穷了,才想出这么一出。但是没办法,天大地大,不如圣人的口谕大。 李凌冰每日辰时就要起来练功,巳时沐浴听道,午时方能用膳,过午炼丹,晚课需到夜半,过了阴气最盛、寒气最重的子时,才能在榻上打坐入定。她总是在迷迷糊糊中,向后轰然一瘫,四脚朝天着,还得上指天,下戳地,以道家诀的姿势入睡。 一箪食,一瓢饮,都被宫人记录在起居注。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当以神女之品行为标杆,势必养出超然世外的脾性,仙风道骨的仙姿。 李凌冰享了两辈子福,哪里真的挨过饿,动过筋骨。没过多久,娇花一般的美人就生生熬得又干又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只瘦骨嶙峋的花毛哈巴狗。 狗一点也不美。 她最讨厌狗。 李凌冰偶尔也能从繁重的课业中拔出身来,躺在鹿苑的柳树上,平翻出肚皮,舒舒服服晒太阳。每到那时,金乌撒下光亮,李凌冰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餍足声响,陷入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 这是她一日中最放松的时刻,不用做神女,不用当公主,不是谁的女儿,只是她自己,只属于自己的一段惬意自由的时光, 因为刚刚开始学道,圣人对李凌冰管教甚严。相较于问李淮的书,圣人更热衷于考女儿道法。 日子一久,圣人渐渐发现,她这个女儿聪颖过人,很多玄之又玄的道理一点就明,还常常有惊人之语,耐人寻味,也就对她愈发喜欢关心起来。 每月十五日,圣人在禁宫做斋醮,漏夜与李凌冰说道。要等到十六日拂晓,第一缕阳光照进后宫,李凌冰才被允许坐着她的金辇从禁宫出来。然而这个时候,李凌冰往往早已睡迷,常常是被人抱着上塌的。 十六的夜里,宽阔的甬道上,两堵朱红宫墙间,只要金辇这么一颠,金铃那么一摇,宫人们就知道太真回鹿苑了。 宫人们会匍匐在宫墙边,安静地恭候金辇经过。如果有胆子大的宫人向金辇投去目光,她们会看见一个少女,怀抱灵芝,睡得正香,缀满珠翠的莲花冠随着她晃动的脑袋在金光中闪耀,如此具有神性,似真的神女一般。 天启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大雪。 金辇的车轮吱吱呀呀地响,车轮压出黑色的车辙,似两条长尾巴拖拽在后面。下了一夜的雪,甬道中间亮晃晃的。上半夜,宫人已经铲过雪,雪被推到墙角,垒起彼伏的一重重小山,倒是别有一般风致。 金辇的车轱辘突然打滑,把坐在里边李凌冰给颠醒了。她微微张开眼睛,茫然打量四周,迷糊问:“怎么了?” 掌灯女史小霜走到前面,问了引路宫人几句,转过头禀告:“主子,地被冻上了,金辇过不去。”小霜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羊角灯,往地上细细地照,“奇怪,看起来是有人在这里洒过水,”她挑起灯,白色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我派人回去取盐和铲冰的工具。” 车夫把金辇停在甬道。一半的宫人围在金辇旁,举着羊角灯笼聚成一个圈。另一半的宫人成一字长蛇,朝着甬道大门走。 金辇精巧无比,华贵异常,却被设计成了四四方方没有遮蔽的样子,四面八角都往里灌冷风。这金辇似一只金碧辉煌的鸟笼,将一只美丽的雀陈设在其中。 圣人说,透风的金辇才能方便外人瞻仰太真神女。 李凌冰把自己裹进红鹤氅,膝上的手炉有些凉了,她挡着嘴打哈欠,懒懒反手,继续靠在车上打瞌睡,“我不管,你做主,到了叫我,宫里的地龙务必要热。”她觉得火光刺眼,“全都背过身去。” 宫人齐刷刷转身,羊角灯的光洒在地上,形成一个柔和的光圈,四周静谧无声,宫人们也都噤声不言。 十二月的深宫,彻骨寒冷,隐隐有几声犬吠散落在角落,清晨的薄雾潜入尚且黑暗的宫室,将魑魅魍魉都冻得跳脚。这样的日子里,怕是小鬼们都要跑出来吓人。 哐当—— 轰隆隆—— 李凌冰突然惊醒,抓住广袖鹤氅,琥珀一般的瞳孔在曦光中连成一线,她的脸被吓出两坨红,像极了一只惊觉危险而竖起汗毛的猫儿,“什么声音?” 宫人们转过身,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有小宫女低声呢喃:“没……没有声响啊……” 李凌冰的尖耳朵动了动,伸出手,在冰冷的掌心哈气,她将头探出金辇,眯着眼睛打量四周。 卯时刚至,破晓时分,甬道里晦暗不明,曦光与笼光被拢在两堵高墙内,升起半浊半清的寒气,周遭雾霭霭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子瘆人的阴气,北风呼啸而过,彻骨的冷漫上背脊。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远远地,在甬道的尽头,响起宫门被关起的声音,缓慢而低沉,的确很难让人察觉。 李凌冰意识到小霜已经去了太久了,“宫门被关了,去看看。” 两个宫人朝甬道前后跑去,去而折返,面上吓得不轻,匍匐在地上,“两边的门都被堵上了,怎么也撞不开。奴婢喊了几声,根本没有黄门当差。” 真是奇怪。 李凌冰的头一歪,下辇。长鹤氅拖地,极难在雪地上行走,她干脆脱了氅,单衣在雪地里行走。鹤氅坠地的一刻,她觉得冷极了,左手抱着右臂,朝宫人招了招手,取过一盏羊角灯,照照前路,又照照后路。 她似乎被困在这段甬道了。 一,二,三,四,她数了数身边的人,只跟着四个宫人,并无侍卫。若是有人行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灭灯!噤声!”李凌冰挑起灯笼,率先吹灭了笼中的火烛。 甬道里暗了不少,她们没有刚才那么显眼了,却还是裸露在外的靶子。 黎明前的黑夜往往最暗,危机的前寂静也每每最险。 李凌冰的鼻子嗅了嗅,似乎闻到了一股她很讨厌的臭味。 “主子,快看,是野兽!”有宫人指着甬道暗处大喊。 晨雾中冒出几条黑影,似鬼魅般向她们缓缓走来。它们起先只是慢慢破开雾气,脚步镇定而有序,随后逐渐跑动起来,彻底冲破夜与雾,如雷霆闪电般向李凌冰射来。 傻瓜,不是野兽,是比恶狼还要矫捷,比猛虎还要巨大的獒犬! 獒犬在狂奔,在嚎叫,在晨光里露出它们尖尖的牙齿和闪着光的利爪。 宫人叫的叫,跑的跑,一下子四散开来。 宫里头怎么会有北狄才有的獒犬! 李凌冰慢慢向后退,踩到地上凌乱的宫灯,一个趔趄,跌到地上,爬起来,发现道袍破了,缠在小腿上,她只能又褪去一袭道袍。 她的背顶住宫墙,终于退无可退,也便死心了。 她此时已被獒犬团团围住。 李凌冰看了一眼身边那个吓成一团的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满脸泪痕,低声嚅吶:“崔媛。” 李凌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这些狗追的是我。她们都逃了,你也逃吧。” 獒犬们龇牙咧嘴,朝着李凌冰狂吠,犬涎顺着血盆大口滴到雪地里,不断向外喷着灼热的气。 崔媛蒙住眼睛大哭。 李凌冰扳住小宫女的肩膀,向前重重一推,将她推到獒犬面前。崔媛哭得更疾,蒙着眼睛,踉跄着冲出重围,不见了踪影。 李凌冰的心可不善,只是不喜欢无谓的牺牲,损人的前提是,必须利己。 她说的没错,那些北犬只盯她一人。只见獒犬们嗅了嗅崔媛逃跑的方向,很快就回过头,继续朝李凌冰吠——很明显,这些忠诚的北犬是被人调教过的。 随着獒犬压近,圈子越来越小,那股讨人厌的狗味也越来越浓,李凌冰厌恶地捂住口鼻。她生平最讨厌狗,不喜欢与狗相处,如今被一群恶犬围住,怒大于惧。 一! 二! 三! 四! 呵呵,不多不少,正好是四只该死的恶犬! 风驰电掣间,头獒向李凌冰扑来。 李凌冰一直努力维持的镇静在这一刻崩塌,恐惧在刹那间占据了她的心,她惊声尖叫起来。 如果她也有利爪,也有利牙,她必然会亮出来,去抓,去挠,去撕咬,去咆哮。但她始终只是个小女儿,柔软的骨,纤薄的肤,比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还容易受伤,又拿什么去反抗? 头犬撕咬她的纱衣,将薄如蝉翼的淡紫撕得支离破碎。其余的犬分食着她的冠、头发与鞋袜,撕,扯,咬,无所不用其极,仿佛将她当成一个沾着肉汁的布娃娃,迫不及待地要将她扯坏,捏碎。 李凌冰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此时此刻,却正被饥肠辘辘的犬当成美餐。 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撕碎了的衣衫和沾着泥雪的鞋袜。 李凌冰无力地躺在地上,衣衫不整,花容失色。 可笑的是,这些犬没有咬她的皮肉,甚至没有伤到她一丝一毫,这些犬调教地可真好,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她陷入狼狈与恐惧中。 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某个人蓄谋已久的一个玩笑。 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声响起,四只獒犬嘴里“呜呜”地叫唤几声,一哄而散,离开了李凌冰身侧。它们朝着一个方向聚拢,眼中如此激动,如此炙热,扑向了它们的主人。 李凌冰睁开眼睛,看见晨光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白衣胜雪,白狐狸大氅在风里轻轻摇曳,他薄唇浅笑,看向她的目光慵懒而得意,嗓音懒懒响起:“听说,你把我们兄弟比作是狗?” 7、第七章 疯狗就是疯狗,逮到机会就咬人。 李凌冰的莲花冠被獒犬咬掉了,长发凌乱蒙在脸上,眼睛在乌如墨的发丝间盈盈发亮,她没有半分示弱的样子,像一头母豹子,死死盯着侵犯她领地的豺犬。 严克走得更近些,仍旧蹲着,大如龙眼核的瞳孔兴奋地发光,他伸手触摸围在他身边极力讨好的獒犬,任由它们一个劲地往他身扑,用黏糊糊的舌头舔舐他的脸,“喂,死了没有?” 李凌冰爬起来,背靠宫墙,支起一只脚,右手搭在膝盖上,没有表情地坐着,她向上扬起下巴,“放心,这辈子善缘广,积德多,十殿阎王也不敢收我。何况,”李凌冰瞪他一眼,“只是只发疯的狗崽子,光会叫,咬不死人。人和狗又能计较什么!” “倒是我不好,太心软。”严克嘴角上扬,“你还没回答我,”他站起身来,驱赶愈发放肆的獒犬,给他们两人之间空出一些间隙,“我怎么是只逗趣的狗了?你倒解释给我听。” “我呸,哪个无聊之人传的闲话!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过来,”李凌冰朝严克勾手,见他不为所动,带着几分娇俏,几分挑逗,故意拖着长音,“你过来嘛!仙女不会张口咬人的。” 严克狗性难改,有人丢骨头,就忍不住要去叼,甭管那人是不是与他有仇。因为年轻气盛,因为血气方刚,也因为人好奇的天性偶尔也会压过理智。更何况,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女人就该是头温顺的羊,像他母亲与妹妹一样,大不了哭哭鼻子。 他严克可不怕女人哭! 严克又蹲下身子,向李凌冰靠近一些,目光炯炯,倒是有些期待又幸灾乐祸的样子。 李凌冰的食指顶住严克的额头。她指尖触碰的一瞬,严克呆了,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脖子,身子绷紧后又放松,如一张拉过头的弓,有什么东西“嘣”一声在身体里震颤,激得他麻麻的,怪难受的。 “姐姐亲自说给你听,听仔细,记清楚,”李凌冰戳一下额头,蹦一个字出来:“小—狗—崽—子!” 严克低下头,突然从胸腔里迸发出大笑,肩膀都笑得颤抖,抬起头,目光点点,“我说你比第一次见,丑多了。” 李凌冰哼了一声,瞥过头去。 严克凑上来,“姑娘表字?” “无字!” 严克不打算放弃,绕到李凌冰面前,“芳龄几许?” “大过汝母!” "这样吧,我也同你说句古话,"严克的脸上明明扬着最文雅的笑,嘴里所说却往往是另一个极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姑娘瞧着可不像是如狼似虎的年纪。” “放屁!” 严克叹了口气,“没想到仙女也会如此粗鄙。” “小狗崽子生得可爱,姐姐忍不住啊!”李凌冰的目光像箭一样射向严克。 “平日里喜好什么?” “屠狼杀狗!”李凌冰一字一顿。 “好女好女,陋习少教。不若让我来教教你,什么是善解人意可人儿,大家闺秀真菩萨。怎么样,我这个老师你拜不拜?唤一声师父,我就给你授业解惑。” 李凌冰眯起眼睛,“不如你先叫一声,我先听听。” “……” 严克大笑,笑得向后仰去,双手支在背后,瘫坐在地上,笑得浑身颤抖。 他是真的觉得有趣。 李凌冰见不得严克这般乐,一时间血气上涌,伸出赤足,顶在他喉结处。她的身子每向上抬一寸,脚就往下压一寸,严克的身子自然而然地就向下矮一寸。 一下子,形势调转,李凌冰占了上风。 他显然没有料到,竟然会有女子如此大胆放浪,想到用赤足扼住一个男人的喉。 女王一般,她将他死死踩在地上。 獒犬向两人身上扑,她却面不改色,脚下越发用力,迫得他几乎窒息。 他心想,他应该把獒犬驯得更凶悍一些的。 话说这些狗也太烦了! 鬼使神差地,严克从嘴巴里挤出两个字,“滚开。” 忠犬们乖乖退下,给打架的主子们挪了好大一块空地! 她的脚好冰,与他滚烫的喉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为什么不反抗,他的气力本该远远大于她的。 但说来好笑,他就是不敢动! 李凌冰弯下身,咬牙切齿:“很好笑吗?” 严克死鸭子嘴硬,“是有一点好笑。” 李凌冰的脚踩得越来越紧,身子越来越低,“有种再说一遍!” “好笑!”严克怒吼。 严克失算了,他的噩梦远远没有结束。 李凌冰将赤足一点点往上移,迫使他含住她的拇指,凤仙花汁染成的指甲晶莹剔透,如鸡血红的宝石,称得他脸色苍白。 他体内的热一点点顺着脚趾传递到她身上,都要被掏干了,成了冰窟窿,他用齿轻轻咬了一下,警告她不要越界。 她没有退缩,愈发大胆肆意。 李凌冰乌发翩飞,僵持过一阵后,突然失了兴趣,松了脚,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我说严止厌,还是那么喜欢欺负人是吧?” “……” 严克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惊魂未定,心里想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二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天地无色,日月无光,万籁俱寂,一弹指,一须臾,都变得那样漫长。 这一世,究竟谁是猎者,谁是猎物,还真不一定呐。 宫门重启的声音打破了这沉寂,令严克有一丝丝解脱的庆幸。 李凌冰看着严克,摇头,轻笑一声。 小狗崽子总归还没长大成人。看把孩子吓的。 李凌冰平复心情,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破衣,裸露的肌肤,不整的衣衫,她快步抱起地上的鹤氅,左右张望。她瞥见宫墙边有一扇半掩的门,通向某个早已荒芜的宫室。 严克和狗肯定是从这里钻出来了。 绝不能让人看到她衣不蔽体地和严克站在一起。 李凌冰闪进门内,整理衣衫,把自己裹进厚厚的鹤氅中,一转头,见严克也跟了进来。 “你进来做什么?”李凌冰怒道。 严克神色极为不自然,“你进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明白了,三十六计用完了,却发现自己逃不掉,在这呈怂是吧?”李凌冰眯着眼,“你的狗呐?怎么不让它们为你咬出一条血路?” “它们钻狗洞出去了。” “懂了!懂了!让人抓不到把柄是吧。你怎么不自己钻,那也是条生路。” “……” 李凌冰抬脚往里走,想离这个瘟神越远越好。他却像帖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掉。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李凌冰忍无可忍,压着嗓子吼。 严克冷笑一声,“我也不懂,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 “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认识你吗,狗子!” 噔噔噔— 李凌冰前脚上楼,严克后脚就跟了上来,二人绕到阁楼后面,李凌冰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 李凌冰向严克摊开一只手,“拿来!” “什么东西?” “我的鞋!” “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那你用什么东西训的狗子?训得可真好,只紧着我一个人咬。” “冤有头债有主” “再说一次,还我!” 严克耸耸肩,“就算有那样的东西也不能给你。” “凭什么?” “凭我不乐意。” “你走不走?” “往哪里走?怎么走?” “我从前面出去,你从这跳下去。” 严克瞥了一眼底下,“这可是二楼!” “这样怕死,干嘛学人埋伏偷袭!还是该爬狗洞,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必那么有志气。” “还是与你一起,从正门出去最好。” “滚!”李凌冰紧张地瞄了一眼门口,正门外熙熙攘攘,显然是聚了不少人。 她这样和他出去,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名声倒还是其次,就怕圣人震怒,丢了小命, “我求求你,快走!”李凌冰声音软了下来,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严克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字。” “你就想知道这个?” “嗯,一定要知道。” 李凌冰闻言愣了一下,吐出“之寒”两字后,别过身去,目光穿透窗格,飘到很远很远。 严克爬上窗台,回身,望了她一眼,“李之寒,我认得你了。钱要省着些用,北境和东海的兵还等着吃粮呐,国库都给你掏空了。” 李凌冰没想到,严克今日这一遭,竟是为了这个。 “还有话吗?没有,我走了。”严克问。 李凌冰扯了扯他的衣袖,平举手臂,“严止厌,你看到这底下的那棵银杏树了吗?” 严克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正是有一棵古银杏树,“嗯,看见了。这树好像什么稀奇。” 李凌冰目色沉沉,朗声道:“曾经有一个女儿死在了上面。她发誓不走老路的。” “……我不明白。你说清楚些。” “没什么。其实这不关你的事。”李凌冰神色一转,抬脚,“走好,不送!” 李凌冰一脚把严克踹了下去。 做贼心虚的严克连哼都没敢哼一声,咬断牙齿也要往肚子里咽。 李凌冰从正门走了出去,依然是那个超然世外的神女,面对一众惊惶失措的宫人,抚一抚耳鬓,巧笑倩兮,“大家不要慌,我很好。” 李凌冰似幽魂一般飘了出去。 宫室后面,严克一瘸一拐地走进树影中,形如败家之犬。 他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这女的到底怎么回事!疯疯癫癫的,不像正经女人。” 8、第八章 元京人的目光总是盯着宫里的贵人和宫外的世家不放,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只要值得嚼舌头,再小的事也会被放大,成为耳耳相传的闲话后,假的也变成真的。 听闻严四郎从高处坠落,摔断了左腿,只得把脚高高吊在半空,躺在榻上修养。好事之人问严克他是怎么摔的,他三缄其口,整日里阴沉似水地躺着,从榻上垂下来一只手,手上紧紧攥着女人的绣鞋,并对几只獒犬低吼:“记住这个味道,下次,给我往死里咬!” “啊呜——” “啊呜——” 獒犬们挤在严克榻前,一只只跃跃欲试,顶礼膜拜它们的主人。 主人威武! 主人全对! 那情形仿佛正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严夫人信佛,见家中老幺如此异常,请了高僧来家里做法事。 高僧在严府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可谓人仰马翻。 身为当事人的严克却始终置身事外,端着小凳,在一旁乖乖坐着,看耍猴一般的眼神有滋有味地看完整场法事。然后,他又黑又圆的眸子闪闪发光,问了高僧一个问题,“大师,你会收妖吗?特别厉害的那一种!” 高僧建议严母另请高明。说咱们孩子有病就得治,必需要请大夫,请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严夫人更加确信家中老幺中了邪,张罗着要给远在北境的邓国公写信,提醒他战势虽紧,但是儿子还得管,否则以后干脆喊他叔叔。 听到这个消息的严克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身体,跑到严夫人面前跪下,“阿娘,孩儿觉得好多了。这就去上学。” 于是,严克瘸着腿,没事人一样照常去辟雍学宫,给裕王李淮伴读。 元京的人把严克摔断腿后又着了魔这件事传得玄之又玄。 “啧啧啧,好好的小狗崽子折了一条腿,看他还怎么威风得起来——阿嚏——嘶嘶!”李凌冰的风寒也有半月有余,总不见好,如今还裹在被子里,靠着地龙度日。 一个喷嚏使正在做女工的手指被针线刺破,李凌冰吸着凉气,把渗出血的指尖含到嘴里,抬起汪汪蓄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向皇后,“母后,女儿不专女红,怎么也绣不好。这样的绣品怎么送的出去,平拜损了皇家颜面,不若让小霜代劳?” 皇后也坐在椅子上刺绣,只是她面前的绣架更大,绣品上已绣好洛书、河图,四周有活灵活现的青龙、白虎和朱雀围成一圈,她正想着赶快将玄武绣完,对李凌冰的恳求显得心不在焉。 圣人痴道,除了泰山封禅、嵩山祭祖这样的国事,从不穿穿龙袍,就算是在朝堂上听朝臣议政,也总是穿道袍。这是圣人在后宫穿的一件常服,皇后费了心思去做,圣人也未必穿。但就是这样一件可能被束之高阁的常服让皇后不知在灯下苦熬了多少个夜晚,熬得眼底都青了,明眸都黯了。 李凌冰本来想趁着自己风寒,好好偷一阵子懒,谁能想逃过了课业,却没逃过女红。 皇后把左手伸到绣架下,用指箍将针顶出来,右手把针头拔出来,丝线在她脸庞飞起,她头也不抬,柔声道:“圣人体恤将士,命京中贵女绣铠甲赠边疆将领。太真,你的绣品是圣人最在意的,推脱不得。你若是觉得累,歇一歇再做,不急在这一时。”李凌冰入道之后,皇后就忘了“团团儿”这个名字,同圣人一起叫她太真。 李凌冰吐了吐舌头,将绣绷往旁边一丢,手缩进被窝,只冒出一个头,折起膝盖,把头枕在膝上,身子一摇一摇,眼睛骨碌碌转着,没有目的地四处打量。 皇后又道:“今日一早,有从松江府进宫的飞骑,听说紧赶慢赶,跑死了好几匹马,才趁着四鳃鲈尚且喘气,送到了御厨案上。圣人念你辛苦,赏了你鱼吃。等一会儿空了,便命人清蒸了,端到这儿来你吃。” 一听有鱼吃,李凌冰耳朵动了动,急忙把绣绷拿回手中。她都多少天没沾荤腥了,修道苦,斋戒多,喝口鱼汤也能让她馋得两眼冒精光。 正在这时,裕王李淮小跑着进来。 皇后把针往绣架上一插,站起身来,将李淮揽进怀里,命人马上端来热水。 李淮抬起小脸,甜甜唤一声“母后”,把头埋进皇后肚子里。 皇后捏一把软糯糯的脸蛋,轻声问:“淮儿下学了?” 辟雍学宫是圣人所设,皇子与世家子在其间学习礼仪、音乐、诵诗、射箭、骑马与武艺。皇子一般六岁开蒙,开蒙后便封亲王,算起来,李淮上辟雍宫也有不少时日了。 李淮兴奋地说:“母后,严止厌今日回来了。” 皇后笑道:“严四回来,你就这般开心,看起来,你很喜欢他。” 李淮耸耸肩,“喜不喜欢倒不论,有他在,老师布置的作文便有着落了。他不在的这些时日,害我挨了老张好些骂!” 严克因脚伤告假的这半月,最着急上火的倒是李淮。李淮喜安逸,好享乐,不是读书的料。他的讲官——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又是出了名的严苛,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张检讨留给李淮的课业大多是严克代笔的。 掌灯女史小霜领着李淮去洗手。小霜跪在地上,把李淮的手濡湿,李淮咯咯大笑,反手将水珠弹到小霜脸上,小霜抹了一把脸,露出一个淡淡的笑。皇后在一旁看着,眼中满是欢喜。 李淮洗好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桌上的四碟果子里抓了一大把撺在手心,扬起头,一颗一颗地往嘴巴里丢,他深谙此道,一颗也没掉到地上。 李凌冰抬起头,忍不住开口:“弟弟,书要装进自己肚子里才有用,圣人以后过堂问你书,难不成还叫他严止厌替你答?芝麻汤圆咬到嘴里,迟早要露馅儿。再说了,谁又能帮你一辈子,特别是他严止厌,心思缜密,阴沉不定,是最靠不住!” “我不同你说这个。我知道,你看不惯严止厌,同他有过节。”李淮去抓枣吃,嘴里一边咔咔咬着脆枣,一边道,“我觉得他这人不错,人聪明,讲义气,不多话,挑不出什么刺。若真要说他有什么不好,就是不会骑射,哦,对了,武艺也差,弱得像只小鸡仔子,谁都能欺负他。” “谁同你说,我看不惯严止厌?”李凌冰不悦地皱眉,又是什么人在人背后嚼舌头。 “他自己说的,姐姐,”李淮吐了枣核,满是期待地对上李凌冰的目光,“你和我说说,你和他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他这样一个文雅的人,你有什么好和他置气的?我自己问他,他不肯告诉我,只能你来说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问多了晚上梦魇。”李凌冰埋头,恶狠狠道。 “姐姐!你什么时候成了大人?你比我大不了多少。”李淮提高嗓音,不依不饶,“姐姐,你说嘛!急死我了!” “好了,淮儿,别烦你姐姐,”皇后柔声说,一边抚摸李淮的头,一遍给他擦嘴,“别再叫姐姐,要尊称太真,她已经不是俗世里的人了。” 李凌冰幽幽一句:“母后,你也不管管淮弟,都宠坏了。严止厌替他代笔,张检讨一日看不出来,十日,百日,千日,还能看不出名堂?日积月累的,书都读到别人心里了。” 皇后捧起李淮的脸,“圣人问过你的书吗?” 李淮回答:“张检讨给父皇呈过我的课业,他们都没看出来,父皇还夸我的文章写得好呐。” 皇后闻言一笑,轻轻道:“如此……便好,读书的事也不急在一时,越急越学不进去。” 李淮得意得用目光刮了李凌冰一眼。 李凌冰恨啊! 皇后永远如此,一切以圣人喜恶为自己喜恶,目光也未免太短浅了。这样下去,李淮怕又要走上辈子的老路,比之蜀地的阿斗,好不到哪去。 知道言多讨嫌,李凌冰也就不言语了,埋头绣花,心里却是长长一叹。 上一辈子,李淮是皇后丰盈羽翼下的蛋卵,长姐遮风伞下的雏鸟,从不知朝局凶险,人心叵测。有些人,以为这世间没有恶,一切都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们被保护得太好了,一直被温柔以待,以至于纵逸酣嬉,这样的人一旦遭遇变故,毫无招架之力,一弹指,就被打入地狱。 李淮是春日里的飘花,离开枝头,以为能凭风直上,却只落入腌脏的沟渠。 上一辈子,他的小命不就是这么丢的嘛! 彼时圣人初丧,太子淮幼,选贤德之臣光王李宜,立为皇太叔,应军国政事,令权句当。后来,李宜把持朝政,凌驾于一切之上。李凌冰与光王李宜有过节。李凌冰与严克联手除去光王,以为李淮终于能够坐稳皇位。谁知,严克成了叛臣,鸩杀李淮,自己称了帝。 李淮想要成为一柄势如破竹的钢刀,还得不断去淬炼,打磨。 李凌冰失神之时,再一次扎了手。 “太真,等血干了再绣吧。”皇后走过来,用软帕子擦干李凌冰手上的血,随后取来绣绷子仔细瞧,看完,眉头微皱,“这是释家卍字符,太真,你绣这个怎么成?佛道不容啊!” 李凌冰不以为然,“圣人又不会真的看我绣了什么的。边疆的战士信奉佛教的多,你让我绣符,他们反倒觉得膈应。” “改了吧。”皇后一个眼神,小霜已经递上一把剪子,皇后一丝一线铰了绣品,李凌冰几日的辛苦瞬间付诸东流。 李凌冰欲哭无泪,枕在软垫气得满脸通红。 李淮幸灾乐祸地凑到她面前,“姐姐,看起来,不听话的是你。母后把你宠坏了!” 李凌冰狠狠瞪李淮一眼,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多管闲事。 皇后拍拍李淮的背,取来一只南丰蜜橘,纤纤玉指剥开果皮,捏起一瓣,递到李凌冰唇边,哄道:“太真,一会儿母后给你劈丝,陪着你绣。张嘴,有你爱吃的柑橘。” 李淮向前一扑,从皇后手里叼走橘瓣,“姐姐不吃,我吃吧。” 李凌冰侧过身来,赏了李淮好几个栗子,捏住他脸,“小鬼,几日不挨打,就皮痒是不是?” 李淮嘿嘿一笑,“你别嚣张,就知道欺负我这个小孩。你知不知道,今天有言官参你了,说你掏空国库,营造道观。有本事,你骂他们去!” 皇后心中一惊,急忙问:“圣人怎么回应?” 李淮盯着李凌冰,得意地卖了个关子,“姐姐,你想知道吗?求我呀!” 李凌冰将自己的身子躺得更舒服些,不为所动,“谏言就谏言吧,反正也谏不倒。你爱说就说,不爱说,一边凉快去!” 这太真观是圣人要建的,她不过是顶了名头,和殿里被供养的神像一样,都是供人欣赏的装饰品。私心的是圣人,背骂名的是她李凌冰,不过这棒槌可是实实在在打在圣人身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不识趣的言官,敢这样大胆子谏圣人痴道。 听了李凌冰的话,皇后仿佛也想明白了,神色恢复如常,不再追问。 李淮却有些失落,自己把话接了下去:“圣人苛责了那个言官。那言官脑子不太灵光,干脆在殿里破口大骂,讽刺圣人沉溺斋醮,不理朝政,唯写青词者能够上位,满朝文武全是口蜜腹剑的废柴。” 李凌冰和皇后不接话,这个话题不宜多论,唯恐传到圣人耳中。 李凌冰懒懒卧到榻上,想小睡一会儿,突然灵光一现,从榻上猛地弹起来,追问,“那个言官叫什么名字?” 李淮想了想,说:“都察院经历司谢襄。放眼咱们两京一十三省,也找不出比他们眉山谢氏骨头更硬,嘴更臭的人了!” 李凌冰慢慢躺下去,脸朝内卧着,看不清面容,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问:“谢经历骂了以后,圣人是怎么处置的?” 李淮叹了口气,耸耸肩,一扬手,做了个刀劈的姿势,“还能怎么处置,父子两人都下了昭狱,”他对这个话题显然已经没了兴致,转而道,“母后,我肚子饿了,传膳吧。” 皇后拍拍李凌冰,问:“太真,饿了吧?” 李凌冰抬起身,莞尔一笑,转头对李淮说:“今儿你赶上了,有松江府送来的新鲜鲈鱼,姐姐分你一条尾巴,别说姐姐没想着你。” 李淮抱住皇后撒娇,“孩儿喜欢吃红烧鱼!” 皇后抱着儿子摇啊摇,满脸餍足,立刻吩咐下去:“传膳吧。” 李凌冰的鱼吃得失了滋味,一来不合口味,红烧失了鲜美,二来她有别的事扰她心境,她想放手不管,却有些过意不去。 眉山谢氏以强硬刚直闻名。常言道,刚则易折,柔则长存,宁在曲中求,不在直中取。谢氏父子下诏狱,受酷刑,在狱中折磨致死的结局似乎并没有改变。 谢家独孙——谢忱此刻在做什么?算一算,他的年纪大概还在深山老林里苦练刀法,晚上对着一堆篝火,津津有味地嘬着手指。 李凌冰决定去丹房求见圣人。 前朝后宫那么多人,也只有她敢在圣人炼丹的时候去见他。 李凌冰在圣人面前盈盈一拜,“太真拜见圣人。” 圣人坐在蒲团上,隐在青烟后,手持拂尘,淡淡问:“太真,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凌冰的身子突然往旁边一歪,瘫倒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持,她抽泣道:“外面都在传,女儿祸国殃民,耗尽国库,营造道馆,是个妖孽。女儿冤枉,求圣人做主!” 李凌冰的哭声幽幽咽幽咽、淅淅沥沥,如带着泥土气的飘丝春雨,嘈嘈切切濡湿人心。 女人做到她这个份上,早就分清了撒娇和使蛮、抱怨与泣诉本质上的区别。男人究竟视你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心生爱怜尽折腰,都要看女人怎么哭。 女人的哭是一门手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凌冰正是言官的反面,至柔至韧的典型。手段不在乎老与旧,雅与俗,只要管用就好了。 圣人身形超尘,嗓音波澜不惊,“依太真的意思,朕应当怎么处置那些满嘴胡言乱语之人?” 李凌冰手绢一捏,双眼通红,往前爬了几步,“依女儿的意思,择了吉日,全家老小全都拖到午门外,斩了吧!” 9、第九章 “慈者,万善之根本。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修道之人追求人道合一。所谓修行,在于修炼道之德、行、言、思。”圣人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如神音降世,“太真,一蝼蚁尚不能随意杀之,抄家绝嗣,是视人命为草芥。杀欲太重,只能成魔。” 放屁! 人都下诏狱,被打得半死不活了,还给我在这里装圣贤,演惜生! 说老爷子道貌岸然不为过吧? 这个糟老头子坏了很。 “圣人,您这样说,羞煞女儿了!难道谢家那些鸠群鸦属随意卷曲舌锤,打得人毫无招架之力,反倒是挨打的人不对?它们可恨,该杀!他们不死,女儿难活!”李凌冰端端正正跪好,直起背,抬起头,正视上座的圣人,没有一丝妥协。 圣人却言:“谢氏父子罪不至死。” 李凌冰朗声回应:“谢氏恶积祸盈,其罪有三。” 圣人微张开眼睛,“哪三罪?” 李凌冰濡了嚅干涸的嘴唇,目光越发坚定,“其一,其身不正,越俎代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是圣人的家,国库拨出去的钱都是从圣人的钱袋子里掏出来的。圣人营造太真观,是积福泽,祈国运的大事,提到用钱,是俗之又俗的大俗之举。他谢襄也不是户部尚书,难道是想逼圣人太阿倒持?一言蔽之,圣人的家事,他谢襄一外人有什么资格评论?” “谢襄不是急眼朕兴造道馆,造太真馆能花几个钱?朕刚前脚刚取山东、湖广之田封给光王,把运河一带的盐税也交给了他,谢襄后脚就出来极谏。谏的是朕家国不分,亲骨肉,疏万民,嫌弃咱们李家的蛀虫吃空了两京一十三州的粳米。” 李凌冰咬牙切,“所以,谢襄不明事理,该死!” 圣人淡淡道:“谢襄他不蠢,就是太刚。他是言官,遇事不谏,是真正的尸位素餐。朕生性淡泊,不屑与和这样的人计较。只是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那样的话——犹如平地响雷。就怕有些真蠢人当了真,当成振聋发聩之言也不一定。” 李凌冰匍匐在地,“圣人说的是,若言官个个有样学样,在朝堂上大放厥词,岂不是丢尽我泱泱大国颜面?“ 圣人久默不言,良久,意味深长道:“言官不言,是亡国之症。你说话要当心。” “女儿该死,一时失言,请圣人责罚。圣人有大人之量,容人之度,女儿眼皮子浅,看不到事情的另一面。” 圣人气沉丹田,说:“把话说下去。” 李凌冰复又起身,深吸一口气,“其二,臣不事君,父不教子。谢襄身为臣子,本应犹子事父,诸事恭顺,他却反其道而辱骂君父,危言耸听。他身为父亲,教子无方,教得那逆子无天无地,一味地像他老子一般铁打心肠,动不动就引经据典,有犯无隐。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人当杀之而后快。” “臣反君,子反父,奴反主,卑反尊,这又绕到亡国之言上去了。”圣人冷哼一声,“朕不是傻子,谢襄只是动动嘴皮子,还算不得反君。朕倒觉得,他这个父亲做得好,几个竖子在牢里一个劲地骂朕是昏君。” 李凌冰说:“自古臣事君以忠,后,君事臣以礼。所以,圣人不必怜惜谢氏,就当千刀万剐。” “你说反了,”圣人站起身来,如一座山雨欲来的巨峰,阴云密布,雷声隐隐,他从上而下睥睨李凌冰,“你这是把朕当傻子!” 李凌冰再次扑到地上,“女儿不敢。” “你的话还没说完,继续说!”圣人理理衣袖,重新入定打坐。 李凌冰蜷缩在地上不动,“其三,颠倒是非,其心可诛。谢氏妄图以异端邪说引燃朝堂,致使朝局沸如一锅热粥,人心惶惶,群言淆乱,众口铄金。不杀谢襄,不能止谣言,久而久之,恐怕积非成是。” “好啊好啊,太真,你打量朕听不出来?你言之凿凿,字字剔骨,不停地提醒朕,谢襄他是个好言官,好父亲,好榜样,朕杀他囚他,会引得群臣激愤,怨声载道!他谢襄其心可诛?不,你太真才是其心可诛,聪明过头!” 圣人的声音浑厚高亢,响彻丹房,如从天上劈下的一道雷。 任凭这雷落在李凌冰身上,一瞬间也就化作了柔和的风,沐风育出女子的柔静美好,她双手平行放到地上,额头贴地,嗓音平静,“女儿又说错了话,请圣人降罪。” 圣人冷哼道:“你没错,错的是朕!” “女儿不敢。” “你不敢,也说得够多了。朕告诉你,朕要将谢襄剥皮揎草。” 李凌冰的心跳漏了一下,脸上顿时一白,神思飞转,“禀圣人,谢氏还有一孙远在眉山,要杀谢襄父子,连他也杀了吧。俗语云,斩草要除根。” 丹房里极静,唯有炉子里的火噼啪作响。 良久,圣人说:“朕有说要动谢襄的儿子和孙子吗?他们——”圣人故意拖长音,一字一顿,“罪不至死——在诏狱待几天死不了人的。” 李凌冰说:“圣人仁慈,万民之幸。还请圣人把谢襄之孙抓进宫来,逼他学道,成为谢襄口中最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道士。” 圣人闻言,嘴角向上抽了一下,“你倒是会折腾人。罢了,此事再议。朕出去散一散,这炉丹你替朕看着,”圣人从李凌冰身边走过,李凌冰顺着他的方向跪拜,圣人的身姿在光中超然洒脱,“丹不成,你不许站,还有——不许吃饭!” 圣人飘出炉房。 李凌冰的身子往旁边一歪,彻底松了一口气,揉一揉自己磕得生疼的膝盖,锤一锤僵硬的背,等身子彻底松弛下来后,才慢慢吞吞重新跪好,直起腰,跪在氤氲草木香气的丹房里,熬过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什么时候才能再吃上鱼啊— 肚子好饿啊— 谢嘉禾啊谢嘉禾,可别说姐姐没有为你拼过命! 谢襄的一身皮被塞满稻草,从一个朝臣的府上传到另一个朝臣的府上,本朝自开国以来,唯有太祖皇帝时曾用过此酷刑,时人如惊弓之鸟,热锅之蚁。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家父子倒霉,被羁押的几个月里,狱里兴起鼠疫,谢襄五个儿子里死了四个,只活了谢忱父亲一个。 谢氏父子死后,圣人下旨停了给光王的盐税。对于这事,光王无异,群臣不言,大多数人都沉默着看戏。 又过了几月,谢襄之孙谢忱被捆成一个粽子,丢进了新建成的太真观。 李凌冰靠在软枕上。 小霜跪倒在她身前,手捧铜镜,映出一张掐得出水的脸。李凌冰一边瞧自己的唇脂有没有花,一边问:“禁室里那小子怎么样了?” 小霜回话:“挺好的,就是从进禁室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不爱说话,”李凌冰扬扬手,示意小霜拿走铜镜,“依你看,还能熬几日?” 小霜抱着铜镜说:“按主子的吩咐,只喂水,不给饭,看起来已经到极限了。” 李凌冰点点头,长叹一声,“那便到这个地步吧,我于心不忍啊。小霜,你有没有发现,越是年轻的人越是饿不得。小少爷是假的,饿肚子是真的,肚子里空空,脑瓜子也变得空空。给我去炖一碗烂烂的肘子来,必要浓油赤酱又香又甜,从老远就能闻到肉香的那种。” 半个时辰后,李凌冰亲手提着肘子,来到禁室。 谢忱果然已经饿得不行,面黄肌瘦,脸部浮肿。他见到有人从门外走进来,似油锅里的鱼,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摇头麰尾,最终,发现自己挣脱不出,泄了气,直挺挺躺在地上,彻底放弃了。 李凌冰蹲下身子,瓮声瓮气问:“谢嘉禾,你知道我是谁吧?” 谢忱舔舔自己裂成龟纹的嘴唇,“你是那个妖道。是你害了我祖父和三位叔叔!” 李凌冰闻言一笑,坐到地上,往他身边挪了挪,故意把肘子捧在怀里,“做人呐,要把人往好了想。我不是害了你祖父与叔叔,我是救了你父亲——和你!”李凌冰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加重,加长。 禁室之中,肘香盈室。 谢忱淡淡地、满不在乎地、似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肘子。 李凌冰凑上前去,把大猪肘子往谢忱鼻子前晃了晃,“怎么样,饿了吧?叫一声主子,就给你肉吃!” 李凌冰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感慨:“好香的!好甜的!”她自己咽了咽口水,“闻之,心旷神怡!尝一尝,烦恼全消!” 谢忱不动不言,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咕噜响起来,他略显尴尬地把脸朝下,藏起肚子,手脚并用,一扭一扭,想离得李凌冰越远越好。 “啧啧啧!来嘛,来嘛,吃一口,尝尝太真观里的手艺!今日观里可是特地为你开荤的!”李凌冰三步并作两步,一把将肘子塞进谢忱嘴里,“怎么样,香吧?” 谢忱太饿了。 他一个精壮小伙儿,真的挨不了饿! 他知道自己不该屈服在区区一块肉下,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唇,控制不住自己的齿,下一刻,他就食指大动,大快朵颐,狼吞虎咽。 他这是全然丢了言臣之家的风骨,他这是违心忘祖! 但是,李凌冰却觉得,谢忱只是把人性最原始的冲动演绎得过于淋漓尽致了一些。 李凌冰被谢忱吃肉的样子逗乐了,心满意足摸了摸谢忱的头,撸一撸它的毛,“吃了我的肉,就是我的人了。谢嘉禾,真是好久不见啊。” 10、第十章 谢忱初来乍到,又与李凌冰结下“一肘之仇”,觉得甚为屈辱,对她总是爱理不理。 李凌冰不甚在意,除了迫他一定要穿小道士袍以外,其他的小事都听之任之。 李凌冰告诫谢忱:“你我身上的道袍并不只作御寒之用,它还能替我们遮风避雨、挡箭挡灾,就好比是野兽用来迷惑敌人的皮毛,军士保护自己的铠甲。” 谢忱猫在房梁上,双手双脚撑梁,投下不以为意的一瞥,“知道,聒噪。” 李凌冰知道谢忱对她还心存芥蒂,他此时尚且年少,忍不住脾气也情有可原,她一会儿的请求,他多半不会答应,但她还是想放手试一试。 李凌冰朝他招招手,“谢嘉禾,你下来,我有话同你说。” “这样说话就可以。你说吧,我听着。”谢忱挪动脚步,干脆把身子藏到梁柱后面去了。 李凌冰屏退宫人,掩上门,仰起头,“我想让你从光王那里讨一件东西回来。” 谢忱的头从梁柱后冒出来,问:“你让我去偷李宜什么东西?” “不是偷!是讨!讨回一件不属于他而属于我的东西。”李凌冰揉揉酸疼的脖子,“你还是下来,这么和你说话,我脖子疼。” 谢忱悄无声息地落地,走到李凌冰面前。 他自幼在眉山习武,身量虽未长开,身姿却浑劲而挺拔。他还不及李凌冰高,只得悄悄踮起后足,试图与她的目光持平。 从气势上,他也不能再输了。 谢忱盯着李凌冰的眼睛,“你应该说清楚,让我拿什么东西。” 李凌冰回答:“圣人把一幅本该赠予边疆将士的绣品赐给了光王。我这人小气,不属于他的东西,一定要讨回来。” 谢忱说:“他是你叔叔,你的东西给了他,总好过给陌生人。。” “宝马才配良鞍。”李凌冰把目光往地上一埋,神色晦暗,“他这么个畜生——不配!” 畜生? 她说自己的亲叔叔是畜生? 虽然谢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听另一个人亲口说出来,他还是震惊。 谢忱没有追问下去,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想了想,又问:“光王府那么大,我怎么能找到一幅不起眼的绣品?” 李凌冰说:“光王修道。他府上西角院有间一进的暗房,修道的东西都搁在那里。那绣品差强人意,绣的是六十四卦中的坤卦,很好认。《易经》你总该读过,知道坤卦是什么样子的吧?” “嗯。”谢忱点头,意味深长地看李凌冰一眼,忍不住问,光王的事你怎么那么清楚?” 李凌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把谢忱的脸像扯面一样扯开,直拉得他的头往旁边歪,一个劲闷声哼哼,才心满意足地放了手,道,“别打听那么多,悄悄进去,拿了东西就跑,一定要平安回来。” “是——主子。”谢忱埋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 “谢嘉禾,等等!”李凌冰喊住他。 谢忱回过身,只见李凌冰巧笑盈眸,横出一臂,翘起小指,“咱们拉钩。无论发生什么,绣品——一定要送回我手中。” 谢忱的眉头微皱,缓缓伸出手臂,却不敢靠近。 李凌冰豪爽地伸过去,两根小指在半空勾住,一来二扯,甜甜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谢嘉禾,君子一诺,可是驷马难追的。” 谢忱回答:“一定。” 李凌冰看着谢忱离开的背影,陷入一时的失神。 谢嘉禾,但愿此行一切顺遂,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忱是个合格的梁上君子。 他四岁就跟着师父习武,八岁便能飞檐走壁,长到这个年岁,潜入一个被重重官兵守卫的亲王府邸也不算什么难事。依照李凌冰的指令,他很快就找到光王府西角院的一间暗室。 谢忱躲过一队巡防官兵,化作一道黑影飞过院墙,闪身上树,他猫低身子,隐在茂密漆黑的树叶间,屏息观察暗室。 这间暗室如鼠洞蚁穴,隐匿极深。谢忱怀疑,如果不是李凌冰事前告明,他根本不可能找到这种地方。 暗室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紧闭的木门,奇怪的是,这样铜墙铁壁一般的地方,门外却没有守卫。 谢忱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墙外亮起灯笼的烛光,从墙一头缓缓移到另一头,随之飘入耳中的是打更的声音。谢忱心中默数,刚过子时,进入丑时了。 道学里说,子时是阴极,是阳气初生之时。 太真这个时候该结束打坐,入定歇息了。 谢忱摇摇头,清清目,立刻把心思抓回了此刻最紧要的任务上。 暗室的门在打更声停止的那一刻开启,从里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转身,正在关门。 谢忱折了一段树枝,迅速从指间打出,不偏不倚,正巧落在门槛角上。 树枝卡住木门,任凭男子将门拉得“哐当当”得响,也不能把门关上,他嘴里咒骂:“破门,又坏了!”也不低头,自然没有发现树干,只把锁往门上一挂,大刀阔斧向院外走。 男子从谢忱眼皮子底下走过,月光洒在他敞开的衣袍上,照出流畅饱满的胸肌和强壮有力的双腿,还有那硕大无比的命门。 这个面容肃穆的男人只披了一件敞开的外袍,下边竟然是空的! 谢忱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待那男人离开院子,谢忱跳下树,三步并作两步,悄无声息地来到暗室边。他先从门缝里查看了一下情况。 暗室里不算太暗,几盏烛灯照亮,将室内一应陈设都照了出来。 看起来,只是一间极其寻常的富贵人家的卧室。 谢忱屏息而听,没有人的呼吸声,也没有猫狗的喘息声。这间暗室里应该没有活物。 谢忱将门推开一个小缝,侧身闪人,随后踢走树枝,关上门,迅速回身,警惕的目光一寸寸扫视屋室。 刚才的判断没错,屋子里的确没有人。 谢忱来到屋室左侧的书案,发现上面堆着许多道教书册。他一边用手在案上翻找,一边用余光去瞥屋正中的抱鼓石屏。 那屏风上是一个巨大的太极阴阳鱼。 谢忱记得,光王李宜也笃信道教,他心中不免又狠狠鄙夷了圣人兄弟一番。 谢忱没有在书案上找到李凌冰的绣品,他转而去翻箱柜,同样一无所获。随着时辰一点一点漏走,他越来越心焦,开始怀疑李凌冰的推断究竟对不对。 她怎么就能料定,绣品一定藏在这间暗室中? 她又怎么会如此了解这个皇叔? 谢忱来到屏风后面。 屏风后有张大床榻,榻上横卧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上半身衣襟敞开,玉山倾泻,下半身未着寸缕,双腿张开。 谢忱吓了一大跳。 他起先只是惊怎么会有人! 久习武之人,听力敏锐,就算对方睡着,气息平稳,离近了也一定能听到。他已经在这暗室待了小一刻,有人在,他不可能听不到人的呼吸声。 随后,他震惊于女子的惨状,简直触目惊心,不忍逼视。 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女人已经死了。 谢忱闭着眼靠近床榻,别过头,伸手去摸女人的脖子。他拨开乱发,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 果然,这女人经验死透了,但是尸体还是热的,应该刚死没多久。 谢忱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女子的脖子。 青紫瘀痕绕颈,她是被勒死的。勒死她的皮鞭还缠在她的脖子上。女子的脸被倾泻而下的黑发遮挡住,谢忱没有忍心掀开去看。 谢忱一抬头,看见床榻之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画。 画中男女赤身裸/体,交颈缠绵于一巨大的阴阳鱼之下。 谢忱见画,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弄不明白情况。 恰在此时,耳朵捕到些许声响,察觉室外有人进来,急忙闪身,躲入榻旁的一巨大箱柜。 箱柜巨大,可容两人并立。 谢忱从箱柜缝隙向外打量情况,只见几名家丁打扮的男子正在处理尸体。几个家丁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有的搬弄尸体,有的冲刷血迹,剩下的换洗床褥。 他们每个人都默不作声,神色也十分淡漠,例行公事般干净利索地就将一具形容可怖的身体处置了。 谢忱心中的震惊难以言喻,他不自觉地缩回目光,头微微向后一靠,撞到了什么硬物,好在他眼疾手快,立刻用手抓住,没让那东西撞出声响。 谢忱这才发现,这个箱柜里挂满了东西。 镣铐、马鞭、犬项圈、羽棒、铁缚、藤蔑…… 这些东西都是做什么用的? 谢忱有些迷惑。 “弄干净了没有?”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 谢忱立刻去看,发现是刚才那个男子回来了。此刻,他已穿戴整齐,与刚才那副颓败虚脱之相截然相反,倒是显得风尘俊逸,人模狗样。 谢忱满脑子都是那巨大的□□。 晦气! 一个年纪稍大的仆丁回禀:“禀王爷,收拾干净了,只等着把人带出去了。” 两个仆丁将人用白布裹了,正要抬出去。 “慢着!”光王李宜喊住二人,“让我验明正身,”他走过去,扯开女人脸上的白布,捋开乱发,用食指指骨轻刮那脸的轮廓,“眉山谢芸,正是她,勾红销账。”他吩咐完,立刻有一人在手上的账册上勾兑,李宜的手还在细细揉搓女人的下巴,“可惜了,娇花一般的美人儿逃过了狱里的老鼠,却没受住我的一些小折腾。” 年长的仆丁连连说:“是此女没福!男女双修,开关展窍的大俢法本该益寿延年的。还得找有灵根的女子来。” 谢忱这个时候才看清那女子的脸。 谢忱记得几年前,他被父亲训斥,躲在屋檐下哭鼻子。三叔家的女儿芸娘用两根筷子搅麦芽糖,搅得缠丝了就塞到他手里,“老五,吃了糖,就不觉得苦了。” 而此时,芸娘正躺在那里,早已失去光泽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死不瞑目! 一时间,谢忱五雷轰顶,浑身颤抖。 为什么? 为什么谢芸会死在光王李宜的暗室里? 她明明是在狱中得鼠疫死的! 11、第十一章 谢忱想冲出去,把谢芸的尸身抢回来! “无论发生什么,绣品——一定要送回我的手中。” “谢嘉禾,君子一诺,可是驷马难追的。” 李凌冰的话在他脑子里响起,两人拉钩的场景尚且历历在目。他躁动狂怒的身体渐渐凉了下来,胸口从剧烈起伏到渐渐平稳,唯有攥紧拳头释放着他此时的不甘与恨意。 如果没有答应她,该多好。 没多久,光王李宜领一众仆丁离开了暗室。 谢忱推开橱门,踉跄走出来,他来到卧榻边,跪倒,用手摩挲着被褥。不知芸娘在此榻上受了什么折磨,她会不会觉得疼? 没了糖,人生究竟是苦的。 恍惚间,谢忱似能触到芸娘留在榻上的体温。他握紧拳头,缓缓地重重地砸在卧榻上,向自己发誓:“芸娘,你的五弟会替你们报仇的。” 谢忱没有忘记此行来的目的。 他取来烛灯,照亮刚才藏身的箱柜。他将那些被用来折磨人的器具看得清清楚楚,烛火跳动,心火燎燎,他仿佛能看到那些用器上面的每一根荆棘都沾着少女的殷红的鲜血。 这一切简直触目惊心! 终于,谢忱看到了李凌冰要他那幅绣着坤卦的绣品。他将它藏进怀中,临走前,顺走了将谢芸勒死的皮鞭。 往后的日子,它要用此物提醒自己。 此仇不报非君子! 谢忱离开光王府邸,风一般疾冲太真观。他想向李凌冰问清楚,他此行的目的到底是绣品,还是其他什么更为居心叵测的谋算! 谢忱已经彻底慌了脚步,仇恨使他无所顾忌,直冲李凌冰的寝室。掌灯宫女小霜起身拦住他,“谢公子,主子刚与淮王爷饮酒回来,正在沐浴,你不能进去!” 哼,他谢嘉禾在为她拼命,见证自己亲眷惨死,她却有心情饮宴。天潢贵胄,果然视人命为草芥! 今夜,任凭是谁也拦不住他! 谢嘉禾一脚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雪白的身子迅速跨出水盆,钻进抱鼓石屏风后面,因行如一阵疾风,乌黑的长发被风卷起,湿答答不断向下淌水,水渍顺着地板淌到谢忱的脚边。 他愣了一下。 李凌冰简单披了一件道袍就从石屏后走出来。她的长发及地,轻薄衣衫紧紧贴合身子,玉肤晕出迷幻的粉色,衣衫勒出玲珑的身形,她没有半分羞怯,目光不偏不倚,直视谢忱,一步步向他走来。 谢忱不明白,他所见过的女子从未如此大胆。大家之女,理应懂得礼义廉耻! 李凌冰每向前走一步,谢忱就往后退一步,她身上的薄荷香膏与牛乳皂香霸道地向他身上扑。谢忱被香薰得头脑发昏,喘不过气,撇过头,目光躲闪,将怀中的绣品往空中随意那么一抛,“替你找回来了。” 李凌冰笑声玲玲,“真乖,明日赏你大猪肘子吃。”她用目光吓退提步追来的小霜,“出去,把门关上!” 绣品孤孤单单躺在地上。 她没有打算捡起的样子,甚至懒得看它一眼。 谢忱的喉结滚动一下,从袖子里取出勒死谢芸的皮鞭,甩到地上,“你认得何物?” 李凌冰低头,盯着那鞭子,歪了歪头,神色讳莫如深,“不认得。”她轻轻道,手却不自觉抚摸自己的脖子,仿佛在摸什么东西似的,然后猛然滞住手指,顺着身子滑到两侧,显得心神不宁,无处安放。 谢忱有一种感觉,她是认得的,甚至还很害怕这东西。 谢忱问李凌冰:“你让我夜探光王府,究竟有什么目的?” 李凌冰抬起头,炯炯目光直视谢忱,“你看见了吗?” 那间暗室! 那些器具! 那具死尸! 谢忱更加确定,李凌冰是别有目的! “看见了。所以,我想你解释清楚。”谢忱回以凝视,脑子里又忆起暗室里触目惊心的场景,浑身颤抖,紧紧攥拳。 李凌冰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别回头,屋里闪烁的烛光勾勒出她流畅的下巴线条,“光王李宜嗜好阴阳双修,这事圣人也知道,但他不管。你祖父谢襄极谏圣人痴迷道学,圣人盛怒之下将你祖父扒皮揎草,谢氏满门也下了狱。狱里有鼠,让你亲眷染上鼠疫,死了有一大半。谢嘉禾,你就不想想,这老鼠是谁放进去的?” 谢忱黑眸点点,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是光王李宜。” 李凌冰长叹,“你祖父的一则上疏,让光王丢了运河一带的盐税。山东、湖广之广,庶民之富,你知道那是多少万两真金白银吗?光王是恨透了你眉山严氏啊!” 谢忱闻言,震惊之余一字都说不出,只是浑身打战发冷,眼里要逼出炙热的泪来。 良久,谢忱问:“你这样做,是要我去报仇?” “还不是时候。你就把光王李宜当成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咱们宽宽心,容他再喘息些时日,但鱼离了水,迟早是要死的。”李凌冰嗓音缭绕,掷地有声,“谢嘉禾,抬起头,看着我。”她突然高声道。 谢忱抬起头,他此时已不再在乎她单薄的衣衫、妖娆的身姿,他仿佛看到一头母虎,一头正盯紧猎物不放的野兽。 谢忱还是那个想法,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李凌冰大声道:“谢嘉禾,你要看清楚我,永远记得我今夜的样子。我是你的恩人,是我救了你的父亲,我让你知道要去向谁讨债!你也要记清楚光王李宜的样子,他是你的仇人,终有一日,你会为严氏满门报仇雪恨!” 谢忱盯着李凌冰,黑眸里有墨中光在流动,他把这个女人的样子深深刻进自己的骨血中,脑海中,灵魂里。 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了。 李凌冰语气变得柔和起来,“在那之前,请你勤加练武,积聚力量,谨小慎微,一定一定不要做任何罔顾性命又徒劳无功的事情,那样多不值得啊!我和你的命比他那一头畜生,可金贵多了?你说是不是,谢嘉禾?” 谢忱慢慢跪倒在地,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嗓音在颤抖,他向李凌冰行了大拜,一字一顿说:“从今以后,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李凌冰仰起头,表情如猫刚吃过鱼般餍足,她深吸一口气,刚泡过热水的身子已经凉了,她的每个毛孔都在舒张、呼吸,她觉得心旷神怡,周身舒畅。 她李凌冰,很满意今夜的收获。 “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 “真是好一出收买人心,主仆情深啊!”严克走进来,拍了拍尚跪在地上的谢忱的背,“我说兄弟,你也太容易被人哄住了。” “退下!”李凌冰扬起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严克,喝退小霜。 严克转过头,“麻烦姐姐关门,这里的事传出去可不好听。” 房门再一次被关上。 谢忱“噌”地从地上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住严克,“你是何人?” 严克被谢忱钳住双臂,毫无招架之力,咬牙切齿之际转头质问李凌冰:“之寒小姊,你就这般看着别人欺负我?” 李凌冰心虚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谢嘉禾,放开严止厌,他是裕王爷请来的贵客,怠慢不得!”语调一个婉转,令在场之人品出不一样的敷衍情绪。 谢忱很听话,立刻放手。 严克揉着手臂,朝李凌冰跨了上来。李凌冰直面迎击,四目相对。严克的目光向下一移,“我敢打赌,我赌你这件衣袍下什么也没穿。” 李凌冰冷哼一声,“无聊,管闲事!” 严克忿忿不平,“当日在雪地甬道,身上尚披了厚厚的鹤氅,与我待了那么半刻,便忌讳得要死了似的,心狠手辣把我往地下踹!如今,怎么不怕人说闲话了?难不成换了他,就不一样了?” 李凌冰蹙眉,准备糊弄几句:“是不一样的,”她伸手指向谢忱,“他是太监。” 谢忱:??!! “好好好,这个理由编得好!”严克转身,正视谢忱,“你叫谢嘉禾是吧?她说你是太监,我姑且信了。怎么样兄弟,你是太监吗?” 谢忱低下头,局促地无以言语,磨磨叽叽地轻声“嗯”了一下,“太监这种事,没人会乱认的。” 严克跨前一步,“你,出来,咱们验验!” “你要——怎么验?” “当然是脱裤子验最能说明你的清白!” 谢忱又惊又气,满脸通红,抬起头,咬牙切齿:“你敢!” 严克不依不饶,“怕就是假的!” 谢忱起势要打,用手臂钳住严克的脖子,“莫要欺人太甚!” 严克冷冷一笑,眼神往李凌冰身上一瞟,“明明是某些人欺人太甚,拿人当傻子耍!” 李凌冰看一眼严克,又看一眼谢忱,沉着脸,抄起浴桶上一块大帕就往两人身上丢,动作太大,险些让一身玉肤一览无余,“你们两个全都给老娘滚出去!” 严克与谢忱识趣地互相钳住,像一对手拉手,脚勾脚的螃蟹,左一个推搡,右一个拉扯地打出了门。 李凌冰还能听到他们在门外耍嘴皮子。 “明日下学你别走,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谁怕谁,打就打!谁不来,谁就是孙子!” “我是你大爷!” “我是你的姥爷!” “……” “.......” 呵呵,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李凌冰重新泡进水池子里,她被二人吵得头脑昏胀,就干脆把自己的的脑袋埋进水里,任凭早已凉透了的水清醒自己。 这辈子,该相遇的人一个不落地都遇上了,躲也躲不掉。一个个都像戏台子上粉墨登场的角,风风火火来,眼看又要开一出轰轰烈烈的好戏。 老天爷究竟为什么让她重生?难道真的只是照章办事,重演一遍上辈子的悲剧吗? “咕噜噜——”李凌冰在水里吐泡泡,乌鸦长发浮在奶白色的水中,如一尾墨色的鱼。 不会的,只要她再努力一些,一切都会迎来不一样的结局。不是有句老话,人定胜天! 她李凌冰可不做砧板上的鱼。 她是一只吃鱼的虎! 12、第十二章 天启七年,八月初十日,凉秋,圣人万寿将近。 李凌冰要在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上,扮寿仙娘娘——麻姑,去荡水秋千,乘悬天灯,给圣人祈寿。 对于这样的体力活,李凌冰向来不喜,本是想装病逃避,但皇后娘娘说:“圣人的寿礼从八月初九至九月初九,整整一个月,这期间,你都可以食荤辛。” 李凌冰从榻上爬起来,“母后,无需多言,我去。” 皇后笑眯眯地将一条麻姑仙裙比在李凌冰的身上,它逐渐长开的身体早已能撑开任何衣裙,“太真,你穿上这衣服真成了天宫里的神仙!” 李凌冰瞥了一眼仙裙上的羽毛,心里想:“等上了悬天灯,就真成了一只任人观赏的雀儿了。没什么意思。” 皇后没有察觉李凌冰的不满。 女儿的美貌与修道之人超尘的气质塞满了皇后的眼睛和心,她只在乎女儿美如仙娥,赏心悦目,能够让圣人开心就足够了,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呐?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在定昆池边,金桂树下。皇族门阀子弟齐聚太真观。其间,觥筹交错,宫裙翩飞,人声鼎沸。 圣人在炉房炼丹没出来,由皇后领着后宫女眷,坐为上席。后宫里的女子全都寂寞惯了,罕有这样消遣的机会,一个个盛装打扮,以一种猎奇的目光打量这座举世闻名的太真观。 举国之力,才造出天底下这唯一一座真金白银铸成的太真观。 玉璋公主,太真神女,当真是好福气。 席间,贵女们时不时瞥一眼那些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不动声色地用帕子遮住脸,同一旁的姐妹咬起舌头。 定昆池上,一架比宫楼还高的水秋千架拔地而起,秋千通体朱红,样式简朴而大气,如耸入云霄的一把剑。 清冷而又浑圆的月从秋千架后升起。 此情此景,令正在把一口桂花酿咽进喉咙里的严克想起一句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这诗他少时觉得太直白,不甚欢喜,但今夜的月亮却当真只让他想起这一句。 仿佛,连月亮到了太真观也变得如此不同。 彼时,仙乐阵阵,一叠《泛沧浪》箫曲从水面飘来,所有人都噤声,把目光移向云蒸雾绕的定昆池水。 所有人都看到一位婵娟此豸的仙娥,披着银色月光,舒展流光溢彩的广袖披帛,随着秋千荡漾,在水波上摇曳生姿。 衣裙一沫一沫,如同湖水清波,又从这柔美的浪波里钻出一只雪白灵动的貂。 秋千被设置得很巧妙,仙娥向前荡起时,岸边的人几乎能捉到她的衣裙。 那些平日尝尽美人、读尽诗书的世家门阀子弟也都看直了眼。 在心中不免感慨,从未见过如此脱凡超尘的神仙美眷! 俗物!俗物!家里的那些女人此刻都成了死鱼珠子。 世家子弟们如浪一般朝定昆池边聚拢,想着趁机扯一扯神女的裙角也是好的。 受了冷落的贵女们一个个铁青着脸,气从鼻子里出,刚想同皇后抱怨几句,警告玉璋公主不要太过张扬跋扈,却发现皇后用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太真,那份骄傲从眼底溢出,她们也只能悄悄撇一撇嘴,敢怒而不敢言了。 这其中,尤以寿昌公主最为愤愤不平,她暗中扯着自己的裙子,在心中暗骂:“哼,不要脸的东西,是抢了我的身份,才能这般风光。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寿昌公主又悔又恨,觉得自己推出去的果子如此香甜可口,而自己的心又酸涩过青果。 定昆池边响起一阵欢呼。 人们近乎疯狂。 原来是太真突然跪倒在秋千架上,一脚向后舒展开,一手抓着秋千架,朝着岸上的人们伸出一枝点点缀满金蕊的桂花枝。 画里的神仙,就是这样给凡人递上灵芝的。 一切都是圣人设计好的,只为了能够让人觉得太真就真是神女,自然而然地,就觉得圣人的道修得格外好。 天知道太真为了这个动作,练得有多苦,摔了多少跟头! 仙女/优美的身姿,流畅的动作,都是装出来的! 李凌冰已经装累了,只想着把桂花枝快点递到有缘人手上,后面,还有悬天灯祈福等着她呐! 她李凌冰在水秋千上荡阿荡,身上飘飞的裙带看着有多美,她就有多恼,噜里噜苏地总是碍着她把桂花枝递到伸过来的手中。每每以为就要完成任务,平空就会多出一双手,将那接桂花之人推开,几次都是失之交臂。 所有人都来拽她的裙角,她觉得自己是楚馆秦楼里的妾。 人群中,她看到严克站在那里,一袭白衣,如鸡群里的鹅,狼群里的犬,让人不自觉地就将目光往他身上驻。 她李凌冰的桂花枝可不是谁都能拿的! 她故意不把桂花枝往严克那边送。 太真的衣裙如飘过定昆池的一片云,一次次在月下池水上灵动飘过。 就在她手中的桂枝成功塞进一位公子的手中时,她如释重负地沉下一口气,娇艳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那位公子如被雷触,身子猛然一震,立刻瘫软在地上,昏死过去。 而她的手腕,却被另一个人抓住。 中秋夜宴,明月当空,定昆池边,秋千架上,双眸相对,一霎无言。 很多年后,太真还能回想起那一眼。 她也不想承认,但的确是,一眼万年。 李凌冰惊得丢了桂花枝。 而严克呐,竟然死死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放开的意思! 他严克不想要那桂花枝。 他想要的,从来都那么出人意外。 巨大的水秋千向后荡去。 严克仍然死死抓着李凌冰的手腕。 他被她拉到了天上,随月下清风,荡了起来。 严克黑眸点点,“姑娘好臂力!” 李凌冰咬牙切齿,“小狗崽子好脸皮!” “彼此彼此!” “严止厌!你丫得快给老娘上来!”李凌冰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脱臼了! 严克摆出一张无辜的笑脸,“之寒小姊,你求我呀!” “我求你个奶奶!自己滚上来!” “你可以轻轻地说一个‘请’字!” “请你跳下去!” “古话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眼看着仙女越来越失态,一副仙风道骨的皮囊都不画描了,咬牙在那里死挨,想要把他拉上来。两人几乎要一起摔下秋千,严克终于抱住她的手臂,一点点爬了上来。 刚才那一阵,李凌冰已是拼尽了浑身的气力,待把严克一拉上来,身子软软向旁边一歪,靠在秋千上喘气。她早已把什么神女风姿、闺秀仪容忘得一干二净,身子是最软的,目光是最凌厉的,死死瞪着严克。 岸上,皇后近乎都要晕过去,陷在宫人怀里,惊得说不出话。 后宫的女人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寿昌公主,双眸放光,神采奕奕。 站在悬天灯里的小太监原本见到太真已经递出桂花枝,正将悬天灯往水秋千边上驾,突然见到这场闹剧,顿时慌了神,也不知道底下的仪式还要不要进行,忐忑地将悬天灯往秋千架边挪。 待悬天灯靠近秋千,小太监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被严克瞪了一眼,他心一横,眼一闭,“扑通”一声跳进定昆池。 识时务的人总是这般可爱,严克想。 严克扫了一眼悬天灯,然后不怀好意地对李凌冰一笑,“之寒,咱们一起上悬天灯看月亮吧!”话音刚落,他的双臂穿过李凌冰肋下,将她蛮蛮小腰往自己身边狠狠一揽,顺着秋千起势,将他二人荡到了悬天灯边,他单臂攀住灯,将二人送上九天青云,蟾宫月下。 李凌冰很安静,任由他摆布,乖巧绵软得犹如一只失了心智的布娃娃。登上了悬天灯,严克也故意没有放手,将她紧紧贴着自己,想趁着孤男寡女,好好唬一唬这妖精! 但是,李凌冰就是不言,不抵抗,像只束手就擒的小兔子。 难得见她如此柔弱,平日里,都悍如一只母虎。 说实在的,严克有些害怕了,也顿时觉得这事没那么好玩了,缓缓地松了手,他试探地问:“你——还好吗?” 李凌冰抬起头,眸中清光凛凛,“严止厌,捉弄我,很好玩吧?” “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幼稚。”严克不屑。 “那你为什么来招惹我?” “是你先招惹的我! 平心而论,严克这句话说对了。 良久,他有说:“我讨厌你。” 李凌冰闻言一愣,别过头,轻声说:“我也讨厌你。” 严克将手掌放到悬天灯上,朝灯火辉煌的亭阁楼台看去,“我没把话说清楚,说实话,我是讨厌你看我的样子。” 李凌冰问:“我看你什么样子?” 严克跨前一步,从上而下看她,“就是明明见了我,却又故意忽视我,那种偶尔流露出的不屑,忌惮,厌恶,令我——想起我父亲。” 李凌冰闭目深吸一口气,张开眸子的一刻朝他投来淡漠的一笑,“严止厌,换我说了,我只说一遍,你给我记清楚了。我讨厌你,不是因为讨厌你的某种行为,我讨厌的是——你整个人。” 13、第十三章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我什么都没有做,你就讨厌我这个人了,若我真做出些什么,我看你要把我杀了——不——生吞活剥了才解气吧?” 月亮躲进云层,悬天灯的火光照在严克脸上,与他眸中的某种欲望一起燃燃烧起。 李凌冰忍不住出言讽刺:“夜半时分,纵恶犬咬人,还说没做什么!我都替你害臊。” 严克朝李凌冰走过来,如压顶的乌云,欲来的风雨。 李凌冰扬起头,火光中碎金瞳孔敛成一线,与他四目相对,“怒气冲冲,难不成还想咬人?” 严克压了上来,一手揽住李凌冰的细腰,一手托住她的后背凹陷处,他的手掌大又骨瘦,羽毛轻抚般滑过她的脖子,摸上她的后脑勺,像抓住小鸡仔子般向上托按,“你这张嘴太讨嫌,尝一尝什么滋味也好。” 李凌冰眯起眼睛,“你疯得不轻,底下那么多人看着,我不信你不要命!” 严克的手指穿过发丝,不断地在她后颈摩挲,“要不——咱们试试?” 李凌冰露出一丝妩媚的笑。 试就试啊! 严止厌啊严止厌,男女这种事,你就是个雏儿。 李凌冰的腰肢那么一软,人向后倒去,双手在严克胸口那么一抓,将他顺势拉到地上。他们二人跌离了所有人的视线。他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一双黑眸从上而下打量着她。她张开十指,揉一揉他的胸口,抚平他衣襟上凌乱的皱痕,她抬起头,伏在他耳边,将唇边的阵阵香风吹入严克耳中,“小狗崽子,姐姐给你个教训!别闭眼哦!” 她猛然咬住严克的唇,起先还算温柔,如细雨滋润娇花,随后用齿狠狠咬住,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嘶吼,连皮带肉地向后一扯,腥甜的味道在二人唇齿化开,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胸腔里响起一阵惊雷。 李凌冰的头砸到地上,伸出拇指抹开唇上的血,鲜如诱人丹蔻,“严止厌,招惹我,是要付出代价的,给你个忠告,离我远远的,咱们各自安好。” 严克喘着粗气,“你把这种事情当成是惩罚?” “手段不在于卑劣——起开——”李凌冰从地上起来,推开身上的严克,“管用就好!你想吓唬我,我也不是省油的灯,我就想看小狗崽子踩尾巴——自己跳脚!” “你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严克难以置信地望着李凌冰。 李凌冰整理衣衫,“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管俗世的礼。打狗,规矩没用,还是棍棒好使。”她踮起足,朝底下张望。 悬天灯已经飘离定昆池,岸边的灯火化作一团模糊的红云,人们如蝼蚁一般渺小,成了一个个缓慢移动的黑点。 “别看了,我把拴灯的绳索弄断了。你和我还要在这天上飘一会儿。”严克站起身来。 李凌冰转过头,瞧见严克正拉起垂在灯外的一根绳索,不断向上卷,最后将绳头握在手心里给她看,他脸上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惊惶失措,倒是有一些小人得志的满足。 李凌冰背靠悬天灯,双手撑在背后,盯看严克。他背后一轮圆月,又大又亮,洒下银色的月光,投注在他富有光泽的头发上。 严克也靠到悬灯另一头,叠着双腿,问:“之寒小姊,闹了那么久,你腹中可饥饿?” 李凌冰看着他,又不知他要闹哪一出,并不答话。 严克伸手到怀里,用两指夹出一个小荷叶包,朝李凌冰丢了过来。她在掌心摊开一看,是一枚小小的鲜肉月饼。 李凌冰看一眼讨人嫌的小狗崽子,再看一眼惹人爱的月饼——偏偏的,这饼还是肉馅的!终究是抵不过肚子里的小虫,咽下一口口水,用微弱蚊呐的声音含糊道:“谢了。” 严克说:“看来淮王爷说得没错,他姐姐只要有好吃的,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李凌冰好好赏了严克一个眼神,捻着香酥的饼皮往嘴里塞,肉香与油酥香顿时充斥齿腔,好吃得都要流泪了。她吃完这一个,用充满期望的目光看向严克。 严克薄唇上扬,耸耸肩,“抱歉,只带了这么一个。” 李凌冰别过身去,用软帕子仔仔细细抹过嘴,一回身,又成了那个不可靠近、高高在上的太真。 她面上淡然,唯有心间还在回味那唇齿留香的月饼。 悬天灯火旺盛,四周静谧无声,灯影将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无限放大。李凌冰看见严克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可能,也许,还在回味那个吻。 世人总是天差地别,她留恋饼香,他却贪想唇香。 严克问:“你在想什么?” 李凌冰回答:“我在想,这灯要把我们带到哪去。” 严克看向那冉冉而起的火光,抬头,望天,“随它到哪去,任它飘,随风意,风到哪里去,我就到哪儿去,大不了,飘到月中蟾宫,自由自在的,没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你严止厌要做成人美意的东风,没想到却要做随波逐流的浮萍飘叶,真没出息!”李凌冰讥讽。 严克闻言一笑,也不甘示弱,“你那兄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纵是能够掀起千尺浪头的飓风,也难扶持他入青云。” 李凌冰本想回嘴,但转念一想,严克平日里虽是讨厌了一点,但也不至于背地里说谁的短——尤其这个人,还是他辅佐之人,她皱了皱眉,“淮弟他出了什么事?” 严克的手指一晃,一枚闪着光亮的物什飞了过来,那东西直直打在李凌冰胸口,“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不停地打转。 是一枚铜钱。 两人的目光都沉了下去,盯着那枚泛着淡淡光泽的铜钱,看着它打了一个圈又一个圈,直至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严克问:“你怎么不接?” 李凌冰白了他一眼,“废话,我又不是武林高手,这种突然射出来的东西我怎么接?!” 严克干笑两声掩饰尴尬,“捡起来看看。” 李凌冰乜斜他,“虽说这里是九重天,没有眼珠子盯着我们两个看,但是老天爷开眼在那盯着,我要是跪下来,那么个姿势,还以为我在做什么不雅之事,降下一道雷劈了你,我倒是无端造了孽!” 严克起先并不明白李凌冰所指何罪,待想明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支支吾吾:“你这女人怎么……怎么……我算是服了你。” 严克弯身,将地上的铜钱捡起来,向李凌冰走来,他伸手将她的手抬起来,将铜钱塞到她手心,“你仔细看看这东西。” 李凌冰抬起铜钱,放在眼前左右瞧了瞧,又放下,“一枚铜钱,没什么好看的。” “你掂一掂。” 李凌冰掂完仍是不解,“还是没看出来。” 严克泄了气,“你再看仔细些,”他拉起她的手,将她牵到火下面,“这里看得清楚些,”他看出她还是一脸迷惑,叹了口气,“这是枚假铜钱,你不会真的看不出来吧! 李凌冰握着那枚于她并无二异的铜钱,淡淡说:“我从来没摸过铜钱,也称不来银子。” 严克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你可真是粉雕的泥人,假得可怜。”他见李凌冰神色凝重,立刻顿时,不再打趣下去,“你弟弟私铸铜钱,你可知道?” 李凌冰的眉头蹙得更紧,不自觉歪头,良久,她说:“淮弟没这个胆子,不是他。” “不是他?”严克的声调上扬,又转而直下,“那便是你了。” 李凌冰冷冷看向严克,“私铸铜钱是死罪,我没有这么蠢。” “真不是你?” “说了不是,”李凌冰将铜钱紧紧撺在手心,感受冰凉的触感,她若有所思,再抬头,目中有光,“你避人耳目,不惜触犯天严,把我带到这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严克眨眨眼,算是无言承认。 李凌冰说:“你也把我想得太蠢了。” 严克张开双臂,靠到悬天灯上,“兹事体大,人多嘴杂,我这是不得不冒这个险。再说,与人私会是两个人的事,圣人要是怒了,还有你这个太真神女顶着呐。” 李凌冰:?! 严克继续火上浇油,“妖女祸国之事古有先例。而且之寒小姊修炼到如此境界,是出了名的胆子肥,路子野,外加脸皮厚这一条,可算是让一众妖女望尘莫及。我也是看准淮王爷没这个胆气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唯担心他这个姐姐,会突然冒出来作妖。” 李凌冰强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问:“私铸钱币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克问:“真的不是你?” “不是,我发誓。” “此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看起来,咱们淮王爷是被人作局入瓮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就算是我向淮王爷投诚后奉上的第一颗硕果。” 李凌冰想了想,提醒他,“你尽可以大着胆子去做。” 严克笑,“有你在圣人面前给我做垫背?” “嗯——”李凌冰轻轻道,“算是吧。” 严克深深望了李凌冰一眼,与她并肩立于广阔天地之间,放眼元京的万家灯火,“回应得不错,有赏!”严克丢给李凌冰一个小荷叶包。 李凌冰这次接住了。 又是一枚鲜肉月饼。 她抱怨一句:“不是说只带了一枚嘛!” “枣子要一颗一颗给,方才觉得甜。” 李凌冰不回话,默默吃完了月饼。 在破晓前的一个时辰,宫里的人终于找了上来。 趁着最后一刻独处的时间,李凌冰说:“严止厌,这一辈子,做一柄君子之刀吧。” 严克心里想,是让他替他们姐弟杀尽宿敌吗? 李凌冰却说:“利刃千锤成器,精铁百炼成钢。你这小子,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 14、第十四章 李凌冰下了悬天灯,被赶来的谢忱拦腰抱起,在一众沉默的宫娥内侍簇拥下,朝太真观疾奔。她的双臂勾在谢忱脖子上,身子稍稍往后仰,目光绕过谢忱和众人,独落在孤单的严克身上。 她放下一臂,手指轻轻抹了下自己娇艳的唇——那上面还沾着严克的血,珠贝轻轻一咬,竖起食指,做了个“不”的动作,然后化作一柄手刀,划向自己纤细雪白的脖子。 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严克站在晨光微曦中,白衣边缘泛起一层光圈,他身旁的悬天灯内的火光正在一点点熄灭,燎亮他黑色眸孔的光也逐渐熄灭,他与天地化为一线,渐渐离开了李凌冰的视野。 李凌冰握紧手心的铜钱。 她的淮弟当真愚蠢至此吗? 谢忱观察着李凌冰的一举一动,发觉她呼吸很乱,明显心绪不宁,便轻声问:“主子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为了昨夜严四郎冒犯于你,我可以趁夜偷袭,把他绑了,送到你寝宫。” 李凌冰用手指轻快地敲打谢忱的后脖子,引得他一个劲往旁边躲,“谢嘉禾,都说眉山谢氏出君子,你怎这般粗鲁没规矩?咱们呀——要以德服人,不能和小狗崽子一般见识。” 谢忱沉沉“嗯”了一句 李凌冰说:“你那日曾说,要替我做一柄杀人的刀,我听了欢喜。我现在正好有一件事,要让你的刀开一开刃。谢嘉禾,你帮我吗?” 谢忱道:“任凭主子差遣。” “好,”李凌冰把耳朵凑到谢忱耳边说了几句。 谢忱皱眉,不解地望向李凌冰。她刚才不是说要以德服人的嘛! 李凌冰莞尔一笑,道:“我弟弟那个傻瓜,不吓一吓,不会长记性。” 良久,谢忱低头,说了个“好”字。 经过七七四十九日的闭关,圣人的一炉“仙丹”又练成了。他已经三百零八天没有上朝了,国事都交给了内阁、司礼监、六部等大臣去议。今日重新上朝,是因为北境东海的战事谍报像雪花片一样送来,军事与钱袋子毕竟是关乎国运的大事,圣人勉为其难地坐在龙椅上,听他的股肱大臣们在底下斗法——耍嘴皮子。 北境的粮食不够吃,东海的仗又打输了,几场仗、一册账把这些大臣公公们的嘴都要磨破了,圣人的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圣人坐于明堂上,一身俭朴道袍,瞧着底下这些人,眼底却没有这号人。他在想自己刚炼的那炉丹,方术有些偏门,自己不敢吃,是不是该找人先验一验这丹。 要找人试丹,他又有些心疼,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炼出来的,天底下,又有几个人福泽足够深厚,可以顶得住他九五至尊的丹。 对了,小七近几日不够安生。前些日子,她还和严四郎在中秋宴上大闹了一场,实在不成体统!看来朕对她过于放任了,但若是为了中秋之事,对她施以小戒,却显得朕不够宽厚仁德,不如以德服人,赐她仙丹一颗,令她感恩戴德之余,也让朝臣心服口服。 圣人此时轻摆拂尘,摸一摸自己花白的胡须,觉得自己是后世书中的圣德仁君,再瞧一眼底下那些俗物,也没那么不堪入目,俗物所说之言更没有那么不堪入耳了。 圣人的丹送到太真观还是热腾腾的。 李凌冰跪拜行礼,大声谢了皇恩,双手接过丹,没有一丝犹豫,送到口中,她推开小霜递来的茶,忍着巨苦一通乱嚼,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生吞了下去。 送丹的内侍在李凌冰身边站了足足半个时辰,眼珠子一刻不离李凌冰。随后,内侍回炉房,将李凌冰服丹的过程向圣人细细禀告了一遍,大到服丹后的症状,小到嚼了几下,全都一五一十告诉了圣人。 圣人听完,沉默着点点头,满面红光,看起来很是满意。 嗯,朕是有些天分的,这次的丹炼得着实不错! 李凌冰已经习惯了被圣人用来试丹,只是这一次的丹药力实在凶猛,服用后,立刻觉得胸口似压了一块巨石,喉咙口泛起一丝丝腥甜之味,五味全消,四肢疲软。 她孤身坐在自己的寝宫内,宫内明烛烁烁,烛下人影憧憧,她在案上翻一卷破了皮的佛经,目光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泛黄的纸页,口中还在默念。她的耳朵微微动了动,抬起头,白色的莲花冠带随着她的晃动而飘飞,她不动声色地拉过一卷道法掩住佛经,沉静地看着窗棂。 谢忱手脚极轻,推窗,爬窗,跳窗,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人察觉。他将怀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走到李凌冰身侧,朝她点了点头。 那是一只暗黄色的大麻袋,用最粗的麻绳系了个死结。那麻袋扭扭捏捏,一会儿这儿凹陷,一会儿那儿凸起,突然显出一只人的手掌。 “英雄好汉掳我无非是为了钱财。我有的是钱,好汉若是图财,我双手奉上便是,要多少,有多少!好汉切莫伤了我!”黄麻袋里发出一阵高声呼喊。 谢忱眼疾手快,下手又狠又准又稳,听声辨位,隔着麻袋还能一手扼住里边之人的命门,“不许自己说话!主子问什么,你再答什么!” “好—”黄麻袋不发声了,连扭曲的身子也一动不动。 李凌冰伸手探向谢忱的腰间,手指摸上他的刀柄。谢忱惊了一下,然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哗啦—”李凌冰干脆利落地抽出谢忱的佩刀,利刃的寒光在她眸中闪过,金属摩擦之声令麻袋抖索起来。 “好汉饶命!饶命啊!”麻袋忘了承诺,惊呼。 谢忱的手指压低两寸,麻袋立刻偃旗息鼓。 李凌冰的刀背蜻蜓点水般划过麻袋的背脊,让刀上的寒气一寸寸侵袭肌肤,麻袋里的人不受控制地挺直了背,她用刀尖找出脖后,后脑下三寸,轻轻顶住,用道家之法提起气变声,“你有很多钱是不是?” 麻袋说:“我是王爷,全天下的钱都是我家的。” 李凌冰问:“你是哪位王爷?” “我是李淮。” “哦,原来是淮王爷,失敬失敬!你——咳咳——”李凌冰突然觉得一口气提不起来,血气上涌,变成的男声渐渐露出真声,“你既然这么有钱,就借我花花。” 老爷子这次炼的丹真猛,真真堪比毒药。 “女侠,一切好说,你要多少,我让管家送到你府上。”裕王李淮带着哭腔道。 “古语有云,财不外漏。大家都喜欢钱,但却都不喜欢别人有钱。你是块令人流涎的肥肉,你说我要从你身上割下来多少块下来,才可以填饱我的肚子?” 李淮哭道:“我全都给你!你别割我肉!” 李凌冰举起刀,用力以刀背拍李淮的背,拍一句,便压低声音吼一句:“财不外漏啊,小鬼!你这样大肆挥霍,招摇过市,是在给谁装大爷!” 李淮起先还挣扎喊疼,直到从麻袋里渗出血来,“哐啷”一声,连谢忱的佩刀都折断了。李凌冰吓了一跳,握着断刀,朝谢忱投来一瞥,皱眉,似在抱怨,这刀怎么这么不堪用! 谢忱惋惜地望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断刀,轻声说:“无碍的,主子。 再看李淮,一动不动,越来越多的血从麻袋里渗出来,他大概是昏死过去了。 李凌冰丢了刀柄,走到桌案边喝了一口薄荷香茶,手指摸到旧佛经,稍站了一会儿,才觉得气顺了下来。她看了一眼地上带血的麻袋,叹了口气。 明日,皇后知道了,又该是一场气了。 但她这个姐姐,不得不这么做。 李淮这个皇子,圣人不屑于管教,皇后不舍得管教,严克这个伴读没有资格管教,也只有她这个姐姐,能够冷下面、狠下心来好好管教一番。私铸钱币的事轮不到后宫的女人来插手,严克说他管,她便信他。但李凌冰见过李淮上一辈子的结局,她要教李淮守住身为皇子的底线——皇子本该在朝堂里尽力折腾,如果资质平庸,做不到呼风唤雨,那便独善其身,得一个韬光养晦的闲名,而不是一味地花钱享乐,吸引举朝的冷眼。 皇子花着来历不明的钱,圣人留心着,大臣议论着,北境和东海的将士们忍受着,民怨激沸着,更多的祸事就会一浪又一浪地自己找上来。 李凌冰教训过李淮,仍是坐下来看佛经,她头也不抬地对谢忱说:“谢嘉禾,悄悄地把淮王爷送回去。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是,主子。”谢忱将李淮扛在肩上,推窗,化作一道黑影潜入秋风萧瑟的缁夜。 第二日一早,皇后就风一般刮进太真观。 李凌冰抬目一看,见皇后哭得两眼布满红血丝,肿得像两个核桃,连平日里最注意的仪容都是乱的,进来之后,左右踌躇,闷闷在椅子上坐定,盯着桌子上的一炉香发呆。 李凌冰从榻上下来,趿了鞋,跪倒,给皇后行礼,“太真给母后请安。” 皇后茫然“嗯”了一声,如梦初醒般回过神,一把抓住李凌冰的衣袖,“太真,母后是越来越弄不明白你弟弟了。一会儿,我让人把他抬来,你替我问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抬?”李凌冰蹙眉,一派天真问,“弟弟怎么会被抬进来?” 皇后哽咽,未语泪先流,“淮儿不知被哪个黑了心肝的人打了,问他也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什么事,与人起了冲突。” 李凌冰陪皇后哭天抹泪了一场,咒骂那个打人之人无法无天,简直不是人! 没多久,裕王李淮被人抬了进来,他趴在木架上,下半身盖着一床被子,挣扎着从木架上伸出一只手,“姐姐,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李凌冰跨前一步,抓住李淮的手,肃穆庄重,“弟弟,有什么事尽管跟姐姐说,姐姐是你温柔的港湾。” 李淮瞟了一眼四周,撇嘴说:“你先让他们出去。” 皇后抹着眼角,平静地屏退了屋子里的宫人内侍。 李凌冰把李淮扶到自己的榻上。 李淮一边走,一边“咿咿呀呀”发出怪声,仿佛每一步都牵动皮肉之痛,待趴到榻上,已经是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李凌冰两指捏住李淮的衣衫,从下至上掀开,看到血肉模糊的伤痕,她“呀”一声惊呼,道,“下手重了!”连忙松开衣衫,尴尬安慰,“弟弟,你受苦了,” “姐姐,我好苦哦。前些日子,我想给父皇挑一件别出心裁的寿礼,苦于囊中羞涩,迟迟没有拿定主意。偏巧这个时候,有个松州商人来献宝。我派人打听过,这个叫云群的商人是天下闻名的巨贾,背景绝对没有问题。他献的宝是一颗拳头一样大的夜明珠,在夜色下光华流转。他想白送给我,我毅然决然拒绝,他愿意以市场价五折贱卖给我。我二人签订契约,当夜,他派人将夜明珠送到我府中。结果那颗夜明珠是假的,上面涂满了磷粉,触手唰唰掉粉!我把他抓来,让他还钱。他说钱都花出去了,不如送他去坐牢。他一条贱命怎么抵我八万两银子!我骂他堂堂一巨贾,连皇家的八万两银子也来骗,脑子被狗吃了!他说钱么没有,生钱的法子倒有一条。他在松州穷乡僻壤里有一爿铸造铜器的小铺,可以私下里铸钱生利。今日一千缗,明日一万缗,日日夜夜铸,有无穷无尽铜板。我便……” “你个哈儿啊,老子服咯你!”李凌冰忍不住吐槽。 “姐姐,你和那个松州来的说话好像!”李淮狐疑看向李凌冰。 “瓜娃子,听重点,”李凌冰一掌拍在李淮背上,疼得李淮龇牙咧嘴,她转为京话,“你说的那个天下巨贾云群是松江府人氏,开丝坊,卖稻米,有数不尽的钱财,就是从没听过什么松州云群,怕是你不辨方言,被人哄骗了!” 李淮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支支吾吾道:“糟了。” 李凌冰心里一凉,有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我同严四说,铸钱的事和那个云群有关,他——不会去搞人家吧!”他顿了顿,想破脑袋,突然头一歪,“咱们是官家,他只是个商人,就算抓错了也没事吧?”李淮眨了眨他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再等上十几年,松江府商人云群的财产将悉数归于国库,那是在严克铁血手腕下促成的成果,从而破冰了本朝因十多年内乱不止、外敌侵扰而造成国库空虚的局面。 云群的确微末,但也不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严克他应该不至于那么冲动吧? 不对,少年人总是一腔热血,好大喜功! 李凌冰觉得胸口发闷,口中一甜,呕出一团血来。她觉得通体舒畅,终于把服丹后那一口卡在胸腔的淤血吐了出来。旁人可不是那么看的,皇后吓得花容失色。 李淮还上来拉她的手。 李凌冰摆摆手,“没事,扶我起来,姐姐还能再战!” 15、第十五章 李淮坚持在太真观宿下。他觉得裕王府不够安全,万一圣人抓他去问铸钱的罪,他也是从太真眼皮子底下被拖出去的,姐姐自然可以第一时间为他求情。 李淮赤着上半身,横趴在榻上,头边放着一壶五味子牛乳茶,渴了就把脖子伸过去,用嘴把壶嘴向下一压,小啄一口,连手都不必动。 小霜跪在榻边,斜倚过身子,横过又细又白的脖颈,用葱白一般的手给李淮细细揉消肿膏药。 李淮的目光向上一挑,问:“姐姐,你梁上一直养着个小道士啊?” 谢忱蹲向后挪了挪,一双黑眸隐到屋梁后面,只余深蓝色的道袍一角挂在梁上,随着吹进屋内的秋风,荡啊荡,似条漂亮的蓝尾巴。 李凌冰对气味极其敏感,只觉得李淮背上的伤口腥臭难耐,撇过头去,悄悄深吸一口窗边的新鲜空气,脸上却没有半分嫌弃的神色,“谢嘉禾呀,他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李淮感慨:“我要是也有条如此忠心又武艺高强的看门狗,就不会被江湖宵小半夜偷袭了。” 李凌冰冷下脸,干巴巴道:“李淮,你给我闭嘴!” 李淮吐了吐舌,把头埋进双臂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甜腻的呻/吟,“小霜姐姐,你推拿的本事真是一流。” 掌灯女史小霜背对着李凌冰。李凌冰看不见小霜的表情,但从她微微起伏的肩头来看,冷美人小霜被李淮逗乐了,正在努力忍笑。 李凌冰喜欢有野心的美貌女人,她自己就是这一类人,能够运用自己得天独厚的品貌与品性,使自己过上想要的日子,是一种本事,也是坦荡荡的处世之道。一直以来,小霜暗中向圣人禀告李凌冰的一举一动,李凌冰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过,事情一旦牵扯到裕王李淮,小霜总是慎之又慎,其心是昭然若揭,李凌冰乐享这种隐秘的情感与欲望所带来的成果。 李凌冰说:“淮弟,姐姐要出去一下,让小霜代为照顾你。” 小霜转过身来,匍匐在地,“是,主子!” 李凌冰抬头,朝房梁上喊:“谢嘉禾!” 谢忱的脑袋从房梁后面冒出来,双手并排撑在双腿中间,“是,主子,有何吩咐?” 李凌冰用手指戳戳帷帽和披风,在宫女的服侍下,将自己塞进密不透风的伪装下,吩咐谢忱:“你在这里保护淮王爷。别再让江湖宵小趁机欺负小孩子了。”她用手指拨开帷帽的珠帘,剪秋眸子从帷帽下泄出来,她俏皮朝谢忱眨右眼,随后放下帷帽,成串的米珠在她削尖流畅的下巴边晃来晃去,她的皮肉比雪比珍珠还要胜上三分。 “谁都不许跟着!”李凌冰在婀娜的身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似一朵白云,飘出了太真观。 李凌冰一路走到辟雍学宮,向蹲在宫门丹墀前的黄门内侍问了裕王讲官张检讨的讲院所在,随后提裙跨过门槛,移步走进去。 张检讨的讲院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人,宽额朗目,身材魁梧,正坐在门槛上伸手逗猫。 李凌冰走过去问他:“引我去见严四。” 严春的手捏紧猫的后颈,惹得猫儿“喵喵”乱叫,反首去咬严春的手,他放了猫,用另一只手捂住虎口,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一番李凌冰,狐疑问:“你认得我家四公子?” 李凌冰用手从中间把帷帽的珠帘劈开,严春看见了她道袍的领口,立刻咋舌,一手向里摆,“公主殿下跟我走。” 李凌冰放下帷帽,跟在严春后面。她看着走在前面的严春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她跟着严克在剑南打仗的时光,那时,鲜血积为潭,白骨堆成山,眼前,秋光明艳,万物美好恬静,当真应了恍如隔世这个说法。 李凌冰打破沉默,问:“春儿,淮王爷不上学,严四在学宫里干什么?” 严春愣了一下,脚下没停,回答:“四公子在池子里垂钓。” 李凌冰轻笑一声,被耳尖的严春听见了,抓着问:“公主殿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到一句好笑的话,”李凌冰提裙,跳过一洼水塘,抚平衣上的褶皱,接着说,“男子要为女子的良人,不能有三大爱好——恶赌、狎妓、钓鱼佬,如此,方是一段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良缘。” 严春被逗乐了,但不忘为他家四公子辩解,“四公子是仿太公姜之垂钓,修身养性。” “只不过——又是装文雅的把戏罢了。”李凌冰说得极小声,确定严春没有听到后,方又说,“严四公子果然如人言般,颇具君子之风。” 恰在此时,严春突然定住身子,身子如同石化了一般,不一会儿,又剧烈颤抖起来。 李凌冰抬目一瞧,发现有几人正在假山边打架。不——严格来说,是有三个人正在狠揍另一个人。 那个被人压在地上,脸上实实在在挨了一拳的不是他严四公子是谁! 严春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把骑在严克身上的人拉了下来,然后在那人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另外两人聚上来抓住严春的手臂,想把他钳住,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推开来,一人在肚子上挨了一拳,另一人被踹了腿,掀翻在地。 刚才压在严克身上的少年人揉着脸边的红肿,轻蔑盯着他,“严四,你自己打不过,就纵犬伤人,可真是好能耐!没用的小杂种!呸!” 严克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黑眸黑如点漆,看着严春还在与人纠缠混战,冷冷道:“春儿,给小爷狠狠地打!” 严春咬紧牙关,仗着身长八尺、胫骨遒劲,又是自幼习武的严家军,几招就将三人打翻在地,抱臂打滚。 严克走上去,用靴子踩住一人的脸,低下头,冷眉冷眼,问:“孙小侯爷,有种,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孙覃胸口上抬,却又被严克狠狠踩下,他咬牙切齿吼:“小狗崽子!只会仗着父兄功勋,奴仆恶行为非作歹的小狗崽子!” 严春扑上来,双腿支在孙覃腋下,拉过孙覃的手臂,“哗啦”一声,骨头扭转碎裂的声音响起,刚才还气焰熏天的孙覃立刻胡乱怪叫,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脚,两脚,三脚,严克狠狠三跺脚,如踩蚂蚁般在孙覃脸上来回摩擦,一字一顿说:“不许再叫我小狗崽子!”他抬起目,冷冷看向另外两人。另两个连滚带爬朝李凌冰身前的假山跑来,惊惶失措间差点将她推翻在地。 严克的眸子带到了李凌冰,愣了一下,随后收回腿,气定神闲地走回池边,举起钓竿,背对李凌冰垂钓。 那身姿飘逸脱尘,别提多人模狗样了! 严春朝李凌冰吐了吐舌头,拍拍孙覃的肩膀,“我严春不是吃素的,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我家四公子,你另一条胳膊我也要卸下来!”严春说完,故意抓了一把孙覃的折掉的手臂,疼得孙覃嘶哑裂肺,爬起来,仓皇而逃。 严春抬起头,目光又逮到一只猫,远远地向李凌冰一拜,飞身跳到假山那头去了,看起来是又去逗猫玩了。 李凌冰走到严克身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严克回过身,秋阳下,他脸上的瘀紫显得特别明显,他笑问:“之寒小姊,乔装来找我做什么?” 李凌冰看向远处孙覃逃跑的样子,说:“下手重了些吧?你也不怕孙侯爷找你爹告状?” 严克哼了一声,“我父亲才不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 “哦,是吗?”李凌冰拖长音,心里想,据我所知,严老对你老四的管教可是顶严顶不讲道理的。 这故意为之的声调惹得小狗崽子浑身不爽,苦闷地咕噜一声,投来凉凉的目光,“这事你别多管闲事。” 李凌冰微笑,说:“孙覃是湘王爷伴读,我是怕你一个不当心,吃了他们暗亏!打人嘛,蒙住脑袋,随便你打,解开脑袋,就要装得父慈子孝、同僚情深!” “所以啊——我与孙覃是宿敌,为着淮王爷,我也该好好招呼他一次。说到小人暗算,我比不上某人——”严克眼一眯,“自己的骨血,怎么下得去手!” 李凌冰弹弹手臂上的灰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抬起头,撩开帷帽,赏着辟雍学宮的美好秋景,“今日阳光格外好,我与公子共赏秋,可好?” 严克盯着李凌冰,秋风卷起她的衣裙,秋花落在她乌发,秋日洒在她身上,她的一切都与此地美景相得益彰,他说:“赏秋无趣,赏人有趣。” “如何赏人?” “同我并肩而立,赏貌。同我轻言细语,赏音。其他怎么赏,之寒小姊比我会玩,你可以自己说。” 李凌冰淡淡说:“我又不是什么玩物。我是有正经话问你。” 严克叹了口气,耸耸肩,“难得我有此闲心垂钓的雅意,你却要和我说什么正事。说吧,我听着。” 李凌冰问:“你可听淮弟说了,他为何会卷入私铸铜钱的事情?” 严克懒懒道:“听他说了,那个巨贾云群。” 李凌冰蹙眉道:“他可能听岔了,或是被人故意算计了,总之,和那个云群没有关系。你不用动他。” 严克沉默,良久,幽幽脱出一句,“晚了,我已经命人把云群捆了,算算时候,今夜应该到我府上了。” 李凌冰跨前一步,怒道:“严止厌,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 “我蠢?”严克别过头,面若冰霜,黑眸里结着冰锥,似要把李凌冰砸穿,“还是你的淮弟蠢?” 16、第十六章 李凌冰被戳到了痛处,撇过头,躲避严克的目光,“弟弟他年纪还小,心思又单纯,有的时候——确实容易受人蒙蔽。” 秋阳在鱼竿上闪烁,池面上原本静如镜面,却因为严克烦躁地提拉而搅浑了池面,水波粼粼向外荡去,不知他的心境是否也像这秋水? “你知道,就是此时此刻,有多少人等着淮王爷真正长大吗?有些人的成长需要付出血与骨的代价,我们这些僚臣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些代价降低到可以承受的程度。但凡事都有前提——想要平地起高楼,淮王爷这根梁得立得住,抗得下!” 严克有时候真是现实得令人生厌。 但偏偏他总是对的! 李淮曾坐上龙椅,即使已经扫除一切障碍,他还是不堪用,将国家搅成一锅沸粥,外来的强敌想要分上一羹,内部的蛀虫更是想蛀锅重来。 李淮是扎在李凌冰心中的一根刺,就算有一天,在绝境之下,她想要摒弃这根刺,连皮带骨拔出来也必是带着心头血。李淮的死是横亘在她与严克之间无法跨越的山壑,说来有些残忍,她将上辈子的孽归于这辈子白纸一般的严克。 任性也罢,赌气也好,不管李凌冰心里如何想的,面上的她都不可能亲口承认严克是对的,“不管怎么说,现在抓错人的是你严止厌。” “抓错?”严克轻哼了一声,脑袋往旁边一歪,用目光斜乜她,“得罪我的人我都记着,不会抓错。”他啧啧对着李凌冰摇头,“真可惜,你长着一副聪明面孔,没想到却是个笨肚肠!” 李凌冰觉得孙覃揍严克那一拳下手还是太轻了。 这小狗崽子理应就地打死! 李凌冰没好气地说:“严止厌,别故弄玄虚卖关子,有什么话我们摊在明面上说。” 严克露出小人得志的笑,“明账上的事,解释给你听也无妨。有人给淮王爷做了局,不管那人是谁,都是想以私铸铜钱的罪名给淮王爷头上泼脏水。那个叫尹琼的松州人前几日就被我找到,连找人的功夫都不用费,干干等着被抓,不用审,就一口咬定是与淮王爷合谋铸钱。” 李凌冰暗想,人抓住了应该也好办了。 严克却说:“和一个地痞无赖讲家国大义,他不懂;许他荣华富贵,他背后的人早就给过了;以死相胁,他这样的人最不怕好死;用什么重要之人去胁迫,偏偏是个六亲缘浅的孤家寡人。你看,对方算无遗策,是铁了心给淮王爷泼墨。” 李凌冰的心提了起来,她不得不去看严克的鱼竿,使自己分一下心,也就没那么燥了。 不知怎么的,鱼从来都没有咬钩。 严克继续说:“从淮王府花出去的假铜钱尚不足一万缗,却经由一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人手。铸钱的事之所以还没有被捅破,不是因为淮王爷运气好,是背后之人嫌火不够旺。我可以杀了尹琼,但撒到海里的钱根本不可能一文一文收回来,也堵不住悠悠民口,” 明明说话的人是严克,李凌冰却觉得口干舌燥,她咬住嘴唇,忍住没有催促严克。 “此事的转折是你弟弟的愚蠢,他把松州的尹琼听成松江府的云群。我想——”严克薄薄的唇向上一扬,“反正都是脏水,乐得再浑上一些。” 李凌冰怒道:“你这话说一截,断一截,到底是钓鱼,还是钓人!” 严克忍不住笑,仿佛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事情扯上云群,就会有更多的人会被卷进来。巨贾铸钱,必定是惊天之数,是又上了一重天。积年累月,往多了说,两京一十三省民众手中的钱一半儿都可能是假的。真要是戳破了天,就算是再不理人间世事的神仙,也该睁一睁眼了。” 李凌冰喃喃自语:“铸钱的事本来就经不住细查,细查——” 严克把话接了下去,“火信就要引到某人的后院。我请了云群在元京的管事来严府喝茶,好酒好肉供着,苏杭小曲儿哄着,把冒名之事囫囵给他说了。管事带着我的人去松江府请云群亲自来京。云群进京的风声放出去,元京城的风和浪便戛然而止,这风此刻没有刮起来,以后便再也不会起来。” 李凌冰长舒出一口气,“从平底起风岚,到风平浪静,短短十多日,你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做了。” 严克眸子一亮,“你是在夸我才思敏捷,机智过人吗?” 李凌冰挑眉,“以乱打乱,以暴止暴,你一直是这副鬼德行。” 严克撇嘴,“这话怎么听着像是骂人。” 李凌冰问:“那一万缗不会出什么差漏吧?” 严克不以为意耸肩,“区区一万缗,如泥牛入海,不会有人察觉的。” 李凌冰笑,“怎么你严止厌就先于他人察觉了?” 严克嘿嘿一笑,“那是我在淮王爷身上装了只眼珠子,我自己走路,只用一只眼睛。” “你说,弟弟身上安了几颗眼珠子?” “多不胜数,但是——”严克舒展筋骨,眯起眼睛,“任凭谁的眼珠子都亮不过我。” 李凌冰接嘴:“嗯嗯,此话有理,狗崽子的眼睛在夜里也是发光的。” 严克:?? 李凌冰沉目看严克钓鱼,两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她察觉到时日不早了,转身默默离开。 严克喊住她:“之寒小姊,你这人惯会揭我的短,今日怎么转了性?我都说了那是明面上的事,明摆着底下还有暗账,你怎么偏偏就不问我?” 李凌冰说:“你丢个鱼钩,我就一定要咬线?淮弟的事已经解决了,底下都是你严止厌自己的盘算,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呐。”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呐?”严克低头重复李凌冰的话,随又自问自答,“和你的确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的事你不在意。” 李凌冰头也不回,“知道便好。小狗崽子,下次打架之前,记得看看严春在不在跟前,明知自己打不过,就该多忍耐些。吃亏,可不像你严止厌干的事。” 李凌冰突然转过身来,用右手拨开帷帽的珠帘,左手从胸口衣襟内扯出一条红线,那红线下面坠着沉物,被她一丝丝扯出来,露了头,是一枚铜钱。她咬住红线,轻轻一扯,把铜钱用手指撵了,举在嘴边,不断地向铜钱送气。 严克皱眉,“你做什么?” 李凌冰眨眨大眼,“被我捂热了,吹凉了再给你。” 严克脸皮一抽,“难不成假铜钱上面沾了仙气,还是我从你那沾不得一点热?你倒说明白,我是有多讨嫌?” 李凌冰将铜钱丢给严克,“人贵有自知之明,你心里明白就好,说出来伤和气。接着!” 严克伸手接了铜钱,摊开在手心感受,果然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攥在手心,似个冰疙瘩,抬头,李凌冰已经走远了。 严克挑起鱼竿,看着空空如也的竿子,投以轻蔑一笑。 谁说他的鱼竿上挂鱼钩了,他明明连鱼线都没有绑!他从来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干巴巴等鱼上钩的人。很多事情,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怎么有人还当了真? 严春从假山后面冒出头,朝着李凌冰离开的背影啧啧摇头,“好伶俐的嘴,我看比那位张夫人的嘴还利些。” 严克皮笑肉不笑,“春儿,以后打架,你要赶在我前面,我不喊停,你不许停手。” 严春从假山后闪出来,“那是当然,他日公子为将为帅,我必是前锋,鞍前马后,为公子开路。不过,”严春歪过头,眼珠子骨碌一转,笑道,“我还以为,她说那些话,公子会生气的。看起来,是我小瞧了这位姑娘。” 严克一字一敲打:“是你小瞧了你家公子。” 严春鼓起两颊,眯着眼,露出长辈般慈祥的微笑,并不接话。 严克补上一句,“再说了,你哪只眼睛看到那是一位姑娘,明明是个出家人——披着人皮,做尽坏事的那种!” “是是是!公子的眼睛里看出来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严克想用什么东西砸严春,无奈手上除了鱼竿,就只剩下那枚假铜钱,一思量的功夫,早就定下神,这东西真的丢出去,倒也有些舍不得,只得用眼刀狠狠剐了严春一眼。 严春从身后抓出一只浑圆的橘猫,“公子,咱们抓回去养着吧,多可爱啊?” 严克却说:“我最讨厌猫了。” “哦,好吧。”严春拎着猫颈后面三两肉皮,把它举到眉前,“小猫咪呀小猫咪,没有办法,公子讨厌猫,我春儿只能听公子的。下次再找你玩。” “喵——” 黄猫四脚落地,钻进了假山。 严春安静了一会儿,问:“公子,咱们回府吗?你不是还请了远客。” “不急,容我——再想想。”严克慢悠悠道,手上的鱼竿岿然不动,心里却是千头万绪,他在算一笔账。 邓国公在北境共养了十五万的兵。一个兵每月要费去两石八斗的黍、粟。不计肉食,北境的兵一月就要吃掉四十二万石粮食。 邓国公驻守北境已有五年,从在北望塬安营,便命手下的拓荒开垦,以备不时之需。严克记得,他十岁那年,父亲从北境捎来一只古耜,是用牛肩胛制作成的用来犁地的农具。 父亲信中说,北栗南稻是一国之仰,民没有粮要反,兵没有粮食,会哗变,会输仗。新垦的耕地要等上三年才能收获,到了第四、第五年,也算不上丰收。种粮和育人一样,需要人一代一代人去驯化,积年累月,才能育出饱满的诱人的足以填饱肚子的那一颗。 但是,北境已经缺粮九个月了! 边境天寒,白色的雪会冷下士兵的身躯,空空荡荡的粮仓会冷下十五万将士的心。虽然父亲在家信中从未提及过战事,但严克很清楚父亲与兄长的处境,他们举步维艰,苦苦支撑。 严克决定赌一把,脏水泼到李淮头上,他也可以擦到别人身上。一会儿回了府,他需要死咬住云群,就算真成了一条疯狗,也要让云群出点血。 严克不要云群的钱,他要两江富饶之地的精米,送到前线战士的嘴里。父亲知道后,大概又要说他剑走偏锋,但又能怎么样呐,反正他已经是严家四子中最没用的那个,个个都能提刀上阵,就留他在皇子堆里读书。 仿佛他的肩太瘦了,挑不起一丝一毫的重量。 等到云群的粮食送到北境,不需要太多,只要挨到来年春天,待北境的田上再一次破开绿芽,希望的种子也会随之在将士们心中生根,发芽。 再苦难的日子,有了希望,熬一熬,便能过去。 严克深吸一口气,抬头眺望北方的天,“父亲,有的时候,真希望你就在眼前,像别人的父亲一样,告诉我哪些事可以做,那些事不可以做。可惜你总是在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我想要哥哥们的父亲。” 17、第十七章 李凌冰提裙走上太真宫丹墀,微歪头,单指钩住帷帽的系带,向下扯松,将帷帽从头上摘下来,抱在怀里。她的下巴抵住帽边,目光垂在地上,鞋底慢吞吞向前拖。金乌正从她右侧甬道尽头的墙边落下,将她的脖颈与背脊勾出一条流畅的金色光带,仿佛一只低头的瘦鹤正缓缓走进她的笼。 在被宫女围住之前,李凌冰已经挺起背,抬起下巴,舒展开身上每一寸地方,在宫女服侍下,她脱下披风,喝过薄荷茶,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她撩开纱帐,看见李淮睡熟的脸。 李淮的上半身还赤/裸着,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四周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道,盖过了屋内原本的薄荷香。秋日里本不该烧地龙,但从李凌冰走进来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宫室扑面而来的烫。 皇后大概是怕李淮养伤的时候受寒。 李凌冰看着李淮的脸,白润的脸颊挤出两坨白乎乎的肉,眼睛和鼻子都藏在肉里,像颗饱满的水蜜桃。睡熟以后,他不会紧蹙眉头,不会呼吸急促,不会突然惊叫,永远是平顺地一吐一吸,偶尔低声呢喃几句,嘴角也是挂着笑容的。 一个从来不会做噩梦的人,多幸运啊。 她曾见过一人,闭眼以后,有数不清的梦魇会缠上来。她必须像哄孩子般哄那人睡觉,有些时候,又是反过来的。 小霜还跪在榻边给李怀捶腿。她跪得足够久了,久到忍不住用手揉了一下自己酸麻的后腰,十指稍稍舒展后,又立刻像小鼓点一般捶在李淮腿上。她的眼皮不断向下垂,头也不住向旁边歪,仅凭着最后一丝清醒神智去驱使一双手。 李淮身边的内侍冯宝轻声点了小霜一句,“姐姐,太真子该沐浴了。” 小霜突然睁开眼睛,慌慌张张站起来,朝冯宝投去感谢的目光,立刻上前来给李凌冰宽衣。 李凌冰笑着推开小霜的手,“你留在这儿照顾淮王爷,贪暖之人应该留在这。” 小霜眨了眨桂圆一般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李凌冰,低下头,并不敢动。李凌冰转身离开,去平日里打坐的青庐睡。宫人将宫灯里的火烛点亮,灯影重重间,房梁上一道黑影闪过,蓝色尾巴追随李凌冰而去。 小霜还待在原地,低头咬唇,显得十分苦恼。 冯保拿了一个软垫放到榻边的地上,用手拍松,微笑道:“姐姐,连我们淮王爷也要听太真子的,她让你留在这,你就安心留在这。夜还长呐,隔着垫子,腿没有那么疼。” 小霜再次朝冯宝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跪在软垫上,果然舒服多了。 李淮在太真观养了十多日,总算又能行动自如。果然如严克所料,铸币的事没有闹出来,李淮虽然惊魂未定,却在皇后反复催促下,不得不重新回辟雍学宫上学。 某日下学后,李淮抬腿进来就向李凌冰抱怨:“严四也是个不堪用的。” 李凌冰眼皮一跳,心想李淮和严克,平日里出双入对,连书也抄同一本,一条绳上的蚂蚱,看起来挺登对的,今日是怎么了? “难怪辟雍宫里那些人总和他作对,嫌他在讲官面前恃才挑眼,明里暗里请他吃拳头。别说他们,我最近也看他十分不顺眼。他们说的没错,严克除了会读死书,写写腻人的青词,根本是一无是处!” 严克他——会被人欺负? 李凌冰很是吃惊。 记忆里的严克总是谈笑间就决定人生死,白骨堆里坐着的少年皇帝,他不欺负别人已是他人的万幸。 他这样的人也会被其他人欺负吗? 李凌冰想起来,她与严克相遇之时,他已及冠入阁。那夜雪下的很大,值庐的烤火不够旺,前辈们都聚在火堆边议政,拟票,只有他被排斥在外,独自站在门槛上看雪。 李凌冰从他的目光中走过。她悄悄打量他,看见他抓起地上的雪,握在手心融化,雪水顺着他的手指流到柴火上。 内阁的那些老家伙们更冷了。 少年的严克是怎么样的,她从来都不知道。 临冬之月,李淮还贪凉,举起凉掉的茶就“咕嘟咕嘟”往喉咙里灌,喝完把茶盅往桌上一砸,突然看到姐姐神情古怪地盯着他,问,“姐姐,你盯着我干什么?” 李凌冰张着一双杏仁大眼看着他,慢慢皱起眉,他突然就明白过来,拳头砸在桌上,震得杯碟颤抖,“严四到现在都没能查出,是谁半夜偷袭我。” 李凌冰想起那个玩笑——挂在李淮身上的眼珠子。他知道是谢忱绑了李淮,也自然知道她这个做姐姐的“苦心”。 严克要是真敢告诉李淮,大概是嫌命太长,她非咬不死他! 恰在此时,李淮补了一句:“更可恶的是,他让我来问你。” 姐弟四目相对,姐姐在心中暗骂一句“混蛋!”,弟弟一派天真自然,“他的原话是——问问你那个不聪慧不美丽不端庄不大方的姐姐,她可能知道些隐情。” 李淮目光炯炯,“姐姐,你真的知道吗?” 李凌冰抓住李淮的手,感情真挚,神态自若,“要是姐姐知道是谁欺负我的宝贝弟弟,姐姐一定亲手给你报仇。可是,弟弟,姐姐真的不知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一定相信我。” 李淮狐疑扫一眼李凌冰,“那严四怎么——” 李凌冰抢白:“他严止厌非神非鬼非贤非圣,也不是什么文王周的后人,会什么起蓍卜卦,哪能事事皆知?他是哄你的,他这个人做人最不地道了。” 李淮点点头,“他这个人的确不地道。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能知道我的仇家。” 李凌冰挑眉,背过身去,撇嘴,即使是自己亲的弟弟,也还是讨人厌的崽子堆里的一个,圣贤书里长出的“君子”——女人是高攀不起的! 李凌冰转而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容,试探问:“弟弟,严止厌做了其他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了吧?” 李淮是个最藏不住事的,又是个被宠坏的孩子,立刻和盘托出:“他竟然让他那个做首辅的叔叔停了我的岁赐!你也知道——”李淮探过身来,压低声音,“我刚因为松州商人的事折了八万两银子,年关将至,我府上连块肉都吃不起了!你说他是不是成心让我难堪!” 真要逼李凌冰说出心里话——这岁赐停得绝了! 就该让李淮吃些苦头,苦人堆里才能长出真英雄。李淮这么个亡国之君——虽然是上辈子的事,但眼下发生的铸钱案就是重蹈覆辙的迹象,绝对要扼杀在摇篮里。 李淮晃捡不重要的事情说。 李凌冰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铸钱的事,最后怎么样了?” 李淮手指“哒哒哒”敲着桌面,嘴角一撇,“还能怎么样,严四逼着我把那爿铜铺卖给了另一个商人,只卖了一万两也便罢了,还不给现钱,换成同等价值的粮食来搪塞我。我要那么多粮食干什么?统共生了一张嘴,吃到死也吃不完。严四又说以我的名义,把粮食捐给边境的将士。我说一万两的粮食,吃不了一个月,剜我的肉医他严家的疮,他好算计!他也急了,说不惜得这一万两银子,就放在我府上堆着,生了米虫他也不要!他严克现在是主子,我是奴婢,什么都得听他的。他告诉我,他已经同那商人谈妥了,以我之名,捐六万两粮给边疆,让我即刻上疏圣人,说我以自己为表率,倾尽家财,给将士捐了些粮。你说他是不是太嚣张了,他让我写,我就写,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闭嘴!我问你,严家守的是谁的天下?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姓严还是姓李?严家军?那是外头人捧杀他人的诛心之话,你也学着他们说?我问你,天家有几个钱袋子?你那八万两银子是私产,也是国产,圣人哪天兴起,命人查你的八万两花去哪了,松州那爿铸钱铺子的事你能有信心瞒得住吗?” 李凌冰仿佛看到一只小猪仔,甜甜安睡在屠刀之侧,有守圈之犬在它身边吓走屠夫,它却只嫌犬吠声太恼人。 李凌冰一字一顿道:“现在,马上,把给圣人的疏给写了,然后把你家里那些粮食统统给我送出去!” 李淮从未见人脸色,当下更是不服,“好啊,姐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却帮着外人来教训我,我要去找母后评理!” 李淮是被宠坏的孩子,但他的确成长得太慢了。 在天家,不会识人,是致命的。 李凌冰强压住怒火,拉住李淮的袖口,“淮弟,听姐姐的话,姐姐不会害你。严止厌他有自己的算计没错,但他在某些方面——有他的过人之处,你应该相信他这一次。” 李淮站起身来,甩掉李凌冰的手,眸中突然泛起一丝不怀好意的得意,“姐姐,我还以为你也讨厌他,如今看来,倒也不一定。我本来要同你分享一个好消息,被你这样一吓,我倒不确定要不要告诉你了。” 李凌冰淡淡说:“姐弟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 李淮说:“我知道他们今天要合伙去欺负严四。” 李凌冰眼皮一跳,“谁?” “老三还有孙覃那家伙儿。” 李凌冰轻咳一声,不以为然,“小孩子间打打闹闹,算不得欺负!” 李淮伸出手指晃来晃去,“非也非也,这次不一样,严春那狗腿子今日不在,所以说,这次未必是小打小闹,卸掉严四一条腿,也未必不可能!” 李凌冰瞟一眼李淮,真想一大巴掌糊上去! 18、第十八章 亲生的! 流着一样血的弟弟! 要冷静!要谆谆教诲! 真拍死了,也没什么好处! 李凌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已经平复下心情,语重心长地对李淮说:“弟弟,他是你的幕臣,你和他暂时是一体的。母后费尽心力把他送到你身边,不光是替你抄书,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讨你开心是一回事,为你所巧用,又是另一回事。姐姐给你一句话——只要利用得当,你就算真把他严止厌榨干了也没人怪你。” 李淮嘟囔:“听你的意思,我堂堂一个亲王却要仰仗他严止厌。他算什么东西!” 李凌冰绕到李淮身后,拍拍他的背,“文人最重座师之恩,同年之谊。这两样东西你同他都没有,也只有少年之伴在他眼里还值那么当子——” “我——” 李淮还想说话,却被李凌冰按到椅子上坐好,“你不喜欢他不要紧,只是,要让人知道,打狗还得看主人。你以为别人欺负他,是因为他恃才傲物、样样出挑?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三皇子和孙覃的拳头实实在在打在严四身上,丢的却是母后和你的脸面。若换作我是你,我一定赶在严克被揍前,和李湘光明正大地来一场君子之决。” 李淮翻眼皮嘀咕:“那岂不是和老三撕破脸?” 李凌冰在心中冷哼一声。 宠坏的孩子令人厌恶,比宠坏的孩子更可憎的是胆小怕事而又被宠坏的孩子。前者只是自私自利的暴徒,而后者则是自家人里的“暴君”。 一遇到寿王李湘这个硬茬,李淮就当了缩头乌龟。他根本不知道,真正让他的尸骨停在九嵕山冥宫臭了烂了的,是他严克——这块世间最硬的骨头。 李凌冰还在耐着性子宽慰李淮,“放心吧,弟弟,小孩子打架是稀松平常之事,圣人不会放在眼里的。” “要去你去,反正,”李淮连连摆手,“反正我不去!害我丢了岁赐,他活该吃吃苦头。” 李凌冰轻叹一口气,“你告诉我,严克被堵在何处?” “还真去!”李淮抽动鼻子,露出极为不爽的神情,眼皮一翻,“从圣人的禁宫出来有条极为隐蔽的甬道,你找到那棵银杏树,就能找到严四。” 李凌冰愣了一下。 她记得那棵古银杏,也记得甬道里那几条獒犬。 怎么偏偏是那个地方。 “借你的披风用用!”李凌冰从李淮身上粗鲁地扯下披风,挂到自己手臂上,她快步流星往外走,同时,朗声大喊,“谢嘉禾!” 谢忱悄无声息地落地,起身,用眼刀剐了李淮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跟了出去。 李凌冰站在寒风里,已经穿好披风,她正将风帽拉起,听到谢忱跟上来的脚步声,头也不回地扎入渐渐沉下的夜中,风挂起她的披风下摆,在空中猎猎作响。 严克被五个人围在中间——这其中有三皇子寿王李湘和临光侯长孙孙覃。 一帮杂碎,狗仗人势的玩样儿! 偏偏一个也打不过! 严克恨自己的父亲为何不让他习武,同样是儿子,怎么三个哥哥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他却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得不到。 他本不屑与他们动拳脚,私下里混斗是稚子才玩的把戏。但是严春的父亲被这帮人下了黑手,打断三根肋骨丢在街上,老爷子栽在寒凉彻骨的地上整整三个时辰,差点被活活冻死。 他让严春在家里照顾父亲。 明知这是个陷阱,他严克还是来了,他要明明白白告诉这群人,这类下三滥的手段——冲他严克来,再不成,找李淮这个靶子也成啊! 寿王李湘身着精绣绛紫长袍,背手站在最后,身旁是临光侯家的孙覃——他的手搭在腰间的一柄短刀上,挡在两人面前的是三个身着纻罗袍子——满是褶皱,宫绦被随意系在腰上的喽啰。 三个喽啰朝严克聚过来。 李湘和孙覃对一对眼,脸上都挂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四只眸子似豺狼般在黑暗中发光。大概是因为还端着“君子”的架子,两人没有像斗鸡走犬之徒大声起哄。 一切都交付了眼神中,你睨一眼,我睇一目,你点点头,我挑挑眉,眉飞色舞,眼波拉丝,一切尽在不言中。 “丫的,你们两个在台上唱杨妃醉酒是吧!”严克吼了一句,与三人扭打在一块儿。 严克的脸上立刻实实在在挨了一拳,脸上的肉都弹了三弹,嘴唇又麻又辣,齿间沁出鲜甜的液体,啐在打他的人脸上。他的手臂钳住一人的脖子,脚勾在另一人的腰上,喉咙里滚出阵阵闷雷,被人夹在半空,形如车裂。 第三个人偷偷摸上严克的后脑,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向下一扯。他的头猛然向后一沉,跌到地上,陷进淤泥里,被人踩在脚下。他的四肢被另外两人死死压住,他想挣脱,但气力流失很快,他没有办法同时抵抗三个人的力量。 严克张开眼,他的头顶只剩下一方很小的天,那天里挤满了青面獠牙的鬼,神龙无形的黑手,他听到自己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要拼命呼一口,眼前才能清明一些,捉到那方天里唯一泄出的光尘。 唯一的光亮也被重重黑影遮盖。 寿王李湘的脸从上方一晃而过,然后对上孙覃那双鼠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他手里握着某件东西——敛着比月光还要冷的寒光,那东西不断落在他脸上,痛到极致就麻木了。 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从风中潜入,破开鲜血的腥甜,横冲直撞冲入他的肺,又凉又疼。 嗯—— 薄荷? 严克喉咙发出一声怒吼,像腾起鱼尾竭涸而扑的鱼,反扑到孙覃身上。血顺着下巴钻进脖子里,又湿又黏,他甩掉眼睛里的血,总算看清了孙覃手的东西——那柄刀。 孙覃他倒握刀,用刀柄打的他。 严克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孙覃的脸,孙覃别回头躲闪,拳头都落在他耳朵上。孙覃哀叫,求饶,辱骂。另外三个人早已扑过来抓住严克,将他丢到地上,这一次把身子全倚上来压他。 “一击,两击,三击……”严克不喊也不叫,却在心里默默数孙覃打他的拳数。 不是闲来无事,是想找机会,双倍奉还! “主子——”谢忱皱着眉头,不解地看向李凌冰,“不用我出手吗?” 李凌冰的脸埋在风帽里,看不出神情,好似一尊木骨泥身的菩萨,躲在遥遥云间,听不见也看不见。 谢忱咽了咽口水,又轻声唤了句:“主子。” 李凌冰仿若未闻。 砸在严克脸上的拳头越来越密,像无声的雨点,伴随着几不可闻的呻/吟。 直到孙覃从严克身上爬起来,吐了口唾沫,“王爷,昏死过去了。” 李湘折起膝盖,抵在严克胸口,细细欣赏他的杰作。 “现在!”李凌冰飞来披风,朝严克的方向跑。谢忱紧跟着她,却被她突然抓住胸口的衣,她的眸子在风帽里盈盈发光,“谢嘉禾,我一个人去。等他们散了,你悄悄跟上李湘,打死,算我的。” 谢忱愣在原地。 李凌冰又道:“就是不要叫人看出来是我做的,”她上下扫一眼谢忱的道袍,拉扯他的逍遥巾,“把这身皮脱了,太招眼了!” 谢忱乖乖把道士袍脱了,卷成一个球,屈身放到脚边,拍拍衣角,小心翼翼地抬目,“要蒙面吗?” “天黑,看不清脸的,”李凌冰捏一把小奶肉,“认得寿王吗?” 谢忱抬下巴,绷直背脊,“认得,那个身段像女人的!” 李凌冰说:“我有七字真言——心要黑,拳头要硬。去吧,谢嘉禾!” 谢忱化作一道黑影,转瞬消失在李凌冰眼前。 李凌冰转身,走得气定神闲,抬手推开宫室的门,缓缓走入五人视线,在寿王一行又惊又奇的目光下,她褪下风帽,摇摇头,散一散混浊的气息,抬头,看向李湘,瓮声瓮气问:“湘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或许是因为已尽兴,又或许是被人撞破,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兴致,他们像一群一哄而散的麻雀,一个个滑出李凌冰的视线。 李凌冰的手抓住从她身边闪过的李湘的袖子,“三哥哥,玩得可尽兴?” 李湘冷哼一声,抖抖袖子,“尚可,开始的时候,觉得热血沸腾,可人晕得太快了,到现在觉得没什么意思。” 李凌冰挂上一抹笑,“夜还长着呐,下半夜,妹妹祝你玩得更开心些。” 五个人相视而笑,似刚喝饱了酒,那种满足与得意使他们的脚步也醉乱了,双腿交叉软成麻绳,勾肩搭背地走进甬道,一寸寸被宫中的黑暗所吞没。 人只要走到暗处,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谁都不好说。 李凌冰的衣摆荡在严克满是血污的脸边上,濡上了一些血污。她面无表情地盯看了一会儿,瞧着他如虾一般蜷缩着身体,又犹如孕妇肚子里的婴孩。 暗夜,鲜血,污泥,与严克英俊的侧脸很是相配。 李凌冰走到严克的头边上,蹲下来,两手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宫室外拖。她听到墙那头,传来几声惨叫,嘴角挂起满意的微笑,一蹙眉,低头抱怨:“死小狗崽子,这么沉!” 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人影两条。 李凌冰拖着严克路过正在被胖揍的寿王李湘五人组,连目光也没分出半许,径直走过。 你们打你们的,反正和我太真子无关。 突然,李凌冰觉得自己的手向下一沉。 那只原本软趴趴滑腻腻的大手反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似蛇一般缠上她的手臂,她的骨头脆,再用力下去,就要被他捏碎了! 她想丢下人逃跑,却被沉如麻袋的人拽回来,小鸡提拎一般,跌坐在地上。 四目相对。 李凌冰心里暗叫不妙。 你个鬼,不是晕过去了嘛!这世道想做好事不留名,怎么也那么难? 19、第十九章 “啊!” “你小子谁啊?知不知道——啊!” “你们三个是孬种吗?弄他——啊啊啊啊!” 连连惨叫传入耳中,那边打得火热胶着,这边的气氛却凝成冰窟。 严克一身白袍子上鲜血染梅,污泥描川,骨头像是提线木偶,咯吱吱乱动,形态诡异地从地上弹起来,黑发从冠里披散下来,遮住他血红的眼睛与青紫的脸。他放掉李凌冰的手臂,支在身后地上,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清浊之气吸进去,撑开他胀疼的肺,他的喉咙里滚出一阵低沉的怒吼,刹那间破开眼,寒光凛凛,已是活了过来。 李凌冰站起身来,想去揉摔成两瓣的屁股,但又觉得姿势太不雅,只能假装理衣服。她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的话和严克唇枪舌剑,余光悄悄带到他,手指绕着披风带子,随时准备利刃出鞘。 但是,严克从她眼前走开了。 嗯? 这么个大美人大恩人站在你眼前,你竟然不为所动? 肯定是瞎了! 严克肩膀一提一沉,每次扯到左腿,靴底总是擦着地面趿过去,他的背脊挺直,动作却缓慢而痛苦,一步一拖,艰难向李湘他们走去。 看起来坠楼之后,严克的腿伤还没好全。 李凌冰五味杂陈,鼓嘴吹起额前的碎发,暗骂一句:“小狗崽子,人菜,气性大。” “嗯哼!差不多行了,不过瘾,挑个黄道吉日再战!”李凌冰朗声道,抬头望月,确定风清月朗,不会平地起雷劈她。 谢忱左手正抓着李湘的衣襟,李湘的四肢软软甩在身边,谢忱的右手高高抬起,倏得向李湘的脸砸去,听到李凌冰的话,戛然而止,收放自如的拳头停在李湘脸前一寸,硬拳瞬间化作糅掌,拍一拍李湘的额头,“他严四,主子罩的!懂?”谢忱一个漂亮的鲤鱼跃门,一脚踹开企图从背后偷袭他的孙覃。 谢忱看到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脚尖与脚跟迅速点几下地,刚好躲开像疯狗一样扑向孙覃的严克。谢忱凝眸看着眼前的两人,朝旁边又让了让。 严克和孙覃像糖一样搅在一起,又像两块石臼里的年糕——千锤百打下,变得难舍难分。 “晦气!”寿王李湘抹去嘴角的血,跳着脚,骂骂咧咧地带着三只狗腿子遁入黑夜。 谢忱双手抱臂,用食指扣着自己身上的中衣,汗水浸透了衣料,凉风一吹,冷得他直跺脚。 孙覃被严克压在身下,一个劲地挨揍,他的手指摸向掉在地上的刀。 谢忱默默动了动脚,“哐当”一声,踢走了凶器。 “严四,我错了,我给你赔罪,别打了!”孙覃彻底放弃了反抗,大声求饶,“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严克的拳头不停,一拳胜过一拳得重,一击赛过一击得快。孙覃的惨叫声响彻深宫。 严克觉得自己的气力在一点一滴耗尽,拳头也疼得几乎麻痹,但他的血液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沸腾,如奔腾不止的大泽大川,亢奋的激流浸没他的身体,扼得他几乎窒息,但窒息带来的并不是难以忍受的痛,而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与爽快。他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打孙覃,也忘了严春父亲的苦难,他完完全全是受躯体控制的,不由自主地,就将拳头送到孙覃脸上。 揍人的感觉原来如此爽快! 空气中的薄荷香味再次袭来,犹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人燃起一支清幽的香,人只要凭着这香味就可以走出黑暗。 严克的魂被拽回了一丝半缕,足以让他理智回笼,他咬紧牙关,极细微地调整了最后一拳的角度,避开了孙覃的太阳穴,一击落下,将孙覃彻底打晕。严克长吁一口气,从孙覃身上跨下来,颤颤巍巍地想要站直身子,却一时没站稳,朝后跌倒,他干脆双手支地坐着,胸口依然剧烈起伏,大口喘气。 李凌冰悄无声息地挪步到孙覃身边,用脚踢了踢他沙袋一般的身子,“呵呵,下手可真够黑的。” 谢忱探过身来,“主子,他——”他还未说完,瞧见严克正凝着黑眸,一动不动,视线平移是他的下身,那地方颇为特殊,他此刻又只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苎麻中衣,稀疏的经纬针线交错,向着皎洁月光那么一迎,影影绰绰朦朦胧胧,傻子都知道严克在琢磨什么,谢忱用手遮住关键部位,嚷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严克满是血污的脸邪邪一笑,大如桂圆的黑瞳孔莹莹发光,“早就想验一下了。”他转而看向李凌冰,“有人鬼话连篇,养只小粉郎在身边。” 谢忱怒道:“无礼!” 严克也没给他好脸色,递上眼刀,“小鬼,先滚去把衣服穿上再和小爷说话!” 谢忱看向李凌冰。 李凌冰点点头,“谢嘉禾,把衣服穿上。” 谢忱跑回去穿衣服,走到一半,又绕回来,道:“主子,你想办法弄开他的嘴,否则弄不好他会被自己舌头憋死的。”他指指孙覃,然后小跑着走开了。 李凌冰嫌弃地看一眼孙覃,连连摇头,转而看向严克,“你也不想弄出人命吧?抬抬你的贵手,把舌头给我从嘴里拔出来。” 严克的双手向后爬了爬,让自己的身躯更舒展一些,“之寒小姊自己动手吧,我嫌脏,不想碰。” 李凌冰又看一眼孙覃。 果然如谢忱所说,孙覃浑身抽搐,喉咙里如同积痰一般,呼噜噜发出声响,因为被严克打得脸上开了染料铺子,脸有没有憋青倒是瞧不出来。 李凌冰是真的不想弄出人命! 没办法,只能牺牲一下自己的清白了。 李凌冰俯下身,闭上眼,刚埋下头,准备把唇贴上去,身子就被人撞倒,形如恶狗扑人。她的细腰被一只大手捞起,那手把她身子扳正,将她双臂箍紧,死死压在身下。她闭着眼睛,十分敷衍地挣扎两下。干柴烈火,要两个人一起动,这火才能拱起来。 她此刻不动,反倒是能保全自己。 李凌冰听着严克混浊的喘息声,翻开一只眼睛的眼皮,朝身上那座微微颤动的巨山笑,“怎么?你不救,还不准我救?” 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线,如得了一尾鱼的猫儿,嘴边还沾着鱼腥。 她是故意的! 成心戏弄于他! 像抓蛇一样,这女人怎么每次都能抓脖颈后三寸的肉,他想咬人,也伸不出去嘴啊! 严克眸子里燎起火,怒道:“你这女人脑子是不是有病?” 李凌冰说:“豁得出去,方能显出我舍己为人啊。” 严克感觉从背心脖子向上三寸,颈窝处徒然生出一条吐着火信的小蛇,顺着后颈向上游走,钻进脑髓,得了头风一般得钻心的疼,真真怄得他胸闷气短,说不出话。 “你身上像火炭哦!”李凌冰道。 严克把双臂往中间夹紧,胸口剧烈起伏,气息又乱又急,“你别激我,我不吃你这套!这么喜欢贴男人,贴我好了!” 严克还是太嫩了,嘴上挺凶,身子却在抖。抖着抖着,从衣襟里漏出一个沉甸甸的物什,打在李凌冰脸上。 “什么东西?” “天底下的人都喜欢的东西。” 李凌冰打量那东西,“哟,小狗崽子,家里没钱了?穷到用假铜钱做狗项圈?” 严克反击:“你不懂,这东西自有它的妙处。” “好在哪儿?” “它香得很——全天下的人都喜欢闻,我是个俗人,也喜欢得紧。” 李凌冰眯眼,仰起头,像条鱼一样向上滑,奋力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什么香?哦——小狗原来喜欢铜臭味,口味好重哦。” 严克俯身靠近,滚烫的气息喷到她脸上。 铜板突然下落,男狗子附体一般,钻进李凌冰衣缝里,贴着她胸口那寸肉,一丝丝透心凉激得她一个冷颤。 他故意挑事:“你再仔细闻闻,这香可还熟悉?” 李凌冰紧扣贝齿,咬住挂铜钱的绳子,把铜板扯出来,然后向左侧一咬一扯,绳子拉伸又回弹,弹到了严克眼角,他忍不住嘶嘶抽冷气,闭上了眼。 孙覃在一旁求饶,求救,求戳瞎眼睛。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是无声的反抗。 李凌冰抬起脚从严克双/腿间穿过,轻笑,“好了,小狗,给姐姐下来。再不乖,姐姐又要发功了。” 严克沉了口气,翻到一旁坐下,精疲力竭地大口喘气,铜钱勒在脖子上,他的手摸上去,一抹狡黠的笑在脸上划开,“这次是暖的。” “无聊!”李凌冰撇了撇嘴,朝孙覃爬过去。 严克慌了,一个箭步上去,抢在李凌冰前面,把孙覃捞了起来。他转过头来,黑眸点点发亮,“之寒小姊看清楚,救人是这样救的。” 严克让孙覃跪在他面前,他的右脚踩在孙覃肩膀上,双手把孙覃的嘴撬开,拎出舌头,搭在肩膀上脚一蹬,背向后一仰,伴随着一声惨叫,孙覃的舌头被拉得老长了。 这世间有一件东西叫风箱。 严克拉一下,孙覃这个皮橐就响一下。 “唔——” 孙覃重新喘上怡人的空气,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如旱地的鱼,嘴巴一翕一张,贪婪地呼吸着,痛苦地呻/吟着。 严克把脚踩在孙覃头上,转头去看李凌冰。 李凌冰背对着他,她的披风被夜风挂起,在空中张如羽翼,像一只雪地里的瘦鹤,她举着孙覃那柄短刀,对着月光在看,纯白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皮肤晶莹透亮,吹弹可破,好像能掐出水来。 他好想捏一捏这只芝麻汤圆啊。 李凌冰赞叹:“真是一把好刀啊。严止厌,你说呐?” 严克看着刀柄上那殷红的血——他的血,轻声道:“或许吧。” 李冰凌问孙覃:“孙小侯爷,这刀有名字吗?” 孙覃的一条身子刚爬出一小段,突然被人注意到,如遭雷击,整个人木住,瘫软在地,小声道:“这是鄣刀——时隐。”他突然反应过来,连连摇头,“祖传的,要我的命也不能给你们。” 李凌冰看向严克,巧笑倩兮,“严止厌,我喜欢这刀,你想办法送给我吧。” 严克摸着脖子上的铜钱,那铜钱已经凉了,暖钻进他的身体里,烧得他浑身都沸腾,他不作声。 他记得,李之寒希望他做一柄刀吧。 20、第二十章 谢忱在屋脊上跳来跳去,他的道士袍轻盈地扬起又落下,如横贯缁夜的一团翻涌的疾云。他停在兽脊旁,双手撑地,蹲下,袍子衣襟凌乱地滑落在肩上,露出胫骨分明的轮廓,“主子,你要刀,我向他去讨。” 严克的薄唇向下一撇,吼道:“滚开,小鬼!在我面前,轮不到你出头。” 李凌冰低声嘟囔:“反正都是弟弟。” 严克耳朵尖,一瞬间捕捉到这句话,“做姐姐也要有个人样子,这么脏这么臭的猪都啃得下嘴。”他竖起一指,狠狠戳向孙覃,“你就算再贪荤腥,如此这般的臭鱼烂肉,吃下去当心中毒肚痛!” 李凌冰抖抖肩,“吃得邋遢,做得菩萨。” 严克怒吼:“你不是修道吗?成什么鬼菩萨?!” 李凌冰叹一口气,“严止厌,我受够了,不想同你一见面就耍嘴皮子!” “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气人。”严克说得很克制,最后两字几乎是吞下肚子的。 他抬眼瞧她,仿佛是要用目光凿穿她,哪怕是一个很小的神态也都能弄明白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令人失望的是,李凌冰面色如常,她转而拿刀在严克腰前比了比,“严止厌,你把刀挂在腰上唬人,就不会被人随便欺负了。” 严克一时愣怔。 她这是什么意思? 要他习武? 严克心里有一丝不爽的情绪滑过。 这件事一直是他的心病。 严克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那柄象征着武与军的鄣刀——时隐,他仿佛能听到那柄刀在铮响,勾起边塞的胡雁哀鸣,共振北境的吹角连营,金戈铁马的日子就在他眼前。只要他伸指碰一下,他就能抓到。 然,一切戛然而止,如水里的墨,一吹,一摇,转瞬消散不见。 李凌冰的手收了回去,带回了时隐刀。这令他的横在半空的手显得像个笑话。她用刀尖对准屋檐上的谢忱,“你看,他就不会被欺负,你要学他的样子,”她又用刀尖指指孙覃,“千万别学他这么没用。” 她竟然把他和这两个做比较! 可笑! 李凌冰对严克的挂在脸上的愠怒视而不见,甜甜笑道:“我想要这刀,但你得光明正大地赢回来给我。” 严克的眼神在说,凭什么? 李凌冰慎重其事地回答:“想要赠人予宝刀,总能是抢来的赃物。” 严克觉得,她说得也有些道理。 四只眼睛转向瘫坐在地上一脸惊慌又十分无语的临光侯长孙孙覃。 咋的,现在想到这刀是他的了? 刚才不是商量得挺开心吗? 继续啊! 大概两只豺狼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被惨揍的恐惧再次占领孙覃的脑壳,孙覃匍匐在地上,爬过来想抱李凌冰的腿。 严克一脚踹上孙覃的脑门“找死是吧!” 李凌冰抖抖披风,把细腿埋进披风里,正所谓香不外漏。 孙覃转而去抱严克的腿,“严四,你就饶了我吧。今日伏击你是别人的主意,我也是被胁迫才出手的。这鄣刀在我们孙氏传了一十三代了,上面还沾着开国时,孙氏祖先斩下的敌国首领的血,是我族男子血性的辉煌证明,绝不能在我手上丢了。” “就是说,不肯给?”严克开始用脚蹂/躏孙覃早已开了花的脸。 孙覃也是横竖横了,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反正,刀在,我在,刀不在,爷爷打死我!” 李凌冰突然觉得困意袭来,一想到自己回去还要打坐,立刻挂起风帽,眼丝带到严克,“刀的事就交给你了,”她抬头,“谢嘉禾,随我回去吧。你今天累了,我偷肘子给你吃。” 或许风也带着些许天意,把她的风帽再次吹落肩头,她烦恼地垂下目,伸手去勾帽子。 严克伸过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与故意为之的粗鲁将她的风帽又一次挂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本来还想来一次即兴的捣乱,给她的后颈来上那么轻轻的一击,但最终还是忍住,他攥紧拳头,贴开她背脊上半寸,垂下手臂,宽广的袖子自然而然没过他的手掌,如同别的什么东西一起,被悄悄藏起来了。 李凌冰把刀放到地上,无言转身,移步离开了。 谢忱在屋脊上飞檐走壁,像一只追随主儿而去的狗。 严克对孙覃说:“孙小侯爷,这刀我要定了。” 孙覃大哭:“这刀我要留着给我儿子的。” 严克的靴架在孙覃下身之上,冷眼低垂,只因他的脸已经被打肿,摆出的臭脸显得有些滑稽,孙覃拼命忍,忍得浑身颤抖,才没有笑出来。 严克说:“世代传刀的传统在你孙氏能不能延续下去我不知道,但我能保证,一脚下去,你连一个儿子也生不出来!” 孙覃吓得脸色惨白,急忙护住下身。 严克最后深深看一眼地上的刀,转身,循着那似有若无的薄荷香,潜入无尽黑夜之中。 这刀,他严止厌要定了。 几日后。 圣人难得去辟雍学宫过问儿子们的书,才在椅上坐端正,抬眸,就发现儿子和伴读们一个个鼻青脸肿,像打了败仗的兵士。 圣人故意绷紧面皮,绷得老皮都要爆了,才没有露出一丝半点的君王喜怒。 仔细看,老三的右眼像颗青橄榄,嘴唇肿得像两根肉肠。 老三的跟班——小孙,像极了浸了酱油的卤猪头。 老六的跟班——严四,脑袋肿得比平日里大上两倍——对了,不知他祝谷神的青词写好了没有? 圣人睨一眼裕王李淮。 呵,还是老六正常些。 圣人暗想,大概是儿子们为什么事打了一架,小孩子家胡闹,应是不打紧的。 座下乌压压站着儿子们、儿子们的讲官和伴读,依次在摇头晃脑背书,圣人也只是走个过场,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心中甚是烦闷。 不听不听,老道士念经。 最近一段日子,圣人只觉身上格外疲乏,精神头也没有过往好,时常略坐一坐就瞌睡,打坐时稍不留神,就一下子昏睡过去。他常常睁眼还是正午,闭眼后,再张开,已是月明星稀的夜半。 如此混乱的作息,加上日夜颠倒,更令圣人觉得精力不济。 大概是年岁大了的缘故,圣人近来时不时就想起他的某个子女,他们的脸蛋全都是圆滚滚奶呼呼的——仍是记忆中稚子的模样,这让圣人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群子女了。所以,圣人才会移驾辟雍宫,问皇子们的书。不过,只凭一时兴起,仍是没有勾起他过多的父爱,听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只有一个感觉——聒噪! 圣人的这些子女中,他想起最多的是玉璋公主李凌冰——也就是他亲封的太真子,这也难怪,因与圣人一起修道的缘故,圣人见李凌冰的次数比见皇子还要多,连带着见皇后与李淮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圣人承认,他对李凌冰是有一些偏爱的——不多,但确实有。虽说女子无用,但耐不住这个女儿聪颖过人,还带着美丽这个优点,的确是个难得的可人儿。 圣人想到这,拂尘轻摇,暗叹,若是太真子在这,给他讲讲道法经变,或许就不会觉得闷了。 圣人决定举办一场马球宴,让子女们带着孙辈还有各自伴读和闺友,大家聚在太真观,一起乐一乐,他也好借机仔细瞧一遍子孙后代,认认脸,数数人头。 圣人下了旨,马球宴让太真子李凌冰做东。 圣人的心血来潮,乐的是后宫里那些早已闷坏了的皇子帝姬,世家子弟、名门闺秀们也一个个翘首期盼,等着好好开眼,苦的只有她李凌冰。因为人数众多,她需要把控马球宴的每一个细节,一顿操持下来,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李凌冰这般操劳换来了什么? 一桌上席?不,那是因为她是出家人,得和俗世里的人撇清关系,分席而坐。 一桌好菜?不,桌上都是素菜素果,还是因为她是出家人,五谷都需要数着颗粒咽下去。 李凌冰看着一桌子绿油油的菜,真想掀桌,离席。她放开目光,用馋得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李淮桌案上的荤食佳肴,给他飞去了一个冷冷的眼刀。 弟弟李淮穿着龙纹绣大氅,不动声色地扯下一只油光光的鸡腿,藏到氅下,然后与同桌之人客套几句,倏得站起来,挪步到李凌冰身边,用手臂架起氅边,不停地用手肘击打李凌冰,“一会儿,吃得别那么狼狈,吃完了,把嘴边的油抹掉。” 恰在此时,有贵妇人来到姐弟二人面前,屈膝向李凌冰行道家礼,“太真子赐福,愿信女此胎得男。” 姐弟二人都呆了,但神态丝毫未变,尤其是李凌冰,一副神女之姿、超然之态,屈膝回礼,柔声道:“三清降福,一定会是麟儿。” 贵妇人激动地飘走,和闺蜜去分享太真子高贵的品格。 李凌冰垂下袖子没过手掌,伸手,往李淮大氅里一掏,抓了鸡腿就往袖子里塞,面上春光艳艳,压低声音道:“知道了,要你小鬼多嘴。” 李淮左顾右盼,一番假模假样与席间之人攀扯后,边朝李凌冰挤眉弄眼,边快速离去。 李凌冰全然不顾宴席上的各色玩样儿——什么马球投壶,什么双陆蹴鞠,净是吃饱了没事干的士族门阀子弟和名门贵女们的消遣。他们还是吃太饱,她一门心思只想要找个背人的地方——好一亲鸡腿芳泽。 李凌冰趁着更衣的间隙,躲开一众宫人,藏进平日里偷吃荤食的小角落——在自己的道观行宴就这点好处,熟门熟路,轻而易举就可以找到一个隐蔽之地,吃完嘴一抹,踩踩地下的土。李凌冰低头看战果。哝,以往吃剩的骨头都堆半尺高了,难怪近来她塞不进旧道袍,尤其是衣襟这里,丰腴不少。 “春儿,刚才同你说的可都记住了?”严克刚从一场马球赛上下场,他伸指将脸上的犬面具向上一推,只露出下半张脸,从腰上解下小酒囊,放到嘴里,咬掉盖,仰头,咕嘟咕嘟喝酒。 “公子,我都记得了。”严春忍不住提醒,“公子,你少喝些,一会儿还要上场呐。” 严克放下酒囊,抹了一把嘴角,“伤口疼得很。” 严春叹气,“公子,你不是说打架都会带上我的吗?下次,可得让我事先知道,我不在,你就遭了这么多罪,老夫人心疼坏了。” 严克语气不爽,“春儿,给我闭嘴!” 两人朝着人声潮、香粉堆、琼液席走。他们头顶,一个毛乎乎的脑袋冒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半只鸡腿。 李凌冰都听到了。 裕王李淮向寿王李湘下帖邀战,要当着圣人、众贵人面,以临光侯祖刀——鄣刀时隐为筹,派出自己的亲信,决斗,美其名曰表演助兴! 李凌冰啧啧摇头,又衔一口鸡腿肉,嚼得津津有味。 嗳,小狗崽子还真是听话。 这热闹她得去看一看。 李凌冰提裙回到宴席,以优美的姿势缓缓落座,当华丽的道袍和莲花冠带如花瓣般铺开落定之时,她还在回味唇齿间的肉香。 她抬目。 严克和孙覃已经开打了。 李凌冰手指轻轻扣在桌案上,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场决斗,期间,仍有不少善男信女前来祈福,她目光也不分出半许,十分敷衍地重复几个字:“客气!客气!随喜!随喜!” 场上,两个少年架打得十分胶着。 李凌冰在心里冷哼。 呵呵,场上那个戴着小狗面具和孙覃打得你死我活的人是他严克? 小狗崽子门槛贼精。 竟然找严春代打! 别以为戴着面具就没人知道,这招哄的了别人,可逃不过她李凌冰的慧眼。 严克这个男人她化成灰都不会认错,每一寸骨头都摸过,拆碎了都能拼起来——无他,手熟耳!凭的就是一个经验丰富。 21、第二十一章 严春年十四,本名高雨,洛北人氏,在家中排行老二。父亲是严家军里的一个百骑长,母亲在行军的帐篷里生下的他,七岁之前一直养在军营,后来被邓国公看中,送到严克身边当长随,改名叫了严春。 严春是泡在刀风剑雨里长大的半个严家军,一把祖传长戟耍得出神入化,但严家四公子是个读书人,身边没有刀枪棍棒的事,所以平日里,严春不显山不露水,只当自己是个小小书童——当然,必要之时,也可以是一名称职的护卫。 严春要是真想上场爽快地打一场,纨绔子弟孙覃怕只有乖乖挨揍的份。但严春是个忠仆,天分高,演技好,未免他人瞧出他不是真的严克,第一场拳脚,他故意放水,和孙覃打得有来有往,不是武行之人,绝对看不出端倪。 老实讲,在席的诸位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贵人,看人比武,只图个新鲜刺激,真正能够勘破玄机的贱命都在边疆战场上,冲锋陷阵还不够命,哪里会有这比武的闲心。 严春渐渐意识到这一点,放开胆子,舒展手脚,才打得稍稍肆意了那么一丁点儿,一个背摔,就把孙覃狠狠摔到地上。 第一场,轻而易举地就胜了。 这——未免也太简单了一些吧。 严春正了正脸上的犬面具,以免它掉落下来,露了馅,他弯身向席间之人行礼,那些人为他击盏敲盅,庆祝他旗开得胜。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被作为一个人被人们所看到——不仅仅只是严家家仆,他有时都要忘了他姓单,不姓严。众人的起哄令严春眩晕,少年人醉倒于一浪又一浪的欢呼,一时间飘飘欲仙。 第二场比赛在鼓点中开始了。 李凌冰也赞叹严春利落洒脱的拳脚,这其中也多亏了孙覃这滩烂泥的衬托,打得如此急躁而毫无章法,一看便知,是临时抱佛脚学的几套应急之用的拳招。 她喜欢看人比画拳脚,肢体的剧烈碰撞能够喷出生命的刚性和血性,让男子独具美感。旺盛的生命只寄生于强壮的身体,虬结的胸腔下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与天斗,与人斗,那是多么致命的一种吸引力。 李凌冰不自觉被这场打斗所牵动心弦,脚步更是不听使唤,不断往场子中心挪,几乎已站到了场边。她真希望严春能够有勇气丢下面具,彻底脱掉枷锁,毫无顾虑地为她献上一场真正的赤手相搏。 孙覃临时学的拳脚终究还是起了那么一点作用。他抓住机会,用手刀劈在严春的面具上。 噼啪一声,木雕的犬面具从中间裂开。 严春心中警铃大作,急忙捂住脸。 观赏之人却在兴奋地惊呼,他们想一睹平日里惯以君子示人的“严克”在血液喷薄下,会是怎样的神姿。 倏然间,天地为之一黑,严春被一团香所笼住,待看清,发现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袭披风,密不透风将他罩在下面。他心下松了口气,感觉到有人在拉他衣摆,微光中他认得那双手,他日日看公子写字,食指上的墨甚至已经洗不掉——那是公子在拉他。 严春被拉到参天的石屏后面。席间的众人纷纷站起来,歪过脖子去张望屏后的情景。 孙覃吐出一口血,在大声叫嚣:“严四,快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严克终于从石屏后走出来,手指按着已碎裂的犬面具,手臂落下,面具碎成两瓣,哐哐砸到地上,他挂着一如既往儒雅的笑,身上的白袍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气定神闲地走到众人面前,仿佛刚才只是一个小插曲,他并没有逃战。 李凌冰暗想,木雕的面具虽碎了,但他脸上的真面具却没有碎,公子如玉的面容下,明明是一口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嗳,你看看,贵女们被蒙蔽了美目,在席间窃窃私语。 李凌冰站在严克不远处,横出一截手臂,“我的披风,劳烦还我。” 严克走过去,将披风挂到她细细的手臂上。 两人没有再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当她的神女,他当他的圣贤之子,互相都不相熟的样子。 比试是三局两胜的规矩。眼看着严春就要为严克轻而易举地赢下第二场,却出了这样的事。 严止厌啊严止厌,看你要怎么应对。 李凌冰没有挪动脚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在圣人面前,她明明应该和任何男子保持距离的。她已经帮了严春一次,再留在场边,难免显得对严克过于关心。但她就是提不起腿,心一横,想想事已如此,再走,就是欲盖弥彰。 严克在外人面前一直装成谦谦君子,与他人打架是元京城里第一等的奇事。 为着那柄鄣刀时隐,他算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孙覃朝严克扑过来。 严克深吸一口气,起式,应敌。 第一招,他是从严春那里学的。他特地求严春教了他一个可以快速制敌的招式,苦练了多日,总算发挥了一点功用。他躲过了孙覃的恶扑,并以一个燕子回踢,把孙覃踹到了地上。 第二招,他是从父亲那里偷师。小时候看父亲与二哥比拳脚,父亲就是用此招把二哥打趴在地上的。哪成想,看起来容易,使出来却费劲,这一次,他只把孙覃的外袍撕了下来。 第三招,是他从兵书上自己看来的——诱敌深入。他故意装成节节败退的样子,让孙覃放松警惕,然后乘其不备,一脚踹飞。 嗯,这招用得不错。 孙覃又趴下了。 严克猛吸一口薄荷香,滞下周身的动作,好让身上的气力流逝得不那么快。他到底是个文人,打架不是他所擅长的——他身上的体力流失比他人快。 孙覃已经被打得晕头转向,脑袋昏昏,他斗志本就不昂,全是受人逼迫,万一输了,还会丢了祖宗的荣耀,真是又气又急又怨。 寿王李湘见孙覃败势已露,急得跳脚,从席上站起来,朝孙覃身前的地上砸了一个杯盏。 裕王李湘乐滋滋看着这一幕,呡一口沁人心脾的葡萄酒,觉得酒香四溢,甜到心里。 圣人微张开眼。 呵,老三气性还真大,不像朕,是俢不了道的。 随他们去闹吧。 圣人继续闭眼,打坐。 孙覃被寿王的杯盏惊到,从地上弹开半尺,终于血气上涌,气急攻心,疯魔一般从地上捡起锋利的碎片就往严克身上砸。 那碎片比刀子还利,比飞箭还疾,触之,皮开肉绽。 严克凭着脉里的武将之血,严家之魂,闪身躲开了。 但是,李凌冰就站在他后面。 一个娇弱的女儿身,梨花一般又嫩又白的脸蛋,即刻要被暴雨砸穿。 李凌冰也吓呆了,她的身体被巨大的恐惧定住,她竟忘了躲,她李凌冰原来也有害怕的东西,这是自她死过一次之后,第一次感受到恐惧——她怕这东西破了她的皮相。她闭上眼,听到莲花冠上的璎珞沙沙作响,挂在她耳朵上。有那么一刻,时间停滞了,她以为会很疼,结果,只是额间轻轻那么一麻——如被蚊子叮了一口。 她张开眼,看到一只鲜血凌厉的手,那手里抓着被血濡红的碎片,血一滴一滴滴下来,沾湿了她青色的道袍。 看他的脸那么苍白,一定很疼吧。 严克盯着李凌冰额头破开的那个小口,殷红的一个小点,如同一颗晶莹剔透的石榴,那可恶的碎片还嵌在里边,渗出很少的淡红色的血。 看她的脸那么苍白,一定很疼吧。 严克捏紧碎片,让自己的血浸润这伤人的利器,他转身,将这两块碎片悉数还给孙覃。他是武人之后,偷偷练过弓箭,砸人不会像孙覃一样是个门外汉。 一片碎片如同利箭,扎入孙覃的脖子,他甚至没有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抽搐。 寿王李湘和其他几个人涌上来,把孙覃围住。 李湘指着严克,“严克,你当众杀人,你死定了!” 严克挺起胸膛,不愿与这些人多费口舌。 李凌冰四顾而望,总算逮到李淮的身影,她本想让李淮站出来,为严克辩解几句,如今看他正疯狂找机会从席间溜走,心想是指望不上他这个弟弟了。 李凌冰跨前一步,与严克并肩而立,“拳脚无眼,刀剑无情。是他伤人在先,严止厌他算是自卫!” 李湘冷笑,“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严四是顿了顿才回身的,明明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蓄谋杀人的。” 李凌冰说:“大概是因为我没有被这畜生杀了或者毁了脸,你们才会觉得,错的不是他孙覃。” 李湘也不与李凌冰争辩,朝上座圣人大呼:“父皇,你要为孙小侯爷做主。” 圣人撑开眼皮,如天人开眼,野兽开瞳,不带一丝情绪道:“上了战场的兵,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传医正吧,看看还有没有救。” 一锤定音,即使有再大的怨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李凌冰暗中松了一口气,这才觉得额间很疼,用食指指腹一捻,捻下一粒碎片,屈指一弹,丢了。她丢下严克一人,回到自己座上。 宫人们正在把孙覃抬走。 圣人突然道:“把刀给朕看看。” 宫人解下孙覃的时隐刀,双手捧于圣人面前。圣人只是微微张开眼,草草打量一番,点点头,“是把好刀,虽然短了些,但配严四正好。”圣人示意把刀给严克。 严克接了刀,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他转头悄悄瞥李凌冰,却发现她低着头,一个劲地自顾自饮酒,仿佛对席间发生的事再也漠不关心。 一丝丝怅然在心间化开。 明明刚才,她很在意的。 医正给孙覃看过伤势之后,前来禀报,说孙覃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后不能说话了。 严克心想,便宜这个畜生了。 酒过三巡,圣人回禁,宴席散了,有不少人横七竖八睡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严克想找机会会一会李凌冰,把刀交给她,却在席后,怎么也找不到她人。 严克只能恹恹回府。 少年人总是容易自得,他今日很是尽兴,喝得畅快,打得畅快,还赢得了想要的花筹。回府已经天明,闹了一整夜,他觉得精疲力竭,倒在榻上,却是合不上眼。 这一夜,他如得了一壶世间难得好酒,这酒醇香,他要独自一个人慢慢地品,方能品出这酒的美味。这酒浸润的不仅仅是他的喉咙,还有他的心,他今夜才知道,酒醉人心是一种什么滋味。 严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他被严春推醒,美梦也醒了,他瞥见严春脸上的异样之色,立刻爬起来,强忍头脑的晕眩,问:“春儿,怎么了?” 严春叹气,“家主派人从北境带了东西和话给公子。” 严克心想,父亲有家信,这有什么好愁眉苦脸的? 22、第二十二章 “父亲派来的人此刻在哪?”严克抬脚套靴,越急越穿不进,靴底朝天,双手拼命拉,终于蹬进去,从榻上一个鱼跃,往屋外跑,严春追在后面,给他套外衣。 严春支支吾吾:“在宗祠。” 严克猛然停住脚步,严春避让不及,一头撞上他的背,严春赶紧给他揉背,“公子,没撞坏吧?” 严克的腿迈出去,又收回来,“人怎么去了宗祠?” 严春撇嘴,“不知,送东西的是上将军,胡子眉毛又直又硬,快翘到天上去了,看表情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是他? 严克愣了一下。 昌伯是邓国公严通儒的心腹爱将,曾拜上将军,随邓国公征战沙场几十年,亦父亦师亦友,因年事已高,久不上战场,却仍忠心追随邓国公,现为严府总管家。 昌伯此时不在北境帮父亲,回元京城做什么? 事出有因必有妖,人若反常必有刀。 严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自己近来的表现,简直可以用十全十美,美玉无瑕八个字来形容,除了孙覃那档子意外,简直可以说是无懈可击的人生! 北境的军粮他都能轻松搞定,临光侯的祖刀他也拿到了手,父亲派人只可能是来称赞他的,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严克朝宗祠走去,一路上整理醉酒后的仪容,以免被昌伯这个老古板抓住小辫子。他抬脚跨进祠堂,看见昌伯背对大门,站在严氏祖宗牌位前,一排排烛火在牌位前晃动,将昌伯的人影投在地上。 宗祠里又暗又静,烛火的亮照不到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昌伯还穿着军装,看起来风尘仆仆,在他背后,站着两排武卒,手里捧着大小包袱。 昌伯是武行之人,听惯了沙场上猎猎的风摇动埋骨的野草,还有血管爆裂时的扑哧一声,不用回头,他也能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昌伯仰望烛火下的森森牌位,烛火太暗,辨不清供的究竟是哪一位严氏先祖,但是这些牌位却在窃窃私语,重复那些年,严氏曾经立下的赫赫战功——他洛北严氏一族,经历六朝六代,曾走出无数将相良才。 再想想现在的这一辈,昌伯长叹一口气,回身,瞧见严克一副宿醉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他跨前一步,想要跪,却被严克伸手扶住。 严克说:“昌伯伯,你可别跪我,我爷爷看着呐,我可不想让他老人家半夜来教训我,说我折腾老将军。” “我现在已无官职,只是严府的一个老闲人,见了四公子,理应要拜。”昌伯已成跪势,他年老体衰,再想站直身子,只觉四肢沉重,老骨头咯吱吱叫嚣,惹他心烦,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死命提起一口气,在严克双手搀扶下,重新站了起来。 严克的目光落在那两排兵士身上。 把兵引进严府,倒是少有——他们手上的包袱里装的又是什么? 严克问:“昌伯伯,有父亲的信吗?” 昌伯摇头,抬头,目光迷离,抚摸自己夹着尘土的白胡子,若有所思。 那你来做什么? 严克只敢在心里悄悄想,并没有真的问出来。 严春给昌伯磕头,“上将军,您老还是那么精神。” 昌伯眯眼打量了严春好一会儿,“原来是单老二,都长这么大了,老夫一时都没认出来。你父亲和大哥在军中都好,时常提起你。” 严春滴溜从地上爬起来,贴着昌伯的手臂,“他们都念叨我什么了?” 昌伯笑道:“念你是否读书认字,念你是否勤练武艺,念你服侍四公子是否尽责,念你……” 昌伯与严春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军中的事,严克倒成了那个局外人。 严克想,他的父亲与哥哥是否也会偶尔聊起他? 严克冷哼一声,大概是他想多了。 昌伯在和严春在那扯闲,目光却始终落在严克身上。严通儒的这四个儿子里——他最看不明白的就是严克,文文弱弱的,未免太不像严家人了。 严克也察觉昌伯在盯着他瞧,昌伯好像是在琢磨他,但究竟在琢磨什么,也只有昌伯自己知道了。 昌伯没有冷落严克很长时间,他拍拍严春的背,“老二,出去吧,老夫还有事情要办,出门,把门关严实,不要让人进来。” 严克心想,总算点到正题了。 严春走到门外,用关切的目光盯着自家公子,门轰隆隆被他关上,连带着院子里的光也被挡住。 天光不照宗祠,唯有幽幽烛火,将人心煎得滋滋生油。 昌伯解下腰间的佩剑,举到燃着烛火的牌位前。 严克认得那剑——父亲的佩剑,与他从不离身。 昌伯的声音浑厚低沉,一字一顿道:“见剑如见父,严克,跪下!” 严克一抓袍子,双膝砸在地上,不仅跪了,还行了叩拜大礼。 金黄的烛火跳动,将士兵们的脸照得蜡黄暗沉,他们不言不语,不行不动,如庙里的泥塑金刚,冷眼瞧着尘世间的某个宗祠里所发生的一切。 昌伯继续说:“祖宗在上,父剑为证,老夫代父行责,为严氏第十九代重孙——严克,行次丁之礼。” 搞这么隆重,这么神秘,就是为了给他庆生? 严克惊大于喜,身子连着脑子一滞,反应过来后,赶紧跪直身子,伸出手臂,交错手指,行士冠礼。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父亲突然注意到他这个最不起眼的小儿子? 严克心里犯嘀咕。 昌伯祝:“令月吉日,吉月令辰,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昌伯走到严克身后,象征性地抓了一下严克的头发,绑上一根额带。带子系好,昌伯又绕到严克身前,从一个士兵手里取来一个包袱,“这是你父亲给你的成丁礼,打开看看。” 严克打开细长的包袱,里边是一支狼毫笔。 昌伯说:“你父亲在北境亲手猎下的一只黄皮子,掺了你的胎发在里边,望你成贤成圣。” 呵,哥哥的胎发都被束在红缨里,怎么到了他,却是一支笔! 严克努力克制自己的气力,才没有把那支笔折断在手心。大概是他的笑太假了,昌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第二件东西。” 又一个士兵出列,捧上一个又轻又小的包袱。昌伯翻开包袱的边。严克抬目一看,是一抔稻米。昌伯抓了几粒握在手心,双手合十,轻轻交错碾轧,随后摊开手掌,捧到嘴前,呼气一吹,便把轻如鸿毛的稻米壳全都吹到了严克脸上。 严克觉得莫名其妙,一种被戏弄的感觉油然而生,但他忍住了,神色也只是略沉一沉。 昌伯说:“有麦无食,有穗无籽,你受奸商蒙蔽,送的粮食填不饱将士们的肚子!” 严克觉得那稻米壳比战场上的箭还要利,割得他头破血流。 昌伯轻叹:“你年纪还小,不了解那些奸商小人的下作手段,这事你是好心办坏事,怨不得你。” 严克问:“这话也是父亲说的?” 昌伯凝着严克,没有回答。 答案不言而喻。 严克知道,他父亲断然不会说他好心。严克瞟了一眼另外两个包袱,心想,还有什么羞辱,不如一同拿上来,他受得住! 昌伯说:“第三样。” 士兵捧一个更小更轻的包袱上前。严克抢过来,迫不及待打开,却是一朵干枯的黄色小花,他手捻小花的细杆,放平在黑眸前,将小花转了一圈又一圈。 “这是何物?”他问。 昌伯回答:“铜草花,有它的地方就有铜矿。你父亲说,你卖给松江府云群的那爿铺子连着一片山,山里有数不尽的铜矿,可以锻造无数兵器。你卖贱了!” 严克捏住小花,感觉脸上实实在在挨了一记耳光。 父亲什么都知道,他就是在告诉他——他是个顶没用的儿子! 昌伯安慰严克:“商贾之流大多无利不起早,你以为他是被权势所逼,其实是早已算计好了。你还年轻…….” 严克怔怔道:“还有下半句。” 昌伯不解,“什么?” 严克说:“他云群是无利不起早,我严克就是贪黑必有因。” 他严克贪恋什么?无非是父亲能够看到他,承认他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用处。可他所做,却真真切切应了父亲的看法,是对的——或者用昌伯的话说——他还年轻,什么都不懂。 严克失神许久,陷入癫狂与恍惚之暗,明明昨夜还轻触云端,今日就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隔着千里,被父亲抽筋拔骨,他好像被人拔出魂魄,受臆想中的冷眼,遭无形之笞。 如果严克有那么一刻清醒,他就会听清昌伯接下来的话。他会告诉严克,这些日夜赶赴元京的将士正是对他送去的粮颇有微辞之人。他们风餐露宿,赶了一十三个日夜,正是受了主帅之令,来虐一虐他的小儿子。 严克在迷糊中受了五十下军杖。 严克很长时间都不觉得疼,因为心里的疼更重一些。 严春一直趴在门缝里听,开始还没有胆子往里冲,直到听到昌伯要行军杖,把心提到嗓子眼,又耐了一会儿,始终没听到严克喊疼。心想,公子莫不是疼晕过去了吧! 严春一脚踹开宗祠大门,冲了进去,“公子!公子!” 严克仍是跪得笔直,后背的衣袍全都裂开了,绽出鲜红的肉来。 严春看出来,公子是咬着牙才没有喊出来,并不是失去了意识。 严春蹲下身,掀开破烂的衣袍,眼里一热,又气又急又无奈,他站起来冲向昌伯,却又被昌伯一个眼神吓退,无可奈何地在原地跳脚,一个劲地喊:“公子!” 严克问:“还有最后一样的东西。拿给我看。” 士兵捧上最后一件东西,那东西很大,由两个人共同扛着。 昌伯没有打开,“这里有十五尺棉布、十七尺麻布。我朝惯例,男子成次丁之礼,需服二十日兵役,淫民可纳绢代役。依着你父亲的意思,你须收庸代役。” “知道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费劲了严克最后的气力,父亲这是彻底表明心迹——你严克只能从文,不能从武。 严克觉得疼了,这疼是从心里爆开的,然后才慢慢爬上他的背。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推开上前的严春,一步一步往宗祠外走。 严春在后面急道:“公子,你别动,伤口会裂开的。” 昌伯也在后边问:“你去哪里?” 严克回答:“进宫,讨刀。” 严克想,这世间青眼有千千万,又不是只有他老子一个人懂得识人。 23、第二十三章 就因为一场马球宴,李凌冰蜜桃一般的脸蛋破了皮,她正拿铜鉴照面,雪白的眉心一点殷红,用小指指腹轻轻揉搓,本期望能够揉淡一些,却发现净是白费功夫——越揉,圈越大,色越粉。 气人! 火大! 想摔东西! 谢忱蹲在房梁上啃红烧肘子,歪脖看了一会儿,道:“主子,老人们都说,福满则溢,盈则亏。老天爷怕贵人运胜,有些人受不住,才让有福之人磕破点皮。这叫作破相消灾。” 封建!迷信!一派胡言! 破相也能说得那么好听! 李凌冰用铜鉴砸谢忱,砸偏了,铜镜撞在柱子上,裂成两块,“哐当”掉在地上,嗡嗡嗡一个劲打转。 谢忱嚼着肉,默默把身子藏进房梁后面。 掌灯女史领着宫人们埋头整理碎掉的铜鉴。 寝宫里静得出奇,越发让李凌冰觉得皮肉在跳,强劲的小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她觉得燥得很,气又不顺,起身披衣,去院子里散心。 李凌冰坐在水榭,看宫人修剪枯枝。一长条枝丫被宫人的手压下,宫人突然放手,枝丫如长柄宫扇,向上一弹,然后从那树荫后面,钻出一个清瘦的人来。 李凌冰第一个反应——是严克宿醉未醒。只见他衣衫不整,白衣染尘,头上绑着黑额带,束起凌乱的乌发,黑如桂圆的眸下两团乌青,薄唇发紫,脸色发白,未披一件挡风之物,若是细细地嗅,似乎还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丝血腥味。 他这是怎么了? 神情里夹着一分落寞,三分心寒,更多的则是——不服气? 他的脚步又乱又急,就如同一只迫切想要从主人那里讨爱抚的小狗崽子,朝着她扑过来——不,是提刀扑过来。 宫人们尖叫着哄散而去——大概是以为遇上了刺客。 李凌冰正一正身子,想起额头上的那一丁点儿破皮,急忙拉起风帽挡住,挺直背,扬起下巴,淡定看向严克。 严克风一般向她刮来,又在下一刻收住声势,在她面前站定,胸口由剧烈颤动转变成微微起伏,他压下了满腔的沸腾的血,幽幽吐出一句:“之寒小姊,还未安歇呐?” 李凌冰扯扯嘴角,“你这么晚进宫,就为瞧一眼我有没有歇下?你可真够清闲的,严四公子。” 严克跨前一步,“让我看看伤口。”他伸手夹住李凌冰的风帽,却被她一掌拍掉,十分抗拒地甩头挣脱。 李凌冰恼怒道:“别拿你的狗爪子碰我!” 严克沉着眸,“别闹!”他不容分说地拉下风帽,凝眸盯看。 小小一颗晶莹的石榴籽,还好,挺好看的。 李凌冰屈膝,从他手心滑走,干干脆脆地迎上他炯炯目光,问:“我现在的样子像不像画里的观世音菩萨?” 严克黑眸点点,“不像,像二郎神杨戬。” 李凌冰横眉冷对,“滚!” 她嘴上虽是伶俐,实则心惊肉跳,心想,完了,完了,本朝一代美人真的就此陨落。 史书都不容啊! 李凌冰完全沉浸于自己失去美貌的痛苦之中,全然没有发现,严克看她如此纠结神伤,心情却是大好,薄唇向上微微一扬,心中的那许多阴郁终于泄掉了那么一小些。 严克的手指握上鄣刀,将刀鞘往身前送了送。 表现得够明显的了吧? 可惜的是,李凌冰没有看那刀。 严克贴上去,靠到她身边的栏杆上,问:“之寒小姊,你虽修道,却总把菩萨放在嘴边,难道是心口不一,是个叛道归释之徒?” 李凌冰眉头揪起两个小涡,眨眨眼,“想听真话?” 严克“嗯”了一声,“想听真得不能再真的真话。”他说完,故意又把刀往她身边蹭。 嗯?这都看不到? 李凌冰垂头,顿了很久,仿佛在思考究竟要怎么说,才能道尽其中的原由,她歪着头,“要我说真话,那便是——让道见鬼去吧!倾家丧国移性之物,不修也罢!佛家讲究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我觉得我的一辈子都应了这个理。” 严克愣了一下,努力品出这话的深意,“你是指圣人沉迷道法,久不上朝,”他突然意识到这话在宫里说有多么危险,转而说,“你才多大,就把一辈子挂在嘴边,我都替你害臊。” 李凌冰淡淡笑,问他:“你觉得我多大?” 严克仿佛吞了一个钩子,明知她又要讨他便宜,却又忍不住回嘴:“反正比我小。” 李凌冰捋捋他的背,“错了错了,小狗崽子,姐姐活了很久很久了,比你奶奶活得还久。” 严克不接话,指腹摩挲刀柄,低头,悄悄隐藏情绪。 他觉得这话说的很是可爱,至少——他的毛被撸得很顺。 李凌冰又说:“痴迷道学的又岂止圣人一个。”今夜,大约是天气好,她有些心事,不吐不快,“道家有一门双修之法,说是以女人为炉鼎,变着法地折磨清白女儿,修一个添福添寿。” 严克眼皮一跳,故意扯着嗓子道:“难道是圣——口味好重啊!” 李凌冰狠狠瞪他一眼,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想找人陪你死,就找一块干净的地,我这供不起你这尊杀人的佛!” 严克想了想,露出他的顽皮天性——拿到虚的就打趣,猜到实的反而压低声音,“你是说——光王李宜?” 李凌冰给了严克一个眼神,让他自行领会,“谢嘉禾的族姐妹死在他手里,他亲眼见过。你别总和谢嘉禾过不去,他留在我身边,只是想寻机会报仇。” 严克的心里又舒坦了一点——什么事情讲清楚就很好嘛! 他欣赏她这个态度。 这女人还是好的,就是有点拎不清,折腾许久,还不提刀的事。 严克到底是个少年郎,对有些事会萌生许多猜想与好奇,“道教双修——究竟是怎么个修法?” 李凌冰别过身去,去看冬日的池水,水面无波,浮起阴森的雾气,看起来是一潭子吃人不吐骨头的死水,腾起的寒气直直透过她的厚披风,冻得她发抖,“严止厌,等你娶了新妇,自己解锁新姿势吧,或者等不及,看看房/中/术的书研习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严克干咳两声,知道这个话题不宜深入,点到为止即可。 亏得不是入伏大夏天,天寒地冻的,不容易听话听得像是吃了辣子,冷风袭面,至少凉下血来, 喂喂!刀啊——这么大柄刀晃在你面前,你到底送不送? 严克揉着背,好一阵没觉得鞭笞的伤痛了,这份突然的安静又招惹起他后背的疼,他的手刮到了鄣刀时隐,心弹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自己算是个爽快通透之人,既然自己想要这刀,她也暗示过要给,自己就该大大方方拿出来,光明正大要过来。 东拉西扯地说了那么多,还没点到正题。 一点也不像平日里洒脱的他! 其实,李凌冰早就看到这刀了。她的手指终于摸上刀鞘,摩挲了一阵,用拇指顶开刀柄,月华之下,敛出清冷的寒光,反射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她低声呢喃:“严止厌,你为我赢回来了。” 严克比常人大上许多的黑瞳缓缓放大,在月下盈盈发光,心里虽拼命点头,昂扬着头,嘴上却是轻描淡写地带上一句:“你才看到,真是蠢。” 李凌冰倏地抢过刀,抱在怀里,“严止厌,你真听话。” 严克被抢刀,心里顿时像失去宝物一样,生生地疼,他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没吼出来,“当心点,别刚得了,就弄坏了!” 算了,反正也是赠予他的,他先在她那里略放一放。 李凌冰笑道:“你疼刀倒是比疼人多一些!” “谁说的,也就是你以为。自以为是是你最大的缺点,把人往坏了想更是你可恨之处。” 李凌冰秋水一般的眸子倒映着他的人影,黑鸦羽睫扇了扇,“谢了,严止厌。” 严克的笑容尚卡在一半,只见李凌冰朝突然转身,朝空旷的天地朗声道:“谢嘉禾,赔你时隐名刀!”说时迟那时快,手上的时隐刀被她掷了出去,一条细长的黑影从树荫里蹿了出来,在空中疾如闪电,接刀,落地,抬头,抱拳,“谢主子!” 一时间,严克觉得天崩地裂! 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被女子的几句鬼话耍得团团转的天地下最傻的傻子! 他竟然还为了这柄刀去得罪三皇子李湘,又去怒砸临光侯嫡长孙孙覃的喉咙,若不是他运气好,圣人没有怪罪,他现在不是死了,就是把牢底坐穿! 笑话! 都是笑话! 老子和女人都把他当成猴耍!很好,你们都等着。 严克恨不得自己的目光是石凿,能够凿穿李凌冰这座肉身罗刹,让世人勘破她的神女伪装,他恨自己没有利爪,能够把她的魂拉出来,放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照一照,看看是否真的是妖孽所化,就算不是妖孽,也要晒一晒,晾一晾,把她一身的黑心黑肺黑肚肠好好折腾一番。 严克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已没有那个能耐,再控制住自己的神态半分,索性摆出一张近乎扭曲的臭脸,狠狠瞪着李凌冰。 然,李凌冰却是一派天真,反问他:“严止厌,你看起来气色很差,赶紧回去请医正看看,开一贴补药补补。” 谢忱抱着他那心爱的刀,绕到他身后,聒噪道:“主子,严四受了伤,很重,像是被人用板子打的。” “恩?”李凌冰蹙起她那秀气的眉,上来拉扯严克,“我瞧瞧!” 严克扯袖,“哗啦”一声,袖子被扯断,裂帛之声悦耳动听,天注定的一般,多出些许割袍断义的意味,“不用你管。你们——都是混蛋!” 你们——是指她和谢嘉禾吗? 李凌冰一时吃不准。 严克只觉浑身热得很,转身,一头扎入深宫的夜,如一只横冲直撞的犬。他觉得天地都暗了,模糊了,不是因为夜太过深沉,而是因为心里的某处地方被黑暗所笼罩。他好热,热得浑身都如火烧,一阵寒风又把他卷到冰窟,他在热与冷之间游走,几乎要晕过去。 谢忱抱刀,眺望严克的背影,说:“主子,其实这刀我有没有都无所谓。” 李凌冰濡一濡干涸的唇,微眯起眼睛,“谢嘉禾,这刀和你很相配。其他人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谢忱轻声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李凌冰叹了口气,拉紧披风,放开目光,眺望这又黑又深的禁宫。宫里那么大,一条无处可去的小狗又会跑去哪呐? 但愿,严克不会疯到闯出祸来。 李凌冰没有想到,这个但愿,并没有实现。 24、第二十四章 辟雍学宫走水了。 火光冲天,将西边的天照得通亮,霞蔚藏月,赤火之灼扑上人的脸。 咚咚咚—— 禁宫各处都响起铜锣,宫人们四散,有的奔走相告,有的提桶灌水,更多的则是拼命逃离起火的西宫室。 李凌冰细细嗅空气中的焦味——循着味儿找,总是更容易一些。她逆着奔逃的人群,追着火光而行。她走得不急也不缓,道袍下沿轻轻扫过地面,没多久,就染上一层黑色的焦灰。 夜风好烫,灼得她娇嫩的皮肤隐隐作痛。 有个小宫女逃得太急,摔倒在李凌冰脚边。她认出太真子,扯住李凌冰的袍角,哭道:“公主别去,正殿、偏殿都起火了,肯定烧死人了。” 李凌冰微微蹙眉,双指捻起道袍两角,把袍子从小宫女手里抽出来,垂眸问她:“知道是怎么起火的吗?” 小宫女抹泪,无助地摇头,“跑得太急,没看见什么人。” “逃命去吧。”李凌冰丢下小宫女,继续往火光煊赫的地方走。 渐渐地,有更多宫人认出太真——她实在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一袭淡蓝的道袍迎风微展,镶满各色宝石的莲花冠在火光中闪闪发光,细长的冠带被风舌舔舐,飘在笔直纤薄的背后,没人再去攀扯她的衣裙,尝试让她停住脚步,她如一尊临世的菩萨,眼中无人相,无众生相,一心去迎她的涅槃之火。 她在火光最明艳处,找到了她想找到的那个人。 《世家》有云:累累若丧家之犬。 严克的一袭白袍都被火燎黑了。 他背对着她,烈火犹如丹青妙笔,将他宽阔的肩、窄瘦的腰、鹤胫般的双腿用火描了薄薄一层光圈。他把原本用来束冠的黑额带缠在右手掌,那手掌握着火炬,一滴,两滴,殷红的血从手掌里滴下来,染红他脚边的一抷黄土。 严克把手里的火炬丢入火光冲天的宫室。 烈火“噼啪”作响,横梁在明煌煌的宫室中轰然而倒,倾倒之声响彻云霄,共振心弦,与宫室一同塌下来的,是他心中的念——那么一瞬,他不觉得自己还能活。 严克背对着李凌冰,她看不清他此时的面容。但她已经可以想象,他该是一副什么鬼样子。 “严止厌。”李凌冰轻轻唤他。 严克一动不动,仍在看火,仿佛那火是以他的活人气为柴薪,火烧得越旺,他的身子越僵冷。 “严止厌。”李凌冰唤得更大声一些。 严克仍像根木头。 “严止厌!严止厌!严止厌!”李凌冰一声大过一声。 严克魂不守舍,仍是茫然不知他身侧还有人。 李凌冰缓缓朝他走过去,伸出双臂,从背后缠住他的腰,把脸枕在他的背上,又柔声唤了一句:“严止厌。” 他的背又硬又僵,嶙峋的肩胛磕得她脸疼,她想象自己的轻唤顺着他的骨骼传到他身体的每一处,她听到他胸腔里因喘息而微微的震颤,如此微弱——却又格外真实。 如果你的魂魄已堕地狱,那便让我为你招魂。 “严止厌——” 冰山松动。 李凌冰一寸寸扳过他的身子,让他面对她。他垂着空洞的目光看她,仿若并不认识她。他的魂魄已拔出躯体,被丢进十八层地狱。她的手贴上他的脸颊,用手指指腹细细抚摸,“天玄玄,地黄黄,我的严止厌,回来,回到我的身边来。”她用额头摩挲他的下巴,像小兽间最亲昵的爱抚。 少年人的下巴总是如狗尾巴草撩面——扎人疼痒。 他的皮肤滚烫——果然,是烧糊涂了。 严克如大梦初醒,混沌的黑眸里火舌燃燃,“让圣贤的书都去见鬼,烧了它们,烧了它们,不能再逼我读书。”他扯下脖子上的铜钱,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假的,东西和人心都是假的。” 严克把铜钱紧紧握在手心,李凌冰用手包住他的手,推到自己心口的位置,一丝丝用力按住,“你摸摸,心脏怦怦跳,怎么会是假的?” 严克露出费解的神色,目光仍是呆呆的,他突然紧紧抱住李凌冰,双臂几乎箍得她喘不过气,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怀里的是个活人。 李凌冰的双掌抵住他胸口,贴耳听到他有力的心脏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严克喃喃低语:“我活不成了。” 李凌冰柔声道:“怎么会,有我在呐,怎么可能轻易放你去。” “我哪儿都不去,哪里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胡说,回家去!” 严克顺着李凌冰的身子滑落,双手攀着她的肩,她的腰,她的腿,一点点滑落,一寸寸捏紧,他的膝盖砸地,耷拉下头,曲起的脖椎骨挂不住一两肉,骨头根根竖起,他浑身颤抖,同时从腔内迸出一声低沉的吼,几乎是带着哭腔,反复念了“之寒”二字,然后说:“我不想回家。” 犹如梦魇,一遍又一遍地喊:“之寒——之寒——” 他叹:“不想回家。” 即使经历过一世,提前知道了结局,她还是逆光走到这里。 她都不是胆小鬼,他严止厌也不能是! “严止厌,不许做胆小鬼。”她扳起严克的脸,“我想,神佛应我心愿,让我回到这里,不是来看你坠入更暗的深渊,或许那声永别还要等上许多年,在那之前,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一起走下去。”严克与她四目相对,“你记住了,不解今生的孽,我永不入来世。” 彼时,天空落下天启七年冬的第一场雪。 雪飘人间,落在情人乌发,宛若缀在黑绸上的珍珠。 严克的目光瞥到跟在李凌冰身后的那条尾巴。谢忱抱着那柄本该属于他的鄣刀时隐,沉眸看着两人。 严克狠狠瞪了谢忱一眼。 只凭这一眼,李凌冰就知道严克回来了,恢复了他该有的清明和阴沉古怪。 两人都像回了魂,各自分开,站好,看向熊熊燃起的烈火。 有那么一刻,严克不知该说些什么。 错已铸成,现在说后悔,只能是弱者的表现。 他刚才在害怕什么——死吗? 难道他放火烧学宫之前,没有考虑过会有这样后果? 不——他有。 但是,当时的他已经失去理智,他只有一个念头——一把火烧了这个人人迫他进入的学宫。 愤怒犹如虎豹豺狼,齿咬人心,而妒火更是看不见的鬼魂,一寸寸将人的理智吞下。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柄刀——该死的刀,该死的谢忱! 李凌冰望着火,问:“严止厌,你信我吗?” 严克机警地回问:“你想做什么?” 李凌冰回答:“千万别说,我不欠你什么,不用你替我扛。在我看来,尽是些孩子话,劝你省省口舌,直接交给我料理。” 严克翻翻眼皮,背后火辣辣得疼,头昏脑涨,站也站不住,他烧得厉害,鼻子里又尽是烟火的焦味,他觉得很难受,要吐了。 严克此刻不想说话,露一个字都可能真的吐出来——他不想在女人面前出丑!至少,不是再一次。 “放火烧宫?如此不计后果、没有退路的事,不像你严止厌会做的。但你,还是出人意料地做了。” 严克觉得她这话说得可笑,好像她有多了解他一样,他们明明都没见过几次,每次还是吵架,打架! “我想,终归是我没认识过现在的你。住在我记忆里的那个人,他拥有过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时光,经历过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那个严止厌是被世态人情雕琢过的完人——没有破绽,独失可爱。”李凌冰撇过头,盯着严克的脸,“说实话,相较于他,你着实有些呆,但咕噜噜冒着人气。” 完人无趣,活泼才撩人。 李凌冰把这最后一句话吞到了肚子里。 什么你啊我的,尽说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话,他听不懂。这世上难道还有第二个严止厌?不,货真价实的严止厌只有他一个!他严克自己做的事,自己去承担!不用她一个女人出来挑担子。 嗯? 等等! 这话听得内有玄机。 难道除了谢忱一个相好,还有第二个男人? 严克心潮澎湃,努力压制才没有让自己在这个关键点还扯一些刁钻古怪的话题。 但是他也是真的好奇——李凌冰要怎么做? 他不是想等着女人救,仅仅只是想看这只妖精能为他掀起怎样的风浪。 仿佛,她越折腾,他越餍足。 李凌冰倏得转身,“谢嘉禾,脱衣服。”说着,她用手指勾开道袍的腰带,袍子索索抖落下来,瞪一眼呆若木鸡的谢忱,“动起来啊!” “啊?”谢忱手抖,刀掉到地上,猫下身去扯刀,揣到怀里抱住,然后仰头,白着一张脸,小声问:“主子,你再说一遍。” 李凌冰吼道:“脱衣服!” 谢忱身体僵了一下,咬咬牙,站起来,大刀阔斧脱起来。 严克觉得这女人脑子铁定有病! 他觉得头更加晕了。 不行,真的要吐了。 此时,这个有病的女人正用眼睛瞪他,“严止厌,闭上眼。” 严克不理睬他,反去瞪谢忱。 这小子还算识相。 谢忱背过身去,把衣服从脚上褪下来,卷成一个团,用脚跟往后一踢,踢到李凌冰身前。 严克的余光只有那么一小点儿带到了李凌冰。 嗯— 骨肉停匀,肌肤细腻,皎白如雪…… 反正他也要死了,不死也脱层皮,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 更何况—— 他可不能闭上眼,万一谢忱这个小子偷看呐! 李凌冰把褪下的女冠袍丢到谢忱身上。衣袍挂在谢忱脑袋上,如缠着枯木的蛇,被他手忙脚乱扯下来,拎离身体。 李凌冰说:“穿上。”她趴到地上,伸手去够谢忱的衣袍,衣襟低垂,折出一个褶,悬出些许空隙,泄出一片白,白中一点红,如雪里的一滴血。 她的胸口原来有一颗朱砂痣。 咳咳—— 严克觉得口干舌燥,一定是火更呛人了。 李凌冰才不管严克的奇怪目光,自顾自穿谢忱的道袍,穿完,才想起还有莲花冠,伸手去摸头发,胡乱扯下来,披下一头乌发,迎风一抖,与谢忱交换了,给自己绑上逍遥巾。 此时,李凌冰俨然一个俊俏的小道士。 谢忱这个女冠却颇为差强人意,莲花冠耷拉在头顶,像个小壶盖,他瞪大双眼,拼命用余光去瞟那顶可笑的女冠。 李凌冰拍拍谢忱的肩,“现在,你去取一截着火的断木,蒙着下半张脸,把火引到西苑去。别让人看见你的脸,别被捉住,要让所有人都以为,是我太真子烧了这宫室。” 谢忱在李凌冰目光逼迫下,一直在往后退,目光却一直挂在李凌冰身上,它想抗议他的做法,反他不兴——因为,那是主子的命令。 严克讶异,茫然,腔内那颗躁动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他盯着李凌冰。 他真的看不懂这个女人。 为了他,她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 替他顶罪,为什么? 他不要! 他不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李凌冰撇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化入雪夜的风,如雪花一般落在他心上,点点清凉,“严止厌,随我回太真观,我留你吃饭,先说好,我那没菜哦。” 25、第二十五章 李凌冰捧着装食物的双层匣盒,推门进去。启门声并没有吵醒榻上的人,他裹着被子,脸朝内枕着,气息匀调。李凌冰把食盒放到案上,屈膝跪在地上,眸子与榻平行,捻起兰花指,小心翼翼地扯下被子。 严克没有穿上衣,上半身裹着白细纱布,形如一个粽子。 李凌冰的目光一寸寸瞧皮肉,随后闭眼,细细地嗅,确定伤口的渗血没昨日多了,才捻指把被子拉过他的肩膀。她坐在榻边沿,抬头打量这间屋子——这是谢忱的屋子,起先严克不乐意住,她发了好一通脾气,才迫使他在这里养伤。 谢忱的屋子收拾得既干净又整洁。 “唔——”严克低声梦呓,侧过身来,面朝上而睡。 李凌冰垂眸看严克,只见他喉珠滚了滚,眼睛依然紧闭,看起来还不到醒的时候。李凌冰百无聊赖,看见谢忱搁在案上的枫叶。枫叶有许多片,都被堆在一起,有些上面写了字。她觉得有趣,便拾起一片,用两指指腹轻轻一捻,火红的枫叶旋转起来,上面飞着两个字——芸娘。 呵,原来谢嘉禾有心上人。 李凌冰鼓起双颊,把枫叶吹到空中,飞叶飘摇,挂在了灰色的帐上。 李凌冰余光扫到严克沉睡的脸庞,皮蠹作祟,自顾一笑,抓起案上的笔,又拖来一片无字的枫叶,划拉几下,才发现笔头早就干了,想起严克的粥,用笔端顶开盒盖,把笔尖往白乎乎飘着葱花的粥里一戳,润开了笔毛,如愿在枫叶上画了小狗的眼睛和嘴巴。 还缺两坨胭脂。 李凌冰苦恼地蹙眉,突然灵光一现,撬起小指,拨开严克脖子根的白细纱布,蘸了点鲜血,左戳戳,右戳戳,枫叶狗就有了两团胭脂红。 李凌冰把枫叶狗搁到严克额心,她捏了个道家诀,开始小声念咒:“天清清,地灵灵,奉请四方贵人,助我收伏小人,诸—恶—退—嗳!” 就在她手指下戳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从被子里唰地蹿出来,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严克眸子里泄出清光,哼哼两声,“我是小人,是吧?” 李凌冰想从严克手心里拔/出手指,他却不放手,费了好一番气力挣脱,一来二去,直到手心出了汗,才滑溜出来,粉唇向下一撇,“君子哪会装睡?”她的手伸向食盒,端出那碗粥来,“来,君子,吃饭了。” “隔着老远,就闻到你的香粉味。”严克用手肘支起身子,仰头瞥了一眼,“又这么清淡?” “果然是狗鼻子。”李凌冰低声嘟囔,用勺子来回搅动白粥,搅得碗勺叮叮直响,冷冷哼了一声后,道,“最后一顿了,少吃些荤,积点德,好投胎。” 严克眸色一暗,显然这句话触动他的心弦。 李凌冰自己也觉得这个玩笑开大了,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嘴边,“你运气好,圣人中风了,一时顾不及咱们的事。” “咱们的事……”严克细品这几个字,晃然回过神,诧异,“圣人中风?” 李凌冰眨眨眼,“估计是给我们气的。” “他要死了?”从病中惊起。 李凌冰狠狠瞪严克一眼,“想得美,哪有这么好的事,他还——”她本要将“两三年好活”这几字脱口而出,一想,在小狗崽子面前,还是少说前世之事,否则,弄不好又要被他当成是妖孽,他刚病过一场,胆还嫩着,别吓着孩子,转而说,“圣人修道,必然高寿。” 严克脸色青白,显然这话起了反作用。 李凌冰举勺子举得手都酸了,“严止厌,快张嘴。” 严克垂下眼皮,说:“太烫了,吹吹。” 李凌冰强忍不悦,把勺子送到嘴边吹气,一抬眸,瞧见胭脂狗还贴在严克额心,那两团红格外得艳,她心情大好,咬唇笑,把吹凉的粥送到严克嘴边。 严克安安静静地喝完了半碗粥,他的喉珠滚了又滚,待蛋壳白瓷的碗底渐渐见了底,他复又躺下。 李凌冰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碗底,问:“吃不下了?” 严克凝着黑眸看她,良久,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凌冰笑着摇摇头,“严止厌,今天,我们不说这些。” 严克还想说话,被李凌冰用勺子封住嘴,“喝粥!” 严克仍是没胃口吃东西,小崽子倔得很,僵直脖子,躲开勺子。 李凌冰只能把碗放到桌案上。她从怀里取出铜钱,铜钱已用皮绳穿了,编了个简单的结,她俯下身子,将薄荷的香气压到严克脸上,环过他的脖子,凭着手感给他系好铜钱,“我已经问过严春,松州铜矿的事你只当是个教训。好生收着这铜钱,让它箍着你,管着你,每当你觉得世人都不及你万一,就看看它,提醒你天地之大,人外有人。” 严克皱眉,“带着它,就像是带着一个污点。” 李凌冰说,“人的一生中,总会犯错,得到了教训,重新站起来,才是强者。” 严克的薄唇向下一撇,不言语。 李凌冰复又拿起粥碗,“那便当它是我欠你的一个人情。松州的事说到底是弟弟闯的祸,我替他还你。” 严克的手指捏着铜钱,终于松动,彻底不反抗了。 “喝粥!”李凌冰再一次耐着性子把粥送到他嘴边。 严克刚咬上勺子,他头上的胭脂狗就掉到粥里,他一把抢过,垂眸看着,脸色十分不好,又一次别过头,躲开那粥。 功亏一篑啊。 软的不行,李凌冰开始来硬的,细眉一挑,嗔道:“严四公子好大的架子,公主服侍喝粥,还给脸子看。” 严克把脸贴到手心,干脆舒舒坦坦卧好,拉起被沿,闭上眼,“公主十指不沾阳春水,干活手生,说话也没轻重,还是挑个说话好听、手灵巧的来服侍。” “你倒不怕死?让宫里人知道我在观里养男人,你吃不了兜着走!” 严克怒道:“我正好觉得自己窝囊,你喊人来,我即刻去赴死。” 李凌冰深吸一口气,猫过身子,又搅动粥碗,把话说得软和些:“成日里抱怨我这里没有荤腥,我上了心,费了好些心神才弄来这些。你看看,这是什么?” 严克睁开一只眼睛,用冷冷的目光瞟那碗剩粥。 李凌冰用白瓷勺轻轻撇开最上面的一层白粥,露出窝着的两颗煎蛋来,用勺子戳破了,流出金黄灿灿的蛋黄,蛋的焦香也瞬时飘了出来。 李凌冰眯起眼,扬起下巴,“严止厌,你最爱吃糖心蛋了,别做无谓的抵抗,吃了吧。” 严克默默起身,一口口咬掉了两颗煎蛋。 蛋是用猪油热火快煎的——是他喜欢的味道。 李凌冰把空碗搁在桌案上,彻底松了一口气。 谢忱的屋子没有地龙,寒冬腊月,冷得出奇,她的手指喂粥喂得僵了,双手合十,向手掌哈气,缓缓搓手。她把手搓热了,就将双肘撑在榻上,托着下巴,用琥珀色的眸子打量严克。 严克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她幽幽问:“严止厌,你困吗?” 严克把眼睛瞪得更大一些,抵住突然袭来的困意,“不困。”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困吗?” 他爽爽回答:“不困。” 又过了一会儿,她又问:“现在困了吧?” 严克定一定神,死咬住:“不困。” 过了很久,李凌冰自己遮住嘴,打了个哈欠,“现在呐?” 得到的回答却仍然是:“不困。” 严克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粥是不是有问题?” 李凌冰看一眼湿漉漉的毛笔,“是加了好料,但吃不死人的。我想守你睡觉,你一睡着,我就走人。” 严克却说:“哄人睡觉,但凡告诉一声,他一睡着,人就走,睡的人反而不肯睡。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的意思,是怕我弃你于不顾?”李凌冰感慨,“生病的人到底是矫情!” 严克愣了一下,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是——” “聒噪!你还不困?” “我不困!”严克一字一顿道。 李凌冰暗想,小狗崽子真能熬啊,比鹰还难熬。 看来—— 是粥里的安神药还不够多。 又过了半个时辰,严克的眼皮终于缓缓沉下,舒缓的呼吸声传来,定下了李凌冰的心,她打开食盒的第二层,拿出里边的东西。 叮叮叮—— 严克听到金属的撞击声,如悬在他耳边的铃铛,骤然一声,将他彻底惊醒。 一睁眼,他就看到李凌冰手里拿着精铁锁链,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严克从被被子里腾起,伸出手臂,抓住李凌冰的细手腕,怒道:“你做什么?” 李凌冰脸上的神色从震惊转为不耐烦,她说:“小狗崽子真麻烦!”说完,她就把身子往前一凑,腰那么一塌,把软得如同雨后海棠的唇凑到了严克的嘴边,“严止厌!”她唤了一声,随后咬了上来,嘴里还在说,“小狗崽子!” 两片唇轻轻那么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严克不知四肢百骸为何物! 他觉得渴,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尝到了叶子上的一滴的水。 然,一滴水也解不了渴啊! “咔喳”一声—— 等他反应过来,手腕已经被锁链锁住。 薄荷香味立刻远离了他。 李凌冰神色自若地扯一扯粗如手腕的精铁锁链,那一头早已被系在了一个铁皮箱子的脚上——那箱子看起来十分沉重。 她点点头,似是很满意。 严克还想说什么,身体里的安神药却突然在这一刻炸开来,困意席卷而来,使他眼前的情景越来越模糊,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啊晃,他伸手想住啊,抓不住,最后,彻底陷入黑暗。 他能听到声音。 李凌冰支颐靠在榻上,用柔柔的目光看严克沉睡,她用手挑起掉在被子上的胭脂狗,重新贴在严克额心,手指悬开一寸,不停地打圈,口中喃喃细语:“天清清,地灵灵,奉请四方贵人,保佑严止厌睡个好觉,诸—恶—退—散!” 收诀! 礼成! 严止厌,睡过这一觉,烦恼全消。 李凌冰给严克掖好被子,拎起食盒,走出屋子,回身,轻轻掩上门。 屋子外头,圣人派来的内侍早已等候多时,见太真子姗姗来迟,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太真子,圣人在炉房已派人催了两次,您现在就得跟奴婢过去。” 李凌冰把食盒放到地上,转身看一眼紧闭的屋门,理一理满是药味的道袍,向内侍微笑,“走吧,我也正想见父皇。” 恰逢更鼓交替,由日入夜。 哒哒哒—— 一声,两声,三声,如催命的鼓,报丧的钟,听得李凌冰原本沉静的心竟掀起一阵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让天地间的清气重新充沛她的五脏六腑,下一刻,她眸子又比水还静。 26、第二十六章 李凌冰来到炉房。 巧了,光王李宜也在。 李凌冰给圣人行礼,“太真拜见父皇。”侧身,微一屈膝,淡淡唤了句,“皇叔。” 火炉后的两兄弟都没有应她。 李凌冰抬眸,从青烟缭绕间撞上光王李宜火一般的目光,她撇过头,去瞧圣人。他们是同母同父的亲兄弟,圣人年长为兄,清瘦修长,光王小圣人十岁,身姿魁梧。一兄一弟,不管是身形还是脾性,都如阴阳两极,截然不同。 偌大的皇家主宗,子息虽然众多,修道的却只有他们三个——此刻,在炉房站着的三个人。 圣人降下天音:“为什么放火烧西苑?” 光王李宜笑说:“偏偏是我离宫前,住过的地方,里边还有好些用惯了的旧物,烧了倒可惜。” 李凌冰跪下,“皇叔自十四岁起,就在西苑修习妖法,女儿看不得脏东西,一把离火烧得干净!烧到辟雍学宫——纯属殃及池鱼。” 光王李宜的神色隐在袅袅青烟之后,看不真切。但李凌呢就是知道,他正用他那蛇信子一般的眼睛在她身上游走。 圣人问:“修习什么妖法?” “阴阳调和之法。”李凌冰掷地有声。 原本烧得好好的炉火突然熄灭,腾起一团黑烟,充作小道士的内侍们惊惶失措,穿插着在炉房里跑来跑去,却没人敢掀开炉鼎去看丹。 圣人雷霆之怒,“滚出去!” 内侍们一个匍匐到地上,倒退着挪出炉房,把门从外面关上。 炉房之内,只剩下圣人、光王李宜与太真子李凌冰。李宜慢慢绕到炉前,露出修长的腿,他垂着一双又细又长的冰眸,盯着李凌冰一动不动。 圣人沉默了一阵,问:“是谁告诉你的?” 李凌冰无惧光王李宜的目光,挺直背,一字一顿道:“谢襄之孙——谢忱。”她对上李宜的眼睛,目色咄咄逼人,“你折磨他家族女之时,他就在梁上。” 李宜轻声“哦”了一下,带着些许琢磨的意思继续打量李凌冰的肉皮。 李凌冰说:“皇叔,我绣的那件绣品,可还在你手上?” 李宜神色终于变了变,转而压下吃惊,淡淡一笑,“原来,是你这个乖人儿拿回去了。看来,这事倒是真的。” 圣人问:“你有什么证据?” 李凌冰挪了挪膝盖,让自己离光王远一些,她闻不得他身上的香,一闻,就有令人作呕的回忆涌出来,“皇叔折腾谢氏女的时候,如入忘我境界,被谢忱看光了也不知道。皇叔大腿根上有颗黑痣,腰窝处纹了阴阳鱼,还有脖子根——” “放肆!”圣人手中的拂尘掷了出来,“满口污言秽语!” 李凌冰避让不及,被拂尘的柄砸到了唇边,牙齿磕出了血,把血往肚子里吞,喉咙翻起腥甜之气。 李宜蹲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方女儿的绣帕,送到李凌冰脸边。李凌冰觉得胃中翻滚,一股子酸水往喉咙里喷,一弯腰,双手撑地,吐了干净。李宜用细长的手指掰过李凌冰的下巴,迫使她看他的眼睛,然后用帕子细细给她擦嘴边的污秽之物。 李凌冰冷眸睨他,噀血,李宜一张阴柔的脸被她喷得满是血珠。 李凌冰挑眉,说:“皇叔,水是天下至洁之物。咱们道家噀水散福,太真在噀血,洗洗你肮脏的灵魂。” 李宜眉眼笑成一线,即使这样,仍关不住他因兴奋而莹莹发亮的眸子,他朝座上喊:“皇兄,你这个女儿又美又有意思,赐给我吧。” 圣人久久的沉默比雷霆之怒还要可怕,如头顶的一大片乌云,压得李凌冰喘不过去。 圣人什么都知道,他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光王李宜用帕子细细擦自己的脸,将血揉成一团团粉色的云,他对李凌冰说:“乖侄女,你当皇兄是瞎了还是聋了?他会不知道那火是谁烧的?宫里的事,瞒不了宫里真正的主子。你说,你和严家老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李宜又上来扳住李凌冰的下巴,左右摇动,似一只猎手正在欣赏它的猎物,“你说,会不会别有旖旎风光?” 李凌冰仰起头,尖尖的下巴粉了一大块,“我只知道,火是我放的,这样的结果——最合圣人心意。总不能,他严家的老子儿子都在为国征战,我们却在背地里搞他们的嫡亲血亲。战事吃紧,边境不能乱,圣人不敢赌啊!” 光王愣了一下,朝上座一望,唤了句:“皇兄!” 圣人再次用沉默回应,但这一次,迫的是他光王李宜。 李宜用修长的手指捏着李凌冰的下巴,都捏红了才甩开手,又隐进烟雾之中,他的声音袅袅传来:“皇兄,他说水是至洁之物。我又不舍得真杀了她,不如对她施以小惩——就用水洗洗,可好?” 圣人轻摆拂尘,驱散身前的青烟,露出龙髯蛟眼,凌然天威,“太真,你悔吗?” 李凌冰慢慢站起来,挺直背,扬起下巴,直视圣人,“太真会好好悔过自己的一时冲动,弥补烧毁宫室之罪。但,还是要明明白白告诉圣人,太真的悔是悔过的悔——不是后悔的那个意思。” 光王李宜笑得疯癫,“有意思,真有意思。皇兄,你这个女儿生得好!我实在喜欢!” 圣人吼出:“闭嘴!都是你招惹出的是非,滚出去!” 李宜大刀阔斧走向李凌冰,阴恻恻的目光挂在她身上,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轻轻丢下一句,“你害我丢了那么多盐税,又烧了我的西苑,咱们之间不会那么容易结束。钱我要,人——我也要。” 炉房的门被缓缓关起。 轰隆隆—— 如将天光隔阂在了外面,屋内屋外,仿佛两个世界。 —————————————— 严克醒来的时候,听到严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子!公子!你醒啦!” 屋子里只亮了一支明烛,烛火跳跃,将蜡烛的影子投在睡榻旁的青白墙上,形如鬼影。 怎么天还没亮? 他好像已经睡了足够久了。 严克觉得口干舌燥,去摸案上的茶盏。严春立刻把茶盏递了过来。严克的手去接茶盏,被子下立刻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待手滑出塌,手腕猛然向下一沉,他低头,看到了那条精铁锁链。 记忆像洪水一样塞进他的脑海。 那个女人! 严克从榻上掀被而起。 严春扑了过来,死死把他压在身下,一个劲喊:“公子,你别动,找我来的那位姑娘说了——就是上次我们在辟雍宫里遇到的那个口齿伶俐的小娘子,她说了,公子在宫里闯了祸,要在这屋子里待满五日,才能平安出去!” 叮叮铛铛—— 锁链因两人扭打而发出巨大声响。 严春被严克又打又锤又扯,又不能真的使出功夫,只得痛苦地大叫:“公子饶了我吧!我都是为公子好!” 严克身上的伤还未好透,刚烧过一场,浑身酸痛无力,挣扎了一阵,突然停顿下来,大汗淋漓,用手闷砸严春厚实的背肌,咬牙道:“春儿,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公子?” 严春仰起头,红光满面,连汗也没有出,笑道:“自然是认的。但这件事上,我站那位小娘子。公子近来不太顺,还是休养生息,好好歇一歇吧。” 严克推一把严春的胸口,“你先起来,这样说话不方便!” 严春反倒压住严克的双手更紧些,“我不,公子肯定会逃跑的。” 严克扯一扯精铁锁链,“她都把我锁起来了,我还怎么逃?滚下来!” 严春瞥一眼比他手腕还粗的链子,跨脚下来。谁知他刚一离身,严克就蹿了出去,眼见着链子迅速延伸拉直,绑在另一头的铁皮箱子哐哐向外拖,另一头的人就被掀翻在地。 严春再一次扑了上去,压着他,“公子,你看你还想跑!” 严克抓住锁链,愤懑地一甩,随后拳头重重砸地,“可恶!” 别说是天家之圣,就连那么一个铁皮箱子,他严止厌都应付不来。 严春从他背上爬起来,伸直双臂,用手掌死命压着严克的背,迫得严克的脸紧紧贴着地,“公子,还是那小娘子厉害,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把你锁在这里,一定是怕你再做伤害自己的事。” 严克怒吼:“严春,滚下来!” 严春弓身,干脆把膝盖压在严克背上,用手掌扼住他的脖子,“对不起公子,这事没得商量。” 严克的血凉了下来,连带着他的躯体也僵硬得可怕,他喉咙里一股涩涩的药味,还有一点点煎蛋的焦香泛起来,“春儿,你知道,她怎么样了?” “谁?哦——你说那个小娘子,公子,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让我照顾好你,绝不能让你出去!”严春检查锁链。 他什么都不知道。 正因为这份不知,而心生恐惧。 严克的身体缰得像块木头,冷得像块冰块。严春触手生惊,低下头,打量严克的侧脸,“公子,你答应我,不再逃跑,我就下来。” 严克喉咙里传来的声音更涩更轻,“好。” 严春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 严克有很久的时间都一动不动。严春探身去瞧,严克却突然蹿了起来,后脑勺砸到严春的牙,把严春的牙都磕松了。 严春用手包着嘴,嘶嘶吸冷气,跟在严克后面,“公子,你好狠!” 严克后脑勺一个血窟窿,却浑然不知疼,如黑风般刮了出去,沉重的铁皮箱子叫嚣着,叽里哐啷一阵乱响,箱角一寸寸向外移动,被拖出两条长长的黑印,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强劲的力量在帮他严克。 严春从来不知道,他家公子有这么大的力气! 严春又一次扑向严克,他抱住严克,用双臂夹住他。严克闷哼一声,竟生生将严春的手挣开。 铁皮箱子响得如同在跳大神。 咔嚓—— 缠着链索的箱角碎裂,严克赢了,彻底挣脱了束缚,拖着那条长链,从门口闯了出去。 他才跑了几步,就碰上谢忱。 谢忱弓起背,如老鹰扑小鸡,横扫一腿,一击将他撂倒。严春也赶了上来,二人上下合作,严克的双脚和双手全都被死死压在地上。 严克折腾得如一条案上待杀的鱼,不是翘起那头,就是翘起这头。 两个自小习武的少年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没让一介书生挣脱。 谢忱腰上的鄣刀悬在空中,他腰肢一旋,正好打在严克脸上。 严克怒吼:“小鬼,你不用这刀去救你主子,你拿刀还有什么用!” 谢忱仿若未闻,把严克锢得更紧。 严克如有神助! 再一次从两头壮牛手下挣脱。 再扑,再压,这一次两个人干脆把身体全都压在了严克背上。 严春抓起严克的手腕,手腕瘀紫如黑,惹得他双眼通红,喊:“公子啊公子,你骨头都要挣碎了,以后还怎么拿笔啊!” 27-30 第二十七章 天启八年, 正月二十日。 元京城内,定昆池边,巍峨壮丽的太真观观门久久未启。 宫室昏暗, 千烛烁金, 正中?一个?大水缸, 缸上悬着一条纤细的蓝影,赤足, 圆粉如石榴籽的小小脚趾踩在缸沿, 撑起整个?身子, 她要拼命够,才能在空中?折成?一个?锋利的折角,薄薄的裤管贴着细长小腿, 嘀嗒嘀嗒向下滴水。 朔风钻进宫室, 滴水成?冰。 窗明几净的屋子内,一张窄小的卧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折起脚, 一只手臂枕在脑后, 另一只手里捻着枫叶, 向上放空目光。被子被他压在脚下,被角拖到地上, 旁边有个?魁梧的少年, 支颐打着瞌睡。 朔风钻进屋室,暗夜难熬。 一日?又一日?,岁月无声?,让一对人儿?苦苦熬着。 元京城内起了捻军之乱。 捻军兴起于淮北,“捻”是?淮语中?“一股”之意?, 起先,只是?一伙儿?游民向乡人募捐香油钱, 后来变成?勒索钱财,与匪盗无异。近年来,天灾人祸不断,入捻之人渐渐多了起来,朝廷做过粗略的估算,大约有六万流民成?了捻军。 捻军共有东西南北中?“五王”。五王中?的“中?王”叫张宗禹,一向盘桓在元京与玉京之间?的桃州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桃州有捻军歌谣传颂,云: “要想?活命快入捻,穷汉子跟着老张干。” “杀财主,打官府,大户小户都有粮。” 官府几次派兵去剿,仗倒是?打胜了,匪却?杀不尽。荒年把人都饿得没了人样,打仗的兵分?不清民和?匪。将领们觉得,除非把桃州城里的人都杀光了,只有这样,才能把桃州城给夺回来。 但,他们夺下一座空城,然后呐? 打了几年仗,那首歌谣竟变成?: “你拿刀,我拿铲,非得搬掉皇家城。” 中?王张领着两千多人的捻军破了元京城西边的芳林门。凑巧的是?,临近的西苑与辟雍学宫走水,宫室毁塌无数,禁军眼下正乱,也?不知捻军从哪座宫墙下找了个?狗洞钻,如同一群过境的硕鼠,直捣天家后|庭。 那场面着实荒诞无稽。 一群身着东拼西凑军服的乌合之众,手捏纸钱,仰天一撒,他们将油脂点燃,边烧油捻纸,边抢掠宫室,奸/淫宫女。 禁军很?快集结了队伍,将中?王张万戟穿心于内阁值守的青庐前?。值庐内的几个?老家伙恐血污脏了靴袜,死命从里边扳住门板,任凭禁军首领在外喊:“阁老!阁老!已经无事了,都杀了,不会惊着各位!” 不管怎么喊,内阁辅臣们就是?不肯开门。 捻军的首领皆已被杀,只余三两只小猫小狗在禁宫里游窜。他们昼伏夜出,鬼鬼祟祟,后宫之大,宫室之多,如散入大湖大川的小鱼,禁军一时竟拿他们没有办法。 严克只觉得近来很?吵,本来夜里自己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如今却?被鼎沸的人声?吵得一刻也?闭不上眼。严春不肯出去打探消息,他怕严克再逃,连应自然之召的事都是?在屋子里解决,十二时辰不离严克的身。 此刻,严春正在给严克的手腕上药,他是?个?粗汉子,手上的活不够细致,频频惹得严克呲牙咧嘴。 屋门被顶开,从门缝里伸出一只细长的手来,那手将食盒放到地上,然后再次掩上门。 严春放下创伤膏药,走到门边,把食盒拎到榻边的案上,“这个?带刀的小道士送了好几日?饭了,连一个?字都没说过,真是?怪人一个?。”严春打开食盒,满是?期待的眼睛顿时一暗,抱怨道,“怎么又是?白粥和?蛋,就不能给公?子吃些?好的。” 严克拿出粥碗,用筷子夹了蛋,咬一口,便皱了眉。 太老了。 他再也?没能吃上糖心的煎蛋。 严克一边咬着又柴又咸的蛋,一边问:“春儿?,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样的煎蛋吗?” 呼噜噜—— 严春痛苦又顺滑地嗦着粥碗边缘,眨了眨黑眼,“蛋炒熟不就好了——公?子,煎蛋还有讲究?” 你看,严春跟了他整整八年,连他也?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样的煎蛋。 有些?事情,就是?那么稀奇。 严克琢磨着。 两人吃过饭,严春服侍严克漱口安歇。严克躺在榻上一声?不吭,严春不敢打扰他,自顾自在屋子里扎马步,贴墙蹲。 近来也?真是?奇怪。 连着几夜,都没有听见打更声?。 严春看着窗外玉兔高升,推算已是?下半夜,偷偷打量榻上的严克。严克睁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头顶明明什么也?没有,只有再寻常不过的屋脊和?青瓦。 严春小声?问:“公?子,你在想?什么?” 严克回答:“没什么。” 严春说:“公?子既然什么也?不想?,就该睡得香,可公?子这几日?很?少合眼。” 严克闭上眼。 严春知道严克是?故意?这么做,为的是?不让他在言语上烦他,但他知道严克没有睡,因为严克的气息还是?乱的。 也?不知道那个?小娘子怎么样了。 严春暗暗叹了口气,他心中?也?同样担心着。 天还没亮,门再一次被推开。 严春以为是?谢忱来收食盒,拎起食盒正要放到地上,一瞥间?,瞧见一双精绣的靴跨进来,直接绕过他,风风火火往里边冲——进来的这一个?明显是?个?贵人! 裕王李淮走了进来。 严春放下食盒,抬起身,从门缝看到一个?瘦长的内侍,提灯站在门口,向他微微笑了一下,回过身,守着屋子。 严春立刻转身,匍匐在地,“参见王爷。” 李淮不耐烦道:“免!” 严春跪着抬头,看见严克从榻上坐起来,只坐着,不行礼,凝重黑眸看着李淮,似要把他吞了一般。 李淮飞起袍角,落座,又弹起,问:“严四,你府上有几个?像他这般好用的?”李淮的手指戳向严春。 严克回答:“不多。” 洛北严氏——武将之门,奉行“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的攻略,仆丁皆习武练功,入则作寻常之用,出则上阵杀敌。严克这个?“不多”只是?指像严春这样的人。 严春有着高超的武艺和?调兵遣将的才能——他是?将才——这些?人才是?被民间?戏称为“严家军”的人。 元京城内严府上的“严家军”只有三个?,那些?只会寻常拳脚的家仆倒是?很?多。 李淮背手,来回在屋子里踱步,他周身都笼罩在一团纠结的黑气中?。严克的黑眸随着他走动而移动,耐心地等他开口。 李淮跺脚,双手握拳,向地下一锤,面红耳赤,“严四,多叫几个?人,带上严春,随我去救个?人!” 严克的心都快要跳出胸腔,声?音却?四平八稳,“救谁?” 李淮瞪他,“明知故问!当然是?我姐姐!” 严克眸色一亮,折起手臂,将精铁锁链拉得“哐哐”直响,抬眸,“我早就烦透了这东西。” “冯宝!冯宝!进来,想?办法把这东西弄断!”李淮向后退,一个?劲往门外喊,他的脚步又乱又软,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气力支撑他到现在这一步——他明明很?害怕,却?在纠结与懦弱间?选择了再坚持那么一小会儿?。 内侍冯宝跑了进来,提灯照严克的手腕。 严克的手腕骨头突起,黑色的膏药下,裸/露出鲜红的伤口,形如一个?玛瑙圈子。 冯宝说:“王爷,没有钥匙,需要一柄快刀。” 话落,刀来,清光一闪而过,扣着严克的皮肉骨头,劈开了精铁锁链。 严克暗想?,鄣刀时隐真是?一柄宝刀啊! 可惜了! 谢忱从窗户蹿了出去,除了严春,谁都没有察觉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春儿?,跟上!”严克本就没有脱靴,失了桎梏,如插了翅膀的鹤,飞出了屋子。 屋外有良马三匹。 这事有点稀奇。 宫里头,非君王特许,不可飞骑过径。 严克跨上马,拉紧缰绳,掉转马头,夹紧马腹,朝着缓缓开启的院门奔,马儿?长鸣,飞过高高的门槛,转入宽阔的宫道。宫道两边的挂灯都没有点亮,人迹罕至,唯有三匹马“噔噔噔”在黑夜中?奔跑。 严克放慢了马,等着李淮跟上来,与他骑行并进,胯|下的马似乎惧怕着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气味,烦躁地抖动马头,严克用手稳住马头,问李淮:“宫里头出了什么事?” 李淮气喘呼呼,竭力控制住暴躁不安的马,“都是?捻军余孽闹的,像群过街老鼠,禁军被他们弄得一团糟,把宫里翻了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逃走的百来号人。” “淮北起事的捻军?”严克惊讶。 “你知道这群老鼠?”李淮显得很?是?吃惊。 国事,家事,战事,民事,他严止厌从来都了然于心。 严克催促严春:“春儿?,干什么吃的,怎么比我还慢!” 严春叫苦,“公?子,天天青菜白粥,脚上都没劲了!” 严克怒道:“春儿?,你找打!” 严春笑笑,蹬着马镫,立直身子,口中?一声?长啸,很?快赶过了严克与李淮的马。 “什么人!敢在禁宫骑马!”宫道尽头设了兵卡,禁军手持刀戟,手举火把,朝着严克他们压来。 裕王李淮上前?,“滚开!” “是?个?王爷!”禁军喊。 李淮的服制就是?通行令。 禁军移开木栏栅,三匹马从一道口子里穿过。 宫道里刮起大风,借着身后禁军手里火把的光,严克看到翩飞在周身的黄色纸钱。 他没有料到,捻军竟深入宫闱到了这个?地步! 前?面就是?分?岔路口,左边尽头是?太真观,右边则可通向光化门。 严克勒住那头,往太真观的方向眺望,马蹄烦躁地原地踏地。严春朝光化门跑了一阵,见自家公?子没跟上,又掉转马头跑了回来,“公?子!” 严克问李淮:“你姐姐还好吗?” 李淮脸色惨白,双眼通红,在马上哽咽出来,“他被父皇关起来好多天了。我派冯宝在观外候着,他昨夜看见一伙儿?捻军余孽溜了进去——” 严克冷冷刮他一眼,“即是?昨夜就进去,为什么现在才来告诉我?禁军呐?禁军难道不管?” 李淮说:“圣人下了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太真观,违者——诛十族!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何突然惹老爷子这般生气。我想?请命进去,也?没办法,圣人昨日?已经启程去玉京别宫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母后她也?说——” 懂了,捻军昨夜入观,李淮犹豫到现在才来找他——是?皇后不准他这么做。他既然不顾骨肉之情,怎么浪费了整整一夜,却?还是?下定决心来找他? 懦弱,犹豫,踟蹰不前?,必然跟随他李淮一生。 严克在心中?狠狠鄙夷李淮。 两匹马与另一匹马分?开,在甬道里卷起一阵风,出光化门,入严府,请出一队精兵强将。 严春的马术卓群,为众人开路。 严克将身子压低,鼻子几乎触到马的鬃毛,他感受自己张弛有度的呼吸声?,想?象自己是?一柄利剑,誓要破开沉重的夜。 有一个?名字他念了很?多遍,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橄榄,含在口中?,有千斤重。 定昆池边,太真观,他正为了这个?目标,风一般在宫道上狂奔。 第二十八章 太真观前门可罗雀。 它不是牢笼, 因为看不见看守的禁军和重重兵卡。它不是宫室,哪里能找到守门的黄门和点灯的宫女?它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朱红的宫门留了一条缝, 似有什么妖孽从这条缝潜了进去。 只有乱臣贼子才敢从这条缝闯进去! 裕王李淮不见踪影, 已?弃姐姐而去。 把所有人隔绝在这座巍峨道观外的是圣人的口谕——闯入者, 诛十族。 短短六个?字吓退了几乎所有的人——也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连那个?漏夜赶来——求严克来救他亲姐姐的裕王李淮也在最后一刻耗光了本?就不多的勇气,骨肉血亲本?就尊卑有别, 姐弟情深不及前途无量。 圣人弃都而逃, 引燃两京一十三省的火已?成燎原之势, 大厦将倾,圣旨就是个?屁! 严克下马。 三十五名严府仆丁在他身后齐刷刷跨下马蹬,成两排一字长蛇阵立在他身后。 严克下令:“进观!” 严克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丹墀。 严春早已?化作一条细影, 翻过宫墙, 从另一头用肩膀顶开观门。 轰隆隆—— 严克走进去,对?上严春清亮亮的目光, 严春头一撇, 用下巴戳戳地上。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衣不蔽体的宫人、折断脖子的内侍、穿得?稀奇古怪的杂牌军和?一两个?小女冠。 ——却独独没有油捻纸。 严克走得?疾, 风挂起他的大氅,后头的严仆渐渐赶过他, 分头行动, 四散到观中?各处,只留几个?精锐留在严克身后。 严克抬头,看到飞翘的檐角上立着一人,后面朗月一轮,那人低垂着头, 手上持一柄出刃的短刀。 谢忱是个?呆的,只顾跟着他, 不知?道进去救人! 他和?他的刀一点儿用也没有! 严克踹开正殿大门,朔风卷落叶般刮进去,将一排排烛火吹得?闪闪乱动,一下子,烛火竟然全?都灭了。殿中?陷入一片黑暗,只闻得?阵阵水花声?。 哗啦——哗啦—— “点火,照亮!”严克的黑眸比其他人更能适应殿中?的黑,一寸寸搜索着眼?前的事物。 他起先以为不在,因为他没闻到薄荷味,转身,正要跨出去,想着去偏殿寻找,一侧身,就看到了那个?大水盆。 水盆在稍偏里的地方,一半都藏在了石鼓屏风后面,他开始没有注意,是他的耳朵先于他的眼?睛,捕捉到了那水声?。 哗啦——哗啦—— 严克往右走了一些,让水盆绕出了屏风的遮挡。 水盆边站着个?人,没有头,背对?着他。 这个?时候,严春也发?现了那个?盆,抢过身侧之人的火把,往盆边上一照。 严克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场景。 原本?消失的头从脖子根升起来,从侧边转过一张小鬼的脸,火光将那张脸照得?焦黄黄的,模糊了轮廓,只有一双泛着阴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瞪着他。 小鬼正在把什么东西按进水里——一件毫无生气的软绵绵的小东西。 不等严克吩咐,严春已?经一把拎起那只“小鬼”,火把聚拢过来,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光下。“小鬼”无处遁形,萎下身子,暗中?捏一捏宽大的甲胄,一条鹅黄的带子钻出来,被严春眼?疾手快抽出来,晾在明晃晃的光下——是条内侍的裤带。 严克冷哼一声?。 无根的腌脏货,趁火打劫。 严春突然惊呼:“公子!”严春丢了那个?内侍,伸臂往水缸里一抄,捞出那个?小东西。 那不是个?东西,而是他夜夜闭上眼?睛,都看见的那个?影子。 珍珠落到水缸里。 想要珠子的人会心疼。 傻女人,被人按住头往水里淹,就应该叫啊!生死?关头,装什么朱门闺秀! 待严克跑上前去,双膝砸地,把她搂在怀里,他才明白她为什么不喊不叫。 她早就没气了。 她白得?几近透明,掐一把,就留下深深的痕,却不是带有血色的粉,是那种死?人的白,垒起高高的一座山。 严克的手掌托起她的后脑勺,让她的额头靠在他的下巴。他终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薄荷味,从她湿漉漉如?水蛇一般的乌发?里散出来。他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里,小心翼翼地瞒住那许多双眼?睛,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抬头看到悬在水缸上的一根绳子,摸上她的手腕,才发?现她双手都被系着绳结。手腕上的勒痕又深又黑,她一定?被挂了很久很久。 严春在旁大喊:“公子,给小娘子压压胸口,说不定?能救回来。” 他也想。 可是她的肋骨看起来又细又小,万一男人的手太重,压坏了,怎么办? 他胆子有时很大,有时又也很小,小到竟然乱了方寸,没了主意。 犹豫间,那小东西叮咛一声?,朝着他脸上噀了一小口水,她的脸如?水里绽放的海棠,渐渐有了血色,她眸子动了动,潋出一道清光,脑袋一歪,又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怕了,因为他听到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因呼吸而轻轻颤动的身子。 严克想背她,不成,她根本?毫无知?觉,从他背上滑了下去。若不是严春机灵,恐怕就要摔到她的脖子。 严克只能拦腰抱起她,直往殿外冲。有“严家军”为他在前开路。殿外,严仆们擒了十来个?身着捻军铠甲的杂兵,齐刷刷跪倒在地上,像恭候君王那般迎接严克。 严克这才想起那个?假扮捻军的内侍。 他抬脚把内侍踹到地上,“全?都给我验一验身,男的全?都杀了,不男不女的通通给我抓回去。” “是!”严仆们抱拳领命。 抱着李凌冰,严克不能骑马,他命严春从观内找了一辆运杂货的轱辘车,套了匹好马,抱着李凌冰上去。 严春在前驾车,问:“公子,我们是出宫吗?” 严克回答:“出宫!” 严春长啸:“好嘞!公子,抱着小娘子,坐好!”他站起身来,将缰绳上下飞扬,驱得?马拉车在宫道里狂奔,卷起洒落的油捻纸,卷起甬道的尘与土,将一切抛在后面。 正将假冒捻军的内侍们绑上马匹的“严家军”相视一笑。其中?一人提出异议:“公子这样出宫,可会遇到危险?” 另一人笑笑,回答:“有高老二跟着,捻军这些杂牌军都得?靠边走!再说,另有高人跟着,” 众人抬头,见高高的屋脊上,带刀的少年在月下跃起,落下,潜行如?一抹幽影。 严克坐在颠簸的车上,双膝折起叉开,让李凌冰头枕着他的胸口睡。他将李凌冰用大氅包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一颗头,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数着她的呼吸声?,手指悄无声?息地摸进大氅,灵巧地褪去她的衣裙,把湿透的东西用脚踢下车,用大氅细细擦干身体,包得?更紧些。 她原本?寒如?冰块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 轱辘车摇啊摇,人儿晃啊晃,头顶的月亮藏进云里,又露出了尾巴。时光在这一刻很慢,却能让人在很多年以后,再次梦到,笑着醒来。 轱辘车来到光化门,门口的守军不让他们出宫。严克有腰牌,可以自由出入,严春的脸他们也都熟悉,知?道是跟随世家子上辟雍学宫的高等家奴,只有昏睡的李凌冰,他们不敢轻易放出去。 守军声?称要去请旨。 严克把李凌冰的头扶正,问守军:“请谁的旨?” 圣人? 皇后? 内阁首辅? 掌印太监? 元京城内还?有能拍板的主子吗? 守军将领无言以对?。 僵持下,严春要上前揍守军。 没良心的裕王李淮这时候冒了出来,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腰上环着一双女人的小手,那人看不见身子,只有一双紧扣男人腰间的手露在外面。 李淮大声?道:“放行!” 守军自然不敢违背裕王之命,掰着指头数,这元京城内,现在是他最大。 轱辘车跟着李淮的马走向城外,他身后女人的脸始终没有露出来。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遇上浩浩荡荡的亲王卫队。李淮停下马,等慢慢悠悠的轱辘车赶上,说:“你和?姐姐不能跟我一起去玉京。我先行一步,去向圣人求情。你们走得?慢一些,别赶在我前头到,免得?又让圣人生气,迁怒姐姐。” 李淮带着亲王卫队离开。 严克巴不得?车能够走得?再慢一些。 玉兔落,金乌升,人和?马儿朝着天边走,他们走进晨光中?,将金色的晨曦洒满周身。 四周渐渐荒芜起来,已?经到了元京城郭。谢忱没有屋檐能跳,跑了一阵,体力不支,干脆跳到轱辘车角上,蹲身,抱着刀,用黑眸盯着二人。 严克盯着谢忱,“把刀给我。我护着她。” 谢忱皱眉,犹豫了一下,递上刀。 严克将手伸出大氅,小心不让里边的光露出来。他单手握住刀柄,用拇指顶开刀鞘,抖掉刀鞘,横在李凌冰脖子前。 刀背对?着她。 严克欣赏鄣刀时隐,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这刀没有从前那般吸引人了——未免短了些。 李凌冰还?没醒转,断断续续梦呓。 “阿娘,多疼疼我。” “皇叔,别过来。” “弟弟,别丢下姐姐!” “谢嘉禾——谢嘉禾——” 刀刃反过来,对?着脖子,轱辘车只要一晃,就可能割到她细白的脖子。 “谢嘉禾——谢嘉禾——” 她还?是唤着。 谢忱应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眉头动了动,突然舒展开,不再梦呓。 严克把手握住她的脖子,将利刃隔开,车子一晃,皮开肉绽。严克把刀丢还?谢忱,他不再喜欢这把刀了。 严克以为他能逃出元京的。 却在前路看到身着铠甲的昌伯,背对?晨晨阳,手握父亲的剑,挡住了前路。 昌伯回过身,“四公子,老夫人在家等你回去。”他扬起手,“来,请四公子上马。” 从北境来的兵——他父亲的兵,他不能反抗。 严克的手指捏一把李凌冰的脸颊,他心中?想,我们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能醒过来说一句话。 就算是骂一句也罢! 严克把李凌冰小心放到轱辘车上,抬头,对?上谢忱的眼?睛,“交给你了。”他的手指顺着大氅上的折子一寸寸下移。 真的不肯骂我一句吗? 小狗崽子! 严克什么办法也没有,他突然拉出李凌冰的手,在她虎口上狠狠咬一口,留下深深的齿痕。 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严克放弃了,跳下车,跟随在昌伯后面,默默回元京城。 半个?时辰后,李凌冰慢慢醒转过来。谢忱耳根子红红的,手里抓着缰绳,转过头来,“主子,你醒了!” 李凌冰摸着身上陌生的大氅,如?虾子一般蜷缩身子,并不回答他。 谢忱抓抓头,“主子,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李凌冰揉着太阳穴,突然想起来了,那是她失去意识前的一个?念头,“啊,我是想叫你,帮我好好看住严止厌。” 谢忱悠长而又干瘪地“哦”了一声?。 第二十九章 宫火, 捻军,天家□□百孔千疮,迫得圣人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迁都玉京。 玉京别宫弃用已久, 修葺宫室共估费一百二十万两雪花银, 户部核账上报内阁, 内阁拟票,太监“内相”批红。 一切都很顺, 顺到户部尚书焦头?烂额, 怎么就那?么顺呐——没有在哪一个要紧关口卡一卡——卡一下, 耽搁一阵,没准这一百二十万两真能凑出来。 谢忱驾轱辘车,行了三天三夜才到玉京城外。 裕王李淮的贴身内侍冯宝候在?城门口, 遥遥望见谢忱和车, 一转头?,钻进城门内。 李凌冰没有过所, 被城门前的守军拦了下来, 直到裕王李淮姗姗来迟, 引着一辆大马车停在?她面前,她才得以爬上马车, 进城, 进别宫。 李凌冰坐在?暖和的马车里,下巴枕在?膝盖上,大氅密不透风地包住身子,独独露出一双赤足。晶莹剔透的脚趾摆在?白狐皮毯上,十颗宝石璀璀生光, 她翻腾波浪一般上下摆弄脚趾。 她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风钻进马车,抬眸, 瞧见一截黑亮的鞭子。鞭子掀开车帘一角,从缝里露出一个骑马前行的少年身影。那?张脸白白肉肉,正得意?地朝她笑?,“姐姐,你要?怎么谢我?我冒着被老家伙儿抽筋剥皮的险,救你出那?魔窟,又日夜兼程,回玉京替你求情,总算让老家伙儿松口,准你来玉京养病。这样剖腹剜心待你,你得给我个好玩样儿。” “是谁,是怎么救的,谢嘉禾都一五一十告诉我了。姐姐这没什么东西?能好过你的,只堪堪有那?么个不那?么忠心的仆人。你把那?个从元京城一路护到玉京城的人带走吧,不过得先问过老家伙,她的主子可?不是我。”李凌冰道。 李淮心虚地放下车帘,良久,才道:“姐姐,我已经很努力了,连母后都不准我来见你,我能做到这一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李凌冰隔着车帘,冷冷道:“你当我是气你没亲自接我出太真?观?你太轻看?我了。我是气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让你去拂照严止厌,适时表达一下对他?的关心,最紧要?的是让他?滚得远远的,别扯进我的事。你是怎么做的?把他?引进太真?观,让他?像搅搅糖一样赖在?我身上。如果圣人知道,我又沾这个男人,我还活不活了?” “说了这么多,你就是心痛那?小子。母后说得没错,你为个男人魔怔了,没出息!” 李凌冰抓起身旁的手炉就往车外砸,“哐当”一声滚到黄土地上,摔得粉碎。 李淮发狠抽马臀,让马匹跑出马车一头?,随后他?又垂下头?,缓下来,重新等马车赶上来,“姐姐,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也是气急攻心,怕你真?的出事。” 李凌冰心中?一软,轻叹一口气,不接话?。 李淮骑在?马上,低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姐姐,你不能出事。有时候,我宁愿出事的是母后——而不是你。” 李凌冰轻叩出:“没良心的小东西?。” 李淮呸了一声,“所以,我怎么才能说服老家伙,把小霜赏给我?” 李凌冰紧一紧大氅,没了手炉,她觉得冷了不少,她咬牙切齿地喊出了一个“滚”字。 李凌冰见到了圣人。 圣人没有穿道袍,而是一件明黄龙袍裹身,腰间挂着一柄刀——李氏祖上靠造反抢来皇位,开国?皇帝曾秉刀杀敌一百三十四?人,这刀算得上是一柄传奇之刃。圣人挂刀,别有一番凛肃之气,他?又瘦长,露出些君子之风。他?垂眸看?了一眼李凌冰,吩咐:“别再犯错了。” 然后,李凌冰就被拎到了皇后面前。皇后指挥宫人,给李凌冰沐浴、梳头?,把她送进暖和的被窝,玉手纤纤搅动瓷碗,舀了一小勺莲子汤,亲自送到她嘴边。 李凌冰双眼红红的,攀上皇后的膝盖,猫儿一般黏人,反复叫唤“阿娘”,撒娇道,“我在?梦里,梦到阿娘来看?我。” 皇后轻拍李凌冰的背,柔声细语:“傻孩子,咱们天家,都叫母后。” 李凌冰眸色暗了暗,轻声改口:“母后,女儿想你。”她的余光瞥到小霜正将?曾包裹过她的大氅拿下去,突然拔起身子,喊,“别动那?东西?,给我拿到榻上来。” 小霜走过来,矮身跪下,捧上大氅。皇后的玉手晃了晃,将?瓷碗里的糖水泼洒出来,沾到好大一片。皇后摸着光滑如丝的皮毛,笑?道:“脏了,去浆洗浆洗。” 李凌冰咬着牙,将?大氅一寸寸从皇后雪白如葱的手指间抽离出来,卷到被窝里藏着,“不用,将?就用就是了。” 皇后的目光怔怔落在?女儿的脸上。 作为经历过人事的女人,她很明白一些事。 女儿这次回来,是光着的。 她的女儿娇若春水映梨花,初长成的花骨朵最是娇嫩易摘,那?些捻军尽是些村野乡夫,手段卑劣,而女儿身边,还跟着一个精壮的小道士,还有圣人忌讳的那?个严四?郎——想必,这大氅定是他?的了。 她这个女儿未免太糊涂了些。 吃了那?么大的亏,也不长记性。 皇后想叫宫里有经验的嬷嬷验一验身子。 神女就该冰清玉洁。 不是吗? 皇后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赶紧送上温热的莲子羹,免得被女儿瞧出她在?想什么。 转念一想,不能验,若验出来不是完璧,圣人又该骂她了。 皇后喂完莲子羹,衣裙翩翩走了。 皇后一走,李凌冰从床上蹦起来,大声吩咐:“小霜,不管用什么法子,都给我弄些肉来,我实在?太想吃荤的了。” 小霜微笑?,点头?,走出去给她寻吃食去了。 李凌冰在?寝殿里修养了一个半月,靠着肉汤肉糜肉骨头?滋养,才终于挣回半条命来。圣人仿佛忘了她,三十多日都没召她,更不问她打坐修炼的事,李凌冰乐得偷懒。 十日前,李凌冰吩咐李淮回元京城替她办一件事。裕王架子大,拖到今日才来告她,事情办成了。 李淮在?殿内伸懒腰,懒洋洋道:“昼夜奔波,来回两京一百多里,一路上还得防着流窜的捻军,可?累死我了。小霜,给我捶捶背。” 掌灯女史?小霜的一双柔荑小手握成两个粉拳,富有节奏地在?李淮背后敲,敲得李淮十分享受,低声呻/吟,二人在?李凌冰眼皮子底下咬耳朵闲聊。 李凌冰揉着手腕上血红的勒痕,问:“你怎么同严止厌说的。” 李淮回答:“严四?,我想法子给你造了一个假户所,你化名为俨四?狗,去淮北参军,既当成是历练,又出去避避风头?。淮北军里我都给你打点好了,你去了就是百夫长,还有军中?有能耐的人教你功夫,是个好机会。” “他?怎么说?” “他?说——”李淮拉长声线,从小霜手里叼去一颗栗子,“为什么是俨四?狗?谁取的?” 李凌冰扑哧笑?出声,“你怎么回的?” 李淮眨眨眼,“自然是按照你说的。我说,刁民都叫这类名字,不是四?狗,就是狗剩儿,名字清雅的都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叫那?些,他?就露馅了。” “然后呐?”李凌冰觉得李淮说话?像说书,总是在?关键处停顿,吊人胃口。 “然后,严四?就用手指沾唾沫,把户所上那?个狗字抹糊了。他?说他?叫俨四?。” “还有还有!没说到关键!”李凌冰催促。 李淮嚼着栗子,想了一下,一拍头?,“对了,你给我的那?个锦囊我也给严四?了。他?问我这是什么。按你吩咐,我说这东西?是救他?命的,要?等到最危急的关头?,方能打开,否则,就不灵了。” 李凌冰长吁一口气。 李淮这事办得还算不错。 李淮吞下栗子,“严四?最后又说了一句。” 李凌冰真?想好好扭一扭李淮的拖拉性子,怎么一桩事情,白扯了这许久,还没说干净。 她捶着自己的大腿,懒懒问:“他?又说了什么?” “他?说,你这本子背的不错,告诉写本子的那?个人,谁在?背后帮衬他?,他?严四?心知肚明。这好意?,他?领了。” 狗崽子严止厌! 什么事都瞒不住他?! 李凌冰咬牙切齿,朝李淮扬扬手,把李淮像召小狗一般招来,待他?凑过一张白胖的脸,就扭住他?的耳朵,“小东西?,怎么给姐姐办事的?让你给严止厌卖人情,这人情他?得认你才有用,我又不为王称帝的,我要?他?的人情有何用?这点事都办不好,以后被严止厌挫骨扬灰也活该!” 李淮被李凌冰扯得哇哇乱叫。 李凌冰一抬头?,见皇后正飘进来,立刻变了张和颜悦色的脸,松开李淮的耳朵,他?耳朵根子都被拧红了,她驱使她那?双柔软的手,清风拂面般拂过李淮的耳朵,“哎哟哟,疼不疼?姐姐吹吹。” 李淮抱着头?,躲到皇后身后,用手指头?戳李凌冰,“母后,姐姐打我!” 李凌冰哭哭啼啼,“母后,女儿没有。” 皇后用手把李淮从身后兜到身前,仔细看?了看?,笑?道:“淮儿肯定是做了什么顽皮的事,说出来,让母后评评理。” 李淮背过头?,朝李凌冰鬼鬼一笑?。李凌冰立刻做出求饶的动作。李淮得意?地摇头?晃脑,微笑?着回答皇后:“其实也没什么。这是我与姐姐的一个小秘密。” 皇后用手指敲敲李淮的脸,一抹笑?意?在?眼底荡开。 李凌冰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宫室里的三个人都在?笑?。 在?李凌冰的一生中?,如此轻松愉悦的时光少之又少,更何况母亲弟弟近在?眼前,她六亲缘浅,分外贪恋。 严克是趁夜离开家的。 他?现在?叫俨四?,祖籍洛北,出身耕读之家,刚行次冠之礼,去淮北服军役。他?此刻已出元京城,骑在?骡子上,往黑暗的官道深处钻。骡子前面挂着一盏灯,灯火照映在?黄土夯地,森森一柱人影,蹄子声“啼哒啼哒”回响在?耳边。 严春骑骡跟在?俨四?身后,依然在?抱怨自己不能用真?名去保家卫国?。 俨四?已经懒得同严春再解释一遍。 严春本名高雨,高氏在?门阀林立——随便在?大衢大街上拉一个人就是世家子弟的两京一文?不值,但在?军中?,他?高氏的名头?可?是能砸死人的。 严春的大哥高晴,军功赫赫,是我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上将?军。 严春要?是顶着高雨的名头?去参军,等于在?告诉世人,他?邓国?公的小儿子偷跑出来当小兵了! 少年人贪军功,想要?扬名天下,青史?留名,他?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严克又不是呆的! 俨四?想起与严老夫人的惜别场景。 母亲破天荒地说了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他?是母亲五十多岁才生的孩子。幺子呱呱坠地,她便求父亲,这个孩子不能再送到战场上去。 父亲答应了。 但他?不答应。 母亲只抛给他?四?个字:“四?子尽去。” 俨四?以前读诗书,读到“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想男人在?前线打仗,女人在?家里想男人,是一桩诗人想象的酸事。 车辚辚,马萧萧,壮士豪情上云霄。 才这是他?一个男人所能想象的场景。 但母亲的话?,却如细雨,慢慢渗进他?心里。 原来春闺里的女人,不只是妻子,也有思念儿子的母亲。他?以为自己挣脱不了的是父亲,却从来没想过,洗手为他?做汤羹的母亲,也是一座温柔的山。 俨四?去淮北的路上路过玉京城。 严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公子,咱们进去吗?” 俨四?沉默一阵子,回答:“别叫公子,我现在?是你兄弟。春儿,咱们进去。” 严春又问:“去见小娘子?” 俨四?却说:“不是,去见另一个女人。” 另一个? 怎么还有另一个女人? 严春皱眉,眼见着他?家公子骑骡混进进城的人群中?,他?骡边的一把弓,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第三十章 圣人迁都玉京的决定是给乱兵逼出来的, 旨下得十二分随意?,十八分仓促。原元京城里的旧贵族尚来不及在玉京置办府宅,有旧宅的就派仆众归置打扫, 没宅的就赶快遣人来买。 后宫里那些不太得宠的贵女?们也被?随意安置在天家道观、寺庙和宗亲家里, 要等到新宫室修葺妥当才能?被?接回去。 这一日。 寿昌公主双手合十, 跪在蒲团上,闭上眼, 将双手高举于头顶, 默念几句后, 放下手掌,把下巴顶在尖尖的手指上,“信女?愿一生食素, 只求那个女人不得好死。”她塌下腰, 手掌摊开平放,重重地磕了?头。 人求佛杀生, 佛怒, 便派出夜叉收人。 刚才还?在宫女?手里的寿昌公主被?一阵黑风刮走, 只留一条鹅黄的披帛被?翻倒的蒲团压住。 坏了?,堂堂一国公主丢了?! 宫女?与内侍乱作一团。 只有头顶的菩萨拈花挂笑。 寿昌公主被?黑布蒙住眼睛, 手脚也被?最光滑的绸缎捆住。那结本系得不紧, 少女?的细骨轻易就能?滑脱,但公主是温室里最尊贵的一朵娇花,哪里能?想到还?有被?摘下绑起来的一日,哆哆嗦嗦像只没脱毛的小鸡,连哀求都微弱蚊呐。 俨四刚才躲在菩萨像后面, 听?到了?寿昌公主最虔心的祈求。他向严春使了?个“你懂的”眼神。 严春手里抓着一条粗绳,向俨四摊开双手, 耸一下肩膀,脸涨得通红,半天憋出一句:“哥,咱们不能?折腾女?人啊!” 寿昌公主闻言,大?哭。 俨四用黑眸瞪严春,低声呵斥:“闭嘴,弟!” 严春一身劲肉,惯握刀持戟的大?手却在不停颤抖,他低头理出绳头,女?人一般翘起兰花指,把绳头用手指戳进?系在寿昌公主腰上的绸带。 仿佛女?人就是个烫手山芋,他沾不得一丝半点。 严春默默把绳子打紧,打结实。 寿昌公主娇娇滴滴地哭个不停——即使严春的手再轻再柔,她仍然觉得那是两只魔爪,顷刻间就要玷污她。 他们兄弟两人还?真没有沾惹她的心。 他们只想为小娘子报仇,给被?宠坏了?的寿昌公主一个不伤皮肉、只损颜面的教?训——为她趁捻军之乱,叫内侍假扮捻军,企图溺死太真子的恶念赎罪。 严春将绳子抖开,牵着另一头,向后倒退到水边的水轮筒车。那筒车有两层楼高,以水力驱动,是寺里的和尚碾麦做馒头的器具。严春跳上筒车最上层,把粗绳扎好,他跳下来,踢掉水里的木楔。流水潺潺,水轮“吱吱呀呀”转动起来。 寿昌公主惊声尖叫起来。 那叫声惊起了?光秃树上跳来跳去的雀儿。 俨四眼见着娇公主在惊恐中?扭曲面容,被?卷到筒轮最高处,像毛毛虫一般挣扎,像孩童一样哭泣,像泼妇一般辱骂。 严春插下木楔,让筒车停在那里,垂头丧气地晃回俨四身旁,用脚趾在地上画圈,“哥,咱们和女?人过不去,传出去丢人!” 俨四薄唇上扬,欣赏了?一阵眼前的美景,突然道:“你倒提醒我?了?。弟,大?声告诉她,替天行?道的是谁?” 严春无精打采,慢吞吞道:“俨四狗———嗳——哥你干嘛踹我?!” 俨四的脚横在半空,抽动脸皮,“你想仔细了?说!” 严春丢下一句“俨四狗和他的狗腿子是也”后,拔腿跑了?。 寿昌公主所有的吵嚷最终化为喉咙里的一声低哨,头一歪,晕厥过去。 俨四十分餍足,慢慢向后倒退,赶在闻声而来的宫人们找过来前,退出了?众人的视线,可谓一袭黑衣,深藏功与名。 玉京城已经没有他能?做的,他该启程了?。 俨四复又骑上骡子,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玉京城门。真是有些不甘心,想见的人不得见,不想见的人瞧了?个过瘾,他却觉得恶心。 俨四在骡子上回身,黑眸在夜中?缓缓扫过。 夜幕低垂,城垛上间隔点着火把,火下站着面无表情的守城军士,他们的铠甲闪闪发光。遍寻一遍,亮的地方,暗的地方他都看尽了?,什么都没有。 他只能?认命,缓缓回身。 严春骑着骡子赶过他,“哥,咱们进?去,又出来,真就不去见见?”他突然猫过身,摇了?摇挂在俨四骡头的灯笼,烛火在竹编的笼身里闪烁,火舌冒起来,照亮俨四一张如刀刻般的脸,他说,“该换蜡烛了?,暗了?看不清路。” 俨四无声驱使骡,良久,道:“不见了?。等我?功成,再见她。” 昏暗的道路上,两匹骡,两张弓,两盏灯笼,两个少年慢慢走向他们自?己选择的路。 城垛的暗处,一双秋水清眸紧紧盯着城下,把自?己裹在大?氅下,交付给无边的黑暗,不露出一丝痕迹。 “姐姐!”一个纯真的声音响起,“既然都来送了?,何不大?大?方方到城下去送。站在城墙上,人家也不知?道你在啊!” “闭嘴!当心被?他听?见!他耳朵可好使得很!”李凌冰狠狠瞪一眼李淮,抢过李淮手中?正要点起的羊角水晶灯,“点什么灯,就暗着!” 李淮却说:“姐,你看看,人都走远了?,连头也不回,怎么会注意?到咱们的灯。”他命冯宝取火折子点灯,刚一转身,手上的灯就被?李凌冰抢走。 李凌冰挑灯,往底下照了?一下,果然,人已经离开一段,她踮起脚,伸出脖子,又能?看到一点,到最后,人又滑出她的视线,她一手挑灯,一手撑着墙垛,跨上一只脚,爬上窄窄的城垛。 “姐姐,当心掉下去!” “闭嘴!”李凌冰话音刚落,脚踝一崴,身子左右一晃,险些掉下城墙,她趴到城墙上,横出一臂,稳住晃动的羊角灯,灯内的烛火晃动,灯芯矮下去,又烧起来,她小心翼翼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她挑起灯,终于又看到远行?的主仆二人——严止厌转了?性子,不再是一身白衣,而换了?一身通体的黑衣,他与黑暗融在一起,几乎都要看不见他了?。 她在心里想,严止厌,这一辈子活得自?在逍遥一些,别再来招惹我?! 一阵朔风刮起,不知?何时?就停在李凌冰脚边的乌鸦飞起来,惊得她缩回手,却失手把羊角灯留在了?风里。 烛火透过光洁的灯壁打在她脸上。 亮亮一晃。 灯迅速下坠。 哐当一声,响彻安静的夜。 坐在骡上的俨四猛然回身,朝着地上的闪烁碎光的羊角水晶片呆望,他的目光上移,黑眸穿透黑夜,在寻找一束光。 好在,城垛这一片没有火把,黑暗就是她的伪装,她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缓了?下来。 俨四缓缓调动骡头,手指摸向挂在骡腰上的弓和箭,低头,撕咬下袖子上的黑布,夺过严春腰间的酒囊,用牙齿咬掉囊塞。他把烈酒洒在黑布上,再把黑布缠在箭头,箭头戳进?灯笼,燃起明亮的火,搭箭,拉弓,箭贴着他的脸颊,一箭射出。 火箭穿透夜空,如划过黑夜的一颗流星。 命运让他们在冬夜作别,黑暗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但人定胜天,在他们之间燃起一支箭的是那双曾经握笔的手——未来的命与运,就是靠这双手挣回来的。 火箭擦着李凌冰的脸颊,呼啸而过,惊动她莲花冠上的璎珞,左右乱颤,火光掠过她如水明眸,照出一张朱砂点额的观音像。 那箭挂起她的大?氅,将她的衣角深深插入城墙。 她就这样被?钉在城墙之上。 墙与骡,秋水与黑眸,女?人与男人,大?氅与黑袍。 火箭上的黑布很快被?燃尽,一切又重新陷入黑暗,一弹指的时?光在“啪”一声火苗熄灭之声后归于沉寂。 有人说,天启八年的两京一十三省已满目疮痍,战乱兵燹即将让全天下的子民陷入十多?年铁桶般密不透风的暗。但他却说,他也曾见过光明,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见过比天上星辰还?亮的灯。 30-40 第三十一章 严克走后第二日?, 邓国公夫人便启程前往玉京城。 为了幼子,严老夫人穿上早已束之高阁的细钗礼衣,手持玉轴、锦面、龙纹诰命册, 牵着年仅六岁的严怀意的小?手, 缓缓走上玉京别宫的丹墀。 严怀意是北境孤女, 被冯国公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严府,由严老夫人亲自教养。国士之妻母与罹难之孤女互相搀扶着, 跪倒在圣人面前, 求圣人饶恕严四?郎重病缠身, 不能进宫伴裕王读书。 举朝的文臣武将都看到了这对母女走进宫门。 圣人表现出极大的动?容,体恤孤儿寡母无依,请到宫中奉养。 俨四?到淮北已有四?个月。 这四?个月, 他只干了一件事——给?春申军管账。 说好的百夫长呐? 到头来只是个军中主簿——是个管钱和账本的文?书! 俨四?此刻正在提笔疾书, 他旁边的低案上铺满了账本,一豆烛火在生锈的灯盏里晃, 账簿泛起柔和的黄光, 宣州纸上, 凌厉的笔锋撒豆成兵,恍若金戈铁马。 俨四?没有理睬书案上的那些账, 而是在一张更低的“小?案”上疾书。那“小?案”上放着一方砚, 突然长出一个头,案面矮了几寸,晃动?不已。 俨四?皱眉,暗自踢一脚,“别动?!” 严春手肘膝盖撑地, 如驮碑的赑屃,别过头看俨四?, 连连叫苦:“哥,你?就不能在案上写吗?” 俨四?笔下不停,“军中的纸太薄,给?贵人写信,会有墨渗出来,留下字迹麻烦。” 贵人——是指身处玉京城的裕王李淮。 严春低声嘟囔一句,又无精打采垂下头。 噗—— 自然之气释放而出。 俨四?神?色自若,还在凝眸写。 严春却突然动?了起来,在地上四?只手脚挪动?,把头转过来,对准俨四?,用?手给?俨四?扇风,“抱歉,最近红薯吃多了。” 砚台、纸哐哐乱颤,中间又横出严春的一颗头。 俨四?的手捏紧细笔,眉心拱起两座大山,怒道:“春儿!我写不了字了!” 严春如打了败仗一般垂下头。 俨四?用?笔端轻砸眉心几下,凝了凝神?,又在纸上补上几句。 军帐中人头攒动?,喧嚣浮躁。里边大多是主簿之类的文?书,有些算账算累了,就在账中走动?,勾肩搭背,大声聊些耳根子烫的话题。 他们最看不惯俨四?——明明只是洛北贱民出身,却操一口子京话,事小?事大都有人服侍,一派世家子弟的装腔作派。 有人高声问:“你?看看,咱们俨公子又在写诗词歌赋了。” 又一人附和:“可不是嘛,还研究出个古怪法子,折腾人家的背。瞧这样子,大概是龙——阳——啊哈哈哈。” 大家哄笑。 严春的背陷了下去,又倏得弹起来,整个“小?案”都在颤。 俨四?细长的手指抓住摇摇欲坠的歙砚,怒道:“别搭理,跪好!” 严春只得乖乖跪好。 好事之徒气焰嚣张,大声嚷嚷:“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莫不是哪个相好要你?日?日?给?她信,想你?想得紧,裙子都湿了吧!” 另一人叫嚷:“俨公子,你?在京里的相好长得什么样?你?成日?里写写画画,也给?咱们几个画一张美人面。咱们兄弟一席同乐,对画也可以松快松快。” 俨四?不动?声色,把砚台和纸放到书案上,推了一把严春,“春儿,不许在帐子里打,我头疼。” 严春愉悦地吹了一个口哨,爬起来,走过去,把那些嘴上不干不净的人一臂膀抡圆了往帐外拖。 在一群人的惨叫讨饶声中,在更多人看戏的目光中,俨四?平静地写完了信,搁笔,吹墨,封信。 淮北军帐中一支书生的笔也能搅起两京一十三省的大浪。 俨四?给?李淮写信有两桩事。 一,建议李淮上疏:本朝三世无军功者,夺其爵位。 二,仍是建议李淮上疏:把一些闲散贵族迁徙到边境 ,赐其土地,让他们去给?朝廷开垦荒田。 俨四?在信中直述,裕王得和二人之师翰林院检讨张懋之好好商量清楚这两桩事。找哪位言官疏,怎么疏,什么时候疏——这三个问题要他二人自己把控,他远在淮北春申军中,路遥马慢,能做的实在太少?。 好巧不巧,这两件事都会落在头号倒霉蛋——孙覃头上。他临光侯家几代都没上过战场,更谈不上军功,送到边境去耕田,他俨四?做梦都要笑醒。 不怕摆在明面上讲,这两桩事就是冲着他寿王李湘去的——谁让他们兄妹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呐。 朝廷缺钱啊。 他两京一十三省养了多少?蚀稻蛀米的世家门阀——那些只食俸,不承天下之担的王公贵族真可谓六蝨五蠹! 因此,俨四?料定,圣人定会允准这两件事。 俨四?抬头,见?严春拎着一串红薯进来,红薯又小?又细,用?稻秆穿成串,遥遥一看,倒像是干辣子。 俨四?笑问:“是打赢了,还是被?监军抓到了?” 严春摇摇头,“都不是,是放饭了,我们就都不打了。”严春提了一下红薯,“哥,我把粗的面的都挑出来。” 严春蹲下来挑红薯。俨四?微笑着打量他。严春用?手指轻捏红薯皮,一根根精挑细选,分成两堆,他的眼皮一抬,瞥见?笑容满面的俨四?,“哥,你?今天心情?好像不错。” 俨四?转过身,又抽来一张白纸,拿起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一轮狗牙月,回答:“三哥在东海漂漂亮亮打了一仗,击沉琉球三十八艘战船,总算收复登州。” 严春把挑选好的红薯摆上书案,若有所思,“三公子打了胜仗是该高兴,就是不知道他的身子如何了。” 俨四?的三兄严刚曾在战中受过腹伤,自那以后,食药石胜过食米粥,加之在军中殚精竭虑,身子一直不大好。但报捷的军牒上不会写主帅的身体如何,只会简单说明打了几日?仗,歼敌多少?,损兵多少?。 说到底,这是他严家的私事,很少?有外人会关心。 俨四?想,如果没有折将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吧。 严春从怀里悄咪咪拿出一块儿肉干,塞到俨四?嘴里。俨四?嚼着肉干,觉得肉质略硬了些,“春儿,拿水给?我过一过。” 严春小?跑着取来一个铜水吊,军中没有杯子,都直接用?嘴接水喝,严春嫌弃铜水吊是其他人使?过的,用?袖子擦了又擦。 俨四?的笔尖在白纸上留下流畅的线,寥寥几笔,就将淮水畔,月下山,描绘在了纸上,他笑道:“春儿,你?的袖子比吊口干净不了多少?。别皮了,拿来!” “哥,张嘴!” 俨四?别过头,张开薄唇,凌厉的下颚线在昏暗的灯下勾出一个完美的弧线,吼珠滚动?,咕嘟咕嘟把水灌进喉咙,有水淌下脖子,他用?袖子抹了抹,黑眸闪闪,“春儿,你?挡住我的光了!” “好的,哥。”严春蹲下,趴在案上看俨四?作画 銥誮 ,“哥,这画还是送给?小?小?姐的?” 俨四?脸上掠开难得一见?的春风般的笑,他想起小?妹严怀意坐在自己膝盖上,锤着拳头,跟她耍无赖,“四?哥,我也要跟你?去,我也想看淮北的月亮和山湖。” 俨四?和严夫人自然不会同意,但他答应妹妹,要是看到什么美景,就画下来给?她看。 俨四?在书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账本一本没看,杂事倒是处理完毕。他看着并排放在桌案上的东西——给?父亲的信、给?母亲的信、给?妹妹的画,还有给?裕王李淮的的信,都齐了。他把信都交给?严春,“春儿,还是老规矩,父亲和贵主的信走暗路,母亲和妹妹的走明道。” 严春小?心翼翼把四?封信塞到怀中,闪着一双黑眸,问:“没了?哥,你?是不是还忘了另一个?” 俨四?细长的手指摸着脖子上的铜钱,淡淡说:“没了,那一个,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话要说。” “好吧!你?是我哥,你?只管吩咐,我照做就行了。”严春点头。 俨四?用?眼神?敲打严春,“春儿,你?错了。兄弟之间不比主仆,应该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觉得我说的对,才?要去做,我说的不对,我建议你?冒死直谏。” “你?又不是我亲哥。再说了,就算我亲哥现在就站在我眼前,他是将,我是兵,他的话我肯定要听。”严春眨眨眼,摸着后脑勺,“那哥你?说,你?不肯给?小?娘子写信,是对的,还是错的?我要是觉得你?错了,你?现在就会写吗?” 俨四?冷哼,“春儿,你?这是皮痒了。” 严春耸耸肩,“你?看你?看,绕了半天,是你?想写,又不敢写,反倒怪我没有坚持让你?写。这年月,饭难吃,仗难打,小?弟更难做。哥,你?要是做皇帝,那些一味奉承的小?人会死,那些忠言直谏的良臣也没啥好结果。” 俨四?一脚踹过去,把桌案都踹翻了,账本子散了一地,引来众人注目。 严春把腰扭得像抚顺之地的鞑子秧歌,刚巧闪过俨四?踹来的腿,眼疾手快,把歙砚、笔和红薯一把揣在怀里,笑道:“笔是家主送的,折不得。红薯是填饱肚子用?的,烂不得。歙砚是哥借了我三个月的军饷买的,碎不得。哥,冷静啊,你?还要筹银子,给?小?娘子裁红绸,披红衣呐!” 严春在俨四?爆发前钻出了军帐,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那人身披铠甲,握着军刀,在帐子里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俨四?脸上,“小?白脸,上峰有事问你?,跟我来。” 俨四?认得这人,是军中监军王参将——惯会找他的岔。他心里嘀咕,这次又要给?他泼什么脏水,起身,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推出帐外。 严春也看到他们了,本来他蹲在大锅旁和兵士们闲聊,见?到两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将背直成一把劲弓,目光死死盯着王参将。 俨四?朝严春摇摇头。 严春复又蹲下,身子虽然松弛下来,目光却仍是盯着王参将不放。俨四?被?一路推搡着来到春申军主帅的帐前。 王参军把头凑到俨四?脖子后面,把带着酒气和蒜味的口气送到他鼻子底下,“小?白脸,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别仗着上头有人罩,就可以不把人放在眼里,到头来,你?是个冒牌货。” 王参军的手往俨四?肩膀上一搁,想要把他推进帐。俨四?却没有让他得逞,沉住一口气,顶了回去。 俨四?抬起头,伸手散一散浑浊的臭气,挺直背,坦然自若地走进帐中。 第三十二章 淮北春申军的主将是都尉潘玉——一个?在底下兵士面前沉静寡言, 在长官面前能说会道?的?淮北汉子。 主帐很?宽敞,俨四第一次进,进帐就看见一幅巨大的淮北地勘图悬在帅案的?后面, 旁边一个?木架上挂着银光闪闪的铠甲和长戟。 潘都尉正跪坐在案边, 几?乎把整个身子都扑在地勘图上, 他右手持灯盏,正一寸寸照过图, 左手手指不断摩挲那些用朱砂圈出的地区。 俨四瞥了一眼?那些红圈——都是被捻军东西南北王所占领的?城乡。 潘都尉自小习武, 俨四的?脚步再轻, 也如风掠过草地,立刻惊起他武将的?神经,他猛然回?头, 正瞧见俨四在看地图, “小兄弟,你认识这上面的?字?” 军中将士认字的?不多, 读过书?的?更?少之又少, 潘都尉最?是惜才, 一心想从自己的?新兵窝子里拣出个?能文能武的?军师。 未等俨四回?答,王参将掀帘进来?, 粗鲁地挤开俨四, 朝潘都尉抱拳行礼。潘都尉与俨四的?交谈被?打断,潘都尉的?脸上明显不快,淡淡应了一个?“嗯”。 王参将转身就往俨四膝盖窝踩,想把他一击踹软,嘴里嚷嚷:“小狗崽子, 见了主将也不拜,是想吃军棍了吧!” 俨四的?膝盖没有?一丝曲, 反倒挺得像棵松,用眼?刀子刮一眼?王参将,并不作言语上的?纠缠,他伸平双臂,把头埋到?双臂间,抱拳,简单行了礼,“见过潘都尉。” “狗崽子——”王参将伸脚又踹,脚踹在俨四大腿上,却好像踹在了最?硬的?石头上,任凭他使?出吃奶儿的?劲,俨四就是岿然不动。 “够了!”潘都尉厉声阻止,“站到?一边去,别让外人笑话!” 外人,这儿还有?不隶属于春申军的?人在? 俨四正在纳闷,耳畔响起一个?青年的?声音,那声音如敲在玉与冰上的?一串清音,干脆响亮,“稀奇!稀奇!老?潘你看看——” 帐帘被?掀起,从帐外射来?一束耀眼?的?光,光化作一个?魁梧少年,身着铠甲,英姿挺拔,踏着流星步进来?,再看他手里拎的?——竟是俨四的?砚台和笔。 潘都尉抱拳行礼,“高将军,让您见笑了。” 北境邓国?公帐下——本朝最?年轻的?上将军高晴正向俨四走来?。 高晴摆手,“老?潘,叫我雪霁就好了,这又不是北境,我不是你们的?将军。”他看向俨四,将砚台和笔拎高,在俨四面前晃来?晃去,“十四两白银一方的?徽州歙砚,二两白银一支的?北境狼毫。小子,你出手挺阔啊!”他转向潘都尉,“老?潘,看来?你这不缺钱,怎么样,借我点粮食,也让我们北境的?将士们好好吃上一顿饱饭?” 俨四皱眉。 北境还是缺粮? “高将军真会开玩笑,眼?下哪里都缺钱缺粮,我们这儿每日的?粮食都是按例分发,也只是堪堪吃饱。北面,国?公爷把兵养得个?个?铁骨铮铮,守疆如同筑铜墙铁壁一般,把北鞑靼隔绝在中州之外。正是因为有?了国?公爷与上将军这类天兵神将的?存在,才让我们这些中州的?小兵府得以疏通经络,展开一些手脚,去收拾些诸如捻军的?杂牌军。”潘都尉闪过身,平划手臂,做了个?请的?动作。 高晴大刀阔斧走过去,直接在主位坐好,双脚一抬,搁在桌案上,靴底朝着三人。他把砚台和笔丢到?桌案上,“老?潘,你的?一张嘴还是又油又腻。” 高晴虽在同潘都尉说话,眼?睛却盯着俨四,目光如同锥子,要把俨四砸得透透的?,他从怀里扯出一叠纸,“哗啦哗啦”在空中抖开,然后大声念出那纸上的?字,“俨四——嗯?——狗!洛北人氏,年十五,家有?良田一百一十二亩,认字——略过——废话——也是废话——完了。”他抬起头,丢掉俨四的?过所,严肃问他,“你叫俨四狗?小子长得挺精神的?,不像叫这个?名字的?人。” 俨四的?嘴角抽了一下,“尊者赐名,”他把后半句吞下,“也不是我自己乐意的?。” 高晴戳戳砚台和笔,“用得起这些东西,看来?,你在军中吃得很?饱。既然出身耕读之家,干脆也凑庸代役嘛,躲在家里读书?,说不定还能读进朝堂,在战场上,没准明天就死了。” 俨四说:“千金难买爷乐意!你管我?” 高晴胸腔里迸出大笑,突然脸一冷,从座上蹦起来?,冲过来?一把拎住俨四的?衣襟,“不知道?怎么的?,老?子就是看你不顺眼?。说,你这假过所是哪儿来?的??是不是捻军派来?的?探子?” 俨四想挣脱,但高晴实在臂力?过人,只得任凭他拎着,咬牙道?:“巧了,我也看你不顺眼?。高雪霁,你不在北境帮邓国?公打鞑靼,跑淮北来?做什么?莫不是当了逃兵?” “你个?狗崽子!” 俨四怒道?:“小爷最?不喜欢别人叫我小狗崽子!” 正当俨四和高晴对上之时,一个?人影从帘里蹿了出来?,牛一般顶开高晴,横在二人中间。 “不许你欺负我哥!”严春死死抱着高晴。 高晴和严春两个?高大人影迅速弹开,针尖对麦芒,互相瞪眼?。 高晴问:“你又是哪根葱?” 严春红着脖子,“我是他弟!” 高晴又说:“这么说,你也是捻军的?探子咯!” 严春又要扑上去,被?俨四一把兜回?来?,拎到?身后放好。他看看兄弟两人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暗叹了口气。 这对同父同母的?亲兄弟绝对拥有?一脉相承的?呆气! 高晴死咬着俨四过所上的?糊迹,严春回?怼是因为他哥不喜欢别人叫他狗,高晴便问候了俨四父母的?品味,两兄弟眼?看就又要缠打在一起。 这两兄弟吵得俨四脑仁子疼,怒吼:“闭嘴,高雪霁!” 一霎间,严春的?表情僵住,嘴巴长得老?大老?圆,眼?看就要流出哈喇子,他呆呆望着高晴,眼?睛里渐渐溢出星光,缩着头,嘤一声,娇羞地藏到?俨四身后去了。 高晴复又坐回?主桌,跷起二郎腿,盯着俨四与严春,吵架吵得累极了,仿佛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潘都尉的?双手垂在腹前,脸上挂着微笑,手指愉悦地交叉,打节拍,不言不语不动。 王参将最?是愿意火上浇油,“高将军,既然他二人是贼军的?探子,即刻就关起来?,严加拷问吧!” 高晴骨头突起的?手掌快速击打桌案,“砰”一下按在桌案上,用下巴戳俨四,“小子,你不是愿意当兵吗?咱们北境有?一个?训练新兵蛋子的?法?子,你若通过了,我就不再当你是探子?怎么样,敢试试吗?” 俨四背手而立,目光炯炯,“说来?听听。” 高晴说:“凡我北境选武卒,试炼者需身着全副甲胄,背五十只箭矢的?箭囊,肩扛长戈,腰胯利刀,只带三天的?干粮,在人际荒芜之地,每半日疾行一百里,如此十天十夜,还能活着或没有?逃跑,才能成为北境真正的?战士。” 在王参将这样的?人听来?,这几?句话犹如冰渣子,刺得他冰冷刺骨,但高晴的?话却让俨四的?血沸腾起来?,这正是他一直渴望而不可得的?机会。 在这一刻,高晴真如潘都尉口中的?天降神兵。 老?天爷怎么一下子对他投来?青眼?,平白无故地,给他请下这样一尊神? 高晴的?手指头戳向王参将,“新兵得让老?兵来?训,我瞧你就很?不错,你带着俨四狗去!” 王参将刚还偷着乐,如今却犹如遭了雷击,吓得腿都软了,在那不住地打战,心里连连叫苦,又不敢反驳上峰之意。 严春满是崇拜地盯着高晴,举起拳头,呼喊:“高将军威武!高将军最?棒!我最?爱高将军!” 高晴站起来?,用肩膀撞开俨四,巨大的?手掌死命往严春脸上一推,“起开,你个?变态!” 高晴正因为自己被?主帅突然遣派到?淮北而生气!北境的?战事吃紧,主帅却让他来?小小春申军训练一个?新兵蛋子! 你说气不气人! 严春的?眼?睛瞪得更?大更?圆,摩挲着自己的?黑黢黢的?脸,一副“高将军摸我了”的?稀罕样子。 俨四抱拳向潘都尉行礼,走过去,一手揣起自己的?砚台和笔,一手拎起还在自我陶醉的?严春,拖回?了自己的?帐中。 选拔武卒的?消息在军中传开,有?的?人冲着高将军的?英名,有?的?人为了免除宅田税,更?多的?人是想要出人头地,仅仅三日,这支武卒试炼队伍就已壮大到?百人。 百人分了五小队。 王参将的?眼?睛却挂在俨四身上,他已彻底意识到?自己非去不可,那既然一定要去,他就一定要管着俨四,虐着俨四。 武卒开拔了,直往淮北深山老?林里钻。 俨四的?装备很?沉,这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背着这么沉的?东西赶路。每日除了赶路,他还得在王参将眼?皮子底下,一遍又一遍拉开十二石的?弓弩。这也是试炼的?一项,但别人只需拉十下,他却得拉二十下。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参将在针对俨四,有?些人愤愤不平,但俨四从没有?反抗,严春看着心疼,却也是敢怒,而不敢违背公子的?意思。 俨四只记着一句话。 韬光养晦,厉兵秣马,然后一剑破苍穹。 开拔第三日,他们便来?到?泰安山底——一个?叫石场子的?地方。王参将把二十人引到?一座尼姑庵。俨四看着破败的?尼姑庵门,起先以为是个?没人的?去处,他们大概只是在这略歇一歇脚。 谁知一个?老?尼启门出来?,与王参将攀谈起来?,他们聊得热络,一看就是旧相识。 那个?老?尼一边与王参将咬耳朵,一边用一双青白眼?打量精瘦的?士兵,眉梢眼?角露出些许狎昵之态。 众人被?王参将引进尼姑庵。 俨四拉住严春,不肯迈进庵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脏了他的?靴。 老?尼干脆把破败的?木门用力?一推,里边的?春光立刻倾泻而出。 一群体态婀娜衣衫单薄的?小姑子并排站在里边,如铺子里架子上的?货什,正接受王参将贪婪而黏腻目光的?审视。 好好的?武卒试炼却被?王参将弄成了狎/妓——美其名曰:英雄要过美人关!否则,不知道?腰杆子硬不硬! 严春红了脸,躲到?一边,装作逗弄庵门外的?猫儿。 王参将在里边叉腰站着,指着俨四的?脸,“小白脸,你进来?,今日我高低得破一破你的?虚架子。” 俨四数了数里边的?姑子,不带上老?尼,刚巧十九个?。他走进去,冷冷问:“做什么?” 王参将舔舌,手指戳向姑子,“选一个?,今晚陪你。” 俨四问:“不选,又如何?” 王参将冷哼,“不选,我就把你丢在这,回?去和高将军说,你小子吃不了苦,跑了。” 俨四的?黑眸慢慢扫过十九个?小尼姑,其中有?一些个?头很?小,很?瘦,甚至撑不起身上的?尼姑袍,一看就是穿前人穿剩的?衣服,他指向一个?个?头最?小、样貌最?讨喜、身段最?风流的?小姑子,“这个?。” 王参将“嘿嘿”哼两声,“原来?你小子也是假清高,色中鬼,真沾起女人来?,也是猴急猴急,鬼精鬼精的?。这个?不成,”王参将揽过那个?小尼姑,“这个?最?美,我先相中的?。” 俨四冷冷看着王参将,一字一顿说:“就要她。” 严春的?脖子根都红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家公子。 严春摇头,双手合十,求佛保佑。 他妈太乱! 太邪性了! 这兵当得人心都变了! 这还是他那个?有?君子之风的?四公子吗!? 其他兵士也在暗地里下庄,赌这位贵公子铁骨头闷葫芦能不能抢下王参军将的?小相好。 买定离手! 挑完了,还得给我们分一口汤呐! 当兵真他妈刺激啊! 第三十三章 小姑子捏紧粉拳, 在王参将胸前?轻捶一下,瘦小的身子从王参将臂膀里滑脱出来,对面无表情的俨四笑一下, 然后又看看王参将的脸, 问?了一个问?题。 “跟他, 和他,都是三十五文钱吗?” 俨四愣了一下, 皱眉, 黑眸凝成两只桂圆核, 茫然盯着小尼姑。 反正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老?尼姑前?来打圆场:“自?然都是一个价钱。” 小姑子脸一红,头一低,扭扭捏捏挤到俨四身边, “那我跟他。” 王参将的眼睛鼻子嘴巴挤到一块儿, 怒得都要背过气去,手掌顷刻间放到刀柄上, 眼瞅着就要拔刀相向。 老?尼瘦如枯木的爪子包住王参将的手, 把刀按了下去, 笑嘻嘻道:“这一个是新?来的,年纪太小, 不会伺候人!这一个也很美嘛!”说完, 老?尼姑抓来一个小尼姑,把这个“第二美”塞进了王参将的怀里。 王参将原本?还在亮刀,那“第二美”软乎乎烫滚滚的小手上下一阵摸索,立刻把王参将摸服帖了,王参将也就光嘴上骂骂咧咧, 被“二美”食指勾着腰带,拉去了后房。 武卒们把小尼姑一个个拉走了。 这些人中, 起先还有人放不开,见美的都一个个被捡走了,才半推半就抓了小姑子的手,撒腿就跑。 此时,在场的只有俨四、老?尼姑、“一美”小尼姑和逗猫的严春。 小姑子的身子软和和贴过来。 俨四稍迈开半步,很自?然地就闪开她,转过头,朝逗猫的严春喊:“春儿,服侍我睡觉。” 严春背对着俨四蹲着,明显看他宽阔的背一僵,摸猫的手一动不敢动,干干的嗓音传来:“啊——啊——要怎么睡啊?” “废话!从前?怎么服侍,今天还怎么服侍!”严克看向老?尼姑,问?,“我们睡哪儿?”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尼姑双手合十,连拜了好几次佛,弓腰,平伸手臂,“施主里边请。” 老?尼姑把俨四引到尼姑庵的正?殿,小尼姑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俨四用余光打量到,严春也悄悄跟上了。 正?殿供着观音,用一方满是灰尘的红绸蒙面,俨四之所以能认出?那是观音,是因为观音的手露在红绸外面,手里捧着白玉瓶,瓶中有一支枯黄的竹叶。 正?殿里没有设香案,更?没有烟火气,只有塞满屋室的汗味和人味,一排排卧榻用破布隔开,榻是草榻,没有被子,放眼看去,竟然是一张张大通铺。 在军营里,都是三五十人挤一个营帐,这没错! 但这种?地方竟然也是挤在一起办事! 穿堂风飕飕划过! 你在这里说句骂人的话,隔壁的人立马就蹦跶出?来顶你回?去! 纵然俨四已经料到场面会很难看,但他还是被眼前?之景震惊到了。 俨四默默坐到自?己的草榻上,皱着眉,默不作声,他竟然有一丝丝——小害怕? 严春“运气”好,被安置在俨四旁边的隔间,没有小尼姑钻进去。 四周动作快的,早就“恩恩呀呀”叫起来,那声音俨四第一次听,激得他胸腔里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俨四抬头,凝着黑眸,看蒙红绸的观音。 小尼姑说:“军爷可?以叫奴崔文鸢。怎么称呼军爷?” 俨四仿若未闻。 隔壁隔间里,一个声音响起:“他是我哥,叫俨四狗。” 崔文鸢笑笑,又说:“奴认字的,军爷可?以写下给奴看。” 严春说:“哥,快给她纸!” 俨四恶狠狠道:“春儿,闭嘴!给我滚去睡觉!” 隔壁间里,春儿偃旗息鼓了! 崔文鸢一把扯下尼姑帽,散下乌黑的长发,把又细又小的十指穿过发,挽到胸前?,“军爷,奴美吗?” 俨四连眼皮都不抬,只看观音。 他看了很久,突然说:“如果你曾见过太阳——”他没有把话说完。他想,总归是不相干的人。 崔文鸢坐上草榻,慢慢爬过去,把一只小手凑到俨四黑眸底下,“军爷,你先给钱,给了钱,你要我坐着我就坐着,你要我躺着我就躺着。” 俨四被捏到了短——他全身上下凑不出?三十个铜板,他的军饷连带着春儿那一份,全都买了徽州歙砚。 俨四不得不开口:“我没钱。” 崔文鸢扑哧一笑,立刻从一个娇柔的美人架子转成了个不拘一格的爽气大汉,双手反撑在榻上,身子摇来摇去,“你既没有钱,为何?不早说?早知道,我跟了那个粗汉去!” 俨四想了想,“我身上的东西,你看中哪样,我可?以给你。” 崔文鸢坐起来,双手将头发扭成一个髻,目光琢磨着俨四,“单凭瞧,怎么能瞧得出?来,得摸摸!” 俨四卸下剑、水囊、匕首和铠甲,把钱袋子、笔、砚台也一同掏了出?来,林林总总凑了几样东西,全都放在草榻上,“你自?己看。” 崔文鸢脱了鞋,指了指俨四鼓起的衣襟,“你里边还有东西。” 俨四扯松衣襟,十分不情愿地将锦囊与一只绣鞋也放到草榻上,松开的衣襟里露出?挂着的一枚铜钱。崔文鸢突然凑近去看铜钱,吓得俨四一个激灵。 崔文鸢笑说:“假的!” 俨四有些恼怒,屈指将铜钱塞进衣襟深处。 崔文鸢转过身,低下头,伸手,颠颠这个,又翻翻那个。 这位军爷果然是个穷光蛋! 还是个喜欢藏女人东西有物癖的变态穷光蛋! 见崔文鸢实?在挑不出?,俨四只得出?声提醒:“我建议你,拿砚。” 崔文鸢反倒先抓起笔,“这东西值几个钱?” 俨四皱眉,有些不情愿地回?答:“前?几日,有人估了价,二两银子。” 崔文鸢咋舌,连忙拿起砚台,目光里满是期待,“这个多少?” 俨四说:“十二两。” 崔文鸢激动地抖动肩膀,立刻把砚台塞进薄薄的尼姑袍里。 崔文鸢说:“奴收了你这么多银子,理应还报于军爷。不如,奴给军爷香一个面。” “卧|草!”严春在那大呼小叫。 “可?以,”俨四把东西一样样收好,却又听到严春连连说了“卧/草”二字好几遍,而那崔文鸢又像狗皮膏药一般贴上来,他才意识到两人都理解错了,他闭上眼,搁起脚,“我让你闭上你的嘴,到榻下去睡。” 严春在隔壁长吁一口气。 俨死把未出?刃的匕首掷了过去,“啊哟”一声,正?巧打在严春头上。 崔文鸢却说:“军爷真是不怜香惜玉,哪有女人睡地上,男人睡榻的。” 俨四沉沉的嗓音已有些飘,“地上太硬,我睡不惯。你再说话,我把砚台收回?来。” 周遭哀叫声此起彼伏,听得崔文鸢一个劲笑,她看着草榻上那尊木头佛,目光如同蛇信,顺着他光洁的脖颈,滑进他的衣襟,想象那枚假铜钱挨着的皮肤该是如何?滚烫。 俨四有几次醒过来,抬头看观音,都被崔文鸢当场捉住。 她忍不住在寂静下来的大殿问?:“军爷,你好像很喜欢看观音。” 俨四说:“你不信菩萨,我信。” 崔文鸢问?:“那么军爷除了观音,还拜哪一尊佛?” 俨四没有立刻回?答,呼吸慢慢匀称,时间久到崔文鸢以为他都已经睡过去了,他才又小声说:“我这一辈子——只拜观音。” 俨四知道,自?己就不该搭理那个女人! 这女人竟然趁他睡觉,拿走了他的笔不说,还顺走了那枚铜钱!他以为,在这天底下,应该没人会像他一样,稀罕一枚假铜钱! 俨四很生气,生很大的气——自?己的闷气。 所以当王参将又来挑衅他,他没有向前?几次那样选择忍耐,而是豺狼扑人般扑到王参将身上,一拳又一拳,直打得严春将他拉开,自?己的拳头上都砸出?血来,他还是觉得胸闷难忍。 那个崔文鸢从山里逃出?来,一路摸到镇上,找了家当铺,把砚台和笔换了十一两纹银,十两存进钱庄,一两当成盘缠。她要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爿属于自?己的绣庄。 崔文鸢脖子上挂着从军爷那里偷来的假铜钱,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明明一个铜钱就可?以换一个填饱肚子的白馍,她每次走到卖馍的铺子前?,就是舍不得换? 她一路走走停停,进了沧州城,碰巧遇上玉京城里的光王派遣花鸟使,在民?间寻访美女。 崔文鸢决定进宫,若是能挣个贵主当当,可?不是比开绣庄赚得多?她生来貌美,置办了华服,果然一选即中,没多久,就坐着凤鸾恩车,一路摇摇晃晃,进了玉京城。 李凌冰看着一排排从民?间选来的水葱一般的女孩儿从她眼前?掠过,她们一个个迈着欢天喜地的步伐,浑然不知正?在走入光王李宜的魔窟。 李凌冰心中压着一座山,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捂着胸口,在石凳上坐下,不停地换气。 已是入伏盛夏。 掌灯女史小霜为李凌冰捧上一杯凉薄荷茶。李凌冰边喝茶,边打量小霜。小霜如今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难怪弟弟这么喜欢她。 李凌冰喝过茶,觉得气顺了不少,耳边听到“唰唰”劲风之声,放下茶盏,用手压下翠绿的枝条,一凝眸,瞧见一个粉团子正?在御园里练剑。 那女孩不过七八岁光景,一身粉色短打,高束乌黑马尾,木剑在她小小的拳头驱使下,有凌凌剑锋闪现?光影,卷起漫天的飞叶,她身姿灵动洒脱,却又不失小女儿的甜美。 李凌冰静静欣赏小女儿在翠竹间练剑。 一个巨大的黑影罩了过来,如欲来的风雨,顷刻间,就要将粉团子卷进黑云缭绕之间。李凌冰惊了一下,想要上前?挡在光王与小女孩中间,小霜却在后面扯住她的衣袖,使她绊了那么一下。 只绊了那么一小下。 下一刻,邓国公的女儿——严怀意就翻了一个利落的鱼跃,尚不及光王李宜一般高的身姿挺拔如松,平举木剑,以剑尖对准李宜的心口,马尾在微风间摇曳,她软糯白净的小脸英气十足,一双灵动黑眸紧紧盯着敌人。 遥遥望去,似是天地间,一柄小小的粉色的利剑。 第三十四章 光王李宜揉搓双指, 抚摸拇指上的黑玉扳指,他用扳指顶开木剑尖,阴柔笑道:“妹妹, 你不认得孤是谁, 孤却识得你。孤宫里有糖吃, 你要不要跟孤来。” 严怀意仍是横直手臂,以剑指王, “我母亲说过, 小孩子不能随便吃不认识的叔叔给的东西。” 李宜绷紧唇, 忍着笑,用胸口撞向剑尖,“啊呀, 你伤到孤了, 孤站不稳,要妹妹扶孤回去。” 严怀意眨了眨大眼睛, 鼓腮凝思, 利落收剑, 龙眼肉一般晶莹剔透的脸颊红了红,“这样?啊, 大叔, 真对不起,我扶你回去。” 李凌冰额头冷汗一滴,是她该出?场的时候了。 人未到,声?先扬起:“皇叔,小姑娘手上没劲儿, 你让跟着的宫人扶你回?去,或许还摔不死你!” 后边突然冒出?个?人, 严怀意警觉地盯着李凌冰,“你是谁?” 李凌冰忍不住掐一手脸颊子上的奶肉,“你叫我李之寒吧。” 严怀意眼睛一亮,“你是观音姐姐吧?” 大概是因为她额间?的疤痕? 李凌冰愣了一下。 小孩子分不清道袍和僧袍,只知是被宗教的皮囊禁锢住灵魂的可怜人。 李凌冰顺势点点头,“嗯”了一声?,捏住严怀意肩膀上的衣角,悄悄把她藏到身后,挺起背,扬起下巴,如?临大敌般正对上李宜毒蛇般的目光,“皇叔,没什?么事,我带妹妹去我宫里吃糖。” 李凌冰根本不听?李宜的回?答,抓起严怀意的细手腕,将她牵出?光王的视线。 粉衫与蓝道袍并肩走着,小霜屈膝给光王行了礼,也默默跟在两人后边。 “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李凌冰低头数数。 严怀意不解地问:“观音姐姐,你在数什?么?” 李凌冰笑道:“从我宫门起,无论朝东南西北走,父亲只允许我走两百步,多了,就要受罚。” 严怀意天真地说:“你父亲对你真严。我父亲也很是严格,对哥哥们从没有笑脸,但对我好?一些,他许我习武、读书、吃糖,不用绣花,不用品香。我母亲也是一样?,我想做什?么,只要告诉她,她总是让我自己做决定。观音姐姐,你不自由,就好?像脚上锁了脚镣。” 李凌冰抬头看天,“你生来就是翱翔天际的鹰。我么,是一只鸟,只是——” 还未等李凌冰说完,严怀意“哇”了一声?,双掌举起李凌冰的手,雪白的虎口一排殷红的牙印,“观音姐姐,你这儿怎么被咬了。” 李凌冰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我是被一只小狗崽子咬的。” “狗?” 严怀意蝴蝶羽翅般的睫毛扇了扇,扬着木剑在空中倏倏乱划,长?“哦”一声?,“我四?哥也养了大犬,不过,他那些狗只管叫,只是看起来唬人,要是真把人咬伤一丝半点,我四?哥打狗可是很厉害的。” 李凌冰是领教过那四?只獒犬的厉害的——严克性子刁钻,把狗训成这样?,可不就是居心不良,他唬人吓人,都是为了供他取乐的! 气人! “观音姐姐,你笑什?么?”严怀意问。 笑? 我笑了吗?该生气才对! 李凌冰轻咳两声?,故意蹙紧眉,板出?一张冷面,“纵犬吓人——是最?卑劣的行为!谁说你四?哥不咬人,我这手上的牙印都快一年了,怎么也退不掉,难看死了!” 严怀意随李凌冰跨进宫门,狐疑问:“姐姐,你是被我四?哥的獒犬咬的?” 不,孩子,是他本人亲自动的口! “啊——咱们到了,你想吃什?么,吩咐小霜去拿。”李凌冰岔开话题。 李凌冰在玉京的宫室又暗又小,只辟了三两间?小房充当?寝室、浴房和修炼室,那几间?房围着一个?有石桌石椅的天井,围角与翼角飞翘,挤出?头顶一方小小的天。 石桌上放着四?果子四?蜜饯,宫人捧来一个?铜盆,跪倒在严怀意面前。严怀意把木剑插在背后,挽袖净手,她一边用手掌心舀起水浇在另一只手上,一边打量四?周,最?后抬头,看着那狭小的天,“观音姐姐,你住的是笼子吗?” 李凌冰不在意,把手支在石桌上,头搁着,静静看严怀意吃点心。 头顶“吱呀”一声?——是脚踩木板的声?! “哪来的宵小!滚下来!”严怀意娇叱一声?,背后的木剑被掷了出?去。 木剑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 乓—— 砸下谢忱这只呆鸟。 谢忱揉着红额头,蹲在那里,一脸惊慌地望着严怀意,他的手向后摸索到剑,抓起来,递给了严怀意。严怀意抢过剑。谢忱蹲着与严怀意站着一般高,她将剑搁在谢忱头顶,质问:“你是谁?” 谢忱顶着剑,朝李凌冰投开求助的目光。李凌冰脸上挂笑,不管二人,只管看戏。 谢忱说:“我叫谢忱。” “刺客?” “护卫。” 严怀意转过头,看向李凌冰,“观音姐姐?” 李凌冰点点头。 严怀意耸肩,吐了吐舌头,立刻把木剑藏到背后,伸出?软乎乎的手掌,给谢忱揉砸伤的额头。谢忱向后退,双脚点地,复又坐到梁上,留下一截道跑,惹得严怀意频频点足张望。 “小五。”一个?恬淡的声?音从宫门响起。 严怀意蹿出?去,一把抱住严老夫人的腰,亮着一双眼睛,喊:“观音姐姐,观音姐姐,这是我母亲!” 李凌冰缓缓站起来,行了道家礼,抬眸,正对上严老夫人的目光。 严老夫人信佛。 她们两人一佛一道,如?阴阳两面,如?乾天与坤地。 严老夫人知道李凌冰, 元京城里尽是严四?和太真的传言。 严克这次易名从军,除了是要闯出?去,挣一番天地,是否还有别的所求? 严老夫人细细打量眼前的玉璋公主。 她生了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在为国征战,元京城里的妇人们戏称他们冯国公府为武夫门。她看过很多贵女,有的看不起武夫,有的惧怕武夫,有的害怕当?寡妇,所以,她的四?个?儿子都没有娶媳妇。 看了那么多个?,都没眼前这一个?美。 如?此毒太阳底下,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都照了出?来,她穿着最?简朴的道袍——依然,如?此明艳动人,撩人心魄! 老四?的眼光可真毒。 严老夫人说:“公主殿下,小女在这叨唠多时,公主习惯清修,我们要走了。”严老夫人拉起严怀意的手,转身离开。 “观音姐姐,我以后再来看你。”严怀意频频回?头,目光甚为留恋,她突然挣脱严老夫人的手,奔到李凌冰身前,抬起头,“姐姐,你说你是一只鸟,鸟也有翅膀,你从这里飞出?去吧!”严怀意手指戳向那方小小的天。 李凌冰蹲下身子,轻捏严怀意的鼻子,“姐姐答应你,有朝一日,从这青天飞出?去。” 严怀意牵着严老夫人的手,蹦跶着走出?了宫门,回?过头,同李凌冰扬手再见?。 李凌冰望着严老夫人的背影,轻叹一口气。 谢忱在上面问:“主子,你叹什?么气?” 李凌冰说:“世人只知圣人欣赏严止厌的才,倚赖他写得一手好?青词,召他入辟雍学宫伴裕王读书。世人也都明白,圣人是把严止厌当?成质子,举国之兵力一半都在北境与东海,圣人恐邓国公反,要用幼子钳制父与兄。我放严止厌去淮北,若没有严老夫人与严怀意入宫,以自身为质,圣人早就把严止厌抓回?来了。我是叹严止厌好?命——是名副其实的父母之爱子。” 谢忱很久没说话,过了大概有一刻,才问:“邓国公会反吗?” 李凌冰笑笑,“邓国公不会的,他是忠臣和国士。” 李凌冰暗想,至于他严止厌,谁又能真的料得准呐? 圣人在八月中风,嘴角歪斜,失了语。原本宫中要贺万寿,如?今只能办个?家宴——唯有得宠的皇子公主后妃一同饮宴。 李凌冰此时正在戴莲花冠,对铜镜照妆,莲花冠上的珠宝镶嵌得太多,压得她脖子疼。 谢忱说:“主子,你再多镶一颗珍珠,脖子得折了!” 李凌冰恶狠狠哼了一声?。 全身上下也只有冠上能镶珠宝,耳坠子、金钗、项链统统不能戴,她堂堂一个?公主,难道这点东西就穿戴不得了? 李凌冰告诉谢忱:“我要天上的鸟飞过,第?一眼就能看到我的冠!” 李凌冰顶着满头珠翠去赴圣人寿宴。前面挑灯的宫女瞧着眼生,略略一看,倒是个?美人架子。 那个?美人架子脖子上露出?一截红色丝线。李凌冰觉得眼熟,让宫女停下,她戳了戳宫女的脖子,“把下面的东西扯出?来!” 小宫女低头,放下宫灯,把手绕到脖子后面,扯断绳子,从衣襟里探了许久,摸出?一枚假铜钱。 李凌冰冷着脸,问:“哪儿来的?” 崔文鸢回?答:“奴婢进宫前,是当?姑子的,一个?军爷给的香火钱!” 李凌冰冷哼一声?,“这个?军爷出?手倒是阔绰!香火钱你也敢拿,你倒是不怕这钱烫手!” 崔文鸢不明白,这仅仅只是一文钱——还是假的,怎么就出?手阔绰了! 再看一眼眼前这个?美人公主,玉一样?白洁的脸涨得通红。 她——又为何如?此生气? 李凌冰手一摊,“拿来!” 崔文鸢有些不舍,手捏着钱,都捏出?汗来。 李凌冰不愿与一个?宫女牵扯,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你看上了,我同你交换。” “啊——”崔文鸢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 崔文鸢说:“说来稀奇,有人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李凌冰不耐烦,“快选!” 崔文鸢一咬牙,一跺脚,豁出?去了,指着李凌冰的莲花冠,“我要这个?!” 第三十五章 李凌冰拆了玉簪, 黑发披散下来,她将簪子与莲花冠一同丢给了崔文鸢。两件东西太沉,把崔文鸢的手压下去, 她脸色红彤彤的, 眸子射出兴奋之光, 将东西颠了又?颠。 李凌冰道:“把铜钱给我。” 崔文鸢想,有钱的贵主心思真奇怪。她将铜钱交到李凌冰手里。李凌冰顺手将铜钱系到脖子上, 把它塞进道袍, 眼光冷淡打在崔文鸢脸上, “掌灯!引路!” 崔文鸢就这样抓着玉簪和莲花冠,又?抓起地上的宫灯,一低头, 轻声?道:“殿下, 我喜欢你的薄荷香粉。” 李凌冰琥珀色的瞳孔眯成一线,“你太贪心了。”说完, 她快步朝前走, 夏风穿过空荡的穿廊, 卷起她如丝绸般柔滑亮的黑发,她听到身后“哎呀”一声?, 转过头, 看见崔文鸢被光王李宜拦腰抱起,死死按在?胸口。 她救人,一看这人值不值得?救——显然这一个不值得?!崔文鸢脸颊绯红,又?娇又?羞! 她救人,二看施毒手的人值不值得?打——显然这一个十分值得?她出手!光王的目光如同毒舌信, 贪婪地舔舐在?崔文鸢身上。 李凌冰折回去,“皇叔, 你性?子真慢,圣人的家宴都要?开?席,你还有工夫来这猎艳!” 有了更好的猎物,光王对怀里那个立刻失去了兴趣,他把崔文鸢丢到地上。 李凌冰走到崔文鸢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不是喜欢我的香吗?随我来。” 崔文鸢双臂支在?地上,十分留恋地瞥一眼光王具有阴柔之美的皮囊、魁梧的身姿、华贵的衣袍,站起来,埋下头,“谢谢殿下。” 光王道:“两次!你从我这里抢了两次人!乖侄女,你就不怕我再?惩罚你,水刑调教不乖,用火?” 李凌冰想到那个寒冬腊月里的水盆。明明是酷夏,她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凉,她捏紧衣服,用眼神催促崔文鸢,“快走!” 李凌冰转身,才?跨出一步,身子就往后一绷,回头,看见她的袍角被光王踩住了,她耐着性?子,“皇叔,抬一抬你的爪子!” 光王的靴踩得?更狠,“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李凌冰双指捏起道袍,咬牙,撕扯,裂帛之声?响起,“皇叔,待会儿少饮点酒,夜深,当心失足,摔死!” 李凌冰风风火火领着崔文鸢回寝宫。小?霜眸中露出惊异之色,迎上来,“殿下,我给你换衣,梳妆。” 李凌冰指着崔文鸢,“给她一盒我日常里用的香粉,即刻撵出宫去!” 小?霜把薄荷帐中香交给了崔文鸢。崔文鸢揣着她的战利品,原本已经心满意足地离开?,却又?折返回来,问:“既然你和他是同一类人,我有个问题问殿下。” 李凌冰恹恹问:“什么?” “为什么他从那么多人里挑中我,不惜冒犯长官,也要?我陪他,我跟着他去,他又?不理我?” 李凌冰略品一品这话?,已然是明白过来,“所以你不是姑子,是暗/娼?” 呵,严四真是出息了! 崔文鸢并?不为自己?曾经的身份觉得?难堪——人都是要?吃饭的。她说:“是。” 李凌冰问:“你几岁?” 崔文鸢回答:“昨儿是我生日,满十二了。” 崔文鸢以为李凌冰会解释,耐心等着她张口,却只等来一个“走”字。崔文鸢努努嘴,转过身,又?转回来,“所以,他是因为我年纪小??他喜欢年纪小?的?不对——”她到底是聪慧的,总算明白过来,低下头,喃喃,“他真是个好人。” 李凌冰说:“他有个小?妹妹,你比她大不了几岁。” 崔文鸢期望自己?能再?遇上这样的贵人,若有所思,“殿下,他有钱吗?” “有钱算什么?有权才?值得?托付终身!”李凌冰抬起头,扬起一个鬼鬼的笑,“除了天家,他是两京一十三省最大的权贵,下次见到他,我建议你死赖着他,傍这样一只小?狗崽子,你下辈子衣食无忧!” 崔文鸢的眸子闪闪发光。 真的? 李凌冰已然失了兴致,冷脸坐在?铜镜前。崔文鸢走了。小?霜才?篦了一下头,屋里钻进一长串的内侍,穿红衣的内侍尖声?道:“圣人请太真子。” 嗳,我头发也没梳,道袍也是破的!就这么去了? 几只手把李凌冰从铜镜前拉扯下来,架起她,风一般在?灯火闪烁的后宫里穿梭。待她双脚再?着地,人已到了家宴的殿内。酒香、肉香、果香扑面?而来。圣人、皇后、光王、寿王、裕王都用不同的目光琢磨她。 李凌冰看到了寿昌公主与新夫婿也在?席间。自从寿昌公主在?寺庙失了闺名?,圣人给她草草配了郎婿,已经许久不露面?,她还以为她当了缩头乌龟呐。 皇后尴尬笑笑,同圣人说:“你看我们太真,去年给她行了及笄礼,却还像个孩子般没心没肺,为着不耽误圣人开?席,连仪容都不顾了。太真,快坐下!” 裕王李淮用下巴戳戳他的下席。 李凌冰觉得?这还需要?他指路吗?只要?找席上菜最绿的,酒最淡的,肯定是她太真子的座。李凌冰操着干瘪的嗓音,很敷衍地给圣人行了礼,踱步走到裕王身边。 李淮歪过身子,小?声?问:“姐姐,你怎么弄得?那么狼狈,待会儿,母后又?要?啰唆了。” 李凌冰举起案上的酒壶又?放下,抢过李淮的那一壶,倒在?自己?酒杯里,仰头,一饮而尽。 这他妈的才?是酒! 她自己?那壶是什么鬼东西! 她抬眸看光王李宜——那变态正饮酒,时?不时?用目光擦一下她。 不用说,那几个不知轻重的内侍是他爪子下的鬼! 李淮瞪大双眼,声?音越发鬼祟,“姐姐,你疯了,圣人看着你呐!” 李凌冰把目光投向圣人。 圣人? 自从上次宫火,她早就失宠了。 算起来,她有大半年没见圣人了。 李凌冰只知圣人中风,却不知道竟已严重到如此地步。圣人的半张脸都是歪斜的,右手无力地垂在?一旁,袖子仿佛是空的,举杯的左手也是颤抖的,不断把酒水泼洒出来。 最可悲的是——他哑了。 奇怪的是,他今天穿了常服,腰上挎着长刀。 李凌冰放眼整个大殿,殿中之人都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圣人已是强弩之末,群狼逐鹿,若真要?排个高低,在?场的属光王李宜最凶。 才?消停一会儿的李宜突然发难:“酒宴无趣,得?找些乐子。” 寿王李湘说:“传宫中舞姬吧。” 皇后柔和笑笑,不言语,意味深长地看向圣人。 李淮也插嘴:“对,传舞姬!” 皇后的脸抽动一下,尴尬一笑,“淮儿,圣人清净惯了,听不得?侧词艳曲,再?择个阳春白雪的乐子。” 光王李宜道:“皇后说得?有理,寻常曲乐是不堪入圣耳。让太真唱一曲,或者舞一曲,她道心虔诚,一听清音,二赏鹤舞,岂不雅哉?” 皇后大惊,“这怎么成?”她怯生生望向圣人。 圣人不能言,但冷淡的目光提醒了李凌冰一个事实——圣人的心是冰雕的,她失宠已久,她的事,圣人不关心。 裕王李淮低声?嘟囔:“你们合起伙来踩姐姐的脸!” 弟弟也就敢低吼那么一嗓子,如酒桌上最微末的人讲了一句话?——根本无人在?听。 李凌冰在?众人目光中站起来。 皇后双眼泛红,惊呼:“团团儿,不可!” 许久不曾听人唤她团团儿了。 李凌冰走到正中,拜,站起来。 她有些喘不过气,腔中一颗心怦怦直跳,周遭的景与人在?旋转,耳内嗡嗡争鸣,她想伸手,却抓不到任何一个人,她抬头,望着恢宏的顶,手臂无力垂下,近乎要?在?顷刻间晕厥过去。 光王李宜乐得?再?烧上一把火,“乖侄女,你身上这件道袍不合时?宜,脱了吧。” 这些人用酒醉遮掩自己?的卑劣,家宴之上,皆是亲眷,却无亲眷。 “你身上的衣裙,孤会一件件脱下来!” 光王李宜的话?在?耳畔响起。 殿里鸦雀无声?。 当真,无人可托付。 李凌冰闭眼冷笑,转了个圈,褪下那件破了的道袍。她只裹了一件亵衣,刮进大殿的风热辣辣打在?她手臂上,她的手指摸向那枚铜钱。 皇后晕了过去。 “光王,你欺人太甚!我杀了你!”李淮站起来,一脚踹翻桌案,杯盏尽碎,清澈的酒水淌到李凌冰的脚下。 李凌冰抬眸,看向自己?的弟弟。她本来不想哭,却在?看到弟弟的怒后,滚下一滴烫泪来,“弟弟,姐姐无碍的。” 李淮呆坐回地上,从抽泣到大哭,响彻寂静的宫室。 有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到殿中。 谢忱抱着刀,低着头,藏住了表情,“主子?” 他的刀可以在?任何时?候为主子出刃。 殿前禁军将谢忱团团围住,一个个拔刀相向。 李凌冰朗声?喊:“谢嘉禾!记得?我和你说过,离开?水的鱼。现?在?,还没到时?候!” 谢忱埋头,轻声?回了“嗯”。 李凌冰朝着一个禁军走去,“你把甲胄脱下来。” 禁军迟疑。 李凌冰吼:“脱!” 禁军脱下甲胄,李凌冰穿上甲胄。 不就是献舞嘛! 那她就献军舞! 李凌冰喊了第二声?:“谢嘉禾!鄣刀!” 谢忱跃起,鄣刀脱手,似道光射来。李凌冰接刀。 鄣刀时?隐果然是柄宝刀,又?小?巧又?轻便——是柄杀人的快刀! 李凌冰的嗓音如金石声?:“你们既然把我当成戏子。我先说好,戏子的话?都是照着本子念的,绝不能当成戏外的真话?。待会儿,说得?你们不舒服,我可不负责!” 她掷地有声?,言毕,扬起刀。她太真也是练过五禽戏、太极剑的,虽说只是些虚架子,但动起来,也如蛟龙腾海,骏马奔腾。 她刀指李淮,大声?念:“怜幼弟!” 她刀指李湘,道:“一斩奸兄!” 她刀指圣人,道:“二斩昏君!” 她刀指光王,道:“三斩妖道!” 最后,她刀指皇后,顿了顿,带着哭腔,“四斩——慈母!” 李凌冰把刀掷了出去,刀在?空中转圈,“哐”一声?扎入光王李宜的两条腿中间。 可惜了,谢忱的刀煽猪正合适! 李凌冰剧烈喘息,因体力不支而倒下。她感觉黑暗??一般压过了她,她晕了过去。 李凌冰没能看到被她吓到的一只海东青,原本好好停在?梁上——那是光王献给圣人的寿礼。 小?东西长啸一声?,挣脱锁链,展翅飞向玄夜。 它一路朝南飞,飞到淮北地界,拉下一颗屎砸在?严春手里的铠甲上。严春直接用手抹掉,心想,这下糟了,公子的新铠甲脏了。 这些铠甲是京里的贵女缝制,但贵女的手虽软,女红却都不精,严春好不容易才?抢下一套看起来针线还算过得?去的,这下,只能和他自己?的交换一下。 严春捧着两副铠甲,踢开?帐帘,挤开?围在?一起赌博的兵士,来到俨四的铺盖前面?。 俨四右眼被绷带缠着,正一脚踹飞随军医正,“你给老子吃什么东西?” 老子!老子! 严春心想,进军营的时?日长了,公子也学着粗人说话?,整天老子不离口!一点都不文雅了! 第三十六章 严春把两副铠甲放到铺盖卷儿上。 俨四把纱布一圈圈从头上绕开, 越贴近疮口,渗出的血越多,待取下纱布, 他才适应光亮, 忍不住眨眼睛, 这一眨眼,就扯到?伤口, 板着脸, “嘶嘶”抽冷气。 一条黑紫的蜈蚣般的砍伤擦着眼角伸到太阳穴。 随军医正手里正展开一包药粉, “这是好东西,吃下去,就不疼了!” 俨四放下纱布, 抓过药粉, 当着医正的面,抖落掉白色的药粉, 他把包粉的牛皮纸随意丢到?铺盖上, “小爷不嗑/麻/粉, 怕疼,就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严春才弄明白自家?公子生气的原因。 随军医给俨四服用的是军中兵士常服的五石散。久战之后, 兵士身心压抑, 大多酗酒成瘾,他们受伤后,为了止疼,也?大多服用麻粉。 严春跟着俨四的时日足够久,了解他的为人——他家?公子断然不会折服于区区伤痛, 他在军中,甚至滴酒不沾。 医正打?错了算盘, 想用麻粉换公子的钱,是断然不可能。 随军医正如发蔫的果?子,郁郁离开了。 俨四坐在铺上,折起膝盖,一手放在膝盖上,一手摸着空荡荡的脖子根,凝眸沉思?。 严春翻出下层的铠甲,凑上去,“哥,你瞧瞧,这是京中贵女绣的铠甲,可软和了,你试试?” 俨四的目光向?下略略一瞥,瞥见了一个卍字符,淡淡说:“好蹩脚的针线,穿上一定倒霉菩萨附体,上阵,就中箭!” 严春笑道:“我也?想给哥留下这件好针脚的铠甲,谁让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鸟,拉了颗屎蛋子在铠甲上,只能委屈哥穿这一件了!”严春翻出有污迹的那一副铠甲。 俨四斜乜那两副甲。 算了,发臭和出丑之间,他选择出丑。 王卒长?从帐外走进来,嘴里啃着一块牛骨头——骨头上并没有肉。他撞上俨四的目光,冷哼着撇过头,坐下,加入其他兵士们的赌局。 王参将被降成了王卒长?。 这源自武卒试炼后的某一日,石场子尼姑庵庵主被人领进春申军帐。王参将一见到?老尼姑就慌慌张张把她拉到?角落里,质问她为何冒失进入军中。 老尼姑一口咬定,是有人以他的名义喊她来的。正当两人交头接耳之时,有人嚎了那么一嗓子:“王参将在军中约见相好!” 事情很快闹到?都尉潘玉那。老尼姑交代了自己的出身和行?当。潘都尉唤来那一队武卒,命他们一个个列阵于主帐,逼他们交代当日的情景。 起先,没人敢出声?。 俨四说:“王参将把我们领到?尼姑庵,丢下我们,狎/妓!” 众武卒:?? 武卒们相互盯一眼,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一般,“没错,王参将自己去的!我们作证!” 俨四踩准他们的尾巴——众人好不容易被选上武卒,怎肯轻易丢了美好前程? 王参将想喊冤叫屈,却又不敢真的喊出实情——独人狎/妓,比带手下行?军时一起狎/妓的罪责要轻得多。 王参将本以为是罚不责众,料定没人敢把事情抖搂出来,才横心去纵/欲。 他俨四和严春兄弟两个本是异类,如今他王某人却成了异类,这苦莲子得他自己吞下。 潘都尉说:“小王啊,你也?太糊涂了,纵情酒色也?要看?是什么时候。受三十?军杖,降为百夫长?吧。”他撸一撸王参将的头,意味深长?说,“菏泽里有那么多条鱼,你怎么偏拣菩萨篓里逃出来的那一条捞?哎,你还?是太年轻啊!” 潘都尉受杖责、降职成板上钉钉。 俨四很满意这结果?,谁让潘都尉害他丢了一枚假铜钱呐! 王卒长?因此怨毒了俨四。 北境上将军高晴为这事颇看?不惯俨四,他警告俨四:“罔顾军纪是该打?,但兵反将,是不听军令,更该打?。你小子,小心些好!” 被选为武卒之后,俨四已经跟着春申军打?了五场大战。春申军共一万余众的兵士。这四个月,响应江南道总兵府诏令,一路向?西北行?军,边扫平零散的捻军据点,边与各军合围桃州——两京之间的一块腹地。 俨四每日都比其他武卒早起两个时辰。严春教他刀法。俨四不喜欢用刀。他给了严春两个选择,要么选剑法,要么学高家?祖传的长?戟。但严春再视俨四为亲兄长?,也?不敢没争得父亲同意,就擅自教俨四祖传绝技。 严春选择授予俨四刀法。 俨四妥协了,每日练刀两个时辰,食过朝食,再上校场,与其他低等武卒一同被高将军死命虐。 在军中,其他的他俨四都还?能适应,但唯有一条——军中吃主食的时候多,很少能吃到?肉。俨四不怕伤痛,只觉得肚子饿。严春就想着办法给他掏鸟蛋、猎野兔,实在没吃的了,把红薯三蒸三晒,制成香甜的薯干,给俨四当零嘴吃。 严春的身上好像长?了百宝袋,总能掏出些稀罕东西塞进俨四嘴里,让他解一解公子哥儿的挑嘴。 捻军东西南北王被各地兵府如同小鸡崽子一般聚赶到?这处最后的阵地,四万多杂牌军将桃州挤得满满当当。 天启十?年,冬,正月二?十?日。 春申军营帐驻扎在桃州外,等着晨鼓一响,就要与捻军殊死一决。 咚咚咚—— 呜呜呜—— 号角响起,军旗猎猎。 箭矢在前头开路,骑兵如同楔子一般列成一个个尖锐的角,冲锋,突袭,破开重重盾林与枪林。步兵如同浪一般,黑压压向?城门涌去。 桃州城垛上,捻军架起一辆辆抛石机,辘轳分秒必争地转动,牵引,发射,将火球与石块如雨点般砸到?兵府士兵的头上、脸上、脖子上、腰上…… 俨四身边倒下了很多人,死的时候都不是全尸,骨肉、鲜血、手脚筋、焦炭从视觉和嗅觉上压迫着他,他浑身浴血——却都不是他的。 石块与火球之后,又是箭林! 更多人被/干脆利落地射中,闷声?倒下。 俨四此刻,正一手抓起捻军士兵的头发,一手横刀剌刺,一刀破吼,温热的血喷出来,他砍下头颅,随手丢到?尸山血海中。 杀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却也?不难。 有了第?一次,后面就是水到?渠成。 俨四在第?一次杀人之前,总是研究自己要怎样出刀,才能轻易击破敌人的弱处。但真与人搏斗,处在生死攸关?之际,他才发现,对于初习武之人缺乏的并不是技巧,甚至不是武艺,而是经验和勇气。 招式会乱,刀子会卷刃,他第?一次杀人,是和对方在赤手相搏时,扭断了对方的脖子。颇为讽刺的是,到?精疲力竭时,人就是会听从本性,根本不管什么招式,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弄死对方。 俨四记得他杀人的数——兵府还?延习旧秦地的野蛮规矩,以人头数量封军功。 俨四杀人,越来越顺手,他的那颗勃勃跳动的心也?越来越麻木。 俨四刚又杀了一人,严春却用身子撞开俨四,让他与一支矢箭擦肩而过。 “哥,小心头顶!”严春言毕,又砍了一个捻兵的脖子。 俨四闪身,闪过一支箭,一个捻兵骑兵朝他冲了过来,高大的马匹扬起前蹄,骏马长?啸,一柄明晃晃的大刀从空中挥下来。 俨四矮身,刀横劈,立刻削下马的四只蹄子,马惨叫着向?旁倒去。俨四一掌撑地,将自己甩上马,如一颗星在空中升起,双手握刀,直直落下,从背脊处,将人劈成两半。 俨四落地,抬头,黑眸里被溅了殷红的血,愣了一下,黑眸闪闪,竟笑起来。 严春趁着挑人间隙,解下腰间的酒囊,偷喝了一口酒。 严春也?笑,“打?得口渴!喝一口,解解乏。”他的脸色突变,大喊,“公子,当心!” 一支箭射入了俨四的铠甲,他被一股劲震得向?后退了一步,本来以为会很疼,却感受不到?一点痛,他拔出箭,箭头留在了绣有卍字符的铠甲上。 严春上前看?,头和肩膀向?前一塌,长?吐出一口浊气,“还?好,没扎穿!” 俨四丢了箭,摸一摸卍字符,卷起的线头里金银丝线露了头。 京中的某位贵女虽然不精女红,但胜在出手阔绰。 邪性! 这个符到?底是哪尊菩萨送来的金丝软甲? 竟然救了他严克一命! 俨四与严春交身,背对背立着,将双刀对准合围的捻军。 严春说:“我杀了三十?个了!” 严克道:“聒噪!” 两人高大的身子又分开,重新扎入血与肉的博弈中。 桃州之战,从晨阳升起打?到?了玉兔爬上夜幕。漫天火球与火箭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一次次照亮惨烈的尸山血海。 战事胶着,捻军不得已,使?了个阴损的把戏。将碎铁、碎铜与火丸糅合,制成一个可在点燃后稍晚,才爆炸的暗器。 爆炸火丸威力强大。 春申军不敢向?前推进。 俨四发现有些火丸被人压着,就没有爆出来。他命令身边之卒,若是有火丸落下,就用尸体盖住,甭管是敌军还?是友军的尸体,甭管是半具还?是一具尸体,盖住了,火丸就成闷丸了! 俨四的法子很奏效! 春申军很快向?前挺进半里。 很多武卒已看?出了俨四的能耐,默默聚拢在他与严春身边,与他们共同应敌。 将士们大多疲惫不堪,久攻不下,又不让他们退兵,难免军心动摇。 俨四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找法子进到?桃州城内,把城门给顶开! 俨四夺来一匹落单的马,跨上去,举刀呼喊:“众将士,随我从右边奇袭,咱们攻入城内!” “我去!” “我去!” 有十?多人回应,纷纷去找马,不到?半刻,就集结了一支骑队,从右翼化作一柄尖刀,破开捻军一支步兵队伍。 俨四一行?遇上了一队捻军精锐骑兵。为了冲散他们的列阵,俨四勾住马镫,身子朝一边压去,从地上抓了一把石子,丢到?对方马蹄下。 众人有样学样,骑兵被冲散。 俨四一队兵砍杀他们,如砍瓜切菜。 他们来到?桃州城墙,收集掉落的火丸,炸开了一个洞。十?多个勇士钻了进去。 桃州城内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兵士在逃,有的平民却在捡拾兵器,代替那些逃跑的捻军,上城墙,对付官府之兵。 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一个妇人从俨四身边擦肩而过,她后面背着个孩子,孩子的头上插着一支箭,那妇人不知,还?用双手轻颠孩童。 一条黄犬从俨四脚下钻过,它?瘦骨嶙峋,嘴里叼着一只小孩的手。 桃州城内,人如兽,兽如鬼。 俨四只觉得,自己此时正身处十?殿阎王殿。 俨四带领将士拼杀,从内撞开了城门。捻军败势已成定局,军心大乱,立刻溃不成军。 高晴单骑领军,顷刻间,大军压城,桃州城破。 兄弟们一个个朝俨四奔过来,挂在他身上,将他的头越压越低。 兄弟们抱着俨四的头,欢呼:“俨四好样的!” 俨四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浮上云霄,手脚因激动而颤抖,而疲软,他跪倒在地上,喃喃自语:父亲!父亲!” 桃州城破后,俨四坐在街上画一对母子。幼子已死,躺在母亲手臂里,紧闭双眼,形容安详,如同睡着一般。 一只小黄猫从严春手里挣脱出来,跳上桌案,扭着毛茸茸的屁/股,弯过头,顶开妇人的手臂,将身子塞进死去孩子的怀中。 俨四想,妹妹会喜欢他的这幅画的——母与子,小主人与小黄狸,虽然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片刻安宁,但妹妹终将长?大,也?需要知道世?人有所苦。 他不能只画秀美山水,兵燹之苦也?需要被人铭记。 俨四画完,正在洗砚台,余光瞟见画中的母擒住黄狸,她对一旁面如死灰的父亲说,“扒了皮,一会儿煮汤喝。” 俨四默默收拾笔砚,良久,叹了口气。 严春突然问:“哥,你说史书会怎么写我们?桃州一役,有天降神?兵——严氏兄弟杀敌数百!” 俨四不得不泼严春冷水,“史书不写无名之人!” 严春一本正经,戳出手指,“没事,我给公子写!” 俨四一脚踹过去,“别喊错!” 严春抱住俨四的臂膀,嗲声?嗲气唤了句“哥”。 俨四锤严春硬如坚石的胸膛。 严春问:“哥,打?了胜仗,你不高兴?” 俨四道:“我们活了下来,有些孩子却永远不能长?大。” 严春闻言,立刻僵硬身子,慢慢从俨四身上下来。 不远处,响起一阵马蹄声?,有军报送来了。没多久,一个兵士跑出来,嚷嚷:“你们听说了吗?北境严二?将军战死了,东海严三将军吐血昏迷,这是不是天要亡我中州?” 一瞬间,俨四砸了墨砚,耳鸣和心跳声?占据了他的脑子。 第三十七章 严春跳起来, 黑俊的脸上蒸出豆大的汗珠来,支支吾吾犹豫半天?,道:“哥, 你别?急, 我?去问我?哥, 把事情弄清楚,说不定, 是他们乱说的。” 俨四黑眸凝着寒霜, 问他:“你用什么身份、什么立场问高雪霁?我?们这?样微末的人, 他凭什么把北境东海那么重要的战事细节告诉我们?” 严春一拍桌案,“大不了——” 俨四怒吼:“春儿!闭嘴!” 二人说话工夫,那个报信的士兵已?把邓国公二子严潜死于鞑靼二大王博都察, 三子严刚于登州旧伤复发的事囫囵当故事说尽。 隆冬, 悬月爬上玄天?,形如鬼窟的桃州城内响起霜角, 朔风打在人脸上, 让浑身的血都凝结成冰, 俨四感觉自己躺在了北地的雪地上,被白皑皑的雪压住了身子。 俨四说:“近来, 都没有信。” 严春抽着鼻子, “我?们一直在行军,就?算是有信,也到不了哥的手里。”他突然抹去眼角的泪,咬牙切齿道,“哥, 咱们逃走吧。去北境,去杀鞑靼人, 去砍下那个二大王的头颅,为二公子报仇!” 俨四黑眸盯着严春,“我?们不能视军法?为儿?戏,出了春申军,我?们就?是逃兵。二哥他是死在北境的战场上,他会?高兴的。我?们与?鞑靼人的仇并非私怨家仇,而是中州被侵略,被蚕食,被掠夺,是祭上十多万将士亡魂的国恨!国仇!” 严春眼睛里冒出光耀,红着脖子根,激动道:“终有一日——” 俨四也道:“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北境,收复东海!” 一腔热血赋于最平实的话,然后跌入沉默的冰窟,丧兄之?痛渐渐如汹涌的海浪一般漫过俨四,他的心很疼,痛得近乎喘不过气。 俨四问:“有酒吗?” 严春扯下腰间的酒囊,抱在怀里,“哥,你别?喝了。” 俨四大声道:“拿来!” 严春缓缓挪动手臂,却被俨四一把抢过酒囊。俨四咬开囊塞,仰头,把酒“咕嘟嘟”灌进?喉咙里,酒液流得太快,顺着他瘦细却紧实的脖子,渗进?黑色的衣襟里。 俨四把一大水囊的酒都喝尽了。他踉踉跄跄撞进?潘都尉的主?帐。高晴和潘玉在地勘图边交谈。高晴的眼睛红通通的,像只草原上强壮的兔子。 俨四一进?去就?栽倒在地。严春跟着冲进?来,坐到俨四身边,把他的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个劲用自己的袖子抹眼泪。 潘都尉看了一眼俨四和严春,淡淡说:“随他们去吧。” 正合心意,高晴此刻并没有心情管两个新兵蛋子的胡闹。 高晴也在不断给自己灌酒,他与?潘都尉正在商讨桃州城内捻军与?良民的安置之?法?。 桃州城的情况难倒了江南道兵府的众位将军。这?一切源于捻军兵士出身的特殊——他们是因为没有粮食吃,才从民变成了兵。 城中超过十二岁的男丁几乎都被俘,谁是良民,谁是捻军,官府根本分不清啊!总不能都杀了。 高晴和潘玉都是武将,打仗在行,治民可就?难倒了他们,一来二去,商量了一两个时辰,什么法?子也没有拿出来。 这?时,酒醉的俨四突然睁开眼,坐起身来,又合起眼,边揉自己的太阳穴,边说:“招安吧。民可以变成兵,兵也可以变成民。在衙门口架个布告栏,告诉桃州城的人,如果愿意在本州登籍入册,可领一个月口粮。另,有愿意从军的,可到各军府帐前领牌入军,分北境、东海与?中州三股入军,好管理一些。” 潘都尉很是激动,想了想,问:“那些捻军俘虏都不杀了?” 俨四说:“杀!拣最紧要的杀!自称王的肯定要杀,烧杀抢掠的也要杀!列了名?册,同东西南北王的人头一同呈送朝廷。” 潘都尉追问:“民领的粮食从哪里出?” 俨四回答:“江南道所有兵府出一半。若是军里缺粮,杀马、宰犬、打猎,随便你们,应付到下一批军粮抵达。另一半,要让松江府的云群出,这?是他欠小爷的,我?来写信!” 潘都尉知道俨四是裕王座下的一尊佛,他来之?日,早就?有裕王的亲信给他打过招呼,叮嘱拂照于他。但潘都尉仍觉得俨四刚才的话太狂了,仿佛整个江南道兵府与?天?下巨贾皆听他一个少年人差遣。 潘都尉正要说,献出军粮的事可能有些难办。 高晴却突然开口:“北境去年的麦子收成不错,我?也可以运十几万石过来。反正,我?也要回北境了,给你去向老将军捎句话。” 严春跳起来,“高将军,你要走?” 高晴皱眉,“北境需要我?。” 严春淌下泪来,跌坐在地上,扯着俨四的衣袖,“哥!哥!我?不想你走。” 俨四知道,严春的这?一声哥,唤的不是他。 潘都尉意味深长?地望一眼高晴,叹了口气,摇头,“罢了,老夫就?为你们这?些热血少年跑一趟,去与?那群老古板周旋一番。” 俨四和严春来到帐外。 俨四一连几天?都没咽下几粒米。严春急坏了,变着法?子从他的百宝袋里变出各色稀罕吃食——肉枣、糖栗子、炸鱼甚至还有砂糖橘。但俨四就?是吃不下东西,进?得少,眼角刀伤上的新肉就?长?得慢,时不时伤□□开,淌下血来。 这?一日晌午,严春得到一个消息——王卒长?要带着他们那队武卒去追逃跑的捻军余孽。 这?个出城讨孽的命令独独绕过了俨四和严春两人。 俨四听完,冷笑一声,“王卒长?这?是想要自己升官,瞒着我?们呐!” 严春心疼俨四的伤,“哥,他们没叫你去,你乐得在这?好好歇一歇。” 俨四黑眸凝起一层霜,一字一顿说:“春儿?,你家公子想杀人了!” 想杀人? 不,严春了解公子的为人,他确实有满腔的仇恨需要发泄,但他也是为了武卒队里其他的兄弟。军帐之?中,经历过同生共死的兄弟之?情,比金子还要珍贵。他家公子是不放心兄弟们,怕他们当了王卒长?升官发财路上的垫脚冤魂。 严春喊:“哥,我?陪你去!” 严四点点头。 果然被俨四料中了,王卒长?领着一队人是抹黑出了城的。其心思歹毒,必然是没有上峰的军令,就?擅自追踪捻军余孽。 趁着天?暗,兄弟两人一路跟在队伍后面,并没有被人发现。他们进?到桃州城外的一座矮山半腰。草木萧疏的山中燃起了一堆篝火,有十几个身着破败捻军将领服的人聚在篝火边。 王卒长?指挥武卒们与?捻军打了起来。 这?些武卒都是高晴训练出来的,加之?经历几场苦战,一个个身手了得、临危不惧,很快就?将捻军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这?么多人里,只有王卒长?脚上被砍了一刀,他是这?群人里最没用的那个。 俨四躲在草丛里,取下酒囊,一口一口灌酒,直到酒囊见了底,彻底把皮肤烧烫了,他才用酒囊砸了砸严春的肩膀,“没事了,咱们回去吧。” 俨四的话音刚落,突然从四面八方聚拢一群人来。俨四绷紧背,粗略数了一下,大概有百来个捻军余孽。 以十五人对百来人,兄弟们要栽跟头! “春儿?,给我?开路!”俨四的似道光般蹿了出去。 他在众武卒身前站定,仰起头,将酒囊里最后一滴酒滴入喉咙,随后大手一挥,甩开酒囊,目光沉沉,缓缓拔刀。 众武卒的眸子一亮,齐唤:“俨四!” 严春快步来到俨四身边,同样拔刀。兄弟两人肩并着肩,背贴着背,如两颗明?耀的星飒沓过雾气缭绕的夜,刀尖摩擦碎石地,闪出两条火尾,他们陷入刀与?血的战斗中。 众武卒的心里立刻似有了支撑一般,纷纷饱胀热血,投入砍杀之?中。 北境高将军帐下无弱军——独独一个王卒长?除外。 这?一百多捻军余孽很快成了俨四他们刀下的魂儿?。 看着捻军一个个倒下,俨四觉得耳鸣、晕眩、视野模糊,他分不清酒醉还是杀欲太盛,气力?虽在一点点流走,但他杀了,胜了,爽了,不是吗? 正在武卒收兵回去之?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大约四五百个捻军又如蚂蚁般向春申军的武卒们爬过来。 俨四觉得王卒长?蠢到家了,把一群千日才养出的精锐引到狼窝里——送命!王卒长?更是个十足的软骨头,他脚上的拇指被刀砍断,自己逃不了,就?抱着俨四的腿,恳求俨四救他出去。 俨四被王卒长?钳制了腿,只能顾自己,便顾不了其他兄弟。武卒一个个倒下,最后竟只剩下他、严春、王卒长?和一个年近十三岁的小武卒。 再看捻军,尚余两百多人,在夜幕中,他们铠甲破败,反射着寒冷月光,他们的眸子发着幽幽绿光,利刃如同利爪,如一群和喝人血、啖人肉、要把猎物?抽筋拔骨的孤魂野鬼。 四人聚拢到一块儿?。 严春丢了刀,在地上找了一会?儿?,从尸体堆里翻出捻军的一柄长?戟,他站到四人之?前,转过头,对俨四说:“哥,你不是要学我?家学长?戟吗?我?现在就?使出来,你可要看好了。” 俨四忍无可忍,一脚踹开王卒长?,跨前一步,喊了声,“春儿?!” 严春笑笑,“我?答应过哥的,每次打架,都要当你的先锋。” 严春言毕,上举长?戟,冲进?了“鬼军”之?中。 俨四问小武卒:“老幺,还能杀敌吗?”、 小武卒点点头,“俨四,我?跟着你!” 二人点了下头,丢下破口大骂的王卒长?,一头扎入战斗中,为严春荡平两翼偷袭。 长?戟如龙,一击,两击,划破苍穹。 性格中的血性与?身体上的刚强在这?三个少年人身上展露无遗。 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两百个…… 他们浑身浴血,美好的身躯上落满刀伤剑创,但他们的眼睛比星子还亮,血比火还烫,他们是永不投降的中州将士! 黑暗被驱散,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即将降临大地。 捻军的尸体堆得比山还要高。 篝火冷了。 他们要胜了。 王卒长?被一个捻军用刀在后面追砍,他跳着脚,像只蚱蜢一般弹跳到严春身边,一把抱住他的腰,哭喊:“严春,救我?!” 严春的长?戟顿住,尝试扭动腰腹。 他这?一低头,横出一截裸露的脖子,露出了个致命的破绽。 一柄大刀从天?上砍下来。 严春背对着山那边的鱼白肚,温暖的晨光打在他身上,浮光描边,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要归乡,回过头,留给俨四一个笑,他轻声说:“公子,送我?!” 这?笑让俨四回忆起严春逗猫时候的笑。 严春他很爱猫。 黄毛的狸猫。 哐—— 俨四的手臂也被砍中,他倒了下去,眼皮缓慢而沉重地开合,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最后看了一眼严春,鲜血爬满了严春的脖子,筋与?肉爆了出来,下一刻,黑暗彻底压过了他。 第三十八章 俨四被疼醒了。 他?看到军帐的帘子被掀起?, 亮光从外头射进来。微光中是严春向上瘫直的身子,少年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头颅以下都被砍烂了, 裸横出灰白的骨头与鲜红的血肉。 俨四猛得从通铺上爬起?来, 他?的身子又?沉又?僵, 他?想用右手去撑,却发现右臂被黑布绑在?胸上, 他?一拉扯, 就带动肩膀上的伤, 骨头已被砍断,那一截肩膀只是连筋挂着手臂。 他就是被这个疼弄醒的。 春申军都尉潘玉坐在他脚跟,叹了口气, “小俨啊, 你命大。高将军离开?桃州的时?候,路遇你们遇袭的矮山腰, 把你从死境儿给捞了回来。” 俨四上下齿紧叩, 挤出?两个?字:“春儿。” 潘都尉又?长叹一声, “咱们军里把战死叫做归乡,小严春是回家?去了。” 俨四闻言, 嘶嘶抽着冷气。 随军医正逮住时?机, 鹅一般拔长脖子,歪过来,拨弄手中?的牛皮纸,“吃一点吧,吃一点, 止疼!忘忧!” 俨四将目光放平、放空,仿若未闻。他?看到医正腰间挂着的酒囊, 扑过去,一把扯下酒囊,仰头不?停灌酒。 这酒是淮北最烈的。 俨四口腔里的牙因为挨了拳与?刃,早已刺破了舌头和腔壁,苦与?辣、腥与?辛尽数被送到干涸的喉咙里,烧起?熊熊的复仇心火,却又?彻底冷下少年的热血。 医正嘎嘎乱叫,被潘都尉呵斥:“小俨心里不?自在?,你下去!” 医正蔫蔫走出?军帐。从帘子后头钻进一个?人,身高九尺,铠甲粼粼——是北境上将军高晴。 高晴背靠支帐的木柱,双腿交叠,双手抱胸,用琢磨的目光打量俨四,“喂!小子,任性?妄为的下场就是险些丢了性?命!你要记住这个?教训!” 任性?? 妄为? 这件事是他?俨四的错? 高晴看出?了俨四的不?服气,放下双臂,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从怀里掏出?一只绣鞋、一个?女儿锦囊、一支狼毫毛笔,这三样东西在?他?手掌上被颠了又?颠,他?冷哼一声,“你成日里把心思花在?女人、文书和珍宝这些东西上,根本不?是诚心报效国家?!你要是一心想做公?子哥儿,军役已满,你即刻就滚!” 俨四摊开?左手,“把东西还我。” 高晴双指夹住绣鞋和笔,统统丢给俨四,却留下了那只锦囊,他?宽大的手掌摊开?,把锦囊放到眸子下面,“我倒是要看看,这里边藏着什么唬人的东西!”言毕,他?就要打开?。 俨四虎扑过去,无视伤痛,在?高晴腹上实实在?在?顶了一头。高晴被/干/翻在?地,凭着过人的力气,挣脱出?双臂,直挺宽背,将锦囊举过头顶,“你不?让我看,我非要看!” 潘都尉揉着太阳穴,看着两个?半大孩子打成一团,扬起?头,撑着腰,又?默默叹了一口气。 锦囊里的东西被拎了出?来,露出?一截鹅黄锦缎,上有朱砂印迹。这东西——抱着高晴大腿的俨四没能一窥,高晴却看清楚了,他?眸色一闪,迅速把东西塞回锦囊,踹开?俨四,站起?来,把锦囊当成破烂一般丢给俨四,拍拍铠甲上的灰。 俨四踉跄着站起?来,即使是黑色的绑带也能看出?肩膀处渗出?许多暗红的血——他?的伤再一次加重! 他?把锦囊塞进里衣。 高晴手的摸向自己的后脖,头摇来摇去,嘴里嘟囔有声,一个?劲吸气,突然抬眸,正视俨四的眼?睛,“你小子!真野路子是也!我算是服了你!你到底什么来头?” 锦囊里有什么? 俨四此刻没有心情去琢磨这个?,更何况也远没有到太真说的需锦囊救他?的绝境。 俨四突然想起?与?他?一同陷入困境的小武卒,问:“老幺怎么样了?” 高晴用白眼?打量潘都尉,没有接话。 潘都尉微眯起?眼?,淡淡说:“高将军救回来了,却也死了。他?罔顾军纪,擅自出?城追击敌寇,按军法,于军前砍头,昨儿就走了。” 老幺听从长官之令,奋勇杀敌,本以为是军功一件,却只换来一个?砍头的结局!他?这样的死法,甚至不?能在?身后给自己的家?人带去朝廷犒劳阵亡将士的封赏,留给他?们的,只能是屈辱。 俨四一口血涌上来,喉咙里“呼噜噜”发出?痰音,他?一撇头,吐出?一口浓血来,他?问潘都尉:“我也罔顾军纪,你们怎么不?砍我?” 潘都尉说:“军纪里也有规矩,罚不?上伤兵。你的胳膊断了,若非医救得当,早就废了!” 俨四又?问了一个?问题:“这么说,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王卒长也没被砍?” 潘都尉轻叹一声,“小俨啊,好好休息。王卒长他?被敌军砍断了小拇指,也歇着呐。你应当知道?,虑多伤身,多思无益。” 高晴又?道?:“小子,我提醒你一句,在?军营里,你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兵。兵不?听命,就该杀。若是有朝一日,你做了将,你更要记着——你做的每个?决定,都决定了一群兵的生死!” 伤痛和丧兄弟之痛一并折磨着俨四,他?感觉自己都要被压垮了,他?咽下最后一口微弱的气,逼迫自己挺起?胸膛,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春儿的尸身在?哪里?” 潘都尉带着俨四来到将士埋骨的土丘。 四五个?兵士正用铁锹挖新坟。死去的武卒一排排放在?地上,上面蒙着白麻布。 俨四看到一块白麻布底下漏出?一只抟紧的手,手下枕着一只小黄布袋——从那个?袋子里,严春总能变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吃食。 俨四抢过兵士的铁锹,把用脚铁锹踩进黄土里,就算肩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崩开?,他?也要亲手给严春挖坟。铁锹挖弯了,他?就用双手去刨,刨到指甲反起?来,鲜血淋漓,也不?肯停。 高晴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默默盯着俨四的一举一动。 一个?时?辰后,坟终于挖好了。 兵士拿来木板,左右一望,问:“谁会写字?” 俨四抢过木板,跪倒,拿起?笔,却发现右臂挂着的筋快要从骨头里扯断了,他?握笔的手臂剧烈颤抖,左一划,右一划,非但没落笔成字,反而徒增了几笔难看的墨迹。 高晴走过来,如山一般压到俨四身前,横出?手臂,摊开?手,“拿来,我帮你写。” 俨四僵直脖子,背不?抬起?,没有搭理他?。 高晴矮身,一把抢过笔,折起?膝盖,不?耐烦问:“叫什么?哪里人氏?” 俨四郎声说:“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 高晴整个?身子滞住,如被抽了魂魄,他?砸了笔,猛地蹿起?来,一脚踩在?俨四的右肩上,用皮靴蹂/躏他?的伤口,一手拎起?他?的衣襟,“有种,你再说一遍!” 俨四抬起?头,黑眸里满是雾色,茫然不?知伤疼,他?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乡何地,头任由高晴晃来晃去,道?:“高雨,洛北人氏,年十五,终十五。” “严!止!厌!”高晴一脚把严克踹进挖好的坟洞,他?从上睥睨他?,“是你,害死了我弟弟!我高晴与?你有着不?共戴天的仇!” 高晴踉踉跄跄走到尸体?旁,一个?个?掀开?白布,待见到严春,喉咙里滚出?一个?低声的呜咽,扛起?自己的弟弟的尸身,离开?了。 潘都尉也终于知道?了裕王座下这尊佛是北境来的一匹狼崽。 严克蜷缩起?身子,如母亲胎里的婴儿一般抱紧自己的手臂,他?的泪终于淌下来,顺着他?的下巴,淌进冰冷的黄泥土里,随少年的心血渗进这座狭小的冰窟。 春儿睡在?这里,该多冷多寂寞啊! 有刚取香烛回来的兵士走过来,茫然瞧着他?人,举起?铁锹,往坟里盖土。 黑土砸到严克脸上,比刀还利,比冰还冷。 那个?填坟的兵士被人唤主,朝底下张望,吓得坐到地上。 天上砸下雨来,如线头一般的雨丝钻进新坟,那坟堆里没有尸体?,却躺着一个?哭泣的少年。 不?,桃州一役,再无少年。 严克魔怔一般重复一句话:“春儿,哥错了。” 他?嘶声力竭:“春儿,哥错了。” “你回来!” 有什么人在?哭。 李凌冰想大概是后宫里某个?寂寞的女人在?闺愁。自寿宴献舞,她回来就大病一场,她曾起?誓不?用药石,如今圣人的丹药也不?再送来,她苦苦熬了三个?月,终于缓过些许精神。 李凌冰病着,连带皇后也卧床不?起?。 这一日,李凌冰才能下地走动,皇后就传话过来,让她去皇后宫里奉药侍亲。她心中?虽疑虑,却仍是仔细梳妆,命小霜提着一食盒蜜饯,去了皇后宫中?。 皇后宫中?没有药味,倒是有一股子丹炉里的烟火味飘出?来。宫女将李凌冰引到一间小殿室,禀告说皇后正在?沐浴,让她稍待一会儿。 那宫女朝小霜招招手,耳语几句,拉扯着面有难色的小霜离开?了殿室。 “砰”的一声,殿门被重重关上。 李凌冰久病初愈,身体?尚虚,被这一声关门声吓得心惊肉跳。她眼?皮也跟着跳动一下,左看看,右看看,这殿室里竟然没有一个?宫人内侍!她心下立刻警铃大作,跑到殿门前,用双手向外推门。 可任凭她怎么用力,就是推不?开?殿门——门被人从外面闸上了。 李凌冰用肩膀撞门,撞得肩膀发麻发硬,却仍是撞不?开?门。她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到人声,又?把眼?睛靠近门缝,门外有一两个?人影晃动,她呼喊:“谁在?外面?马上给我打开?!” 门外的脚步声由重变轻,由轻变无。 李凌冰再从门缝瞧,门外的影子还在?,如同无声的幽灵——不?,是两尊冷面的门神。 李凌冰回过身,背靠门,身子一点点下滑,她坐在?地上,折起?腿,把头埋在?膝盖里,浑浊的呼吸声一次次漫上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又?烧起?来了,手脚软若无骨,浑身酸痛无力。 “我听说,你是自/荐/枕/席。” 这个?声音犹如雷一般劈在?李凌冰身上,激起?她万根寒毛,她抬起?头,看着光王李宜从帷帐侯走出?来。她的双手悄悄放到身后,攀着门板,慢慢撑起?自己疲累的身子。 李宜说:“看你吃惊的样子,皇后说了谎话,你不?像是自愿的。” 这话令李凌冰感到绝望。 李宜手里拿着一支箭,被他?用拇指摸索着,他?如山一般压来,低垂下头,将箭头对准李凌冰,挑起?她的下巴。 那箭尖潋着寒光,顷刻间就要戳破她的肌肤。 李宜的眸子比毒蛇的眼?睛还要阴邪可怖。 触目惊心的记忆向李凌冰涌来,她浑身都在?颤抖,喘不?过气。她被人李宜顶在?门上,退无可退。 李宜将箭换到另一只手,右手拇指塞/到李凌冰嘴里,让她含/着冰凉的黑玉扳指,“你的眼?睛像一只小兽,既清澈又?带着野性?。孤急于品尝一番。”话音刚落,他?就俯下身来,想要用唇覆盖她的双眸。 唔—— 扑哧—— 李宜的身子弹了开?来,连连甩他?的右手,如小鸡在?抖湿毛,血珠喷洒开?来,甩到李凌冰的脸上。 另一股鲜血从李凌冰的嘴角淌下来,濡红了她苍白的唇,她撇头,吐出?断指和玉扳指,扬起?下巴,目光炯炯,“皇叔,不?需侄女提醒你,兽——是会咬人的!” 李宜冲过来,用手臂顶住李凌冰柔软的胸,将她撞在?门上,他?满是鲜血的手抓住箭,箭头顺着李凌冰的脸颊、下巴、脖子快速下滑,最终定格在?锁骨窝处,“孤要用箭,穿透你的琵琶骨,就像古时?训奴隶一般。” 李凌冰的手包住李宜的手,奋力向上一拔,拔出?了箭。李宜愣了一下。她缓缓移动双手,将箭尖对准了自己喉咙最柔软处,“这辈子,想让我再受你蹂/躏,我情愿去死!” 李凌冰说完,就将箭扎入自己的喉咙。 第三十九章 利箭穿透熟透了的苹果皮, 破开脆弱的血管,血珠飞溅出来?,喷上女子?白皙削尖的下巴。 李宜用手包住李凌冰的拳头, 把箭拔了出来?, 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眸子?里燃起?熊熊贪婪之?欲,“你疯得令人发狂!” 李凌冰奋力一动, 把莲花冠砸在殿门上, 砸碎了, 披下乌鸦长?发,发遮挡着她半张芙蓉面,她还想刺自己, 却因为李宜阻拦, 生生将箭折断在手心。 “吱呀”一声。 殿门被推开一条缝,缝里漏出一汪月光。 从那?条缝里伸出一只柔软的小手。 那?小手摸索一阵, 攀上李凌冰伸过来?的手, 抓起?她的细手腕就将她拉出了殿门。 李凌冰像一条鱼, 从光王眼皮子?底下,从那?条缝里漏了出去。 她一出殿门, 门就被小霜用肩膀撞住, 拉过门闸,把殿门死死闸紧。殿外的地上,横陈两只被打晕的看门狗。谢忱站在那?里,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他半张脸, 即使这样,仍看出他生气了。 小内侍拉着李凌冰快速在殿宇间跑, 小霜已跑在前?头,为二人掌灯。谢忱留在了皇后宫里,站在飞翘的檐角之?上,背后一轮月,他的目光始终垂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之?上。 三人回到公主?寝宫,小霜吩咐宫人将宫门关紧,任凭谁来?叩门,都不准开。 小内侍带着李凌冰钻进殿室,一进去就松脱了手,瘫陷进扶手椅上,随手抓下内侍的冠帽,用帽子?扇风,他的脸奶呼呼红彤彤的,脸颊上的骨头都快挂不住胖肉,在那?一个劲抱怨:“姐姐,可吓死我了。” 李凌冰跨前?一步,一声哽咽从喉咙里穿出来?,眼睛又?酸又?涩,强忍住,才没有滚出热滚滚的泪珠儿。 李淮尴尬地笑笑,横抬起?手臂,向?李凌冰展示身上的内侍服,“姐姐,你看,我穿冯宝的衣裳,看着还有几分神似吧?” 李凌冰喃喃:“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李淮努努嘴,显得有些生气,“我怎么又?没有良心了?母后迫你献/身皇叔,行乱/伦之?事,小霜来?报我,我想都没想,就赶来?救你了!” 听到“母后”二字,算是一锤定音。 李凌冰死心了,她猜的没错,母亲最终还是舍弃了她。她不必问弟弟此中缘由,猜也猜得到,圣人油尽灯枯,大?限将至,光王李宜辅少帝而摄朝政已是板上钉钉,只是少帝之?位是李淮还是李湘,皇后拿不准。李宜对太真有非分之?想,皇后就卖了个人情,顺水推舟把女儿献给她。 李宜在逼迫她之?时,她没有哭。 幼弟在解救她之?时,她没有哭。 但此时此刻,知道母亲的心意,她却忍不住把头埋进双手里,声嘶力竭地哭起?来?。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紧光王李宜的断箭。 李淮吓坏了,从扶手椅上弹起?来?,走到李凌冰身边,用手撸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哄:“姐姐,别哭了,还有我呐,我会照顾着你的。当日,在圣人寿宴上,我没能站出来?为你出头,是我不好。我一定会快快长?大?,学会为姐姐遮风挡雨。” 一刹那?,许多尘封的记忆被风吹开,令她想起?,也是这样的年岁,她与李淮——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曾经紧紧抱在一起?,挨过痛苦、屈辱、胆战心惊的少年时光,他们把每一日都当成最后一日过,他们是彼此曾经的岁月里唯一亮起?的萤火之?光。 她真的真的很爱这个弟弟。 李凌冰哭得更加厉害,抽噎,打嗝,流鼻涕。 她想自己一定丑死了。 但她就是越哭越厉害。 小霜静默站在一旁,转过身去,悄悄抹泪。 李凌冰突然?竖起?头,左右张望,疯了一般冲向?做女红的竹篮,手忙脚乱翻找出一把剪子?。 李淮抱住姐姐,“姐姐,你别自寻短见啊!有我,有我,还有我这个弟弟!” 李凌冰却咬牙切齿道:“我要——我要杀了李宜!” 李淮的身子?僵了一下,继续死死抱住李凌冰,“姐姐,冷静啊!以我们现在的力量,还杀不了那?个畜生!” 弟弟长?大?了那?么些许。 懂得审时度势了。 李凌冰还在挣扎,乱晃的剪子?割破了李淮的手掌,他却没有放手,血顺着李凌冰的道袍流下来?,她惊得松了手,剪子?擦着她的绣鞋,深深扎在地上。 上一世那?些不堪入目之?景涌在眼前?。 李凌冰丢断箭,双手攀着李淮又?胖又?小的身子?,缓缓滑坐在地上。李淮将李凌冰的头抱在怀里。 李凌冰反复说:“弟弟,姐姐害怕!姐姐害怕!” 李淮的手不断流着血,他朝走上来?的小霜摇摇头,仍是抱着李凌冰,轻声哄:“姐姐,别怕,母后不要你,我要你。我们一起?心挨心,背靠背,什么苦日子?都能熬过去。” 小霜给李凌冰打了一盆冷水,服侍她洗脸。凉水一沾面,李凌冰也就冷静下来?,沉了一口气,命小霜给李淮的包扎伤口。 李淮一边疼得吸冷气,一边还要向?李凌冰展示伤口,“姐姐,你可真狠,手掌都被你剌成两半了。” 一条蜈蚣般的长?疮将李淮的手掌一分为二。 断掌——预示着六亲缘浅。 李凌冰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了。 她用一条软帕子?沾了凉水,平敷在脸上,再拿下来?,擦了擦后脖子?,一抬手,将软帕子?丢进了铜盆里。 这一刻,凉水和片刻的安宁令她灵台清明,她不再受上一世梦魇所障,神思回笼,她又?是这一世的李凌冰了。 小霜给李淮上好药,一圈又?一圈绕着细纱布。李淮深陷扶手椅上,把头支在案上,终于不堪一夜的劳累和伤痛,一不留神,睡了过去。 漏夜冬雨,雨丝从公主?殿内那?一方小小的天井落到青石案上。 响起?打更声。 哐哐—— 一声,两声,三声—— 李凌冰细心数了数,竟然?是十三声。 李凌冰推醒李淮。李淮睡眼蒙眬,梦呓:“姐姐,再让我睡一会儿。” 李凌冰说:“打更打了十三声。” 李淮突然?睁开清亮的眼睛,从扶手椅上弹了起?来?,与李凌冰交换了一个眼神,“十三声?是我们与太监约定好的数?” 钦天监的掌印太监伴君左右,掌管着天家龙玺。圣人久不管朝事,御旨批红是由秉笔太监写?字,掌印太监盖印。掌印太监诨名“内相”,干儿子?们都叫他老祖宗。这位他老祖宗生性好赌,如今把宝压在裕王身上,认了第一百零五个干儿子?——李淮身边的内侍冯宝。 他们约定好,只要圣人那?边有风吹草动,就让打更的太监打十三下梆鼓。 李凌冰走到架子?前?,取下狐毛大?氅,边系带子?,边道:“圣人不成了,恐怕已在写?诏,我要去盯一眼。” 李淮急问:“去哪找圣人?” 李凌冰笑笑,“还能在哪?圣人久不出炉房,还在那?做长?生不老的大?梦!” 李凌冰发现,越是富贵滔天之?人越是怕死。 圣人自视如天,天又?如何?会老,又?如何?会死? 可他偏偏就要死了。 李淮手摸自己的伤口,皱眉,凝眸,似有什么事犹豫不敢开口。 李凌冰心领神会,“弟弟,你不必去。这件事,无论成与败,都由姐姐一人承担。” 李淮的脸一红,随后又?一白,低下头,不言语了。 李凌冰的余光瞥到地上那?截断了的箭。 天意般,光王李宜正被关在皇后宫中,至少这一个是坏不了事的。 李凌冰捡起?箭,藏在怀中,拉起?狐毛大?氅的兜帽,一头扎入黑夜之?中。她此去,甚至没有人为她掌灯,她走在黑夜里,唯有身上的大?氅温暖着她,怀中的利箭激励着她,身后的幼弟怜悯着她。 天上在下冬雨。 她抬起?头,看雨。 也不知这雨是否会将她送进冰冷的坟穴。 但是,雨落孤坟,也独有它凄凉之?美。 或许在某个地方,与君共雨。 第四十章 每一弹指, 皆可能突生变故。 李凌冰一路快行,却偏偏撞上一个小人儿。 严怀意一袭粉蓝衣裙,朱红披风挂在风里, 她的高马尾被细雨打湿了, 小猫尾巴般垂在脖子根。她竟在漆黑的雨夜, 以火把照明,笔直侧过身子?, 拉弓, 练箭。 李凌冰掠过之时, 快速瞥了一眼那个靶子?。靶子是用稻草扎成的人形——瘦高?个,腰挎长刀,被两?支火把照得亮堂堂的。 火把将?四周的细雨照出来, 如千万条细针斜斜刺下, 雨水一次次想要?灭掉火苗,却又一次次败退, 反而让火焰蹿得更高?。 不知怎么的, 这人?形靶子?让李凌冰想起圣人?。 但眼下, 李凌冰没有工夫去和严怀意说话?。 严怀意耳朵好使,突然把箭对准了黑暗中的李凌冰, “谁?” 李凌冰只得出声:“妹妹, 是我。” 严怀意清亮的嗓音响起:“观音姐姐!”言闭,放下弓箭,仰起头,笑着看向李凌冰。 李凌冰从雨帘中钻出来,她低下头, 打量严怀意的鲜亮衣裙,默不作声。 她记得, 严二郎刚刚战死于北境,算日?子?,妹妹应该还丧中。 严怀意也是个鬼的,耸耸肩,“我知道,你也像其他人?一样,奇怪我不着粗麻丧服。但母亲说,祭奠亲人?就该在心里祭奠,服制上宽松些也是无碍。女儿家就该穿得花红柳绿,瞧着也欢喜。” 李凌冰的手捏紧自己的素净道袍,淡淡一笑,“对,你母亲说得很对。思念一个人?,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他天各一方,都是在心里思念的。” 严怀意扬起头,问:“观音姐姐,你也有思念的人?吗?” 李凌冰垂下目光,自顾一笑,把头转向火把照亮的靶子?,转而道:“你这靶子?像圣人?。” 严怀意不解地?问:“为什么?” 李凌冰说:“那柄刀很像圣人?的刀。妹妹,若被人?当?成是圣人?,你这箭射在它身上,可就大为不妙了。杀圣人?者?,视为反臣,罪当?凌迟。” 严怀意紧握拳头,弓与箭被捏得发抖,抬起头,红了脸,大声道:“我们严家人?都是忠臣!” 呵,是吗? 不能?再和妹妹做纠缠了! 李凌冰捏捏严怀意的脸颊,“妹妹,今夜风大,雨也大,小孩子?就应该抱紧母亲,到暖和的被窝里睡一觉,待天一亮,这一夜的风雨也就过去了。”李凌冰转身,又一次扎入黑暗,任凭严怀意在身后拼命喊“观音姐姐”,她都没有回头。 她来到炉房前?。 “老祖宗”掌印太监已在门前?恭候多时,等人?等得脖子?歪长,像只跳脚老鹅,一见李凌冰,就凑上来,急急唤一声:“公主殿下!” 老祖宗把下半句给吞了,但李凌冰听出来了,他是怨她走得太慢。 掌印太监亲自给李凌冰启门,待她跨过门槛,他却突然缩身后退,弹弹袖子?,仿佛怕鼎炉里腾起的青烟沾脏了他的太监衣袍,他如条鱼一般滑走了,还顺便带上了门。 炉房内一如既往烟雾缭绕,草药味浓重,一群瘦骨嶙峋的宫女垂眸,脸上死气沉沉地?装聋做哑。 隐在青烟之后的圣人?正在书案上写字,右手袖子?依然空如无物,他是用左手写的。 李凌冰驾着烟,悄悄飘到圣人?右侧,她用手拨开仪仗上垂下的一条丝花绳,身子?绕过去,丝花绳垂下来,在她后脖处摇晃摩擦,她觉得有点痒,微微屈膝,给圣人?行礼,“太真见过父皇。” 圣人?的左手悬在空中,在鹅黄帛锦上划来划去,几?乎很难落笔成字,突然听到有人?唤他,他如梦初醒,猛然抬起头,一滴墨自笔尖滴落,在一行歪歪扭扭形如蚂蚁的字上,落下一个墨点。 看起来,圣人?非但哑了,连耳力也大不如前?。 圣人?显得很激动,捏着笔,一个劲戳向李凌冰,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当?他发现李凌冰的目光落在锦书上时,他立刻用颤抖的手把锦书折起来。 但,为时已晚,李凌冰看见圣人?落下的那个墨点旁写着一个“王”字。 果然是传位诏书! 圣人?如此忌惮她窥探——看来,这皇位不是给李淮! 败则为寇,如果落入李湘之手,凭她和严止厌的所作所为,她姐弟二人?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圣人?啊圣人?,谁让你不是个好皇帝! 李凌冰的目光又落在那截垂下的丝花绳。 她像豹子?一般扑向那条丝花绳,用整个身子?压断绳子?,迅速套了个结,朝圣人?扑过去,套住他细若鹅颈的脖子?,她使出浑身的劲,拼命扯。 无论如何——也要?勒死圣人?。 宫女们乱作一团。 李凌冰吼:“他死了,就没人?折磨你们了!他让你们挨饿,让你们试丹,取你们的葵水炼丹!他根本不是人?!魔鬼就该死!” 原本叫嚷的宫女一半都噤了声,呆呆盯着太真。 另一半宫人?开始灭灯。 又有人?点灯。 即刻,灯又被人?灭了。 灯火的亮与暗,使得圣人?形如枯槁的脸一次次展露在宫人?面前?,那张脸越来越青胀,越来越狰狞,活像佛殿里的夜叉。他的爪子?撕扯着挂在脖子?上的绳结,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他太瘦弱了,根本挣脱不出。 宫人?们上前?,擒住圣人?的手脚。 太真的手叠在肩上,整个人?背过身子?,驮麻袋一般向下弯曲身子?,那双纤纤玉手如今又红又紫,仿佛有无尽的力气从那细细的手腕上冒出来。 “吱呀”一声,有什么人?溜出去。 “吱呀”又一声,有什么钻进来。 李凌冰恨,总有些人?不知世?务! 灯火再次闪烁了一下。 李淮看清了李凌冰和圣人?,脚下一个趔趄,背撞门而跌坐在地?上,他惊呼:“姐姐!” 李凌冰回过身,琥珀色的瞳孔因力竭而发着光,她喘着气,“弟弟,帮帮姐姐!” 李淮的双腿在地?上划了两?下,都要?哭出来,“姐姐!” 李凌冰意识到丝绳的结打死了,若是活结,圣人?此刻早该咽气了! 她没有男人?的气力,把人?勒死是一件顶难的事! 李凌冰弯低身子?,用自身的重量去勒圣人?,吼:“弟弟,难道你要?看姐姐粉身碎骨吗?” 李淮爬过去,一咬牙,抓过桌案上的一块黄绫抹布,捂住了圣人?的口鼻。 姐弟把力使到一处。 圣人?挣脱出一只手,在空中盲目地?抓,抓到仪仗上一条白布,拉扯下来,白布飘下来,盖住了三人?。 李凌冰扯下白布,两?张白面、一张死面露出来。她松开丝花绳,跌坐在地?上。 李淮像驱赶瘟神一般甩开黄绫抹布,撑开十指,呆呆看着自己的掌心。 李凌冰慢慢爬过去,揉揉李淮的脸,“弟弟,辛苦你了。” 李凌冰爬起来,摔到桌案边,展开鹅黄锦书一看。 没错。 圣人?自知大限将?至,亲笔写下遗诏,传位给“某王”,并命光王李宜为摄政王。至于为何是“某”王,是因为那个墨点正好落在了封号上,而圣人?神思混沌,竟没有写名字,草草了事,却正中李凌冰下怀。 真可谓,天助裕王。 她本来想烧了遗诏的。 如今,竟可以拿它做文章! 李凌冰踢了一脚瘫软在地?上的李淮,“弟弟!” 姐弟二人?将?圣人?扶到椅子?上,用手支头,装成疲乏小憩的模样。李凌冰矮身,取来御笔,沾了沾朱砂,在遗照上补上了李淮的名字。 李淮惊呼:“姐姐,你好大的胆子?!” 李凌冰冷哼一声,“弑父杀君的事咱们都做了,还怕这个?更胆大的事我都做过。” 李淮抬头,扫视一圈众宫女,“她们怎么办?” 李凌冰搁笔,抬眸,“她们不是傻子?,说出去,诛灭十族!” 宫人?闻言,纷纷跪下,匍匐在地?,呼喊:“公主,奴婢们不敢。” 李凌冰心想,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老爷子?平日?里爱折磨宫人?,最后竟被宫人?合谋憋死! 活该! 炉房外响起打更声。 夜更深了。 房外突然响起吵嚷声,只听得老祖宗的尖细嗓音响起:“寿王爷,圣人?在炼丹,可冲撞不得啊!” 寿王李湘大声呵斥:“滚开,是圣人?传我!” “哐当?”一声,房门被踢开。跪倒在地?上的宫人?们浑身颤抖,将?身子?往地?上更压低了一寸,谁也不敢抬头。 李凌冰从座上睨着众人?。 怎么从来没人?提醒她,圣人?请了寿王来? 李凌冰站在圣人?左侧,李淮站在圣人?右侧,二人?将?圣人?夹持在中间。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神色,李凌冰明显看出李淮的慌张失措。她跨出去,遮住圣人?的身子?,“三皇兄,我与圣人?正在论道,不容旁人?打扰!” 李湘瞥了一眼桌案上的锦书,又把目光敲打在李淮身上,用下巴戳他,“那么他,又在这里做什么?” 李淮垂下目,心虚地?把闷死圣人?的手藏到背后,支支吾吾:“我我——”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整话?。 李凌冰道:“自然是与我一样,伴君说道!” “凭他?”李湘冷哼一声,眸子?冷冷打在李淮脸上,“圣人?说他蠢笨如猪,胆小如鼠,和他说十句,只得一句话?的意思,最烦和他说话?。昨日?,父皇就命我子?时来见他,如今你又说父皇请你们伴驾!你这谎话?扯得未免令人?发笑。让我见圣人?!”说完,李湘登上阶梯。 圣人?写传位诏书,又漏夜传寿王入宫,那个“某王”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次,李凌冰赌对了! 圣人?就该死! 李凌冰大声吼:“放肆!” 她这一吼,不但把李湘吼愣了,连带着李淮也吓得跌坐在地?上。她不得不弯身把李淮拉起来,目光死死盯住李湘,“三皇兄,圣人?歇下了!你明日?才?能?见!” “父皇!”李湘大喊。 他不知道,此刻的圣人?不会?回答他。 李湘继续前?行,却闻背后一声:“好热闹啊!” 一男一女走进炉房,他们的到来把房内的火烧得更旺了。 光王李宜携皇后走进众人?视线。 一见李宜,李凌冰的心凉到冰窟子?里,她的身子?晃了晃,一时没有站稳,幸得李淮一手托在她腰上,她才?没有失态跌倒。 光王手上的断指还在流血。 今夜,好像有流不尽的血。 皇后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李凌冰脸上。 不知怎么的,皇后的目光冰冰冷冷的,不再如母亲看着女儿。待她见到李淮,才?逼出那份骨子?里的柔情,朝李淮伸出手臂,轻声唤:“淮儿,过来,到母后这来。” 李淮的脚尖在地?上划拉了那么一小下,没有动,他低头,不愿回应母亲的示好,甚至都不愿看皇后一眼。 光王李宜道:“今儿是怎么了?都赶巧到皇兄这儿,是有什么好戏看吗?” “父皇!你脸上怎么有血!” 寿王李湘离圣人?最近,眼瞅着圣人?支额低垂的脸上滴下血来,他一步上前?,推了圣人?一把,圣人?如同牵绳木偶,随意就被摆弄到扶手上,头摆了摆,朝天扬起,一张紫面,两?条黑血正从鼻孔里钻出来。 “圣人?飞升成仙!”李凌冰跪倒,拉着李淮一同跪。 寿王李湘扑到桌案上,“让我看看诏书!”他推开恼人?的圣人?尸身,举起诏书看,一看,大惊,“不可能?!这诏书是假的!被人?改过!” 李凌冰慢慢站起来,扬起下巴,“诏书假不假,我建议你去问圣人?!” 李凌冰又拎起李淮,推他出去,李淮一咬牙,道:“对,你去问父皇!” 皇后扑到地?上,扯着李宜的衣袍抹眼泪。 李宜拍拍皇后的背,“孤去看看。” 李宜从李凌冰身边走过,阴柔的目光始终挂在李凌冰的身上,取来遗诏,边看边笑,“这遗诏——”李宜没有说下去。 李宜的吞吐引得皇后哭红的双眸频频抬起,最终娉娉袅袅走到李宜身边,跪倒在他脚边,哭哭啼啼:“请皇叔体恤我们孤儿寡母。” 李宜从怀中取出一支新箭,搁在李凌冰头顶,敲了三下。 李凌冰觉得这箭比冰还冷,冷得她浑身都在颤抖。 只见皇后用手包住箭尖,缓缓移向自己。那箭顺着皇后柔美的下巴滑进衣襟。光王李宜一用力,把箭插/入皇后胸前?折起的沟壑,再一用力,深得皇后浑身冷战。 此时此刻,在李宜眼中,眼前?站了这样三个人?。 软弱易控的李淮。 娇美温顺的皇后。 还有,疯得撩人?心魄的太真子?。 他本想推寿王的,如今却改了主意。 良久,李宜把话?接上:“这遗诏是真的。裕王李淮即位,奉我为摄政皇叔。” 一锤定?音。 李凌冰如同泄了周身的气力,朝旁边的地?上一歪,她用手臂支撑身子?,从臂弯间隙瞧见了母亲的神色。 母亲无疑是美丽的,但这份美丽如今却染上了最寒冷的霜。 寿王李湘大怒,“你们——都是谋逆的乱臣贼子?!你们等着,朝臣不会?同意的,我——”李湘突然闭了嘴,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身处险境,骤然转过身,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炉房。 光王李宜牵起皇后的手,又用手抬起李凌冰的下巴,“你拥有你母亲全部的美,却没有她一半的乖。寿王说对了一件事,朝臣都向着他。明日?,必定?会?有群臣非议圣人?之死和这改过的诏书。小侄女,孤想看一场好戏,你别让孤失望。”说完,李宜带着皇后离开了。 巫山有美景,他们一起去看云和雨。 这炉房也深陷在雨中,她却只能?一个人?熬。 李凌冰推了一把李淮,“走!”她抬头,朝着众人?吼,“全都滚出去!”宫人?和李淮如小鸡一般被赶了出去。 李凌冰关紧门,身子?从门上滑了下来,再热闹的宴席,散场之后,会?陷入怅然若失的虚空。 今夜,她失去了什么? 她失去了父亲。 也失去了母亲。 她一直觉得,有情——最贵。 李凌冰走到圣人?身边,解下仪刀援玉,如宝贝一般抱在怀里,她将?刀贴着脸,闭上眼,泪珠流淌到刀上,一滴,两?滴,泪水润湿了刀身。 “唔——”圣人?呜咽一声,竟从昏厥中辗转过来。 李凌冰把刀压在案上,从怀中取出断箭,一击,刺进圣人?的右眼珠子?,她俯身到圣人?耳边,仿佛在做最后的告别:“父皇,女儿要?替某人?借你的刀。” 一代圣人?,痴好斋醮,最后竟如此不体面地?离世?。 还是那句话?。 他是活该。 40-50 第四十一章 炉房里的蜡烛燃尽了, 丹炉里的仙草也都熬煳了,房内漆黑一片,灌进?肺的空气充斥着焦味、血味与尸臭味。 第一夜的勇气已经被耗尽。 如今, 她已扶持李淮坐上龙庭, 但龙椅是摇晃的, 随时要把弟弟颠下来,而圣人死于非命, 根本不堪宫廷验尸官的勘验, 这是把她逼入了一重绝境。 她只敢坐在炉房门口那块地上, 如此才能离圣人的尸体足够远。有时候,月光从窗格直直打进?来,将一束淡光射在圣人肿胀腐烂的脸上, 他?歪着脑袋, 脸上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在他?龙袍下、黑靴边, 积起一潭血水与肉泥。 谢忱时不时来叩门, 他?话不多, 只问她“好不好”。某一日,他?无声?站在门外很久, 终于道:“我的刀随时可以开刃。” 李凌冰靠坐在门上, 说:“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刀。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双腿!去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双腿!朝堂上一定炸开了, 弟弟他?未必能周旋得当,我要知道所有的情况!” 前朝的消息不断从裕王与谢忱那里传来。 寿王李湘及其幕僚并未披露圣人之死——大概是等着锤下致命一击。 但她错了。 YH 几日后, 李湘通告百官,称圣人重?病,被?妖女所蒙蔽,蛊惑众宗室奉召讨贼,以图迅速控制全城。 李湘先落一子,令遗诏成了一招死棋——如果?圣人没死,就不该有遗诏,遗诏必是乱臣谋逆。如果?圣人已死,医官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会查出圣人死于非命,仍是谋逆! 很快,李湘背后的宗亲纵横联合,陈兵备战。 这个时候,光王李宜与皇后却闭门不出。 朝上,李湘缠着李淮。朝下,守城军围着禁军,禁军围着宗室私军,绕了一圈又一圈,列八卦阵,将炉房围得如铁桶一般。 一间?小小炉房被?剑林刀林围在中心,放眼过去,皆是身着铠甲的兵和一片片兵器上的寒光。 有时候,李凌冰会被?尸臭熏得呕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胃一旦痉挛起来,她呕不出东西,只能用手指去抠喉咙,难受一番后,吐出一团酸水,才觉得好些了。 又一夜,一只手破开黑雾,将炉房的一扇窗顶开一条缝,塞进?两团揉成球的帛书。 李凌冰展开第一团帛书,是李淮秀气的字迹:春申军已动,两日后。 李凌冰捏着另一团帛书,一时间?,手指微颤,不敢打开。 难道这世?间?,还会有第二个人给她传递消息? 第二封帛书被?展开,上面是草书,仿佛书写之人是在匆忙间?写下的几个字。 “别怕。” “等我。” “等我”二字被?墨划去。 “有我。” “有我”二字亦被?划去。 她仿佛看到那支细笔,在帛书上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最后坚定地写下“我在”二字。 帛书被?揉皱了,那上面是凌厉的草书,写着:别怕,我在。 整整两年,那封未寄出的家书还是送到了她的手中。 李凌冰抱着刀,抹掉眼角的泪,四周静极了,可以听到炉房外铠甲摩擦的声?音、火把燃起时噼啪的声?响,还有混杂在一起兵士们的闲聊。 她只需要再与这具发臭的尸体呆两日。她呕不出酸汁,只能干呕,她的胃已经被?掏干净了。没有其他?事做,她就一次次掠过自己的前世?今生,品一品其中的酸、甜、苦。 她总是想起严怀意,还有她的草靶子圣人。 她羡慕严怀意,可以尽兴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鸟。 第二日夜里,寿王终于按捺不住,命军队发难。她想,这一次好像真的熬不过去了,但就算舍了这第二条命,也不能让寿王得逞! 这个时候,李淮犯了蠢症,竟一个人破开列阵兵士,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叩炉房门扉。 寿王乐得再拖一个死鬼下水,命兵士按兵不动,放李淮进?去。 李凌冰把李淮拉了进?去,关?门。 李凌冰抱住李淮的胖身子,轻声?喊:“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一次,李淮没有恼,他?把头?安静搁在姐姐肩膀上,看着圣人腐烂的身体,腹部猛然一抽,推开她,吐得昏天黑地。 从李淮的呕吐物里,李凌冰看到了肘子残渣。 她想吃红烧肘子! 李淮吐着吐着哭了,坐在地上,两腿分开,无声?抽噎。李凌冰走过去,抱住李淮的头?,轻拍他?的背,“弟弟,别怕,有我们。” 李凌冰牵起李淮的手,把他?拎到圣人的书案前。二人肩并肩,手牵手,看向炉房门口。 外面的兵在撞炉房门。 咚—— 咚—— 咚—— 一声?响过一声?。门板被?撞下木屑,飞在空气中,如同雪花一般。 李凌冰问:“弟弟,你为什么来?” 李淮说:“我也说不好。我很害怕,但更怕失去姐姐。说起来有些不孝,我再也不能站在母后那一边了,比起母后,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李凌冰道:“别怪母后。皇后是真的,母亲也是真的,但要同时做个好皇后和母亲,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李淮无精打采,“母后不要我们了吗?” 李凌冰想了想,“人一旦下坠,就很难被?挽救,只能拼命往前走。你我是一样?,母后也一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完。” 李淮挤出一个笑,“姐姐,你刚才的话听起来,好像做过皇后,作?过母亲。” 李凌冰将李淮的手抓得更紧一些,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刚才说到孝,我们两个弑/父弑/君之人还有孝可言吗?” 二人相?视一笑。 炉房的门已被?拦腰撞断,从裸|露的缝隙里钻出兵士们“嘿呦嘿呦”用大木柱撞门的声?音。 李淮浑身都在抖。 李凌冰右手怀抱仪刀,将刀按在胸口,她安慰他?:“我和你一起站在这里。” 在门板碎裂的那一刻。 李凌冰朝空旷的炉室喊了一声?:“谢嘉禾,我需要你的刀,为我出刃!” 漫天箭雨从破开的炉门射进?来。 一缕天光从窗外掠进?来,那身着靛蓝道袍的少年在横梁上以膝盖为轴,旋转起来,寒光一现?间?,他?已拔刀落地,弓步,横刃,挡在二人身前。 谢忱的刀又快又密,将身后的两人护得密不透风,犹如有一个无形的钟罩在他?们周身。 折断的箭矢在脚边堆积成山。 箭林一批又一批落下,半刻后,终于停下。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寿王李湘料定里边的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李湘命令众人:“收兵器,进?炉房,救圣人!” 李湘领着宗亲冲进?炉房,愣住。 那玉阶之上,圣人亲封的太真子与裕王李淮肩并肩站着,身前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横刀,低头?,额发遮挡着眼睛,一条殷红的血从脸颊上滑下来,犹如地狱无常。 “杀——” 李凌冰没有给寿王说话的机会,上前跨一步,大吼道:“我朝法典,凡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十族!李湘,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李凌冰侧过身,亮出圣人的尸体——像刺猬一般,密密麻麻插着箭矢,那右眼珠子里的断箭不见了,眼珠子弹了出来,砸在地上,烂泥一般化成了血水。 群臣慌作?一团。 李淮高?举诏书,“此为圣人亲笔手谕,立我为新帝!若有伤我姐弟者,是谋逆的反臣!” 众人又是震惊不已,有些膝盖软的已经瘫坐在地上。 李湘大喊:“传位诏书是假!圣人早就死了!你们现?在不杀他?们,他?们明日就能屠你们全家!” 李湘背后的宗亲已经回过味来。 政斗没有回头?路,既然选择站在寿王这一边,就要熊瞎子走黑路一门心思走到底,必须趁乱把这对姐弟砍了。 “杀!” “杀!” 兵士们以兵器砸地,响起一浪又一浪的呼喊。 就算谢忱的刀再快,以一人无法胜千军万马。 兵士们将一方?炉房围得水泄不通,将内里那个圈越围越小,被?围起来的三人——年龄加起来才堪堪过了四十,他?们拥有少年人一切的美好和脆弱。 兵士如黑云压来,李凌冰的眼前陷入一片白皑皑的雪,那是烛火反射在兵器上如波浪一般的光。 “有兵来了!”有人在后面喊,队伍在后方?松散开来。 轰隆隆—— 是吹角的声?音。 她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黑衣黑甲,胸前是她蹩脚针线绣出的卍字符,那少年如一把黑刃,破开层层的白雪,将马停在了炉房前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一抬眸,他?看到了她。 李凌冰举起手臂,戳出一指,指向严克,“谁再上前,就是反臣!” 李淮握拳咳嗽一声?,眼神乱飞,手快速伸过来,把李凌冰的手指拨向李湘,“咳咳,指错了!” 好像是哎! 李凌冰用力那么一戳,还是指着严克,咬牙切齿:“大反臣!” 很多年以后,小孩子旧雨用毛笔戳戳自己头?上的包子鬏鬏,眨着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问:“她见了你,第二句话说了什么?” 严克笑道:“她说,严止厌,你长高?了。” 旧雨说:“真是奇怪的性子啊!” 没错,她就是个性格古怪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严克说:“小鬼,你猜,她给我的那个锦囊里装着什么?” 旧雨摇摇头?,“猜不出。” 严克放空目光,黑眸又浓又亮,他?陷在一段旧时光里,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那个女人把盖了裕王印玺的帛书交给了我,亲王印玺可调三千兵士。呵,翻过来,竟别有洞天。那里盖着圣人龙玺,任凭我需要,只要往上写,就可以统调中州所有兵道兵府之军。所以,我调了春申军去救她!” 旧雨摇头?咋舌,“胆子真大,你和她都是!” 是啊,若是稍有差池,他?就可能被?打成反臣。引外兵入京还进?深宫,他?严克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但这世?间?最大的赌徒都在朝堂上。每个人都在赌,春申军都尉潘玉如此,他?严克也如此。 更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痛失兄与弟,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心中那一方?神明? 旧雨问:“就没人怀疑你的圣旨也是假的?” 有啊,怎么没有? 王卒长当众嚷嚷:“这圣旨是他?俨四自己写的!” 严克朝王卒长走过去,“你说调兵的圣旨是假的,劳你去问先帝!”一刀利落划空,砍下一颗头?颅,血喷得三丈高?,王卒长跪膝而亡。 “好好!”旧雨拍手。 严克暗叹,世?事稀奇,明明说好,那锦囊是救他?一命,却被?他?用来调兵,但他?庆幸是此结果?,说到底,是她救了她自己! 旧雨崇拜地望着严克,“然后呐,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脖子上挂着黑色的铜钱,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道袍飘在风里,她缓缓走下玉阶,将一柄刀横在二人之间?,她说:“严止厌,我以君子之刃——王刀援玉赠你。我要你,秉此刀,守我李氏江山,生生世?世?!” 第四十二章 少帝之名已扬, 大事尘埃落定,接下来的小事便是顺水推舟。皇家验尸官对圣人尸身的勘验草草了事,认定是受箭创而亡, 死因无疑。 寿王李湘及其母妃、皇妹等支持他的宗亲一同下死囚狱。 寿王谋逆一案在朝中/共牵涉两百余名官员, 加上他们的亲眷, 计一万余人等着监后斩。 庙堂诡谲,个人的际遇犹如变幻无常的云。 本为寿王亲信的临光侯孙氏因三世无军功, 被赶到边境种田, 因此躲过寿王之祸。 寿王的讲官大儒士朱孝孺, 曾因身为翰林院编修,官阶压过裕王讲官张懋之而?踩痛皇后的尾巴。 朱编修自视文人清高,一直以来并没有参与到寿王争权的行?动中。 但他为人师的事实从未改变。 李淮给了朱编修一个选择——亲手写李淮的登基诏文, 一为其正名, 二为其歌功颂德。 对一个文人来说,这是天大的羞辱。 朱孝孺没有同意。 朱孝孺的十?族——包括其监考的门生和?教过的学?生, 统统被拉到东市斩首, 共八百余人。 玉京城内, 一车一车的囚犯被拉出去砍头。 天家后/庭,先圣人的丧仪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李凌冰脱了道袍, 就穿上丧服。她一袭素白粗麻裙裹身, 盘发去饰,站在大铜镜前,转过身,只?见?瘦骨嶙峋一只?猫,面?露春色一枝花, 叹了口气。 这么素的衣袍,她都穿腻了! 她要吞下以前的话——什么古时杨妃恶道袍, 是她不?够雅,是她矫情!不?,她现在也想穿红。 谢忱坐在梁上,断腿被木条箍得邦邦硬,垂在半空摇晃,“主子,我看挺好——看!”他脖子一歪,闪开砸来的铜镜,伸出绑满纱布的手指,抓住铜镜,“主子,你这乱砸东西的习惯真得改改。” “本公主以前砸得起?,现在更砸得起?!”李凌冰咬牙切齿,翻开妆盒,随手抓了一只?金光灿灿的臂钏,撩起?袖子,把臂钏扣上手腕,用手指拨弄到肩膀下,站起?来,抖动肩膀,垂下宽大的袖子,完美盖住。 这不?就成了嘛! 有好东西不?戴,是傻子! 掌灯女史小霜屈身,“殿下,殡宫那边派人来催了。” “知道了。”李凌冰提裙快走?,朝谢忱说,“你这几日好好歇息,不?必跟着我。” 谢忱的头没有冒出来,只?伸出两?指,在空中一划,“明白!” 临时设起?的殡宫里素麻仪仗翩飞。 到处跪着人,白的像咕咕叫的鸽子,黑的像到处流窜的老鼠,黑白间差,一种沉闷压抑之感扑面?而?来。 其间,传来几声女人的抽噎,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正殿里,众人跪得更紧凑更有序。他们移动膝盖,给长公主李凌冰让出一条路。 李凌冰想拜李淮,膝盖刚一弯,一只?胖手递过来,扶起?她的手臂,“姐姐,我还没正式即位呐,算了。” 李凌冰微笑着抬头,余光勾到正用袖子擦眼角的皇后——不?,太后。 太后她一身缟素,未戴一点首饰,只?用白布铰了朵小白花,别在乌发间,她眸如秋水,面?若桃李,倒是比圣人在时还要风流娇俏些。 太后也察觉了李凌冰的目光,手臂滞了一下,像是个面?对父母却做错事的孩子,双手交错拉扯衣袖,撇过头,选择避而?不?见?。 这一辈子,太后不?会选择去冥宫瑶台寺,为圣人燃灯守灵了吧。 也算是善终。 李凌冰左右张望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光王李宜不?在。 她在殿内一角的地上看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在用黑眸盯她。 严克一身黑布深衣,头戴白布额带,歪躺在地上,折起?一只?膝盖,身前有一坛子酒和?一柄长刀。 京城传闻,邓国公四?子严克在救下少帝和?长公主后,从未归府,他在玉京城里,连扫十?街,与人斗酒到天明。 玉京城的人都说,严克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是少年一战功成,意气风发。 李凌冰却觉得,有人喝酒为愁,但,酒入愁肠愁更愁。 李凌冰跪在所有后宫贵女之前。 圣人的尸身已被清洗过,塞满了棉花,撑起?一个皮架子摆在塌上,远远看去,竟还成。天家丧仪的每一步都在司仪署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四?位皇子为圣人换下旧衣,穿上新衣。他们按住圣人的手足,其中一人用新丝绵放在圣人口鼻处——这叫属纩。 李凌冰暗哼一声,圣人都死了多少天了,还能喘气嘛! 她心里虽这么想,却还是被吊起?精神,伸长脖子去张望。 新丝绵飘了起?来! 要/死,真的诈尸了! 难道圣人也重生了? 一位按手脚的皇子皱眉,“皇兄,你别喘气啊!” “不?喘气就死了!”扯着丝绵的皇子咽了咽口水,屏息,细如蛛丝的丝绵终于缓缓垂下。 四?位皇子松了一口气。 你看,就是死透了! 还得是我,天底下,谁能有我太真的福气! 四?位皇子把旧衣卷成一个团,装进竹箧,捧到了李凌冰眼前。 司仪署的官员跪倒,“请神女为圣人喊魂!” 李凌冰冷哼一声,“在场这么多男人,没我一个女子手脚灵活是吧!” “我和?你去!”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从后头响起?,带着几分醉意。 司仪署的官员看清严克那张脸,支支吾吾:“按礼,需圣人血亲子女才?能喊魂。” 众王爷也是吹胡子瞪眼。 你严四?凭什么? 李淮看一眼严克,又看一眼姐姐,“朕觉得好。” 众人不?敢再反对。 严克背着竹箧,与李凌冰爬上屋脊正中,向着北面?的天,肩并肩站着。 严克身上的酒味很浓,酒气从鼻子里灌进去,让她有些恶心,仿佛要一同醉了。 李凌冰从竹箧里取出衣服,迎风展开,大喊:“父皇啊,你回来!”然后压低声音,“你再回来试试!插不?死你!”她又大喊,“父皇啊,你走?好!”又一次收回声音,“黄泉路上,当心有恶鬼抓你!” “父皇——” 严克一把抓住李凌冰的手腕,“别喊了,我怕你被雷劈!” 屋下的白黑大军纷纷抬头,哄一声炸开。 葬仪实在无趣! 有热闹不?看是傻子! 严克薄唇上扬,“我替你喊!”他抓起?衣服,把它散到风中,衣服如云一卷,飘到天上,他的目光放空,“圣人,”他的手放在李凌冰手臂上,将她按到了自己?身侧,贴着她,哑着嗓子说,“我操/你大爷!” 李凌冰知道神女不?该笑的,但她忍不?住,笑得眼泪都挤出来,腰都笑弯了。 小狗崽子这两?年,当真是出息了! 李凌冰推开严克,用袖子扇脸,散一散周身的酒气,她用眸子打量严克。 难得的,他们两?个之间竟然没什么话要讲。 严克转身,袖子一甩,滑下屋脊。 众人看唱戏的角走?了一个,也就摇摇头,都散了。 李凌冰爬下屋脊,两?个人朝着殿室两?边的长廊,分开走?出众人视线。 按本朝丧制,父死需服斩衰,头三日不?食一粒米,不?饮一滴水。 李凌冰才?不?管这些鬼规矩,从殡宫出来,摸到一间小宫室,室内供着三清像,她从供桌上扯下一只?烧鹅腿,寻了处僻静之地,在那啃鹅腿啃得津津有味。 突然间,飘来一阵脂粉香,有女子相互攀谈的声音传来。李凌冰看到一群贵女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也要顾着颜面?——长公主在服丧期间,偷吃鹅腿的事绝不?能传出去! 她满手满嘴的油,偏偏舍不?得丢弃那鹅腿,拔腿就往廊那头蹿。刚跑过折角,她就看到严克坐在廊下,身前一张矮桌,正在低头写字。 人声越来越近。 算了! 便宜小狗崽子了! 李凌冰跑过去,钻到他袍子底下,同时伸出抓着鹅腿的手在他面?前一晃,以作威胁,又快速藏到身后,换另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别让她们看见?,我要脸。” 严克淡笑,继续写字。 贵女们驾着香云来到廊下,却不?肯挪步,各自散坐在廊下的美人栏杆上,轻置软腰,装作闲聊的样子,时不?时用目光带严克那么一下。 她们都想好好看一看,这玉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严四?公子! 李凌冰被困住了,把身子塞进更深的衣袍之下,拉过案上垂下的布,干脆又把自己?包了一层。 他严克却云淡风轻,埋头书案。 严克的刀磕到她的背,她伸手把刀从他腰间解下,脚一踢,踢到了桌案外?面?。她贴着严克的身子,觉得他长了不?少肉,摸起?来瘦而?不?柴,倒是很有手感! 贵女们纷纷回头,见?严克还是不?抬头,又匆忙转过身子。 贵女们想不?明白,眼前的女子各有各的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细什么样子都有,怎么就难得严克一次青眼。 他如此坐怀不?乱,莫不?是喜欢男的吧! 严克膝盖上的人动了动,他心烦意乱瞟一眼刀,黑眸闪一闪,不?作声。 李凌冰觉得有些闷,小声问:“她们走?了吗?” 严克连眸也没有抬,“没有。” 李凌冰咬着鹅腿,“你喝酒了!以后不?许喝,熏得我头疼。” 严克说:“你倒是一如既往的香。” 李凌冰皱眉,“你占我便宜!两?年里,走?了一圈军营,净学?些粗鄙之语回来戏弄我!一点长进都没有!” 严克道:“李之寒,我回来了。这句话,你听着可还欢喜?” 李凌冰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她与他,以前是有来有往,逮到机会就互怼,如今是东拉西扯,根本不?往一个层面?上说。 她李凌冰又不?是傻的。 难道她听不?出小狗崽子腔子里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正在怦怦直跳,眼瞅着就要压抑不?住,急着掏出来给她看! 李凌冰闭目,干脆以静制动,正所谓先撩者贱! 我什么也没听见?! 严克下笔越来越快,“李之寒,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李凌冰又睁开眼,想了想,道:“我喜欢你来救我,但也止于此欢喜。” “止于此欢喜——”严克慢慢品味这话,一笑,“没事,我不?着急。” 李凌冰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在写什么?” 严克回答:“挽歌。” 李凌冰看不?得他得意,故意讥他:“写得这般快,肯定是没用心。” 严克道:“这挽歌我早就打过腹稿,哦——就是遇见?你那一日,我在树上写的。” 李凌冰又讥:“看来你早就盼着圣人死。” 严克说:“谁说这挽歌是给圣人作的?我原本是为北境阵亡将士所写,如今是为我的兄弟再写一次,引他们的魂魄归乡。我念给你听。”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李凌冰没有听清楚后面?的字,热泪濡湿了她的眼眶。 你看世事如此难料,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多年前,鹿苑柳树上的一个少年心怀天下,他写一曲挽歌赠亡兵,却招来了一只?孤魂野鬼。 或许,可能,难道,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冲破人所能为的边界,来经历一段旧时光——一段她从未见?过的少年时。 严克停下笔,“怎么哭了?” 李凌冰说:“小狗崽子写得太好。” 浓墨在严克眸子里化开,他淡笑,轻声说:“我不?信。” 见?她喜欢听,严克念了一遍又一遍。 挽歌招魂,也安魂。 这挽歌把贵女们都念跑了,也把李凌冰哄睡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一朵蒲公英,落到她发间。 严克不?喜欢她簪白花。 他捻起?蒲公英,吹到她熟睡的脸上。 她微微颤动睫毛。 他把笔簪到她的头发上。 他想,好想与你簪红花,却不?能,那便簪笔代花,寄此情。 从此以后,笔下有苍生,亦有你。 第四十三章 李凌冰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等她醒来,已在温暖的榻上。她把头埋进软枕里,手伸进枕头下面乱摸, 手指突然碰到某个凉凉的东西, 扯出来, 发?现是一张小纸片。 那上面的草书很熟悉。 李凌冰翻过身,举起手臂, 捏着纸片“哗啦啦”甩, 用余光去瞟上面的字。 那上面说?:明日, 一起去东市看人砍头。 李凌冰哼了一声,甩开纸片,用手指细搓眉心, 眉心的疤如小肉疙瘩般突起, 看来,她下半生都要以一副观音面示人。 观音可不?爱杀生。 有人约友看花。 有人偏偏约她去看砍头。 怎么都是人, 品位就如此天差地?别?? 她要去吗? 不?去。 小狗崽子的心事令她头疼。 要知道, 她是铁了心的。 一段注定无法回应的感?情是很残忍很伤人心的。 但?她又想去。 看政敌被砍头, 是撞在心间?的一座钟——时刻提醒她,形势逼人, 稍有不?慎, 被人绑赴刑场砍掉头颅的就是她太真! 第二日,午时,李凌冰着?素白麻服,披狐毛大氅,赴了“砍头之约”。 东市有一座鼓楼。 鼓楼被严府的家丁围住, 只?放了李凌冰一人上去。她拾阶而上,看到严克已?到, 默默走到他身边。 严克今天身上没有酒味。 李凌冰终于弄明白,那些酒味掩盖住了什么——他躯体上的疲乏与?情绪上的低沉。 这一切是严克从未有过的。 他在军中,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李凌冰转身,却发?现自己视线平移是一堵墙,她冷笑一声,在心里问候了严克的祖宗一遍。 严克正垂眸看东市里的犯人,头也不?转,光靠鼻子嗅嗅,耳朵动动,就小声问:“来了?” 李凌冰怨恨地?盯着?那堵墙,轻“嗯”了一声。 严克问:“怕吗?” 李凌冰的目光都要把墙凿穿了,“我估摸是怕不?了的。” 严克转头,原本?凝重的神情突然松弛下来,眉眼皆笑。 原来某人个矮,头只?堪堪高出鼓楼墙半寸,眼瞅着?是白来了,难怪语中带气。 严克喉珠滚动一下,试探问:“我背你?” 李凌冰暗想,想得美,小狗崽子一肚子坏水! “不?要,我们从来都是肩并肩站着?,谁都不?能压谁一头,你——嗳?”她的声音扬在半空,被拦腰举起来,摆到鼓楼城墙上,双腿悬在空中,惊惶失措地?乱踏。 严氏家仆纷纷抬头,看见一双女人的绣鞋对着?他们的顶心,相互心领神会地?笑笑,顺便伸手驱赶行人,“看什么看!没你们什么事!” 严克也爬了上来,朝她身边凑凑,“别?怕,不?会摔到你,我拉着?你的手?” 李凌冰才不?怕高,她把身子朝旁挪了挪,把手藏到背后,探出头去,瞧东市的犯人。 犯人们穿着?灰白囚衣,一排排跪在地?上,李凌冰数了数,一共三十七个。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低垂着?头,双手被粗绳绑在背后,脚戴镣铐,脖子后面插了块木板,用朱笔写着?“死?囚”二字。 李凌冰问:“今日,斩的是哪些人?” 严克回答:“李湘母妃的娘家人。” 李凌冰歪垂头,“真可怜,男人争权,关女人什么事。李湘母妃和?寿昌公主倒是等来了天恩,弟弟绕了她们一命,只?闭居佛寺而已?。” 严克用黑眸打量她,“我知道,是你替她们求的情。” 李凌冰道:“她们本?来就无辜,就算活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无辜? 严克想起寿昌公主的所作所为,加上寿宴上令太真受辱,他没剐了那位公主,已?算是便宜她了。 有些事,严克并不?想让李凌冰知道。 譬如,是寿昌公主想要趁捻军之乱溺死?她,又譬如,他知道寿宴上,她是如何受人□□,又又譬如,他给了寿昌公主驸马一个选择,自剜双眼换一条小命,又又又譬如,他让寿昌公主亲眼看着?夫婿剜眼睛,并命她以白纱覆眼,他要她今生今世永不?见天日,见了,她就要死?。 他不?想她难堪,想起伤心事,更重要的是,他不?愿让她觉得,他刁钻,他心软怜惜女人,却又是这世间?最残忍心狠之人。 见严克久久不?说?话,李凌冰说?:“你大概觉得,我是妇人之仁。” 严克道:“你是观音,渡凡人。我是鬼差,索人命。” 李凌冰借着?这话敲打他:“我是佛,佛是流水,是明月,是过客。佛不?爱人,只?爱众生。” 严克愣了一下,显然是听懂了弦外之音。 他沉默一阵,转而说?:“你的弟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我有事求他,他总是一口答应。” 李凌冰问:“你求他什么事?” 严克回答:“打仗的事,还有其他的,却不?能告诉你。” 李凌冰撇过头,眯起眼睛,良久,问:“北境还是东海?” 严克愣了一下。 北境还是东海。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 他想,北境虽险,却有父亲、大哥与?高晴三人在,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东海的战事胶着?,三哥又旧伤复发?,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去东海。”严克轻声说?,他垂下目光,“对不?起,刚回来,又要离开。” 李凌冰淡淡一笑,“国之病疮在边疆,民之心症在敌寇。少年将军志在四方,哪里需要,就去哪里。严止厌,我真为你高兴,你总算得偿心愿,走了一条阳关大道。” 严克念了一声:“李之寒。” 二人沉默了一阵。 李凌冰无聊摆动双脚,“可惜这一辈子,不?能看你跻身内阁,道貌岸然的样子。” “你——”严克显得很吃惊,想了想,“你希望我进内阁?” 李凌冰摇摇头,“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只?是说?,在梦里。” 严克问:“你曾梦见我?”他补了一句,“进内阁?” 李凌冰放空目光,“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光王召我,我路过内阁值守的青庐,你——” “光王为什么召你?”严克插进话来,深皱眉头,他看到李凌冰眸子暗了暗,立刻说?,“我是说?梦里。他为什么召你?” 李凌冰别?过头,良久,轻轻呢出一句:“我不?想说?。” 聪明如严克,又怎么会联想不?到。 他很不?高兴,“李之寒,你怎么做这么恶心的梦。” 李凌冰道:“梦嘛,很残酷,不?受自己控制,做什么都是无能为力。不?过,好?在是一场旧梦,即使是噩梦,也已?经过去了。” 严克说?:“李之寒,我不?会再?让你做这样的梦。” 李凌冰啧啧摇头,“好?笑,你把自己当成是神仙,能控制我的梦?” 严克低头想了想,说?:“不?,我不?能控制你的梦,但?梦由心生,只?要能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你就不?会被噩梦缠身。” 李凌冰觉得自己胸口被打了一记闷拳,她觉得喘不?过气。 严克道:“你把你的梦说?完。” 李凌冰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我路过青庐。内阁的老家伙们故意?排挤你,派你到青庐外面,给他们取烧火的炭木。你蹲在雪地?里,用手心把雪化了,把碳木全都弄湿了,让他们烤不?了火。我从你面前走过,你不?识我,我也不?识你,你却一直望着?我。” 严克再?次插嘴:“大概是看你好?看。” 李凌冰心里又觉好?笑,又觉酸涩,道:“不?是的。你的目光像是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拼命扑腾的雀儿。我当时觉得,这个人当真是个讨厌鬼。” 严克愣了一下,追问:“那在梦里,我打开笼子了吗?” 李凌冰嘴角微微上扬,抬头,仰望蔚蓝苍穹,“打开了,从此海阔天空,任我飞翔。” 严克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他看着?她的侧脸,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白皙的皮肤晒成淡金色,一阵阵薄荷香飘来,他没有喝酒,却好?像也要醉了。 严克说?:“李之寒,如果梦外还有牢笼,我也会为你打开。” 李凌冰却说?:“不?必了,今生,我已?磨出利爪破开脚镣,长出丰羽展翅飞翔。” 严克道:“如果,有一个大笼子同时把我们都困住。我们一起挣脱出去。” 李凌冰转过头,看着?他,“一起?” 严克黑眸闪闪,“嗯,一起。” 李凌冰笑道:“嗯,一起。”她复踏脚,探头去张望东市,“严止厌,开始砍头了!” 东市刑场上,刽子手正在给犯人分发?临行酒。 死?囚中只?有几个人在哭,仿佛其他人的泪早就流尽了,一双双无神的眼睛低垂着?,灌下酒后,朝身侧人喊一句,大概是最后唤一声自己至亲之人。他们被一个个按低身子,砍下头颅之时,血喷得比跪着?的尸体还高,一下子就喷到下一个人的脸上。 砍头,比想象中可怕。 看到第一颗头颅被砍下,她就怕了,歪低下头,闭上眼睛,不?敢动弹。她感?觉到一双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按到怀中。她实在有些害怕,只?能任凭那只?大手揽着?她。她缩在他怀里,枕在他锁骨窝,贴着?他微扎的下巴,听着?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别?怕,我在。” 这句话,看到和?听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李之寒,你愿意?——” 她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颤动。 但?,他的话被看砍头的民众的欢呼声盖住了。 “李之寒,你愿意?——” 又一次,他的话被吵嚷声盖住。 人头被砍完了,底下的人也都散了。 李凌冰挣脱严克,用手指把散乱的额发?拨到耳后,问:“你刚才说?什么?” 严克叹了口气,“算了,老天爷不?让我说?。我给你宫里送了一份礼,是用我攒的军饷买的,你看了,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李凌冰算是看出来了,刚才他是趁乱才敢提那句话,那句话正令他抓耳挠腮的难受。 到底是什么话呐? 算了,看破不?说?破,免得引火烧身。 李凌冰朝他伸出手,“劳你扶我下去。” 严克跳下鼓楼墙,伸出双臂,“跳下来,我接着?你。” 李凌冰站起来,朝着?他旁边的空地?跳,却被他捞了回来,拦腰抱起,他掂了掂,皱眉,“李之寒,你应该多吃些肉,太轻了。” 李凌冰捶他胸口,“小狗崽子,放我下来!” 严克放下她的脚,再?放下她的手臂,待她站定,用手指拨弄她脖子上的铜钱,“你怎么会有这个?它不?是被那个女人——” 李凌冰冷哼一声,“对啊,被那个美丽又多情的女子挂在脖子上,又被我抢了回来。” 严克脸色一白,“你别?误会!我——” “我误会什么?你一个精壮小伙还不?能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本文想女人了?我知道,在军中,这样的事常有,不?能洁身自好?的人就会着?她们的道。不?过我提醒你,可不?能成瘾,成瘾伤身体,任凭你身体再?好?,日日来,也是要折寿的。”李凌冰粗鲁扯下铜钱,丢给严克,又脱下狐毛大氅,一并塞给他,“都拿去,你的东西都在这,我全都还给你。” 严克脸色黑沉,一句话都说?不?出,他的黑眸盯着?李凌冰的脖子,那上面满是胡乱拉扯留下的红印子。 李凌冰朝严克翻开一只?手掌,“所以,我的东西你也还来。咱们就两不?相欠了。” 严克问:“你的什么东西?” 李凌冰双手叉腰,“那一日,你骑马来到炉房门?前,我亲眼看到你穿着?我绣的铠甲。金装穿在泥菩萨身上也就罢了,更可气的是,那卍字符都被磨破了!你知道,我绣了多久才绣好?吗?你不?会爱惜东西,我要收回去供起来!” 这脱的哪里是卍字铠甲。 明明是在扒严克的皮——一张曾经救过他性命的皮! 严克再?也没能压抑住自己的内心深处的躁动,压了过去,把她扑倒在地?上,他想吻她的唇。但?她转过头,吻落在她的脖子上,下一刻,薄荷香满溢。 他抬起头,剧烈喘息着?,抽去格在二人中间?的狐毛大氅,让他们贴得更近一些。 李凌冰挣扎了几下,选择乖乖躺好?,她这才发?现,严克的肉掌垫在她脑后,她眯起眼,一字一句问:“严止厌,你是嫌命太长是吧?” 第四十四章 “团团儿~”严克哑着嗓子喊, 仿佛是在用声音啄她这个人的魂儿。 李凌冰说:“你再这么叫,我就咬舌头了!” 严克说:“许别人叫,不许我叫?” 一抹靛蓝的光影“唰”地从空中掠进来, 蹲在鼓楼墙上, 缓缓站起身, 额发挡着他的面?容,手放上刀柄, 轻声唤了一声:“主子。” 李凌冰没看?谢忱, “谢嘉禾, 随便这条小狗崽子疯!他是嫌自?己折寿不够多?,还想造孽!” “我说了我没有!”严克急了,僵直脖子, 一手垫着李凌冰的后脑勺, 一手却无处安放,用?手指搓后腰衣袍。 谢忱跳下来, 跨前一步, 又唤了声:“主子。” 李凌冰用?后脑勺揉搓严克滚烫的掌心, “男女之事,她?知, 你知, 我不知。好了,本?公主没心情管你的风流债。给老娘滚下来!” 严克的手指插过她?光滑柔顺的发,浅浅贴在她?的头皮,他稍动?一下,就能触碰到那份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他要怎么解释她?才能信?这种私密之事, 还有信物为证,当真是百口莫辩! 他恨不得生出利爪, 剖开那颗心给她?看?。 李凌冰看?他急得蒸出汗,头上的呆毛竖起来,被?风一吹,无力耷拉下来——像一对小狗耳朵。 李凌冰笑得肚痛,身子软,泪花闪闪,这泪里有几分涩,有几分乐,她?也分辨不出,“小狗崽子,你真是太好骗了!” 严克滞住,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 他第一反应是气,之后,一股子欣喜从心底钻出来,撑开他的腔,沸起他的血,燃起他的希望。 她?是信他的! 她?玉润珠圆的鼻尖上沾了点灰,他想给她?捻掉,但一只手被?她?枕着,一只手不敢动?弹,他努力过,还是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谢忱的目光越垂越低,更大声唤了一句:“主子!” 李凌冰看?着那双黑如墨、亮如星的眸子,“谢嘉禾,没关系。” 严克道:“小子,听清楚了没有,你家主子让你一边站着,看?着!”他的头又低一寸,喉珠子滚一滚,“你怕吗?” 李凌冰说:“我怕。” 严克问:“怕什么?” 李凌冰道:“我怕少年人不懂节制,一味追求自?由,不会压制本?性,忘了礼教纲常!” 严克说:“少年已死。” “我送你一句话。”李凌冰顿了顿,“慧极必伤,下一句,你来接。” 严克皱眉,“我不说。” 李凌冰轻吐出来:“情深不寿。” 严克没有应她?。 李凌冰又道:“我向神明祈愿,以道心为证,我对你——”她?嗓子哑了,终是没能说出口。 严克道:“说下去?。” 李凌冰道:“我对你——”她?叹了口气,没能把握那一刹的勇气,转而说,“我很怕你,很怕很怕你。” “为什么?” 李凌冰说:“我曾以为这世间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情是真的。可你害我没有弟弟。” 严克问:“我何?时?” “在梦里。” 严克觉得自?己是冤大头,“你竟然为了我从没做过的事怪我!我说过了,不会再让你做噩梦。” 李凌冰鼻子酸酸的,拼命忍住才没哭出来,她?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哪里想到她?的双眼?早就憋得通红,像是一只兔子。 李凌冰说:“可我怕,我怕重?来一次,又是那样的结果。” 严克一声急过一声,“梦是假的!是假的!” 她?这一世最?怕什么? 受困于情,悲念过往,畏惧将来,缩手缩脚,对某桩事望而却步。 严克受不住她?这样,从她?身上爬起来,从腰上取下刀,把刀柄那头递给她?,“扶着它,起来吧。” 李凌冰被?拉起来,低头,横起手臂,装模作?样弹弹自?己袖子上的灰。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李凌冰本?想不辞而别,走出一段,又折回来。严克背朝鼓楼外站着,双手叠在腰后,手指缓缓摩挲着。 李凌冰喊:“严止厌。” 严克转过身,“在。” 李凌冰在他黑眸注视下,横出一臂,用?手缓缓撩开袖子。他先看?到虎口一排牙印,然后看?到一截白如玉的手臂,最?后素白袖子落在一只镶满宝石金光灿灿的臂钏上。 李凌冰取下臂钏,丢给严克,“鞑靼阿姆河宝藏里的狮鹫头金臂钏,天下只此一只。” 严克黑眸闪闪,“送给我?” 李凌冰道:“我是给妹妹的,谢她?帮了我一个大忙。” “什么忙?” “不告诉你,”李凌冰回忆那草木靶子圣人,沉了口气,“是秘密。” “这东西是鞑靼王子进京后,在酒桌上输掉的吧。” “你见过他?” 李凌冰显得吃惊。 果然,京里的大事都瞒不住他严止厌。 战场上未见,酒席上见的。 他想,岂止是见过,还斗过酒,差点在酒后,趁酒疯活剐了他! 严克掂了掂金臂钏,“你这样,可养不起。” 李凌哼一声,“我姓李,是这两京一十三省的最?尊贵的公主,你们严家人烧的香火是进不到我肚子里的。” 李凌冰丢下这句话,猫儿尾巴一摆,溜出了鼓楼。 李凌冰一路坐车回宫,失了狐毛大氅,她?觉得冷,一回宫就命小霜准备热水、浴桶,她?要泡个热水澡。 李凌冰把身子泡进冒白烟的水中,湿发像蜘蛛脚一样散开,她?闪着一双亮眼?睛,去?瞧放在远处桌案上用?油纸包的东西——那是严克派人送的。 小霜抬眸,望一眼?,“殿下,要打开给您看?吗?” 李凌冰干脆利落道:“不看?!”她?把头埋进水里,又冒出来,双手扒着浴桶,“拿来!” 小霜把油纸包捧到浴盆旁。 李凌冰伸出手臂,水珠自?她?手指滴到油纸上,缩回手,“你来打开。” 小霜有条不紊地打开油纸。 一匹大红香云纱被?捧到李凌冰的眼?皮子底下。 人们口口相传,一两黄金一两纱。 当兵的没有多?少饷粮,他这一匹红纱,想必存得辛苦。 她?很爱很爱红,也很怕很怕红,谁让她?上一辈子,饮鸩自?尽之时,穿的是红裙呐。 新娘子也穿红。 严克那时未能说出的话是什么,她?明白了。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盯着那匹红纱,背过身子,趴在浴桶上,“把这东西退回去?。” 小霜屈膝,“是。”她?把香云纱复又搁到桌案上,上前,将软帕沾湿,仔细小心地给李凌冰擦背。 李凌冰从浴盆里跨出来,水顺着她?的小腿濡湿细绒毯,她?的身体被?送上来的纱衣裹住,她?面?对大铜镜,一寸寸打量少女凹凸有致的身形。 李凌冰本?已上榻,听到去?而复返的小霜的脚步声,立刻爬起来,披上一件薄衣,趿鞋走出帷帐,目光一放,看?到小霜的手空了。 她?的心也有点空。 李凌冰问:“他说什么了吗?” 小霜回答:“没有。” 窗格里飘来打更声,子时了。 李凌冰缓缓放下帷帐,身子钻进去?,却没有上榻,只呆呆站着。 小霜跪到她?身边,“殿下,奴婢有一件事,按理不该奴婢说,但奴婢觉得此事体大,还是该让殿下知道。” 李凌冰问:“什么事?” 小霜说:“圣人要给严四?公子封侯。” 挺好,弟弟懂得对小狗崽子施恩了! 小霜继续说:“封了定州侯。” “定州?”李凌冰认真回忆这是个什么地方,大概是因为太过偏远,她?记不起来,只隐隐觉得耳朵里曾刮进过这个词。 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她?记住了定州这个地方? 算了,想不起来,看?来不是重?要之地。 弟弟没封错,此时此刻,不能给严克太多?的力量。 小霜还是跪着不肯起来。 李凌冰再品“定州”二字。 突然,她?又大又圆的眸子撑大,瞳孔闪出光亮,“去?,去?取中州堪舆图来。” 小霜直接从怀里掏出堪舆图,奉于头顶。 “掌灯!”李凌冰抢过堪舆图,在手掌上展开。 小霜快步移动?膝盖,摸到一盏灯,一手捧灯盏,一手护着火苗,将一束光亮照在堪舆图上。 李凌冰反复确认了三遍,冷下心来。 难怪小霜头一次僭越,大着胆子在她?面?前染指圣人与严克的事。她?比弟弟聪明,看?出来,这定州侯受封是他人的离间之计! 有人要剪断连接李淮与严克之间那根细丝线——让他们离心! 这人是谁? 除了光王李宜还有谁! “谢嘉禾!我要你的刀!”李凌冰朝头顶喊。 谢忱本?躺在梁上睡觉,突然听到主子喊他,一个鲤鱼翻身,利落跳到地上,单膝跪地,捧障刀时隐于头顶心。 李凌冰直接拔刃,刀尖擦着地,迸出火星子,穿梭在宫城。 众宫人乱作?一团,又没人敢拦,一个个匍匐在地,大声喊:“公主殿下!” 你看?,这帮势利眼?,先圣人死透了,才没人再唤她?太真子。 正好,她?从无道心! 李凌冰来到李淮寝宫前,殿内灯火通明,李淮显然还没睡。 禁军把气势汹汹的李凌冰拦了下来,将一柄柄兵器横举,形成?一个真刀实枪的盾阵。 李凌冰举起刀,左砍一刀,右砍一刀,直接破了他们纸糊的把戏。 禁军高呼:“公主殿下,面?圣不可带兵器啊!” 呼喊声惊动?了殿内的太监。 内侍冯宝来启门?,一见手持短刀的李凌冰,直接矮身向后退。 李凌冰直入圣人寝宫。 李淮正被?雪花片一样的奏折压得连背也抬不起来,刚想小歇一下,才抬头,想呷口茶,目光一放开,就看?到一柄刀朝着他的头顶飞来,得亏他一缩脖子,跌坐到地上,才没被?那刀伤到。 “哐”的一声,刀直直插入龙椅。 李淮叉开双腿,扭动?一下胖身子,哭天喊地:“姐姐,你干什么,我又哪里得罪你了?” 第四十五章 李凌冰走上去, 单手握上刀柄,上下一摇,发现摇不松, 双手握住刀, 咬牙拔出来, 举过?肩膀,“哐”一声, 又劈到?书案上李淮正批红的奏折上, 奏折断成两半, 硬刃带到?玉玺,削泥一般削下一个角,滴溜弹到李淮脚边。 李淮大惊:“我的龙玺!” 冯宝眼疾手快, 扑上来, 把玉玺揣在怀里。 李凌冰不以为意,冷眼打量李淮, “你可效仿前朝, 用金子补玺, 当成是?和氏璧传下去?,别忘了?骗子孙一句, 得和氏璧者得天下。” 李淮站起来, 拍拍龙袍上的灰,抬头,瞳子左右一动,斜垂目光,“姐姐, 我不明白,你在为什么事生气?。” 李凌冰背手, 旋转手腕,用障刀画圆,“弟弟,你骗不了?我,你一说谎,眼睛就?不敢看我。” 李淮喝茶解惊,暗哼一声,“我知道,就?为了?我要封严四为定州侯。定州有什么不好的?地大,物博,民风强悍,他有这么个封地,背着人,就?是?个土皇帝。” 李凌冰把中州堪舆图甩到?案上,“姐姐路痴,你给我用朱笔批出来,这个顶好的定州在哪儿?” 李淮大声回答:“在中州边上!在北境!挨着他严氏最恨的鞑靼蛮子!” “挨着?好好!”李凌冰气?得浑身发抖,音调不由升高,“定州与中州之间隔着一座不度关。永安四年,鞑靼骑兵攻入不度关,俘虏御驾亲征的先祖父,逼得先祖父于敌人金帐前咬舌自?尽,从此,鞑靼吞没定州城。这件惨事,文臣们?念为不度关之耻。你把一个已经被鞑靼攻陷六十几年的定州城封给他严止厌,授定州侯。他严氏满门忠烈,你是?存心折辱他弟兄——他严止厌吗?” 李淮道:“他严氏抗鞑靼不力,久夺定州城而不得!封严四这个侯,是?要敲打他严氏,时时谨记身为臣下,要为朕身先士卒,就?算杀身成仁,也要一雪不度关之耻!” 李凌冰冷哼,“他们?严氏子弟在边关拼死拼活,你却在背后?搞小动作,你就?不怕寒了?边疆将?士们?的心,丢掉更多城池?” 李淮哼得更大声,“你是?怕寒了?将?士们?的心,还是?怕寒了?严四的心?母后?说的没错,你为个男人,连弟弟和母后?都不顾了?。他严氏在北境、东海屯兵自?重,若有反叛之心,便如七星连珠,两京一十三州的天?下,一半尽归他严家!” 在这一刻,李凌冰突然意识到?,李淮的身份发生了?真正意义上的转变。他以圣人的立场和观点,忌惮功高盖主的功臣和拥兵自?重的良将?。 先圣人的做法是?囚严克与严氏母女为质。 李淮的做法是?困严氏母女,放严克文治武功,再给他上个紧箍,压一头狗子的嚣张气?焰。 虎父无犬子。 李淮到?底是?先圣人的儿子。 光王这离心之计,当真是?毒。 李凌冰哑然失笑,“弟弟,你这耳根子软,易受人蛊惑的性子若是?不改,死无葬身之地。我没办法日日夜夜都挂在你身上,对你谆谆教诲,督你多读书,少闲话,辨忠奸,鉴贤愚,施恩义,兼杀伐。” 李淮道:“我耳根子若是?不软,姐姐也骑不到?我头上!” 李凌冰手腕又开始转动,她修了?几年道,胫骨柔软,灵巧伶俐,刀锋在身子两侧掠出两道光,“你这定州侯是?封定了??” 李淮陷进?龙椅,侧过?身,手臂搁在案上,不正视李凌冰,“嗯,封定了?!” 李凌冰停下刀,闭眼,用手指揉太阳穴,缓缓道:“你是?圣人,姐姐人微言轻,是?不敢左右圣意的。”她张开眼睛,扬起下巴,“我问你。鞑靼王子进?京又是?怎么回事?他是?作为使者进?京的吧?” 李淮弓起背,不言语。 李凌冰又逼出一步,“你要和鞑靼蛮子议和?” 李淮的背弓得像只缩头龟,良久,说:“中州与鞑靼打了?近百年,也没打出个结果。打仗如同烧火炉,用无穷无尽的钱做柴薪,最后?国?库被掏空了?,火炉里的火也被泼出来,烧焦了?人,烧毁了?地。” 李凌冰睨着他,吐出两个字:“孬种!” 李淮也泄了?气?,拳头藏在袖子里,锤在膝盖上,广袖飞舞,“姐姐,我——朕当了?家,才知道父皇当初真的挺难的。钱袋子里没有钱,当官的都和你不是?一条心,兵都在别人手里。守业真难。” 李凌冰声高如歌,嗓音在空寂的寝殿内绕梁,“所以,你真的要议和?” 李淮摆一摆袖,“八字还没一撇。鞑靼老汗王病危,底下两个最有实力的王子正相互使绊子。这个进?京的王子是?被另一个卖了?,派他来京城当使节议和。议和是?假,让我们?想办法留他在中州当质,成了?,就?送来五十万两的金子。” 原来是?这样。 看来李淮的骨头还没那?么软,也没糊涂到?家! 这个鞑靼王子一进?玉京城,就?混迹于各世家子弟的酒宴,豪饮,豪赌! 李凌冰的那?只金臂钏就?是?从赌桌上想办法弄来的。 这个鞑靼王子显然是?吃素的! 迟早要被远在金帐王庭的兄弟弄死! 李淮伸懒腰,打哈欠,“姐姐,朕要睡了?,你走?吧。” 李凌冰头也不回地走?了?。 宫人内侍们?还穿着粗麻白衣,像一群被惊动的鸽子,随着李凌冰提刀快步走?过?宫廊,被驱赶成一小群、一小团,而李凌冰就?是?这群鸽子里的猫。 李凌冰一夜未合眼,早上起来,坐在铜镜前梳妆,眼底两团青紫,用香氛细细扑了?,也遮盖不住。 小霜屈一下膝,小跑过?来,“殿下,邓国?公?夫人求见。” 李凌冰还没梳头,心跳漏了?半拍,急忙简单挽了?个发髻,站起来去?迎。 严老夫人牵着严怀意走?进?来 二人正要参拜,李凌冰出声:“严夫人,我是?出家人,不受俗世的礼。”她内心挣扎一番,还是?缓缓屈膝,给严夫人行了?道家礼。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两条细腿如同鸟的小细爪,一蹦一跳过?来,手里捧着一匹扎人眼的红纱,那?纱刺得李凌冰的心微麻微疼。 严怀意甜甜喊:“观音姐姐,我来替四哥送东西了?!” 李凌冰捏紧粗麻衣裙,皱了?眉。 她这一皱眉,被严夫人捕到?情绪,严夫人道:“怀意,等等,我还有话与太真子讲。” 严怀意抱着香云纱,缩到?一边。 李凌冰抬手,“严夫人请坐。小霜,奉茶,要老君眉。” 严夫人道:“不必了?,我把话说明白,就?走?。” 李凌冰暗叹一口气?,“严夫人,您说。” 严夫人道:“克儿托我来给太真子送纱。我想请太真子明示,克儿这番盛情,在您出家人看来,是?否是?水中月,镜中花?” 李凌冰道:“我虽不穿道袍,但还需为先圣人服丧三年,等我脱下丧服,又要穿上道袍,这香云红纱,我一辈子也穿不了?。” 严夫人的眼底射出惊异之色。 她本?以为是?情根深种,两情相悦。 严怀意呆呆仰望李凌冰,嘴巴张成一个圆,“啊,观音姐姐你不要我四哥的礼物啊?” 李凌冰淡然一笑,着重点出:“我是?出家人。” 严夫人道:“克儿和你,我并不看好,但儿女婚事我与他们?父亲不想多加干涉。但你——求娶公?主是?难事,娶了?你,又如同给克儿戴上脚镣。你不必急着回应。你需要服丧三年。这三年里,你要是?改变心意,这红纱也不会褪色。” 李凌冰低头,平静道:“严夫人,我与严四公?子,今生无缘。” 严夫人深深看一眼李凌冰,“太真子,克儿托我来送纱时,我曾问他,他有多想送出这份礼。” 李凌冰蹙眉,抬眸,盯着严夫人。 她的一颗心悬起,想放下,却放不下。 严夫人缓缓道:“克人自?小在我膝下听佛经。他说,前世,是?他埋的她。” 这句话像是?道雷劈在李凌冰心间。 墓室里的光景又如烟般蒸腾在她眼前。 她整个身子晃了?晃,如踏在云头,碧海青天?,不知今夕何夕。 严怀意插嘴:“观音姐姐,你听我说,这是?个佛家典故。很久以前,有个书生,他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他很苦恼。一个高僧赠他一面铜镜,让他看见前世,有一个女子□□死在海滩上。走?过?的第一个人给女人披上一件衣,又走?过?一人,把那?女子埋了?。于是?这一世,女子还了?第一个人赠衣之情,最后?嫁给了?埋葬她的第二个人。” 看李凌冰神色晦暗,严夫人又接着道:“第二句。克儿说。我愿化身石桥,沐日卧月伴星五百年,只为她从桥上走?过?。我愿化身大树,枕风宿雨眠雪五百年,只为她在树下小憩。” 严怀意还想上前解释,却被严夫人拉住,“我想,太真子能懂这句话。” 她懂吗? 自?然懂。 可那?佛典里,等了?他人一千年的女子不是?最终放弃了?吗? 有舍,才有得。 李凌冰背过?身去?,藏起自?己的面容,“严夫人,我心似这世间最浓烈的红,亦不变色。香云纱,你拿走?吧。” 严夫人看到?李凌冰的肩膀下耸,都要挂不住单薄衣袖,她摇摇头,拉起严怀意的手,“那?便打扰太真子清修了?。怀意,我们?走?。” 严怀意大声嚷一声:“观音姐姐!” 严夫人提醒她:“怀意,她是?女道冠,佛道不通,你不能叫她观音姐姐。” 严怀意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望着李凌冰的背影,扬起头,低声嘟囔:“可她真的很像四哥房里那?幅观音像啊!” 第四十六章 严氏母女走后, 李凌冰提笔写信: 严止厌,你的红纱我穿不了。 梦魇追着我,成了?压在我肩上难以承受的负担。说到底, 我非神明, 爱恨嗔痴逃不掉, 我是这红尘里一个顶蠢笨的凡痴人。 严止厌,你说少年已死。 我想, 严二?与严春之?死剔去了?少年的血肉, 但男儿的骨还在, 也会点燃一捧少年的心火。你比我勇敢,那些不好的记忆会成为你前行道路上的担当。 前路漫漫,我佛慈悲, 愿佛祖放你自由, 平平安安。 李凌冰搁笔,沉眸, 看一遍, 又?看一遍, 最后看一遍,捻起纸张, 吹干墨迹。 她让小霜把这信亲手交到严克手里。 李凌冰陷进椅子里, 把脚抬起来,折起膝盖,双手环住腿,把头枕在膝盖上发呆。 小霜送信回来。 李凌冰稍抬一眼眸,话到嘴边又?噎住, 重?新吞到肚子里。 太后的侍女请玉璋公?主去寝宫一叙。 李凌冰坐到铜镜前,又?扑了?厚厚的香粉, 把倦容和泪痕都压下去,提裙去太后宫中。 太后正在对镜梳头,如藻长发披在身后,遥遥望去乌黑一片,光可?鉴人。 宫女一手轻触秀发,一手缓缓下梳,犹如在一片丝绸之?上留下脉脉细川。 太后的身上穿着靛蓝女冠袍,梳妆台上搁着一顶玉冠。 李凌冰屈膝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太后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李凌冰上前,接过宫女手中的梳子,亲自给?太后梳头。她终于从铜镜里看到了?母亲的脸,真如春水映梨花。 二?人目光一接,太后问:“玉璋,你觉得我穿道袍像谁?” 李凌冰的手正从太后头心梳到腰际,没有看铜镜,“我是女儿,我长得像母亲。” 太后道:“你一定很看不起我。” 李凌冰道:“身为女儿,我看到一颗为儿女的慈母之?心。身为女人,我与母后心心相怜,只?怪那只?畜生。” 太后皱眉,仿佛听到了?刺耳的词,“玉璋,淮儿要是有你一半的好,如此的机灵与决绝,就好了?。” 太后脖子上的淤青从发间漏出来,刺痛了?李凌冰的眼。她滞住手,也皱眉,“母后,女人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男人?女儿的存在难道只?是为了?儿子?” 太后神色冷凝,“你有得选,我没得选。” 李凌冰继续梳头,“母后,你若是为了?严四疑我,我可?以?告诉你一句明话。我是李淮的姐姐,你是李淮的母亲。我念着李淮,你也念着李淮。我们是殊途,同归。” 如果非要把话挑明,她与母亲之?间唯有一个李淮——好在是血肉相连,不容易割舍。 太后很久没有出声,神色逐渐柔下去,叹一口气:“光王说,玉璋该嫁人了?。” 李凌冰手上失劲,卡下一团细发,惹得太后低哼一声,躲闪,用手摸头。宫人急忙跪倒,喊:“公?主,还是由奴婢来吧。” 李凌冰把梳子茫然递过去,魂儿都不知被吓得躲进哪片云头。 作为一朝公?主,作为一个女人,当真是身不由己。 良久,李凌冰轻问:“如果我不嫁,又?如何??” 太后道:“若是不愿意嫁,身为神女,就送去九嵕山瑶台寺,为先?圣人终身燃灯守灵。” 九嵕山殡宫是她埋骨之?地?,魂魄流连几十年之?所。 这一去,等同于活殉。 李凌冰慢慢走开?。 太后拉住她的手,唤:“团团儿。” 李凌冰拨开?太后濡湿濡的手指,“母后,我去瑶台寺。”言毕,一步一晃地?走出太后寝殿。 元狩元年,盛夏,太真子自请为先?帝守灵,迁居殡宫瑶台寺。 玉璋公?主携百来名宫人和侍卫入住瑶台寺。 李淮早就命人把屋室打扫干净,也尽量按着公?主品位,往奢靡浪费这一类标准来添置家具。 李凌冰踏入瑶台寺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自由了?。 第一夜,李凌冰独自提灯下冥宫,下石阶,推开?重?重?石门,重?走一遍来时的路。随着一扇扇石门被推开?,黑暗越来越浓,尘越来越浊,空气越来越稀。 长明灯闪烁,在这里长眠的幽魂是否被脚步声惊醒? 李凌冰捕捉遥远的记忆,摸到曾经?埋骨的墓室。 室门大开?,空棺横在正中,棺盖竖靠在棺身,一盏长明灯打下柔淡的光亮,投于青白石棺一角,尘土在斜光中微微飞扬。 李凌冰站在石棺前,万重?山、万斤担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问自己,自己为什?么要来这? 这里的岁月并不与那里的岁月相通。 前世的事未必会在今生发生。 她轻声问:“止厌,上一辈子,你埋我的时候,可?曾流过泪?” 背后,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李凌冰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屏息侧耳去捉,没错,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从室门外射来一道白光,那光束似乎要把她穿透,她别过头,用手遮住光亮,从手指间隙瞥视门外的光圈。 那道光逐渐凝成一个清瘦的人形,从火光里冲出来,化成严克。 严克举着火把,跑过来,拉住她的手腕,“跟我走!”他拉着她一路冲出重?重?石门,上阶梯,出冥宫,空气越来越清新,尘越来越清,眼前越来越亮。 他拽着她,重?返人间。 冥宫前有一排排碑林,鳞次栉比耸立在荒野之?上。 天之?上,星河璀璨,天之?下,他们手执火把,于碑林狂奔。 李凌冰跑掉一只?绣鞋,直跑到上气不接下气,单脚在地?上跳,大喊:“严止厌,别跑了?,我跑不动了?。” 严克停下来,干脆丢掉火把,拦腰抱起她继续跑。 李凌冰又?道:“严止厌,不许跑了?!” 严克终于停下,左右张望,把她抱上一座碑,跪下去,轻轻捏一下她丢鞋的那只?脚,“抱歉,我没看见。” 李凌冰旋转脚踝,两手支在碑上,低头打量严克,看了?一阵,问:“你不是去东海了?吗?” 严克抬头,“我接了?你的信,又?耽搁了?几日?。” 李凌冰又?问:“你在等什?么?” 严克站起来,平视她,说:“等你第二?封、第三封信。” 李凌冰歪头,“你觉得我会改变心意?” 严克哑然道:“我希望会。”他犹豫一下,终是问出口,“你为什?么不收我的红纱?我不是想捆住你,只?是告诉你。” 不让他得逞。 不让他求一个答案。 他会心有牵挂。 将远征之?人,有牵挂,就会有危险。 李凌冰干脆挑明:“你想娶我?”她扬起下巴,“你还不够强大。等你强大到不需要我保护自己,强大到可?以?让我依靠,你才配得上我。” 聪明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借口。 何?况,前不久,她还说与他并肩,不需要谁依靠谁。但借口也是可?以?反过来变成承诺! 他当真了?。 她说的,只?要他足够强,她就嫁他! 严克说:“我对天发誓,会做到。” 李凌冰淡笑一下,“严止厌,但愿你不是痴人想梦。在我眼里,你演不了?情种。我这辈子的轨迹都定好了?,一辈子,守着这座陵墓,当女冠,挺好。” 严克黑眸闪一下,“你觉得好?” 李凌冰反问:“哪里不好?远离皇宫,远离是非,远离畜生,干干净净,清清静静,只?为自己而活。” 严克说:“也远离我。” 李凌冰道:“没错,远离所有人,不再?有牵挂。” 严克想了?想,道:“那我给?你多送些钱来。” 李凌冰笑,“省着吧,留给?你打仗用。” 严克一时无言,手指摸到腰间的仪刀,细细摩挲。 李凌冰问:“你作的挽歌叫什?么名字?” 严克回答:“薤露。” “再?给?我念一次吧,就在这里。” “好。” 严克把挽歌逐字逐句念得清楚。 李凌冰静静听着,这一次,她没有哭,就好像旧泪水洗净了?她的心,令她觉得身心畅透,她觉得很平静。 两人有一阵子没有说话。 李凌冰抛出一句话,如炸起一个雷,“严止厌,今日?是你生辰吧?我许你一个愿望,但这愿望须得现在能实现的,晚了?,可?不作数。” 严克整个人僵直,不敢动。 天上落下一颗流星,映在她清澈如水的眸子里,如萤光般小小一点,快速向眼底坠落。 李凌冰安静坐在碑上,一脚穿鞋,一脚没鞋,交叉荡着。 那星光沉下,转瞬转成萤火之?光。 一只?火虫从草丛里钻出来,飞到严克身前,慢慢浮上他的脖子,他的下巴,他的鼻子,火光钻进他黑如墨的眸子里,散了?。 火虫的薄翼振动,亮着如小灯笼一般的光,落在少女乌发间,如一枚发光的小小珠花。 严克又?看到李凌冰的鼻子上有灰。 他已想好了?愿望。 他伸手,轻捻去她鼻尖的灰,在她两颊处画了?六根胡须。 她成了?猫,她不知道。 李凌冰笑问:“就这样?” 严克点头,“就这样。” “傻子!”李凌冰喃喃自语,把头凑过去,“我知道,你想吻我。”她斜过头,二?人的脸交错,她把唇轻轻贴在他唇上,如蜻蜓点水,如蜜蜂啄蜜,一下子就勾起少年人的热情,“这才叫吻。” 他的吻笨拙而真诚,热情而克制,亦如他这个人。 这吻带着薄荷香。 吻完。 李凌冰舔舔唇,上面还留着某人的余温,问:“你喜欢我送的诀别礼物吗?” 严克哑着嗓子,喉珠子滚动,韵味悠长地?“嗯”了?一声。 李凌冰多么希望眼前的人不是严克,任凭是一个其他的男人,他的所作所为都能让她心安理得地?去接受这份情。 然而,他始终是严止厌。 她道:“严止厌,你去了?东海,记得按时吃饭,按时休息,还要勤练武功。我会在瑶台寺为你燃香祈福,保佑你凯旋。” 此时,落在发间的萤火虫飞起,钻进草木中,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缘起缘灭,也像这萤火之?光,转瞬即逝。 严克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此番来,本想带她走,走到哪里,他也不知道。但真见了?面,他却开?不了?口,仿佛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愿勉强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严克说:“李之?寒,你保重?。我会回来。”他决然转身,把手指放在嘴里吹哨,一匹黑马破开?黑雾,朝他长啸着跑来,他利落上马,勒转马头,朝空旷的四周喊,“谢家小子,我知道你在附近,保护好她!”言毕,他踩在马蹬上,空悬身子,朝山下奔。 他只?怕再?耽误一刻,自己又?要心软,就真的走不了?了?。 李凌冰在他背后喊:“严止厌,你一定要平安啊!” 严克“嗯”了?一声,立刻觉得自己呆,跑出那么远,她早就听不到了?。 他不知道,倘若他回头,会看到少女跳下碑,朝着漫天繁星,双手合十,紧闭双眼,虔诚发愿:“信女愿一生食素,望我佛慈悲,保佑我夫止厌长命百岁。” 第四十七章 西边的菩萨很忙, 要保严克在东海平安,又?要佑邓国公于北境脱险。 元狩元年,多事之秋。 邓国公严通儒与上将军高晴领七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追击敌寇, 被?鞑靼兵切断后路, 困于虎子口通道, 整整四个月,杳无音讯。 这是自李淮登基以来, 遇上的第一个大危机。 圣人?李淮慌了, 性子里的懦弱钻出来, 如小|鬼般如影随形,他毫无招架之力。 玉璋公主?远在宫外,她的信非得经由?光王李宜才能转交到李淮手?里, 而大多数信都被?李宜压在了手?上, 并?没有交给?李淮。 别无选择,李淮只能向光王李宜和皇后求应对之策。 李宜建议议和。 太后也?是这个意思。 然后, 在京的鞑靼九王子都善于御前巧舌如簧, 一番长袖善舞之后, 把议和的事算是敲定了。 邓国公与上将军领着七万雄师在北境陷入绝境之时,李淮允公主?远嫁敌寇, 奉嫁妆百万的议和书就这样发了出去。 议和国书被?放在金匮里, 挂在最快的飞骑之上,直奔北境之外的金帐王庭。纵然是一日千里的青海骢,一来一去,也?费去两月的时光。 国书回来。 邓国公与上将军也?回来了。 七万北境铁骑高举帅旗,号角吹响, 赳赳而回,每一个武卒的腰间都挂着一个鞑靼兵的头颅。 虎子口一役, 中州之将士杀敌寇九万余。 主?帅严通儒失去一臂。 听闻远在北境的邓国公知道要与鞑靼人?议和,啐了口血出来,当下痰迷不醒。 仗打胜了,主?帅却危在旦夕。 鞑靼兵趁机压境,等着报虎子口之仇。 李淮左右为?难,原本白胖的身子越熬越瘦——他长得越来越像先?圣人?了。 李凌冰在瑶台寺为?东海与北境的将士点灯祈福。掌灯女史?小霜被?她送到李淮身边,一为?随小霜女儿心愿,二为?她懂得审时度势,要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方便通知李凌冰知道。 李凌冰空闲的时候多,总是煎一碗五味子薄荷茶,看着氤氲水汽慢慢上浮,消磨一日的时光。 西边的水汽上浮青天,在东边降下一场雨。 严克黑色铠甲上都是雨水,他不喜东边总是落雨的鬼天气。他用手?撸去卍字符上的水珠,急匆匆穿过长廊,人?还未到,声先?喊出来:“三哥,有父亲的信吗?” 跟在严克身后的长随打着伞,追也?追严克不上。 严克跨过门槛,看见严刚正赤膊上身,用纱布一圈又?一圈绕着腹部的旧伤,纱布上隐隐有血。 三兄严刚的腹伤反反复复,请了无数名医,用各种药,就是不长疤。其实也?难怪,才刚长一点新肉,就又?要上战场拼杀,剑刺得太用力,伤口崩开?了,再出血。大夫都说这伤需要静养,但带兵打仗的人?又?怎么能养病? 严刚见四弟进来,手?突然脱了纱布,手?臂压到桌案上的一沓纸上,暗中向后拨了拨,“四弟,你?先?坐,我慢慢同你?说。” 严克打量严刚的神情,怒道:“他们还是要议和?操他大爷的,李淮这小子也?太孬种了,比他老子骨头还软!” “四弟!”严刚板起脸,怒道,“我们身为?臣下,不能辱骂君上!你?在军营里学的那些子粗话,我再听到一次,就军法处置了!” 严克低声嘟囔几句,眼尖看到严刚手?臂下压的纸,一个箭步上前,“三哥,有信!快给?我看!”言毕,手?已摸上纸,那些信却被?严刚一掌抓起。 严刚说:“信有先?来后到,你?一封封看。”说完,递给?严克第一封。 第一封信是长兄严沉从北境写来的,描述了父亲的右臂之伤与北境陷入苦战之景。 严克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抛出一句:“恨不能去北境杀尽敌寇。” 第二封是母亲从玉京寄来的,那上面字字句句,尽抒母与妹担忧远征之子兄的苦怀。 严克轻声道:“恨不能伴母亲妹妹于膝下。” 趁着严克陷入亲情漩涡中,对身外之事浑然不察,严刚悄悄把第三封信最后那部分?撕掉,再把它递给?严克。 第三封信是严府二管家转送的京中消息汇要。圣人?仍是决定议和,陪嫁百万纹银,送寿昌公主?和亲。 严克一脚踹翻桌案上,怒道:“我们中州是没有男儿了吗?送一个女人?去受/辱!就该是男儿去,打得鞑靼鬼兵滚回魂山!”他歪头皱眉,“怎么少了半张?鞑靼还提了什么要求,一个女人?、数百万银两还喂不饱他们的鬼口?” 严克捏着那团小碎纸,默不作声,低头缠伤口,缠完,他站起来,披上一件单衣,双手?交叠在背后,揉搓纸团,“大概是送信之人?失手?丢了下半张,不打紧的,他们议他们的,我们打我们的。” 严克握拳,黑眸凝重,“这窝囊仗还打得下去吗?” 这问题严克在问严刚,也?在问自?己。 严刚也?在想这个问题。 仿佛边疆战士们的一腔热血都是泼在了最脏的沟渠里、最冷的冰山上。 有兵士前来禀报:“东海上发现十三艘琉球人?的战舰。” 诸多不甘、再多抱怨也?在战情突显的时候化作尘埃。 严克冲了出去。 严刚快速穿甲,他走到烛火旁,把纸片化了,他吩咐手?下:“派出所有严家暗卫,死死看住定州侯,就算把他废了,也?不准他踏出登州城半步!” 严刚手?底下的亲信随将相互看一眼,抱拳领命:“受令。” 严刚已穿好甲,拿起剑,他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之态,大步从容地赶上严克。 东海登州大捷的消息传回玉京城。 李淮的心宽慰了一下,也?吃得下小霜递来的点心了。 他觉得,他这个圣人?做得只能用八个字形容——如坐针毡,殚精竭虑! 还有一件大事,始终如悬在头顶的一柄剑。 和亲议和——到底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李淮愁啊!愁到睡不着觉。 他没想到,更愁的还在后面。 鞑靼九皇子都善去皇家佛寺观看即将远嫁的寿昌公主?。 都善看到目戴白纱的公主?本人?,一拍桌子,对随行的鸿胪寺官员冷冷道:“你?们想嫁一个瞎子给?我们尊贵的王子?” 中州的官员们都知道寿昌公主?不是瞎子,她是被?定州侯“弄瞎”的,但,没人?敢在背后编排圣人?新宠定州侯严克。 都善不罢休,“不成,换一个女人?去。” 此?时,恰巧邓国公夫人?携严怀意进佛寺参拜。小姑娘手?臂上一只狮鹫金臂钏引起了都善的注目。 他问:“这个小女子手?上的珠宝原是本王的。她是谁?” 鸿胪寺官员咽了咽口水,不敢欺瞒,“邓国公的义?女。” “邓国公?那个老匹夫的……”一时间,一个阴鬼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笑?道,“去和你?们的皇帝说,要邓国公家的小姐嫁我王兄。” 鸿胪寺官员大惊,立刻连滚带爬跑去禀告圣人?。 圣人?听完,脸色铁青,浑身颤抖,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杯盏乱颤,“鞑靼蛮子欺人?太甚!难道我们李家的公主?还比不上他严家的女儿?这天下到底是他严家的,还是朕的?” 鞑靼人?此?计之毒,更胜过光王李宜 这等同于告诉全中州的人?,他鞑靼人?眼里,中州是靠严氏才得以苟存,他严氏的女儿才是真正的“公主?”! 要和亲,就送最金贵的女人?来! 李淮胸中憋了一股气,感觉被?严家和鞑靼人?同时踩脸,去问光王李宜的意思,他却只笑?笑?,让李淮自?己拿主?意。 小霜漏夜赶回瑶台寺,一进门,就看见李凌冰跪在蒲团上,正双手?合十,身子陷在供案上的香烛的光中,对着佛祖祈愿。 小霜缓缓把鞑靼人?的议和条件说了。 李凌冰从蒲团上站起来,抬头仰望佛祖,默不作声。 小霜以为?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李凌冰仍是一动不动,仿若魂魄只在佛祖前。 小霜又?细细说一遍,说到最后一句,她提高了嗓音,“鞑靼蛮子要圣人?囚定州侯为?虏,作严氏女的嫁妆,由?上将军高晴持节押送,一同送严氏兄妹入定州城完婚。” 持节代表着圣人?亲征,这是辱国! 囚严氏子,送严氏女,折严氏将,这是一门心思侮辱他严氏门楣! 鞑靼的胃口真是比饕餮还大! 佛祖都不容! 李凌冰转过身来,眸子里闪着愤懑之光,“他们不是要这中州最尊贵的公主?吗?除了我太真,谁还能被?称为?这两京一十三省最尊贵的女人??” 小霜震住,不敢喘气。 李凌冰走过小霜身边,披衣入夜,留下一句话在风中,“中州与鞑靼势不两立。与鬼画皮,它们妄想吃我们的血食,我们中州有的是铮铮铁骨,就怕他们啃不动!” 第四十八章 李凌冰趁夜入宫。 李淮正在宴会鞑靼九大王都善。 李凌冰缓缓走进宫室, 如一朵白云飘过?,灯盏中的火舌追着她的素裙摆。 “我们那儿有种?花,叫玫瑰, 太真子果然灿若玫瑰。” “……” “我们金帐王庭行收继礼, 父妻子继, 兄妻弟继,你要是跟了我, 我让你夜夜都睡不好觉。” “……” “严二死?在我王兄博都察手上, 太真嫁他, 不如严家?女?嫁他来得合心意。” “……” “不送他君侯入定州?太真子,就看你给我什么好处了。” “……” 今夜,一切都谈妥了。 离宫前, 李凌冰把手按在李淮肩上, 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弟弟, 你悄悄地派使臣去找博都察。问他, 他的傻弟弟入京为?质五十万金, 要是回去的时候是颗人头,他愿意出?几金?” 玉璋公主和亲鞑靼的消息传到?东海。 这一次, 严刚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消息的纸, 确定没有像上次一样的情?况发生,才递给严克看。 严刚以为?是没有关系的。 无非是从这个公主换成那个公主。 不管是哪家?贵女?,都是中州男子的屈辱。 严克默默看完纸,像是个木头人。 有那么一刻,严刚觉得四弟已经不在那了, 甚至不在他的躯壳里,魂儿被诸天?神佛所摄去! 严刚在严克胸口打了一拳。 像打在一堵墙上。 严克缓缓捏皱纸, 转过?身,眺望屋外?的景。 严刚顺着严克的目光看。 严刚看到?天?边金乌似个咸蛋黄,云如山峦,金火烧云,日?暮之景如佛光普照。 严克嗓子有些哑,道:“三哥,你和父亲、大哥、二哥和春儿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而我——只是个懦夫。” 严刚不解,“四弟,你说什么?” 严克继续道:“给我十五日?。若是我死?了,我在天?上和二哥春儿一起,保佑你们。” 咚咚咚—— 响起战事开打的战鼓声。 这一次,严克没有像从前那样冲出?去。 严刚觉得意外?,心下更觉不安,把手掌放在严克肩膀上,摇一摇他,“四弟,你病了?” 严克的黑眸只盯着天?边那慢慢落下的金乌,“三哥,天?黑了,佛要坠,我想接住她。” 言毕,严克拔出?仪刀援玉,一头扎入苦战。 登州这一仗,从傍晚打到?天?明。 这一役,史书上会写,君侯化身阎王,斩下数百颗人头。 这一役,参战的兵士会说,他看到?一柄最刚最快的刀,闪着寒光划过?尸山血海。 只有君侯自己知道,那一夜有多难。 他的心像是一只硬了的馒头,轻轻一掰,就碎下粉来。 他的刀是柔的钝的,刀听从心,心臣服于她。 他仿佛去了一次蜀地,世?人只知他浑身浴血到?了那里,却从来没有人问他,爬了几重山,渡了几条河。 熬油一般焦心。 剔骨一般疼痛。 登州这一役,仗是打胜了,却丢了君侯。 那少年君侯骑上快马,破开重重暗卫,出?登州城,抄小路,日?夜兼程往玉京城赶。 在马上狂奔的日?子,他忆起少年时的点点滴滴。 从前的某些事,曾经只是一瞬绽放而已,却在多年以后?——或者?说是在此时此刻,凝成了永恒。 李之寒啊李之寒。 我要拿你怎么办? 你为?了亲弟弟甘愿委身敌寇! 你不顾一切保护其他人,可知我恨? 我求你,考虑一个人的感受,给那个人在心间留一个小小的位子。 那个人就是你自己! 请你爱护你自己! 君侯伏于马上,喃喃自语:“李之寒,如果你敢抛下我,如果你敢……” 君侯忘了换马。 越是一日?千里的良驹越需要休息! 披星戴月,狂奔五日?,骏马折跪前蹄,对月长啸一声,把君侯摔到?了最脏的沟渠里。 君侯的头砸在石头上,晕了过?去。 再醒来,君侯不见了,路边的流民堆里多了一个傻乞丐。趁着乞丐昏迷,流民抢光了他身上的铠甲和随身之物,好在在晕倒前,他死?死?抓着铜钱和刀。 乞丐躺在淤泥里一天?一夜,有人可怜他,给他喂了几口水,随后?,拽走了他脚上的皮靴。他醒来后?,用袖子擦掉从额头伤口淌下的血,坐在路边,呆看路上的行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某一日?,道上走来一辆牛车,牛脖子上挂个大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路。那青牛拉的板车上坐着个女?子,头戴女?花冠,正在打哈欠。 她目不斜视,仿若神女?,瞥也不瞥路边的乞丐。 乞丐觉得,那顶冠在阳光下真好看,像波光粼粼湖面之上泛起的一掬日?光。 鬼使神差,他就想跟着那辆牛车,跟得久了,他脚上起泡出?血,他也浑然不知疼。 跟在牛车旁的一个小娘子转头,撇撇嘴,“鸢娘,咱们后?头跟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乞丐。” 崔文鸢说:“得防着他点,别让他抢了钱。” 又过?了一日?。 小娘子又说:“鸢娘,他还跟着,脚上没穿鞋,走路走得满脚都是血。” 崔文鸢皱眉,暗想,自己戴着冠,是不是太招摇了,难不成被贼惦记上了? 她赶紧把珠冠取下来,藏到?包袱里。 到?了夜里,崔文鸢果然遭遇剪径强盗。在她的包袱被壮汉抢夺的时候,那个瘦乞丐走上来,横在二人中间,试图推开壮汉。 瘦乞丐的黑眸盯着那伙强盗,“别动她的东西!” 壮汉瞥一眼瘦乞丐的刀,跳回去,拔出?匕首,来回在两只手里传握,“小子,咱们比比刀法?” 瘦乞丐茫然看一眼自己的刀,缓缓拔出?来,“来吧。” 本以为?是单打独斗,却不想是一伙儿强盗聚成一个圈,向他冲来。 瘦乞丐根本无招无式,只凭着本能躲闪,以蛮力胡乱挥刀。对方的匕首实打实刺了他几下,全?刺在他胸口和腰上,却如同刺入沙袋,闷闷地听不见叫喊声。 强盗以为?遇上了一个大傻子。 此时,恰逢一大群行人路过?,冲散了这群人。 乞丐捡回了一命。 崔文鸢从怀里取出?一吊钱,放在手心数出?三十枚,撒在地上,“喂,乞丐,我也是个苦命人,只能给你这么多,你捡起来,买帖药吃。” 瘦乞丐的脚边散满了铜钱,他黑色的衣袍上渗出?深紫的血水,他没有去捡铜钱,只用黑眸打量崔文鸢。 崔文鸢觉得瘦乞丐有些眼熟,但他满脸淤泥与血污,看不清面容,她实在没良心去管乞丐的事,催促:“快走,晚了,金公子该不高兴了。” 牛车走过?瘦乞丐。 乞丐跨过?那些铜钱,继续跟着牛车,只是身形不似刚才那般硬挺,缩着身子,一步一拖。他身后?,是一群匍匐在地上,借着月光,找散落在地上铜钱的流民。 小娘子的余光勾在瘦乞丐身上,有些心软,道:“鸢娘,我们带上他一起走吧。” 崔文鸢却道:“我是去给金公子做妾的,带个男人算是怎么回事?这世?道这么乱,不止他一个孤魂野鬼,都是个人命数!” 小娘子叹一口气,“你看他真是可怜。手里只有那么一文钱,一文钱只能换半个饼,撑不了三日?。” 一文钱? 崔文鸢突然想起什么,朝着驾牛车车夫喊:“停下!快把那个男的给我领来,我仔细瞧瞧。” 小娘子早就等着这句话,未等牛车停下来,就跳下车,朝瘦乞丐奔去,扬手高呼:“嗳!你来!” 瘦乞丐拖着沉重的步来到?崔文鸢眼前。 崔文鸢丢给他一块帕子,“你把脸擦干净。” 乞丐把血和泥擦干净。 崔文鸢眉毛一挑。 哟,这不是那位把一文假铜钱当成宝贝的小军爷吗? 怎么到?东边来了,还混得那么差? 崔文鸢满脑子都是宫中贵主对她说过?的话。 说这位小军爷——就是眼前这个瘦乞丐,是两京一十三省最有钱有势的男人。 信,还是不信? 她得试试。 崔文鸢让乞丐上车,借着车上的灯笼,她看清乞丐身上穿的是军中的黑短打。他们寻了一家?客栈,让乞丐洗了澡,换了一身她本要送给金公子的衣袍。 瘦乞丐穿上干净衣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小娘子的眼睛都直了。 崔文鸢更加确定,这就是那位军爷。 崔文鸢叫了一桌菜,等菜间隙,她试探问:“军爷,你怎么到?东边来了?” 乞丐面无表情?,“不知道。” 崔文鸢又问:“军爷,上次我走得匆忙,你可怪我?” 乞丐回答:“不记得。” 崔文鸢眨眨眼,“军爷,上次我就想看你写字,今儿有机会,你给我写写你的名字。”她给小娘子使眼色。 小娘子立刻递来笔墨,这些东西是向客栈掌柜借来的,她用手把纸张铺平,给笔蘸了蘸墨,递给乞丐。 乞丐皱眉,仿佛不知怎么落笔。 崔文鸢一颗心悬起,皱眉,“你不会写字?” 乞丐说:“会。” 崔文鸢恍然大悟,“你是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她低头想了想,立刻说,“没关系,你写一个鸢字,鸢鸟的鸢。” 乞丐在纸上写下草书。 崔文鸢看那字迹,很满意,一看就是自小临帖,通文墨的清闲人。 崔文鸢打量那柄刀,刀鞘上尽是暗纹雕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刀么,一看就知有些来头。 只有富贵已极之人才懂得财不外?露。 乞丐下意识用袖子盖住刀。 崔文鸢当下笑?笑?,心想,傻小子也不是真傻,知道护着宝刀。 小二举着菜盘子上菜。 崔文鸢一瞧,乐了,果然依她吩咐,把一只整鸡切了,鸡翅膀、鸡腿、鸡脖子和鸡架子分碟子放。 崔文鸢催促:“你吃点东西。” 乞丐举起筷子,夹起一只鸡腿。 一见他夹了鸡腿,崔文鸢心中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都说富家?子弟专挑活肉吃,什么鸭脖子鸡爪鸡翅膀,怎么也轮不到?鸡腿这死?肉! 难道老江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真不是有钱的主? 乞丐把鸡腿夹到?崔文鸢碗里,“我记得,你好像很喜欢吃腿肉。” 我? 崔文鸢凝眉细想。 仿佛,他把她认错是某个人? 然后?,乞丐夹起一只鸡翅膀,开始只是细细地咽,而后?才狼吞虎吞起来。 崔文鸢心中已认定他是个富贵公子。 她此番是千里去作人妾室,为?这么个人,赔上下半辈子的安稳日?子,究竟值不值? 她转念一想,同是赌上身家?性命,不如赌个大的! 走大运的事不是没有,她念了几年佛,难保佛祖佑护,念经念个出?个泼天?的富贵! 崔文鸢轻声唤一声:“夫君,你吃慢一些,妾还没吃呐!” 严克抬一下黑眸,“嗯,另一只腿也给你吃。” 崔文鸢心里乐开了花。 小娘子在一旁脸色煞白,暗中扯崔文鸢衣袖,“鸢娘,金啊金啊!” 崔文鸢啐了一声,“什么金的银的,反正我找到?我夫君了,以后?的日?子都有着落了。” 小娘子“啊”了一声,不敢再多言语,坐下一同吃饭,眼珠子骨碌碌在严克和崔文鸢之间打转。 崔文鸢看着眼前这个默默吃东西的男人。 她只有一个想法,怎么把他们这个夫妻的名分做实,到?时候,就算他突然不是傻子了,也赖不掉风流债,甩不掉她这个娘子了! 第四十九章 崔文鸢折腾了几?天, 才认清一个事实——严克是荤的素的都不吃! 他们大多时候坐在牛车上,有时还需在野地过夜,人来人往, 许多?双眼睛盯着, 确实?诸多?不便。 崔文鸢一直没有得手。 有时候, 他们进客栈休息。 严克要么在屋子外头练一晚上刀。 要么遇上观音佛诞,有戏班在外头演佛本演义。严克蹲在地上, 一双黑眸子闪闪发光, 看了一夜戏。 崔文鸢意识到严克必然?属于家教很?严的那一类文官子弟。 她曾听某个?恩客说, 有些男人装得很?,必然?要生?情后才生?/欲,极难上手。 崔文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男人, 老江湖也拿不出手段。 好?在, 严克很?好?伺候,或者说什么都不在乎, 让他做什么, 他就做什么。 严克偶尔也会表现出富家子的天真, 他会盯着牛车,说:“牛车比马车好?。千年前, 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 紫气东来,是一派神仙气象。” “嗯,是。”崔文鸢赔上一个?甜美笑容,暗想,什么神仙不神仙的, 雇牛车是因为它便宜! 严克只发过那么一次脾气。 他不肯吃煎得很?老的荷包蛋,抱怨:“你以前会给我煎得嫩嫩的。” 到底是富家子弟, 吃个?煎蛋都那么麻烦! 崔文鸢心中?又窃喜又嫌弃,亲自挽袖,给少爷煎了个?嫩嫩的蛋。 少爷吃得唇齿留香,连挂在嘴边的蛋黄液也舔了个?干净。 崔文鸢的盘算是带着严克去京城认祖归宗。 少爷不记得自己家在哪不要紧,他们可以一家家问。 反正,她崔文鸢下辈子要住大房子,吃山珍海味,戴满头珠翠! 越接近玉京城,崔文鸢的心越不踏实?,她忍痛换了马车,支开小娘子,只两人待在封闭的车厢内。她要给自己创造机会,把严克办了,越快越好?! 崔文鸢的手有意无意撩拨严克。 严克起先不为所?动,突然?间,深吸一口气,扑到崔文鸢身上,像狗鼻子贴着她的衣裙嗅。 崔文鸢心想,这是——成了? 恰在此时,车帘子被小娘子一掀,她蓦然?瞥见车内之?景,给崔文鸢竖起拇指,立刻放下车帘,在外面小声道:“鸢娘,咱们进玉京城了。他们要检查过所?。” 崔文鸢把包袱踢出去,“都在里边。少了夫君那一份,”她瞟一眼严克,咬咬牙,“给检查的官爷一两纹银,让他行个?方便。” 马车晃晃悠悠颠着,把人心都颠得发颤。 严克嗅了一会儿,凝一凝黑眸,“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崔文鸢撩起裙子,目光迷离,“你往深处嗅嗅。” 严克贴上去,从衣裙嗅到脖子根,突然?离了崔文鸢,整个?人飞出窗帘,转眼不见了。 真的好?香啊! 严克闻到一股他很?喜欢的味道。 那香仿佛有源头,源头那里牵了一根线,把小狗崽子一路牵到香源附近。 那是一条人头攒动的朱门大街。 街两旁都设了帷障,平头百姓都被圈在帷障外头,像鹅一般伸长头张望帷障内的景致。街正中?有身着黄服的男人在洒扫街面,没多?久,走来两队同样服制的人,小跑着拍手,原本正在扫地和泼水的人立刻停下,弯身立在两旁。 丝竹管乐之?声传来。 然?后是锣鼓喧天。 一大队车撵与人马向?这里缓缓走来。 严克站在帷障之?外,被布挡着视线,只能看到某位贵人的仪仗在头顶一上一下,像是皮影戏露出的马脚。 那香越来越浓,把他的魂儿都要勾去了。 不成,他要找到香味的来源。 严克冲出帷障,拦在车马之?前。 有侍卫大喊:“有刺客!”一群身披银铠甲的侍卫在马上“唰唰”拔刀。 严克也被逼着拔出自己的刀。 他不记得招式。 但他一门心思想要找到香味。 侍卫将严克团团围住。 严克擦着他们的脚边,滚了出去,来到一匹马前。 他摸着马头,“乖,我不会伤害你的。”说完,他跳上一辆车,撩开车帘子,车里的女子惊呼,抱成一团,女子的动驱出她们的脂粉香。 不对?,不是这个?香味! 一个?侍卫的刀朝着严克背后砍来。 严克避让不及。 “嗙”的一声! 刀被一颗不知从何?处弹出的石子打开了。 严克抬头,看到高?高?的屋檐之?上,靛蓝的衣袖落到他所?看不到的地方,行云流水宛若一滴蓝墨入水,舒展出脉脉丝流。 严克跳下第一辆车,心中?多?了戒备,逼着自己从背后长出眼睛。他掀开一辆又一辆载满女人的车撵。 但,全都不是! 严克凭着一股莽劲,把这支队伍闹得人仰马翻。终于找到了那辆留有余香的车撵,但那车里面却?是空的! 严克心中?空空荡荡,明明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却?感觉自己丢了至宝至贵之?物。 这种闻得到却?摸不着看不见的感觉太磨人了! 严克逃出了那支车队,他不甘心,又寻机会,混进围观的百姓之?中?。 恰好?,车马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侍卫需要盘查辎重。 没多?久,几?个?黄衣男子从街旁边的茶楼跑出来,每人怀中?抱着一大坛子酒,远远望去,酒坛子上贴着鲜亮的“喜”字。 其中?一人操着尖细嗓音朝着围观的百姓喊:“贵主说了,她夫君爱酒,请在场的诸位喝一碗喜酒!” 黄衣男子开始向?百姓分酒。 大多?数人没有酒碗,就用?手掌去接。 黄衣男子朝严克这边走来,严克本想闪开,却?被对?方用?话留住:“小爷,也喝一口我们主子的喜酒吧。” 严克伸出手,澄澈的酒水被他掬在手心,他一动不动,这酒的味道倒是他所?喜欢的。 黄衣男子笑道:“喝一口酒,道一声郎君千秋。” 一时间,喝完酒的百姓齐声高?呼:“郎君千秋!” 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点燃了送亲的热烈气氛。 严克捧酒仰头,把酒灌到喉咙里,喝完,高?喊:“娘子万福!” 黄衣男子笑了,“多?谢小爷的吉利话,我替主子谢过了。” 突然?间,有人冒头喊道:“新娘子出来了!” 严克看到一个?女子的裙摆随着脚步移动而翩飞,她被移障团团围住,看不清样子,只见她把一只又白又细的手搭在侍女手臂上,然?后,裙子一摆,钻进刚才空着的那辆车撵。 你说稀奇不稀奇,新娘子漏出的裙角竟然?是素白的! 严克中?了邪般,紧紧跟着那辆车撵。 那送亲的队伍好?生?浩大,蜿蜒曲折,将整条长街占满,人们被锣鼓声震得心惊肉跳,全都放下手中?活计,聚到街上看热闹。 新娘子进了一家朱门大户。 严克刚想跳过墙,却?被崔文鸢捉住。 崔文鸢拉着严克的手,有些生?气地往外头拽,“夫君,你丢下妾,是想始乱终弃,做这家的新郎官吗?” 严克哑然?,神色暗沉,虽不情愿,却?还是老实?跟着崔文鸢回客栈。 崔文鸢气疯了! 她觉得她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还不如严克手里的一枚假铜钱! 他总是捏着那枚铜钱。 她记得这枚铜钱早就交给了宫里的那位贵主。 怎么又回到他手里? 难道,他和她? 崔文鸢突然?有了主意。 入夜,崔文鸢决定使出些邪性的手段。她在房里燃起一炷助情的香,势要让严克乖乖折戟。 严克闻着香,眼神逐渐空洞缥缈。 崔文鸢在胸口涂了薄荷香膏,头上戴着莲花冠,身披临时买来的女冠子袍——她选了最?清凉单薄的那一款! 薄荷香穿透她的肌肤向?严克霸道袭来。 严克的黑眸盯着崔文鸢,眼底越发迷离深邃,目光似一柄柄尖刀,要凿穿她的画皮,穿透她的魂儿。 正当崔文鸢觉得自己要得手之?时,严克又跑了。 严克一路握刀狂奔,跳过白日里蹲点过的围墙,在空气中?细细地嗅,躲过府中?众多?的侍女和家丁,朝着后宅深处钻。 突然?,严克耳朵动了动,听到几?声犬吠。 严克拔刀。 四只比野狼还大的犬朝他冲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的刀犹豫不定,没有立刻砍向?那些犬。 而那些犬也没有攻击他,反倒高?举前爪,争相扑到他怀里,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他。 严克闷闷说:“香味!” 犬仿佛有灵性,用?口衔咬严克的衣袍,引着他往后院一座大宅子跑。一路上,严克遇上家丁,他被狗咬着,来不及躲闪,那家丁却?只是对?他低了低头,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犬把他引到一座昏暗的大屋子前,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隐隐绰绰有个?人影在晃动。 这间屋前挂着两盏红灯笼,没有被点亮,夜风一吹,窸窸窣窣震动笼骨,不多?时,飞下一张红字,“啪”一声贴在严克脸上。严克揭下来,低头一看,是个?“双喜”字。 严克把喜字捏成团,丢在地上。 他抬头,看到屋顶之?上,一篮一粉两团“云”正在追逐。那身着道袍的少年朝他投来冷冷一瞥,莫名其妙的样子好?像与他有仇。 粉团子正在朝他招手,嘴里喊着什么,但此时此刻,他没心思去仔细听。 严克推开屋门,做贼心虚般把门闸好?。 屋子里只亮了那么一支蜡烛——竟然?还是白的。借着昏暗的灯火,他打量四周,屋内白茫茫一片,他感觉自己进到一个?佛洞。 烛火边有一个?素白身影,正低头用?剪子拨亮烛心。 “谁?”那素影回过身,却?失手打落了蜡烛。 烛灭。 屋子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严克像阵狂风一般,把那素影刮到榻上,他终于得偿所?愿,与她近在咫尺,一时间,薄荷香满溢。 女子正想用?剪子戳这个?突然?闯入的人,却?在触碰到他身体的一刻停止了动作,她轻叹一口气,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认识么? 严克闻着熟悉的薄荷香,听着熟悉的悦耳嗓音,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他只能抛出一句——他一直想说却?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不许——不许你嫁给他!” 玉璋公主李凌冰久久没有说话,最?后,诸多?犹豫化作一声长叹,“严止厌,你当我嫁的是谁?” 第五十章 “不管你嫁给谁, 就?算是天王老子,你敢嫁,我就杀了他!”严克用双手?按住李凌冰的肩膀, 床板吱吱呀呀响, 四周虽然暗, 但一上一下,你贴着我, 我贴着你, 就是知道对方的眼睛挂在自己身上。 李凌冰伸出手?, 摸索榻边的桌案,越是心焦越是摸不着,最后?, 手?指触到一截短蜡, 顺着蜡烛摸到火折子,把它攥在手心, 捧到嘴边, 吹亮。 火星子在二人之间如萤火乱飞, 照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点燃一双璀璨黑眸。 呼吸浑浊而急促。 李凌冰凭手?感点燃短烛, 一豆幽光照应两张年轻的脸。 她把火折子丢在桌案上, 火折子骨碌碌滚到桌案边,“啪”一声掉到地上。 李凌冰下巴戳戳桌案,“你瞧瞧,我嫁的是谁?他——还用?你来杀?我怕你没这?个胆子!” 严克抬起头,放目光到桌案上一方小小的木头, “牌位?你嫁了个死人?” 那牌位上写:先夫严子讳二?府君之灵。 严克心?里的火如条小蛇探头,他觉得有火没地方发, 就?干脆把那火蛇扯出来,轰轰烈烈地烧,“你是想?男人想?疯了吗?这?种死男人也嫁?” 死——男人? 严克他竟然这?么说?自己的二?哥? 李凌冰一时心?中没底,琢磨着严克的古怪,又不想?被他一直压着,反手?抽出枕头,往他头上砸,“小狗崽子,下来!你脑子坏掉啦!敢轻薄我李之寒!” 严克被她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身子一歪,翻到她身边躺好,手?臂枕着脑袋,轻声道:“原来你叫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鼻子嗅一嗅那似有若无的脂粉味,“呸”一声,爬起来,把小腿垫在屁/股下面,继续用?枕头狠狠砸严克的头,“死严止厌,身上一股子女人味,又去折寿了吧!仗着自己身体好是吧?你到底是去打仗的,还是一门心?思去找死的?你真是我的煞星,甩又甩不掉,躲也躲不过!” 严克铁着头,生生挨着打,他的心?突然有些?定。 “哐当?”一声巨响。 床塌了! 两个人滚到一处,陷进床榻的洞里,衣袍缠绕,青丝打结,手?脚乱插,一个人挂在另一个人身上。 这?一声床塌的响传到屋外,震下高挂的喜字灯笼,掉在地上,瘫成一个饼。 黑暗的廊下,站着一高一低两个女子。 严怀意的手?被严夫人牵着,抬起头,天真问:“母亲,今天不是二?哥娶亲吗?怎么四哥进去了?” 严老夫人转着手?上的佛珠,良久,吐出“作?孽”二?字。 严夫人牵着严怀意,转身离开,她决定今晚不睡了,非要好好念上几遍佛经——消孽。 屋内,两个人从“洞”里爬出来。 严克把被褥铺到地上,摆上两只枕头,“我们?将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带你走。” 李凌冰冷哼一声,滚到里侧,用?背对着严克。过了一会儿,她把头稍抬一抬,将长发捋顺,拨到脖子下压住。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光洁的脖子与纤薄衣衫下微微下倾的沟壑。 她抱怨:“你们?严家真穷,连张好榻也买不起!” 严克怕露了馅,并不搭话。 她又道:“等天一亮,你自己走,我不跟你走。” 严克这?才开口:“不成,你得跟我走!” 李凌冰顿了顿,抛出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亲人,不记得他们?二?人的过往。 他只记得,他要带她走。 至于为什么? 或许老天只仁慈了那么一次,让他的记忆停留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 李凌冰又加重语气,问了一次:“凭什么?” 避无可避,严克回答:“我不知道。” “别给我装傻,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故意的!我这?次是彻底离了你,别再想?招惹我。”李凌冰停顿一下,随后?轻声嚅喏:“严止厌,我早就?不爱你了。” 严克在她身边躺好,用?手?臂钩住她的脖子,把她往自己身上按,他把头埋进松散的头发里,嗅着那薄荷香,哑然道:“我知道。” 李凌冰挣扎。 严克沉声道:“别乱动,我身上有药,不太稳。” 李凌冰不动了。 不是因为害怕,只是喜欢这?一刻的相拥。 她这?样?打算。 再过一刻吧,再过一刻,他们?就?分开。 这?个“再过一刻”之后?又跟了无数个“一刻”。 一直到天明。 这?一夜,严克似乎睡得香甜,胸口稳稳起伏,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脖子。她数着他的呼吸,数到一百下,屏息转过身,凝望他熟睡的面容。 屋子里太暗了,她看不清。她抓来灯盏,让柔和的灯火照过他一寸寸的皮肤。 她发现他眼角有一道伤疤,细长如蛇,呈淡淡粉色,这?伤看起来已经愈合很久——她记得,这?道疤上一辈子是没有的。 一不当?心?,烛油滴到他脸上。 他的眼皮动动,没有醒。 她立刻放好灯盏,重新卧好,用?手?指尖尖扣掉蜡烛油,随后?勾起他披下的发丝,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他的头发冰冰凉凉,麻痒的感觉顺着手?指透进她心?里。 她嘴里骂一句:“冤家。” 严克仍是闭着眼,却突然抓住她的手?,放到他怀里,“夜深了,快睡吧。” 都说?君侯在军中善用?兵,他这?一招出击,也如摧枯拉朽般击垮了她。 李凌冰没有挣扎,乖乖闭上眼睛。 但愿这?夜再长一些?。 天边泛起鱼白肚,第一缕晨光摄入大屋的窗格。若隐若现的帘子后?面,卧着一对熟睡的少男少女。 宫女和内侍在屋外排成两排,手?捧洗漱用?品,垂头等候,他们?个个神色凝重,像两串热锅上的蚂蚁。 没有传唤,无人敢进屋子。 这?天么早已日上三竿。 严老夫人拉着严怀意的手?缓缓走到廊下。 严怀意挣脱严夫人的手?,跑到屋外砸门,大喊:“二?嫂,四哥,太阳照屁股了,该起床啦!” 所有人的身子都是一震,下人们?赶紧把身子压得更低些?,有人眼睛尖,再从窗格子里瞥见轰塌的床。 严夫人特别想?念经,佛珠转得飞快。 一想?到四子与太真的纠缠,她不免暗叹一声。 他们?应了一句话,有情,无份。 当?日,若不是太真自愿嫁给严二?,抛给鞑靼人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她的女儿早已远嫁,她的幺子早被押去定州为囚了。 世人或许会觉得他严氏窝囊、残忍。 让一国长公主嫁给一个冰冷的牌位。 太真嫁给严二?,严二?是被博都察所杀,太真再嫁博都察,这?是辱敌妻。 你看,太真真是聪明,拿捏住了敌寇的卑劣。 她也真是心?狠,对自己如此,对四子也如此。 在严老夫人心?里,太真对严氏是有恩的。 她救了严氏的女儿,保住了严氏的儿子。 严夫人真心?希望,太真能成为自己真正的媳妇。 但,命运似乎总是捉弄有情有义?的人。 恰在此时,严克和李凌冰走出来了,手?挽着手?,脸上的神情很是宁静。 有仆丁来报:“夫人,”那仆丁抓抓头,目光悄悄带一下严克,支支吾吾不敢说?。 严夫人干脆利落地道:“说?!” 仆丁再抓头,“府门外头,有个女子来寻夫,听?她的描述,说?的好像是——”他看向?严克,一跺脚,“找的是四公子!” 李凌冰把手?从严克手?心?抽走,用?目光刮一下严克,见他皱眉,不想?狡辩的样?子,赶紧用?袖子扇脸,免得心?火烧起来,害她失态烫红脸颊,“走,咱们?去见见四弟的新娘子。” 严夫人、严怀意、李凌冰与严克来到前厅。 哭得双眼泛红的崔文鸢没有立刻上前,只用?手?绢抹眼泪,她把眸子藏在绢子后?面,用?余光打量来人和她们?通身的打扮,哭了好一会儿,才扑到严克身上,“夫君,你让妾好找。” 严克把崔文鸢的身子扶正,神色凝重。 李凌冰和严夫人都在看崔文鸢,同样?不说?话。 严怀意上前,仰起头,笑问:“你是四哥的心?上人?” 崔文鸢刚想?说?话,却被严克打断:“她不是。” 崔文鸢狐疑看一眼严克,心?下没个准儿,大着胆子问:“那你说?,我是谁?” 她是谁? 严克也不知道。 李凌冰眯起双眼,也问了一遍:“她是谁?” 崔文鸢瞧一眼李凌冰,把目光移开,又转回来,瞧一眼,突然脸色惨白,匍匐到地上,“公主殿下!” 李凌冰努力搜索自己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这?么个人来。 李凌冰问崔文鸢:“你认得我?” 崔文鸢回答:“公主贵人多忘事,您曾给我一个花冠还有一盒薄荷香膏。” 李凌冰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 李凌冰觉得更有意思了,这?就?是那个能够拿走严克铜钱的女人? 她仔细打量崔文鸢,觉得这?女人的确挺美的。 李凌冰淡笑着绕到崔文鸢身边,唤一声:“四弟妹!”她看到严克身子滞了一下,想?动又不敢动的样?子惹人嫌,于是牵起崔文鸢,暗中踹一脚严克,他依然岿然不动,她把崔文鸢牵起来,引到严夫人面前,“来,我们?认认婆母。” 严夫人有些?头疼,佛珠转得越来越快。 崔文鸢正欲行礼。 严克一步跨过来,架住崔文鸢的手?臂。他与李凌冰各执一条手?臂,把崔文鸢挟在中间,一个把她往地上按,一个把她往上面架,场面一时有些?微妙和焦灼。 严克盯着李凌冰,“你听?我说?,我以为她是——” 一个“你”字哽在喉,他说?不出口。 一来,这?像是个顶假的借口,说?出去人家未必信。 二?来,连他自己也不确定,崔文鸢是他什么人。 自己也不知是真是假,这?才是最致命的! 严夫人闭上眼,说?了一声:“够了!” 李凌冰和严克同时放手?,这?一放手?,把崔文鸢摔在地上。 崔文鸢呆望两人,终于把话挑破:“我和夫君是他失忆后?成亲的,以前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李凌冰长舒出一口气,又立刻吊起眉头,细白的额头拱起两座眉山,眸子死死盯着严克,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严克回答:“李之寒。” 李凌冰摇头,“这?是我告诉你的。”她咬住唇,一低头,想?了会儿,道,“你能忘记,也好,不——真好。” 严克想 弋? ?知道,忘记过去,就?是丢了自己,到底好在哪里。 他不知道,汝之砒|霜,彼之蜜糖。 有人也想?忘记过去。 崔文鸢捏着衣袖,小声问:“你们?能告诉我,夫君他叫什么?家里是干什么营生的吗?” 严克黑眸盯着李凌冰,显然也很想?知道答案。 严怀意道:“四哥他……” 李凌冰横插一句:“他叫严四,是严家的义?子,在东海参军,是个普通兵士。” 严怀意张嘴,又赶紧把嘴捂上。 崔文鸢很是失落,“啊——他不是官啊。” 严夫人与李凌冰对视一眼,接话:“他尚年?轻,总会出人头地。这?位——小娘子,你陪他回东海吧。私自离军可是大罪。你们?现在就?走,我给你们?准备盘缠,等东海的仗打胜了,你们?再回来。到那时,我会给你们?在京中买大宅安居。”说?完,她从头上取下一支珍珠白花簪子,插到崔文鸢头上,“头一遭见面,收下它,就?是我家新妇了。” 崔文鸢摸着珠花,心?已被盘缠和大宅二?字迷了,倒也没觉得失落。她看严克神情晦暗,心?想?这?个有情郎是没了,但没关系,只要把她的马车装得满满当?当?,这?一趟她不算白来。 严克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苦于没有证据。 李凌冰吩咐小霜:“去把我的嫁妆移一半给她。”她走过去,牵起严克的手?,把他引到大门外,前一刻还笑眯眯,下一刻就?冷了脸,不由分说?把严克推出门,“严止厌,我祝你夫妻和美,子孙满堂。下一次再见——”她顿住,把目光从严克脸上移开,“或许——我们?不会再见。” 严克盯着她,没有说?话。 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念头犹如燎原之火,在他心?间烧。 李之寒,你休想?丢下我。 50-60 第五十一章 严克骑在马上, 穿过川流不息的大街,跻身茫茫人海。他把自己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企图弄清楚自己是谁?要做什么? 有人从人群里认出严克, 驱马朝他挤过来, “君侯许久未露面, 是去哪里风流快活了?你?不在京里,我们兄弟都觉得没意思, 喝酒都找不到对?手?。走, 今日无事, 我们痛痛快快去喝上几斗!” 严克与他并肩骑马,笔直的身子在马上晃啊晃,低头凝眸, 对?那人笑一下, “好,我们走。” 崔文鸢从马车里钻出来, 手?中?还抓着一片金叶子, “你?去哪里?不出城了吗?” 那人睨一眼崔文鸢, 嬉皮笑脸问:“君侯,成亲了?好福气, 人不风流枉——” 严克把?刀横到那人下巴, 手?抖一抖,利刃出鞘,敛出寒光,“玩笑归玩笑,女人家不是给你?调笑的!” 那人尴尬笑笑, 头晃过刀,“君侯真是怜香惜玉。” 两马一车行到街口。 严克对?崔文鸢说:“姑娘, 我们就此别过。谢谢你?一路照顾,日后?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可来玉京城找我,严某力所能及,愿报你?的恩情。” 崔文鸢藏在车帘后?面,“你?给得已?经足够多了,我想要旁的,你?也给不了。你?放心,我不会来找你?。”她顿一顿,“你?真的不回东海去吗?那里比京城美,人也和善,我在那有一爿绣庄,可以过上安生日子。” 严克牵动?缰绳,掉转马头,跑过马车之时,抛出一句话:“姑娘,走了,但愿我们不再相见。” 严克与公子入了一家酒楼,豪饮几斗酒后?,他从公子嘴里套出很?多话。 他是谁? 他终于?知?道了。 但定州侯严克只是一个陌生的身份,如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被人强行套在头上,内里却是空的,任凭他挺胸直背,就是撑不起来。 他还没能找回自己。 严克向公子打听?李之寒的事。公子起先不明白他说的是谁,提到是严家娶的新妇,公子才滔滔不绝说出玉璋公主的遭遇。 公子纵然是纨绔,也免不了骂一句:“公主远嫁,使我中?州男儿脸上无颜色。” 严克听?完,仰头灌下一杯酒,站起来,问:“哪里能找到那个鞑靼人都善?” 公子喝得醉眼迷离,反手?撑在地上,“此处不远有座赌坊,那个鞑靼九大王最喜滥赌,这个时辰,你?一定能在那找到他。” 如果他还是君侯,必然深思熟虑,徐徐图之,然后?以暴制暴。 但他不是君侯,只是这中?州故土上一个最微末的乞丐——他为心事而?痴狂,甘心为报国而?抛头颅!洒热血!然后?,依然是以暴制暴! 严克寻到公子口中?的赌坊,走进去,第一眼就瞧见那个都善——不用他人多言,严克就知?道是他——放眼整个赌坊,唯有这些?鞑靼人穿着异族服饰,束着异族发式,举手?投足之间惹他莫名生气! 都善是这群人中?最惹人嫌的! 赌桌边挤满了面红耳赤的人,他们将?空气搅得又混又浊,每一张脸都是滚烫而?癫狂的,吆五喝六,瞪着桌上那些?冰冰冷冷毫无生命的物什。 都善在摇骰子,赌桌周围太热了,他褪下一只袖子,绑在腰上,横出一条筋肉虬结的粗手?臂,双手?包住骰盅,放到耳边,边听?边摇边喊。 所有人都在探头望那骰盅。 严克绕到后?面,取下刀,用刀尖破开人群。 原本?热情高涨的看客腰间突然触到一股凉,转过头,刚想骂一句娘,见到一柄利刃搁在腰间,立刻滚到一边去,连叫也不敢叫。 赌客们很?快给严克让出一条道。 鞑靼人自有几个硬手?跟在都善身旁,他们反应很?快,立刻拔出弯刀,像潮水般向严克涌来。 但,严克的刀更快! 他一刀劈开赌桌,骰子银子票子在空中?飞舞,惊得人群尖叫着四散。 他没有劈歪。 他要让都善在死前,看清楚是谁杀的他! 严克冲上去,右手?持刃,左手?手?臂压住都善的胸口,把?他压到一桌子碎银间。都善的胸口挺起,又被严克押下去,黑眸死死盯着都善,“记住了,小爷叫严克!是这中?州最最普通的男儿。我们中?州不嫁你?女儿!” 鞑靼人从后?面劈下刀锋。 严克回身,仪刀划空,“哐哐哐”斩断蛮子的弯刀。 严克又快速回身,手?起刀落,砍下都善的头颅。滚烫的血喷在严克脸上,他沉一口气,用袖子抹掉脸上的血,睫毛上也挂着血珠,他甩甩头,冷眼盯着鞑靼侍卫。 严克把?头丢到地上,一字一顿:“杀鞑靼九大王者?,是我定州侯严克。” 狼崽都杀了,不在乎再杀几只狈! 严克与鞑靼侍卫杀成一团。 玉京城最大的赌坊里多了几条异乡人的魂儿。 中?州鸿胪寺的官员躲在赌坊二楼,见严克把?鞑靼使团的人都杀尽了,才从楼梯上连滚带爬滑下来,连连给严克作揖,“啊哟唉哟,我的好君侯,你?可给圣人闯祸了。你?把?使节杀了,这议和之事还怎么谈得下去!” 严克折起手?臂,把?刀横在手?肘上,缓缓拔出来,用衣袍擦掉刀上的血,他冷哼一声,“议和不了?呵,正合老子心意。” 官员用袖子擦额头的汗,“劳烦君侯随我进宫一趟,把?事情向圣人禀报清楚,余后?怎么办,还得让圣人与光王决断。” 严克封刀,走出赌坊,一脚把?都善的人头踢到大街上,任一颗狗头千人踩,万人踏。 甭管其他人乐不乐意,反正他严克心里舒坦了! 严克不记得李淮,自然忘记他是个软骨头。 倘若一朝之君是个软骨头,那这个朝廷从上到下必然长满了软骨头,软骨生疮,一直烂到根子里! 严克质问李淮:“这个亲是非结不可?这个仗是决然打不下去?” 李淮盯着严克,“他们都说,严氏只出武夫,族中?子弟个个喜战好功。你?父亲严通儒一直以第四子文采出众为傲,更是放话你?严四习文不习武。这大话为你?在朝中?招来多少青眼?先圣人在时,你?凭一手?好青词得以在御前行走,多少皇子权贵想要拉你?入幕,连母后?与姐姐也被你?所蒙蔽。如今看来,你?严四却是最徒有虚名的一个,竟比寻常武夫还要蠢笨上三分,在朗朗乾坤,圣人治下,罔顾国法,随意地杀人!” 他们是谁? 自然是那群软骨头。 严克说:“我杀的是寇,不是人!” 李淮道:“议和只是权宜之计,严四你?看不透?” “权宜?”严克哼一声,“等同于?软弱。” 李淮目光犹如石凿,“严四,你?骗不了我。你?不是看不透,也不是想充大英雄,你?是要演情种——不——的确是要做英雄,要做属于?一个女人的英雄。” 严克的目光暗下去,被人戳破伪装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牵涉到家国大事,一切小儿女□□都被视为矫揉造作。 他心里明明白白,自己杀都善的理由并不光彩,只是躲在家国大义后?的自私与卑劣,令他在一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如蝼蚁。 他后?悔吗? 自然是不后?悔。 大殿之上,圣人李淮盯着混身挂满鞑靼人血的定州侯严克,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可谓是疑也,厌也,怒也,畏也,“定州侯,你?给朕捅了一个天大的娄子,也害了姐姐。” 严克对?上李淮的目光,“你?还是要送李之寒去定州?” 李淮冷漠回答:“是。” 严克这才看清,这个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中?州之主怯弱至极,竟不如边疆战场上一个最普通的兵士。将?士尚知?国仇家恨,杀身成仁,他们浴血奋战,不是为了自己的主子送女人去求和的! 这一切真像是个笑话! 然,李淮终究是中?州之主。 代?为摄政的是那痴道的光王李宜。 严克么,只是个连封地都在敌寇手?里的小小定州侯。 严克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却没有地方去使力气,他的气息越来越浊,鞑靼之血在他脸上干涸成紫黑色的斑块,他说:“我杀了鞑靼王子,自投领罪,请圣人把?我当成赔罪之礼,与公主一同送往定州。” 李淮露出惊异之色,不一会儿,腔中?发出大笑,“你?能做到这一步,朕也没想到。姐姐一定不会高兴,她费尽心力给你?们兄妹挣回来的自由,你?就这样轻飘飘弃之一边。那么,就如定州侯所愿,送你?去定州城。” 严克不愿向懦弱之人行礼,转身,离开。 李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严四,那定州城可是鬼门关。朕会想办法救姐姐回来,至于?你?——朕可不会捞你?回来。严氏与鞑靼人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那群蛮子非得把?你?抽筋剥皮不可!你?要是真能从定州城活着回来,朕的江山干脆也由你?来坐!” 严克并不去理会李淮的嘲讽。 一切的一切,他严止厌自己承担。 就算是一条路走到黑,就算后?世史书说他蠢,他也认了! 谁让他失了记忆,失了桎梏,心甘情愿为一人赴死呐! 元狩二年,春末。 当李凌冰以公主之身、严氏之妇嫁去定州之时,她从车撵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嫁的车撵如同一座牢笼。 她心想,那个人可千万不要来。 当严克以囚虏之身、严氏之子被押去定州之时,他在囚车里回望渐渐远去的玉京城。 送押的牢车就是困住他的笼。 他心想,那个人可一定要等着他。 他们都是一类人,再多的牵挂都不会宣之于?口。 严止厌,别来。 李之寒,等我。 第五十二章 他们在官道上相遇。 按计划, 送亲队伍从剑南道出关,北境上将军高晴于白马关外,率三千武卒恭候玉璋公主与定州侯。 一入蜀道, 大雨连绵。 李凌冰掀开车帘一角, 遥望囚车中的严克。 他神情萧索, 身?上衣衫单薄,背靠囚栅, 右脚膝盖折起, 右臂放在膝上, 与她蓦然对视,笑了。 如线雨丝打湿他黑色的衣袍和头发。 李凌冰放下琵琶,将琵琶与严克的仪刀并排横陈, 抓了一把干果在手心, 又取来油纸伞,对跪在两旁的宫女道:“掀帘, 我要出去。” 宫女低头挽起车帘, 吩咐驾车的内侍:“停下, 公主要下车撵。” 李凌冰的伞先戳出去,打开伞, 一抬头, 雨丝濛濛扑在脸上,有一丝微凉,她赶紧倾斜雨伞,小心下车撵。她朝囚车走去,素白裙摆被湿泥所染黑, 绣鞋一次又一次陷进淤泥里,她并不?在乎。 李凌冰在严克的注视下爬上囚车, 一把油纸伞微微倾斜,她给?严克遮去半个?身?子,却把自己沐在雨中。 跟随的宫女想要执伞,却被她命令回车撵。 送亲与送押的队伍停了。 兵士们遥遥望去,素白的公主和囚车里的定州侯隔着木栏栅在说话。 李凌冰道:“你把伞自己拿着,我手酸。” 严克举起双手,“哐哐”晃动手腕上的铁枷锁,“爱莫能助。再说——”他嘴角勾起,“拿了,你就走了。” 李凌冰蹲下身?,将油纸伞举过头顶,更倾斜一些,伞面打下阴影,照得他的脸更加棱角分明,黑眸更加深邃,她问,“想吃东西吗?”她摊开手心,各种果干铺在上面,“选你爱吃的。” 严克伸手,枷锁丁玲作响,选了颗花生放在嘴里,嚼了嚼,是香的,甜的。 李凌冰举伞举得手酸,干脆丢了伞,抱住膝盖,任凭雨打素裙,一双琥珀眸子盯着严克,问:“还吃吗?” 严克说:“想吃桂圆,就是剥壳麻烦。” 言下之?意?——是要她剥。 李凌冰双指夹起一颗干桂圆,“噗”一声磕在他额头,磕碎了,挑出肉,塞到他嘴里,“吃吧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严克嚼着又甜又腻的桂圆肉,舍不?得咽下去。 李凌冰问:“严止厌,你为什么要来?” 这话既是问他,又是怪他。 严克想了想,“我不?记得以前的事,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君侯。我想把你托付给?谁,但是所有人我都想了个?遍,我找不?出那样的人,或许我根本就不?认识那样的人,又或者说——我谁都不?放心。” 李凌冰闭上眼睛,压下心中那颗蓬勃跳动的心,淡笑道:“你可真?够傻的。” 严克咽下桂圆肉,问:“那你呐?又为什么要去嫁他?” 这个?他是谁? 是他二哥严潜? 还是鞑靼三大王博都察? 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她不?屑于回答。 李凌冰说:“你杀都善杀得对,就是这一子落得太急。杀他鞑靼九大王者只能是一个?无名之?辈。” 严克琢磨着她最后一句话,尝试用君侯的思维看文加君羊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去谋划这盘棋,他好像猜到她下面要说什么。 “弟弟与博都察早已?达成协议,暗中送都善人头回去,换一百万两黄金。都善身?死的消息传到金帐王庭,鞑靼汗王只会认为他是染疾暴毙,杀亲弟的嫌疑也自然落不?到博都察身?上。但你定州侯当众砍人头颅,令家仇成了国恨,中州丢了一百万两黄金不?说,也陷你于生死绝境!”她顿一顿,“严止厌,为了这么个?畜生,赔上你的性命,我替你不?值。” 杀都善只是一个?行为,并不?是意?气用事。 值不?值,为了谁,只有他心里门清。 严克说:“你和圣人谋划深远,我却只想顾着眼前。” 李凌冰叹一口气,“我忘了,你脑子坏掉了。从前的严止厌会顾着父兄母妹,无论遇上什么事,都是暗中谋划,步步为营,绝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严克无言以对。 他心想,那个?严止厌真?是可恶,真?心人是眼前人,瞻前顾后,不?像个?男人! 所幸,他不?再是君侯。 李凌冰蹲累了,干脆坐在囚车上,靠着木栅栏。 严克问:“在落雨,你回车撵吧,别着凉。” 李凌冰说:“在这里和那里都是一样,反正都是牢笼。” 严克道:“都是牢笼,我们一起闯出去。” 李凌冰笑出声,“严止厌啊严止厌,受不?住你这张嘴,怎么想,都是一张乌鸦嘴!” 严克愣了一下。 啊,原来他说过啊。 什么时候? 真?希望她能多讲一些他们的过往。 严克说:“我隔着帘子,看你在习琵琶。” 李凌冰挑一下眉,“琵琶是用听的,别用你的狗眼乌子看!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这一路行到定州,少?则三四月,多则五六月,我总要找些事做消磨时光。” 严克问:“你喜欢琵琶之?音?” 李凌冰回答:“不?喜欢。习琵琶是因为抱着好看,我要仿昭君出塞,就算日后注定要回朝,也不?能白跑一趟,我李之?寒必要在史书上留下一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谈。” 严克道:“古时杨妃喜道袍,昭君爱琵琶,你学杨妃昭君就够了,千万别学西施貂蝉!” 小狗崽子到底是小狗崽子! 就算是失忆了,说出来的话还是会噎死人! 西施貂蝉怎么了? 美人还分高低贵贱?不?就是因为人家用了美人计嘛!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们男人好色! 李凌冰没好气道:“我就是乐意?。只要能装好看,四大美人我一个?个?学个?遍,美人无人欣赏,是天地不?容,是暴殄天物!” 严克憋着笑,问:“你瞧瞧这里的人,除了我哪个?人拿正眼瞧你?” 李凌冰哼了一声,手指戳向?兵士,“他们是碍于身?份,不?敢看我,而你——”她又尖又细的指腹对准严克,“是胆大包天,觊觎兄嫂!”没一会儿,又上指青天,“谁说没人看我?举头三尺有神明,说不?定,你那死鬼二哥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你我。输仗不?输人,作为他的新?妇,我可得给?他长?脸,怎么漂亮,怎么折腾!” 严克的笑是慢慢挂上嘴角的,他觉得她可爱得紧,又可恨得紧,那笑意?荡到心里,竟有一丝丝苦。 他开口:“再喂我吃一颗桂圆。” 李凌冰用手指在掌心拨弄一阵,抬起头,“没了,吃颗苹果脯吧,一样很甜。”她把果脯喂到严克嘴里。 严克嚼一嚼,果然清香四溢——甜得很。 这一夜,他们没能按计划赶到驿站,只得在野地里安营扎寨。兵士们聚拢在篝火旁吃饼,闲聊。厨娘在熬汤羹——为君侯熬肉羹,为公主熬蔬菜羹。 李凌冰卧在青庐帐中的毛毯上,宫女正在为她烧炉煮茶。帐子里的烛火很亮,她支着头,目光落在灰白色的帐子之?上,沉默不?语。 帐子之?后是禁锢君侯的囚车。 严克身?后有篝火,影子挂在半透明的灰帐上,形如皮影戏里的人。 李凌冰定定看了一会儿,空出的手摆出蝴蝶的样子,在身?前飞啊飞,然后落到那个?人的影子上,隔帐轻轻触碰一下他。 他不?会知?道的。 一帐之?隔。 帐内,有蝴蝶飞起。 帐外,蝴蝶被另一个?人抓在手心,放到风里。 严克折起膝盖,望着帐子里的人影,头撞到木栏栅,不?觉得疼,一次又一次撞,撞得脑袋麻,连带着心也麻。 从玉京城出来,他就一直看她,她肯定是知?道的。 几日后,他们来到松州。 李凌冰对松州很熟悉。上辈子,她随严克在松州打仗,度过了三个?寒暑。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松州话,认得松州城的大街小巷,对盘踞在松州的各方势力如数家珍。 算起来,李凌冰这一次到松州比上辈子要早上几年?。她隔着车帘子打量松州城,努力与自己的记忆相贴合。 松州城还是那座松州城,连一砖一瓦都没有变。命运的锁链环环相扣,车轮又压上旧的辙痕,严克与她还是踏进这座蜀地之?城,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喜欢撸猫的少?年?——为他们披荆斩棘。 李凌冰下令,他们要在松州城中待上十日。 一入松州城,严克就发现?,一直跟在李凌冰身?边那个?小道士没了踪影。那个?小道士曾救过他的命,这份恩情姑且就按在小道士的主人身?上。 严府派了二管家和十多名仆丁跟了严克一路。细心如李凌冰,早就发现?严克与二管家正在谋划什么事情,不?过,她正忙于自己的盘算,一时顾不?上严克。 那日午后,蜀中又逢大雨。 李凌冰正在榻上午睡,突然被吵嚷之?声惊醒,门外“叮叮哐哐”响起兵刃相交的声音。 李凌冰心里打鼓。 怎么比计划好的早了几个?时辰? 不?是说好入夜才动手的吗? 李凌冰从榻上蹦起来,下榻趿鞋,从架子上抽下一件衣服,才穿了半只袖子,门“哐”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伙儿头戴绿巾的蒙面莽汉冲进来,足有二十来个?。 宫女们吓成一团,跪在地上发抖。 绿巾汉子左右一望,目光捉到正在穿衣的李凌冰,手臂一扬,“是她,带走!” 李凌冰抄起桌案上的灯盏就往那群人身?上砸,身?子闪到衣架子后面,与他们老鹰捉小鸡般虚晃一阵,逮到机会,冲出去想逃,却被为首之?人从后拦腰端起,脚拼命踢,也挣脱不?得。 她支开大部分兵士倒是让人钻了空子。 谢忱也被她派出去了! 李凌冰挣扎一阵,意?识到自己逃不?掉,干脆任由绿巾汉子们像传花鼓一般将她传到驿站外,横腰挂到一匹黑马上。 马儿的臀受了一鞭子,奔跑起来,上上下下颠簸,撞在她小腹处,撞得她都要吐了。 所幸,上马前,她看到严克的囚车空了。 最近坏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也只有这么一件事随了她的愿。 李凌冰在心中想,她身?边亏得还有一个?好用的谢忱,如果没有他,严克真?的就要入那鬼门关一般的定州城。 放她一人去斗,足够了。 何必又去折中州最好的将? 那个?人还要上阵杀更多的寇呐! 但,她又可曾想过,是谁冒着倾盆大雨,千辛万苦来劫的她? 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人。 第五十三章 李凌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谢忱搞错了?让他去抢严克, 却误抢了她。 但绿巾汉中没有谢忱。 她随后又意识到,囚车里脏兮兮的男人和软榻上香喷喷的女人?是不会被搞错的?! 绿巾汉就是冲着她玉璋公主来的! 李凌冰决定自己逃出魔爪! 她的?腰折在马脖子后面,趁那人?驾马, 目光没看她, 悄悄从发间扯下一支珍珠钗, 藏在袖子里。 马匹快出城之时,绿巾汉子们四散开, 分批过城关。 李凌冰抓到了机会, 翻过身子, 用?左手刺绿巾汉,这一招是软绵绵的?,又慢, 被绿巾汉一把抓住手腕, 他道:“小?娘子,别整这些女人?的?花架子!没用?的?!” 绿巾汉的?话才说完, 才看到她手里是空的?, 女人?竟然还在笑。马匹突然失控, 一声仰天长?啸,扬起?前?蹄, 两人?往马臀滑去, 随后又是一颠,马后蹄剧烈踢起?来,前?蹄折跪,把两人?摔下来。 绿巾汉子这才看清楚——马脖子上插着?一支白色的?钗。 这小?女子竟然懂得声东击西! 她是妖精吧! 绿巾汉子被马压着?下半身,动弹不得。 李凌冰被摔下马, 半边身子麻得发木,也顾不得许多?, 挣扎起?来,一跳一蹦钻进旁边的?小?巷里。 天上乌云密布,“轰隆”一声响起?春雷,蜀地?又要逢上一场大雨。 李凌冰穿梭在大街小?巷,四周皆是戴绿巾的?汉子与眉毛涂朱的?汉子在骑马奔跑。 他们在追捕两个人?。 雨丝似针线,由稀转密。 风淅淅,雾茫茫,雨濛濛。 一声又一声雷响,闪电一道又一道照亮昏暗雨巷。 李凌冰逃到一条巷中?,巷口有凸出的?石门,她跑不动了,藏在石门凹陷里喘息。 一队人?马从她身后呼啸而过,犹如雷奔。 巷子陷入热闹后的?死寂。 李凌冰回?过身,趴在石门上,小?心打量对巷的?情况。 她看到了他。 绿巾汉子找不到她,他却抓住了! 真是见鬼了! 到底为什么啊!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她香啊! 李凌冰与严克隔街对望,他们之间隔着?蜀地?的?多?雨,绿巾与赤眉的?疯狂追捕。 人?和物都成了身外事。 彼此之间,他们只能看到彼此。 傻子…… 李凌冰像贪玩的?猫被捏住了后颈,迅速把身子藏起?来,背靠石门,眼睛发涩,喉咙发干。 她望天,细雨扑面,微凉。 天空响雷,街上又跑过一群人?马。 然,说到底,她还是贪恋对巷那双黑眸,拼凑零零碎碎的?勇气,想?再偷瞄一眼。 巷子那头空了。 连带着?她的?心也空了。 李凌冰回?身撞在坚硬的?石门上,身子滑下来,抱着?膝盖,哭。她只会轻声哽咽,咬着?下唇,任凭泪珠无声落下。 她是修道修佛的?太真子——从来不会大大方方亮出自己的?软弱,神女之哭,自该为国为民!哪里能为一己私情? 她瞧不起?自己! 明明是她放他走的?。 怎么人?真的?走了,她又舍不得? 女人?啊,真是无用?的?笨蛋! 女娲娘娘在捏她的?时候,没有用?泥,用?了水! 她现在可不就是水做的?人?! 她埋头于?膝盖间,缩成一个球,从呜咽化为小?声啄泣。 然后,一个黑影罩住她。 一个轻柔的?嗓音告诉她:“别哭,我在。” 她的?身子滞住,然后,把脸在膝盖上狠狠抹了抹,抬起?头,眼红得像只兔子,眼角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恶狠狠道:“严止厌,滚回?战场上去!那里干净,生死全凭本事。” 严克的?薄唇抿紧,将她拉起?来,“走不走,留不留,全看你。” 李凌冰不敢看他的?眼睛,撇头咬牙:“我不会走的?。” 严克道:“那么好,我们一起?回?去。” 李凌冰陷入彻底的?疯狂,用?拳头砸他,不留情面狠狠地?砸,“傻子!傻子!既然逃了,为什么还要回?来!白马关外全是鞑靼探子!我只能救你这么一次!只有那么一次!” 那拳头落在他胸口,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因为那拳头全都打在他心上,“巧了,我也是这样想?。” 下一刻,她落入一个久违的?怀抱。 她起?先?还挣扎,渐渐安静下来,知?道自己逃不掉。 天上的?雷还在响,雨还在落,人?马还在奔腾。 街上好热闹。 却也好安静。 路人?走过,会瞧一眼他们,摇摇头,叹今朝的?男女过于?孟浪。 绿巾与赤眉同时发现了这条隐巷。 谢忱握着?刀站在巷那头。 严府二管家扯下蒙面,立在另一头。 严克脚边有不知?被何人?丢下的?蓑衣,他捡起?来,盖在二人?头上,然后把她压在石门上,吻她。 他口渴啊。 离经叛道也好。 违背伦常也罢。 他只想?好好吻她这一次——不,还有下一次——好多?好多?下一次! 蓑衣之下,暗无天光,天光在他们心间,彼此照应。 她起?先?是抗拒,舌头破过齿关,引的?爱意生芽,钻出来,沉沦,回?应,纠缠,势均力敌。 她都要喘不过气。 用?虎牙咬破他的?唇。 血味充斥口腔。 他却不停,仍是迫切索取。 眼前?之人?已不是那只小?狗崽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长?高了,长?壮了,变得骨肉相匀,瘦而不柴,像只多?汁的?肉包子。 她馋肉啊! 蜀地?是多?雨,亦多?情,情与欲湿湿黏黏的?,浸透灵与肉,血与骨。 眼前?之景滚烫如沸水,烫红了多?少双眼睛! 绿巾与赤眉同时散了。 只有谢忱,如朵乌云落在屋檐之上,额发遮住了他半张面容。 拥吻过后,他们分开,各自定一定心神,凉一凉热血。 浑身湿透了的?公主与定州侯平安回?到驿馆门前?。 李凌冰想?走进去。 严克不让。 李凌冰心跳漏半拍,抿抿干透的?唇。 难道他还没够? 她想?溜,又给他捉住,拎回?来拽在身旁,“别动,门口那几个不是原来的?兵。” 李凌冰眨眨眼,目光移到驿站门口那几个兵,看不明白。 严克解释:“跟你来的?那些兵从没上过战场,眼睛都是死的?木的?,现在这几个眼睛都像鹰。他们从没把背后露出来,一看就是出身关外,时常要应对野兽的?偷袭。关内雨水充足,不会有兵挂水囊,他们易得了服制,改不了习性。” 带兵打仗的?事,李凌冰不太懂。 不过,听他一番分析,瞬间觉得就是那么回?事,原本寻常的?兵也透出些古怪。 严克看向?停在不远处的?一顶轿子,“你看那边的?轿子里边藏着?个人?,等在那里,刚巧能看到驿站门口的?情况。” 李凌冰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顶朴素的?轿子。轿子前?后没有轿夫,只立着?一个年轻男子,轿帘偶尔一掀,从里边伸出一只细白的?爪子,递给男子一页纸。男子会细细看了纸,然后凑近轿窗说几句话。 李凌冰说:“看来门口的?兵就是轿子里的?人?换的?。那人?不肯露面,最好能逼出他的?庐山真面,否则,揪不出背后的?鬼,只会打草惊蛇。” “李之寒啊李之寒——”他故意顿一下,引得她侧目而视,他嘴角挂上笑,“真是深得我心。”他捻去她发间的?一只甲虫,屈指弹掉,“想?赶鬼出洞,那还不容易——鬼怕秽物啊!” 严克突然皱眉,有些犹豫,问:“你身上有钱吗?” 李凌冰摇摇头。 严克道:“只有这一个难处,我身上也没有钱。” 李凌冰暗骂一句,缓缓撩起?两只袖子,左边挂着?一只金臂钏,右边藏着?一只翡翠镯子,横举到严克眼前?,“你看看,要哪个?” 严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绝了! 想?什么,她都有! 他们合该在一起?的?。 严克用?手指戳戳金子,“你别心疼,我以后给你买更多?。”他湿腻腻的?指腹推在金臂钏上,才发现女人?家的?东西太精细,他弄不下来。 李凌冰纤指一绕,轻易就褪下臂钏,丢到他怀里,“我看你怎么捉鬼。” 严克抓着?臂钏,玲珑一只,手里掂着?,倒是比金子本身的?重量还重。他并?不喜欢用?女人?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她的?。可他没办法,狱囚身上哪有钱?除了脖子上那枚假铜钱,他一无所有。 严克寻了一群夜香郎。 夜香郎肩膀上挑着?扁担,前?后的?木桶里装着?快要溢出来的?“黄金”。 严克十分不舍地?把金臂钏交到了他们手里,用?手指戳戳那顶轿子,吩咐他们不要泼错。然后,他拉着?李凌冰躲得远远的?。 严克站在她身后,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横臂挡在她脸前?,用?湿袖子小?心捂住她的?口鼻,轻声道:“忍一下,要是觉得脏,可以闭上眼。” 李凌冰眼睁睁看着?夜香郎把金汁泼到那顶轿子上,然后,那群人?抱头跑了,嘴里大喊:“贪财了!贪财了!” 轿子里的?人?咳嗽着?跳出来,用?袖子捂脸,逃到旁边站定,低头拍袍子,好一会儿,才把袖子放下来,朝着?年轻男子手舞足蹈比划。 严克看着?那人?。 不认识。 只觉得这个人?奇怪,不会说话,只会跳舞,跳得还不怎么好看。 李凌冰却认得。 那不是被严克弄哑,又被放到北面去种田的?临光侯嫡孙——孙覃嘛! 他不在北面好好种田,到关中?来做什么? 李凌冰在严克臂弯里缩一缩,抬头去望严克的?神情,头顶擦过他略扎的?下巴。 他察觉她在动,猛然回?过神,问:“你认得他吗?” 唉,还是呆的?! 李凌冰细细解释了他们与孙覃的?恩怨。 严克觉得此人?来,怕是来寻仇的?! 临光侯一家已在边境扎根数年,本境地?方势力盘踞,人?心浮动,严克和李凌冰都吃不准孙氏的?情况。 更何况,严克已不是从前?的?严克,少了记忆,他的?行动一直是莽的?。莽则乱,乱则败,眼看着?白马关近在眼前?,偏偏遇上这么个死敌!北境不比中?州,前?有鞑靼这条狼,后有临光侯这只虎,谁都不好对付。 严克真的?吃不准,自己能不能护住李凌冰。 还是那句话,把她交给谁他都不放心,除了白马关外的?高晴——中?州最年轻的?上将军,他或许可以。但,高晴远在关外,他们与白马关,还隔着?半月的?脚程。 严克决定带李凌冰单独出关,与高晴汇合。 就是不知?她肯不肯。 她这个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脾气有点?倔。 严克小?声问:“李之寒,你愿意——” “你愿意”这三个字李凌冰熟,听得烫耳朵,怎么这个时候,他又要提这件事!不等他说完,她就大声回?答:“我不愿意。” 严克有些急,又有些气,“你都没听我说完,你就说不愿意。” “那好,你说吧,无论你扯什么理由,反正——” 严克直接用?话封住她的?嘴,他还想?用?别的?什么封,但已经让他得逞一回?,时间那么短,他还没生出第二次的?胆子,“你愿意和我出关吗?去找高晴。” 李凌冰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尴尬,“啊——你要说这个啊。” 严克想?解释这么做的?原因。 李凌冰却道:“可以。让送亲这些人?在前?面给我们当幌子,我们走小?道,的?确会更安全些。严止厌,你想?得周到,我跟你走。” 她就这样答应了。 严克可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服她,如今只能烂在肚子里。 他抱怨自己的?胆子没能生发得更快些。 一个吻,远远不够! 第五十四章 李凌冰被严克藏在客栈里, 自己偷回驿站,去窃仪刀和盘缠。他是上半夜走的,到第二日天明也没回来。 李凌冰也没睡, 在房里煎了一晚上茶。滚烫的茶汤泼出来, 被她一次又一次倒掉, 再起一壶新茶,折腾来折腾去, 一口茶也没喝。 辰时, 房里的窗户被人从外面顶开。严克跳了进来, 手里抱着?刀、包袱和李凌冰的琵琶。 李凌冰先闻到血味,心提起半颗,目光一寸寸凿着严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两京里那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总以?一袭黑衣示人。黑衣很难看出血迹。他现在的衣服很干净, 不像是受了伤。 严克把琵琶抱过来,塞到她手里, “给你路上?解闷。” 李凌冰抱着?琵琶, 随意拨弦, 发出?阵阵清音,“你——没受伤吧?” 严克笑了一下, “没有?。我?怕有?人跟踪, 在城里绕了一夜,把自己都绕晕了,好不容易记起路,才耽搁到现在。”他看到她眼底的两团青紫,“你没睡?一直在等我??哎, 你不该这样的。” 李凌冰摸着?琵琶,“白日里睡觉, 更安全些。”她放下琵琶,走到榻边,脱了鞋,爬上?去,朝着?里边卧,留给严克一个背影。不一会儿,她手臂撑起来,抓了被褥与一个枕头,丢到地上?,“你睡地上?,没有?意见吧?” 严克走过去,把被褥铺好,枕头摆好,刀塞在枕头下面,一样躺下去,闭上?眼,道:“没关系。” 过了大?约一个时辰。 严克轻声?问:“李之?寒,你睡了没有??” 榻上?的人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严克听着?她舒缓均匀的呼吸,又问了一次:“李之?寒,你睡了没有??” 李凌冰依然没有?回答。 严克又唤一声?:“李之?寒?”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的鸟叫声?和屋外偶尔有?人走过的脚步声?。 严克又等了半个时辰,才慢慢爬起来,走到桌边坐下。他回望一眼榻,确认她已睡熟,才缓慢褪下上?衣。他的左面后肩处扎着?一支箭,箭尾已被折断,箭只探出?皮肉半寸,箭头扎得很深,四周的肉呈黑紫色,筋骨都爆出?来。 严克站起来,试着?抬动左臂,这一动,牵到伤口,令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他又回看一眼榻,她还睡着?。他从一旁的铜盆里拿起白巾,咬在嘴里,用右手拧干,然后,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试图擦干净创口。 “还是我?来吧。” 严克猛然转身,看到李凌冰已从榻上?起来,用柔柔的目光望她,没有?穿鞋,赤脚向他走来。她抓过严克手里的白巾,边擦拭创口的血污,边叹气?,“我?就知道。我?明明闻到血味了。驿站之?行出?了什么意外?” 严克只得和盘托出?:“姓孙的果然动手了。死了有?一半的兵士。姓孙的手下一个个用弯刀和快弩,招式诡异,怕是鞑靼人。” 李凌冰问: “那么——孙小侯爷是投敌了?” 严克想了想,道:“吃不准。出?卖故土,与人作?奸,是男儿最卑劣的行径,我?不了解孙覃这个人,不好妄下结论。” 叛/国——对于严克这样的人,的确匪夷所思。 他自小受的是忠义报国之?训,又以?父兄为榜样,坚信国仇家恨大?过个人恩怨。一个人可以?与人有?私怨,但绝不能为私怨而背叛故土。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了最后,还是为权欲所惑,起兵谋反,杀了她弟弟。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句句肺腑,全是真心,但真心也会变,真心变冷,更伤人心。 李凌冰转而问: “谢嘉禾和你的人怎么样了?” 严克回答:“他们走散了。我?倒不担心他们,小道士和二管家他们有?自保的能力。就是——” “就是——我?们是他们的主子。我?是临阵脱逃,你是将帅弃兵,你我?都是只顾自己,不顾他人的小人。但是,严止厌,不管他孙覃有?没有?投敌,我?们都已经?走了,多想无益,不如早日与高雪霁在白马关汇合,再想办法寻他们回来。”李凌冰把白巾放到水盆里,黑紫色的血瞬间染红了水,她揉搓几下,又按在伤口上?,“我?得把箭拔出?来。” 严克问:“你不怕吗?” 李凌冰看着?严克赤/裸的上?身,光扫一眼,就看到许多伤疤——大?的小的,长的短的,细的粗的,新的旧的,足足有?数十条。她的指腹摸上?其?中一条微微隆起的肉/芽,道:“又不是第一次替你包扎。我?早就习惯了。” 前世,严克也带兵,只是作?为主帅,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需要他亲自冲锋陷阵。这一世,严克早早入兵营,隐姓埋名,实打实当过几年小兵,因此,受的伤远比前世的多。 李凌冰垂眸看着?伤口,“你到底是失忆,还是真把脑子摔坏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在外面乱晃一夜。” 严克说:“谨慎为上?。” 弩箭得用什么东西撬出?来。 李凌冰拔下头上?最后一支素钗,黑发披下来,她利落挽到脖子一侧,屋子里有?穿堂风,发丝还是被吹起来,如蜘蛛触角一般蒙在她脸上?,她干脆抓起头发,咬在嘴里,然后用钗一点?一点?撬出?断箭。 “叮”一声?,断箭掉到地上?。 李凌冰立刻用白巾压着?伤口,松开嘴里的发,坐到他膝盖上?,手环住他脖子,问:“疼吗?” 严克的黑眸盯着?乌发披散的李凌冰,哑声?道:“不疼。” 李凌冰说:“我?去买些金创药?” 严克道:“太扎眼了,熬一熬就过去了。” 李凌冰从他怀里起来,绕到他身后,用唇随意拣了他身上?一处旧伤压住,然后离开。 严克动了一下。 李凌冰问:“疼了?” 严克道:“不是,是痒。” 她把沾血的白巾丢到铜盆里,重?新上?榻,“严止厌,你需要好好休息。” 严克不明白。 他身上?是疼的,心里是痒的,脑袋是懵的,这要他怎么休息? 严克僵硬地躺好,目光所及,能看到李凌冰的小腿——那脚踝真是细,一只手都可以?握过来。其?实,相较于上?面,他一直更喜欢女人的腿。 严克不得不找些话题,冲淡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你为什么一定?要嫁鞑靼人?” 李凌冰心想,原来他并不知道。 也难怪,世人怎会了解她在后宫里与鞑靼九大?王的谈判内容。世人只知道一个结果——她玉璋公主要和亲鞑靼。至于为何是她,世人不在乎,为任何一个和亲的女子抱不平就足以?显得有?骨气?了! 李凌冰庆幸严克并不知道,却又不甘心他不知道,“曾经?有?个小姑娘,她被义父母教得很好,她一派天真,喜欢练武。某一日,她练射箭,点?醒了另一个小姑娘,救了很多人的性命。另一个小姑娘想报那个小姑娘的恩情。” 严克沉默。 李凌冰又道:“曾经?有?个小儿郎,他父亲残忍,母亲冷漠,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姐姐拉着?他的手,他拉着?姐姐的手,熬过了许多痛苦的岁月。那个姐姐贪暖,丢不下弟弟。” 严克隐隐有?些明白,“所以?,你是为了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儿郎。” 李凌冰道:“曾经?有?个人,在某个小姑娘最无助的时候,从一只野兽嘴里救出?了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把心都交给了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改变。” 严克发愣,“所以?,你也是为了那个人。” 李凌冰道:“对,为了他们,我?必须走一趟定?州。” 严克问:“那么你呐?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想想?为什么总想着?其?他人?” 李凌冰的喉咙发痒,又干又涩,良久,才道:“我?么,也不是好惹的,形势所逼,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好了,严止厌,话讲得够多了,我?和你都需要休息,不许再胡思乱想!”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没多久,李凌冰便匀了呼吸,仿佛睡着?了。 二人在客栈里养了三日三夜,没有?出?过房门,饭菜都送到房里。严克想起军营里止血的土方,让小二凑来锅炉灰、柳叶等物,舂碎,与蜜一起和成?糨糊,涂在伤口上?,渗血果然一日比一日少。 李凌冰日日都要沐浴。她在房间正中拉起一条帘子,躲在后面的浴桶里,一泡就是半个时辰。 严克看着?帘子后面氤氲上?升的白气?,听着?耳畔“哗啦哗啦”的水声?,觉得肩膀上?的伤好熬,倒是心痒难熬。 每次洗完,她都香喷喷的,薄衣还湿着?,披着?长发,引来一团水汽扑到他面前。她会坐在那里,小口呡白粥,夹一筷子小青菜铺在米粥上?,然后眨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他:“你怎么不吃?” 他只得装模作?样咬一口肉。 她自顾笑一下,说:“严止厌,记着?护住你的慧根,不要上?脑,容易出?事。” 他尬得埋下头。 朝夕相处几日,严克才知道,她从来不吃荤。 她说:“我?都习惯了,吃荤犯忌。” 可他记得,她很爱吃家禽的腿。 人的口味也是会变的吗? 李凌冰也发现了,近来,严克总是瞪大?他那双像桂圆核般的眼乌珠,眼皮子眨也不眨一下,愣愣看她出?神。看他的样子,伤应该恢复得很好,他们该上?路了。 严克建议他们装扮成?普通流民。 北境一直处于战乱之?中,从关外逃到关内的流民很多。流民逃得匆忙,过关,很少被查验过所,就算是被查到,也只需在衙门重?新登记户籍。但流民不得坐车马,否则会引来守城官兵的查验。他们既不想让孙覃的人找到,也不想与官兵起冲突。 那么,面对的困难只有?一个:李凌冰走不了长路。 严克找了一架竹椅,背在身后,让李凌冰反身坐在上?面。这个法子是严克瞧见有?父母用竹筐背孩子,突然想出?来的。公主身娇体贵,自然可以?被当成?孩子一样对待。 于是,四郎与团团儿化?成?一对寻常夫妇,从松州城启程前往白马关。团团儿坐在竹椅上?,抱着?琵琶,用一件水绿外袍盖住头和身子,以?此遮挡路上?车马卷起的飞尘。 热闹的街上?,小孩子围住他们,一路追随,喊团团儿“观音”。 严克买糖给他们吃。 孩子们一哄而散。 四郎背着?团团儿,一高一低,一前一后,出?了城关,没入翠绿竹径,离开了这多雨的蜀地。 第五十五章 小孩子把团团儿当成是观音, 成年人也一样。 他们来到?格聂山下?,一个名叫西岭城的多族混居之地。这里的人信奉佛教,战乱与饥荒令他们更加虔诚。 善男信女把格聂山奉为神山, 时常有人进山祭拜山神。 从白马关涌进来的流民与打算出?关的旅人们支起?帐子, 烧起?篝火, 以冷谷寺为中心,如星子射出?的光线, 架起一排排临时的居所。 西岭城里到?处都?是?老鼠, 白日里也能看到?敏捷的黑影从眼前一掠而过。佛教信众不杀生, 这条教规养得城中的鼠又大又硕,皮毛黑得发亮。 团团儿正在用木勺舀动蔬菜羹,搅了三四下?, 觉得手酸, 丢掉木勺,抱膝看四郎削木头。昨夜风大, 帐子的木插销断了, 他正在用木枝削一根新的。 没过多久, 传来一股焦煳味。 团团儿想起?火上的汤羹,赶紧抓起?木勺, 一触——勺子滚烫, 她又丢了勺子,甩出?一滴两滴汤汁,落到?手背,缩手都?来不及,叫出?声来, “四郎!” 四郎扑过来,捉住她的手, 把手背贴在他耳根子处,贴了一会儿,放下?来,转身去拿木勺,刚才?在团团儿手里滚烫的木勺到?了他手里仿佛一下?子就不烫了,他神色如常,慢慢搅动,“没关系,底下?的我吃,你吃上面的。” 四郎用袖子包住手掌,把小锅从火上拿下?来。 团团儿学他样子,把烫伤的地方贴在耳根,耳坠的温度凉凉透过来,伤口一会儿就不疼了。 四郎把手掌摊开来,“我看看。” 团团儿把手递过去,“你怎么什么都?会?” “不知道,想法会自?己?钻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当过兵。”四郎的黑眸盯着那只白皙的手,手指摩挲虎口处略显突兀的淡粉牙印,“谁咬的?” 团团儿把手抽走,“被一个顶坏的人咬的。” 四郎问:“我去问药师郎讨点烫伤膏药?” 团团儿不言语。 四郎以为是?默许了,刚一动,衣角被她勾住。 团团儿神情恹恹,故意撇过脸,“别,这里的老鼠总是?乱钻,等那个药师郎自?己?来。” 四郎懂了。 这儿的老鼠越多,叫得越欢,晚上,她抱他越紧。 四郎把蔬菜羹分在两只碗中,两人默默喝汤。 他们隔壁的帐子前坐着一个老妪,正在纳鞋,粗针拔出?来,插在乱糟糟的头发间?,对四郎说:“你们家,是?小娘子做主吧?我看了半天,活都?是?你干,小娘子只管发话。” 团团儿平静喝汤,对老妪笑一下?。 四郎也笑,轻声道:“嗯,她做主。” 老妪放下?手中的鞋,把木凳子搬过来,“小娘子,好福气?。几岁了?成亲几年了?有孩子没有?” 四郎默默看着团团儿。 团团儿神色如常,“两年。”她细嚼嘴里的蔬菜末,觉得太?难吃了,皱眉吐到?地上,抬头,对老妪说,“还没孩子,不过快了,正揣着呐。”她看向严克,“四郎,抱我进去,头有点晕。” 四郎站起?来,拦腰抱起?团团儿,用漆黑的眸子偷偷瞄她。她静静枕在他胸口,任由他抱到?铺着衣袍的草榻上。 四郎跪在地上,黑眸闪闪,问:“刚才?为什么这么说?” 团团儿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萍水相逢的人客客气?气?对待就好,绝不能透露半分底细。边陲之地,人头混杂。我说我揣着崽,是?个双保准。人伢子不爱卖有身子的妇人。我们中州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抽妻子有身孕的壮丁去当兵。” 四郎看着她,“你心真细。” 团团儿自?顾一笑,“不是?我心细,是?习惯了把人往坏处想。从小到?大,在那个又深又大的宫里,如果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算计你。这样的日子,真庆幸四郎没有经历过。你有这世间?我最渴望的东西。” 严克问:“什么东西?” 团团儿趴在草榻上,目光放平,放空,“父母之爱。” 严克的手放到?她铺开的头发上,轻揉慢捻,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任何的话都?不足以慰藉她孤寂的过去。 语言太?苍白了。 好在,他们还有未来。 “严四,你在吗?”帐子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未等四郎回应,那人就掀开帘子,钻进简陋的帐子。 四郎下?意识拔刀,被团团儿用身子压住,冲他摇摇头。四郎推搡着把男人赶出?去,冷脸道:“我娘子在休息,有什么事?外面说。” 药师郎双手合十,贴着额心,弯腰对四郎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出?关。你们准备好!” 药师郎有一支走马商队,大约十三四个人,在北境与鞑靼之间?专干倒卖茶叶和药品的买卖。 实际上,药师郎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买卖。除了茶叶、玉器和秘药,他还买卖奴隶。与人伢子不同,药师郎有本地达官贵人作保,经由官府准许,是?持“引”买|卖|人|口。他是?那一类游走于?黑与白、官与民之间?的江湖人。 中州官员每年都?给像药师郎这样的人颁“引”,持“引”的商贾才?被准许采买、销售诸如茶叶、异邦奴隶这类稀缺货品。 药师郎这样的人只认钱,只要金子付得足够多,充当行脚夫这类的生意他也接。四郎通过松州的地痞流氓尹琼与药师郎搭上线,他们这次出?关,就需药师郎的商队做向导。 四郎的手指拉扯帐帘,不让帐子里的景致露出?一丝半点来,淡淡道:“知道了。” 药师郎细眉细眼向下?弯,“明日,太?阳一露出?山头,咱们就启程。你们年轻夫妻可不能贪睡,晚了,我可不等你们。” 纳鞋老妪凑过来,“她家小娘子有身孕呐,瞧那肚皮没几个月,走那么长路,不稳当吧?最好雇辆车。” 药师郎看一眼四郎,“不成,那条路过不了马车。” 四郎道:“没关系,我背着她。” 药师郎眯起?眼,越发显得眼睛一条线,瞧了四郎半天,道:“真羡慕你。” 老妪笑道:“你羡慕他?小娘子前世肯定是?他冤家。这辈子讨进门,不知伺候男人,反倒给她作牛作马!”她哼一声,低下?头穿线,“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连锅粥都?能烧糊,怀着身子,还缠着男人进屋。” 药师郎皱眉,随后摇头笑笑,“你不懂,有那么个人去疼去爱,是?天底下?一桩幸事?。” 四郎低下?头,一声不响进帐子,瞧见团团儿趴在草铺上发呆,帐子透风,她显然是?听到?了。他小心翼翼给她掖平稻草上卷起?的衣袍。 团团儿滚到?他膝盖边,扬着头,问:“你说,我是?妖精吗?” 四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慎重?其事?道:“我觉得你是?。” 团团儿用拳头砸他头,“小狗崽子,找死!” 四郎握住她的手,“我看看,这次有没有桂圆吃。” 团团儿撇撇嘴,瞪着他,“有空心汤圆吃,你要不要?” 四郎忍不住笑,“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吃汤圆?” 团团儿算是?自?己?撞上去的,只得把话憋回去,就当没听懂他的不老实。 四郎说:“你说的,对不相干的人要客客气?气?。” 团团儿滚到?一边,后脑勺对他,道:“后悔了。” “明白了!”四郎突然弹起?来,又要出?去,被团团儿爬起?来,拉住衣角,“去干嘛?” 四郎道:“忘了讨烫伤药了!” 团团儿仍是?拉着他的衣角,用尖尖的指戳一戳身旁的草铺,“那里有只黑虫,你给我弄掉。” 四郎从她身上爬过去,捉住那只甲虫,又从上至下?检查一遍,确定没有其他虫子,才?离身,“好了,我去去就来。” 四郎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团团儿便觉得脖子根、后背心羽毛轻抚般痒,又仿佛听到?老鼠“吱吱”叫,小蛇“嘶嘶”咬,左右不舒坦,心惊肉跳。 真是?奇怪,做鬼的时候不怕这些,日日与它们相伴,“活”过来后,却害怕这些小生灵。 四郎很快回来,给她的手涂药膏。 其实不必涂的,连红点子也没留一个,还不如牙印子深。 半夜里,隔壁老妪的帐子被风刮跑了,在那呼天喊地哭。 团团儿被哭声弄醒,迷迷糊糊撑开眼,才?抬起?头,就被一双大手轻轻拍背心,“没事?的,你好好睡。”才?拍那么两下?,她就又垂下?眼皮,睡了过去。 第二日辰时,团团儿爬上竹椅,被四郎背起?来。她看到?老妪坐在地上,手里仍然纳着那只鞋,身后的青庐帐子变成了几块油布,在那恶狠狠穿针,恶狠狠抱怨:“是?哪个杀千刀的半夜拔别人家的插销!” 团团儿用青衫把头蒙起?来,偷偷地笑。 四郎问:“什么事?这么好笑。” 团团儿干脆笑出?声,“四郎,你骨子里一直没变,捉弄人的法子还是?如此刁钻!” 他们找到?了药师郎的商队。 商队才?出?西岭城门,就遇到?一群流民从古道上而来。他们三五成队,一些人在咳嗽,一些人浑身血肉模糊。有一个年轻男子特别扎眼,他面色赤红,双眼无神,被一对老夫妻抬在一块门板上,与四郎与团团儿擦肩而过。 那两个老人突然停下?,放下?门板,匍匐在地上,向着团团儿行大拜,“观音菩萨!保佑我儿祛病消灾,平平安安。” 团团儿坐在高高的竹椅上,双指在下?巴处捏着一点青衫,露出?一张白俊的脸,额间?一点红,望着那对老夫妻,“老人家,我不是?观音。” 老人家还在拜。 四郎转过来,曲一点膝,扶两人起?来。 药师郎站在一旁看着。 团团儿说:“四郎,放我下?来。” 四郎单膝跪地,反手托住竹椅,把团团儿抱下?来。她走到?门板前,凝望那生病的男子。 老妇人把头都?磕破了,满头的血,“观音菩萨,您施一点法力,救救我的孩子吧。” 法力? 她哪里有? 慈航道人会用玉瓶里的水施法救人。 她团团儿只是?个凡人,自?己?尚在苦海,又怎么能渡人? 但?如果,她能成为一些人的希望,仅仅成为信仰的火花,照亮某人某时的一弹指,或许她愿意被人误解这一次。 团团儿捏着青衫,俯下?身子,在一张无助的脸上,在茫然的双眼间?,留下?一个轻轻的吻。 团团儿在四郎的黑眸注视下?,在老夫妻哭泣声中坐回了竹椅。 竹椅摇啊摇。 四郎不说话。 团团儿忍不住问:“四郎,你吃醋吗?” 四郎回答:“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神明。” 第五十六章 格聂神山终年积雪, 春末夏初之时,融冰开道,熟稔地形的走马客辟径而行, 出关只需三日。 进山第一夜, 药师郎命大家在碎石滩上过夜。 商队中有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女人与小孩, 也有走江湖的刀客。璀璨星河下,他们聚在篝火旁, 药师郎给他们分发包子——一人两个。 团团儿抱着琵琶, 坐在篝火最近处, 火光照亮她的面容,她正在看一对男童女童挑花绳,脸上逐渐挂起笑。 药师郎把四只包子递到四郎面前, “严四, 长夜漫漫,让你娘子弹支曲子吧。” 四郎接过?包子, “我?娘子不是乐伎。”他嗅了嗅包子, 发?现是肉馅的, 扒了包子皮,塞到团团儿手?里。 团团儿看也没看四郎, 细口咬包子皮, 仍是看花绳看得出神。她突然皱眉,不悦地望向四郎。 四郎说:“放心,肉都挑出来了。” 团团儿细嚼慢咽,点点头,仍去看孩子挑花绳。 四郎把另外两只包子放进口袋, 吃了团团儿的肉馅。 药师郎瞧了一会儿两人,问:“你娘子好像很喜欢孩子。她害口很严重吧?看起来, 一点荤腥都闻不得。” 四郎道:“不关你的事。” 药师郎用手?指刮刮细眉,“关外一直在打仗,人家?都是往关内逃,你们小夫妻两个去关外做什?么?不要告诉我?,花这么多金子,是去投亲戚。” 团团儿转过?脸来,“我?家?里和他家?里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们是自己跑出来的。我?爹娘和他爹娘都有些财力,不往关外逃,迟早被捉回?去。” “你们两家?是世仇?我?怎么听出戏本子的意思?来?你给我?——” 药师郎的话被四郎打断,“这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外人不需要知道。你只管收金子。”他拦腰抱起团团儿,“我?们去睡吧。” 四郎抱团团儿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背着众人。 四郎的右手?放在左肩上,僵硬地转动肩膀。 团团儿抱着琵琶,凝眸看一会儿四郎,“伤口还?疼吗?” 四郎放下臂膀,“还?好。” 团团儿道:“我?弹曲子给你分神。不过?,才学?了几日,可不好听。”她的手?扭弦轴,调好音,“这曲子叫《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团团儿边弹边念,曲声?断断续续,很是难听,好在嗓音又糯又沙。 四郎听得出神。 一曲毕,团团儿放下琵琶,脸色惨白,额头渗出汗珠来。 四郎问:“累了?” 团团儿摇摇头,“也不知为什?么,从?早上起,我?就觉得手?脚无力,人好似踩在云上,是飘的。” 四郎用手?背贴着她额头,“你发?热症了。” 团团儿的双眸水汪汪的,脸颊泛起两团红,也用手?背贴额,“是吗?可能近来太累了。我?再给你弹一遍,弹完了,你抱我?睡觉吧。” 四郎说:“别逞强。” 团团儿笑道:“没逞强,这曲子对我?很重要。” 四郎点点头,“好,你弹,我?听。” 也不知是曲迷心,还?是人迷心,四郎突然摔了下去,用刀撑住身?子,抬起头,目光涣散。团团儿丢了琵琶。他朝她伸来一只手?,咬牙扑过?来,把她压在身?下。 四郎小声?说:“别动,装晕。” 团团儿乖乖闭上眼睛,双掌撑着他胸口,任凭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额头。他们听到几声?极细的哀叫,又有利器扎入沙袋般的“唆唆”声?。 不一会儿,传来孩子的哭声?。 团团儿猛然睁开眼,急唤:“四郎!” 无须多言,四郎在团团儿额上落下一个吻,“在这等我?!”他艰难弓起身?子,用刀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定,看向篝火旁的人。 刀客正在把刀尖从?人身?上拔出来,又一次次扎入人的身?体。童男童女抱在一起哭泣。 药师郎靠在骡子身?上,正一颗一颗往嘴里丢花生,目光到处乱晃,最后?定在四郎身?上,愣了一下,吩咐刀客:“那边,还?有个没倒的。别杀他和他女人!” 四郎看了一眼四周,除了他、团团儿还?有那两个哭泣孩子,其?他人都躺在地上——不知是死还?是晕。 包子里有蒙汗药,但团团儿没事,显然,药是被下在肉馅里。他四郎有个习惯,吃东西,吃一半,藏一半,存在小兜里,以防日后?路上缺粮食。这个习惯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帮他养成的,却深深刻在骨子里。 就算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还?记着这个习惯。大约是有什?么人在天上保佑他吧。 他只吃了团团儿一半的肉馅,他还?挺得住! 四郎挺直背,拔出仪刀,身?前五丈,是关外的刀客,十丈,是无辜的孩童,而身?后?十尺,是他的团团儿。他像束光般向刀客冲去,手?中的仪刀是神兵利器,寒光在月下闪烁,刀刀见血,招招要人命。 他是身?经百战的君侯,亦是她的四郎。 四郎站在刀客们的尸体边,折臂擦去刀上的血,冷冷望着药师郎。 药师郎脸色惨白,“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郎垂下刀,怒吼一声?:“阎王!”朝药师郎冲了过?去。 药师郎朝四下望一下,瞄准那两个孩子,扑了过?去。一个素白身?影从?他身?前掠过?,抱着女童滚到一边,扶起来,搂在怀里,问:“没事吧?” 小女孩抱着团团儿的腰哭也不敢出声?,只一个劲抽气。团团儿双颊酡红,似醉了般,晃了一下身?子,被孩子扶住,才没摔倒。 药师郎抢了男童,用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阎王是催人命的,可不是救人的。顾自己和娘子多好,多管闲事都得死!” 四郎黑眸转动,“李之寒,你过?来,到我?身?后?。” 团团儿把女童藏在身?后?,目光紧紧盯着药师郎,缓缓挪动。 四郎一步跨过?来,把她和女童拉到身?后?。 四郎的刀尖滴下血珠,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刺痛了药师郎的眼睛,他发?狠道:“别轻举妄动!丢刀,否则,我?杀了这个小鬼!” 四郎有些难——放下刀,意味着不能好好保护团团儿。但不放,孩子就会没命。 蒙汗药的药力渐渐爬上来。 他头昏脑涨。 再拖下去,哪怕只是一小刻,团团儿都可能会死。 四郎转过?身?,把刀交给团团儿,“保护好自己。” 团团儿点点头,双手?握刀,对准药师郎。 四郎道:“我?和孩子交换。” 药师郎冷笑道:“别耍小聪明?,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小子有些来头,赤手?空拳也能打趴我?。” 四郎说:“就此僵持下去,有什?么意思??” 药师郎匕首割破男童的脖子,男童疼得双手?乱抓,被他按住肩膀,怒道:“小兔崽子,别动,再动,给你脖子上捅个大窟窿!” 男童捂着嘴,双眼唰唰往外冒眼泪。 团团儿道:“你要是为了打家?劫舍,这里所有的钱财你都可以拿走。你杀的这几条人命,自有官府向你来讨债。我?和四郎有事要出关,不会挡你的道。” 药师郎哼一声?,“小娘子,你很聪明?。可是,谁说我?杀人是为了钱?” 四郎向他逼近,“那你是为什?么?” “严四!”药师郎喝一声?,“再上前,我?就下手?了!” 四郎停住步伐。 药师郎的目光忽然柔下来,看一眼四郎,又看一眼团团儿,“就许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他抬头望一眼黑夜中的神山,目光缥缈,似遥遥望着什?么,“我?也想夫妻团聚。我?妻子十年前在这附近失踪了,我?找不到她。只要能再看她一眼,祭多少人牲我?都不在乎。” 四郎愣了一下。 所以,心爱之人死了,人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他倒是有些怕了。 以前不曾有过?这种怕,如今,却有了。 一个人身?处黑暗的时间久了,或许真的会成魔成疯,就如药师郎这般,把微渺的希望寄予杀戮与祭祀。 四郎道:“你老婆死了,你能好活最好,再不济,你自己去死!” 团团儿看着四郎,目光怔怔,说:“你真的爱你妻子吗?不,我?觉得你恨她多过?爱她。被丢下的那个人是会恨的。你以为自己找到了神明?,却早已丢了神明?。人弃心,神弃人。” 她这话是对药师郎说的,目光却不离四郎。 然,四郎却像是没有听出来。 她一时五味杂陈。 “我?不在这里与你们都斗嘴皮子!”药师郎转向四郎,“严四,你去把那边的锁链拉起来。” 四郎拉着团团儿,走到药师郎所指的方?向,在地上摸索一阵,从?碎石里扯出一条锈迹斑驳的铁锁链,扯动一下,发?现十分重。他沉下一口气,向后?倒退,拉起一个铁栏栅,地上出现一个笼洞,飘来阵阵恶臭。 团团儿捂住口鼻,想悄悄看一眼地笼,却被四郎捞回?来,“别看。” 药师郎推搡着男童,“小娘子,朝你男人胸口刺一刀,然后?抱着他和孩子,跳到里边去。你们到地底下去当一对恩爱夫妻吧。” 团团儿喘着粗气,冷眼看药师郎,“你做梦!”说完,她剧烈咳嗽。 药师郎的匕首又下一寸,男童的皮肉绽开,双眼一瞪,晕了过?去。男童如团软布,被药师郎拉在手?里,扯来扯去。 四郎看着团团儿脸上异样的潮红,朗声?道:“刺吧。你信我?。” 团团儿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女童的手?腕,低下头,问:“妹妹,你相信姐姐吗?” 女童点点头。 团团儿怀抱仪刀,拉着女童冲向地笼,跳了下去。 “李之寒!”四郎的手?臂伸过?去,身?子也顺势摔出去,却没有抓住。 那素白的衣袖在他眼前晃动一下,如涌动的云、流动的水,有形而无实,他就这样眼睁睁看她掉了进去! 他想也没想,也一同跳了进去。 洞里皆是尸骸——有白骨,也有腐肉。 腥臭难耐。 这十年间,被药师郎骗进神山的人不知有多少。 神山默默享受人祭,却没降下福泽。 团团儿原本素净的裙皆是血,如婴孩一般蜷缩在尸山血海之上,怀中抱着那个小女孩与刀。 四郎落下来,手?指摸上她满是血珠的脸。 团团儿双眸蓄满泪,“四郎,献祭人牲,必是成双!有童女,必有童男。他会把男孩子推下来的。现在!杀了他!” 四郎立刻明?白了。 药师郎正在把男童推下来。 四郎拿起仪刀,破笼而出,一刀劈在药师郎脖子根,几乎削掉他的半根脊骨。 药师郎身?子摇一摇,倒在自己的血里,双眼无神望向星空,嘴里“咕噜噜”吐血。他鲜红的血洒在地上。 神山突然刮起大风,扫下一棵松树上的残雪。那棵松树底下立着一个“水晶”人——看起来是个冻死的女人。 药师郎看见那死去的女人,突然翻过?身?子,用单臂朝那棵松树爬。他爬得很慢很慢,越来越慢,他说:“早知神山要的人牲是我?自己,我?十年前就能见到你了,何必杀这些不相干的人。” 四郎已跳下血潭,抱着团团儿出来,二人看着药师郎,一时都没有说话。 格聂山是西岭人的神山,时常有信徒进山祭拜。 到头来,药师郎不过?是想再看一眼心爱的女人。 药师郎匍匐在那女人的脚底,把身?子顶起来,他快死了,没气力站起来摸一摸她的脸,只能扯着她的裙摆。 药师郎看向四郎,吐出最后?一口黑血,说:“你也逃不过?。你女人得了虏疮,这病很难治,我?在黄泉路上,恭候她和肚子里的那个大驾。” 言毕,药师郎咽了气。 “真好,与人私奔的话本子大团圆。”团团儿头一歪,软软摔在四郎怀里,她雪白的脖子上绽出了一颗血点,似一颗红石榴。 第五十七章 团团儿醒过来的时候, 四周都?是暗的,空气又?浊又?稀,她喘不过气。她左右挣一挣, 脱壳一般脱出身子, 才?动?了那么几下, 就觉得浑身脱力?,头晕眼花, 再次蔫下头, 卧好。 四郎的声音传来:“喝点水吧。” 一个水碗被递到她嘴边。她小抿一口, 水灌进喉咙里,咳嗽,这一声?咳嗽激起更多的咳嗽, 一时间,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开始咳嗽起来,一浪高过一浪。 团团儿嘟囔:“好烫, 凉一下再喝。” 四郎默默把?水碗放下, 稍舒展一下腰背, 重新抱好团团儿,“辰时尚早, 你再睡一会儿吧。” 四郎说话的时候, 团团儿可以听到他胸口的震动?,她觉得心定,头却很疼,轻声?问:“这是哪儿?” 四郎道:“我们已经出了格聂山。这里——算是暂时落脚的地?方。” 团团儿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她看到破败的大屋子里只?亮了一盏灯, 地?上横七竖八卧着各色的人,挤得几乎下不了脚。有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坐在屋子里唯一张书案前, 在那盏昏暗的烛火下提笔写字。 她抬头,看到一根粗梁柱,旁边一尊断了头的石像——衣饰已不是中州样式。 他们出了白马关? 团团儿用舌头舔一舔干涸的唇,唇上破了皮,触到湿润的舌如被小针扎一下,“我口渴,你再喂我喝点水。” 四郎把?水碗拿起来,小心喂,却喂不进去。 团团儿才?咽了一口,又?吐出来,“还是好烫。” 四郎仍是无言。 团团儿突然觉得不对劲。 山村野地?哪里弄来沸水?这水凉了那么久,还那么烫?如果这水是烫的,口腔里也应该是烫的,怎么到了喉咙里才?觉得烫? 团团儿努力?抬起手,把?手指伸到杯盏里,竟然是凉的! 原来不是这水烫,而是——她的喉咙里长了东西?,水灌进去,自然会觉得疼。她想起药师郎死前的话。虽然因为晕倒,她只?听到前半句,但?前后一联想,就知道自己病了,并且必然病得不轻。 团团儿把?头刻意离开四郎的胸口,“我这病会传染吗?” 四郎沉默了好一会儿,揉着她背心,“至少不会传染我。” 那么,就是了。 她后心正觉得凉,被他温暖的掌心一贴一揉,倒是舒服了许多,深知覆水难收,劝也是白费口舌——他不会离开她的,便乖乖重新躺好,闭上眼。 慢慢地?,她开始觉得痒,浑身如有千百只?虫子在咬她的皮肉。虫子要从她喉咙里爬出来,所经之地?,脓血充胀,随时要破开皮来,滋出血水。 好痒啊! 好疼啊! 四郎察觉她的身子微抖,问:“很难受吗?” “嗯。”团团儿说话时尽量不扯到嘴角的破口,痘疮渗出的汁水挂到舌头上,舌根咸咸的,她得小心翼翼不让口水泛滥,否则,咽一次,喉咙就被刀割一次,“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四郎道:“我们出手及时,他们的父亲尚未遇害。他醒来后,我与他找到了出山的路,前日,我们分开了。” 团团儿道:“我竟然昏睡了三天三夜。四郎,你实话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 四郎轻轻吐出两个字:“虏疮”他把?头凑过来,下巴贴着她的额头,将她抱得更紧些?,“别怕。” 他身上很凉,她身上很烫,凉意一下子从他那儿钻到她身上,激得她打?冷颤,抖索身子。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团团儿哑然道:“我不怕。” 四郎道:“睡吧,睡醒了,吃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团团儿说:“睡不着。” 四郎沉了一口气,把?团团儿抱起来,两人一动?,引来旁边卧着的人不满,那人嘴里嘟囔几句,翻过身子,继续睡。 四郎抱着团团儿在拥挤的大屋内走来走去,时常要跨过地?上的人,他却将气力?控制得很好,一点都?不颠不晃。桌案边的书生抬起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微笑着让他们不要闹出声?音来。 团团儿被四郎轻摇,睡意渐渐袭来。她软下身子,在半梦半醒间,问:“止厌,你说妻子死了,能?好活是最好。所以,我若死了,你也会好好的吧?” 四郎轻声?“嗯”一下。 团团儿轻骂一句:“真?没良心啊。还不如那个药师郎,人坏,却懂得为妻殉情。” “我不会殉情!” 四郎这一说话,惹来书生再次抬头,冲他摇手。 团团儿半睁开眼睛,“我知道的,你没有。” 四郎压低声?音,“殉情只?是一厢情愿。”他将团团儿往上颠一颠,再次抱稳了,才?慢慢悠悠道,“人活着,才?能?在记忆里与逝去之人再次相遇。活着,意味着逝者?永生。” 良久,团团儿吁一口气,“止厌,你相信人死能?复生吗?你和我注定生生世世纠缠,谁也逃不掉。” 团团儿没有再说话,如坠入摇船中,被他轻轻摇晃,推向平静而安详的湖心,湖对面是她曾可望不可及的家乡——一个多美好的梦。 她在梦中喊:“止厌,我疼。” 四郎看着熟睡的她,黑眸凝着光,轻声?说:“我知道。” 团团儿又?醒了。 天也亮了,她张望四周,才?发现大屋原来是一间破庙,白日里,大多数人还都?瘫在地?上。书生的桌案换成了一釜冒着白烟的汤药。患病之人排成一排,手里端着碗,等着书生用勺子把?汤药舀进他们碗里。 破庙里都?是人味、血味和痘疮破开的酸腐味。 他们中有一些?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脸上拱起一颗颗赤红的痘子,像剥了皮的赤豆粽。他们双眼无神向上望,魂儿仿佛也不在躯壳里,令她团团儿想起那个被父母用门板抬着的人。 她是怎么得上虏疮的,她算是知道了。 四郎把?她放下,靠在柱子上,手从她脖子根抽开,“我去给你拿药。” 团团儿没回应,待他一走,就用食指指腹一寸寸抹自己的脸,坑坑洼洼,高的像连山,低的像沟壑,那些?痘疮还是软的,包着脓水,“噗”一声?就戳开来,创口又?辣又?凉又?疼。 然后,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昏天黑地?,连梁上的猫都?被惊得竖起尾巴,炸起毛,跳起脚,“呜呜呜呜”一个劲乱骂。 四郎吓了一大跳,手里的汤药撒了半碗,快步走过去,蹲下来,关切问:“李之寒,你怎么了?” 团团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瞪着他,想强收住眼泪,身子却一个劲抽,然后没忍住,眼一闭,心一横,哭得更大声?,双手虚浮于两颊上,就是无处安放。 所有人都?在看她哭。 她哭得又?凶又?急,嗓子因为生病而沙糯。所有人都?在想,她大概怕死,怕病治不好了。生病之人的悲观情绪是会传染的,有些?心软的妇人也开始悄悄抹眼泪,然后此起彼伏响起哭声?,最后一个个都?在哀嚎。 四郎吓得脸色苍白。 书生放下勺子,走过来,伸出手,“姑娘,别紧张。你是突然觉得难受?我给你把?把?脉。” 团团儿只?管抽噎,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不—要。” 四郎黑眸沉沉,“李之寒,你把?手伸出来。” 团团儿打?着嗝,眼泪都?快流干了,“让我——死了算了!” 书生皱一下眉,然后坐到地?上,发出了然的笑,“我知道了。你是怕痘疮留疤。我告诉你,只?要细心擦药,好生休养,有一半的人不会留疤。”他转向四郎,“你娘子怕丑呐!我听她哭声?比昨日声?大,按时吃药,不会有什么事?。” 四郎愣了一下。 团团儿眼睁睁看四郎唇微微向上一抿。 狗男人! 她毁容了,他还有心思笑! 但?她顶着一张水晶赤豆粽的脸还是有点怂,只?在心里暗暗骂几声?。 四郎吹凉汤药,喂她喝下去。 书生拍拍手,站起来,弹一弹袍子上的灰,“严公子,记得按时给你娘子吃药。还有,你和你娘子没有过所。这个药堂是官府临时支起来的。近来,也不知是什么大人物丢了,查验流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的手拍上四郎的肩膀,凑过来,小声?说,“我只?是代为管事?,不想弄出大麻烦。真?要砸了这药堂,你眼前这些?可怜人都?活不成。你不想你娘子有病无处医,客死他乡,他们也一样,都?是同样的命,谁也不比谁高贵。对吧?” 四郎默默喂药。 书生又?说:“他们捉到黑户,成年男子要么充军役去打?仗,要么送到更偏远的地?方屯田拓地?。你娘子太娇弱,离了你怕是熬不过去,你可得想清楚。” 四郎喂下最后一口药,低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想,等李之寒好一些?,他就背她上路。 团团儿喝完苦药,靠在木柱上休息,嘴里的苦味散不掉,咽又?咽不下去。她的嘴边触到一个凉物,眯着眼睛,被哄着吃了颗桂圆肉。 团团儿有时候觉得,四郎有屯物癖,总能?从腰间的小口袋掏出各色吃食。 她有些?困,又?睡了。 有其他病患在唤书生,书生小跑着走开,卷起衣袖,依然给排队的病患盛汤药。 四郎原本打?算再熬几天,熬到不得不离开,熬到药堂摇摇欲坠。但?他没想到,心怀大爱的人亦是最冷漠无情之人。书生视万物性命为一律,他不想一锅苦熬的烂糊粥里有颗老鼠屎,画了二?人的画像,递到了官府。 书生本意是送走瘟神,心底里未曾想害他们。 只?是,这两幅画像最终落到孙覃手里。孙覃追了他们多日,终是得到消息,派人团团围住破庙。 第五十八章 四?郎察觉山野之地的流浪犬突然停止了吠叫。他放下?团团儿, 把?她靠在木柱上,扶正她的头,又怕她身子软栽下?去, 就用琵琶支在她身侧。 团团儿微撑开眼睛, 问:“怎么了?” 四郎褪下外袍披在她身上, 掖到她下?巴处,“没什么, 外头的野狗太吵, 我去好好打一打, 你睡个好觉。” 团团儿被虏疮折磨得力竭,便也没追究,只小声道:“吓吓就回来。” 四?郎抓紧仪刀, 步履轻盈走出破庙, 离开前,把?刀抽出鞘, 将刀鞘“嗙”一声?砸在书生的案上。 书生双手?揣在袖子里, 神?色淡淡盯着四?郎。 四?郎道:“谢你救她一命, 日后若有?机会,我严止厌定当还报。” 书生愣了一下?, 双手?从袖子里抽出来, “你是邓国公之子——定州侯严克?哎——等一等!” 严克哪里有?工夫听书生废话,大步流星跨过门槛,手?挂到门上,顺手?关上门。 书生在里边“哐哐”摇晃门,“严公子, 临光侯家?也是忠义之门,这个药堂就?是他们在背后出钱出力。公侯两家?理应联手?抗敌, 不?能为了些私事小事,就?搞窝里斗,让鞑靼人钻了空子啊!” 严克觉得书生聒噪,从地上踢起?一根枯枝,卡在大门上。他抬头,只见一牙新?月刚刚爬上夜幕,无边苍穹之上,并无星光,今夜——注定是个漫漫长夜,只有?寒凉的瑶光为伴。 十来个人围着一顶朴实?无华的轿子。 严克嗅一嗅,知道有?更多的人藏身于黑暗之中。 轿子被人朝前一压,孙覃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朝空中“啪”一声?打开来,放到鼻子下?面,只露出野兽般精亮的眼乌子,死死盯着严克。即使不?看孙覃的下?半张脸,严克也知道孙覃正得意地笑。 孙覃的手?在空中一划。 有?人甩出一件东西?在地上。 孙覃的折扇收起?,向地上那?么一戳,立刻有?人吹起?火折子,点燃一只灯笼,将笼灯照在那?件东西?上。 一柄刀鞘。 严克认出来,是谢嘉禾的鄣刀刀鞘。 那?小道士失手?了? 不?会。 杀手?杀人会难,杀手?护主也难,但杀手?自?保绰绰有?余。 若是谢嘉禾真的栽了,那?么在地上的理应是他的人头,是鄣刀,而不?是刀鞘! 兵法里的虚张声?势罢了! 不?过,谢嘉禾他真是没用。 她李之寒的身边果然谁都不?配站! 严克道:“孙小侯爷,你若这么喜欢虚架子,我可命人多打几柄刀鞘,送到贵府上。没了祖刀,刀鞘管够,亦可流传百世!” 孙覃的尾巴被踩痛,折扇一摇,上面赫然用朱红笔写着一个“杀”字。 严克横刀,身躯上每一块肉每一根筋早已绷到极致,他的刀渴血,祈望有?温热的血来喂饱它,“我告诉你们,今夜,谁打扰李之寒睡觉,谁就?去见阎王!” 哪怕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流干最后一滴血,他都要守住她。这一夜,她要安然进梦乡,睡醒了,上天就?必须还给他一个健健康康的李之寒!他要和上天打个赌,为自?己?的神?明而战! 时?光流转,时?快时?慢。 严克的刀从敌人残躯里拔出来,血喷上他的脸时?,过得快些。敌人的刀扎穿他的身体,血濡湿他黑衣时?,过得慢些。快与慢相错,痛快与痛苦交叠。 严克摇摇欲坠,双手?握着刀柄,吐出一口浊气,向后跌走,从一个人的胸口拔出刀来。他抖一抖刀上面的血,朝着另一个扑上来正在怪叫的人低吼:“不?许,吵到她睡觉!” 严克跳起?,寒刃在月下?潋出淡紫色的光芒,他双手?握刀柄,将刀尖向下?,劈下?来,从头至尾破开一个人的身体,然后从两半尸身间冲出来,又刺中另一个人的腹部,再次拔出来,抖掉睫毛上的血珠。 严克的仪刀被染成血红色,浓浅不?一的血珠滴下?来,在黑色的土地上绽出花朵的形状。他的脚边尽是血之花,一步一莲,积尸成山。他踢开挡路的尸体,用血刃指着孙覃,“轮到你了!” 有?人跳上破庙屋顶,想趁乱钻进屋顶上的洞。 那?是李之寒病着的时?候,半夜醒来,凝望月亮的地方。 严克反手?把?仪刀飞了出去,插进那?人的后背。那?人直直卧倒,脸擦着青砖,“噼里啪啦”掀得砖瓦作响,掉下?来,摔得手?脚扭曲,状若烂泥。 严克跳到死尸边,拔出刀,又对准孙覃,“再来!”他剧烈喘息着,刀尖垂到地上,点了三下?,稍作休息后,冲向孙覃。 剩余七八个人被严克砍瓜切菜一般挑倒在孙覃身边。孙覃想逃,被严克扑倒在地。孙覃手?忙脚乱,用折扇乱打。严克横刀在孙覃脖子前,把?他拎起?来,用刀背卡着孙覃脖子,向上压一次,喊一次,“叫爷爷!” “呜呜——”孙覃喉咙像个风口,呼噜噜往内灌风。 “我忘了!你被老子弄哑了!”严克把?刀压得更紧,迫得孙覃面色青紫,像只小鸡在叫,手?指拼命在刀刃上划,十指之上尽是鲜血。 书生从门洞里看到外面的情景,用肩膀砸门,大喊:“严克!杀了孙小侯爷,北境会更乱!你不?想你父兄腹背受敌,功败垂成吧!不?能杀他!不?能杀!” 书生这声?唤把?严克从鬼域拉回来。 他抬头,发现晨光熹微——竟然,天亮了! 他茫然环顾四?顾,地上、屋顶、草丛里尽是死状狰狞的尸体。 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究竟砍了多少人。 孙覃在挣扎。 严克下?意识用刀扣紧他。 其实?已经杀了那?么多个,不?差这一个。 反正,严氏与孙氏的梁子早在元京城内就?结下?,注定不?得善终! 杀吧!杀吧! 趁自?己?还没找回枷锁。 严克把?刀反过来,用刀刃对着孙覃。 杀心刚起?。 他却听到琵琶音。 李之寒原来早醒了,在这个时?候,她弹起?了《薤露》,一曲悠长清音,安抚下?一只近乎陷入癫狂的野鬼。 嗳——她比上次弹得好多了。 在一瞬间,严克恢复本心,将刀放了下?来,吐出一个“滚”字。 孙覃连滚带爬跑了。 严克走到一个水缸旁,用手?掬起?凉水,抹了把?面。他低头看着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无论他怎么揉搓,血已经渗进毛孔里,形如一张红鬼面。他推开卡门的木杆,走进破庙,在李凌冰身前蹲下?。 阳光从头顶的破洞落下?来,天光如同一朵云落在她发间。一夜好眠,她脸上的痘疮都收了口,不?再水浸津的泛着光。 李凌冰抬起?头,抱着琵琶,望他,问:“狗打完了?” 严克点点头,“嗯,都赶走了。” 李凌冰放下?琵琶,目光移向破庙外,“高晴就?在不?远处了吧。” 严克没有?说话,黑眸盯了李凌冰一会儿,道:“李之寒,我带你走吧。从此浪迹天涯,你只是我的李之寒,我只是你的四?郎。” 李凌冰滞了一下?,回望严克,两对眸子迟迟交错,琥珀色的眸子感伤,漆黑的眸子坚定,良久,她道:“严止厌,我可以不?做中州的公主。你——不?能不?做严氏的儿子。” 严克知道。 她知道他想起?了一切。 她为什么要用挽歌唤醒那?个懦夫呐? 有?了记忆,父兄就?回来了,桎梏就?回来了,那?个瞻前顾后的严止厌就?回来了! 严克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凌冰道:“四?郎会杀孙覃。但,君侯不?会杀孙小侯爷。” 严克自?顾一笑,显得无奈,“有?时?候女人太聪明,的确令男人头疼。” 李凌冰道:“就?算我装作不?知道,跟你避世隐世,总有?一日,你我必离心。你会因?为我曾经束住你的手?,缚住你的脚,而对我心生怨念。你本是雄鹰,就?应该在高高的苍穹翱翔。我又何必去做那?牢笼,亲手?葬送你我的过去。留个美好的回忆,不?好吗?” 严克黑眸沉如水,“其实?,你是不?信我。” 李凌冰放下?琵琶,头低下?去便没有?抬起?来,“没错。我不?信君侯不?爱权势。四?郎,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这么叫你。白马关内你是我的四?郎,白马关外,你是定州侯。” “李之寒,你看着我。”严克跨前半步,手?指摸上她的下?巴,他很少如此强迫她,但这一次,他用力把?她的下?巴掰过来,迫她正视他,“李之寒,你听清楚。严止厌、四?郎、定州侯、小狗崽子都只不?过是一个称谓,你愿意叫我什么就?叫什么。我就?是我,从未有?过一丝半点虚情假意。即使定州城是幽门地鬼门关,你决心去闯,我严克愿奉陪到底!为你,杀小人,斩敌寇,做一只为非作歹的鬼!我也是心甘情愿!” 李凌冰落下?泪来,泪珠滚过脸颊,渗进疮口里,抿到嘴里,又辣又咸,她疼得发抖。 严克轻叹一口气,“对不?起?。吓到你了。” 李凌冰抱着膝盖,把?脸埋起?来,肩膀一直在抖。 严克坐到她身边,手?指虚架在她头顶,做出抚摸的动作,但他已不?是四?郎,始终不?敢轻易靠近,“别哭了,你脸上的疮口刚好些,再把?脸磨破了,又要把?人吓傻了!” 李凌冰哽咽道:“不?用你管。” 严克靠着木柱,慢慢闭上眼睛,“李之寒,我好累。这一次,换你守着我吧。我只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去找高晴。” 李凌冰抬起?头,见严克一脸疲惫,没一会儿,呼吸渐匀,沉沉睡去。她转头看向门外的尸体,他们被堆在一起?。流民?正在翻找他们身上的财物,连衣服都被扒下?来,甚至有?两个人为抢半具尸身上的皮靴而打斗谩骂。 越往关外走,越是乱。在生存的困境面前,道德与法度根本是不?值一提,还不?如一只果腹的馒头,一双过冬的鞋袜。 如此困境中,要是没有?一个可以无条件去相信、去依靠的人,当真连一夜好眠也难得。 李凌冰把?身子挪到严克身边,他的头缓缓滑下?来,靠在她肩膀上。能把?一个习武之人累成这般模样,累到对身边之事毫无警觉,想必是一场异常艰难的对决。 她心想,让他睡吧,无论几个时?辰,她都守着他——就?像昨夜,他为她做的那?样。 他们已过了白马关,高晴领着三千精兵等候在关外古道,而等待他们的——还有?定州城那?座鬼门关。 鬼门关难闯,但闯出去了,就?是两只自?由自?在的鬼。 他严止厌说他是鬼。 她李之寒又何尝不?是呐? 第五十九章 白马关外, 荒野古道。 烈日高?悬,粗沙飞面,山上的砾石滚下来, 锋利异常, 靴底每踩上地面一次, 就发出“沙沙”的声响。 北境上将军高晴正在操练带来的三千武卒。这些武卒是北境最好的兵——个个身经百战,手?里的兵刃全都砍下过几千颗鞑靼人的头颅。 他?高?晴丢下北境的战事, 领着?三千精兵强将千里迢迢赶来白马关, 就是为了?陪他?严四公?子玩一个鬼戏! 窝火! 真欠调教! 高?晴一脸黑沉, 松快四肢,身上的银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将一柄长戟舞得飒飒生风, 引来一众武卒高?声叫好。 高?晴的长戟划过砂砾地面, 卷起黄沙粗石,泼到三尺远的地方, 震出一个人。那人向后飞起, 在空中翻了?个鱼跃, 稳稳落到地上,双手?压着?一柄短刀, 缓缓站起来, 低垂头,额发遮着?眼睛。 小道士的袍子上满是血污,身上尽是血窟窿,被武卒团团围住。兵士们将各种兵器架起一个圆,高?喝一声, 脚步向前齐跨,皮靴“唰”一声踏在地上, 束紧那个圈。 谢忱轻盈跃起,从只有一人身宽的圈内跳出,在他?落到高?晴面前的一刻,由兵器锢成的圈已合围交错,差一弹指,他?便?要被捅成刺猬。 谢忱喊了?一声:“高?将军!” 高?晴手?中的长戟出击,没有给谢忱说话的机会。他?的长戟使得稳狠准,每一步都踏实,每一招都尽力。谢忱却飘若一朵流云,每每化险为夷。 他?们一刚一柔,相互约制,过了?几?十招,还是没有分出胜负。 直到——谢忱用鄣刀刀尖划破高?晴的脸。 高?晴骂了?一声,“操!这甲三十来斤,你等我脱掉再?比划!” 高?晴开?始扯银盔甲,一片片丢到地上,垒成一座小山。 两人又缠斗到一起,一戟一刀在黄沙风中璀璀发光。高?晴渐渐占了?上风,但?谢忱的身体比鱼还滑溜,他?就是捉不到。 高?晴又停下,“我这靴子也太重。”言毕,他?甩腿,把两只靴子甩到一边,最后干脆连外袍都脱了?,手?心朝上,向谢忱招了?招,“再?来!” 高?晴与谢忱又过了?百来招。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高?晴打到谢忱想脚底抹油——逃! 有兵士喊:“高?将军,又来人了?!” 高?晴和谢忱算是顺水推舟,同时停下,一个比一个喘。 他?们看到天边金光闪闪,从古道上走来两个人——女人被男人抱着?,一点点进入众人的视线。 谢忱冲出去,“主子!” 高?晴冲得更快,超过谢忱,一脚踹到严克肩上,“四公?子!来了?啊!挺晚啊!” 严克身子晃了?晃,他?浑身是伤,日夜兼程,见到高?晴的那一刻,他?松了?口气,被高?晴一踹,向后跌去。 李凌冰“啊”了?一声,横扑在严克腰上。 严克把李凌冰支起来。 高?晴走过来,朝李凌冰伸出一只手?,“这位——麻子姑娘,我是想踹他?,不小心踹到你,对不起!” 李凌冰站定,目光冷冷打在谢忱脸上,手?指尖戳向高?晴,“谢嘉禾,做了?他?!” 谢忱愣一下。 他?跟了?李凌冰这么久,第一次想要说不!因为——他?确实打不过北境上将军高?晴。 严克站起来,没心思和高?晴斗嘴,只问:“高?将军,北境战况如何?我父兄可有口信给我?” 高?晴冷哼一声,无视严克,眸子左右一打,“公?主在哪?”最后,目光犹犹豫豫落在李凌冰脸上,“你是——二少夫人?” 李凌冰深吸一口气,“这位不穿衣服的高?将军,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北境风沙大,磨出好一张利嘴,怕是比你的兵刃还厉害!” 高?晴摆手?,“二少夫人——” 严克一瞬间?怒了?,“高?!雪!霁!” 高?晴字字刚劲,回敬他?,“严!止!厌!” 中州的君侯与北境的上将军见了?面,瞬间?成了?三岁的小儿。 李凌冰又深吸一口气,“好了?,高?将军,你的营帐扎在哪里?我们走了?月余,又困又累。我要好好歇息几?日。记得给我烧足热水!” 众人跟着?李凌冰走。 这一去,就是前途未卜。 李凌冰突然停住,问高?晴:“高?将军,有酒吗?” 高?晴打了?个响指,一个武卒递来酒囊。 李凌冰接了?酒囊,打开?盖子,蹲下来,捏了?一点地上的黄土。她将土捻进酒囊,她咬破手?指,把血珠滴进酒囊,用袖子擦干净囊口,仰头喝一口,辣得她眼泪都涌出来,她递给严克,“这口糅杂故土的血酒敬中州男儿,敬他?们千里赴边关,以身报家国! 严克接过来,仰头把酒灌进喉咙,丢给高?晴。 高?晴高?声笑,喝下酒,“我们轻生死?,守身后万里江河。”他?把酒囊丢给谢忱。 谢忱摇一摇酒囊,发现只留了?一口酒水给他?,他?望一眼李凌冰,把酒喝完了?。 李凌冰转身朝营地走。 严克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守江山,守你。 李凌冰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她坐在浴桶里,用梳子梳顺湿发,水漫过她肩膀,水温很高?,把她的头蒸得晕晕乎乎。她丢掉梳子,梳子沉到桶底,磕到她的大腿根。她浑身好痒,却不敢抓。她的双手?交错抱在背上,用指腹轻轻抹自己?背上的疙瘩。 好在,军营里没有铜镜,她看不见自己?的丑样子。 谢忱的影子倒映在帐子上,“主子,鞑靼人派使臣来了?。” 李凌冰把下巴埋进热水,吐出一长串泡泡,“知道了?。” 李凌冰慢慢擦干身体,慢慢穿衣,慢慢梳头挽发髻,等全都收拾妥帖,已过去一个时辰。她蒙上纱,走到帐子外面。谢忱抱刀靠在帐子上,目光投向前方,神色晦暗。 前面,是严克的囚车。 鞑靼的使臣来了?,君侯只能身陷囹圄。 严克被关在笼子里,像只被人观赏的野兽,专供鞑靼人赏玩。鞑靼人的舌比毒蛇还谗,极尽恶言恶语,妄想勾起死?敌之子的胆怯、愤怒或者疯癫。 严克若是显出一丝半点胆怯,正中鞑靼人的下怀。 他?们正等着?中州男儿折骨。 但?,严克不是这样的软骨头。 他?神情疏离,正专心揉搓手?指。 李凌冰靠在谢忱身边,心里不好受,想说些什么分一分心,“谢嘉禾,你丢了?刀鞘?” 谢忱道:“被孙覃抢了?。” 李凌冰的目光与严克交错,“看来是我把你养得太好了?。你的刀法还得多磨炼,实战出真知!像他?严止厌,上了?几?次战场,变得很不一样。” 谢忱轻声“嗯”了?一声,他?顿了?顿,终是问出口:“主子,你准备怎么应对鞑靼人?” 李凌冰轻笑,“没有过不去的坎,我的腿还挺长的。再?大的风浪我也闯过,我不怕。再?说,闯不过,不是还有你,有高?雪霁,有——”她怔怔看着?严克,“有他?严止厌嘛!” 谢忱仍是“嗯”一声,陷入一贯的沉默。 李凌冰咳嗽,她闻到风中的沙尘味更浓,四周沙朦朦的,原本一抬头就能看见的秃山不见了?踪迹,“怎么这么多尘?” 谢忱说:“鞑靼人派了?大约两万人将我们团团围住。他?们分成东南西北四个方阵,以我们的营地为轴心,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绕圈。鞑靼人善养马、用马,骑兵胯/下之马奔起来,扬起了?尘灰。” 李凌冰放眼望去,灰蒙蒙一片沙尘中有青红蓝黑四方阵,轰隆隆犹如闷雷响。 谢忱道:“他?们每个方阵的马匹都被染成了?同一种颜色,这群鞑靼人是精锐,不好对付。” 那群围观定州侯的鞑靼贵族在嬉笑。他?们中一个服饰特别华丽的胖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用匕尖挑开?严克的散发,大声笑道:“这就是严家第四只狗崽子?看起来,不大中用啊!” 李凌冰皱眉。 严克倒是神色自若,避开?匕首,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又一个鞑靼人道:“二大王,你逗逗狗崽子呐!” 原来那个胖子就是鞑靼二大王博都察。 严克黑眸一闪,紧紧盯着?眼前的杀兄仇人。 博都察的匕首破开?严克的脸颊,血肉爆出来,留下一道血痕,血流到严克脖子根,濡红黑钱币。匕首顺着?血划到严克喉咙口,抵着?他?的喉珠。只要博都察轻轻一顶,严克就要血溅当场。 严克却不躲也不避,只用一双浓如你的眸子盯着?行?凶之人。他?要把这个死?胖子的样子刻进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李凌冰走过去,谢忱脚步快,挡在她与博都察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李凌冰看到博都察在见到谢忱的一瞬间?身子抖了?一下,有种被震慑住的惊艳之感。 李凌冰朗声道:“贵客临门,该奉好茶。” 博都察这才把目光从谢忱身上恋恋不舍移开?。 严克神色一变,盯住李凌冰。 高?晴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手?指搓着?银盔甲的腰带,“你们虐人归虐人,命得给本将军留下!” 博都察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一遍李凌冰,提一提胖肚子,笑道:“按你们中州的说法,你就是本大王的新娘子吧?让我瞧瞧,是什么样的货色!”言毕,伸手?就要拨去她脸上的白纱。 谢忱出刀。鞑靼侍卫出刀。高?晴抬靴子,一脚一个,全都踹飞。 博都察滚在地上,咬牙切齿问:“这亲你们还结不结?” 李凌冰扬起下巴,“自然是结!我们中州的规矩,成亲前,男女不得相见!二王啊,你有血光之灾啊!” 博都察骂一句:“看来是个丑八怪!反正睡一次,就丢到一旁!” 李凌冰不恼博都察污言秽语,但?难耐他?说她丑——偏偏现在她真得很丑!被人骂虚的她不在乎,被骂实话,特别不好忍。 她强压怒火,“本公?主要去歇息了?。贵客请便?!”转身,唤谢忱,“谢嘉禾,替我好好守着?君侯!” 李凌冰回到自己?寝帐,因为没有宫女服侍,她只能自己?煮茶喝。她越想越气,浴盆还没被人端走,她走过去,扯下面纱,临水一照——密密麻麻深深浅浅的粉点子爬满整张脸,如假包换一张麻子脸! 难怪高?晴叫她麻子姑娘。 她欲哭无泪,明?明?眼下有更需要她担心的危机,她却只伤心自己?的容貌受损。 从前,额上留下一点红她都伤心半天,如今石榴籽一般的红点子早就没在干瘪的痘疮里——哪里还去寻什么观音面。 她太真子爱美。 但?试问,天下几?个女人不爱美呐? 李凌冰呆坐到下半夜,正愁肠百结,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要么,我把那个书生给你抓来吧?” 知道书生的又能有谁? 李凌冰转过身子,对上那对黑眼睛,“君侯不呆笼子了??” “鞑靼人寻欢去了?。趁天明?前回去装样子就好。”严克说这话,像风一样把李凌冰刮到榻上,“其实你不必在意这些红点子。那是神佛赐你长寿,佑你无碍的痕迹。” “古有史官春秋笔法,今有君侯胡编乱造!我警告你,不要——拿我的美丑开?玩笑!”李凌冰用脚踢他?,“你放肆!” 严克轻叹一声,把头埋在她发丝里,嗅着?香,“鞑靼人近在眼前,我不放心。” “你身上臭死?了?!”李凌冰怒吼。 “那好——”严克起来,跳进浴桶,一件件衣服丢出来。 李凌冰爬起来,头发衣衫凌乱,双手?撑在榻上,幽怨瞪着?严克,“你疯子!这水我洗过!凉透了?!” “无碍!”严克背过身,浴桶有些浅,露出他?紧致清瘦的上背与线条分明?的双臂,上面爬满就伤痕。 李凌冰看得出神,眼角发红。 然后—— “二少夫人,方便?末将进来吗?有要事相商。” “公?主殿下,小人潘玉奉小主人之命来见殿下。” 李凌冰与严克目光交汇。 丫的,你们是商量好的——群狼钻羊窝是吧! 李凌冰气疯了?,扯过枕头,往严克头上砸去。 第六十章 严克没躲, 直接挨了一击软打。 在他心里,这能算打吗? “在外面候着!”李凌冰跳下榻,矮身吹灭榻边的灯盏, 朝严克扬手, 不及穿鞋, 就跑到炉火边,才一拎铜水吊就烫得捏耳垂, 跳了?几次脚, 扯下袖子, 隔着衣袖提起水吊,用?水浇灭炉火。 帐子里顿时更暗了些。 背后传来“哗啦”一声水响,掠过一阵风, 那人已钻到榻上的被子下。 他们算是配合得当! 李凌冰提起帐中唯一一盏亮着的灯, 走到离榻最远的角落,理一理衣衫, 撸一撸乱发, 沉下一口气, 朗声道:“进来吧!” 帐帘被掀起,帐外的篝火之光射进来, 令李凌冰瞥见地上严克的衣衫, 她心里一惊,赶紧蹦跶过去,后脚跟一勾,把衣衫踢到浴桶后面。 高?晴与潘玉进来了?。 二人一时?难以适应帐子里的黑,把目光都聚集到那盏亮的灯上。 微黄烛火下, 他们看到年轻女子长发披肩,发梢微微凌乱, 向上卷出几个毛躁的圈。她的衣襟有?些松开,白皙的脖子上爬着密如?雨点的红点与三道红痕——那三道红像是人的指印。痕与点红得发亮,与女子眼角的淡红、眸子的水光逼得两人不得不移开目光。 他们垂下目光,才看到李凌冰光着脚,赤足边尽是水,水迹滴滴哒哒钻进黑暗深处,依稀消失在榻边。 帐子里实在太暗了?! 李凌冰率先打破沉默:“潘将军,你为何会在此地?” 她心知肚明,潘玉是被弟弟派到这里来的。潘玉肯定先于他们一步,早就藏身于高?晴的营帐。 原春申军都尉潘玉一直都是李淮的心腹爱将。严克去投军,李淮把严克荐去了?春申军。潘玉因助严克破寿王之局而拜春申军偏将军,更加受李淮所重用?。但他此刻出现在白马关外,必有?缘故。她想知道——弟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潘玉单膝跪地,向李凌冰行礼,膝盖才跪到地上,一瞬间被水濡湿,冰凉彻骨到皱了?一下眉,“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高?晴抱拳,低头?,“属下见过二少夫人。” 李凌冰走到角落,又问了?一次:“潘将军,你为何在此?” 潘玉未得公主允许起身,跪着回话:“受圣人之托,以三百万两黄金换公主回朝。” 李凌冰挑眉,“难怪博都察不等我?们进定州城,在此地围住我?们,原来是和弟弟商议好了?。三百万两黄金啊,够北境打几十年仗了?,我?这个姐姐真是值个好价钱。” 潘玉眉头?越发拧紧,一时?有?些吃不准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殿下,末将受命找来一替身,明夜,那女子会代?替殿下嫁入金帐,三百万两黄金也?会一同交付博都察。” 李凌冰道:“替身难道不是中州女子?她的命就注定卑贱,要替我?去死?既然?要作假,就不该让博都察知道,三百万两啊,白白喂进豺狼——不,恶鬼之口!” 潘玉道:“鞑靼人曾于鸾殿见过公主,难保他们不会存了?画像!为保公主安全?,圣人忍痛舍弃这些金子,也?是不想在这个时?候与鞑靼人失和。” “失和?”李凌冰冷冷反问,“我?们与鞑靼何时?有?过和?严氏子弟为了?中州百姓,只能做离乡人,苦守北境多?少年?弟弟一门死心要求和,是愧对边疆阵亡的将士,愧对北境之地的孤魂野鬼!他可以不做盛世明君,但必须守住边疆,守住尊严!” “殿下——” 李凌冰打断他,“高?雪霁,你身为严家军,一直在邓国公帐下冲锋陷阵,如?今,是被鞑靼蛮子打怕了?,也?要求和?” 高?晴立直身子,“自然?是和他们拼杀到底!” 李凌冰喝他,“那你为何要领潘玉来见我??” 高?晴捏紧拳头?,“二少夫人,仗的确要打下去,但我?受家主之命,头?一件事,便是将你平安带回中州。等你走后,我?自会领兵与博都察交战。我?要让这条狼有?去无回,任何中州女子都不会被迫踏入鞑靼金帐!” 潘玉跳起来,“高?将军,你这是违背圣令!和亲议和是朝廷与鞑靼达成的协议,圣人早已送书于金帐王庭,岂能视为儿戏!你们这是存忤逆之心,行反叛之举!” 高?晴耸肩哼一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只答应你救二少夫人出去,可没答应你后面的事。” 李凌冰觉得高?晴这人能处!瞬间原谅他曾叫她麻子姑娘。 她玉璋公主从来没想过真嫁鞑靼敌寇! 既然?严克已杀都善,那高?晴也?必须灭了?博都察——鞑靼汉王的左膀右臂都要被卸掉,方能彻底浇灭议和的火苗,迫使?弟弟收回息事宁人之心。 她本想到定州才动手,但弟弟诱博都察于白马关外,倒是意?外之获,是上天赐给她一个良机。虽说三千武卒对阵两万骑兵是兵行险着。但打仗如?下棋,黑白两子先手为抢占先机。她只期望,高?晴这个中州最年轻的上将军不是浪得虚名! 高?晴横臂抱拳,将头?埋在双臂间,“二少夫人,不必等明日,既然?博都察已到,你即刻就离开。打仗这种事,就该留给我?们男儿。” 李凌冰想了?想,“我?现在走,恐怕不妥帖。若是被博都察察觉,起了?疑心,三千武卒对两万骑兵,失了?先机,也?难保万无一失。” 高?晴道:“二少夫人可信我?。” 李凌冰摇头?,“再?等等。” “李之寒,你现在就走!”第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高?潘两人的脖子像鹅一样?拔长,头?撇过来,眼珠子都要弹出来。 李凌冰心跳漏半拍,皱起眉头?,气得把灯盏砸向严克,“严止厌!你疯了?么!” 那火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照亮一张少年的脸与他光洁紧致的身子。严克将薄薄的被子包在身上,神情自若地从榻上跳下来,走到李凌冰身边,肩并肩挨着! 高?晴瞪大双眼,身躯一震,双拳缓缓握紧,目光扫过李凌冰,又扫过不着寸缕的严克,拳头?更紧更硬了?,“你——们!” 潘玉年过五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儿女情长的欲/海他也?沉沦过,倒是像尊弥勒佛,垂下眸子,双手环在身前,食指来回交错,“嗳,原来严四公子也?在呀。” 李凌冰撇过头?,她一直自诩脸皮厚,却还是用?手蒙住脸,遮住自己烧红的脸颊。 他严止厌肯定是故意?的! 迫她没脸在这里待下去! 算了?,与他孤男寡女相处一路,早就没什么清誉可言了?,死就死吧! 李凌冰扬起下巴,直视严克,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严克沉声道:“你必须先离开。仗一打起来,我?顾不及你。” 高?晴突然?像牛一样?冲过来,把严克压到地上,握紧拳头?抡上来,打在严克右颊,“你二哥是个英雄,你 YH 却辱他妻室!严止厌,你不是人!我?要替你哥,好好教训你!” 高?晴一拳拳打在严克脸上,严克不躲也?不避。 李凌冰高?声喊:“严止厌,你是傻子吗?反抗啊!” 严克口腔里都是血,沙哑道:“没什么好躲的,是我?对不起二哥,我?问心有?愧,该打!” “我?高?晴这辈子最讨厌对不起兄弟之人!” “严止厌,你不配当严氏子孙!”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严四,你该死!” 高?晴是用?尽全?力打在严克脸上,他的腔被愧疚与怨恨撑起来,爆出最猛烈的暴风雨,最后他竟哭了?,“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离开北境!二哥陷入苦战,我?本可以救他的!都是因为你,二哥才会死!都是因为你,高?雨他——才会死!”高?晴气喘吁吁,最后在严克脸上狠狠留下一拳,左摇右晃站起来,推开上前来的潘玉,留下一句,“严止厌,你就是摊烂泥,我?看不起你。” 严克颤颤巍巍站起来,用?拇指抹去嘴角的血。 他也?想二哥,也?想春儿。 他也?想哭。 但泪早就在那淮北孤坟里流尽了?。 李凌冰走到严克面前,抬头?凝望他的脸。 新伤旧伤,他好像总是在受伤。亲仇敌友,都对他拳脚相加。所有?人都只知君侯好算计,好武艺,却从来不知他曾是个被藏起来,仰望父兄到极致,渴望被看到的孩子。 “不打紧,小伤而已。”严克扯出一个笑,“不必藏着掖着,对你不公平。总有?一天,光明正大娶你回家,”他顿一顿,轻声问,“真的不走?” 李凌冰坚定而沉默地摇摇头?。 严克单臂将她拥到怀中,“那好。抠抠君欢迎加入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你陪我?走一趟定州。”他看向潘玉,“潘将军,你那三百两黄金我?严克要借为己用?。别想拒绝,你现在是在高?晴的营帐中。他高?雪霁——无论怎么看不起我?,都是我?北境的将,北境的将从不违背严氏之意?,我?要他留下你的黄金,他就会这么做。不信,你反抗一个试试?” 潘玉深知严克为人,不再?言语,叹一口气,转身离帐。他心想,世人说得没错,严氏在北境可谓是一方之主,若是存有?不臣之心,中州亡矣! 严克垂眸,他指节细长分明,绕着李凌冰的头?发,一圈又一圈,“李之寒,我?要找那个书生回来。为你,讨一副良药。” 李凌冰说:“再?好的郎中、再?好的药也?医不好我?身上的千疮百孔。” “李之寒,我?愿意?吻遍你全?身的伤痕。一个红点,就落下一个吻。”严克几乎要咬上她的耳垂,把风吹到她脖子根,痒得她躲开来,耸起肩膀,揉搓耳垂。 她的痘疮爬满了?全?身,脖子、腰、背、大腿、小腿,连最柔软之地也?有?。他要怎么个吻法??需要吻多?久? 严克的小狗鼻子贴着她头?发嗅。 李凌冰挪开身子,又矮下身来,绕过他,“你嗅什么?我?都许久没擦香了?。” “还是香,怕是渗到骨头?里了?。”严克喉咙又干又哑,嗓音沉沉。 李凌冰又被严克捉回去。她身子颤一下,不敢动,哪怕一丝半点的动都可能勾起少年人的那一团火。 少年人血气方刚,带着情|欲的话有?多?撩人,令人多?怀念,说话的人恐怕不知,但听话人知道。她太久没有?享受过他滚烫的胸口压在心上,黑眸从上而下凝望她,修长的指揉搓她腰窝,反反复复呢喃:“之寒,之寒,我?的之寒。” 严克放开了?她,带走了?她身上的那份暖。她的手指恋恋不舍攀在他裹身的被子上,将他勾过来,踮脚,送上一个吻。 他们之间只隔着薄薄的衣衫和湿透了?的衾被。衾背上的水顺着薄衫濡过来,从感触上变得更薄了?,皮肉贴着皮肉。 他的唇很凉,一手搂住她的腰,把她压在身前,手臂上的被子滑下来,露出线条分明的双臂。 在一切发生前,在严克还能控制自己前,他推开了?她,一头?扎出帐外。 李凌冰坐到地上,平复慌乱的呼吸,满脑子都是那句话,“一个红点,就落下一个吻。” 那——真是要吻上千千万万遍啊。 她的脸又烧起来,比刚才还要烫。 她抱住膝盖,摇晃身子,骂了?句:“色中饿鬼,狗崽子!” 足足过了?一刻,严克回来,显然?已冷静下来。他换了?件干净衣衫,坐到帐门口,折起一只膝盖,靠在帐上,闭上眼,“你放心睡吧,帐外有?小道士,帐内有?我?,哪只鬼都钻不进来。” 李凌冰卧在榻上,将身子弓成虾的样?子,双手抱住膝盖,虽然?被人卷走被子,却依然?安然?入睡。 60-70 第六十一章 鞑靼人的骑兵仿佛不知疲倦, 四方兵阵日夜绕营帐行军。中州之人进出营帐都?被核验身份,浑身上下被摸个遍,直到鞑靼人满意了, 才肯放行。 没几日, 鞑靼二大?王博都?察没见?到金子, 开始在营中大闹。潘玉久伏官场与沙场,拼上几十载的功力安抚下这位发狂的鞑靼人。 潘玉也只有“拖”之一计。金子被严克借去, 却不告知他用?在何处。潘玉对上不能交差, 对鞑靼人不能露怯, 对严氏不得不忌惮,对高晴只能依仗。短短几日,潘玉苍老了不少。 潘玉隐隐猜到严克的心思, 但他不敢提出来。 其实除了潘玉, 他高晴、她玉璋公主又?何尝没有回过味来。 君侯他呀——一心要那定州。 之后,白马关?外书生薛平被严克“请”进军营——以随军医正的身份。 薛平进营的那一夜, 严克与他彻夜长?谈, 谈了什么, 只有他二人知道。 第二日一早,薛平回到自己的营帐, 提笔给?自己家里写了封信。这信被鞑靼人的译官对着烛火照了又?照, 每一个字都?被念上十遍,确定只是薛平写信回家,让自家女人随营照顾他起?居后,信才被信差送了出去。 第三日起?,薛平在帐里闭门不出, 整整三日三夜。他命人到处收集牲畜的皮下油脂,再出帐, 一张脸犹如?骷髅,肉都?陷进骨头里,双眼下乌青一片,目光呆滞,乍一见?太阳,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薛平提着一只小罐,求见?玉璋公主。 李凌冰蒙着面纱,跪坐在低案边,用?茶勺给?自己倒茶。 薛平把小罐子放到案上,用?手指推到李凌冰跟前,“公主,用?细纱布蘸取此香膏,点涂在疮口上,一日三次,不出十日,公主身上的红点子尽可退去。” 李凌冰咽了咽口水,目光垂下,打?量那罐子,“你既然早有法子去我身上的红点,为何那时不给?我?莫非一定要我亮出公主身份,你才肯贵人抬手,开出这么个良方?先生也是攀附权贵之人?” 薛平双手揣进袖子,淡笑道:“公主,在晚生看来,人命没有高低贵贱。这膏药的方子我一直都?知道,但此药制作起?太费心力与时间。那种情况下,救人性命还是帮公主恢复容貌,我想公主如?此忧国忧民,心里也是有数的。” 李凌冰屈指顶开药罐,水碧青的膏子晶莹剔透,几乎可以看到罐底,空气中浮来阵阵薄荷香,“既然费功夫,怎么如?今又?肯做了?” 薛平耸耸肩,“耐不住君侯威逼利诱,晚生也是惜命之人。”他站起?来,作揖向李凌冰告辞,“你额间那个旧伤,若是想去除,用?此药亦可。记住了,一日三次,薄厚得当,不得偷懒。” 李凌冰喊住他,“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薛平折腰,“但凭吩咐。” 李凌冰用?手指轻推眉毛,望着他,“求一剂催/情/药,不要太烈,要刚刚好那种。” 薛平“嗯”了一声,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病患的各种癖好,“这事我要问过君侯。” 李凌冰手指拍了桌案三下,“你敢!先生何时成了君侯的一只哈巴狗?我没记错的话,先生曾想杀君侯与我。” 薛平想了想,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与君侯此刻有约在先。这军中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得不谨慎。我劝公主,凡事与君侯商议过后再行动。或者,你现?在直接言明,这□□是用?在谁的身上?若是用?于你与君侯怡情,我明日就可以给?你。” 李凌冰皱眉,心想这书生真是玲珑玻璃心,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干脆道:“用?在鞑靼二大?王博都?察身上,我要他迷上我,却又?得不到我,我要他思?我成疯,心甘情愿舍去那三百万两黄金。” 薛平愣了一下,眼中露出钦佩之意,他垂下目,眼珠子左右一转,道:“公主殿下,这药么我先替你制。但,还是那句话,行事之前,先与君侯商议。莫要——”他正视李凌冰,“伤了夫妻间的情谊。” 李凌冰自嘲:“你没听说吗,我与他不是夫妻,是叔嫂。” 薛平道:“我第一次见?你们,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但问你们的心是不是。我是郎中,不是月老,不问谁与谁是什么人,只管开方卖药,混口饭吃。” 李凌冰半个身转过去,手放在桌案上,烦躁地用?尖指甲扣案板,她被装着滚烫茶汤的杯盏烫到,包住手掌,“谢先生真心之言。你走吧。” 薛平走后,李凌冰仔细净手,褪去衣衫,用?干净的纱布包住手指,沾药膏先点脸上那些痘疮。她的手指沾了翠绿的膏,在额间旧创上悬空打?圈,犹豫再三,还是避开了那道旧伤。身上的红点子实在太多,她又?仔细,点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有后背一大?块没办法擦药。 军营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思?来想去,也只剩严克这个故人可以代劳。 天还没暗,论理严克该待在笼子里,但李凌冰不想等,她实在受够了这幅鬼样子。她心想,鞑靼人早视严克为叼在嘴里的肉,在女人帐子里还是在牢笼里,又?有什么区别呐? 李凌冰穿好衣服,走到帐外,让兵士打?开君侯的牢笼,朝严克伸出手,“你来。” 严克被她勾进帐中。 高晴靠在不远处的兵架子上,望一眼西沉的太阳,冷哼一声。 这天还没暗呐。 这两人又?缠上了。 严克你这个辱亲嫂的败类! 李凌冰爬上卧榻,转过身去,对站在榻前的严克道:“你先转过身去,我唤你,你再转身。” 严克转过身。 李凌冰先拉过被子,盖住全?身,然后快速褪去衣衫,把衣衫从被子底下踢出去,再掀去后背那边的被子,双臂抱住一团被褥,抬起?头,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多余的地方漏出来,才重新卧好,慢吞吞道:“好了,你现?在转回来。” 严克转身。 很长?时间,帐子里都?是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烧茶的火炉里“噼啪”一声火苗响。 李凌冰低声呸了一声,“严止厌,你最好说句话。嘴不动,证明你眼睛不老实。” 严克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人,因为——被她说中了。 他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身体如?格聂山上的雪,如?淮北之地蜿蜒起?伏的山,如?两京月下浅浅一道沟壑,如?这世间最美?好景——不,都?不及眼前。 薄薄的衾被恰到好处挂在她腰窝以下,少一寸是情/色,多一寸是累赘,真是令他遐想,令他窒息。 李凌冰一字一顿喊:“严!止!厌!” 严克被这一声唤收回心神,撇过头去,把目光错开,轻声道:“在。” 李凌冰道:“看到那里的膏药了吗?我自己涂不到背,你先洗手,然后用?纱布沾了药膏,给?我务必小心仔细不薄不厚地涂!” 不只要看,还得用?手指去碰。 干脆杀了他得了! 严克去净手,手来回在铜盆里搓,搓了好久,就是觉得水还不够冰。 李凌冰催促:“快点,这里一入夜就冷得很,受了凉,我该生病了。” 严克才跪到榻边,头脑立刻一昏,在这种时候,闻到最熟悉的薄荷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严克捏住纱布,勾起?一点膏药,手指尖悬在她背上,轻轻点下去,她颤抖了一下身子。 或许是膏药太冰了。 又?或许是他动作太粗了? 李凌冰又?道:“别停。” 严克黑眸沉浮于色,手上不停。 李凌冰抱紧被衾,卧得时间久了,压着的手臂好生麻,小心翼翼松快一下,却丝毫没察觉被子从腰上滑下来。好在严克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赶紧提起?来盖好。 涂药中途,严克出去了一趟,带着一身水冷气回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蹲下来,又?涂了一刻,终于大?功告成。 严克吐出一口浊气,道:“李之寒,好了。” 李凌冰没有应。 严克又?道:“李之寒?” 她还是没有应。 仔细听,她呼吸声匀停,竟然睡着了。 她这般模样竟然可以安然入睡? 她可真把他当成是君子——不对,是没把他当成正常男人! 严克又?凝视一会儿她,从下至上拉起?被子,盖上药罐子,转身离帐。若是放在平日,入夜,他会守在帐子内,以防鞑靼人图谋不轨。但,今夜他守不了她,心太乱了,他甚至觉得,现?在的他比鞑靼人还要危险。 严克离开帐子前,吩咐靠在一边的谢忱,“今夜,你的五识需清明,只剩下你一道关?,守好。” 谢忱斜乜严克,以沉默回应。 严克没由来地心虚冒汗。 严克回到笼子里,睡了一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对李之寒做了很坏很坏的事,让他一觉醒来,真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然后,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就想起?那个梦,随着片段不断闪回,原本?模糊的影子越来越真实,连声音都?降临在耳畔。更可恶的是,他每想一次,细节就被填补一次,到最后,有连他都?曾怀疑,这种事是不是曾经发生过? 高晴说的没错。 他严止厌就是摊觊觎兄嫂的烂泥! 自那夜起?,严克便不敢直视李凌冰的眼睛。但他没想到,他还要遭受七日七夜的折磨,一日三次,按时来领人,又?根本?推脱不掉!他要反反复复面对梦的源头。他只期盼李凌冰的红点子早日退去,他也好早日解脱出来。 七日后,李凌冰痊愈。 严克刮下整整两斤肉。 薛平来复诊,他审视自己的杰作,“公主,你恢复得很好。只是这额间一点红,你独独留它没有去,想必这旧伤痕对你意义非凡。” 李凌冰手捧薛平带来的铜镜,对镜照妆,“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恋旧,此生修佛修道几春秋,就是修不掉这个坏毛病。” 薛平道:“足以证明公主是长?情之人。” 李凌冰放下铜镜,盯着薛平,“我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薛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李凌冰身前,“我观察了那二大?王几日,估算出他的重量。此药我用?量考究,一次尽用?,刚好能达到公主要的效果?。” 李凌冰取药。 薛平的手指倏地伸过来,按住盒子,“公主,你可曾对君侯说起?此事?” 李凌冰挑眉,“我就不信,你没对他提起?过。” 薛平问:“公主何出此言?” 李凌冰沉眸,“最近几日,他见?我像见?鬼,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薛平道:“我薛平只是个不得志的秀才、半个不入流的江湖郎中,虽卑贱,却不是鼓唇摇舌、挑拨夫妻关?系的小人。你的打?算——我半个字都?没同君侯提过。” 薛平松开手。 李凌冰把小盒子揣在手心,反复摩挲。 恰在此时,严克进帐来了。 薛平很识趣,立刻告退。 李凌冰看着严克默默无言坐到帐帘边,还是不拿正眼看她。 李凌冰道:“严止厌,你看着我!现?在!马上!” 严克皱眉,视线落在李凌冰脸上,黑瞳孔又?散开,他明明看着她,却又?不在看她。 李凌冰冲到严克面前,他退了一步。她再靠前,把他堵在帐子角落。她踮起?足,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 严克心虚,问:“你要我做什么?” 李凌冰盯着他,问:“我丑吗?” 啊—— 这算什么问题啊! 这根本?是明知故问! 但凡见?过那番光景,谁还敢说她丑! 不对,此生不会有第二个人见?到! 他发誓! 严克说:“不。” 李凌冰挑眉,“哦,那就是很美?咯?” 严克轻声“嗯”了一声。 他心里在喊,她简直美?爆了! 李凌冰问:“如?果?是你,愿意用?三百万两黄金换太真一笑吗?” 严克整个人滞住,黑眸一下子潋出寒光,正视她——不怒视她,“李之寒,你想也不要想!” 李凌冰想,这人就是这般无趣。 一猜,就中她心事。 第六十二章 李凌冰的手掌撑在?严克胸口, 仰着头,“高?雪霁三千武卒对上博都察两万骑兵,尚有胜算。你让我陪你去?定?州, 我愿意去。定州城深陷鞑靼泥沼, 是一处孤立无援的腹地?。那里的鞑靼兵有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高雪霁纵使是战神降临, 以一敌百,真能帮你活着抢下定?州城吗?” “你可信我。”严克黑眸沉沉, “我已有打算。” 李凌冰道:“你的打算里有那三百万两黄金。绕来绕去?, 你都得稳下博都察, 挪走黄金,身到定?州城。” 严克此时此刻真想狠狠吻她。 她的想法有多可?恶,她的真心就有多可?爱。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闪动, “我问?你。你要定?州, 还?是——”她最后一字吐出来,嗓音又沙又哑, 犹犹豫豫, 凄凄切切, “我?” 严克沉默不语。 这?一犹豫如雨没心田——溺水啊。 江山和女人,他上?一辈子选了, 不是吗? 李凌冰极轻极快地?叹一口气, 将脚踮得更高?,双手环住他脖子,轻柔慢语:“很难选吧。让我把两?个人送给你好不好?” 严克失神。 李凌冰道:“一个平平安安的李之寒。一个真真正正的定?州侯。” 严克没有反应。 李凌冰更进一步,“诱鬼只是权宜之计,他不会得手的。”她手掌朝上?, “我保障。”见他仍是神色凝重,故意露出一笑?, “你不会觉得我会失身于鬼。或者——我换不回那三百万金?” 严克又沉默了一阵,有些粗鲁地?推开了她。李凌冰一霎有些懵。 严克掀帐离开,留下一句:“李之寒,你要是敢去?,我就算化作厉鬼,生生世世也?追着你!” 两?人不欢而散,彼此?僵持数日,谁都不让着谁。 直到,潘玉的三寸不烂之舌也?化解不了博都察的不满与愤怒。北边的鬼土|雷炸开了,在?军营闹得不可?开交。四方骑阵马蹄飒沓,扬起如旋风一般的沙尘幕,将中州的将与兵、公主与君侯卷进去?。身处沙暴中心的人们每呼吸一次,就咳出带沙的血痰。 日不与我,时不我待。 严克久等不来他的“救星”。 李凌冰只能一意孤行,主动出击。 李凌冰让谢忱收拾一下仪容,穿上?他最好的一件道袍。她自己对镜梳妆,用木炭棒子描眉,咬破嘴唇,抹血当胭脂和口脂。她挽出松发髻,手指绕出几缕卷,从流云一般的发间扯出来,散落在?额间。她穿素白衣裙,神情疏离,决心扮演出尘的贞妇,带着一丝被人世之苦所折磨的破碎感与屈辱感,吹亮一盏破灯笼,走出了自己的营帐。 她不许谢忱带刀。 她与谢忱一前一后,一白一蓝,提灯笼穿梭于身着灰黑铠甲的兵士之间,显得像是异类。 所有将士都给他们让路,他们如一柄流光溢彩的尖刀,破开沉闷的黑与灰,将一抹亮柔色揉进漫天沙尘中。 连高?晴这?样的人也?不免对她侧目。 这?个“麻子姑娘”真是中州秀美的山水。 他心想,只要把边疆守好,故乡的青山才会常绿。 鞑靼人不满金子没有按时送达,一肚子恶气全都撒在?定?州侯身上?,又在?笼子前奚落严克。 严克脸上?原本毫无表情,在?目光捉到李凌冰与谢忱的一刻,愀然作色,脚抬起来,“哐”一声踹在?木笼子上?,笼子“吱呀呀呀”颤抖起来,仿佛顷刻间要被愤怒的野兽所挣破。 李凌冰举着灯笼,目光快速扫过严克的脸,“谢嘉禾,怎么比我还?慢?没吃饭啊!”她脚步又快了些,直接从严克眼前掠过。 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严克的视线中。 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李凌冰还?是有些害怕严克的怒火会烧到她身上?。他真疯起来,她只能认怂。上?辈子,她可?是把雷都趟遍,亏都吃得打饱嗝! 李凌冰与谢忱来到博都察的帐子前,定?住脚,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谢忱说?:“一会儿进去?,我要显贞,你要显媚,全都装到极致!” 谢忱:!!?? 帐里传来尖细的笑?声,有些刺耳膈应。 嗳,军营里除了她太真,还?有其他女人? 李凌冰对守在?营帐前的鞑靼守卫朗声道:“中州玉璋公主携小郎奴求见鞑靼二大王。” 还?未等侍卫去?通传,帐子里响起一个声音:“叫他们进来!” 侍卫掀起帐帘,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 谢忱先?于李凌冰钻进帐子。帐里响起“叮叮哐哐”杯盏砸地?的声音,她也?进帐。 空气污浊,烈酒仿佛要把人溺死。 李凌冰用袖子捂住下半张脸,用眸子打量四周。 博都察身上?还?挂着甲,七零八落贴在?汗津津的肉上?,像被人刮了一半鱼鳞的胖头鱼。他应该是仓促间从低案上?拔起身子的,大肚腩挂住了酒壶与杯盏,碎盏碗四散在?地?上?,金黄色的酒水从案沿滴滴答答向下淌——犹如落雨。 那尖声细语的不是女人——是一群穿异服的瘦弱男人。一个个胸襟袒|露,形如鬼魅。 博都察鹰一样的眼睛盯着谢忱,一动不动。直到察觉李凌冰进来,才把目光移到她身上?。 李凌冰在?谢忱身侧站定?,丢下灯笼,缓缓放下袖子。其实她与谢忱穿得极素,一丧服,一道袍,却仍是帐中比灯火还?要耀眼的月与星。 博都察眼睛血红,仿佛盯着两?件自中州上?供的美好之物。 瞧博都察看谢忱的目光带着贪婪之欲,李凌冰心里笃定?了。起先?只是怀疑,现在?是确信,这?个鞑靼二大王男女通吃。 他怎么没看上?严克? 虽然这?不是重点?。 但李凌冰一直认为,严止厌是比谢嘉禾好看的。 严克是战火淬炼过的宝石,好看中糅杂刚毅与坚韧。在?边境战场上?,在?苍月照耀下,在?战士白骨边,这?颗自由?自在?的宝石熠熠生辉。 谢忱被她养得太好,是藏于闺秀未经人世的小道士。她选择救他的那一刻,也?同?时困住了他。他长这?么大,见过多少人?可?以说?——除了她,再无一个朋友。 谢忱的孤寂与清冷在?一些人的眼里会成为一团火。 这?火在?博都察的目中正烧得艳。他来回打量两?人,脸上?浮起餍足之色,道:“本王真是艳福不浅。” 李凌冰是来扮贞妇的,立刻蓄满泪,道:“我是来请贵客再耐心等待几日,弟弟的三百万两?黄金已在?路上?。黄金一到,还?请贵客还?我们自由?。我已是严氏妇,在?我们中州,好女不能嫁二夫。” 博都察气喘吁吁,“这?规矩在?我们金帐就是狗屁。有经历的女人才懂得伺候男人。” 李凌冰扬起头,“我与严氏子两?情相悦。今生,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魂。你若逼我嫁你,我就自尽于人前。”说?完,她目光向下垂,蹲身抢来一片碎盏,抵在?脖子上?,“你就要那黄金,好不好?”她的一滴泪珠恰到好处滚落,只有那么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一般衔在?嘴角。 谢忱呆立在?原地?,手不自觉摸上?腰间,才想起自己没带刀,手指挠一挠腰,其实也?不痒——就是尬得要命,得找点?事做! “美人啊,可?别割破脸蛋!”博都察老鹰小鸡扑过来。 李凌冰往旁边一闪,把谢忱顶出去?,与博都察撞了个满怀。 谢忱身子僵得比木头还?硬,顷刻间就要对博都察出手。 李凌冰哭,“谢嘉禾,你也?求求贵客,求他饶过你家主子一命。” 谢忱脸由?黑转红,磕磕巴巴吐出两?个字:“求你。” 博都察的手企图在?谢忱身上?揩出油来,在?抚触他的胸膛之时,被谢忱双指夹起手腕,弹出去?。 谢忱生生熬着,没有爆粗口。 博都察这?条胖头鱼一下子被烫熟了,面红耳赤道:“这?样吧。我不娶你,但你和他陪我睡一个月,不,半年,我只要一半的金子,日子够了,就放你回去?。这?样议和也?成了,你也?得自由?。” 李凌冰怀疑一半的金子够不够严克折腾。但能谈到这?一步已是不容易,她一时没有回话。 谢忱有些慌。 博都察取来酒水,“咱们喝酒为誓。你和他,都要喝。” 李凌冰接过杯盏,小拇指轻点?酒水,把膏药散进去?,抿一小口,递给谢忱。 谢忱眼皮子也?不眨,想一口闷,才沾湿嘴唇,就被博都察抢过杯盏,咕嘟嘟灌下去? 李凌冰用袖子擦嘴角,把口腔里的酒吐出来。 谢忱抿唇,也?用袖子擦嘴角,眼珠子在?李凌冰脸上?打转。 薛平的药起效很快。 李凌冰眼睁睁看博都察慢慢沉沦。 柔软的胖子开始卸甲,踮起脚,把甲片当成花瓣撒,铠甲尽去?,这?个死胖子身上?竟然挂着件鲜红的肚|兜——女人家的玩样儿太精巧,他又胖,像绑粽子的细绳勒在?吸满肉汁的糯米上?。 李凌冰清清嗓子,“贵客,中州女子与男子最重礼法。你的要求,我不能答应。” 博都察开始拉扯薄如蝉翼的肚|兜,烫肉贴向谢忱。谢忱用脚隔开胖子,靴底死死踩着那片薄布,死命护住它?——生怕它?掉下来。 博都察道:“一百万金!” 李凌冰摇头。 谢忱咬牙切齿,伸直膝盖,把他又顶开一段距离,“再减!” 博都察吼:“五十万金。” 如果有瓜子,李凌冰当场就能嗑起来。 博都察又吼:“三十万金!你再逼我!我金子和人都要!现在?就要!” 李凌冰觉得差不多了,“你我他去?定?州才成事,你答应吗?” 博都察大喊:“先?抱一个!” 李凌冰道:“谢嘉禾!收腿!” 谢忱转过头来,与李凌冰目光交汇,眸子暗下去?,收腿,小鸡崽子一下子被胖头鱼抱住。 博都察高?声喊:“好香好软啊!”头在?谢忱胸肌上?蹭来蹭去?。 “你们都谈妥了是吧!” 帐外一个声音响起,让李凌冰寒毛瞬间竖起来,立刻犯怂。 鞑靼侍卫被一个个踹进来,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两?道黑影蹿出来,左边的是举长戟的高?晴,右边是横刀的严克。 两?个人见到帐内之景,谢忱与博都察交|缠的身子,都是一怔。 高?晴和严克互望一眼。 高?晴的目光好像在?说?:到底打不打?怎么和想象得不一样! 严克的目光仿佛在?说?:拉弓哪有回头箭,人都撂倒了,干他老子的! 谢忱在?心中呐喊:干!干!老子忍不住了!感谢兄弟! 李凌冰在?想:老娘好不容易谈妥了!你们这?群狗崽子又闹哪样! 第六十三章 谢忱的手脚噼里啪啦打在博都察身子上, 恨不得打?蛇一般把他的每一处关节打?散! 博都察的身子直接弹开,向前跌冲几步。他目中别无他物,扑不到谢忱这只小鸡仔, 就?来扑太真这只猫儿?。 这一扑, 正撞上严克的刀口。 严克蹿出来, 隔在李凌冰身前,从下至上?, 反手抡仪刀, 在博都察腋下劈开一条血口子, 臂膀只连住一条筋,骨头尽碎! “哪只爪子碰的,哪只爪子砍掉!”严克红着眼咆哮。 博都察抱着断臂, 血溅到眼睛里, 却?不知疼,脸颊赤红, 双目圆瞪, 如在梦游。 李凌冰“啧”一下嘴。 薛平的药可真管用。 此人堪用! 严克在两?京向来安分, 却?也对某种催|情之药有所耳闻。什么鬼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李之寒,你够狠! 严克的仪刀因主人之火而铮鸣, 刀又急不可耐地挥下去。李凌冰一惊, 扑上?去,抱住他臂膀。刀太快,严克快速旋转手腕,纵使刀刃已偏开三四寸,仍是刮到她手掌, 血涌出来,没过半只手背。 李凌冰轻“啊”一下, 强忍住疼,“严止厌,你不去定州啦?” 严克抓住她手腕,用手指压住她伤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晴道:“我去集结队伍!早就?想?和这群鞑靼鬼干仗了!”言毕,他冲出去,口中发出哨声,如雄鹰失去桎梏,展翅飞入长空。 严克拖着李凌冰,走到低案前。案前趴着一群雌雄难辨的人,被?严克一脚踢翻桌子,全都吓走。他拿起酒壶,又拽着她回去,把酒泼在博都察脸上?,问:“醒了没有?醒了,可以去死了!” 李凌冰喊一声:“严止厌!” 严克猛然回身,用黑眸盯着她,就?是不出声。 李凌冰道:“还有最后一次机会。我已经和他谈妥了,他只要五十万金,你也可去定州谋事。趁一切还能挽回,收手吧。” 严克终于开口:“我选好了。”他绕到李凌冰身后,前胸贴着她后背,头枕在她肩膀,双臂从她腋下穿过,抓起她的手,用手掌包住她的拳头,四只手抓住刀柄,刀尖对准博都察的胖肚子,“他欺负你,我们一起把他结果了!” 博都察如梦初醒,光着身子往帐子外跑,被?谢忱拎回来,缚双臂于背后。谢忱的脚踢在博都察膝盖窝,让他跪倒在李凌冰与严克面前。 李凌冰握刀的手在抖,她不是怕,是惊,是诧,反复确认:“你真的想?好了?真的不后悔?” 严克轻声“嗯”了一声,“千金——何足道哉!” 下一刻,严克的胸膛撞向李凌冰的后背。 “噗”一声,刀尖破开博都察的喉咙。 杀人不易,但两?人合力杀人——容易。就?像捅破一只苹果的皮,里边的肉是酥的烂的。 博都察巨大的身躯倒下去,躺在地上?抽搐,口里的鲜血汩汩如泉涌。 谢忱低垂头,突然蹲下来,拉过一只盛残羹剩饭的木桶,狂吐不止。 帐外传来兵士的呼喊声。 高晴与三千武卒动了! 呐喊声、兵器交接声、马蹄声如浪一般涌来。 严克拎起谢忱,“小子,现在不是犯怂的时候,你护好她!我要去助高雪霁。” 谢忱抖肩,摔开严克的手,冷冷道:“谁犯怂?是太恶心?了。我会护好主子,不用你多言!” 李凌冰与严克目光交错。 千言万语只化为两?句。 “平安。” “你也是。” 严克冲出帐,与书?生薛平擦肩而过。 薛平喊:“君侯——” 严克没有理睬他,直接扎入漫天黄沙中。 薛平转头,看到地上?吐血的博都察,愣了一下,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伸两?指压在博都察脖子上?,抬头问:“怎么回事?不是说?好到定州才动手吗?我的药不管用?” 李凌冰避而不答,只问:“能救吗?” 薛平低下身子,把头凑到博都察脖子旁,仔细查看,“三成把握能救活,但是要快!” 李凌冰道:“救!” 薛平摇头,“你得说?清楚来龙去脉,我才能出手救人。” 李凌冰道:“君侯不满我与他们谈条件,他——鬼迷了心?窍,日后,怕是要怨我。” “糊涂!”薛平皱眉骂一声,想?了想?,又问,“那你还要我救他?他此刻死了才最好。” 李凌冰道:“凡事总要有两?手准备。若是高雪霁败了,我们手上?有博都察,才有谈判的条件。” 薛平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抖开来,是块戳着一枚枚细针的针帘。他把针帘铺在地上?,一边给博都察施针,一边道:“我早警告过你,行动之前要和君侯商议。你一意孤行,君侯自然怒火中烧,行事悖乱。现在闹到两?军交战的地步,从前的谋划全都付诸东流!” 李凌冰垂眸,嘟囔:“我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生气?。” 薛平把一根细针放在眼前,手指揉搓转动,顶进博都察脖子,他哼一声,“男人妒起来,比女人还能折腾!” 薛平有条不紊施针,几十针下去,博都察的血竟然被?止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薛平稍稍缓一口气?,左右摇摆头,目光盯着李凌冰,“君侯找的人已到此地。可他们已经打?起来了,博都察也被?弄得半死不活。我是真不知道,底下的事要怎么收场。” 李凌冰被?帐外的拼杀声搅得心?烦意乱,耳中只刮到一字半句,随意“嗯”了几声,一心?挂在帐外的战事上?。 薛平拧开一小罐,双指舀拇指大小一绿膏子,抹在博都察的血窟窿上?,“救活了。接下来怎么办?” 李凌冰心?不在焉,又随意糊弄几句。 笑面佛薛平也会恼,怒道:“不要只顾儿?女私情,而忘记了家国大事。定州——你们还去不去?” 李凌冰回过神。心?想?,如今这局面只求严克与高晴能胜过鞑靼两?万骑兵,哪里还能图谋什么定州城? 他选了,不是吗? 但愿不是意气?用事…… 若是悔,她倒是宁愿他选定州。 李凌冰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不知道严克的谋划,问:“你告诉我,君侯到底要用金子去干什么?” 薛平道:“金子交给孙小侯爷,出使鞑靼旧敌大氏,上?下合围定州城。” 李凌冰皱眉,“孙覃那个?人——可信吗?” 薛平面露不悦,“我与孙小侯爷相识数载,深知他为人。他耗费私产,广设药堂,控虏疫。他深入虎穴,伏蛰鞑靼,图从内部瓦解敌寇。在你心?里,他君侯或许是英雄。但在我眼里,孙小侯爷也是英雄。你记着,没有他,你早在白马关外就?死于病疫!” 李凌冰怔住,她的确从来没想?过,她眼里的“小人”也可能是别人“大英雄”。 金子的用途——她知道了。 大氏人本是活跃在金帐王廷西侧的游牧民族,后与鞑靼人交战,战败,被?迫迁居苦寒之地焉支山。大氏人年年向金帐进贡良马和皮革,却?一直对鞑靼心?存不臣之心?。 她没有错,严克的确需要这些金子去借花献佛。 但她也错了,大错特错,以一己妄为破了严克全盘谋划。 他说?他要给她求一剂良药。 原来,良药不苦,医身,也医心?症。 几个?鞑靼骑兵突然骑马冲进帐,高举弯刀,横冲直撞,直接把帐顶都掀没了。 众人陷进黄沙漫天之中,隔着飞舞的帐子,听到身侧马儿?在奔腾,兵器在交接,狂风在呼啸。 李凌冰第一次真正处于战场之上?,只觉耳边金属铮铮,眼前风沙漫漫,根本分不清眼前的兵是中州还是鞑靼——他们只管抱在一起肉搏,人叠着人,尸堆着尸。 灰蒙蒙一片。 血雾雾一摊。 身处战场中心?,才意识到人力之渺小,一刀一剑一戟不过是一细枝,风吹断旗残鼓,顷刻间就?折断,送了男儿?性命。 谢忱已抢了鞑靼人的弯刀,身子挂上?骑兵的马,横刀削下骑马之人的头颅。无头之人手里捏着缰绳,仍威风凌凌驾马跑出一段,随后,身子歪下来,摔在地上?,瞬间被?其他马蹄踩踏,成了一坨烂血泥。 狂风大作,将?帐子整个?掀起来。帐子挂到天上?,帐布猎猎作响,瞬间化作一小片飞走的纸鸢。 李凌冰的白衣、谢忱的蓝袍、博都察的红肚|兜和薛平的书?生青是战场上?唯几的亮色。 起先,并没有兵士敢率先靠过来。 直到一个?鞑靼头领被?谢忱砍下头颅。所有兵都向这个?世外之圈压来,争先恐后,如巨浪打?滩。 博都察突然醒过来,成大字形的姿势躺着,睁眼望天。薛平蹲下来,检查他的伤势,被?博都察用手抓住手腕。 被?闺房娇养的又岂只有谢忱一人,还有她玉璋公主。宫室诡谲云涌,拼的从来不是气?力,斗的是人心?。她小看了战争,因任性而勾出的小看立刻反噬到她身上?。 她胆子原来这般小,小到害怕得发抖,举目眺望,根本找不到严克的身影。 你在哪里? 有没有事? 眼看着自己就?要被?兵浪没过,她跪到地上?,爬到博都察身边,“你让他们住手!我们不打?了!不打?了!” 薛平叹一口气?,“晚了。他伤重?,一时说?不了话。” 谢忱跳上?马,踩在马镫上?,身子腾起来,歪到马一侧,伸出一臂膀想?捞李凌冰。一匹黑马撞过来,马头撞到一处,两?匹马同?时摔倒在地,压住谢忱与另一个?鞑靼兵的身子。 “谢嘉禾!”李凌冰朝他爬过去,她的呼声很?快被?其他声音所淹没,比蚊蚋还微细。 但,谢忱却?捉到了这声呼唤。 谢忱的手臂撑起上?身,尝试顶起腰,却?又重?重?地塌下,握紧拳头砸地,怒吼。鞑靼兵躺着,扭转过身子,用刀砍谢忱,两?人下半身都被?马压着,还在打?! 两?军开战,不死不休。 人一旦上?了战场,就?要为生死搏到力竭血尽! 博都察颤颤巍巍站起来,单臂扑向李凌冰,扼住她脖子,将?她往后拖。李凌冰的绣鞋擦着粗粝的黄沙土,很?快就?丢了鞋,只剩下灰色的袜,又被?拖出一段,只剩下赤足——被?沙砾割破脚底,鲜血淋漓。 薛平扑上?来,被?博都察晃动粗臂撞开。 一匹黑马撞过来,黑马闷闷撞上?博都察的断臂,黑马长啸,马蹄上?扬,从二人身上?跳过。 一只大手捞上?李凌冰的腰,把她的身子折挂起来,她双脚离地,身子悬空。 “李之寒,上?来!” 第六十四章 秋入玉京城。 皇城内一片萧瑟。 关于?北境战事的牒报已摊了整整一张桌案, 它们被整齐地叠在一起,高?得像连绵起伏的山。群山沟壑处,露出一张疲惫年轻的脸, 他低垂着目, 扫视手中的纸叠, 然后“啪”一声合上,随手丢到地上。 地上狼藉一片, 奏疏铺了一地, 根本无处落脚。 几个内侍趴到地上, 相互交叉,伸手把看完的牒报捡起来,归置成一座座山。 李淮从另一堆“高山”上抽出最上面的本子, 抖开纸来, 面无表情地扫视上面的字,没?一会儿?, 开始打哈欠。他眼前的字如蚂蚁排队般扭曲起来, 闭上眼, 用手背揉眼睛。 冯宝把七分烫的茶端到李淮面前?。 李淮陷进扶手椅中,看一眼热茶, “换冰凉彻骨的来!” 冯宝想起御医正的话, 大着胆子道:“主子,已经入秋了,不宜——” 李淮踢一脚桌案,吐出两字:“拿来!” 少年人贪凉的习性早就被身旁之人摸得门清——凉茶早已备下?,顷刻间就被小内侍端上来。 李淮仰头, 凉茶汤灌进嘴里,顺着他的脖子咕嘟咕嘟往下?流, 凉水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自喉咙起,冰凉一线,终于?扫去他一半的疲乏。 李淮幼时体?胖,不仅身体?浑圆,手脚也短小如圆白萝卜。但自他成为帝王,身子却?是一日瘦过一日,在龙庭座上熬了不到两年,就从水津津的胖萝卜熬成了干瘪瘪的萝卜干。 李淮的眉眼极像其父,如今又瘦长,若非他恨道入骨,一袭道袍加身,在旧朝臣眼里,俨然又是第?二个先圣人。 李淮看完手中的牒,并没?有像前?一个那样丢掉,抓在手里,“嗙嗙嗙”砸着书案,神色越来越沉。 这一牒是贺邓国?公在北境打了胜仗。 李淮让邓国?公按兵不动,等?着朝廷议和。这老匹夫却?无视上意,轰轰烈烈地和鞑靼人干了两仗——全胜! 虽说这两场仗都是鞑靼人挑起来的。 但断臂都不能让这个老顽固消停一阵! 他们严家?人真是目中无君! 李淮腔中压着一团火,突然站起来,甩臂把纸牒摔到玉阶下?,他在椅子边来回踱步,后面跟着母鸡护小鸡一般的冯宝。 李淮每日看奏折到深夜,但折子永远看不完,日日堆叠如山,而且今日的山必定比昨日的高?! 总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等?着他处置,他像湿手沾面粉,怎么甩也甩不干净! 内侍与宫女都跪到地上,头埋进双臂间,匍匐不动。大殿内,鸦雀无声?,灯烛影晃。 宫里总是有那么多人,却?总是静得令人发怵! 他想姐姐。 就算他怨姐姐为救严氏子女而弃他于?不顾,就算姐姐每次见他,都唠叨他不上进,还用刀劈他的玉玺,他都想她想得发疯。 没?有姐姐,这个宫就是死的。 被人视为日,端放于?九重天,高?处不胜寒,连一点暖都落不到他身上。 潘玉去了几月,带着三百万两金子,消失在白马关外的古道上。 李淮想看到的不是北境的捷报,而是姐姐的消息——如果可以,能见到姐姐出现在大殿里,他会更开心。 李淮对李凌冰不仅仅有情感?上的依赖,也有理性上的考虑,他需要一副肩膀,与他共抗朝堂的那些破烂事! 少年帝王刚过十五岁。 半月前?,司仪署为李淮行次冠礼。 光王李宜提议要行大赦。 李淮登基没?有大赦,行冠礼却?要大赦。不是因为光王突发奇想,要替少帝养民积德树威,而是因为大赦之日挨着李宜自己的生辰。 这大赦是为谁而行,朝上朝下?,一只只新?老狐狸心里门清。 李淮自视是被母亲姐姐舍弃之人,身子金尊玉贵,灵魂却?长在阴湿处,野蛮疯长。 李淮的背后是光王巨大的身影,一双白骨般又细又长的手罩在李淮头顶。光王牵动手中的绳子,驱使他手底的小偶人,陪他上演一出出热闹的戏,编出一封又一封圣人之诏。 李淮的想法是,这天下?本来就不是他管着,光王要大赦天下?,就让他赦吧。 只要不生事,就随他们去闹。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妥协,竟生了事端。 光王身边某个要紧姬妾的亲爹没?了,灵柩迎回老家?落葬。某位州官发现,老人家?的丧墓规格明显越制,当即抓了主持丧仪的几名男丁。此时恰逢大赦期间,论理这些人该在大赦之列,但州官自视清流,仍然将?他们收监,施以严惩。 同一时间,光王贴身内侍的族弟在京中杀人。此人酒后行凶,靴子踩在死人背上,大放豪言:“杀了人也不要紧,天下?马上大赦,我?必定在大赦名单上!” 此事微妙。 杀人在前?,大赦之诏在后,仿佛一夜间,能掐会算的走地鸡满天下?飞! 京官中也有骨头硬的,不比某地州官逊色,那青天老爷上半夜就把杀人者收监,下?半夜审完,就地正法! 明显是朝中有人起头,集结一股清流,暗中对付摄政之王。 此暗中布局之人是谁,李淮很快就会知道。 因为今夜,有人将?围杀光王李宜的密函交代了太后手中,这密函来自太后娘家?人——太后亲父。这封密函只有太后一人见过,她一次次拿起,又放下?,时而抱着密函哭,时而疯疯癫癫骂。 她不明白,如今她贵为一朝太后,儿?子是帝王,父兄久居高?位,富贵已极,他们为什么还要反? 她恨娘家?人狠心,竟要生生摧毁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她就是不愿意承认,她受身边之人影响,成了真真正正一个心软的女人。 她父亲还算在乎她这个女儿?,要等?她落下?朱笔,亲自准许他们这么做。只要太后之印盖在密函上,事后的一切都变得名正言顺。事败,她这个太后也坐不住,跟着娘家?人一起身败名裂。事成,她得一个孤老深宫无人问?津的结局。 她心想,女儿?真是一枚好棋子,是好好利用,还是随意丢弃,全看下?棋的男人要把棋子放到哪里。 左右没?人在乎她生死,那么——她就选择不做这个女儿?。 太后把密函卷成纸卷,放到烛火上,顷刻间,就将?男儿?们的幻想化作一小堆灰。 她冷冷一笑,取来绣绷,低头,静静绣牡丹。 围杀光王的计划走漏了风声?,吹到了光王李宜的耳中。虽然光王猜测这事不太可能是李淮在背后捣鬼,这只胆小怕事的小鸟折腾不出这么大动静,但受益的既然是他李淮,就该给他点教训。 光王李宜派百来名内侍将?李淮的寝宫团团围住,偏偏这个时候,殿外的禁军全都消失不见。 李淮意识到自己被软禁之时,突然松了口气?。他这几日一直觉得朝中要出大事,仿佛有柄利刀悬在头顶,他总是在担心这柄刀是否会落下?,何时会落下?。与其终日惶惶不安,倒不如伸头一刀,让雷彻底炸开来。 死与活,就在这几个时辰。 李淮仍是一本一本批着奏章。他的手指有些抖,那就再猛灌下?几口凉茶,冷一冷身子,静一静心。 两个时辰后,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 李淮精疲力竭,缓缓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他看到门外肩并肩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从他身后钻出来的鬼影子——光王李宜。另一个是曾任他扑进怀里撒娇的母亲——太后。 这一对男女将?李淮的外祖父牵进来,镣铐锁在老人家?脖子上,当真如牵条狗一般牵进来。 光王李宜将?链条甩到地上,睨着李淮,“此人谋逆,圣人当如何处置?” 李淮看着胡子花白、挂满血珠的外祖父,一时不言。外祖父撇过头,腰背挺得笔直,并没?有打算向殿内任何一个人下?跪求饶——明明这殿上有他最亲最近之人,君是外孙,后是亲女,他连看都不看他们。 李淮与太后对视。 太后身子一摇,躲到光王身后。 自先圣人薨逝,太后一直服丧簪白花,如今却?在鬓边别着一朵菊——那菊是鲜红的,仿佛刚从枝头采下?,凝着初秋的寒露,被一双白骨之手插在头上,衬得太后娇艳动人。 李淮道:“族中男女老少斩立决。” 老人家?浑身一震,跌出几步,拼着一口气?勉强支住残躯,呜咽咽哭。 光王李宜冷笑,“老东西,你也知道怕?还不把背后主使供出来,或许圣人仁慈,赏你全尸。” 李淮甚至不知道外祖父为何被囚,自己又为何被软禁了半夜。他这个圣人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被提线操纵的木偶,被光王李宜压在五指山下?的一只猴子。 不是圣人仁慈。 是光王开恩。 要把这盆子脏水泼到其他什么人身上。 最后倒霉的是谁呐? 李淮也在思考。 殿外响起齐刷刷的脚步声?。 李宜抚摸断指,“你看,主谋听到风声?,自投罗网来了。 来的是谁? 太后、圣人与老人家?都想知道,一齐往殿外张望。 只见内阁首辅严从武领着二十来个太学生跨进来,齐刷刷跪在玉阶前?。 严从武——定国?公严从儒的长兄,兵部入阁的一朝阁老。他一进殿,严氏子弟的义气?和血性就偾张出来,在殿中大呼:“不可杀!” 老人家?面如死灰,迸出哀嚎:“老友,你糊涂啊!” 严从武从头至尾没?有参与围杀李宜的计划。他此番来,只为保朝廷根基,不让光王李宜只手遮天。 纵使李淮心寒如铁,也从未想过光王会动严氏。 难怪——光王要议和。 他觉得对不起姐姐,但转念一想,姐姐拼死要保严氏,光王却?要杀严氏,她若是真回来,他大抵又要挨一顿臭骂,里外做不成人! 姐姐晚一些回来,未必不是好事。 严从武领着太学生未能劝动圣人李淮。 严从武只是拜错了佛——李淮从来只是一只被压的猴子。 光王李宜没?有立刻杀严从武,他以结党营私之罪,将?严从武本人、儿?子、孙子、门生、故吏等?归为“党人”,统统收押入监,待举朝的舆论压过来,再走一步,看一步。 八百名太学坐于?宫室前?的石头地上,无论刮风下?雨,日夜齐声?喊冤。以谢忱之父为首的一小批言官也冒死直谏,终于?换来光王的让步——严从武全家?流放琼州,太后娘家?枭首。 史官对于?这段历史不敢多着一墨,多一个字都仿佛显得少帝软弱、光王霸道。他们只敢写“党锢之祸”四字,却?半字不敢提及严氏参与其中。就算是这寥寥数笔,在很多年后,也被新?朝的史官所抹去。 那一夜葬送了许多英魂,后人却?不知道。 两京的消息通过一匹匹快马传到北境、东海与金帐王廷,却?独独传不到白马关外。 白马关隔绝于?世,正在上演一场拼杀,身处战场的将?士们丝毫不闻两京的肮脏事。 李凌冰被严克抱上马,双手抱住严克的腰,枕着他的背无声?哭。 严克是仓促间闯出牢笼的,没?有穿铠甲,很快就感?觉背后一片湿凉,他一边安抚受惊的马,一边道:“别怕,没?事的。” 李凌冰忍哭忍得浑身抖。 严克又喊:“别怕!别怕!我?在!” 李凌冰终于?哭出声?来,“严止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以为能帮到你,我?没?想弄成这个样子!” 严克没?有立刻出声?,他需要用刀劈开一个鞑靼兵,黑马再次受惊,前?蹄扬起来,他吼一声?:“抱紧!” 李凌冰死命抱住严克,身子往下?坠,待马的前?蹄好不容易落地,后蹄又跳起来,她一下?子往严克背上压。 严克稳下?马,用手来探她的腰,“没?事吧?” 李凌冰轻声?道:“没?事。” 惊吓止住了她的哭,她也不敢再哭。在敌人面前?露出软弱,会害得身侧之人分心,她选择再勇敢一些。 李凌冰睁眼看向四周。 高?晴的长戟刚刚砍下?一颗敌寇的头颅。 谢忱已从马下?爬出来,将?一柄弯刀插入敌寇的胸膛。 潘玉的盔甲散成碎片,从地上爬起来,将?一支断箭插入敌寇的头颅。 中州的将?士们都在拼死杀敌,他们的血与敌寇的血将?她素白的衣裙染成血衣。 李凌冰牢牢抱紧严克,抱紧一些,再紧一些。 这一刻,她才真真正正明白中州最硬的骨在哪里?在北境,在东海,在春风不度的白马关外。 这一刻,她才知晓,战争是什么。 边疆将?士用血肉筑起的长城,护住了中州最美的山河。在这里,圣人只是遥不可及的一尊神,求神庇佑,不如倚靠身边的同伴。 高?晴三千武卒大败鞑靼两万骑兵。 直到博都察被俘跪在严克马前?,李凌冰都没?有敢再和严克说一句话。 高?晴立于?严克的马左侧。潘玉立于?右侧。谢忱从死尸堆里爬出来,悄悄站在李凌冰身侧。博都察跪着。他身后是被俘虏的鞑靼兵士,也同他们的主帅一起,折服于?定州侯。 严克坐于?马上,与博都察之间隔着一条沟。众人见严克神色凝重,以为他必然在想之后的每一步棋该怎么下?,总归是家?国?大事一类——再不济,是想怎么虐敌寇。 其实?年轻的君侯离经叛道,神思缥缈,在琢磨,博都察穿着红肚|兜像画本里的哪吒,而他背后么——偏巧是二郎神,哦不对,是救苦救难的慈航道人。 不能让李之寒知道,他又在心里想二郎神杨戬。 君侯神思回笼,垂眸看敌寇,手握住腰上的一双手,“贵客,中州之俗,礼尚往来。现在我?是主,你是囚。主要去定州,你去那笼子里待一阵子。” 严克掉转马头,身后的军士们立刻给他让出一条道。二人一马走入僻静处,月光洒在地上,马蹄声?“哒哒哒”响。 四周好静,静得李凌冰的心扑扑直跳,耳鼓膜连着心跳,嗡嗡作响——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有好多话要讲,可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 严克沉默了一路,道:“谢谢你,李之寒。” 李凌冰愣了一下?,讷讷问?:“谢我?什么?” 严克道:“谢你留了那蛮子一命,谢你让事情有了转机。博都察若死了,如同失了开启定州之门的匙。李之寒,你真是一尊佛,有你在,福泽悄然而至。” 李凌冰细细啄这几句话,先苦,后甜。 她抬起头,扫一眼四周,比人还高?的草在风中摇,天地广袤苍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刚才那样闹,现在如此静,一闹一静,隔着生与死,劫与幸,仿佛又经历了一世。 他们终于?安全了。 李凌冰想抽走自己的手,被却?被严克死死扣住。两人坐在马上,任由马儿?到处嚼草吃,摇摇晃晃,颠颠簸簸,把他们带到天地间任何一处。 反正——彼此靠着,到哪里都一样。 严克因为耗去太多体?力而不多话。 李凌冰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严克,所以她也选择沉默。 如果不是她鲁莽行事,定州之行将?会是一场奇袭。而现在,等?博都察被俘的消息传回金帐王廷,敌人会做万全之计,死守定州城。 定州之行会比原来更凶险。 她不会劝严克不要去。 只能陪他走下?去。 严克说:“该回去了。” 李凌冰轻声?“嗯”一声?。 严克调转马头,跑了一段,又停下?来,他的双手脱开缰绳,包住她的手,用食指慢慢揉搓她的手背,“李之寒,从今以后,都不要说对不起。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谁欠着谁。我?想,你待我?以真心,我?待你以真心,足够了。” 李凌冰咬着唇,良久,把身子贴得紧些,悠长而轻轻地“嗯”了一声?。 马儿?奔跑起来,两人的发丝缠绕到一起,他们将?一切都丢在后面。 中州的公主与定州的君侯朝着天边跑,金乌吐出一丝光,天快亮了。 白马关外的两只火蝶扇动翅膀,在两京炸起一个雷,在北境燃起一把火,在东海煽起一挂龙吸水。 圣人李淮怀疑严四故意挑起两国?战事,他们严氏要反!到如今,李淮渐渐回过味来——光王把严从武从内阁踢出来,未必不是未雨绸缪。李淮心中的天平开始慢慢倾向李宜,有很多时日,他都没?有再想念姐姐。 鞑靼汗王觉得自己被中州戏弄,发动三十万大军临北境。邓国?公不得不独臂披甲,再次迎战鞑靼精锐之师。 中州与鞑靼战事不停,被东海琉球人钻了空子,登州又失。严三吐血昏迷,醒来后第?三日,领兵再夺登州城。 白马关外,君侯的肩膀上扛着千斤顶。 严克早就料到,中州各处的战火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被彻底点燃。 父亲若是知道,他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而无君无父无母无手足,领着中州最好的上将?军闯出一个滔天巨祸——并且丝毫不知悔改,大概要气?疯了。 他是四子中最没?出息、最自私的一个。 父亲他——又该让他跪祠堂,受军棍了。 如果父兄能够平安回来,他甘愿跪一辈子祠堂,受成千上万次军棍。 严克心中正这样想,抬头递给李凌冰一个微笑,接过她亲手烹的茶,呷一口——呀,茶叶放多了,忒苦了,他默默喝完茶汤,把空盏递过去。 李凌冰问?:“还要吗?” 严克回答:“可以。” 李凌冰挽袖又去舀茶汤。 严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余光瞥到薛平从帐外进来,叹了口气?,问?薛平:“人来了?” 薛平双手伸进袖子,道:“是,孙小侯爷就在帐外。” 李凌冰看一眼严克,“我?累了,去躺一会儿?。” 严克笑道:“你在这睡吧,我?们谈我?们的,你听着,就当听故事哄你睡了。” 李凌冰嘴上“切”一声?,心里却?暖暖的,“那我?还是给君侯和孙小侯爷煮茶吧。” 薛平去掀帘子。 孙覃站在帐外,眸子朝帐内一打,快步走进来,他身后跟着从前?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孙覃怀中抱着障刀时隐的刀鞘,从刀鞘里抽出一把折扇,打在年轻人肩膀上。年轻人摊开一只手,孙覃快速在他手心写字。 严克心里觉得孙覃这人脑子绝对有病——已入秋,北地秋风紧,寒气?重,眼看就要降下?第?一场雪,这人打什么折扇!不是有病是什么! 孙覃比画一阵。 年轻人跨出来,朗声?道:“我?家?公子说,严四,还没?死呐?” 严克道:“没?等?到孙小侯爷,不敢死呐。先把天地给翻个面,免得孙小侯爷在关外的天上飞久了,忘了关内的路怎么走。” 孙覃又在年轻人手心写字。 “严四,我?的刀呐?” 严克回答:“赏人了。” 孙覃快书,“我?知道在一个少年手里。把那少年叫来。” 知道孙覃要来,李凌冰故意支走谢忱,免得孙覃看到刀勾起旧恨,又坏大事。 李凌冰丢了茶勺,站起来,盯着孙覃,“孙小侯爷,我?想知道,你在关外拜不拜鞑靼人的主子?还是身在鬼窟久了,忘了自己是个人,见到中州的公主也不知拜?” 孙覃又写,问?:“是拜严二少夫人,还是拜公主殿下??” 李凌冰语塞。 这个小人长进了,真是会踩人痛点。 对于?这事,严克一点就着,看高?晴每次称她为“二少夫人”,严克的脸色就瞬间黑得似炭,恨不得用眼刀戳死高?晴。 但偏偏高?雪霁从嘴硬到脚,就是死不改口。 现在,又多了孙覃一张口。 严克果然瞬间变色,看起来要发作。 李凌冰道:“拜严少夫人。” 严克眸子一闪,勉强忍下?来了。 薛平插嘴:“我?提议,大家?坐下?来喝一杯茶,谈一下?正事。” 李凌冰坐下?,自顾喝茶,才尝第?一口,便觉得苦——茶叶放多了。她望一眼同样在喝茶的严克,见他又把茶盏喝干净,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心想这辈子严克有一点不同,转性/爱喝浓茶了。 严克道:“孙小侯爷,我?们不妨把彼此的态度都放在台面上讲。你与我?面对面站着,心里却?都想着弄死对方。但偏偏时不我?待,战势催人,还远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先家?国?,后恩怨,我?们脚下?踩的是同一块故土,你既然来到此地,也是默认这个‘君子之约’吧?” 孙覃犹豫一下?,终是点头。 薛平问?:“君侯还是要孙小侯爷去大氏借兵?” 李凌冰闻言,心虚地看一眼严克。 严克捉住她的手,道:“计划有变。孙小侯爷在鞑靼那边人头熟,不如先于?我?一步,入定州城做个内应。” 孙覃想了想,快书,“凭什么要我?冒险,为你争功?” 严克道: “你先前?杀我?,不过是为了借私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一举两得之策,助你日后一鸣惊人!你贪军功,我?不贪。等?定州城夺回来,我?自会上疏圣人,记你头功。到时候赏官还是赏地,是圣人的事,只看他大不大方。没?准严少夫人心情好,为你美言几句,就连新?的祖刀都能赏给你。自你起,刀世世代代被传下?去,你在宗祠里的牌位才放得比所有人都高?。” 孙覃双眼迷离,显然心神往之。 薛平问?:“要如何完全赢得鞑靼人的信任,事后,能让孙小侯爷全身而退?” 严克道: “在定州城外,你可劫走博都察,送他入定州城。鞑靼汗王一共有两个得宠的儿?子,都善早被我?送去见阎王,汗王就算不亲自来接博都察,也会派心腹大将?来。到时候,等?大氏人的兵马一到,你悄悄打开城门,我?们里应外合下?一盘大棋,杀王还是杀将?,就看汗王有多在乎这个儿?子了。” 李凌冰听得入神,她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幅图,图缓缓展开——波澜壮阔。 她第?一次了解到,严克在她病着那些日子,目不交睫,衣不解带照顾她,却?又在她所不知道的情况下?,谋算着许多事。 心中泰山顶,手上鹅毛轻。 北边的风雪落下?来,个高?的遮住了。 李凌冰被严克挠手心,才发觉他盯着她好久,“你放心,他欺负你,我?不会轻易放他这样回去。至少卸两条胳膊和一条腿,就算命大活下?来,也不过是瘫子,还不如死了痛快。” 李凌冰低头,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年少几岁,竟然脸皮子薄起来,人家?老蚌生珠,她太真子老鬼逢春。 薛平问?:“大氏人那边又谁来联络?” 李凌冰想了想,“让潘玉去。” 薛平用手搓鼻子,“潘玉恐怕不会愿意。以谁的名义去谈结盟是此桩大事的症结所在?孙小侯爷有熊心豹胆,敢为天下?人所不为。他潘玉却?忠心于?圣人,未必肯去做这件事。” 李凌冰说:“我?去让他做,他不敢不听我?的话。” 其实?,去劝潘玉——她心存抵触。 两国?结盟,本该由双方君主发出诏书,派遣使臣游说。现在的情况下?,李淮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结盟是君侯的意思,他是代君行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这是跟着严克反朝廷,反圣人。每每思及这一点,她都不敢细想,更不知道她这么做,会把弟弟送进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她的梦魇,她要自己去破。 严克道:“潘玉是去大氏的第?二人选。他为人可靠机敏,深谙官场黑白规矩,又能领兵冲阵,只有一点——他不熟悉北境地形,北地广袤,一旦迷失道路,耽搁了时机,定州城不可破,我?们全都凶多吉少。” 孙覃“唰”一声?打开折扇,贴着胸口扇风,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薛平耸耸肩,“孙小侯爷的确是第?一人选,北边的山川他这几年都走遍了,遇上鞑靼兵也有转圜余地,不会打草惊蛇。但先机已失,错一旦铸——” 严克出声?打断:“薛平,时局如风雨骤变,人也要跟着局势而变,才能永立于?不败之地。这里没?有人犯错!死咬对错是败者所为,我?们要考虑的是接下?来怎么办,而不是抓着过去的事不放。” 薛平尴尬一笑,“是晚生失言了。” 严克道:“策有上中下?之别,人有三六九等?之选。只要能达到目的,都是良策良选。就让潘玉出使大氏。真名士自风流,惟英雄能本色,他和我?们都会越挫越勇。” 孙覃拔来年轻人的手,写:“这就谈妥了?严四,你求我?做内应,就该有求人的觉悟!先给小爷跪一个!” 严克神色如常,“孙小侯爷———我?们这样称呼你,是因为敬重临光侯他老人家?。你爷爷和父亲还没?死呐,你现在无官无爵在身,我?不让你跪我?,已经是给你孙家?留了颜面。等?你真的爬到我?头上,我?心甘情愿跪你。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孙覃脸色一变,要冲上来,被薛平按住,“孙小侯爷,大事为重!” 孙覃又借年轻人之口道:“严四,你可别半路嗝屁了!咱们等?定州的事一完,再算旧账!”他的折扇在年轻人肩膀上一打,钻帐帘走出去。 薛平匆忙向严克抱拳,追了出去,“孙小侯爷,慢走——” 帐子里只留下?严克与李凌冰两个人。 严克道:“李之寒,到我?身边来。” 李凌冰移动膝盖,爬到他膝盖上,卧好,从下?至上仰望那双黑眸,他手伸过来,她的手迎上去,十指交握,掌心贴掌心。 她说:“你不该维护我?。你越偏袒我?,他们越觉得君侯是被我?所迷惑。” 严克道:“忍不住,我?下?次注意。” 李凌冰笑道:“只怕是屡教不改。” 严克道:“说不定的事。” 两个人很无聊地玩着手指游戏,玩了一会儿?,李凌冰问?:“凭三百万两黄金与潘玉一张巧舌真能说动大氏人反击鞑靼吗?这么多年,只怕他们都被蛮子打怕了。” 严克手指握起来,双手交成一个拳头,刚到心口,“我?会走漏中州出使大氏的消息。等?孙覃打入鞑靼内部,撺掇鞑靼人同样派出使臣去大氏讲和。到时候,潘玉于?大氏伏击鞑靼使节。金子是收买人心,杀使臣是赶鸭子上架。鞑靼使节死在焉支山,大氏与鞑靼必交恶,大氏人兵马不盛,只能求助于?中州。” 李凌冰听得窒住呼吸。 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君侯果然好谋划。 一下?子,她对定州之行少了许多恐惧。 严克没?让她李凌冰的嘴闲着,一下?子压下?来,封住她的唇。她更窒息,手挣脱出来,抓住他后背上的衣领子,手指顶住衣衫的布头,都快顶破了。 高?晴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整个人怔住,一下?子拳头都硬了。他身上包着铠甲,大刀阔斧走过来,铠甲叮铃铃作响,抬起脚,把二人身前?的桌子踢翻。 高?晴吼:“君侯,有战情!你滚出来!”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严克把李凌冰身子摆正,“我?去去就来。” 李凌冰低头整理衣衫,心里在想,刚才……刚才…… 严克站起来,出帐。 李凌冰搞不明白,严克是如何做到这么快平复下?心情。她歇了好一会儿?,才掀帘出帐。 李凌冰看到孙覃单膝跪在博都察的牢笼前?,年轻人存在他们中间,在给他们传话。 一切都按着严克的计划在进行——似乎很顺利。 军中有些嘈杂,人头攒动,原来有一些鞑靼俘虏妄图反抗,但很快就被高?晴与严克压下?去。 大战小战接连不断,难怪许多人把战争比喻成火,星火燎原,总是不知不觉就烧起来。 孙覃离军前?,手中捏着一叠厚纸,手臂朝上一抡,如送葬之人撒纸钱,白纸顿时漫天飞舞,如雪片一般没?入风沙,散入这一方军士驻扎的营地。 兵士们争先恐后去抢纸。 漫天纸船一摇一摆,其中有一些落到鞑靼俘虏的手中。 高?晴也抓了一张纸,一看,瞬间捏紧,怒气?冲冲进到严克帐中。 这一次,严克和李凌冰都规规矩矩坐在地上,四只眼睛一脸无辜地盯着高?晴。 高?晴抬腿,又把桌案踹个四脚朝天。 严克蹿起来,怒道:“高?雪霁,你要是腿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每日更新有毛病,就找薛平去扎几针!治好了,我?再把桌子送给你,省得你成天惦记着!你自己在帐子里踢着玩,肯定没?人管你!” 高?晴双拳相互握紧,把一个纸团朝严克脸上砸,“你自己看看!你做的这些烂事都要动摇军心!军心不稳,仗还怎么打!” 严克头一歪,双指夹住纸团,展开来,瞬间红了脸。 李凌冰伸出手,“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严克把纸揉成团,“没?什么东西,孙覃那个王八蛋阴我?玩呐!” 高?晴气?归气?,挡在帐帘前?,劝李凌冰,“二少夫人,你暂时不要出帐。等?我?把脏东西收拾干净,把军心笼紧,你再出去。” “到底什么东西?”李凌冰起身,快步往帐外走。 高?晴竖起手掌,连连往后退,“二少夫人,怪我?多嘴,你千万别出去!” 李凌冰怒道:“高?雪霁,滚开!” 高?晴看一眼严克,见他神色沉沉,叹了口气?,让开了。 李凌冰一掀帘子,看到漫天的纸,与兵士们似有若无的窥探目光。 李凌冰抬头,抓住一只纸船,正想仔细看,却?被严克从背后拉回去,撞进他怀中,她手中抓着纸,还是看到了——纸上有她与君侯,两个身子交叠,很是不堪。 她的睫毛上下?一扇,脸苍白如纸,“这个孙覃是疯了吗?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纸上写着两行小字:中州之侯,淫兄之妻。 将?士拼杀,人/妻被夺。 严克道:“宁愿得罪君子,也不能得罪小人。” 李凌冰冷哼一声?,把纸揉成一团,丢到地上,“幼稚!” 李凌冰心里知道孙覃此举并不幼稚——他是狠毒!是存心让严克在军中失去威信。 严克说:“别放在心上,小孩子把戏!谁让我?——问?心有愧呐。” 李凌冰抱着他臂膀,把头歪在他肩上。 高?晴尴尬地低头,“算了,我?去训兵!不能让他们真闹出乱子!”他逃出帐子。 严克道:“李之寒,你看这个样子,我?们的关系是不是算昭告天下?了?” 李凌冰锤一下?他的额头,“严止厌,你真是脸皮厚,这种事也能开玩笑。” 第六十五章 在得知自己?要带着三百万金出使大氏的时候, 潘玉面色晦暗,久不作言。在没有得到圣人李淮与光王李宜授意的情况下,出使大氏等同于代君行政——此罪大过谋逆, 九族尽可被诛! 潘玉是个沉浮宦海的大赌徒, 却从不以全家老幼之性命为筹滥赌。领春申军助李淮夺位是一回事, 私自与大氏族结盟击鞑靼是另一回事。前者是良禽择木而栖,后?者是满足定州侯的一己?私欲——他甚至看不到这后一局赌胜的希望。 少年人总是满腹空想, 一腔热血无处泼洒。 纵使君侯是划过中州夜空的一颗亮星, 纵使上将?军是撑起北境青庐的一根脊梁, 他们都太年轻了?,意气风发固然可爱,却绝不能目空一切。 潘玉原本并不打算答应严克, 直到玉璋公?主逼着他听从君侯之?计。她提醒潘玉, 大敌当前?,绝不能当逃兵。 潘玉犯了?难。 他觉得, 公?主像只猛虎, 咬人专咬喉咙。 人想无愧于心地活着真难啊。迫人做出违心之?择的从来不是他能做什么, 而是绝对不能做什么。他既不能一走了?之?,弃中州最好的儿女于绝境, 又不能坐视不管, 眼见鞑靼人欺负到头?上,而真的无动于衷去做逃兵。 最终,潘玉妥协了?,带着三百万两黄金,踏上了?出使大氏的未卜之?旅。 严克仔细研究过北境堪舆图, 从白马关到焉支山骑马大概十二?日,从金帐王廷骑马大概二?十五日, 两条路相差十三日,等潘玉找到大氏踪迹,遣信使回营,他就把中州出使大氏的消息“漏”出去。 到了?第十四日,潘玉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天刚亮,高晴就掀帐帘钻进来,“老潘有信了?吗?” 严克正在看?李凌冰与谢忱“比刀”,下意识用手抵住桌子,道:“没有。” 高晴坐到桌案边,单膝折起,手搁在膝盖上,侧过半个身子也?一起看?“比刀”,“老潘久在淮北,对关外?不熟,怕是迷路了?。” “嗯。”严克目光沉沉,“不能再拖下去,我们明日就开拔定州城。孙覃那小子生性诡诈,多等一日,就可能生一次变故。” 高晴揉搓手指,“老潘此人还是可信的。你的假消息放出去了??你我进了?定州城,可就身不由己?,受制于人。” 严克没有很快回答。二?人专心看?“比刀”。 李凌冰一身素衣,曲裾翩飞,手中的刀是严克新?劈的木刀。他从前?给严怀意劈木剑,是因?为他们严氏以剑定家国。他现在给李凌冰劈木刀,是因?为想依照自己?刀的样式复刻。 李凌冰觉得手中的木仪刀轻重合适。她年少时习太极剑,虽是真人面前?花架子,却还是挥得有模有样。只可惜帐子空间太小,不能放开手脚,学公?孙大娘,一舞刀器动君侯。 李凌冰侧转身子,横一臂举刀戳在谢忱额前?三寸,她黑发从空中飘下,其中一缕挂在她嘴角。她勾指扯下发丝,又挠一挠鼻尖,把肩膀一送,刀尖轻轻顶住谢忱的额头?,“谢嘉禾,好久没给你吃烂肉肘子,手上没劲了?吧?连我都制服不了?!” 谢忱僵直身子,不敢动,低下头?看?一眼鄣刀,“主子,我一定勤加练刀。” 李凌冰用木刀敲了?谢忱的头?三下,笑道:“这还差不多!” 严克和高晴相视而笑。 谢忱哪里是技不如人,连刀刃都是反持,动作慢得不能再慢,全都是主动喂招。 严克喜欢看?她笑。 男儿上阵杀敌,就是为了?妇小无忧无虑地笑。 严克道:“我在潘玉帐下当了?两年兵,亲眼见过他施展才能。你信他,我也?信他。不管他的信能不能被传回来,诱鞑靼人去大氏的计划该动了?。我们必须启程去定州城了?。” 高晴盯着严克,“四公?子,老实说,你人品不咋好,脑子却好使。人家说,宁愿老实人没脑子,也?不要聪明人少家教。请你务必压制住自己?的歪心思,否则,一旦堕成妖魔鬼怪,家主定会大义灭亲,杀你祭旗!” 严克低垂眼帘,敛住眸中之?光,“我定当谨记高将?军的肺腑之?言。你们都看?错我了?,我没有什么歪心思。” “但愿。记住,严氏可不出反骨。”高晴余光打到进来的几个人身上,惊呼一声,“二?管家!” 李凌冰与谢忱停下。谢忱抱刀立于一旁。李凌冰挤到严克身边喝茶。 严府二?管家上下打量高晴,皱眉凝想,摇摇头?,领着严府仆众拜严克,“四公?子,我们来晚了?。鞑靼杀手难缠,我们折了?一个兄弟。” 自与二?管家一行在松州雨巷分?别,已有两月有余。二?管家见严克与公?主均无碍,心下大安,暗慨总算没有愧对家主之?托。他又望一眼高晴,突然目中放光,直接走上去,抱泥塑菩萨般,将?高晴一个九尺大汉端起来,上下颠三颠,“高大,你小子,都长这么高!这么出息了?!我都没认出来!” 高晴被二?管家摆到地上,伸手摸头?,“你离北境时,我才十三岁,想来这十年间,我容貌变化不少。” 二?管家道:“长得越来越像你爹。春儿的眉眼就像你娘。哎,可怜了?春儿——”他突然止住话头?,沉沉叹一口气。 严克黑眸沉下去,魂儿又被扯回那座孤坟。 高晴掀桌,“他叫高雨,不叫严春。他死了?就是死了?,你们避讳什么?逃避什么?” 严克无奈看?一眼桌案。 哎,还是没保住。 李凌冰眸子盯着严克阴沉的脸,“高雪霁,你把高雨葬在哪?” 高晴眼刀刮一眼严克,“你永远别想知道。” 李凌冰道:“人要落叶归根,魂要依归故里。高晴出生在北境军营。严止厌,待北境战事平息,我陪你去祭高雨英魂。” 严克哑然说了?一个“好”字。 高晴哼了?一声,撇头?不语。 严克道:“大家好好休息一夜,明日,我们启程去定州城。”他转看?严二?管家身后?的一个人,“尹琼,关内关外?你认识不少人。上次那个药师郎勉强堪用,你再找一人出来,给大军引路。” 李凌冰打量尹琼,心里惊诧,这竟是那个曾把铸币之?罪赖在李淮身上的骗子尹琼?这样的人何时也?为严克所用?他们——自假/币之?案起就一直存有联系? 严克图谋什么? 铸假/币不是严克的风格。 松州府的尹琼的眼珠子咕噜一转,仿佛能读懂人心,向严克抱拳,“听凭君侯吩咐。”然后?转向李凌冰,“少夫人恐怕不认识在下。在下是松州尹琼,是云群大掌柜手下的小掌柜,替他管松州的铜矿山。在下曾在松州府与少夫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们在马上,少夫人好生机敏,取花钗扎马脖子。自此,在下对少夫人心生敬仰,一直存着这珠钗,就在等今日这样的机会,把珠钗还给少夫人。” 尹琼说完,从衣襟里取出珍珠小花钗,双手捧于头?顶。 李凌冰没有接。 严克伸手,接过来,直接掐断,转头?对李凌冰说:“再给你买新?的。” 尹琼有些尴尬,想不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明明说得漂亮,怎么惹君侯不高兴了?? 二?管家心领神会,把手掌放在高晴肩上,“走,陪我喝一壶去,好好讲一讲你爹的事。”高晴与二?管家领着严仆出帐。 尹琼脸上讪讪,垂头?丧气趿鞋出去。 严克喊住他:“尹琼,你鬼办法多,给我弄一只猪肘子来。” 尹琼打了?个响指,“明白!两个时辰内就送到!” 谢忱一怔,轻轻“切”了?一声。 李凌冰抱膝盖偷笑。 果然,一个时辰后?,尹琼把两只炖得软糯香甜的红烧猪肘端进了?严克的帐。谢忱领了?一只去,蹲在地上大口啃肘子。严克用筷子戳肘子,肘子软烂,很快就被拆出肉,夹在小盘中,推给李凌冰。 李凌冰眸垂下,淡淡扫一眼肉,“你忘了?,我不吃荤。” 严克道:“你已经不修道了?,可以吃一点?。李之?寒,你太瘦了?!” 李凌冰推开盘子,“瘦碍你眼了??瘦不好看?吗?我说了?,我不吃荤,拿走!” 谢忱抬头?,“主子她真吃不下半点?不吃荤。” “为什么?”严克黑眸点?点?,他真的很好奇,明明从前?一见肉月饼、鸡腿、鸭腿就咬。 李凌冰单边眉一挑,“不告诉你,是个秘密!我想吃红豆粥,你让伙房去准备吧。” 谢忱一边咬肘子,一边道:“我去说。” 第二?日,大军前?往定州城。 五日后?,他们到达定州城外?的一片荒原。 定州城外?有一条漹河,水流湍急,当年定州还未被鞑靼吞并,朝廷曾在漹河上修坝堰——名为马邑堰。自定州失,马邑堰从此失修,时常发生石泥塌陷,引发水患。定州城中一半的城民都是中州之?民,内要受异族压迫,外?要担心水淹良田,可谓苦不堪言。 按约定,孙覃应在定州城城外?的马邑“劫走”博都察。 严克到马邑后?,等了?三日,接到孙覃发出的暗号。严克命高晴到马邑四周巡查情况,自己?则在李凌冰眼前?晃来晃去,然后?径直走向她,当着众将?士的面,把她拦腰抱起,钻进帐子。 李凌冰的一颗心拧着,被严克放到榻上,缩起手脚,一定不敢动。 谁知严克立刻转身,走到帐帘边偷偷掀开一个角,只打量外?面的情况。 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李凌冰一下子明白过来,他支走高雪霁,又当着那么多双眼睛的面抱她进来,只是想把“劫囚”的戏演足。他高雪霁在,就没人能从他手中救走博都察。他严克在,也?一样显得太假。高雪霁可以去巡路,他君侯么自然是被狐狸精迷了?,忙于闺房之?乐。 李凌冰道:“你倒是不怕倒在我们身上的浑水还不够脏!” 严克看?也?不看?她,“破罐子破摔,高低我是贪图女色。” 李凌冰翻到严克榻上,抓过他的枕头?,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一只手从帐子底下伸了?出来,丢给她一个纸团。 李凌冰展开纸团,整个人怔住。 纸上的笔记是孙覃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忘他写的那首脏诗。 孙覃又使鬼把戏了?。 那纸团上写,小道士在我手里,想救他,一个人骑上帐外?的骡子去马邑堰。 孙覃为什么要动谢忱? 呵,想必是为了?夺祖刀时隐之?仇! 李凌冰翻过身,看?见严克仍专心于帐外?,慢慢把纸团揉在手心。 第六十六章 定州城外, 马邑堰。 苍月挂于苍穹,地上由西向东,绵延十七里丁坝, 远看似万条石阶。坝的左边水静如镜, 右边呈一个楔形, 向下湍湍流溪。 丁坝之上一条蓝影子在疾奔。那蓝影时不时展开双臂,甩出?云袖, 似一只?自由翱翔的鹰。 谢忱身后半里跟着一条长尾巴。大约二三十个鞑靼杀手在追他——却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谢忱想着已经离太真足够远了, 可以动手了!他停下, 转过身,在坝上横马步,横鄣刀于双目前, 默数敌方?的脚步。 总共二十八个人。 打?半个时?辰足够了! 第一个鞑靼人冲上来。 谢忱的身子飞起来, 在空中划过一个弧,他头朝下, 擦过鞑靼人的刀, “噗哧”割开那?人的脖子。谢忱的手撑在已死之人的肩膀上, 再次借到力?,跃得更高, 头脚又一次倒过来, 将刀竖举过头,直劈下去。时?隐刀没入第二个人身体。谢忱踩在他肩膀上,膝盖弯曲,拔刀,向后一弹, 鱼跃落地,马步稳扎, 横刀再击。 谢忱身后一轮弯月,遥遥看去,似攀在月尖上的一支兰,瞬息间,又如流星划过夜幕。他的身子不断跳起,落下,手中的刀见一个扎一个,如捅一只?只?西瓜,“噗噗噗”不断溅血,人向左向右倒下来,淌下的水都染成了红色。 谢忱落地,唰唰空划几下刀,抖掉刀上的血,身前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了。 孙覃从丁坝尽头走出?来,举起折扇,指向谢忱,他用如同野兽一般的嘶吼声扯出?一个“刀”字。 很快,又涌出?几十个鞑靼人,没过孙覃,冲向谢忱。 谢忱正?要出?刀,却听到“叮铃铃”铃铛响。 月夜响铃,显得很是?诡异。 所有人回头,见身后漆黑的道上一盏灯笼由微及亮,飘若一颗星子。驴上面坐着个素衣女子,慢吞吞驱使驴子,身子一上一下颠,袖子挂在手臂上,露出?白手臂,正?在拼命扬手,“谢嘉禾!” 谢忱心?里一沉。 孙覃大笑?——真正?的大鱼上钩了! 孙覃立刻反打?折扇,戳向李凌冰。 谢忱心?中大喊不妙,如电光般朝丁坝尽头奔跑,掠过那?群鞑靼人,顺手解决几个,但孙覃那?伙儿?人已离李凌冰的驴子很近了。 谢忱大喊:“主子,走啊!” 李凌冰爬下驴子,取下灯笼,挑灯站定。 谢忱越来越急,快步开始乱,“走啊!” 李凌冰突然侧过身,“严止厌,高雪霁,好好招呼咱们的孙小侯爷。” 孙覃跌了扇子。 李凌冰身后漆黑一团,缓缓走出?两匹高大的马,一黑一白,黑马上是?正?在缓缓拔刀的君侯,白马上是?正?用长戟擦地擦得火星乱飞的上将军。 孙覃声嘶力?竭喊:“撤——”他的声音如同从风箱里拉出?来的残音,飘在风中如同走调的胡笳。 已经来不及了! 严克与高晴挡在前面,谢忱堵在后面,三个人迅速收拢这个网。 三个人都在高声报数。 “一个,两个,三个……” “谢家?小鬼,你最少哦!” “聒噪,坝上的也要算!” 谢忱快速收刀,免得真的伤到孙覃要害,脚一踢,把孙覃踢到高晴跟前,“高将军,交给你了。” “我可忍不住!”高晴蹴鞠一样踢给严克,“四公子,你够刁钻,你来处置!” 孙覃摔到严克跟前,被严克靴子踩脸,“孙小侯爷,身上挂点彩,方?能显得你‘救主心?诚’!”靴子扭一扭,孙覃的嘴陷在两团肉里,“呜呜”说不出?话。 李凌冰走过去,蹲下来,欣赏孙覃变形的脸,“孙小侯爷,你想阴我?我要是?上当,几辈子都白活了。我太真别的没有,就是?手下鹰犬多得不得了。” 高晴皱眉。 谢忱点头。 严克嘴角上勾。 严克突然松了脚。 孙覃猛吸几口气。 严克道:“孙小侯爷,我们有笔旧债——你还没拜咱们中州的公主呐!”他把孙覃提起来,跪到李凌冰身前,“现在拜吧。” 孙覃扑到地上,头磕地,浑身发软,怎么也爬不起来。 不是?他不想拜啊! 实在是?没力?气啊! 严克再次拔刀。 孙覃抱头,双脚乱踢。 严克道:“孙小侯爷,好好记着今日的教训,精力?放在正?事上,少起龌龊心?思?。你应该庆幸,你还有那?么点用。”言毕,一刀扎在孙覃左臂,把它?刺了穿。 高晴耸肩,“我只?杀寇,不虐手下败将。” 谢忱上前,正?想扎孙覃,被李凌冰喊住:“算了,伤得太重?会死的。” 三人沉默。 李凌冰补一句:“我可不是?妇人之仁。有些?人就是?一流血就死。他对我们还有用,不是?吗?” 谢忱收刀。 “说得对。”严克把李凌冰抱上马,睨一摊烂泥般的孙覃,“博都察已经被你“救”走了。我们定州城见。请保重?灵魂与身体,别都死了!” 两人骑着黑马消失在黑夜中。 高晴上白马,奔入夜中。 留给谢忱的只?有那?匹瘦驴。 算了,还不如自己的脚快。 谢忱如一朵云一般飘走了。 马邑堰之上漂浮着百来具鞑靼人的尸体,待天一亮,飘到定州城边,吓得洗衣服的定州民妇们跑去报官。鞑靼兵士们收了丁坝上的尸体,陈给守城将领看。 自然有鞑靼斥候探明中州之兵扎营在定州城外?的马邑。守城将领是?鞑靼人与中州人自由婚配生出?的后代,并没有多想,因为他接到的上峰命令仍是?与中州议和。 那?些?中州兵大概是?来送亲的。 二大王博都察已到定州城——虽然是?被抬进城中,但守城将领不敢多言。既然博都察没提起什?么,他就装作不知道。反正?再大大不过——不知者无罪——这是?他姥姥告诉他的一句中州古话。 北境武卒在马邑又待了半月。 仍是?没有潘玉的消息。 孙覃也迟迟没有动静。 严克起先以为是?孙覃这人脑子不好使,办事效率极差。因为笼络人心?和迷惑敌寇是?需要严丝合缝的计划、胆大心?细的性格以及勇猛灵活的战斗精神!这三样孙覃都没有。 熟悉北地风貌的孙覃出?使大氏,干些?偷杀鞑靼使臣的勾当才适合他。 而潘玉——才是?那?个能在中州旧城中,一边对鞑靼人赔笑?,一边暗中聚拢起中州遗民之士,布下杀招,与他里应外?合之人。 潘玉与孙覃本该在相反的位置。 但…… 严克看向李凌冰,笑?道:“李之寒,你真好,又给我煮茶了。” 李凌冰道:“我闲得无聊,只?剩这件事可做。” 严克接过茶盏,晃动黑色的茶汤,品一口,果然——浓得发苦,“你自己不喝?” 李凌冰道:“我不爱喝浓茶。” 严克呷一口茶,“哦”了一声。 二总管脸色沉郁地跑进来,眼角红红的。 严克问:“潘将军有信了?不好?” 二总管咬牙道:“不是?。”他看向李凌冰,“圣人流放严阁老全家?,去了琼州。” 李凌冰一失神,茶汤泼出?来,烫到她的手,被严克抓过来,贴在耳垂处。 严克问:“所为何事?” 二总管回答:“与太后之父刺杀光王,被太后提前告知李宜,国丈九族被诛。” 李凌冰眸子暗下去。 他的母亲与弟弟依然如此——不堪。 严克皱眉,捏着李凌冰的手揉搓,“这事——怕是?与我擅自俘博都察有关,圣人要动严家?——” 李凌冰发抖。 严克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未必是?因为这件事。白马关外?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传进京里。” 李凌冰叹一口气,“反正?左右是?因为我坏事。” “胡说!”严克摇摇头,“这事不必再提。”他看向二管家?,“孙覃那?边也没有动静?” 二管家?回答:“没有。” 李凌冰道:“定州之事拖得太久了。各处的消息都在乱飞,局势瞬息万变。我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严克也意识到,定州之夺的确拖得太久了。 孙覃他不是?脑子蠢、动作慢,是?又在谋划什?么,必然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 孙小侯爷要坏事! 严克突然蒸出?一背冷汗,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对李凌冰道:“李之寒,你与高晴退进白马关——好吗?” 李凌冰低下头,“小狗崽子,你想都不要想。” 严克无可奈何笑?。 知道说了也是?白说。 严克对二管家?道:“管家?,马上让高雪霁来见我。” 二管家?很快将高晴领来。 严克对高晴说:“现在,你就带着你的兵退至白马关——或者不必进关,不——进关——还是?随你。你须日夜兼程,一刻也不要耽误。” 高晴面上露出?疑惑之色,顿一顿,脸色骤变,“孙出?尔反尔了?我就知道,这小子靠不住!” “未必,但肯定有变数。所以,你先领兵退回去。我——”两人紧握的手被她拉一拉,他改口,“我与李之寒留在这,等潘将军与孙覃的消息。” 高晴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但他要问清楚:“你这么做,会将自己与她陷入绝境!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严克黑眸沉沉,“我想得很明白。我不可能丢下潘将军,就像他没有丢下我们。高雪霁,你离了我后,就是?这三千武卒的主帅。退到何处,何时?折返,都由你来决定。我将自己与李之寒的性命全都交在你手中。” 严克转向二管家?,“管家?,你也走吧。” 二管家?摇摇头,“四公子,我受家?主之命,护你与少夫人无碍。我不是?兵,是?严府的仆。等你当上家?主,再来命令老奴吧。” 严克苦笑?。 高晴愣一下,第一次向严克抱拳行礼,“那?么四公子与严少夫人,高雪霁走了。你们——等我回来!”高晴转身,几乎是?跑出?营帐。 不到一刻,武卒拔营离开。 只?差了那?么半日,一支浩浩荡荡的雄师出?现在定州城外?,他们卷起漫天风沙,将整个定州城淹没在黄沙中。 这支几万人的军马将马邑团团围住。 一个持节的鞑靼使臣出?现,站在正?在喝茶的严克与李凌冰面前。 使节说:“鞑靼汗王驾临定州城,要亲自主持贵国玉璋公主与二大王的婚事。” 第六十七章 鞑靼汗王亲临定州城? 严克与李凌冰怔怔相视, 一时默不作声。 严克在想,他俘博都察进定州城的消息必然已传回京中。李淮意识到金子不见,必派使臣前往金帐王廷继续谈议和——他想保住李之寒。而孙覃那已经可以确定是将高晴与他卖了, 而且必然卖了个好价钱——足可以让他一口气吃成个胖子。还好, 高晴早走了半日, 否则真是全军覆没,一线生?机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猜测, 但有一件事他很肯定——李之寒有危险。 李凌冰想的却?很简单。鞑靼汗王座下?两个最?得宠的儿子, 一死, 一重伤,皆是因为严止厌。汗王来?主持亲事为假,为子报仇才?真! 很多事她都不敢去细想, 但有一件事她很明白——严止厌命悬一线。 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站起来?, 然后肩并肩走出了帐。 帐外,立着两排人。抱刀的谢忱立在左边第一个位置, 他低着头?, 额发遮住眼睛, 谁也不看。他之后,是依然揣手而立的书生?薛平。右边, 是二管家领着几个严府仆从, 他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光炯炯盯着严克。 严克走到谢忱面前,推了一下?他肩膀。 谢忱抬起头?。 严克伏到他耳边,“小子,找机会逃, 把孙小侯爷那点?破事给我掏出来?!” 谢忱看向李凌冰。 虽然不知道严克说了什么,李凌冰仍是点?点?头?。 谢忱又低头?, 抱刀的手却?抬得更高,手指交错弹在无鞘的鄣刀上,越弹越快,越弹越乱。 他们被鞑靼兵围住之前,谢忱如一只小鸟飞出去了。鞑靼兵第一反应是将严克与李凌冰团团围住。严仆们反应很快,将谢忱周围的兵扫开,助小鸟飞走。 道士袍在营帐顶翩飞,很快不见了踪影。 严克一行共十二人,如一柄尖刀,破开重重鞑靼兵,直入定州城。 定州城楼上,白发苍苍的汗王由一群人扶着,俯瞰死敌之子。老?汗王的身子已是病弱不堪,仿佛一只即将散架的灯笼,在北地的狂风中索索作响。但他的眼珠子却?是活的,在眼眶里?来?回打转,化作猛禽之眼,紧盯即将到口?的猎物。 汗王身边站着博都察,断臂挂在胸前,神色紧张而阴郁,瞥一眼,再瞥一眼中州的君侯,像只被打怕的兽。孙覃的身影偶尔闪现在城楼的人堆中,他侧过肩膀,探出半个身子,眼底笑意浓烈,脸皮却?绷得要爆了。 定州城上,是“众神”窥觎中州沃土。定州城下?,是君侯势要问鼎神州。神与鬼,天与地,在这一刻是颠倒的。但人的肩可以扛住地,脚也可以深扎天,盘弓错马,终能迎来?星移斗转的那一天。 号角声声。 定州城门缓缓向两边开启。 列阵齐行的黑甲兵向城外涌,一个白色的身影逐渐从黑中脱出来?。那是个乌发高束,身着鱼鳞银铠甲,手持白银枪,骑雪白裹马铠骏马的女子。 女子的马跃于人先,来?到严克面前,用银枪敲击他的仪刀,“卸兵器!” 严克一行的兵器尽被卸下?。 城楼上的老?汗王道:“别卓,把他的刀拿给我看。” 别卓用银枪挑起仪刀,刀直接出刃,如一束光般射向城楼之上。 老?汗王从紧裹的袍子下?面伸出枯枝一般的手,不偏不倚就抓住刀柄,横在眼前看,“听闻你?的刀是柄帝王之刃。我想试试。”说完,他砍向身边扶他的女奴,直接削去她的头?颅,他瞪着满是鲜血的仪刀,眸子中精光熠熠,“是柄好刀!” 别卓喊:“父王,让他们进来?吗?” 老?汗王仍是贪婪地欣赏仪刀援玉,对别卓的话仿若未闻。 二大王博都察道:“公主嫁进金帐,就是我的女人。来?啊,让我的女人过过金帐的礼。” 有两个奴隶样?子的男子举着一张卷成圈的马革跪到李凌冰面前。 奴隶道:“女奴嫁男主人,身上不能穿着奴隶的衣服,得脱干净,爬进马革里?,一直捆着等送上床,下?床以后,就是金贵的女主人了,什么美丽的衣服都可以穿。” 李凌冰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旧噩梦又一次袭来?——甚至,比从前更不堪。 李凌冰的手摸向自己的衣襟,手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扯不下?衣带。 严二管家与严仆们眼神相互交错,随时准备动手。 下?一刻,李凌冰就被披上一件袍子,她抬起头?,愣愣看向脱了外袍的严克。 严克说:“李之寒,北地风大,当心着凉。” 所以,她没有脱下?来?,反倒是增了一件衣服。 严克挡在李凌冰身前,背手捞过她来?,“你?们谁敢!” 别卓跳下?马,横枪劈开马革,银枪卷起半片马革,甩到城楼上去,然后一脚踢走奴隶,“滚开!谁允许你?们这么折腾女人!” 别卓看向严克,冷笑道:“所以,如他们所说,你?和她是一对?我还以为严狗们对女人都不太行!原来?不是不行,是太行了!把女人当玩物是吧?你?们兄弟也和我兄弟一样?,也是共用一女?” 博都察在怒吼:“别卓,你?别太过分!” 兄妹俩隔着十几丈,剑拔弩张。 老?汗王道:“别卓,别和你?哥哥这么说话。” 别卓哼了一声,命令属下?:“把男女分开,压进城。” 严克突然出手击向别卓。别卓反应虽快,几招之内却?被严克压制住,反夺过别卓的枪,朝城楼掷过去。那枪直插老?汗王。老?汗王神色如常,举仪刀削掉枪头?,举刀,对日凝望,大喝一声:“好刀!” 严克撕下?袖子,将自己的手腕与李凌冰的手腕缠住,黑眸沉沉,盯着别卓。 别卓转身抽出后面将士的刀,朝严克臂膀砍。 严克一动不动。 别卓在最?后一刻收刀,插回将士的刀鞘,看一眼严克,“还有点?血性,成全你?——严狗!” 严克和李凌冰被带进一座布满灰尘的院子。 严二管家和薛平他们被关?到了别处。 二人一进屋,只见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桌案上放着簪子、刀鞘、头?巾一类的小东西和李凌冰的琵琶——上面皆是血迹斑斑,血点?子都已成暗红色。 李凌冰认得其?中一只簪子,是她赏给一个宫女的。 那么,这些东西都是驿站里?枉死宫女、侍卫的遗物。它们被一件件陈列在眼前,仿佛能听到冤魂死前的嘶喊,看到他们投来?的绝望目光——怨怪他们的主子舍弃了他们。 严克拿起一条头?巾,凝望良久,道:“孙覃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李凌冰抱起沾血的琵琶,说:“我们手上沾满了鲜血。” 严克把她塞进椅子,跪在她面前,仰望她,“李之寒,别这么想。孙覃恨我们入骨,他就是要我们心生?愧疚,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李凌冰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严克想了想,“我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我也想不明白。我与高晴死在定州城破前,对他没有益处。潘玉不会听他调遣,大氏人未必能帮上忙。难道他想仅凭定州城里?多则数千、少则几百的中州遗民踏破定州?” 李凌冰又问:“他是彻底沦为鞑靼人的走狗了吗?” 严克抬摇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毕竟还有点?人性。他虽是个小人,但背叛中州,遗臭万年这样?的事,他做不出来?。” “那他——”李凌冰瞪大双眼,“他要杀鞑靼汗王?” 严克握住她的手,试着用他滚烫的掌心焐暖她的冰手,“嗯,他谋划的就是这个。与夺回定州城相比,杀掉汗王的功劳更大。他献祭我们,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李凌冰道:“你?的意思?是说,他把我们要联合大氏合围定州的计划对鞑靼人全都说了?那潘玉怎么办?鞑靼使臣必然会有所准备,他岂不是险之又险?” 严克道:“我以为潘玉是去大氏路上迷路了。如今想来?,是直接和鞑靼人碰上了,吉凶未卜。” 李凌冰急问:“那你?怎么办?你?既然知道孙覃可能把我们都卖了,你?为什么只让高晴走,你?应该和他一起离开。” 严克包住她的手,快速亲一下?,抬起头?,盯着她,“李之寒,你?心真善,想的都是别人,还有我。” 李凌冰有些恼,“这种时候你?还说这些!” 严克笑道:“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猜测,舍弃潘玉。我不会丢下?他,就像高晴不会丢下?我,你?不会丢下?我。” 李凌冰无奈一笑,“所以,我被你?害死了!”她的余光又瞥到桌上的东西。 严克把她头?扳正,“别看了。一切的一切,你?的小道士都会探回来?。我们就在这安心等他消息。” 李凌冰望一眼四周,“好像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严克道:“我们不睡觉,我陪你?说话。” 李凌冰问:“这么长的夜,我们要说多少的话才?能熬过。”她叹一口?气,问,“你?要聊什么?” 严克想了想,道:“聊一聊你?的秘密。” 李凌冰皱眉,“我哪有什么秘密?” 严克道:“你?浑身上下?都是秘密。” “比如?” “你?为什么见我第一面就踹我脸?我放狗咬你?,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你?为什么说那棵银杏树上死了个女人?你?为什么要做女冠?你?为什么讨厌红色?你?为什么要嫁鞑靼人?你?为什么不吃荤腥?” “你?是问题先生?吗?”李凌冰眨眼,“所以,我们随时就要赴死,你?就想知道这些无聊的事?” 严克面色严肃,说:“就是因为要死了,才?不想死不明白。李之寒,满足我吧。” 李凌冰板起脸,一字一顿道:“严止厌,你?脑子有疾,建议找薛平扎两针。” 第六十八章 严克道:“你倒是学得快。至少告诉我其中一个?吧。要么, 我拿我的秘密跟你?换?” 李凌冰单边的眉毛挑起,“哦,原来你也有事瞒着我。那么君侯先说一个?, 我要是听了高兴, 或许能赏你一个秘密。” 严克点点头, “寿昌公?主被人捆在佛寺水车上,是我和春儿做的。” 李凌冰笑道:“这么刁钻的法子我早就?猜到是你?做的。这个?不算数, 你?再说一个?。” 严克左歪头, 右歪头, 皱眉深思,终是放弃了,“没了。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我在你?面?前, 完全就?是玻璃空心的。” “你?跪好。”李凌冰把手抽出来, 刮刮眉毛,“你?可以说一说, 你?的铜钱是怎么落到崔姑娘手里的?” 严克浓黑的瞳孔放大, 无声“啊”了一下?, 急道:“那是她趁我睡熟,和其他东西一起偷走的, 绝不是我送她的。” 李凌冰把鞋蹬了, 用脚尖抵住他喉咙,死命戳他喉结,“哟,都睡一起了。我让你?说点能让我高兴的事,你?倒是存心让我不舒坦!我看, 不用他们鞑靼人动手,本公?主现在就?能结果君侯。” 严克被李凌冰弄得又痒又热, 躲闪着站起来,连连向后退。 他这一退,令李凌冰身体失衡,凳子向后倒,人四脚朝天向后摔,高呼:“严止厌!” 严克赶紧向前迈一步,伸手把她拽回来,凳子“吱呀呀”乱响,“轰”一声塌了。她摔进烂木头中,屁股又麻又疼,怨恨地瞪着他。 严克用手臂把桌上的东西推到一边,把她抱起来,放到桌子上。他蹲下?来捡鞋,把鞋小心套在她脚上,并不站起来,就?蹲看她,道:“你?放心,我的身与心对?你?忠贞不贰。” 李凌冰双臂反支在桌案上,脚来回荡,盯着严克,默不作?声。 严克说:“你?不信,我可以发誓。” 李凌冰道:“不必了。你?的誓言酸得很,我怕耳朵酸掉了。什么前世葬我,什么石桥大树,说一次就?够让人难为情的了!” 若非屋子里黑,她该看到严克脸红了。 严克道:“李之寒,你?就?告诉我一个?秘密,我实?在没有什么秘密能和你?交换。你?就?捡一个?最无关紧要的和我说。我有时候夜里琢磨你?,琢磨得睡不着觉。你?总是对?我坏一阵,好一阵。坏起来就?踹我脸,好起来连命也可以豁出去。你?好像很在乎我,又很怕我。我实?在捉摸不透你?。” 李凌冰依然沉默。 他想知?道的那些事——其中绝大多?数她都不能告诉他。 譬如死时的红衣,譬如那棵银杏树,譬如她和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譬如她的重生。说出来,他未必信,就?算信了,他又能从这些不好的回忆中得到什么?不过是——他与她之间的旧恨而已。 比如今生她为何主动嫁鞑靼? 告诉他,只会加深他的愧疚而已。 但她也不愿看他迷茫纠结,等?一个?答案等?得夜不成寐。 他说的没错,她可以挑一个?最无关紧要的说出来。 李凌冰轻叹一口气?。 严克道:“李之寒,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对?我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李凌冰缓缓道:“那夜在碑林,你?即将奔赴东海战场。我向佛祖祈愿,如若你?能平安,我愿一辈子吃素。” 这间屋子本就?空荡,不过一桌一椅,如果两个?人不说话,就?显得更加空寂。夜深人静之时,许多?隐秘的情绪会像小蜘蛛一般从心里爬出来,细长的蛛脚在肉做的躯体上爬过,瘙痒难耐。 安静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忐忑,“喂,严止厌,你?最好说句话。是不是被我感动到说不出话了?” 严克呆站着,哑着嗓子道:“李之寒,你?对?我真好啊。” 嗳?就?这样? 还以为至少会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呐? 她觉得,近来自作?多?情的事时常发生。 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应当更热情一些才是嘛。 看来——严止厌没有上一世那么爱他! 肯定的! 严克道:“为我吃素这样的事已算是微不足道。李之寒,你?到底还为我做过什么?你?应当告诉我的。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你?越不告诉我,越让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求你?,以后不要再为我做任何傻事。你?要保护好你?自己,你?要爱护你?自己。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健康。” “严止厌!”李凌冰高声喊。 “嗯,我在。” 李凌冰把身子挪到桌边,桌案被她摇得刺耳地响动,“你?要一个?小女子等?多?久,才能等?到她心爱的男人吻她?” 严克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环住她的肩膀,低下?头吻她。一开始犹如蜀地春雨,细细绵绵,然后化作?白马关外夏夜雷阵雨,一盆浇下?来,浴雨的人从头湿到脚。 李凌冰有些忘情,手不自觉地想要解开他的腰带,但是几十?年没做的老鬼,手有些生了,怎么手指头就?是绕不开那几块破布! 严克突然后退,身子缰得像块门?板,呆滞地瞪着李凌冰。 李凌冰甩掉鞋,脚丫子从他小腿内侧往上滑,马上要滑到大腿根,被他用手抓住脚踝,“李之寒,你?不要——不要玩我。” 李凌冰心中“嘿”一声,心想,小狗崽子,不巧了,干吗非得抓我脚踝?几辈子了,你?这男人最喜欢做的时候抓她脚踝!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掌圈子在摩擦她的脚踝最细处。 很快,小狗崽子心底防线就?会被攻破! 她很有信心。 然后,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 严克丢掉她的脚,推门?出去了。 他一走,桌子轰然而倒,把李凌冰摔蒙了,陷在一堆烂木头里,愤懑地踹木头。 门?外巡查的鞑靼兵朝严克吼:“回去!乖乖待着!” 严克与鞑靼兵过了几招,泥鳅一般绕过他们,闪到院中的一个?大水缸面?前,跳了进去,然后在一众人奇怪的目光下?,湿答答地重新推门?进屋子,并淡定地将门?关好。 李凌冰靠在墙边坐着,双腿并排折起,把头埋在膝盖上。 严克小心翼翼挪步到她身边,离开一点距离坐好,试探问:“李之寒,你?没哭吧?” 李凌冰没有把头抬起来,“不想哭,想杀人——杀钢铁一般的男人!” 严克头发衣衫上的水淌到地上,他很快就?坐在一摊水上,但水越凉,越能让他头脑清醒,“李之寒,你?是最宝贵的。等?定州城的事情结束了,我会禀明父母,明媒正?娶。” 李凌冰道:“你?有没有想过,今夜可能是你?活着的最后一夜。要是你?明日死了,我可不会为你?守贞殉情。你?今夜充君子,明日就?会后悔自己不曾小人。” 严克道:“我要是真死了,就?化作?鬼魂,守着你?。守着你?当一品夫人,守着你?儿孙满堂,守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把你?的魂儿从身体里牵出来,一起去过奈何桥,来生再做夫妻。” 李凌冰把头抬起来,侧枕在膝盖上,盯着略显狼狈的严克,嘴上挂着一抹苦笑,“严止厌啊严止厌,你?怎么就?那么会蛊惑人心呐?我想恨你?都恨不起来。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会落到你?手里吧!” 严克有些不明白这句话。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招惹的他。 她踹他的脸,害他落水;她在许多?人面?前,称他是只逗趣的狗;她口口声声叫他小狗崽子;把他踹下?楼,害他摔断腿。 明明一切的源头是她对?他没有缘由的讨厌与似有如无的暧昧。 设下?“圈套”,困住 忆樺 人的根本就?是她。 他才是那个?被抓住心脏的人。 他能感觉到,她一直徘徊在爱与恨之间,察觉到她浓烈的纠结与痛苦——而二?者在两京之时,尤其明显,近来,却变得淡了。他其实?是高兴的,身在两京的李之寒并不快乐,而现在的李之寒虽然身困定州城,祸福难料,却好似活得更轻松肆意一些。 他告诉自己,自己一定要变得更加强大,做得更好一些,这样才能留住李之寒的快乐。 严克朝李凌冰伸出手。 李凌冰把手送到他手心,十?指交握。 严克说:“李之寒,我爱你?。” 李凌冰笑笑,并没有回应他,只是把手握得更紧些,然后闭上眼睛,努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 快天亮的时候,屋檐上的砖瓦突然传来细碎的敲击响。严克抬起头,看到其中一片瓦被人掀开,正?巧能看到一方青色的天。从那一方小小的天中露出一双手,丢下?一个?小纸团后,砖瓦又被盖上,随之又传来脚踏在青瓦上的极细微的声响。 严克把手从李凌冰的臂膀里伸出来,他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把她吵醒了。她睡眼蒙眬地嘟囔一句,仍是困,下?意识把身子往他身上蹭,头枕在他肩膀,复又闭上眼睛。严克又等?了一刻,才小心翼翼用脚勾来纸团,展开仔细看了。 谢忱跟了孙覃一夜,将他一举一动都详细记录下?来。 孙覃前半夜与博都察饮酒,醉酒后,骂严克蠢,妄图联合大氏人攻打定州城。 然后,孙覃睡了一个?女人。 谢忱离开前半个?时辰,孙覃见了一个?修河渠的工匠。 严克把纸团捏了,反复在手心揉搓,他浑身冒起冷汗,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凌冰醒了,揉揉眼睛,问:“你?一夜没睡?” 严克道:“谢忱传消息来了。我知?道孙覃在打什么算盘了。” 李凌冰眸中立刻有光,彻底驱走了瞌睡,“他要干什么?”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严克的头撞向墙,呆望着屋顶,一字一顿说:“他要毁堤破坝,水灌定州城。” 第六十九章 潘玉迷路了。 自古有“甘凉咽喉”之称的焉支山地势险要, 几无人烟。 他们一行一百八十人如误入天地的蝼蚁,一瞬间被山岚雨幛所吞没。 整整十九日?,他们在九曲十八弯的焉支山行军, 终于?绝境中, 折过?最后一道?弯。恰逢日?照山峦, 破云散雾,他们俯瞰群山腹地间的一座孤城。 潘玉到?达大氏人宫城之时, 身体虽然疲惫不堪, 但破定州城的希望就在眼前。他被少年人过?到?了“病气”, 心?脏在腔内有力地跳动,血在血管里沸腾,他觉得?这一趟跋山涉水真他妈值了! 然后, 他看到?了鞑靼人的使臣出现?在了大氏人的殿上, 他们以狼的眸子看着一群羊走?了进来。 一下子,潘玉坠到?了冰窟里。 动弹不得?。 高晴没有退回白马关。 三千武卒驻扎在定州城西南一百二十里, 已有五日?。 高晴刚刚接见了从两京来的官吏。 官吏带来了圣谕——收回邓国公?北境营领军大都督之帅印。而他高雪霁也不再是北境上将军, 必须即刻领兵回北境, 与邓国公?一起回京面圣。 高晴对传旨的官吏只说了一个字:“滚!” 官吏连滚带爬往外跑,嘴里不忘骂骂咧咧:“好啊, 你们严氏是要反!” 入夜了。 定州城内的小院里人头攒动, 同时又寂静无声。 服侍的女奴与守卫的兵士大气不敢喘。院子里的男女既是主?子,又是囚徒,意味着绝不能怠慢,却也不必给好脸色。 女奴们才进来,就见到?新?娘子已经把自己收拾好。 新?娘子抱着琵琶, 浑身素白,连披风都是白的, 狐毛风帽上垂下一层厚厚的白纱,把她的脸遮得?一点?春色也不露。 鞑靼人向来尚白,不比中州人忌讳这些?。女奴们见了这一身白,眼中浮出羡慕与嫉妒之色——只有金贵的女人才穿白,她们不必担心?干活弄脏了衣裙。她们想找点?事情做,全都匍匐在新?娘裙边,用手指撸平裙摆上的褶皱。 鞑靼老汗王之命:公?主?嫁入金帐王廷之日?,便是严氏第四子被凌迟处死之时。 中州即将出嫁的公?主?之后,站着中州君侯———他披头散发,如?一只失魂落魄的鬼。 公?主?走?出屋子之前,脸一直朝向君侯,她被人半扶半拉弄出屋子,面纱在脸上晃来晃去,偶尔能从掀飞的缝隙里看到?她削尖的下巴。她一直在反抗,却又小心?翼翼地克制,两极之间的挣扎令她险些?失手砸了琵琶。 君侯被重新?戴上镣铐,他走?得?很慢,几乎是拖着脚步前行,仿佛不堪精铁的重量,每走?一步,镣铐“哐叮”响一次。他艰难地攀上囚车,鞋袜自己脱滑到?地上。他膝盖手掌撑在木板上,如?落入陷阱被兽夹捕获的兽一般,带着浑身的伤爬进木牢笼。 一个鞑靼将领嫌弃君侯爬得?太慢,走?上前来,伸手,“咔嚓”扭断他的脚踝。 君侯整个人翻下囚车,断脚弹一下,扑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这一幕都被即将上车辇的公?主?看见,冲出半步,又停下。她眼睁睁看着地上的君侯用双臂撑起身子,又一次摔倒,再次爬起来,驱使“三只足”慢吞吞爬进囚车。 君侯抱着膝盖坐在囚车里,低垂头,长发凌乱披在他脸上。他的双足□□着,断足以极刁钻的角度扭曲着,悬空在那里,身子来回摇晃。 月从云里探出来,洒下一片清亮的光。 月光下,君侯的脚踝白得?似雪。 鞑靼将士们在心?里鄙夷君侯——中州的男人果然个个羸弱如?女! 公?主?被送进鞑靼二大王的屋子,送到?寝榻前,被搜了身。女奴跪在屋外。公?主?抱着琵琶独自进去。 博都察正?在喝酒,面色赤红,眼光迷离,脚边已经摆着许多空酒坛子。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衣着清凉。男的抱酒坛子给博都察倒酒,女的用媚眼打量公?主?。 博都察推开倒酒的男人,站起来,直接走?向公?主?,将她揽腰抱起,丢到?榻上。公?主?紧紧抱住琵琶。博都察一双大手来攀扯公?主?的衣裙。公?主?用脚踩在博都察胸口,把他踹到?了地上。 “奶奶的!”博都察跳起来,“你们两个按住她手脚,我非要把她扒光了!” 一男一女上前,按住公?主?的手脚。 博都察的手抓上琵琶,“你是把琵琶当男人了吧?这种?时候,要它做什么!” “用它要你狗命!” 谢忱把抓他手的男人飞摔出去,把按他脚的女人踹到?床底下,双指迅速在琵琶弦上绕圈,“嗙”一声崩断弦,朝博都察扑上去。弦被绕在博都察脖子上,谢忱咬牙用力,手指瞬间绷出血,手指骨都露出来。但谢忱并不松手,膝盖抵在博都察后背,朝天吼一声,“今夜,欺负主?子的鞑靼人一个都别?想逃!” 博都察的指甲将自己的脖子都抓破,脸由青变紫,由紫变黑,眼睛里的血管爆开来,一双赤红的眼珠子向下一歪,死了。 谢忱松开弦,握紧满是鲜血的拳头,把博都察的尸身踹下榻,然后,面无表情地看向了那一男一女。 男女想逃,被谢忱一个个扭断脖子。 严克在夜中狂奔,他听到?有人的脚步声从暗处传来,立刻闪进一条暗巷。一抬头,看见一个白影落在屋顶之上。严克明白,谢忱已经得?手了!未等他喊出来,白云就消失不见了。 他想喊保护李之寒,但他想,谢忱应当明白的。 “四公?子!”二管家与严仆们出现?在严克眼前。 严克与二管家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走?,我们去干一件大事。” 众人齐刷刷抱拳,“听凭四公?子差遣。” 一众人将孙覃所在庭院中的鞑靼兵清扫得?干干净净,将正?在饮酒寻乐的孙小侯爷堵在满是尸体的屋子里。 严克的脚踩在孙覃脸上,“孙小侯爷,兵书读得?不错,知道?水攻一计可助你一将功成!” 孙覃趴在地上,如?只被踩住甲壳的王八,无措地晃动手脚。 严克把头低下去,道?:“可本君侯偏偏不喜欢这个法子。你的计要缓一缓!否则,我有样学样,让谢家小子满城撒小纸片,说你孙小侯爷要淹城!看他们不把你揪出来,踩成烂泥!” 孙覃彻底放弃反抗。 严克道?:“告诉你一个好信儿,或许今夜我一去不返。等我彻底闭眼,也就管不了你的胡作非为。就让漹水带我的尸身回中州,我必来梦里缠你,谢你带我归乡!”他把孙覃拎起来,“可现?在,你要带我们去见鞑靼汗王!” 孙覃跪下来,给严克磕头,“呜呜呀呀”地发出嘶吼,就是蹦不出半个字。 严克与严仆们不理?睬他,快速换上死去鞑靼人的盔甲。 严克踹一脚呆若木鸡的孙覃,“孙小侯爷,我没工夫陪你玩儿,我还有人要去杀。咱们必须爷们一回!” 孙覃领着严克一行求见鞑靼汗王。 汗王的宫室前有两块异铁,堆在大门前,似两尊守门兽。鞑靼守卫让来人将兵器交出来,仔仔细细搜查一遍身体,然后让他们褪去铠甲,在异铁前站定,但凡有一点?玄铁的东西带在身上,都会被吸出来。 老汗王背对众人站着,双手向两侧伸开,正?盯着刀架上的仪。仆人正?将带毛领的披风挂到?汗王身上,他枯瘦的身子一下子被沉甸甸的披风所压住,佝偻起来,遥遥望去,似只秃鹫。 别?卓一身男装,站在老汗王身侧。即使是亲生女儿也不能违背王帐的规矩——她没有带兵刃上殿。 别?卓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这个中州叛徒来这里做什么?父王正?要去看严狗千刀万剐,没心?情听你们的废话!” 别?卓的目光看到?低垂头的严克,突然拎起桌案朝严克砸了过?来,大喊:“有人行刺!是那只严狗!” 严克闪过?桌子,高喝:“杀了鬼王!生死不计!” 严二管家与严仆们分别?将别?卓与侍卫围起来,为严克劈开一条路。 双方没有武器,开始肉搏。 孙覃钻进一张桌案底下,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严克像道?闪电般朝老汗王跑。老汗王要取刀,却被身上沉重的披风挂住,拼命把披风往下抖。严克身子突然侧扑倒,单腿擦地,直扫过?去,从底下踹翻刀架子,仪刀摔下来,正?巧落在他手中。 老汗王如?此怕死,就不该把死敌之刀挂在身后——就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丢了性命,又何必呐! 严克跳起来,朝老汗王砍去。老汗王身子猛然往前一折,双臂展开来,飞出披风,犹如?一只脱鞘的蝉。严克步子向前踏,刀尖直戳,“嘶啦”将披风劈为两半,其中一半挂在他脸上,被他扯下来。 老汗王朝别?卓的方向逃,“来人啊!人都死绝了嘛!” 别?卓一臂抓着一个人,朝天怒吼,身子旋转起来,将两人扔向大门那边。两个严仆口中吐血,快速爬到?门口,站起来,背用身体抵住大门。 哐哐哐—— 门外有人在撞门。 二管家朝老汗王虎扑过?去,用双手钳住他双臂,大喊:“四公?子,快动手。” 其余严仆像叠罗汉一样挂在别?卓身上,她的腰软下去,向后摔去,在背触到?地面的一刻,她的腿向上向后蹬,竟然挣脱了众人,翻跟头站定,“保护我父王!” 三四个侍卫朝二管家冲去。 二管家吼:“别?管我!” “二管家,走?好!”严克握着刀,朝老汗王刺去,一把长刀同时穿透老汗王与二管家的身体。严克将他二人撞倒在地上,跪在二管家身旁,眼见着他吐血。二管家想说话,每一次都被喷涌的血堵住,只断断续续听到?:“好……公?子……”他闭上了眼,嘴边竟还挂着笑。 严二管家死了。 老汗王死了。 堵在门口不让鞑靼兵士进来的两个严仆也死了。 别?卓抱着胸口,向后倒退,“严克!定州城内有我军九万雄狮,你真以为你能逃得?掉吗?” 逃么? 他从来知道?此行九死一生,除非天降神兵,否则,他定州侯不可能活着离开定州城。 他只有一愿——求谢忱能救李之寒。 严克记得?那天,他把孙覃要做什么告诉李凌冰。 她站起来,望着被关起的窗户发呆。 严克跪在地上,拉起她手,说:“李之寒,对不起。” 她怔怔望着他,挂起笑,“我还以为,我们之间不必说对不起。” 严克说:“定州城有数十万百姓,半数都是中州遗民,就算是鞑靼百姓,也罪不至以身喂鱼腹。” 李凌冰道?:“我明白。所以,你不想等高晴与潘玉了,你想自己搏一把。” 严克说:“搏输了,我会死。” 李凌冰摇摇头,“不,搏赢了,你也会死。杀汗王、博都察容易,你要生,不可能。” 严克哑然失笑,算是默认。 他又一次感慨,李之寒像是他肚子里的虫子,只要他想,她都知道?。 如?果能砍倒敌人的帅旗,就是从内部搅乱敌人的一个好法子。 只是这法子,又便宜了他孙覃。 但一城人的性命与几个人的生死、一份丰功伟绩相比,宝贵太多, 李凌冰把严克的头抱在怀里,“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只求你,在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知道?的,我走?得?很慢。” 即使那句话他反复在心?中默念很多次,仍是能逼得?一个男儿流泪。 严克朝别?卓冲过?去,横刀砍杀。 今夜,没人能活着走?出这大殿。 严克的刀落在别?卓脖子上,她跌着向后倒,用手按着上开,挪动膝盖向后倒退,最终,一头栽倒。 严仆已将殿中所有侍卫杀死。 他们聚拢在严克身后——刚才一场混战,使得?他们还剩下四人。 严克看向孙覃,“孙小侯爷,我已替你收拾了许多人。你要军功,我严止厌赏给你!你可以告诉李淮,这儿所有人的人都是你杀的。对了,博都察我也替你杀了!” “孙小侯爷,过?来握着刀。”严克反举起刀,以刀尖对准自己的喉咙。 孙覃爬起来,走?过?来,握住刀柄,眼中黑雾沉沉,欲望流转。 门“梆梆”被撞,像铁匠铁锤下变形的铁,绷开的空隙里有千军万马。 严克盯着孙覃, “接下来的戏怎么演,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你自己看着办。记住,别?使坏,熬到?高晴和潘玉来!放过?定州城的百姓,否则,我必化为厉鬼,日?日?夜夜缠着你。 两片门飞起来,把靠在门上的严仆推开来。 几千名铁甲兵涌进来。 “动手吧。”严克环顾四周的人,“众位兄弟,能和你们一同战死,是我的荣幸!” 他心?想,李之寒,你可千万别?追来啊。 第七十章 “严止厌!严止厌!你死了没有!” “没死喊一声啊!” “老子冲杀回来, 不是来给你收尸的!” “严止厌!你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给老子滚出来!” 人就是这般贱,听到别人骂,却如?天宇忽开霁, 日起彩云东。 高雪霁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攻打定?州城? 严克转念一想, 觉得不必纠结于此。 世事难料, 时事造人。就像他提前发难鞑靼汗王,是因为孙覃要?淹定?州百姓, 高晴这么做也必有他的考量。重?要?的从来不是为什?么, 而是——他来了。 孙覃目中一沉, 快速压紧刀,朝他脖子上刺。 习武之?人的反应要?快上许多,严克身?子绕过?来, 在孙覃脖子根一击, 将他打晕在地。 高晴的铠甲粼粼发光,手持长戟, 领着几百名武卒踏进?来。高晴的目光在屋内一扫, 一下子捉到严克, 冲上来,用手掌推他肩膀, 推一次, 迫使?他退一步,“严止厌,你疯了吗?竟然想炸坝淹城!若非我?派人在马邑盯着,把埋炸药的工匠抓来审问,我?都不知道你胆子这么大!” 严克道:“此事——我?一会儿解释给你听。潘玉呐?他请来大氏人了吗?一共多少兵?” 高晴没作声。 “高雪霁!不要?告诉我?, 你没等到潘玉,就领着三千人来攻城!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父亲和兄长就是这么教你领兵的吗?” 高晴反驳:“你丫的, 老子来救你,你还怪老子!我?干什?么都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严克低吼一声,“蠢货!”他蹲下来,扯着孙覃的衣襟,把这个软|蛋摇醒,“孙小侯爷,赶紧集结你的人,配合高雪霁!你若还想偷着摸着行事,下辈子再领军功吧!” 严克丢下孙覃,朝屋外冲,高晴跟上来。 严克问:“你是怎么进?城的?” 高晴板着脸,道:“你炸坝的炸药挺好用,我?把城东的城墙炸了。” 严克又问:“怎么找到我?的?” 高晴道:“全城上下,一听到炸药响,所有鞑靼兵就往这聚拢,肯定?是为了保护那个死?胖子。” 严克道:“你负责谍报的军务得换人了,连鞑靼汗王亲临定?州城这种消息也探不到!” 高晴停住脚步,转身?,闷声不响往来的地方钻。 严克大喊:“高雪霁,站住!你来晚了,我?已经把人杀完了!” 高晴又快步走回来,用半是惊讶半是嫉妒的目光打量严克,“你把汗王杀了?” 严克继续往前走,“不止汗王,博都察、别卓——就是汗王的女儿,全都杀了。” 高晴快步赶过?严克,双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往后按,“严止厌,你说真的?你真的杀了这几只狼?” “杀几个人有什?么稀奇,你还是想想怎么冲出去!”严克的目光从高晴脸上滑过?去,定?在前方。 前方,是一排排望不到边的鞑靼兵士,他们整齐列队,铸成枪林盾阵。 武卒们脚步整齐,“唰唰”漫过?他二人。 武卒以?二人为中心,呈扇形列阵。 “有什?么稀奇?有什?么稀奇!严止厌,我?算是服了你!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想杀汗王想到发疯。那个老家伙诡计多端,极善用兵,却甚少露面,比鬼还难抓。他是鞑靼的主?心骨,他一死?,鞑靼必人心涣散!我?们的大军可以?压过?北望塬,把蛮子赶回鬼乡!”高晴越说越激动,完全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被鞑靼兵里三层外三层围住。 “你发好疯了没有?”高晴被严克推出去,“高雪霁,帮我?冲出去,我?要?去救人。” 高晴愣了一下,终于从“发烧”的状态中冷静下来,“战神”重?新附身?,横扫长戟,从扇形阵中冲出去,几百人的武卒队伍如?推雪的小铲,稳打稳扎向前推。 这个时候,潘玉带着大氏人的三万兵马也到定?州城。 十多日前,鞑靼使?臣先一步达到大氏。 潘玉进?殿前,被收缴了兵器。在与鞑靼使?臣对峙之?时,潘玉前一刻还在和和气气说话,下一刻,就用双臂扼死?了鞑靼使?臣之?首。 没办法,总不能让小朋友们失望。 严克的率先而行,高晴的紧跟其后,孙覃的半推半就,潘玉的应机立断,让顺势而为成为彼此成就,最终,置之?死?地而后生。 定?州破。 城破了,却找不到李之?寒。 李凌冰不知道自己要?忍到什?么时候,这个不知道,比明明白白告诉她还要?熬几个时辰、半日、一日还是干脆死?了还要?难受。不知尽头的等待才?是痛苦与恐惧的源头。 她忍不住的时候就抬头,从披散的头发间把目光放出去。天上有一轮即满的月,月旁边有一颗亮星——茫茫苍穹,只此一颗,独星与盈月交辉。 月就像她,星就像严止厌,星星总是绕着月亮打转,多少有点脸皮厚。 鞑靼人折磨俘虏的法子有些刁钻。 骨头都要?碎了。 血都要?流干了。 唉,那个人还没来。 她都已经想好了结局。 等她被压到断头台上,刽子手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一柄细长的刀破开风,“梆”一声射断刽子手中的刀,她抬起头来,笑盈盈看着他,连见面后的第一句话都想好了,“严止厌,你来啦。” 然后,她哭了。 被人拧断骨头的时候她没哭,被人片下皮肉的时候她也没哭,但随着夜越来越深,她心底的希望越来越暗。心里那句话她都嚼烂了,还是没能等到那个人来,告诉他——她一直等着他。 或许星是彗星,再绚烂夜空,也会下坠。 月么,只是借日光辉的壳子,随着金乌爬升,会变得暗淡无光。 她一哭,就被人认出是个女人——是个假扮的定?州侯。 “杀了她!”身?后的鞑靼兵呼喊起来。 李凌冰的双肩被人抵住,压在满是血的地上,干脆大大方方哭出来,喊:“严止厌,严止厌,我?给你唱挽歌,你也回来!” 她的声音如?一只孤单的雁在哀鸣。 谢忱落了下来,用刀劈走四周的人,膝盖跌跪下来,一只手伸过?来,急唤一声:“太真!” 谢忱将失魂落魄的李凌冰捞起来,扛在肩上。 李凌冰已经失去意识,嘴里断断续续念:“薤上……何易……露晞……人死?……” “主?子你醒醒,别睡!”谢忱的鄣刀上挂着一颗人心,他抖一下刀,那颗心脏掉下来,他心里某样东西也沉下来,“别睡,我?带你去见他!” 李凌冰即将飞散的七魂六魄被抓回来,微睁开眼睛,轻声喊:“严止厌,你来啦。” 说完这一句,她如?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心定?了下来,神台瞬间清明。 “对!对!我?来了!太真,求你别睡!”谢忱的舌头都要?打结,他只敢在没人的地方悄悄这样唤她,挣脱了那声“主?子”,他不再是小道士,仅仅只是谢忱。 从前,谢忱只能遥遥望着她,后来变成她和他。谢忱不知道严克私下里怎样唤她。“太真”——是他猜的。在他眼里,团团儿显得太过?亲密,李之?寒显得太过?遥远,只有太真……唯有太真…… 李凌冰的头无力倒在谢忱肩上,“你受伤了吗?” 谢忱小心收紧露出白骨的拳头,也不顾握刀的手正向外溅血,他小声回答:“没有。” 言毕,谢忱才?意识到,太真问的不是他。 李凌冰轻叹:“那就好。” 谢忱觉得身?上压着一座山,太真明明很轻很小,却压得他迈不开步。他的刀变得又慢又钝,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出招之?前总是担心这一招会反受制于人,越犹豫越慢,越胆小越乱。 李凌冰闭着眼睛,鼻息微微扑在他耳垂,“别急呀,慢慢打。” 谢忱定?下神来,招式渐渐收放自如?。 “轰隆”一声巨响,东边的某个地方炸了。 谢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一半人从他眼前消失,朝着一个方向狂奔。 谢忱抬一抬背后的人,“太真,还好吗?” 李凌冰没有立刻说话,良久,才?道:“你要?专心,别管我?。” 鞑靼兵开始放箭,箭似雨一般射来。 谢忱不能跳,只能单臂将鄣刀舞起来。 可鄣刀毕竟是柄短刀,不配合身?法,便是护得了这头,护不了那头——是一堵哪儿哪儿都透风的墙。 李凌冰摇晃着脑袋,又问了一次:“你受伤了吗?” 谢忱拔下刺入臂膀的箭,“我?没事,太真。” 谢忱又感觉到身?后有风声。他快速转身?,一支箭直刺入他胸口,将他的身?体?向后顶。他单膝砸地,用刀支住身?子。 李凌冰的双手无力垂下来,从他身?上滑下来。她侧躺在地上,微张开眼睛,盯着他,“别逞强,逃吧,我?命令你,谢嘉禾。” 谢忱愣住。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不是严克? 那么多声太真。 她都听到了吗? 到底还是——猜错了吗? 这一刹失神,令敌人钻了空子。 好多人向他们涌来——有鞑靼人,还有一些服饰更加奇怪的天兵天将。 李凌冰与谢忱被人潮所淹没。 他们摔倒在地上。 谢忱看着李凌冰。 李凌冰望着天上的月与星。 然后,他们被层层尸体?所压盖。 “李之?寒!李之?寒!你回来!我?错了,我?不要?定?州,我?不要?了!只要?你能回来!” “李之?寒!你回答我?!我?叫了你们那么多声,你总该可怜可怜我?,应一声……” “李之?寒!回答我?啊!” “李之?寒!” “之?寒……你的小狗崽子在叫你,你为什?么不回答呐……就算要?走,也该……让我?为你收骨……” 在众人悲怆的目光中,君侯慢慢跪下,双臂撑在地上,头埋进?手臂间,由呜咽转为撕心裂肺的哭泣,朝天地间哀嚎:“之?寒!” 一个带着哭腔的嗓音将李凌冰唤醒。 那声音很悲伤,悲伤到令她陌生。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扒开身?上的死?尸,坐起来,看到一个人跪在她前方。她驱使?着断足,慢慢爬过?去,从背后抱住那个因悲戚而颤抖的身?子。 她说: “止厌,我?回来了。” 北地的冬总是比中州早上许多。 才?九月末,天上就飘下棉絮般的雪。 他们入格聂神山之?时是夏末,未能雪山共白首。 如?今,雪簌簌落下来。 他们相?拥倒在雪里。 正是,我?乡在身?后,他乡遇故人。 70-80 第七十一章 从白马关至定州城, 三城九邑尽归定州侯。 焉支山下大氏人彻底臣服于中州,主动提出于边境开放马市。 君侯不再是定州城中的蝼蚁,而是天下谁人不识君。 夺回定州城后, 圣人李淮连下三道口谕。 第一道, 赐定州侯丹书铁券。圣人与君侯各执一半铁券。持此券, 意味着中州将永远承认定州侯,君侯必须永远效忠朝廷, 只要江山在, 定州侯永不绝嗣。 第二道, 召定州侯回京。 第三道,再召定州侯回京,欲赐君侯九锡。 那?夜后, 李凌冰整整昏迷了六天六夜。 她的意识一直很模糊, 记忆也是片段式的。她记得严克给她喂水,给她揉腿, 用布头给她擦脸——水太凉, 她接连哆嗦。她记得薛平戳向她眉心的针, 本来想躲,却在下一刻失去意识, 再醒来, 又只见到严克。 那?些片段皆是严克——侧脸而坐、垂目而望、仰而皱眉。然后,那?些交叠模糊的影子逐渐合成一个清晰的人,不再遥不可及。 这一次,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严克正坐在榻边的地上?,一手执书卷, 一手隔着被子拍她的手臂。他很快察觉了被子底下的微动,转过头来, 眸中闪现惊喜之色,“之寒,你醒了?” “嗯。”随着身体渐渐恢复知觉,疼痛如万虫咬噬般爬上?来,她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脚踝疼得最厉害,她眼前掠过一个人的样子,问,“谢嘉禾在哪里?他无碍吧?” 严克愣一下,黑眸沉沉,道:“从死?人堆里把他刨出来。他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不见了。我?还没功夫管他。” 李凌冰小鸡啄米一般啄着“太真”二字,心想,谢忱大?概是怕羞,应该是无碍,转而问,我?是变残废了吗?脚好疼,动不了。” 她尝试抬脚,一动,身体像触电。 “别动!骨头已?经?接上?了。好好养着,养三四个月,就可以?下地了。”严克把下边的被角掀起来,爬过去,仔细俯看伤口,他重新把被角掖好,在地上?坐好,黑眸盯着她的脸。 李凌冰疼得大?口喘息着,如失水的鱼,嘴里满是苦药味,吞咽几下,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才咳了一下,就强收住,身体震动之下,骨头都酥断了,忍痛忍得眼眶里蓄满泪水,嚷嚷着:“疼死?啦,止厌。” 严克皱眉,“薛平说开始的七十二个时?辰最难熬,熬过去了,就没有那?么疼了。你自?小服金丹,那?些金丹药效霸道,寻常麻药已?对你不起作用。若是下猛药,你体弱,又怕你受不住。我?已?经?逼过他了,他不像是骗人。” 李凌冰可以?想象薛平被严克逼得走投无路的样子,一想就笑?,一笑?就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眼泪珠子抖下来,浑身又抖起来,疼得哇哇乱叫。 严克除了帮她掖被角,手无处安放,等她安静下来,道:“之寒,以?后你要好好吃肉,否则骨头长得慢。佛前说的那?些话忘了吧,我?不忌讳。” 李凌冰轻轻“嗯”了一声。 严克说:“那?个时?候,我?以?为真的丢了你。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会愧疚一辈子。我?甚至没办法把责任怪在谢家小子身上?,互换身份是我?的主意,是我?选择杀汗王,而不去救你。我?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李凌冰故意逗他:“就只是愧疚?看来,我?在你心里,也不过是尔尔。” 严克默不作声,黑眸沉的啊——显然是当了真。 李凌冰急忙道:“嗳!嗳!我?是逗你的。我?知道,男女想法不一样。愧疚比恨啊爱啊更?磨人,一个愧疚足够你想我?一辈子。” 严克道:“嗯,一辈子。” 李凌冰道:“止厌,你把你离开别院到我?昏睡这几日的每一件告诉我?,不许瞒我?任何的事,我?会向谢嘉禾求证的。” 严克把他如何杀汗王、如何寻她不到的事一五一十交代了,“我?以?为别卓已?经?被我?杀了,是我?大?意了,她只是重伤装死?,最终被她逃了。” 李凌冰吐出二字:“弟弟。”她的眸子紧紧盯着严克,不打算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严克道:“圣人召我?回京。” “止厌,你……” 李凌冰的话被打断,有兵士在门外报,“主君,圣人口谕到。” 严克没有动,仍是坐在地上?,低下头,揉搓双指,“谁都不许进来,就在门外报。” 尖细的嗓音响起:“急召君侯入京,赐九锡。” 严克说:“知道了,滚。” 屋子里陷入寂静。 李凌冰打破沉默:“这是第几次召你入京?” 严克回答:“第二次。” “玉京离定州城这么远,我?才昏睡了六日,就两次召你回京,说明第一封口谕刚下,第二封就追着来了,弟弟他——真的很着急。”李凌冰顿住,轻轻叹气。 严克小心翼翼打量李凌冰。 李凌冰若有所?思盯着严克。 两个人你看我?,我?盯你,都有些吃不准。 严克道:“此番——我?确实越界了。” “止厌,你……” 她的话又一次被打断。 严克恼怒吼:“又怎么了?” 兵士报:“有军情呈报君上?。” “说!” 兵士大?声道:“已?探到别卓踪迹,她一路向西?北方向逃,边逃边聚集零散的鞑靼部落,有十数万之众,自?封汗王,已?接近虎子口。大?都督的军已?经?动了——” 还未等那?兵士说完,严克迅速站起来,冲过去打开门,详细问了军情,最后才对兵士道:“告诉探到消息的人,让他好好休息。” 严克踱步到李凌冰身边,露出一个愧疚的笑?容,“之寒,我?有些军务要处理。高雪霁要回北境,我?得好好和他聊一聊。” 李凌冰点?头,“去吧,军务要紧。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严克与高晴、潘玉商量军务到下半夜,等他再入李凌冰的屋子,她已?经?睡着了。 她想和他说什么呐? 他想知道想得要命,想到肚肠都痒,就连商量军务的时?候,他都在琢磨这件事,几次失神,都是被高晴用脚踹回现实的。 但他不忍心把她摇醒。 他想,反正往后的日子还长,就算她每天说一个字,他都等得起。 李凌冰醒来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侍女靠在灭掉的灯盏旁,头一摇一摇,眼睛半阖半开,正在瞌睡。 天已?经?亮了。 看来严克一夜未归。 真没良心啊! “那?个谁!我?身上?痒,你给我?挠一挠。”李凌冰试着蹭一蹭背,不成,一动就疼,还是得找人来挠。其实严克在的时?候她就痒了,碍于面子,强忍着,那?滚烫的泪珠子里有一半是憋痒憋的。 侍女猛得栽倒,从地上?爬起来,瞪着一双大?眼睛,“谁?谁在叫我??叫我?干嘛?” 李凌冰有些无语。 严止厌哪里请来的侍女? 太不专业了。 李凌冰咳嗽一声,“你过来,我?肩胛骨这边痒,你给我?翻过来,好好抓。” 侍女擦擦口水,走过来,跳上?来榻,两只袖子往上?一抡,露出一对结实的臂膀,真就把李凌冰捞起来,翻了一个面。 李凌冰尖叫起来。 严克冲进来,“怎么了?”当场愣住,“你们——在干什么?” 侍女眨眨眼,“夫人要我?给她翻个面。” 李凌冰疼得鼻尖一点?红,翘起断脚,用后脑勺撞榻,眼泪都哭干了。 侍女跳下来,用手抓耳畔两条细麻花辫,“我?不是故意的。是夫人要我?翻面,我?才翻的。” 严克快速走过来,手臂托起她的膝盖,将断足悬空起来,“丹橘,去把薛大?夫请来,快。”他无奈看向她,“骨头错位了,又得重新接一次。你别动,越动越疼。” 一听要重新接骨,李凌冰整个人都傻了。要知道第一次接骨,她还在昏迷中,是不知道疼的。接骨,就是断骨——意味着要再承受一次断骨的痛。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从来没醒过来好。 在李凌冰忐忑不安的情绪中,薛平走进来了。李凌冰浑身起鸡皮疙瘩,身体不自?觉地反抗起来,开始胡搅蛮缠,“我?不要,我?不要,你让他走!你让他走!我?就做瘸子了,死?也不接骨!” 严克抱住她,手上?不敢用劲,反被她狠狠打了几下,他眼角有点?红,“之寒,我?对不住你。很疼是吗?怎么会不疼?你的骨头是被人生生掰断的,男人也受不住,我?知道的。” 这个小姑娘现在如何怕疼,就证明当时?疼得有多厉害,就算是钻心的疼,她都没有喊出来。 他都知道的。 如果说这世间有一件事是李凌冰最不想做的,那?必然是让严止厌心怀愧疚。所?以?,她渐渐收住哭,用惊恐的目光盯着薛平。 薛平笑?眯眯走过来,虚握一只拳头,“不疼的,放心。”那?拳头在李凌冰额间轻砸一下,吸引走她的注意力,然后迅速双手握住断足,“嘎吱”往上?一提,“好了,我?要找东西?把公?主绑起来,否则恐怕还要接第三次、第四次。” 什么不疼的,全都是大?夫哄人的! 她的瞳孔在接骨的那?一刻都向外散了,不过好在被严克用力抱了一下,她也就稍微觉得好过了那?么一点?点?。 薛平取来纱布,绑住李凌冰的脚,纱布一头丢过帷帐,双手往下一拉,把她的脚悬空起来,双手揣兜,笑?盈盈看着李凌冰。 严克要松手,却被冰扒拉住,他会意,对薛平说:“有事再叫你。” 丹橘用指尖戳戳自?己,“那?我?呐?” 李凌呢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噜”叫。 严克道:“去厨房,取热粥来。” 丹橘点?点?头,与薛平前后脚走出去。 李凌冰的头“浮”在严克臂膀里,剧烈的疼痛过后,体力消耗过大?,人变得瞌睡,她渐渐合上?眼睛。 严克轻轻摇她,“吃几口再睡吧,否则待会儿饿醒了,睡得倒不舒服。” “嗯嗯……”李凌冰胡乱应付着,眼皮子控制不住地往下垂。 “之寒?” “嗯……” “算了,睡吧,没什么。”他顿一顿,又小声说,“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 李凌冰把神思捉回来,微张开眼睛,问,“回京?” “不是,去见父亲。” 她放心了,又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迷迷糊糊喊,“止厌?” “我?在。” “弟弟是想杀你,你可千万别回京。” 严克整个人愣住。 再看她,已?经?沉沉睡去。 也难怪,她把唯一一句想说的话说完,终于可以?安心去睡了。 第七十二章 十月一十六日, 定州城内。 丹橘给李凌冰端来荠菜豆腐羹,将?盛汤的大勺子递到她嘴边,见?她不张口, 急忙道:“夫人, 不烫的, 我替你尝过了。” 李凌冰奋力把身子支起来,悬腿向后荡, 沉一口气, 终于把自己摆成一个舒服姿势, 挑眉问:“你怎么尝的? 丹橘戳戳桌案上的小勺子,“用勺子啊!吃汤不用勺子,还能用什么?” 李凌冰有点想念小霜。她叹一口气, 把碗和勺子接过来, 贴着羹面刮下薄薄一层,将?比脸还大的汤勺放到嘴边, 吹凉了, 送到嘴里, 咬了一嘴的瓷器,吸水一般吸羹水。 丹橘叉腰摇晃身子, 最后蹲在地上, 抱膝仰望李凌冰,“夫人,君侯好像挺节省的,给你的吃食里都舍不得多放几根肉丝。” 李凌冰神色凝重,特意挑了一根肉丝嚼, 这一点荤她都要适应很久。唉,还是有点腥。她像个垂垂老矣的人, 只能克化肉沫星子。 李凌冰问:“丹橘,你做侍女前,是做什么的?” 丹橘眨眨眼,“帮我爹揉面做饼的。” 李凌冰顿时?噎住,一个劲咳嗽,把碗勺放下,朝丹橘伸手,朝她空抓几下,任凭她怎么暗示,都没有把丹橘唤来,只得提醒她:“给我手帕。” 丹橘弹起来,给李凌冰递手帕。 李凌冰边擦嘴角,边苦笑?问:“想家吗?做侍女虽然清闲,却不自由。” 丹橘眼神暗下去,“不想。” 李凌冰问:“为什么?” 丹橘别过身,悄悄抹一把脸,转回来,含着眼泪笑?道:“家里人都死没了,难道只想那间破屋子吗?” 李凌冰迟疑问:“他们……怎么没的?” 丹橘回答:“打仗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落下来的火石,房子塌了,除了我,都被压在房梁底下。挖出?来的时?候,我都认不出?哪个是爹,哪个是娘。” 李凌冰说?:“我给你多多的钱,把家人好好安葬吧。” 丹橘急忙摇头,“早就有人给过我钱了。君侯把死去的人一起葬在城外的地里。我的家人也在那里,我时?不时?就可以?去和他们说?一会儿话?。他还让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来大房子里找活干。他说?,要找个力气大、心地好、人又机灵可靠的人服侍他家夫人。君侯挑中了我。夫人,你和君侯都是好人,我会好好伺候你的。” 李凌冰淡笑?,继续慢慢喝汤羹。 丹橘说?:“他们都说?,要是没有君侯,定州城早就被水淹了,大家早就死了。” 李凌冰道:“嗯,他们说?的没错。” 丹橘问:“夫人,君侯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走了有十多天了吧。” “十一天。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李凌冰看着丹橘,笑?道,“不过没关?系。君侯不在,我会照看你的,丹橘。” 十一月初九日,北境虎牢山阳,夜。 严克和高晴围坐在篝火边分饼吃。 一黑一白?两匹马正在旁边低头吃草料。 高晴咬一口干饼子,猛嚼几口,仰头过一口水,拔长?脖子往下咽,转头问严克:“四公子,你送了我一路,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再送下去,就到北境了!” 严克盯着手中的半块饼,一言不发。 高晴用脚刨一下地,狠狠咬饼,腮帮子鼓囊起来,撇头嘟囔:“想见?家主就直说?,还借我的名?义送人。送了那么久,天边都走到了。好汉做事好汉当。干都干了,哪用得着你现在负荆请罪!”话?虽这么说?,高晴心里也有种做错事,等着挨父母胖揍的不踏实——他自己也犯怂。 严克抬眸,高喊一声:“高雪霁!” 高晴眼皮一翻,“干嘛?” 严克把酒囊丢过去,“喝酒,闭上你的嘴。” 高晴“切”一声,用嘴拔掉酒囊的盖子,仰头“咕嘟嘟”喝酒。 严克望着火堆,火苗在他黑眸里越蹿越高,他问:“高雪霁,你跟在父亲的身边日子久,父亲平日里是怎么说?我的?” 高晴只管一个劲喝酒,眼皮向下垂。 严克苦笑?,“明白?了,父亲他从来没提起过我这个儿子。” 高晴双臂撑地,仰头道:“他是主帅,要关?心全军的兵士。他是长?辈,要训诫我们这群皮猴。他是个大忙人,很少会为一个人停留太久。我敬他为父,亲你兄为兄。大家同在军中,除了商议军情,很少聊私事。我难得和家主说?上话?。我和那群兵没什么两样,一样得从人堆里,抬头仰望北境之帅。”他盯着严克,“不过,我还是要说?,你父亲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人,一个真真正正的大英雄。” 严克盯着篝火发怔,然后,他仰头,盯着黑洞洞阴沉沉的虎牢雪山,又一次陷入沉默。 他父亲犹如?这沉默不言的高山,生来就是让人仰望的。 寂静的夜响起“咔嚓”一声响——哪里的雪裂开了,然后,轰隆隆响起巨响。 虎牢山阴正在扬起一场雪流沙。 高晴看着远处,那雪如?谁家小娘子失手撒了面粉一般在空中飞,他说?:“进?山的时?候,我听砍柴的老丈说?,虎牢山近来经?常发生雪崩,让我们不要进?山。我出?兵到过这里几次,以?为路熟了,不必在意,现在觉得真该听老人言,许多旧路都被雪埋住,找不到了。我们怕是要在这个地方耽搁上几天。” 严克仰望雪山,感慨雪山的变化无常,心想,不管人如?何挣扎,在自然面前,人力几乎不可能胜天。 高晴道:“四公子,我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先说?好,我是因为敬重大哥、二哥、三哥,所以?才勉强把你当成是兄弟。弟弟做得不对?,做哥哥的就要管教。” 严克吐出?一句:“啰嗦,快说?。” 高晴踢一脚篝火,“你见?了家主,必须把你和她的事干干脆脆向大家挑明。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跟着你,会引来多少非议和中伤?再说?了,对?二哥也不公平。” 严克点头,“等见?了父亲,我就禀明心意,让之寒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高晴问:“家主同意——就够了吗?她是公主,婚事圣人说?的算。” 严克黑眸一闪,“不,他说?了不算。她会一直在,她保证过的。” 高晴哈哈一笑?,声音震下头顶的散雪,把他一下子埋了,他一边跳脚弹雪,一边道:“有意思?!你们开心就好!” 虎牢山呈南北向,贯通中州与北境。 山阴那头,雪跑了一夜。 “救命——” 晨曦中,一声微弱的呼喊传来。 严克和高晴同时?睁开眼,从雪地里翻起身,仔细捕捉四周的声音。 他们背靠主峰,在一条狭长?的腹带上,南北风灌进?来,将?山谷中各色的声音都冲到这个口子。 那一声呼喊之后,便?没了动静。 严克和高晴找不到人,举目,皆是皑皑的雪。 半个时?辰后,那个声音又响起,这一次,断断续续喊了三声。严克立刻察觉,人在他头顶飞出?的雪峰之上。他还没动,高晴已经?飞了上去。 高晴的头从雪峰上冒出?来,“找到了,在这里,被雪埋着。” 严克上到雪峰,才发现雪峰之上还有雪峰,那大雪峰上长?着一棵巨大的松树,被厚厚一层白?雪压弯了枝条,直挂到他所在的小雪峰。 那人埋得不算深,一只手和一颗头冒出?来,脸上结满冰渣子,看不清男女。 严克跪在那只手边上,用刀挖雪。雪很硬,他挖得很慢。他用余光打量那双手——那是一双男人的大手,上面布满老茧,看起来是个习武之人——在北境,习武意味着——他可能是个兵。 高晴跪在那颗头边上,干脆用手把他刨出?来。 那颗头的主人也同时?在扭动身体,很快就从雪里翻出?来。颤颤巍巍站起来。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他抹去脸上的冰渣子,把冰水甩到地上,转动头打量二人,一见?到严克,呆愣在了原地。 人出?来了。 但手还在那里——并且埋在更深更硬地方。 严克的刀也砸不开厚厚的冰,他握住那只手,抬起头,对?高晴说?:“身子已经?僵了,没救了。” 严克盯着那个被挖出?来的人,一下子也呆了,觉得眉眼极其眼熟,似在哪里见?过。 那少年冲过来,跪倒,抱住严克的腰,哭喊道:“姐夫,救我啊!我不想死在这!” 这人是李淮! 怎么瘦成一只猴子了? 不对?——圣人不在金銮殿里坐着,跑这深山野林来做什么? 高晴跳起来,大声嚷嚷:“原来你已经?娶亲啦!那你还勾搭二少夫人!” “高雪霁!”严克瞪一眼高晴,“不许再这么叫!” 高晴挥舞拳头,“你这个负心汉没资格教训我!” 严克把缠在他腰上的李淮推走,冷着脸问:“你怎么在这?” 李淮眼珠子滴溜溜转,转完了,道:“姐夫在定州打了胜仗,朕高兴,想御驾亲征,前来犒劳北境之将?。我们遇上了雪崩,随行之人除了朕,无其他人生还。” 严克的目光转向那只被冰雪冻僵的大手,那手上有许多的旧伤口,大小不一,深浅不一,一看便?知是不同兵器造成的。这人肯定是个兵。 严克不忍让一名?将?士埋骨异乡,还是决定把他挖出?来。 见?严克走动,李淮突然抱住他的腰,喊:“姐夫,那个人已经?死了,挖出?来只会浪费时?间。这儿随时?都会再发生雪崩,你先带我去见?姐姐吧!” 本来没什么事,被李淮一吼,头顶雪松上的冰锥一下子落下来,其中一根刺穿了那只手的手掌——没有血流出?来,显然那人死了很久,连血都凝固了。 “轰隆隆”雪山发出?厉鬼一般的哀鸣。 “快走!”高晴拎住李淮的后衣襟就往下跳,从斜坡上滑下去。 严克最后看了一眼那只手,似一块小小的无名?之碑。雪一下子压下来,没过了“碑”。 严克的身子向后跃。没由来的,他觉得泄气,心里像是丢了什么重要之物,闷闷不乐。 高晴问:“你到底是谁?” 未等李淮说?话?,严克道:“中州之主——圣人李淮!” 高晴瞪着眼睛,跳到三尺高,“丫的,真的假的?见?鬼了!” 的确是见?鬼了! 严克心里哼一声。 李淮孤身一人在北境,还一口一个姐夫——不知又在憋什么坏。 十一月初九日,北京虎牢山阴,夜。 邓国公严通儒与长?子严沉正在回京的路上。他们行军经?过虎牢山通道,歇在一条结冰的大河边。 兵士们三五成群聚在篝火边烤火。 严通儒直背而坐,用手掌按搓肩膀,铠甲片从肩膀飞出?来,下面垂着一条空空的袖子。 严沉站在一旁,道:“大帅,你的伤又发作了,末将?给你上药。” “沉儿,为父有话?问你,坐下。” 在军中,严通儒从不把严沉当儿子,向来与其他将?士一视同仁,以?军职相称。这一句“沉儿”恍惚让严沉回到了小时?候。 严沉在严通儒身边坐下,一声“父亲”竟也喊得极为不自然,“您有什么事问我?” 严通儒问:“我们在北境打了几年仗?” 严沉想了想,“我随大——父亲来北境时?,刚满十七岁,下个月,我就二十六岁了,算起来已有九年。” 严通儒顿一顿,拿起佩剑撑在地上,道:“整整九年没有回去,留他们孤儿寡母在京,是错,还是对??” 严沉偷偷打量一下父亲的神色,不敢接话?。 严通儒又问一次:“究竟是错,是对??” 严沉大着胆子道:“父亲,根本没有对?错,皆是怀揣赤子之心为家国尽人事。父亲在北境守疆是如?此?,母亲在京中守家是如?此?,四弟在定州杀敌更是如?此?。” 严通儒喃喃自语:“严克踞定州而反。” 严沉大惊,喊出?来:“四弟他不会的。” 严沉这一喊引来不少军士侧目。 “你看看他们的眼神,充满疑惑、恐惧和探究,军心已散。”严通儒摇头,“无视两国议和,私自联合大氏人,合围定州城。就算严克心中无愧,行事磊落,却也是剑走偏锋,离经?叛道!我们信他!你母亲妹妹信他!可朝里的人不会信他!圣人不会信他!天下的人不会信他!”言毕,他长?叹了口气。 严沉道:“父亲,圣人也召四弟回京。等他回家,我们好好与他说?一说?。” 严通儒望着长?子,嘴角挂上一个苦笑?,问:“你弟弟他会回京吗?他能回京吗?他敢回京吗?” 严沉一辈子都长?在父亲身边,只见?过战场上的真刀真枪,从未经?历过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但即使如?此?,他也渐渐回过味来——四弟他再也不能回家了。 严沉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圣人能杀四弟,就能杀父亲。他眼皮一跳,急忙道:“父亲,你也不能回京。帅印让我送回京吧,圣人问起,就说?你病了。” 严通儒低下头,“你母亲与妹妹怎么办?你怎么办?”他又抬头,横呈长?剑,单臂掷出?剑锋,寒光闪上他的黑眸,“我也须对?得起手中这柄剑。我们严氏祖训,爱民,报国——忠君。” 严沉仰头凝望虎牢山,漆黑的瞳孔突然放大,蹿起来,指着不远处,“大帅,是雪流沙!下面有一队人马,马上要被雪吞掉了!有人跑上冰河了,十一月的河还没冻结实,他们会掉进?去的。” 寒月挂空,近处的山脚下,人和马在狂奔,后面追着直泻而下的黑色雪龙。一盏灯笼摇摇晃晃,奔跑,跌倒,再奔跑,以?极乱的轨迹跑进?河心。 四周的冰裂开,那盏灯笼暗了下来,彻底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救人!”严通儒吼起来。 兵士们原本聚在篝火边,聊天、吃干粮、磨兵器。主帅一声令下,手上的事通通被放下,齐刷刷站起来,在各自队中报数,由卒长?领着,向雪崩处狂奔。 那些被压的人仿佛在腾云驾雾。 雪体分崩离析,呼啸着声势浩大向山下冲,将?蚂蚁一般的一队人淹没。 严通儒下令:“救河上的人。” 武卒们折回去,踩上已经?碎裂成龟纹的冰面。 百卒长?命令众人:“每队出?两人,匍匐前进?!” 兵士们呈一字长?蛇阵,头接着脚,朝着被困河心的人前进?。 严沉冲在第一个,停在碎冰边,手掌被冰擦得血淋淋的,他把手插进?刺骨的河水中,太冷了,他朝河心喊:“你是谁?还活着吗?” 对?方反问:“你是谁?” 严沉大喊:“北境大营右将?军严沉。” 两块碎冰间隔着湍流的冰河和浓青如?墨的黑雾。 李淮趴在冰上,喊了一声:“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州之民。” 噗噗噗—— 严沉领着武卒下水,在冰凉刺骨的河水间,手拉手,架起一座血肉与钢骨之桥。 十月初五日,定州城,清晨。 严克要启程去北境——去见?父亲严通儒,来与李凌冰饯别。 丹橘夹在两人中间,正低头削梨,她一片片切下细白?的梨肉,片干净后,自己津津有味啃梨心,说?:“入冬以?后,天气燥。君侯,夫人,你们吃些梨吧。” 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丹橘的大眼睛来回在李凌冰与严克脸上晃,“你们不喜欢吃梨子啊?” 严克说?:“梨子性寒,薛平嘱咐过,她不宜多食。” 李凌冰说?:“梨是不能分着吃的。” 二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言毕,都是一愣,隔着个大姑娘,相视一笑?。 丹橘眼珠子滴溜溜打转,把盛梨的盘子捧到怀里,“你们不吃,我可都吃完了。” 严克走到榻边,弓背,一臂穿过李凌冰的脖子根,一臂穿过膝盖,闷声不响抱起来。 被子一下子从李凌冰身上滑下去,她急忙用手抓住,“你干什么?” 严克转身,道:“今日阳光好,我带你去晒一晒。” “我又不是被子,晒什么!”李凌冰嘟囔。 提到被子,严克目光向下移。他用手指勾被子,发现够不到,提醒丹橘:“把夫人遮严实,别受风了。” 丹橘将?满是梨汁的手在裙上揩来开去。 李凌冰有些嫌弃,自己把被子提到鼻尖下面,只露出?一颗秃秃的头、一双亮亮的眼睛和十只粉粉的手指。 丹橘小跑着开门, 严克抱着李凌冰跨过门槛。 屋外,冬日明艳,泼辣地刺向人的脸上。 许久不见?天日,李凌冰觉得阳光格外刺眼,转过头,微眯起眼睛。 严克察觉到了,微微转过身,用自己遮住光,他侧脸之影打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 阳光照得人暖乎乎的。 严克说?:“你长?了三两肉。” 李凌冰有些不爽,女人家不喜欢被别人说?长?胖——尤其是自己在乎的男人。甭管有意、无意、真心、假意,都不成! 严克火上添油:“再长?十斤差不多。” 李凌冰龇牙:“闭嘴!” 严克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他抱着她,在许多人奇怪的目光中,来回走。 李凌冰如?身处摇篮里,晃晃悠悠想打瞌睡。 严克沉默了一阵,说?:“之寒,我这次去北境,会把父亲请来定州城。母亲那边,我也写信去了。不出?意外,开春,我们就能成亲了。” 李凌冰梦呓般“嗯”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严克垂下眼帘,看她。 她的脸被阳光晒红了,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头随着他走动晃来晃去,鼻息均匀而温热,扑在他脖子根。 她到底听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啊? 严克道:“之寒,你胖了足足二十斤!” 李凌冰眸中精光一闪,拎起他耳朵就往旁边扯,“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严克被他拉得身子往一旁跌,脚跟跳了两下,嘴角不自觉勾起一个笑?。 哦,原来醒着呐! 装糊涂呐! 第七十三章 十二月初二日, 定州城。 李凌冰在榻上养了两个多月,终于拆去?缠绕的纱布,可以跳着下床走动。这个时候才显现出丹橘的好——她的一双铁臂可以随时把李凌冰端起来, 送到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 午后, 李凌冰在院子里喝茶赏雪。 丹橘撑伞站在李凌冰身后。她的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石案上一盘鲜红挂霜的柿饼, 连咽了好几次口水。她忘了罩住李凌冰的身子?,伞面一个劲往旁边倾倒。雪珠子在李凌冰的狐毛大氅上积起来, 晶莹剔透。 李凌冰身子?一哆嗦, 叹了口气, “丹橘,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 “谢谢夫人。”丹橘立刻丢了伞, 抓起一个柿饼, 蹲在地上吃起来,她总是习惯仰望李凌冰, 笑道, “从小?到大我最爱吃柿饼。可惜家里穷, 只能在大年夜吃上半个。就算有时候家里来亲戚,带了几个来, 也得紧着弟弟吃, 我只能舔一舔糖霜。” 李凌冰歪头,“怎么没听?你提过?,你还有个弟弟?也是在攻城那一夜——没了?” 丹橘摇摇头,“弟弟命好,十一岁的时候得了场风寒, 在睡梦中死了。他?要?是还活着,得挨好几年的饿, 最后被压在碗口粗的房梁底下,该多疼啊!”她说这话时眸子?明显一暗,却仍是挂着笑容,她三口就把柿饼吃了,在那嘬手指头嘬得根根响。 李凌冰望着那双饿狼一般的眼睛,把柿饼盘子?推到她眼前,“都归你了。”她一边看丹橘吃柿饼,一边道,“我也有个弟弟,胖墩墩的,也是个命好的。” 丹橘嚼着柿饼,一时没接话,最后,吞吞吐吐问:“他?也死了?” 李凌冰愣了一下,摇头,笑道:“不是那种命好,是真正金尊玉贵那种好。我母亲也偏爱他?。如果我和弟弟同时吃鱼,我要?清蒸的,他?要?红烧的,那今日端上来的必是红烧鱼。” 丹橘问:“这倒是稀奇。我还以为,你们有钱人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既然两个人要?吃不同的鱼,不该同时做两种鱼吗?” “这只是一种比方。你能想?到做两种鱼,本身就意味着你把两个人置于同一种珍视的地位,所以你会去?平衡那种不平衡,想?要?两全,而?不是……” “择其一。”看着丹橘迷茫的眼神,李凌冰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笑眯眯盯着她。 丹橘说:“夫人,我听?不懂你的话。你再给我打个简单点的比方吧。” 李凌冰想?了想?,道:“就好比你爹和你娘吵架,你想?帮着你爹,又怕气着你娘,你想?帮着你娘,又怕气着你爹,你要?是两边都哄着,这叫‘两全’,你要?是帮着任何一个,这叫偏心眼。懂了吗?” 丹橘眨眨眼睛,“懂了,好像又没懂。这和吃鱼有什么关系?” 李凌冰轻叹气,“算了,愿你这辈子?都不会遇上这样需要?你抉择的时候。还剩一个呐,你吃吧,不够,再去?厨房要?。” 丹橘闻言,却噘嘴,“我这辈子?的确不会有这样的时候了,我爹和我娘都死了。夫人,你心真好,我也不想?你有这样为难的时候。” “丹橘,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凌冰摇头,心想?,算了,越描越黑,她平白?无故说这些干什么?生生揭人旧伤疤! 丹橘却又把话接了回去?:“夫人,虽然我爹娘死了,但他?们以前也吵架,我也曾为应该帮谁而?为难。要?是你,你爹娘吵架,你会帮谁?” 李凌冰道:“论上策,应该让吵架的两个人自己解决,这才是真正的两全。听?凭自己的心去?作决定,是下下之策。因为人有情,是人就会有所偏爱,即使自己没有察觉,也会下意识去?帮偏爱的那个人。若是忍不住选择去?帮一个人,另一个必然误会。遵循世俗之理——换句话说,谁有理,就帮谁,是第二聪明之人的做法。” 丹橘哭丧着脸,“还是没听?明白?。” 李凌冰说:“这世间最难能可贵便是——不明白?,不知道,没见过?。你别想?了,弄明白?了有你苦头吃,还是乖乖吃柿饼吧!” 丹橘嚼完最后一块柿饼,瘫坐在地上,满足地抱着肚子?,“太好吃啦。这世上最好吃的就是柿饼了。我娘说,皇后娘娘也爱吃柿饼!” 太后口味清淡,一生不喜甜食。 李凌冰暗自笑,用手支着头,看着一脸餍足的丹橘,感慨严止厌真是给她找了个有趣的人。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念小?霜了。 主仆两人坐在小?院中,雪落下来,把两个人堆成雪里的娃娃。 一个侍女跑过?来,禀告:“夫人,君侯回来了。” 李凌冰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脚还伤着,蹦起来,才跑了一步,就摔到雪里。她从雪里拔出身子?,厚厚的雪中有她一张脸,她朝丹橘伸出手。丹橘已经?被她训练出师,立刻扑过?来,扛起李凌冰就跑。 侍女看着两人绝尘而?去?的背影——都惊呆了。 丹橘跨过?门?槛,放下肩膀上那尊菩萨,一边喘气,一边朝李凌冰拼命点头,她上气不接下气,只管用手指头尖尖戳屋子?里面。 李凌冰一蹦一跳走?进去?。 严克正好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二人目光交错。 “止厌——”李凌冰刚喊了一句,就看见李淮,揉一揉眼睛,再眨眨眼,用手指戳着李淮,“你——你怎么在这?” “姐姐!”李淮扑跪过?来,撞进李凌冰的怀里,一声“姐姐”之后,他?突然收了声,以极微弱的嗓音道,“你得救我。我们得单独谈谈。” 严克走?过?来,抚去?李凌冰肩膀上的雪花片,递给她一个温柔的笑,却没有说话。 李凌冰仿佛被刚才的雪冻着了,打了个寒战,她抱紧李淮的头,木讷讷道:“止厌,我想?和弟弟说句体?己话。” 严克“嗯”了一声,又顺手捻去?挂在她耳畔发丝上的雪珠子?,“丹橘,给夫人准备热水吧。” 严克和丹橘走?了,走?前,他?关上了屋门?。 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 李淮站起来,负手而?立,从头到尾打量一番李凌冰,又干干脆脆喊了一声“姐姐”。 李凌冰的眼神一霎失焦,刚才的某个时刻,她仿佛见到了先圣人。从前那个圆滚滚的弟弟不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 李凌冰急于剖开他?的皮肉,看一看里边的骨,“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淮坐到椅子?上,双腿呈自然撑开的状态,摇晃了好一阵身子?,反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回京?” 李凌冰挑起单边的眉毛,扬起下巴,“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圣人不在京,也未传出北巡的消息。你是戏子?吗?在给我表演大变活人吗?” 李淮砸一拳桌子?,“即使朕当了圣人,也从来没人把朕放在眼里!母亲如此!叔父如此!严氏父子?如此!姐姐更是如此!” 李凌冰觉得脚疼,单腿跳到李淮身边,摔进椅子?,把李淮从椅子?上挤得弹起来。 李淮真是有气没地方发,怒吼一声,闭上眼,拼命喘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泄了气一般坐在地上,瞪着李凌冰,“姐姐,很快,我们就要?有个弟弟了。” 李凌冰愣住了。 李淮冷笑道:“你心里一定猜到了。你想?得没错。母后有孕。孩子?的父亲是谁,不用我来告诉你吧?” 李凌冰扑过?来,抓住李淮的手臂,“弟弟,他?们——” 李淮自己站起来,又把李凌冰扶到椅子?上,道:“母亲有了新的倚仗,新的寄托,彻底不要?我们了。他?们下毒,想?杀朕,所以朕才跑出京城。冯宝和小?霜都让朕来找你。可严四在定州反了。他?们又让朕找严通儒那个老匹夫——” “弟弟!”李凌冰呵斥道,“你记着,止厌没反!” “止厌?”李淮冷哼一声,“你倒是叫得亲切!你们睡了吧?” 李凌冰直接赏了李淮一个耳光。 李淮抱着红涨的脸,堂堂中州之主的眼眶里竟然憋出泪花来,“姐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弟弟吗?你有把我当成圣人吗?” 李凌冰问他?:“你——算是个圣人吗?有哪个一国之君会蠢到弃都逃跑?有哪个一国之君会被太监和宫女的话所左右?在两京,你的确是圣人——一尊空有皮囊的傀儡!但你现在是在定州城!你只是一个人!一个失去?圣人身份,失去?一切特权和保护,任何人碾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的一个普通的人!” 李淮又撞进李凌冰怀里,瞬间化为一个撒娇的孩童,哭泣道,“姐姐,你一定要?救我!我不想?死。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弃儿,被所有人所丢弃。姐姐,我只剩下你了。” 李凌冰的手指扣进李淮的头发间,沉沉叹一口气,“你去?找邓国公?吧。他?不是被你召回京了吗?正好,让止厌送你去?北境。你与邓国公?汇合,一起回京,皇叔暂时不敢动你。” 李淮沉默。 李凌冰推一推怀中这个毫无帝王威严的孩子?,“弟弟?” 李淮抱紧李凌冰,缓缓道:“来不及了。遇上严四之前,我陷于雪流沙。严通儒沉湖,严沉埋雪。他?们都死了。所以,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严四知道了,必杀我。” 死——也有得其所,如战士折戟沙场,如将军百战不还。 一个本该沉眠于泰山之脚,沐日月星辉,被后世诗人作挽的人被雪压住了。他?被世人遗忘在不知名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流干最后一滴血。 甚至,史官也不会写他?的结局。 后世,将不会有人记得他?。 李凌冰抓出李淮话中的鬼,“为救你?” 李淮的薄唇向下撇,“算是吧。” “止厌他?没能见到父兄最后一面?” “我怕他?疯魔,那严沉的尸身就躺在我身边,我好不容易才拉住他?,没让他?发现。” “弟弟,死的是他?最敬爱的父兄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道个别。” 李淮挣扎,被李凌冰死命按住。 李淮吼:“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姐姐,你选吧。” 所有的无奈、悔恨、愧疚化作一声悠长的叹,她说:“李淮,你给我听?着。父兄在,严克身负桎梏。父兄死,他?严克——必反。”她抱着弟弟,用手抚摸他?的头发,“弟弟,你是把天下送给他?了。” 第七十四章 李淮身?子狂抖, “姐姐,你一定要帮我。” 李凌冰问:“高雪霁人在哪里?” 李淮道:“另一个人自?己过虎牢山去北境大营了。” 李凌冰捧起李淮的脸,从?上至下俯视他, “李淮, 你?命真好。他和高雪霁两个人, 任何一个发现你?骗了他们,早就把你抽筋剥皮了!李淮, 滚吧!在?他发现之前, 能滚多远滚多远。我给你?三天的时间, 三日内,我能保止厌对此事一无所知。” 李淮瞪大眼睛,“姐姐, 你?不要我了?我要你?跟我一起走!” 李凌冰琥珀色的眸子眯起来, 手指揉搓李淮的脸颊,“我会护住你?的性?命。此事之后, 我不姓李, 不是中州的玉璋公主, 不是圣人的姐姐,不是太后的女?儿。我只?是之寒。从?前的那些事, 我放下了, 我——原谅我自?己了。之寒会留在?定州城,陪在?他夫婿身?边。” 李淮身?子向?后退,站起来,握拳放在?腹前,哑然失笑, “果然,女?人的心都跟着身?子。十多年的母子情姐弟情比不上枕榻上缠绵之欢。” 要不是扇耳光实在?手疼, 李凌冰早就往李淮脸上再?招呼一次了。 李淮哼了一声,“给我三天逃跑的时间吗?你?找谁送我?潘玉?” 李凌冰暗骂李淮蠢,潘玉早就被严克收为心腹。他人又精明善辩,三下五下就能从?李淮嘴里套出实情,找他送李淮——根本是自?投罗网。 她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选就是孙覃——这个人和?严克不是一条心,且一心要立天大的功勋光宗耀祖。让他护送李淮回京再?合适不过。不过,严克一直暗中监视孙覃的一举一动,只?能让孙覃派底下的人偷偷送走李淮。 李凌冰将计划说与李淮听。 李淮闻言,低头想了一阵,“你?真能保证三日里不让严克探到一点风声?北境离定州很近,用飞鸽只?需一两日。你?准备用什么法子?” 李凌冰瞥一眼李淮,“不用你?管。” 李淮明白了过来,冷哼一声,不屑地嘟囔:“看来,我那句姐夫没喊错。” 李凌冰冷睨他,“一会儿,你?找止厌喝酒,把母亲有孕,光王毒杀你?的事情透露给他。记着,少喝酒,管住你?的嘴,不该漏的一句不能漏,帮我灌醉他!” 李淮走过去?开门,屋外站着提水桶的丹橘。严克不在?。李淮与丹橘交谈几句,匆匆离开。丹橘双手抓着大木桶,将冒着热气的热水提进来,放到地上,转身?关上门。 丹橘说:“夫人,你?淋雪受了寒,泡个热水澡吧。”说完,她利落地卷起袖子,将洗澡水准备好。 李凌冰站起来,褪去?衣衫,被丹橘抱进浴桶。她坐在?桶里,拔去?发间的素钗,轻摇头,披下乌黑的长发,把头埋进水里,再?次冒出来,彻底驱走周身?的寒气。 丹橘手粗,篦头一类的事情李凌向?来自?己做。梳子在?她头发上留下泽川一般的印记,她把发挽到肩膀上,趴在?浴桶上,让丹橘擦背。 浴后,李凌冰坐在?铜镜前梳妆。她绾起头发,描眉,擦胭脂,点唇脂,在?耳垂、脖子、胸,腿擦薄荷香膏。 丹橘手臂上挂着水桶,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珠,“夫人,洗好澡就该睡觉了,怎么还上妆?敷粉睡多难受呀。” 李凌冰笑道:“傻丫头,我不睡,一会儿,还要见君侯。”她转头,小?拇指指甲勾去?嘴角溢出的唇脂,唇珠被她描得凌厉而明艳,“男人分不清浓妆淡抹,总以为身?边赏心悦目的女?人面面相宜。其实,这样的女?人往往没有一刻松懈,仪态妆容永远一丝不苟,这才织个天然去?雕饰的梦,令男人魂牵梦绕。” 丹橘的背被水桶压低,摇摇晃晃,一趟趟倒水。 李凌冰看着铜镜里丹橘忙碌的身?影,“丹橘,这三日,劳你?多烧几次水了。” 丹橘笑嘻嘻道:“这有什么,夫人只?管吩咐。” 李凌冰放下描眉的笔,说:“现在?,你?去?把君侯请来。” 丹橘提桶走出去?,“好,我这就去?。” 李凌冰慢慢走到炭火边,用茶水把炭浇灭了。 “谢嘉禾!”李凌冰大声喊。 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外,“主子。” 李凌冰道:“从?止厌踏进我的屋子那一刻起,除了丹橘,谁都不准靠近屋子。有人硬闯,你?就把他打趴下!” 谢忱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个“好”字,影子退去?。 半个时辰后,严克走进来。 李凌冰缩在?榻上,淡淡扫一眼严克,问:“你?喝酒了?了?” 严克“嗯”一下,仔细瞧李凌冰的脸,发现那上面挂着泪痕。 她方才哭过? 为什么? 李凌冰哆嗦一下,说:“好冷啊。” 严克也觉得屋子不似往常那般暖。她最怕冷,平日里炭火旺得总是蒸出他一背的汗。 他刚想去?看炭盆,李凌冰朝他扬起一臂,“止厌,你?来,我冷死了,你?抱我一抱。” 严克走到榻边。 李凌冰又说:“你?外袍上都是灰,脱了才准上我的榻。” 严克把外袍挂在?榻边,脱了靴,上榻。 李凌冰直接坐到他两腿之间,背靠他的胸口,一个劲往他怀里缩,嘴里喊:“好冷,真的好冷。” 一股薄荷香袭来。 严克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酒醉,还是香醉。 他僵着身?子,问:“为什么哭?” 李凌冰拉过严克双臂,环在?自?己胸前,头枕在?他右边肩膀,脚有意无意蹭他小?腿,“我没有母亲了。” 严克说:“她的事,李淮与我说了。从?我的立场,很难安慰到你?。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俗语中所说的缘法。” 李凌冰问:“你?会觉得她不堪吗?会因为她的不堪而嫌弃我吗?” 严克道:“她是你?的母亲,我不该妄加评判。”他顿一顿,又说,“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之人。我既这样看她,又怎么会嫌你??” 李凌冰仰头,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见他凌厉的下巴微微泛青,圆润的喉咙随着他说话而上下滚动,她把自?己的气息喷上去?,几乎咬着他的耳垂,嗓音沙哑而甜腻:“止厌,你?真好。” 她又把自?己温香软玉的身?子往他腿根扭了扭。 他的气息明显浊了。 李凌冰咬他耳朵:“你?不能安慰我,就亲亲我吧。”她虽这么说,却反过来把唇压在?他锁骨,小?老鼠般钻一钻,把他的衣襟扯松,贴着他滚烫的皮肉咬一口,压一口,吹一口气,循着锁骨、脖子、下巴一路向?上,本想寻到他的唇,却因为体型差,如廊下燕子窝里张开嘴的雏鸟,嗷嗷待母鸟喂它虫子吃。 她亲他一下,他便?抖一下。 那母鸟不敢喂小?鸟虫吃,扇动翅膀,顷刻间就飞离榻。 李凌冰扑了个空,狠狠摔在?硬板榻上,“哐啷”一声巨响,她的半边身?子麻了,幽怨地盯着严克。 严克左右一望,化作一条黑影,往浴盆里跳。 火要水来浇灭。 但浴盆里没水! 他像是条迷路的犬,从?浴盆里冒出一颗圆圆的脑袋,耳朵耷拉着,头发潦草飞翘,怯生生打量她,脖子以下还埋在?木桶里,不敢轻易露出来。 李凌冰支起上半身?,衣带如蝴蝶一般在?指尖缠绕,衣衫很快松散下来。她用膝盖抵住裙摆,身?子往前趴低一些,裙子就从?她背后被扯下来,露出单薄的肩膀。她褪蝉衣一般从?层层素罗裙里爬出来。 李凌冰正视严克的眼睛,“别露出那样的眼神,给我上药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有见过。” 严克从?浴桶里走出来,“之寒,我觉得你?应该冷静一下。” 李凌冰说:“止厌,你?已经拒绝我两次了。我很难不怀疑——你?讨厌我。” 严克无力反抗,轻声自?嘲:“你?别激我。我能讨厌你?什么?我怎么可能不想……” 李凌冰走下榻,一步一瘸,朝他走过去?,“想就要,我不怕的。”她环住他的脖子,把身?子挂在?他身?上,“我脚疼,站不住。”力道都吃在?细细的手腕上,她挂不住自?己的身?子,“你?把我养得太好,胖了好多呐,你?再?掂一掂。”她的双腿缠在?他腰上,逼着他从?下托住她。 李凌冰直着腰,从?上俯视严克的黑眸,轻声急唤,“止厌,止厌,止厌,我好爱你?啊。你?也说你?爱我呀……” 严克把李凌冰撞到墙上。 亏得长了几斤肉,否则,骨头都要撞碎了。 在?红尘里翻滚几遭的美艳小?猫遇上莽莽撞撞初经人事的纯情小?狗。 天雷勾地火呀! 这种事真的不用教! 她毁了精心养出的指甲。 痛的时候,丹蔻尖抓在?他脸上,如猫爪挠面,深深留下五道红印,叫他感同身?受。 三日三夜里,潘玉喊丧一般在?门外喊,嚷嚷着有重要军务。 谢忱与潘玉刀剑相向?。 “乒乒乓乓”闹得鸡犬不宁。 屋门被踹开。 君侯冲出来,赤/裸着上身?,脸上尚挂着五条红爪印,一脚踹在?潘玉肩膀上,把扫兴之人踹倒,又回屋去?了。 潘玉捶胸顿足,跪下大呼:“君侯,你?糊涂啊!” 第七十五章 一觉醒来, 李淮跑了。 来也莫名其妙,去也莫名其妙。 青天白?日的,他严止厌又不是鬼, 跑个什么?劲? 潘玉将积攒了三日的军机丢到严克面前。他看着眼下两团乌青, 从眉心到嘴角挂着五道刚刚结痂爪印的少年君侯, 频频皱眉摇头。 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李淮心中有鬼, 你倒是?快追啊! 严克用军机的本子轻打鼻尖, 打了个哈欠, 问:“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高雪霁应该早到北境大?营了,还没有消息递回来吗?” 潘玉满脸阴沉,将?拇指粗细的纸条夹在两指间, 戳到严克眼前, “前日飞鸽到的,用蜡封住的密信, 末将?未敢打开。” 严克接过纸条, 攥在手心。 潘玉的手放在肩膀上, 校场练操一般大?幅度转动肩膀。 严克将?潘玉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想?起?屋外那一脚,心里还冒气, 要不是?潘玉在屋外嚷嚷, 一下子败了兴致,他也不可能在之?寒面前露怯! 严克想?着想?着,又打了个哈欠,语气平平道:“潘将?军,那天对不住了。” “君侯, 还是?看高将?军写了些什么?吧。”潘玉同样语气冷淡,暗自神伤。他弃暗投明, 把身家性命都压在定州侯身上,眼看着李淮自投罗网,君侯明明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定州兵起?事逐鹿,他却突然沉迷女色,放任李淮离开! 定州侯到底有没有争天下的心? 他潘玉现在吃不准。 不——估计全天下的人都吃不准君侯在盘算什么?! 严克展开纸条,黑眸扫动,紧皱眉头,低声说道:“怎么?会……” 潘玉问:“君侯,怎么?了?” 严克捏紧拳头,“我父亲和长兄失踪了。” 潘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是?在出?兵路上不见了踪迹,还是?……” 严克黑眸沉沉,站起?来,来回踱步,“不,他们是?在回京的路上不见的……从北境大?营回玉京城,需经过北望塬,后过虎牢山……高雪霁已经派人从北望塬一路搜索至虎牢山,我这就派人从东往虎牢山的路上找,与高雪霁的人汇合。” 潘玉心中有团火爆开了,“君侯,大?帅与大?公子的失踪是?否与圣人有关?圣人正是?在虎牢山遭遇的雪流沙。” 严克的薄唇抿紧,黑眸盯着潘玉,良久,嘶声道:“你想?说什么?,大?胆说出?来。” 潘玉也不退缩,直言:“末将?觉得,圣人那套千里寻姐的说辞根本说不通!圣人要来定州,从剑南道过蜀地出?白?马关才对,为何舍近求远取道虎牢山?他想?去的根本是?北境!” 其实,严克早就想?到这一层了,只是?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父兄失踪的事,自然没有往更坏的境地想?。什么?是?更坏的境地?他在害怕什么??又来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的脑袋却不敢去考虑,被塞住了……牵涉太多?……牵涉之?寒…… 潘玉见严克不说话,更加怒其不争。 老子拼杀一场,就跟了这么?个感情用事的愣头青? 难道还逼他做三姓家奴不成? 不可能的! 必须逼他一逼。 潘玉向前走动一步,“容末将?放肆一回,全天下的人都在猜君侯是?不是?会据定州而反。圣人不是?傻子,光王毒杀他,他放着邓国公不去求,求君侯这个未定之?人?圣人是?从北境回来的!大?帅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严克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我父亲和兄长。” 潘玉摇头,正视严克,“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君侯去公主那,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而我——去追圣人回来。” 严克被踩到神经衰弱处,怒道:“潘玉,谁允许你如?此大?胆!” 潘玉低下头,愤懑道:“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严克陷入沉默。 二人僵持了许久。 有侍女来报:“夫人不适,要见君上。” 严克对潘玉说:“潘将?军,领两千兵,去寻我父亲和兄长。” 潘玉仰天长叹一口?气,快速单膝下跪,斜低头,眼睛也不看严克,对其抱拳行礼,“末将?领命。”说完,快步走出?屋子,边走边叹气。 严克来到李凌冰的屋子。 李凌冰得了伤寒,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正在看丹橘用炭火烤栗子。猩红的炭火“劈哩叭啦”在盆中爆,栗子的甜香飘出?来,屋子里还是?暖得令他后背出?汗。 李凌冰的两颊因高热而泛红,双眸盈盈有水光,却毫无神采,目光失焦地盯着炭火。 她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严克走过去,将?下巴贴在她额头上,还是?滚烫。她被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看向他,喊了声:“止厌。” 严克问:“吃药了吗?” 丹橘用筷子给栗子翻面,“夫人嫌苦,不肯喝呐。我想?着烤栗子给夫人过药,快好啦。” 李凌冰问:“你从哪来?” 严克回答:“和潘玉商量了点事。” 李凌冰移开目光,仍去打量炭火,“你知道,弟弟走了,对吧?” 严克“嗯”了一声。 李凌冰道:“他真没良心啊,走也不和你说一声。是?我让他走的。他是?圣人,圣人的家在玉京城,离家太久,家里乱得一团糟。” “之?寒!” 李凌冰咬唇,回过头,怔怔望着他。 严克拿起?药碗,用勺子搅动褐色的汤药,“再不喝药,药都要凉了。是?我不好,害你伤风。” 李凌冰的眼睛立刻红起?来,眼泪珠子断线,哭也不知道出?声,一个劲咬住唇,仰头无助望着他。 严克想?起?那日,她也是?趴在他肩头这般无声地哭。他努力控制住心中那头豹子,轻柔下来,但她的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落在他肩膀,他到现在都能感受到那又冰又凉的触感。 她好像很痛苦。 她为什么?不哭出?声来呐? 在他面前,她可以?放声哭的。 经过那三日,丹橘也隐隐懂得一些事,低着头,默默烤栗子。 严克问:“要我抱抱你吗?” 李凌冰点点头,把更多?的泪珠子摇下来。 严克把药碗放下,外袍脱了,靴子脱了,上榻,把李凌冰端到怀里。 丹橘红着脸,“君侯,夫人,我去热一热药。”说完,捧着药碗跑出?去了。 严克说:“丹橘被你教得好,都会察言观色了。” 李凌冰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她本来就聪明,你人挑得好。” 严克抖着脚,把她当小孩颠摇,“之?寒,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难过吗?若是?为了李淮离开定州。不打紧的,我本来就没有留他的意思。我带他回定州,只是?想?让你见见他。我没有那个心思,你该明白?我的。” 邓国公严通儒教出?来的孩子,个个铁骨铮铮。 严氏满门孝亲,爱民,忠君。 他严克从来不是?天生?的乱臣贼子。 他还不知道他父兄已死。 他还不知道……她骗了他。 李凌冰哭得更厉害,浑身都抽搐起?来。 严克有些被吓到,用手撸她的背,“之?寒,你哪里疼?” 她哪里都疼,替他心疼,就是?疼得不能开口?。 弟弟还没走远。 如?果严止厌和高晴去追。 弟弟会死的。 她得继续欺瞒下去。 直到,严止厌发现他的高山已经轰然而塌。 她不怕他知道她的坏。 她只是?害怕他陷入父兄尸骨无存的痛苦绝境。 他会丢掉半条命的。 他会的…… 李凌冰把自己咬得满口?皆是?血,却不敢往外吐,悄悄往肚子里咽。严克吻过她的眼角,来寻她的唇。她害怕他发现,缩着脖子躲开,却被他用手轻轻抵住下巴,逮回来吻。唇齿相依,血就这样漫过去,彻底露了馅。 “我的之?寒啊,像个小孩子,老是?哭鼻子。”严克把她的身子反过来,攀着她的臂膀举高高,他们一上一下,她俯视,他仰望,“告诉我这个信徒,菩萨为哪些烂心烂肺的人落眼泪珠子?让我这个手拿屠刀的孤魂野鬼去杀他们个干净。” 李凌冰说:“别说了,你越说,我越难受。” 严克心软,“我不说。你不哭。” 李凌冰止住哭。 严克叹了口?气,把她重新搂在怀里,“之?寒,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要是?做不到,让我脚底生?疮,头顶冒脓,肚肠凿穿,心肝脾肺肾通通烂掉。” 李凌冰挤出?一个被泪水浸透的笑,“你就算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我也喜欢你的。” 五日后,高晴奔赴定州城。 定州和北境仍是?没有严通儒与严沉的消息。 十五日后,朝廷派人来定州城传谕。 邓国公父子的尸身已被迎回玉京城,召定州侯回京行丧。 二十日后,严刚旧伤发作?,于东海病逝。 圣谕传来定州城的时候,严克正在看之?寒用小火炉熬核桃粥,她笑盈盈抬起?头,对他说:“这次我可是?按着丹橘教我的法子熬的,绝对不会熬煳!” 严克满盯一眼炉底,心里犯嘀咕。 他可不想?再喝底下那又苦又硬的粥锅巴。 下一刻,严克就被潘玉唤走了。 走前,之?寒边搅动小锅,边提醒他:“止厌,记得回来喝粥哦!” 然后,他听到了父兄身死的消息。 那些细枝末节被拼凑起?来,前因后果他都猜出?来了。 他冲回去找之?寒。 红泥小火炉仍然在火上烤,浓稠的白?粥“咕嘟嘟”冒着泡,瓷勺被随意搁在锅中,握瓷勺的人早就不见了。 一股子焦煳味飘来。 粥还是?糊了。 不止糊了,“啪”一声,连砂锅都不堪烈火的灼烧爆裂开来,粥汤铺开来,浇灭了炉火,如?同他的心一般——灭了。 想?和人轰轰烈烈吵一架,却连撒气的机会都没有,拳头打在棉花上,大?浪滔天被吞进无量归墟,一句解释都不屑给。 那个人躲起?来了。 不,听丹橘说,之?寒是?跟着孙覃离开定州城。 她把他丢下了。 就像他的兄长们。 就像他的父亲。 第七十六章 算上做鬼那几十年, 之?寒快百来?年没骑过马了,上辈子陪严克在松州打仗三年,心血来?潮学?过几日, 没想到这辈子派上用场了。 孙覃怕严克会追来?, 不敢套马车, 一队人马百余人,通通骑大氏骏马日夜兼程赶回玉京城。 之寒不想不辞而别, 可是没得选。 李淮走前, 让孙覃留了句话给她——姐姐不回, 妹妹倒霉。李淮这几年在前朝后?宫长出的心眼子全都?用到了偏门上。他以严夫人与严怀意的性命逼迫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她敢去告别?吗? 严止厌根本不会挽留,直接就会将她扣下! 她想,以后?再做解释吧。 之?寒的腿才好些, 风寒未愈, 加之?在朔风凛冽中?逆风骑了十二日夜马,人才到玉京城, 身体就垮了。她高烧不止, 骨头被马颠散架, 浑身软绵绵,一不小心从马鞍上滑下来?, 栽在地上, 一动不动。 宫里的内侍将之?寒扶起来?,把她架往皇宫。 她猛然醒转过来?,奋力?挣脱出身子,一步一步走向严府。 她的身子摇摇晃晃,像狂风中?抖索不停的灯笼。 然后?, 颓然倒下。 她被人扶住。 之?寒被人背进严府,背她的人扎着一条马尾小辫, 细长个?头,看起来?弱不禁风,脚步却稳,一点都?没颠到她,她认出这人,轻轻唤了一声:“怀意妹妹。” 严怀意将之?寒放到一张温暖的榻上,把被子拉过她肩膀,手背贴在她额头,转过头,对严老夫人道:“母亲,四嫂病得不轻。” 严老夫人一身缟素,面目黧黑,神情疏离而威严,盯着之?寒不做声。 之?寒迷迷糊糊喊:“止厌……对不起……止厌……” 严老夫人枯槁白皙的手向严怀意伸来?,“怀意,让她好好睡吧,我们走。” 严怀意摇头,“我要在这陪着四嫂。” 严老夫人看着案上严潜的牌位,转身,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吧。” 夜半,之?寒醒来?,一睁眼,就瞧见榻前站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脚一动,又踢到某个?硬物,才发现榻边还趴着一个?人。 之?寒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 那个?黑影化作严老夫人,她抱着严潜的牌位,呜呜咽咽地哭。 榻边的严怀意颤动一下身子,随后?又凝滞不动了。 严老夫人轻声道:“儿啊,在那里,冷不冷啊?疼不疼啊?” 之?寒欲哭无泪。 严老夫人转过头来?,借着黑暗,她彻底褪去了坚忍的伪装,化作一个?失夫失子的可怜老妇,连嗓音也显得如此苍老憔悴,“孩子,你?为什么回来??你?该和克儿在定州好好过日子的。” 之?寒道:“止厌让我来?接你?们的。他也来?了,就是不方便现身。等我歇一歇,歇好了就带你?们出去与他汇合。我们一起在定州城好好过日子。” 严老夫人道:“孩子,你?心肠一直如此好。鞑靼求娶怀意,你?本可以置身事外,却代我儿替嫁。你?与克儿有情,我本不看好,也因?为作父母的私心,从未让怀意与克儿知道你?替嫁的前因?。可你?好像能明白我的心,把苦果自己吞下去。我感谢你?,以一个?母亲的心感谢你?对克儿的真?心。” 之?寒说?:“止厌他对我很好,比我对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她感觉到严怀意在发抖,怕妹妹睡梦中?着凉,给她披上自己的被,一埋首,却见怀意脸上青白一片,正悄悄把脸埋在被子里啜泣。 之?寒轻拍严怀意的背。 一屋子严氏女人,都?在哭。 严老夫人叹气,“我自己的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他要是做出躲女人后?面的事情来?,我必然不认这个?儿子。你?是自己跑回来?的。克儿在定州一定急疯了。” 之?寒苦笑, 果然是一个?门里走不出两家人,黑沃的地里才能结出脸盆大的南瓜。 之?寒说?:“夫人说?得没错,他现在——怕是恨死我了。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把你?们平平安安带到他面前。” 严老夫人突然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之?寒,“你?动作要快!克儿是不会坐以待毙的,在我们说?话?的功夫,他可能已经追来?了。他绝不能入京!” “那好,我们——”之?寒从榻上支撑起身子,把脚放到地上,重心才移到脚,身子就滑脱下去,被严怀意单手拉住。 严怀意的脸埋在被子上揩一揩,抬起头,对之?寒说?:“四嫂,你?再歇一歇,你?骑马骑得脱力?了。咱们明夜再走。”她顿一顿,瞧出之?寒脸上的疑惑,补道,“你?没闯进来?之?前,母亲已经做了安排。所有能使?上的人手与我一同冲出去,去截住四哥。四哥不能回来?。” 之?寒讷讷问:“那老夫人呐?” 严老夫人道:“丧事总要有严家人来?主?持。再者?,严氏上下两百三十四名男女仆役中?,有愿意去定州的,也有不愿去的,又多得是老幼妇孺,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 家族犹如根系,是一条根上长出的交错枝丫,皆是你?牵扯我,我牵扯你?,从来?不是孑孑然一身的事。 严克要反,谈何容易。 严老夫人问严怀意,“怀意,母亲同你?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严怀意站起来?,泪痕在她脸颊干涸成?盐霜,她腰背挺直,嗓音中?还有少女的稚嫩,却异常坚定,“母亲,我记着。我不是严氏亲生子,不必遵循严氏祖训。我只有母亲、四哥……” 严老夫人高声呵斥:“错了!” 严怀意的身子矮下去,声音变小了些,“我只有四哥和四嫂,我严怀意一辈子只为家人而战!” 之?寒愣住。 严老夫人对之?寒道:“孩子,我替二子放你?自由。父母之?命你?们已经有了,剩下的一切和克儿携手挣回来?吧。” 之?寒摇头,“我留下。” 严老夫人道:“孩子,你?留下,他必来?,兜兜转转,不是又绕回来??”她将严潜的牌位放到案上,左手的佛珠挂在上面,走过来?,蹲下身子,“现在,你?和怀意都?好好睡觉。母亲守着你?们,像小时候一样,哄你?们入睡。” 严老夫人哼起软糯的童谣。 陌生的乡音。 陌生的曲调。 但之?寒觉得真?好听啊。 皇宫里多的是战战兢兢的乳娘,她们不必付出软和的真?心,只管皇子帝姬们吃饱穿暖。太后?么,沉湎于绣花与红烧鱼,怎么会想到,还有个?女儿,要哄她入睡? 这一夜甜蜜与苦涩共织梦,两个?女孩伴着枕边湿凉的泪入睡。 第二夜,夜风呼呼地将严府门前两只灯笼吹得“咔咔”响,街上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连打更人都?不见踪影。 把严怀意悄悄送出去是一回事。 把之?寒和严怀意一同送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严府内火光冲天,百来?个?人神色凝重,手持同样重剑的男女站在两个?年轻女子身前。 严怀意正在绑红色的额带,其他人也在绑额带。 谢忱从屋脊上落下来?,抱着刀,低垂头,把身子隐在院中?一棵树影中?。 严怀意眼角瞟到谢忱,解下红额带,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额带包住石子朝谢忱弹去,高喊:“谢家哥哥,绑上红带子,免得一会儿打起来?分不清是敌是友。” 谢忱双指夹住额带,风吹动红色丝带,在空中?飘扬。那身着靛蓝道袍的少年睁开眼睛,一丝表情也没有,在苍白的面上系上鲜红的带子。 其实,少年心中?多少起了波澜,因?为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他一直是个?影子,来?去无踪的鬼魅不需要在活在火光下,他向来?是背靠伊人,所见皆是敌人。 严怀意说?:“四嫂,这里有一百四十五个?人。个?个?训练有素,可比得上一支两千人的军队。一会儿,我会骑马带你?压出去。一定会遇上追兵,但你?别?怕,我已经在心里演练无数遍了,我们的胜算有六成?。” 严怀意的嗓音淡去,连样子也模糊了。 那个?在绿林间舞剑、在夜风中?射箭的女娃娃突然散了,化作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将,正冷静地与她分析眼前的形势,告诉她,他们会如何冲出去,可能会遇上怎么样的伏击。 仿佛是察觉之?寒的失神,严怀意握上她的手,“四嫂,你?能来?真?好。母亲想和她的每个?亲人道别?。可惜四哥不能来?。我把母亲带给四哥的话?全都?记在心里。我必须带这些人冲出去,必须带你?和我去见四哥。” 之?寒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严夫人与严怀意亦是严家人,她们不会坐以待毙,不会干巴巴等着任何人施舍一点慈悲,如天兵天将一般来?救她们。 她多余吗? 自然是。 不,也不是。 她的出现恐怕令严怀意的六成?胜算折成?了一两成?。 之?寒怀着忐忑的心跟着严怀意离开。 一开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几乎没有遇上追兵,只在西城门直面与守城军交击。 “严家军”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出玉京城。 然后?,他们遇上在城外设置关?隘的八千禁军。 圣人李淮就等候在大道中?央。 李淮听到人马的奔腾声,孤鹤一般的颀长身子转过来?,风卷起他龙袍一角,他神色淡淡,问:“姐姐,你?又想丢下我是不是?” 之?寒落下马。 严怀意在马上疾呼:“四嫂!” 之?寒一瘸一拐走到所有人之?前,那一百多人的身影在她身后?聚成?模糊的光点,“我只是来?送严家妹妹。送走了,就回宫了。” 李淮问:“送走了,就和严家没关?系了?” 之?寒说?:“是。” 李淮只是抬抬手,禁军就劈开一条道。 严怀意坐于马上,她手里捏着百余人的性命,她没得选。严家人与之?寒擦肩而过。 李淮朝之?寒伸出手,想扶她上龙辇,“姐姐,想不想看场好戏?” 之?寒无视李淮的示好,自己爬上车。 李淮跟上来?,在她身旁坐定,“一场好戏呐。朕要给邓国公父子主?持丧礼。举朝上下,无数人望眼欲穿,等着严四这个?孝子来?奔丧呐。” 第七十七章 严氏一门三英烈。 圣人主持丧仪。 举朝之臣前来严府吊丧。 中州之民在心中默悼国失其士。 这?是一场盛大的丧事?, 白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黄纸钱如雪片卷到吊丧之人的衣袍之?下。三抬棺材前列着三套甲与三柄剑。甲上?刀枪剑戟留下零零痕迹,剑刃被磨得异常锋利, 每走过一人, 那人就能从剑身猛然捉见自己脸上各色各样的表情。没有哭声, 没有叫喊,只有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装作?不经意地瞥向开启的严府之门。 门外响起脆生生的报“:有客吊, 主家回礼。” 来了??来了?! 众人齐刷刷抬头, 干脆不装腔作?势, 把脖子伸得老?长。 众人纷纷摇头。 嗳,来的又是普通的吊唁之?宾。 不是定州的君侯。 天空淅淅沥沥下起冬冷雨。 府内但凡有廊檐的地方都站满了?人。 年老?体弱的严仆们穿插着给没能钻进?去的宾客递伞。 从头至尾,严老?夫人都坐在主位上?, 手臂搁在严通儒、严沉、严潜、严刚的牌位之?前, 垂眸盯着地面,任何的人与事?都不能令她?抬起头, 分出半缕魂儿来。 丧礼要从子时进?行到午时。 圣人不可能事?事?躬亲, 派了?冯宝在灵堂盯着, 禁军在严府外候着,自己在后院处理政事?。 李淮不准之?寒在灵堂露面。 既要把她?从严氏的事?里择干净儿, 理应人都不能出现在严府。不过, 他?自己的姐姐他?自己知道,拗不过,骂不过,打不舍,他?也不想鱼死网破, 准她?出宫送送邓国公。 之?寒钻进?严克的屋子里,一进?门就闻到干墨的味道。这?屋子几?年没人住过, 书案、博古架上?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只有成堆的书籍泛出淡淡墨香。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书案。 灰色的歙砚里墨干成一丝丝。 珊瑚笔架上?一支小毫歪了?,她?屈指扶正。 她?低下头,用点点目光临摹泛黄宣州纸上?三个字:“真?倒霉”——真?是没头没脑一句话,也不知当时他?在想些什么事?。 几?乎每一处都有严克生活过的痕迹。 之?寒嘴角不自觉泛起微笑,一抬头,愣住。 正对床榻,挂着一幅观音像。 那观音穿的是麻姑仙女裙,头上?挂着雪白的巾,一点都不慈悲,倒是有一点俏。 真?是——一点不正经,一点不端庄。 之?寒眯起眼睛,瞧见画上?蚯蚓扭曲的几?个小字:之?寒小姊像。 之?寒摇摇头。 这?人竟然那个时候就惦记上?她?了?? 好没出息啊—— 之?寒坐到榻上?,双脚并?拢抵在地上?,望一眼观音像,把被褥抽出来,蒙在头上?,这?一抖落,一片干枯的枫叶左摇右晃从她?目光中飘下来,停在她?绣鞋尖——枫叶狗横眉立目,瞪着她?。 这?人真?是…… 之?寒叹一口气,快速把枫叶塞到枕头底下,双手捏着被褥,身子摇啊摇,目光逐渐失焦。 墙上?的观音对着榻上?装观音的之?寒笑。 也不知坐了?多久,一个个影子划过门扉。 雨越下越大,人们却突然动起来了?。 之?寒从榻上?弹起来,冲向门,向外推,却推不开,用肩膀撞,还是撞不开。 什么人把她?锁住了?,把她?隔绝在喧喧嚷嚷的尘世之?外。 严府之?内的人都憋着一股气,脚步再乱,声音还都卡在喉咙里。没有人敢嚷嚷出来。他?们哪怕提一嘴,也好让她?知道——是不是猜对了?。 自然是,她?猜对了?。 严府内群狼环伺,少年君侯孤身纵马,千里来奔丧。 他?身着粗麻深衣,头戴白布介帻,秉长刀,缓缓走进?灵堂。在父兄灵柩前、铠甲利剑前、看客的目光前,他?背脊挺得笔直,黑眸沉沉,膝盖慢慢砸在地上?。 之?寒跳窗离开屋子。 脚踝肿得像只馒头,她?不管不顾,拖着腿往灵堂跑。 有两个瘦小的女孩从她?身边走过,她?们在低声说:“老?夫人不见了?。” 之?寒顿住身子,不舍地望向前院,跳着脚折返。 之?寒猜出来老?夫人要做什么——如果她?是一个母亲,她?也会选择这?么做。 之?寒在佛堂找到严老?夫人。 严老?夫人用剑在自己身上?刺了?一个窟窿。她?浑身浴血,握着剑柄,摇摇欲坠,被之?寒从后面扶住,倒在之?寒怀里。 严老?夫人喘息着,看向佛前的灯,断断续续说:“克儿是雄鹰,该放他?走了?。不能让克儿知道我是自尽。之?寒,你明?白我的心吧?” 之?寒点头,哑然说:“明?白的。” “怀意和克儿都托付给你了?。” “……” “严府上?下托付给你了?。” 仿佛之?寒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点头,她?好不容易才“嗯”出一声。 严老?夫人把佛珠挂在刀上?,串珠的绳被刀刃割破,佛珠“沙沙”坠地,在她?们身边弹起来。 严老?夫人的手抚在之?寒脸颊,血尚是温热的,一会儿却凉得刺骨,“你真?是——个好孩子。一定会很?辛苦,但值得的……” 跳动的佛珠静下来。 佛前燃着香,那青烟袅袅上?升,绕过菩萨拈花一笑,一丝丝,一寸寸,带走严老?夫人最后的气息。 众生皆苦。 为?母——最苦。 每死一人,严克要拜三下。 灵堂里停着三抬棺材,他?便要拜九下。 拜完,严克站起来,取下父亲的长剑,横在眼前看。 当日在宗祠,就是这?柄剑,昌伯说,见剑如见家主。 可如今,剑在手中,父亲却不在了?。 父亲久征在外,多少年都没有归过家。 自严克九岁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 他?自小受母亲呵护长大,别人笑他?,是女人堆里长出的武将之?后。 父亲是个大英雄。 但这?个大英雄是他?从一封封家书、一沓沓战报、母亲与他?人的口口相讼中构架起来的。 他?尚来不及识得父亲。 父亲也来不及识得他?。 就好像仰望了?一个陌生人一辈子,终于有机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值得骄傲的儿子,告诉他?,那个儿子有多崇拜他?。 但父亲死了?。 生死无话。 他?好恨! 严克抬眸,环视四周神色各异的人,却独独找不到母亲和之?寒。他?站起来,冲进?雨里。 严府内尽是老?弱妇孺,却一个个走出来,打起素白的伞。那伞连成一片,似条白色的龙。君侯在伞下穿梭,每穿过一个人,那人必喊上?一声:“家主。” 雨落得这?般大,却没有一丝雨落在君侯肩上?。 他?在佛堂前找到了?要找的人。 之?寒一身素白的裙挂满鲜艳的血,苍白的脸上?一挂血掌印被雨丝冲得模模糊糊,眸中含着悲怆,莹莹有泪光。 严克跨前一步,“之?寒……”身子顿住。 李淮从屋子里钻出来,一个劲往后退,边弹龙袍,边露出嫌弃的表情,道:“可惜了?,死得这?般快!” 严克如坠永暗之?夜,身子向一旁倒,他?的半个身子没入雨帘,还是落得从头到脚湿。 李淮眼中一亮,“严四!你来了?!” 严克浓如墨的眸子盯着之?寒,“我娘呐?” 之?寒用手掌抹面,抚去眼角的泪,连带着将严老?夫人的血和起来,挂在眼角呈一抹妖艳的红。她?没说话。 李淮替她?说了?:“死了?。” 严克问:“你杀的?” 之?寒拉住李淮,“弟弟,别和他?说。” 弟弟,别和他?说—— 这?句话在严克耳畔回荡,异常刺耳,仿佛是说话之?人站住了?立场,急于与他?撇清关系。 之?寒从严克黑眸中读出了?恨意。 这?恨意是对李淮还是她?,她?都不在意。 恨总比怀着愧疚痛苦一辈子好。 严母不想他?背负的东西,她?也同样要小心藏起来。 严克解下曾经珍惜得比眼珠子还重要的仪刀援玉,丢到他?们三人中间,一字一顿道:“我严克从此弃刀用剑!” 他?真?蠢啊! 他?们严氏所有子孙都用剑,他?为?什么要学刀? 之?寒盯着刀,眼见着如线雨丝在刀鞘上?弹跳,那冰冷之?刃此时此刻同他?的主人一样在淋雨。 其实她?也在淋雨。 之?寒恍惚地迈前一步。 李淮喊:“姐姐!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永远站在我这?边!” 之?寒收回脚,跌跌撞撞退了?回来。 严克却冲上?来,无视侍卫的阻拦,用未出鞘格开侍卫的兵器,剑出鞘,直指李淮,胸口剧烈起伏,吼道:“李淮!” 李凌冰走上?来,挡在李淮身前,摊开一只手。一颗佛珠躺在她?掌心,暗棕色的珠子上?沾着鲜血,珠子顺着剑身“滴溜溜”滚到严克手背,被他?反手攥在手心。 一瞬间,佛性压过血性。 严克垂下剑,反刃持在手中,伸手抓住之?寒的双臂,他?的影子压在她?身上?,垂黑眸盯着她?,念:“你……” 之?寒朝涌来的人嘶吼:“滚开!” 侍卫们退开。 两个人共同沐在雨中。 一个双眼赤红。 一个眼角挂血。 严克伏身在之?寒耳畔,哑着嗓子道:“我严止厌以父兄之?剑立誓,定要剑指九州,誓要覆你李氏天下!”他?放开之?寒,朝后跌去。 这?是一句悄悄话,似两人之?间的秘密,也似他?一个人的撒野,单方面的宣泄。 心事?隐秘,终是付之?于口。 他?曾无数次幻想重逢,想说的话那么多,她?偏偏逼他?说了?这?么一句。 他?恨啊! 这?天下怎么有如此多可恨之?人——杀不干净,也看不明?白。 李淮道:“严四,跪下!” 严克黑眸冷淡扫一眼李淮,“干什么?” 李淮笑道:“自然是赏赐你啊!你严氏满门忠烈,为?国捐躯,朕得你们这?样的忠臣良将,自然该好好赏赐。” 严克薄唇向上?扬,却挤不出半丝笑,膝盖骨更是硬得犹如钢筋玄铁,道:“赏吧。我听着。” 李淮负手,仰望玄天,“是啊,该赏赐你什么才好呐。对了?,就赏你免官削爵,为?父服斩衰三年,闭严府不出。” 严克冷哼一声,“就这?样?” 李淮道:“你人在严府,不急,不急,咱们慢慢赏。” 严克把目光投向之?寒。 之?寒垂下目,道:“就赏他?一人吧。严府的其他?人没什么功勋,皆是无关紧要的人,全都遣散了?吧。” 李淮一脸餍足,“反正严四已经来了?。其他?的就全听姐姐的吧。” 第七十八章 之寒说的每句话严克都记着。 她对李淮说:“……别和他说……只赏他一人……” 她对侍卫吼:“滚开!” 她惜字如金, 没有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然后,她被李淮带走了,什么交代也没有。 戏看够了, 宾客们尽兴而归。 送丧的队伍在街上缓缓而行?, 二百严仆为挽郎, 执绋索拉灵柩。少年君侯行?在最前面,受着万民瞩目, 不言不语不作色。黑甲禁军前后左右跟着这支白?色的队伍。 丧礼过后, 严仆们也被遣散了。 严府之门被关起, 日夜围着三层兵马。 严克在寂寥的院中练剑。 院中有棵枫树,一夜之间,烫红的“小?蟹”卷起蟹脚, 被风雨吹散在地上, 红满满地铺了一地。 剑锋卷起漫天枫叶。 沙沙—— 他一次次把剑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宣泄心中的愤懑。 他脑子里不断闪现母亲低头转动佛珠的样子、父亲模糊的背影与兄长?们爽朗的笑还有之寒白?白?嫩嫩的手转动煮粥的勺子…… 之寒…… 父母兄灰蒙蒙的棺材横在灵堂里…… 少女红扑扑的脸……娇滴滴的喘…… 严克低吼了一声, 想把自己心中那股屈辱感?吼出去, 可是没用, 光吼一声就?身正伟岸了?死亡的阴影下他还居然会?想那些神魂颠倒……仇与欲再一次化?作凌厉一击,剑砸在地上, 反震得他手掌发麻, 他停滞动作,剧烈喘息着,摇摇晃晃站直身子。 天上又开始下雨。 严克紧握剑,孤零零立在雨中。 一个高大的黑影落在院中,向严克走过去。 严克抬眸, 静待来人。 那人穿着一身黑甲,带着黑兜帽, 雨水将甲片冲刷得发亮,他朝严克伸手,“让我看一看家主的剑。” 高晴躲在黑兜帽里,剑横在眼前,看不清神情,他低吼一声:“混蛋!”把剑丢还严克,“四?公子,一切都按你的计划在布置了。十天吧,就?可以闹一场大的。” 严克黑 依誮 眸盯着高晴,“我不喜欢你叫我四?公子。” 高晴解下兜帽,走过来,将衣襟中的东西扯出来,一拳击在严克胸膛,抓住他衣襟,字字铿锵:“四?公子,想让我叫家主?那就?凭真本事,请一定、务必、必须连滚带爬给老子闯出来!” “知道了。”严克将东西从?胸前抽离,展开,黑眸一寸寸扫视——那是一幅玉京城的堪舆图,高晴已把各个击破点用红笔勾出来,“怀意怎么样了?” 高晴回答:“人前看不出什么,人后——我就?不知道了。小?姑娘也不会?在我面前哭吧!” 严克说:“看好她。” 高晴道:“不用你废话。哦,对了,她让带一句话。一定要把四?嫂平平安安带回来。” 严克黑眸一闪,把堪舆图收好,“你回去吧。等你以烟火为信。” 高晴最后瞄一眼剑,后退着走了。 严克浑身湿透,回房去换衣服,进屋,四?下一望,没找到?擦脸的手巾。他走到?榻边,用被褥随便抹一把脸。一抹,他就?皱眉。 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子里。 他越揩越慢,揩到?最后怄得喉中一口腥甜,急忙把唾沫咽回去,还是气不过,快步冲到?观音像前。 那观音还对着他笑。 笑!笑!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 严克抓过小?豪笔,在身上擦一擦,把笔头濡湿,大刀阔斧挥毫,笔头的余墨散开来,在观音脸上画了六道胡须、一个墨点——观音转眼变成?只观音猫。 严克丢了笔,卧到?榻上,连湿衣服也忘了脱下来,手臂一勾,把被子没过头顶,沉在淡淡薄荷香中,睡了过去。 短短几日,中州各地诡异之事频现。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将一切是与非碾碎。时世认为异事,后世史?书却称为祥瑞。 譬如,端州的祠庙中,有鬼火出没,路过之人听闻声声狐嗥,其声若人言。 又譬如,登州的渔民捕获一条通体金色的大鱼,刨开鱼腹,得一封书,上写: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这封书成?了一首口口相传的歌谣,在两京一十三省传唱。 玉京城中的某一夜,一条条鬼魅在皇城游走。待城鼓作响,第一缕阳光洒下来,照亮街巷,城中百姓们发现,京城所有府衙的墙上都用白?漆写着“甲子”二字。 百姓议论纷纷。 官府派兵镇压,却抵不住悠悠众口。 中州各地豪强崛起,道派林立,大家都为挣一口饭吃,为能?够在乱世活命而苦苦挣扎。 捻军、五米道、太平道、北境…… 朝廷可谓焦头烂额。 朝堂江湖沸如热粥,后宫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之寒才一回宫,光王李宜与太后就?在宫里“迎”她。 李淮一见到?光王,像老鼠见了猫,一溜烟儿就?钻回自己宫里。 之寒身上还穿着血衣,脸上也挂着血,目光落在太后高高隆起的小?腹上,怔一怔,急忙把目光移开,也不知该怎么称呼太后,只能?咬着唇不作声。 光王笑道:“孤还以为是哪里钻出来的小?脏猫,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团团儿。” 太后手轻抚肚子,不自然地笑一下,轻声道:“你去梳洗一下,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之寒“嗯”一声,低头离开。 她在殿里沐浴,梳头,待要穿衣,发现宫女送上来的衣裙竟然是道袍。 她皱眉道:“我不穿这个,换别的来。” 宫女跪到?地上,抖抖索索道:“这是王爷的旨意,让奴婢们尽心服侍殿下穿衣。” 之寒褪去纱衣,抱住光臂,纵使宫里的龙烧得热,她还是瑟瑟发抖,她说:“我不会?穿的。你我就?此僵着,冻死我算了。” 小?霜走进来,对那宫女说:“给殿下换寻常宫装。” 宫女无奈道:“是,娘娘。” 小?霜服侍之寒穿好衣裙。 之寒默默盯着她。 小?霜蹲着,双手抚平她的裙摆上的褶皱,微笑道:“殿下仿佛胖了些,裙子短了,得让他们重新做。” 之寒问:“小?霜,你能?帮我逃走吗?” 小?霜愣了一下,屏退宫人,道:“我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求我,不如去求太后。” 之寒低头念叨:“她会?帮我吗?” 小?霜埋首,回了她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她会?的。” 之寒走出去,发现光王与太后仍在等她。她一现身,就?察觉光王眼底的欲望,几乎要击穿她。他看她,如同看一只笼子里的鸟、暗室里的囚徒。她很疲倦,浑身骨头疼,脚更疼,这一日一夜实?在太过漫长?,她想缩在被窝里,好好睡一觉,顺便舔一舔自己的伤口。 之寒扬起下巴,双手放在腰上,藏在袖子里的手捏一捏虎口,让自己清醒些,然后微曲膝盖,行?礼,“之寒回来了,母后。” 光王盯着这具更年轻的身体、这朵更娇艳的花,心旌摇曳,一时忘乎所以,朝之寒伸出手,“太真,你来。” 之寒一动不动。 太后眉头紧蹙,也朝之寒伸手,“团团儿,母后想你,今晚同母后一起睡。” 光王回过神,眼珠子来回在母女脸上打转,说了句:“也好。” 之寒来到?太后寝宫,举目望一望,又见熟悉的绣架,宫里的熏香似乎更浓烈一些了。她踢掉绣鞋,爬上软榻,面朝里,头枕在手臂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整个人就?迷迷糊糊起来 太后笨拙地撑着腰,在宫人搀扶下坐在绣架前,低头,飞针走线,过了一会?儿,嗓音沉沉传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之寒睁开眼睛,琢磨着这句话,一时没有出声。 太后加重了语气,拖长?音:“你为什么回来!”她手中的针飞得越来越快,丝线缠绕到?一起,乱成?一团球,干脆把绣架往前一推,几乎是吼出来,“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是这样。 她的生活波澜不惊、和和美美…… 她巴不得女儿死在定州不回来! 好在,之寒的身后已有家人,她身上倒是比刚才更松弛,她放心去睡。 太后的嗓音越发飘渺幽怨:“他更喜欢你。你知道的!你明明知道! 之寒再一次从?瞌睡中挣脱出来,“母后,我的家在定州。你不想认我这个女儿,就?帮我逃出去吧。” 半个月后,玉京城的天空烟火绚烂。 满城都响起“甲子”的叫喊声。 天子御下之京本该井然有序,如今却是一派兵荒马乱之景。官府里的老爷们不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追了这一头,又从?那一头冒出来。严府之外的禁军也被这群鬼缠上,阵型开始松散。 烟火一次次照亮夜空,如海上遇明灯,照孤舟归乡。 之寒撩开车帘,举头望天,恰逢一颗烟火窜上天际,在她眼眸中炸出一朵瑰丽的火花。她放下车帘,对驾车的谢忱道:“快些,再快些!” 玉京城真乱啊。 不断有“甲子”的呼喊传入耳中。 甲子——是什么意思? 谢忱将马车驾得都快散架,问:“出了京,往哪里走?” 之寒道:“明知故问!” 谢忱心里暗想,问一下也不行?呀? 没过一会?儿,谢忱喊起来,“主子,有人追来了!” 之寒爬出马车,看一眼后面的追兵,“弃车,骑马!” 谢忱朝之寒伸出手。之寒与他的手交握。谢忱把她甩到?马上,迅速解下缰辔,甩开手,跳到?另一匹马身上。 两匹马狂奔起来,将笨重的马车甩在身后。 头顶又炸开烟花,一路路炸,将前路照得明辉闪烁。 马匹在城郭之外的小?道上狂奔。身后几百人的追兵在追,如海边压来的层层黑浪。 之寒的马术不精,很快就?要被追上。 谢忱的马奔在前面,他回过头,从?马鞍上站起来,蹲下,在空中后翻,翻到?她的身后,双臂绕过她的腰,夺过缰绳,“主子,得罪了!” 谢忱将马骑得飞快。 之寒松了一口气,休息了一会?儿,道:“谢嘉禾,要是真逃不掉,我们就?束手就?擒,不必与他们争斗!反正弟弟不会?杀我,大不了再逃一次!” 谢忱“嗯”了一声,精神上却并不松懈。 之寒摇头,看着绚烂的烟火,喃喃道:“就?是不知道,这第二第三次逃,还能?看到?这漫天的花火照亮前路吗?” 纵使胯/下是良驹,驮着两个人跑得也比追兵慢。 就?当他们要被追上之时,前方射来箭雨。 “主子,趴下!”谢忱喊。 之寒卧低身子,把脸埋在马脖子上。 嗖嗖嗖—— 一支支箭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那些箭仿佛长?了眼睛,独独绕开这匹马,将后边的黑浪射回去。 他——应该就?在前面。 之寒很确定,一下子就?长?出肥肥的胆,“谢嘉禾,冲!冲!冲!要斗得鱼死网破!” 谢忱又“嗯”了一声。 追兵们一个个坠马,很快落在后头。 他们冲出来了。 但前方射箭之人故意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之寒他们往前进一些,前面的人同样溜得快。 之寒追了好久,追了大半夜,就?是追不上他。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现在是在逃命!千里追夫?小孩子闹家家吗?省省力?气, 家!主!”高晴心情不好,又?疲累,说话夹枪带棒, 拉紧缰绳, 让自己的马去撞严克的马。 两匹马的头顶了那么一下, 双双向?后退。 严克正在射箭,被高晴一撞, 射偏了, 那箭刺破黑夜, 擦着之寒的发梢飞过去,扎入一个黑甲兵的眼睛。 草! 差一点点! 严克驱使马头回撞高晴,两匹马朝着对方喷气, 当场要咬起来, 他拉开马头,“走, 咱们再往前跑几步。” 严克一马当先, 众人跟在他后面, 在路上?扬起滚滚风尘。 破晓时分,天?际渐亮, 这队人马朝着日升方向?狂奔。 严怀意坐在马上?, 背后是?一轮咸蛋黄般的旭日,小姑娘的轮廓被阳光描得发金光,脸颊上?的绒毛根根竖起,她的神情专注而凝重,一看到人马接近, 立刻夹紧马腹,冲过来, 眸子在人群里一扫,皱眉问:“四嫂呐?” 严克捉到爬出心脏的一根藤,干干脆脆,把心思拉出来。 妹妹很喜欢之寒吧? 就算是?为?了怀意,他也应该回头? 对吧? 嗯,为?了妹妹! 严克的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已?经迫不及待,调转马头,破开人群,拼命往身后追。 严怀意驱马走到高晴身边,狐疑问:“高大哥,四嫂没来?” 高晴哼一声,“谁知道他们搞什么!” 这次轮到严克追不到人了,明明刚才还偷看过一眼,确定人就跟在不远处,但追回去,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地和路人奇异的目光。 严克阴沉沉回来,脸黑得像刚下过煤矿,自顾自道:“丢了……” 高晴冷冷道:“活该!要你装!” 严怀意急问:“四嫂到底怎么了?” 严克紧握缰绳,低头,盯着马鬃上?一个开叉发呆,说:“你们带着大家先走,在定州城汇合。我回去找人。不必等我。” “四哥,四嫂要是?真?丢了,我也要跟着你去找。她对我那样好,我绝不能丢下她。”严怀意说着,马就跑过严克身边,被他横马鞭拦下来。 严克仍是?低垂着头,黑眸沉沉,“怀意,你跟四哥说说,之寒好不好?哪里好?四哥想听,想听得发疯。” 高晴闻言,想用?马鞭子抽严克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 他还只顾着儿女私情! 但他强忍住了。 严克的脸往左边低,严怀意的脸往右边低,她道:“我本来也不知道的,如果不是?母亲提起,只怕四嫂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当年鞑靼人想娶的是?我,四嫂知道了,自愿替我出嫁。嫁给敌寇,我光想一想就害怕。她嫁给二哥的时候心里该多苦多害怕啊,她就是?一个人熬着,谁都不告诉。” 严克骑在马上?,身子笔直僵硬,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已?经——嗯,跪了。 高晴插嘴:“四夫人看起来柔弱,心倒是?坚的。家主,你这负心汉的帽子算是?扣到脚脖子了。我也弄不明白了,她做了什么,你就一下子心狠到要丢下她?” 严怀意露出诧异之色,“四哥,是?你丢下四嫂的?为?什么?” 严克得如同一只呆鸡,咽口水,缩脖子,不知该怎么回答。现在说什么都好像是?找借口,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人!严克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又?拼命往回头路上?冲。 严怀意追上?来,拼命在旁边喊:“为?什么!为?什么!四哥,你必须说个明白!你要是?做了对不起四嫂的事,我要替母亲打你!母亲留了好些话给你,头一句,就是?要你对四嫂好!” 马蹄子飞起来,两匹马前后不断穿插。 严怀意不停地质问:“为?什么!” 为?什么? 他混蛋呗! 从头至尾,他父兄母之死与她有何关系? 把自己的无能转嫁到一个女人头上?。 太混了! 严克泄了气,哭丧着脸道:“妹妹,四哥错了。” 他脑海里不断闪现之寒苍白的脸,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凄凄惨惨戚戚地望着他,什么苦也不能诉,就一个劲往下淌眼泪珠子。 女人家以泪洗面,不会哭死吧? 严克越想越害怕,已?跪下的膝盖又?把地凿穿了半寸。 严克骑在马上?,七魂六魄飞了一半,与其说是?在骑马,不如说是?在游魂。他全然没有察觉四周所发生的事。 严怀意突然抬手,手指戳向?前方,“四哥,找到了,四嫂在前面!” 严克的耳朵动?一动?,闻声而动?,马骑得太急,马蹄子踩上?一块石子,马对天?长嘶一声,前蹄折跪,把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人直接跪在之寒面前。 他这次是?真?跪,碎石子刺进?膝盖,有一点点疼。 之寒:…… 之寒的马跑死了,摔下来的时候咬到了舌头,舌头肿得撑满口腔,一时说不了话,她用?手指尖戳一戳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嗯,之寒不想和他说话。 严克站起来,走过来,懒腰抱起之寒,放到马上?,跨到她身后,沉默着跑起来。 之寒把头绕过他腋下,往回望,含糊道:“谢…嘉…禾…” 严克:…… 严怀意已?经跑到谢忱身边,朝他伸出手,将他拉上?马。 之寒的头绕回来,随着马奔,背一次次撞过来,将薄荷香扑到他鼻子底下。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悄悄把鼻子藏到她秀发里,好香。 严怀意跑过他们,朗声喊了句:“四嫂!” 严克眼帘向?下打,看她的反应。 之寒露出淡淡的笑?,轻声应了一声:“妹……妹……” 两匹马赶上?其他人,他们又?沉默着赶了半日的路。 马已?经奔了一夜日,不能再跑,人也都疲倦了,他们途经一家荒野的客栈,严克决定让人马歇一夜,安排了守夜之人的班次,一圈人交谈下来,之寒还坐在马上?,她低着头,背微微弓着,头发因骑马颠簸而松散披下来,遮住她的脸。 严克走过去,朝她横出双臂,柔声道:“下来吧,我抱着你。” 之寒稍抬起头,清亮的眸子从发丝间透出来,小声道:“等一等,等他们都进?去了。”她一晃动?,垂在脸上?的发更?加散下来,她用?手指快速把头发勾到耳后,他这才发现,她脸颊有点红。 两人一马站在客栈前,月光下,站了大约一刻。 之寒自己慢吞吞从马鞍上?滑下来。严克的手指悬在她背上?半寸处,犹豫了半天?,不敢碰到她。她的脚落地,突然“啊”地叫了一声,身子矮下去,眼看着要摔倒。严克手臂穿过去,抓住她的手臂下侧,把她抬起来。 她的手指把严克的手指推开,捏住衣角,把上?衫往下拉一拉,低着头,挡着马鞍,低声道:“你也走吧,我一会儿就来。” 严克:…… 严克把之寒拦腰抱起来,快步走进?客栈,快步上?楼,进?到客房,把她小心翼翼放到榻上?。之寒身子扭一扭,立刻抓过被褥,盖在腿上?,有些无措地望着他。 严克蹲在榻前,用?黑眸盯了她好一会儿。 之寒的头越来越低,嚅嗫:“你出去!” 严克:…… 他不想走。 之寒加重了语气:“出去!” 严克神色暗一下,站起来,转身往外走,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腹前色衣袍湿漉漉的,手指揉搓,交错捻一捻,指腹呈现粉色,好似是?血,嗅一嗅,果然是?血腥味。 严克心中一惊。 之寒受伤了? 他快步走过来,如座山一般向?之寒压来。 “你出——啊”之寒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就被他整个身子端起来,被子被他一翻,被单上?一摊血迹。她挣扎,拳脚相?加,却被他抱得更?加紧。她面红耳赤,情急之下,啊呜咬上?他的脖子,口水又?潮湿又?黏腻,她虎牙故意嗑一下,剌出薄血,散在嘴巴里甜津津的,再咬,又?怕他真?的疼,用?唇白白在他脖子根擦一点红。 他不知道退的!把她摇来摇去,低头找伤口,“你哪里受伤了?” 之寒怒道:“我没有!” 之寒双手支在他胸口,身子往后倾倒,他像团湿糯糯的面团“啪”一声贴在铁锅上?,顺势倒下,床板“嗙”一声震响,把她呀压在身下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她扭动?身子,把自己滑脱出来,翻过面,趴着朝榻里边钻。 严克还是?一心想找伤口,大手伸过来,抓住她脚踝。之寒把鞋袜都蹬掉了,他还是?锲而不舍,开始掀裙子。 之寒鲤鱼翻面,赤脚踩在他脸上?,“严止厌,我说了我没受伤!” 严克却皱眉,“那你为?什么流血?” 之寒无语至极,“女人的事你别管!” 严克整个人愣住,黑眸越发沉如墨,他的灵魂在暗处嘶吼,手掌握上?踩在他脸上?冰凉的脚丫子,“你……小产了?” 之寒使出浑身气力?把严克踹到地上?,抓过枕头就往严克脑袋上?砸,“严止厌,你混蛋!” 严克脑袋一蒙。 所以—— 是?? 还是?不是?? 哦…… 他好像明白过来了…… 事到如今之寒也不也不藏着掖着了,干脆红着眼,如猫一样嘶吼,恶狠狠道:“去把马鞍洗了吧。” 第八十章 严克问店家要来木桶和刷子, 打井水,抱到马边上,弯身, 用木瓢舀水, 一遍遍冲刷马具, 边擦嘴角边不自觉挂起笑。这是自他失怙恃后,头一遭笑, 那根紧绷的弦突然松了松, 心里竟然没?那么苦了。 某人真是有魔力。 严克洗完马鞍, 又去巡视了一遍周遭的环境,与守夜的人交代了几句话。 之寒浑身不好受,双腿垫在屁股下面跪在榻上, 抱着被子等严克回来?。她有些后悔不该让严克出去, 该让他先叫水来?的,她身上又黏又冷, 特别想洗个热水澡。 之寒正难受着, 有人敲门, “四嫂,我进?来?咯。” 之寒急忙应:“嗯, 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严怀意抱着一堆东西?进?来?, 坐到榻上,挤过来?,道:“四嫂,你身上不便吧,我问掌柜买了件衣裳, 你换上吧。”她举起怀里的淡黄色旧衣与其?他东西?,微笑着晃了晃, 放到榻上。 不用问,是严克去找的严怀意。 之寒微微脸红,把衣裳抱到怀里,“谢谢,妹妹。” 严怀意问:“要我去叫店家提热水来?吗?” 之寒连连点头。 门外响起脚步声,严怀意道:“四哥回来?了,不打扰你们了。四嫂,你能回来?,真好。”她快速抱一下之寒,打开门,放严克进?来?,又关上门。 严克说:“我想了想,你不惯骑马,我让店家去找辆马车来?,这样你能舒服些。” 之寒有些犹豫,“马车慢,不会被……他追上吗?” 他是谁? 自然是李淮。 严克道:“不会的,你放心,不会有大肆追捕,暗地?里的追杀罢了,只要我们足够谨慎,一定能平安到定州城。我现在仍是个干净人,是忠烈之后?,他还没?那么……” ……蠢。 严克把最?后?一个字吞下去。 之寒“嗯”了一声,“听你的。” 严克站在榻边,盯了之寒好一会儿?,道:“之寒,我在送丧之日说的话——皆是真的。我现在还干净,等回了定州,必然就——黑了。我已?弃刀,此生只可能用剑。但无论用刀还是用剑,护你之心从未改变。” 之寒正视严克的黑眸,“我知道。我已?经看过这世间诸多疾苦,也知道这乱世盼一个英雄,你就放手去搏吧,我能做的,也只有在日后?千百个白昼和黑夜里陪伴你。” 严克坐到榻上。之寒的脚蹲麻了,坐下来?,把膝盖折起,像小山一样格在二人中间。 严克缓缓抛出一句话:“我和李淮难保不会有你死我活的一天。” 之寒双臂抱住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从下仰望严克,“人生在世,多的是遗憾,若是强求圆满,只能事事缺憾,既然你们注定水火不容,我也该作个了断。我已?护住他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以后?,我都护着你,好不好?” 严克哑然道:“好。”他的手伸过来?,托住她的后?脑勺,将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 她说:“我是以姐姐身份去救弟弟。” 他说:“我是以夫婿的身份来?救你。” 之寒的膝盖还是倔强地?曲着,她说:“止厌,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护着弟弟的吗?对?于那件事,我确实对?不住你。我——”她含糊把后?面几个字掠过,脸又红起来?,“三天三夜,就是为了放弟弟离开。那日之前,我已?知道你父兄的死讯,我对?不住你。”说完,她彻底松了口气,这辈子,她只做了那么一件有愧于心的事,不说清楚,心里就有块疙瘩。 她像等待审判一般等着他开口,他却突然哑了,本来?就忐忑的心更如一叶小舟在狂风里打转,她小声喊一声:“止厌?” 严克长叹一声:“真呆呀,让心怀歹念之人得偿所愿。有人尝到甜,就日日想糖吃。” 之寒魂一震,腿慢慢放下来?,男子结实的胸膛就压过来?,她顺势倒下去,他的鼻息喷上来?,她望着那对?极黑的瞳孔,怔怔出神,她说:“止厌,无论重来?多少?次,遇上你,真好。” 他躲着唇,吻她的鼻子、眼睛和耳朵。 之寒身下一股股暖流,迷迷糊糊中挣出几分清醒,把他往外推。 正巧这个时候,门外有人拍门,“客官,您要的烫水。” 严克喊:“等着!” 之寒喊:“就来?!” 严克皱眉起来?,上肩的衣袍却勾住之寒的耳坠子,一时没?注意,起得猛了,扯着和她耳坠往上走。她钻心疼,叫唤起来?,带着那么点潮糯糯,如小猫细爪子挠在他的心,他一边手忙脚乱解耳坠,一边又压下去,吻了她的唇。她又疼又恼,用手掌打他肩膀。他的手指终于拨开耳坠。二人分开了,两?张脸都是通红。 严克起身去开门。 之寒用手指揉搓湿润的耳垂,又愤怒又委屈地?瞪着严克。 严克的薄唇往上一勾。 这是一间开在荒郊野外的小客栈,没?有大浴桶,小二只提了两?只铜水吊来?,放下就走了。 严克把水冲到木架上的盆里,“你让人送的水?”他的手在盆里搅动试水温,抬起眼帘,深深望之寒一眼,一本正经道,“之寒,你知道的,我还在孝中。” 经过三日三夜的调教,他深知之寒有多爱洗澡。他看山还是那座山,看水已?不是那水。 上一次砸的枕头还孤零零躺在地?上。 之寒手边并无第二只枕头砸严克。 他这么可以这么混蛋! 严克把调好水温的水捧过来?,“你自己擦?还是我来?擦?” 之寒道:“你背过身去,不准看!” 严克只得乖乖背身。 之寒褪去衣服,仔细擦拭身体,一盆水不够,她又让严克换了两?盆。她擦干净身体,换好干净衣衫,其?间,严克趁换水间隙偷看了她几眼,都被她用眼神吓回去。 之寒干巴巴道:“好了。” 严克转身,扑到床榻上。她把身子往里面钻了钻,如虾一般弓起身子。他从背后?抱住她,用手捞她冰凉的脚,慢慢捂热。 他问:“好受些吗?” 之寒觉得床板有些硬,床褥又有股霉味,还那般薄,这个样子她实在睡不着,就干脆转过身来?,身子拱一拱,额头贴着他脖子根,脸枕着他火热的胸膛,嗅着她的味道,渐渐匀了呼吸。 严克叫苦:“之寒,我在孝中啊,你真是要我的命。” 之寒身子动一动,把冻得脚趾头都要缰掉的脚插进?他滚烫的小腿肉上,“就捂一捂,不准动歪心思。” 严克:…… 第二天,之寒睁开眼睛,看到严克的黑眸盯着她,眼底两?片青,看起来?没?睡好。她手里紧捏着他胸口的一片衣服,放开来?,皱得不成?样子,用手轻轻抚平,咚咚咚,抚触到他蓬勃有力的心跳。 手还有点冰,从他露出来?的脖子伸进?去,贴肉捂一捂,焐热了,拔出来?,“谢啦。” 严克:…… 两?人起床梳洗,出门点一次人数,再一次启程。 荒郊野外的客栈没?有大轮马车,一匹马套了辆轱辘木板车,铺了张厚被褥,之寒坐在上面,听着车轮吱吱呀呀响,颠簸上路。 轱辘车行在路上,到处都是逃避战火灾荒的流民,他们散落在大路小路上,三五结成?队。有一些道士模样的人混在里面。一些道士支起一顶大锅,烧一锅滚滚的热水,两?根手指夹出黄纸,口中念念有词,黄纸瞬间化为火焰,黑色的灰烬搅进?大锅里,符水被分给生病的流民们喝。另一些道士在收流民的米,交了米的流民都被聚到一起。 严克说那是中州新崛起的道派——太平道和五米道。这世道越乱,人心越惶,无家可归的百姓就将希望寄托在玄之又玄的黄老之派上。 其?实,自先圣人始,世人苦黄老久矣。 严克这群人的身份特殊,但凡进?大城镇,都会派人先去刺探情报。这几日林林总总的消息汇到一起,严克一条条说与之寒听。 “中州各地?遭兵燹之厄,国家兵力不足,圣人下旨兵权下放州牧,鼓励各地?豪强应对?乱局,致使各路豪强拥兵自重。” “州府悬赏五万户取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首级,四万户取五米道头领,两?万户取北境前上将军高雪霁的人头……” 高晴窜起来?,“他大爷的,为什么通缉我?我招谁惹谁了?要抓也抓土匪头子——咱们家主?吧!” 严克若有所思,道:“我是忠义之后?。你是抗旨不遵,没?有回京认错。我和你——很不一样!” 高晴踢翻篝火,火星子在黑甲片上飞扬,大喊一声:“草!我是替死鬼!” 围在篝火四周的人都在笑。 走了小半月,轱辘车终于换成?两?匹马拉的马车。赶路太枯燥,严克路过市集,就收集一些小东西?给之寒解闷——九连环、小木偶、双陆琪,尽是些小孩子的玩样儿?,不过,在这个玉镯子换不来?一个饼的乱世里,大家都在争温饱,能买到这些东西?已?是不易。 严克见之寒把九连环弄得越来?越乱,脸也急得通红,道:“教你射箭吧。” 之寒把九连环丢了,挑起一条细眉,“为什么学这个?” 严克回答:“我挺想教你的。” 之寒狐疑地?望她一眼,反正闲来?无事,“学吧。”她兴冲冲去取挂在马鞍上的弓,被严克掰肩膀,捞回来?。 严克说:“这张弓有八石,你拉不动。” 之寒不信邪,取下弓,学着拉起来?,别说拉了,提起来?都费劲,她放下弓,用脚踩着弓身,双手提弦,“噌”一声,勉强动了动弦。 这弓真能有人单臂拉起来?? 之寒看向正与谢忱聊天的严怀意。 怀意妹妹也可以? 严怀意察觉之寒在望她,朝她扬了扬手。 严克知道她在怀疑什么,矮下来?,凑在她耳边说:“妹妹能拉十石的弓。我这张是马上用的弓,我在地?上能拉十二石。你么——弓得特制。” 之寒不上他的当?,道:“我不学了。” 严克笑道:“不需要学多好,唬唬人足够了。我尽力教,你尽力学。” 当?日,严克就给她用路边捡的木头削了一把轻便的弓。他的手做这些特别巧,闷头“咚咚咚”敲,“嚓嚓嚓”削,引来?严怀意的围观。严怀意转头对?之寒笑道:“四嫂,我小时候的木剑、木弓都是四哥做的呐!” 之寒:…… 弓做好了,学弓这件事也既成?事实。 学就学吧。 之寒拉起磨得光蹭蹭发亮的木弓,弦贴在脸颊上,努力让箭瞄准靶子。 她十分专注地?盯着箭尖。 心里想着挺容易,真做起来?,箭尖摇啊摇,就是对?不准靶心。 然后?,狗男人就贴上来?了。 微扎的下巴蹭得她背脊一直线得发麻。 呵呵…… 为什么学射箭,因?为师傅和徒弟可以贴得严丝合缝。 这是假公济私…… 不—— 是心存歹念之人得偿所愿…… 80-90 第八十一章 一行人再进松州城。 越接近白马关, 人的精神越松弛。 自严克一战功成,蜀地向北至漹水一带再无鞑靼人侵扰。定州侯之于关内外,犹如当?日邓国公之于北境, 百姓视他们为?金汁浇筑的铁壁铜墙, 戍边之民向来记军功而忘君恩——换句话说, 人一到?松州,算是到?了自家地界。 严克已经有月余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丧亲之后?, 一颗心都挂在了仅剩的亲人身上, 熬到?现在已是不易,他放下?久悬的心,关上门?, 闷头睡了足足十二个时辰。 之寒也就陪了他十二个时辰。不过, 每隔几个时辰,她还是出去逛一逛, 就差把手?举起来, 宣示君侯不处理公务, 与?她这个小女子无关——他真的就只是睡觉。 严克睡觉期间,潘玉来了, 松州府大商贾云群的手?下?尹琼也来了。 大家都候着君侯醒。 严克醒来后?, 立刻召集所有人议事。 之寒在一旁喝茶听着,同时接受潘玉时不时投来的探究目光。她当?日在屋子里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一句“糊涂了”现在还能烧烫她的脸。 喝茶—— 嗯,喝茶。 严克道:“潘玉,高雪霁, 你们两个立刻回北境大营整顿军务。北境帅印暂由潘将军执掌。高雪霁需全力配合潘将军调遣北境全军。你们的第?一要务是注意鞑靼人的反扑。可有异议?” 高晴耸耸肩,“我没什么意见。”他看向潘玉, “老潘——哦,不,潘将军,以后?有令招呼我,北境我熟,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 潘玉倒是愣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严克见潘玉不说话,又问了一次:“潘将军,可有异议?” 潘玉急忙抱拳,“听凭君上差遣。”他心中渐渐回过味来,看来君侯是要先盘点?自己的实力,徐徐图之,还不忘安外,这样的确稳妥些。嗯,不错,这个主君有前途。 严克正欲说话,被尹琼插进来:“君侯,我有一要事禀告。”他两眼放光,似要献宝。 严克看向尹琼,问:“何?事?” 尹琼急道:“太平道的张平派人送来帖,要邀君侯参加诸雄会盟。大家结盟,以期共同推翻淮帝的□□呐!” 严克没有说话。 眼瞅着献了个寂寞,尹琼急忙补道:“倒淮的英雄豪杰中有不少是被老帅提拔起来的,听他们的意思,有意要推举君侯为?盟主。君侯想一想,号令群雄,是笔好买卖啊!” 商贾之人重利,大商犹如云群重大利,小商犹如尹琼贪图蝇头小利。之寒想,铸假铜钱是这个尹琼闹出来的,那个药师郎也是他荐的,这个人还是死性不改,三教九流都插一脚,哪有肉沫星子就往哪儿?咬。 大家都等严克发话,良久,简简单单两个字:“不去。” 潘玉哈哈一笑,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之寒脸上,“谁说我们要反圣推新了?咱们是要清君侧,倒的是光王那个妖道士!” 高晴道:“你这小子是不是傻?把反那啥的土匪头子聚一块儿?,等着被人一锅端吗?” 严怀意若有所思,“奇怪,你是我们这儿?的人,怎么会认识太平道的人?” 众人看向尹琼,前一刻还红光满面的人一下?子汗流浃背,掌心对着众人摆,苦笑道:“你们别这样盯着我,我绝对没有坏心思。我们做生意的人哪头都会沾一些,消息不断,财才能滚起来。误会!误会!大掌柜是向着君侯的!” 潘玉用手?掌重拍尹琼肩膀,笑眯眯道:“正是呐,告诉中州最有钱的人,站对位置,才能赚更多的钱。” 严克道:“云大掌柜既然向着我,就该屈尊让我见一面。一月后?,我约云大掌柜在定?州城见。” 尹琼擦额头上的汗珠子,“我会给大掌柜带话的。” 严克又说:“你那座铜山可得动起来了,约定?好的武器不得迟交,也不许偷懒应付,过几日,我去亲自瞧瞧。” “自然……自然不会少……去看……也好。”尹琼反复念叨着,他突然看到?之寒,灵光一现,道,“去铜矿山的时候,带夫人一同去吧。山腰有座颐浩寺,名?声在外,祈福求子特别灵验。临近年关,我家铜店接了香客的请愿,铸了一座比塔还高的铜香炉鼎。君侯和夫人若是愿意,我可命人把二位的名?字篆刻在鼎底,保佑二位永结同心、长命百岁……” 之寒道:“你出去……” 严克笑道:“你出去。” 尹琼只得灿灿离开。 严克又同众人聊起东海的战事,没了严刚在那里坐镇,琉球人又连连反攻,中州连输了几场仗。但唯独这一件事严克无能为?力。其实,他明白,正是东海的战事分去了李淮对他的关注,并?牵制住了中州许多兵力。但这份侥幸非但不能让他欣喜,反而生出浓烈的内疚之感——他在选择某一些事情?时候,同样放弃了他同样珍视的东西——那便是父兄对他的希冀。 议事结束之后?,大家都走了,严克忽然觉得头疼,明明才睡了一个长长的觉,一番口舌下?来,又觉得疲累异常,连太阳穴都在弹跳。 之寒在旁边听了这半日,发现自己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她感觉严克哪里是睡了一觉,明明是在梦里把一切都做了最好的安排。 严克趴到?榻上,用黑眸盯着之寒。 之寒看着这个姿势就发怵。 这个她熟…… 又是要她一双公主的纤纤玉手?给他按腰。 行军打仗逃难就有这点?不好,身边没个宫女代劳。 之寒一动不动。 严克倒是也不说话,慢慢合上眼皮,眼看就要睡了。 他在梦里皱眉。 之寒走过去,脱掉鞋,爬到?榻上。 榻微微震颤。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 纤纤玉手?换成纤纤玉足,踩啊踩,像捣年糕,倒是挺有意思。 严克:…… 之寒胡乱踩几下?,就觉得腿酸,想跳下?来,被他用手?指圈住脚踝,“好事成双,踩了二十七下?,再踩二十七下?吧。” 这人做什么都数数是吧? 之寒“哐哐哐”又猛踩二十七下?,踩完,气喘呼呼坐到?榻上,“你真是有福气,让公主服侍你。” 严克闭着眼睛笑,“下?辈子,换你做这个有福气的人。” 之寒把脚送过去,“投桃报李,老规矩,你懂的。” 严克侧过身来,把她冰凉的脚抱在怀里,“睡吧,明日我再教你射箭。” 之寒:…… 这不是投桃报李,分明是恩将仇报。 过了一会儿?,就在之寒半梦半醒之间,严克问:“那座寺庙你想去吗?” 之寒倒是真没想到?严克会把尹琼的话当?真,想了想,说:“反正你也要去巡视铜山,我就当?去玩儿?了。” 严克说:“好,那我们去。” 之寒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严克道:“你说吧,我听着。” 之寒问:“你为?什么要让潘玉执掌北境军?那都是你父亲的旧部,论在军中威望,高雪霁更能服众。” 严克说:“高雪霁武艺高超,也有谋略,就是……太年轻。他会是帅才的,但不是现在,如今的他只是猛将,还需磨练出更加冷静的性子。潘玉他是老江湖了,北境现在军心不稳,需要他这样圆滑老成的人去平衡压制和周旋。” 之寒笑一下?,顿觉自己有些小心眼,“我还以为?你故意打压高雪霁,是为?了稳住潘玉的心。” 严克道:“也有这样的考虑。再者,北境的兵不好带,我所行之事有悖纲常,我不想高雪霁锋芒太露,真当?了替死鬼。所以,我才把潘玉顶上去。这是我的私心。” 之寒感慨:“你和高雪霁见面就怼,仿佛是一对幼稚鬼。其实一个甘愿为?你赴汤蹈火,一个么也在处处为?他暗中打算。止厌,你还是有个哥哥的。你们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真好啊。” 严克沉默一阵,“嗯”了一声,“其实,我很?满足了。”说完,他把之寒的脚放了,把她身子扳正,抱在怀里,“焐热了。睡吧。” 第?二日,潘玉与?高晴奔赴北境。 又过了几日,严克带着之寒去定?州城外的铜山。 铜山之上开着漫山遍野粉色的花。 之寒掐下?一朵,别在耳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严克盯喜雪白肌肤上的一抹淡粉色,心旌摇曳,魂不守舍道:“铜草花。我以前也得了一朵,供在宗祠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有此花的地方,地下?必然有铜矿。” 之寒笑道:“只要关于行军打仗的事你真是事事皆知啊。” 严克神晃一下?,“父亲教的。他还有好多的道理没教我。我追不上他们了。” 之寒笑着挽住严克的手?臂,把他拖向眼前香火鼎盛的寺庙,“颐浩寺到?了,陪我逛逛吧。” 扑鼻的酥油香飘来,举目轻烟缭绕,咏经声随风穿插在寺庙的每个角落,犹如一群蜜蜂在耳畔轻嗡。 一进主院,他们就看到?尹琼口中那比一层楼还高的香炉铜鼎。铜鼎被放在一棵三人抱的古银杏树下?,银杏叶比金子还耀眼,高大挺拔,直冲天?际,如一柄大伞遮着络绎不绝的香客。 之寒拉着严克去瞧铜鼎上的经文与?供养人名?姓,她一个一个字念,兴趣盎然。 严克有些后?悔,没让尹琼真的把二人的名?字刻在香上面。 银杏树下?支着一个签摊,摊主朝严克招呼:“客官,来抽一支签吧。心有祈愿,神佛也会回应的。” 严克问:“想去吗?” 之寒点?点?头,“去吧,来都来了。” 之寒拿起签筒,举到?额前,闭上眼睛,慢慢摇。风在她耳畔卷起零落的发丝,一片鹅黄杏叶坠到?她耳畔,签子“沙沙沙”响,掉出一支红头小签,她微笑着递给解签人,“解吧。” 解签人问:“夫人求了什么。” 之寒微笑,“你只管说好不好,是好签,我也只告诉他听。是个秘密。” 解签人看着签子,翻找签语的册子,“是上上之签呐……抽此签者……” 严克分神,问:“求了什么?” 之寒扬扬手?。 严克伏耳去听。 之寒小声道:“我求家风不朽,自有后?来人。” 解签人耳朵尖,一下?子听到?了,笑道:“夫人是求子呐。” 之寒连忙摇手?,“不是,不是,是另一个意思,他知道的。”说完,脸红红地望着严克,心想他不会也误会了吧? 严克浅笑,“那就祝你心想事成。求什么都好,你开心最重要。” 之寒讷讷,果然,逃进黄河也洗不清。 解签人把手?伸到?桌子底下?,“这个佛寺求子最灵验。你看这银杏树一模一样的后?院还有一棵,是夫妻树……” 之寒愣了一下?。 然后?,拉着严克往寺门?狂奔。 严克问:“怎么了?” 之寒道:“我不信尹琼的话,特意翻过松州县志,志里记载,寺里的确有两棵夫妻树,但妻树早就在五十年前枯死了,这里的银杏树不结果子!不结果子的树怎么可能求子灵验!这个佛寺有问题!” 之寒言毕。 “嗙”一声—— 香炉鼎瞬间炸开,漫天?碎铜块与?烟灰飞扬。 之寒眼前一黑,身上立刻感到?一重,人向后?摔倒,被严克压在了身下?。他沉得像块巨石,推也推不动。之寒咳嗽着要将他,“止厌,你没事吧?” 严克没有回应她,他的头枕在她脖子根,渐渐传来一股温热的触感,她一抹,满手?掌的鲜血。 “止厌!止厌!” 她的叫唤声响彻古刹。 第八十二章 “别怕, 再一会儿,一会儿我就……”严克的手胡乱摸,摸上她的脸颊, 手指湿漉漉的——皆是血, 他的手护住她的耳垂, “起来了。别又钩住你耳坠子。”言毕,他闷哼一声, 如道闪电般蹿起?来?, 手上的剑瞬间出刃, 转身,“嗙”一声,削断后方劈来的刀。 严克朝地上伸出一只手, 血从头发里呈直线淌下来?, 他的脸和脖子?被鲜血浸透,但看不出哪里受了伤, 他催促:“之寒, 快, 起?来?。” 之寒抓住严克的手,被他抡圆了揽到怀里, 两?人转了半个圈, 仍是他的背对着利刃。严克反手劈剑,“哐哐哐”三声,对方的兵刃又被削去。 香客和僧人尖叫着,四散而逃,空气中尽是爆裂铜鼎的碎屑, 雾蒙蒙一片,人影在其中穿插闪现, 很难辨清哪些是杀手,那些是寻常百姓。 那个笑眯眯的解签人手里拿着一张小弩,架在臂膀上,缩着脖子?隐在粉尘后面,伺机而动?,他说:“你这?小子?路数真怪,用刀的招式使剑。” 严克把之寒藏在身后,黑眸一寸寸扫视四周,回道:“能杀你,就是好招式。” 之寒顾不上周遭的杀戮,还在找严克出血的地方,仰头,似乎是脖子?上方靠近后脑勺的地方——那地方头发遮着,就是看不清伤口有?多深。 严克探虚实:“是李淮派你们来?的?” 之寒立刻道:“不是他。” 严克晃一晃神,没有?说话。 之寒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缓缓道:“朱砂、芒硝、硫磺……似乎还有?木炭。他们是炼丹的道士!” 解签人啧啧两?声,“美人,没想到你还是同道中人,跟着北境的狼崽子?有?什么意思,同我双——”他说得抑扬顿挫,吸引足了所有?人的注意,“嗖”一声,那弩箭竟是朝着他口中念叨的之寒射过去。 严克手腕一转,剑花闪成一个光圈,“嗙”一声把弩箭弹回去。那断箭插进解签人的肩膀,将?他往后压退半步。 严克抓住之寒的手,盯着对方,“老子?最讨厌有?人提及之寒的噩梦!”他缓慢旋转手腕,将?利剑抖得发出颤音,“五米道还是太平道?我不杀见不得光的老鼠。” 解签人把身子?隐到烟尘更深处,声音飘来?:“在下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大方梁帅唐周——特来?向君侯讨债。” 说话间,又有?两?名杀手与严克交手,被他一剑刺喉,一剑穿心,尸体闷声摔到地上。 “你很啰嗦!”严克平复下喘息,问,“何仇何怨?” 解签人冷笑道:“当日,君侯让人假扮我们太平道的人,在玉京城中留下满城的‘甲子?’留书,害得我们太平道被官府追杀了好些日子?!君侯好毒的计,行的是忤逆大罪,却?背着忠义之名,收买全天下的人心。你把自己摘得如此干净,却?害我们折损了万把个兄弟。我们不计前嫌,邀你同盟反暴/政,你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仍是一口拒绝。君侯,你说——我们太平道和你什么仇什么怨?” 严克道:“全是废话!怎得这?般多的废话!”他小声问之寒,“谢家小子?呐?平日里一直跟着你的,怎么这?个关键时候却?不现身?” 之寒心虚低头,只答:“谢嘉禾不在。” 其?实,是她想只两?个人出来?散心,才故意嘱咐谢忱不必跟着的。 严克说:“可?惜了。” 之寒心更慌了——难不成他的伤竟这?般重? 严克贯穿一身黑衣,根本看不出身上哪里在流血,只有?脖子?和脸上挂着扎人心的艳红。她就盯着那血发呆,然后从严克手里挣脱出来?,低头,找了一圈,抓起?一把死人的刀,对准前方。 严克本诧异,然后竟笑了,他猜到了她的心思,说:“真呆啊!我的意思,小谢不在,我就没有?留余地的胆子?,本想留一两?个活口,好好问问话的。现在,我可?不敢。”他转而看向解签人,“所以,你们坦然赴死吧!” “好大的口气!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严克剑尖不断点地,剑身铮鸣,寒光练练,渴温热的血喂饱它。他化作一道光冲出去,然后又猛地折回来?,诱出潜在后方伺机而动?的杀手,与之寒交身,一剑平抹那人的脖子?。血犹如泉涌,喷出三丈。严克挡着,没有?一丝沾到之寒的衣裙上。 之寒在侧,严克不敢离开太远,靠着虚虚实实的喂招,将?敌人诱出来?,斩于剑下。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尸体,只剩下解签人了。这?人阴险至极,知道严克的软处在哪里,他隐在暗处,不断用连弩偷袭之寒。严克像捉鬼一般追着他,心中记下他射箭的规律,然后趁着他换箭间隙,闪身跳到他头顶半尺高,双手持剑柄,直剑见他从头至脚穿个透。 严克似个血人,头发都被血结成一缕缕,靴子?踩着跪在地上的解签人的肩膀,把剑从他头顶拔出来?,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 之寒跑过去,蹲下去,问:“止厌,哪里疼?” 严克的头避开之寒的手,“别碰,这?些人的血脏死了。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就是肚子?饿,可?惜了,听说这?儿的斋饭不错,本来?还想带你尝尝的。” 之寒问:“回去给你煮粥喝?“ 严克挤出笑,“别煮核桃粥,我怕你……” ……又跑了。 “煎蛋吧,嫩嫩的溏心蛋。”之寒点头,把严克扶起?来?,一路上人们把他们当成瘟神一般躲。 到山脚下,他们被一群循声而来?的官兵拦下来?。 领头的官差横刀堵在两?人身前,“别走,同我回衙门,把乱斗的事情说清楚!” 严克的手臂搁在之寒肩上,半个身子?压下来?,将?她的上半身压得越来?越低。他摇摇晃晃,失血令他神思恍惚,他察觉到身侧人的不堪重负,强行把魂拉回来?,猛地起?身,黑眸沉沉盯着官差,“定州侯严克。如果我有?罪,你可?以带我走。” 一句话落地,众百姓围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拔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看清楚赶走鞑靼人的大英雄长得什么样子?。 他严克有?罪吗? 没有?。 严氏子?孙是落在百姓心里的土,筑起?万里长城,墙内,一方安定,墙外,尸横遍野。 君侯有?忠名而无?恶名,拥民心而无?恶行,这?是李淮最恨严克的地方——想弄死他,却?没有?合适的理由。兵士们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浴血的君侯离开。 二人回到落脚点。 谢忱与严怀意正在练剑,一见二人这?般样子?回来?,都围上来?。谢忱不说话,但从他的脸上——之寒看到了愧疚,他的额发在风中轻轻吹,最终遮去了他全部的情绪。 严怀意问:“四哥,四嫂,是哪路人马?” 严克道:“着了太平道的道!把尹琼那小子?找来?,我要扒了他的皮!” 谢忱转身疾行。 严怀意在他身后喊:“谢家哥哥!” 之寒道:“妹妹,去追追小谢,别让他下手太重!尹琼毕竟还有?用。你四哥交给我。” 严怀意点头,赶紧去追谢忱。 严克与之寒回到屋子?。 严克把外衫脱了。之寒接过来?,迎着光展开,发现那上面点点横横尽是透光处,他身上也必全是窟窿。她转身,严克已把中衣也都脱了,骨肉匀停的臂膀上密密麻麻嵌着黑黄的碎铜片。之寒寻了把剪刀,一点点把那些锋利无?比碎片拨出来?,想象这?些碎片刺进自己身体的情形——必然是很痛,还要留许多的疤。 疤痕——严克身上仅是疤痕,有?刀砍剑伤,有?利箭贯肩,有?军杖留痕,再加上暴雨梨花般的刺伤,可?谓没一寸好皮。这?些伤痕见证了他的血与泪,痛与恨,每一处都让之寒爱得发疯。 之寒的手小心翼翼探到他的后脑勺,她试图弄清楚他究竟伤得如何,却?又不敢落指去摸,问:“要给你上什么药?” 严克的手指伸进头发,摸了会儿伤口,道:“这?伤抹药没用,得缝针。你帮我找找针线。” 之寒取来?针线包,“我来??” 严克回:“不用,我自己来?。” 之寒坚持:“还是我方便些。” 严克苦笑道:“你的针线功夫我是见识过的,我还是自己动?手,放心些。” 之寒: 严克一手按伤口,一手给自己缝针,即使是反手,他一样很熟练,一看便是久战成精那种?老伤患。之寒是有?点心疼的。他一声也没有?吭,但她知道,他必然很疼。 严克缝伤口的间隙,她跪在椅子?上,燃起?小火炉煮粥。火炉里的炭噼啪作响,火焰蹿起?来?烧红她的脸颊,细白的手握着木勺搅啊搅,神情十分?专注,看来?是怕又煮煳了。 严克一边弄伤口,一边看她煮粥,只要分?了神,就没那么疼了。 之寒把雪白黏稠的粥舀到碗里,双指翘起?,把碗端过来?,问他:“要先喝粥,还是先沐浴?” 严克接过碗,顺手搁到一边,嘴角上钩,“我头上的伤不能沾水,多有?不便,你给我洗么?” 之寒切一声,低垂下头,目光躲闪,“只许那么一次。” 严克泡到水里。之寒站在他身后,用手抓着他的头发,小心提拎起?来?,另一只手用软布细细擦拭他的后背。血珠子?从细碎的伤口飘出来?,水色呈淡粉色。 之寒不放心地问:“不碍事吧?不然,擦一擦就好?” 严克抓住她的手,凝望她指甲上鲜艳的丹蔻,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的白——好白啊,好红啊。他突然抓着她的手往水底按,她被拉得弯下身,头发披到他肩上,滑到水里,黑丝如水藻一般荡漾开来?,缠住他的身体。她拼命挣脱手,琳琳的水声响起?,水花翻腾,泛起?白沫。 之寒红着脸,恼怒道:“你找打是不是?”她心里生气,却?还记挂着他脑袋上的伤,另一只手还不忘托着他的头发,她离他的肩膀只有?半寸之距,能够嗅到他身上的铁锈味与血味,就又记起?他的好,就顺服了些,直到他越来?越过分?,她实在受不住,把手奋力抽出来?,逃走了,“你自己洗吧,混蛋!疼死了,我都不看你!” 严克自顾自笑,淡定地洗干净身体,披上衣服,端起?碗,把粥当成水喝完,把之寒捞到榻上,抱好。 他休息了一阵,道:“太平道盯上我们了,我们需尽快出关。这?事怪我,我的确借他们做幌子?,从玉京城脱身,我以为到了松洲,就算到了自己的地面,不必再担心追杀这?种?事。” 之寒问:“你本来?想留那些人活口,是要问什么?” 严克顿了顿,说:“父兄虽身死,却?还在冥冥中护佑着我,他们的忠勇之名让我成了百姓口中的英雄。你知道,在李淮心里,他是认定我会反的,但他一时找不到我的错,不会违天下民心而贸然对我用兵。我呐——现在手上的兵马不多,北境的军心还未定下,不宜现在与李淮翻脸。我和他暂时都不会进一步,大家都在等对方犯错。这?些日子?,我需积蓄力量,整顿手上一切可?用之力,以应对日后的多面受敌的情况。” 之寒觉得严克说得玄乎,“我不明白。” 严克道:“我要太平道制炸药的方士,助我毁去一切通往定州的桥梁和栈道。我要稳住李淮,装出并无?南下的样子?,防止来?自玉京城的兵马袭击。先稳住后方,暂息战衅,安定边陲,鼓励耕织,广纳汉儒,等时机一到,以清君侧的名义取而代之。” 之寒琢磨着他的话,“所以,你要毁香炉的方子??” 严克“嗯”一声,“我曾在桃州见过捻军的炸丸,但它们威力太小,不足以毁去桥和道路。” 之寒睁开眼睛,空握拳头,在严克脑袋上一砸,“你这?额头顶到天上去了,怎么运气就这?般好?我少?年时别无?他长,就是炼丹这?一学上还算在行,我可?以帮你研究一下方子?,反正它们炸香炉的材料都在佛寺里飘着那。” 严克黑眸一闪,把之寒拥得更紧,嗅着满怀薄荷香。 他还是那句话——怎么他想要什么,这?个女人都能给他? 第八十三章 第二日, 之寒与严克一起回颐浩寺。谢忱的身影不断在犄角旮旯闪现,跟得特别紧。严怀意?也来了。闯祸的尹琼被早早捆了,跪在佛像前?, 头一冲一冲, 正在打瞌睡。 佛堂前?, 僧人拿着扫帚,“沙沙沙”将地上的黑灰扫成一堆。之寒蹲在地上, 抓一把灰, 摊在手心拨开, 放到鼻子前嗅一嗅,鼻子?瞬时一痒,赶紧用帕子?压住口鼻, 小猫打嚏, 扑了一脸灰。 严克默默笑,心想, 若是研究不出方子, 就当?来玩了。 严克抬头, 看着金黄银杏树上折膝而坐的小道士,喊:“走, 小谢, 我们去?虐虐人。” 靛蓝衣袍一翩,带下漫天飞舞的金叶。谢忱从严怀意?身边走过。她懵懵转身,目送。之寒捂着鼻子?,还在不停打喷嚏,一双清水眸子?盈盈有光, 盯着严怀意?,浅浅地笑。 严克和谢忱走进佛堂。 谢忱单脚跪地, 手抓在尹琼后背衣襟,将他提起来。 尹琼惊醒,拼命挣扎,撇头瞧见严克,才软下身来,颇有些撒娇的意?味:“君侯,原来是你,到底所为何事,绑了我一夜?” 严克抬眸,“你没告诉他?” 谢忱淡淡道:“直接上手,比较简单。” 严克把脚踩在尹琼肩膀上,将他身子?摇一摇,“把人吊起来。佛祖面前?,不能用刑,就挂着赎罪吧。” 谢忱快速从手腕上抽出绳子?,摔过房梁,双臂往下一拉。随着尹琼“啊”一声,人已经悬到房梁,双脚在空中乱踢,一个劲喊:“君侯,饶命啊!” 严克道:“小谢,把你的刀垫在尹琼脚下。” 谢忱望了一眼堂外的之寒,确定她无事,才默默取下刀,让尹琼的脚尖顶着刀。 人和刀呈一条直线,挣扎着摇晃,在以?为要掉的时候撑住,在以?为能撑住的时候又摇晃。严克折腾人的法子?向来刁钻——他就是要吊足尹琼的精神,又一点伤都不留。 严克说:“你好好顶着,掉了就剃度,再乱喊乱叫,扰佛祖清净,也去?做和尚!” 尹琼“呃”一声噎住,身体紧绷不敢松懈,挺得笔直。 严克问:“是你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太平道的?” 尹琼哭丧着脸,“我什么都没说啊。他们让我带话结盟,我就来了。我吩咐刻炉鼎,他们那个时候恰好在,大概被他们听去?了。他们为结盟而来,我不知道他们存着祸心,他们——”他抬头,盯着堂外破碎的铜炉,猜测眼下的情况,“要害君侯?” 严克脸一冷,黑眸沉沉,“你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炉底了?” 尹琼连连点头。 这个人荐了不结果实的银杏树来祈福。 这个人把他们的名字刻在铜炉底下,然后铜炉炸了。 这个人—— 罪孽深重,下辈子?和青菜馒头去?作?伴吧。 谢忱突然往外冲。 严克问:“去?哪?” 谢忱没有回话,走出去?,晃了一圈回来,脸色阴沉,“不见了。” 严克立刻意?识到之寒不在前?院,虽心里?明白?有妹妹在,大概只是逛到其他地方去?了,但昨日的事历历在目,他还是冲出去?和谢忱一起找。 之寒正在后院的池塘边洗手。严怀意?站在她身边,手中捏一片银杏叶子?,揉搓细杆子?让叶子?转起来,她鼓起嘴巴,把叶片吹起来,金黄的“小鱼”飞到天上,又落到池塘里?,被鱼鳞一般的水波带走。 之寒用帕子?仔细擦手,喊住路过的一个师父,“大师,可以?留我们在这里?吃斋饭吗?” 和尚行?了礼,“施主,午斋半个时辰后在那边放。”他用手指戳了戳更深处的院子?,微笑着离开了。 严怀意?问:“四嫂,你想吃斋饭呀?真巧,每月朔日,我们家大多跟着母亲吃素。” 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 之寒微笑着道:“是呐,很想尝尝看呐。” 严怀意?拉住之寒,把她拉离水边,问:“四嫂,方子?有眉目了吗?” 之寒用目光打量行?色匆匆的过往香客,“嗯,七七八八了,我回去?试试看吧。”她顿了顿,“妹妹,你看那院子?进进出出的人特别多,我们去?逛逛吧。” 严怀意?有些犹豫,“谢家哥哥不让我带你去?人多的地方。” 之寒若有所思笑,“你听他的,他听我的。还是我说了算。” 交谈间,两只“走失”的猫被抓住了。 严克与谢忱一左一右将二人夹在中间,神色皆是一松。 严怀意?说:“四哥,小谢哥哥,一会儿我们去?吃斋饭,四嫂都问过寺里?的师父了。” 严克看一眼之寒,嘴角上钩,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什么呐?” 之寒回答:“那个地方有些奇怪,来往的人特别多,每个人出来,都红光满面的。” 严克问:“去?逛逛?” 谢忱说:“我去?吧。” 之寒点头,“谢嘉禾,你和怀意?妹妹去?。我和止厌在这等你们。” 严克道:“快些回来,我等着吃斋饭。” 严怀意?和谢忱一前?一后走进那座院子?。 人一没影儿,之寒抱上严克的手臂,挤一挤他,问:“你看出来了吗,她有一点点——奇怪?” 严克道:“他一直有点怪。” 之寒:“嗯?”她眨眨眼睛,反应过来,“谁?谢嘉禾?” 严克笑问:“你不觉得他奇怪?” 之寒耸耸肩,“谢嘉禾喜欢我,如?果——你指的是这个。” 严克眼底笑意?越浓,却不说话。 之寒摇摇他的手臂,歪下头,问:“生气啦?” 严克缓缓道:“瞎子?都看得出来他的怪。但不生气。” 之寒挤鼻子?动嘴,“切”一声。 严克“哦”了一声,“原来是要我生气。是不是?” 之寒头枕在他肩膀上,握空拳想砸他头,想起他头上的伤,心软,就只是撸一下头发?,警告他:“你别皮痒。” 严克道:“那便生气吧,气吾妻青春年少……” 之寒很轻地砸一下,“正经点!” 严克道:“开始的时候有点气,现在倒是有些庆幸。” “为何?” “因为谢忱武艺高超,可以?为你拼命。只此?一条,我倒要谢他。” 之寒想一想,“我想放他离开。他不该困在我身边,他也有自己?的人生。” 严克笑道:“既然是自己?的人生,该让他自己?选。你说什么,他都会答应。你要放他走,他必然走,但这条路未必是他自愿走的。” 之寒沉默。 偏偏严克说得对。谢忱从来都是自由的,只不过,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要什么。 之寒抬头,看着那故作?高深的严克,倒是有些微微的不爽,她眯起眼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眼明心亮?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你,有一件事你必然不知道。” 严克道:“说出来,我们评一评理。” 之寒踮脚,覆在他耳朵根,小声说:“妹妹心悦谢嘉禾。 严克:…… 之寒一看他惊讶的样子?,就知他纵然心思缜密,也到底是男子?——浑然天成的呆,窥不破小女?儿心思。 她得意?地加了句:“我很肯定。” 谢忱和严怀意?并肩从院中走出来,严怀意?一直在说话,谢忱安静听着。 之寒松开严克。 严怀意?走过来,说:“里?边的人都神神秘秘的,还堵着我们不让进去?。多亏了小谢哥哥,让两个人误会彼此?偷荷包,推搡打起来,我们才钻进去?。小谢哥哥趁乱把里?边翻了个底朝天,里?边有好多看不懂的票子?和银子?。小谢哥哥他……” 严克说:“怀意?!四哥还有事,我和谢忱去?去?就来,你陪着之寒。” 严怀意?皱眉问:“不去?吃斋饭了?” 严克瞪着神色冷淡的谢忱,“事比较急,我们很快回来。” 之寒微笑着挽住严怀意?的手臂,“随他们去?,我们再逛逛。” 严克黑眸盯了谢忱一路,一直盯到回到佛堂,见到浑浑噩噩的尹琼,才回过神。他摇摇头,定定神,决定放一放刚才的事,先把尹琼料理了。 尹琼一见严克回来,早已精疲力竭的他哑着喉咙嘶吼起来:“君侯,饶了我吧。” 严克觉得差不多了,一心想吃斋饭,就干脆把自己?的本意?亮出来,“我现在有三件事要你办。第一件,你必须把商量好的兵器运到定州。第二件,兵器到定州,云群也得到。第三件,劳你去?太平道当?个钉子?,混两年,成个气候,我日后好用你。” 尹琼这样的人惯在三教九流里?混,小聪明误事,却也是得天独厚当?细作?的料。太平道这样鱼龙混杂,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混得风生水起。更何况,他已“背叛”定州侯,这个理由是块敲门砖。 尹琼不作?声,脸色惨白?,脚一软,障刀时隐掉到地上,他身子?晃来晃去?,只会喊那一句:“君侯,饶了我吧!” 严克冷冷道:“看来,你是想当?和尚!也好,你下半辈子?就青灯黄卷伴佛,给之寒好好祈福吧!” 谢忱捡起刀,抱在怀里?,“或者——直接杀了。” 尹琼鬼哭狼嚎:“我去?,我去?还不成吗?” 严克露出笑,“这佛寺后面的五尽藏院是做放利生意?的,也是你的产业吧?我想起第四件事,我向你借点钱,你手上有多少,我借多少,等天下太平再还你。” 尹琼心中叫苦连连,这哪里?是借,明明是抢!但他不敢说不,命在人家手里?,他只能一个劲点头。 暗线埋了,钱和兵器有了,他该去?陪之寒吃斋饭了。 四人坐在斋堂,他们给了布施,换了四碗杂豆饭和四小碟酱菜。 “小谢哥哥,你觉得这个饭硬不硬呀?” “小谢哥哥,把那碟腌黄瓜给我。” “小谢哥哥,再让他们打一碗饭吧。” “……” 严克的耳朵里?充满了“小谢哥哥”。 从头至尾,谢忱都沉默着,直到眼见着严怀意?拨进碗里?一根辣椒,他嗓音平静道:“别吃,那个辣。” 晚上,之寒给严克上药。 严克叹了一口气,“若真是小谢,也好。人品、性格、家世、相?貌都还过得去?。就是——有点怪。” 之寒笑道:“你倒是对谢嘉禾很放心。” 严克说:“我派人探过他的底。” 之寒:…… 之寒问:“你怎么不问我方子?的事,不怕我制不出来你要的东西?” 严克皱眉,微低头。 之寒眼皮跳一下,问:“弄疼你了?” “没有。”严克顿一顿,说,“我没办法劝你尽力,制那东西很危险,老实说,我有些后悔。” “我会小心的。”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手更稳些,“你今日派尹琼什么事?” 严克回答:“云群、钱、兵器还有太平道。” 之寒挑眉,“你好像很在意?太平道。他们会是一个威胁?” 严克道:“太平道在民?间活动已久,起先只是个默默无名的教派。中州战火不断,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捻军、太平道这样的组织。人本意?是挣命,却稀里?糊涂搅进群雄之争。这些年,太平道壮大得很快,眼看就要成为中州大患。中州顷刻间就要分崩离析,我不得不考虑得周全一些。” 之寒把药放下,凝眉问:“还疼吗?” 严克如?实道:“有一点。” 之寒将药瓶一件件收进盒子?。 严克盯着她,发?现她除了一对珊瑚珠子?耳坠在灯下微微摇曳,全身都很素,“我今天炸了尹琼一些银子?。给你挑些首饰吧。” 之寒微笑道:“不留着招兵买马?” 严克伸手,拨弄那颗珊瑚珠子?,忍不住,滑到她雪白?的颈,刮一下,再刮一下。 她歪头躲,恼道:“别弄,痒。” 严克问:“要不要?” 之寒抬头,红色珠子?在她耳畔晃啊晃,似摇在他心里?,他追问:“你心里?想要的,对不对?” 之寒把药箱收好,看他还在用渴望的眼神望她,心里?怀疑他说的是首饰么?她有些犯怂道:“两件,我一件首饰,妹妹一件首饰。钱要省着点花,不然以?后缺粮草,这个——”她拨拨耳坠子?,“也得赔进去?!” 他们依然抱着睡觉,盖一条被子?。 之寒突然睁开眼睛,踢一脚他的小腿肚,“你的孝还有多久?” 严克:??!! 之寒一字一顿道:“有孝在身,手就给我老实一点!” 严克手收回来,只敢一圈一圈缠她的头发?,良久,不死心问:“你——怎么忍得住?” 之寒哭笑不得。 如?果不是他身上带伤,她必然已经把他踹到地上去?了。 她警告他:“给老娘闭嘴!再动手动嘴,分房睡!” 第八十四章 到早上, 之寒还没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背紧紧贴着榻背,像是石炉里贴在?炉壁上的饼——又挤又热。不用问, 狗男人半夜有事没事就?往她身上贴, 她迷迷糊糊往后?缩, 最后?被顶在?角落。她一抬眼帘,吸了口凉气, 睁眼就是一双黑如桂圆的瞳仁盯着她。 之寒睨一眼床榻, 严克背后?那么大的空间足可以横躺一条胖头鱼! 严克懒懒散散道:“醒了啊, 你睡得?很好。” 言下之意,他睡得不好。 之寒瞧他眼窝两团青,“你没睡?”她用手指拨下蒙在?脸颊的被褥, 拉宽衣襟, 散一散身上的滚烫。严克就?盯着她松散衣襟里的雪白看,眼睛也不眨一下, 被她屈指弹一下额头, 总算收服他神思, “就?为?那事你睡不着?” 严克睫毛煽动一下,无辜地眨眨眼。 之寒笑?道:“逗你玩呐, 堂堂君侯不至于!你以?前打仗的时?候也这样, 每次都要……”她顿住,啧一下嘴,自知失言,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 以?前我做梦,梦到你总是忧心这, 操劳那,所以?睡不好,老是哄我给你揉太阳穴。” 严克黑眼珠子一转,“什?么时?候梦的?多久梦一次?最近梦到是什?么时?候?” 之寒随口说:“很久了,在?元京城,我记不清楚。你动一动,我要起来梳洗了。” 严克没有动,眼底溢出笑?意,“倒是没看出来……你那时?候就?梦见和我——睡觉。” 之寒坐起来,抽出枕头,压在?他脸上,“严止厌,滚出去!” 严克仍是一动不动,嗓音慢慢悠悠从枕头下飘出来,“之寒,你现在?不会被噩梦所困了吧?前几日,被那太平道的老鼠提起来,我恨得?牙痒痒,就?担心你会被噩梦惊扰。我盯了你两天,你睡得?很好,我才?放下心的。我说过不会让你再受噩梦困扰,我做到了吗?” 噩梦是什?么? 是上辈子光王的折磨和李淮的死…… 但噩梦亦是旧梦,除了那些她愿意遗忘的,她近来忆起来的都是些细碎平静的岁月。她和他向来如此——大多时?候,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 他承诺过的他在?努力。 这个人总是软的硬的、虚的实的、曲的直的混着来,一会儿令她恨得?牙痒痒,一会儿又说情话说得?她心痒痒,心潮起伏得?厉害,她微微喘息着,手上的软枕不敢松,生?怕被他捉到自己脸红耳热。 严克像讨糖吃的小孩,迫切想要回应,“我做的到了吗?做到了吗?” 之寒把贴脸的枕头甩走,手掌撑到他滚烫结实的胸膛,弯下身,把鼻尖对?着他鼻尖,把头错过去,唇在?他嘴边蹭一蹭,轻声?说:“做到了。”她又蹭一下,他抖一抖,“你去给你父母烧炷香,给你告个假。” 之寒笑?了一声?,未待他回应,就?把脸移开,跨过他身子,趿上鞋,自顾自洗漱,上妆。严克把手压在?脑后?,盯了之寒好一会儿,他眼皮耷拉下来,有些不甘心,挣扎了几次,还是沉沉睡去。 严克被人拍醒,他看到肩头被卷成细长的纸,正?是这纸拍醒的他,他看到之寒盈盈对?她笑?,用手指夹住纸,展开看,看一眼,惊讶叹:“这么快?” 之寒说:“金石都摸出来了,就?是比例和制法,这两样得?一次次试,你再等等吧。你派人把金石给我买来,我们出了城,寻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让我试方子。” 纸透光,除了面上的字,反面隐隐有墨痕,他翻过来,笑?了,那上面有支钗的样式,“要这个?” 之寒点头,“不许随便给我买,需得?找熟练匠人给我好好打,回定州再置办吧,慢工出细活,我只戴好的。” 严克起身,草草梳洗过,一边披衣一边往外走,朝着院中练武的属下吩咐:“照着这单子上的名?目数量采买,别弄丢这张纸,东西买回来,纸得?还我。” 严克回屋,问:“你吃早饭了吗?” 之寒下巴戳戳窗外,“你瞅瞅,都快中午了,我可不会饿着肚子干巴巴等你。” 严克“哦”一声?,从架子上取下剑,“我去练剑,等会儿陪你吃午饭。他们把东西买回来了,我们就?启程。” 院中风劲飒飒,将门出来的子弟每日都要练功。 世人都说唱戏的是台下十年功换台上一霎光。 但天下谁人不在?默默努力? 芸芸众生?,执笔的,执剑的,手指上下拨弄算盘的…… 将士们出生?入死,拼的并非是战场上一瞬间的血性,还有勤习苦练与无数个埋首兵书的夜…… 之寒打开窗户,手肘支在?窗棂上,撑头看严克练剑。 她喜欢看他用剑扫起地上的枯叶。 就?如他喜欢看她用笔勾画细细的眉。 派去买东西的下属回来,抱着一个包袱,神色严肃道:“家主,其?他东西都买到了,唯有硝石、硫磺这两种金石掌柜不肯卖,掌柜要我们去衙门登记,领了‘引”才?能卖给我们。” 之寒闻言一愣,她倒是确实没想到宫里炼丹用的金石在?宫外竟是难得?之物。想来也是,天王老子炼丹不必考虑材料易不易得?,只管下猛药。 严克收剑,走到属下跟前,用手掌按他肩膀,“傻小子,他不卖,你不会招呼兄弟去抢,反正?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出城了,谁还能挡住我们不成?” 属下眼中一亮,连连点头,“来来,都跟我走,咱们速战速决,抢了就?跑!”兄弟们都被他招呼走了,只留下严克一个人。 严克练剑练得?热,靠在?窗边吹风。两个人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沉默着,任时?光如水悄悄过。 严克突然问了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太坏了?买不到,就?派人去抢。以?前,我不会这么做。” 之寒用余光瞧瞧打一眼他,知他有心事,这个心事是什?么,她慢慢琢磨着,一时?捉摸不透,她就?把自己放在?他的境遇上,思他所思,感其?所感,想其?所想,然后?,她悟了,“止厌,你没有办法让全天下的人都认可你。” 严克歪头,微笑?道:“说说看。” 之寒说:“我们面临的是战争,不能救所有人。做君王和做将帅是很不一样的。你带兵打仗,只管听上峰命令,敌人就?是敌人,只管杀就?好。杀得?越多,百姓越张口称颂。但做君王不一样,是与非,恩与罪,从来做不到泾渭分明,有舍才?有得?:你只可能是绝大多数百姓口中的英雄,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你是为?了霸业,侵蚀他们利益、夺去他们生?命的罪人。” “之寒啊之寒……”严克反复念叨,仰头,笑?出声?,“你怎么就?如此……” 之寒干脆把心中所想全都掏出来:“你要毁去通往定州的桥梁、栈道,为?的是休养生?息,暂息战祸,但一些人——诸如行脚商、马贩子定然恨毒了你,一些在?关内外有亲的百姓也会怨怪你,他们会视你为?强权,宣扬你所行为?暴/政。”她顿一顿,松一口气,用手指戳一戳他臂膀,让他看她,“我只劝你一句话——你要屈居人下,就?甘心唯命是从,想要一朝在?天,就?大着胆子去做。成君者,手上怎会不沾无辜之人的血汗?你一点都不坏,相反,犹豫得?令人觉得?可爱。” 严克还在?念她的名?字,“之寒啊之寒,你才?可爱。” 之寒问他:“心里还难受吗?” 严克笑?道:“好一点。我这样说,你会生?气吗?” 之寒回以?微笑?,“不会的。这才?说明你没有对?我说谎。人面对?如此重要的心事,哪是别人劝一劝就?想开了的。你不会的,我说了,正?是你的犹豫,让我看到你的好。”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臂。 之寒会意,瞪他一眼,“不用,我自己走出来。” “哪里需要这般麻烦。”说着,他就?直接把之寒从窗里抱到院子。 他们一起用了午饭,饭后?,卷铺盖走人。 上次出关,他们走的是格聂神山,但如今刚开春,雪山上的冰雪还未消融,他们选择另一条大道走,而这一路上所有的道路桥梁,严克都记在?心里,盘算着哪些需要炸毁,哪些可以?借助天险派兵把守便可。 一路上,之寒都在?鼓捣她的小炉子。 严怀意偶尔会钻进马车里歇中觉,马车里的丹砂味越来越重,某一次熏得?她难以?入睡,就?抱膝看之寒用扇子扇小炉子的火,“四嫂,你怎么会精通制火药?” 之寒用扇子点鼻子,忍不住咳嗽几声?,“我父皇痴道,炼丹喜下猛药,伏火太过,炸过三次炉鼎,十数名?宫人因此丧命。火药是道士炼丹失败的产物。各家道士用的方子不一样,威力也不一样。你四哥要的可是能炸石头的厉害家伙,我这几年道行,看起来不太够用。” 严怀意朝之寒伸手。 之寒会意,把扇子塞进严怀意手里,“谢谢妹妹。” 严怀意一边扇风,一边问:“准备什?么时?候试试?” 之寒把头凑到车窗边吹风,“现在?就?可以?,但我怕让你哥失望,再容我想想,稳妥些。” 没一会儿,那手掌一般大小的炉鼎开始剧烈颤,炉盖“噼里啪啦”响,不断往外冒烟。严怀意将它抱到怀里,皱眉问:“四嫂,怎么回事?” 之寒脸色一变,“要炸了,快丢出去!” 严怀意一脚踹开车门,众人被这一脚吸引来目光。严怀意左右一望,把炉往右边的天空上丢。 “轰隆”一声?—— 炉鼎在?严克头顶炸裂,红的黄的白的粉扑飞出来,从头至尾罩住严克。 严克挺住马,低着头,被各种颜色的金石压着,仿佛压得?它抬不起头。 之寒先是一愣,然后?捂嘴笑?。 谢忱骑马从左边绕到严克身边,“无碍?” 严克不回答。 严怀意喊一声?:“四哥,你无碍吧?” 之寒连连道:“无碍的,他就?是心疼了些。是不是,止厌?” 良久,严克“嗯”了一声?。 严怀意笑?道:“心疼什?么?四嫂的火药不是成了吗?” 之寒的火药成了,它们被第一次堆在?石桥上。 夜里,天上没有月亮,桥那头很暗,众人站在?桥的另一头,没被允许举火把。 严克的手臂垂在?两侧,手中抓住弓箭,盯着漆黑一片的桥头,一动不动。 远处是一座小城,万家灯火传来尘世的喧嚣。 在?他人眼里,眼前的小桥只是一座身处无名?之地的无名?之桥,但在?严克眼中,这是一个艰难的开始——只要射出这一箭,他就?没有回头路,迈出之寒口中那少数人为?之唾弃的一步。 长夜漫漫,前路为?何?,是深渊,抑或桃源? 所有人等着家主的决定。 天意般,有赶路人提着灯笼路过,看出了严克他们要做什?么,扑上来,大喊:“你们要做什?么?炸了桥,我们怎么过路?” 严克的身子震了震,压低嗓音吩咐:“帮他灭灯。” 手下按住那人,抢过灯笼,吹灭,“别乱动!安静些!” 过路人喊:“你们是强盗吗?” 那人挣扎,辱骂,以?一个有血有肉人的呐喊震颤严克的心。 当大雪压下来,雪片会落在?每一个人的肩头。 面对?质问,严克再次沉默。 心里知道所行违背民心,与亲耳听到被人喊“强盗”——又是另一分心境。 之寒缓缓走上去,“记得?吗?那夜在?玉京城,你奔赴淮北参军,你想不辞而别,我想默默相送,结果我失手打了灯,你一箭射过来,将我钉在?城墙之上。那枚火箭好亮,我现在?都记得?那耀眼的火光,一下子让我看见你,让你看见我。” 严克无措地喊了一声?:“之寒。” 之寒仰望他,“你既教我射箭,就?别白费那些功夫。你我共执此弓,让我再见一见那夜的火光,驱走这黑暗。” 严克环着之寒,双手交握,他燃起火箭,矢在?弦上,二人的气息合一。 之寒的眼睛里盯着那团火,在?她琥珀色的瞳孔里烧起来,“不管前路为?何?,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好。”一个字吐出来,箭也射了出去,在?天空划出一个微弧。 过路人在?哀嚎:“畜生?!畜生?!” 桥炸了,在?众人眼前化?为?齑粉,在?漫天火光中,少年君侯与其?妻肩并肩立着,十指交握,化?作两团火影。 他和她——皆是执火人。 烧吧,中州。 第八十五章 越接近定州城, 队伍的气氛越沉闷,他们路过大小城镇,总有?些?声音钻进耳朵里?, 诉说定州君侯的霸道无状。 这群少年子弟入世之时都是无暇之璧。他们是奔着百姓心中的英雄去的, 前路艰险且长, 走下去,尘世的灰会?不?会?沾染青衫?炸了一路的桥和道, 人心里?大大小小的雷也炸起?来?。 一行人在马邑外茶寮里歇脚, 定州城近在眼前。 时?值新年?, 掌柜给每桌客人送了一盘春饼和瓜子。其中有个客人是个说书人,油浸浸的春饼下肚,抹一把嘴, 在掌柜与小二的撺掇下, 开?始说《封神演义三妖祸君》的故事。 之寒嗑瓜子,撇头听得津津有?味。 小二手里?揣着一挂鞭炮, 被一个客人拉住手臂, “小哥, 这东西什?么时?候放?我们哥几个常年?漂泊在外,有?节也不?能过, 今日撞上了, 你放一个,我们讨个吉利,听个响。” 另一个人哼了一声,“这半个月,你响还没听够?” 先?头那?个客人愣一下, “你说定州侯炸桥毁栈的事啊,这是两回事, 那?个又不?吉利!平白无故炸路,害我们要绕远路,白白多走了几十里?路。” 那?人说得很大声,说书人停下口,茶寮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在他身上,一时?间鸦雀无声。 掌柜提着水吊挤到?那?人身边,给他倒热水,“客官,这事——可不?管乱说。这碗茶我不?收你钱。大家讨个吉利,平平安安才是好。” 对座那?人“呸”了一声,“怎么,他做得,我们说不?得?要是所?行光明正大,还怕人说吗?”他看?向说书人,“你也别说妲己祸商了,眼前不?是有?现成的故事,定州侯与兄嫂苟|合,被那?个妖女迷得——” 之寒的手去拉严克的袖子,没拉住人。严怀意也站起?来?,她?又去扯妹妹袖子,还是扑了个空。她?抬头望一眼谢忱。 谢忱问:“主子,要去吗?” 之寒道:“坐着!” 谢忱低下头,把刀抱得紧一些?。 严克手抓住剑柄,黑眸盯着两人,拇指顶开?剑鞘,又落下,另一只手握紧拳头。手下们反应过来?,剑“刷刷刷”出鞘,将两个人围起?来?。 掌柜和小二纷纷喊:“客官,手下留情!手下留情!新年?新气象,和气生财嘛!” 两个客人站起?来?,手里?抓着刀,“怎么,想挑事?还是干脆打劫?” 严克道:“你说事实,我不?管,把无凭无据的事扯到?女人头上,不?能忍。” 严怀意道:“四哥,让我教训他们!”她?走过去,才发现桌边还躺着个人,那?人横在长凳上,被桌子挡着,从他们那?个方向看?过来?,看?不?见这个人。 那?少年?一只手臂垫在脖子下面,折着膝盖,正在咬一朵麦穗,细杆子慢慢打转,目光炯炯,突然吐掉麦穗,道:“有?理,道歉!” 刚才那?两个人立刻抱拳,“得罪了。” 严克侧过身,把之寒的身子露出来?,“再说一遍。” 两个人不?作声。 少年?道:“说!” 两人这才又高声说:“得罪!” 严克走回之寒身边,众人重新散开?。 掌柜与小二穿插忙碌,上嘴唇不?断碰下嘴唇,一番打诨,端茶递水,终于让气氛轻松起?来?。 之寒笑着对那?个说书人道:“先?生,在君侯所?统之地说君侯的功勋,这叫识时?务。别揪着风花雪月那?些?事,说男子守万里?江河,这叫说上品。你讲君侯夺定州,免百姓受灌城之祸,我想在场的人都会?爱听。” 说书人深吸一口气,决心赌一把:“你给钱吗?” 少年?坐起?来?,他一身粗布麻衣,身上带着什?么东西,“沙沙”一声响后,归于沉寂,“我听,给钱!” 刀客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塞给说书人。 说书人笑眯眯收了银子,开?始绘声绘色讲定州侯怎么收复失地。 之寒与少年?交视。 少年?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视之寒,那?目光中不?带丝毫欲望,像是在看?一件物什?,逐字道:“观音面……四哥……剑……”他转向严克,“君侯,你好。” 在场的客都是一惊,掌柜、小二、说书人都匍匐在地上磕头,喊着:“君侯饶命。” 之寒捉到?严克眼神里?一霎的失神。 失落什?么? 自然是百姓惧他,胜过信他。 之寒对那?些?人说:“起?来?,君侯又不?是夜叉,是一方城隍,不?杀人,护人的。” 严克盯着少年?。 这个少年?仅凭寥寥几句话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他不?过十五六岁,身上的衣服单薄朴素,还不?如跟着的刀客穿得好——他们尚穿着皮袄,手中的刀鞘也是精雕。刀客们年?长少年?许多,却对他言听计从,刻意回避对他的称呼。 看?来?——是个有?心人。 严克问:“小哥如何称呼?” 少年?走过来?,身上那?“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跨一步,响一次。 算盘? 严克猜。 少年?与严克擦肩而过,只丢下二字:“回见。” 刀客们冷冷扫一眼严克,亦走开?了。 严克自顾笑,问谢忱:“小谢,你兄弟?” 谢忱:“……” 之寒望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感慨:“真是惜字如金啊,比谢嘉禾话还少。” 谢忱“蹭”地站起?来?,想找什?么话说,却又憋不?出一个字。 严怀意道:“有?些?人就是一字千金嘛。” 严克:呵呵。 之寒“嗳”一声,眨眨眼,“有?时?候不?说话比说话好。”她?用手指戳戳说书人,“你看?他们,恨不?得从一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个道理告诉我们什?么?想要不?惹祸上身,就不?要在别人背后说别人坏话!” 说书人身子低一寸。 之寒嗓音清泠泠:“你以后,只准说君侯的好,知道了吗?” 说书人连连说“是”,不?忘补一句:“连带着夫人的好一块儿说。” 一行人离开?马邑,才发现他们和少年?与刀客同?路。到?定州城外的时?候城门已关,严克派人去叩门,结果守城的兵士呵斥众人,让他们等明日辰时?启门。 一城之主被关在城门外。 严克神色如常,也不?与守城将士纠缠,让手下捡柴火燃篝火。 刀客与少年?坐在一旁,其中喜欢夹枪带棒的那?一个出言讽刺:“君侯,你这手底下的人可不?太听话。别光顾着放炮,也练练手上的兵。” 严克道:“入夜不?放行,是我定的规矩。进了城,我该赏的赏,该提拔的提拔,多谢提醒。” “嗳,我说,你——”刀客被同?伴抱住,两人往后退。 “你少说几句,别忘了咱们是来?干什?么的。” 严克问:“是啊,我也想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少年?咬着狗尾巴草,盯了严克一会?儿,“进城,再说。” 刀客一给少年?递水囊,“少东家,喝水。” 刀客二抚额,连连摇头,“提醒你多少次了,我们在外面不?能叫少东家,你这样一叫,谁都知道我们是生意人。我们带着那?么多票在身上,所?谓财不?外露……” 少东家拔下狗尾巴草,“大,二,闭嘴。” 严克隐隐猜到?他们的身份,道:“看?起?来?,你们是冲着我严克来?的。我倒是觉得,夜长无事,我人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开?门见山。” 少东家皱眉,“约定在城内。” 严克笑道:“重要的是你和我,地点重要吗?我觉得不?重要。” “有?,契约。”少东家坚持。 刀客二劝他:“少东家,我们已经耽搁好多时?日了,夫人临盆在即,你也想早日见到?孩子吧?” 少东家低头想一想,终是把细长的手指伸进衣襟,夹出手掌大小的纯金算盘,上下一摇,盘珠子“沙沙”作响,云淡风轻道:“可以,加钱。” 之寒笑出声。 可惜手上没有?瓜子嗑。 这少东家可不?比那?马邑茶寮里?的说书人有?趣? 严克问:“松州府云群派你来?的吧?” 少东家道:“林峥。” 严克道:“我请的不?是你,劳你回去,把真佛给我请来?。” 林峥说:“没空,生孩子。” 刀客一也忍不?住林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少东家是云大掌柜的内弟。云大掌柜的夫人临产,脱不?开?身。生意上的事少东家一样说了算。” 刀客二言:“少东家不?喜欢说话。他的规矩——一寸光阴一寸金,说一炷香,得付一两金。” 林峥问:“成?” 之寒插嘴:“我们谈的是生意吗?我不?觉得。止厌,你说呐?” 严克道:“我信中已明说,是求云大掌柜帮忙,并不?是生意上的事。” 林峥淡淡说:“明抢。” 刀客一嚷嚷:“你就直说你想空手套白狼。尹琼的事我们都知道,把人家的生意全都攥在手里?,人还给整不?见了,你要不?要脸!” 刀客二又抱住他兄弟,“和气生财嘛!” 严克干脆说:“我不?要尹琼的钱,我要人。” “等!”林峥把金算盘放在膝盖上,从怀中取出香和火折子,点燃香,插在地上,拔下一个盘珠,抬头,打个响指,“开?始。” 严克真觉得自己近来?脾气变好了,否则见到?这样的怪人早就怼上去了! 林峥说:“人……人比金子值钱。” 这是自见面以来?,林峥说的第一句整话。 严克道:“耕地、养蚕、织布、制盐、冶金、治水、种茶,我要精于此六术的人才,多多益善。” 林峥闻言愣一愣,嘴角挂起?微微的笑,“读书人。” 刀客一与刀客二相视而笑,毒舌刀客道:“君侯,你读书读傻了吧?这鬼地方产盐?这鬼天气养蚕?这鬼地势种茶?异想天开?!” 刀客二赔笑:“委婉些?!软和些?!” 被他们说中了,是书里?现学来?的——纸上谈兵罢了。 严克耸耸肩,神色自若。 养田兴业这类事他的确不?在行,被人当场戳破,也只觉事实罢了,他知道自己不?懂这些?,他逼尹琼来?定州的目的不?就是想夺人用人嘛! 林峥的手指拨下一粒算珠,“修堰,倒可,其余,再看?。”他突然抹掉先?前的珠子,屈指噼里?啪啦打起?来?,那?金珠子似兵,有?千军万马在他指下奔腾。 噼啪—— 噼啪—— 这每一弹皆跳在严克神经上——那?都是真金白银在他眼前跳舞。冬日里?,他蒸出一背汗。 林峥抬起?头,严肃道:“至少,三百万金。” 严克右眼皮跳——看?来?是要破财了,问题是他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林峥嗅到?一股穷酸味,干脆把算盘一抹,抬起?头,一本正经问:“打折?” 严克嘴角抽一下,不?想点头,觉得是个陷阱。 林峥指着之寒,“一口价,她?,来?换。” 严克黑眸沉沉,站起?来?,大声道:“来?啊,把人给捆了!” 文人的面子,武将的胆魄—— 他统统都有?。 唯有?一点。 老婆奴的气性——老子就是改不?掉! 第八十六章 双方全都亮出兵器, 刀剑交叉架着,眼神交汇,却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商贾之流的精明?。 当兵之人的谨慎。 有些许虚张声势的意味在势均力敌之间。 林峥愣一下, 用眼锋喝退刀客, “误会!”那把金算盘在他手指间如浪一般转, 盯着严克,说, “要方子!” 之寒站起来, 笑眯眯问:“你想要我的方子?那我们可有得谈了。我觉得你不仅要给人, 还得补我们点金子。” 林峥回答:“好说,进城。” 严克沉着脸,转过身?, 手掌攀着之寒的臂膀, 低垂目光,朝她摇了摇头。 之寒蹙眉, 轻声问:“为什?么?” 严克道:“回家说。” 严克回身?, 用身?躯遮住之寒, 对?林峥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看来我们有得扯皮,还是?明?早进城详谈吧。” 林峥把算盘塞进衣襟, 看一眼地上燃尽的香, 叉出两指,“二?两金,挂账!” 之寒与严怀意挤在马车里过了一夜。 第二?日辰时?,城门大开,前来巡查的守将在城楼上遥遥一望, 隐约觉得底下马上的男人似定州侯,他把脖子伸出去, 仔细打量一番,眼神突变,连滚带爬从城楼上跑下来,操着鞑靼口音的中州语,大声道:“君侯!窝手下都是?瞎仔……” 严克的身?子在马上颠,看也?不?看他,嘴角挂着淡笑,道:你训兵训得不?错,我给你升官。” 守城将士“嗯?”一声,抬起头,呆愣愣眨眼,盯着严克骑马远去的背影,拼命扬手,“君侯,欧叫王奔,记住咯!” “啊!记住了!卷好铺盖,等我命令吧!”严克头也?不?回,一样大大咧咧朝身?后扬手。 守门大将王奔抓抓后脑勺,心想,卷好铺盖是?什?么意思,他中州的姥姥没说啊…… 严克与林峥一边用饭一边谈事。 之寒安排好严怀意的住处,回到从前住过的屋子。 一进屋,她就被浑身?挂满糖霜的丹橘举起来,连着下上颠三颠,放到地上,抱住,一个劲蹭脸,喊:“夫人,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她抽哒哒道,“我以为……我要被辞工了,吓死我了!” 丹橘还是?一如既往的实诚。 之寒喜欢。 之寒环顾四周,屋子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一尘不?染。她的目光每扫过一个地方,就思考应该在这里添置些什?么东西。她有飞鸟着地的踏实感,敢去规划未来的人生了。她脑子里回想起严克那句“回家说”,每想一次,心里就暖一次。她有家了,有了即使在最苦难的时?候也?能彼此依靠彼此牵挂的亲人。宫里有那么多的殿宇,那么多的人,从未给她家的感觉。她像种子一样,落根了。 之寒忍不?住鼻子酸,落下泪来,她不?惯哭,哭了也?不?出声,倒是?把眼睛越憋越红。 丹橘手掌向上,用手接着泪,“夫人,你为什?么哭呀?哭得真好看,像珍珠珠子,我给你接着。” 之寒伸手。 丹橘立刻递上手帕——棉布质地,洗得满是?皂角香。 之寒用清香的手绢擦眼角,手臂传来被轻压的触感,有人横臂将她揽在怀里,严克的气息压来,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声问:“为什?么哭?” 丹橘低头要逃出去,被之寒扯住袖子,嗔怪道:“丹橘,青天白日的你出去干什?么?不?许偷懒哦。” 丹橘耳朵根子红透了,不?安地瞥一眼严克,低头“哦”一声,坐回桌子边,拿起啃了一半的柿饼,埋头闷吃。 之寒也?不?转身?,问:“这么快就把事情谈妥了?” 严克刀:“你先说,为什?么哭?” 之寒哪会直白告诉他,她是?被感动的,看不?得他沾沾自喜,便开始胡扯:“君侯大人,是?你把我穷哭了。” 严克极黑的眸子闪一闪,苦笑道:“仔细想一想,好像是?如此。委屈咱们之寒了。” 之寒抿嘴笑,“所以,林峥肯帮你吗?” 严克把之寒身?子扳正,“我现在才知道,和商贾谈生意比上阵杀敌还难。林峥那小子太精了,都精出鬼了!只能拖着他。人反正已?经到定州城了,不?点头,他就别想离开。” 之寒眨眨眼,“他要我的方子,你为何不?与他交换。”她刻意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一些,“你说回家说的。”说完,脸蛋红扑扑,才又敢再次直视他的眼睛,“如果?你怕方子落到其他人手里,对?你用兵不?利,尽可以让林峥立个契约,让他对?方子严加保密,必要你首肯,才能告知他人。他看起来很重规矩,把条目列清楚,反悔了,讹他一笔巨款也?好。” “忘了吧。”严克沉沉道。 之寒不?解,“什?么?” 严克说:“忘了那个方子,把他们从脑袋里清空出去!”他屈指轻弹她眉心,仿佛他一弹指,就能驱走所有的厄运。 之寒又问了句:“为什?么?” “我后悔了,让你研究那方子。就该抓一两个太平道的道士,绑起来,用尽手段,逼他们炸桥毁栈。那方子是?个祸根,你牵扯进去,全中州有多少人会想尽办法得到方子——得到你?”他用手按住她臂膀,想让她安心,“林峥那小子是?第一个。他姑且算是?个君子,懂规矩,敢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讲。背地里,会有许多人动歪心思,行不?齿之事。我要让林峥变成?最后一个敢动这心思的人!” 所以,他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是?——她。 要不?是?有丹橘在,之寒该吻严克了,她仰望他,“别担心,平平安安的之寒,真真正正的君侯,都是?你的了。火药再烈,能炸得了城墙和桥梁,炸不?破我的胆。我不?怕,你也?不?要怕。” 严克怕,但这份怕不?能付诸于口,成?为压在之寒心间的一块石。他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他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置,只是?过来看一眼,看到她哭,就停留住了脚步,到头来却还是?未能问出她为何哭,他微笑着摇摇头,在她额上快速落下一吻,“晚上陪你吃饭。” 严克离开。 之寒转头,看到向来喜欢仰头笑嘻嘻看人的丹橘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她神采奕奕的大眼睛,她把咬了一半柿饼放到盘子里,缓缓推开盘子。 之寒想,丹橘从来没有心事,是?刚才他们太过亲密,吓到她了? 之寒喊一声:“丹橘。” 丹橘还是?低着头,讷讷问:“夫人,那些把屋子砸塌的东西不?是?从天上来的吗?” 之寒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 丹橘站起来,抬起脸,仍是?挂着旭阳般的笑,恢复成?往日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之寒多心,她问:“夫人,你吩咐我做些事吧,我闲了好久了,手都没劲了。” 之寒想了想,“先沐浴吧,赶了那么久的路,我身?上都是?灰。” 丹橘点头,快步出去备水。 傍晚,严克陪之寒吃晚饭,吃完,又匆匆离开,嘱咐她:“别等我了,人排着队等见我,本?子堆成?山看不?完,怕是?要熬好几日夜。” 丹橘眼见着君侯匆匆来,又匆匆去,对?之寒说:“夫人,你这澡白洗了。” 之寒正在喝茶,闻言,呛了一口茶水,咳嗽得眼泪哗哗,哭笑不?得,“丹橘,我们没那么……”她想不?到词来形容,想来三日三夜在丹橘单纯的人生中落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巨大阴影——他们无异于禽兽,她甩甩头,自顾自说,“算了,越描越黑。” 之寒美美睡了一觉。她又恢复到那种无所事事等吃饭的贵女状态,慢吞吞洗漱,上妆,穿戴,反正多的是?时?辰消磨。 午饭前,之寒带着丹橘在府内瞎逛,她们看到一棵柿子树,树叶凋零,为数不?多的橘色果?子蔫着挂在枝头,像一盏盏小灯笼。 丹橘说:“夫人,我们瞧瞧柿子树吧。” 之寒说:“好。”她左右一打量,瞧见一个石凳子,走过去,坐下。 丹橘就蹲在柿子树下,双手撑着头,仰望柿子树,她的两条麻花辫又黑又亮,眼睛晶晶发亮,说:“夫人,果?子真鲜亮。” 过了一会儿,两只灰雀飞到柿子树间,展翅嬉戏,它们用喙啄柿子果?,小身?子争来争去,之寒瞧着十分有趣。 丹橘站起来,双脚高?跳,袖子不?断往上甩,试图驱赶灰雀,“走来!走开!别糟蹋吃食!”树太高?,小姑娘太矮,两只灰雀根本?不?搭理她。 丹橘低头,找来一块石头,正想砸灰雀。 沙沙—— 沙沙—— 响起算盘响。 那算盘响驱走了灰雀。 林峥与严克并肩从柿子树下穿过。 丹橘低头,喊一声:“君侯。” 林峥站定在丹橘身?前,淡淡道:“生灵,不?可杀。” 丹橘仰头,呆呆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的瞳孔迅速撑开,然后扑向林峥,将这个纤薄少年扑到了地上,两人一倒地,她就用手去够落下来砸得稀巴烂的柿子,大声道,“可惜了!怎么就没接住!” 林峥瞪大双眼,金算盘也?掉到地上,“你——” 波咦唧—— “你……”字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他被无情踩脸。 丹橘的膝盖碾着林峥的胸膛而过,一次次将林峥僵硬的身?体压下去,他的脸也?受到百般蹂躏,手朝天伸直,最终,手掌落下,一动不?动。 丹橘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惋惜那只烂柿子。,旁边的贵公子和金算盘分不?走她一星半点的注意。 林峥爬起来,默默捡起金算盘,低下头,对?丹橘说:“姑……姑娘……我……我……和………你………什?么……仇……仇………什?么………怨,你………你……要………这么……对?……我?” 丹橘抬头,眨一眨杏仁大眼,盯着这个衣着朴素的少年,怀疑他这样的说话是?出于某种她所不?知道的礼仪,想一想,学着他咬舌:“对?……对?……不?起……下……人,你说什?么,我实在听不?懂。” 谁能想到天底下第一贵公子——松江府大商贾云群的小舅子,他不?是?惜字如金,不?是?装酷装深沉,而是?——十足十的是?个小结巴罢了。 第八十七章 之寒朝丹橘招招手, “丹……丹……橘,这位是君侯的贵客林峥公子,打个招呼吧。” 丹橘站起来, 手掌反复擦衣衫, 捏拳头摆在腰上, 笨拙地福身,脆生生喊一声?:“林公子。”转头, 逃到之寒身边, 用余光瞟林峥, 小声?问,“夫人,我是不是闯祸了?” 之寒笑着摇摇头, “怎么会, 一派自然,瞧着可爱。” 丹橘大声道:“他穿得那么差, 我还以为是?个下人。” 之寒解释:“锦衣夜行——” 丹橘摇头。 之寒想?一想?, “财不外漏——” 丹橘仍是?摇头。 之寒无奈道:“装!” 丹橘掷地有声?抑扬顿挫“哦”一声?。 林峥身子怔住, 低下头,用细长的手指把算盘戳进衣襟, 眼帘上打又垂下, 谁也不看,草草留下两字“回聊”,转身逃离。 严克走到之寒身前,背手,仰头长吁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次忘了收我金子。我要是?越来越穷, 某人眼泪珠子要流成河了。” 之寒转头,用手弹弹耳垂下的珊瑚珠子,眉眼弯弯,眼神里?尽是?——你瞧瞧,迟早都得赔进去?。 严克一霎失神。 冬日里?阳光明艳。 那粒血红散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在她侧脸而折起的雪白棱角上晃啊晃。 他?人有些飘。 之寒出声?:“止厌,陪我用膳吧。” 严克本来还有许多事忙,是?先点头,魂儿后才反应过来,没胆子反悔,只得吩咐丹橘去?把他?书房案上的公文统统抱到之寒屋子里?。 严克听着薄瓷勺子不断撞上瓷碗的清脆声?响,时不时瞟一眼,看那人心无旁骛吃饭,珊瑚耳坠子在耳畔晃来晃去?,自己只能?心不在焉地处理公事。 之寒用筷子拆好清蒸鱼,把一块块吸满葱汁的雪白鱼片归置到小盘子里?,刚想?夹起一块,被丹橘连盘子端走,筷子在空中上下一打,她皱眉问:“丹橘,你做什么?” 丹橘身子顿住,茫然眨眼,问:“不是?给君侯准备的吗?” 之寒手支着头,看向严克,笑?眯眯问:“你要吃吗?” 严克把正在看的本子压到案上,用手指轻轻地敲着,笑?道:“不敢。” 之寒对丹橘说:“你看,君侯不需要我的贤淑。拿来。” 丹橘把盘子放下,自顾自说:“以前,我家鱼肚子只能?是?爹爹和弟弟吃,我吃鱼尾,娘亲吃鱼头。那时候真开?心啊。” 之寒细嚼慢咽,把一盘鱼肉尽数吃完,幽幽道:“你和他?都是?父母之爱子。我父亲只管喂我吃丹,母亲又嫁人了。能?分一条鱼吃,实是?件幸事。” 严克正欲开?口。 之寒望他?,“还好,我不贪心,守着现在有的就好。” 严克放心了。 丹橘问:“夫人,你和我说过你有个弟弟——喜欢吃红烧鱼那个。他?怎么样了?你怎么不把他?接来定州城,一家人团团圆圆。” 严克黑眸沉沉,盯着之寒。他?想?好了,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愿意配合她。 “死?了。”之寒直接丢出两个字。 严克一愣。 丹橘一惊,追问:“怎么死?的?” 之寒回答:“蠢死?的。” 即使单纯如丹橘也隐隐察觉这话里?的讽刺意味,知道是?个不可触碰的话题,也就不接话了。 严克默默拿起一个本子,才看了一眼,就皱眉。 之寒捉到他?这异常的表情,问:“怎么了?” 严克道:“太后育女。” 之寒撇头蹙眉,叹了口气,“真可怜。她一定很失望。止厌,你替我打只长命锁,以你的名义送到宫里?。但?愿——她对这个女儿上心些。” 严克“嗯”一声?,又取来下一个本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绷着脸看完,直接把本子插到最下面。 之寒摊开?手心,“拿来。” 严克的指尖死?死?压着本子,“这次不行。” 之寒双手撑在案上,爬过来,直接用手把本子抽出来,她另一只手支在桌角,桌案瞬间?失去?平衡,“咣当”一声?桌子翻了,佳肴美酒洒了一地。她喊出声?来,被严克伸手抬住,他?的手掌穿过她松散的衣襟,直接抓在她手臂上,肉贴着肉,烫贴着烫。老实说,练武之人的手指有些粗粝,细细摩挲,会格外痒。 之寒手中的本子失手落到地上,与碟、碗、泼洒一地的菜汤和其他?本子混在一起,她不死?心地张望。丹橘跪在地上,忙着收拾一地狼藉。 严克沉沉道:“丹橘,我也要用膳。你出去?。” 丹橘“嗳”着倒退出去?,把门“砰”地关上,隔着门看她的影子弯下腰,那样子分明是?松了一口气,没一会儿,果然闻得一声?长叹,影子迅速远去?。 严克饿得久,动作飞快,弯腰抓起地上的酒壶,草草喝了几口,手掌直接滑下她的手臂,带下她衣衫,直接将她抱到榻上,扯开?被子,盖过二人头顶。 温柔的吻密密落下,他?说:“别抓我脸。” 屋子外面下起冬雨。 之寒抽搭搭道:“轻些,慢些,我听雨呐。” “嗯”严克魂不守舍应着,倒是?让雨下得更密,那颗珊瑚珠子终于晃在他?身下,随着她每一次震颤,都撞进他?滚烫的胸膛——有些冰凉。她几次被逼出榻,身子向后仰,肩膀露在外头,湿发落到地上,都在摔下去?的一刻被他?捞回去?。 …… 严克睡着了。 之寒浑身骨头酸,把头埋在被褥里?,看着一扇没关紧的窗户被风吹着“啪嗒啪嗒”响,如细线般的雨正打进来。刚才一场汗,身上凉得格外快,她想?去?关窗户,却?又舍不得严克怀里?的热。 之寒的目光落在散落在地上的纸本子,思及严克欲盖弥彰的行为,一咬牙,从严克怀里?钻出来,跨过他?的身子,快步奔到窗前,把窗关了,然后捡起本子,抱起来,快速回到榻上。她拉扯一下被褥,却?发现被子被严克压着,只能?盖到她的腿,她不忍心吵醒他?,就趴着一本本看。 修堰的图纸—— 提拔官员的名单—— 玉京城里?各种大事汇集—— 有了! 之寒看到了那本被严克可以藏起来的书牒——应该说她猜到是?这一本。她把它摊在榻上,逐字逐句看。 严克动了动,下意识用手去?摸身边,没摸到,睁开?眼睛,看到之寒清凉凉趴着,双手支在榻上,背与腰呈一个下塌的优雅弧线,黑发拨成两股,垂在微红的脸颊旁。他?的手拉过被子,唇自她腰起慢慢吻到肩膀,随着身子移动,一寸寸拉上被子。 严克拨弄她耳垂上的珊瑚珠子,“别像小孩子一样,睡觉不知道盖被子。” 之寒被吻得微颤,身子因?欲而不受控制,精神却?都牵在那白纸黑字上,她轻声?道:“大氏人让你娶他?们的公主?” 严克身子压在她身上,又欺过来,把她压得喘不过气,“受不住,记得出声?。” 之寒吁吁道:“你混蛋!我在和你说事呐!” 严克说:“别瞎猜,我不会的。你够我折腾了。” 之寒把她埋在枕头里?,咬牙喊了声? 依誮 :“混蛋!” …… 到了傍晚,之寒实在懒得动,严克抱她在浴盆里?洗了澡,自己洗过换衣,终于出屋子了。 候在门外提水桶的丹橘钻进来,看着地上流得到处都是?菜汤汁和榻上乱成麻花的被褥,脆生生问:“完事了?” 之寒的脸越发红,看着丹橘一次次矮身收拾残局,“丹橘,你再去?挑几个人来帮你吧,有要好的姐妹吗?” 丹橘手上脚下不停,“没事的,夫人,大多时候挺闲的,你和君侯睡觉的时候多。” 之寒:“……” 过一会儿,之寒问:“你觉得闲吗?我放你几日假,去?给你父母上坟,到街上逛一逛吧?我给你钱。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带回来,我们一起消磨时辰。” 丹橘问:“夫人,你是?觉得无聊了吧。咱们可以一起给君侯做衣裳,煮吃食,纳鞋底……” 之寒打断她:“这些——我真的不在行,也不喜欢。你就出去?吧,每隔一天?就出去?逛,挑有趣的事和人给我讲一讲。” 丹橘把碎掉的杯盏归置到木桶里?,擦擦头上的汗,“夫人,你给君侯生个孩子吧,有孩子在身边跑来跑去?,你就不觉得日子长了。” 之寒:“……” 丹橘总算收拾干净,双臂直拉木桶,摇摇晃晃走出去?。 之寒看着她的背影,心想?,丹橘什么都好——就是?说话太过直来直去?,不懂得婉转含蓄。算了,这正是?她的长处。 后面几天?,丹橘出去?逛,给之寒带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一开?始不得其所,不明白之寒喜欢什么,带回来的东西不得之寒喜欢。 渐渐地,丹橘开?窍了,茶寮里?说书人的荒诞故事被她绘声?绘色讲出来。某一日,他?详述了一奇女子研究火药炸桥的故事。严克在一旁沉默着听着,当日把说书人捉回府内,吓个半死?才放出去?。 又一日,丹橘带回来一本图画本子。主仆两个人趴在榻上,头顶着头,面红耳赤津津有味一言不发正翻书页,连有人进来也不知道。 严克一把抽出书,看一眼书面,哭笑?不得,问:“之寒,你知道这书叫什么?” 之寒耳朵尖都是?红的,回忆那旖旎画面,“不知道,光顾着看画了。” 严克脆生生念出来:“《春宵夜里?花里?观音与君侯密戏图》。” 之寒愣一下,拼命咽口水,“原来,原来——”难怪她觉得这连环画本子里?的情节似曾相识,但?因?为情节丝丝入扣,笔力?艳而不狂,她嗑得上头,一时忘情,竟然没有看出来。 严克说:“没收!” 之寒“啊”一声?,“别!我还有最后一章没看呐,你让我看完再没收!” 看头不看尾,肚肠要痒穿。 丹橘慎重地点了点头。 严克无奈摇头,道:“之寒,你要是?实在无事可做,陪我出城走一趟吧。我与林峥要去?巡查马邑堰。上元佳节,那里?有热闹看,你大概会喜欢的。” 第八十八章 丹橘闻言立刻摆手, “不能去的。这个祭奠我知?道,叫‘送王船’。我以前也吵着要去看,我爹不让, 说?女人和小孩是不能看火烧王船的, 不吉利!” 之?寒却不以为意, 道:“那还不容易,你我穿上男装, 扮书生, 帷帽一戴, 谁能认得我们是女子?” 丹橘眼睛一亮,“我也能去?” 之?寒笑道:“自然都去!我们现在就量身裁衣!” 上元佳节前,两套男衣就赶制好了。在侯府闷得久了, 之?寒对此行十分期待, 事先查阅了州志。“送王船”这项民俗在定州城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仪式的核心是“烧王船”与?“招引厉”。“王船”指代天巡狩,用金箔做的巨大纸王船将在仪式最后一刻被焚烧。北地向来多战事, 孤魂野鬼多, 鬼无所归, 乃为厉。王船可将鬼厉召集上船与?王一起走。百姓会?将写着自己已故家?人名姓的纸舟放在漹水之?上,有佛教中招魂普度, 让众生得解脱之?意。 之?寒查完州志, 心中更想去了。 严克此行主要为巡堰,为保之?寒安全,带了一百名兵士去马邑堰。 自定州落入鞑靼人手,丁坝一直未曾妥善修缮,百年来发生过十数次重大的石泥塌陷灾患, 轻则良田受淹,重则房屋塌陷, 死伤人畜无数。定州百姓苦漹水之?患已久,严克手上虽无多少钱财,却还是决定将从?尹琼身上盘剥来的大多数银子都用来修堰。 新上任的堰官给?严克与?林峥展示丁坝上的杩槎,他故意摇晃一下比成年男子大腿还粗的木柱子,以展示它们的牢固,又蹲下来,戳一戳编织细腻的竹笼,“我们这里以竹篾为兜,内充鹅卵石,逐层垒叠而成堤坝。” 林峥说?:“落后,遇洪峰,决堤。”他取出金算盘,摊在手掌里,如拨琴般轻盈打起来,“良河工一千二百名,每月每人三贯钱,共三千六百贯,粮食……”他算账的时候口齿格外?伶俐,但他专注于算账,脚下一时不慎,崴了一下,身子向一侧歪去,眼见?着要落进水里,好在跟在他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将他捞了回来。 林峥本不打算回头,待听到身后的丹橘说?:“公子,你走路就走路,打算盘就打算盘,你两样?都做,可不还得摔下去!”他才知?道身后那个?戴着帷帽,一身男装打扮的小个?子是几日前老鹰扑小鸡的丹橘。他回身,把算盘塞进衣襟,淡淡道:“多谢。” 之?寒走在后面,堰官的话她听着没意思,一心想到对岸去凑“送船王”的热闹,她拉住丹橘的衣角,扯一扯,“我们别?跟着捣乱了,去对岸好好玩一玩。”她朝走在前头的严克喊,“止厌,我去了哦。” 未得严克的回答,人已经跑没了,他只得吩咐手下的人跟上,转头,看见?林峥正发呆瞭望某处,嘴角一勾,说?:“林公子,我们继续吧。” 林峥极短促地“嗯”一声,转身,闷头走,算盘再也没有拿出来。 丁坝另一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人潮推着之?寒走,锣鼓震得她耳膜嗡鸣。她从?未真?正见?过民间是怎样?过节俗的。身为公主,她一直是天上高高的月,宫里的那些节庆,神女”被众星捧月,她总是冷眼瞧着他人欢喜,一直以来她受人观赏,却从?未真?的融入过任何一场热闹。 丹橘站在之?寒左边,谢忱站在她的右边,两人合力?围成一个?圈,才让之?寒没被观礼的人挤扁。其?他跟着的人虽然奋力?用手臂拨开人群,却还是没能冲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主人被人潮挤走。 观礼的人中响起一阵欢呼,人们大喊:“王船来了!大家?快倰船脚!” 人潮向前涌动,丹橘与?谢忱隔出来的圈迅速缩小,之?寒一会?儿撞上丹橘的后背,一会?儿顶上谢忱的手臂,脚步竟不由自主,被人推搡着向前走。 谢忱道:“主子,回去吧,有踩踏的危险!” 之?寒被挤得喘不过气,她个?子不高,眼前尽是人的后脑勺,非但什么也看不见?,气味更是不好闻,但她有一桩未竟之?事,还是想熬到最后烧王船的仪式,“谢嘉禾,丹橘,我抓着你们的衣衫,不会?走丢的。” 但之?寒小看了人群的力?量,谢忱无法像丹橘一样?无所顾忌贴在她身上,随着一声欢呼声,谢忱被挤走了,他的刀无法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出鞘,也就让之?寒消失在了眼前。 之?寒小声道:“丹橘,我有些喘不过气。” 丹橘抡起两只袖子,蹲下抱住之?寒的小腿,干脆把她抬起来,“夫人,好点了吗?” 周围一个?人对他们侧目。 之?寒长舒一口气,“丹橘,多亏了你。” 丹橘道:“小意思,夫人比能做一百张饼的湿面团轻多了。” 之?寒高出众人半个?身子,总算能看到刚才看不到的仪式。 漹水岸边有身着红、黄、黑、兰四色衣饰的抬船人,他们摇晃巨大的纸船,手持火把在狂舞,口中念念有词。 不断有人从?抬起的纸船下钻过去,成功钻船底的人都会?大喊一声:“身作天王脚踏板,生生世世与?王一起走。”彼时,抬船的人会?停下,虔诚的信徒缓慢从?地上跪拜,王船再次从?跪拜的人身前走过。 天渐黑,玉兔高升,群星璀璨。 抬船人放下巨大的纸船,在船上高挂两串灯笼,灯笼上糊着代表亡人的纸人,又在纸船下垒起高高的金箔纸。人群再一次往前涌,人们开始将写着亡人名姓的纸舟堆积到纸船边。 之?寒拍拍丹橘的肩膀,“丹橘,我们去水边。” “挤什么挤!再挤我可打人了!”丹橘被人挤得心生怒火,大声道,“好的,夫人!” 此时,更多人对她们侧目。 丹橘举着之?寒来到大纸船边,把她放下来,气喘吁吁道:“累死我了。夫人,我歇一歇。” 之?寒道:“丹橘,马上好,我们——”她的话还未说?完,帷帽就被人掀开,她那张脸再怎么没上妆,也是一张美人脸,她们被一群气势汹汹的男人围住。 “有女人!” “你们懂不懂规矩!有女人这场祭祀就废了!” “不吉利啊!” “今年该歉收了!” “我儿子才死,要化作厉鬼了!” 之?寒自知?理亏,低下头,拢住袖子,心里暗自可惜,要是再晚一刻被发现就好了。 丹橘张开手臂,如母鸡护着小鸡崽子,面对涌上来面红耳赤的人,大声道:“你们不要无理,我们夫人是君侯夫人。君侯就在这里,不会?让你们欺负夫人的!” “君侯夫人?就是那个?迷惑君侯毁路炸桥的妖孽?” “满城都是她的腌臜事,教坏小孩子……” “听说?还是兄嫂通|奸……” …… 之?寒知?道定州城百姓不喜欢她这个?君侯夫人。 但仅仅是知?道和亲耳听到他们辱骂自己是另一种感受。 有心之?人散布荒诞的画本子—— 说?书人于她形如妖魅一般的描绘—— 有人不愿意她留在君侯身边。 这些人的目的达到了。 她被最普通的人所厌恶,这种恶意对于高位者是无可奈何的,天下悠悠,众人之?口难堵。风月之?事最能消磨一个?人的威信,把君侯归成沉湎女色的无道之?列,便是于人心里筑起一道城墙。他们羞辱她,亦是羞辱君侯。而君侯现在最需要的便是——人心。 之?寒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严克的累赘。虽不至于心如死灰,毕竟连史官也喜欢将时代的错归于无辜的女人,但其?中有一半是真?,她一时恍惚,不断后退,脚下一滑,跌进了湍流的漹水之?中。 之?寒甚至来不及喊出声,就被水流冲走了。 她被水淹过一次——窒息的感觉令她骨头打战。 丹橘伸手去拉,大喊:“夫人!” “扑通”一声,水浪没过了丹橘的头顶。 人群里蹿出一道蓝光,亦是跳入水中。 人群们开始慌乱,大喊大叫地四散。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逼得君侯的美人跳河,君侯会?杀了他们。 不知?何人燃起华丽纸船下的金箔纸,熊熊烈火蹿起来,绚烂的纸船向水边倾倒,在一片诵经与?叫喊中,炙热的赤焰吞噬船舷,灯笼与?纸人被烧断,化作一团团零星的火焰,纸人骑着一朵朵镶金边的黑云直飞玄霄,然后,化为细碎的火雨散落到潺潺漹水水面。 严克正在下游,抬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漫天“火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 有人对岸跑来,嘴里大喊:“闯祸了,闯祸了,女人跳河了!” 另一个?人喊:“两个?女人都被逼着跳河了。” 严克脑袋里嗡一声,耳畔响起之?寒走前那句话:“止厌,我走了。” 走了—— 走了—— 严克直冲下丁坝,水瞬间没过他膝盖,林峥来拉他,却被他直接撞开,他盯着那些伸出锋利触角的杩槎与?竹笼,一排排立在水中,似举着兵刃沉默不言的兵士——人如果从?上游高地势冲下来,不会?漏下去,但直接撞上去,无异于五马分尸。 “所有人,下坝,搭人桥,谁啰唆一句,老子杀了他!” 严克心里明白,不一定来得及。 但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之?寒死。 兵士们毫不犹豫,扑通通跳下坝,丁坝之?下是个?小积水潭,水高到腰,身后几丈就是杩槎,水不算深,却异常湍急,且冰凉刺骨。兵士们手臂互相锁死,随着激流不断穿梭,队伍像浪一样?摇摆。 严克觉得这几刹那是最漫长难熬的黑暗。 耳边唯有潺潺水声。 连夜莺也不曾啼叫 水流一声,他心暗一寸。 林峥以一个?世外?人的目光打量着眼前陷入沉默的君侯。 “有人!”一个?兵士喊。 严克眸中一亮,涉水扑过去,那个?人已经被人桥箍住,严克抱起那人,却是丹橘。 丹橘神志不清,不断喊:“夫人!” 此时,谢忱也被冲下来,撞到人墙上,他自己站起来,湿道袍挂下来,瘦弱得如同小鸡崽子,不断因?为呛水而咳嗽。 严克摇摇晃晃,将丹橘抱上丁坝。 林峥伸出手,接过丹橘,看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少女,犹豫了一番,还是道:“节哀。” “闭嘴!”严克低着头,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神情?,他只是转过身,背对众人,又站在冰凉彻骨的漹水中,弓下背,如一只伤心的鹤。 上元佳节,圆月当空,本该照团圆。 巡堰是他提议的。 他却弄丢了之?寒。 他想杀人—— 杀了那群把之?寒逼进比冰还刺骨的漹水中的人。 全都杀光。 是的。 杀。 第八十九章 鬼火般的火雨随风飘散, 一瞬间化为灰烬,如无数黑蝴蝶在君侯身侧飞绕。他站在水里,脸上挂着纸灰, 黑——笼罩他半张脸, 水没过他胸口, 寒意?自脚底爬上来,把他骨头都冻僵。 所有人都屏息而待。 水无情流过, 没带来任何活物。 远远的, 有什么明亮的东西晃了一下眼睛, 水波一摇,一只金箔舟从水底冒了出来,如来自地狱的信者。潋着金光的小舟随水流飘到严克手边, 他抓起?来, 上面有朱红的字,但字被水化开了, 他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严克脑袋“轰隆”一响, 立刻扑向金泊舟飘来的地方, 这?个时候,第二只金箔舟冒出了头。他游过去, 不急抓纸船, 只快速瞟到上面花掉的字,心下一喜,头一下子沉下去,双臂展开,在水底找人。 严克知道之寒就在附近, 但水底太暗,眼前能见?不过方寸。没多久, 他又捉到一只金箔舟自黑暗的水底浮起?,一串泡泡围绕在他身边。 他朝着那小舟浮起?的地方再次猛地扎下去。 花萼一般的衣袖在水中舒张飘动,一只只金箔舟自袖底钻出来,如跟在大鸭子后面的一串小鸭子,似知道归家的路。 抓住了! 严克抓住之寒的手腕,抱住她往上浮,却察觉她身子很沉,摸索一阵,才发现她的脚被水草缠住了,拔剑,将?水草割断,抱着她上岸。 之寒的眼睛紧闭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安静得躺在他怀里。他小心摇一摇她,她的头就像小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毫无知觉地左右摇动。 她这?个样子——他曾见?过一回,太真观里的水缸也曾让她变成这?个样子,人为什么要被淹两次?他害怕老天爷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丹橘已?经醒了,跑过来,做了一件严克没敢做的事情,用手指探之寒的鼻息,“夫人没气了!夫人死了!” 林峥蹲下身,平视丹橘,“他……他们……为什么……要………逼你们跳?” 丹橘用手掌蒙住脸,哭道:“他们说夫人迷住了君侯,做了好多坏事。” 林峥皱一下眉,吐出三字:“糊涂帐。” 严克的手臂穿过之寒的后背与膝盖,将?她抱起?来,她的头擦过他下巴,无力地搭在他锁骨处,他的黑眸沉得比夜还暗,不带任何情绪地道:“把所有人全都给我带到这?来。” 兵长?才从水里爬出来,他手上死过不少人,知道一个人想杀人是个什么样子,他看着形如厉鬼的君侯,知道今日有不少人要死了,但他只杀过敌寇,没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他还是拼上自己的小命,问了一句:“君侯说的是哪些人?” 严克看也没看他,“长?眼睛的、挂耳朵的、张嘴巴的——我看河对岸多都是这?种人。” 兵长?抱拳,咬牙喊了声:“是。”他手臂一扬,带着百余名士兵将?对岸的百姓驱赶到君侯面前。 许多百姓早就四散,能被捉住的都是老实又爱凑热闹的,他们以为事不关己,等被圈起?来,才会?明白大雪压下来的时候,从来不分人心里干不干净,暴雪冲得多是无辜之人。 他们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嗡隆隆—— 乌压压—— 七嘴八舌,根本听?不清他们的说辞,只有一句话反复出现:“君侯,您饶了我们吧。” 十多日前,面对马邑茶寮里说书人与掌柜的求饶,严克觉得自己可悲——他明明不是嗜杀之人,他们却怕他因几句玩笑而滥杀无辜。如今,他真想杀了眼前这?些人,听?着一句句求饶的话,他仍然?觉得自己可悲。因为,他从心里明白,这?些人未必就是害之寒落水之人,本就是无形之力——如同风,是风把人推到水里,人不能捕风捉影,对吗? 无用——他们的命,换不回之寒。 严克道:“世上之人多以强欺弱。你们不敢骂我,是因为我身为君侯,手中有剑,脚下有兵,你们敢欺她,是因为她是一介女子,无依无靠。你们听?清楚了,后世史书只敢这?么写——毁栈炸桥是老子严克一人所为。” 所有人匍匐在地上,都收住了声。 严克抱紧怀中冰冷的人,把下巴枕在她头顶,嗅着那带着潮湿之气的薄荷香,仰头,对着玄天说:“天罚人怨该由我一人承担。你们凭什么怪在她头上?你们凭什么!” 严克颠一颠之寒,期望能将?怀里冷得似冰的人颠醒,但她只是紧闭眼睛,扬起?头,头擦着她臂膀滑落,他这?才发现她手掌里抓着一只金泊舟,他突然?想看一眼这?只小舟上的红字——在她人生最后一刻,她抓住了什么? 严克蹲下,废了点力气才从她掌心抽出那只小纸舟,这?舟被她捏得紧,水没有弄花字,那上面写着“高雨”二字。 严克瞬间明白了,她急着去水边是为了什么。 那一只只小舟就是严家人的引魂船。 她在为他的父母兄弟祈福。 她真是好啊。 严克冷冷道:“下水!” 兵士们相互看一眼,总有一两个人不会?思考,特别听?话,率先拔出刀刃,听?了响,看到别人动,剩下的人也就不得不动,“刷刷刷”全都亮出兵器,将?百姓驱赶到丁坝上。 有百姓大喊:“我们什么错事也没有做,凭什么要我们替死!” “你这?是草菅人命!” “……” 严克没有看他们,他不在乎,也没触动一分。 林峥冷眼旁观,把坐在地上的丹橘拉起?来,“哭什么,没用。” 哗啦啦—— 百姓一个个跳到漹水中,乌压压连成一片,如此湍流不息的漹水也几乎被人的躯体所阻断。 丹橘哭喊着:“君侯,不是他们啊!不是!” 林峥冷哼一声,“他知道,疯了。” 严克耳鸣,把神识从躯壳里拔出来,逼迫自己不去思考,仅凭气性?为所欲为。 一声水响就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人命在乱世不值钱。 对!一文?——不值! 他定?州侯的手上该沾点血了。 如果之寒被冰寒彻骨的漹水所吞噬—— 那让这?些人的骨与血也彻底凉一凉吧…… 严克喃喃自语:“一个人担,一个人……何以安身立命……” 百姓哀嚎着,哭泣着,辱骂着…… 严克的手里捏着写有“高雨”的小舟,金箔纸沾了水一捏尽碎,他才突然?意?识到要把这?最后的小舟放到水上,他跪下来,身体僵硬如铁,似被人从背后杵了一击膝盖,跌下来,双肘支地,之寒压着他的双臂要滚出去,他拼命抓住,咬牙抱起?来。 严克小心翼翼弓身,烂成一团的金箔舟从手掌里飘出去,孤单地走上自己的归乡路。他的目光放开,跪看着那摇摇曳曳的小舟飘到水中央——飘进?人群里,被愤怒的人抓起?来撕碎。 人的本性?是恶,恶行恶言恶念——随时都会?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撕扯人的灵魂,但人不能屈服于恶,挣扎虽然?痛苦,可能不为人知,甚至被人所误解,却是一个人为人的底线,否则,与禽兽无异。 严克长?舒一口气,“都上来吧,滚回家!” 林峥愣了一下,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专注目光盯着严克。 兵士们也愣住。 严克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滚!” 兵士们将?人从水里一个个拉起?来,他们从严克身前掠过,一一行跪拜。 刚才,他们拜君侯是因为怕。 现在,他们拜君侯只是因为悲。 严克高声道:“记住了,你们真心要拜的是那些死去的人。那些脏得臭的都往我严克一个人身上……” “你——不是一个人……”怀里的人动了动。 之寒嘴里吐出一口水,睁开眼睛,嗓音飘入耳中,“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九十章 之寒浑身哆嗦。严克抱得紧些, 但无用,他身上也是湿的,暖不了她的身子。严克把之寒塞进马车, 道:“把湿衣服脱了吧, 裹着披风, 我?们快马回城。” 丹橘钻进马车,缩在角落里, 抱着臂膀发抖, 她眼角通红, 哭道:“夫人?,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林公子说君侯疯了,你要是醒不过来, 君侯会杀好多人?的。” 之?寒摇摇头, 缓缓道:“他不会的。” 不多时,有人?敲打马车的门, 林峥的声音传来:“见谅。” 马车门被推开一条缝, 塞进来一套叠得四四方方的衣袍。 之?寒把身上的披风裹得紧些, 笑着对?丹橘说:“给你的。” 丹橘狐疑地?将衣袍穿上,掀车帘, 偷偷瞧见林峥只穿了单衣骑在马上——他本来就穿得单薄, 脱了衣服,仿佛真就生?来不怕冷。 丹橘道:“谢谢你,我?回去?洗干净还给你。” 林峥头也不回,在马上摇晃身子,唯有怀里的算盘“沙沙”作为回应。 之?寒朝丹橘招招手, “你来,我?们挤在一起就暖和了。” 丹橘爬过来, 与之?寒靠在一起。之?寒将狐毛披风掀开,盖在丹橘肩膀上,再缩一缩身子,把披风的两条边捏住。 严克在外问:“换好了吗?” 之?寒正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才说了一个“好”字,严克就从厢门钻进来,坐到她二人?对?面?。 严克极黑的瞳孔盯着之?寒,问:“好受些吗?” 之?寒把头靠在丹橘肩膀上,她觉得疲累,只想打瞌睡,半阖上眼睛,道:“还好,就是想睡觉。” 严克说:“水里的温度太低,耗光了你的精神。” “嗯……我?闭着眼睛和你说话。”之?寒彻底闭上眼睛。 严克钻进来只想看看她的情况,并非真的有话要讲,见她疲极,也就把头靠在车壁上,沉眸不作声。 之?寒笼住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思,道:“我?要是真死了,你会怎么对?那些百姓?” 严克眸中一荡,把头撇开,淡淡道:“就这样?——” 之?寒双眸敛出一条极细的缝,清光一线泄出,漏出些许无奈,些许责怪,更多的则是信任,“止厌,那个时候我?虽口不能言,却心如明?镜。你为我?一念起杀欲,又一念放杀心,一念前是爱我?惜我?的夫君,一念后是杀伐不为私欲的君侯。”她又闭上眼,极快地?说出一句,“我?李之?寒这辈子真是嫁了世间最好的男子。” 之?寒心脏扑扑直跳,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没等来严克该有的反应,又小心翼翼睁开眼睛,皱眉盯着他。 严克黑眸沉沉如墨,幽幽吐出来:“你还没嫁给我?。” 之?寒的脑袋里有什?么想法晃了一下?,随后,从心底钻起小小的不甘心,人?就是有这样?的时候,明?知道怎样?做是对?的,但就是下?意识地?去?排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理性压抑天性,“止厌,就让李之?寒死在漹水,解你的燃眉之?急吧。回城后,告诉全城百姓,李之?寒邪寒侵体,不治而亡。弟弟会死心。对?百姓也有个交代。我?不在乎……” 严克打断她:“团团儿、玉璋公主、太真子、李之?寒,我?不会抹去?你任何?一段人?生?。我?与你共沐日月之?光。让你笼罩在我?的阴影之?下?,是我?的无能。” 之?寒想一想,叹了一口气,“死遁——就是逃避责任。是我?过于软弱了,这事我?不会再提。”睡意再次袭来,她闭上了眼睛。 之?寒睡着前,听到严克说:“之?寒,我?想看你穿红衣。” “嗯。”之?寒迷迷糊糊地?回应着,她想,自离开玉京城她就在等这句话,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穿上她最爱的红裙。 之?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屋的,等她醒来已在暖和的榻上,身上的衣衫已经换过,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她捏起衣角嗅一嗅——夹着脂粉味的汗味,应该是自己才发了一身汗。 她喊了一声:“丹橘,给我?水。” 一个影子罩过来,身材高大,一猜便知是严克,他把她背心撑起来,圈在手臂里喂水,“薛平给你把过脉,是风寒,好好休养几日便好。丹橘也伤风了,这几日,我?陪着你。” 之?寒觉得喉咙里如刀片割,慢吞吞咽下?水,身子滑下?去?,脸枕在他大腿上,“去?祈个福,倒是一下?子病倒两个。” “三个。”严克顿一顿,之?寒猜他在笑,“林峥那小子也烧得下?不来床。” 之?寒笑道:“那小子该在心里骂你了。君侯这个吝啬鬼,身上刮不出一点油水,倒是害得他又是被压又是伤风!” 严克说:“错了,他只会摇摇算盘,说——赔本!” 之?寒眼前立刻闪现林峥摇算盘翻眼皮的冷峻样?子,自顾笑了一会儿,问:“你公务不忙吗?” 严克轻抚她的头发,“反正永远处理不完,干脆全都搁开,好好陪你。” 接下?来几日,严克都陪着之?寒养病,直到一个“不速之?客”从北境日夜赶来,一进君侯府,就在之?寒屋前大喊:“严止厌,你出来!我?有事问你!” 高晴一脚踹开屋门,冲进去?,拎住严克的衣襟,把他拽出屋,然后双手朝他胸口一推,将他推得连退了几步,质问:“炸了那么多桥和路,毁了那么多百姓的生?计!你在搞什?么鬼!” 民心还未稳住,自己的窝里又炸了。 严克神色肃穆,问:“高雪霁,潘玉知道你来定州吗?” 高晴哼一声,“不知道,我?自己要来问个清楚。” 严克怒道:“你这是擅离职守!按军律该受军杖五十!” 高晴双臂摊开,手掌朝内扬,“来来来,受了五十军杖,咱们再把事情说清楚。” 严克凝眸盯着高晴,“高雪霁,你立刻滚回北境,我?会休书?潘将军,让你当众领这五十军棍!” 高晴愣一下?,怒问:“你连解释也不想解释?” 严克道:“我?是家主,不需要事事与属下?解释。军人?的本职就是服从主帅的命令。我?最后说一次,回北境,听潘将军安排!” 之?寒听到外面?的争吵,披衣起身,立在门边上。她盯着严克的背影,觉得他肩上有千斤重。定州为多族混居之?地?,定州侯于十数万百姓就是个陌生?人?。君侯想要攘外安内,想要利在千秋,就必须担起眼前这一朝一夕的污名。他说的没错,他不需要跟每个人?解释他的用意,人?没有办法让全天下?的人?认同自己的理念,他只需坚定地?把自己要做的事推行下?去?即可。但高雪霁的到来意味着无论在定州还是在北境,君侯都没有立住脚,马邑堰边将她逼下?水的百姓、严氏帐下?历练出来的子弟都可以随意质疑君侯的决定。 丹橘捧着午膳走过来,茫然看向君侯,又看向之?寒。之?寒将她拉在身侧,把手指放在唇上,朝她摇了摇头。丹橘单臂钩住提匣,用手指推开食匣盖子,抓了两只青枣,分?与之?寒,一边嚼着鲜果,一边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男人?。 两个大男人?气势汹汹,大眼瞪小眼,分?明?是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谁让步以后就永无翻身之?日。 之?寒叹了口气,开口:“高雪霁,你这样?突然冲来定州是要动摇军心的。如果连你也不听止厌的,让其他将士怎样?真心臣服?你要是写信来问止厌,止厌一定会告诉你的。你和他是兄弟手足,应该互通心事,多写家信。” 高晴暴躁地?吼一声,“我?问完一句话就回去?。潘将军的家人?你准备就这么丢在淮北,让他们自生?自灭了?” 严克心中突然一松,高雪霁今日这一闹原来是为着这个缘故,他走过去?,用力拍一拍高晴的肩膀,“潘将军的家人?我?已派人?去?接了,不入定州,直接进你北境军营。潘将军为我?舍身去?大氏求兵,你高雪霁冒死炸城奇袭。你和潘将军的功与恩我?严克都记着,绝不会让你们有后顾之?忧。听之?寒的,给我?多写信,我?只有你一个兄弟了。” 高晴嘴撇一下?,低头嘟囔着:“你早说啊!我?看潘将军整日忧心忡忡,一听你炸路,连叹了好几口气。兄弟们拼命跟你混,要是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太丧良心了。” 严克听到“良心”二字,觉得心有愧,没有接话。 高晴朝严克抱拳,转身就走,他星夜兼程来,又欲披星戴月走,被严克拉住,“也不急于这一时,吃了饭,我?让你见一个人?,让他打算盘,你就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了。” 丹橘把一颗枣核啃得秃噜皮了,还在那心不在焉地?嗑,被之?寒拍拍肩膀,“丹橘,摆菜了,又多一个人?吃饭,去?添双碗筷。” 丹橘把食匣里的菜一个个放到案上,手忙脚乱间袖子钩到酒壶,“哐当”一声砸到地?上,洒了高晴一身酒水,她也不道歉,只僵着双手,目光愣愣盯着高晴,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高晴抹一把湿盔甲,无可奈何?道:“橘子姑娘你别怕,我?又不吃人?,别老?盯着我?。” 丹橘默默拾起碎片,提着食匣出去?了。 饭后,严克让丹橘去?请林峥来。 林峥的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全中州圣人?手里的兵有四十万,北境有十七万兵,定州城有四万兵,太平道义军目前有十一万……君侯手中能用的兵马不足七万……现在南下?的赔率是——” “你打住!”高晴被珠算的声音吵得头疼,“打仗还有赔率?你赌博呐!” 林峥抬起头,淡淡说:“概率,一样?。” 严克道:“打仗的事暂且不算,算粮草辎重修护城河那些。” 林峥抬起算盘,“沙沙”一摇,手指拨得犹如流水滔滔,“想要定州城固若金汤,就得把旧城墙全都拆除,老?城墙皆为木质与土坯混合结构,经不住炸。城外也要挖沟渠充引漹水充当护城关隘……” 严克见高晴眉间的川字纹越来越突出,简明?扼要道:“一言蔽之?,要时间,要钱。” 林峥用手指叩桌案三下?,摇头,“他想敲诈我?。” 严克笑道:“还在谈。” 高晴还愣在这一团乱线的对?话中,突然觉得后腰刺疼了一下?,手摸向腰间,手指擦到湿漉漉温热热的液体,再摸一摸,摸到一只冰凉粗糙的小手——然后,是一把剪子扎进了他的后腰。 高晴转过身,忍着腰间的剧痛,皱眉盯着丹橘:“橘子姑娘?” 丹橘的手放开剪子,向后跌了两步,一双大眼睛蓄满泪水,睫毛扑闪一下?,挂下?晶莹剔透的泪珠。 “你还我?爹爹阿娘的命……” 90-100 第九十一章 “丹橘!”之寒从凳子上弹起来, 冲过去扣住丹橘的手腕,想将她拉到身后,但丹橘脚上有劲, 拉不动分毫, 似沙袋子在地上扎了根。 高晴单臂撑在桌子上, 上半身全?都倚在上面,一手将剪子利索拔出来, 丢到地上, 翘大拇指压住伤口, 低声道?:“够狠的,扎到腰子了。” 林峥站起来,身子斜过来, 有意无意隔在丹橘与高晴之间, 把算盘塞进衣襟,“说清楚。” 严克皱眉问高晴:“无碍?” 高晴支起腰, 深吸一口气, 嘴里骂骂咧咧一阵, 哼一声:“死不了,骑马有点悬。” 之寒抓起丹橘的手, 用帕子擦两掌之间的血, “丹橘,如林公子所说,你把事情说清楚。” 丹橘说:“大英雄只在书里,遍地都是坏人。” “老子——”高晴怒吼到一半,声音矮下去, 才意?识到对方不是糙汉子,经?不住吓, “我怎么是坏人了?” 丹橘挣脱之寒的手,捏紧拳头往后翘,“城东的城墙是你炸的吗?那些火石砸下来,砸塌了多少房子?我爹和我娘就被?压在底下,挖出来的时候,头脚都分了家,人烧得?和焦炭一样黑……和说书人说的一样,家破人亡……”她的脚步跨前一步,头高高扬起,泪珠滚下来,“我今日?杀不了你,以后还?会杀你。你要么连我也杀了,否则——” “橘子姑娘!”高晴高喊一声,气势汹汹冲向丹橘。 “高雪霁!”严克抬腿,一脚将桌案踹出去,“哐哐哐”桌的四条腿往前震颤移动,撞到高晴腰上,高晴惨叫一声,往前一冲,差点挂到丹橘身上,被?林峥同样一脚踹在胸口,弹开。 丹橘退也不退,直着?脖子吼:“来啊,来杀我啊!” 高晴痛苦地定?住身子,大概是被?踹怕了,身子往后缩一缩,对丹橘说:“橘子姑娘,你爹娘的坟在哪里,我去磕个头。” 众人都是一愣。 之寒道?:“我看在场的——都得?去磕头。” 林峥抬起手,四平八稳道?:“除外。” 林峥还?是跟着?众人去扫墓。 丹橘双眼?肿得?似两颗核桃,手指交错捏得?血红,默不作声看着?他们一个个给自己的爹娘磕头。 之寒、严克和林峥并?排站在幕前。 干冷的风在坟间穿梭,挂起残破的经?幡与漫天黄捻纸。有零星的百姓在行祭拜,他们从枯枝间折下一朵朵不知名的小白花,捏成?一小束供在坟前。 之寒也跟着?百姓在干枯的草木间寻找白花。 这片墓冢是严克下令挖的,他从来没来看过,举目望去,一个个土馒头连绵起伏——似山,山底下埋的都是曾经?鲜活过的人。他从前看战报,死人不会有名姓,只是一个数字,伤多少,死多少,是用来理性判断战局的。他不知道?从今以后,他还?能不能理性起来。人对这世间的苦知道?越多,越优柔寡断。然,为帅者忌讳犹豫。 之寒把花放到丹橘父母坟前,踱步到严克身边,“一将功成?万骨枯。止厌,愿你所向披靡,所到之处再无荒冢。” 严克“嗯”了一声。 高晴挂在最后面,膝盖实实跪在地上,“橘子姑娘,我现在开始磕头,你不说停,我绝不停下。” 林峥轻声道?:“威胁。”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我还?不能死。做——总比不做强。”高晴没回头,开始磕头,他磕得?实诚,两三下额头就沁出血来。 丹橘把头撇开,她眼?睛不看,耳朵却还?能听到,“邦邦邦”一声声犹如击在她心上,她泪光闪闪,原本以为自己把泪哭干了,怎么又为仇人落泪?她悄悄把目光塞过去,看到高晴后腰处渐渐洇杵鲜红的血来。 “够了!够了!别磕了,我原谅你了。”丹橘哑着?嗓子道?。 高晴抬起身子,血自额头淌下,他说:“九九归一。让我磕完。” 林峥耳边是小姑娘的抽噎,眼?前是北境上将军的跪,身旁君侯与夫人手挽着?手,漹水畔潺潺的流水声回荡,漫天灰烬中君侯那句“回家”他记得?清楚。 林峥叹一口气,抬头仰望天,心想,自己终是成?为不了姐夫那样的人。云群是时光磨砺过的宝石,而他林峥还?抱着?少年的奢望——或者说,还?未被?磨平棱角。 高晴仍跪着?,他对着?坟头起誓,“我高雪霁对天发誓,一定?会对橘子姑娘好,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会照顾她——” 严克还?是没忍住,一脚把高晴踹飞,“高雪霁,给老子闭嘴!” 林峥:“……” 丹橘露出久违的如太阳一般的笑。 林峥皱了下眉,努力?克服口吃,对丹橘说:“这世间真情最可贵,若求不得?,失所亲,愿你一生?大富大贵。” 之寒暗中捏一把严克的手臂,朝林峥挤眉弄眼?。 林峥抬起头,正视严克,“君侯,在下林峥,愿效……效……犬……犬马之劳。” 第九十二章 一封谍报将严克与高晴急召回北境。 圣人李淮下谕旨, 命临光侯孙覃为北境宣抚使,持诏便宜行事,会?边陲兵马, 镇抚北境。同谕, 赐孙侯爷百两黄金, 分给延边将领。 名义上,严克未举兵, 窗户纸未被?戳破——北境十五万兵马仍受圣人调遣。 孙覃巡边的重点在于“便宜行事”四字。圣人将牛耳交与他手, 授其掌北边戎机、交聘事之权, 明在“分权”,暗在“平叛”,胜在“名正言顺”。 风高浪急, 严克没能与之寒辞别, 立刻披戎装,上马出城。 作为严氏子孙, 他此生第?一次踏上北境之途。 前人犹如天边悬日, 绚烂晶荧, 他追日而去,心中并无一丝杂念, 唯有—— 更待后来人的拳拳之心。 昭昭若日月明, 离离若星辰行。 之寒推门回屋,她看到桌案上四四方方叠着?一匹朱红香云纱,一支精巧的金钗压在上面——是她喜欢的样式。 之寒突然不想让严克就这么走,她一把抱起钗和香云纱拼命往府外跑,她在仆从?诧异的目光中撞开?高大的府门, 奔上人马络绎的街巷。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旋转,寻找奔赴北境的人马。她被?人潮所淹没, 怀中的红纱在风中飘扬,一瞬间,又让她脱出芸芸众生。 “止厌!”之寒朝着?黑龙一般的人马喊,只差那么一刻,黑龙尾翼就要钻出城门。 严克通身一套黑铠甲,阳光跳跃在精巧的甲片上,泛出鱼鳞般光泽,他隐隐听到有人在喊他,夹紧马腹,身子在马上顿一下,回头,目光捕捉到红云流散中的之寒。 尘世喧嚣,行人匆匆,风化作两头线,将即将别离的两人牵成一体,所有声音与人影开?始恍惚不成真,天地间如此广阔,只剩彼此两个人。 严克看着?之寒将香云纱展开?在风中,身子旋转一圈,将红纱披在身上。 劲风又起。 红纱像旗幡一般飞起来。 之寒的手臂抬起来,往前跌了一步,却没有拉住香云纱。 那纱是人手中牵线的红鸢,会?自己找到主人。 夺人心魄的红盖在严克头上,他把红纱拉下来,披在身上化作红绫披风,沉沉的黑与烈烈的红组成这天地间最相得益彰的成就。 他心中默想,等我回来。 她在心中想,一定。 定州城向西快马加鞭七八日就能直入北境大营。一路上,严克与高晴说话的机会?不多?,只在吃东西的时候聊上几句。但即便如此,严克仍是掌握了北境大营的大致情况——一言蔽之,人心浮动,各有心思?,潘玉不能服众。 沙场就是江湖,江湖不止杀伐,亦是勾心斗角,人情世故。 高晴趴在篝火边,一口咬下硬得似石头的白馒头,“嘎叽嘎叽”嚼几口,吐掉点碎渣,咽下去,“几位偏将军也不是想占高位,相反,都盼家主你能回北境,亲统北境大军。但你——家主你是想问?鼎天下,那些老将军脑筋一时转过来也是正?常。潘将军对北境军务不熟悉,也是举步维艰。我有心帮他,但老将军个个把我当儿子,对我说的话只会?笑着?摇头,说我年轻人异想天开?。” 严克把手搁在膝盖上,手里的馒头一口不咬,实在没有胃口,把馒头往高晴眼前一塞,“吃了。” 高晴左右手各持馒头,大嚼特嚼,终于空出一只手,揉一揉腰上的伤,把下巴抵在碎石滩上,“不好办啊不好办。前有狼后有虎,潘将军够滑脱了,也挣不开?身。” 严克望着?篝火,火舌在他黑眸里跳跃,“他们对我的所作所为很难认同吧。也难怪,他们是父亲带出来的兵,上阵杀敌不皱一点眉头,要行谋逆,就算千刀万剐也未必肯。” 高晴抬一下眼帘,“这天要是好天,胡闹一场的就只是只寻常猢狲。这天要是烂穿了,借东海神针捅窟窿,闹个天昏地暗,再把天地重新支起来,补天裂,人只会?奉你为一尊神佛。” “高雪霁!”严克黑眸沉沉。 “干嘛!”高晴头脚像条鱼一样翘起来。 严克一字一顿说:“少和丹橘去听书。还?有——别把我比作猴子!” 高晴继续嚼馒头,没一会?儿,馒头被?吃完,闷哼一声站起来,问?:“走了吗?” 他们是日夜兼程,除了吃饭,连觉也不睡。 严克未动,黑眸盯着?高晴,目光似要将他凿透,“他们是那般。你——也是我父亲带大的孩子,为何肯跟着?我变?” 高晴撇头,云淡风轻道:“变什?么变?反什?么反?我就是我,从?没改变。书里说——士为知己者死。”他“哼”一声,嘟囔,“说书的也不仅讲猴子,道理多?着?呐。” 严克心有所动,神色却不变,亦站起来,用?脚踢灭篝火,向身边十来个属下命令:“上马,我们继续赶路。”他从?马上抽下香云纱,披在肩上,利落上马,拉紧缰绳,正?要纵马。 高晴的头凑过来,横在马脖子上,“家主,你这一遭都要裹着?这红布?” 严克单侧眉一挑,问?:“干嘛?” 高晴高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人飞出去,“没什?么!你个死变态!” 十几匹马在旷野狂奔,马上风劲,将朱红的香云纱如旗一般卷在空中,猎猎作响。 快接近北境大营的时候,跑在最前面的马突然嘶鸣一声,前蹄折跪,将马上之人从?马鞍上摔下来。“砰”一声巨响,飞沙走石,前头的尘土似雾一般向后头的人扑,将一队人马卷进漫天黄沙中,不辨方向。 严克的脸被?冷风掠过,皮肤凉飕飕疼,一抹——皆是血,他大声喊:“下马,戒备,都趴着?别动!” 一道道黑影从?马侧滑下来,扑到地上,一阵“扑扑扑”的声音过后,又归于沉寂。马匹嘶鸣着?跑远,马蹄扬起的尘土也渐渐落下,四周逐渐清明。 严克抬头,瞥见高晴正?匍匐向第?一个落马的兄弟靠近,他低吼:“别动!” 高晴回过头,“难道看他死啊!” 烟熏味—— 夹杂碎铁的火丸—— 桃州—— 捻军? “我去!这东西我熟。”严克站起来,压低身子,快跑到受伤之人身边,跪倒,问?平躺在地上满头血的兄弟,“伤哪了?能走吗?” 小兄弟把头转过去,少了一只耳朵。 严克心想,还?好,伤不算重。 “能走。”兄弟用?手肘支起身子,又沉沉跌下,更多?的血淌下来,没过他双眼,他年纪不大,忍不住呜咽。 “叫什?么?” “小桃。” “好的,小桃,我记住你了。”严克用?手指压着?他的出血点,“别急,不会?丢下你。”他抬头,朝着?矮身飘过来的高晴吼,“不是让你待着?别动!”他看到高晴手里抓着?长戟,那戟原本挂在马上,刚才那般慌乱,高晴还?是从?容地把戟取下,足见他临阵不乱,身经?百战。严克选择闭嘴。 高晴走过来,问?:“你说你熟。什?么来路?” 中州所有势力快速在严克脑中一一掠过。 鞑靼人已被?赶出关外。白汗王别卓的消息一直断断续续传到严克手中。白汉王到处集结游散的鞑靼部落,妄图再扰中州边境,但近来却很安生,已久未有谍报传来。北境是严氏镇守之地,鞑靼蛮子没胆子直入仇敌之境。 不是他们。 太平道或是五米道? 不对—— 如果是他们,火药该更烈,一炸他们早就上天了。 还?是像偏门野路子的捻军。 可?那东西南北中一桌麻将一样的捻军不是早就剿了吗? 余孽流窜到北境—— 潘玉这个老江湖老淮北是干什?么吃的? 高晴伸手推一下严克的肩膀,“快说啊!” “捻军。”深思?熟虑,严克仍是吐出这两个字。 远处响起雷奔一般的马蹄声,飞扬的尘土间黄捻纸漫天飞扬,有人吹唢呐,吹得是又急又高亢,眼前的兵马不似兵马,倒是像是送丧之人。 果然是! 高晴生在长在北境,没见过淮北这一票喜欢故弄玄虚的杂牌军,吼一声:“真是见鬼了!” 严克道:“他们敢来,就证明地上的暗雷不多?。我们冲过去!他们的火丸最佳射程只在三十丈,近击对我有利。” “好嘞,就等着?你这句话!”高晴站起来,抖一抖发光的长戟,把手指曲成一个圈,放在嘴里,一声响亮的口哨声响起。“嗒嗒嗒”,天边奔来一匹白马,如一道白光朝高晴射来。高晴活动脖子和四肢,在白马四蹄奔得脱离地面,马身呈一个光滑弧线的一刻,飞身上马,直冲入捻军之中。 那飒沓样子,哪里能看出是个受伤之人。 严克将红纱从?脖子取下来,放到受伤兄弟的胸前,“给你个任务。护好这匹纱,这纱金贵,等击退了敌人,我向你来讨。” 小桃被?血迷眼,除了雾蒙蒙的红,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说要护着?怀中的东西,他紧紧把纱拢在怀中,念叨着?:“是,家主。” 严克站起身来,缓缓拔出剑,“小桃,好兄弟。等着?我。”黑马已跑到他身边,他飞身上马,冲入敌阵。 一场厮杀。 临天黑才结束。 ——————— “止厌!”之寒在榻上惊醒。 她做了个梦,梦到严克还?未入北境,就遇上了埋伏。 白乎乎一坨雾,像是送丧的阴兵阴鬼。 之寒很快意识到不过是场噩梦,心扑扑直跳,却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喝水,轻唤一声:“丹橘?” 屋子里空空荡荡,一盏如豆小灯搁在案上,窗户虚掩着?,刮进来一阵风,将灯舌舔灭。之寒趿鞋去关窗,从?窗缝里看到外头火把明亮,人声嘈杂。 “砰”一声—— 门被?撞开?。 丹橘跑进来,急喊:“夫人不好了!鞑靼人打?过来了!” 哐哐哐—— 府内锣鼓喧天。 全都乱了。 之寒连跨几步,鞋都跑丢了,一双赤足直接踩在冰凉粗糙的石板路上。 丹橘在后面提着?绣鞋,在后面高喊:“夫人,去城楼吧!怀意小姐已经?去了!” 第九十三章 之寒蹬梯上城楼, 在最后一节石梯上被两名兵士用交叉的长钺阻挡。兵士们看?着赤足想要冲关的披头散发的女人,高喝一声:“哪里来的疯女人,捣什么乱, 下?去!” 之寒不退反进, 双手抓住长钺下?沿, 探头去张望城垛甬道的情况。 兵士们怒吼:“再不退,我们不客气了!”他们语气虽强硬, 却到底不愿伤害女人, 身子一直往后退。 兵士的退与之寒的进得以让她一窥究竟。 此?时, 天已渐亮,城墙上的火把全都被灭了?,甬道有些?暗, 只能?隐隐看?到几团黑影每隔一段距离聚在城墙边, 偶有甲片上的碎光泛起来,令人瞥见那些?黑影原是全副武装的兵士——他们有条不紊, 整装待发。 之寒心中一定。 乱中有序, 还不算太糟。 之寒问:“探明有多少鞑靼兵了?吗?” 兵士目光交错, 手上开始用劲,将之寒往楼梯下?推, “走!走!这儿没女人什么事!” 之寒目光所及能?看?到逼仄的一方天, 那狭小的天缝里落下?一道闪电般的蓝光。 谢忱双膝倒挂在飞翘出来的脊兽身上,身子一荡,悄无声息地落在兵士身后,握鞘抖出刀刃,寒光反射在谢忱眉间, 他冷冷道:“无礼!” 之寒退得太急,身子摇摇欲坠, 被人从身后扶住手臂,一撇头,见到严怀意,急喊了?一声:“妹妹!” 严怀意点头示意,极快地喊了?一声“四嫂”,拉着之寒推开交错的长钺,丢下?一句“你们做的很好”,快步来到城垛边。 两个?兵士相?视一笑,耸耸肩,如没事人一般,继续充当门神。随之赶来的丹橘又被他们拦下?。丹橘不比之寒,直接把兵刃撞开,冲过去,弯腰给之寒穿鞋。 之寒放眼看?向定州城外,乌压压一片鞑靼兵,兵刃与熹微的晨光融为?一体,闪出波光粼粼的光芒。团团黑云中围着一方雪白的兵阵。白——极为?扎眼,不用问,正中围着的正是鞑靼的白汗王别卓。 风在怒吼,送来鞑靼人的狂嗥,糅杂在一声声号角之中,鬼音鬼音——犹如地狱传来的声音。 之寒问:“他们在唱什么?” 严怀意道:“鬼话!管他那!” 之寒又问:“妹妹,他们有多少兵?” 过了?好一会?儿,严怀意才回答:“我不确定。我没经历过。对不起,四嫂,我看?不出有多少兵。” 之寒撇头去打量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她正专注地眺望城外的敌军。小姑娘秀气的眉头紧锁,神色中是对于自我能?力的怀疑与不自信。无论少女的手是簪花还是握剑,无论她读过多少兵书,听过再多父兄的故事,她都是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如此?多的敌寇。她是头一遭上战场,就算胆怯也情?有可原。 之寒刚想安慰严怀意,却被她反抓住手腕,妹妹的眸中迸出坚毅的火花,烧起了?之寒心中的斗志,“四嫂,你别怕。我现在弄不明白,很快就学会?了?。我起过誓,剑为?亲人而斩。鞑靼蛮子休想伤你一分一毫!就连定州城中一草一木——他们也别想践踏!”她将目光投向远处,字字铿锵,“我严怀意誓死守卫定州百姓。” 是啊—— 面?对敌寇,严氏之后又怎会?胆边生怯! 之寒几欲落泪,强忍住泪水,道:“四嫂陪你。” 严怀意“嗯”了?一声,目光仍盯在敌阵,手却摸上发间,扯下?一根束发的粉色绑带,头也不转地递给之寒,“四嫂,你的头发松了?,绑起来,行动才便宜。” 之寒咬住发带,丝带在风中翩飞,她挽了?简单的发髻,用绑带紧紧扎住。原本她披散着长发,肩颈处触不到空气,跑动间早已闷出薄汗,如今长发被束起来,一触到凉风,神思一霎清明,精神也为?之一振。 严怀意道:“我刚才已经巡视过城中各处城门、城墙情?况,安排了?巡兵班次。我肯定,只要城中不乱,城不可能?破。但我想的不仅仅是守城,如果可以——我想要破敌!就是不知?道敌方的人数——” “七万八千人,上下?有余,偏差不过六百。”一个?嗓音飘过来。 严怀意与之寒寻音而去,见楼梯扶手上斜躺着一条细长的人影。 林峥双手垫在脖子后面?,口中衔着麦穗缓缓转动,他目光清凌凌斜过来,与她们交视后又快速移开,吐掉麦穗,对丹橘笑一下?,道:“姑娘,好。” 严怀意皱眉问:“你肯定?” 林峥从衣襟里抽出算盘,“算……给你看??” “不必!”严怀意想一想,“先生莫怪,事关重?大,谨慎为?好,我会?想办法再去探。” 林峥把算盘塞进去,“很好。”他跳下?扶梯,走到箭楼门前,把门推开,里边灯影晃动,他手一划,“请进。” 之寒、严怀意、丹橘与谢忱走进箭楼。进屋,就见一大幅舆图挂在对门的墙上——定州地域图整整占据了?一整面?墙。在千灯照耀下?,山川河流、草木生灵、城池州域、天险关隘尽数收于方寸之间,无不详尽地展现在世人眼前。 严怀意冲向那堵墙,近乎是趴在堪舆图上看?,手指摩挲着那一条条线一个?个?点,感慨:“比官家?的地图还要精细。” 林峥道:“钱……钱非万能?……但……但有用。” 之寒走到一张桌案上,那上面?用黄土堆着定州城的沙盘,上面?用白石子代表白汉王的兵马,却还在四周插着红、黄、蓝的小旗子,她问:“这些?旗子是什么意思。” “那——那——那——”林峥“那”了?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急死我了?,你倒是快说啊!”丹橘双拳在林峥面?前晃。 林峥越发着急,额头上沁出汗珠,被丹橘逼得连连后退。 又有人从门外走进来,薛平双手揣在袖子里,走到沙盘边,道:“我来解释吧。这沙盘是我和林公子一起捯饬出来的。红、黄、蓝旗子是我们建议在此?处陈多少兵。红旗是一万,黄旗是五千,蓝旗是两千。但这仅仅是根据目前的战局研究出来的,究竟怎样?出兵还要看?小将军你——” 之寒很是惊讶,问:“薛平你会?用兵?” 薛平把伸进袖子的手插得更深,笑眯眯道:“兵法、医术都只会?一点点,和林公子比,不过是——半个?不得志的穷酸秀才。”他顿一顿,把手放出来,分别捏住一红一蓝两面?旗帜,“但也有些?长处。比如说,林公子专攻术数,我讲究实战,觉得这两处用兵应该反过来。”言毕,他把旗帜反过来,看?向严怀意,“小将军,你说呐?” 林峥摇头,“我坚持。” 严怀意走过来,扫视沙盘,深思熟虑后,道:“我赞成?林先生。” 薛平点头,“听主?帅的。”他快速将旗帜再次转换。 严怀意一一扫视众人,“我要探明敌军究竟有多少人?你们有何办法?解释给我听。” 林峥道:“算。” 严怀意道:“下?一个?。” 薛平缓缓道:“兵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烧一釜可供十?人吃饭。派人去探他们烧饭家?伙,估出来与林公子的术数相?结合,可彻底明白。” 严怀意看?向谢忱,“小谢哥哥,这件事劳烦你了?。” 谢忱盯着之寒。 严怀意露出淡淡的笑:“放心,你不在,我会?护着四嫂的。” 之寒始终一言不发。 谢忱抱刀离开。 严怀意拦住之寒的手臂,柔声问:“四嫂,要回去歇歇吗?” 之寒摇头。行军打仗的事她帮不上忙,但人总要陪着的。 严怀意“嗯”了?一声,神色又肃下?来,问众人:“女汗王何时会?发起第一波攻势?你们再来分析。” 林峥摇头,“算不出。” 薛平道:“这个?别卓是第一次挥军南下?,时人对她心性、心术与用兵策略都不熟悉,更何况她还是个?女人,行为?——”他突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叹了?口气,“的确很难做预测。” 之寒了?然一笑,“你是想说,女人心海底针。你说得没错。这话能?用在别卓身上,也能?用在怀意身上。双方都是女人,皆是未知?之数。” 严怀意转过身,抬头仰望比她高上许多的堪舆图,说:“她已经在城外按兵不动两个?时辰了?。她定然是知?道四哥不在,欺我定州城无人。她想乱我军心、民心,逼我自乱阵脚。我不会?坐以待毙,她不动,我动!等小谢哥哥回来,我先领人去叫阵!” 薛平一愣,眸中露出钦佩之意,道:“君侯走前吩咐过,守城军中有一小将可用,叫王奔,我现在就去唤他来,为?小将军——不,为?严将军助阵。” 谢忱入敌军一日,暗中记下?了?他们一日三餐伙房所用食具、柴薪与肉蔬数量。回来,林峥用算盘一打,比他计算的人数多了?近一万人。林峥为?自己的失误而抱歉,同时,钦佩严怀意的谨慎与果断。严怀意闻言只是笑笑,“女子嘛——多长一窍,天性使然。” 夜已深,天边悬挂一轮狗牙月,清冷月光下?,军帐绵延数十?里。 定州城头吹响号角,城门“轰隆隆”被左右十?多个?人缓缓推开。 严怀意一身鱼鳞细甲,头发高束成?马尾,脖子上系着一条血红飘带,她的上身笔直如竹,坐于全副马铠的战马之上,腰间挂着弓,右手持剑,左手持缰绳,朝着身后的人马高喊:“出发!” 这队兵马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破开重?重?黑雾,直刺入沉睡中的敌军。 严怀意的马冲在众人之前,把身子压得与马鞍平行,以防敌人的冷箭。劲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她眼前尽是鬼火之光,她觉得自己从未像如此?这般畅快,不禁口中发出长啸。 嗖嗖嗖—— 一支支火箭从严怀意的身边擦过,将原本混沌一片的前路照得火光通明。 她知?道,是四嫂在为?她指明前路。 这火——便是她的亲人。 她的剑为?亲人而挥动! 敌寇未料到有此?奇袭,先乱了?阵脚。 砍杀中,有敌将喝问:“来将是谁,报上名来!” 严怀意浑身浴血——那是敌人肮脏的血,她把插进鞑靼兵心脏的剑拔出来,高声道:“北境,严氏之女,严怀意!” 对方嘲笑:“黄口小儿也来耍花枪——”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严怀意一剑挑了?。 严怀意抖去剑上的血珠,黑眸如星,剑指敌寇。 她怒吼: “天公不必怜女子,化作利剑守山河!” 第九十四章 没想到捻军余孽这般难缠, 待一并杀干净,天竟然亮了。 “家主,留了个活口?。”属下将一名捻军压到地上, “口?齿伶俐得很, 像是个读书的。” 严克身子晃一下, 把血刃搁在折起的手肘,缓缓一抹, 袖子擦去剑上的血。剑割破他的盔甲, 手肘窝瞬时破开一道口子, 隐隐地疼。他这才?意识到这是他用刀时候的习惯,剑为双刃,伤敌也伤己, 他告诫自己, 无论从前怎样习惯,以后都不能用袖子擦血。 捻军兵跪着, 耷拉着脑袋, 斜视严克。 严克收剑入鞘, 脚踩在捻兵肩膀,狠狠踩一脚, 迫使他抬起头, 他问:“是路过随便截一票儿?还是搁这里等着老子?” 捻兵冷笑?:“你不是自称天下谁人?不识君嘛?全中州的好汉都知道你必回北境夺兵权。咱们东西?南北王都栽在你一句话里。别急,慢慢儿的,还会有人?来的,我在黄泉路上恭候大驾。” 严克皱眉,失了会儿神。 他很担心定州城的安危。 高晴背着小桃走过来。 小桃的头蔫着, 因为失血过多而失去了意识,手里却还死死抱着红纱。 “起兵取一桌麻将名, 活该糊。”严克的手按在小桃脖子上,细数脉搏,扫一眼捻兵,“杀了吧!” 不就是有人?要来杀他么。 早就预料到了—— 他严克往北境可不是来赏风景的。 捻兵被一瞬间抹了脖子,死沉沉摔在地上。 严克问高晴:“还有几日?到北境大营?” 高晴颠一颠小桃,“快了,半日?!” 严克盯着高晴的腰,“换我来背。” 高晴摇头,“不用,腰板硬着呐。就是你用纱给我绑一绑,我怕骑马给小兄弟颠下来。” 严克:“……” 高晴脸上血都干了,露出一个鬼鬼的笑?,“快给老子绑!” 严克冷着脸,把红纱抽出来,仔细地给小桃和高晴绑好,还实?实?在在用手指试了试松紧,“好了!” 高晴把长戟甩给严克,“劳驾收着。回北境大营还我。走咯。”他圈指吹响哨子,黑马飒沓跑来,即使背上有一个人?的重量,他仍是利落飞上马,在马背上颠着喊,“某人?回去要挨骂咯,把嫁衣都送兄弟咯!” 如果不是严克端着为帅的架子,就他那脾气,当?场就把长戟掷出去,百尺一击,必中高晴的后脑勺。 一行人?重新上马,马蹄如雷奔,在大道上扬起黄尘土。 严克终入北境大营。 他们才?靠近营门,高晴就从马上翻下来,伸手高喊:“爹!爹!孩儿回来了!” 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放下挑菜的扁担,朝高晴张开手。 严克端坐于马上,一霎失神,眼见着高晴与他爹抱在一起,开始只是简单的问候,然后变为拉扯家常,最?后竟然抱作一团,比起了拳脚。 小桃被颠醒,“哎哟哎哟”喊着疼,迷糊问:“高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晴拍一下额头,道:“抱歉,忘了你。我现?在就带你去医正那!”一踏入北境大营,他如鱼入水,鱼鳞甲片闪闪发光,鱼尾一摆钻进军营,瞬间不见了踪影。 高云雷的目光落在马上的严克身上,走过来,单膝跪在地上,抱拳行军礼,朗声喊:“四公子,您终于来了,大伙儿都盼着您呐。多谢您照看我两个孩子。” 高云雷声如洪钟,这一声“四公子”是从内心深处吼出来的,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就是欣喜严克能归北境。 这一声“四公子”如落入北境大营的闷雷,暂时没有炸,却也快了。 众兵士全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侧目,斜乜,暗窥,这位“久负盛名”“翘首期盼”“离经叛道”的严四子终于来了——来了,还走吗?——想走,还走得了吗? 严克的注意仍在高云雷身上,他黑眸一荡,微微撇一下头,“不是,是高大哥和春儿照应我——”他的目光突然落在营门口?的帅旗上,黑红的军旗迎风招展,上面竟然写着一个“孙”字。 高云雷取过缰绳,慢吞吞给严克牵马,引着他入大营之门,注意到严克的目光落在帅旗之上,叹一口?气,缓缓道:“气人?吧!咱们北境什么时候易过名?圣人?随便派个愣头青就想统领我们十七万严家军——嗳——四公子,你去哪?营门在这里啊!你路痴啊?” 严克走到帅旗下,出剑,一击劈开旗柱。 严克转身,“孙”字帅旗在他身后轰然而倒,他神色自若,穿过各色人?异样的目光,踏平帅旗倒塌而扬起的尘土,语气冰冷异常,一字一个响:“呵——什么玩样儿!” 高云雷愣住,把嘴凑到黑马的耳朵尖边,悄悄说:“咱们家主真帅啊!” 严克直入主帅之帐,一抬帐帘,潘玉、左右前后四位偏将军、孙覃与一干小将领都在帐中议事,人?倒是齐整,省得他一个个召。 “四——”昌伯只喊了一个字,就被严克投来似剑锋一般的目光压退。 严克直接解剑丢给昌伯,丢下一句:“总管家,家主之剑——见剑如见家主。暂时替我收着。” 昌伯一瞬间语塞,他觉得四公子与从前不一样了——眉眼间是过往风尘洗刷的痕迹,一双眼睛更亮更有神了,透着一股宝剑出锋的狠劲儿!这些年,他一定没少杀人?! 严克快速掠过昌伯,众将领不自觉给他让了条路,他大步流星走近空荡荡的主位,被孙覃的手攀住臂膀,一瞬间甩开,“爪子拿开!” 严克转身落座,扬起一阵灰尘,他强忍着鼻子痒要打?喷嚏的意外之况,心想,兵营里的男人?果然不讲究,主帅之位也不知道经常打?扫。他看向孙覃,用挑衅的目光望孙狗——你看你是带着谕旨来的,还是没胆子坐这个位子,我来,我就敢坐! 潘玉不似平日?里那般样子——纵使心中看破一切,手中握着屠刀,也在面上摆出一张无知无畏无惧的弥勒佛面。他见到严克时,诧异、不解、愤怒与厌弃一一闪过他眼,随后皱起眉头,草草喊了一声:“君侯,你来了。” 严克直接将自己被捻军伏击的事当?众说了。 严克问潘玉:“捻军余孽在离营不足百里处设伏,捻军是你的老对?手了,你作为一军之帅难道不能事先探明吗?” 潘玉孤身一人?滞留北境,在响彻中州的“严家军”中尚且游刃无余,如今来了一个持谕的孙侯爷分?权,他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事事兼顾。他明白严克是要先拿自己人?开刃——堵其他将领的嘴立威。再者,他确实?大意失算,让敌人?钻了空子——他这脸的确得主动凑上去挨严克一拳头。 潘玉下跪请罪:“末将知错,甘愿受罚。” 严克的手指捻起桌案上的灰尘,细细揉搓,想了想,道:“高雪霁私自离营也该受罚。他现?在在医正营帐内。你与他见了面,把事情交代?清楚,你们两个各受五十军棍。” 潘玉撇头,抱拳三次,起身正欲离营。 严克喊住他:“潘将军,请务必一定必须让高雪霁告诉你,他为何私奔定州城来见我,也让他告诉你,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潘玉留下“知道了”三字,掀帐离开。 潘玉一走,帅帐里陷入焦灼的沉默。 严克装模作样翻看桌案上的书,手指一页页翻过飞扬灰尘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凿,一句话一句话默念——其实?,一个字、一句话都没往心里去。 人?心浮动如光。 闷雷快要在沉寂中爆炸。 众位将军久历沙场、心眼手都沾过敌寇的血——他们都不是凡人?,皆是手持刀剑的鬼神! 严克在众人?发难前,抬起慵懒随意冷彻的目光,睨着他们,“要是没什么事,先散了吧,我赶了八日?夜的路,乏了。” 人?群开始松动,一个个离开帅帐。 没有人?在离开前开口?。 自然也就表示——没人?承认严克主帅的身份。 他只掌握了一半的兵权——这是父兄的馈赠,仰仗于严氏之名,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利。但仅仅一半的权力是不够的,一半意味着无法使用权术,掌握权力和使用权力同样重要。 严克道:“昌伯伯,你留下,让父亲的剑守着我。” 孙覃是个哑巴,只会发出“哼哼”两声闷响,折扇一打?,一副我们慢慢玩的样子,同样离开了帅帐。 严克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瘫坐进扶手椅中。他长舒一口?气,周遭的静与紧张过后的缓令阵阵倦意袭来,他不眠不休八日?,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实?在太累了,让他——好好睡上半个时辰吧。 就睡半个时辰—— 但愿能梦到想梦到的人?。 “咚咚咚”响起一阵战鼓,将严克从睡梦中惊醒,他的脑袋从支着的手掌滑下去,磕到了桌案上,一阵头晕目眩,仍是本能地站起来,冲了出去。 高晴冲进来,“主帅,有万名捻军偷袭!” 昌伯一直持剑立在一旁,此刻,正横臂将剑伸出来。 严克抓过剑,发现?剑与鞘已经被擦洗过了,在烛火下泛出凛冽清光。 潘玉奔了进来,脸色比之前还要黑沉,他如此淡定从容之人?也似有顾虑不敢轻易开口?。 严克黑眸沉沉,皱眉问:“何事?” 潘玉道:“刚收到谍报。白汉王别卓率兵围剿定州城。定州兵马与鞑靼蛮子已经——”他握拳一打?,亦是忧心忡忡,愤懑道,“开战了。” 严克与定州是香喷喷的肥肉。 似乎所?有人?都闻血腥味儿—— 来了。 战鼓喧天,催人?上马。 一军之主帅不可怯,不可躲,不可弃身后军士于不顾。 严克感觉喉咙涌上一口?血。 然后,咽下去。 第九十五章 严克出帐就见一队整齐的武卒自他眼前齐步踏过, 他?们手持长矛,齐喊号子,士气高?涨。 严克问高?晴:“是谁领军?带多少兵?捻军从何方向袭来?” 高?晴道:“左将军带八千精卒。捻军是从东北方向来的。” 严克上马, 皱起眉头, “已经绕到后面去了?潘将军你竟失策至此!”他?抓起缰绳, 将马头绕过来对着潘玉,“区区一万捻军, 你不必亲自上阵。在帐中好好想一想, 弄清楚捻军的数量以?及藏身之地, 最重?要——别?再让捻军绕到大营后方。北境如今局势不稳,捻军一旦与鞑靼游部结成势力,小打小闹也?够你我受的!” 潘玉的眉头就没松开来过, 又黑沉着脸回“知道了”三?字, 掀帘进帐。 高?晴骑马与严克齐头并进,忍不住道:“你对潘将军未免太严厉了些吧。他?为你出生?入死。把家人丢在淮北都要跟着你干!你好歹给他?留点面子。” “高?雪霁!”严克本就暴躁烦闷, 北境之乱火烧眉毛, 定州之危压在他?心中有千斤重?, 他?恨不得两条腿一条踏在北境,一条踏在定州, 就算把他?的人生?生?撕成?两半, 只要能护得了北境与定州,他?死也?值得,他?没工夫和高?晴耍嘴皮子,“为将者,做每个决定都决定着兵士们的生?死。这是你告诉我的。潘将军近来的确接连失算。他?犯错, 小桃因此失去了一只耳朵!我们因此被?人杀上门?来!” 严克言毕,驱马奔起来, 穿过列队而行?的步兵,在即将迎战的左将军麾下武卒面前停马。 高?晴耸耸肩,正?欲把马跑起来,见孙覃像只老鼠般钻进帅帐,他?心里犯嘀咕:“这孙狗又搞什么名堂?”摇摇头,把诸多杂乱的想法从脑中驱出去,专注于眼下的战斗。 左将军体格强健,身材矮小,头却极其硕大,一字黑浓眉,满嘴络腮胡,有着如豹子一般精亮的眼睛。他?骑在一匹又壮又小的矮马之上,半条臂膀赤/裸在外,抓着一把巨弓,他?抓弓的手用上了十分的力,露出流畅虬劲的肌肉线条,他?驱使马在严克身边转了一圈,道:“君侯,你去可去,就是一旦乱起来,末将可顾不到你!” 严克朝众武卒发令:“出发!”他?一马当先,朝着西边尘土飞扬处狂奔。 左将军心想,倒是个自来熟。 高?晴的白马与严克的黑马冲在最前,时而黑马超过白马,时而白马超过黑马,互相角逐,率先冲入敌阵。 这第一击——严克选了个首领样子的人下手。他?驱使马头撞向敌军的马脖子,双马长啸,四蹄在空中交错。严克迅速拉紧缰绳,将马头转过来,让马的前蹄踏敌马脖子而落。捻将与马瞬间?侧翻到地上,马折颈而亡。严克将身子挂到一侧,一剑扎在进捻兵脖子,血喷出来,他?迅速弹起,驱使马跳过马与人的尸身,手中的剑再次直刺另一个捻兵,瞬间?完成?双杀。 高?晴的长戟上挑着一个捻兵的尸身,甩出一个圈,将四周马上的捻兵通通扫下来。高?晴在一瞬间?甩开戟上的尸身,跳下马,白马跑出半个弧,高?晴跑出另半个弧,一戟一击,击击插在心脏,两弧合圆如阴阳鱼,他?流畅地再次上马。 等左将军与武卒赶来,一帅一将已杀了百余名捻军。 呵,倒是个硬手! 左将军的矮马不进敌阵,拉起巨弓,十箭并弦,“嗖嗖嗖”射向捻军。每一支箭都像长了眼睛,将一个个捻军从马上射坠下来。左将军快速在箭囊中摸箭,每一次都是数箭并发,几次就将箭囊中的剑射完。 左将军丢掉弓,从矮马上取出一柄斧头,高?举过头顶,那碗口般粗的臂膀瞬时拱起肉山沟壑,在阳光下油光锃亮——似条陈年火腿,他?口中呼喊:“兄弟们冲杀!” 八千精卒高?喊:“杀啊”如潮水一般没过左将军的矮马。 捻军中有力士抡起一铁链挂着的铁锤,那钝器看起来有几百斤重?,挥舞起来似密不透风的钟,“嗡嗡嗡”刮起飓风,人头一触之,立刻脑浆迸裂。 力士惹眼,严克与高?晴早就留意?到他?了。他?们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高?晴侧挂身子,纵马先近身,长戟破开风,直刺力士的胸腔。力士收紧铁锤急绕着圈,对天高?喝一声,从下至上投出铁锤,直击高?晴下巴。高?晴弓腰反弹,触到伤口,闷哼一声,收戟从马上翻身,以?戟尖撑地,戟弓成?一个弧形,又将他?反弹回去,一个鱼跃,高?举长戟,从上至下直刺力士。力士想抡铁锤。严克早就潜到他?身侧,滑膝扬起砂砾,闪到他?身下,挥剑直削铁链。铁链断,铁锤飞出去,将一个马上的捻兵砸得陷进去半张脸。高?晴的长戟同时刺下,将力士穿了个透。 黑马与白马在两人身边旋转奔跑。 严克与高?晴双掌相击,交握,身子旋转起来,“再来!”他?们飞身上马,再一次投入杀敌。 左将军力大无穷,挥舞巨斧,在敌阵中将敌人杀得犹如砍瓜切菜。他?一直默默留意?着严克的动静。 待捻军被?打得落荒而逃,严克盔甲上的血已经淌到了脚边,他?抹一把满是血的脸,把手上的血甩干净,什么也?没说,快马回营。 左将军觉得,真是虎父无犬子。 严克回到帅帐,见潘玉已经在帐中等候,刚想同他?说话,却发现列甲的架子后面还?站着孙覃。孙覃阴笑着盯着严克,摇头晃脑,扇子在严克肩上敲打三?下,遮着嘴,油光水滑钻出了帅帐。 他?们——在谈什么? 严克黑眸犹如点墨,雾霭沉沉,一边脱去几十斤的甲,一边问:“捻军的底细探得如何了?” 潘玉将一张纸放到了桌案上。 严克正?把肩膀上的甲卸下来,“你先说,我再看,快!” 潘玉道:“捻军是扮作流民流窜到北境的。这一年来,中州各方势力角逐,战乱不停,天灾频发,流民越来越多。朝廷想让他?们北迁,定州——已经去不了了,北境自然成?了众多流民的归宿。” 严克闭上酸胀充血的眼睛,指揉弹跳不止的太阳穴,“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还?是老问题,捻军与流民难辨,这一次更为棘手,至少有一半的流民在他?们手里,若是以?他?们为要挟,局势会很难看。” 严克咬牙,声调高?昂:“数量!藏身之地!” 潘玉道:“流民有七八万之多。捻军探不到。他?们最后被?见到,是在北望塬深处的虎子口通道。” 严克经历了八日夜的奔波、两场恶战与定州城被?围之危,疲乏、担忧、伤痛、自责与牵肠挂肚在这一瞬间?爆发成?对于手下将领无能的暴怒,他?胸口剧烈起伏着,撕扯着灵魂里仅剩的理?智,将快要将他?压垮的压力通过言语一点点释放出去:“潘玉,你太令我失望了。” 潘玉这尊弥勒佛不笑的时候眼角与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一张脸没有一丝情?绪,脸颊的肉都松弛地挂下来,在胡子上方陷出两道深深的沟壑。他?的肩膀下塌,双臂下垂,身上每一寸骨与肉都是松的垮的,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如霜的锐利目光,竟极为凶相,像极了怒目的金刚。 潘玉并不说话。 严克继续问:“我入北境大营之时,所有将领都聚在帐中议事?。北边游散的鞑靼人没有来。你们又未察觉捻军接近。究竟有何事?值得集结所有将领在孙覃面前议?” 潘玉睨严克,道:“孙覃想要将北境分军成?四股军,两股继续戍守北境,令两股编入中州各兵道府。” 严克太阳穴弹一下,“李淮这小子变聪明了,知道从我军“忠义”之名下手,想要瓜分我北境兵权。” 潘玉道:“恕我直言,北境——还?不是君侯你的。” 严克将甲衣与剑挂到架子上,坐进帅位,双臂支在案上,闭眼小憩,“我知道。他?们不服我。少年时,老将军们把四公子当成?是元京城里只会斗酒玩乐的纨绔。现如今,老将军把四公子当成?是忤逆君父的乱臣贼子。” 潘玉盯着盔甲上不断滴下来的血珠,在地上积成?血潭,可见刚才一战的惨烈,“你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决心、有这个心性把北境稳下来。只要——你懂得取舍。” 这次,换严克没有作声。 潘玉道:“我知你忧心定州城安危,但你真想要成?事?,真想要御宇天下,就必须二者择其一。在北境稳下来之前,君侯不能回定州城。就算城破了,人死了,都不能回去!失定州而得北境,你还?有机会驱十七万雄兵去翻盘,若失北境而救定州,你就彻底败了!一方羸弱的小小诸侯国会在几年间?被?四周的虎狼所分食干净。” 如果一个人的话令人愤怒却又无法去反驳,那一定意?味着这个人剔出了血淋淋的事?实?。这个事?实?无疑击在严克最深的痛点上。潘玉无情?冷漠的分析而彻底激怒了他?,但事?实?往往无力去抗争。 严克太阳穴跳得更厉害,喉咙里又泛起血腥味。 潘玉叹了口气,“君侯,你好好歇息吧。你太累了,累会让一个人的头脑变得异常迟钝。你现在说的话、做的决定未必就是你真心想要的。” 在潘玉离开前,严克开口:“你说捻军已入虎子口?去把路再探一探。我会亲自去把他?们捉出来。北境越快静下来,我也?能越快……” “回去。” —————————— “回去!”严怀意?冲着想要冲破城门?的百姓喊。 有一些明显是鞑靼后裔的百姓红着脖子喊:“我们已经被?围了大半个月了!我是山里的猎户,这么久不进山,打不来野,手里的铜板都花完了,家里的米、面、菜也?都吃完了!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横竖是死,我就是要拼一次!” “……” 百姓们七嘴八舌,各述各的理?,想要一股脑往城外冲。守军将他?们围住,百姓就像网兜里的鱼,向前顶,不断拱起一个圆球形状。 严怀意?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 敌寇未曾让她折眉。 慌乱无措的百姓却令她颇为神伤。 之寒一行?立在城门?边的驿所里,一扇窗虚掩着,正?好能看到街上之景。 之寒道:“官府与林公子已备下了施粥的粮食。本以?为至少一月后才用得上,没想到城内这么快就缺粮了。” 薛平摇头,“并非是缺粮食。是人心浮动。定州在鞑靼统下百年,城内一半城民未必把自己当成?中州人。民么——谁给他?们吃饱穿暖,手上还?能有几个余钱花,谁就等于给了他?们故土。这些人从心底里觉得鞑靼人未必会伤他?们,所以?才敢这么大胆。” 林峥说:“粮食,富人多,穷人少,分配不均,自会如此。” 之寒沉了口气,“城里不能乱。一乱,城不攻自破。”她走向房门?,“我们回去吧,回去就把散食的摊子支起来。” 到了下半日,定州城五六个衙门?门?前都支起了粥与菜舍。前来领受的百姓络绎不绝,没什么人叫好,但总算没什么人骂了。 原本沸腾的民怨只平缓了那么几日,就又迎来一场恶疫。 这场恶疫原本只在东城小范围传播。东城的郎中未曾瞧出这是传人的疫症,只当一般风寒发热治疗。过了小半月,定州城各处都有大范围染病的百姓。 薛平一看此病的症状——浑身长满浸着汁水的疱疹,便知是关外人常患的虏。 虏疫可怕,关外这两年人口少了足足一半皆是拜此疫所赐。 比虏疫更可怕的是—— 在一个被?鞑靼人团团围起来的定州城里,此疫像枯草堆里的火星,一下子烧起来,半数城民染疫,危在旦夕。 第九十六章 定州城中街巷皆挂白幡, 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停着棺,举城不闻哭丧声,剩下的人要么病着, 要么忙于侍奉生病的亲眷。 之寒迁出定州侯府, 与其他人一起在兵道府衙门住下。 衙门的二堂支起四张桌案。对门朝南坐着之寒与严怀意, 两?个女?子?背后挂着林峥献出的定州城堪舆图。 之寒绑丝麻红襻膊,雪白的手臂在桌案上游走, 正提笔疾书。 丹橘在旁支起红泥小火炉, 蹲在地上扇炭火, 火舌从?烤网间?蹿起来,将几?十颗银杏果烤得“噼啪”裂开口。 严怀意支颐打瞌睡,另一只手?臂压着未收进鞘的长剑, 身子?时不时摇上一摇, 顷刻间?就要磕到?头的样子?。 左边那张桌案上坐着低头打算盘的林峥。他提笔快写,从?案上取下印章, 举在口前哈一口气, 摁在纸上, 又将纸递给候在一旁的刀客一,“钥匙……还……还是头遭那一把, 取来……直接送粥铺。” 刀客一一看纸上的字, 哭丧着脸喊:“阿胶、灵芝、人参这种东西也往外送?喝了这粥,人是能得道?成仙吗?” 林峥手?指拨动算盘,“去!” 刀客一摇头晃脑走出去,与刀客二擦肩而过。 刀客二将一串钥匙放在林峥案上,“十一仓已经搬空了。交钥匙。” 林峥轻“嗯”一声, 一边打算盘,一边用手?指将钥匙拨回来, 随手?丢在脚边的一个竹篾里,又把竹篾踢踢开,好让脚能伸开,清玲玲一阵响,竹篾里堆满了钥匙。 右边桌上的薛平心里明白,城里的粗米细米黑米白米大米小米全都快耗尽了,珍贵之材熬进薄得似汤水的粥里才能补气抵饿。能救人性?命就不算暴殄天物。 粮食——并?不是薛平该忧心之事,他必须控制住虏疫在城中大肆杀人。他在白马关外支药堂这么多年,对虏疫再熟悉不过,治病的方子?是现成的,眼下是缺人手?、缺药材,还有就是敌寇眼皮子?底下和瘟神?抢时间?。 正门前面也搁着一张桌子?,没有凳子?,三个吏、四个兵站在案前低头听差。 之寒抬笔,将纸捏起来送到?口边吹干墨,她用笔尖戳一戳红衣吏,“你来,把这个交给道?释两?门威仪使,叮嘱他们务必要做到?我所写的。” 三吏四兵同时抬头,暗猜今日“观音娘娘”又点到?谁跑腿? 红衣小吏见玉笔戳的是他,露出一个笑,小跑着过去,双手?捧过轻飘飘的纸,从?门槛上跳过,风风火火去办差了。 之寒对薛平道?:“我把城内大小道?观和寺庙征为治疫之所。道?士、女?冠、和尚、比丘自有心善悯人的一众,会愿意收留病患,他们又大多会些简单的医术,后院也会自种药草。但愿能有些用。”她看向林峥,“剩余的药材还是要靠林公子?想办法了。” 林峥并?不抬头,连翻几?页账册后,又“噼里啪啦”拨弄算珠,随后,伸出一根手?指,“在盘,等,一炷香。” 解决了人、所和药的事,薛平算是松了半口气,但一想到?另一难题,他的眉头仍是紧锁。 之寒已有察觉,问:“薛先生,你还有什么顾虑?” 薛平道?:“虏疫是通过口涎、血液、汗液传人。人死亦会传疫。那些染病而亡的尸体必须立刻被烧焚。但中州之人向来讲究入土为安,烈火灼烧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流民染病的也有不少人不愿焚烧尸体的,更何况这定州城中有家有眷有亲的百姓……” 之寒想了想,从?镇纸下抽出一张白纸,边写边说:“死亡该哀悼,但不该是终点。死者大不敬前是生者性?命之可贵。我会派官吏去游说,如有必要——就派兵去镇压。” 薛平道?:“你这么做必遭百姓非议!” 之寒抬起头,双手?拢一拢袖子?,笑道?:“先生,如果你是怕我这个君侯夫人遗臭万年,那就多虑了。青史埋无名?,笔官从?不写妇人嘉言善行,就算写,此举利在千秋,后世沉冤,后后世为我拂雪。我有什么好怕的。”她自嘲一笑,“反正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女?名?声早就扣在我头上了,望他们好好写,把我写得美一些。”她又轻叹一口气,“君侯好福气,家有贤妻,宜家宜室,还给他背恶名?。他——” 之寒在心中想,这个混蛋什么时候回来? 舍所贱邪,立所贵者,抛乎名?,真是—— 好样的! 薛平举目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以为的娇娥其实是上阵不怯的将军。 他以为的金贵其实是倾尽所有的赤子?。 他还记得白马关外的日子?,在破败的佛寺善堂,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烛灯在晃动,他一抬头,就看到?女?子?卧在男子?怀里,被男子?摇晃哄睡。他当?时就想,如此娇弱的女?子?在这乱世定然活不长久。 但他错了。 她不只活了下来,还用她柔韧的肩膀撑住了这满城的烂摊子?。 丹橘走过来,向薛平摊开两?只手?掌,那里面铺满了挂着炭灰的银杏果,“公子?,吃些解乏。” 薛平把果子?接过来。 好烫—— 像他的心一样烫。 他舍不得吃,将它们捧在手?心里。 薛平一时热泪盈眶。 他一生的抱负都在于?医苍生,他一直觉得自己的梦想可笑,可如今又觉得,这个梦并?非遥不可及。 能留下来—— 真好啊! 咚咚咚—— 战鼓声响。 刚才还在睡梦中的严怀意骤然睁开眼睛,从?椅子?上弹起来,提剑大步往外走。 之寒抓起身旁的披风就追过去,急喊:“妹妹——” 严怀意转身绕回来。 之寒将披风展开,快速系在严怀意肩上,“妹妹,一定将蛮子?杀得片甲不留。也一定要平安。” 严怀意笑道?:“四嫂,我每次出战,你都说同样两?句话。” 之寒拍拍严怀意肩膀,“去吧!” 严怀意走出屋子?,朝着天上喊:“小谢哥哥,还是一起去吗?” 谢忱抱刀落在院子?,道?袍飘逸在风中,转身,撇头,说:“去!” 严怀意边走边指着院中蹲着的魁梧青年:“王奔!王奔!皮小子?别吃了,敌人都打上门了。” 王奔端着脸盆大的碗蹲在地上吃黍米糊糊,他正自我催眠这是碗肥瘦相间?的烧肉盖精白米饭,一听要出战,目光追视严怀意,把嘴巴撑满半张脸,一双筷子?拼命往嘴里塞黍米糊,含糊道?:“来啦,来啦,最后一口,粒粒皆辛苦!” 一、二、三—— 众人在心中默数。 王奔放下空碗,奔出去,对天大吼一声:“我姥姥说的!” 薛平和林峥眼神?交汇一霎。 林峥说:“这次,你去。”言毕,继续低头翻账本?打算盘。 薛平提起衣摆,快步追上严怀意他们。 丹橘手?捧满扑扑的银杏果,环视一圈空荡荡的屋子?,十分失落地说:“银杏果不能凉了吃的,否则硬得磕牙疼!” 噼啪—— 林峥拔下一颗算珠子?,手?指不再动,良久,头也不抬,缓缓道?:“我吃。” 丹橘欢喜地走到?林峥身边,将银杏往桌子?上一推,小白果子?滚满账册,撞到?精巧的算盘,把算珠子?都拨乱。丹橘将最上面的账本?子?撕下一页,随着“刺啦”一声,林峥的瞳孔微微张开,唇动了动又静止。丹橘叠好纸匣子?,将一颗颗银杏果去掉壳,把碧绿的肉塞到?林峥的嘴里。 丹橘问:“公子?,苦吗?” 林峥说:“有点……”大概是觉得不妥,急忙补了句,“喜欢”。然后瞬间?红了脸——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是个什么意思?他大窘,只能闭嘴,闷头一颗又一颗吃着微涩微苦的果子?,直吃到?肚饱。 其实—— 贵公子?那些弯弯肠子?丹橘不懂,她只觉得这公子?挺呆的,嫌苦还拼命吃苦果子?…… 严怀意甩披风上马,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因久战而积蓄的骄躁不安情?绪,北地的劲风卷起她赤红的披风,待披风重新落下,她已彻底沉静下来,双眸有神?而闪着坚毅之光,号令众人:“启门!出战!” 城门被缓缓推开,号角与战鼓从?城楼之上飘出来,战旗飞扬,猎猎作声。 没有百姓给他们送行。 严怀意纵马冲出定州城门。 左边,谢忱的瘦马四蹄跑出幻影,人与马贴成一条直线,如一柄又快又细的破风之箭,与她并?肩呼啸,直刺敌阵。 右边,王奔仍在把自己全家老小的名?字字字铿锵念出来,让他们保佑自己平平安安,回去能吃上一碗盖肉饭! 城楼之上,薛平挥舞各色旗帜,与她目光相撞,点了点头,他手?中的白色旗帜向前一划,直指正前方的敌阵。 白色—— 意味着白汗王别卓出了鞑靼营帐。 她严怀意要真正对上这位鞑靼史上第一位女?汉王了。 她既兴奋又害怕,灵魂在尖叫嘶吼,被北地之风吹冷的血沸腾起来,捏剑的手?竟然沁出汗水,她用牙咬扯下袖子?上的布,抬起身,夹紧马腹,依然将众人甩在身后,她将布绕在手?掌上,一圈又一圈绑紧——确保一会儿?交战,不会因为手?出汗而将剑滑脱出去。 别卓的银鳞甲、银枪与银马铠在阳光下泛起水波一般的光泽,特别扎眼。 严怀意完全无视其他的鞑靼兵,只一心冲向那片晃眼的白。 王奔的弯刀已经砍了好几?个鞑靼兵。 两?军交战,主将却在不停陷入敌阵深处。 谢忱不敢恋战,他紧紧跟在严怀意身后,想要看住这个逐渐失控的小姑娘。然后,他眼见着严怀意的马与别卓的马交错,剑与枪交击。 严怀意被甩到?了马下。 谢忱的刀也瞬时出了鞘。 第九十七章 谢忱落在?严怀意?身侧, 目光盯着银马之上的别卓,手臂朝斜后方伸去,“无碍?” 严怀意自己站起来, 正视别卓, 剑在?身前左右一掠, 抬起下巴,怒道:“再来!” 银甲兵持银枪将二人团团围住, 口中每喝一声, 步子往前踏一步, 迅速收紧银圈。那铁盔之下皆是皮肤黝黑、紫唇干裂的女兵。 白汉王别卓冷哼一声,用银枪指严怀意?,“你就是那只最小的狗崽子?太弱了!简直不堪一击!” 银甲兵再喝一声, 枪林越收越紧。 谢忱朝严怀意?伸手, “抓住我!” 严怀意?立刻会意?,两人相互击掌, 握住。谢忱闷哼一声, 将严怀意?抡起来。严怀意?在?空中飞出?一个圈, 利剑横劈,“乒乒乓乓”将所有的枪削断。 严怀意?落地的那一刻, 谢忱化作一道蓝光鱼跃出?圈, 如一片叶落在?别卓马鞍之上。他?迅速旋转手腕,又细又薄的鄣刀时隐在?他?臂下飞快旋转,他?刹那间抓住刀柄,一刀抹在?别卓脖子上。 刺啦啦—— 金属摩擦的声音割得人心痒痒儿。 别卓的脖子里竟然也戴着甲! 别卓身子下伏在?马脖子上,手迅速拔出?靴子里的匕首, 反身刺向谢忱的腰,“嗙”一声, 障刀顶住匕首,刀身向一边弯曲,谢忱手腕用力,把?匕首弹回去,身子跃到空中,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落地,斜马步横刀于双目前。 严怀意?单脚立地,身子旋转,另一腿放在?立足的腿膝盖上,身子压向一个鞑靼兵压倒,剑刺穿那人的心脏,借用拔剑的惯性,弹起身来,一剑平抹掉另一个兵的脖子。严怀意?的脚边已经横满了鞑靼兵的尸首。 白甲女兵不断向严怀意?扑。 别卓将匕首掷出?去,她掷的方向是谢忱。 谢忱马步极稳,刀未动?丝毫——他?的刀足够快,任何时候只要一招就能劈开匕首。 谁知那匕首只离了别卓半尺不到,她的银枪直刺,枪头缠上匕首旋转起来,然后横臂一甩,枪身拱起一个圆弧,匕首掉转头,直刺向正专心于杀敌的严怀意?。 谢忱急奔,点脚跃起,他?似一朵飞过空中的蓝流云,从别卓与严怀意?之间轻盈掠过,落地,本面对严怀意?的身子迅速旋转,手摸向腰间深扎入腰腹的匕首,按住出?血点。 严怀意?什?么?也没察觉,只瞥见谢忱从她身前不远跑过,喊了声:“小谢哥哥,无碍吧?” 谢忱长舒一口气,说:“没什?么?事?,你专心!” 别卓银枪指向谢忱,“你叫什?么?名字?不像兵,手上的功夫又快又邪,尽是暗杀的招式。若非我被?那严狗伤过脖子,有心留了一手,今日已死在?你手。” 谢忱神色淡然,用拇指将匕首顶出?来,被?血染红的匕首落在?脚边,他?呼吸有些乱,再次斜扎马步,横起式刀招,喝一声:“无名!”言毕,快速向别卓跑去。 别卓以银枪前刺谢忱。 谢忱却无意?于白汗王,双膝跪下,后仰,从别卓的马蹄间滑过,短薄之刃又在?他?手边下陀螺般旋转,瞬间削去马的四蹄,他?滑过马腹下方,直起身,以刀扎入地,又滑出?一段距离,扬起尘土,在?坚硬的黄土地上留下一道带血的刀痕。 马哀鸣长嘶,翻身在?地,将别卓重重摔在?地上。 谢忱腰间的道袍红了一片,血珠自伤口一颗颗滴在?地上,他?没有回头,用刀支着身体不倒,哑然道:“怀意?,回头看我军!” 严怀意?的剑剌开鞑靼兵的脖子,血泼洒出?来,将她的脸与发染成红色,她举剑蓦然回首,高?马尾在?空中飘荡,茫然——无错——愤怒——悔恨之色在?她脸上一一掠过。 在?仇恨与功勋面前,她竟然忘了自己还是一军之将! 失了主将,定州军乱作一团麻线,正在?被?鞑靼兵冲散,零零落落被?虐杀。 遥遥地—— 她仿佛听见王奔在?呐喊:“姥姥,孩儿恐怕要尽孝了!” 军将不该逞一时之勇,弃兵于乱局。 别卓在?沙场上的风中狂笑,“小东西!中人有句话,叫野种就是野种!你比你名义上的父兄差远了!定州城——是我白汗王囊中之物?!” 谢忱转身要刺别卓,身子却猛然一晃,单膝插刀而跪,低着头,身下的血淌成小溪。 严怀意?这才发现谢忱受了伤,鼻子一下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她高?扬起头,并没有让泪水流下来,剑指别卓,“我以严怀意?之名起誓,剑所指处,敌寇尽荡!” “小狗只会叫得好听!手上的功夫弱得很!”别卓持银枪攻来,那枪又快又密,且带着一股暗劲。 嗙嗙嗙—— 严怀意?心绪已乱,渐渐落于劣势,被?逼得步步后退,在?她身后,明晃晃的长枪之林正对着她的背,随时准备上刺。 谢忱怒吼一声,蹿起来,步如流星飒沓,以单臂撑地,跑出?一个半圆,扬起漫天风沙,迷了鞑靼兵之眼。刀光在?沙尘之间寒光潋滟,血与沙糅杂在?一起,在?收剑喘息的少?年身边落下点点血雨。 谢忱跑向一匹马,跳上去,拉缰绳奔起来,朝严怀意?伸出?手,“怀意?,上马,收兵!” 严怀意?被?拉上马,从重重鞑靼兵阵中往回冲,纵使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喊:“军士们听命!收兵!回城!” 轰隆隆—— 收兵的号角声响起。 严怀意?的泪终于落下,将谢忱的道袍沾湿。 定州被?围这一个多月,她几次出?战都是大胜而归,本该意?气风发………本该一战功成……… 谢忱将缰绳塞到严怀意?手中,“怀意?,胜败乃兵家常事?。”他?顿一顿,身子向前倒去,趴在?马脖子上,“回去,靠你了。” 风吹干严怀意?脸上的泪,凉飕飕的,刺辣辣的。 鞑靼兵在?后面追得急,又砍杀了不少?定州军士。 城门缓缓打开。 这扇门本该迎来凯旋之军。 严怀意?咽下眼泪,下马,命人清点兵和马的数目——一半,他?们折了一半的兵。 严怀意?将谢忱交给军医正,快步上城楼,举目眺望城下之景。 鞑靼兵如潮水一般向后退,有人在?尸骸间掠夺战利品。他?们时不时弯刀下刺,夺去一些人在?这人世间呼出?的最后一口气。 他?们死前会看到什?么?? 被?同伴所丢弃。 被?敌寇的弯刀扎入心脏。 六千余名战士的尸骨就堆在?城下,他?们——甚至不能去为壮士收骨。那红艳艳的是血肉,黑沉沉的是残甲,白茫茫的是人骨。天边金乌渐渐沉下,鞑靼人的营帐里篝火璀璨,夜幕低垂,冰冷的黑雾从远处的黑山与漹水漫过来,淹没了那些在?北地寒风里凝成冰的尸骨。 薛平走到严怀意?身边,双手揣在?袖中,书生袍的袖子宽大异常,在?风中猎猎飞舞,他?神色凝重,道:“小将军,天底下没有永不覆灭的王朝,也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严怀意?双眼赤红,“还不够好。如果是四哥,他?一定早就破了白汗王的兵,把?他?们赶回鬼乡了!” 薛平叹一口气,心想,少?年心性极锋利,也最易折,但愿她能熬过去,站起来,再出?锋,“严将军,我要回兵府衙门了。” 严怀意?道:“我还需处理军务。先生医术高?明,治虏疫为眼下重中之重,若是空出?手来,请务必帮我看看小谢哥哥的伤。” 薛平点头,“我有一件紧要的事?与君侯夫人说,等交代清楚了,我就去为谢小哥诊伤。” 薛平冲回兵道府衙门,进到二堂内,见君侯夫人靠在?扶手椅上怔怔出?神。林峥也没有算账,捧着一碗凉掉的茶,一口口小呷。丹橘侧着身子,在?偷偷抹眼泪。 不用问,他?们知道了严怀意?战败的消息。 薛平胸中也是闷闷的,透不过气,但身为医者,他?有使命在?身,道:“夫人,我左思右想,始终觉得此疫来得蹊跷。君侯一走,鞑靼兵就围了定州城,而城一被?围住,虏疫就在?城东起头,且感染之快,感染之广超乎寻常。” 林峥盯着茶杯里清亮的茶汤,“有奸细。” 薛平道:“没错,城内定有鞑靼人的内应——传消息,散虏疫。疫是从东城起的,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就住在?东城之中。虏疫传播如此之快,只怕是城中用水出?了问题。先查定州城内管河道的官吏,再派底细清白的官吏去查水道。” 一听是水出?了问题,丹橘大步流星走到林峥身边,“啪”一声拍掉他?的杯盏,细腻光洁的蛋壳瓷杯盏砸得粉碎。 林峥眨一眨眼睛,慢吞吞道:“我……我……这是……旧年集的……梅花上的雪水。” 丹橘“哦”了一声,“对不起。” 林峥云淡风轻道:“无碍。” 之寒闭上眼,用手指揉搓眉心,“敌寇在?外虎视眈眈,如果我们在?城内兴起什?么?除奸的大动?作,稍有不慎,官场震动?,民怨沸腾,城内一乱,我怕这城就要守不住了。” 林峥与薛平同时沉默。 没错,定州城此时犹如烧滚的热油,随时都要炸! 此事?涉及定州城中官吏与百姓,谁都有可能,谁都无可能,只能暗中查,从民间查起,顺藤摸瓜。 良久,林峥道:“我去查,少?带人,慎之又慎。” 薛平皱眉,问:“林公?子是松江府人氏吧?” 林峥点头。 薛平摇头,“虏疫凶险异常,未得过此病之人极易被?传染,关?内人尤其。林公?子,这个时候你不能倒下。我亦腾不开身。”他?看向君侯夫人,没有将话挑明。 之寒睁开眼睛,站起身来,对众人淡淡一笑,“天幸君侯,也幸我定州城民。我患过此病,那便由我来查。由我亲自过手,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众位先生,你们说呐?” 薛平心有担忧,问:“夫人,谢小哥受伤。你可另有亲信?” 之寒愣了一下,“谢嘉禾怎么?了?” 薛平如实回答:“我还未问诊,不好说。” 之寒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但她一想到严克在?北境的处境,绝不能再让定州城出?事?,徒增他?负担,她只能咬牙撑,就算牙齿咬碎了和血往喉咙里吞,撑到她夫君收服北境! 丹橘站出?来:“我和夫人去!我的命不值钱,有危险,我也可以抱着夫人跑。” 林峥抬眼帘,有些生气,瞪视丹橘,“错了!众生平等!” “让王奔带着四嫂去吧。他?一脸麻子一看就是患过虏疫。他?武艺高?,人头熟,人也老实,是最合适的人选。”严怀意?从屋外走进来,她一身肃杀之气,走近些,铁锈味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之寒观察严怀意?的神色,出?于女子的直觉,妹妹她哭过。 严怀意?身后的王奔冒出?头,搔一搔脸上的麻子,一口杂话问众人:“你们腰窝查什?么??” 第九十八章 “摇啊摇, 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囡囡……”王奔靠在门板上?,目光迷离, 唱这童谣时?他没有一丝口音, 反倒软糯甜沙, 似地道吴越之语,唱完, 他补一句, “在?我?姥姥家乡, 娘亲不叫娘亲,叫姆妈,外婆不叫姥姥, 叫阿娘, 是不是很奇怪?” 半个时?辰前,王奔查到东城子午巷尽头的院落里有古怪。他将之寒与丹橘丢在?巷口的寿材铺, 自?己从虚掩的院门钻进?去, 一阵“乒乒乓乓”打斗响之后, 从门缝里钻出来?,朝之寒招手, “快来?!” 之寒与丹橘进院子。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多人。 之寒走了几步就觉得?不对劲, 那?地上?的人虽闭着眼,脸上?却?无伤,身上?更无血。丹橘步子大,走在?她前面。之寒扯住丹橘的袖子,转身就想?走。 嗙一声巨响—— 门被地上?蹿起来?的男子关上?。 之寒转头, 盯着王奔:“其实你?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个奸细,对不对?” 地上?的人一个个站起来?, 如雨后湿泥土里冒出来?的蘑菇。其中一个用刀顶上?之寒的腰,刀尖顺着背脊凹陷处自?下而上?划到脖子心。 之寒把背挺得?更直,似一支竹。 王奔一改往常呆呆的模样,神色冷峻,用鞑靼语呵斥了那?人一句,冰冷的刀立刻离开之寒,王奔转而问她:“去看看吗?” 人成?就一番事业——别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闷声发财是不可能的,非要让对家亲眼见证他做了什么,这虚荣才能达到顶峰。 之寒要尽量拖延时?间,自?然?是肯的,“去吧。” 王奔手臂划开,做了个请的姿势。 之寒对丹橘道:“紧紧跟着我?!” 丹橘愣愣点头,被之寒拉着往后院走。 后院有架大水车,水车下有个洞,流水潺潺,向洞外输送水。 之寒想?,这个院子里的水该是和城内的河道相连的。 水车对面有个大瓮。 之寒闻到了明矾与炭灰的味道。 王奔走到黑翁边,手握上?弯刀刀柄,将刀晃来?晃去,“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吗?” 之寒道:“不想?。” 王奔拔出刀,利落横劈,“嗙”一声翁爆裂而碎,里边泄出白与黑的沙,有的在?地面积成?小山,有的流入水里,沙流尽,黑色腐烂的尸块滑出来?,飘在?水里。 之寒一瞥,那?是带着牙齿的人的下颌。 丹橘惊声尖叫。 王奔问:“看明白了?” 之寒道:“你?不破翁我?也能猜到,多此一举。歹人话多容易被反杀,炫技更是找死!” 王奔怒吼:“我?是歹人?从君侯踏入定州城,死了多少人?你?们?数得?清吗?打破这一城安宁的明明是你?们?!”言毕,王奔提刀快步走过来?。 丹橘张开手,护着之寒,“林公子知道我?们?来?了这里,你?们?不怕他吗?” “你?们?——不过是异乡人!”王奔冲过来?,伸手抓向之寒。 之寒撇头。 王奔抓下一支金钗。 乌黑的长发瞬间散开来?,在?风中凌乱地飞。 王奔怒吼:“来?啊,送君侯夫人入棺!” 人朝两个女子涌来?。 有人问:“另一个怎么办?” 王奔道:“杀了!” 之寒手臂划出去,反将丹橘挡在?身后,“你?们?谁敢!” “是啊,你?们?谁敢?” 院中落下两个刀客,那?个嘴毒的喊的第一句话。 王奔抓住之寒的臂膀,将她往后拖。丹橘拉住之寒的另一只手臂,身子向后倒。两人竟拉得?不分上?下。一个鞑靼人见机朝丹橘手臂劈下一刀,丹橘却?一点都不知道松手。 一柄长刀射来?,弹开砍在?丹橘臂上?的刀,直直插入梁柱之中。 刀客二手臂伸直,双掌空空一抓,“丹橘姑娘快跑,他们?的目标是君侯夫人!你?白瞎一条手臂不合算呀!” 王奔驱两指在?眉心一划,鞑靼人立刻分出大半的人围住两名刀客。 之寒命令丹橘:“放手,听他们?的!” 丹橘轻声喊了声“夫人”,松脱开手。 王奔将之寒拉进?屋子。屋正中停着一抬简陋的棺材,四人合力抬棺盖。王奔将之寒摔进?棺材。丹橘追进?来?,想?也不想?,自?己跳进?棺材,抱住之寒,“夫人别怕,我?陪着你?。” 之寒喃喃道:“傻姑娘。” 王奔喊了声:“盖棺!” 一块薄板从天而降,把黑暗锁在?狭窄闭塞的木头盒子里,一丝光也透不出去。 丹橘姑娘开始低声抽噎。 之寒“嘘”了一声,给她擦眼泪。 丹橘止声。 之寒屏息听着动静。 棺材开始摇晃,似是被人抬起。 还好——王奔逃得?急,没有把棺材钉死。 刀客二眼见着王奔将人带走,急着喊:“老大,快追啊!丢了君侯夫人和丹橘姑娘,少东家非剥了咱俩儿的皮!” 刀客一骂骂咧咧冲出偏门,到了一条小巷,眼见着鞑靼人的衣袍飞在?巷口,再急奔,到了大街上?。 满街都是抬棺材拉棺材的人。 他去哪里追人啊! 王奔说得?没错——他们?,不过是异乡人。 半个时?辰后,棺材盖被人推开。 之寒的眼睛被突然?射进?来?的光所刺到,下意识闭上?眼,然?后,她听到了那?首南方的童谣,用手遮住眼,从棺材里坐起来?。 之寒环顾四周。 这是间再寻常不过的屋子,窗棂破败,从纸里呼呼往里灌着冷风,贴墙的桌案上?供着佛龛,香烛几乎就要被风吹灭,青烟缭绕间一方牌位显了出来?,牌位前供着一碗米饭,上?面盖着一块早已风干了的烧肉。 王奔转过头来?,“那?是我?姥姥的牌位。她死那?天,我?的家乡下了头一遭雪。” 之寒记得?定州城的初雪。 她到现在?还能忆起她抬起头,漆黑的夜幕下雪珠子细绵绵落在?她脸上?——好凉好凉。 那?场雪凝住了定州城的血水,将漫天世界压住,化?为白茫茫一片。 王奔道:“那?夜,正好轮到我?守夜。姥姥怕我?半夜肚子饿,来?给我?送饭。这个时?候,君侯就在?城里闹了起来?。我?让她回家躲一躲,谁知夜路黑,她摔了一跤,再也没能爬起来?。找到姥姥的时?候,她手里还抱着饭,大概是想?着肉难得?,回家想?热给我?吃。可是,饭凉了,人也凉了。” 王奔冲过来?,手指扼住之寒的脖子,将她塞进?棺材里,死命压住。他的一双眼睛冲着血,脖子上?青蓝色青筋暴起来?,如一头发狂的雄狮,“去死!去死!去死!我?要让他也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 王奔推平棺材盖,用锤子捶棺材,把拇指粗的棺材钉子一寸寸钉入棺身,“我?恨你?们?!定州城本来?好好的!我?姥姥也好好的!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 这一声声问—— 之寒无言以对。 钉子入棺,王奔瘫坐在?地上?,冷漠道:“我?姥姥说过 殪崋 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们?这叫自?食恶果。”他将棺材推到街上?,正好有官府的人将家家户户的停尸拿去烧,他眼见着棺材被收去,将手中的金钗收进?袖中,“活该。” 丹橘害怕得?直哭。 之寒搂住她,哄孩子一般哄:“丹橘,莫怕,还没到最后,我?们?不能放弃,绝不能——” 焚烧之地哭声喧天。 谁又会在?乎一抬小小的棺材即将被烈火焚成?灰烬。 哭生,哭死,哭天地之不公。 没有亲人的棺材—— 没得?人哭。 ——————— “高雪霁,带我?去祭春儿!”严克从马上?下来?,他此时?行在?队伍最前面,在?离开北境大营前,他想?了了心中此愿。 高晴坐在?马上?似没听见,直接驱马往前走。 高云雷把扁担放下来?,坐在?地上?,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膝盖上?,从怀中抽出旱烟,烟杆子敲敲脚底板,抖出不少灰,目光放空放平,“带四公子去。老二说不定也想?和人说说话。” 高晴从马上?滑下来?,淡淡道:“走吧。” 高云雷点燃旱烟,“说几句就回来?,大家都等着呐。” 高晴“嗯”一声,闷头往大营走。 严克跟着高晴走进?一顶帐篷。这靛蓝顶的帐篷极大,偏居在?大营西边。严克日日见这顶帐,却?从未进?来?,更不会想?到这顶帐竟然?是这个用处。一进?帐,就见成?千上?万的小牌被系在?红线上?,帐帘一掀开,风也钻进?来?,所有牌子微微晃动,两指粗细的木牌上?浮出光华,如夕阳下在?水中扑腾翻身的鱼群。 高晴停在?一块木牌下,仰头,手指摸上?它,那?上?面的用墨写?着“高雨”二字,他小心翼翼翻过来?,木牌后面竟然?绑着一枚指骨,“这就是我?弟弟。” 严克诧然?问:“春儿的尸身呐?” 高晴简简单单抛出二字:“烧了。” 严克默然?不语。 高晴抬头,问:“看好了?好了就走!” 严克哑然?问:“北境——一直是这个丧俗?” 高晴愣一下,“你?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家主,我?还以为你?能掐会算,事事皆知!哦,对了。死了的兵不重要,兵死就是个数目,上?奏的折子里不会写?这些。” 高雨之死永远是卡在?高晴喉咙里一根带血的刺。 经年苦战,朝廷早就没钱了…… 拨给北境的军辎必然?是压了又压的数目,堪堪能喂饱活人,又怎么能安置死人? 他该想?到的。 他怎么能没想?到! 严克的手抹上?春儿的牌子,细细摩挲上?面的字,“春儿,哥来?看你?了。”他目光所及,是成?千上?万的阵亡将士,每一个牌子都似在?低声吟唱。 万里长城从不是一块块砖。 而是一个个血肉之躯。 这些血躯于世人皆不知其姓名。 然?—— 青史由无名之魂造铸。 青史又把无名之魂掩埋。 “严止厌!”高晴高声喊。 严克看向他。 高晴把话吞回去,头一撇,把目光移开,“说够了,就走!” 严克问:“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除了家主和你?兄长——还有——”高晴正视严克,“我?的。” 第九十九章 北境军此?次出征是为扫清捻军余孽。严克钦帅两万武卒深入北望塬虎子口追击捻军。元狩元年, 邓国公与七万兵马受困于虎子口整整四个月,最终斩杀九万鞑靼敌寇。后?人重历前人之路,别有一番心境。 大军停在一处碎石滩作休整。 伙头军支釜煮饭, 空气中尽是菜米香。 高云雷准备给主帅开小灶。他从扁担里扛出一麻袋精白面, 小桌板一拼, 白面一倒,水一和?, 面粉在?他?大鹏展翅的双臂间飞扬, “哒哒哒”面团敲击桌面, 他?拉面条拉得虎虎生?风。 高晴对着他?爹手里的面咽口水,回头,瞧见严克凝眸盯着脚下——他?脚下明明什么也没有, 只有奇形怪状的石子, 高晴折起手臂,往严克胸口狠狠一顶, “想什么呐?” 严克没有抬头, 说:“一入北望源, 定州的消息就慢了。” 高晴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想媳妇了。” 严克脚抬一抬。 高晴一个激灵往旁边闪, 才发现严克只是吓他?, 这才放平手脚,道:“怀意妹妹几次出战都是胜。她很不错,你不必担心。你我还是着眼眼下要打?的仗要紧。” 严克缓缓道:“战局瞬息万变。一个人不可能永远顺风顺水,一个将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境。怀意她还小,我不是不信她, 而?是恨自?己不能在?她身边教?她。” 高晴躺下来,双掌垫在?脖子后?, 仰望青天,“你就不能念着别人好?怎么尽想着败?晦气!” 严克说:“我也想她胜。” 高晴道:“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打?败仗,真是又羞又怒,一头撞死的心都有。老家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人是从失败中成?长的。我什么时候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就能少犯错。好的将领不过是比其他?人少打?败仗,少到被世?人忽略了过错,常胜将军只是一时的,守万里山河却?是一辈子的。” 严克愣愣地点头,“真是——羡慕你。” 高晴挑起眉毛,“羡慕我什么?” 严克说:“别多嘴。” 高晴叹一口气,“我就独独不喜欢你这一点,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存心不让别人好受!你这么神秘,真不会被人打?吗?” 严克快速掠他?一眼,“是你呆。懂得自?然懂!” 高晴会意,“啊——男的都不懂,女的才懂。”他?凑过来,“想她吗?” 严克知?道这个“她“是谁,黑眸闪了闪,犹豫再三,终是不想骗人,准备好了被高晴取笑——却?也心甘情愿,吐出一个字:“想。” 高晴拍严克肩膀,“想——就做。” “……”严克愣一下,心想,他?和?高雪霁的确勉强算是兄弟,但?绝没有熟到能开这种玩笑,他?一时有些尬,黑眸沉沉,脸色晦暗。 高晴又道: “做得赶紧利落,把老家主这些兵和?将收得服服帖帖!” 严克一脚踹过去,怒道:“你下次说话别大喘气,吓死老子了!” 高晴正要反击,余光瞥到高云雷的身影正朝二人来,身子立刻弹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高云雷捧着两大碗热汤面跑过来,他?大手极稳,脚步那样快,面汤却?一点没泼洒出来,蹲下来,将两碗飘着猪油和?葱花的推到二人眼前,“等入了虎子口,就不能起锅烧热食了,趁着还能吃,多吃两口。” 严克与高晴接了汤面和?筷子。 高云雷又走回去,靠坐在?扁担上,跷着二郎腿,取出旱烟,用力敲敲鞋底,踩进嘴里闷吸几口,火星子飘起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我也要好好抽上几口,走得越深,越不能起火烧烟,会引来孤魂野鬼的。” 严克正要动筷,被高晴夺过碗,将自?己那碗塞过来,“咱们换!” 严克皱眉问:“有什么两样?” 高晴“呵”一声,嚷着:“一样,一样,快换!” 严克接过高晴手里的面,埋头吃起开。 高晴稀溜溜嗦面条,面汤一下子下去半碗,他?筷子戳进碗底,从下至上挂起面条,下面偷窝的两枚鸡蛋也就露了头,他?“嘿嘿”一声,筷子“丁零当啷”敲碗沿,“你瞧瞧,一样吗?老头子惯会偏心,小时候就上过当,我现在?可不吃这套。” 严克默默把面吃完,把汤都喝完,灰白色的瓷碗底映着他?微笑着的面——果然不见一颗蛋。 他?生?在?富贵乡,最弥足珍贵却?不过是一颗蛋。 从前是,现在?也是。 高云雷走过来收碗。 严克轻声说:“高伯伯,谢谢你。” 高云雷抓着两只空碗,茫然看向严克,“谢什么?” 高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反手撑在?地上,餍足道:“谢你偏心他?——”他?打?了个饱嗝,“就像偏心老二一样。”他?翘起一根拇指,“爹,你拉面的手艺真是一绝!” 北境军又连行?六日夜,深入北望塬腹地。 捻军与流民随时会露迹,全军开始吃干粮,不起锅灶,以免打?草惊蛇。 此?军由严克为主帅,上将军高晴与右偏将军为副将,领两万名精锐战士入人迹罕至的戈壁滩。 右将军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一路行?来,严克有命吩咐他?,他?就说:“好”。兵士们有任何问题求教?于他?,他?就说:“问主帅。”翻来覆去就那几个字应付人,严克对右将军为人越发好奇。 这军中,唯有高云雷与右将军能说上话。两个半百老友站在?一起,一个空吸旱烟解馋,一个滔滔不绝,忆不尽的往昔峥嵘岁月。 此?军前十天行?得极快,入了虎子口后?,千百条道路纵横交错,地势十分?复杂,加上随时可能遭遇捻军与游散的鞑靼部落偷袭,他?们放缓了脚步。 邓国公当年被困虎子口整整四个月,就是因?为对此?地地形不熟悉,行?军太急,被鞑靼人钻空子切断后?路。好在?上一次高云雷亦在?军中,他?极善记路,这一次主动请缨作为向导领路。 哒哒哒—— 来路尽头尘土飞扬,身背令旗的影子逐渐清晰起来——是我军的信使。 严克松懈了下来,下一刻,心又悬起来。 有定州城的消息? 好的—— 还是坏的? 道路另一头,一支鸣镝破开风,发出厉鬼一般的嘶吼,直直插入信使的脑袋。信使的身子一摇,从马上跌了下来。惊惶失措的马从严克身边跑过。严克转头,看见那马冲入突然在?尽头出现的捻军人马中,带着信件消失在?漫天黄沙中。 严克高喊:“列阵!盾兵在?前,应敌!” 严克迅速后?退,举盾的兵没过他?,一个兵跨到另一兵肩膀上,平铺出上下两层密不透风的屏障。 盾阵之后?,两万军士迅速分?成?几个方阵。 沉默寡言的右将军问严克:“对方有军马,为何用盾来挡?”他?的话音刚落,火丸密密麻麻抛来,“咚咚咚”砸在?铜盾上,然后?“哄”一声炸开了,燃起连绵成?片的一道火线。 严克估计这伙儿流窜到北境的捻军手上没多少厉害家伙,丢一波就该哑火,他?立刻下令:“各位将军,带好你们手下的兵,给?我冲出去!” 盾兵应声喝一声,上方的兵跳下来,兵间错前后?立直,空出一条条通道。高晴立刻翻身上马,领着骑兵从通道冲出去。 千军万马在?前奔。 右将军下令:“弓兵,架!” 弓兵拉弓。 右将军喊:“放!” 箭雨划出千万条弧线,落进敌阵中,一匹又一匹马摔倒。严克飞上马,拔剑,往涌来的捻军中冲。 右将军耐心观察着严克。 至少——没躲在?将士们后?面,勉强算不错。 严克的黑马在?人群中不断闪现,马头扬起落下,或踩或刺或抹,斩杀数百敌军。他?于万军中也能被人一眼认出。最难能可贵是他?会随时留意伤兵的状况,他?杀人,亦救人。 很不错—— 着实不错! 右将军又挥剑发了一阵箭雨,射下后?方最后?一股敌军。如今敌我之军混在?一起,不能用箭了。 右将军举剑呼喊:“将士们,去助主帅!” 严克正在?与捻军一将缠斗。那将领从严克手下滑走,冲向高晴。高晴横枪一挑,贴着将领的背脊掀开甲衣。将领又如鱼一般滑脱出去,冲向了远处正背手而?立的高云雷。 高晴高喊一声:“糟了!” 严克亦喊:“高伯伯,小心!” 捻军首领喊:“挑了这老头!” 高云雷皱眉瞧着冲向他?的捻军众人,从背后?掏出挑担的长木杆,一个闪身抡起来,同时大喝:“说了多少次!金盆洗手!金盆洗手!金盆洗手!”他?喊一嗓子,扁担敲一次捻军兵的脑袋,“作孽!作孽!作孽!”再喊,再打?。 高晴把长戟往前一戳,“爹,孩儿这戟要还给?你吗?” “滚犊子!”高云雷怒吼,“老子放下屠刀一千两百一十三天,这回功亏一篑了!” 严克的剑抖三抖,“高伯伯真是——深藏不露。” 高晴一戟刺破捻兵的喉咙,“一般一般,高家最强。” 高云雷的长木杆甩得弯成?半个圆,混劲通过杆子弹在?捻军脸上,鲜血和?牙齿飞出来,那人瘫在?地上撞翻竹篮,碎了一地鸡蛋黄,高云雷气得双眼赤红,嘶吼,“我□□老子,这蛋我还留着给?家主下面呐!” 第一战,北境大败捻军。 严克在?尸山血海、孤马残旗间找那匹送信的马。 战火硝烟吞掉了那匹活生?生?的马。 也吞掉了来自?定州城的消息。 右将军抓了一名捻军首领审问,审出来捻军主力正在?此?处向西不远处,他?问严克:“主帅,还要向西吗?” 严克瞭望远处,虎牢山巍峨静谧,山上白雪已化,有鹰枭一类的鸟展翅从密林里冲出来,发出声声怪叫。 他?父兄就是被压在?这山上的雪下。 虎子口之所以叫虎子口是因?为它地处虎牢山咽喉处的一个岔路。 向西,可通西域各部落。 向东,可绕到定州城后?方。 严克想着那匹马,那个人,心里突然空空荡荡,良久,转身低头,嗓音低沉道:“继续向西。” 第一百章 越向西, 越荒凉,举目都是?黄土馒头堆,脚下的砂土也越来越粗粝, 马跑得慢, 人也走得慢。入虎子口第七日, 遇上了捻军余部——不多,七八千人。 北境武卒压过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破捻军, 找到了被?乱军圈起来的数千流民。流民与捻军之?数与潘玉探明之?数对不上, 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问了俘虏的兵和少数流民,更多人钻到深处去了。再往西走就出中州之境。战士的职责是?打仗不假,但踏上他国之?土追敌值不值得, 这需要主帅去思考。 严克决定, 由右将军和高晴率兵先护送流民回去,自己与高云雷领两千精锐跨过边境, 把?剩下的流民带回中州。 右将军欲言又止, 他想劝严克走回头路, 为那么?些流民折掉兵与自己的性命不值得。人若能一辈子理性倒也活得痛快,就怕一时的血性冲头。右将军这个“不值得”终是?没能说出口, 若是?眼下是?他的兵流落于险境, 他怕是也会不顾一切去救——不计得失。 高晴闻言,不仅要换面,还?要换军令——他要陪严克过虎子口。严克一开?始并不同意。一旁的高云雷吸着旱烟,慢吞吞道:“老?大?,你跟着四公子, 都好好活着回来。”不知道为什么?,高云雷的话严克也不敢反驳, 只能默许两人对换。 严克与高晴领着两千精锐继续向西行军。 才行了半日,就在路边遇上一匹走失的马。马儿正悠闲地嚼地上的枯草吃,背后是?一轮金黄的圆日,马腹边豁开?的皮革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 是?那匹走丢的驿马! 严克纵马冲出队伍,滑下马鞍,扑倒信驿马边,往皮袋里一抓,抓出一支金钗来。一看到这金钗,严克整个人怔住,四肢百骸似灌了铁汁,沉得他动不得一丝半点,但他躯体里的某个角落七魂六魄在尖叫。他就那样?捏着金钗,顿着一动不动。 高晴走过来,朝皮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封信,他直接打开?看,一看就皱眉,“怀意打了败仗……”他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目十行,突然脸色大?变,快速抬起眼帘,眼皮也不敢耷拉一下,“那个……你听了……别着急。少夫人她——”他顿住,眉头拱起两座山。 “高雪霁,告诉我?。”他上阵杀敌从未有过一丝胆怯,如今却连一封信也不敢看。 高晴转头,命令众人暂时扎营休整,然后极快地说出一句话:“信上说她死了。”他缝住嘴,瞪着眼,静待严克的反应。 严克又顿了好久,问:“这信落款是?谁?” 高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看完,埋头快速掠一眼信纸最后,嗓音上扬几个调,“孙覃?孙覃!是?他!这小子干嘛给我?们通风报信?” 严克把?金钗插进腰间,猛然伸手,从高晴手里抽出纸。高晴拳头捏得紧,撕下小半张,递给严克,想把?纸拼起来。严克却看也不看,直接把?上半张纸捏成团,往空中一丢,“孙覃,老?子弄死你!”他瞥见高晴手里下半张,恶狠狠抢过来又揉团,砸出去。 高晴张大?的嘴合上,“你这是??” “除了潘玉的消息,我?谁也不信。”严克转身,往兵马那头疾行,风卷起他的披风,怒火在黑眸中翻涌,说,“偷钗不是?什么?难事?。写信捏造也是?他行事?之?风。但他的爪子敢伸到之?寒身上,老?子肯定要弄死他!”他命令将士,“找到捻军前不必休息,立刻出发!” 严克上马,朝愣在原地的高晴喊:“高雪霁,站在那里当棒槌吗!不知道老?子赶时间啊!上来!” 纵然高晴是?个暴脾气,但这个时候也不敢去触严克逆鳞,他也不愿相信麻子姑娘死了——她人还?怪好的,“来了!”他快步跑过去,翻身上马,然后眼见着严克如支黑箭般冲出去,怎么?追也追不上。 严克不眠不休。 兵士们有时候休整一夜,闭眼前,主帅站在灿烂星河下,睁开?眼,主帅还?站在那里,迎着旭日东升,遥望归路。 高晴一开?始庆幸严克的沉默——他真的很怕听自己兄弟吐苦水,因为他惯不会安慰人,万一斩钉截铁说是?孙覃骗人,偏偏到后来事?与愿违,那到时候他必然捶死自己。 后来,高晴害怕严克的沉默——他知道严克也怀疑自己料错,不眠不休是?不想让自己泄掉一口气,可人没有情绪的发泄口会爆炸——他宁愿和严克吵一架、打一架,也不想他兄弟被?一口气憋死。 无波无澜最可怕。 因为底下是?一潭深渊。 严克此时就是?这个恐怖的样?子,三丈之?内没人敢靠近。 遇上捻军之?时,严克的马率先?冲了出去。严克没有布盾阵,就像个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毫无战术可言地撞进列阵以待的捻军敌阵。高晴宁愿他是?忘了布阵,也不愿是?他故意不避敌军的火丸。前者是?一时失策,后者则是?存心找死! 捻军明显把?最强的火力留在这最后一战,火丸密密麻麻砸过来,比大?雨还?密。高晴一边在后指挥盾兵挡住火丸,一边留意着严克的情况。 严克的剑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把?腔内的所有情绪扫出去,让心变得麻木,让记忆冰封,他就可以化?身阎王,听敌人的血溅出来,听利刃夺去生?命的声音,这一刻他的意志凌驾于一切生?灵之?上,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无所顾忌,爽快!爽快!杀人真是?爽快! 高晴眼见着严克越陷越深,身后的披风都被?火舌点燃。他将领军的责任交予副将,纵马飞出去。高晴翻身下马,将严克着火的披风撕下来,怒吼:“你冷静一下!你是?帅,不能乱!” 严克浑身浴血,黑眸浑浊,如坠地狱,恍然不闻。 高晴锤他,“严止厌!你还?不醒!你是?要你的兄弟们跟着你都战死在这荒山野岭吗?” 严克的魂儿晃一下,身子僵直倒下去,天悬地倒,火光燎燎,光影如电,哀嚎遍野,他的头砸到地上,耳朵开?始嗡鸣,所见开?始模糊,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眼底陷入暗之?前,严克看到高晴手持长?戟,担忧地望着他。高晴高大?的身影与另一个影子重?合,天边同样?落下日来,描着一条人形的光边,“严止厌!严止厌!”高晴的嗓音缥缈,一柄刀从他头顶劈下来。 那人也是?持戟,为救他而露出破绽。 绝不能—— 绝不能让犯过的错再重?演! 春儿,哥来救你了。 严克低吼一声,爬起来,一下子冲向高晴,将藏在他身后的捻兵撞到地上,他忘了用剑,用拳头拼命砸捻兵的脸,锤得那人牙齿尽碎,血肉模糊,直到他没了气息,严克剧烈喘息着,茫然转头,看向那个熟悉的身影,愣一下——不是?…… 其实,高晴的戟比严春使得更刚更快更稳,严克不必救高晴,高晴自己救能应付得过来。但正是?在那刹那间的神性压过人性,令严克神台恢复清明。吾本凡人身,历绝境,不信鬼神,只信人。他的身后还?有兄弟,还?有千千万万的将士。或许称不上英雄,但也绝不做懦夫,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绝不能…… 严克的剑指向前方,“哥,咱们一起破敌阵!” 高晴的长?戟在阳光下粼粼发光,侧过身来,露出一个笑,朗声道:“好,家主,就等你这句话了!” 北境将士齐心,大?破捻军。 一场惊天动地的厮杀后,风吹黄沙,夕阳下露出一块旧石碑,是?前人所留,上面的字大?多残破,只依稀辨出最后几字——吾军从此过,子孙不断头。 严克将捻军首领的头割下来,挂在马颈处,护着剩余的流民回到北境大?营。他拎着敌寇血淋淋的头颅,走过北境十七万将士的列阵,快步走上插着严氏帅旗的点将台。 严克将人头扔在了地上,捻军之?旗包裹着的人头滚出来,面目狰狞,血肉模糊,但台上所有人中唯有孙覃见了血肉疙瘩躲闪目光,其他人都盯着敌军人头陷入沉默。 严克拔剑,剑指人头,“孙侯爷,我?回来了。” 孙覃皱眉,闪身躲在潘玉身后。 潘玉隔着万军,瞥见了被?捻军掳去的家人。他的家人是?被?严克带回来的最后一批人,如果没有严克的坚持,他此生?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这些日子,他内心的焦灼、不安、犹豫和怨恨瞬间消散如烟,他还?有什么?理由背叛君侯?潘玉将孙覃推了出去。 严克问孙覃:“是?不是?很吃惊?阳谋阴谋都没弄死我?,我?还?是?全头全脚地回来了!” 孙覃脚步想走,被?严克横剑拦住。 严克道:“捻军究竟如何?深入北境,我?不在乎,问你,你肯定也不会回答。事?到如今,我?只问你要一件东西。” 孙覃的目光投过来,分明在问要什么?。严克一脚踢在孙覃背上。孙覃踉跄几步,跪在地上。严克的脚踩在孙覃肩膀上,将他的身子压低。 点将台下,身着铠甲的兵士们高昂头,眼见圣人亲封的北境宣抚使认罪般跪在飘扬的帅旗之?下。那位传闻中的四公子横剑在他脖子前,字字铿锵,响彻全军,“我?要你一句话,告诉他们,我?是?谁!” 孙覃嘴里“呜呜呀呀”想要反抗。 严克的剑锋贴得更近,“我?知你很勉强,可话一定要从你嘴里说出来。你想好,我?的剑很快,我?数到三。” “一——” “二——” “三!” 孙覃几乎是?同时低吼出来:“北境之?王!” 嘶哑残破之?音似秃鹫怪叫一声,冲过万军,直刺上青天。 这声喊源自元京城皇城内某条幽暗的小巷,一个人被?五个人压着打。这声喊源自一场夺刀的闹剧,一个人拼命想要那刀,最后却弃刀用剑。这声喊穿透那么?多年的时光,在北境苍茫大?地上长?出翅膀飞翔。这是?孙覃哑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留给人世的最后一言。 严克割下了孙覃的头颅。 潘玉跪下。 高晴跪下。 左右便将军跪下。 前后将军相互看一眼,亦摇头跪下。 全军呼喊如山崩地裂,跪下。 恩也好,义也好,自愿也罢,受迫也罢,时也,势也,如果历史的洪流往前涌,涉水之?人只能顺水行舟。 严克高悬孙覃的头颅,他向众军发誓:“从此我?北境以严氏为姓名,再无——无名人!” 100-110 第一百零一章 棺材里没有光, 除了?丹橘混乱的呼吸声,之寒能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哭声。 这是哪? 之寒大概猜到了?。 烧棺材的几个佛寺是她自己用朱笔圈的。定州城东南西北有五个焚烧场。她圈地的时候手腕轻轻一绕,就决定了一些人死后的归处, 因怕死者亲眷来闹, 还派了?重兵把守。然后, 她就被王奔塞进一口棺材,等着生烹。 之寒摸着丹橘冰凉滑脱的脸颊, 知她害怕得哭了?一路, 便对?她说:“丹橘, 坏人?都走了?。你想哭就放声哭,憋着难受。” 丹橘“哇”一声喊出来,与棺外的哭丧声混为一片。之寒听哭声不觉得恼, 反倒越发心疼丹橘, 毕竟胆怯之人的勇敢才是最可贵的。 丹橘抽噎问:“夫人?,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出城吗?” 之寒想一想, 极快地“嗯”了?一声, 捏拳头敲击木板。 哐哐哐—— 棺材板颤抖起来, 棺盖与棺身泻进一丝光亮,之寒心中一喜, 尝试把手指塞进那条缝里, 不成,惯钉钉得很牢,小拇指都塞不进去。她十指尖尖,猫爪子一般剌过棺材板,发出“吱吱吱”的声响。 丹橘说:“夫人?, 别挠了?,听着牙疼。” 之寒苦笑, 问:“哭过了?,好受些吗?这棺材薄,帮我?把它撞开!” 丹橘每啜泣一次,就用拳头砸一次棺材板,怯生生问:“夫人?,我?成吗?” 之寒用脚踹板,用拳头砸板,用指甲挠板,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徒冒出一身热汗,“试了?才知道!丹橘,就把木头当成你做饼的面?团!用力锤!拼命打!怎么折腾都成!” 丹橘的动?作开始变大,声音仍是小小的,“夫人?,我?不成的,我?感觉手软脚软,使?不出劲儿。再说,我?也没躺着揉过面?啊!” 之寒心中其实惧极了?,只?是怕吓着丹橘,强撑着,到如今,莫名地就感到一阵灼热,努力说服自己是心理作用,“爬起来,用肩膀撞!”之寒把丹橘的手放到肩上,“像这样,手和脚撑住下面?,用尽全?力去撞。” 丹橘的辫子落到之寒脸上,反复确认:“夫人?,我?可以的吧?” 之寒摸着丹橘的脸,指尖湿漉漉黏糊糊的尽是血,“丹橘,不成也没关系。好和坏,都没关系,谢谢你陪着我?。” 一滴—— 两滴—— 眼泪珠子砸在之寒脸上,不凉,反倒带着一丝人?的体温。 丹橘咬牙开始用劲,一次比一次撞得厉害,她骨头都要?碎了?,但她不敢停,她怕自己和夫人?就像被压在房梁底下的爹和娘,被挖出来的时候——抱在一起,浑身又酥又黑! 阿爹和阿娘啊—— 帮帮女儿。 君侯和夫人?都是好人?! 棺材之外,无人?察觉一口小小的棺材在弹,在跳,在颤抖。焚骨之火将?空气灼得发烫变形,黄与白的纸钱漫天飞扬,身着缟素的送丧之人?哭声震天。尘世如此喧嚣,谁又能想到,在死人?的世界里,有人?在拼了?命往外撞。 一个兵士举着火把,正要?将?堆成山的棺材点燃。突然,拉棺材的板车被送丧之人?拉住。驾车之人?与百姓开始推搡。车夫被男子从车上拉下来,压在地上挨揍。一身素白的女子跪在地上,朝板车上的棺材伸出手,高声呼喊:“女儿啊!我?的女儿啊!” 在场所有的人?都朝这对?男女看,其中也包括那个点火把的兵。板车的轱辘“吱呀呀”响,沿着下坡路越滑越快。兵士余光瞟到一眼,举着火把急忙弹开。板车撞上了?正要?被点燃的一抬棺材,将?简陋的棺材板砸出一个破洞。 举火把的兵想,完了?,死人?要?滑出来了?! 破洞里飞出一个女子的哀嚎:“阿爹,阿娘,帮帮女儿啊!” “嗙”一声—— 一个小姑娘从破洞里撞出来,头磕上板车的角,血柱淌下遮住她半张脸,她瘫倒在地上,缓缓转头,对?着棺材喃喃道:“夫人?,我?成了?,真好啊……” 那一男一女冲过来,趴在女儿的棺材上哭,被冲过来的兵士拉走。举火把的兵士凑过来张望丹橘,一抬眼帘,瞥见另一个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吓得跌在地上,手脚反撑往后挪,“是人?是鬼?” 之寒爬出去,抱住丹橘,用手摸她的左边身子,肉僵成一坨坨,骨头碎成一寸寸,绵软得如同一只?布娃娃,她把丹橘抱在怀里,泪反滴到丹橘脸上,“傻丫头,和我?说说话,可别睡过去了?。” 丹橘微笑道:“很疼呐,手都抬不起来,没法给夫人?接眼泪珠子了?。” 之寒站起来,抓住丹橘的手腕,反手挂到肩膀上,咬牙将?她背起来,穿过各色人?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回兵道府衙门。 她们瘫倒在大门前。 之寒趴在地上,背上的丹橘一动?不动?,她努力撑起上半身,回头,“丹橘,和我?说话,别睡。” 丹橘有气无力道:“夫人?,我?实在没力气说话。” 之寒泄了?腔中一口气,立刻觉得天旋地转,人?晕了?过去。 之寒醒来后,头一件事就是问丹橘。服侍的侍女说,大夫已经?看过了?,丹橘断了?腿骨和臂骨,要?在床上休养半年。之寒又问严怀意、林峥与薛平三人?。侍女只?回答说三人?都出去了?,是匆匆忙忙走的,什么也没吩咐。 侍女捧着一个瓷罐,胆怯道:“夫人?,该给你上药了?。大夫说六个时辰上一次药,纱布也要?勤换。” 之寒这才发现自己十指尖都抱着纱布,之前精神都吊在性命攸关的事上,连疼也忘了?,待侍女小心翼翼把纱布绕开,才知道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没了?。 哎,养那十指纤纤丹蔻何其不易? 嘶—— 之寒吸一口凉气,果然十指连心。 侍女惊恐地低头,“夫人?恕罪。” 之寒叹一口气,“无碍,弄得快些,我?要?去看丹橘。” 第二?日?,之寒见到了?林峥和两位刀客。 刀客一和刀客二?的脸上各自挂着一个紫红色的巴掌,一个在左脸,一个在右脸,倒像是一对?儿——不,更像是锯了?嘴的葫芦兄弟。 林峥说,薛平在处理东城院子里的东西。白汗王在此期间派人?在城下叫嚣喊战。严怀意和薛平一时脱不开身。林峥说完这几句话后,咳嗽了?两声,用手指松一松衣襟,然后,继续把自己如何揪出与王奔一条绳上的官吏尽数说明后,咳嗽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捂嘴弯下腰。 之寒眼尖,从林峥松散的衣襟底下看到了?一颗沁水的红疹子,她眼皮弹一下,道:“林公子,你染了?虏疫。” 本来已经?伸出手要?搀扶林峥的葫芦兄弟脚跟一踮,像两朵云一般向后飘,齐声声喊:“少东家,你保重啊!”言毕,纷纷用袖子捂住嘴,身子已然飘到门槛处。 林峥右手指腹轻擦脖根红疹,一触愣一下,急忙回身,丢下一句,“养病,丹橘姑娘,道好。” 后来之寒才知道,林峥身边的刀客回禀她二?人?丢了?后,林峥不顾薛平的反对?,执意去了?东城的院子,因此才染疫。他?二?人?商量后,林峥负责查人?与追人?,薛平负责处理干净疫源和清理河道。 严怀意战败。 王奔失踪。 林峥染疫。 丹橘腿与臂皆断。 因虏疫而起的肃清官吏闹得人?心惶惶。 之寒与薛平所虑皆成事实。 这一切源自之寒小瞧了?对?手,她反反复复想起王奔的那句“你们不过是异乡人?”——没错,他?们所有人?在定州城根本毫无根基,根都没扎稳,如何长成大树去擎起苍天? 严克炸毁道栈,休养生息而厚积薄发的想法是对?的。 北境和定州稳不下来,顷刻间就会被诸如鞑靼与捻军之流侵没——根本不需要?李淮动?手。 可太难了?。 她熬得太难了?。 她本以为、局势已经?够糟糕了?。 直到—— 满城都在传君侯兵败捻军,身死北境。 北境与定州城隔着遥遥千里。 信儿总是时断时续。 这个消息是真? 是假? 她都要?想疯了?。 百姓闹着出城。 官吏闹着投降。 虏疫肆虐。 鞑靼兵临城下。 之寒觉得她这个君侯夫人?快撑不下去了?。 她好想他?啊。 以一个普通百姓的身份期盼他?们的君侯。 以一个寻常妻子的身份思?念她的夫君。 快回来吧,混蛋! 第一百零二章 “四嫂!”严怀意一入兵道府衙门, 就直冲之?寒的屋子,她抱住之?寒,将扑面而来的铁锈味与血味塞了之?寒满怀, “对不起, 我应该去找你的。” 之?寒摇摇头, “是四嫂犯了错,不会有下次。这次多亏有丹橘。” 二人回头, 同时看向丹橘。 丹橘精神奕奕, 左臂和左腿被悬挂起来, 正在听二人说话,见二人同时看她,笑?道:“这次我的确挺厉害的。” 三人皆是一笑?, 之?寒看出严怀意的心不在焉, 问:“妹妹,战事如何?” 严怀意转身, 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横臂举着茶杯, 对着茶杯里自己的影子发呆,良久, 一饮而尽, 才道:“没问题,我应付得来。” 之?寒讷讷问:“那个消息——你听说了吗?” “嗯?什么?”严怀意抬头,瞄见之?寒的愁色,立刻明白了过来,“四嫂, 你别信。四哥绝不会这么容易败在敌寇手上。这是有心之?人要搞乱定州城的民?心和军心。” “我知道。可?我还是……好?怕。”之?寒坐在丹橘的榻上,低下头, “我才发现我胆子挺小?的,就怕等来的是一封报丧的信,而不是他那个人。等待的滋味真?难受。” 严怀意把杯盏放到案上,露出一丝愤懑的情绪,“嗯,我知道那种感?受。虽然?,严家的男人在国在民?都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但在感?情上却都是十足的混蛋。我母亲等夫婿,等儿子,等了足足一辈子,到头来,等来的不过是一纸满门忠烈的圣旨和四具冰冷的尸体。四哥走后,母亲就常常念叨,四子尽去。她日日烧香拜佛,其实不是她伴佛,而是佛伴她。” 之?寒有些吃惊地望着严怀意。 这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严老夫人的一面。 嗳,没错—— 为妻为母者之?前,是为女?人,为人。 世人只看到严氏男子守家卫国,却不知这一切是严氏之?女?在其背后默默坚守。他严氏之?子家世显赫,却无一子觅得良配,这其中确实有投身战场无暇顾及男女?之?情之?故,但更多的是——京中贵女?不愿成为严氏女?,或者换句话说,是成为像严老夫人那样的妻子或母亲。 严怀意继续道:“我母亲不曾有过一丝怨怼,但她生命中所有的活力都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磨。四嫂,待四哥回来,告诉他,等待不该是一个女?人的使?命,如果他爱你,就让你自己选择,是守在后方等他,还是与他在前方携手同行。”严怀意走过来,抓住之?寒的手,故意俏皮地眨眨眼睛,“四哥么——骨子里还是有点严氏男子的霸道,但比之?我父亲和三位兄长好?些。他没有长在边关战场,而是长在元京城母亲臂弯里的富贵温柔乡,我看他还有得救,只待四嫂好?好?教。” 之?寒无奈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在逗我开心。也难为你,既要上阵杀敌,还要在这教我怎么驯服你兄长。我的确不喜欢等待的滋味,下一次,我会让你四哥带我出征。” 严怀意突然?抱住之?寒,“四嫂,我决定和白汗王殊死一战。如果我败了,你一定不要出城来救我,好?好?关紧定州城门,等着四哥回来。” 之?寒闻言一愣,强忍着泪水,挤出笑?容问:“你不是不让我再等你四哥了吗?” 严怀意道:“最后一次。” 之?寒道:“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 严怀意回答:“城内谣言四起,再耗下去,军心迟早要乱。这场仗原本?就拖得太?久了,这是我和薛先生商议后的决定。” 之?寒道:“其实,我一直没敢和你与薛先生提,王奔取了我的钗。我一开始想不明白,他要我的钗有何用,直到城内传说你四哥死于北境。我才意识到,他要我的钗也是同样的作?用。此时此刻,你四哥可?能已?经以为我死了。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我也不知道我的‘死’将会送他往何种境地。王奔和他的同党就是要让定州城和北境都乱起来。这个时候,就需要快刀斩乱麻。可?我不敢告诉你。妹妹,如果我说了,就好?像是我亲手把你推到敌寇的刀下。万一你死了,万一——” “四嫂!”严怀意高喊一声,“军人的归宿就是战死疆场。我严怀意是这一城之?帅,身后有数十万兵与百姓将生死交予我手,我不惧死,只恐生而不曾战,不曾为至亲之?人拼过命。四嫂,你可?信我?” “我信!”之?寒收泪,她自然?是信严怀意的。 严怀意站起身来,笑?一下,“四嫂,我去换套新甲。那甲是我母亲亲手缝制,我一直舍不得穿。如今,到了让它昭昭见天日,淋血留青史的时候了。请四嫂上城楼,为我擂鼓助战。只要一想到有亲人在我身后望着我,我的剑定会所向披靡。” 严怀意披甲上战马,她身后是五万定州城兵,浩浩荡荡一条黑色长龙,在战鼓声声中从开启的城门中纵马而出。 举城之?兵力都付之?于这一战。 之?寒一身素白立在城楼之?上,为严怀意擂战鼓。 她这一身白并不是兴丧之?意。 而是定州城楼为玄黑。 定州城兵甲为黑。 定州城旗为黑。 她的白可?以让严怀意在马上回身,第一眼看到她的四嫂在她身后守着她。 这一仗百姓称之?为“困兽之?斗”。有数千百姓举着斧头铁锹镰刀想要冲破城门弃城。他们在城内主张君侯已?死,城无主而顷刻间?可?破,不若献城求保命之?际,严怀意正领军化身一锐楔,直刺入鞑靼人的黑与白的敌阵。 定州城守军一退再退,百姓即将冲破城门。 之?寒拔出挂在守军将领腰际的剑,剑指城门外,“严将军与将士们正在城外与敌军作?战!你们谁敢出城,便以投敌之?罪论处!我会将你们的人头悬挂在城墙之?上,让全城的百姓都亲眼看看,背叛定州之?民?是何下场?” “你男人已?经死了!” “君侯已?死!” “谁来保护我们!” “就凭你和那个女?娃娃?” “……” “闭嘴!”之?寒抬起裙摆,挥剑劈下一块素白的布,抬手系在额间?,“就算——君侯已?死,就算他们严家的男人都死绝了,还有我——你们的君侯夫人——严氏未亡人,也会死守定州城!你们——谁敢!”之?寒横剑,抬起一双熠熠生光的眸子,用目光逼退上前的百姓,“城破,我自会自戕于城楼之?上。现在,你们上城楼,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给我看着,看着我妹妹剑所指处,鞑靼落荒而逃!” 成百上千的百姓走上城楼,在狭长的城楼列成一排。守城兵士们在百姓身后静默站着,手中的兵器攥在手里,阳光在兵刃上闪烁,刺得百姓不敢回头,只敢朝城下张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没有亲眼见识过战争。战争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想象中轻描淡写的结果——定州败了,他们就做鞑靼人,胜了,他们就还继续做中州人。 之?寒擂鼓镭得浑身是汗,“好?好?看看鞑靼人是怎么残杀我们的将士的!你们想要的偏安一隅根本?是痴心妄想。想要你们的子子孙孙永不受欺凌,就只能期望我们的战士打赢这场仗!” 咚咚咚—— “乱世哪有平安乡,将士归来,山河无恙!” 严怀意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战鼓声,她知道那是四嫂在她身后陪伴着她。她心中的剑意瞬间?化为手中的剑意,她的手掌不必再包上厚厚的布——面对白汗王,她不会再激动得发出一身汗,她想要的已?不是个人的“赢”,而是全军的“胜”。 四嫂,看着我吧。 看我为你一剑破敌寇。 几个时辰后。 夕阳西下,定州军归城。 严怀意铠甲破损严重,浑身浴血,趴在马上,双臂挂在马腹两侧,右手握着剑柄,长剑在鼓囊囊的马腹边荡来荡去,不断有血珠从剑尖滴落在地上。精疲力竭的马慢吞云地往大开的城内走来。城门旁,一个举着帅旗的兵士向严怀意下跪,那帅旗在北地朔风中猎猎飞扬,上面赫然?写着“严”字——非严氏之?严,而是严怀意之?严。 之?寒冲出城门,似一道白光扑向那脏兮兮马和女?子。 严怀意的身子从马鞍上滑下来,摔到地上,她缓缓爬起来,跪在地上,用剑撑起身子,抬头,朝着之?寒笑?。尘与土、血与泪糅杂在一起,将小?姑娘原本?白净的脸涂成黑油油一片,她被之?寒抱住,沙哑而又激动地道:“四嫂,怀意胜了!怀意胜了!” 定州城门前,一白一黑两个女?子跪在一起,抱在一起,哭成一团,最后,又笑?成一团。 这哭声与笑?声响彻整个定州城的上空。 定州城民?的记忆中永远记着这两位女?子的哭与笑?。 因为—— 在她们相拥的身影之?后,是成千上万垒成山一般的鞑靼人的骨与淌成的河一般的血。 骨山、血河、女?子…… “严怀意”之?名?永留青史。 第一百零三章 严克企图以最快的速度肃清孙覃带来的人, 他的部下?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被绑在孙覃军帐中从定州城来的驿使。 严克让属下将此人带到他面前,一见,觉得眼熟, 仔细回忆, 问?:“你是那个守城的王奔?” 王奔没有立刻说?话, 环顾一圈四?周,皱眉问:“孙覃呐?” 高晴正欲开口, 被严克吼了一声:“高雪霁!让他说!” 潘玉笑道?:“对啊, 小兄弟, 孙侯爷此时忙得脚离地头离身,顾不?上你。你先?说?,怎么会来北境大?营?是不?是定州城有什么消息?” 王奔连连点头, 浓眉大?眼一派天真, “我是来送信的。君侯夫人被敌寇掳走?,她让我取了信物, 来北境找君侯求救。” 严克黑眸一沉, 目光逐渐结出一层冰, 不?言语。 潘玉眯起眼,自顾笑一下?, 拍拍王奔的背, 道?:“你说?一说?,君侯夫人是怎么被敌寇掳走?的。” 王奔想一想,回答:“定州城中?爆发了虏疫,歹人乘乱掳走?君侯夫人,我当时就在边上, 夫人把?钗交给我,让我来北境找君侯。” 潘玉嘴角上扬, 锤捶老腰,感?慨:“倒是和我掌握的消息差不?多。”他捋一捋胡须,问?王奔,“你认得我吗?” 王奔眉头一皱,犹犹豫豫道?:“你是潘将军。” 潘玉微笑点头,看向严克,“君侯,你怎么看?” 严克冷冷地盯着王奔,道?:“你既然认得潘将军,进军报信,该第一个找潘将军,你却找上了孙覃。你被带来这?里,第一个反应还是问?孙覃。王奔,别装了。我不?信你那套说?辞!我就想知道?,钗——到底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王奔先?是愣一下?,然后彻底不?装了,冷下?一张脸,扬起下?颌,“自然是亲手从你夫人的头上取下?来的。”他转而去看潘玉,“潘将军,你的消息这?般灵通。可知我是怎么抓住夫人?又是怎么将她杀了的?” 严克的脸色又黑沉一分。 潘玉道?:“愿闻其详。” 王奔盯着严克,嗓音低沉而无波无澜,似在述说?一桩无关紧要之事,“城中?闹大?疫,姓薛的不?愿那个算账的去查疫源。君侯夫人自愿去查。然后,她被我捉住,塞进了一口棺材,被当成是染疫的尸体烧得骨头都不?剩。我取了钗一路赶来北境大?营,是想把?你引出去杀了的,可那孙覃是个傻子,非要——” “闭嘴!我不?想听你和孙覃的事!”严克怒道?。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屏息,皆不?敢言。 “那就只想听你夫人的死状了?”王奔跨前一步,扑到严克的桌案前,双手叉开支撑身体,朝严克探出头,眼珠子爆出,脖子上的血管在弹跳,“那钗就是我把?她塞进棺材的时候拔下?来的。她那时候害怕得直哭,喊她夫君的名字,”他冷笑着用?指尖锤脑袋,仿佛在回忆,“她是怎么喊的?哦对了,止厌……止厌……我钉棺材的时候她也在喊。等把?火燃起来的时候喊得最厉害,哭得最厉害。烈火焚烧至死,你想一想啊,她那样白?白?嫩嫩的一个女人,转眼就化为焦炭,是不?是想想就疼得厉害?” 王奔陷入癫狂之状,一双眼睛迫切想将严克的痛苦悉数捕捉进眼底。 “君侯,让他——”潘玉的话尚说?了一半,严克的剑瞬间出鞘,一剑封喉,王奔倒在地上,死时眼睛还大?睁着。 潘玉摇头,叹息:“也不?知这?人在定州还有哪些眼线,君侯太心急了。” 高晴嘟囔:“少夫人不?会真的……” 潘玉道?:“这?人癫狂已极,不?可信。” 严克站起来,“我现在就回定州。你们——谁都别劝我。” 高晴和潘玉相视,纷纷摇头。 北境初定,主帅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但事关君侯夫人—— 谁还敢劝? 二人抱拳行军礼,和声道?:“北境就交给属下?吧。” 严克披星戴月骑马归定州城。 一路上,严怀意斩杀白?汗王、定州城军大?破鞑靼铁骑、残余敌军已被驱赶到不?度关外、城中?疫症已被控制的消息陆续传到严克耳中?,但无人提及君侯夫人的安危,仿佛除了他,没人在乎李之寒的死活。 正当严克归心似箭、忐忑不?安、火急火燎、忧心忡忡、死去活来……之际,之寒正在屋中?悠闲地煎五味子薄荷茶。 转眼已入春,这?是之寒在定州城遇上的第一个春天,北地之春慵懒如美人,冬日一场酣睡后,美人苏醒得略晚些,但不?管如何,窗外的树上已爆出滴翠的新蕾,看起来北地之春亦是很美。 小侍女急匆匆推门进来,叉着腰气喘吁吁道?:“夫人,君侯回来啦,就是不?知道?为何停在城门前,杵了有大?半个时辰,也没进城门。君侯看起来在生?气,没人敢上前去问?,您去看看吧。” 既到了家门口,怎么又不?进来? 之寒狐疑。 严克的人马停在定州城门口,怎么也不?敢靠近,人说?近乡情怯,他怯的是王奔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人已到了定州城,他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城门口有个小孩捏着一串爆竹,偷瞄了严克还一会儿,突然捂嘴一笑,点燃爆竹,投向马臀。 噼里啪啦一阵响,严克胯|下?的马跑起来,带着主人跨过了城门。箭已离弦,他干脆心一横,策马扬鞭跑起来,眼下?已不?是慢一些、缓一些知道?,而是越快越好、越快越好…… 君侯府内,之寒丢下?茶炉,小跑出去,也不?知跑出了几进几院,就记挂着要见那人,她出了侯府之门,冲上熙攘的街巷,遥遥地就看他骑在马上慢吞吞向她走?来——就如同那日,送他出城一般的景致。 严克下?了马,看见了之寒,一颗久悬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 她冲过茫茫人海,扑进他的怀中?。 他一个大?男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 久违的—— 薄荷香满怀。 之寒带着厚重的鼻音道?:“止厌,你回来啦!” 严克黑眸闪一下?,轻“嗯”一声,嗓音湿濡濡地道?:“我回来了。” 之寒抬头,琥珀色的眸子熠熠生?辉,献宝一般、炫耀一般、讨赏一般道?:“止厌,怀意妹妹胜了!我们胜了!你——啊——你做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严克将之寒扛在肩上。 之寒的腹部顶在他坚硬的肩骨上,身子晃晃悠悠,都要吐了,她用?拳头捶严克的背,恼怒道?:“你疯了是不?是?这?么多人看着,放我下?来!” 严克不?回答,直接将之寒扛回到定州君侯府。 严克将之寒放到榻上,褪去她的绣鞋,蹲在地上,用?桂圆核一般又黑又亮的眸子盯看之寒。 之寒在榻上折起脚,双臂环着腿,下?巴枕在膝盖上,歪头,伸过去一只手,用?手指刮一下?严克笔挺的鼻梁,撩|拨般问?:“看什么呐?” 严克道?:“看你。”他眼尖,一下?子抓住之寒的手,黑眸凝着她受伤的指甲,皱眉问?:“手指怎么了?” 之寒干干脆脆将双手一摊,十指指甲只长了一小半,往他眼前一凑,“被王奔关在棺材里,扒拉棺材板把?指甲都掀翻了。” 严克干巴巴道?:“我把?他杀了。” 之寒笑道?:“杀得好,如此偏激的人活在世上只会让更多无辜百姓遭殃。都过去了,止厌。你把?北境发生?的事都告诉我。我也把?定州城发生?的大?小事都告诉你。” 严克双腿交替甩,将两只靴子都踢了,眼见着就要爬上床榻,极快极喘说?一句:“这?些不?急,先?把?正事办一办。” “天啊,大?狼狗吃小孩子了!”之寒一下?子犯怂,翻过身来,往榻角落爬,被他用?手指扣住脚踝,她似只青蛙拼命蹬腿,用?袖子扇他脸,“放手!放手!也不?知道?赶了几日夜的路,身上都是灰啊汗啊血啊,臭死了,我让你碰,我就跟你姓!” 之寒的力道?没把?握好,“吧唧”一脚踹在严克的脸上,两道?鼻血飙出来,喷得老远,他用?拇指抹去血,低声道?:“又踹我脸。” 之寒念叨着“活该”二字,心下?到底有些过意不?去,翻过身来,小心翼翼探过身子,打量他的鼻子,拍拍他的脸,哄小孩一般:“没有事,没有事,小郎君俊俏着呐!” 严克趁机抓住之寒的手腕,身子扑过来,将之寒压在榻上,开始吻她的唇,温润柔软的唇被他吞进去吐出来,他含糊问?:“成不?成?” 之寒气息全乱,努力把?他推开,仍然坚持道?:“先?去洗澡!” 严克顿住,懊恼地叹一口气,爬起来,用?手指松一松衣襟,喘了几口大?气,突然黑眸一亮,嘴角上勾,一双大?手捞过来,“好,一起。” 严克像阵风一般将之寒从榻上掠走?,大?声喊:“丹橘!丹橘!烧水!” 之寒哭笑不?得,用?手指拧他手臂上的肉,道?:“丹橘受伤躺着呐!你小声些!” 严克拦腰抱着她,一脚踹开房门,朝着一脸蒙的仆役吼:“这?府里人都死绝了吗?夫人和我要沐浴!” 之寒吓得浑身软绵绵,用?手掌捂住脸,心想,这?以后让在府上还怎么做人啊?小狗崽子果然是精力旺盛,赶了这?么久的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这?些! 之寒被丢进浴盆,严克也跳进来。 四?目相对,退无可退。 之寒叹了口气。 能?怎么办? 认命呗。 她主动贴上去,在他唇上留下?一抹红。 水泼了满地。 薄荷香氤氲了满室。 她的君侯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元狩四年, 春三月,天?地俱生?,万物复苏。 林峥回松江府看呱呱坠地的小外?甥, 走前, 留了一大沓账本, 是这小半年?定州侯欠他家的账款。 严克低头,驱长指一页又?一页翻着账本, 他脑子里似还能听到“沙沙沙”的算盘响, 把账本翻到底, 额上?就沁出一层汗,抬起杯盏,盯着那叠账自顾摇头苦笑。他灌下整杯凉茶, 把身?子塞进椅背里, 抬头,对之?寒说:“人说秋后算账。他林峥不惜任何代?价是真, 只是这个代?价他必然百倍千倍讨回来。这上面连何年?何月何日何时用了多少斤炉炭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算是服了他。” 之?寒正握着笔, 在一小册子写蝇头小字,头也不抬, 嘴角挂着淡笑, 道:“他不是说先欠着么。薄利,二十年?期。这次回南边,还会为你广招天?下之士。你现在是得偿所愿,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虽如此。”严克仰头,握空拳敲额头, 闭目养神,“这日子紧巴巴的, 什么都要算计着用。军资军粮修堰修路都得用钱,我现?在看到几个讨钱的官就头疼。我就像是耗子,他们都是猫。他们一见我眼睛放光,咬住我脖子,抖一抖,好像就能从我身?上?能抖出铜板来。” 之?寒抬笔,把垂在唇边的碎发拨到耳后,流苏钗与耳坠子背阳轻晃,缓缓道:“那还不简单,再问林峥借。” 严克问:“拿什么还?哦,我晓得了。拿之?寒的嫁妆还?可之?寒的嫁妆在哪儿呐?我怎么没看见?” 之?寒瞪他一眼,“没出息,琢磨媳妇嫁妆的男人没一个是好的。”她眉眼弯弯笑,“我的嫁妆——嗯——你把玉京元京打?下来,我们两个进宫慢慢挑。” 严克点出这话的意思:“你干脆说,我们去抢。” 之?寒点头,“孺子可教。”她继续写字。 严克踱步到之?寒身?后,突然把头凑到她边上?,“你在写什么?” “不关你的事。”之?寒的手?肘将讨人厌的男人挤开,手?指“啪”一声盖上?本子,把笔搁到笔架上?,用手?臂压着本子。 在严克看来,她这么做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他本来并没有多好奇,如今却特别?想知道那上?面记着什么。 之?寒眨眨眼睛,“我再教你个法子。想要借钱不还,就只能杀人放火。等你御宇天?下,就把云家抄家灭族,财产上?缴国库。非但前尘乱账一笔勾销,还能库有盈余。如何?” 严克愣住,然后,缓缓扯出一个笑,没有接话。 之?寒站起身?来,扯一扯严克的衣袖,示意他坐下,待他落座,她又?坐到他腿上?,用手?环着他的脖子,用手?指轻轻摩挲他凌厉的下颌线,追问:“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严克被她弄得痒,含糊道:“不好。” 之?寒枕在他肩上?,“那你答应我,永远不动云群和林峥。” 他的心思,她都知道。 即使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想法——未必就会付诸行动。 但她还是能察觉。 严克道:“林峥于我有恩,再难,我都不会动他。” 上?辈子,严克抄没云群的家财以填补国库的空虚。 这辈子,林峥与严克牵绊至深,已?不仅仅是官与商的关系。 之?寒把带着薄荷香的潮湿的气?吹到他耳朵根:“不止因为林峥是我们危难之?时的盟友,更因为林公子对丹橘有意。若丹橘愿意嫁,她与林峥便是一体,我不会让我的妹妹落得一个炒家灭族的下场。” 越来越痒。 他甚至有些抖。 之?寒步步紧逼:“不动林峥还不够,你得发誓,绝不背信弃义,觊觎他家财产。” 严克无可奈何道:“我发誓,人和钱,皆不动分?毫。”他那头低下去,结果?扑了个空,人早就钻出去了,他又?圆又?黑的眼睛眨一眨,难以置信撩拨到这个地步,她竟然逃了? 之?寒整理衣裙,笑道:“想什么呐君侯,你都答应了,我还努什么力?”她头一歪,掷地有声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君侯!美人计呀美人计,你怎么每次都中招!” 严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就是拿李之?寒没有办法。他的余光瞟到那个被遗留下来的小本子,眼疾手?快拿起来翻,软乎乎香喷喷的人扑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被他单臂锢在怀中,本子那么小,人的力气?也那么小,一只手?足矣! 唰唰唰—— 本子被翻个遍。 起先,他不得其所。 后来,随着日子越贴近近来的月日,他明白了。 上?面记着的都是一些意味深长的日子。 之?寒停止了挣扎,双颊比灿烂的玫瑰还要红,早已?没了刚才的狐媚子气?焰,有气?无力、忐忐忑忑窝在严克臂弯中,怯生?生?喊一声:“止厌?” 严克笑出声,黑眸闪啊闪,问:“你记这些日子做什么?” 之?寒心想你们男人懂什么?只知道纵情,不知后果?需要女子承受。上?辈子她也不懂,头三个月浑然不知,还随军到处奔波,结果?听闻那小郎君生?来就有喘症,便是孕期不慎落下的病症。 之?寒伸手?拨弄一下本子,“我有病。成了吧?” “此疾甚合心意,以后,多多益善。”她因趴在他臂上?,头有气?无力垂着,横出雪白细腻的脖子,衣襟也松了,一个凹窟窿里边春光无限,他忍不住,鼻子凑到她背上?,嗅了嗅,不过瘾,用虎牙轻轻磕她的皮,他很得意,一点都没磕破。 “你孟浪!你脸皮厚!你浑蛋!”之?寒锤啊锤,锤到最后没力气?,只能让小狗崽子任意妄为。 小册子上?面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艳春,某月末日,暮,心情甚好。 蝉鸣声中夏日临。 北地的夏比之?南方干爽,烈日当空,将天?与地之?间的人烤得汗津津,草木烤得干瘪瘪。 定州城的河道修缮完成,百姓之?田得以灌溉,养田、种田之?策得以铺开来。 北地广袤无垠,多有天?险为障,如有弓兵巡边,可保万无一失。严克又?在城中颁布习箭令。凡城中之?民打?官司,必先比射箭,谁赢,谁先诉状。从此,定州城民人尽善射。严克从城中招募了一批弓箭手?,在中州与北地之?间置堡,以为巡边之?弓兵。 严克想起许久未曾教之?寒射箭,议事之?后,取了她常用的弓与箭,要拉她要再熟悉熟悉。 之?寒懒懒歪在庭院中的碧纱橱中,抱着竹夫人睡中觉,她袖子摆一摆,眼睛也不睁开来,嘟囔道:“去去去,我养指甲不易,一练又?该豁开一个角。” 严克盯着她拢在薄纱袖中的十指,丹蔻红如此娇艳欲滴,隔着纱若隐若现?,似一颗颗红宝石在浅金色的阳光下闪啊闪。 之?寒像转金轮一般转动竹夫人,将凉的那一面转向自己,脸蛋餍足得蹭一蹭,悄悄尼一眼严克,道:“你走开,我觉得热。” 严克眼珠子转一转,心想他也没挡着风啊。虽不明白为什么,他还是动了动脚,站到另一边。 之?寒恹恹道:“还不走?热死我了。” 严克道:“你说吧,我站在哪里,你才不热。” 之?寒的眼睛潋开一道清光,“回屋子去,我光看着你就热。” 给之?寒扇扇子的侍女抿嘴笑,扇子越扇越欢脱,将之?寒的发丝卷起来,在风中微微飘扬。 严克放下弓箭,上?榻。 之?寒猫儿般警觉起来,抢过侍女手?中的扇子格在中间敲了三敲,狠狠瞪他一眼,意思是三思而后行,不要越过界。 严克倒是很规矩,支着头缓缓闭上?眼睛,似要睡过去的样子。 之?寒瞧着他额头被太阳烤得蒸出一层汗,手?腕渐渐往他身?上?倾斜,扇三下,停一下,懒懒散散把凉风送过去,没多久,就把君侯的眼睛扇开了。 之?寒的手?停下,扇面挡在脸上?,不让他直勾勾看她。 严克道:“继续,我也热着呐。” 之?寒将扇面轻擦鼻尖,透过薄薄的扇面盯看严克棱角分?明的脸,吐出二字:“手?酸。” 严克“哦”一声,他抓住之?寒的手?腕,将扇子挪开,黑眸如星盯着她,“冬日里好过夏日,窗外?雪呼呼落,不是脚塞进来,就是身?子钻进来,那时就不嫌我阳气?足,热了。” 之?寒觉得他捏着手?腕的手?指是烙铁,一寸寸灼着她的皮肤。冬日里他的确如火炉一般暖和,她爱和他贴近,如今是盛夏,看一眼都觉得热气?要漫过来,贴心小火炉和死男人只隔着几个月,女人就是如此善变。 严克继续说:“我倒是觉得,夏日里好过冬日,烈日当空,触手?生?冰,解躁得很。” “君侯,库里的粮米还够不够?账上?的钱数还剩几个铜板?你想想这些心里可不就习习起凉风,何必来折腾我?”之?寒可不是好惹的。 严克:“……” 他的心果?然一阵凉。 之?寒拔出手?,有一记没一记给严克扇风。 严克道:“你知道,今日大氏人又?把结亲的文书送到我这来了。猜一猜,我是怎么回的?” 之?寒想他这算是以退为进,态度勉强还算端正,“家有悍妻,为保家宅和睦,不宜再娶?” 严克啧一下,说:“我可不敢这么说。” 之?寒开始胡猜:“高雪霁还没娶媳妇,和他去商量?” 严克自顾笑,“我这么说,不怕高雪霁从北境冲过来踹我桌子?” 之?寒抱着竹夫人滚到一边,背对着严克,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她懒得猜下去。 世事就是如此矛盾,一个人爬得越高,越有人递椅子,这天?下还没落到手?里,就有人记着君侯身?边这一亩三分?地。 夏日昼长,日头将醋意都蒸出来,严克嗅着这略酸的薄荷香,指节分?明的大手?将人给扳回来,黑眸盯着她,笑道:“我和他们说,让他们的公主等几年?,等孩子生?出来,长大了,随便他们挑。” 之?寒愣一下,“你真是这么回的?” 严克一本正经:“自然是啊。君子不妄言。” 这话又?刁钻又?古怪又?能塞人嘴。 的确像是严克能说出来的话。 之?寒笑出声,“我觉得你在占我便宜,哄我开心,可又?觉得你说的是真话,好了,饶了你,我再亲自给你扇扇风。” 之?寒细细白白的手?腕又?开始摇啊摇。 凉风习习。 阳光艳艳。 严克问:“你那个小本子怎么不见?” 之?寒嗔怪:“明知故问,好好的起居注变成日程录,日子还没过,早就给人家安排好,早就不作数了。” 小册子上?面又?又?添了一笔新墨。 元狩四年?,盛夏,某月末日,午,心情甚妙。 第一百零五章 元狩四年, 秋气凉爽,天地万物由荣转衰。 中州局势动荡不安,各地豪雄崛起, 定州侯以神?武之才, 兼仗父兄之烈, 以定州城为都,割据北境。起先, 北境因兵少, 君侯藏锋于无名?, 而引得群雄卑北地。 定州侯在?默默无闻中养兵、养民、养田。 君侯听从林峥的建议,实行算缗与告缗制。商贾豪绅需依身?家财产向官府交税,若算缗不实, 一经?发现, 就抄没全部财产,男丁入军服役一年。此政为一味猛药急药, 可在?短时间内充盈财库。此政也为饮鸩止渴, 定州城半数官员对政策推行存在异议。但君侯未听一人劝, 继续以刚政猛药治理定州城。 治国以仁,逐鹿以刚, 是君侯的信条。 定州城在?各种声音的交替起伏中走向其?安定兴荣。 之寒眼见着定州城如同一个流浪在?外骨瘦如柴的旅人日渐丰腴, 嘴上虽不提,但心中是佩服严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定州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她一边用剪子修剪桂花枝,一边感慨:“弟弟曾说?,战争就是个烧钱的火炉, 再?多的钱也?不够烧的。” 严克闭目靠在?案上,他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 诸多事需要他去做决定,一个决定后面跟着无数个结果,结果有好,就会有坏,无论选择哪条路,他都得受着,未雨绸缪的天?明是用无数个夜里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他已很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 之寒铰下一小枝桂花,放在?鼻子下嗅,举起来,迎着窗格纸射进来的秋光旋转枝条,金桂珠子如盐巴一般撒下来,她笑道:“止厌,你看——”她转头,瞧见严克闭眼小憩,明明是养精神?,眉头却皱着,他连休息都不安稳,上辈子的坏习惯又像老鼠一样咬上他。 之寒举着桂花枝飘过去,趴在?书案上,手支着下巴,用花枝捋严克的眉头,一触,他就笑得抖起来,缓缓睁开?黑眸盯着看她,她问:“在?想什么??” 严克圈住她细细的手腕,带着她的手用枝条写了大大的两个字。 之寒眼皮跳一下,“你要动李宜?” 严克点头,道:“北境之军是父兄留下的忠勇之军,不可师出无名?,我要南下打入玉京城,只能用清君侧的名?义。” 一提到?光王李宜,之寒就心生厌恶,她丢了桂花枝,想一想,狐疑问:“已经?到?了起兵南下的时候吗?” 严克道:“我——还在?想。去年,太平道欲与我结盟共图大事,我没答应,当时北境兵马未稳,鞑靼白汗王又对定州城虎视眈眈,我们稍踏错一步,顷刻间就会被任何一股势力吞得骨头都不剩。如今,局势稍缓,我手上沾了孙覃的血,李淮未必就肯咽下这口气,与其?等着他打过来,不若我先迈一步出去,让太平道、五米道给我定州城挡挡灾。” 之寒啧啧摇头,眯起琥珀色瞳孔,“我怎么?听出来某人不是要结盟,而是要使坏?” 严克眨一眨眼睛,“的确是结盟,盟主他们谁做都可以,我是懒骨头,也?就表个态,他们不能指望反贼讲信义。我安在?太平道的钉子该动动了,能不能挑梁子,就看真本事了。” 之寒问:“你既然?都想好了,为何还不能安然?入眠?” 严克黑眸一闪,“我不过想得更远。总有一日,我会对上李宜。他这个妖道我没交际过,对他可谓一无所知。人不了解对手,就很难打败对手。” 之寒站直身?子,走回丹桂枝边,继续修枝插瓶,淡淡道:“你想知道什么??他是我的皇叔,他的事我知道一些。” 严克盯着之寒。 她背后正对窗棂,光描着她单薄的身?子,有微尘在?光束中飞扬,她低垂头,细长的脖子与背弯成一个光洁的弧,如一只伤心的鹤。 严克缓缓道:“没事的,他的事我自己去弄明白。” 之寒挂上浅浅的微笑,亦道:“没事的,他的事我已经?不害怕了。他这个人有两个爱好,一个是道法,另一个是女人——美貌的女人。这两个爱好是可以要人命的,只要你善加利用。” 严克朝之寒伸出手,“过来。” 之寒仍然?低着头,踱步过去,背对他,把?手小心翼翼塞到?他手心。 秋阳艳,秋风紧,秋寒从脚底起。 之寒的手寒得像块冰。 严克把?之寒端起来,让她膝盖跪在?他大腿上,她还低着头,他抵着她下巴,把?眼眸捞起来,半哄半逼她从上而下俯视他,“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想,一定是很不好的事。我向你说?一句对不起。” 之寒轻轻“切”一声,“你胡说?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 “对不起,没能早一些遇上你。如果早一些遇见,我会努力不让你经?历那些苦。”他膝盖颠一颠,她身?子就上下晃一晃,“对不起啊,李之寒,没能帮到?那个喜欢哭鼻子的小之寒。” 之寒做殊死抵抗:“我从来——不爱哭鼻子。” “哦,知道了。”严克语气轻飘飘,“和我一样,喜欢把?眼泪往肚子里咽。这样更不好,连哭没都没有声音,多可怜,多无助,多委屈,多让人——想哄一哄啊。” 严克的手掌托在?之寒的脸边,用握惯了剑锋与笔锋略显粗粝的指腹摩挲她细细嫩嫩的皮肤。她的头越垂越低,却如同猫儿求抚摸般迎着他的手,纵使额发遮着,两滴泪滴到?了他脖子。 一滴—— 两滴—— 冰冰凉凉,没入他脖子根深处。 她曾说?她这辈子已经?长出利爪和丰羽,不需要别人护佑。可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啊。 之寒坐下,把?身?子缩起来,把?头靠在?他肩上,带着鼻音说?:“这话我只说?一次。旧梦已逝,得遇少年郎,我很开?心。” “有句话我也?说?一次。” “总觉得……你又要使坏。” “往事历历在?目,得见女娇娥,多谢你踹我的脸。” “……” “如何?” 煞风景这种事情少年时的严克经?常干。 她以前?总生气,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 之寒的拳头紧了,露出如猫般的嘶吼:“严!止!厌!” 严克爽朗大笑,他一笑,胸口震动起来。 她把?泪都揩在?他衣襟上,感受着这令人心安的震动,轻轻地、悠长地,久违地唤了一声:“小狗崽子——” 元狩四年,隆冬,瑞雪纷飞的时节。 缗政之后,林峥露出了他小小的蜷曲着的锐利爪牙。 北境疆域内,所有盐、铁、酒收归官府经?营,城中设司盐校尉、司金中郎将、锦官、堰官等官职,专司某一领域的生产、售卖等事宜。这又是林峥的建议,依然?是一剂猛药,帮君侯以最快的速度敛财。 此举是天?下大局与商贾私利在?磨合,在?厮杀。 诸如淬火冶金的精良技法可助严克改进兵器、铁甲——剑利不利,盾坚不坚,箭准不准,皆是能助战局的东风:亦可改进农具,让犁地变得更容易——父亲留给他的骨耜纵然?好,却也?该换成更为锋利的精铁了! 林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持“引”行商的商贾大洗牌,若有朝一日,严克问鼎天?下,所有生意都落在?他松江府云家篑中,他以天?下为局,做了一笔实打实的大买卖。 之寒评价林峥与严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帮你打天?下,你用自己的血喂饱他。我妹妹有福气,日后锦衣玉食——嘶嘶——”之寒摇头吸气,“我做了皇后,都要眼红。” 丹橘咬一口柿饼,眨眨大眼睛,“夫人,你还有个妹妹呐,怎么?从没有听你提起?” 之寒笑出声,用新养出的指甲戳丹橘额头,“傻丫头,自己琢磨去。一个这么?精,一个这么?呆,有你苦头吃。” 丹橘的脑袋往后冲一冲,笑呵呵继续嚼着绵绵密密的柿饼,“夫人,今日的柿饼和以前?的不一样。特别沙,特别甜,就是个头小了点。” 之寒摇摇头,十指尖尖指向柿饼,“松江府上供给定州侯的贡品,自然?非同一般。这红的是君侯的血,这绵的是君侯的肉,啖君侯血肉者,咱们定州城第一好的橘子姑娘是也?!” 严克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 丹橘问:“夫人,今早薛先生来给你诊脉,说?了那些话,我琢磨着不太好,我有些担心你,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省得我七想八想,晚上睡不着觉。” 严克听到?一件新鲜事,原来薛平给之寒诊过脉? 为什么?? 她生病了? 严克把?看的本子合上,抬起头,黑眸盯着之寒。 之寒快速掠了一眼严克,一下子被他捉住目光,又慌乱逃走,一看便是故作镇定道:“嗯,没什么?,薛先生说?我自小食丹药,体内金石积盛,伤了根基,不容易——”她声音弱下去,极快道,“有孕。” 严克又把?本子打开?。 没什么?,小事一桩,难怪最近之寒那本小本子久不见,他想添几笔都没机会。 丹橘咤一声,“夫人,有病,你得治啊!不能生孩子这是大毛病啊!” 啪一声—— 严克爽快地又把?本子合上,嗓子清朗问:“李之寒,我问你,你有亲眷在?身?边吗?” 他想,把?话说?明白,定一定她的心也?不是什么?坏事。 之寒皱眉,没有很快回答。 她已算是了解严克为人,却还是猜不到?他要说?什么?,只得愣愣道:“除了怀意妹妹,再?没有了。” 严克把?本子合上,垂下黑眸,顺着上面的字缓缓移动,嗓音波澜不惊:“巧了,我也?独此一个妹妹,没七大姑八大姨催生,最是清静了。” 之寒无奈笑笑,搂过丹橘,又塞了个松江府的珍珠柿到?她嘴里,“吃吧,我的傻妹妹。” 她心里隐隐有些苦。 但此事只能葬在?心间。 北地雪大。 可以将心事掩埋。 不是都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的小郎君—— 或许上辈子我这个母亲做得差强人意。 这辈子,你不愿意再?做我的孩子。 第一百零六章 作为牵绳人的严克手?指动一动, 尹琼这只放到天上的纸鸢就飞向了严克想要的方?向。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再次发出邀请,邀各方?豪雄面会稷门,结盟共商讨光王李宜事宜。 君侯原本打算独赴稷下之盟。 但, 君侯夫人心血来潮, 想要来个妇唱夫随, 一起去稷门。 严克问之寒:“那都是些行为有悖公义,不讲规矩章法的癫人。此行凶险, 你?为何一定要去?” 之寒道:“就?因为我想去, 这个理由不够吗?” 严克笑道:“够!长久也要, 朝朝暮暮也要。”他弹一下她的耳垂,“省得又被人说,什么他们严家的男人死?绝了又怎么样——” 这话是她说得没错。 这兔子急了, 胡言乱语的几句话是哪个拎不清传到他耳朵里的? 之寒用手?捂住他的嘴, “严止厌,你?必然长命百岁。我提醒你?, 驾鹤西去前, 得把万里江山给我打下来, 让我躺在汉白玉床珍珠被上追忆往昔岁月。我不满意,你?不准死?。”她冷冷哼几声, “我再提醒你?, 要我这个中州最金贵的公主满意,可不容易。” 严克张嘴,用尖尖的虎牙力道得当地?咬她的掌心?。 之寒抽手?,怒道:“严止厌,你?恶心?死?了!” 严克笑道:“谨遵妻命”他黑眸沉下, 一本正?经却又云淡风轻接着说,“我发誓, 我——会死?在你?之后。” 之寒愣愣点头,“谢谢你?。听到你?的承诺,我很?安心?。” 在一旁丹橘听来,君侯这句话仿佛是在咒夫人早死?。 她哪里知道—— 夫人身为浮萍,无根无实逐水飘零,她信奉人为至情而殉。死?可怕,因为生命可贵,为了一人,她可以去死?。 君侯是长在河边的大树,枝繁叶茂根长入土,他信奉人为至情而守。可怕的不是死?,而是生命可贵,为了一人,他可以去活。 默许彼此以截然不同的方?式爱对方?。 怎样欢喜、怎样适宜、怎样安心?就?怎样去爱。 爱彼此一切。 怎样都?是——刚刚好。 严克与之寒启程前往稷下。 临行前,林峥将他的金算盘交到严克手?里,说:“尹琼,俗世之人,不靠谱,给他,比你?军令好用。” 严克接算盘,手?瞬间向下一沉。 呵——好家伙,真金的就?是如?此实在,竟然比他的剑还沉! 严克还是有点犯怵,问:“记账吗?” 林峥翻了翻眼皮,淡淡说:“这次不用,送你?。” 沙沙—— 算盘珠子响,头一遭不是砸得严克脑袋疼,而是响在他心?里。 这一刻,少年人的拳拳之心?在共振。 “定州城就?交给怀意和你?了。”严克上马,黑眸闪动,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等我回来。姐姐妹妹一起出嫁!”林峥瞬间脸红,严克调转马头,纵马奔出去,留下一声爽朗的长笑。 结盟就?要拿出诚意。 定州侯的诚意就?是不带亲兵,只携三五亲信前去赴盟约。亲信中有作男子打扮的之寒与刀不离身的谢忱。 原本,稷下学宫与元京城的辟雍学宫是一样的用处。 前齐广招天?下之士,在稷下设学宫,引得诸子百家争鸣,是为一国?之智库。 如?今,辟雍学宫被严克一把火烧得干净,稷下学宫也沦为太?平道的总坛。 在这乱世,可说明书生百无一用? 进稷下之前,严克将自己的剑塞进马车帘子。 之寒坐在马车里,徒然见了见,抱起来,从车帘里探出半个身子,挑起一边眉毛,问:“止厌,你?给我剑是什么意思?” 严克坐在马上身子摇啊摇,转过?身来,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小童,小童自然替君侯拿剑。先说好,本君侯可是随时都?要用剑的,你?不准离开我身边半步!”他抬头看向谢忱,“还有你?,小谢,不管遇上什么事,管她,别管我!我有自保的能力!” 谢忱道:“明白了。” 严克点头。 之寒如?今才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一点? 她或许不该跟来? 可她真不想再体会等待的滋味,尤其是严克生死?未卜的那些日子,如?香油在煎心?肝。 之寒把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严克将之寒抱下马车。 学宫之前的守卫要他们一行将武器都?交出来,并欲搜身。 严克踢开一个把手?摸上之寒的臭道士,将她抡到身下,问:“别进去了?让小谢在这陪你??” 之寒拍拍剑,眼睛亮晶晶闪烁,“小童为君侯侍剑!” 严克苦笑说“好”,转过?身,挡在众人之前,“我严克就?要持剑而入,你?们奈我何?” “让他们进去。”靠在石柱后面的人钻出来,吸了吸鼻子,目光炯炯盯着严克,谄媚一般笑,“君侯是客,客远来,理应顺着客的规矩。” 门外的道士俯首,“是。” 众人将目光投向谢忱。 谢忱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为君侯侍刀。” 身后的亲随正?要说话复议,被尹琼堵住嘴:“行了,至多进去三个人,再多,我也交代不过?去!” “其他人在这候着!” 严克一锤定音,他从怀中掏出金算盘,往空中一抛,比鹰眼珠子还要利的尹琼眸子顺势一亮,目光顺着金算盘划出一个流畅的弧线,算盘被亲随接住,因为太?沉,后者的身子往下一矮,连跌出好几步。 尹琼兔子一般连蹦好几步,手?托在半空,喊:“哎哟哎哟,别摔坏了!” 严克深深看一眼尹琼,“替我收着,有缘人会来取。”抬腿,大步流星走入学宫之门。 风萧萧,烟燎燎,君侯的衣袍在空中飘扬。 稷下学宫之内不见清香墨香的书生。 所见—— 皆是炼丹画符半路出家的道士。 之寒与谢忱跟在严克身后,如?同观音座下的金童玉女,一个持剑,一个持刀,两个人都?如?雪一般白,是这浊浊尘世里唯一带着仙气的两个人。 严克一进议事堂,先咳嗽了两声,灼热随之扑上眼睛,一下子又酸又辣,激出眼泪来。 这议事堂怎么乌糟糟的? 严克的手?去捞之寒,想着别熏到她了,空抓几下,转过?头,才发现她清冽冽的双眸盯着他,长睫毛上下一打,一副看戏的样子。 得! 忘了人家曾是女冠! 这炼丹炉里的仙气她早就?习以为常了。 再一看四周,果然,被烟熏到的只有他定州侯严克。 之寒扯一扯严克的衣袖,轻声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道家吐纳之法,你?会好受些。” 严克矮下身去,记牢之寒告诉他的口?诀。 如?此亲昵之举落在其他人眼里,未免有些怪。 那持剑的小童艳若桃李,一看便知是女子。 声名鹊起、文武全?才的君侯来结盟,竟然还带个女人? 数道灼热目光之下,少年君侯与女子咬耳朵,许久之后,二人都?带着笑不舍地?分开,仿佛这才想起此地?还有其他人,将目光懒懒散散投向众人。 唰一下—— 君侯的目光瞬间由柔转刚,那浅笑还挂在嘴角,眼前的人却都?成了木头疙瘩,他化目光为利刀,雕琢众人,审视众人,如?此咄咄逼人,不可一世,寥寥几个人,却如?千军万马在身后。 女子还是如?一块温玉,含笑,带着看戏一般的兴趣盎然环视众人,然后,猛然愣住,似见了鬼一般,脸色煞白,下意识往君侯身后躲了躲。 严克浑然不知之寒的转变,只是反手?将她往身侧拢了拢,眼下有很?多人他要应付,他环顾堂内,挑一个顺眼地?问:“坐哪?”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道:“君侯可随意。” “哦。”严克走到离门口?最近的矮桌,那桌案边原本坐着个人,严克踹一脚桌子,桌上的杯盏“哐哐哐”颤,“劳驾挪一挪,我喜欢有亮光的地?方?。” 那人连滚带爬给严克让座。 君王临朝——向来面朝南而坐。 绝不能坐在门口?。 在其他人眼里这是君侯放低姿态,持远来之客的谦虚低调。 其实只有严克明白。 一群乌合之众的头领有什么好争的? 他是来使坏的,又不是真心?来结盟。 一帮垃圾! 严克把之寒拉下来并肩而坐。 之寒跪坐在腿上,低垂头,用膝盖挪动身子,半背过?身子对席上之人,抱剑沉默——远远望去,如?古图里抱扇低眉的侍女。 谢忱抱刀立在之寒身后。他不必应付“大人物”,只需关注他主子的安危。他习武之人五感超乎常人,立刻捕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掠在她身上。他低垂着头,额发遮住眼睛,余光乜着投来那道光的人。 那人身材高大,戴着一张丑陋的蛇面具。 不知怎么的—— 谢忱觉得这个人很?是讨厌。 太?平道张平道:“只等定州侯了。大家共饮此杯酒,算是试一试天?命。” 带蛇面具的人问:“张天?师,何为试天?命?” 张平绑着金铃铛的拂尘摇一摇。 丁零零—— 张平笑道:“各位杯盏里的酒有一半掺了符水,一半掺了砒|霜。一半是福,一半是劫。天?命即为时运,时运即为实力。既然我们谋的是大事,需要的自然也是实力、运气和诚意皆旺之人。” 有人踹桌子,“干他老子的,吃了毒药,死?了怎么办?” 张平笑意越浓,“死?了——不就?说明你?们没这命?”他环视众人,“不肯喝酒,即无诚意,我太?平道不强求无福之人,好走,不送!” 有少数几个离席。 那些人还未走到门口?,就?被拔刀的太?平道守卫割喉。 尸体倒在定州侯脚边,被他一脚踹远,省得流出来的血染脏之寒的衣摆。 张平对严克说:“君侯,我只请了你?一人来。你?却带了三个人。我太?平道好客,不敢怠慢远来之客。你?们——自然也喝三杯酒水。” 三杯酒被端在严克眼前。 严克冷哼一声,把杯子举起来,“她不胜酒力,我愿代劳。” 一杯—— 两杯—— 众人看着少年君侯的任性?妄为,都?露出惊讶之色。 君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拿起第三杯的时候,谢忱用刀弹了他的手?臂,震得他手?臂酸麻,酒水都?泼洒出来。 谢忱抢过?酒杯,一饮而尽,把杯盏砸在桌案上,冷脸道:“要你?多事!” 他连喝了两杯酒。 也不知道他的运气有没有这般旺? 神明在侧。 想来—— 定是无碍的。 第一百零七章 戴蛇面具的道士举杯, 向?着门的方向?一邀,杯子举在半空,澄黄的酒汤在杯壁晃啊晃, 就是不送入口, 他嗓音凉凉得似一羽划过皮肤——激得人起鸡皮疙瘩:“敬君侯和——小~朋~友。” 从严克的角度看, 此人杯盏所指——是之寒。 认识? 旧道友? 怎么不和他提起? 此三问加上之寒不露声色地陷入沉默,激起了他的疑虑。 你看她?, 如一朵玫瑰才在微雨中绽放摇曳, 雨势骤然变大, 花瓣儿?被雨珠子打落,只留瘦瘦一条枝。 之寒背对着严克,没有转头, 只是将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她?的头近乎贴在剑鞘上,仿佛是在从坚硬的剑中汲取力量, 用柔软的身体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已经死了人。 并?且有些人喝下毒酒——马上也要死了。 稷下学宫形势微妙, 此?行比想象中的凶险。 严克把手荡下来, 握在之寒腰上。 “小朋友,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近, 也算你的长辈, 怎么,长辈敬酒,连看也不看一眼?吗?”蛇道士的杯盏高过她?头顶,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座金钟罩。 一个人不会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也不会忘了仇人的形与音。 那是在最黑的夜里,在屈辱的床榻间, 一寸寸摸出?的仇人的骨与肉,一声声记下的厉鬼般的惨叫。她?的魂里挂上了铃铛, 他一说话?,铃铛大作?。 小朋友—— 上辈子,李之寒第一次见?光王,十二岁。 也是叫她?小朋友。 他说他宫里有糖吃,问?小朋友要不要跟他去。 她?把胖嘟嘟的手塞进这个好看的叔叔手心,一蹦一跳跟着他入了西苑。 这辈子—— 她?已经一把火烧了那座肮脏的宫苑。 可圣洁的火好像烧不干净身体与心灵上的脏。 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把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些。 严克察觉了之寒紧张得如同惊弓一般的身体,握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摸索。 之寒一个激灵,下意?识躲避。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肮脏的男人别碰她?!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夫君的手,她?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严克手心,十指交握,暖意?一丝丝驱走她?的寒。 之寒心中昂扬起斗志来,抬头,正视李宜,“太平道的符酒绝非凡品。不是我向?他们讨,他们就能给的。我那杯酒君侯已替我喝了。我现在就祝愿长辈,你杯中的酒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 严克笑道:“道长,举杯举得手酸不酸?还不喝,是怕死吗?” “我受天下万家香火,福泽深厚,气运极旺。”李宜驱左手手指,向?上顶开面具,露出?下半张面,将酒一饮而尽,空杯盏倒悬,隔空朝之寒头顶罩下去,这动作?好比白蛇传里法海用金钵收妖。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大笑道:“五米道的李天师都喝了。诸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请豪饮杯中酒!” 五米道——是中州近几年兴起的民间道派。民众入教只要交五斗谷米,即可入教。林峥曾调查过,如今五米道的教众大概有两?三万之数。五米道虽是倒淮的一小股力量,不足为道,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的道首竟然是光王李宜。 光王要敛财? 要囤积粮食? 还是要混入反军,当搅屎棍? 或者三个目的——他都揣着? 之寒犹豫,她?吃不准、猜不透,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在场之人被势与刀逼着饮下酒。 道士的毒药十分刚猛。 哐哐哐——— 七八个人吐血,纷纷栽倒进酒菜中,四肢抽搐而亡。 稀奇的是,尸体就这样被晾在桌上,也没人来收拾。 结盟仿佛是和一半的活人、一半的死人结。 稷下之盟可通九泉。 之寒心惊肉跳地观察了严克与谢忱一阵。 好在二人神色如常,应该没有饮下有毒的酒水。 再看隐在蛇面具后的光王李宜。 天不公。 为什么恶人的运气也这般盛? 李宜把面具扶正,“大贤良师,你刚才所说之言颇为有趣。两?年前,玉京城闹过一场,大小衙门门口写得并?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是——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李宜手指砸桌案上,“啪啪啪”砸得人心头跳,“定州侯,可有此?事??” 严克一边用手指在之寒湿漉漉的手心写下:是谁,一边淡淡“啊”一声,黑眸毫无畏惧盯着挑事?的李宜,“我不知道啊。当时我被李淮囚在父宅中,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他又看向?张平,“颐浩寺里的道士确是我杀的,他们设伏于我,我下手从来没有轻重,是私仇,不影响我们结盟,对吧,大贤良师?” 张平身子摇晃,金玲响彻学宫殿试,嘴边挂淡笑,“是个误会。君侯喝了酒水,就是见?了一半诚意?。” 严克瞟一眼?之寒,并?指在她?手心轻快打两?下。 吾妻,快告诉我啊! 严克问?:“我人来了,酒喝了,只见?我一半诚意??何为全部的诚意?,请大贤良师明示。” 张平道:“我已占卦问?天,三清降下神谕,明示下月十五,正是起兵伐淮的好日子。君侯可领北境七万兵来助?” “稍待!”严克干脆转过头来,盯着之寒看了好一会儿?,悄声问?:“你很难过,怎么了?” 之寒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先谈正事?。” 严克问?:“太无聊了?” 之寒摇头,“你正经些。” 严克道:“好。” 受到冷待的大贤良师:“……” 严克神色急转为厉,道:“第一,我起兵为除光王李宜,并?不是要做反臣。第二,七万北境兵怎么够?我会命高雪霁挂帅,率十二万兵南下助各位——哥哥。” 张平的金玲颤得厉害,看起来很是激动。 李宜藏在面具之后,神色莫辨,心思莫辨。 有个挂剑的道士跑进来,禀告:“稷下南边有一对兵马,七八千人的铁甲铁骑。” 张平目光一冷,扫视众人:“谁的?” 李宜原本跪坐在腿上,如今人整个松弛下来,直接坐在蒲团上,曲起右腿,戴着黑玉扳指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愉悦地敲打着节拍,“我的。” 张平道:“不是有言在先,此?番结盟之宴不许带兵马。” 严克点头,悠长地“嗯”一声,“可见?,不是人人都带着诚意?来的。小弟的诚意?日月可鉴。” 李宜说:“我这人胆子小,带兵是为防身。诸位道心虽诚,到底修的不是一门宗法,我也是谨慎为上。” 之寒才不信,李宜带兵只为自?保! 他想要干什么? 或者说,他原本打算做什么? “怕死?”严克笑意?在黑眸中荡开来,“你立什么教派?行什么大道?冲什么——长辈?” 李宜笑道:“君侯真是爱妻如命啊!结盟带着女人!毒酒要抢着喝!嘴上的输赢也要替娘子讨回来!” 严克不以为意?,“你怕死。我惧内。人么——只有不喘气的才没有弱点……” 之寒暗自?拧一把严克腰上的肉。 严克瞬间噤声。 张平呵斥道:“把兵退回去!否则,我保证你出?不了这个门。” 李宜道:“别急。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手指勾一勾,与身侧之人耳语几句。后者连声说“是”,走了出?去。 毒蛇面具背后是光王李宜。 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严克,但不是现在。之寒知道严克没有真心结盟的意?思,他只是要让太平道这些杂牌军替他分李淮的兵,挡灾。中州越乱,战局对北境就越有利。少年君侯意?气风发,李宜的兵马在外压着,她?可不想君侯怒发冲冠。更何况,说出?来,谢忱也会乱! 李宜道:“小朋友,魂不在此?地,在何处呐?” 之寒愣一下,并?不回答。 她?想要的不过是今日能全身而退。 李宜的肚子里满是毒计。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对于李宜来说,这是否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祸?反正之寒庆幸自?己缠着严克来稷下。否则,李宜会对严克做什么?定州侯赴稷下之约可会一去不返?她?不敢想。但既然她?认出?了他,她?就有筹码逼迫李宜乖乖做一条拔了牙齿的蛇。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就看谁沉得住气。 只要严克能安然回定州。 其他的——她?不在乎。 之寒小声催促:“我有些不舒服。你早早把事?情定下,我们回家。” 严克爽快地说了个“好”字,转头道:“你们要我出?兵,我应下了。事?情既然谈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有事?,再来书?信商议,我会看着办的。” 李宜问?:“你要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竖起替天行道的旗帜。你不留下来看看我的诚意??只怕是合你心意?。” 严克已经牵着之寒站起来,“看热闹?没兴趣。表忠心?我是弟弟,跟着张盟主?行事?,不需要看其他人的忠心。有事?,你们就招呼我,我会看着办。” 太平道张平站直身子,拂尘上的金铃铛“丁零零”响个不停,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隔开手掌,把血滴入杯中,匕首与杯盏交到一旁服侍的小道士手中,“君侯说得好。有兵在外蹲着,放着谁都不能安心吃酒。既然已看到君侯的诚意?,我们歃血为盟,喝了血酒之后,君侯自?去吧!” 严家军以军纪严明、武艺超群名?震中州! 歃血为盟? 一股子江湖气,不,根本是匪气! 杂牌兵! 土匪! 又是喝毒酒,又是歃血,到底有完没完? 严克耐着性子,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道士割开自?己的手掌,滴血入杯盏。他偏偏选了个末尾的位子,传到他手上着实费了点功夫。他盯着浑浊如墨的酒水,皱眉愣一下,然后举匕首,剌开手掌,滴入杯中。他晃动杯盏,黑眸沉沉,他眼?前仿佛不是混血的酒水,而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他誓要将这个局搅得更浑些! 歃血可以。 喝就免了。 找机会吐掉! 拖拖拉拉间,李宜的侍从领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却格外明艳动人,每一步走动如婀娜的流云,她?停在那里,如一朵被人误采入世洁白的莲,她?抬起清水明眸,与之寒遥遥相望。 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灰鸦羽钗,怀中抱着一个胖滚滚粉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的小拳头在空中抓来抓去。 抓来抓去…… 之寒百爪挠心,撑开眼?睛,泪光盈盈,她?不敢眨眼?睛,怕挤下泪来。 “怎么了?”身侧之人柔声问?。 这一声至亲之人的“怎么了”,如小锤击破她?最后的防线,终是让她?明眸一眨,左边的眼?角砸下一滴晶莹的泪珠。 母亲—— 第一百零八章 小女孩在太后怀里歪着头, 大眼睛泛着星子一般的光,见人不怕生,反倒“咯吱咯吱”笑, 小拳头朝着光王扬来扬去?, 糯声声喊:“抱……抱……” 太后教孩子教得格外好?。 这个年?岁的孩子不喊“娘”, 不喊“爹”,见了李宜就讨抱。太后抱不住扭成鱼一样的孩子, 放任她身子扑出去?, 用拳头拨弄蛇面具。 李宜把身子腾开。 孩子身子往下?沉, 半条“鱼身”已经蹿出去,倒挂在太?后手臂上。 太?后轻轻哀叹一声,“乖”字还含在口中, 柔软的手不堪重负, 顺势把孩子放到?地上,任她好?奇地扯扯这个, 吃吃那个。 太?平道大贤良师的衣摆被孩子捏住, 塞到?嘴里, 吃得津津有味。张平摇晃拂尘驱赶,金铃铛一响, 孩子的眼睛瞬间一亮, 肉乎乎的小手向?上抓,想抓铃铛玩。张平的拂尘越举越高,孩子由坐着变站着,手徒然在半空抓,“咿呀咿呀”笑个不停。 道士和小孩—— 有些像逗狗。 张平甩动袍袖, 怒问:“李天师,你?带个孩子来做什么?” 李宜嗓音波澜不惊道:“此子为李宜血脉。既是我的诚意。杀了她, 证道,祭旗,炼丹,如何?” 众人闻言皆是一诧,议论纷纷。 太?后垂下?目,拢一拢被孩子抓乱的鬓边,立在那边,似一汪波澜不惊的水、一座岿然不动的山。 严克的手指勾起之?寒腰间的宫绦,缠在手指上,又缠一下?,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太?后产下?光王之?女?的消息是严克亲口告诉之?寒的。 但无论严克怎样做,之?寒都未曾分?神,她只是把背脊挺得如同竹子一般,目光穿过?一切无关紧要之?人,落在那农妇身上。她先前左眼角那滴泪已挂在下?巴上,濡出一层薄薄的光泽,最后,顺着脖子钻进衣襟深处。 她看的不是孩子? 是那妇人? 不对,在李天师袒露孩子的身份前,她已经?哭了。 那个妇人—— 是谁? 严克看向?妇人,看眉宇、看神情,然后,一下?子猜到?了。 孩子抓不住金铃铛,小屁股一挪,爬到?一鼎燃火的炉火边,双手愉悦地拍着炉壁,然后,“哇”一声哭出来,手掌血血红,在空中无措地抓来抓去?,哭到?抽噎,左右茫然找人,找不到?她要找的人,继续扯着嗓子哭,倒在地上哭。 之?寒的目光缠着那个孩子,脚下?像是生了根一般。 学宫之?门只离它一步。 只需一步,她和严克就安全了。 不要多管闲事?。 不要心?生怜悯。 这是光王的毒计! 救了,然后呐? 严克与太?平道、五米道翻脸,那么,他们就别想安然无恙离开稷下?学宫。 可就此转身离开—— 她偏偏做不到?! “母亲啊——”之?寒用清水般亮的眸子凿着太?后,穿堂风吹动歪插在太?后乌发间鸩羽钗的羽齿,她极轻极轻地喃喃,“还是对女?儿如此冷血无情。” 严克没听清楚,问:“之?寒,你?说什么?” 李宜意味深长看一眼严克,对太?后道:“你?把她丢到?鼎炉中。”他转向?张平,“听闻太?平道中有一方?术,是将婴儿骨烤炙之?后,磨成粉质,掺入其他几味金石,炼制七七四十九日后,丹成,服之?可益寿延年?。张贤良师,你?我既为盟友,可否将此术授予我?”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满室的烟雾缭绕中穿梭。 这一声声吵闹弹跳在众人的神经?之?上。 大多人只是野兽,毒酒、杀戮、孩子的哭声……搅在一起,他们觉得越来越烦,越来越躁…… 太?后身子一滞,缓缓张开手臂,朝地上哭着的孩子走过?去?。孩子将她往外推,她原本还挂着哄人的笑,如今,彻底冷下?脸,把孩子抓起来,吩咐道士:“把丹炉打开。” 之?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孩子。 同样是母亲的女?儿。 同样是不受母亲重视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如同曾经?那个毫无自保能力的自己,在曾经?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幻想有一个英雄来救她。 她嘶喊过?、渴求过?、绝望过?…… 如果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救她…… 如果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之?寒的灵魂在呐喊——救救她! 亦如那个哭红眼睛小小的自己在呐喊——救救我 可她不能。 身侧之?人的安危让她咬着唇,迫使她不能将卡在喉咙口的哀求喊出来。她不可能说:“止厌,那是我妹妹,求你?救救她。” 如果她只是一个人,她会不顾一切去?救的, 可她偏偏不是一个人…… 吧嗒—— 吧嗒—— 泪珠不断地滚下?来,将她白皙的下?巴模糊成一片光亮。 严克轻叹一口气,“你?别哭。我去?救。” 严克走过?去?,对妇人道:“夫人,把孩子给我。” 太?后抬眸,看向?李宜方?向?,孩子止了哭,倒挂在她手上,从下?往上瞪着大眼睛打量严克。 李宜转动手指上的黑玉扳指,问:“君侯、你?是要救这个孩子?难道你?结盟之?心?不诚,意志不坚?” 严克不予理睬,加重语气:“夫人,孩子!” 太?后不为所动,仍是面无表情盯着李宜。 李宜道:“给他。” 太?后将孩子交到?严克手里,最后抓了抓她柔软无骨的小手,转身,回?到?李宜身后。 大贤良师张平脸色阴沉,“君侯,你?这是何意?” “稚子何辜?我们是替天行道,不是要造更多的孽。”严克捧个棒槌般捧孩子,小孩子扭来扭去?不老实,倒是比刀剑还难驾驭,他黑眸沉沉扫过?众人,“我提醒你?们。我们是反贼,不是畜生!孩子我带走了。” 李宜道:“君侯没有听过?一句话?斩草要除根啊!你?今日心?软留她一命,焉知她长大不会来寻你?报仇?” 孩子挂在严克脖子上,双腿一蹬,分?明想爬到?他头上,他歪着身子皱眉,道:“这孩子才一二岁,等她长大有能力报仇,少?说还要过?上十五六年?。到?那个时候,天下?还没有太?平,她还存报仇之?心?,就是我们这些人无能了!各位哥哥,你?们说是不是?” 张平哼一声,骂一句:“巧舌如簧。” 严克道:“人我就是要带走。你?们要我的兵,就得给我看你?们的诚意!”他看向?妇人,“劳请夫人也跟我走。” 之?寒愣住。 李宜笑道:“小孩有的是。君侯念情留稚子。我们理应成全。” 妇人从李宜身后走出来,神色如常道:“我是她的乳娘。你?带走孩子,我自然也跟着走。” 严克“嗯”了一声,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夫人,随我走吧。团团儿在那里。” 严克和太?后走到?之?寒身边。 之?寒沉默不言。 太?后一抬眸,目光沉静而?平淡,唤了一声:“团团儿。” 你?想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 之?寒盯着母亲,默默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她叹一口气,拭去?泪水,“走吧。” 马车里,之?寒与母亲相对无言。孩子睡着了,太?后直接将孩子放到?了铺着的狐毛毯上。 马车离开稷下?,之?寒放下?车帘,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在盘算什么,我只要君侯无恙。你?们若是害他,就算是鱼死网破,我也不在乎。” 太?后道:“我与你?妹妹孤儿寡母能做什么?团团儿,我是你?母亲,你?应该信我的。” 之?寒从袖子中抽出匕首。 这匕首是严克歃血为盟所用的那一柄。 之?寒一见母亲,便在稷下?学宫偷偷将匕首藏进袖中,她不得不早做打算,以免事?情生变,成为严克与谢忱的累赘。 之?寒将匕首横在太?后细白的脖子上,“母亲,父皇是我亲手杀的。女?儿这辈子作恶多端,既能弑|父,亦能弑|母。我求你?,不要逼得女?儿万劫不复。” 太?后丝毫不惧之?寒手中的利刃,她手掌轻拍孩子,却让孩子在梦中痉挛抽搐,她冷笑一声,“团团儿,你?命好?,母亲羡慕你?啊。人人都爱你?——他严四郎、淮儿、你?父亲还有……他。你?到?底有哪里好??值得那么多男人为你?魂牵梦绕?” 之?寒身子抬起来,压过?去?,匕首更加贴近太?后的脖子,“你?发誓,老老实实跟我回?定州城,安安分?分?照顾妹妹长大成人,否则,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车轮碾上一块石头,车身颠簸了那么一下?。 之?寒腾空的身子不稳,匕首擦着太?后娇嫩的皮肤而?过?,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喷出来,之?寒吓了一大跳,急忙用手按住太?后的脖子,伤口很浅,却不断溢出血,没过?她的手指,她问:“母亲,疼吗?” 太?后掰开之?寒的手,冷冷地道:“母亲早就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她伸出玉指,松开衣襟,露出脖子根深处一条条青紫的勒痕,“从没有人把我当成是个人。团团儿,你?好?福气啊!人人爱你?。人人恶我。” 和前世一样。 光王喜欢折腾女?人。 人眼看得到?的地方?皆是花的娇柔洁白。 人眼看不见的皆是累累伤痕。 母亲她—— 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之?寒把匕首藏起来,柔下?声来道:“只要你?能安心?做妹妹的乳母,我许你?下?半辈子平安与荣华。” 太?后用帕子擦去?脖子上的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发间那支钗在柔风中抖着细腻柔软的鸩羽。 之?寒看着钗,怔怔出神。 旧事?如潮水般涌来——上辈子,她就是用这支钗服毒自尽的。 马车停了下?来。 一双大手掀开车帘,严克棱角分?明的脸露出来,朝着之?寒和煦地笑,“到?了驿站了,你?与你?母亲歇一歇吗?” 之?寒这才知道,严克全都看出来了。 他—— 真好?啊。 一百零九章 之?寒掀帘探出半个身子, 手指放在唇上?,压低声音道:“已经安全了吗?孩子还睡着,让你的人手脚轻些。”她环顾一圈四周, 愣住, “怎么?那么?多兵?” 驿站周围围着几层黑甲兵, 看旗帜竟是北境之?兵。 什么时候调来的兵马? 她纳闷。 “安心,是自家人。”严克脸上挂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双腿跨下黑马, “来?, 下来?。” 昨夜下过一场雨,地上?坑坑洼洼积着水塘。 严克怕之?寒弄脏了衣摆和绣鞋,伸出双臂, 将人捞了起来?, 拦腰抱在怀里,他对随之?而出的太后道:“夫人, 我有不便, 不能搀您。您抱着孩子, 小心些走。” 之?寒从严克臂弯里探出目光。 太后一贯有人服侍,如今身边尽是军中的粗汉子, 他们一不会伺候人, 二不会突破男女大防,自?然是干巴巴望着太后下马车。 太后用?半边身子挂住车帘,将狐毛毯子拉出来?,孩子就?到了她臂弯里。她抱起孩子,笨拙地跳下马车, 泥水瞬间没过她的绣花鞋底,她不悦地皱起眉头, 一抬头,与?女儿的目光相撞。 一个女人狼狈地陷在泥潭里。 另一个女人洁白无?瑕地卧在夫君怀里。 她不明白,同样是女人,为何有人的命就?这般好? 老天偏要折磨恭顺纤柔的她,而放任冷血任性的女儿被选择被呵护被偏爱。 之?寒把目光收回?来?,看着严克的侧脸,问:“何时?做的这些安排?” 严克笑道:“做人不能太老实,做反臣尤其需要不要脸。你跟着来?,我不可能不做万全之?备。这些兵跟得不紧,人数又少,行军大多在半夜。太平道那些酒囊饭袋岂能探查到我北境之?军的行踪?我出了稷下学宫就?放飞鸽传信,要他们不必隐藏踪迹,快马加鞭行军。你看那个姓李的妖道直接陈兵在稷下以南。和他一比,我还是太老实。” 之?寒把头靠在严克肩膀,他的胸口因说话?而轻轻震动,这份轻微的震动令她格外安心,“一会儿只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要和你说件事情。” “体己话??悄悄话??一个秘密?”严克黑眸闪一闪,“我倒是有些期待。” “嗯。”之?寒把眼睛闭上?,“止厌,谢谢你救了我母亲和妹妹。” 严克道:“有母亲疼爱的孩子都?很幸福。李之?寒,愿你幸福。” 之?寒心想,严克是慈母育下的向阳之?子,在他看来?,母女之?间的任何矛盾都?可因母女之?情而破冰。他对母爱所有的认知和想象源自?严老夫人,自?然把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想象成严夫人,除了无?微不至的抚育与?陪伴,还有心甘情愿的成全。 他只是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送给了她。 他真的很好。 之?寒有些情动,用?尖尖的虎牙在严克的脖子上?咬了咬,唇齿并没有离开滚烫的皮肤,尖牙磨来?磨去,把他的脖子弄得潮濡濡湿答答。像是啃根肉骨头。 严克跨过驿站大门,干咳几声,半唬半哄道:“李之?寒,你等着。” 之?寒的笑还含在嘴角,撇头又撞上?母亲冷淡的目光,捶一下严克的胸膛,“放我下来?。” 严克放之?寒下来?,转过头问:“夫人,可有吩咐?” 忆樺 太后拍着孩子的背,自?顾坐到堂中的椅子上?,淡淡道:“把米碾碎,熬成米糊,再蒸上?苹果?,捣成细泥,掺在一起在灶上?温着,等她醒了,就?喂给她吃。” 严克道:“明白了。”他用?目光扫一眼属下,属下立刻去备小孩子的吃食。 之?寒问:“母亲,妹妹叫什么?名字?” 太后的手停下,直视之?寒,“无?父无?母有命无?运的野种,既入不得宗谱宗祠,取什么?名字?你叔叔说,就?叫团团儿。” 严克闻言,看太后的眼神?淡了淡,揽过之?寒,将他牵到房中,细细询问了太后的事,听完,他自?嘲一笑,“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之?寒扑到他怀里,“没有,你很好。你是最了解我的,亦是最迁就?我的。你会去救敌人的孩子。你会去救我的母亲。明明我什么?都?没说,你就?是知道!你都?知道!” “敌人的孩子亦是你的妹妹。你的母亲太好认了。你都?哭成那个样子了,我怎么?能不去救?”严克的手指摩挲之?寒的后颈。 之?寒细细吻他的脖子,“你知不知道,那个戴面具的李天师是谁?” 严克的手掌滑到之?寒腿上?,将她整个身子抬起来?,好让她顺着脖子吻到耳垂,他低声道:“李宜。” 之?寒吃了一惊,抬起头,眨眼看他,“你知道?” “别停……”严克将之?寒的头按到脖子上?,十分燥得低吼一声,“李之?寒啊李之?寒,李宜我不识得,可我了解你啊。你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你咬下过李宜的手指。那个劳什子李天师手指头就?是断的。你那么?害怕他。我老早就?猜出来?了。” 之?寒齿关?略紧,咬得他知道疼,她低喃:“你知道。你怎么?都?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严克笑,“想必要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个了。哎,我该装作不知道的,然后,大吃一惊,如获至宝般好好犒劳你。像这样——”衣衫被他的大手一件件扯掉,又怕她冷,抓了外衫披在她肩头,那衫从头至尾轻飘飘垂着,他将她往上?送了送,“之?寒,看着我,喜欢吗?” 之?寒面色通红,就?是不敢看他眼睛,小声道:“到榻上?去。” 严克道:“身体好,就?站着。” 之?寒把头挂在他后背,“你准备怎么?对付李宜?” “非要这个时?候说?” “嗯,很重要。” “睡好你,我就?杀过去。” “……” “他死定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咬断他的拇指!欺负你的人我都?会杀掉!” “你真好。” “那就?睡两?次……不……三次。” “……” 嗙嗙嗙—— 有人在屋外敲门。 之?寒匆忙间回?过头,外衫滑下来?,露出雪白的圆肩,她喉咙里又痒得忍不住要叫出来?,抬起手腕,咬住袖子,怯生生问:“谁?” “团团儿。”太后波澜不惊的嗓音传来?。 严克恼怒地低吼一声。 别说三次了。 勉强算是一次半。 其他人扰他兴致他定是连理也不理。 偏偏是丈母娘—— 根本是血脉上?的压制。 严克与?之?寒手忙脚乱穿好衣服。 之?寒的脸酡红如桃李,那是女子与?心爱男子心潮澎湃后的餍足与?被人撞破后的羞涩,她装模作样瞪他一眼,“都?是你使坏!”捋着头发就?去开门。 太后端着茶壶与?茶杯站在门外,门“吱呀”一声打开,她原本侧站着的身子转过来?,将冷漠的目光投于女儿娇艳的脸蛋与?凌乱的头发上?,她打量了一会儿,瞬间心领神?会,目光随之?鄙夷一荡,走进来?,“孩子睡了。我有话?对你们讲。” 之?寒从背后打量自?己的母亲。 太后已梳洗过,原本因赶路而松散的发髻被重新挽得一丝不苟。 她是个有心人。 那支鸩羽钗不见了。 严克仍然觉得胸口闷,刻意与?太后隔开一段距离站着,只微微与?她点了点头。 太后将三个杯盏放到桌案上?,将热茶汤倒入杯中,三个杯盏正?好朝向三个人。 严克黑眸沉沉,一声不响。 太后亲侍茶水大概算得上?是天底下第一件奇事。 之?寒望着那三杯茶,氤氲的热气?不断上?浮,模糊了太后单薄婀娜的身子,“母亲,你有什么?话?要和女儿说?” 太后道:“舟车劳顿,我煮了茶,你们喝完,我再说。” 严克正?好觉得口干舌燥,上?前去捧茶。 之?寒快步走上?去,挡在严克与?桌案中间,对太后说:“母亲,你想清楚了吗?真要和我们回?定州城?” 太后轻声“嗯”了一声,“想清楚了。有些人不可靠,离了他们,我会活得更好。” “母亲,你生我养我,我会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情。我们之?间有过不好的过往。我可以遗忘,从头开始。你也可以。”之?寒直视太后的眼睛。 她们真的很像。 之?寒曾经说过,她所有的美?都?是母亲赐予。 母亲给了她一切。 她也曾想过给母亲一切。 为时?不晚—— 为时?不晚。 太后愣一下,手指蜷起来?,平静道:“好。从头开始。从这杯茶开始。” 之?寒的手放到背后,“母亲,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太后字字斟酌:“想好了,团团儿。” 之?寒转过身,将杯盏拿在手里,看向严克,“夫君,拿起你的茶。”她又看向太后,“母亲,也拿起你的茶。我们——以茶解恩仇。” 三杯茶水下肚。 三人神?色各异。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一根针落地。 太后的眸子里突然涌出泪水,她颤抖的手指摸向之?寒的脸,哽咽道:“团团儿,原谅母亲。他不死,李宜不会接我回?宫。你夫君不死,淮儿的天下不稳啊!” 严克含在口中的茶汤咽下去,“啪”一声,杯盏砸到桌案上?,将之?寒拉到身侧。 之?寒用?脸颊去迎母亲的手掌,感触母亲最后的温度,淡淡地、轻轻地道:“母亲,我认得那支钗。我把你和我夫君的杯盏做了交换。你若没有存这心思,一切——多好?我会对你好的。你为什么?不信?我也想有母亲疼,有母亲爱,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的爱也会让我开心。” 哇一声—— 太后开始大口大口吐血,颤抖苍白的手想要再摸一摸团团儿的脸。女儿却向后退去,被她的夫君一把抱在怀里。 女儿开始无?声地哭,“我想给她机会的……她为什么?……为什么?……” 那个男人就?轻轻亲她的脸颊,啄她的泪,“别哭,我在这,我永远陪着你。” 太后的眼皮开始发沉,四周的光被一点一点吞没。 她觉得冷z 真是—— 羡慕你啊—— 下辈子,也让我能遇上?这么?一个人…… 第一百一十章 严克把太后的尸身放到榻上。 之寒捧来一盆温水, 坐到榻上,把绢帕放到水里,拧干, 捏在手心, 轻拭太后脸上的血。 脸是?苍白色, 血是?暗红色,被黄色的帕子轻轻一扫, 成丝丝缕缕的淡粉色。之寒的手有些笨拙, 像头一次上妆的小女儿偷拿母亲的胭脂涂, 左花一块,右花一块,终于把脸涂成了大花猫。 严克原本安静地注视之寒, 见她?手上渐乱, 走过去,抓住她?的手腕, “你累了, 歇一歇吧。” “母亲最重仪容。一辈子都困在这具皮囊中, 从未有过自由。”之寒把严克的手推开,“你去吧, 做你该做的事。”她?把绢帕放到水盆里, 水一下子染为红色,素白的手在血水中荡来荡去,“该让他?还血债了。” 严克道:“我会留八百兵在这里护着你和孩子。小谢也留下。我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 之寒垂眸,手上的帕子探到太后脖子根,“谢嘉禾必须跟你去。我答应过他?的, 让他?手刃仇人。谢嘉禾——”之寒的嗓音提起来。 门外,一个影子落下, “主子?” 之寒道:“李宜这条鱼在岸上活得太久了。愿你此行顺利,解你心中意难平。” “谢谢你,主子。”谢忱的声音很轻,近乎于?自言自语。 少年?的身影落在门上,以他?一贯的方式,安静地宣示他?一直都在。 “汝是?我主,我之刀刃所向,皆是?主人宿敌的心口。” 少年?时的热血与情动都在这一句承诺中。 眉山谢氏与光王之仇到了该清算的时候。 孩子的哭闹声在寂静的驿站里响起来——似盛夏树间不知疲倦的蝉叫。 之寒抬起头,望向门外,“团团儿?醒了。我去照看。”她?站起身来,脑子里似有道光掠过,口中啄着这个小名,“团团儿?——” 光王对她?的执念仿佛都体现在了这个小名上。 严克说:“我和小谢不在,你一定当心,别出?屋子。” 之寒抬眸,“止厌,我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我觉得你不能离开。” “你——”严克神思飞转,他?一下子明白了之寒的意思,“你是?说,李宜会自己送上门来?” 之寒点?头,“李宜心思狡猾。他?敢冒险来赴稷下之约,一为太平道的长?生之术,二为你定州侯。他?此行欲取你性命。我却?成了变数。如果没有我,他?可能在学宫之宴已发难。如果没有我,你会喝下母亲那?杯毒茶。也因为有我,他?会在以为你死了之后,来——”她?眸色一暗,吞吐道,“抢我回去。” 李宜这个妖道曾经将李之寒浸在水缸里几天几夜。 李宜这个妖道曾让李之寒当众脱衣献舞。 李宜这个妖道将自己女儿?的名字取为团团儿?。 李宜这个妖道逼迫李之寒与其母自相?残杀。 他?曾问自己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仇恨? 如今看来,竟然不是?——不,应当说是?大错特错。 仇恨是?直的、刚的、干干净净的! 这不是?仇恨! 是?令人作呕的占有! 严克在愤怒发狂的边缘简直要嘶吼起来。 “为什么?李宜为什么如此关注于?你?”纵然要激发之寒的噩梦,他?还是?想?知道得要命。 之寒愣一下,没有很快回答。 纵然是?夫妻,身与心被他?所拥有,她?却?一直很小心翼翼地隐藏着伤痕,说出?来,无异于?把才长?好的伤口扒开来,鲜血淋漓地呈现出?来。 “为什么!”严克的话?如云间落下的雷。 连门外的闷葫芦都被震到:“严四,你别太过分!” 之寒说:“李宜喜欢——那?种喜欢。”她?顿一顿,微歪头,挤出?一个自认为很了然的笑,“虽然那?些都是?旧梦,我却?觉得,好像都发生过一样。但?我已经很久没做过那?样的梦了。你曾说,不让再让我做这样的噩梦。你做到了,我很好,严止厌。” 严克觉得他?的灵魂晃了晃,随后厉声尖叫。 如果今日喝下毒茶死的是?他?严克,痛苦的是?李之寒。 如果今日他?严克侥幸没死,却?又反杀太后,痛苦的依然是?李之寒。 算无遗策,此心歹毒。 李宜—— 你该死啊! 片刻的沉默过后—— “李之寒,你过来。”严克沉眸道。 之寒跌跌撞撞走过去,还有些怯与怕。 此情此景,很像前世?严克知晓她?与李宜过往的那?一刻。人总是?向往美好无瑕,但?天公惯爱造就天残地缺。他?会说什么?她?如第一次般惴惴不安。 恍惚间,之寒落入严克的臂弯中,他?在她?头发间落下轻柔的吻,他?的心、他?的骨头振起来,把一句话?透过来:“李之寒,我爱你。” 一样的—— 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会说一样的话?吧。 得天独厚固然是?幸,但?苦尽甘来亦是?缘,如果能守新月亏,自然得见满月盈。 “我每凝望一次过去,过去亦凝望我。我的每一次凝望都赐予我力量,让我拼凑一个更美好的自己,来见你。”之寒攀住严克的脖子,哽咽道,“我也爱你,严止厌。” 孩子的哭声愈发响。 倒是?比临战的擂鼓还要催人上阵。 两人分开。 之寒挂着泪推开门,门外袭来一阵风——脸上顿时冰冰凉凉,精神也瞬间为之一振。 谢忱将目光投向之寒,他?的喉咙滚一滚,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之寒对谢忱说:“谢嘉禾,从今日起,你的刀为你自己而挥斩。我放你自由。江湖朝堂,任你遨游。” 谢忱抱刀别过身子,嗓音飘来,将一个承诺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笔勾销:“嗯,好。” 之寒“嗯”一声,与谢忱擦肩而过。 严克走出?来,“小谢,发什么愣!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吧!走,老?子带你去得偿所愿!” 谢忱最后看一眼之寒离开的方向。 他?品到了一丝离别之意。 可他?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小道士—— 做一辈子的小道士。 愿是?么? 一个人也可以守的。 严克此番带了两千人的兵——皆是?精心挑选的精锐。他?将驿站四周的地形考察清楚,分了三路兵。一路兵死守驿站。一路兵借助天险埋伏在高处。最后一路绕到埋伏点?的背后以图出?其不意。 攻、守、变都做好了准备,只待光王李宜那?个人渣。 漏夜,人渣的兵马现身了。 严克站在一条夹道的边缘,靴子踩着地上的粗砂,心烦意乱地扭来扭去。 谢忱抱着刀,睨他?一眼,“严四,你气息很乱,容易坏事。” 严克觉得热血沸腾,“哼”一声,“我是?心急,恨不得现在就把光王那?个兔崽子抽筋剥皮!” 谢忱耳朵尖动一动,身子蹿出?去,蹲着,手压着刀,回头,“来了!” 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匹马从道路尽头奔来——是?严克派出?去探查敌人踪迹的斥候。 人与马飞奔到严克脚下,那?个年?轻的兵抬起头,喊道:“主帅,不到半里,大概有五六千名兵。” 五六千? 严克记得太平道探过李宜的兵马——应该有七八千人。 另两千人去了哪里? 严克回头。 只可能从后面绕去了驿站。 他?布兵很稳,落子没错,可他?还是?恨不得冲回去。 好热啊! 怎么这么热? 严克对谢忱说:“有兵绕到后面去了。” 谢忱愣一下,问:“要我回去吗?” 严克松松铠甲的衣襟,试图驱散腔中的燥热,“你现在是?我的兵,受我差遣。再者,她?不会希望你回去。” “噤声!待战!”严克黑眸一动,手指压在腰间的剑上,“他?们来了。” 叮叮哐哐—— 驿站外响起兵器交接的声响。 之寒抱着孩子,学着宫里乳娘的样子颠团团儿?。 小孩子柔若无骨,却?重得很,体内也似有洪荒之力,手脚齐动,哭得声嘶力竭。之寒的手臂又酸又麻。团团儿?身子往下一倒,扑向躺在榻上的太后。之寒往前跌了一步。团团儿?已经趴在太后身上,止了哭,口中含着右拇指,津津有味地嘬得“砸砸砸”响。 太后有什么她?没有的东西。 无非是?—— 母亲的味道。 之寒坐在榻上,轻拍团团儿?的背,“愿你所有的不幸都已过去。团团儿?,旧梦已逝,前途光明。” 屋外,乱兵在哀嚎在拼命。 屋内,长?姐在哄妹妹睡觉。 窗棂嘎嘎响个不停。 “嘭”一声,窗户被狂风吹顶开,屋内所有灯盏的灯芯飘荡不定,雨丝如线般倾泻而入。 之寒跑到窗边,打量窗下的情况——院中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乌云遮月,那?些尸体看起来都一样,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那?一团团黑雾中突然闪出?一双清白的眼,那?个兵看到了楼上的之寒。 之寒退回去,一咬牙,转身抱起团团儿?,用肩膀撞开屋门,朝楼梯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随便寻了间屋子,躲在帐子后面。 楼梯“吱吱嘎嘎”响,显然是?有人快步走上来。 团团儿?“哇”地叫了一声。 之寒将手指塞进她?口中,小孩子一时兴起,嘬了起来。 之寒松了一口气,低头看衣裙,确定没有露在帐子外面。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团团儿?的哭声引来了兵? 之寒深吸一口气,手臂间偷藏的匕首落下来。 那?人一现身。 之寒就刺了下去。 之寒的手腕被人抓住,匕首落在了地上。 团团儿?大哭起来。 深夜中,孩子哭得犹如天崩地裂。 惊吓之余,之寒盯着眼前之人,胸口剧烈起伏。 【全文完】 第一百一十一章 “你想——谋杀亲夫?” “……” “还好吗?” “你怎么回来了?” 严克抬起?帐子, 身子钻进来,满身的铁锈味、汗味、血味往之寒鼻子里扑。他往墙上一倒,头?向后仰靠, 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悠长地、心不在焉地、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 之寒单臂托团团儿的屁股, 把她送到肩上,另一只手掌托住她的后脑勺, 一边摇晃身子哄睡, 一边细细观察严克, “你怎么了?” 严克注视着之?寒哄孩子的样子,手指捏住她衣袍一个角,顺着墙慢慢坐到地?上, 折起?膝盖, 手将利剑竖起?来,嘴角勾出?一个笑, 黑眸闪闪, “你很会照顾孩子。” 之?寒跪在地?上, 半俯身子审视他,问:“你受伤了?” 严克用手勾来匕首, 塞到之?寒手里, “保护好自己?。” 两人的手一触,以?往总是火烫的手心如今冰冷彻骨,之?寒反抓住他的手,匕首一下子硌得她手疼,她问:“你败了?” “没有。”严克鼻息极重, 顿一顿,很平静地?说, “我?好像中毒了。” 之?寒心中一惊,“怎么会?”她膝盖朝他移过去,腥甜的血味愈发?浓郁扑鼻,她思来想去,只可能是—— “稷下学宫那两杯酒!” 严克淡笑,后脑勺砸墙,目光往上延伸,“我?也是这?么想。不会是太平道,他们还想着与我?结盟。李宜真想我?死啊!留的杀招一重又一重。” 院子里,兵士们的拼杀之?声此起?彼伏。 之?寒放下团团儿,跑过去把门闸上,然后拼尽全力把桌子撞到门前,又跑到严克面前跪好,问他:“你还好吗?谢嘉禾在哪里?我?们不打了,回去找薛平治毒!” 严克剧烈喘息,嗓音有些抖,他努力控制不让自己?显出?虚弱与疲倦,“我?不做逃将!今日,我?一定会要了那个妖道的命!小谢还在坚守。我?回来歇一歇。歇好了,再去战!” 团团儿开始与之?寒亲近,爬过来,抱住她的腿。之?寒把团团儿端到二人之?间。严克将剑垂下,藏起?锋利。 之?寒问:“是你的命重要?还是一口气重要?” 严克道:“你心里,我?的命重要。我?心里,李宜必须死。长夜漫漫啊,李之?寒,我?就是要他死!”说到这?,他突然蜷缩起?身子,胸口起?伏愈烈,轻咳一声,小心地?用袖子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在之?寒眼里,严克像是个任性的孩子。 但这?“无理取闹”的背后是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 之?寒扯团团儿的腿拖回到二人中间,“好,我?不劝你。你告诉我?,这?毒把你怎么样了?” 严克道:“很热,越来越热,血好像在沸腾,心跳得很快,精神也很兴奋,脑子没办法停止思考,很多事在眼前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 “你喝的酒中我?闻到了雄黄的味道。”之?寒扣住他手腕,“傻子,这?不是毒,是掺了寒食散的符酒。寒食散少食可助神台开朗,你连喝两杯,是服食过量。”她横匕首在他手掌,“放放血就好了。”她抬头?,“我?割了?可能有些疼。” 哐哐哐—— 有人撞门。 严克把目光荡出?去,“最?好快些。有人比我?还急。” 之?寒割开严克的手掌,抬眸,仔细打量他的神情,竟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门与挡在前面的桌子剧烈抖。 团团儿又哭了。 血从严克的手掌流淌出?来,他感觉身体内的燥热一点一点流走,“寒食散这?么厉害,还能害得我?吐血?” 之?寒解释:“方子足够烈,提炼足够菁,吃得足够多,人死了都不稀奇。这?东西?忌讳情绪激动。你自己?想想,你做过什么?用情、含恨、动武。你不准再动武,我?怕你会昏过去,再也醒不来!” 严克看着那即将分崩离析的门与堵在门上的桌案,四只桌脚不断往后弹跳,那声音让人觉得骨头?痒、牙齿酸,他头?还是昏,手脚还是软,神思很乱,“再割一刀!” 之?寒心弹一下,“好。”抓住他的右手,正准备割下去。 “别割右手。我?还要握剑。” “你是不是没听懂我?说的话?” “听到了。兵书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教我?惜命。这?种生死存亡之?际,我?觉得该听兵书的。” “……” 不割手,割哪里? 之?寒的话还未问出?来,“嗙”一声,狂风挟着绵绵细雨袭进来,若非四五个黑影如鬼魅般钻进来,会以?为是狂风把重重门扉撞开的。 “之?寒,护好自己?!” 之?寒抱起?团团儿,把自己?塞进帐子后面。 严克支剑立起?来,冷眼睨来人。 李宜在门口立定,用脚勾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折膝坐定,边转动手指上的黑玉扳指,边道:“严四公子,你命真大,怎么都弄不死你。当年你烧了我?的西?苑——哦,西?苑是那只小汤圆烧的,为了护住你,她还着实吃了点苦头?。我?当时就想,能让我?那个不懂事的小侄女豁出?命也要护着的严四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没想到啊——观你所言所行,严氏的武夫堆里竟出?了个情种啊!” 严克举剑冲了出?去,与两人交手,试了几下,就知道来的皆是硬手。 难怪李宜这?人渣还有心思闲扯! 严克一剑横扫,一人的喉咙被割破,血喷出?来,疲软倒下他脚边。他回身一剑,又在一人胸口捅出?一个窟窿,双手握剑柄,抬脚将尸体踢走,身子一晃,转身立定,黑眸浮着一层光,“总好过你们李氏——一群软|蛋加人渣!” 李宜站起?来,“怎么,太平道的符酒好受吗?这?东西?妙得很,能够吊起?人的兴致,但服多了,血热,若是太激动,轰一声——”他双眼血红,笑得浑身战栗,分明也受寒食散所驱,“血管会爆掉!人会爆掉!” 严克陷入另一场缠斗。眼前所见是重重身动影晃,寒食散还在他血和骨里烧,令他的剑刺得不够快、不够准。 李宜高声喊:“快了!快了!严克,今日杀你的是我?光王李宜!” 越急、越恨—— 就越乱、越晃。 更多的人从李宜身后冒出?来。 之?寒抱着团团儿从帐子后面走出?来。 严克转头?,语气有点恼:“你为什么出?来?” 李宜眼中一亮,“团团儿来了!真神来了!” 严克侧过半个身子,用手把之?寒往回推。他一回头?,就被人从背后一剑刺穿肩膀。血珠扑上之?寒的苍白的脸。她眼中,那挂血的利刃迅速从严克的身躯里缩回去。 他们目光相接。 严克极快地?喊一声:“没事。”他回头?,劈剑砍掉偷袭之?人的剑,再劈,剑锋卡在对方脖子上——若是放在寻常,这?颗人头?就已经滚下来了。 肩上的伤极疼。 但这?疼令他浑身上下的毛孔喷张开来,于恍恍惚惚浑浑噩噩惶惶晃晃中拔出?一丝清明。 好爽快! 他的剑变快了,眼前的人影变得清晰,倒在他脚边的残躯越来越多。 然后,他又感觉到药力向他压来。 流的血还不够多! 严克用手指勾开衣襟,凌厉的锁骨突兀地?横在那里,长剑横在胸口。 之?寒的瞳孔迅速放大,“严止厌,你疯了!放下剑!” 严克利落下划,在脖子根处留下一长条血痕,这?一次他皱了皱眉,血浸染玄黑甲片,在闪动的烛火下,发?出?如油一般的光泽。 以?我?性命为灯芯,以?我?为骨血为灯油,燃我?战意如烈火。 势必—— 烧此厄运! 化此厄缘! 解此厄命! 严克将所有的人都斩于剑下。 他用剑支起?身子,身躯因体力的流逝而弓起?来,他从臂下投来清冷的目光,站起?来,甩甩剑上的血,剑尖指向李宜,“今夜,杀你光王李宜的是我?严克!” 严克与剑化作一束光,闪身,一剑刺穿李宜的胸膛。 李宜倒在血泊中,往门口爬。 之?寒冲出?去,双手包住严克的剑,冲过去,跪倒在地?,双手高举,一剑穿透李宜的身体。 团团儿爬到李宜身上,喊着:“抱!抱!” 严克看向之?寒,笑了笑,“之?寒……”唤一声后,身体就轰然而倒,他用手抓住头?顶的帐子,勉强支住身子。 团团儿冲过去,双臂从他腋下穿过,从下托住严克。 严克的头?歪着,身子轰然而倒。 二人相拥,跪到地?上。 严克拳头?捏紧,毫无意识地?将帐子扯下来,那原本灰白的帐子被血染成?红色。 吱呀一声响—— 之?寒猛然回头?,只见李宜的血掌攀在门上,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啊——” 随之?而来一声李宜的惨叫。 狂风大作,将敞开的门扉拍得“哐哐”响,淅淅沥沥的雨中,一柄细刀从天而降,直插入地?,浓稠的血自刀身滚落。 门与天。 禁锢与自由。 鄣刀时隐—— 算是一个人无声的告别。 这?辈子,她送出?去的刀全都还了回来。 严克动了动,眼睛慢慢阖起?。 之?寒噙泪,“你不许死!严止厌,你不许死!” 一声高过一声。 一声急过一声。 “怎么会?还没娶你呐!” 严克微睁开眼睛,手抬一抬,将血红的帐子扯过之?寒头?顶,说:“之?寒配红,最?好看。” 严克隔血吻过来。 “李之?寒,嫁我?,可好?” 第一百一十二章 结局 元狩五年, 四月,定州侯于北境起兵,南下入关, 兵临零陵。 零陵为兵家必争之地, 是政、军、经、文的交叉、汇聚点。 太平道占零陵三年。 大贤良师张平为稷下之盟的盟主, 所?领大小方已深入南方,以图攻下两京。 严克放入盟友的“钉子”尹琼将太平道所?有布兵情况提前?传回北境。原来?的借道变成攻城, 不到半日, 北境之军攻下要?塞零陵。 张平在南线与李淮陷入苦战, 焦头烂额之际,又闻失了零陵,慌乱中, 分出一大方兵去救故城, 却终是?士气已竭,南北双线同时崩塌。 太平道被灭。 大贤良师被乱刀砍死之际, 又想起那?个?一口一个?“哥哥”的定州侯, 然后不甘心地、怨恨地、却又不得不赞叹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乱世—— 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心性而折啊!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定州侯高悬在万军之上?的一柄剑。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一柄银白长戟直刺而下。 全中州的人都?看到少女捧剑立在所?有人背后。 三?人之下—— 是?铁骨铮铮、赳赳而立、无边无际如万里长城一般的北境铁骑。 北境之军势如破竹。 战火燎原, 一下子扑过来?,将两京围成一个?烙红的铁桶。 元狩六年, 初春。 严克领军入玉京城皇宫。 太极殿前?的宫廊很?长, 两边跪着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窥看“乱臣贼子”的宫人。这条路仿佛看不到尽头,风卷起他?的披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牵起之寒的手。 很?多?年前?, 他?们曾视宫城为牢笼,困住了他?们的身躯, 他?们失意、失落却唯独不曾失去心。 很?多?年后,他?们回到这里,即将登临帝后之位的两人在富丽堂皇的宫室间穿梭,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再能困住他?们。 一场旧梦已然醒来?。 未来?可?期。 严克与之寒跨入太极殿。 殿中只有小猫两三?只—李淮、小霜和冯宝。 可?笑的是?—— 中州之主圣人李淮穿常服被麻绳捆着跪在殿正中。 严克想到的是?“负荆请罪”这四个?字。他?少年时为李淮伴读。恩师张检讨曾让裕王爷以“恕”字写?一篇文章。李淮贪玩让他?代笔。他?洋洋洒洒几?百字,尽论仁心仁政仁术仁君。老师极爱这篇文章。他?觉得很?开心,因为那?篇文章里尽是?违心之言,但谎言也如此美妙绝伦,他?满足于自己的文才。此时此刻,见到李淮,他?竟然想起这件小事来?。 小霜跪下,将一个?小盒子捧于头顶,“此为圣人退位诏书,请君侯过目。” 李淮一脸淡然,抬眸,扫一眼严克,“成王败寇,朕认输。严四,是?杀是?剐随便你。”他?的目光移到之寒脸上?,火在他?暗淡的眸中瞬时烧起来?,嘶吼般字字吐出来?,“姐姐。” 之寒没有回应。 严克拔出剑,用剑尖推开诏书,剑架在李淮脖子。 李淮脖子一触兵器的凉,瞬时往后缩了缩。 严克干笑两声,“李淮,你还是?那?么胆小。”他?躬身,用晶亮的黑眸直视李淮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么胆小的人为何害我父兄?为何杀我母亲?” “他?不知道?” 李淮难以置信地望着之寒,提高嗓音,嘲笑般又喊了一声:“他?竟然不知道?” 之寒冲过去,手中的匕首落下来?,抵住李淮的喉咙,“弟弟,别逼姐姐。” 严克皱眉,“你什么意思?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你母亲——”李淮嘶哑喉咙,如一条吐信的蛇。 “李淮!”之寒怒吼。 “你母亲是?为你自尽而死!” 一瞬间,佛堂里弹跳的佛珠“沙沙沙”的响又在之寒耳边回荡。 匕首戳进李淮的喉咙,血溅出来?。 李淮瞬时倒在地上?,“哇哇哇”叫疼。 小霜扑过来?,拉住之寒的衣裙,“殿下,奴婢求求您,求君侯饶圣人一命。我们的儿子才半岁,不能没有父亲啊。” 李淮也爬过来?,把头撞进之寒怀里,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钻进皇后的怀里撒娇。之寒曾经很?羡慕,如今却觉得麻木。 “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李淮哀求。 李淮和小霜都?将之寒视为救命稻草。 这根柔草在两道力量间摇晃、恍惚。 之寒看到严克那?茫然无措的样子。 下一刻,之寒回过了神。 之寒将自己的手从小霜手里抽出来?,低头,捧起李淮的脸,替他?拢一拢凌乱的头发,“弟弟,姐姐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日局势调转,败的是?他?定州侯严克。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放过他?。你会答应吗?” 李淮愣住。 严克也滞了一下。 之寒说:“自然是?——成王败寇,斩草除根。李淮,我护了你两辈子。他?护了我两辈子。我不想再误他?一辈子。两辈子啊,我爱他?呀。” 之寒放开李淮的脸,牵起小霜,转身离开宫室。 宫门大开,阳光明媚射来?,将她的衣裙染成金色,她慢慢往外走,留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嗓音飘进来?:“李淮,姐姐走了。我们不会再见。” 小霜仍在求之寒。 之寒抓住小霜的手,“帝王之家,你享富贵,也遭祸福。带我去看看弟弟的孩子。” 之寒抓着拨浪鼓,“咚咚咚咚”转着,逗摇篮里的小侄子。 小霜心里还牵挂着李淮,却见之寒含笑逗弄小孩的样子,终是?把恳求的话咽下去。 至少,她还能护住孩子,不是?吗? 之寒柔和的目光散开,淡淡笑道:“我也快了。已经三?个?月了。”之寒捏一捏小侄子的胖手,“他?还不知道呐。我不敢告诉他?,怕他?出征不肯让我跟着。” 太初元年,九月初一,定州侯在玉京城千秋台告天称帝。 因这位少年帝王的脖子上?总是?戴着一枚铜钱,后世百姓戏称这位千秋霸主为“一文帝”。 少年帝王弃黄老,尚儒学,建明堂,行巡狩,改正朔,并易服色为正红。 司礼署的官员们将皇后的礼裙送到之寒手中。 之寒雪白的手指摸着朱红的宫裙,蹙起细眉,道:“重新缝制。必须用金银丝线,缀满各色珍稀宝石。” 封后大典那?日,之寒险些?在阶梯上?摔倒,她身子重,皇后之冠重,皇后之衣也重。她都?快抬不起头了。 穿着朱红礼袍的严克单手揽住之寒的腰,低声道:“让你少戴些?钗,你非不听。扶着我,别再摔了。” 之寒狠狠瞪他?一眼。 若非四周都?是?宫娥,她肯定是?要?怼回去的。 老娘是?全天下最尊贵的皇后! 老娘是?中州最美! 就该珠光宝气、艳光四射! 某一日,黄昏。 少年帝后坐在旧宫城的城墙上?。 那?是?一堵朱红的宫墙,旁边立着一棵参天古银杏树,鹅黄的叶片如浪一般在风中摆动。 一对火红的雁在墙头看日落。 之寒把头靠在严克肩膀上?,拉过他?的手,放到隆起的小腹上?,“你摸摸,崽崽在踢我。” 严克小心翼翼地感触着一条小鱼在之寒的肚子里翻了个?身。 之寒问:“你取好名字了吗?” 严克“嗯”一声,吐出两个?字:“旧雨。” 之寒笑道:“老杜的《秋述》。我记得好似是?,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真是?好名字。” 严克黑眸一动,说:“不是?这个?意思。” 之寒想了想,明白了。 严克将目光放向远处广袤的天与翻腾的云海,缓缓道:“一个?故人。” “嗯。”之寒轻声回应,把身子往他?臂膀上?送了送,“从来?都?是?——一个?故人。”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