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前能让我先报仇吗》 1、仇人相见【修】 夕阳西下,月白天际乳白云中正卷出褐赤来,四面八方,渐渐将这一方小小屋舍围在其中。 再往近一步,那小屋被四方残破低矮的围墙包围,其中种有一棵高树,正探出头来。 这小院墙壁斑驳,几个少年正沿着墙往里爬,行动之间衣物蹭落许多墙灰,发出窸窣响动。 墙内树下正有一少年手执书卷,耳边传来声响,他撩起眼皮静静看了眼那墙上挂着大半个身体的同舍生,又波澜不惊地收回了目光,似是并不惊异。 那墙上少年见他这反应立即冷哼了声,率先跳了进了院中,一边拍了拍身上的灰一边站起身来挑衅:“还看书呢,也没见你看出些什么名堂,年年垫底。” 另外几名少年也俱跳进了小院之中,一边拍灰一边接那为首少年的话头:“野种就是野种,除了从他娘那继承了张小白脸,还会什么?” 小白脸? 盘坐在树上闭眼修炼的沈宁意终于掀起眼皮往下看了看。 那石案旁的少年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瘦小的身体拢在宽大破旧的衣袍之中,冷风一吹,看起来颇有些凄惨。 这群小孩是哪里看出他“小白脸”? 这名少年叫做贺汀,是天境八大主事之一东阳帝君最小的徒弟,此次来海内三千凡界,是为渡劫。 据说这位小神君天生狷狂,身居小小刑赏之官,却把四方神魔得罪了个遍,此次将他遣到轮回盘受苦,是因为他与他神打斗时误将刀剑劈向了圣佛子。 虽说神灵生死只由天定,无人可斩杀,可却也会受伤。他来势汹汹,一剑就把圣佛子劈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如今他眼下这风中飘零的小黄花模样,若被他那些仇敌看见只怕是痛快得还想再添上两刀。 但沈宁意的任务便是不让他的仇敌找到他。 她只是一个浮岛游神,因浮岛四处游走,她便也自然成了散神,连天境的编制也没有,存在感颇低,四方神境中就没几个认识的。 又因她又与东阳帝君有些渊源,这事便悄悄地落到了她的头上。 沈宁意从东阳帝君大徒弟童凤处接手这事时,贺汀在此间已满十三岁。 那位童凤神君一见她来便飞窜离开,慌得像后方有狗在追,沈宁意瞠目结舌,无奈只能向东阳帝君去光信询问。 东阳帝君回得很快,只叫她不要让这位历劫小神君被妖魔引诱,再造下太多杀孽。 沈宁意已经来了三天,这位小神君因为前两日受伤都在屋中修养,今日终于恢复彻底。 沈宁意也没料到自己来的第三天就看到一群小孩来找茬。 树下那几位少年还对贺汀叫嚣个不休,沈宁意没得又垂眼去多看了几眼贺汀。 这样瘦弱的小身板,看起来实在也造不下什么杀孽。 对面几人气势汹汹乱吼乱叫,见贺汀恍若未闻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咿咿呀呀嘴中说得话越发难听起来。 “不过是个野种,跟了寨主的姓便真以为是他儿子了吗?” “你那娘不干不净,把你赶到这偏僻地方来,不就是心虚吗?” “还有那棠骑,被你妈使来照顾你,不就是给你做童养媳吗?我看你这样用功也没学成什么东西,怕不是夜夜都......” “啪”一声,贺汀手中的书忽地坠落在地,将对面少年的话打断了。 他俯身拾起书来,眉目间也终于凝上些冷色来:“你们骂我辱我没关系,棠骑只是我母亲指来照顾我的人,也是寨中之人,你们这样毁坏她的名声,不是君子所为。” “你们若再胡说八道,我便再不会再忍。” 他年纪不大,脸上稚气未脱,说话时声音悦耳稚嫩却,却神情坚定目光沉稳,瘦小的身形拢在略宽大的衣袍里,颇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 但是沈宁意只注意到他说话时嘴边旋出的一个小小酒窝。 小孩虽然说话像大人,但看起来身板瘦小,双眼亮亮的,颇有些可怜的意味。 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杀伤力嘛。 而且...... 沈宁意眯着眼又打量他好几眼,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 这张脸她是在哪里见过...... 那群小孩显然跟沈宁意想得一样,并没觉得这不足他们半个头的贺汀的威慑有多大。 沈宁意这边还在尝试回忆,树下一群小孩已然开战,你一拳我一脚,好不激烈。 几个挑事的坏小孩上来就是一通乱拳,看着十分唬人,却根本不直击要害,尽往脸上身上胡乱挥打。 而刚才还一副理智淡定的贺汀虽然一人对打多人,也毫不手软,下手又快又狠,目标明确,都往人身上不容易看见的地方下拳。 贺汀这一招一式力量十足,都是下各种暗手。 给沈宁意看得起了点兴致,原本懒洋洋地斜倚在树干上,现下也支起下巴往下看。 不一会儿就出了胜负,沈宁意倒没想到贺汀一人能跟三四个同龄人打成平手,甚至还微微占了上风。 那几个小孩五脏六腑估计都被打了个好歹,吃痛得你扶我我搀你,一个个面色难看,瞪着眼睛,稚嫩的脸上都是怒火和恨意。 贺汀脸上也挂了彩,眼旁青紫了一块,嘴边挂着血丝,却拢着袖子站得笔直,盯着几人说道:“之前让你们让你们打,是因为我们达成交易。打我一次,从此你们不再骚扰棠骑,但你们今日毁约,我便也不会再忍。” 那几个小孩闻言更为愤怒,高声委屈道:“谁叫你告老师!” “嗤。”沈宁意被这话逗笑了。 贺汀平静的小脸上也参着怒火,说话仍然一板一眼:“我既答应,便不会行小人行径。你们自己心虚被先生猜到,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从今以后,你们再来骚扰,我就见一次打一次。” “先生那里也再不会帮你们遮拦。” 语罢转身回到石案边,不再看向他们,他冷冷地抛了两个字,沈宁意听来却觉得稚气有余: “滚吧。” 那几个小孩面上不甘,却也只能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沈宁意忍不住又笑了。 后生可畏啊。 她心中暗叹,小小年纪,身世坎坷,却有勇有谋能屈能伸,也难怪东阳帝君这样重视,还要托人亲自来护卫。 但他为何神职如此低微,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再说他这样的性子,就算他这世身世特殊,也未必就要吃亏。 更别说东阳帝君在他身上下的这一道印。 若不是东阳帝君派人指明,海内三千凡人世界,她怕是根本寻不到他的踪迹,更别说他那些仇敌了。 这肯定背后有事,沈宁意断定。 但眼下情形十分明了,她的差事变得简单对她只有好事,她也懒得去细究。 他这一世命盘也甚凄惨。 他的亲娘原是一地方上书香世家的女儿,名叫白尔。 后她不幸被一权贵看中,家中也因此被陷害迫害,父母惨死狱中,她为保住狱中唯一兄长,便只能委身那一权贵子弟。 兄长出狱后,她想尽办法,终于找到机会和兄长出逃。 在逃跑路上两人被天清寨的寨主救下,寨主看上了她,最后带她和兄长回到寨中,而她正要与寨主成亲之时却发现自己怀孕了。 白尔身体孱弱无法引产,最后才在羞辱中产下了他。 他从一出生起,便是个尴尬的存在。 据说白尔每见他一次便要悲愤郁结。 她的兄长白玉钦便帮她做下决定,指了个人照顾贺汀,也把他带离了白尔旁,远离了寨中的闲言碎语。 从前只是远离人群,但自从白尔怀上了山寨领头的孩子时,贺汀的存在便更加碍眼起来。 唯一庆幸便是,他身边被指派了一位体贴的名为棠骑的小丫头,成为他心中唯一慰藉,也切实强行扳正了他的心灵直接受创黑化的笔直路径。 三日观察下来,沈宁意发现这小孩体内残留着阻止他成长发育的慢性毒,再加上营养不良,比起同龄人矮小了好一截。 他除却有些沉默寡言外,倒也没有什么变坏的趋势。 而这贺汀开始恢复上学的第一天,倒终于让沈宁意看到了他是如何遭遇渡劫中的生活毒打的。 说是上学,也不过是寨中少有的几个读过书的,勉勉强强教寨中一群稚子认几个字读几本书罢了。 山寨中风气本就野蛮,比起读书,一群顽皮小孩显然更爱打架斗殴。 贺汀身份尴尬,又生得白净瘦弱,性格文静,自然就成了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他身上前几日的伤也是和一群小孩推搡中伤到的。 这日他终于复课,方才那一群小孩吃了罚正等着报复,却没想到却被他反打一顿。 她这方正思量,那方就情况突然急转。 那几个少年一瘸一拐走到门口,似乎实在气不过,其中一人忽地随手拾起一块硬石,趁着贺汀不备,径直就冲了过来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不过电光火石间,贺汀小小身形就摇摇晃晃,直接倒了下去。 那小孩也如梦惊醒,手抖如筛,甩了石头就和另几人慌忙逃窜跑路。 小孩双眼紧闭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冷风一吹,宽大的袖口卷着风飘飘忽忽,颇有点可怜兮兮。 那照顾他的棠骑显然也知晓这情况,今天一下学就仿佛匆匆如母鸡护崽似的把他卷回他的住所,却没想到他还是被石头砸破了头。 沈宁意在树上慢慢坐起身来,开始纠结起来:眼下这情况,她是管还是不管? 她虽然是要来保护他,但神明渡劫讲究的就是个体验尘世疾苦,感受上天捶打。 况且东阳帝君只吩咐保护他远离妖魔引诱,她现下插手指不定会影响他的其他机缘,那样就实在得不偿失了。 正在犹豫,那边棠骑也终于赶回来,见此情景大骇,立刻把他抱进屋去,慌慌张张颤颤巍巍地拿巾帕按住他的伤口,又急匆匆往外奔去取找大夫了。 沈宁意也跟着进了屋,贺汀额头鲜血如驻,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这样狼狈的模样越发令她觉得眼熟起来。 或许是哪次上天时偶然见过?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这厢突然看到一缕青透明湛蓝光线从他额头缓缓升起,就要四散开来。 沈宁意眼疾手快,立刻伸手给他按了回去。 他怎么漏了一丝魂出来? 沈宁意皱着眉施法探了他全身,却没发现什么问题。 她略一思量,便在他灵台处结了一印,缠着金色咒文的印渐渐被压进贺汀皮肤中,那额头的伤口也渐渐愈合起来。 此时他的神魂有损外泄,她却是不能不管了,因缘巧合之下治好他的部分伤也是无法避免了。 贺汀躺在榻上双眼紧闭,长睫如鸦垂在眼下,小脸瘦瘦的没什么肉,看起来乖巧又可怜,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 沈宁意心中一痒,还是用手轻轻戳了下小孩的酒窝。 她又细细观察他几眼,还是没想起哪里见过。 几个时辰过去了,棠骑还没回来,贺汀却先醒了。 此时沈宁意正坐在树上看月光,这小屋虽偏僻,却是整个寨中最高的地方,今夜满月,照得整个小院都是亮堂堂的。 贺汀提着个系绳的水桶从室内出来了,他走到井边,费力地打了一桶水上来。 月亮落在水桶中,跟这月色中的小院一样宁静。 贺汀没有提进屋,拿了帕子就在小院里开始脱上衣。 沈宁意看见他年纪虽小,衣袍下的身体却虽然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却也瘦而不柴,一看就是经常干活的身体。 他沾湿毛巾就开始往身上擦拭。 擦拭上身完毕,他又准备脱下下衣。 正在此时,他的额头之上却倏地又窜出那道湛蓝光线来,却被她结的印困在眉心,他的动作也突然慢到几乎停滞,眼神涣散。 到底怎么回事? 沈宁意皱眉,遥遥的伸手捏诀,给他立刻按了回去后,又注入灵气查探了他周身,还是没有发现丝毫问题。 那丝神魂仿佛掉出的木屑,单纯按回去还会露出来。 眼下只有一个法子最好,就是用自己神魂做针将他那丝缝回去。 沈宁意做了决定,手上捏诀按在眉心,从眉心中抽出两丝淡金色神魂直接送进了贺汀的眉心灵台之中。 她盘坐树上,闭目凝神,硬生生用自己神魂做线,把他那丝外露的神魂紧紧勾住,编织紧系于整体上,又直接封了堵住了那个口子。 不知怎得这般操作下来,沈宁意觉得心神一个激荡,天灵盖上突然涌上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却不过一会儿,想来是他的神魂在排异,她立即默念咒术把他躁动的神魂,压了下去。 一睁眼,见贺汀目光已恢复神采,却一脸震惊,视线四处巡游一番,猛然望向了她所在一处。 沈宁意心中一惊:他看见我了?怎么可能。 他视线却立刻又离开四散到周围各处,一会儿又慢慢自然收回,嘴里突然念叨了一句:“棠骑怎么还没回来……” 原来是在找棠骑吗?她怎么听他这句话说得颤颤巍巍口齿不清,感觉都要咬到自己舌头。 沈宁意有些怀疑,眯着眼紧盯他,试图看出些迹象。 却只看到小孩平素都神色平静的脸渐渐染上红云,耳朵也渐渐通红一片。 怎么了,发烧了吗?这身体这样营养不良,又才恢复伤势,冷水擦身也确实容易生病。 他小脸红红,终于露出些少年的可爱天真来。 沈宁意盯了好一会儿,开始疑心是自己神魂影响到他。 她曾经听闻过那些天生神族的神灵们说过,随意用神魂接触他神神魂,若神魂相吸,两神便会被动神交。 但如今贺汀不过是个十三岁小孩,两人从前也没什么交情,神魂断没有互相吸引的道理。 况且她此时不过为了救他,哪里有那么多讲究。 这边贺汀已经转过身去背朝着这边,除了耳际身上也有些微微发红了。方才放在腰带上的手也立即收回了,又正欲把衣服也披上。 他行迹实在有些古怪。 沈宁意默默立刻抽回了自己的神魂,无意间又看到了他背后腰际的一道金色的疤痕。 是他?! 她脑中顿时灵光乍现,几条线啪一下就连上了。 她的神器斩在身上,就会留下一道这样的痕迹,永远消不掉,每月十五还会痛。 这么多年来,除了斩杀妖魔和妄图擅闯无方的人,她只对一个小神君下过这样的手。 三千年前,烧了无方岛上续衡山的那个臭小子…… 此时贺汀也穿好外衣,又转过身来,眉眼低垂,脸还是微微泛红,皱着眉毛面上仿佛有些难为情,微微抿起的双唇边泛起一道浅浅的甜甜小酒窝。 沈宁意盯着这张脸,心中更加确信了。 居然是他。 她想得实在入神,那深仇大恨仿佛就在手中,无意识之间,只听一声沉闷的咔嚓,手下一截粗壮的树干被她生生折断了。 她起初是用做长辈的心来看护他,可现下知道这人曾今烧过自己的续衡山,再看向他那张脸感觉完全不同了。 所以,她现在是先报仇,还是先报仇?还是先报仇? 贺汀此时也头皮发麻,她那一撞一缠竟然生生暂时破开了他的记忆封印。 那熟悉面孔的女神仙在树上咬牙切齿,他脑子里却只有刚才她那两丝温暖柔软的神魂在自己神魂里肆无忌惮地乱窜侵犯。 贺汀背脊僵直,浑身都烧了起来,只能紧握着井沿压抑着内心的躁动。 羞愧难当下,眼前竟虚虚浮浮,自己仿佛又变成小宠物的样子,她在眼前笑得明亮温暖,伸手就把自己搂进了怀里。 2、棠骑 贺汀,东阳帝君的最小的弟子,身居末流神位的刑赏神官之首。 传闻中他性情暴戾,热衷打架斗殴四处惹祸,四方神魔无有不跟他结怨的。 沈宁意身为浮游岛岛神,官职低微,没有编制。天境中熟识之神少之又少,更根本没机会跟这位小神君结怨。 可是天道无常,谁能想到,贺汀居然连沈宁意这样的散神,也能结上怨。 显然就算东阳帝君身为堂堂正阳之神,也没有算到过这一茬。 在那当口,沈宁意的脑中涌现了许多。 三千前的续衡山,苍劲碧绿,是无方岛往东一座小山丘。 最重要的是,上面种着一只株凤鸣花,每年十月一鸣,声如凤凰和鸣锵锵,将引来万鸟朝拜。这是无方岛上每年的固定节目,也是无方岛上生灵每年唯一一次能够轻易进出的机会。 可这一切,都被一个熊孩子毁了。 沈宁意仍然记得,那天的火烧得极大,滚滚黑烟几乎笼罩了整个无方上空。 罪魁祸首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小神君,沈宁意气得拔剑追着打了整整三日,最终却还是让他跑了。 身为无方岛神,她的使命只有守护无方一片安宁,素来与世无争,也对天境的权势地位没什么想法。 只有这口恶气一直徜在胸口,没有想到,冤家路窄,他居然是东阳帝君那个臭名昭著的小徒弟,也没有想到,他今天竟然落到了她的手里。 井边的小孩已然冷静下来,脸颊边的绯红已然尽消了,只有耳尖还有些残红。 他此时正双眼圆圆呆呆地望向突然折断掉落的树干: “这树干怎么突然折了……” 他观察了好一会儿,眼神和沈宁意相交好几次,却一脸茫然,半天也没得出个所以然,不一会儿心神就被别的事吸引了,低着头规规矩矩地整理起衣物来。 看起来就一副乖巧好拿捏的模样。 沈宁意还在上头,阴侧侧地笑了一下。 小孩的眼边还是显着青紫,脸却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额头伤口也结了痂,他静静地拍了拍衣物上的尘土,垂着眼自言自语了一句:“棠骑怎么还不回来。” 沈宁意又想冷笑,耳边却突然传来乱糟糟地祷告神明的声音,她凝神细听,又掐指一算,原来是贺汀这个凡世的母亲就要生了。 沈宁意本来还有些同情他这身世,现下却悟了。 只怕后面还有更惨的事等着他,他这样多的仇敌,指不定也包括司命大殿,也难怪东阳帝君要担心他被磋磨得长歪了。 他原本就行事跋扈,吃些苦头也实在是顺应天理神心所向。 那些天上的神君虽都口中说着不得随意干扰渡劫,但实际手上干预的时候多了去了。 再说东阳帝君是最知道她不爱循规蹈矩,行事肆意的为人了。既然敢托付她此事,定也不怕她搅乱他的这一世的命局了。 这倒正好适合她让这臭小孩吃吃苦头了。 小孩站在小院里,还有点意识不清的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 沈宁意内心动摇一瞬间:眼下他失去神力记忆,是最好的复仇时机……但他现在也只是个十三岁小孩,自己未免太以大欺小。 而且她和东阳帝君已有交易,出手折磨他万一加速他走向歧路,岂不是违背了和东阳帝君的承诺。 需得先把他养大。 不过,让他磕一下碰一下为自己偶尔一点点解气也不是多大的恶事,毕竟他惹她在先,她总是要讨回的。 况且他如今还有棠骑,那小姑娘看起来没什么坏心思,引导他向善也不是什么难事。 贺汀只在院中呆站一会儿就要回屋。 他短暂恢复记忆,脑中正是一片乱麻,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再遇到她,一时无措差点让她发现。 想必她已经认出自己。 方才月光照在她脸上晕出淡淡光辉,让贺汀差点移不开视线。 她似乎比从前沉静了许多,但方才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是冷意,和从前一样。 她只知道他是火烧续衡山的恶人,却不知她以前也抱过他亲过他。 从前的事在脑中点点涌现旋转,他的意识慢慢有些不清晰,大概是记忆的封印又要合上。 他立即强打精神转身进了屋。 瘦小的背影裹在不合身的衣袍里,背脊笔直,夜风冷冷,衣袍猎猎,清冷月光下楞是让沈宁意品出点孤寂的味道来。 她瞎想什么呢。 沈宁意嗤笑一声,盘腿在树上打坐借着月光修炼起来。 恍惚之间,耳边悲喜参杂,哭笑声交织混合,祷告和祈求一声叠着一声,人声喧嚣吵闹,最后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一片寂静中————夜又渐渐沉了下去。 等到天明,棠骑却还是没有回来。 这个凡人贺汀明显有些心神不宁,上课时都没有在意之前挑衅他的那几个小孩的惊恐神情。 他实在放不下心,上完一节课就跟夫子告了假折身去寻棠骑了。 他径直到了寨中的药馆,却见药馆里雾气腾腾人员众多,还见到了母亲身边的棠执姑姑。 棠执见了他面色一变,假意自责道:“瞧我这记性,事情太多太杂竟然忘记大爷叫我通知小爷的事了!”转眼间,她又是喜上眉梢,“可喜可贺!夫人给郎君添了个弟弟!” 贺汀眼睛一瞬不眨地定定看着棠执,唇微乎其微地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吞了回去,眼见棠执的眼神逐渐透露出一丝古怪尴尬,他才回过神来愣愣说道:“恭喜母亲。” 棠执是个人精,贺汀不过十三岁,那点心思她哪里看不出来,只是她惯会打圆场的,又立刻接话道:“唉,夫人胎相一直不稳,没有办法见郎君,实则夫人也十分想念郎君呢!郎君虽然读书辛苦,之后却也要抽个空来看看夫人和弟弟才对呢!” 贺汀一句追问正要出口,却看见棠执一脸笑意浓浓,却透露出一种虚假的客套,仿佛在等着他的拒绝。 贺汀定下神来,勉强弯着唇淡淡回道:“母亲身体素来孱弱,生了弟弟肯定更见不得风。我读书也实在忙碌,想来抽不出什么空了,只能拜托棠执姑姑帮我照顾好母亲了。” 棠执现在笑得有些诚意了,仿佛才看到他脸上的伤,问道:“郎君又和同学打架了?” “郎君还是要多多习武,读书虽好,但在寨中实在读那么多书也顶不了太多用处。” 贺汀淡淡道:“我知道了,多谢姑姑提点。” 他又转头去问药童:“小禾,你昨日看到棠骑了吗?” 小禾答道:“她去找半山腰处的行医了。” 贺汀道了声谢,转身就准备离开,棠执却拦住他,从荷包里掏出几粒糖来递给他:“郎君吃几粒糖吧,沾沾喜气。” 贺汀静静地看了棠执手心一会儿,才默默接了过来。 棠执捂嘴呵呵直乐道:“棠骑那小丫头娇纵任性,也不知积了几世的福气才能被郎君才当个宝。我看她心野得很哩,怕想做的不只是郎君的丫头呢……” 贺汀听到此处,低垂的眼终于抬了抬,狠狠盯了棠执一眼也不说话,少年眼神锋利,看得棠执心里一咯噔,话头也断了。 从早上就一直跟着贺汀沈宁意此时拳头也硬了。 她昨夜发现这个贺汀就是烧了自己一座山的年轻人后,那团陈年旧火就盘在胸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她与贺汀有仇,但却也答应了东阳帝君要保护他健康成长。更别说此人现在不过是个十三岁普通小孩,这样弱小的仇敌,纵然沈宁意素来做事出格,却也一时难以下手。 只能先把他养大,再来下手。 没想到今日遇到当她面欺负小孩的棠执,正撞沈宁意枪口上。 她心想:贺汀没有黑得五彩斑斓,可能真的全靠棠骑。 贺汀倒很快又恢复冷静,懒得与棠执计较,转身就离开了。 沈宁意却不解气,虽然神明不能随意干扰凡人生死,但小小惩戒她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 她随手掐了个诀,远远听到棠执在门口摔了一个狗吃屎才痛快了些。 再转头来观察贺汀,见他双眉紧锁,小脸皱着,一副担忧的模样。 沈宁意靠在云上跟着他,也寻思着有些不对劲。 棠骑昨日就应该回来了,再不济也是今晨,现在接近午时,她却还未回来。 棠骑从贺五岁时就开始照顾他,两人亲密仿佛亲姐弟,若棠骑出事,小小年纪接连打击,贺汀指不定要发疯。 怕是出事了。 沈宁意立刻在云上端坐起来,认真掐算起来。 果然,棠骑命线断了。 云下正前方的贺汀步履如飞,焦急已经全写在脸上了。 得比他先找到棠骑。 沈宁意放出元神去看,果不其然,棠骑在山崖下的一处大石头旁,已然是一具尸体了。 沈宁意驾着云已赶到了棠骑的尸身旁,又伸手一探,她面色发青,浑身僵直,神魂也早已离体,是彻底的没救了。 眼下…… 沈宁意心念一动,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 真正的棠骑没了,但她只要附在棠骑的身体上,就能继承她的部分记忆,成为的新的棠骑。 又能复仇又能防止臭小孩长歪。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说做就做,沈宁意祭出法器,将一线生机注入棠骑的体内,又立刻进入了她的体内。 一阵天旋地转间,棠骑的记忆如同海浪一阵一阵一波接一波地朝她脑中奔涌而来: 她匆匆跑到医馆,眼前是不住颤抖的一双细长年轻却布满老茧的双手,手上沾的是贺汀的鲜红血液。 医馆大夫明明已经背好了药箱,却突然闯进一个人大叫着不好,夫人要生了,大夫立即就转了头。 没大夫了。 棠骑心想,她脸颊热热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夫人的宅外人来人往,可棠骑被几个婆子按得死死得,根本进不去,她只能在门外哭嚎着,夫人夫人,救救郎君,救救郎君。 几个婆子冷眼啐她,真以为能傍上那个野种吗?如今夫人马上就要和寨主生下亲子,野种若能死了,倒还清净干净。 她被几个婆子扇了耳光,丢到路旁,一药童好心提醒,半山腰有个游方医生,你可以去找。 巨大的绝望猛然冲上沈宁意的脑中,眼前画面一转却又到了崖底。 棠骑躺在崖底,那晚月光又明又亮,静静照亮她的双眼。 可是她口中满是血腥味,喉咙上好像破了个洞,呼吸之间,感觉风又痛又辣。 她身体里的骨头已经碎成几段,疼痛让她想要哭嚎,嗓子里的血却倒灌进来。 她只能用力地鼓动肺部呼吸,可肺里也灌了血,每一次呼吸就像拉动风箱,有火从内里灼烧出来。 泪水卷着血和汗从眼角涌出,她看着月亮,眼眶里泊成一条小河,断断絮絮含糊不清地用呼吸声吐出了几个字。 “神灵在上……” “求求你……” “救救贺……” “贺……” 沈宁意猛然睁开眼,眼前就是棠骑看到的山崖,只不过风和日丽,耳边还偶有几声鸟雀的叫声。 这样的呼唤,她昨夜好像听到过。 在同一片月光下,棠骑在绝望中请求着神明的降临,而另一头,这个山中的另一个地方,沈宁意听到一个将为人父的男人对妻子平安的祷告。 那一声啼哭过后,贺汀的新弟弟在花团锦簇欢声笑语中出生了,棠骑也在一束冷清清的月光中独自死去了。 沈宁意心中叹气。 那丝生机在体内慢慢扩散开来,四肢中的血液再次流动,身体渐渐温暖有力起来。 沈宁意活动着筋骨慢慢坐起身来,一抬头正看到双手撑着双膝喘着粗气的贺汀,他看沈宁意望过去,又提步奔了过来。 小孩额上布满汗珠,小脸红扑扑的,一过来就先察棠骑的情况,见她身上有血,立刻焦急问到:“棠骑你哪里受伤了?” “你还能走吗?” “棠骑你怎么哭了?你如果哪里痛就跟我说。” 沈宁意闻言一愣,抬手一摸,果然是一滴泪。 她没有哭,是棠骑身体的情感在牵动着流泪。 贺汀看她神情有些恍惚,担心地牵住她的手:“你还好吗?” 沈宁意心中有些抗拒这亲近,却一时被棠骑死前的记忆影响,并没有甩开他温暖的手。 “没事。” 小孩蹲在她身前观察了半晌,突然从衣襟里掏出几颗糖放到她手心,抿着唇笑得甜甜的:“棠骑吃糖。” 是棠执给的那几颗。 沈宁意淡淡嗯了声,扶着大石头慢慢站了起来。 贺汀牵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回家吧。” “好。” 3、小猫 假扮棠骑原来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 贺汀自五岁就由棠骑照顾,对棠骑性格秉性和所有习惯都一清二楚。 而棠骑脑中残存的记忆仿佛都随着那滴泪化去,只有身体还留着些习惯和情感,却也都是要遇到对应情况才会触发。 所以刚开始沈宁意行事都十分小心谨慎,生怕被小孩发现不对劲。 但后来沈宁意发现,他现在真的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尽管聪慧得异于常人,有时也像个小大人。对最依赖的棠骑做出的所有非常规举动,他总是能帮她找到合适的理由。 更何况他还经历了好几个时辰的担惊受怕,只觉得棠骑是失而复得,更不会在意那些细节了。 耐着性子跟他装了好些天的沈宁意也放开手脚,开始慢慢自由做自己了。 几天下来,她也发现贺汀小小年纪居然有着两幅面孔,在棠骑面前乖巧听话,对外却老爱马着小脸装冷酷。 而且沈宁意发现,自从自己做棠骑开始,这小孩就常常鬼鬼祟祟地总躲在她背后悄悄观察她,她本来以为小孩是在怀疑自己,把他拎出来一问,他才难为情地抓着衣袍小声说道:“感觉棠骑有点不一样……” 他眼睛向上看她,双眼中光芒攒动,慢慢吞吞开口说道:“变得好说话了。” 像只好奇想靠近,又有些害怕得小心翼翼的小猫。 沈宁意一时无言。 他越在她面前做出一副人畜无害满眼信赖的样子,她心底那点坏心思就总要翻动起来。 沈宁意存了心思要捉弄他,做饭时刻意施展了自己平生最差的水平,不是多加盐就是根本不放盐,甚至一锅乱炖胡乱下料。 没想到小孩吃得满眼放光,欣喜若狂,还大加赞赏:“真好吃呀!” “棠骑进步好多呀。” 沈宁意笑得十分僵硬勉强:“你怎么这样说?难道棠……我以前做得是有多差。” 小孩放下筷子,抿着唇试探地望着她。 沈宁意无奈地示意他随便说。 他小酒窝露了出来,不好意思地说道:“棠骑以前虽然待我好,但是做的饭食确实有些不太好。” 沈宁意呵了一声:“那你以前怎么不说?不敢说?” 他好似怕她发怒,慌忙回复道:“不是不是。棠骑为我已经做了很多,我不能不知足。” 又低头绞手:“棠骑以前也不爱跟我说话……” 沈宁意心想:能比这次难吃,不知道棠骑的厨艺是有多么惊悚,没附身棠骑之前也看他吃得挺香,原来都是装的。 沈宁意叹气:“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很凶?” 小孩笑得天真可爱:“不是凶,棠骑知道我处境艰难,是想要教育好贺汀,为了贺汀好才那么严厉的,贺汀都明白的。” 臭小孩也太懂事了。 沈宁意顿时心情复杂,这是事实没错,可这话从一个十三岁孩子嘴里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有点心酸。 沈宁意又看他在眼前吃得如此之香,心中突然涌上一种自己在欺负无知小儿的奇妙感觉。 她也认清此时的贺汀不过是个普通的十几岁岁孩童,不是那个嚣张狂妄的臭小子,便只能暂时按下了那直接拔剑而上的蠢蠢欲动的心。 但也这不意味着要对他好,他既然觉得这好吃,她便继续随意发挥做吃食。 不过其他的事,还是等他长大一些吧,这样折磨小孩感觉自己就像话本里的反派角色似的。 假扮棠骑不难,但做普通人却有些难。 棠骑每天要做的事务繁多,沈宁意本来准备直接用神力轻松处理,但没想到她作为棠骑第一次施展神力,棠骑的手就直接烧焦了,黑成了碳,几乎一阵风就能被吹成粉末。 这也是成神之后沈宁意难得这样确切地感受到疼痛。 她是人身成神,走的路从来就比天生神族们难上许多倍。 不论是重塑肉身还是修出神骨,都疼痛难忍,以至于她成神之后对痛的感受阈值提高,尽管火中取栗,也难以让她动一下眉毛。 痛的感觉有些久违,还挺新鲜。 凡人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身体范围之外的神力。 四下无人就罢了,沈宁意还可以离开棠骑的身体用神力办事,但一旦周围有人,沈宁意只能老老实实用双手劳动。更别说还有个最近一下学便在暗处偷偷观察她的烦人小孩。 庆幸的是一干活,棠骑身体的记忆就带着双手自动运作了,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尴尬。 这些事倒给了沈宁意一点久违的熟悉和一种特别的新鲜感。 她是人族,以人身成神,但时间过去太久,也已经失去了一些做人时的记忆了。如今暂时做了棠骑,倒有些返璞归真的感觉,很是新鲜。 只是却不能一直维持这样的状态。 棠骑这具身体全靠那一线生机撑着,根本无法长久。而且沈宁意察觉到她身体中有毒,若不尽快排除,恐怕这身体也根本支撑不了太久。 只能用这副身体修炼了。 寨子在定恒山之上,而定恒山灵气最盛的地方,就是最高处的山崖。 每每哄了贺汀睡去,她就立刻悄悄上山修炼。 不修炼不要紧,一修炼沈宁意才发现棠骑的体质十分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平庸,她磕了整整一瓶丹药,最初的引气入体却都十分艰难。 她的身体仿佛铜墙铁壁,用丹药生生敲出一个细如发丝的小孔,一丝丝往里吸灵气。 神灵虽然能改造她的静脉体质,却也要有灵力融入得进她的筋脉中才行。再说这身体只有一线生机,想要改造全身筋脉体质,这一线生机实在远远不够。 沈宁意于是折中了一下。 先练武吧。 一边练武一边改造她的经脉与体质,事半功倍。 她的神器棠骑的身体也根本无法举起无法承受,沈宁意没法只能老老实实亲自削了一把桃木剑。 削剑时贺汀蹲在旁边睁大眼睛一脸好奇:“棠骑在做什么?” 自从发现棠骑现在要搭理他了,他就开始经常有事没事找她讲话了。 偶尔一句还好,话一多他还老抬着头一脸好奇期待,逐渐把沈宁意那仅有的一点耐心都消磨尽了。 沈宁意头也不回:“做武器。” 贺汀惊讶道:“棠骑要用来罚我吗?” 沈宁意眯着眼瞪着他装凶道:“对啊,如果你以后学坏了做了坏事我就用这个打你。” 贺汀立刻吓得站了起来,小脸都白了,感觉棠骑仿佛又变回之前的棠骑。 之后几天行事说话越发小心翼翼,似乎生怕沈宁意以后真用这个打他。 后来木剑做成,他见沈宁意也没有真要打他,只是吓唬,也渐渐不怕了,又凑上来问:“棠骑做剑干什么呀?” 他站在旁边双眼发亮,桃木剑看起来光滑却不锋利,小孩子心性让他想要摸一摸这看起来滑滑的剑。 沈宁意瞥他一眼:“练剑。” 小孩眼睛更亮了:“棠骑你还会这个啊?” “想学?” 贺汀眼睛眨巴眨巴,小酒窝里也透出点讨好来:“可以吗?” 沈宁意看他这殷切期待的模样,突然就想起看他和小孩打架那次出手又快又狠,鬼使神差之下就点了头。 贺汀欢欣鼓舞,立刻开心得快要一跳三丈高。 他从前就看过书里描写的那些拿着剑的侠士在江湖里劫富济贫声张正义,他年纪还要更小时还十分向往,后来有段时间常常饭也吃不饱,逐渐也就忘记了。 沈宁意也不知道他哪里就那么开心。 明明没爹,有娘却只是个摆设,被扔到这偏僻的小院子里,周围树林每天夜里还有野狼夜夜嚎叫。 到寨中上个课来回都要半个时辰,天天都要被同学挑衅,一路上还要被各类人目光鄙视言语嘲笑。 她每天去领食物给他做饭都要被讽刺一番,领到的也都是些不新鲜的,还没一点荤腥,弄得他现在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长得又瘦又小,更别说他身上那不知道是谁下的毒。 不知道他怎么还能这样高兴。 若说他是个小孩不懂,他却也能直言自己是被看不起的多余的,所以要争气。 沈宁意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反问他:“你没剑我怎么教你?” 贺汀张了张嘴,愣了一下,把这当做了沈宁意的拒绝,心里失望,脸上收了期待,呐呐说道:“那,那就算了。” 看他一副明明很失望,还要拼命抑制不让沈宁意为难的可怜巴巴模样,沈宁意那种欺负小孩的愧疚感又再次出现了。 她冷哼一声,把剑甩到他跟前,转身就走了。 贺汀明白沈宁意是把剑给他了,是同意教他了,立刻又高兴起来,十分慎重地双手捡起剑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光滑地剑面,一脸珍视。 又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地把剑抱到了怀里,对着沈宁意地背影喊道:“棠骑!我会好好学的。” 而此时的棠骑,也就是沈宁意,委实是有那么些许心虚的。 事实上,她现在的剑法也只能唬唬不懂的小孩了。 虽然她理论知识丰富,本身剑也用得极好,可奈何棠骑的身体里只有一线生机,光是维持身体基本机能的运转已然用尽了。 如今要练剑,棠骑的身体十分不适应,四肢着实还有些不协调,甚至行动之间会耗费大量体力,沈宁意往往几个动作下来就累得满头大汗。 但她既已答应臭小孩,就不好在他面前出现握不稳剑,甚至把剑扔出去的会令她自己尴尬的场面。 她只好继续秉烛夜战,每夜又到定恒山那个山崖处一边练剑一边继续嗑药修炼改造棠骑的身体经脉。 但沈宁意却忽视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就是海内三千世界的凡人,是必须每天睡觉才能恢复精力的。 有修为之人大多早就辟谷,不需要太多睡眠和食物,更别说做了上万年神灵的沈宁意了。她虽也是人族,但习惯早就变了,修炼得常常忘记时间。 但棠骑这副身体不过是个凡人,又从来没有这样每天从半夜三更修炼到天亮,几乎没睡眠。 天天熬夜修炼的结果就是导致沈宁意渐渐觉得力不从心,大白日就时常双眼发花,间歇性耳鸣。 彼时沈宁意也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忘记了休息。只觉得越练身体越发疲惫,还以为是棠骑身体经脉在抗拒灵气的输入改造。 贺汀也注意到她精神混沌,眼下发青,担心地询问:“棠骑是不是没有睡好,你在家好好休息吧,下学了我自己回来就行。” 沈宁意觉得自己身体虽然确实有些疲惫,但神魂却依然精神着,对臭小孩的话不以为意,只随便应应付了两句。 4、夫子 沈宁意还是照常也接他下学,只不过出发之前在院子收了从无方来的光信,处理了一些无方事务,耽搁了些时间。 她坐着云到了山寨附近,正下了云准备步行,远远的就听到小孩的吵闹声,探头一看,只见贺汀正被一群小孩围在当中。 想来是终于等他落单,立刻就逮住机会要修理他。 为首的那个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高了贺汀整整一头,他昂首抬着下巴斜睨着贺汀:“不过是个野种,倒挺猖狂。” 贺汀在对面冷笑,也不回他的话,转身就要想离开,左右几人立刻制住他。 贺汀奋力挣脱不得,只抬眼狠狠盯着那少年,小脸冷冷,面露不屑:“以多欺少,你又算什么东西。” 少年闻言气急,右手高高抬起,手中的棍棒就要落在贺汀身上。 沈宁意手上立刻捏诀,正要打出,那边却伸出一只手突然拦住了少年在空中挥舞的手。 是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长身直立,正静静看着那个出手的少年。 “卫,卫夫子……” 周围一群小孩立即认出他来,顿时偃旗息鼓,气势少了一大半,下意识都松开了桎梏着贺汀的手。 被叫做卫夫子的青年长了张温润的书生脸,闻言还浅笑着对几人颔首:“下学了就尽快回去吧。” 几人顿时都心虚了,立刻四散开去。只有为首那少年虽极不情愿地放下了手,却还是极为阴鸷地盯着贺汀。 几人离去,只剩他三人,青年才正了脸色,对那为首少年说道:“齐田,我知道你在寨中同辈中有些威信,讲义气公道。但今日却让我发现你带领众人欺压弱小,你从前奉守的道义,竟都只是口头玩笑吗?” 这话说得极重,少年义气最是怕面对这样直白的质疑却无法辩解。即使背后有另原由,却也做得确实不光明磊落。 齐田面色一阵白一阵青,想要辩解原因,张了张嘴,双眼却触到对面面容稚嫩身形瘦小的贺汀的沉沉目光,一时竟不知如何辩解。 他恨恨地看了贺汀一眼,扶手对卫夫子作了个揖,甩袖离开了。 卫先生这才转过头安抚贺汀:“你没事吧?” 贺汀端正地向他也作了个揖:“多谢夫子。” 沈宁意在这边看完全程,也缓步走了过来。 贺汀看到她很是惊喜,但见她脚步虚浮,立即又慌忙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卫夫子跟沈宁意打了招呼:“想必这位就是棠娘子。” 贺汀介绍道:“棠骑,这位是寨中新来的……” 沈宁意还没听完他的话,这人的身影在自己眼前已经开始晃动扭曲,她大脑沉重得快要坠下脖颈,眼皮已经重到睁不开。 天旋地转之间,她一下就被棠骑的身体弹了出来。 于是沈宁意在云上就目睹卫夫子背起自己,急匆匆地先暂时就近到了这位卫夫子的居所。 他住的离寨中不远,又清净又方便,两进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一个人在住。 这人在寨中还有些地位,竟然在重武轻文的寨中生存得这样好,连顽劣的小孩都这样在意他的评价,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沈宁意隐了身形跟在两人身后看他们把自己送进屋中,贺汀急匆匆要去找大夫,却被这位卫夫子拦下,说他会医术,且让他一试。 他看起来一股书卷气,柔柔弱弱的模样,沈宁意颇有些怀疑。 青年手一搭上棠骑的脉搏脸色却变了:“奇怪,为何她心跳如此之快……” 紧锣密鼓,毫无间断,已完全是正常人的几倍了。 贺汀正在给夫子倒水,没听得真切,只看到他眉头一皱神情古怪,就立即焦急追问他:“夫子,棠骑没事吧?” 站在一旁的沈宁意却听清了那句话,立刻趁他收手瞬间抬手向棠骑施法。 棠骑体内只有一线生机,五脏六腑都需要更快的运作才能维持生命正常,但她刚才一离开棠骑身体就扔了个障眼法,普通凡人是根本不可能摸得出真的脉象的。 卫夫子面色沉沉地才收回手,凝神想了一刻,又将手搭上了棠骑的脉上。 脉象正常了,只有略有些虚浮无力,又观她眼下青黑,肤色透着黯淡,心中便有了结论,缓缓开口道:“棠娘子太过疲惫,只需好好调养多多注意便可。” 贺汀也终于长舒一口气,拱手向他致了谢。 “实在叨扰夫子了,望夫子见谅。” 一副知礼端正的模样。 卫夫子面上浅笑着摆手,心中却还揣着方才发生的事,她的脉象刚才最初确实是急如骤雨,怎么突然又变了呢。 他心念一动,正将手放到棠骑腕处预备再诊一次,这边沈宁意已经又在棠骑体内悠悠转醒了。 她躺在床上,目光静静地和卫夫子对视了,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没什么情绪:“这位大夫,我没事吧?” 卫夫子蓦地收回了手。 脉象和方才一样,只是虚弱而已。 他垂眼敛了敛心神,似在思考些什么,转眼又抬头面色如常笑容和善:“没事,棠娘子只要今后注意休息便可。” 旁边贺汀见她醒来欣喜若狂,立刻上前拉住她手问她感觉如何。 沈宁意坐起身来轻拍贺汀的手示意无事,又看向一旁的卫夫子,眯着眼一边打量他一边说道:“这位大夫有些眼生。” 贺汀答道:“这位是寨中新来的卫夫子,刚才棠骑晕倒,夫子就近把棠骑带到了他的居所。” “哦,这样。”沈宁意假笑着道了谢,就要下榻带着贺汀离开。 沈宁意天生的直觉告诉她这卫夫子有些不对劲,贺汀从前把四方神魔得罪了个遍,指不定这人也可能是披了人皮要来报复他的。 而贺汀这边虽然担心她身体,但也知道劝不了棠骑,只得老老实实向夫子道别,跟着棠骑就回去了。 接下来几天,沈宁意从寨中四方各处也打听到了关于卫夫子的全部消息。 这位卫夫子,名叫卫青之,据说是寨中巡逻队三月前在寨外某一密林溪边发现的。 他被发现时浑身是血,衣衫上都是被刀剑破开的痕迹,一把大刀横穿胸膛鲜血直流,正是命悬一线之间。 他被救之后也整整昏迷了三日才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弟弟,最后弟弟是找到了,可已经坠崖身亡摔了个粉身碎骨,只剩残骸了。 据他自己所言,他是一普通百姓,因为未婚妻被城中一恶霸看中,他便报官奋力反抗,却没想到官商勾结,自己反受其害。 一家老小无奈之下只得逃亡到关外,一年前在山脚下的小城中暂时得以安居,又拜了位大夫学习医术,没想到那恶霸居然穷追不舍要赶尽杀绝,父母皆死于刀下,他带着唯一的幼弟逃到山中,却最终还是被追上。 唯一幸运之处就是那把刀虽插入胸中,但却恰恰避开了要害,他也得以活命。 他的伤整整养了两个月才好,因为从前是个秀才所以在寨中当上了先生,也成了寨中目前学识最渊博的一位先生。 寨中众人尤其几位当家主事的,都有过这样类似经历才被逼上山中,对他十分同情。而此人长相儒雅,胸有智谋,又让众人都对他敬重了几分。 沈宁意却不太信。 她暗中去观察过他几回,此人在外时不拘小节待人宽和,但独处时行事举止以及一些小习惯却极为讲究,根本不像个普通百姓,更别说他周围那些藏匿的许多暗卫了。 是要什么样的身份才值得这么多人来保护? 但他确实是个凡人,且他跟贺汀接触不多,更多的都是在和寨中那些主事交往,可能不是来找贺汀麻烦的。 他身上的伤也是真的,沈宁意去暗察时无意看到他脱衣沐浴,胸口的疤痕狰狞可怖,身后对应位置也有着同样的伤痕,臂膀上的刀痕纵横交错,看起来极为唬人。 也倒没想到这书生穿着衣服看着柔弱,脱下来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刀伤是真,但他的身份有假,若只是为了混进寨中,这心也真是够狠。 但他一个凡人是不可能看透细节的障眼法的。 沈宁意盯他几天,发现此人虽身份成谜,却贺汀少有接触,也明显无心在贺汀身上,沈宁意便只在他身上下了个只要伤害贺汀就会反噬的禁制。 只要他不是贺汀仇人,是什么人要做什么都是与她无关的。 沈宁意又开始回归到每天教贺汀练剑和给他煮同样的随心所欲的饭菜的日常中来。 经她刻苦修炼,棠骑的身体终于吸收灵力的效率变高了些,针似的缝隙也变成小眼,身体中的灵气流动也畅通起来。 练剑也变得简单容易,肢体不再凝滞难动,逐渐顺畅流利。 贺汀却因为之前的事老是担心,无意中还被他发现了沈宁意半夜爬起来修炼的事。 最开始他小脸皱成一团,又气又急,说棠骑不爱惜身体,他心中担心她。 发现这样没用,又换战术,板着脸不再劝她。 一到半夜,他看她一起来便抱着剑冷着脸跟她一起,沈宁意无奈之下只能让他被迫睡着。 她呆了快一月,他的身材还是这样瘦小,比同龄人都矮上一截,若还不按时休息,万一提前挂了怎么办。 沈宁意可不想这人长大还没自己高,报复起来也没快感。 而且眼下还有一个问题,便是贺汀身上的慢性毒究竟何处而来,是谁而下。不过这毒有些年头,想来是陈年旧事,沈宁意懒得再去细究,反正当下她在身边,也无人能再下毒。 于是她准备给贺汀解解毒,顺便补充补充营养。 她亲自在小院前腾出一片地,用神力来种菜,企图把他养壮,以便更好迎接她的“磋磨”。 5、月上柳梢头 事情好像都朝着正确方向进行,贺汀在剑术上颇有天赋,学得有模有样,东阳帝君在贺汀身上布下的阵法十分稳固,他的行迹根本无人发现,仇人也一个都没找上门来。 沈宁意的日子过得着实有些悠闲起来。 她的种菜大计也进行得十分顺利。 这种原始的劳作,又给沈宁意带来了全新的新鲜感。 虽然她种菜种得十分草率,每天也不浇水不施肥,就偶尔有时无事锄锄地,每天把贺汀哄睡就用神力一点点催。 贺汀倒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看出棠骑对这事的热衷,但她每一步都做得随心所欲,他总担心如果这些植物长势不好会让她沮丧,便每天提早起床偷偷帮她浇水施肥。 最终这菜还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长势十分喜人甚至可以说是惊人。 贺汀每天看到这片菜地也开心起来,常常都背着沈宁意捂着嘴偷笑。 沈宁意活得时间久,一下把就他那点心思看得透透的。 这小孩以为是自己的功劳正在得意开心呢。 她心下无言,知道现在的贺汀只不过是个十三岁少年,也懒得去戳穿他。 小孩天天都在自己跟前晃,天天都在尝试跟她搭话,也让沈宁意发觉,贺汀好像除了棠骑,没有一个同龄好友。 沈宁意倒也想帮他交朋友,可他身份特殊,寨中人人都忌讳远离,更别说他只要一和他人接触,立刻就板起脸来,一副不好亲近的模样。 沈宁意只能暂时收了心思。 贺汀每日有事无事就找她讲话,越发和她熟稔起来,行事也逐渐小孩子气来。 偶尔还要开始跟她开些“小玩笑”,比如站在门后突然跳出来吓她一下。 沈宁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女神仙,对这样的小恶作剧毫不在意,可次数多了,她逐渐也开始烦了。 她也决定吓他一次,她在他下学路上躲着蹲他,直到听到他的声音和脚步声靠近,就突然跳出来哇地吓他。 却没想到吓到了另一个人,贺汀的夫子卫青之。 卫青之确实被吓到了,双眸瞪大,很明显地往后退了一步,还记得伸手把贺汀护在身后。 贺汀看到她就笑起来,还说道:“棠骑没有吓到我,倒吓到了先生。” 卫青之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又露出一个春风似的笑来,朗声说道:“倒是想不到棠娘子原是这样的性子。” 沈宁意难得的有点尴尬,面上却平静说道:“我素来就比较有活力。” 她心里却想,自己真是被贺汀带跑偏了,竟然做出这样孩子气的行径来。 卫青之眉眼都笑得弯了起来,贺汀也捂嘴乐了起来。 原来卫青之看贺汀下学后无人来接,担心他又会被找麻烦,便决定亲自送他回去。 此时既然棠骑来了,自然就把贺汀交了棠骑。 棠骑面色地如常地和卫青之道了谢,领着贺汀就离开了。 卫青之却难免得多看了她几眼,觉得昏迷时和清醒时虽然都是同一张脸,却总让他察觉出些不一样来。 这个棠骑初见时目光冷静带着压迫,这次却灵气四溢浑然天成,双眼亮亮地仿佛一个林中精怪,让人忍不住被吸引视线。 而沈宁意,却希望不要再和卫青之有任何一次的相见。 但事与愿违,凡人的生活总是充满未知数,沈宁意很快又和卫青之再次相遇了。 是在她练剑的山崖上。 自从把桃木剑给了贺汀后她也懒得再铸剑,常常随意捡个树枝就开始比划。 她聚灵气于树枝顶端,在明亮的月光下挥剑练习,身姿卓越,剑招凌厉。 正在操剑时突然听到一旁林中传出一细微动静,手中树枝立刻就朝向那飞奔而去。 林中的人立刻慌张站出,沈宁意耳聪目明看清他的模样,抬手之间,那支尖端锋利的树枝就恰恰停在了他的眼球前一寸之处。 卫青之此时眼一瞬也不眨,只长身直立站在那里,定定看着沈宁意。 卫青之今夜心中有事睡不安稳,决定来这定恒山的最高处静静,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精彩的场面。 她在月下练剑,身形矫健,面容中有种凌厉冷静,其中气势锋利又随意畅快,卫青之蓦地震住了。 沈宁意面无表情地收回分叉的树枝,随手扔在地上,随意整理衣物就欲转身离开。 卫青之出声叫住了沈宁意。 沈宁意微微皱眉回头看他。 他半晌才突然说了一句:“棠娘子,有些面善。” 沈宁意顿时无语,对他的话不以为意,她随口答到:“这不是因为我长得美吗?” 语罢也不告别,转身就快步离开了。 卫青之的突然出现打断了沈宁意的日常,持续了好些日子的习惯被打断,仿佛百抓挠心,她只能择今下午把这没练的时间补回来。 她跟贺汀说了今日要练剑不能去接他,让他麻烦卫青之送他一程,贺汀爽快答应了。 沈宁意修炼到废寝忘食,停下时已暮色四合,四周一片寂静只余林间几声鸟叫了。 该吃晚饭了。 沈宁意驾着云瞬息之间就到了小院外,似有似无的香气从里缓缓飘出,她慢慢推开木门,却见石桌上已经摆好饭食和两幅碗筷了。 贺汀就坐在一旁,正在看着书乖巧地等着她。听见她推门的声音,立刻直起身来,拿起碗进小厨房里给她盛饭。 沈宁意手里还攥着那只树枝,她随手把树枝甩在门外,大步进了小院。 刚坐下,贺汀说道:“棠骑洗手。” 沈宁意又去洗了个手,再回来坐下。 贺汀正端坐着等她,沈宁意说道:“吃吧。” 贺汀的小酒窝透出一丝腼腆来:“棠骑先尝尝好不好吃。” 沈宁意做人时厨艺很好,成神后更是用过各种珍稀食材做成的珍馐,见多识广,并不觉得贺汀这成色一般,取材普通,甚至没几个荤腥的菜能有多好吃。 但她在贺汀期待的注视下,夹了菜入口在慢慢咀嚼之中,还是莫名说了个:“不错。” 反正这比自己自由发挥做的好吃。 也不知道贺汀什么时候学会的。 她又冲贺汀随口说道:“你也吃。” 贺汀整个人都瞬间喜悦起来,双眼亮晶晶地把对面的人全映进眼中。 他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兴奋地说道:“棠骑,以前你不让我做饭说我做得难吃。如今我做得好吃了,从今以后可以都让我来做吗?” 沈宁意想象不到比棠骑做得还难吃是什么境界,也搞不懂小孩的脑回路,什么活都喜欢明着暗着往身上揽, 她敷衍地笑笑,非常爽快地表示了同意。 贺汀很高兴,话又变得多了起来:“我觉得棠骑变好看了,跟以前一样,但是好像又不一样了。” 沈宁意不再回话了,臭小孩得意忘形,废话一箩筐,她再敢回答他又要没完没了了。 昨日被卫青之撞见,指不定他今日还要来打扰自己。 她暂时离了棠骑的身体,亲自到了那崖边布了个阵,只要卫青之敢再来,他就能切实体会之下什么叫鬼打墙。 回来再附身时突然想到贺汀今天没头没脑的话,没由得多看了一眼棠骑。 棠骑本身就是个长得灵秀的小娘子,现下她寄居她身体太久,又一直引入灵力来改造她体质,没想到竟让她眉目之间逐渐跟沈宁意原身有些相似。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天地之间一魂一身乃是天定的,棠骑魂魄已离体,身体却还残存于世。 那一线生机虽让这具身体又再次拥有生气,身体运作却是违反常理,她如今占据她的身体,改造她的身体,已让它脱离凡人之内,像个怪物了。 再说沈宁意每日长时间呆在这具躯壳之中,已渐渐和她有所融合,若长时间下去,只怕就要 和她融为一体,哪一日困在其中也未可知。 唯一庆幸便是棠骑修行资质天生劣等,就算与她神魂再相融,也根本承受不住她的全部神力。最坏结果不过是棠骑身体被她神力撑到爆裂罢了。 要在这结果到来之前,先为贺汀找到下一个精神寄托。 沈宁意又因此在寨中把众人都细细得又再过了一遍,总是找不到适合贺汀的朋友。 她在贺汀这边也下了功夫,每天都有意无意提起让他多要和他人也交流交流。 贺汀心细,听多了就明白了沈宁意的意思,但他心里总有别的担忧,于是便又开始扒在树后偷偷看棠骑练剑。 等沈宁意用树枝把他挑出来,他才一副可怜巴巴地模样问她:“棠骑是不是不要我了?” 沈宁意又无言了,懒得解释,只让他把剑拿出来。 贺汀望着沈宁意,有些委屈,不情不愿地拔了剑。 沈宁意手中的树枝挽出一个剑花,直直就向他刺去。 贺汀站在原地已然惊住,定定看着沈宁意,满脸错愕。 他仰视着棠骑,双眼透出月光的亮来,明亮脆弱,在风中摇摇欲坠。 那树枝打到他的心口处,力道不大,浑身却都被心魂处的震动牵动得颤抖了一下。 他抬手握住那埋着暗刺的树枝,双眼望着沈宁意,巴巴地开口:“棠骑是真的不要我了吗?” 跟只不小心被主人踩尾巴小猫似的,你是不小心,他觉得你是故意。 沈宁意不是没遇到过这样难缠的人物,她以前养过一只小猫,就跟他一样磨人。 沈宁意深呼了一口气,用着最后一点耐心问他:“你这样聪明,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想不明白吗?” 贺汀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反问他,呆呆地愣在原地了。 沈宁意继续说道:“你不喜欢有同龄的伙伴吗?我说这些不是要你去讨好那些人,是希望你不要因这些而不再去交朋友。” “现下没有没关系,以后总会有的。你是个值得受人真心相待的小郎君,一切都总会有的。” 贺汀难得第一次在沈宁意面前露出了让她琢磨不透的表情。 不过这小孩素来心思弯弯绕绕,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他,他在想些什么沈宁意不感兴趣。 她只知道她这招以退为进,确实奏效了。 贺汀似乎是消化了这话一会儿,半晌才说道:“棠骑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棠骑是这样想的,我愿意去让棠骑安心。” 他又突然问沈宁意:“棠骑,夫子说,‘相互扶持’,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吗?” 他仰着头目露天真,仿佛望着他自己的月亮。沈宁意目光沉沉,淡淡的嗯了一声。 6、满月与生辰 沈宁意没想到的是,贺汀做事效率如此之高,真的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只是令她无语的是,他交的朋友,是他的夫子卫青之。 卫青之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做了贺汀夫子两月余两人都没什么多的交情,他最近却突然对贺汀关注起来。 这背后没有阴谋,沈宁意是不信的。 她在卫青之身上施法监视他一举一动,他交往最多的人是山寨的大当家,也就是贺汀的继父,见面时聊的也都是些关于局势的话题。 沈宁意也是因此才知道山外局势动荡,战火频起,也难怪这样大的山寨据在关门外也无人在意。 除此之外,卫青之身上似乎外再没有什么疑点了。 他与贺汀交谈的内容也十分正常普通,除了诗书史计也还偶尔指导他几句做人之法,也皆是有关何为君子厚德载物自强不息之类。 沈宁意没看出问题,只知道他身份好像颇为贵重,那些暗卫都叫他“世子”。 此事之前,倒迎来了件别的事,便是贺汀的那个到现在也未曾见过一面的弟弟,满月了。 这是寨主唯一亲子,满月酒自然办得十分隆重,寨中所有人都被邀请,宴席摆到寨中各处,四处皆是一片红火热闹。 遇到这样的大喜事,自然寨中人人都一团喜气,小小学堂也放上了整整三天假。 唯独贺汀住得太过偏远,请帖就没有送到。 寨中的热闹却能隔着山林都传过来,沈宁意带着贺汀在小院里练剑,那喜庆得压不住的唢呐声就突然远远得响过来,在山林惊起众多飞鸟。 沈宁意难免分神,贺汀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被自己的剑打到。 第三次看到贺汀仰着头往山林那边望着发呆时,沈宁意终于扔掉了手中的树枝。 贺汀听到声响终于回过神来,神色黯淡,他突然问到:“棠骑,母亲的确不喜欢我吧。” 沈宁意心道你这样的语气,自己不是早就知晓了吗,为何还要一问再问。 但她嘴上仍在哄小孩:“照顾小孩是个体力活,你母亲可能太忙太累,不小心把你忘了。之后等她不忙了,就肯定会记起你了。” 他闷闷地嗯了声以示对沈宁意的回应,小脸却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淡,似乎已经消化掉了这种偶尔出现的没头没脑的奢想。 却没想到傍晚却突然有人上门,说是夫人让她亲自来请小爷去一趟,顺带还捎上了沈宁意一并。 两人都有些意外。 沈宁意也这才第一次见贺汀的亲生母亲。 她生了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五官柔和,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一副温婉和顺的模样。 她坐在主位上,一见贺汀进来,便立直了身子,一双眼盯了过来,神情复杂。 她定定得看着贺汀向她行礼,双手虚虚地抬了几下,似是想要去扶一扶贺汀,可见他一抬头,手又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她笑容温和有力,眼中却有着挣扎,关心的话说得凝涩生硬:“小奴,你怎么这么瘦了,是不是吃的不好?” 贺汀抬头定定地仰望母亲,嘴里说道:“没有阿娘,我过得很好。” 候在一旁的沈宁意却有些诧异,原来白尔对贺汀并非完全无情,贺汀的小名原来叫“小奴”。 白尔见他身形瘦小,心中发紧,最终还是忍不住招手让他靠近。 贺汀方才起身,这边门外却突然传来一男声:“且慢。” 随后一锦衣高大男子大步迈了进来,身后跟了棠执,他手中折扇在掌中轻扣,笑道:“妹妹生了侄儿后一直身体虚弱,还是别乱动得为妙。” 是白尔的兄长白玉钦。 白尔目露惊异,似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兄,兄长,我只是……” 她话未说完,这男子就已经坐下,和贺汀眼神对视了:“这是贺汀?” 贺汀立即躬身向这位舅舅行礼问了好。 白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任由贺汀保持着那个姿势,转眼又看向了沈宁意。 他淡淡开口道:“棠骑倒长得快,我还记得刚把你派去贺汀身边时你不过只比他现在小上几岁呢。” 他双目眯起来,突然厉声道:“你可有好好照顾郎君?郎君怎么看起来还这样瘦小!” 沈宁意正要假意告饶,上方白尔看着贺汀身体一直僵直在那,心中已是不忍,忍不住出声道:“兄,兄长……” 白玉钦这才转头对贺汀浅笑着说道:“贺汀长大了,懂礼尊长,很是不错。” 贺汀也又直起身来,抿着嘴露出了一个笑来。 沈宁意也看懂了,想来贺汀被逼离母亲身边,跟他这位亲舅舅脱不开干系。 沈宁意默默站着,偶尔用余光去看贺汀,看他一副小心讨好的模样,心中无奈。 白玉钦又和贺汀随意闲聊关心了几句,突然看又打量沈宁意几眼:“女大十八变,棠骑倒是越发灵秀了。” 一旁棠执也附和到:“正是呢大爷,全托在小郎君身边受熏陶,她也染上些小郎君的气度呢。”话到此处,她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又说到,“奴婢忘了,今日好像也正是棠骑的生辰呢。” “她照顾小郎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爷还是赏赐她一二吧。” 沈宁意弯弯嘴角敷衍地和她们一起笑了几声。 贺汀也望过来,目露惊奇疑惑,好似在问:今日竟是你生辰吗? 沈宁意低眉顺眼没注意他的视线,心里只觉得面前这两人话里透出些古怪来。 不过一会儿,上座白尔却突然说身体不适,遣众人离开了。 沈宁意跟着贺汀正要出门,这边棠执却突然叫住她,说夫人还有事要吩咐她,让她留下了。 这边贺汀本来要一并等她,棠执却说会亲自派人送棠骑回去,且沈宁意也让他回家等她,贺汀便依依不舍地被人先送回去了。 接下来才进入了正题,沈宁意被带到的也不是白尔,而是白玉钦的面前。 那座上的男人笑容依然温和,却气势截然不同,透着凌厉,他轻声说到:“棠骑,当初将你派去看护他,不是要你这样‘用心’的。” “夫人生产那日,你这样衷心为他求医,差点就又让大当家想起他这个人了。” 他笑容温柔,却绵里藏针,沈宁意听出他言外之意心中顿时一惊,猛得抬眼盯住上方的人。 白玉钦收了笑意,示意身旁棠执递给她一纸包:“现下他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看沈宁意接下,他又微微低头提醒道:“你是不是过得太好,连亲哥哥都忘了?” 沈宁意明白了,他们是用棠骑亲人来要挟她害贺汀。 她垂眼敛住情绪,只回道:“棠骑知道了。” 之后棠执又与她单独说了交代她要办得事,沈宁意全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点头。 回去路上,沈宁意也难得想亲自走回去。 身后那边的宴席依旧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她离开时路过了那宴会的大厅,里面灯火明亮人声喧嚷,众人推杯换盏笑声四起,而贺汀刚满一百天的弟弟在大厅中央被一个妇人用精致的大红绸布抱在怀里,正被周围的人逗得咯咯直笑。 而这条通往贺汀小屋的路,两旁都是黑漆漆的树林,只有冷清清的月光照亮前路,四周幽寂,偶有林兽穿行而过。 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大小不一的山石隔着鞋底顶上来,泥土硬邦邦的,踩起来有些费力。 沈宁意手中攥着那一包并不厚的纸包,慢慢地踱步往前。 今日之事,她已经看明白了。 原来一直想害贺汀的,是他的亲舅舅白玉钦。 而他母亲此次见他,想必也是偷偷前来,她身边的棠执,也是白玉钦在他母亲身边监视阻止她的人。 可是棠骑最初的目的,竟然是那样。 棠骑就是一颗放在贺汀身旁养坏他的棋子,但庆幸的是,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天性总是良善的。 所以她才会在死后执念太深,大多记忆都随魂魄而去,最后一点残余都也仿佛在那一滴泪后消尽了。 在这里呆了太久,沈宁意发觉自己好像也被棠骑身体残存的那点情感影响了,居然觉得贺汀可怜起来。 她没想到他最后这点依靠,也都是谎言罢了。若他知道此事,不知会怎样。 凡尘一世,不过百年,一切不过虚妄,棠骑从前目的如何又怎样呢,她临死之时心念所想皆是贺汀,已经证明一切。 那这包东西...... 沈宁意打开纸包,任由里面的白色粉末随着倾斜一角往下如瀑坠落,沈宁意轻呵一声,轻轻放手,纸包卷着粉末一齐坠地。 她面无表情的拍了拍手上的残沫,抬头一看,一团墨色的云已渐渐遮住了大半的月,四周的风声渐渐大了些。 明天会下雨呢。 她心念一动,化成一道金光瞬间就到了贺汀的小院门口。 推门进去,却见小小少年正坐在小院里的石凳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等她。 木门推开的声音把他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看见沈宁意慢慢走了进来,又立刻打起精神站起身来迎接她:“棠骑回来啦。” 沈宁意嗯了一声,转身把门关门,再回过身来时,小孩又不见了。 小柴房亮着灯,沈宁意慢慢走了过去。 石头砌成的灶上放着一只短短的蜡烛,贺汀正在一旁认真切着什么。 微弱的烛火在风里游动着,光和影在贺汀脸上交替浮动着,让沈宁意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一头黑色的发睡得有些杂乱,在昏黄的光里有些毛茸茸的,看起来很好摸。 沈宁意懒懒地靠在门框上看他自顾自地忙活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问他:“你养过猫吗?” 贺汀听见她声音一转头才看见她就在门边,立即惊声道:“棠骑别进来!” 沈宁意盘起手来,好笑道:“我不进来。” 贺汀放心地呼了一口气,对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又低头一边做事一边回答她:“我没养过。”又问道,“不过棠骑为什么这样问,棠骑养过吗?” 沈宁意答道:“养过。” 贺汀好奇:“是来看顾我之前的事吧。那棠骑的小猫去哪里了呢,我怎么没见过。” 沈宁意几千年前确实偶然得来一只小灵宠,养了几十年,异常宠爱,有一天却突然不见,四处都遍寻不见。 想来是找到新家,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沈宁意暼了撇嘴,随口说道:“跑掉了。” 贺汀却看到她表情,试探问道:“棠骑很喜欢它吗?” 沈宁意思量片刻,答到:“挺喜欢的。” 不过是只小灵兽罢了,不通人性,跑了也还不是跑了,计较这些也没甚意思。 贺汀看她神色郁郁,便不再问,只要完成时对她说道:“棠骑在外面等等我可以吗?” 沈宁意坐到了小院里,一会儿贺汀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到了她面前。 小孩形容有些扭捏:“对不起棠骑,我方才才知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只来得及给你煮一碗长寿面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沈宁意心里揣着事,方才看他捣鼓还以为只是给她做个宵夜,没想到却是这样。 面汤上浮着薄薄的一层油,切得稀碎的葱花点坠在上,是一碗极其清汤寡水的面。 看她盯着面碗,贺汀又补充道:“我从前听别人说,生日就要吃长寿面,一碗只有一根面,吃完就能长长久久,寿命绵延。” 小孩的双眼湿漉漉的,话语间却带着讨好,仿佛生怕她会不高兴。 沈宁意想起刚才在那光洁明亮的厅中发生的一切,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沉声说道:“多谢你,我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了。” 她确实很久没有过过生日,成神之后的岁月漫长,做人的短短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除了这个名字外,她已经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贺汀看她这样说,终于也放松地笑了一下。 沈宁意也笑了,她说道:“再去拿双筷子,我们一起吃。” 贺汀呆呆地愣住,又听见她讲:“我一人长生的话,总会活得厌倦的。所以我们一人一半吧,一起长寿吧。” 她停顿一刻,又喊道:“小奴。” 贺汀闻言眼睛亮起来,重重地嗯了一声。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偷偷的想,这个棠骑一定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吧。 而这边的沈宁意离了棠骑的身体,掀开身体上的衣物,却发现一道金色的纹路从她尾椎处生出,慢慢沿着脊背往上爬,分支错节仿佛一棵金色的枯木,长满了整个后背,蓄势待发,就要裂开。 7、曹卫 昨夜一事,沈宁意虽不怕那些人威胁,但她借了棠骑身体,却不能不管她的那个哥哥。 只是她当了这么久的棠骑,从来就没有听到周遭任何一人提到过她这个哥哥,这个哥哥也从来没有来找过她。 这其中是藏有什么内情? 棠骑哥哥与她命魂相系,沈宁意动了动手指就找到了他的所在。 沈宁意离了棠骑身体,告诉贺汀今日身体不适要休息后,便亲自以原身去探查了一番。 她这哥哥叫做曹卫,就住在山下的小县城里,每日都在码头做些搬货的体力活。 他身材高大,脸型和棠骑生得只有脸型类似,窄窄的脸,两颊有些鼓肉,小尖下巴。 这些特点生在棠骑脸上显得玲珑可爱,在他脸上却有些违和,尤其他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狰狞刀疤从太阳穴延伸到嘴角,加上他双目狭长,面无表情时看起来有些阴鸷。 沈宁意在云上跟了他一天,见他不爱说话,一天里都只顾埋头干活,傍晚干完活就回了他的住所。 他这一天都过得很平静,只是回家时有个小小波折。 他住在一个小巷中,周围鱼龙混杂。他回家时,一个醉汉和他撞了一下,那醉汉立刻破口大骂要发作,一抬头看见是他顿时就偃旗息鼓,噤了声。 沈宁意在云上都清晰地看到那醉汉抖了三抖。 这人怎么这样怕他。 曹卫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就进了门。 此人看着没什么问题,但为何棠骑有这样一个哥哥却从来没有任何人知道呢。 而且他哥哥这幅架势,好几人恐怕都难以轻松拿下,棠执怎么会用她哥哥来威胁她呢。 沈宁意此次来本是要确保棠骑哥哥的安危,现下却不得不疑心这中间还有问题。 沈宁意变出些银钱来,决定亲自拜访曹卫,探一探虚实。 她敲了曹卫的门,敲门时还正有个背着菜筐回来的妇女路过提醒了她两句:“小娘子是找谁呀,是不是敲错门啦?” “这家住的可是个煞神哩,你可别招惹到他了!”说完听那门后有脚步声传出,立刻就匆匆离开了。 这边的门也缓缓开了,曹卫一手扶门,一脸生人勿近,他静静地打量了她一眼,声音低沉:“你找谁?” 沈宁意故作天真:“请问这里是曹卫的家吗?”她冲他晃了晃手中的布袋,展颜笑道,“我是棠骑的朋友,她托我来探望一下她哥哥。” 曹卫闻言明显顿了片刻,双眼一亮,脸色也缓和了,神色却有些复杂,眼睛又慢慢看向了别处:“我就是曹卫,她托你给我带什么了吗?” 沈宁意却抬头往里望了望,笑问道:“我一路奔波,曹郎君能先让我喝口水吗?” 曹卫这才侧身让她进了屋。 沈宁意进了屋,在曹卫的示意下坐下了,曹卫一边给她倒水一边又问到:“这位娘子,小琦托你给我带什么话了吗?” 沈宁意拿出那包银钱递了过去,答道:“棠骑只叫我把这个给个带给你。” 曹卫神色里透露出些失望来,他也慢慢坐下,深深地看了那布袋几眼,又慢吞吞地问道:“请问这位娘子,小琦,过得好吗?” 沈宁意双手捧着茶杯,一边观察着曹卫的神色,一边慢慢说道:“棠骑过得……不是很好。” 曹卫猛地就站起身来,双目圆睁,高声道:“她怎么了!” 沈宁意也站起来安抚她:“曹郎君不要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呢。” “寨中夫人才诞下新子,寨中事务繁多有些累罢了。”沈宁意的食指轻轻敲击着茶杯,“棠骑没时间来探望曹郎君,曹郎君也不去见见她,她不过心里有些烦闷罢了。” 曹卫闻言却错愕惊异道:“小琦愿意见我了?” 他已然把沈宁意的话当真,那点惊诧立刻变成了惊喜,他的五官控制不住地往上扬,露出了沈宁意进门后的第一个笑来,又兴奋地重复了几声:“小琦愿意见我了!” “小琦愿意见我了!” 沈宁意却觉得他笑得惊悚,只怕自己若不在这,这个曹卫能当场在屋里一边捶足顿胸一边狂笑大叫。 他和棠骑之前是闹了矛盾吗,可什么矛盾能让相依为命的兄妹几个月都不联系,而且曹卫因为妹妹要理他了反应如此之大,所以是他犯了什么错吗? 沈宁意决定乘胜追击,眉眼弯弯地无意说道:“所以曹郎君之前是和棠骑闹了什么矛盾吗?” 她正望着曹卫,只见话音刚落,曹卫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嘴边的笑还没笑尽,一双阴鸷的眼倏地盯住了她。 这不对。 沈宁意嘴上的笑却还维持着:“既然这样,曹郎君看来也是想见棠骑的,我回去就告诉她让她高兴。” 曹卫双眼才从她身上慢慢放开,脸上慢慢露出一种痴迷的笑来:“多谢娘子送信。”他的双眼看向别处,“也是啊,棠骑都让人给我送钱财,想必是已经原谅我了。” 他把那布袋放回沈宁意手中:“烦请娘子帮我还给棠骑,告诉她我回头就去看她。” 他那笑容实在渗人,而且“棠骑”二字被他说出来听起来总有些奇怪,仿佛含在口中舔舐。 这不对。 沈宁意定下心神,浅笑着回道:“不过曹郎君还是不要贸然去见棠骑,若被他人发现,她可能会受罚的。且待我回去跟她说后,再让她亲自来曹郎君吧。” 曹卫思量片刻,终于回到了最初的面无表情,嘴中念叨道:“也好也好。” 沈宁意从容地和他道别,一出了门,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垮了。 她躺在云上任由它往回飘,心中在认真思索分析着刚才曹卫的一举一动。 曹卫在外沉默寡言,周围的人却都怕他。她一提到棠骑的事,他明显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 只是他究竟和棠骑之间发生了什么,让棠骑拒绝再见他,而且……这人一听到棠骑愿意见他后,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 简直就像疯了。 他叫棠骑的每一声,听起来都不像叫妹妹,他说到要棠骑时的兴奋………就像,就像要见到自己的恋人! 沈宁意心中大骇,登时就从云上坐了起来。 直到回到棠骑身体中,沈宁意都还有些沉浸在那样的震惊中。 她又联想到贺汀舅舅在她面前阴侧侧地说的那句,是不是忘记了你的亲哥哥...... 也难怪棠骑最后临终之时放不下的也只有贺汀而已。 沈宁意纵然做神多年,也没想到这背后竟然可能是这样的曲折,她深呼一口气,慢慢地坐起了身来。 沈宁意抬眼才看到贺汀正乖乖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她终于发现自己,才说道:“棠骑是做噩梦了吗?眼睛都要掉出来啦。” 他近来吃了许多沈宁意的加了料的菜,又开始长高,脸上的肉仿佛也开始消减,不知不觉看起来是个小少年了。 他眉目清秀,眉眼弯弯地透出光亮,就背着手在一旁歪着脑袋微微低头看她。 他见她在愣神,难得看起来有些呆呆的。 贺汀心下突然升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他轻轻伸手拍了拍棠骑的额头,弯腰凑近问道:“棠骑,你休息好了吗?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吃的。” 他离得有些近了,看见她睡了一天的皮肤出了一点油,在夕阳的残辉下好像绸缎一样柔软泛光,睫毛长长的,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震颤着,像蝴蝶煽动翅膀一样缓慢优美。 沈宁意终于被他拍得回了神,再看他笑得挺好看的,心情就莫名好了一点,应了他一声嗯,也懒得跟他计较他擅自拍自己脑门的事了。 棠骑的身体躺了快一天,实在有些筋骨打结不舒服,她随即起了身,用法力整理床铺时却发现了枕下有一封信。 信上写了两个字:聘书。 什么东西? 信未封口,沈宁意取出信纸来看。 是一张纸业,正中画着一只猫,上方写到:纳猫儿契式。 下方有字书: “一有狸奴衔蟾来,二岁匆匆去无见,三藏余念思挂牵,四愿狸奴归来现。 聘书甲方:棠骑 已方:狸奴 聘礼:一串鱼悬树干” 是贺汀的字。 沈宁意推开门往院中看,一串小鱼正挂在树枝上轻轻随风摇摆。 少年也端了碗出来,招手叫她去吃饭。 沈宁意噗嗤笑出声来,大步朝他走了过去。 她把手中那封信递给他,笑问道:“这是什么?” 贺汀惊奇地接过去:“原来落到你那了,我就说怎么突然不见了。” “棠骑从前的猫不是不见了吗,我想到一个方法或许可以帮棠骑把它找回来。” 他又笑吟吟地看着沈宁意,解释道:“我以前听那些小孩讨论过,说养猫是大事,需得先下聘书,还要请一位神仙做见证……”他话音一断,忽地一拍脑门,“我忘记写上那个神仙了!” 他急匆匆回屋拿了沾好墨的笔出来,要下笔时却一时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只是不知道要写什么神仙才有用……” 沈宁意从他手中接过笔来,说道:“我来吧。” 贺汀在一旁看她下笔,好奇问到:“棠骑要写哪位神仙呢?” 沈宁意莞尔一笑:“一个我认识的。” 贺汀又问:“灵吗?” “灵的。” 沈宁意收了笔,贺汀低头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无妄海无方岛岛神沈宁意启上。 8、撞破 最近贺汀和卫青之走得越来越近了,常常婉拒沈宁意去接他,下学后去卫青之那里呆上一段时间,再让卫青之送他回来。 小孩有了朋友,最近吃饭时也常常说起卫青之卫夫子,说的都是好话,话里都是些崇敬仰慕。 沈宁意担心卫青之有坏心思,又去观察了两人几天,发现他们两人相处不是论道谈理就是做做手工锻炼锻炼身体,就暂时只往贺汀身上扔了监视符,任他们去了。 虽然这卫青之是有问题,沈宁意却发现他悄悄和外通信,他的目标是在这个山寨。 既然他对贺汀暂时没什么坏影响,贺汀也真把他当做了好友,沈宁意也一时之间也不想干涉太多。 而且眼下她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处理,她要知道,棠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从那日之后,曹卫的书信就一封一封的到了,先是向棠骑道歉,后来信的内容却越来越露骨,沈宁意就知道自己或许猜对了。 但不论沈宁意如何套话,他在信中就是不说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急着催她见面。 沈宁意把他约在县城中的一个茶楼里,决定亲自去会一会他。 沈宁意按时到达时,曹卫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一看到顶着棠骑壳子的沈宁意出现,就立刻站起了身来,一双眼粘在沈宁意身上,直到她在自己身前坐下。 沈宁意静静坐下,面色冷淡,也不看他。 曹卫急了,坐在对面身子靠前几乎就要伏在桌上,他焦急问道:“小琦,你是不是还在生哥哥的气?” 沈宁意还是垂目不语。 她在等。 曹卫愣愣地看她一会儿,忽地着急得伸手越过桌面要来够她放在桌上的手,沈宁意眼疾手快收回双手,站起身来退后了一步,脸上换上了悲戚的神色:“你来信说要道歉,但见面到现在,你却只字不提此事。你若诚心道歉,就该把为何道歉,怎样道歉都说得清清楚楚。” 曹卫刚才扑了个空正整个人僵在那里,听到沈宁意这话立刻站起来回答道:“好好好,我道歉我道歉!” 沈宁意这才又坐下。 曹卫跟着坐下,盯着她的脸就要解释:“小琦,一切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应该,哥哥不应该那天……”话到此处,他的神情渐渐变了,他双眼看向别处,面带悔意,“我不应该,不应该强迫你。” 沈宁意坐在那里,感觉这身体里升起了巨大的屈辱和痛苦,她深呼了一口气竭力压制住心中的怒意:“你忘记了,棠骑是你的妹妹?” 曹卫神情瑟缩了一下,很快又反问道:“可是你看看,”他粗糙的手抚上了脸上的那道横亘着的伤疤,一双斜长的眼紧紧地盯住沈宁意,“小琦,我的这道疤痕都是因为你才存在的啊。” 他往前靠近了一点,声音放低了一些:“小琦,我是爱你的,你不知道吗?” “是我杀了阿父,你才能活下来的,你忘了吗?” 他这话一出,沈宁意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狞笑着靠近的中年男子的脸。 她被制住四肢,喉咙喊到血腥味布满口腔,他的手在她的皮肤上游动着仿佛一条剧毒阴冷的蛇,她满心绝望地求他,放过我吧阿父。 那男人根本没有理会,就在她的衣衫被撕尽,他要低下肥猪一般的头颅凑近她的身体的时候,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下了。 一记重棍打在了他的脑后,他惊愕地转身,随手拿起手边的刀就朝对面刺去。 只听几下来回,有人倒下了,有人向自己走了过来,她惊恐地抬头,一个少年的脸上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刀痕,半边脸上都是淋漓刺眼的鲜血。 那张脸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痴狂却又冷静的笑,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她。 沈宁意轻轻摇头,又从棠骑的被情绪勾起的记忆里窜了出来。一抬眼,曹卫这张脸和棠骑记忆里的仿佛瞬间就又重叠到了一起。 曹卫大半个身子都凑了过来:“小琦,你原谅我吧,你跟我走吧。我的脸已经这样了,我救了你,你必须要报答我的。” “小琦,上次我在镇上碰到你带着那个小孩,是你说的,只要我不伤害他你就会回来,我只是害怕你不回来我才会强迫你的,我也根本都没有碰过那个小孩。”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是我不对,但是你为什么要怪我!”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愤怒,“都是那个小男孩!都是因为他你才不回来!” 沈宁意冷冷看他一眼,气极反笑,一字一句说道:“你就是个畜生。” 曹卫顿时停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她,半晌,他的目光阴鸷,突然厉声道:“你不是小琦!” 这人就是个疯子! 那些痛苦屈辱在棠骑体内翻滚难抑,令沈宁意也有些心绪难平。 沈宁意站起身来,在原地伸出双指,用指尖流出的灵力压了压她被搅乱的心神。 棠骑的身体和沈宁意越发契合,她的情绪也渐渐开始让沈宁意感同身受。 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说明棠骑身体已经达到修炼的尽头了,再不能往上一寸。 不过此时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眼前的曹宁已经靠近,双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来,沈宁意手上捏诀就要往他身上打。 突然之间,却有人越到自己身前,挡下了曹宁。 沈宁意抬头一看,发现是卫青之。 他长身直立,正挡在沈宁意身前,一脸正气地盯着曹卫,质问的话也说得极有气势:“这位郎君,不知这位娘子是怎么得罪了你,竟让在大庭广众之下任意欺凌折辱,现下还要动手,是把我朝礼法视若无物,还是以为厚颜无耻就无人能管?” 曹卫冷冷看他一眼,并不理会,还是紧盯着卫青之身后的沈宁意。 沈宁意看曹卫一眼,冷哼一声,推了推拦在身前的卫青之:“我来。” 卫青之偏过头来目露诧异,低声道:“棠骑娘子还是先擦擦眼泪吧。” 沈宁意抬手一摸才发现棠骑的身体又哭了,心下的那点怒意又燃上来,伸手轻轻拂去泪水,捏紧拳头直接就迎了上去。 这确实不可能是棠骑。 拳头虽小,但却力道渗人,她出拳又狠又硬,打的地方都是人体最脆弱之处,拳风劲道,几招下来打得曹卫几乎还不了手。 曹卫呕了口血,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变成了震惊:“你,你不是小琦!” 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围栏边,死死盯着沈宁意,猛然大叫道:“小琦呢!你是谁!” 沈宁意目光冰冷,慢慢向他走近,左手悬在空中施法,压得曹卫动弹不得,右手慢慢握住了他的脖颈,低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从前的小琦已经死了。” 曹卫瞪大双眼,目露惊恐,颤声道:“这,这不可能!” 沈宁意已经离开他的耳侧,站在曹卫身前,眼神冷漠看他好似蝼蚁,右手已经开始渐渐发力了。 卫青之在一旁已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住,二楼的他人也都早就在两人打斗时躲远围观了,店中老板此时被小二引着匆匆上楼,见此场景差点脚底打滑摔在地上,不停作揖劝道:“虽是这位郎君不对,但仙姑也不必痛下杀手啊!” 卫青之也回神来出声劝道:“棠骑娘子不要冲动,此人唐突出手在先,娘子不如将他移交官府,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那老板也连连附和:“对对对,仙姑别脏了手别脏了手!” 卫青之见沈宁意神色突然松动了一瞬,她看向曹卫的眼神中仿佛夹杂了一丝痛苦,随即便收了手。 沈宁意只差一点就要掐死曹卫,虽然她本就没有要下杀手,只是想为棠骑解气。 最后那一刻,曹卫在她手下脸色通红青筋暴起的痛苦模样竟然又勾出棠骑身体里的悲痛来。 棠骑不想让她死,沈宁意收了手。 她看向曹卫,发出了最后的警告:“你是棠骑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饶你一命。” “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茶馆老板顿时大松一口气,却见沈宁意向他走了过来,想到她刚才凶狠的模样,忍不住双腿发颤:“不,不知仙,仙姑还有什么指点?” 沈宁意却从腰间荷包里掏出银钱递给他:“打搅了老板做生意,且收下吧。” 老板颤颤巍巍地接了过来:“多,多谢仙姑体谅。” 沈宁意环顾四周,先冲着卫青之威胁地眯了眯眼,转身便往外走了。 走到楼梯口时动作滞了一瞬,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身手中抛出一道光线到了曹卫身体上,神色冷冷:“有些东西你既然管不住,也别再用了。” 曹卫面露恐惧,双腿一软便从围栏边滑了下来。 沈宁意出了茶楼,却没想到卫青之跟了出来,她本来想出来就遁形飞走,现下却被他紧跟,心中无语,出门就欲往右钻入人群把他甩掉。 卫青之在身后喊到:“棠骑娘子且慢!”他快步和她并肩,“方才我在这方看到了棠执,娘子还是走另一方吧。” 这人上次在崖边碰到过自己之后,就又来了好几次,被她设下的阵法困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好几次才死了心。今天又不知为何碰巧出现在此处,撞见自己施法打人。 她之前就在他身下设下言灵术让他只要想说出与她相关之事就会浑身仿佛火烤炙痛,她也暗中观察他许久,发现他根本没有要说的意图,后来还和贺汀莫名交好。现下又来提醒自己棠执所在,到底是想谋划些什么。 沈宁意睨他两眼,还是转了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卫青之随即跟上,似是看出她的担心:“娘子不必忧心。爱屋及乌,贺汀是我学生更是我的忘年之交。棠娘子仿若贺汀亲姊,那也便是卫某义不容辞要照顾的人。” 这人还挺不要脸。 沈宁意心下无语,停了脚步侧眼看他,皮笑肉不笑:“卫夫子,我知你有秘密,你也知道我有问题,我们两个大人就不必在这虚与委蛇相互试探了。” 她双眸黑如点漆:“我就与你直说,你要对这寨子做什么或怎么偷偷与人传信我都不感兴趣,只要你不动贺汀我便也不会干扰你的事。” 卫青之没有料到她如此坦率直接,微微一惊,又很快笑起来:“娘子性格坦荡,在下也不好再藏着掖着。” 他笑得儒雅随和:“只有一事娘子说错,娘子不过十六七,哪里算什么大人。” 沈宁意懒得跟他争辩,拔腿就走。 卫青之跟在侧后方朗声问道:“娘子是要回去吗?” “若是要回去,这方向可就错了。” 沈宁意心中无言,要不是他一直跟着,她早都到了。 卫青之见她在前方并不理会,大步跟了上来,沈宁意却又停了下来。 她在一摊贩前停下了脚步。 卫青之低头一看,一个小女孩正抱着一只羽毛油光水亮的母鸡,她身手扯住沈宁意的衣角,正怯怯地问她:“姐姐,你买鸡吗?” 小女孩看沈宁意扫向自己的眼神疏离冷淡,顿时就有些害怕地把手松开了。 她双手抱紧怀里的母鸡,低头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又抬头怯生生说道:“姐姐帮帮我,我娘亲生病了,没钱请郎中,不然我是不会卖掉小红的。” 卫青之站在一旁观察沈宁意的表情,心道这样的孩子满街都是,都是被家中的遣来骗人的。她这样通达聪颖,应该轻松就能猜到,却不知她要如何拒绝这小姑娘。 回想她刚才在茶馆中那一拳一式那样勇猛,一开口怕是要把小姑娘吓哭吧。 但沈宁意开口了,说的却是:“多少钱?” 卫青之错愕地唤了她一声:“棠娘子……” 那小姑娘看起来是个生手,没有想到沈宁意居然立刻没有拒绝她,小脸已经红了,不好意思地比出一个数。 卫青之定睛看到小姑娘露出来的手腕上的盘亘着一道道的青紫,有浅有深,想必是被经常被打。 沈宁意大方地给了她钱,还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就把那母鸡接了过来。 小姑娘没有料到沈宁意是真的要买,捧着满满的钱袋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沈宁意,慢慢地就羞耻心就爬上了脸,低下头紧紧闭着眼大声喊了句对不起,就飞快地跑开了。 卫青之看着小姑娘飞奔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对沈宁意开口道:“卫某又要对娘子刮目相看了。” “只是娘子今日给了她这样多,她家中的人必定还要让她再来。若下次她拿不到这样多的银钱,只怕还是要遭受一顿毒打。” 沈宁意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怀中的母鸡,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只是刚好想买只鸡给贺汀补补,可没卫夫子这样深思熟虑。” 她刚才一眼就看到那小姑娘头顶飘着黑气,只怕家里进了妖,沈宁意随手就在她头上施了个法,全当举手之劳。 今天这赤手空拳的肉搏仿佛唤醒了她远古的记忆,棠骑的情绪也让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做人时的一些情绪。 神之存在皆因芸芸众生也存在,百姓向神明祈愿上贡才让神明得以寿命延长。 众生疾苦,但却也众多,神明依赖她们的信仰而存在,也听得到众生的祈愿哭喊,却也不能帮助到每一个人。 而天界分为四境,各有神君把守镇压,每个神灵都有着自己的职责所在,泾渭分明,从不相互干涉,也不能随便干涉。 有时在他神掌管之境随意替他管事被发现,可能还要被指控是越俎代庖,要遭弹劾。 可沈宁意身为一浮岛游神,根本没有神职,所以从来无所畏惧。 沈宁意走在路上思索了片刻,一回神发现卫青之居然还跟着自己,立即开口道:“卫夫子,我们既然已经说好互不打扰,你还跟着我作甚呢?” 卫青之刚才看她想什么想得入神,怕她摔倒便还跟着,现下听到她打发自己,失笑道:“是卫某唐突,只是担心娘子走错路才一直跟着。看来是打搅娘子办事了,卫某这就离开。” 沈宁意背对着他随意摆了摆手,大步就离开了。 卫青之站在原地目送,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来。 他身旁突然出现一青衣劲装的男子,垂首在他耳边问道:“世子,此女行迹不定,身份成谜,是否要?” 卫青之笑容清浅:“她既然能探得我的秘密,想必也不是能轻易动得了的,不必打草惊蛇。” 卫青之心中却在想,他自从那次在崖边见过她,再去崖边必定迷路被困,是他身边的异士亲自前往才发现其中设下了阵法,却也是根本无力可解。 而她刚才出手凶狠,还会术法,想必就是她在崖边设下了什么阵法。 他身边的异士乃是赫赫有名的修士,降妖无数,见此阵法却也自叹弗如远甚,还称此阵精妙至极,非一般修士可设,可见她修为之高。 他派手下查过棠骑此人,不过普通农家女儿,父母早晚双亡,和哥哥相依为命,后被棠执看中送到贺汀身旁,和贺汀一直过着被人羞辱的生活。 但那日在月光下,她身手矫健异于常人,今日和一高大壮汉动手也轻松压制。 他本来只是怀疑她身后有人,是和他有着相同目的人。但她若真有这样的本领,怎可能轻易为他人驱使,成仙在望,又怎会插手凡尘之事呢。 难道贺汀身上有什么秘密吗? 他回忆今天和她打斗那人,卫青之听得清楚,就叫曹卫,那是棠骑的哥哥。 可他说,“她”不是棠骑,曹卫是听到了“她”的什么话,才这样惊恐呢? 再说他身边布满暗卫,她怎么能轻松越过他们不被发现,还发现自己的身份有问题呢? 还有那次诊脉,他第一次感受地清楚,那脉搏跳动几乎成线,结果转眼就变了。 她又这样来去自如,精通术法。 卫青之心里散漫地笑着,随心所欲地发挥奇思妙想。 这人,难不成是个妖精吗。 9、剑与心 回去路上,那只鸡蜷缩在沈宁意怀里紧闭双眼瑟瑟发抖。 尽管它也有翅膀,也会飞,但从来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一个踩在云上的凡人带着飞,还又高又快,吓得它一路没敢睁眼,只咯咯咯咯浑身的羽毛都一起竖起来发抖。 沈宁意并不了解母鸡的心思,她只因在云上吹了吹冷风终于冷静了下来,发觉自己刚才因为怒火攻心,行事太过鲁莽。 若不是卫青之提醒,很有可能就撞上棠执了,但也极有可能一切都是卫青之骗她的。 不论如何,贺汀舅舅白玉钦那边既然又叫棠骑行事,便是又开始关注贺汀了,指不定又放了人来监视她和贺汀,她需谨慎先把那些眼睛骗过才行。 曹卫那边……没想到他竟然只一眼就能辨别出她不是棠骑。 沈宁意想到他那一看到棠骑就缠上来的视线,仿佛在棠骑身上一寸一寸的爬,就觉得胃里开始犯恶心。 此人阴险变态,此事之后指不定还要再来纠缠,若之后让他和白尔牵上线,后患无穷不敢想象。 沈宁意虽不怕这些阴的阳的,但若她们对付贺汀呢。思及此处,她手中又抛出几道监视符,分别朝贺汀舅舅和曹卫身上去了。 那些阴暗的法子,有时比术法还要折磨人的心智。贺汀的那张稚嫩的笑容纯净的脸仿佛又在眼前,沈宁意心中叹气:看来需得找个人来做他的靠山。 她思索半晌,认真权衡,发现最好的人选,竟然是卫青之。 卫青之现下是寨中二当家的幕僚,二当家是个心气极高之人,虽勉勉强强服了大当家退居第二,但心中一直存有他想。 再说卫青之,身上藏着秘密,是为了山寨而来,那便要么是想吞了山寨,要么由内瓦解铲除他,不管他成事与否,他都还有别的身份,而那个身份,一定是有一定地位的,才值得这么多暗卫在暗中保护他。 那护住贺汀,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卫青之现下与贺汀交好,虽不知他是何目的,是否是要利用贺汀,但眼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沈宁意回忆自己和卫青之的几次见面,似乎都不是很愉快。 卫青之这样满肚子谋略,说话做事总爱说一半留一半的人,要怎么才能拿到他的诚心。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本以为只要引导贺汀向善便可,没想到凡尘之中,人心难测,贺汀周遭危机四伏,件件都可能令他挫折。 而做人也真是难,自从她做棠骑的第一天起,种种行事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其实也有个简单不过的方法,直接篡改这里所有人的记忆,但那样一做,违背天道,就算做神也不代表就能只手遮天,更别说那样就使贺汀这次历劫毫无意义了。 眼下便等船到桥头自然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吧。 沈宁意慢悠悠地抱着母鸡下了云,推开门就看到贺汀正在练剑。 贺汀见她归来,就要停下,沈宁意放下在怀中开始不安分挣扎的小母鸡,朝贺汀轻轻摆手:“继续。”随即便坐了下来。 贺汀看着又长高了些,看来这些聚灵的菜确实对他身体很有助益,棠骑之前给他下的几年的毒都尽消了,臭小孩长得极快,现下已经跟她初见他时很不一样了。 少年身姿绰约,身量瘦长,手持一木剑正在空中凌厉挥舞。 沈宁意一手支着脸,一手百无聊赖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心道这臭小孩营养上来了,褪去一些稚嫩,也越长越和之前烧山的小神君的脸一样了。 自己为他奔波周折,等他渡劫结束,他除了要为他曾经犯下的错赎罪,还应该好好谢谢自己才是。 沈宁意想得入神,贺汀也突然想到什么,木剑在手中旋转贴至身后,突然问道:“棠骑,你教我的这套剑法叫什么呢?” 沈宁意被他问倒,心中暗忖她都随意教的,哪有什么章法名称。但一抬眼见少年正目露期待,思索片刻便答道:“叫‘无心’。” 她教授毫无章法,全随性而为,可不就是无心吗。 贺汀却好似很喜欢这名字,喃喃重复了几遍。 他又发现了沈宁意带回来的鸡,很是兴奋:“棠骑,我们要养鸡了吗!” 本来准备第二天就把这鸡给贺汀炖了的沈宁意:“嗯。” 于是之后两人一起为这只鸡捡来杂草铺好了窝。 贺汀问道:“要不要给它取个名字呢?” 沈宁意想到那小姑娘对它的称呼,回答道:“它叫小红。” 小红此时正扑腾在沈宁意的那片菜地里吃菜,听到有人唤它,立刻抬头左右望了望。 贺汀笑起来:“小红很有灵性。” 沈宁意附和地笑了两声,心道这母鸡吃的是我神力催出的菜,再多吃点可就不只有灵性,还可能成精了。 少年眉眼弯弯,双眼清亮得好似河里的月亮。 沈宁意静静地看着他,发现他的衣服袖口露出一小段手腕来,想来是他长得太快,衣服短了,她需得哪天出门给他买衣裳了。 贺汀发现她在看他,双眼回望了过来,突然问道:“棠骑,明晚我想请夫子来吃饭,可以吗?” 沈宁意正想再探探卫青之的虚实,立即同意了。 这天夜里正是月明星稀,清风朗月,卫青之受了邀请,提着两壶酒,越过树林又穿过竹林,终于到了看到了那一方小院。 四周空寂,那小院里的香气就传了出来。 小院的院墙不高,一棵高大的树冒出头来,枝干分明,上面正坐着个仰头看月的少女,她的双眼跟月光一样皎洁明亮,她的身上落满了月光,浑身散发着淡淡光华,像个林间精灵。 卫青之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那少女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低头遥遥地望了过来,看清他后,远远地冲他微微挥了手挥手,便翻身下树,在墙上消失了。 很快,小院的门就被推开了,那少女又出现在了门框中。 卫青之大步迈进了院中。 院中贺汀正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小厨房里出来,和他打了个招呼,沈宁意随即又引了他入座。 卫青之说道:“我带了两瓶清冽的果酒,贺汀也能喝的。我们喝些?” 贺汀便转身在屋中拿出三枚杯子来。 等酒斟好,贺汀和卫青之却一起端起酒杯突然站了起来,贺汀说道:“棠骑,之前没能帮你庆祝生辰是我失误。今日我特意邀了夫子,就是想重新再替你认真庆贺。” 少年身量端正,说话板正真诚,面上却露出一丝腼腆来。 一旁卫青之也浅笑着说道:“我与棠娘子交往甚浅,本不应这样唐突也前来的。只是贺汀是我学生,他盛情相约,棠娘子又如同他亲人,卫某便也厚着脸皮来了,徒想给娘子增一些热闹罢了,娘子海涵。” 沈宁意倒没想到这小孩还把这桩事念念不忘,但此时那两人举杯身前,只能立即站起来和他们碰了一杯,嘴上谢过了二人了。 这边贺汀见她欣然接受,立刻转身在屋中拿出一长盒来递给了沈宁意,说道:“这是补的礼物。” 沈宁意打开盒来,见里面躺着一把深褐的木剑。 她将剑拾出,在月光下细细抚摸打量了一番剑身,这把木剑并不十分精细,但打磨得浑然天成,通体修长匀称,比她随手做的那把不知好了多少,想必是下了许多功夫,她凝神细看,见剑柄上刻了两个字:无意。 贺汀在一旁见沈宁意看得这般仔细,有些促狭起来:“因我霸占了棠骑的剑,棠骑只能一直使树枝,我一直就想着给棠骑也打一把剑。” “正好夫子说他上次也见过你练剑,也略通剑术,知晓哪种剑最适合棠骑,我便向他请教,之后亲手为棠骑做了这柄剑。” “我手艺不精,只希望棠骑能见谅。” 沈宁意瞥了一眼卫青之,见他正笑得意味深长,目光又回到贺汀身上,少年面上却是期待与忐忑。 沈宁意开口问道:“此剑叫‘无意’?” 贺汀答道:“是,棠骑教我的剑法叫无心,那我便送棠骑一把‘无意’,正是相应了。” 他抬眼看她,双眼溪流一般清澈透亮,颊边的小酒窝透露出些紧张起来,他抿着唇试探开口道:“棠骑,喜欢吗?” 沈宁意握着剑站起身来在空中随意挽了个剑花,剑虽是木,但她就只一招一式剑便在空中劈出风声来,她收了剑,又放回了盒中,对贺汀弯着嘴角说道:“我很喜欢,多谢你。” 小孩的脸顿时红了,低着头悄悄笑起来。 一旁卫青之也突然朝沈宁意递了个绣工精细的荷包来。 沈宁意略有些惊讶,暗忖自己还要套套他的话不好直接拒绝,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对面青年笑得风光霁月,似乎很是真诚:“卫某的礼物就不如贺汀的贵重了,不过是卫某收集的一些花种。听闻娘子爱摆弄些花草,今日便将这小小心意送给娘子了。” 沈宁意难得对卫青之笑得这样诚心:“那就多谢了。” 她确实挺喜欢种菜的,花却没种过。她之前看着这小院荒凉,心里就偶尔要动一动念头,今日卫青之正好送来花种,她也正好可以种种花了。 贺汀却没想到卫青之送的是这个,似乎回忆起什么来,神情凝重了一刻。 沈宁意一看就知道臭小孩又准备好要早起给自己的种的花浇水了,心中忍不住笑了。 三人推杯换盏,吃饭聊天,贺汀和卫青之说得话多些,沈宁意在一旁偶尔冷不丁也评论几句,清亮月色下,居然让沈宁意感到了几分温馨。 她一手素指轻轻敲击着杯盏,发出微乎其微的声响,一手抵着下巴静静看着眼前一青年一少年相谈甚欢。 此时欢愉,不过假象罢了。 10、谈判 此酒虽清冽,沈宁意也没准备让小孩多喝。却没想到她还未劝,不过两三杯,贺汀已经醉了。 他靠在她的肩上,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棠骑真好看呀。” 卫青之在对面笑得很开心,沈宁意略有有些尴尬,她伸手扶住贺汀的肩膀,又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贺汀却不说话,整着湿漉漉的双眼紧盯着沈宁意的侧脸,突然正色道:“棠骑,我希望你能常常欢喜快乐。” 沈宁意的胳膊被他紧紧抱住,她嘴里嗯嗯两声,试图抽出自己的胳膊。 卫青之在对面说道:“实在抱歉,是卫某考虑不周,只想着果酒是孩童也能饮,没想到……”他略一停顿,又说道,“不如让我把他背进去休息吧。” 沈宁意知道他没想到贺汀居然沾不得一点酒,醉得那么快。她正想同意让卫青之将贺汀带进屋去,但低头一看臭小孩扒着自己的胳膊紧紧的,她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带他进去,卫夫子先自便了。” 她把贺汀带进屋来,用法力才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又把他送到床上盖好了被子,弯腰观察了一小会儿,见闭着双眼好似要睡去,便转身要离开。 手腕却突然又被人拉住了,沈宁意侧过身来,看贺汀强挣着双眼,迷迷糊糊地拉着她的手,像跟她说悄悄话似的:“棠骑,我觉得最近神仙好像终于听到我的祷告了,你变开心了,真好。” 沈宁意一时无言,心情复杂地转身坐到床沿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 小孩眼睛掩着只剩一丝缝隙,嘴里还在模糊说道:“棠骑,我也努力了,我交了朋友,你开不开心?” 沈宁意轻声答道:“开心。” 小孩听到了想要的答案,终于满意地合上了双眼。 沈宁意却想:贺汀邀请卫青之的原因不会是要向她证明这个吧。 沈宁意心里更乱了,背后皮肤的纹路隐隐发烫带着灼烧的痛,棠骑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了,最多三月,她需得尽快为贺汀铺好后路才是。 她从屋中走出,看见卫青之正站着消食赏月。 青年长了张温润如玉的脸,一双笑眼看向何处都像带着情意似的。 他听到沈宁意的脚步声,转头对她露出了个玩味的笑来:“剑无意,人有心。剑法无心,人却有意。” “和娘子每次见面,似乎总能认识到娘子新的一面。” 沈宁意没有说话,站在桌边静静看贺汀送给她那柄木剑。 卫青之走了过来,笑容淡淡:“卫某倒是突然想起一个疑问了。” “上次事发突然,我竟忘了,”他缓缓坐下身来,给沈宁意又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到她面前来,“之前无意在山崖见过娘子,以为打扰了娘子练剑让娘子发怒了,次日想再去道歉,没想到竟然困于林中,之后数次竟然也是如此。” “那日在小镇上见娘子会术法,我便擅自猜测,娘子在山崖处也用了术法,目的就是拦住我。” 沈宁意坐下接过酒杯,平静道:“上次我们既然已经摊牌,我便不会再隐瞒。只是我也有一问,想要卫夫子坦诚。” 她与他对视,问道:“卫夫子,是想要利用贺汀做什么?” 卫青之迎着她的目光笑了,举着酒杯站起身来,眼看明月,悠悠说道:“棠骑,本名刘小琦,父亲早亡,三岁随母亲嫁到一户姓曹的农户家,有了一个继兄叫做曹卫,后将名改为曹琦。 不过几年,母亲染病去世,继父后也莫名失踪,只剩两兄妹相依为命。后来,曹琦被棠执买进了寨中。” 这些事沈宁意在见曹卫之前便已经查探了清楚,但卫青之此时刻意提起这些,是想要威慑她吗。 沈宁意神色淡淡,问道:“你什么意思?” 卫青之露出了个无害的笑容:“据说棠骑性子傲,为人冷漠,娘子倒是名不虚传。只是不知道娘子哪里能去学得这一身本事,不但寨子中人无人知晓就连娘子的哥哥曹卫都觉得害怕。” 沈宁意冷冷看他一眼,开始后悔自己最开始因为想让他困在林中吃吃苦头而没有直接抹去他记忆了。 卫青之察觉她目光中似有杀气,笑意更甚:“卫某并非要揭穿娘子,只是娘子既然言道要坦诚,卫某便将困惑一切直说,只想娘子解惑罢了。” 沈宁意睨着他:“我是说要井水不犯河水,不是说要什么都告诉你。” 卫青之道:“卫某本也无意探究娘子的私事,只是娘子既要问我为何接近贺汀,我便要先问娘子为何要来护着贺汀了。” 此人说话颠三倒四,弯弯绕绕,就是要套自己的话。 沈宁意懒得再废话,直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卫青之已渐渐摸清她的直率性格,笑言道:“贺汀身上有什么秘密,值得娘子这样神通广大的人来护着?” 沈宁意心中无语,冷眼看他:“我来照顾他是我的私事,没必要向你解释,但你若想动什么手脚,就要担心自己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了。” “娘子心直口快,”卫青之笑得坦荡,“卫某是贺汀老师,也是他的朋友,自然不会伤害他。” “只是娘子有这样的神通,又知晓了卫某的秘密,卫某却对娘子一无所知,难免害怕罢了。” 见沈宁意面露郁闷,他笑容不减:“卫某也不是要打探娘子的私事,只是想求个心安。娘子若愿告知一二,我定也像娘子一般诚心。” “再说娘子要照顾贺汀,却没有带他离开此处,想必其中有所原由娘子不得打破。 他只要生活在此处,娘子纵然神通广大,却也操纵不了众多人心,但卫某却可以做得到。” 沈宁意没想到他竟然主动给她送枕头,忍不住乐了:“行呀,你先把脖子上的锁灵环取了我就同你透露几分。” 卫青之的笑容终于凝住了一瞬,他随即苦笑道:“娘子神通广大,是我小人行迹了。” 他将脖子上的锁灵环从里衣中掏出,取了下来,问道:“现下娘子可说吗?” 沈宁意现下心情好起来,她说道:“可以,但你要先同我起誓不将此时说出,在我说的时候也暂且退避你的暗卫。” 卫青之回道:“好。” 他便举起手来学沈宁意的动作,重复她的话。 “无方岛神在上,卫青之与棠骑订下誓言,绝不将此事说与第三人,否则便永无轮回,永堕阿鼻。” 最后一个字一吐出,沈宁意的指尖就冒出一条金色丝线在空中结印飞旋进入了卫青之的灵台中。 卫青之见状略有些惊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起誓,做不得假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娘子也要立下誓言只说真话才好。” 沈宁意假装极不情愿地也对着无方岛神也就是她本人起了誓,发誓绝不对卫青之说假话。 见那金光也印入她灵台之中,卫青之才放下心来。 沈宁意却突然颇有深意的笑了,卫青之还未反应过来,那把“无意”已经抵在他项间了,隐在暗中的暗卫在沈宁意拔剑一刻便已跳起,嗖嗖几声,几人已经包围沈宁意,剑尖直指她身上各个要害。 沈宁意恍若不知,笑容淡淡,视线只朝着卫青之一人,开口道:“再发个誓。” “说,绝不利用贺汀。” 卫青之被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莫名蛊住,颈边木剑虽不尖厉却极具威慑,迫使他微微抬头,双眼却也定定向沈宁意:“娘子不信任卫某。” 他的笑容中似乎透露出一些沈宁意看不出的嘲讽来:“娘子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卫某厌恶,卫某却不知为何,”他摆手让暗卫退下,又说道,“娘子何必这样大的阵仗,若是直说,卫某定也照着起誓。” 他三指并起,一双眼凝视着沈宁意,嘴里又起了一道誓:“苍天在上,我卫青之今日发誓绝不利用贺汀,若违此誓,天地不容,神魂俱灭。” 他的眼神好像流露出一丝受伤,沈宁意突然莫名其妙又有了一种自己在欺负凡人的感觉,立刻收了剑。 身为神灵,天下一切生灵都是弱小,她难免心有感悟有所心虚。 卫青之随即屏蔽左右,她静默一瞬才开口说道:“贺汀家中曾有人给过我恩惠,我是来报恩的。” 卫青之的表情显然误会了:“是,是这样。娘子难道,难道是……” 沈宁意浅笑着点头:“对,我是个妖。” “所以我对你们人族要做的事不感兴趣,你现在可信了。” 卫青之虽之前随意这样想过,却也只是乱想,身边异士也说那阵法毫无妖气,定是能人。 却没想到…… 他心神难得乱了一瞬,看她在眼前笑着,仿佛眼底眉梢突然都勾勒出了一丝媚色,他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沈宁意不知道他的心里活动,心道卫青之这些来来回回的把戏也是正常,毕竟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目的又知道他秘密的人摆在面前,谁不会担心呢。 如果除不掉,便只能谈判了,不过也正好合了沈宁意要给贺汀找个凡人靠山的意。 沈宁意心中好笑,要说卫青之心有城府但又带着点书生的憨直真诚,那表情看起来是真信了。 秘密也说了,心也安了,沈宁意开始直接问了:“你要利用贺汀做什么?” 卫青之这边面上笑容清浅,眼神却有些不自然,他突然说道:“娘子知道后天山下城中有场庙会吗?是为祭奉守县神君。彼时夜晚还有花灯会,娘子要去吗?” 他这话头开得突然,沈宁意一时没反应过来,皱眉说道:“什么?” 卫青之的笑容又恢复了往常一般的清朗俊秀,目中却透露出一分狡黠:“卫某想邀娘子和贺汀去看庙会和花灯会,娘子后日来了,我便将娘子想知道的告诉娘子。” 沈宁意冷笑两声,没想到他还有这一出。 “你是真不怕我直接杀了你。” 卫青之又笑容温和却带着一丝自嘲:“我于娘子有用,不然娘子怎么会愿意告诉我你的秘密。” 他看向那屋檐下的一堆杂草中正酣睡的母鸡,又说道:“娘子面冷心善,对路旁一小女孩如此,对贺汀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此人的不要脸程度再次刷新沈宁意的眼界。 她冷哼一声,懒得再理他,站起身来就要送客。 卫青之回了住所之后,却有手下疑惑不解:“世子,为何今天要立下不利用贺汀的誓言,我们不是……” 卫青之站在窗前看月光已渐渐幽深,开口道:“就算他心机深沉暗中做了些无人知晓的恶事,但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他目光深远:“有这样的人在他身边,想要利用他,怕是难事。” 而且,比起这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别的似乎更要有趣…… 11、戈南殿 沈宁意还是来了。 她已经得到卫青之保证,接下来的事情便简单许多,她对卫青之接近贺汀的目的已经不再感兴趣,她现在要诓的,是他的另一个承诺了。 卫青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赴约,见到她和贺汀一起出现,目露惊喜。三人打了招呼,卫青之和贺汀便又畅聊一起,沈宁意懒得加入,只稍走在二人身后跟着。 她盯着二人背影,一少年一青年相谈甚欢。但就她一人知道,少年心思不纯,青年也抱有目的。 这便是贺汀的渡劫吗,她怎么有种这是她的劫数的错觉。 而且…… 沈宁意忍不住多看了卫青之两眼。他今天穿着变了些风格,一身青衣,暗藏银丝勾就的层层竹影在光下若隐若现。 他正侧过脸微微低头和贺汀说话,笑容清浅,微微弯着的眼看什么都似含情。 衣冠楚楚的。 沈宁意难得这样仔细打量他,多看两眼才发现此人原来长得还不错。 再看两眼,就被此人发现视线,递了个笑过来。 沈宁意脑子里突然就涌现出他赤身裸体坐在桶中的模样,顿时就略带心虚地垂下了眼。 卫青之没见过她这幅神情,觉得新奇,还跟她搭话:“娘子在看什么?” 沈宁意敛了敛心神,一抬头正看到前方一座巨物过来,用头指了指,转移话题道:“我在看那个。” 贺汀也看过去,好奇道:“那是什么?” 卫青之顺着二人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座巨大的车辇正在慢慢驶过,下方共有十六人围在车辇四方,手举符旗,身穿庄重严肃的祭神之服,车架最高处立了一座几人高的神像,通体纯金,神相庄严。 卫青之说道:“这是此县供奉的神君的金身。” 他又继续解释道:“每年一次的庙会也都是为了祭奉神君,在这一日都会将神君金身置于车撵在城中巡游。”他笑道,“是我们来得晚了,若是上午来,还能看到更多花车轿撵。” 周围百姓见神撵来临,立刻都跪拜祈求。 此地百姓都这样虔诚吗? 沈宁意心中疑惑,昂首凝神细看,见那巨大神像形容肃穆,用宝石镶成的双眸在光下透着冷光,一副俯视众生的模样。 她多看几眼,确认此神君自己没见过,正要移开视线时,却发现那神像的眸子似乎轻移了过来,沈宁意立即底下头来。 想必是这位神君附了一丝神魂在神像之上,用以体察民情。不过这神君修为似乎在她之下,轻易发现不了她。 贺汀与卫青之皆看不出这神像的眼珠子在动,只噤声等待神像驶过。 不过一会儿,贺汀就拉她袖子向她问话:“棠骑吃那个吗?” 沈宁意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个卖小吃的路边摊,蒸笼里正在冒着蒸蒸热气,沈宁意看贺汀神情向往,知道是小孩馋嘴,遂把钱袋递给他,顺着他说道:“买。” 贺汀笑道:“那我去买。” 卫青之负手站在身旁和她一起看向贺汀远去的背影,嘴里却在同她讲话:“娘子方才表情不对,是看到什么了吗?” 沈宁意没想到他观察这样入微,斜睨了他一眼,又开始胡编乱造:“这样大的神像......换成你是我,你也要不舒服的。” 卫青之心领神会了:“是我思虑不周了,我本以为神像巡游只在上午。” 他略一沉吟,又提议道:“娘子若觉不适,我们便找家客栈先歇息,等天黑了再出来看灯会。娘子觉得如何?” 沈宁意散漫地笑道:“行啊,不过其实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卫青之微微倾斜身体向她靠近,垂首,好奇问道:“什么法子?” 沈宁意静静抬眼看过去:“你要利用贺汀去铲除他那个叔叔?”她似笑非笑的和他对视,“告诉我你之前想要做什么,就能让我舒服些。” 卫青之明白她在捉弄自己,直起身来,挑眉道:“娘子不怕?” 沈宁意反问他:“你真的相信有神仙?” 卫青之一双眼里只装着她,朗声答道:“以前不信,见了娘子之后便不得不信了。” 油嘴滑舌的。 沈宁意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常态,这边贺汀也捧着吃食回来了,他兴奋地拿出一块递到沈宁意嘴边:“棠骑尝尝!” 沈宁意被小孩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一时竟不好拒绝,犹豫再三,只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那小吃一口,贺汀才收回手去,问她:“好吃吗棠骑?” 沈宁意慢慢咀嚼,一边睨了笑得揶揄的卫青之一眼,一边答道:“好吃。” 贺汀闻言又要把怀中吃食全递给她,沈宁意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吃吧,我现下没什么胃口。” 贺汀压抑着一点欢欣收了回去。 卫青之在一旁笑出了声来。 沈宁意抬眼淡淡暼他一眼,开口问道:“卫夫子接下来要带我们去哪里?” 卫青之答道:“今日既然是庙会,定是要去祭拜一下此地的神君的,只是,”他话头一转,问道,“不知娘子能不能去?” “卫夫子都能去,我有什么怕的。” 沈宁意神色淡淡,卫青之笑得满面春风,贺汀在两人中间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紧张氛围。 他开口疑惑道:“神庙中是有什么禁忌吗?” 身旁两人俱都摇了头,卫青之领在前头,不一会儿几人就到了那所庙前。 那庙大门上牌匾金砂赤底,是为三个字:戈南殿。 这县城居于山脚,是小之又小,县中郡守的府院也不过几进,而这所神庙,却几乎占了一县的十分之一地界。 这小小的守县神君能有这么大的神庙吗,沈宁意心中惊疑。 卫青之似是看出她的疑虑,轻声道:“据说这戈南神君曾经是几百前的一位将军,为保护百姓而死,百姓便为他立下此庙,后来时间推移,这庙宇不断整修,便越来越大。” 庙外人声鼎沸,人群熙熙攘攘进进出出,庙内的香火袅袅隔着大门就能看见,巨大的香鼎纹饰精美周身赤金,上面几根主要的香火也由金箔包裹,好不奢华。 进了殿中,沈宁意更有些咂舌,庙中分为几殿,前殿供的全是这位神君的神使,雕像各有奇异,有人身蛇首身披金色甲袍的神像,又有鱼身人头,头顶金冠的神像,一个个雕刻得活灵活现仿若天成,案几上尽是香火果肉,金银财宝,堆砌如小山。 左右两殿中也都是各类神使,沈宁意看得咂舌。她虽身无天界官职,却也知海内三千凡人世界供奉的只应是那个神君本神,供奉神使,真是前所未见。 百姓一个个虔诚跪地祈愿,神像一个个奇形怪状却面带慈悲,沈宁意觉得古怪极了。 想要再进入后殿,却是要经过祭司层层筛选了。 进正殿的门前排了长队,沈宁意正想上前去问,卫青之已经和她解答了:“此地神君据说很是灵验,但若想要拜上一拜,除了神撵巡游,便只有在庙中了。” “但在神撵巡游时拜祭,总不如亲自在神君面前说出心愿更有用。但想拜神君,却需要带上相应的物什来。戈南殿每一月都要由一位祭司感受神意,然后挂出该月神君指定之物,只有祭司认定,才能向神君跪拜祈愿。” 他虚虚地指了指排队众人手中的各色挂篮,开口道:“此次,神意要的,是‘眼’。” 沈宁意皱着眉正要开口,贺汀却先面带惊疑了:“还有向百姓要东西的神吗?” 少年脸上冒出些不忿来:“这怕是邪神。” 他话音刚落,沈宁意就感觉到四方无数神魂望了过来,她下意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快声对卫青之道:“我突然有些不舒服,我们先走吧。” 卫青之见她目中带着催促与厉色,点头同意了。 从正殿门前到神庙大门,沈宁意感觉到所有神使雕像上投来的审视与神魂压迫。 原来这神庙的布局与各个神使所居之位,布局简单,却精密浑然,构成了一座天罗地网,足以把进来的所有妖魔鬼怪贬为原形,如若修为不够,甚至一步就化做齑粉。 她眯着眼看向身前大步向前的卫青之,此人身边有能人,定然早就知道这里布局的古怪,带自己前来,目的也很简单。 若她所言是真,她是妖,那么她一进此处,若修为不够便会直接丧生,若修为足够不会被影响,便也只会被这神庙的古怪所迷惑,不会注意到他包藏祸心。 只是没想到贺汀在神庙中说了句不敬的话,让庙中所有神像中的神魂都望了过来,略一施压,就让沈宁意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古怪。 卫青之此时发现了沈宁意正冷冷看他,心下明白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却也不躲不避,迎着她的目光坦荡地笑了一下。 沈宁意当即拳头就想砸他脸上了,她虽无事,但她在贺汀身上下的隐藏他身上神气的咒术已经开始被他身上的“界”所吸收甚至要开始吸收此处的神力了。 她用神力灌溉植物供给贺汀解毒健体,但他如今不过凡人肉身,消化需要很多时间,所以往往会外漏神气,需得用咒术暂时隐藏压制。 又因得他身上已有东阳帝君设下的强大的隐藏他的“界”,让她人的咒法也会被吸收到那个“界”之中。沈宁意便只能在他身上放下简单至极却不会被吸收的隐藏咒术。 却没想到今天…… 沈宁意被发现不要紧,可贺汀一旦被发现,她的麻烦事可就多了! 沈宁意狠狠瞪了卫青之一眼,飞快出了庙门,窜进人群中就立刻隐了身形,带着渐渐恍惚晕过去的贺汀飞走了。 12、第二次 沈宁意想带贺汀直接回去,但棠骑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这样的瞬移之术,她只好就近寻了个客栈带了贺汀进去。 她布下阵法,将贺汀置于床榻上,就开始重新在他身上施法。 本来不过一个只需在他身上再结一枚小印,再引几字咒言便可,可他身上的“界”仿佛突然变成一个无底洞,开始吸取她的神力来。 准确的来说,是吸取棠骑身上的灵力。 棠骑的周身仿佛烈火灼烧撕裂,沈宁意紧咬牙关,试图将她体内灵气倒转来终止这恐怖的场面,却根本无济于事。 只在一瞬,她跳出棠骑身体,一手向棠骑身体施法,一手斩断了贺汀不断从棠骑身体里吸取的灵气。 成了。 沈宁意松了一口气,用神力抚平了贺汀身前那悬浮着的光晕形成的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唯一庆幸的是,他身体外的“界”刚才的躁动已经把那些他之前没法消化的神气给吸收了。 沈宁意暂时放下心来,一手施法把棠骑也放置到了床上,开始察看棠骑的身体情况。 自从棠骑身体被她改造后,金色的印文就开始慢慢在她身体上蔓延生长开了。 只要她寄宿于棠骑体内,便时时刻刻感受着疼痛,不动用灵气法术时仿佛烈火烤炙,但一动,便会犹如跌进火中。 而刚才棠骑身体被吸取生机时的痛,却是之前不可比拟的,仿佛身体已冻成冰,再被捶打,浑身炙烫,周身仿佛都要碎成粉末。 沈宁意正想施法看棠骑身上的纹印已经长到各种地步,刚施法要掀开她的衣物,领口处已有金色的纹印仿佛要往上生长。 沈宁意立刻施法压制,也察觉她体内那一线生机就要断开,她察看周围,从屋中一株兰花中抽出一线生机注入了棠骑体内。 那金色纹印也终于从脖颈处收了回去,只在棠骑后颈留下正中留下一道淡淡金线。 沈宁意终于安心了一点,拿来个凳子坐在床边慢慢又用神力将床上两人周身都查探了一边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靠在床沿默默看陷入沉睡的贺汀,少年安静沉寂,小脸已经渐渐褪去一些稚气,长睫乖乖躺在眼下,微微蹙起的眉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如月光一般的冷色与脆弱来。 沈宁意托着下巴想,这小孩烧自己续衡山时可不是这种表情。 她发现他在续衡山上时,这小孩正悬在半空中试图施法想要补救,却根本没有作用,见到她顿时大惊失色,却还是老老实实在一旁看到自己灭了火才开始逃跑。 可见他那个时候就有些傻气了。 不过此次是她做错了,她不应在不知道他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之前,就为图省事直接以神力浇灌植物来给他解毒。 沈宁意伸手去抚平了他微蹙的眉宇,手一覆上他的眉心,却见一丝蓝色光线从指缝中钻了出来。 沈宁意立刻两指用力施法,捏住那一丝神魂,又给他按进了眉心。 怎么回事。 自从她用神魂缝过后,他的神魂一直很稳定,今日身上的“界”有所动荡,他的神魂就又漏了一丝出来。 沈宁意感觉双指之下,那丝神魂依然妄图奋力往外挣扎溢出。 她心知他身上有秘密,从前她不想被搅入这些事中,便从未细想,但他的神魂这样不稳,她再不想知道也猜到了:他神魂里有东西。 若想要知道他神魂中藏着什么,只能亲自来探了。 沈宁意屏气凝神,另一只手从自己眉心中抽出一缕金色神魂直接送向了贺汀的眉心之中,她那一缕神魂拉着贺汀将要外泄的那一丝淡蓝色湛蓝光线进入了贺汀的灵台当中。 沈宁意紧闭双眼,感觉自己进入了贺汀萦绕着无数淡蓝色光晕的神魂当中,一种酥麻的电光仿佛从她的脚底升起,冲向了天灵盖,又要蔓延到周身各处。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睁开了眼。 她看到了,在贺汀的眉心灵台正中,钉着一根通体赤红,周身萦绕滚动着无数黑色咒术的钉子。 还来不及细想,她察觉到贺汀眉头紧锁,眼皮颤抖,马上就要醒来,便立刻就钻进了棠骑体内。 贺汀慢慢睁开了眼,目带茫然,木木得盯着上空发了一会儿呆,身旁突然发出声响,他才回过神来慢慢转头看向沈宁意。 他略带犹豫地开口了:“棠,棠骑?” 沈宁意假装打了个哈欠,坐起身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怎么,摔傻了?” 贺汀也慢慢坐起身来,犹疑地看了看自己地双手,又抬眼问她:“我摔倒了?” “是啊,”沈宁意从他身前翻下了床,“走到庙门口,你就被门框绊住摔了一跤,晕了过去,我没办法就只能带你来这里先休息了。” 沈宁意站起身来,侧过脸看他,见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心道她刚才神魂是不是探得太深,碰到他哪个神经把他弄傻。 她忍不住转身轻轻弯腰凑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无奈道:“快醒醒,你是贺汀,你还记得吧。” 贺汀一抬头就看到她离得那么近的脸,两人鼻息相接,连她明亮双眼里的衣衫不整的自己都能看见,顿时没由得身体往后退了几步,双臂撑在床上,耳朵陡然就红了。 沈宁意背着手盯了他几秒,手中又悄悄抛出一道细小金光查探他周身,确定无误后便直起身来,微微对他露出个笑来:“怎么,还愣在这里,庙会可都要结束了。”语毕便随手悄无声息地解除了阵法,又转身走到床边去假装看外面的热闹了。 外面确实人群熙攘,沈宁意面带微笑,实则心中正在一件件理清今天发生的烦心事。 那神庙肯定有问题,她虽无神职,却也知道神官不可直接与百姓有所联系,而且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神使与那求神必要达成的条件,简直闻所未闻,她此时要看顾贺汀,不能随意行动,最好还是通知东阳帝君方为上策。 而贺汀身上的钉子,却不知要不要问,东阳帝君让自己来做此事,便是知道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之人,此事现下按下不表自己查探为妙。 还有棠骑的身体,今日一事之后,怕是最多撑不过月余了。而促成这结果的,还有那位卫夫子。 沈宁意知道此人行事谨慎狡猾,却也有良善之处。但没想到那天两人立下誓言之后,他居然还敢动这样的手脚。 不过也是,沈宁意想到此处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道卫青之确实答应不利用贺汀,却没答应不针对她。 而她身后的贺汀垂目思索了片刻,心神也稳定下来,他定定地看着沈宁意的背影,半晌才整理好衣物,上前走到沈宁意身侧来。 他微微笑着问她:“棠骑在看什么?” 沈宁意回过神来,正要作答,楼下人群中就传来一阵喧闹叫嚷声。 两人都低头看去,看见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抬着一个巨大的精致木箱,一妇人正扒在其中一人身上哭嚎喊叫:“这位爷,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吧!求求你们放过她吧!” 周围人群都听到这声响,渐渐围拢过来,那被扒住衣袍的男子见状立即恶狠狠地甩开了那个妇人,又立刻向其他几个抬箱者发号施令:“走!” 没走两步,那摔在地上的妇人又不知哪里来的蛮力,飞快起身扒住了那木箱子,哭喊声撕心裂肺:“来人啊!救命啊!有人要强抢民女啊!” 那木箱子似乎有些重量,被妇人一扒一压便就摇摇晃晃地压到了地上,周围百姓见状都开始指指点点,还有人见义勇为:“你们是干什么的!箱子里是不是装的人家女儿!” 人群中立即有人附和:“就是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真当没有王法了吗!” 那妇人见有人替她撑腰,哭喊稍微平息了一些,只用袖子抹着眼泪道:“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女儿!” 那抬箱中发号施令那一位见此状况却并不慌乱,他环顾四周,昂着头气焰嚣张:“什么女儿!一派胡言!这是县丞老爷要进献给戈南神君的宝物,你们这些不明事理的人再敢阻拦坏了好时辰,小心全都被抓进大牢中去!” 围观人群有人听到这事牵扯到县丞便犹豫地收了声,却还有几位义士愤愤不平,高声道:“你说是宝物就是宝物?那这位大娘为何要这样声嘶力竭!若真是宝物,就打开一看!” 又有人挥拳附和:“打开!打开!” 那黑衣抬轿人眼神狠厉,冷笑道:“这女人不过是个疯子!”他不顾周遭百姓,挥手示意其他几人,就要去强行搬动那妇人。 那妇人顿时大喊大叫起来,周围百姓也上前来堵住几个黑人男子。 贺汀在一旁出声问道:“棠骑,要去帮忙吗?” 沈宁意轻轻摇了摇头,她已看清箱中之物,但若无妖魔牵扯其中,便是命数,她随意干扰只会扰人机遇。 况且现下众人包围那几人,想必打开箱子就能知晓对错,实在无需她再做什么。 而且她方才一低头,就看见了另一个更需要她解决的麻烦:卫青之。 他就坐在人群外的一处茶摊的小桌旁,见她望过去,遥遥地向她举了杯,笑容仿佛霁月清风,迎面就吹了过来。 13、放 沈宁意突然就释然了。 她之前一直和卫青之虚与委蛇也是心底觉得此人有点意思。她成神太久难得重新做人,一切人和事都令她觉得新奇,所以一直由着卫青之,偶尔陪他耍一点小心思。 卫青之的承诺,拿得到也好,拿不到也罢。 反正贺汀这次的渡劫已经被她掺和了,棠骑身体彻底不能再用,她便直接变成棠骑的模样就好,那样反而行事更加方便。 她之前是犯着懒,又觉着和这个失去从前记忆与神力的凡人贺汀相处太久,容易让她变成温水里煮的青蛙。和他接触越多,便越了解他,今后他恢复神身后,她和他交手时就越容易下不去手。 所以她总想着要把贺汀托付给他人,思及此处,她悄悄看了一眼身旁的贺汀。 少年双眸明亮,侧脸流畅柔和,正略带焦急地紧盯着楼下的局势。 这个贺汀年纪虽轻,却正直勇敢,心胸敞亮,就算受过漠视与侮辱,却也保持着天真纯良。 实在难得。 沈宁意觉得自己或许可能暂时是下不去手了。 这方她刚想通,下方的情况却急转直下。 那几个抬箱黑衣人被吵吵闹闹的人群束缚,几个百姓帮着那夫人掀开了那木箱沉重的盖子,里面却只露出了一个华丽香鼎。 人群顿时都安静下来,那为首的黑衣人用力挣脱了桎梏住他,此时却突然失去气力的手臂。他走到那妇人面前指着她高声怒骂道:“现下你们信了吧!我就说她就是个疯婆子!” 话音刚落,那边人群里突然挤出一汉子来,急急忙忙地抓住刚才那闹事的妇人,将她禁锢在怀中,又点头哈腰地向那几位黑衣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姐姐素有疯病,是小的没有管好她!大爷见谅!大爷见谅!” 那黑衣人冷哼几声,好似大度道:“哼,管好这疯婆娘!下次再让我碰到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围观的百姓眼下才知道是场乌龙,顿时都要灰溜溜地四散开来,只剩下几位刚才主动支持公道的百姓,还在观望着犹豫不决。 那妇女此时已然崩溃,还在那汉子怀中拼命挣扎哭号喊叫:“救救我的女儿!救救我的……唔!” 那汉子立刻又捂住了她的嘴,对着几个黑子男子讨好地笑道:“大爷见谅!大爷见谅!” 黑衣抬箱男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环顾四周,又凶恶地瞪了那几个还未离开的百姓一眼,遂走到了木箱旁。 他盖上了木箱的盖子,又招呼另几人就要挑起大木箱离开,嘴里还在骂道:“要不是怕耽误了县丞老爷的事,我定去县衙叫人马上把你们都抓了!” 沈宁意也看到了眼前情况变化,靠在窗沿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眼多看了那箱子几眼。 那箱子上用了障眼法,而施法之人,若她没有猜错,就是刚才在那神庙前殿中看到的一位神使。 那位神使就隐藏在人群当中,化作普通百姓的模样,可沈宁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原身,是殿上那只鱼身人首的鱼。 奇怪之处,不同于神像,这位神使身上带着很重的妖气。 神砥们常与天地各物签订契约,使其成为自己的神使,最常见的便是渡化妖物,但妖物一旦成为神使,便不会再有妖气。可这个神使,虽身有神光,一施法却还是藏着一丝妖气在其中。 眼下必须出手,可棠骑身体再承受不了一丝神力,想要在这位神使眼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脚,就只能用术法智取了。 于是在她身旁的贺汀,与在茶铺旁的卫青之都看到沈宁意在二楼窗户处一撩衣袍的场景,她潇洒地一跃而下,直接一脚踹开了那木箱,又砸在了上面。 只听得几声巨响,瞬息之间,那木箱的盖子哐地砸在地面,里面滚出一位沉沉睡去的妙龄少女,沈宁意也扑在了她的身上。 事发突然,周围的百姓俱都被惊住,卫青之手中茶杯脱手,陡然站了起来,贺汀也跨出窗沿,脚踩房檐梁脚跳了下来。 贺汀奔到沈宁意身侧,就要扶起她:“棠骑,你没事吧!” 沈宁意装作被摔糊涂,一边扶住额角,一边揉着腰站了起来,嘴里懊恼却大声地说道:“脚滑了脚滑了。” 周围百姓也终于反应过来,高声抗议挥拳,那几个黑衣人瞬间就被百姓团团围住。 “走!去见官!” “还说没掳人家女儿,这是什么!” “光天化日,你们以为耍这些把戏有用吗!” 几个黑衣人被百姓架着走了,那被一男子锢制住的妇人也终于挣脱出来,直直冲向了那滚出的妙龄女子身侧,扑在她身上哭号着:“兰儿!兰儿!兰儿你快醒醒!” 沈宁意察觉到那神使已离开,便在妇人身侧蹲下,往那兰儿身体里拍了一个解咒符,那解咒符上黑色咒文瞬息之间便从纸上脱落,进入了兰儿的额间,不过一会儿,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慢慢就睁开了眼。 她看着眼前的母亲,怔忪了一瞬,再看清母亲的脸上满是泪痕,发髻松散凌乱,眼泪顷刻便下来了:“阿,阿娘......” 妇人喜极而泣,立刻就将女儿拥入了怀中。 而刚才自称妇人弟弟的男子正想溜走,却被几人逮住了,吵闹之间也要把他送至官府。 妇人搀扶着女儿站了起来,见那情境立刻出声阻拦:“不要,不要送他去官府,他确实是我弟弟!” 那几人才松开了那弟弟的双手,妇人一脸悲戚,双唇颤抖正想要说话,那弟弟却凶恶地瞪了她一眼,立即转身飞快溜了,她站在原地虚虚地向她弟弟地背影伸出一只手来,最终却只化成了一声叹息与无奈。 一旁的沈宁意也准备走了,刚才她行事之前没有和贺汀讲明,导致贺汀现在一副吓得六魂不在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将她浑身上下翻来覆去的看,还急切地要带她去医馆。她再三言申自己无事,小孩却皱着眉生气,非要带她去。 卫青之也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先是假意装着终于找到了她二人,又淡淡笑着附和贺汀:“娘子还是去看看吧,虽说不高,但这样直挺挺摔下来难免有什么内伤。” 沈宁意漠然地看他一眼,好笑道:“卫夫子不是就会医术吗,何不帮我看看?” 卫青之笑着接住了她的话:“卫某并非不愿,只是男女有别,怕辱了娘子清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娘子若不介意,卫某自然愿意为娘子看一看身上伤情。” 贺汀也想到了此处,他拉着她的手就想要回客栈去仔细察看她是否身上受了伤。 突然却被叫住了:“娘子且慢。” 是那位妇人扶着女儿过来了,她已经明白刚才一切并非偶然,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娘子救了她的女儿。 她和女儿相互搀扶着,向着沈宁意深深鞠了一躬,又开口说道:“多谢娘子出手相助,此恩不知要如何向娘子报答,若没有娘子出现,我真不敢想象我的兰儿不知要遭遇些什么......”言及此处,她又哽咽了,停顿一瞬,又缓慢开口道,“我刚才听到娘子要去医馆,不知娘子是否有什么大碍,如若娘子不嫌弃,可到我家来看看,我母亲曾在京城里做过医女,颇通医术。” 一旁女儿也开口道“这城中的医馆良莠不齐,要价离谱,娘子若不介意我外祖母年迈,不妨跟我们一去。” 沈宁意没想到这偏远地方竟然还有京城来的人才,心中更好奇的是那神使为何会为了帮助运送这姑娘而使障眼法,正欲开口答应,一旁的贺汀救先替他应下了。 三人便跟着母女两人,往城南她们住所前去,路上便也听了妇人陈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三人才知原来此事是与这次戈南殿要的“眼”有关。 距离戈南殿这次贴出“眼”字,已有半月,百姓趋之若鹜,带了各类的眼前去,猪眼牛眼鱼眼各类动物的眼,甚至还有人奇思,携了自己画的眼前去,可却都无人能进得戈南殿主殿。 而这位妇人被叫做艾三娘,丈夫早逝,家中还有一个瘸腿的老母亲,一个弟弟和一个女儿钟若兰。 她这个弟弟叫做艾四,从小就不学无术,最爱做些偷鸡走狗,小偷小摸的事,后因他老是偷家中仅有的一些钱,被艾三娘的母亲亲手赶出了家门。 但就在上周,这艾四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在家门前下跪祈求母亲让他回来,又说要从良,洗心革面。毕竟他再坏,也是血亲,即使母亲仍然阻止说是不信,但艾三娘顾念着亲情还是坚持让弟弟回来了。 却没想到,就在昨天,艾四忽然说起他帮钟若兰找了一份在医馆做医女的差事,艾三娘以为弟弟真的从良便欣然让女儿第二天去试试了。 可就在这晚,她夜里起夜,却发现弟弟在后门处与人商议,要把钟若兰的眼睛卖给别人,艾三娘才恍然大悟,原来弟弟不是要痛改前非,而是要卖他亲侄女的眼睛! 艾三娘气急攻心,当即救随手拿起笤帚往他身上打,却没想到反被他打晕,第二天被焦急的母亲唤醒,才知道艾四直接敲晕了钟若兰又有几个黑衣人把她装在箱中抬走了。 她出了门四处寻觅,跑得气喘吁吁头昏眼花,才终于看到抬着箱子的黑衣人,之后便是沈宁意她们看到的场景了。 她口中还在连连道谢:“多谢这位娘子!实在难以回报。” 这番描述下,沈宁意难免多看了那兰儿几眼,见她眸如荧石,流光溢彩,神色清明,天庭饱满,生了一张极有福气的脸。 沈宁意好奇,又问了她的生辰。 艾三娘答道:“癸卯年癸申月癸子时。” 沈宁意懂了,钟若兰面相有福,出生岐黄之家,却是纯阴之命,这种人的双眼只要过了忘川水,便可接通阴阳,但若想要夺走这种眼睛,却需要在原身的同意下取眼,以达到“眼活”。 沈宁意细细回忆,她记得,在那殿中压迫过来的视线中,有一个方位,好像只有一束。 14、偷听 三人一路,却各有所思。 贺汀担心沈宁意身体,知她刚才行动是为救人,但心里却总过意不去沈宁意不曾先告诉他,走在路上便一言不发,只偶尔略带怨气地看她几眼。 沈宁意则在认真听艾三娘叙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渐渐清晰此事后,心中觉得荒唐至极,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已经想亲自砍了那作祟的神使了。 而卫青之更好奇的则是另外一件事,他听艾三娘说完一切,便问了个别的问题。 “三娘说自己母亲目前曾在京城做医女,今日却怎么来到这偏远之地来了呢?” 艾三娘闻言一愣,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京城虽好,却已经乱了。” “我母亲深处宫中,无意间闻得先机,更因身为女子广受同僚排挤,便早早离开了京城,游过四方,最后才发现此地。” “此地虽偏远贫瘠些许,却十分安全。” “确实如此,”卫青之笑着附和,“令慈倒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他又继续说道:“此地位于边关西城郡外五百里,又远离关外蛮夷之地七百里,背靠定恒山,坐于低谷之中,本来就易守难攻,一直归于西城郡管束。 但也因得得天独厚的地势,定恒山上十几年前便出现了一群贼寇,占山为王,最开始朝廷本欲清理,却正逢蛮夷攻打定恒山,那群一贼寇守住了定恒山,借此和西城郡郡守定下了约定:只占山头,不犯渠县……” 贺汀接过他的话头来:“而此时朝内动荡,战火四起,无人管及,此地反而变成最安全的地方了。” 卫青之赞赏地向他点头。 艾三娘看沈宁意身手本以为她们是修道人士,却没想到她们知道这样多,更觉得这三人身份并不普通,心中一时担心自己失言,会给一家遭来祸患,脸上挂上了沉沉担忧:“我们一家只是普普通通的百姓,只希望能够都活下去罢了。” 贺汀最先安慰道:“大娘不必忧心,我们只是随口一聊,别无他意。” 艾三娘见他年纪轻轻,目光澄澈,笑容亲和,又念及沈宁意刚才以身犯险救下自己女儿,不会是坏人,才放下心来。 从城中到城南并不很远,一路风景却变化不断,从繁荣人声喧嚣宽敞的街道,到石板铺就的小路,路旁许多错落的破落房屋,还有残破的牌坊横在路上,像是只修了一半。 与城中的繁华,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境况。 沈宁意好奇问道:“这些房屋无人在住吗?” 艾三娘讳莫如深,匆匆低声说道:“那不是修给人住的。”语毕又加快脚步,将她们带离了那里。 不过十来步,眼前又是一些同样破落的房屋,却有了人气,一栋紧挨着一栋,有些房前树木上还挂着随风轻荡的衣物。 艾三娘在前方说道:“到了。” 三人跟着她进了院子里,院子里葡萄藤下的藤椅上正坐着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气十足的老人,见艾三娘带着钟若兰回来立刻激动地挥手招呼她们过去。祖孙三人顿时哭做了一团。 艾三娘和母亲说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又把沈宁意三人介绍给了母亲:“娘,此次要多亏这位小娘子相救,不然兰儿定被贼人拐走了。” 那老人虽然年迈,说话做事却十分雷厉风行,立直起上身向沈宁意拜了两拜:“多谢这位娘子相救,方才三娘已经都同我说了,娘子快快进屋,让我帮你看一看伤势!”语罢立即让艾三娘将她抱起,又让钟若兰去给院子里的两位客人沏茶。 沈宁意想要摆手推脱,但一旁贺汀眼神坚定,面前艾三娘一家又急切热情,她便也跟着抱起母亲的艾三娘进屋了。 她不去检查一遍,这小孩是不会放心了,不过她身上有凡人摸不透的障眼术,这位婆婆自然也是摸不出她的脉象的,不过一会儿,她就从里屋里出来了,身后跟着将母亲抱出来的艾三娘。 一见她出来,贺汀立即站起身来:“如何?” 沈宁意冲他耸了耸肩:“真没事。” 贺汀才松了一大口气,上来拉住她的手,眼里既是责怪又是心疼:“棠骑下次行事可不要这样鲁莽了。” 沈宁意正想点头,眼光却忽然扫到了别的东西。 是刚才她在人群中看到的那个变幻成百姓的神使,他此时就隐藏了身形站在卫青之身后,正在打量着几人,而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俯首哈腰的长得十分狰狞难看的小妖。 沈宁意装作看不见他们,轻轻拍了拍贺汀的手,轻松笑道:“我有神功护体,不用担心。” 那神使和小妖以为在场无人能看到他们存在,说活也十分大声,那小妖闻得沈宁意的发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说道:“左使你听,不过是个凡人,竟然这样嚣张!” 那左使视线落在沈宁意身上,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再看看。” 这边艾三娘将母亲又放回一旁的藤椅之上,从钟若兰手中接过茶壶来给沈宁意倒了一杯水,又抬手引导她和贺汀坐下,嘴上又说道:“娘子无事就好,要是娘子真因救兰儿而出了什么意外,三娘真是难辞其咎。” 一旁的老人闻言便冷哼了一声,厉声说道:“我就说了,那个逆子信不得!你偏偏要放他回来,我是他亲娘,他要放什么屁我还不知道吗!” “此次他不知勾结了什么妖人!指不定还贼心不死还要回来偷我的兰儿!”话及此处,老人将坐在身旁的外孙女搂紧怀中,语气虽重,眼眶里却已然含泪了。 卫青之放下手中茶杯,朗声问道:“为何不去报官?” 那老人闻言更是面带怒色:“官?官府要是真的管,那刚才你们来时路过的地方就不会是那副模样!” 沈宁意三人闻言对视一眼,略一思量,贺汀又先开口问道:“这位婆婆,不知这其中是有何隐情?” 艾三娘见母亲情绪激动,不好意思地对着三人行了个礼,说道:“刚才一路上两位大小郎君都说得极对,此地确实远离战火十分安全,”她停顿了一下,为难地说道,“但也因如此,无人管束,此地县丞便势头极大,表面虽还是样子派头做得极好,主城中百姓也十分爱戴他,但像我们这些零散百姓,远离城中,便谋不到那些福利事了。” 沈宁意想到刚才路过那些荒芜建筑时艾三娘说的话,便出声问道:“刚才三娘说,那些房子不是给人住,那是何意?” 艾三娘闻言眉宇忍不住颤抖,眼中似有闪躲之意,被一旁钟若兰看到,钟若兰出声鼓励道:“阿娘,说吧。” 艾三娘似是下了决心,深呼一口气才开口道:“那些房屋,本来说是给我们这些城边的百姓建的,大家都十分欣喜,但却没想到那房屋只修到一半,那负责主事之人却说钱银不够,要我们出另一半的钱。” 她神色凄凄:“我们这些连田产都没有的百姓,哪里拿得出来那么多钱呢,那主事人气急,临走时只说,要是我们拿不出钱财来,便把那些房舍都租给,租给妖魔。我们本以为那只是主事人吓唬我们,可没曾想,那片房舍,每晚都传来怪声,有人夜晚行经那地,就会离奇失踪。 我们实在无法,只能凑够钱去请戈南神殿的法师来为我们驱除妖物,可这戈南神殿的法师要价之高,我家赖以一些医术尚可赚得银钱,但这里许多户人家已经吃不起饭了,长此以往,这里的十几户人只能等死了。” 她言及此处,神色激动,又深深地向沈宁意鞠了一躬:“三娘刚才见娘子以身试险救下兰儿,又破了那隐藏兰儿的妖法还用法术让兰儿醒来,心中便想娘子或许是修道之人,”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沈宁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又听她开口道,“,娘子见谅,三娘知道娘子术法高强不会受伤,却还是故意把娘子引到此处,就是希望娘子能出手救救我们!” 沈宁意听到此处心中一跳,偷偷暼了一眼贺汀,却看到他神色淡然,好像对她会术法一事并不惊讶,她仔细回想,方才她用符咒唤醒钟若兰之时,贺汀明明也看到了,却也没多问一句。 此时却没空给沈宁意留下太多思考瞬间,眼前老少妇幼正都一脸祈求地看着自己,卫青之笑得一脸揶揄地看过来,贺汀也期待地望向她,而卫青之身后投来的视线则充满了打量。 她的神性驱使着她忽视不了凡人这样虔诚的眼神,但此刻她身肩低调行事的要旨,垂目思量了一刻,才从怀中掏出几枚符咒来递给艾三娘,她开口道:“三娘信任,我自不会推脱,只是我也不是什么修道之人,只是略通一二罢了。” 她又开始编造:“此符是我曾经因缘巧合下从几位仙人那里得来,仙人说我若遇到妖魔便贴出此符,他自有神力相助,今日你们险情更甚,我便赠与你们吧。” 艾三娘感激涕零地接了过去,钟若兰也过来扶住母亲,两人又要结结实实地向沈宁意行个跪礼,却是那老人先出声阻止了:“小娘子仁善,忍痛割爱,你们就不要跪她折杀她的福气了。” 沈宁意也假意装出一副肉疼的表情笑着点了点头。 卫青之笑得一副风清月朗的样子,对沈宁意也笑道:“没想到娘子还见过仙人。” 贺汀的语气中更是向往多过好奇,看向她的双眼亮晶晶:“棠骑真厉害。” 沈宁意看他这副天真模样,心中忍不住扶额,虽说这样影响到他,让他向善是好事,可这小孩怎么还是一副傻样。 即使她心知他接近卫青之或许也只是为了讨她欢心,但看卫青之那一副老狐狸的模样,她总要担心这傻小孩有一天要被卫青之卖了。 而卫青之身后的那两位隐藏行迹的神使与妖也说话了。 那小妖很是气愤:“左使,这凡人居然胆敢出手管我们的事!让我去好好教训她一下!” 那左使却伸手拦住了他,目光凝在沈宁意拿给艾三娘的那几道符上,沉声说道:“别轻举妄动,此人印堂发黑,已是命不久矣,任她去也罢。只是这符上却有神印,一旦出手就可能会引来别的神注意到此事,今日是大人的重要日子,可不能节外生枝。” 那小妖满脸不忿:“可难道这片地就这样算了,真让她们去贴上符咒吗?再说我们大人这样的身份,就算再多神灵发现了又……”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左使突然回头寒寒地瞥了他一眼,他顿时自觉失言,噤了声。 那左使又盯了沈宁意一眼,一卷衣袍带着小妖便离开了。 而此时艾三娘刚听说他们等会要去灯会,现下已到饭点便在邀请他们留下用饭。 沈宁意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视线落在艾三娘身上,却把刚才那左使和那个小妖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大人这样的身份”……也不知是什么身份,会不会连天罚也不怕呢。 沈宁意眯着眼笑着心想。 15、小绿 从艾三娘家出来时,这一方的民居都正是四处弥漫着饭菜香气的时候。 这里屋舍破烂,屋顶的破瓦不知补过多少回,泥瓦缝隙中都塞着蓬蓬的桔梗杂草,矮墙上坑坑洼洼,墙皮斑驳凋落。 但此时夕阳西下,微风吹过挂在两树之间残留着皂角香的湿润衣物,又吹起柴米油盐的烟火气,卷着人们的谈话声与笑声吹到了沈宁意这里。 行走几步路过一条小溪,一个阿婆坐在溪边浣洗衣物,看到她们三人路过,还高声问她们有没有吃过饭。 “没吃就来阿婆家哇。”阿婆衣衫上尽是补丁,笑容却依然淳朴自然,还玩笑道,“你们这些后生长得都颇俊哩!” 三人告别了这一方地界,路过刚才那破败无人之地时沈宁意亲自帮那十几户人家贴上了那几枚符咒。 贺汀牵着她的手,眼睛里依旧是少年的纯澈与欢欣,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只比沈宁意现下这具棠骑的身体矮几寸了,他凑近她说道:“棠骑,能够帮助这些百姓真好。” 沈宁意心中一软,对他轻轻的点了头。 小孩见她微笑,便又凑近了点同她咬耳朵:“虽然我知道棠骑厉害,但下次行事之前一定要先同我说呢。” 沈宁意又点点头。 卫青之只听清贺汀前一句话,见她二人亲密无间,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突然开口破开这温馨氛围,静静说道:“这样的情况一定不在少数。” “娘子今日帮忙除妖是好,却也不能真正改变百姓的惨境。” 沈宁意心道不愧是卫青之,破坏气氛泼人凉水的好手,她正在教小孩,他扯这些作甚。 她怀抱双手,对卫青之眯着眼挑眉道:“卫夫子见识广,怎么不想出个法子来,来救救这人间疾苦。” 卫青之一手背在身后,露出了惯常的儒雅笑容:“娘子焉知我没有办法?” 贺汀好奇道:“夫子的办法是什么?” 卫青之答道:“若此时西城郡派不出兵来,能够管上一管的,怕只有我们山寨了。” 贺汀闻言一愣,低头思索去了。 沈宁意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卫青之想做什么了。 寨中看似安稳,实则各有异心。 卫青之跟的二当家不满大当家已久,而贺汀的舅舅白玉钦也一直表面帮衬,实则一直觊觎着寨主之位,而其他的尚不成气候的人中,也有许多一直看不惯寨主那副保守的行事风格的。 他想要拿下山寨,掌握这一方地界。 但是贺汀,不过是个身份拿不出手的孩子,他为什么会想从贺汀这里找突破口。 沈宁意没想清这一茬,但却已经知道卫青之的身份了。 朝内动荡,战火四起,这时候还想着来插手一下此处的事,除了西城郡的人别无他想了。而卫青之的手下叫他世子,想必,此人可能就是西城郡郡守那位侯爷的亲儿子。 沈宁意笑言道:“不愧是卫夫子,这办法确实妙,只可惜可行性却小,”她停顿一瞬好似思考,“依我看,夫子不如去西城郡一趟。虽郡守无空,但听说郡守有位颇会谋算的儿子,给他精兵几千,怎么还愁百姓难以安居呢。” 卫青之笑容滞了一秒,看着沈宁意一向冷漠的面上似有得意之色,他还是忍不住又笑起来。 罢了,她既是妖物,又连神庙都敢随意进出还不伤分毫,被她知道身份也是迟早的事。 自幼都有人说他多智近妖,也不知真遇到这样的妖物时,到底是谁居上。 他笑容清浅,领着两人就又往城中去了,此时暮色四合,灯火已经一点点亮起来了。 夜里的渠县,与白日相比,完全又是另一副模样了。 虽然同样都是热闹非凡,人群熙攘,但白日时是尘世的喧嚷嘈杂,夜里却是灯火幢幢中摩肩擦踵,人影往来,独有一种风花雪月,朦朦胧胧的烟火气。 这灯会比白日庙会还要热闹,头顶是一串串各式各色的灯笼,街上更有挂出形态不一样式别致的灯笼参展来,那些灯笼的主人往往就在一旁,等着人竞价购买。 大街之上人潮拥挤,小吃的香气和各类香粉弥漫开来,而沈宁意却看到了这空气中突然四散开来的妖气。 卫青之正在一旁和贺汀说着这灯会的流程:“这些街旁竞价的花灯都是百姓们的娱乐消遣,等会儿在城中心的灯楼还会点上万民灯,供百姓们祈福观赏。” 灯火倒映在少年眸中,生动好看,他却陷入疑思之中,喃喃道:“一城之中,却有几种景致。” 沈宁意心知他还在思考刚才卫青之的话,却也没空开导,她循着妖气源头动了身:“我去那边看看。” 贺汀和卫青之还是跟了上来,三人行到一处被人群包围之处,里面正是这妖气的源头。 里面正有人在推销介绍,站在外围便可听到:“我这盏灯可不一般!只要转动灯页这画上的小人就会在灯页中跳舞,拍打这灯面这小人还会叫,而且我还能命令这灯变色!” 沈宁意透过人群已经看到那灯里囚了只小妖,正想凝神细看,卫青之突然身手拨开人群笑着为她开了路:“娘子站在这里怕只能看背影。” 无事献殷勤…… 沈宁意还是受了他的好意进了人群,贺汀和卫青之也都一并站了进来。 站在第一排,看得更清楚了,沈宁意还看到那小妖额头上的金色咒印,还有奄奄地坐在卖灯人身后的一个眼熟的小女孩。 卫青之也看到了她,在沈宁意身旁低头说道:“娘子,那不是那日卖鸡的小女孩吗。” 沈宁意嗯了一声,却见那小女孩也看见了她,女孩瞬间坐直了身体,圆圆的眼睛睁大了满是惊喜。 沈宁意还在观察那个在灯页中拼命挣扎冲撞的小妖,她额头的印记却是她留在女孩头顶的符咒所刻下的没错。 但那枚符咒的作用只是让她只要一动恶念就会现出原形,无法害人,但她现下怎么被装入了灯中呢。 沈宁意正在思索,突然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一转头就看到那小女孩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跑到她身后,正在满脸焦急个祈求地望着她。 她纵容女孩的小手拉着自己出了人群,到了一旁一个安静的小巷旁。 贺汀与卫青之对视一眼,也跟着她和小女孩出了人群。 小女孩看到她身后还有别人,一时看看他们又看看沈宁意,小嘴抿地紧紧的,眼眶泛红,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沈宁意蹲下来和她对视,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没关系,他们是和我一起的,你有什么事吗?” 女孩这才开始说话:“好心的姐姐,求求你救救小绿吧!” 沈宁意疑惑:“小绿是?” 小女孩双眼包泪,说话也断断续续起来:“小绿,小绿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用手背擦了擦眼,“小绿说,姐姐是好人,是姐姐给她画的金色花纹,教她不能再做坏事!” 沈宁意明白了,一旁的贺汀却十分困惑,忍不住开口唤了沈宁意一声:“棠骑?” 沈宁意看他一眼:“等会再说。” 她又转头掏出一张符咒来:“等会你将此符放在怀中,然后靠近那灯盏,便可救出小绿了。” 小女孩巴巴地伸手来接,沈宁意又抬手避过,又说道:“但不能叫人发现是你我救了小绿,不然小绿就逃不了了。” 小女孩握着拳认真地点头,沈宁意才站起身来把那枚符咒递给了她,她便马上转身一溜烟窜入人群当中了。 小女孩一走,贺汀立刻靠近她问道:“棠骑,这到底怎么回事?” 沈宁意一边往人群走去一边解释道:“上次来城中购置物什,无意撞见她身带妖气便随意帮了她一把,却没想到那妖竟被人抓了困在了那盏灯中。” 贺汀略有些意外:“棠骑要救这只妖?” 沈宁意知他在想些什么,回答道:“人有好坏,妖自然也有,这妖从未害人,她被人所擒与我有关,我不得不管。” 贺汀了然,又在细细思索起沈宁意的话来。 一旁卫青之却突然出声道:“娘子看来从那仙人处得了许多符咒,也不知道有没有能够让我们进入这层层叠叠的人群的?” 三人一看,前方比刚才还要多人在围观,现下想要进去却是难上加难了。 只有卫青之身长八尺,足足比周围的人都高了一头,遥遥地便看到里面,他只看了几眼,突然笑道:“现下不用我们进去了。” 话音刚落,之间眼前人群突然渐渐散开,有人嘴中说道:“我就说他那是假的,障眼法而已!” 又有他人也七嘴八舌的评论附和。 三人这才走上前去,见那卖灯人满脸焦躁,正在殷切地左右挽留人群:“别啊!别走啊爷!” “这位爷您再看看,这灯笼还是别致独一份的!” 见人群渐渐散去,他脸上渐渐愠上怒意来,拿起手中灯就要砸,一旁的小女孩立刻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姨夫不要姨夫不要!这是兄长做了好久的灯!” 卖灯人看了看身下的双眼紧闭用力抱住自己的小女孩,心中的怒火更盛了:“老子就指着这灯翻身!他娘的一定是那个臭小子做灯时动了手脚!” 他高高地举起灯来,蓄力就要摔下,突然听到一男声阻止到:“且慢!” 卖灯人抬眼一看,见一位穿着讲究素雅的郎君,还有两个看起来如同姐弟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一旁。 那公子又说话了:“这灯看起来很别致,不知要多少钱?” 卖灯人这才放下灯来,打量了卫青之几眼,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推销介绍起那盏灯来。 三人耐心听完,又听旁边的小女孩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对着卫青之开口道:“好看的哥哥,买盏灯送给这位漂亮姐姐吧!” 她着急地补充道:“这是我兄长亲手做的灯,转起来还有小人跳舞呢!” 沈宁意细看那灯,做工确实精巧,灯页上的画页栩栩如生,正要开口,突然感觉贺汀握住了自己的手,她回头看小孩一眼,见他眸如点漆,目光沉静,定定地看了过来。 她正想问小孩怎么了,一旁卫青之又说话了,却是转头问她:“娘子喜欢吗?” 沈宁意见那小女孩又满眼期待祈求地望过来,只能点了点头。 卫青之掏出钱袋:“既如此,便买了吧。”那卖灯人面露喜色地要接过去,卫青之却又说道,“只是还想附带买个别的。” 卖灯人疑惑道:“郎君还要买什么?” 卫青之看向那小女孩:“我等是路经此地,不甚熟悉路,想要这位嘴甜的小娘子给我们做向导,不知可否?” 那卖灯人双眼一亮,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很快做出为难的模样:“这,这毕竟是我的亲小姑子,万一……” 卫青之懂了笑着又掏出一张银票:“这样够了吗?” 卖灯人满心欢喜的收起银票,又把小女孩赶了过来:“快去!别让贵客久等了!” 小女孩走上前来,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亮晶晶的透出机灵来,提起灯来跟着三人便走了。 16、万民灯 小女孩人如其名,唤做小甜,她主动请缨帮忙提着灯笼,一路上又奇言妙语,把几人都逗得忍不住笑起来。 而被她缠得最多的人要数贺汀了,此时她见贺汀笑起来,立刻忍不住咧开嘴甜甜地说道:“小哥哥笑起来真好看!” 她欢欣地举起手来指向自己腮边:“我和小哥哥有着一样都小酒窝呢!” 贺汀顿时收了笑,还看了两眼沈宁意。 沈宁意不明所以,看着小甜手舞足蹈手中还提着灯笼担心她摔倒,只对贺汀说道:“贺汀帮她拿着灯吧。” 小甜听了这话却没有开心起来,只不舍地又摸了摸灯面,慢吞吞地说道:“这是兄长制的最好的一盏灯,漂亮的姐姐,你会好好保存的吧。” 沈宁意看她可爱,开口道:“你若喜欢,等会你就带回家去。” 小姑娘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满脸惊喜,又难以置信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沈宁意假意逗她:“你不喜欢?那就......” 小甜立刻蹦起来:“喜欢喜欢!”嘴里又开始没完的奉承,“谢谢大姐姐!姐姐不仅长得美还心善!” 她将灯盏递给贺汀,人却也靠到了贺汀身上,抱住了他的胳膊兴奋地带他走在前方东西乱窜,少年一时浑身僵硬,转过头来满眼求助的望向沈宁意,却看见她冲自己摆了摆手:“好好玩。” 卫青之站在沈宁意身侧低头看她,灯火在头顶摇晃,映在她沉静的面庞上,透出一种瓷釉般的淡淡光华来,她的双眼灵动透亮,双眼正微微弯曲挤压着,更透出一种动人的颜色来。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娘子还想知道我为何接近贺汀吗?” 只见那双漂亮的眸子收了笑意看过来,其中却藏着狐疑。 卫青之双眼也笑起来望向她:“是为了娘子。” 沈宁意蓦地抬起头来打量起他的表情,半晌她又微勾唇角,嘲讽地笑了:“卫夫子挺幽默的。” 她心中却在想,他说的不一定就是假的,他确实是在发现她身有秘密之后才开始关注贺汀的,沈宁意又仔细回忆起此人与贺汀相处时和与她相处时的不同来,他若一开始目标就是自己,那她岂不是为贺汀引火上身,还一直都在做些无用功...... 但卫青之的话也不能全信,沈宁意马上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心下却一时无语,自觉自己在无方呆得太久不通人事,已经渐渐被无方的许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异兽同化。 回去还是要多带大家做些益智的游戏才行。 “娘子在想什么?”卫青之打断了她的思索,他的脸靠近了一些,一双含情的眼就这样定定看过来。 沈宁意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开口道:“卫夫子若想让我帮你,也要为我做事才行。” 卫青之却怔住了,他怔怔地看了沈宁意几眼,笑容里似有无奈:“娘子是这样理解我的话的?” 沈宁意见他神色古怪,心中又把两人刚才的对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心道难不成这卫青之是对她有别的心思,但回顾二人相处,向来各有心思,你来我往,但她又想想棠骑这张脸确实好看,卫青之见色起意也不是问题。 可卫青之心有城府,并不是只顾着儿女情长的人,沈宁意心中虽然不信,表情难言,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难道......” 话头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衣着普通的汉子打断了,只见那人状似无意地撞了卫青之一下,却在他耳边耳语了一声。 沈宁意听到了也看清了,那人是卫青之的暗卫,说的话是:身后有人。 有人在跟踪他们。 沈宁意站在原地身体不动,放出心神一看,确实有个人跟着他们,不过却是个普通的凡人小孩。 卫青之见她表情便知她已经明了,正要开口,就听沈宁意说道:“你继续走,我去逮他。”语罢就转身淹没进人群当中,而前方的贺汀虽被小姑娘缠着,却也一直留心这边,见沈宁意一走,立即就带着小甜奔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卫青之跟他解释原由,贺汀听了心急,也要冲进人群中寻她,沈宁意却拎着一黑瘦少年回来了。 那少年被沈宁意抓住后领,身体被迫地走在前方,满脸的羞耻难当。 沈宁意刚松开手,贺汀便急切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又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素白巾帕来替她擦手。 那少年看到了贺汀的行径,虽身体动弹不得,却突然眉毛高耸满脸气愤,冲贺汀喊道:“你什么意思!” 贺汀只专心给棠骑擦手,眼皮都没掀一下,而一旁的小甜却突然扑到了那少年身上:“兄长!” 三人才知道原来这是小甜口中的那位兄长,沈宁意也心念一动給他松了“绑”,那少年立刻抱起小甜,看着三人,目光中充满仇视。 小甜在他怀中笑嘻嘻地捧住他的脸说道:“兄长,他们都是好人,还是那个笑起来好看的大哥哥买了兄长的灯呢!” 那少年闻言却还是怀疑地看向三人,侧着身挡住几人看向小甜的视线,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口中却对小甜说道:“那他们为什么还要买你!姨父说这些外乡人要把你带走!” 贺汀不喜欢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向沈宁意,冷冷开口说道:“不识好歹。” 那少年闻言一愣,虽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却也明白不是好话,立刻叫嚣道:“你们这些外乡人,看小甜天真可爱,指不定要打什么坏主意!” 卫青之见两个少年之间剑拔弩张,也开口笑着对少年道:“这位小郎君护妹之心可赞,可我们却是只是看令妹可爱烂漫,才想让她替我们引路。若小郎君不信,不妨就与我们同行,也好安心。” 那少年却还是有些犹豫,怀中的小甜隔着他和沈宁意挥手笑玩,还冲他撒娇:“兄长,小甜从来都没有在灯会玩得那么开心过!那边的好看哥哥还会给小甜买好吃的!” 少年看妹妹这样欢欣,一时黯然,他们这样的情况,他确实没有能力给小甜买好吃的好玩的...... “你是不敢吧?”突然贺汀却说话了,好似挑衅地漠然看向他。 沈宁意心中知道贺汀是看出那少年的情况,是好心,心中一笑,也附和贺汀对着那少年说道:“是啊,你不是怕我们这些外乡人把你和小甜一起卖了吧。” 那少年昂起头来,逞强道:“谁不敢了!”他将怀中小甜放下,又双拳紧握道,“谁会不敢!我今日便跟你们一起了!” 而小甜一落地便又缠上了贺汀,拉着他看这看那,那少年无奈,妹妹整个人都要挂在贺汀胳膊上,他便只能提着灯跟上二人。 卫青之看向前方打闹的少年们,又随意地和沈宁意聊起天来:“我还记得娘子买鸡时说的,只是随性而为。” 沈宁意答道:“确实是随性。” 卫青之笑道:“娘子总让我觉得意外。” 沈宁意目视前方,见那黑瘦少年与贺汀年纪似乎相仿,他咋咋呼呼贺汀不咸不淡,却是沈宁意难得看到贺汀和同龄人相处那么久,还没有露出抵触情绪的。 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沈宁意感到一种难得的欣慰。 几人上了一座石桥,再往前走时便看到两岸正有人放河灯,而纵目远眺,暗色的河面上漂浮着许多的灯火,水波游动,灯火的影子就在水面上隐隐约约地颤动着。 贺汀走了过来,唤她的名字:“棠骑,我们也去放个河灯吗?” 沈宁意便站在桥上看他们几人放河灯,少男少女们吵闹欢笑都远远地传过来,河中的灯影撞进少年明亮的黑眸中,贺汀跑上来狡黠地问她:“棠骑猜猜我许的什么愿望。” 沈宁意说道:“可说出来就不灵了,你还要我猜吗?” 少年才略带懊恼地放弃等她的答案。 小甜也跟在贺汀眨着大眼睛应喝她:“神明会听到的,对吧姐姐?” 沈宁意浅笑着点头。 小甜又欢快跑开,带着两个少年人走到前头去了,而他们一行人也终于随着人群,看到了这座建在城中心的灯楼。 这楼高有百尺,全由灯纸筑成。上尖下方,下有莲台,上盛巨山,一条青蛟盘桓而上,中有芳草鸟雀围绕,最顶上是一个巨大彩瓦神顶,八方檐角上都悬挂着珠玉金银,风至锵然。 而最震撼的,却是这山脉之上,通体的墨字,仔细一看,才知道那上面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名。 所以,此灯叫做万民灯。 百姓们都仰望观赏,抬起手遥遥地去试图在未明的灯上找到自己的名字,也有人双手合十,静静等待它的点亮。 卫青之在一旁轻轻地发出喟叹:“就是在京城,也没有见过这种大手笔——” 沈宁意难得地附和他:“是啊——” 就是在她成神多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锁命阵。 锁命阵乃是一种邪术,是一些神灵为延长神寿而创造出的。神明直接施法为信仰者完成心愿,借此与人达成契约,收取他部分的寿命。 修炼此法,必成堕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地神,怎么会这样的邪术。 而那条青蛟之上就附着这位戈南神君。 万民灯,取万民名,也取万民命,沈宁意心中震惊,不自觉地紧紧凝视这那座灯楼,突然听得旁边有人交谈。 “这万民灯何时点亮呀?” “只等楼主和县丞出来开幕,就要亮了。” 只看那灯楼顶部的一门中突然走出一男一女,人群喧哗,所有视线瞬间都集中了上去。 17、真相 那楼主跟着县丞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是只有着千年道行的蛇妖。 沈宁意心中发寒,已把这小城的县丞和地神在做什么想了个清楚。 庙会巡游是为找目标,表面赐福实则在选中的百姓头上都留下神印。 那些城边的百姓遭遇的是神庙与妖物、官府三方勾结的产物,神庙要信仰供奉,妖要吸食人魂,官府则要钱。 而那要的“眼”,又不知是其中哪一层在其中作祟取利了。 卫青之见她面色沉沉,轻声问道:“娘子在想什么?” 对了,还有卫青之,沈宁意抬眼看向他。 卫青之说要请自己逛庙会看灯会,目的并不简单,他既然真正的心思是在这山寨和小县,便应该早就将一切调查得一清二楚了,所以他的身边也才会收集许多能人异士。 想必他早就知道此事并非人力可解,才会在今天带她们去神庙,目的不是害她,而是探她虚实。 或许自己之前常常错看了他。 见沈宁意望向自己颇有深意满含探究,卫青之心中便知她已然看明局势,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说的话却极为认真:“娘子聪慧,卫某所愿只此一件,娘子若能做到,卫某竭尽全力,必定也会用微薄一命护好贺汀,为他开路引他向善。” 卫青之以为沈宁意是妖,所以才会再三试探,并提出交换条件让她出手。 但沈宁意是个神邸,就算没有卫青之这些“如果”,她的神性也会引导她不得不插手此事。 沈宁意淡淡答道:“行。” 她觉察到戈南神君的神使正四散各处,紧紧盯着所有的人,“棠骑”是不能出手,也没能力避过他们的眼睛的。 沈宁意对卫青之招手,要他靠近,两人之间再容不得下第二任人,他的温热鼻息只在咫尺。 卫青之听到沈宁意双眸微闪,语气肆意却暗含怒意:“守好我的身体,带贺汀他们离开此处。” 语毕,棠骑的身体就双眼一合,软软倒进了卫青之怀中。 贺汀虽被小甜和那黑瘦少年缠住,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沈宁意身上,刚刚遥遥地看到那两人走近,贺汀已经变了脸色。 小甜顺着他视线看去,看到两人好似抱在一起,看了又看,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们看起来好般配呀!” 贺汀却看到棠骑身体软了下去,心中大叫不妙,立即甩开二人奔了过去。 沈宁意没有注意到她离开棠骑身体后发生的事,只驾云直上,在高处将此阵法布局看了个清楚。 戈南神的十二位神使位列十二个角,将此地包围,手势翻动已经开始结阵布控了,而那灯楼最上方有一烛透明器皿在十二神使施法之下流出紫色光瀑将灯楼包裹其中,一条发光的蜉蝣正在其中徐徐穿梭游动着。 纵然沈宁意久不居于天界,也知道这是上古神物蜉蝣壶,其布下的法阵针对一切神魔,只要有谁对其施法,便会被吸入它的嘴中,三日得出。 只是这是天上的神器,怎么会在一个小小地神手中? 沈宁意心中觉得古怪,也收了直接暴力破坏的心思。 此阵集齐众多邪术,若想要破阵,并不是易事。 她虽神力远高于这位戈南神君,但只要动手就会被发现,对方人手众多,只要她被压制一瞬,便可直接开启阵法,到时想要用蛮力强行破阵,又极易被吸入阵中。 但眼下找帮手也来不及,沈宁意心念一动,正要直接出手干预几个神使的思维让灯楼处的结界露处破绽之时,突然听到地面上几声轰隆巨响。 低头一看,见就在灯楼几尺处的一座房舍突然爆炸了,百姓顿时慌乱无措就要四散逃窜。 官府的人却突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那房舍包围,又有整队出现的兵将,手拿长/枪将那灯楼包围了。灯楼之上的县丞发言被打断,也转过头来高声抚慰民众,将躁动的人群又安抚了下来。 人群不过一会儿就又恢复了热闹。 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沈宁意低头看向也被困在此处的卫青之和贺汀等人,只见卫青之身侧正有人在同他说话,而他也蓦然抬头,虚虚地朝天上看了几眼。 是他的人布下的,沈宁意懂了,她手中变出一张符咒,蓄势待发。 不过瞬息之间,人群之中突然炸开许多爆竹,众人顿时被惊地四处逃窜,那马上就要抬手点灯的县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一时手抖如梭,额头也冒出一粒汗珠来。 他转过头慌张地对身旁的灯楼楼主说道:“楼,楼主,我,我已派人再三盘查,今日神君神像也亲自巡城,都没发现任何异常,这,这事,可与我没有干系啊!” 那灯楼楼主生得及其美艳,见此变故也面不改色,一双柔荑仿若无骨地搭上县丞颤颤巍巍的手,轻轻握住就要往前推动点灯。 她呵气如兰,媚骨天成:“只要烙下神君的神印,灯一点燃,再怎么跑也逃不了。” 可变故就在此时陡然发生,本应附于那灯楼蛟龙之上的戈南神君瞬间出现在二人身后,大惊失色道:“有他神在此处!” 那县丞顿时双腿一软松开了那点灯的火炬,而灯楼楼主闻言却仍不慌张,立刻点燃了引信,还折身安慰戈南神君道:“神君莫怕,此灯一燃,神魔一旦进者便会被吸入蜉蝣壶中,有何可俱?” 戈南神君却不住摆头,颓唐地后退一步:“那神官一定神力高强,只在一瞬便侵入了我几名神使的脑中,又只在瞬息便已经破了蜉蝣壶的结界了!” 他言及此处不知想到何处,突然抬头上前握住灯楼楼主的手,举到胸前焦急说道:“烟儿,这神官这样高的修为,定不是什么小神官,刚才肯定已经传信天界了!若我父亲得知我的所作所为,必定要扒了我的皮!我们此刻快逃,尚还有一线生机!” 话音刚落,三人突然听得人声嘈杂,那县丞低头一看,这灯楼不知何时烧起了一个大洞,火势正从下飞快往上蔓延,浓浓的烟雾也迅速弥漫了上来,他立刻大叫起来:“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一旁一神一妖这才发现几人周围已经渐渐升起浓雾,那烟儿秀眉一凛,面上终于换上了难以置信来:“此灯是由昆仑木制成,怎么会被烧起来!” 那戈南神君此时更是急了,抬手将她搂在怀中就要离去:“这火是三味离火!” 一旁县丞见状立刻连滚带爬地抱住了戈南神君的大腿:“神君带上我!神君带上我!我还有用,我还有用!” 那戈南神君目色沉沉,怒看他一眼,一挥衣袖,立刻离开了此地,顷刻间便到了神庙之中。 那县丞一落地便伏在地上拼命朝他磕头,戈南神君没空管他,只一脚踹开他来,他才屁股尿流地离开了。 戈南神君又立刻拉起身旁蛇妖元烟儿的手来,要带她收拾东西立刻逃跑。 那元烟儿却冷静下来,艳丽的脸上满是考量,她眼波流转,纤纤玉手覆上戈南神君的胸膛之上,娇艳的双唇轻启,却是要他镇定:“神君忽慌,神君在天境多年,父亲又身居那样的高位,何人不识神君的身份呢!” 她笑容鲜艳摄魂:“依烟儿之见,神君现下应该先向父亲去信陈罪,神君父亲与神君血缘深厚,同气连枝,定然会帮神君按下弹劾的光信。” “其次,再去亲自和刚才出手的神官请罪......” 她话未言尽,戈南神君就皱着眉头气急道:“可本君在此地多年,从来没有神官敢告过我的状,今日他却坏我的事,说不定就是故意跟父亲过不去!” 元烟儿挽住他的臂膀,安慰道:“神君莫急,若他是新官上任不知神君的身份还好,神君便搬出父亲来,他若还想继续做官必定会有所忌讳,但若不是......” 戈南神君和元烟儿对视,只听她又说道:“便抽其骨,毁齐魂,帮神君父亲扫除一个敌人,又有何不可?” 戈南神君认真地思量了片刻,还有些犹疑:“但他神力高强,我怕......” 元烟儿将他的大手覆于自己柔嫩的脸上,娇嗔道:“一切都有烟儿为神君谋划,神君还有什么顾忌?” “神君手握众多神器,纵然他神力再高强,哪里就能简单抵过众多上古神器呢?再不济神君就再向父亲借几个来,布下天罗地网,再邀请那神官前来,不正好玩个瓮中捉鳖? 若是他不来,就直接打他个措手不及,神君还有十二神使呢,一齐献祭还能结成血霁罗网,哪里就捉不住一个小小神官呢!” 戈南神君沉思片刻,终于看着眼前的美人儿露出笑来,他向她吩咐下一些事宜,闭上双眼用神魂感受刚才探入自己神使脑中的气息所在,不过一会儿便发现了沈宁意存在,登时就原地消失,直奔她而去了。 而此时的沈宁意本欲马上回到棠骑体内,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踪迹已经已经暴露,坐在云上思索片刻,立刻把此地的荒唐事写入光信,瞬间就向东阳帝君传去了。 18、变化 不过一会儿,那戈南神君就出现在了沈宁意面前,来时见这位女神正闲闲的坐在云上,而地面上正火光四起浓烟滚滚,正有人逃生,也正有人叫嚷着救火,场面乱作一团。 戈南神君看到她坐下那片云中似有金光游动,心中更是一凛。 此女神竟然已经修至金光之境,实在不容小觑。 但他被贬之前在天境数年,并没有见过这张脸。他父亲在天境身居高位,他为了施展锁命阵,之前便已经从父亲那里拿来了天界所有神官的信息,却也从来没见过这位神官。 他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露,只淡笑着和她搭话:“这位女神不知是哪位神君?” 沈宁意淡淡地偏头看他,也不答话,只静静把他打量了一遍。 戈南神君被她眼神看得心中更慌,勉强笑问道:“不知这位神君是哪方神官,我曾在天境多年,却也没和神君碰过面。” 沈宁意又漠然地看了他两眼,才慢慢开口道:“天界分为天境与东西南三境,我不在天境,你自然没见过我。” 她心中却在想,这戈南神君倒也真沉得住气,自己烧了他的灯楼破坏了他的仪式,也知道了他所行之事的恶劣,他竟然还敢来和她搭话,而不是直接追杀她,不知是心大还是根本无所畏惧。 那戈南神君听她言语,心下一松,东西南三境虽也独当一面却也只是天境附属,而其中修到金光境界的神也屈指可数,他仔细回忆,终于想到了一位女神:“神君,可是西天境的月神?” 他既已想到,沈宁意便不用再亲自胡编乱造,当即就随意地点点头承认了。 只是她心中却略有些惊异,此小小地神怎会这么快的确定她的身份,看他样子,像是对天界所有神职归属都很是清楚,又联想到他手中还有上古神器,想来这位神君的身份怕没那么简单。 戈南神君听她回答,心中又松了一大口气。西天境归属于西王母,西王母与父亲私交甚好,此事应该是能压下去了。 他看沈宁意一身青衣拢纱,一脸的漫不经心,眉目间似有冷色却又姿容胜雪,心下更加确定她的身份。 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他说话也轻松了许多:“原来是月神降临。本君幼时还在天境与月神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年岁太久,现下只记得当时宴会上月神姿容卓绝,艳压群芳了。 这许多年过去,月神不但容貌依旧绝世无双,连修为也精进如此,实在难得,实在是令本君汗颜。” 沈宁意见他放松下来,姿态高傲,又开口一口一个本君,心中忍不住讪笑,又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是吗?戈南神君的名号我却从未听说过,天境的宴会,何时还会宴请一个小小地神了么?” 那戈南神君面上一哂,开口道:“月神久在天界,是知道午方帝君的罢?”他见沈宁意望过来,又开口继续道,“那是本君义父。” 沈宁意眉毛一跳,没想到此事竟还关系到了那位大人物,也难怪这地神这样嚣张无所顾忌,原来是上头有人。 戈南神君看沈宁意递过来地略带犹疑的目光,以为事情要成,又立刻乘胜追击给她戴上高帽:“此次也要多谢月神,本君神使受妖物麻痹,差点带着本君一起犯下滔天大错,要不是月神路过发现,本君就要酿成大祸,更可能殃及义父了!” “待本君向义父负荆请罪,定要让义父将此事知会西王母,好好答谢月神的恩情!” 这人不愧是在天境呆过,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了出去,更搬出月神顶头上司来压她,若她真是月神恐怕到了此时也再不好干预此事了。 只可惜她不是。 此事牵扯甚多,天境势力盘根错节,是她一神之势难以动摇的。 她既知会东阳帝君,此事便交由于他处理最是妥当。 她现下心中最为忧心的是贺汀。方才她控制几个神使意念破开蜉蝣壶结界扔进三昧离火符炸开灯楼的一瞬间,神力激荡,不知是否有影响到他那识海灵台之中的那枚钉子。 沈宁意缓缓从云上站起身来,冲着戈南神君挤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来:“既如此,不过误会一场,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戈南神君见状要拦,手中祭出蜉蝣壶就要施法,沈宁意却眼疾手快,原地消失了。 他再想搜寻她的气息却是难了,他定心的同时忽然有一丝忐忑:月神久居沉月镜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又听说月神前几年收了一只大妖做神使,不论走到何处都带着,而刚才这女神却只有一神独行。 若她不是月神……戈南神君心思沉沉,却又很快说服自己:眼下之际,是尽快向父亲说明,拦住各方弹劾奏折,管她是谁,又有何惧? 沈宁意心知戈南神君只要冷静下来稍微细想便可发现破绽,话头落地之前就隐了身形溜走了,片刻之间便钻回了棠骑的身体之中。 从棠骑身体中睁开眼时,就看到贺汀正坐在床边一脸焦急,一见她醒来便登时扑上来抱住了她:“你醒了!” 少年身上有着一股好闻的味道,沈宁意轻轻推开,见少年眼眶都急得红红的,束发也毛毛躁躁,掉下一丝黑发来。 沈宁意伸手拈住那根发,施用神力查探了贺汀神魂的周身与神魂状况,确定他没事后还一边笑道:“小奴急得要哭出来了。” 少年看她笑得揶揄,神色却不变,一双清亮的眼直直地盯住她,又蹲在床沿将头放在和她同一高度,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是急,我是害怕。” 他表情郑重,眼神认真:“对我而言,棠骑是最重要的人,”他语气一顿,不知想到什么,移开视线,自嘲地一笑,又说道,“或许我对棠骑来说并不那样紧要,但......” 少年目露黯然,沈宁意心中突然觉得这场景古怪,但也没细想,只觉得小孩是闹别扭,便随口安慰道:“贺汀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人。” 少年眼中放光,坐在床边又开始关心地问她感觉如何。 沈宁意只静静地答,避开直视少年炙热的双眼。 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贺汀既是她的仇人又是她的任务,确实对她来说重要,但这“最”字却说不上,更别说贺汀这番话都是对棠骑说的,她不过也是替棠骑开口罢了。 这氛围奇异,小孩盯着自己的目光仿佛看透过棠骑的壳子看到她身上似的,沈宁意不去看他,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此处看起来像是客栈客房,她开口问道:“此处是?” 话音刚落便听到门外有人敲门,随即便有男声传了过来:“贺汀,棠娘子可醒了吗?” 是卫青之,沈宁意继续无视贺汀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立刻开口把这位出现得仿佛及时雨的人叫了进来。 卫青之这才推门进来,他看向沈宁意:“棠娘子感觉如何?” “方才娘子突然晕过去,我已替娘子看过,应该是白日受了惊吓还未平定,我已经替娘子抓好了药,回去喝上几副便无事了。” 两人目光交会,卫青之笑意款款,两人都心领神会,沈宁意答道:“我没事,不过我晕过去这段时间没发生什么吧?” 沈宁意虽不看贺汀,也知小孩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她觉得手心突然传来一种少年人独有的分明的温热感。 是贺汀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他主动开口把沈宁意的视线又引了过去:“棠骑晕后,我们正欲离开,一处房舍却突然爆炸,之后又遍地是爆竹,人群都被吓得散开了,后来不知为何,那灯楼居然烧了起来,官府的人就匆匆赶来灭火了。” 他目露一丝疑惑:“只是不知为何,那县丞之前明明在那灯楼之上,却转眼又在地面上带兵灭火了。” 沈宁意转移话题:“那没人受伤吧?那两个小孩呢。” 语毕,就见那门边突然窜出个脑袋来,小甜扒在门框上,见沈宁意望过去,哇得一声就哭着要扑到她身上来,贺汀眼明手快立即站起身来拦住了小女孩,就见那门后又站出个黑瘦少年来。 卫青之浅浅笑道:“我已派人将他们送回去,没想到他们竟然又转头回来了。” 小甜在贺汀的身前努力探头伸手要够沈宁意,嘴里似在说话,却是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哭声,没人能听懂。 那黑瘦少年也走进屋来,垂着头一脸自责地说道:“都是我的错,灯笼那里人又多又乱,没想到竟然让你晕倒了,是我不该带你们去那里,对不起!”语罢,又深深地朝着沈宁意鞠了一躬。 沈宁意一时愣住了,看了看贺汀和卫青之,卫青之哭笑不得地说道:“我已告诉他们与这无关,他们偏偏不信,觉得棠娘子是没见过大场面被吓晕的。” 沈宁意也一时噎住,无奈地冲贺汀摆手让她把小甜放过来,又对那少年笑道:“我晕倒跟那没什么关系,是今天白日受了惊吓,你不必自责。” 沈宁意将正在抽噎的小甜搂在怀中,又对那黑瘦少年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怀中勾住她脖子的小甜抬头抽抽噎噎地替他回答了:“兄长叫章俊言。” 少年一身粗布麻衣布衣裹着瘦弱的身体,肤色黝黑皮肤粗糙,此时站在那里拳头紧握,双唇紧抿,目光坚毅,倒突然让沈宁意想起她一次见到贺汀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模样。 这小孩倒很适合和贺汀做朋友。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贺汀,发现她也正紧紧凝视着她,目色幽深,藏着些沈宁意看不懂的情绪。 小孩近来有些奇怪,沈宁意心想。 19、他的私心 卫青之吩咐手下将章俊言与小甜送走时,小女孩探头回来问了贺汀一个问题:“好看的哥哥,你的生辰是哪一天呀?” 贺汀摇着头说不知。 沈宁意也突然意识到,她与贺汀相处已经大半年,他还帮她过了棠骑的生日,可自己居然忘了贺汀也有生辰这一茬。 她仔细回想,她在成为棠骑之前已经多方打听,从来就没说听过棠骑帮他过过生日。 更别说原来的棠骑性子冷傲,虽心中也记挂着贺汀,却表现素来冷漠只暗地里关心且为他收拾好一切。 所以,棠骑没有帮贺汀过过生日吧? 沈宁意默默观察,见贺汀听到小甜的问题也神色如常,才暂时放下心来。 只是,沈宁意有又想起贺汀对棠骑的一切变化都那样冷静对待,甚至包括知道“棠骑”身有异术也那样平静接受了,究竟是他真的太过信任棠骑,还是他已经知道一切了。 贺汀仿佛意识到她透过去的探究的视线,迎着她的视线爽朗地笑了起来。 沈宁意脑中突然窜出小孩每天早起给自己浇菜,熟练地自己打水洗衣和每天给自己烧菜做饭的身影,心中一时梗住,叹了口气。 小孩命苦,心思单纯,不论他不知道,或又知道却装作一切不知,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回去路上,沈宁意觉察到卫青之总想和她说话,但自从刚才的事情发生后,贺汀便缠住了她,卫青之也没法只能收了心思,但两人偶尔几句便暗中约好等贺汀睡后约在卫青之的院中。 沈宁意哄睡贺汀后便出现在了卫青之院中。 卫青之正拿着灯站在院中等她,见她突然原地出现也并不惊讶,只默默笑道:“娘子守时。” 沈宁意开门见山:“卫夫子,灯楼已烧,此地的神君也不日就会受到天罚,你可要记得你我的约定。” 卫青之微微颔首道:“自然。” “只是卫某却有一问,”他抬头看着她道,“娘子身有大能,为贺汀保驾护航一事并非难事,为何偏要卫某来做?” 他笑得戏谑:“报恩之事假手他人,岂不没有诚意?” 沈宁意已经渐渐摸清卫青之的秉性,知他一做出谦卑恭顺的模样,一谦称自己就是在动心思,皮笑肉不笑地直言道:“因为我懒,成吗?” 她又补了一句:“卫夫子怕是看多了志怪小说,妖精报恩以身相许的桥段,那可都是凡人想的,只能想想。” 卫青之知她跳脱却也没料到这个回答,一时哭也不得笑也不得,最后还是忍不住抬手抵着唇笑了:“娘子有趣。” 青年的一头青丝随意地束在头顶,鬓边的发丝随风轻扬着。 他笑容和煦清朗,目光温和,长身直立仿若庭阶玉树,夜色昏暗,他手中的灯盏被在风中游动摇摆,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但沈宁意只多看两眼,脑子里就又跳出他衣物之下的蜂腰猿背,和那些狰狞得仿佛透出血气的伤痕...... “娘子在想什么?” 沈宁意回过神来,平静地说道:“卫夫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之前是我有所误会。此次事成之后,我与夫子就也再没有什么瓜葛,我也相信夫子定会信守承诺。” 卫青之脸上的笑意轻减了些:“娘子想要划得干净,但我既与贺汀有交,娘子只要在他身侧便对我是避无可避的。” “除非,”他微微眯起眼来,“娘子马上就要离开。” 沈宁意垂下眼来,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阴影,被卫青之猜中并不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她坦荡回答道:“是。” 之前被贺汀身上的界所吸,棠骑的身体已经最多熬不过十天了。 她微微抬手翻过掌心,只见一条金色的线已经从袖口里的皮肤中伸出,直直地顶到中指顶端。 卫青之也难得收了笑,两人便这样静静站了一刻,他才又开口道:“此次若无娘子相助,百姓必定遭殃,”他又认真地向她颔首作揖,“娘子所求,卫某在此向天发誓,必定做到。” 沈宁意平静地接过这一谢,没想到之前本欲放弃的念头竟然又这样机缘巧合的达成了,笑得也真诚许多:“夫子不必介怀,这一切都是靠夫子精心筹谋和对人绝顶的察觉才谋划得来,我也是因为知道夫子苦心钻研是为黎民苍生,这才出手的。” 卫青之看她笑意款款,又想到她就要离开,突然一时鬼迷心窍,口中喃喃道:“是你我心有灵犀......” 沈宁意听清了,却装作没听到:“什么?” 卫青之才正了脸色,勉强笑道:“我是说,娘子想要引导贺汀向善,让他前路平坦不再吃苦我都知晓。所以有一事,我不知是否要说。” 沈宁意示意他说。 卫青之又才继续说道:“娘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寨中有一群孩子想要欺负贺汀吗?” 沈宁意凝神回忆起来。 “那为首的小郎叫做齐田,是棠执的远房侄儿。他因讲义气,又爱与人打抱不平,很受寨中孩子们的拥护喜欢,他人曾经欺负贺汀时他还有过制止。” 沈宁意接话道:“但那日他却带头要找贺汀‘讨个公道’,”她顿了一下,又抬头问道,“所以贺汀做了什么?” 卫青之看她眉目流转灵动如画,忍不住弯了唇角:“若说他真‘做’了什么,却也没有。” “他只是利用了孩童的天真,好似无意说出些不得体的话,比如如今寨中除了几位当家的,管理寨中大小生活琐事的只有棠执,现下山寨也无扩张,其他人员只知打打杀杀,若无棠执,寨中众人最后怕是要活不下去。 同舍生若反驳,他便只做出嘴硬无辜的模样,说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也不知道。 学堂中都是些年岁不大的孩子,听过之后就回饭桌上同家中人讲,此事便渐渐传开了。” 沈宁意想起之前棠执为难过贺汀一次,当时他忍耐再三,她还以为他后来都忘了,没想到竟然在暗中报复了回去。 贺汀母亲一家在寨中素来就是饱受闲话指摘的。 山寨中的人大多数都是平民出身,从没有还要人伺候的,更看不惯大户人家的作风。 之后贺汀的舅舅白玉钦更是借由寨主的大舅子身份在山寨中把手伸得极长,更别说后来又冒出一个寨主夫人的丫鬟来管上了寨中的农作日息,寨中众多人早就对她颇有微词了。 只怕此话传开,棠执的那点子权利都要被没收,还会牵连到白玉钦。 卫青之看她表情便知她已经又想清此事,便继续说道:“棠执没多久就被撤职了。” “这些话传了许多天,渐渐也离谱起来,直到事情最终闹大,也没有人会想到这最初是来自一个少年看似无意,实则故意的编排。” “那季田年纪最大,琢磨了半个月心中觉得不对劲,才怀疑到了贺汀身上,也想找他好好‘聊聊’’。” 沈宁意内心一骇,动了动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又听卫青之继续说道:“知道此事之后,我便对贺汀产生了一些兴趣,我之前教了他两月,对他印象一直只有瘦小孱弱,孤僻话少。” “稍微查得久一些,在学生的口中知道更多,我才知道贺汀年纪小小,却为人睚眦必报,报复的手段极其高明隐晦,若不是从各个学生的话中拼凑,只怕连我也看不出异常来。” “他很聪明,却又会藏拙,除了恶意找茬,因他身份看不起他的那些人外,几乎没有人能够注意到他,甚至他只会让别人觉得他可怜。” 卫青之略一停顿,沉吟片刻又说道:“我便是因为这些,才要接近他的,本来确实是想利用他,但之后却无意间发现了娘子的秘密。” “不过自从为娘子庆生那日,我便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我之后的目标,只有娘子一人而已。” 沈宁意没空注意卫青之那有些落寞的眼神和苦笑,她听到他刚才的陈述,只觉得心中发寒,试图努力从记忆中找到些许能印证卫青之这些话的例子,脑中却只有小孩眉眼弯弯地笑着望向她的样子。 唯一看他动手也只有那次打架,小孩的双眼像小狼一般紧盯敌人,出手又狠又准…… 卫青之看她表情不对,便知她心情复杂,开口安慰道:“娘子宽心,我见他在娘子面前并不是那样,或许娘子已经影响他,将他改变了呢。” 沈宁意想的却是,若贺汀没有那样的一面,或许他根本活不到今日,也难怪他这样依赖棠骑,今天情绪这样古怪,都只是因为他害怕罢了。 沈宁意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管他背地里做过什么,她看得真切,小孩在自己面前的所言所做都并不是假的。 沈宁意深呼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有些灰心丧气,对卫青之说道:“多谢你告知我这些,我需消化一番,且先回去了。” 卫青之却突然在她转身时开口问道:“我们现下,算是朋友吗?” 沈宁意心中烦闷,只闷闷随口答了声嗯就原地消失了。 她走后房梁上突然跳下一玄衣男子,看卫青之摩挲着袖中的剑穗,奇异地问道:“主子,怎么不直接送给她呢?” 卫青之没有回答,只远远看着天际的云层渐渐淹没月白,才转身回屋,低声呢喃道:“不合适。” 她这样自由,这样直率纯粹,法力无边寿命绵远,哪里能够让他去牵绊住她的手脚呢?再者像她那样灵慧的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察觉吗,大抵只是根本没有想过罢了。 他不过是个凡人,再光明磊落的行迹中也总暗藏着心思,就像今夜,他同她讲这些,哪里就真的一点私心都不带呢。 20、奇怪的小孩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贺汀开始做一个连续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梦。 梦里他好像又矮又小,总是只够得着她的裙角,永远只能够抬着头仰视着她。 而她是谁,贺汀却不知道,在梦里,这个女人的脸朦朦胧胧地被浓郁的白雾覆盖,令他看不真切。 他常常梦到自己突然溺水,在水中百般挣扎,口中呛了水,内心绝望无力之际,空中突然出现一双白玉一般的手臂,缓缓向自己伸过来,又将他举了起来。 他逆着日光低头一看,见这女人似乎也在抬头看她,她一头未束的黑发已经打湿,仿若海草一样狼狈地贴在她的额上脸边。 贺汀茫然地看着她,她的眉眼还是那样模糊不清,但贺汀却看到了海水从她的脸上滴下来滑过她的下颌,她绽开了笑容,贝齿天然可爱。 她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爽朗如日光灿烂:“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贺汀才知道原来自己在梦中变成了一只小猫。 她带他回家,给他洗澡擦身,梦里的他又羞又臊,十分不配合她的动作,还不小心抓伤了她的指腹,她又气又无奈地把他举到身前,盯着他说,臭小猫。 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他,每天都要摸他亲他,他一边羞臊难当一边又难以拒绝,只在她偶尔睡眠时,在她怀中偷偷变回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去轻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而在今夜,这梦变得与众不同。 他浮在空中,眼前是漫天的黑色滚滚浓烟,火光冲天将半边的天都染红了,那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朦胧不清的脸上似乎充斥着仇恨,提着一把剑毫不留情地就直直地朝他劈来——————贺汀陡然就从梦中惊醒了。 汗水将背脊打湿,贺汀呼吸急促,坐起来身按住额头调整了片刻心中才彻底静下来。 他抬头往窗边一望,几朵浓云正挡住了月光,昏暗的月光从窗缝中透进来照亮了地面,一切都静静的,只余下他微弱的喘息声。 那梦中人的痛苦挣扎太过具象真实,让他一时竟难以完全脱离。 却是再也入不了梦了,他站起身来,松松地拢了件外衣,衣物湿濡不适,他提着桶预备去院中打水擦身。过棠骑的屋时忍不住从窗口处往里看了一眼,床上被子叠地整整齐齐的,她根本不在。 贺汀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木桶,心里的情绪又翻了上来。 她是去找卫青之了吧,他们今日在马车上状似无意闲聊,却是敲定了见面吧。 他的心绪翻涌,却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原来的棠骑,她装得那样敷衍,好像看他身材矮小就真的把他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到处都是破绽。 棠骑面冷心热,从来不会跟他说这样多的话,也从来不会和他玩闹,甚至也不会牵他的手,但她却不一样,同样的性格冷淡,熟稔后却又是透着活泼自在的。 她是完全不同的“棠骑”,让他好奇,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便陪着她演,可她却对他有些好过了头,让他总要偷偷幻想,她是不是有点喜欢他的,是不是上天看他凄惨,所以赏给他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他也有时犯蠢,为了留住她的视线,所以装得听话,还去交了卫青之这个朋友,却没想到卫青之却和她之间有了秘密。 或许是因为她给他解了毒,他身体上也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孩,他变强壮了,能够保护她了,所以不知不觉中就起了一点别的心思。 他打起了水,将上衣脱下,沾湿了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身体,他认真想到:我不要分享。 而沈宁意则在回来途中收到了东阳神君回复的光信:吾已上表,几日后携兵前往,尔隐藏好贺汀行迹,待几日后由我大弟子童凤暂时接替,尔需随我上天陈清此事。 她看此光信后心情更加复杂,她现下扮作棠骑,童凤要如何接替她呢。再者现下情况复杂,贺汀近来有些古怪,她更不愿随意将事情假手他人。 等她回来时,却只看见小孩呆呆地坐在树下撑着脑袋等她,她刚才听了他的那些小秘密,一时还没消化完全,一看小孩幽怨地目光递过来,她的内心顿时就有些纠结无奈。 她的目的是引导他向善,但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清他,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是荒唐。 说来她也有错,自从知道这小孩是火烧续衡山的臭小子之后自己就不够上心,做事有些敷衍,总想着要逗他或是悄悄捉弄他,才让她自以为了解他,实则却对他的过去观察不够。 人族是世间最为平凡的族群,可世间最难以猜透的,也是人心。 沈宁意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想来她想把事情全扔给卫青之现下却不合适了,这小孩心思这样弯弯绕绕的,她还要需得使他彻底解开心结,不再在自己面前掩饰才行。 不过现下要先把他骗去睡觉,她语气缓和:“怎么还不睡?我睡不着刚才便出去走了走。更深露重,你在这不要着凉了。” 贺汀听到她关心自己,脸上的小酒窝才显露出来,嘴里却在佯装生气:“棠骑是去见夫子,”他目光低垂,颇有些可怜的模样,“棠骑今日明明答应我不再单独行动,可还是……” 沈宁意一时难以判断他的神情是真的还是装出来,随口说道:“只是刚好出去碰到卫夫子,便就一起随便走了走。” “是吗,”贺汀神色黯然,“还是棠骑和夫子之间有了连我也不能听的秘密......” 沈宁意有些品出来这小孩最近哪里不对——他对棠骑似乎有了更多占有欲。 有占有欲是件正常的事,但也是件危险的事,想要占有就会产生妒嫉,而妒嫉过了头,就会做出一些难以控制的事来。 若她三日后真的必须要暂时离开,抓紧时间让他开心一下也没什么问题吧。 沈宁意思量片刻,谎话编得很是认真:“其实,我想为你庆生,所以才和卫夫子暗中相约的。”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又很快沉了下去,恹恹地木在那里呢喃道:“可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是哪一日。” 沈宁意挨着他坐下,微微低头凑近他的脸,安慰道:“没关系,我已经算过,明天就是个好日子,就明天好不好?” 贺汀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脸上慢慢漫上笑意,点头道:“好。” “让我来做菜吧。”他兴奋地提议到。 沈宁意点了头,又把他劝回了房中继续睡觉,少年躺在床上也不说话,就默默盯着她,沈宁意又喊了好几声也没奏效,她没了耐心直接施了个咒在他身上,他才终于闭上了眼睛。 为了防止卫青之说漏嘴,也为了好好地为贺汀庆祝好生辰,沈宁意难得起在贺汀前头,天还未亮就敲了卫青之的窗户。 卫青之只随手披了件外衣来就推开了窗,他黑发如瀑般散开,中衣随意地敞着,胸膛上露出几道伤疤来,见到沈宁意也并不惊讶,只随意地拢拢领口,似是还未睡醒,目带惺忪,黑眸却幽深地望了过来。 “娘子何事?” 沈宁意发觉自己现在多看他几眼脑子里总要冒出别的场景来,和他对视一眼,就状似从容地移开了视线:“今同贺汀说我们昨夜是在讨论为他庆生的事,你午时带着礼来就行。” 卫青之一时哭笑不得:“娘子这是要做什么,用爱心去感化贺汀?” 沈宁意十分不赞同他的话,反驳道:“人有好坏都是自然不过的事,他若没有城府,岂能活到今日?” 卫青之挑眉:“看来娘子这一夜已经想通了,”他顿了顿,“不过娘子这恩报得实在是曲折,直接实现他的心愿多好,怎么这样在意他的品德来。” 沈宁意又回道:“我报恩讲究的是‘长远’二字,若他德不正行不端,还会作践他家后世的福分,你自然是不懂。” 卫青之笑得更开心了:“原来是我见识短浅了。” 他又问道:“除了刚才的事之外,娘子还有什么要让我做的吗?” 沈宁意手抵着下巴思量起来,又听得卫青之说道:“要叫上章小郎和小甜吗?” 沈宁意回想那两小孩似乎与贺汀相处不错,确实应该再让他们多相处相处,那章小郎看起来心思单纯,是个贺汀朋友的不错人选,她便点头同意了卫青之的建议,只是还有些疑虑:“但他们家人......” 卫青之才把章家两个小孩的身世同沈宁意说了。 两个小孩母亲早亡,父亲后也染病过世,便一直借宿在他们的母亲的亲姐姐家,他们这位姨母的丈夫是个街头小贩,偶尔还做些骗人的小把戏,对他二人也极尽苛刻。 那日章小郎会跟着几人也是因为姨父收了钱就想趁此甩了他妹妹。 沈宁意这才了然。 21、第一日:爱与恨 沈宁意从卫青之出来时却突然察觉到了棠骑那个哥哥曹卫的气息,她循着气息前往,就见到正在角落随着人搬货的曹卫。 他脸上围着一块破布,露出的额头上都是一道又一道的疤痕,一双耸起的粗眉下是一双鹰犬一般的眼,浑身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想来他是划破了脸避开白玉钦的人才混进了山寨中。 此人仿若毒蛇,会缠上来是沈宁意意料之内的事,只是她却没料到他能这样简单地就混进寨中,寨中守卫森严,密不透风,更时刻有队伍巡逻,一般人是根本没有办法进出自由的。 沈宁意在云上盯了他一会儿,虽知道此人心怀歹意,但在她的咒术下根本近不了她与贺汀的身,实在不足为惧。 沈宁意收了对他的好奇,直接去白尔的后厨房顺走了部分新鲜的食材。 替她儿子过生辰,就该她出些食材才对。。 要走时正好路过她家后院,瞥见白尔正在哄怀中的孩子。 她容貌秀丽,看向孩子的目光温和有力,笑容温柔,整个人仿佛都笼在淡淡的光里似的。 她身旁老婆子说的话却让沈宁意停了下来:“夫人,老奴去看过了,大郎君比起之前身体好了许多,精神气也好了,最重要的是,大郎君和二当家那位卫军师好像处得很好!” 白尔笑容淡了下来,目光里添了几分挣扎来,拍孩子的手也顿了一刻,沉默一会儿,她才平静地说道:“这样就好,棠骑看来是听进去了我之前的话,”她停了一秒,补充道,“此事尽量别让我哥哥知道了。” 老婆子恭敬地答是,白尔便自顾自地又逗起怀中的孩子来,过了一会儿抬头,却发现那老婆子还定在那里,面上似有犹豫。 白尔轻声便问她还有何事。 那老婆子抬头看她几眼,站在那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见白尔又问她一道,她才慢吞吞地说道:“上次小郎君的百日宴,也就是大郎君生辰的那一日,夫人给大郎君准备的礼物就一直放在库房中。 前两日大爷的人去清点的时候发现了,就问了老奴一句,老奴便私自编造那是夫人给小郎君提前准备的周岁礼物。” 白尔目光落在怀中婴孩身上,脸上没什么神情,似在思考些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 只听那老婆又犹疑地问道:“夫人,那,这礼物还要送给大郎君吗?” 白尔眼皮半阖,似是陷入沉思,半晌,才深吐一口气,说道:“便放在那吧。” 那老婆子答是,临走前还是迟疑地看了白尔两眼。 白尔阖上双眼,似乎是在极尽忍耐些什么,突然开口说道:“秋姨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却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每次我一看到他,他的那张脸,那种神情,他是那样得无辜,可我呢!” “我怀胎十月,每一天都在煎熬痛苦中,我只恨不得去死————若不是,若不是……可他无辜,他没错,我都知道!” “可我又能如何呢?就算我容得下他,夫君就能容得下他吗?我兄长又能容得下他吗!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拦住兄长的手,让他活到今日,我现在有了新的孩子,有了珍视我的夫君,我还要再去面对他,再去面对那个恶心的自己吗!” “我再不能见他了!他的眼睛这样像我,这样渴望期待,可我却不能忘记那些,我做不了更多!我,我!我……” 她语气越发激动高昂,激得怀中的孩子也哭了起来,她慌张地紧紧抱住孩子,将脸埋到了他的身上,呜咽抽泣起来。 秋姨的背影有些僵硬,很快肩膀又松了下去,她知道夫人不愿让她看到她这样的歇斯底里,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沈宁意在云上也听得摇头,难得好奇地摸到那库房去搜寻了一遍,找到了那份封藏在暗红木盒中的生辰礼物,是一枚玉佩,成色浑然看着眼熟。 沈宁意眯着眼仔细回忆,想起好像刚刚白尔怀中的小儿脖子上的长命锁上也镶着一块成色相似的玉佩,想来或许是同一块玉石做成的。 手工精细,翻过面来,后面还刻着几个字:在家常如意,出外永平安。 玉佩润手,沈宁意捏在手中摩挲片刻,一时心潮涌动,想起自己曾经是个普通凡人之时,似乎也有人送过她一枚竹牌,也写了这样几个简单诚挚的字。 不过是谁呢? 思绪绵远,沈宁意不自觉就将这块玉紧攥手中,她忽地想到:与其让这心意在此蒙尘,不如让她拿去送给贺汀。 而她自己也想好了送给贺汀的礼物。 此次她来海外三千凡世,储物环中除了塞满了无数的符咒,就只有一枚小铃铛了。 那不是什么神物,却是她从前养猫时亲手制作又输入神力的,平日移动行步皆不会响,只有戴铃者有危险时,才会呼唤她。 她在云上转手变出铃来,施法将其变成一枚精致的玉配来,贺汀不是小猫,自然是佩在腰带中更合适,她又灵机一动,在铃铛内侧刻下两个微不可见的“小奴”,只要取贺汀一滴血滴入,贺汀便能和此铃结契。 她之前就是没有做这一步,才让猫跑掉,此咒一下,即使她之后远在天境,贺汀不管在何处,她都能知晓了。 她回到家一进门,贺汀就抱着小红欢欣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握着沾着污物的两枚蛋:“棠骑你看,小红下蛋了!” 小红在他怀中也得意洋洋地高昂着头,一副精神抖擞的喜庆模样,沈宁意随口笑道:“行呀,现在就拿去煮了。” 小红似乎听懂,扑腾翅膀从贺汀怀中挣扎跃下,也不敢啄沈宁意,就开始围着沈宁意咯咯咯地表示不满,沈宁意斜睨她一眼:“难不成你还想要孵蛋?” 小红似是听懂般地昂首踏步,停止乱叫。 贺汀笑得露出酒窝来,看起来很是乖巧:“棠骑,小红既然想就让它试试吧。” 沈宁意看眼前的贺汀这样乖巧,突然觉得小孩再有心机,又能坏得到哪里去呢,心中忍不住笑了,嘴上却闲闲地答道:“行吧。”见贺汀把鸡蛋放回小红鸡窝里回来后又靠近他耳边小声说道,“等它孵两三天没动静之后,趁它不注意就给她煮了。” 贺汀被她的表情逗笑,看着她笑起来。 午饭两人随意应付,之后沈宁意便给贺汀打了一下午的下手。 他渐渐长高,站在灶前越发得有模有样,沈宁意心中放下一些事后,又才突然反应过来,贺汀既然不是傻小孩,那他是否早就猜到她不是棠骑本人了呢。 贺汀意识到她略带探究的视线,笑着看过来问她在想什么。 管他是否猜到呢,反正他要装作不知,她便也配合他就是,最终目的能够达到就成。 沈宁意眯着眼又起了逗小孩的心思,张口就答:“小奴长得快,过几日又不一样了,因此我要多看两眼。” 贺汀知道她又在逗他,却不像以前一样害羞地收回视线,耳尖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起来,少年正在变声期,清朗的嗓音里夹带着一丝哑意,明明说得板板正正,却让沈宁意听出些甜味来:“如果棠骑喜欢,棠骑可以想看多久看多久。” 他这话说得羞臊,沈宁意紧抿住唇以防自己笑出声来:这臭小子恢复记忆之后怕是要羞耻到钻进地缝了。 沈宁意心想,我或许发现了新的报复方式。 烧我的续衡山吧,现在要用自己的脸来还。 几月相处下来,沈宁意和贺汀之间已经有了一些莫名的契合,她择菜,他切菜,配合得很是默契,小红在窝里孵蛋,微风轻轻吹落几片树叶,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整个小院中笼罩着淡淡的温馨。 沈宁意同贺汀讲了章小郎与小甜也要来,贺汀听过之后静静应声,半晌突然说道:“其实,只要有棠骑陪着我就可以了。” 沈宁意一边择菜一边随口回答到:“但我也不是可以一直陪着你呀。” 贺汀闻言动作顿了一刻,侧头偷偷看沈宁意,发现她还是一脸的漫不经心,他突然喉咙发紧,片刻后才慢慢说道:“是啊,棠骑也会有喜欢的人,也会结婚生子,也会......”最后三个字他没说出口,只眸色沉沉,长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宁意听他言语看他神色就知道他完全误解,心道棠骑才不会嫁人,棠骑这身体也就这么不到七日的活头了。但她却也不能直言,却一时心想让他早点接受棠骑会离开也是好事,便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是啊,若找到如意郎君,我终究是要离开的。”她怕他难以接受,还回圆了一下,“但小奴不用忧心,我嫁了人是好事,到时就会多一个人一起照顾你了。” 小孩面色沉了下去,板板正正地说道:“我不需要别人照顾,也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棠骑。” 沈宁意难得看小孩这样不高兴,心里一时觉得有趣,抬手遮掩了一下笑意,嘴上还是要劝的:“行,你说是就是。” 贺汀听出她的敷衍,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气呼呼地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去,闷闷地做事不发一言了。 她是我的。 他心想。 22、第一日:生辰 傍晚时分,几个客人都一起来了,沈宁意看卫青之又提了酒壶,忍不住咂舌:“又喝?” 卫青之摇摇头:“是米酒,不醉人。” 被哥哥牵着进门的小甜还有些怯怯的,一看见沈宁意便立即松开哥哥的手扑了上来。 沈宁意蹲下来和她贴脸拥抱,抬手理了理她头上玩得一团凌乱的发,一时心血来潮:“你这头发全乱了,我来帮你梳头发吧。” 小甜立刻兴奋地点头答应了,坐在石凳上任她施为。 然而沈宁意本人的发髻就时常松松散散,全靠她施法操作,今日亲手为小甜梳头却是证明她的真的没有什么这方面的天赋,不过小甜的发丝又软又细,摸起来像在绸缎中穿梭似的,这体验倒是很不错。 一旁的章小郎一进门就只打了个招呼,就默默地站在一旁不说话,此时见妹妹的头发被沈宁意作弄得更加凌乱,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来吧。” 沈宁意没想到他会有这个提议,略带讶异地从小甜身后给他空出位来,章小郎上前一步,低头放缓声音问小甜:“哥哥给你扎两个小辫子行吗?” 小甜看到大家都要给她编头发开心得直拍手称好。 章小郎抬起手来,他的手指粗糙,剪得短短的指缝里夹着泥灰,似是注意到沈宁意的眼神,手正要伸向妹妹的发上时却突然停住了,转头问沈宁意:“请问有水吗?” 沈宁意用头指了指那口井,章小郎便跟小甜说道:“哥哥先去洗个手。” 犹豫地推辞了沈宁意递过去的擦手的帕子,他翻起衣袖内侧细细地擦干了手上的水渍,又抬手开始认真地给小甜编起发来。 他的手在小甜的发里灵活地穿动着,一旁的卫青之也忍不住笑叹道:“章小郎看起来很是熟练。” 小甜小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笑嘻嘻地接他的话:“哥哥可会梳头发啦,哥哥每天都帮我梳头发!” 沈宁意看章小郎肤色虽黑,但表情已经不自然起来,还继续调侃道:“原来章小郎这样厉害呀。” 章小郎微抿双唇,头垂得更低了。 贺汀不知何时也从小厨房里出来了,他轻轻拍棠骑的肩,说道:“棠骑,让我编这边吧。” 沈宁意诧异地侧身让他,见贺汀也上手起来,小甜的软软的黑发缠在他的纤长的手指上,他一边看着章小郎的动作,一边模仿,行动虽慢,却有不慌不忙极有条理,他又细心,长指翩跹,骨节分明,莹白的指尖之下覆着厚厚的茧,是长期做活留下来的。 沈宁意静静发问:“你还会这个?” 贺汀递了个温和明亮的笑容过来:“会一些。” “棠骑若需要,我也可帮你梳头。” 而小甜是全场最为开心的人,她双手捧住自己小脸,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珠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咧开嘴笑道:“小甜真幸福。” 沈宁意故意逗她:“你就知道什么叫幸福了?” 小女孩小手紧握压在膝盖,嘻嘻地笑起来:“好心的大姐姐像娘亲,笑起来好看的大哥哥是父亲,还有两个哥哥,都给最小的小甜梳头发,大家都喜欢小甜,这就是幸福呀!” 卫青之闻言立刻抬手抵着唇笑起来,章小郎立即小声斥道:“小甜不许乱说!” 而沈宁意没得愣了一瞬,不知为何突然就往贺汀那看了一眼,见小孩没什么表情,还在慢慢给小甜编发,才收回视线,抬手轻轻拍了小女孩的额头一下,假意怒道:“胡说的人可不许吃饭!” 小甜这才吓得立刻用双手紧紧捂住了嘴。 头发还未编好她就已经在石凳上坐不住了,等到贺汀垂着眼静静地说了个好字,她才嗖地从石凳上窜起来黏到沈宁意身上撒娇:“谢谢棠姐姐清我们来参加贺哥哥的生日,棠姐姐最好,棠姐姐又漂亮又善良,棠姐姐才不会让小甜饿肚子的对不对?” 沈宁意被她这副样子逗笑,只拿手指轻轻戳了小姑娘的额头一下。 这样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总让沈宁意联想起无方岛上一些灵兽幼崽,最爱每天蹲在她的房子外面等她,看来她哥哥把她保护得很好。 沈宁意没由的又对章小郎有了些好印象,抬眼一看,却只看到那边的贺汀垂着眼正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沈宁意的目光,他又对她弯了弯嘴角,转身进了厨房。 沈宁意也反应过来,今天的主角是贺汀才对,她同小甜耳语几句,小姑娘马上就又缠上了贺汀了。 这一顿饭,有着小甜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在,饭桌上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只是沈宁意偶尔要发现章小郎只食自己身前的菜,也有些放不开手脚,便出声抚慰了几句,他局促一瞬便又回到之前那副沉默不语的状态。 沈宁意向左边的贺汀递眼神,贺汀伸手牵住她的一只手,才淡淡地和章小郎搭话:“你怎么也来了呢?” 章小郎愣了一瞬,放下筷子梗着脖子说道:“是小甜来我才......”话未说完他也觉得有些冒犯,迎着沈宁意鼓励的目光才继续说道,“是棠,棠娘子邀请我,我才来的。” 他看贺汀还是冷淡地看过来,又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来,是一块印章,上面刻了一个贺字:“这是我自己刻的,不知道你的汀是那个汀,所以就只刻了一个贺字。” 卫青之先抬眼看过来,仔细端详后对贺汀笑道:“这字写得不错。” 贺汀这才接过去,对章小郎说道:“谢谢,刻得很好。” 小甜又飞快接道:“自然啦!我哥哥是读过书的!” 卫青之感兴趣了,对章小郎问道:“是吗?读过几年,读了哪些?” 章小郎见贺汀收过礼物也顿时没有那么束手束脚了,直言道:“爹娘在的时候,读过半年,只识得几个字罢了。” 卫青之问道:“我看你这字不错,还想继续读书吗?” 章小郎闻言双眼发亮:“可,可以吗?” 卫青之又说道:“只是这名头上你们要受些委屈,我可以把你们弄上山来,从此就生活在此处,你便也可以跟着贺汀一起读书。” 章小郎听他说完,目中挣扎一瞬,又沉了下去:“多谢卫郎君,只是我不能上山。” 沈宁意正想着给贺汀找朋友,当即也疑惑问道:“为何?”她又伸手摸了摸一旁小甜的小脑袋,继续说道,“你可以带上小甜一起。” 没想到小甜也看了看哥哥的脸色也撅着嘴摇头说不行。 章小郎突然站起身来,向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正色道:“多谢三位,只是姨母待我们甚好,若我们走了,姨父定然会动辄打骂她,我们要照顾姨母,不能走。” 扯到家务事,便不是能轻易干涉的了,气氛瞬间有些沉重下来,只有卫青之又转头去和垂头丧气的小甜说话:“你给你贺哥哥准备什么礼物了呢?” 小甜这才抬起头来,又欢欣起来,从怀里掏出被折叠了几遍的皱皱巴巴的灯纸,上面画着画,太阳云彩小屋还有小溪旁奔跑的小人,都栩栩如生。卫青之也拿出为贺汀准备的礼物,一本孤本。 最后沈宁意把那枚玉佩也拿出来送给了贺汀,贺汀开心地收了起来,卫青之却在旁边说了一句,这块玉佩看起来眼熟,想来是好玉都是类似。 沈宁意疑心他知道来历,却也不甚在意,小甜也又开心地说起话来,气氛又欢快起来。 众人走后,沈宁意才又掏出那个小铃铛来。 贺汀接过玉铃腰佩很是惊喜,而且这个玉铃比起那枚看似名贵的玉佩来,做工并不精细,但却可能是沈宁意亲手做的。 他美滋滋地接过去,翻来覆去地把玩观赏,发现这个玉铃并没有其中的铃珠:“这铃铛怎么响?” 沈宁意道:“只有你遇到危险时才会响。” 他又低头去看,不一会儿就发现了里面镌刻的小奴两字,欢喜地对沈宁意说道:“这里有我的名字。” 沈宁意答道:“不仅如此,你只要往里面滴一滴血,就会和铃铛结成锲约,从此你不论在何处我都可以找到你。” 贺汀利落咬破指尖往里滴血,只见那滴血只在瞬间就融进了玉铃当中,他翻过一看,见玉铃内部里染上一缕如烟般的红来。 他突然问道:“那我对铃铛说话,棠骑可能听到吗?” 沈宁意静静垂着眼,用微弱的法力为他治疗指尖的还在凝出血珠小伤口:“可以,只要你喊我的名字。” 这臭小子是狼吗,偏要咬手指。 贺汀笑着抬眼看她,少年的脸上满是真诚:“多谢你棠骑,这是我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一个生日。” 沈宁意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总还有更好的。” 少年的目光笔直认真,毫不遮掩:“如果还有更好的,那只会是棠骑给我过的下一个。” 这一天就要结束,沈宁意看着少年满脸坚定,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道,棠骑是不能再陪你过下一个生日了,我沈宁意倒有可能,不过要看到时我们是何等的处境与立场了。 沈宁意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他:“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 贺汀双眼明亮地装下月光,虔诚说道:“希望棠骑一直在我身边。” 沈宁意接不住他那眼神,别过眼去说道:“上次我生辰也忘记许愿,今日便一起。” 她十指合十放在胸前,闭着眼仰着头,却是在一字一句地说给贺汀听:“我的愿望是,贺汀会心胸敞亮,赤子英勇,他要不拘泥、不盲从,有头脑有目标,更要有爱世人珍视万物的心。” 她慢慢睁开眼,见少年的清澈的双眼之中正倒映出她的身影,听他说道:“我会实现你的愿望的。” 23、第一日:她和她和她 一切都静下来后,沈宁意也施法令贺汀尽快睡去,那小院里才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形。 她一身绿衣,容貌昳丽,眉心一点朱砂,见沈宁意看过去,便朝着她盈盈地伏身,声音在宁静的夜里婉转清灵:“多谢娘子昨日出手相救。” 她正是是小甜口中的那个叫做小绿的妖,沈宁意救她出来后她便又回到了小甜身旁,今天又跟小绿来到此处,一直默默等在墙角,直到此时。 沈宁意开门见山:“你有何事?” 女妖又一伏身,继续说道:“我唤作绿娆,曾与渠县如今的灯楼楼主元烟儿一同担任戈南殿神君的神使。” 沈宁意来了兴趣,又听她说道:“我此番前来,是要向娘子报信。” “娘子之前在民社中安置符咒被如今戈南神的神使发现上禀给了元烟儿,元烟儿已经派手下潜入寨中,要谋害娘子。” 沈宁意道了声谢,心中却并不担心报复,只对这绿娆口中担任过戈南神君神使一事好奇道:“你说你曾是戈南神君的神使,但据我所知,神使一旦选定,除非神砥身死陨灭,或者割肉放血解除契约,神使都离不开结契神砥。” 她眼带笑意俯瞰着绿娆,神色淡淡:“所以你是哪一种?” 绿娆似乎没想到她竟然知道这些,目露诧异,很快又苦笑着摇头俯身道:“请娘子原谅,我说不出口。” 那把无意剑不知何时握在了沈宁意手中,也不知何时伸出轻轻挑起了美人的尖尖下颌。 “因为这嘴上的言灵咒吗?” 美人被迫昂起头来,美目圆睁,神色复杂:“娘子修为看似浅薄,性命也危在旦夕,却看得出我身上的言灵咒。” “绿娆不得不怀疑,这副人类的躯壳里,藏的就是昨日搅乱此地神君阵法的那位......” 她话未言尽,只觉那柄木剑已经抵住了她的喉管,而执剑之人褪去笑意,目带冷色:“绿娆太过聪明,却忘了除了言灵咒,还有别的法子能让你闭嘴。” 那绿娆却慢慢目中凝聚起一股坚定来,她伸手握住木剑,用力将脖颈送了上去,纤细的喉管上顿时就渗出一点血痕,她容色中浮现出痛苦来:“绿娆等待此刻已经许久了!” 沈宁意见她还要往剑上撞,立刻收了手,无意顿时就消失在空气中,沈宁意皱着眉开口道:“你若要寻死不必在此处脏了我的剑,若是要袒露实情就尽管直说,莫要再故意提出自己做过神使之事来试探我。” 绿娆听她言语便以为她愿意相助,立刻俯身跪下,却听沈宁意又说道:“你且先说,若是在我职责之内,我便不会视若无睹。” 绿娆想起痛苦的回忆来,凄然言道:“这样的话,绿娆曾经也听过。” “此地虽处海外三千边缘地带,却也是有许多神官路过的,却没有神官愿意听我一说。” 沈宁意心道,言灵咒除了施咒之人,无术可解,她要以生命为代价说出一切,却也少有神君敢应承她这一颗滚烫诚心. 更别说此地的那位戈南神君背景复杂,若是事情严重上报天境,天境重视处理就罢了,若是天境根本接不到这消息,亦或者将事情压了下去,上报之人可就要遭殃了。 被流放失了官职是小,若要置于听魂台中施刑,不等天道来收走他的命,神魂就可能早就半数磨灭了。 这样的事,谁敢接呢。 要不是信任东阳帝君为人,又收到她语气笃定的来信,沈宁意未必也就敢听她接下来想要说的话。 且听绿娆继续说道:“那日上神在小甜灵台中放入咒术,我便知道机会或许来了。” “上神连这样一个孩子都愿意施以保护,又何况是这整个渠县的百姓们呢!” 沈宁意知她在奉承自己,但也知道她心中的忐忑,只抬手示意她起身来,默默受了这吹捧,又言道:“所以那日你困在灯盏中,还隔着人群故意现出妖身泄出妖气与我烙下的神印来引我出手。” 见沈宁意虽还是面无表情,却没有了刚才的冷意,绿娆心中聚起一点希望来,慢慢从地上起身,又俯身作揖继续说道:“是。那日我因小甜姨父要打骂她与姨母,我便生了恶意,要对他动手,却不料被上神的术法所控,变回了原型。 慌忙之中我逃入那盏灯中,小甜的姨父见状以为抓住了妖精,又去戈南殿中几乎花去大半积蓄请来神符,将我控制在了灯内。” “被......我不是神使之后,曾被曾经的神使同僚元烟儿施予咒法,令我神思混沌,将小甜误认为是我神转世,长期跟随在她身侧。而那日上神的破除术,将我的神思也一并变得清明起来。” 沈宁意明白了,知道她说不出秘密,只旁敲侧击地问:“这个戈南神君,有问题?” 绿娆双眸瞪大,想要说话,却突然发不出声音来,身形晃荡,身下从脚开始也突然仿佛要化作齑粉散开。 沈宁意见状立刻跳离棠骑身体,施法阻止了她马上变作齑粉散去。 见她身形渐渐稳定,沈宁意才收回手,又施法把棠骑的身体送回了屋内。 那绿娆惊魂未定,手捂心口,已是红了眼眶。她虽已下定决心,但真到马上要神魂尽散的时刻却还是害怕得难以平复。 沈宁意开口安慰道:“没事,我们说些别的。” “你再和我说说那个元烟儿是怎么回事。” 绿娆听到她的声音才被唤醒,她也看到了沈宁意的真身,心道她这样的姿容冷色,也难怪被如今的戈南神君认作月神。 她静静看着淡淡月华中的沈宁意,见她身有神光却不炙热,与她从前见过的几位神君都完全不同,心下更对她添了几分信任。 她定了定心神,回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与她曾同为神君的神使,自从,”她顿了一顿,那几个字卡在喉中,她只能跳过了那几个字,“......之后,我便与她分道扬镳,她又和戈南神君搭上了线,而我却好像被作为她献忠的工具,被迫套上言灵咒,神思又被迫陷入混乱之中。” 看沈宁意皱眉,似要说些什么,她又立刻补充道:“但她不是这样的人!我与她相处千年,一起修炼陪伴神君,我心知她有多爱戴神君,甚至远甚于我。” 她似是想到什么,美目中凝着愤然:“她绝对不会,这样随意地委身于这个戈南神君!” 沈宁意淡淡道:“那她却还是要出手害我,还帮助这戈南神君布下索命大阵,那日我察觉到她身上罪孽血气深重,怕是已经吸食过许多人魂,焉知,妖也是会变的。” 绿娆无力反驳,美目间略有颓然纠结之色,却还是喃喃道:“我却不敢信......” 沈宁意打断她的独自神伤,开口问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她仰头看月,兀自总结:“真的他已经陨灭,这怎么可能?” 神能做成神,神骨神魂神身缺一不可,却也是都是独此一份,永不可被他神所占有的,神魂一旦陨灭,其他的也会立刻消散才对。 若这个绿娆所言是真,如今的戈南神君已经不是他本人,可这要如何做到,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他是要如何地逆天而行,才能要他在陨灭后又活过来? 绿娆心知她已经有所怀疑,但却也还在猜踱她的话,心中也放心了许多,只要沈宁意猜出实情一刻,她便会消散于天地,那为她烙下言灵咒的人也会知晓她说出了秘密。 而她今日能够说出这样多旁敲侧击的话,她不相信元烟儿没有在下咒的那一日帮她动手脚。 她想起从前和她一起侍奉从前戈南神君的日子,还是忍不住目露柔情,笑了起来。 她生了张极其耐看温婉的美人面,沈宁意也忍不住被她的笑吸引过去,又听她言道:“上神怀疑烟儿是理所当然,但我也有一法让上神相信她并没有那样坏。” 她浅笑嫣然,仿若兰花浅放,清香幽然:“我曾听闻,在金光之境之上的神砥可以开辟一个‘界’,中了言灵咒之人便可在‘界’中说出不可言明之话。” 沈宁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一直不曾直问她就是为了避免她这样惨烈地说出实情来,本欲直接拒绝,却看她目光柔和却又坚定,沈宁意顿了一刻才慢慢开口道:“可除非隐匿身形,若为破咒,‘界’也只能维持一刻,只要出了‘界’便还是会化为齑粉散去。” 她又凝神补充:“而且使用此法也有先决条件,这言灵咒中常常为避开此法而特意烙下禁制,只要缚咒之人不在此间,便会立刻让其灰飞烟灭。再说此法也只能实施一次,若是有他人干扰,便也是不成的。” 绿娆目光坚决:“我想向上神证明,烟儿为我避开了这一禁制。” 见沈宁意面露些许难色,绿娆又缓缓跪下身去:“绿娆所作一切皆是心甘情愿,若不是上神破咒,绿娆怕要一辈子囿于幻境之中,如今上神仁义,愿听我诉情,我也一定要抓住机会,才能为......博一个最后的清名!” 两行晶莹的泪珠滚下她那张美人面,梨花带雨凄婉动人,她这样哭求,沈宁意一时竟也难以拒绝。 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她向自己诉说,自己身份低微,也未必能帮她多少,只能将此事再告诉东阳帝君,才是解决的方法。 沈宁意略一思量,还是出声拒绝了她,心道她若要说,也要两日后亲自对东阳帝君说才是。 她正要开口解释,那边的绿娆却突然神色大变,秀眉一拧,站起来身来就冲向她来,沈宁意立刻挥手设障阻止,她的手中却不知何时祭出一盏金灯,将她二人吸入其中。 沈宁意站稳后才发现,两人已经进入了一个界中,沈宁意心中气急,心知她刚才祭出的是神器凝界盏,除去金光之境的神砥,便只能用浑身血肉开盏,是一件在她看来及其鸡肋的神器。 却没有想到绿娆竟然有,并且用了! 此界是绿娆血肉所铸,这空间被淡蓝色包裹,脚下是浅绿的水面。 沈宁意行走在上,只听得耳边突然响起一阵轻缓柔美的歌唱,她忍住心中的躁意前往,只见前方一座巨石之上有一水妖匍匐在上,而不远处又有一看不清地吹笛男子身影。 她的半边身子浸入水中,和水融为一体,只有裙摆打湿,在水面浮起。 她长发显出水色,目光投向远方的身影,上身渐渐支起,湛蓝的双眸渐渐痴了。 沈宁意想,或许她早就想点燃这凝界盏了,早就想要来到这里了罢。 她心中忍不住叹气,也没心思去骂绿娆鲁莽,只开口把她带入现实:“还不快说。” 绿娆这才回神向她望过来,渐渐眼中又蓄起晶蓝的泪来,不住喃喃道:“原来‘界’中竟是这样。” 沈宁意心下也突然明白为何凝界盏这样鸡肋却还是有无数的人趋之若鹜。 若能制造幻象,对有些人来说,就算只有一刻,只怕也是足够了吧。 她心中长长地叹气,又默默将手背到身后施法加固此界,阻止任何人可以查探。 绿娆感受到了她的神力,她温柔地看了过来,缓缓开口说出了被禁锢住的话语:“如今的戈南神君,不是之前的戈南神君。” “他是另一个神,戈南神君神魂消散已经殒灭于天地之间了。” 她神色渐渐染上痴意与凄切,望向那天边的身影:“我亲眼所见,他神魂潜入我神的体内,强行压制,最终导致我神神魂俱灭,他鸠占鹊巢,还欲杀我与元烟儿,若不是烟儿使计,我俩是不可能活到今日的!” “我被扰乱神思前曾打探到,他的亲生父亲是天境的主事神君之一,他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沈宁意又震惊又困惑:“可磨灭神魂,实在骇人听闻......纵然渗魂也只能让神魂虚弱,这样的逆天之术,如何施为,如何避得了天雷惩戒?” 绿娆美目中卷起滔天怒意,此界的半边天也渐渐变得赤红如血:“他用了一个神器,可我却不知是何物!”她咬牙切齿,漂亮的脸也浮现出些妖兽的狰狞来,“我只知道那柄神器像是一条骨鞭,他一定是用那个物什才打碎了我神的神魂!” 沈宁意心思沉沉,在脑中搜遍也没想到那是何物,看来只能将一切如实告诉东阳帝君了,或许她能知道。 这边的绿娆却逐渐失控起来,那漫天的血红即将整个界都要覆盖,沈宁意立即出手压制,才得以平息她的滔天怒火。 她轻轻地摇头终于才慢慢恢复了清明。 她纵身跃入水中,水中渐渐立起一个浑然水色的透明的人形来,深深向沈宁意俯身作了个揖,遂转身跌如水中,向那边的高大身影流去了。 沈宁意心知强行破界,她的梦也要顷刻碎开,只默默走向那大石上,盘腿打坐起来。 在这界消亡殆尽的最后一刻,绿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上神仁慧。绿娆曾答应过神君,不论如何都要守住此方百姓,我却没能做到,从此之后,要靠上神了。” “若有功德,只愿全降于上神之身,愿上神受万物爱戴,与天地同寿。” 沈宁意缓缓睁眼,摊开掌心,只余下了那盏燃尽的凝界盏。 而在这一刻,不远处的元烟儿的动作也凝滞了一瞬,没由地说了一句:“蠢。” 她身下的戈南神君看她走神,微眯双眼,翻身而上,伸手去够她身上的痒痒肉,那元烟儿眉眼带笑,仿佛被捉弄地双眼泛泪,声音又碎又软,好似水一样荡漾出来:“神君快放过人家!” 戈南神君恶作剧得逞,又低头抱住了她。 元烟儿的泪水和着笑一起流了几滴到他的背脊之上。 她随着他的动作起伏,双眼却看向头顶的金雕玉顶,眼神空洞。 蠢女子。 她心想。 不过也好,我们软硬兼施,你求,我逼,实在不行,我就把事情继续闹大,她细长的指甲染了血红的蔻丹,此刻正缓缓用力陷进男人裸露的背脊肉中。 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杀了他,她要登上这神位,她要亲眼看看,这天上的高官厚禄,那支手究竟是能遮多大的天。 24、第二日:谁在骗谁 沈宁意还是听进去了绿娆的提醒,放出心神将整个山寨查探了一遍。 她发现唯一奇怪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曹卫。 于是她暂时放下最近有些奇怪的贺汀,先在云上监视了曹卫一天。 曹卫这一天却没什么古怪,身无妖气也行迹正常,沈宁意百无聊赖,随手往他身上扔了个禁制还是准备去看小孩上学。 她驾着云懒洋洋地徜徉在天上,无意间发现了卫青之身旁的人拿了药回去,她想起卫青之也见过曹卫,他的手伸得长,怎么可能放曹卫进来,心觉奇怪,转了方向也往卫青之那里去了。 到了他小院的上方,却发现此人正衣衫不整身披外套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他面容憔悴,正在喝接过手下递过去的汤药。 他怎么突然病了?昨天看着还是好好的。 沈宁意下了云撤了隐身之法,却把卫青之吓了一跳。 他本就长了长温润的公子脸,此时神情恹恹地病倒莫名更显出风骨来,他饮得急,刚咽下汤药,眼前就突然出现了沈宁意,难免分神呛到,顿时急咳了几声,他身旁的手下也立刻为他拍背缓解。 他缓过神来,抬手屏退了手下,再让人沏了茶上来,又对沈宁意笑道:“娘子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我倒是还需要好好适应一番才是。” 沈宁意看他还能说话,看面相也一切无恙,想来他寿命还长着,她便省去慰问的话,直接问了他曹卫的事。 卫青之思索片刻,答到:“我并不知此事,娘子若担心,我便派人立刻将他赶出去。” 沈宁意想起那曹卫满脸的刀痕,和藏不住的阴毒的眼神,思量片刻还是冷声道:“这鼠辈,且让他呆在我眼下,我就不信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卫青之附和道:“娘子说的是。”但他话一言尽,却还是招手叫来几人去暗中监视曹卫。 看沈宁意望过去,他笑意款款:“我虽知娘子本领通天,但也要为娘子做到万无一失才是。” 他这样殷勤,沈宁意被他看得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心中觉得他是在做无用功,但看他病容憔悴精神不足,还是没有出声回绝,还略微良心不安地开口慰问了他一句:“卫夫子今日这是?” 卫青之一手握拳抵住唇咳了几声,又勉强笑道:“并不是大事。” 沈宁意抿住唇,眯着眼盯了他这副模样半晌,还是没忍住上前把住了他的脉。 卫青之没想到她会突然靠近,身子没由得往后倒了一下,又感觉到她的凉凉的指尖握在自己的手腕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 他望向正凝神摸脉的沈宁意,她的脸离自己只有几寸距离,她脸上的细小的透明软毛仿佛在微风中游动。 她几缕发丝在风中也静静吹起,他下意识屏气凝神,直到她的手离开自己的手腕时,才慢慢地察觉呼吸之间灌满了她的幽幽发香。 他一时五指蜷缩起来:“娘子还会医术吗?” 沈宁意暼他两眼,半边的脸露在光下。 他发现她的瞳孔是浅浅的褐色,此时她双眼灵动:“我会法术,自然能摸出来。” 她秀眉轻拧:“你中毒了?” 卫青之才回过神来,笑意中带着点无奈:“是。” 又听沈宁意说道:“你这毒,我好似哪里见过。” 卫青之眉眼低垂,似乎是在思虑什么,片晌才静静道:“娘子确实见过。”他抬眼略显犹豫地和她对视,“因为,这也是贺汀身上中的毒。” “什么?” 卫青之的笑容也静了下来:“我看娘子对贺汀重视至极,又决心要引导他改过,便只和娘子说了一半的话......” 沈宁意心中讶异,眉目间登时冷了下来。 卫青之能查出贺汀之前中毒沈宁意并不意外,可他却说他现下中了和贺汀一样的毒,却让她难得困惑了,她开口问道:“卫夫子可否直说?” 卫青之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之前为二当家办事,曾查到过白玉钦去购过一种名叫百忧解的慢性毒.药。 若是孩童被长期下了此毒,轻则身体停滞成长,重则影响精神,长此以往便会变成一个痴儿。但若下在成人身上,只不过一天的浑浑噩噩茶饭不思罢了。” 他目光深远,笑容中好似带着一丝静静的讥讽:“只是我年少时曾不小心跌入冰湖中,寒气入体,恰好被这药激起了旧疾罢了。” 沈宁意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冷笑道:“你的意思,这毒是贺汀给你下的?可他也是受害者,又如何得来这毒药呢。” 卫青之面带思量:“只是我每日吃食皆有专人暗中打理查验,只有昨日一处,没有验过。” 看沈宁意面色沉沉,卫青之又即刻松了严肃的话语,笑道:“娘子若不愿相信,卫某便不再赘述,或许是卫某手下怠慢,没有查出罢了。” “娘子且宽心。” 沈宁意却不能如他所愿,卫青之此人,说话做事惯爱说一半藏一半,尽管现下她知他并不是什么坏人,却也属实经常给沈宁意说些糟心事。 沈宁意心里念着贺汀。 若此事真如卫青之所说,贺汀确实有可能是下毒之人,可他若知道此毒,便是早就知道从前的棠骑一直在给他下毒,可他却装作一无所知,还甘心饮下。 若是真的,这臭小孩究竟在想什么? 可这毒白玉钦也有,也有可能是白玉钦下的,卫青之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笃定是贺汀,还这样暗示提醒她呢。 于是她问道:“你之前没告诉我的那件有关贺汀的事,和你中毒之间有什么关联?” 卫青之答道:“三当家的亲生儿子曾经也中过此毒,此事直至闹大,所有人都以为是白玉钦动的手脚,就连我,也是前一段时间从一群孩子口中拼凑线索,才知道,此事,或许是贺汀做的。” “那日不曾告诉娘子,也是因为此事已是三年以前的事,我看现下岁月安好,便没有说这事。” “可我却没想到,这下一个遭殃的,竟是我自己。” 卫青之的笑意还是那样和缓,沈宁意面无表情,心中却突然翻起一点苦涩和难言来。 若知道这事情这样棘手,她就不该这样简单就接了过来。 她难得得回忆起东阳帝君那位大徒弟和她交接时那不发一言的眼神,和那光一般的离开速度,现在想来,那眼中的,好像是同情,那离去的身姿,好像是在逃跑。 她以为自己要做的事是最简单不过的,引导一个还未定型的小孩向善,能有多难。 她认真带他教他,把棠骑的秘密都藏起来怕伤了他的心,现下卫青之的话,却在告诉她,贺汀早就知道这一切。 沈宁意脑中顿时涌上这半年和他相处的一幕又一幕,其中还卷着棠骑的记忆中瘦弱的少年怯怯的笑容。 她一时之间思绪翻飞,烧她续衡山时那位小神君倒映出火光的沉沉双眸,慢慢地,就和现下这个贺汀含笑的双眼,叠在了一起。 她一时难以分清自己心中是何等的情绪在翻涌搅动。 他身上秘密太多,不论是东阳帝君这样匆忙地将他扔入轮回盘,还刻意隐藏他的全部踪迹,特意找到她来暗中护卫他,还是他那不稳定的神魂,和那枚神魂中的钉子。 他还曾四处树敌,周天神魔皆有他的仇人。 沈宁意凝神片刻,忽然神思一转,心道,可那又如何,眼下这个贺汀,不过就是爹不要娘不亲的臭小孩罢了。 她既然借用了棠骑的身体,便替她好好管教他一回,从前种种皆因她不在,谁小时候又完全没有过什么坏心眼呢。 沈宁意弄清自己心中的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了:是愤怒。 臭小孩一面在她面前卖乖,一面默默把一切藏在心里,跟她玩呢。 她再回忆起他最近的奇怪言语与行径,心知他从前的所作所为确有麻痹她的故意,但却也都是实际行动做不得假,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再坏也坏得到哪里去呢?再说若不是他人害他,他怎么会反击呢。 而卫青之身上的毒如果真是他下的,那他必然知道从前棠骑给他下过毒,可他却装作不知,还吃了几近三年,这举动让沈宁意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莫非他想死? 不论这背后是何原因,沈宁意却相信自己的所感所受,并不全然怪罪贺汀,只是若真是他,她却要问清症结,赶紧在剩下这两日之内将他心结了解才是。 对于他故意装傻的行径,沈宁意眯着眼脑中想出好多捉弄小孩的法子,心道她之前手下留情是全看在他是弱势的孩童,而如今…… 而卫青之这边,她身为臭小孩的家长,不得不做出些补偿来,毕竟卫青之已经答应她也要帮忙保护贺汀了。 她素手一翻,把浮在手心的一枚炼成的丹药递到他身前:“此药可解毒,也可治好你的旧疾。今日之事,若是真的,便是贺汀不对,我用此物替他致歉,只望卫夫子莫要因此退缩,忘了你我的约定。” 卫青之浅笑着接了过来,说道:“不会。” 语罢,就见沈宁意又原地消失了。 25、第二日:他的心 沈宁意又转头飞去观察臭小孩,他这一天过得也很平静,如同往常一样认真上学,一样无视他人异样的眼光。 只是他却和沈宁意最开始看到的那个瘦瘦小小的贺汀不同了。 初次相见时,他衣衫破旧,身量瘦小,个头不过到她的胸口。 他总是沉默着,双眼低垂着,双唇紧抿着,脸颊上没什么肉,颧骨凸起,皮肤虽白,却也没有光泽,在课堂中总坐在角落中,唯一被人注意时,是他人拿他来嘲笑的时候。 现在他已经不同了。 虽然他还是坐在角落,身量纤长,却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潇洒少年郎了。 沈宁意扒在云上支着头盯着小孩那张脸看了半天,突然心下那点不痛快莫名少了几分,心道任谁看到这样一张少年面怕是也怒不起来的,和他烧她续衡山时的气场完全不同。 这个他,就像幽静夜晚里的缓缓流动溪流中的一弯圆月似的,干净纯澈,却又好像伸手就能击碎。 沈宁意想,他有一副很好的皮相,若不作妖,是不会有人不喜欢他的。 若不是这一世身世凄惨,他又处在这样的境遇当中,他应当是能过得很好的,待他长成,再添些气韵,走到哪里不掷果盈车呢。 沈宁意隐约记得,那样的情景,在她做人时好像看过一次。 宝马雕车香满路,公子如庭阶玉树般润无暇,整个京城的人都拥堵在街角巷口或是桥上,就为了看那个人一面,只是那人是谁呢? 沈宁意成神之前,是个普通的人,身前之事早已没了记忆。 她只知道自己无意间进入仙人幻瘴,再出来时早已是到乡翻似烂柯人,幻境之中不过三日,世间却已经历经一遍沧海桑田,她也不知何时受了万千香火,已经身有神光了。 神砥居守各处,不论规模大小,皆有自己的神庙,才能受得香火,居有定所。 而沈宁意却找不到自己的神庙,导致她寻不回从前的记忆,也最后被流放到无方,成了无方的岛神。 一切因缘交错,她想从东阳帝君那拿到可以帮她找到自己神庙的神器,却阴差阳错先找到了导致无方封闭几百年的臭小子。 没想到他还长得这样人模人样的。 还这样沉得住气心有城府,沈宁意顿时觉得心里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得意来,一时心情复杂:看来她入了戏,是真把臭小子当自己孩子来养,现下看到他是有心机的,会反击伤他之人的,她反应过来之后竟然觉得有一丝欣慰。 这可不对,沈宁意自顾自地微微摇头。 若他只与人争执并无妨害,但若长此以往,他这命数凄苦,将来注定是谁都要来踩一脚的。 他若睚眦必报,伤了太多人性命,将来恐生心魔。而她任务不成,也拿不到想要的东西了。 她准备晚上同他坦诚地说一说,解开他的心结来,已是在心中打好腹稿了。 但现实往往跟想象不同,整个晚饭桌上沈宁意的话在嗓子里上上下下迂回几遍,都被少年单纯关心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饭后贺汀还以为她嗓子不适,给她煮了暖暖甜甜的梨子水。 沈宁意捧住温热的瓷碗,看贺汀一副一无所知的温顺少年样,半天才愣愣地唤了他一声。 贺汀坐在一旁双手也放在碗上取暖,抬眼应道:“嗯?” 他笑容恬静:“棠骑觉得喉咙好些了吗?” 沈宁意讷讷地嗯了一声,还是缓缓开口了:“卫夫子今日病了?” 贺汀神色不变,回答道:“夫子今日确实没来,原来是病了。” 沈宁意一时瞥开眼去,好似随口问道:“你不知道?” 少年面露讶异,笑道:“夫子身体不适,我怎么能知道?” 沈宁意飞快地抬眼看他一眼,又在和他对视之前收回目光,心里突然对自己这番行径有些不齿。 何时轮到她来看别人脸色了,她这副心虚做派是为了哪般,暗中反击报复的人可不是她,她大可坦荡自在才是。 她放下碗盅,好似闲谈,却故意叫他小名来缓和语气:“小奴可还记得大概三年前有位同舍生中了个叫做无忧解的毒?” 贺汀动作似乎滞了一刻,也放下碗盅个和她对视,表情却很正常:“好像是有过这回事。” 沈宁意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之上,语气中略带惊异道:“你可知,今日卫夫子竟然也中了这个毒。” 贺汀神色淡淡:“是吗。” 沈宁意看他反应就知道卫青之所言非虚,蓦然收回了手,深呼一口气决定同他直言:“我今日,是有一事想要问你......” 她话未言尽,贺汀却先说话了,沈宁意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知道。” 他突然问道:“棠骑相信我吗?” 沈宁意怔愣一瞬:“我......” 贺汀却看出她的疑虑,又浅笑着说道:“棠骑不用为难,夫子身上的毒确实是我所下。” 沈宁意虽然心中有数,听他亲口承认却还是难免一时讶异十指紧握:“为什么?” 贺汀却很平静,他静静和沈宁意对视,明亮的双眼中仿佛凝聚起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来,他忽然伸出手来缠住她的,嘴唇微动:“这就是为什么。” 沈宁意一时怔忪,任由少年把自己的一只手握在掌心,渐渐与她十指相扣了。 沈宁意有些回味过来:“因为我?” 贺汀的背俯了下去,将脸慢慢地靠近两人交握的双手,又抬眼看她,少年的表情还是那样干净纯澈,还带上了一丝的虔诚,他小心翼翼说了声:“对不起棠骑,我不该那样做,你还能原谅我吗?” 沈宁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也没想到他这样快的承认错误,本要训斥的话就哽在了喉头。 她脑中翻起和卫青之相处的种种,想来是臭小孩以为自己和卫青之交好,或是以为她和卫青之相悦,就要抛下他了,就像家里要养第二只宠物时,家里的第一只会心有不满,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如此吧,其中细枝末节仿佛就是如此,但沈宁意总觉得自己好似忽略了什么。 不过既然小孩态度诚恳,自己现在直接问不就好了。 于是沈宁意开口问道:“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要给他下毒吗?” “你在想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贺汀微笑着望着她,一边开口道:“因为害怕夫子把棠骑抢走,因为想看看棠骑会不会因为夫子而训斥我。” 少年的眼中闪着狡黠:“但棠骑回来这样久,一直把话再三斟酌,就是证明棠骑在乎我更多,是不是?” 他将两人相握的手抵住自己的下巴:“小奴知道错了,棠骑是最好的娘子,夫子也是个好人,我不应该用自己狭窄的心胸去度量别人。” “棠骑不喜欢,我以后便再也不会做这样事,棠骑可否原谅我?” 他眼神又纯净又诚恳,这样直勾勾地望过来,沈宁意没由得移开了眼神,又不着痕迹地将身体往后靠了靠。 她回道:“你是个聪慧的小孩,知道我吃软不吃硬,也知道我心中对你的愿景,自然是好。” 她双眼漠然地望向它处,斟酌说道:“我只希望你我之间能够不再有秘密,你也不要再做任何装傻充愣的行为来换取我的心软。” “今日之事,你既知错,我便不再追究。从前种种,你如何隐瞒,或你又做过什么无法放在人前之事,也皆是过去,只是从今以后,你切忌再做出伤害无辜之人的事。” 她轻轻叹气:“我已为你铺好前路,只愿你能自在随性,不用再汲汲遑遑于外务。” 贺汀闻言笑意一暗,略有些慌张地慢慢松开了她手,直起身来,笑容勉强地问道:“这话说得,好像棠骑就要走了似的。” 沈宁意没说话,双手又握到瓷碗上感受那被夜风吹得只剩一丝的暖意。 走不走的,不过早晚的事罢了,天境时间流动得慢,等她耽搁回来指不定过了几年。再说到时东阳帝君若不要她再掺和此事,她就更轻松不过,是绝不会再回来的。 他这样聪慧,纵使她有心要骗,也会被识破,与其那般,不如好好的先和臭小孩做个道别,将来若有重见之日,尽管到时可能是单方面和他重见,两人却是对面相见不相识了。 那样最好,等他回归天境,她也更下得去手一些。 相处时间终要结束,难免有些淡淡伤怀,只是此时沈宁意反而释然喜悦更多,不自觉地露出了个浅浅的微笑。 贺汀却炸了。 他忽地站起来,少年俊秀的眉宇之间已经拧起,他又提高音量问了一句:“你要走?” 见沈宁意没有表情,他又难以置信地蹲到她身前和她对视:“你真的要走。” 沈宁意难得看小孩这样情绪失控的模样,一时也有些惊异,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安慰道:“我还会回来,只是现下身有要事,不得不走。” 他略带怒气地握住沈宁意抚摸他发顶的那支手的手腕,又问道:“那你何时回来?” 他极快地说话:“你若走了,棠骑怎么办?” 虽两人方才言语之间已经有些心照不宣他已经知晓她不是从前的棠骑,但他直接愤怒指出,沈宁意还是有些不知怎么回答,只敷衍地笑笑,说道:“你既然知道这些,那便也应该知道,从前的棠骑已经......” “死了,我知道。”他将她的手桎在胸前,昂首轻声地质问,“你既然要装作棠骑,就应该尽职地一装到底。” 少年质问得小心翼翼,却带着怒意和委屈,沈宁意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狠话来。 “你真的要丢下我了吗?” “你不是要我做个坦荡正直的人吗?你若走了,如何能再看到呢?” 他双手将她的手珍视地捧着,静了片刻,突然把自己的柔软的侧脸放到她的手心,眼巴巴地问:“不走好不好?” 像沈宁意之前养的那只猫一样。 沈宁意心下一软,忽地伸手捧住少年的脸,突然低头用额头轻轻碰了住了他的额头,两人鼻息相交,贺汀一时怔住了,只听到她的声音带着暖暖的鼻息一起传过来:“你乖乖等我回来,行吗?” 话一言尽,她的脸又离开了,贺汀却感觉一股热意从自己的背脊升到了耳后,他讷讷开口道:“可,可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回来?” 沈宁意站起身来,笑道:“我不是给了你传音铃吗?你且唤我的名字,我就能听到。” 少年也愣愣地站起身来,有些受伤地望着她:“可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 沈宁意压根没想暴露自己的身份,眼下他虽是凡人贺汀,却最终要变回那个嚣张的神君贺汀去,到时候岂不尴尬? 她犹犹豫豫,正想着怎么编才能把他糊弄过去,就看见小孩表情滞住,忽地僵在原地,一丝湛蓝色光线又袅袅地从他眉心窜出,正被沈宁意在他眉间设下的屏障困在其中。 沈宁意见了此状,第一反应竟然是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她微微抬手就把贺汀的身体带进了屋内。 把贺汀身体置在床榻之下后,沈宁意还贴心地用法术帮小孩除了鞋袜宽了衣,还施了个洁净术把他洗了个干净。 她想,既然就要散伙她这样贴心一点也是应该的。 而那静静躺在床上贺汀额头前浮动游走的一丝神魂,她还要不要管呢? 不过明日东阳帝君就要到了,她之前两次为他缝魂都不见什么成效,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而且她总觉得与他神魂相接之后就要浑身起鸡皮疙瘩,看他这人都要别扭几刻。 不如她就守着小孩,直到东阳帝君来?毕竟是她的小徒弟,她才最为清楚情况才是。 她举棋不定,坐在贺汀床边靠在床沿看着他发起呆了。 夜已深了,那一丝湛蓝的透明光丝悬在他的额上,在静寂的黑夜里,就像一只蜉蝣在漂浮游动着。 贺汀静静地陷入沉睡之中,长睫平静地躺在眼下,在这样的淡蓝色光线下,仿佛一伸手,他就要消失一样。 沈宁意没由得就伸手用指尖去碰了那他那丝外泄的神魂。 那丝神魂与她指尖一触,就立即缠了上来,在她指甲萦绕游走起来,像是在和她玩闹一般。 他的神魂凉凉的,看起来柔软无骨,摸起来却有镜子一般的触感。 沈宁意觉得自己被它绕过地方的骨肉之下的神魂也被撺掇着暖起来,透着皮肤和血肉发出淡淡的金光。 那丝神魂顽皮地缠在了她的中指之上,好似微微发力,要把自己的手指拉向贺汀的眉心。 沈宁意眯了眯眼,伸出另一只手将它从自己手指上抓了下来,在食指与拇指之间揉搓,指尖浮起金色的咒术,用力就要塞进贺汀的眉间去。 26、第二日:他的秘密 若知道她会因此误入他的识海之中,她是绝对不会无聊到和一丝神魂较劲的。 按理来说,她是根本不可能进入到他神的识海之中的,除非他们神魂之间熟悉到让他愿意她的进入。 沈宁意没有想到自己和贺汀的关系竟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的神魂竟然对她信任到愿意让她进入识海。 而且进入他识海的分明是沈宁意的本人,想来棠骑的身体已留在外面了,棠骑身体已经离不开她一刻以上,她要尽快离开他的识海之中才是。 可是眼前一片漫漫无尽的嶙峋各异的黑色岩石,头顶也一模一样,出口在何处? 沈宁意环视八方,又放眼望去,手中掐诀施法遍寻一遍却根本摸不到此地的尽头。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顿时觉得自己心塞了一瞬间。 做神多年,她也从来没有过直接进他人的识海之中,她擅长的破阵术法也全是带有杀伤力的,并不适合在贺汀识海中摆弄,稍不注意就极有可能把他变成个真的呆子。 她凝神闭眼,只能放了心神先再去探索此界。 没有寻到出口,倒找到了那丝带她进来的坏心神魂。 沈宁意双眼一睁,立即施法将正在高矮不一的陡峭岩石穿梭的一丝湛蓝色神魂给逮到了面前。 那神魂起初挣扎不安,一见到沈宁意便立即兴奋地原地空中颤抖,又飞快地窜过来缠上了她的指尖。 沈宁意无言了,压着心里那点想把它搓扁捏圆的暴戾,憋出一个笑来,举起手来,对着正在自己手指之间欢快游动的那思神魂说道:“我现在不出去身体就要不行,你能否带我到出口去?” 那丝神魂在她指尖突然停住游动,定着不动了一刻,又突然朝她面门袭来,沈宁意顿时掐诀念咒护住灵台,却见那丝神魂只卷住了她落下的发丝,又欢快地提起发丝亲昵地转起来。 沈宁意松了手,感觉这丝神魂微微牵动着发丝,引着她往前了,她跟着它指的方向移动脚步。 不过片刻,跟这它走到一群黑石的最高一块之上,那丝神魂停住了,忽然将她的发丝往上放高空吊起。 沈宁意随着它的动作抬头,只见在巨石天空之中,正有一块高耸的纯黑巨石直插往下,她只要伸长手臂就能够到。 沈宁意看那丝神魂正在将她发丝悠闲地往上拉:“是要我往上吗?” 发丝又往上动了动。 沈宁意伸手勾住巨石尖角,身下施法用力,立即便空中翻转了身体,踩在了刚才那块倒垂的黑色巨石顶端,仿佛天地颠倒,只在瞬间,她眼中的世界又如同刚才一无二般,她所踩的,又是地了。 它跟着那丝神魂跃下巨石,又行了数十步,只见前方有一巨石上正插着一根巨大的钉子,长有一人之高,却细如一根手指,周身从上到下翻滚着不尽的腥红色咒术。 而那钉子深插那大石之处,却像血肉一般裂开泛着腥气。 这正是沈宁意之前在贺汀灵台正中看到的那根钉子。 神魂是有颜色的,神力越纯粹对天地万物感召便越深,魂色也会越纯粹。 神魂虽各异不同,但只要是颜色越纯,便也代表神力越高,所能担任的职位也便越高。 但若神魂越浑浊,便极易成为堕神。 大道无形,生物天地,而神之所生,也皆是为了天下苍生。 若一神斩害众生,便会成为堕神,违反天道背弃职责,便会让堕神失去理智,最终修炼成魔。 成魔之后虽然不再履行职责,却也寿命极短,且只能生活长期在无妄海深处的魔渊之中,长年不见天日,长相会逐渐变得狰狞可怖,只能靠吸食魔气人魂为生。 但一旦吸食人魂便会使之前神骨破裂新生,仿佛钻心之痛。 这些都是沈宁意曾经听来的,但她没想到居然还能有真正见识的一天。 那钉子是镇魂钉,她认识。 但那钉子周身的猩红色浑浊咒印却是她第一次看到。 那样浓厚的卷着锈味的血腥,她刚才远远的就闻到了,除了魔域的人,谁还有这样醇厚的魔气? 只是这东西怎么会插在贺汀的灵台之中? 她心中惊惑不解,手中掐咒想要用手摸一下那猩红咒术,却还没触到就被弹开。 这施咒之人咒力甚高,怕是和她不相上下。 她被弹得踉跄后退两步,正在思索之间,见那丝神魂急匆匆地卷住她的手指要拉她往前。 见她犹豫,它着急地绕着那钉子插进巨石的地方绕了两圈,又试图从那里的裂开处一头扎进,却又根本无缝可钻,颓然地弹了回来。 沈宁意懂了:“你是说,你是从这里漏出来的?” 那丝神魂激动的在空中摆动成波浪,又朝她而来,缠在她的指尖,拉她的手去拔那把钉子。 沈宁意也明白为何这丝神魂被她缝进去还是会漏出来了,因为这根钉子扎根此处,正是这丝神魂原在之处。 只是她心中还是犹豫,微微用力制住了正在奋力把她手拉过去的那丝神魂,那丝神魂又绕着她的指尖好似焦急疑惑地旋转着。 沈宁意又在用力将它拽回来:“别乱动。” 贺汀是东阳神君的亲弟子,对这根钉子她未必就不知情,她不可随意出手才是。 但情况突转直下,那丝神魂了然了她的意思,好似恹恹地搭在她的指尖。 却只在电光火石间,这丝神魂突然变长,一头直接绕到镇魂钉之上把她和它连在了一起。 顿时沈宁意察觉指尖另一端魔气暴涨,就要沿着这丝细长的神魂窜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沈宁意右手立即手掐诀布阵,阻住魔气,又在指尖积攒凝聚神力,手一往前推————那枚镇魂钉子只在一声轻轻的“嘣”声后就轻巧倒地,从那石头上拔了出来,变成了枚不过手掌长度的钉子, 那丝神魂神魂见状也登地松开沈宁意的手,嗖的一声便钻了进去,那大石上狰狞流血的孔洞也立时恢复如初,变作了平整的石面。 这情况变幻只在瞬息之间,沈宁意瞠目结舌,心中警铃大作,正抬手收了那镇魂钉。 此地却突然地震山摇,刚才那一方平整黑石忽然慢慢变高耸立,状似小山,最上方却破开一圆口,其中浓烟滚滚,浆液流动燃烧的声音在空中一波接着一波。 沈宁意没空思考太多,只立即跃至空中,只在瞬息之间,那山口就涌出浓浓滚烫岩浆,将此处淹没了。 那流动的岩浆扑起黑雾浓烟,沈宁意迫不得又往上飞到更高处。 眼下这情景,却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的。 贺汀这识海之中,到处都是尖峰怪石,如今他神魂完整,却又开始火山喷发,沈宁意一时沉默,心中那更庆幸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了。 这样危险的人物,也难怪东阳帝君那样用心地隐藏他的行迹,若谁与他结仇,怕都最想趁他渡劫之时打上一耙吧。 沈宁意认真检讨了自己一瞬,与凡人贺汀相处越久,她倒渐渐忘记此人原身可从不是个善茬,还想着他现下不过是小孩自己出手未免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可他根本从来不是什么弱者。 她一边静静思索一边看向地面,那岩浆流地快,却也凝地快,只在瞬间就化作黑色固体,那方升起的巨石也很快变矮缩小为原来的尺寸,只是上方的孔洞却并未消失。 沈宁意慢慢靠近,只见这孔深不见底一片漆黑,但却恰好容得一人钻入。 沈宁意放出神识察看,确定了这就是此地唯一可以通往别处的洞口,只是她却不确定这是否就是可以让她从识海出去的门。 但此时时间正点点过去,她心中感觉越发不妙,此时除了进去,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她屏气凝神,立刻化作一道金光,投入洞中。 那方幽深黑暗的孔洞,也只在她进去一瞬时,就立即闭合起来,又恢复从前平整光滑,此地又陷入一片宁静之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而沈宁意在其中穿梭时间却好似漫长,沈宁意感觉周遭一慕慕都是他的记忆碎片,许多都是朦朦胧胧一片模糊,令她看不真切,她只能虚着眼睛,在眼上施法来尝试看清她在何处穿梭。 一幕幕碎片后,是浓重的黑色,而那黑色中仿佛有两个的大字在发出微弱的光来,静静闪烁着。 沈宁意没看清浮在空中的两个字,却看到了那第一个字上,在虚空之中,第一个字仿佛被无数的浓黑咒术包裹,其正中之间好像插着一枚血气弥漫的东西,让人一时之间无法识别。 而第二个字则散发着微弱的赤红色光芒,沈宁意凝视细看,手上继续用力施法,才看出那是一个“刑”字。 沈宁意心念一动,只在瞬间明白,这两个字是贺汀的神骨之下的神号。 神明一经诞生便身带使命,而这使命便是由神号来体现的。 贺汀之前为刑赏之官,便是因为他神骨神魂之上的神号是“刑”,与许多神官相似。 而官职大小便是由该字的颜色确定,若是金光,便是上位神官,贺汀的“刑”字却有着这样浑浊的红色,也让他只能位居下品神官。 神号二字少之又少,现存所有神明当中,天生有两个神号的神砥都是官居甚高或是担任一境主事。 所有神明都要上天鉴台投出神号,上禀天境分管之处才好分配神职。 但就在此刻,沈宁意却看到了他被镇魂钉和无数浓黑色咒术所包裹的第一个字。 那是无数密密麻麻黑色咒术也藏不住的赤红带金,是一个“令”字。 这是沈宁意从未听闻过的神号,那也意味着,他或许是一个天命新神。 她一边震惊着,一边突然感到自己在曹卫身上投下的禁制被打碎,她与棠骑的联系只悬在一线之间。 27、第三日:棠骑之死 一回到了棠骑的身体当中,她就感到心口传来撕裂的剧痛。 慢慢睁眼,最先看到的是插入胸口的一把刀,被染红的衣襟和逐渐慢慢渗透开来的鲜血。 沈宁意难以置信地抬起来,眼前是满脸刀疤的曹卫,他的脸和棠骑痛苦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合起来。 唯一不变的,是他脸上那痴狂得逞的微笑,和一双阴鸷的眼。 沈宁意只觉浑身血管都被揪住,呼吸急促,喉管中涌出血来。 身后的金色暗纹也逐渐从脊背底部开始一点点仿若火烤地往上升起。 这怎么可能,棠骑身体经过改造,绝不会这样轻易地被捅穿。 就算曹卫,就算曹卫背后有元烟儿,也绝不可能这样破了她的禁制。 除非……沈宁意额角冒汗,只觉浑身痛入骨髓,她闭眼念咒,果然发现那戈南神君就在门外。 她心中惊骇,心道所若他出现,就算方圆十里她应该早有感召,可眼下竟要施法才能发现他就在门外。 她立即想要离开棠骑身体之中再以调息却发现自己突然出不了棠骑身体了。 刀有问题! 眼下情况危机,曹卫手上正拿着另一把刀蓄势待发,而门外的神也马上就要进来。可她一旦拔刀,棠骑身体会马上被她的金纹所吞噬,再无生机可入———— 拔刀! 电光火石之间那曹卫已经拎刀向前,而那戈南神君已经迈进了第一个步子,而沈宁意的手也已经握住胸口的刀柄了。 只在瞬息之间,突然沈宁意感受到一丝熟悉的他神气息————是东阳帝君帝君的大徒弟童凤! 那一只脚刚过门槛的戈南神君的动作顿时顿住,下一秒就原地消失了。而眼前正冲过来的曹卫,也瞬间就原地不动了。 童凤的气息也不过几秒就随着戈南神君一起消失,只沈宁意的面前突然凭空出现一粒浮在空中的丹药。 沈宁意心知童凤是去拿戈南神君那个小人,曹卫也被他施了定身之法控制,他虽还未现身便已看清局势,临走之前还给她送上了暂时苟存的丹药。 实在不愧是东阳帝君用着最为顺手的大徒弟童凤。 沈宁意立刻磕下丹药,盘腿打坐运行棠骑体内真气一周,却只不过半晌就又呕出一口血来。 沈宁意心有怒意,刚才也看清胸口这就是大名鼎鼎可以折损神魂的刑具渗魂。 不仅插进棠骑心脏,更把壳子里的她也钉在当中。 她料到可能会被发现踪迹,特意在身上设下屏障,却没想到这戈南神居然手握只有刑赏神官才有的刑具。 沈宁意震惊一刻却并不意外:棠骑的身体最多撑不过一刻钟了。 她也冷静下来,眼下也彻底证明绿娆所言非虚。 看向身旁的贺汀,他还在安静的沉睡当中。 而棠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向心脏,此时正在无声的汩汩流出,还有一些流到他的床被上。尽管她有心去施展洁净术,却囿于棠骑身体困境当中了。 小孩的睡颜还是那样乖巧宁静,沈宁意心中一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绪来。 马上就真的要走了,可小孩还睡着,醒来不知要怎样难受了。 或许还会恨上她。 沈宁意默默笃定,他这么多心思,今天也是故意在自己面前装可怜卖无辜,他最爱这样讨她的心软。 要不然偷偷地把棠骑埋了再变成棠骑回来呢?但也是很久之后了。而且她心里只有那么一点点想要这样做的念头,理智又很快把念头压了下去。 凡间种种,不过虚妄罢了,将来他根本记不得这一段,而自己只有一些仇要向他讨要。神与神之间,还是保持些安全距离才最好。 尤其他这样多的秘密,又那样多的仇敌,和他扯上关系,之后指不定还要牵连到什么漩涡中去。 眼下是要巩固好自己的成果才是了。 不如她现在假装成为了保护他而死,或许他就会一直学乖,也为自己以后省事了。 她正在细细思量对策,却又感觉到了童凤气息再次出现在身侧了。 在沈宁意面前现出身形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岛,岛神玩得挺大啊。” 沈宁意嘴角淌血,胸口的伤口也还在默默地渗出血来,没想到和他见面第一句话说的是这个,她忍不住侧目:“神君这是什么意思?” 沈宁意看见童凤的眉梢似乎跳了跳,又立刻恢复了和从前一无二般的正经样:“没有,只是我曾在轮回盘窥探过小师弟的这世命盘,棠骑......”他顿了一刻,又把沈宁意的狼狈模样多看了两眼,“理应早就死了。” 他又抬眼看了看躺在床上安详的贺汀,没得舔了舔嘴唇说道:“小师弟的毒竟然也解了。” 沈宁意被他眼神看得皱眉,心道自己全是按照东阳帝君的要求做的,这样兢兢业业做得只多不少,比起这童凤神君当初把孩子养得那样面黄肌瘦,她做得还不够好吗,难道还能怪罪于她? 她无语凝噎,半晌才反问道:“这难道不对?” 童凤以手抵唇轻咳一声,又正色道:“没有,岛神行事尽责,这也是师父特意将此事托付与你的原因之一。” 但他突然话音又一转:“但师父将小师弟放入轮回盘中只是暂缓之计,小师弟这一世的命盘也不过能转上二十周,现下岛神一出手......” 轮回盘转上一周便代表着一岁,童凤的意思,便是贺汀这一世本活不过二十岁,现下她做事求好心切,反倒要让他多活许多年了。 沈宁意悟了,一时心虚了一瞬间,却又很快转变了想法,一边捂住胸口一边咳血说道:“之前东阳帝君只叫我警惕他变坏入魔,却没有说那些。” “况且神君与我交接时跑得那样快,也没有跟我细细说过。” 能怪她吗? 沈宁意也收回刚才对童凤行事雷厉风行的赞赏,她又问道:“已抓到了那戈南神君吗?” 童凤答道:“师父料到他会有异动,便派我与师弟早来,我追击,师弟埋伏在外。此时想必他已经被逮了。” 他看她伤口还在流血,又疑惑问道:“你为何还不拔刀?刚才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渗魂制成的刀,将你钉在这具凡人身躯之中,故出手相助留下丹药让你暂时免受渗魂刀折魂之苦。眼下药效将尽,你还在等什么?” 沈宁意被他问得一愣,心下也回过神来,心道自己不是已决定好如何施为,可为何就是一时难以有动作? 她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陷入沉睡之中的贺汀,感觉胸口渗魂之下的磨魂之痛渐渐就要透出,一咬牙,还是拔了刀。 在想什么,在等什么,她也一时想不清楚,但也并不重要。 她手上聚力,轻松就把刀拔了出来,那伤口里仅售的血喷涌而出,将她身下的床榻都打湿。 而这具身体的脸上也渐渐被金色纹路覆盖遮掩,最终皮肤全部布满金色,在一阵光亮后,棠骑身上的金纹尽消,只余下苍白发青两颊深陷的脸,随后无力地倒了下去,和贺汀躺在了一起。 这场面既诡异又有些沉重,沈宁意看到棠骑的血有些溅到贺汀的白净的脸迹,一时就无意识抬手准备施个洁净术,却被童凤伸手拦下,他说道:“这是他早就应该面对的场景了,由他去吧。” 沈宁意无奈收了手,又看向一旁定住失去五识的曹卫,她用力压制着心中的捏死他的怒意。 只素手一翻,曹卫就软软倒地晕了过去,她下了咒术,只有等他被人抓住缚住手脚,才会再醒过来了。 她刚施下咒术,一旁的童凤却突然双眉一拧神色一变:“糟了!” 话音刚落他人就原地消失,只留下一句:“师父明日便到,此处便先交由岛神了!” 童凤不愧是天地间飞行最快的凤凰,来去无影的,也够让沈宁意又对之前他一句不说就把事情扔给她的事再次无言。 沈宁意已恢复神身,耳聪目明,此刻也听到不远处赶来的脚步声,之前卫青之曾派人监视曹卫,想必来的也是卫青之的人。 沈宁意一手扶住门槛站在门边,外面夜色深深,浓云密布,夜风凉丝丝地四处飘荡着,已是夜深了。 沈宁意突然就想起小孩那一日给她做长寿面时,她也斜倚在门旁一边望月一边看他,而此时,她却有些不敢回头了。 棠骑的尸身和他躺在一起,等到他一睁眼,不会被吓个好歹吧。 她还是忍不住施了洁净术,又用障眼法棠骑的死状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就像静静地陷入沉睡一般。 她正要提步离开,却还是略一思量,走到他的书桌旁,提笔随手留了几个字。 与这个凡人贺汀,还算是有缘,最后临行,还是给他留个念想好了。 感觉到卫青之的气息正在靠近,沈宁意也迈过门槛而出,最后还是别过头远远地望了贺汀一眼,只见贺汀正安静躺在棠骑身侧,俊秀安静的脸又恢复了洁净,在昏暗的月色中,蓦地睁开了双眼,望了过来。 28.第三日:醒 28 ? 第三日:醒 ◎“娘子的心真实是狠。”◎ 沈宁意差点就被门槛绊个踉跄, 立刻下意识背过头去,手不自觉握紧了门框。 只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衣物摩擦声,她又才慢慢转过头去看。 贺汀已经慢慢坐起身来, 那双眼低垂着, 目光很静, 像是还没发现身旁棠骑的尸身, 刚才突然投过来的视线也只是巧合而已。 沈宁意松了口气, 又见小院那边的门突然被推开, 心知卫青之已到,她心中也实在不想看到贺汀看到棠骑尸体后的反应, 立即就化作一道光飞到小院的那棵树上了。 看着卫青之带着手下匆匆奔进屋内,她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若小孩发现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思与想一时都随着夜色和凉风一时不知发散到何处,她双眼看向空中幽深的浓云,耳旁的声音却避无可避。 是刀出鞘的声音,和锋利刀页和刀鞘口处的微微撞击声。 紧接着, 刀声划破冷风,只在瞬息之间便插入了血肉之中, 她又听到了一声闷哼和鲜血溅出来的声响。 血腥味就这样毫无遮掩地传到了她的鼻尖。 剑“欻”地落到地面,金石相击。 沈宁意知道, 曹卫死了。 但是是谁出的手呢? 脚步声慢慢出来了,沈宁意低头看到了白净的面上溅了血的贺汀, 他半边身子都散开了血花,一滴粘稠血液随着他垂落身侧的手,正在缓缓滴入了脚下地面之中。 那是极为细微的一声“啪”,血滴就被地面撞碎, 融了进去。 只有沈宁意听得到。 她甚至能听到他急速的心跳声, 和起伏不止的微小喘气声。 沈宁意静静望过去, 只见贺汀双唇紧闭,眸色沉沉,正在一言不发地望向天空。 卫青之也随之跟了出来,他还是一如往常般情绪平静,只是脸上也没有了笑,他吩咐了手下快速处理了曹卫的尸体,上前了一步,双唇嚅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还未说出口,却听贺汀却先说话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哑,似乎在极力压制些什么:“我知道。” 卫青之垂下双眼,也将那几句话咽下喉咙,两人默默在凉夜中站了片刻,不知都在想什么。 片刻后,卫青之微微叹气,只吩咐手下又要带走棠骑的尸体,贺汀这时出声阻拦了:“留下棠骑。” 卫青之知他此时心伤,只上前轻轻拍了他肩膀以视安慰:“明日在家休息,不用来上课。” 随即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他出了门,沈宁意还是听到听到卫青之在门外的低声喃喃:“娘子的心真是狠。” 沈宁意知道他在说给自己听,却不以为然。 神护万物,却也视众生平等,哪来那么多爱恨呢。 她又将注意力集中到贺汀身上来。 虽然她不希望他造杀业,但他眼下是人,是在渡劫,斩一个坏人或许还是积功德的事,只要他将来不残害无辜百姓,便是没什么关系的。 但眼下这场面跟沈宁意想象地实在有些出入,她以为小孩会大哭,会崩溃,但他却利落地出手杀了曹卫,还站在院落里一言不发。 总感觉哪里不对。 她默默盯住他动作,却见小孩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晌,不哭不闹,面沉如水,让沈宁意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沈宁意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凡间种种,总要过去,他与她这短暂的缘分,就如同一滴晨露一般短暂,等到天亮,便会消失。她心中明晰这一道理,但贺汀此时只是凡间少年,怕是,还需要更多时间。 小孩却突然有了动作,他折身去拿了一把铁锹出来,走到树下开始挖起土来。 沈宁意明白他是想将棠骑埋在树下,只靠在树上静静陪他。 时间好像在铁锹与泥土中的一点点响起,贺汀一声不吭地将泥土刨出来。 只在某一瞬间,沈宁意好像听见一滴液体滴入泥土之中,很快又被泥土石块的翻动掉落声掩盖。 沈宁意眉梢一动,不动声色地侧耳细听,那声音渐渐大了,那液体滴落的速度越发快起来, 沈宁意这才低头细看小孩深埋低垂的脸,才看到他满脸的泪痕,紧抿的双唇和通红的双眼。 她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顿时放松下来,将头靠在树干之上,安静地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陪着贺汀,任他发泄。 小孩的哭泣声被掩盖在铁石泥土之后,直到挖好深坑,他才停止了动作,再抬头时已没有在哭泣了。 但他额头都是汗水,亮晶晶,双眼微微发红,平静又悲伤,里面的光芒却如同这个夜晚一样,被熄灭了。 他转身进屋抱出了棠骑的尸体。 沈宁意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贺汀已经高大地可以轻松把棠骑抱起了。 沈宁意心中五味杂陈,理智在告诉自己:一切不过虚妄,都是假的。 这个贺汀是假的,棠骑是假的,她与他的相处全抱着目的,他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棠骑。 沈宁意凛住心神,只见贺汀并没有直接把棠骑的尸体放入坑内,而是将棠骑轻轻放在一旁,自己先躺进了坑里。 沈宁意没得一愣,又听见贺汀用着哭后略带沙哑的嗓子说道:“你曾经说,死后便要被埋在这棵树下,成为它的养分。” “今日,我帮你实现了。” 沈宁意蹙着眉一时怔住,她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难道,是从前的棠骑说的话吗? 沈宁意心中突然仿佛卸下大石,没得轻松了些,只有少许莫名的奇怪情绪渐渐升起来。 想来臭小子刚才哭得也是原来的棠骑吧,亏得她刚才总有些许惆怅,怕他伤心过度,看来都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不过也是,毕竟从前那个棠骑才是陪他最久之人,他之前或许知道棠骑下毒却还是甘之如饴,想必原因就在此处吧。 臭小子之前做出那副不舍求人的态度,定也是把她当成棠骑替身。 她竟然真还有些入了戏,现在想来倒是她蠢了。 她眉目冷了下来,冷哼一声,看着这臭小孩还在帮棠骑的尸身试用这土坑软不软,心中更是有些不快活起来,正要直接飞走之际又听得贺汀突然仰面朝天虚虚地往上望天,呢喃说道:“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他的视线就在自己身前,沈宁意微微往前低头,发丝和视线一起垂下和贺汀直接对视了。 贺汀却只在瞬息间又垂下眼帘,恰好躲开了沈宁意的视线。 沈宁意歪着头又盯他两眼,只见贺汀立即翻身而起,走出坑内了。 着什么急呢? 沈宁意还是忍不住弯着唇笑哼了一声:还算有点良心。 原来是猜出她不会死呢,才会没祭奠一下她。 她想:我才不会回来呢,就算回来,也才不会到你身边陪你渡劫了。 臭小孩。 她整理了情绪,心下觉得这次也算和这个凡人贺汀好聚好散了,又靠到树干上看他埋起棠骑的尸身来。 他满身是泥渍与已经发黑的血污,脸上也沾了泥土和血,发髻凌乱,衣衫也松松垮垮,看起来颇为狼狈。 可他也悲伤且从容,令沈宁意忍不住一直看向他。 等到这夜就要变亮,他才埋好了最后一捧土。 他随即坐到小院里的石凳上,默默去看这天色熹微了。 而沈宁意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那边的天已经渐渐亮起来,另一边的月亮被晨光照得透亮,正在逐渐离开天际。 两人一人在地面,一神在树上,各自独坐着,却一起看看了日出,等沈宁意再低头时,发现贺汀已经倒在石桌上睡着了。 沈宁意也终于可以施法帮贺汀善了后,将此地血迹和污渍都清理了干净,还把贺汀也用洁净术包裹洗净了一遍,送回里屋了。 而她无意扫到那她给贺汀留在桌上的纸张上已经沾上了点滴血迹,她略一思量,素手一挥,那纸便又通体洁白,又留下了另外四个大字:有缘再见。 若是有机缘,自会在她向他寻仇之前再见。 她出了门,就正见到归来的童凤,他身侧还跟着东阳帝君的三弟子焦逢。 沈宁意与二人颔首见礼,而童凤则面带愁容,一上来就说道:“给那个戈南罪神给跑了!” 沈宁意立刻开口道:“他逃往何处了?” 她又想到那戈南神之前对她那次威逼利诱时所说的话,心中顿觉不妙,又追问道:“可通知东阳帝君了?” 童凤沮丧道:“就没见过能有速度超过我的神砥,他定是用了什么遁天入地的神器!” 他又道:“我们只抓到了和他同谋的一只小妖,却不知他去往何处了。” “师父已到了,只说一切都是天意,不必忧心。”他话音一转,“对了,师父正在山下城中等你,你且先随着师弟去吧,贺汀这边便暂由我来看管了。” 沈宁意点了头,正要和焦逢离去,童凤突然凑到她耳边问了一句:“岛神,我小师弟没出什么问题吧?” 沈宁意转头对他堆了一个敷衍至极的笑,说道:“没什么问题,就是杀了个人。” 29.美人帝君 29 ? 美人帝君 ◎若不是知道你清心寡欲不贪享乐,我真是要立即将你拐回去才是!◎ 东阳帝君天生潇洒, 不管到何处,最先到的地方必定是该地最热闹的酒楼。 这次也自然不例外。 沈宁意跟着焦逢到时,东阳帝君正在酒楼二楼雅间中才点了好酒好菜等她, 见她一出现, 立即欢快地招手让她上前。 “坐!” 焦逢随即消失, 沈宁意也安然坐下, 正打算直入主题, 开口说说这些日子来积攒下的疑惑, 还有戈南罪神之事,东阳帝君就先为她斟满酒了:“喝!” 沈宁意勉强接过, 浅尝了一口。 “这酒不错吧?”东阳帝君神采风扬,“我从贺汀的酒窖里搬的。” 沈宁意放下酒杯:“不错。” 东阳帝君得意地说道:“若不是他渡劫,我可真没机会喝到这样好的酒。” “实在是辛苦你了!” 沈宁意嘴角快要抽搐。 眼前的东阳神君是如今的正阳之神,更是天境八大主事之一,长相极为清绝, 玉面天成,一双丹凤眼更是不怒自威。 除去优越的皮相, 她的神法深绝,处事更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 在外是众神敬仰称道的角色,可私下 沈宁意没得又抬眼看了一眼眼前的大美人儿, 顿时有些无言与心累。 她又试图开口:“戈” “阿宁,你原都修到金光之境了呀?”她刚吐出一个字便被打断了,东阳帝君巧笑言兮,实在让人无法生出气来。 沈宁意只无奈应承:“是。” 东阳帝君笑着抬起一只手在空中轻摇食指, 那食指之间窜出一道光线就慢慢包围了沈宁意全身, 沈宁意任其施为, 又听东阳帝君言道:“可你这神号却还是没有踪迹。” 沈宁意又默默点了头,暂时放弃了再主动拉开话题的事,只自嘲笑道:“我以人身成身,已属不易,反正如今也有事可做,倒是不急。” 东阳帝君也笑着安慰道:“你当初初有神光,以人身修得神法,是几千年的裂骨生筋之苦,我都是知晓的。你这样刻苦,天道总会赐下神号的,你且宽心。” 沈宁意不置可否地举杯。 东阳帝君嫣然一笑,遥遥地又操纵着酒壶给她斟满了酒。 “阿宁是妙人儿,只可惜我手边暂无闲职,从前你在天境又经历过那等子腌臜事”她的酒杯悬在空中,素手一抬便仰头饮下,又朝着沈宁意抛了个媚眼,“不然,我怎么会任你呆在无方那等苦寒之地受苦。” 沈宁意淡笑着纠正:“无方很不错。” 东阳帝君瞋笑着睨她一眼:“你倒通透!” “不过也不愧是你,这样尽心地完成我的嘱托,以免他坠入魔道受苦!” 沈宁意浅笑着没说话。 只听东阳帝君又继续说道:“但我却有一言要讲,你尽力将他保护得那样周全,这样反而会让他今后更禁不起挫折,逐渐将他养废,今后再来挫折,未免就要更加痛苦折磨了。” “若不是我知道你在无方多年,根本与我这徒弟从未蒙面,怕也要多想你是不是受了哪个跟我小徒弟有仇之人的贿赂了!” 沈宁意没想到竟被东阳帝君一下指出她最开始的坏心思,面上保持着礼貌的笑,实则内心已经有些心虚起来。 东阳帝君却又美目流转,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揶揄道:“或者” “莫不是你看我小徒弟乖巧可爱,将他当作宠物来养了?”美人儿一身锦衣拢纱仙气飘飘,此刻却故作好奇地戏弄她,“我听说你从前养过一只灵兽宠物,很是宠爱?” 她柔荑虚虚地搭在额边,做思量状:“我记得是,是一只雪豹吗?” 沈宁意微笑着点头,也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帝君小徒弟乖巧是真,但其他却都是帝君臆测了。” 她从前只养过一只小猫儿,但因他太过可爱,令她心折,也让周遭一看到这小猫之人都要想要来摸上一把,沈宁意断然拒绝。也为了此类事件再次发生,一出门便故意将其变做凶猛的模样。 她脑中莫名闪过贺汀的明亮双眸,下意识调侃反问道:“若我说是,难道帝君真要把小徒弟让给我吗?” 东阳帝君笑意更甚:“那可是个大麻烦,若能脱手,我还要谢谢阿宁才是!” 沈宁意摆手道:“玩笑罢了。” 她见东阳帝君抬头饮酒,也终于插进了话头:“戈南神君一事,我还有要禀告帝君的。” 随即她将那日和他云上碰面时他的张狂,还有绿娆陈情之事一并通东阳帝君细细说了。 东阳帝君笑容还在脸上,眼神却有些狠辣来:“想他午方,在天境与我时常政见向左,今日算是终于让我抓了他的把柄。这样的滔天大祸,我倒要看看,他要怎么为他那义子拎着。” 沈宁意疑惑:“义子?可绿娆所言” 东阳帝君收了眸中的怒来,又对她解释道:“绿娆之事,却证据不足,若提出却是骇人听闻。若真有此事,这样通天的本领,牵连甚广,怕是只靠那一堂言不可扳倒的。” “可那戈南神现下”沈宁意迟疑道。 东阳帝君像是并不在意此事,漫不经心地笑道:“跑了正好,反而抵不了赖。” 沈宁意虽不在四方神境任职,却也知其中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无确凿证据,却是没有办法证明如今的戈南神君并不是他本人。 沈宁意暂想按下此事,又想起贺汀的神魂之事,东阳帝君却率先提及了:“之前贺汀太过狂躁,我便求了一颗镇魂钉在他的神魂之中压制,又由童凤亲自看守他多年,眼见是稳住了便才托付于你。 只是我没想到童凤居然忘记将此事告知与你,这段时间与你通信你也从未提及,想来是无事发生,他可还好?” 沈宁意便将拔贺汀镇魂钉之事挑挑拣拣说了,还摊开掌心,将那枚镇魂钉拿给了东阳帝君。 东阳帝君先是面露惊讶:“阿宁居然能进了他的识海?且没有受伤吧?” “这镇魂钉我可是百经挫折才给他插进去,他那识海之中危机重重,我去了一趟也是负伤而归的。” 她伸出手来放出神法将她观察一番,见她身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你没受伤那便不碍事,左右不过暴露他的气息一瞬罢了,等他人再察觉也是来不及。” 东阳帝君美目一转,不知想到什么,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又才直说:“既如此,便都是缘法,我且将此物收回,再去看看他的情况,再与你一同回天。” 沈宁意没想到是她百般周折才给贺汀设下的,心中略有歉意:“是我太过不小心” 东阳帝君却出声打断她:“此事不能怪你,是童凤这小子只想着回天复命,竟这样匆匆忙忙。 况且此次我这小徒儿渡劫之事四境皆知,他又四处树敌,而童凤身为我左右手一旦离开太久便极易被人发现踪迹,若无你这个友人仗义相助,贺汀现下这具凡人身躯又怎能活到今日呢?” 她又望着沈宁意笑起来:“不过幸好我也恰好才得来一物可以助你更快找到你的神庙之所,我才不会因占了你的大便宜而太过羞臊。” 又会说话又可亲的美人谁人不喜,沈宁意笑着陪她客套:“若真要这样论,那你昔年助我修炼,我这一回便恰好也是帮你解这燃煤之急,你我倒是两不相欠了!” 东阳帝君闻言一张脸更笑得艳若桃李,只在瞬息之间就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一双凝脂白玉般的手腕就伸出来勾住沈宁意的胳膊,柔弱无骨的身体压在她身上,脸靠在她脸侧笑道:“妙人儿啊,若不是知道你清心寡欲不贪享乐,我真是要立即将你拐回去才是!” 沈宁意只觉脸侧柔软至极,鼻息之间也都萦绕着她的香气,微微侧脸与她那双摄人的双眸对视,从容笑道:“帝君还要告诉我到了天境要怎么答话才是。” 东阳帝君又伸出皓腕揽住她另一侧肩膀,两人鼻息相交,她的双眼微微眯着在沈宁意的脸上流连:“你是途径此地捉妖,误入那罪神的邪阵之中,我已安排好一切,不会牵连与你的。” 她呵气如兰:“只是贺汀之事,之后怕还要你再费心去一趟轮回盘处,我心想你既能进他神识,便或许可以一看他的轮回命盘,接下来便可按其来走,也可避免节外生枝,他归来的时间也正在我计划之中了。” 沈宁意答了句好,还是不动声色的将脸偏离了一些,浅笑道:“帝君魅力无限,还是留着去给那些知情知味的吧,在我这倒是白白浪费了。” 东阳帝君嗔怪地看她一眼,只在瞬间便又回到对面去了。 沈宁意心里还念着贺汀神号中多出的一个字来,心道这样大的事东阳帝君也并未主动提及,要么是不知,要么就是不愿。 既如此,她也不便多问。 她眼观鼻鼻观心,一时将此事按下心去,陪着东阳帝君将酒饮得尽兴了,才听她笑道:“阿宁便先随我二徒弟回天,我且再去看一趟贺汀。” 沈宁意点头接过,只见东阳帝君原地化作青光消失了,而她的二弟子焦逢已然站在面前,轻轻颔首向她致意。 作者有话说: 就喜欢写一些美女贴贴。 30.他的身世 30 ? 他的身世 ◎“我三千年前也养过一只这样的小猫,”沈宁意极为艰难地说道。◎ 贺汀虽臭名远扬, 但对于沈宁意这样地处偏远消息不灵通的小小岛神来说,第一次真正听闻他的“壮举”也不过是暗中上天时从东阳帝君那得知一二而已。 而眼前的这位焦逢神君,才是真正的久负盛名, 是连沈宁意这种犄角旮旯小神也听过名号的。 他天生神骨, 是如今南境三位主君之一南翁的亲子, 是一只青龙, 五岁能斩妖, 十岁神魂塑成, 不过百岁便上鉴神台,神号是极为少见的纯青色的“泽”字, 是神境万年来少有的天才。 后拜入天境八大主君之一的东阳帝君,更让他名声显赫,在天界杂谈报中最想结交的榜中也是常年高居不下。 就连沈宁意的无方岛上,也有许多对他向往之的。 沈宁意与他第一次相见也不过是在上次东阳帝君暗中召她相见之时,彼时她一上天便是由他为自己引路, 他在天境之时一身素衣却暗藏银鳞闪光,气韵加身, 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向沈宁意昭示着他的身世显赫和气度不凡。 而这次对于她们这些修至金光之境的神砥来说,此处到天境不过一个时辰路程。 沈宁意却见焦逢在东阳帝君走后就掏出一只小小海螺, 只轻轻往窗外空中一抛,便在空中变作了一座巨大螺形的三层小楼。 其中雕龙画栋巧夺天工, 斗拱梁脚无不挂着珍奇珠玉。 一楼从螺孔处洞开门来,二楼则是四方帘幕珠串的小亭,三楼却四面红墙,只有正面洞开一门一窗, 悬在半空。 沈宁意没得愣了:以海螺为界再造新屋, 她想都不敢想, 光是维持这形态,除了神力,便是无数的神器了。 饶是沈宁意从不在意这些金银之物,心中也不免感叹:金银之物堆砌起来的法宝确实与众不同。 也难怪哪个神都想在天界博得个出路,这出门的排场已是足以让所有神砥艳羡了。 而这次出门的焦逢穿得比上次更加素雅,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周身的出尘与贵气,更别说他那一头银发和额头冒出的让人难以忽视的淡青色两角。 焦逢发现沈宁意在看她,浅笑着侧身引她上前:“岛神且上二楼。” 沈宁意跟着他上了二楼,又见这上方空间极大,地上铺的是浮锦灵毯,有一塌,一案,一桌,一琴,充满了灵气的珠玉织就的幕帘也正悬在一旁。 最让沈宁意咂舌的是此处光色温润,是全然用无数夜明珠在头顶堆积而成。 更有一方青玉色玉树成沿着一角生成,根部散发着清浅仙气,上面正开放的玉石盈花,此时也正在盈盈生光。 此处风雅至极,沈宁意有种到了天境的错觉,没得暗中给自己脚底施了个洁净术。 也不知一旁焦逢是否发现她动作,他引着她坐下,只见此处自动便有杯盏凭空而来,为她斟了碗清香扑鼻的茶汤。 焦逢十分善解人意:“岛神不必拘谨,此处不过是我为师父备下的一处游玩时的行路神具,除却三楼是师父才能进,其他的,岛神随意便是。” 沈宁意饮着茶点头笑着称好。 她暗忖道:算来,焦逢怕是东阳帝君五个弟子中身世最为显赫的了,又这般姿容卓绝,神法高妙只差一步步入金光之境,神号也独一无二。 东阳帝君也不知是怎么想不开才收了贺汀那个与众不同的。 这位焦逢神君看起来这样温和柔善,与其想,不如直问。 沈宁意开口了:“其实,我一直有一问,本想刚才问问帝君,却一时忘了,现下却又想起来,不知神君可否愿意为我解惑。” “岛神请讲。” “其实我有些好奇贺汀的来历,若他只是刑赏小神,又如何能成为东阳帝君的弟子?” 焦逢笑道:“此事便是说来话长。” 沈宁意听到此处突然响起高雅的琴音来。 她心想:得,现下更像到了天境了。 又听那焦逢款款将贺汀的身世缓缓道来了:“他原是我无妄海北处与魔域交壤一几尺浮地中生出的一个灵胎奇石,被当时刚当上天境主事的师父发现了。 师父本以为他是魔物,便欲施法将其摧毁,却没想到其中却有一卵,师父用神力一探,便知其中已有天生的神魂结成了。” 沈宁意想到了贺汀那神号第一字上缠绕的浓黑色咒术,犹豫问道:“生于魔域边缘,岂不是容易沾染魔气?” 焦逢答道:“道理是如此,但他在卵石中神色纯澈,并且十分罕见,师父便将其带回孵化,不过三日,他便诞生了。师父言道,他是生于无名小汀之上,便为何汀,又取生于石贝,便为他取名:贺汀。” “原来如此。” 焦逢突然笑道:“岛神却不知,他生来何物?” 沈宁意疑惑道:“何物?” 又听焦逢继续说道:“一只灵猫。” 沈宁意:! 她也曾经养过一只小猫,这天地间灵猫无数,可贺汀却来过她的岛,之后她的猫也丢了,不会这样巧吧。 她面色难看,忍不住追问道:“那猫,毛色何样?” “好似是灰白交杂”他顿了顿,双眼看向一旁似在回忆。 沈宁意心中已是被他这一句掀起惊涛骇浪,她养的猫背部与四肢皆灰白交杂,腹部与脖颈处一团雪白,因此她才给小猫取名叫白胡子。 不会吧? 她忍不住打断正陷入回忆中的焦逢:“它是浑身灰白交杂还是只有背部?” 焦逢看出她的失常,轻声问道:“岛神怎么了?” “我三千年前也养过一只这样的小猫,”沈宁意极为艰难地说道,“也正是灰白交杂” 焦逢马上笑道:“岛神多虑,我这小师弟不过两日便修成人态,只因我师父太爱揉拧小猫,他从此再未化成过原身,他原身是灵猫一事也少有人知晓。” 他见沈宁意还有疑虑,又补充道:“小师弟除却两千年前第二次上鉴神台之前,从未下过界,而我曾听闻师父说过,上神只在三千年前养过一只雪豹,也实在对不上号。” 他双眼弯弯:“不过现在看来,上神原来宠爱的是只小猫,师父也被传言误导了。” 沈宁意将他说的数字细细过了一遍,这才一时松了口气。 又听焦逢继续安慰她道:“岛神不知道,我这师弟从小便性情冷漠不爱言语,刚出生时是连师父都抓挠过无数次的,”言及此处他笑容也淡了下去,“后来更因得这两日便修成神身的原由,更加行事张扬。” “他岂会甘愿做一只在人怀中撒娇的小猫呢?岛神多虑了。” 沈宁意也终于完全宽心,心道焦逢所言确实。 她的小白胡子虽然最开始也会抵触她的亲近,后来也是最爱她的抚摸与触碰,每日都和自己同吃同睡,哪里会做出贺汀这样烧了续衡山的举措,同是灵猫,天差地别才对。 她忽然又忆起小白胡子的丢失,莫名惆怅:当初自从小白胡子行迹可疑,还开始脾气古怪地要挠人开始,她手下山神虞庆便劝她,需将小白胡子绝了生育。 她一时心软,看它可爱没有狠下心下手,结果它便真的跑丢,此时也不知在外是生是死,或是又缠上了别的小母猫,几千年都没有再回来,真是没良心。 总之她的猫,绝不会与贺汀有什么干系。 现下这凡人贺汀在她眼前乖巧,但实际却也不是善茬,更别说天神贺汀了。 她与他之间,除了那一点子仇怨,便不应该有别的。 她沉了思绪,又问道:“既如此,他两日修成神身,应该是件天境的大喜事才是,神历万年,怕是从未有过两日便成神身的吧。” 焦逢点头:“确实是大喜事,他天赋卓绝无神能够比拟,不过又用了五十日,便又修成了神号。” 沈宁意没想到臭小孩竟然这样天资卓越,但又想到方才焦逢所说贺汀在两千年前第二次上了鉴神台:“那这五十日后,他便第一次上了天鉴台?” 焦逢微微点头:“便是这次上天鉴台,才让这件喜事变了味。鉴神台显示,他的神号,只有一个‘刑’字,而且成色浑浊不堪,是低等神职。” 沈宁意明白了,四境虽平起平坐,但总归天境掌管最多,居处中心地带,年年最为得意的便是天生神灵天资优越之辈频出,出了这样的事,定是要藏着掖着了。 她又问:“那他第二次上天鉴台又是何故?” 焦逢神色淡淡:“师父却不相信,让他闭关几千年,结果却没想到第二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神界都言,他是全仰仗着师父的神威,上天鉴台前才会众星拱月,无人不吹他捧他。而他自幼心高气傲,行事肆无忌惮,早就得罪了诸多神灵了,众神只是一时忌讳师父的存在才会没有他的恶名传出。” “可第二次上天鉴台后,他便一朝跌落高处,而师父也对他再无看管,没想到后来竟惹出这样多的是非。” 他有些自责的垂头:“我也有责任,小师弟只是性情不好,心地却不坏,我没有察觉到他内心纠结,他才会四处挑衅四方众神,处处伤神,最终酿成了如此大祸。” 焦逢神君不愧名门出生,言行举止一般良善。 沈宁意想到那被贺汀砍晕的圣佛子:“圣佛子还未醒?” 焦逢沉重道:“不曾醒来。” 沈宁意也沉默了。 圣佛子是天境主事之一,更是唯一的佛修,背后更代表着佛门尊严。此事确实难办,东阳帝君将他扔入轮回盘倒是最为明智之举了。 想来这四方境中,正还有无数神砥在找他的踪迹呢。 作者有话说: 贺汀:差点掉马 30-40 31 ? 情之一字 ◎多情总比无情要畅快。◎ 在东阳帝君的神殿宴客厅中见到山神虞庆, 是沈宁意意料之外的事。 他一见到沈宁意出现厅门前就立即激动地迎了上来,只是他素来就恪守礼节,行到二神身前还是先规规矩矩行了礼。 虞庆是无方岛上续衡山的山神, 此时应该与另外一位地神阙如一齐守在无方才是, 出现在这里等她, 定是有急事。 “神君!” 沈宁意忽略了他那眼神, 伸出手先往他身上轻轻一抬指, 一只小灵妖就从他身上滚了出来, 砸在这云母石地上哎哟了一声。 虞庆惊了:“小兰柯?你什么时候藏到我身上的!” 那地上小灵妖肤发尽白,看起来是不过六七岁的童子, 此时正抱着头揉搓,憨态可掬如同一团雪绒。 焦逢最为识相,笑道:“虞庆山神既有事要找岛神,我便也先去接师父。” 语罢他姿态从容地冲几人轻轻揖首,便转身消失了。 那被唤作兰柯的小灵妖也不知何时黏在了沈宁意脚边, 正抬着头眼巴巴地唤她:“宁宁,我好想你呀!” 沈宁意无奈一笑, 只把他拎起来,小童只在瞬息便化作一团雪白软云被她抱在了怀中。 虞庆面色尴尬:“岛神原谅, 我一时兴奋,没想到竟被这顽皮鬼偷偷黏上了。” 沈宁意施施然坐下, 轻抚着怀中的雪绒,抬头问道:“无事,岛上出什么事了吗?” 虞庆又作了个揖,低头黔首正色道:“确实有两件大事, 只因上次神君在光信中说要上天, 我与阙如便商定先在此处等着岛神, 亲自邀神君回去一趟。” 他满脸惭愧,头沉地更低了:“凤鸣花的养料本置于焰凝窟中,只是前几日神君在无方设下的四时衡源阵突然波动了一阵,那焰凝窟就突然气温逆转,岛神存下养料有一大半都” 沈宁意明白了。 四时衡源阵是系于她神魂之上,若有波动,便肯定是在她进贺汀识海之中那次。 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不快。 续衡山上的凤鸣花曾只有一朵,此花是无方与外界相通根本,更极其娇贵,种下前五千年都需不断供养,否则便会凋零。 但从前那朵,是沈宁意做无方岛山神之前便已存在,汲取过无方五千年所有灵气脉流,这才长成,却也导致那五千年内,无方寸草不生,岛上生灵涂炭。 而这一朵则是沈宁意亲自种下,却再不能以牺牲无方生灵为据来让其生长,她便亲自备下了“养料”,对其每日浇灌,才将其养了一千年。 “养料”珍贵,是她在无方岛之时每日一点点积攒而出的,此时却因一时之失而丧失众多。 一切原由祸根都是贺汀,烧续衡山是他,此次让阵法动荡也和他分不开关系。 “神君息怒!” 虞庆看她神色渐冷,已然是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 沈宁意轻轻抬手施法,阻止他跪下。 只听她说道:“此事同你无关,是我一时失察,等我处理完这边之事便就同你们回去。” 怀中雪绒正在蹭她的手以示安抚,沈宁意神色淡淡,还是弯了唇:“第二件是何事?” 虞庆偷偷掀起眼皮打量她神色,见她确实没有发怒,才慢慢直起身来,拱手微笑道:“是件喜事。” “娘要嫁人!娘亲要娶后爹啦!”她怀中的雪绒上突然冒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睛和一张嘴来,欢快大叫着抢了虞庆的话头。 虞庆也笑起来:“阙如马上就要成亲,想请神君回去为她们主持婚礼呢!” “是吗?” 沈宁意目露惊喜,被这喜气冲得神清气爽,暂时将刚才那点不快都抛到脑后了。 她浅笑着应承道:“好。” “本君也好想去沾一沾那喜气呐,岛神可要带上我一齐?” 东阳帝君莲步轻移,只在话音结束后,才慢慢出现在厅门前。 她上了天境,装束又完全不同了。 她周身气派,云鬓锦团盘于发中,彰显着主事身份的神冠正立其中,极为威严华贵。身上神衣彩霞织就,更有素锦轻纱绸带围绕,仙气四溢,却都被她那一双含笑不怒自威的凤眼压了下去。 几人都向她作揖拱手:“见过帝君。” 她闲闲地挥手:“不做虚礼。” 又转头拉着沈宁意一齐坐下,又笑嗔道:“阿宁还没答我呢?” 沈宁意浅笑回道:“我倒是敢迎帝君,只是帝君行迹总有无数眼睛盯着,我只怕我无方从此也要被划做帝君的地盘了。” 虞庆没想到神君竟然这样毫不遮掩地直说不想站在东阳帝君的阵营之中,站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也不敢抬眼多看,只冷汗直冒,心盼帝君不要施罪于神君才是。 没想到却听得东阳帝君神情一默,双眼一眯,笑开了:“我就喜欢阿宁这样好似什么都直说,背地里却又极不守规矩的性子。” 她笑叹道:“妙人呀,若能在我身侧,我的日子定又要有趣许多。” 她肤如凝脂手如柔夷,素手纤纤一翻就向沈宁意递过来一枚物件来。 沈宁意低头一看,正是她之前从贺汀灵台中拔出来的那一枚镇魂钉,只是此时上面黑色咒术已散,显出透亮晶莹来,上面正有袅袅仙气围绕。 又听东阳帝君言道:“你如今已在金光之境,若不想被他神注意,便可将此物插于灵台之中,可以暂时迷糊他神。”她又冲她挑眉,“只是会有些疼。” “那贺汀”沈宁意疑惑道。 东阳帝君笑道:“我已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沈宁意忽然想起那看到自己神境的戈南,快声说道:“可戈南已看到我的神境。” 东阳并不担心:“阿宁无需忧心,此事我会处理。” 沈宁意这才坦然接了过去,思量片刻,突然说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宁且说。”东阳帝君笑得很是亲切近人。 沈宁意颔首:“无方现下不稳,望帝君能先赐轻天钟,以帮无方先稳固结界,我也才可放心为帝君做事。 ” 东阳帝君笑道:“阿宁之请我定会应允,我现下就令人去拿。” 轻天钟不过一会儿便送到沈宁意眼前,她将神物化作圆珠递给虞庆,便命他先回无方稳定阵法。 虞庆答了是,他手中牵着的兰柯却撅起嘴来不高兴:“我不要!我要和阿宁待在一起!” 他话未言尽,已经整个人开始往沈宁意身上扑,虞庆大慌失色,手脚并用施法才勉强将张牙舞爪的小妖控制在怀中。 东阳帝君靠在桌旁懒洋洋地笑道:“哟,这还有只华花小妖,”她随手解了虞庆的束缚,兰柯顿时又化作一团雪绒钻到沈宁意怀中。 东阳帝君双眼一亮:“这看起来好柔软,且让我也摸摸。” 语罢她便伸手要来一探,沈宁意怀中雪绒却顺着她手的弧度凹进去,避开了她的触摸。 东阳帝君美目一横,假作发怒:“既想留在天境便要守我的规矩。” 怀中雪绒被她样子唬到,瑟瑟发抖起来,浑身绒毛都随之微微颤抖,憨态十足。 东阳帝君见状心中更痒,口中还在继续吓他:“本君听说华花入酒滋味十足,本君倒突然有些想尝尝” 兰柯更是浑身绒毛竖起,一颤一颤地抖落出一团一团的绒毛,在空中飘散开来。 沈宁意用手轻轻抚平他竖起的绒毛,失笑道:“帝君别再逗他,他再哭下去浑身茸毛怕是要掉尽了。” 他怀中兰柯闻言一惊,虽还是浑身发颤,却像是极为努力的克制着绒毛四散了。 一旁规矩站着的虞庆表情也十分凝重,也像把东阳帝君的玩笑话当真,沈宁意心中好笑,又说道:“我在此处是有要事,实在也没空看管兰柯,虞庆,你们且一起先回去吧。” 兰柯在她怀中扭捏地蹭蹭,浑身绒毛都失望地耷拉了下来。 “岛神若不介意,我可带这小灵妖在天境游玩一番。” 焦逢神君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厅旁,正浅笑着对众人轻轻颔首。 怀中兰柯闻言已经又精神抖擞兴奋起来,谄媚地蹭她的手心求她。 沈宁意犹豫地看看东阳帝君。 东阳帝君不知为何笑意淡了些,双眼也不看焦逢,只回视沈宁意说道:“既如此,便这样吧。” 那焦逢收回落到东阳帝君身上的视线,垂眼道:“师父,马上就要开始了。” 东阳帝君还是不看他,只漠然摆手让他带着虞庆与兰柯一便离开 依譁 了。 沈宁意记得,上次她来天境,东阳帝君与焦逢神君好似还很是亲切,今日两人之间怎么气氛有些古怪? 她心中好奇,却也知此事与她并无干系,还是埋在心中最好。 东阳帝君难得正色,整个人都有种不可侵犯女神之感:“阿宁,我既已将轻天钟交给你,便要你也能按轮回盘所示,来帮贺汀平稳度过此生。” “我知你之前虽答应于我,但却心有他法,只想结果一样,过程便无需在意,我猜得可对?” 沈宁意没说话。 又听东阳帝君言道:“虽轮回盘中神砥历劫也会有变动,但他与众不同,只要一变,他的命盘便会有瞬间闪现,极易让他神察觉,便会扰乱全盘。你可知?” 沈宁意觉得她在暗示些什么,心中却极不想掺和其中,只点头郑重承诺了声好,便不作他言。 东阳帝君这才又笑开,突然说道:“阿宁,你真是一把再好用不过的利刃,看似无情,却比这天境哪一个都多情” 沈宁意沉默不语,忽然又听到焦逢的声音打断了东阳帝君:“多情总比无情要畅快。” 他又缓步走了进来:“无情,何人能够真正做到?只是要么苦苦压抑,要么强求自己罢了。” 他神色中似有郁色:“我不信世间真有无情之心,纵使万物修炼也都要化作人形,包括天生神砥,不都是为了一个‘情’字吗?” 东阳笑意散去,一双美目静静与他对视,其中情绪,一旁沈宁意只看一眼便心惊地立即垂了眸子。 她轻声一咳,立刻打断二人:“我且需用镇魂钉压一压修为,不知东阳帝君可否在外为我护法?” 东阳这才慢慢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笑道:“好。”,便又起身和焦逢擦肩而去了。 焦逢面色沉稳,眉目间却似有焦灼,立即也向沈宁意颔首便跟着东阳帝君而去了。 沈宁意展开手心变出那一根镇魂钉,心不在焉地想到:做神哪来这样多规矩尺度,多情与无情哪里又真的分得了如此清明,一切缘法,不都是随心为上吗。 32 ? 八方会审(一) ◎“是你,人族成神,逆天而为。”◎ 神魂缝骨之痛, 原来如此。 沈宁意跟着东阳帝君前去法门殿一路上,整个人都被痛得有些恍惚,周围雕龙画栋仙气飘飘, 让她每一步就像踩在云中, 更让沈宁意心神游荡, 忽地就想起自己曾在天境呆过的那几十年。 她生而为人, 而这天上, 多得是天生神砥, 从一开始,她便是格格不入的。 同僚鄙夷诧异的眼神和话语仿佛就在耳边:这可不是我们这些芝麻小官能管的。 可她置若罔闻, 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平了不该平的事,也成了众矢之的,最后才会被人构陷,最终离开天境。 这法门殿, 她也是来过的。 东阳帝君在一旁看出她心神不定,已是暗暗施法帮她稳固她的神魂。 她走在前方, 已着了一身朝服,艳光四射却又高贵至极不可逼视, 她目视前方,掷地有声:“你从前罪责早已洗清, 有何所俱?” 是啊。 天境如何,与她何干? 沈宁意凝神静气,将那一点子随着痛感而出的不平心气都压了回去。 法门殿是审神之殿,居于天境之中最高的不周山之上, 整座殿宇从外看去方方正正仿若盒楝, 正门外有两只巨大的铁青獬豸伫立在前, 怒目圆睁,正盯着每一个途径此地之人。 东阳帝君停了步子,令沈宁意则等在柱门阶下等待传唤。 沈宁意低眉黔首,却也感觉那獬豸眼光正在盯着自己,似要将她头颅洞穿。 只听其中一只说话了,它声音低压肃穆,仿若钟鸣:“是你,人族成神,逆天而为。” 沈宁意没回话。 另一只獬豸也认出了她:“我也记得你,行事逾矩,流放无方。” 谁能想到,她回天境,最先认出她的是这两只獬豸呢。 沈宁意突然心中觉得讽刺好笑,却并不作回应。 一时便静了下来,獬豸打量审视的目光还落在身上,沈宁意却并没有第一次来时那样的不平心境了。 前方殿门忽然洞开,两只獬豸的声音重叠一起,震耳欲聋:“进去吧,无方神。” 不到殿内,沈宁意就远远闻到带着牲口臭气的血腥味,看到那大殿正中,正有一具人身蛇尾的巨大妖兽双手被缚悬在空中。 是元烟儿。 她被桎于方方正正的天罡地罗阵中,被凭空出现的银色钢索锁住双手,蛇尾垂地,青发掩面已然晕了过去。 沈宁意顺着那钢索往下看去,眼见她小臂上缠着密密麻麻翻涌的各色咒束,没入到衣袖中去。 她低垂着头,青发下的脸上溅满暗红血污,湖青的衣衫绽开了大片大片的带着青色的淡红,更处处都滚着深可见狰狞伤口的刀痕,却又规则整齐,她又狼狈,却有一种奇怪的美感。 执鞭之人,想来是将鞭刑当作画画,十分乐在其中。 沈宁意心中一凛,沉静美目凝出冷色来。 殿中之静,只余元烟儿血珠落地之声。 殿上八方主事帝君,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步子沉稳,大步走到殿中,只随意地抬手好似做礼,就放下手去,沉默不言了。 “不愧是偏僻地方的小神,这样不懂礼节。” 有一光幕后帝君不咸不淡地言道。 来时东阳帝君已同她介绍分析过局势,现下这个声音雌雄莫辨的应是与东阳帝君相熟的珠法帝君。 沈宁意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听又一帝君语气嘲讽:“你指桑骂槐,又高明得到哪里去?” 这一位帝君声音雄浑震耳,中气十足,想必是不与东阳帝君亲近的璩德帝君。 而他口中所说指桑骂槐的,应该是同样是与她一样曾是以人身成神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叶深帝君。 八方光幕巨大明亮,将沈宁意团团围住,她不用抬头,便也感受到周遭四散的威压,和无数双审视的目光。 这么多年过去,八大主事都换了好几轮,只有东阳帝君与无方帝君位子做得最久。 但他们审人的套路还是跟从前没什么变化,先用元烟儿的惨状威慑她,再无视她令她心惊胆战。 但她此时不过流放岛屿之神砥,又早已修到金光之境,八大主事帝君之中金光之境也不过六个,她有何可俱? 她垂手直立,一言不发,又听得有帝君突然打断那珠法帝君与璩德帝君的争执之声。 那声音带着威慑席卷而来了,就要逼她跪下:“无方岛神,你可知罪?” 沈宁意脖颈僵直挺立,紧咬牙关站在原地抵住这一记威压:“小神不知何罪之有!” 她额头淌出汗来,只听那庄严肃穆之声再次想起,每一声仿佛都在她耳边盘旋,激得她灵台一震:“大胆!” “你不在无方看守罪徒妖兽,四处游荡,越级弹劾,擅扰他神之地,你可知罪!” 沈宁意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那根灵台之中的镇魂钉也在随之颤颤不休,她修为被压,若再想强撑住威压便极有可能将镇魂钉一并迸出。 她无所俱,可是无方可是无方! 她心神动荡,上一次在此殿上的磨魂之苦仿佛又再次出现,令她浑身寒毛竖起,她双拳紧握,眉头紧锁,拼命抑制住脸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璩德帝君,不过一个散修小神,怎么值得下这样大的狠手?”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是珠法帝君。 话音刚落,沈宁意只觉得一阵清风徐来,身上威压已除,还有清盈神雾环绕,为她的灵台又唤回了清明。 她迅速调整了气息,又听珠法帝君又状似无意轻轻喃道:“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罪神是你的义子呢?” 他声音不大,在座所有却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那刚才向沈宁意下手的璩德帝君,他闻言十分气急:“你!” “莫要再争。”正中前方的一位一直沉默的帝君说话了,他声音沧桑却又厚重有余味,他对沈宁意说道,“无方岛神,璩德帝君向来心直口快,望你莫要介意。” “今日召你而来,是要细细问你戈南罪神一事。若你一切言明,越俎代庖之事便也可一笔勾销。” 他语气和缓亲切,说得却都是些离谱的话,沈宁意听过午方帝君的声音,知道是他在说话,没想到多年过去,他还是这样惯会演白脸。 她忍不住笑道:“原来举报罪神,解救苍生都是有错之事,既如此,小神又何必要再一一澄清?” “你!”性子火爆的璩德帝君又高声怒道,正要说话却又被一儒雅郎润的声音打断了。 “无方神说的不错,举报罪神,是为有义之事,自然就与越级之事相抵了。” 这位,想必就是午方这一派神君的之中的军师,戴勒帝君了,听说他出生东境,曾是佛修,说话也确实温润好听,会打圆场。 沈宁意略一思量,还未说话,只听珠法帝君笑得阴阳怪气:“哟,这话说得,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不知其他三境要如何笑话我们尸位素餐了。” “举报罪神,论功行赏,哪里还有功过相抵的说法?也难怪呀,那戈南据地行恶危害苍生,却到今日才被举报,怕的恐怕就是戴勒帝君那功过相抵了!”语罢他又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东阳帝君也终于发言了:“珠法所言不错,本君看那戈南罪神行事如此大胆,恐怕不是一日就成,若不是背靠大树,怎会无神敢以上报,任他嚣张妄为至此?” 她说得公正无私,正义凛然:“依本君之见,此事,该大赏!” 沈宁意此事也看清局势,东阳帝君与珠法帝君是为一派,午方帝君与璩德 、戴勒两位帝君是为一派。 依照东阳帝君之前所言,此时还未发言的还有与她亲近的卜雁帝君和两位没有派别立场的从危帝君和那位和沈宁意一样凡人成神,暂时顶替圣佛子的叶深帝君。 东阳帝君金声玉振,那声音在殿中回荡许就,却一时无神再言,众人皆陷入沉默的僵持之中。 不过一会儿,终于有一沈宁意没听过的男声打破平静:“东阳帝君所言确实,便赏她一回吧。” 但与东阳一派的另一位帝君是一位女神,这位是 “哟,叶深今日怎么转性了,是看到同族勾起往事了吗?”珠法帝君笑得揶揄又古里古怪。 沈宁意往那之前发出声音的光幕后望去,这位,想必就是那个同她一样以人身成神的叶深帝君了。 八大帝君之前决定事由皆是依照几人投票,东阳帝君与午方帝君两方三三对峙,决定权便只由那两位决定了,此时叶深帝君发声,另一位从危帝君便也随口接道:“既如此,我便也投赏一票。” 沈宁意没得对那位人身成神的叶深神君有了些好感,虚虚地颔首道谢:“小神多谢帝君。” 午方帝君突然也随声附和:“的确该赏,我记得天境还有个很不错的职位才空出来……” 此事决定之后,沈宁意感觉东阳帝君这边的神君说话都更有气势,便知这赏罚一事是他们势力对撞,自己还是不小心卷入了。 但午方帝君这方就真这样简单吃亏,只怕未必。 沈宁意看着眼前巨大的只投射出巨大身影的光幕,心想,或许,是以退为进,想谋划到更大的利益,毕竟戈南气焰嚣张,绿娆还说,有一神君,是他亲父呢。 作者有话说: 33 ? 八方会审(二) ◎这座上众神,丑相各出。◎ 戴勒帝君言道:“无方神, 接下来你说的每一字,都会深印法门殿下,只要有一字之虚, 你便会出不了此门。” “但你若如实交代一切, 众位帝君也定不会亏待于你, 你可知?” 那声音带着誓言威压, 如钟鸣耳侧, 沈宁意背脊笔直, 不卑不亢:“是。” 她依照东阳安排,隐去神殿之事, 暂时只将在渠县所见万民灯与阵势巨大的索命阵一一详述。 又祭出之前寄予东阳的光信,略一施法那大幕就瞬间在殿上拉开。 其中灯火纷扰,人群熙攘,而正中一处,视线随下而上, 正是那盏巨大的万民灯,上面正密密麻麻镶满了墨字人名。 而凡人不可见的, 便是这巨大灯盏之上附着的戈南神君和从上倾泻而下的蜉蝣盏释放的如瀑阵法。 “荒唐!” 一阵神风随之而来,沈宁意定神才得以站在原地, 不远处高悬住元烟儿的银色铁索却如刀争石撞,铮铮作响, 带着元烟儿垂落的身体也不住摇晃。 她虽未醒,身上衣衫随着崩裂,唇边却又溢出带这青色的鲜血来。 是午方帝君,沈宁意眯着眼将不满暂揣心中。 只听一女声说话了, 是刚才不曾出声的卜雁帝君:“午方帝君急什么?” 她冷冷说道:“你不会想说你这义子行事你皆不知吧?” 午方声音滞住一刻, 沧桑的声音里似是极其悲痛难抑:“是本君失察” 璩德帝君替他愤懑不平:“午汁源由扣抠群,以污儿耳期无儿把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方帝君修成神魂之前不知收了几百个义子, 每个他都要体察详细吗? 若真要如此细纠,那几百义子之中多得是为天境众生谋福祉的神君,午方帝君是功大于过!” 午方劝道:“莫要再说,即使本君确实众多义子,但此次之事,他们都敢打着本君的名号在外作恶,确实是本君失察,本君愿意领罚。” 戴勒帝君却阻拦道:“无方帝君稍候,眼下不过无方神与那妖异一面之词,还是要等抓到那罪神才好定夺。” 沈宁意倒没想到午方竟会承认,正乐得看戏,一言不发。 却听那戴勒帝君突然将话头对到她身上来:“无方神,眼下你虽拿出光信证明,可戈南并未落网,你的言辞也只是一面,与那只妖物各有言辞,如何让吾等相信?” 沈宁意没得看了两眼还在昏迷之中的元烟儿,心中觉得好笑十足,淡淡说道:“神君这话好笑,这妖物已然昏迷,让我如何再和她对峙?”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戴勒光幕后袭来一阵神光,顿时将元烟儿打得身体扭曲,沉沉地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她低垂的头颅慢慢抬起,掩在发中的双眼睁开,露出一对闪着青光竖瞳,满眼仇恨地盯着眼前众神,她恢复了意识,开始拼命挣扎,口中是不甘的咛叫:“啊!” 缚住她双手的铁锁开始发力,似有电流神光闪现,将她浑身都震慑烧灼了一遍,她痛苦地呐喊,终于没了力气,只不住的喘气,一双竖瞳紧盯眼前。 天罡地罗阵,是上古斩杀大妖之刑,成神这么多年,沈宁意也只在众神围捕东荒那只大妖时见过一次。 此时用在这几千年小妖身上,也实在太过夸张。 而这戴勒,出手如此之凶残,神风狠厉又讲究,看似温和,实则全打在元烟儿之前伤口上,让其裂得更开,这种行事,哪里能有人将其和佛修相联系呢。 实在讽刺。 沈宁意心中冷笑,又听得戴勒言道:“这只妖物,无方神可曾见过?” 那光信之中,元烟儿不就在灯楼之上吗,明知故问。 “见过。”她答道。 元烟儿的头颅随着沈宁意的声音慢慢机械地转动,发丝垂落,凌乱青丝下,目光渐渐地凝聚到了沈宁意的身上。 她眼神灼热,沈宁意却并未抬头,仍然目视前方,听戴勒问道:“无方神可看到她做了什么?” 沈宁意想起那夜门外的戈南与她,垂了眸子,淡淡答道:“不曾。” “无方神不曾看到,但她身上的罪孽环绕,在座谁能无视?” 璩德突然说话了,“谁知是否是你与她勾结污蔑?” 沈宁意笑了:“帝君真爱开玩笑。” 那璩德却抓着不放,逼问道:“不然为何你恰好那日会在那里?” “戈南罪神属地偏远,远在海外三千世界,你如何会这样巧的撞见一切,又为何这样及时地向东阳帝君上报” “璩德帝君这意思,是本君故意设计构陷了?”东阳帝君冷不丁打断了他,“若本君要构陷,何必将手伸得这样远,况且本君又如何能控制那罪神摆阵,控制他打着午方帝君的名头惹祸?” 她漫不经心地讽刺道:“璩德帝君毫无证据,就敢这样随便指认,难道也是拜了午方帝君做义父吗?” 璩德还想再辩,却被戴勒的声音打断:“既如此,本君便再问这妖异一回。” 戴勒司掌刑法,是最高级的邢赏神官,一切审讯自然由他最为合适,众神也都默认接受。 只听他对元烟儿问到:“本君且问你,你刚才所言,罪神引诱你犯错,可是真的?” 他的身形印在光幕之上,带着巨大的压迫,他声音中附有言灵咒,只要元烟儿说谎,便会当场七窍流血。 元烟儿的脸掩在发下,已完全看不出城楼美人的模样,她声音嘶哑难听,一字一句仿佛用尽力气:“是,他,戈南,引诱于我!” 话一严尽,她便从口中呕出一口血来,眼角耳际都迸发出血来。 戴勒的声音轻飘飘的:“看来,她确实在说谎。” “此妖满口胡言,不可轻信,不如直接做了法门殿养料吧。” 他话音刚落,那天罡地罗阵已然开始收紧,元烟儿痛苦万分,发出嘶哑痛苦的□□。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沈宁意抽出一把玄斧直直砸向元烟儿,那天罡地罗阵恍若无物,只听无汀闷哼一声,玄斧直接砍到了她腰腹。 她右手一辉,玄斧从血肉中抽出,升到空中正要再砍,玄斧却突然飞回手中。 戴勒笑意中带着质问:“无方神这是做什么?” 另有珠法也惊呼到:“哟,这可是无方劈根之斧,凝结无数怨气,居然能将天罡地罗阵也视若无物!” 沈宁意收回玄斧,脸上似有怒意:“帝君息怒!只是刚才瞬间,我突然领悟,之前有另一绿衣女妖一直追杀于我,想来与这只妖物脱不了干系!” 众神疑惑,又听沈宁意忿忿说道:“各位帝君,可否允许小神问她一问?” “这……”戴勒犹豫。 珠法先代表众神同意了:“问个话罢了,你且问!” 沈宁意不等他神再言语,已立即质问起了元烟儿:“是你吧?当日戈南与我在云上相谈,你见之生妒,所以派了那绿衣小妖想来谋害!” 元烟儿怔松了一瞬,那双竖瞳慢慢聚焦在沈宁意身上,她的脸被青黑长发掩住看不出表情。 沈宁意接着说道:“要不是那绿衣小妖还有一丝纯善,我倒是要遭罪了!” “她说都是你逼迫于她,还向我祈愿,望我为她复仇!” 元烟儿忽然笑了。 她嘶哑的声音刺耳难听:“是啊…是啊,是啊!” “我为了攀附神君做出恶事,神君将我抛弃,我心中不忿又想要治罪于他!” “但他居然丢下了我!万民灯是按他要求所建,阵法是他与神使设下,一切都是他!一切都是他!” 她语气激动,身下的硕大长尾在地面拍打着,天罡地罗阵却很安静,她也没有再次流血。 说明,她现下所言皆是实话。 那珠法的声音传了出来:“哟,又有新发现呢~” 神殿之间气氛又沉了下去,不过半晌只听那位凡人成神的帝君打破了沉默:“她所言是实,戈南有罪,应即刻抓回。” 璩德打断他:“可这小妖之前所说也确是假话!” 珠法闲闲地答道:“那只能说明,戈南罪神确实没有引诱她呢。” 卜雁接过话头:“但罪神设阵是真,想要害人也是真。” 东阳总结道:“既如此——” “她言语使计,避开要害,并不————” 东阳打断戴勒的言语:“你们且看。” 在光幕中的身影抬袖一挥,殿中立即出现十二位被捆仙锁绑在一团的神使。 东阳再略一施法,只见其中一神使灵台中窜出画面来,正是戈南神殿的画面。 金银玉器共同雕刻构成这间庞大离奇的神庙,众神皆凛。 从危怒斥道:“实在大胆!” 戴勒却震惊道:“东阳帝君竟使了抽魂之术?” 东阳气定神闲:“眼下人证物证俱在,用抽魂之术只会让我们更快抓到罪神,有何不可?” 她闲闲收手,只见那被抽魂神使顿时晕厥过去,灵台之处裂开一条细长难愈之隙,神魂从中溢出,渐渐消散于空气之中。 另十二位神使吓得屁股尿流,立刻一五一十地将戈南的罪责都交代了。 戈南要没了,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只在瞬间,突然殿中响起獬豸的声音: “罪神已到!” 34 ? 八方会审(三) ◎她算计我?◎ 戈南上身赤.裸身材健硕, 腰间系带,身后背着利刺横生的荆棘,一脸沉痛的站在殿门前。 他并不是独自归来的, 他身后跟着一位脸生的神君, 与他一同进了殿。 那位神君已经报上大名:“小神乃是北境无妄海主之子, 见过各位帝君。” 他周身灵气围绕, 气宇轩昂, 佩金戴银, 浑身衣着饰物无不彰显着他身份显赫不凡。 无妄海在四大神境之外,本是荒海一片, 直到几万年前北方生出一支海族,势力渐渐壮大,自成一脉,自称北境无妄海主。 神境管辖之地广大,无妄海北境紧挨魔域, 灵气纷杂,并生不出什么厉害的神灵, 成不了气候,再加上无妄海主愿意依附归顺天境, 天境便将其特划为一片属地,交由无妄海主掌管。 只是这些年来, 年月越长,北境无妄海一族便渐生异心,与除天境之外三境都有摩擦。 也就在这几百年内,矛盾升级, 与无妄海一族矛盾升级, 已小有战火争据, 天境本欲派人镇压,但此时正逢天境神官换届,便暂时搁置了。 岂料此刻无妄海主之子却突然送上门来,众神皆凛,已经准备出手先拿下他。 那戈南却拦至他身前,先一步在殿中跪下,他跪得极为用力,只听得殿中响起重重一声“咚”来,回响不断。 “戈南特来负荆请罪!” 语罢又以头抢地,磕了三个响头,殿中地面也俱被带着震动发响。 情况急转直下,只听珠法最先说话:“这便是认罪———” “本君且问你!”珠法被戴勒仿若梵音的声音打断,“你是否指使建起灯楼,布下索命阵法,又逾矩私设神殿神位,以图危害苍生!” “你可承认!” 他声音不大,却声声带着庞大威压,戈南一时竟被压弯脊梁,咔嚓一声,他四肢被迫压垮在地,他口中喷出一口黑血来,言语间还带着嘶嘶声响:“小神小神冤枉!” 只在一瞬,戈南上方突然出现一屏障,另他勉强可以抬头再声嘶力竭地高呼道:“小神冤枉!” 是那无妄海主君之子出了手,他的表情也不像轻松,双手为戈南设下屏障,双膝弯曲,五官用力到扭曲,额间已流下汗水。 戴勒这才被迫收了手。 “小神君这是何意?”戴勒声音冷冷落下,响彻殿前,却再无威压。 那无妄海主君之子原地稳住身形片刻,才上前一步,黔首作揖说道:“小神一来,是为戈南君陈情!” “大胆!你可知他犯下何罪!”东阳的声音突然响起,她语气平静,却震着那小神君身形一晃。 他又定了定身形,头埋得更低了,语气恳切焦急:“小神不知神君所犯何罪,可戈南君救我于魔域之间,小神今日便是代表家父前来,为小神救命恩人求情,也要同天境议和!” 沈宁意无声的笑了,元烟儿无神的竖瞳中卷上不甘与愤怒,东阳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往后靠了靠,珠法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 另有几位帝君,在光幕后又是如何的表情动作,是欣喜还是计划达成的了然,或是震惊,殿下的沈宁意都不知道。 戈南伏在地面头颅高举,额头淌出鲜血,流到双眼之间,鼻骨之下,他一脸正气目带委屈不平,仿佛真是被冤枉了一般。 此时殿中很静,而沈宁意突然发觉,这一切仿佛一场闹剧。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之后这殿上发生的一切,都有种如梦一般得让人难以琢磨。 戈南陈情,在戴勒的审问之下说出他那一版本的实情:他是被神使和妖物蛊惑,他以为灯楼是为万民开太平,以为锁命阵是庇佑苍生。 他没有受伤,便证明他所言是真。 沈宁意知道他言语之间的漏洞,他说的不是我,而是“戈南”。 “戈南”绝不撒谎! 可他根本不是真正的戈南。 这位“戈南”还为午方帝君澄清:“戈南与帝君帝君绝无关系,是我为行事方便,又想着帝君仁德,不会计较,才借着帝君的名头行事!” 他后悔道:“我本以为万民灯是为百姓谋福祉,却没想到!” “我甘愿受罚,忍受磨骨之痛,以儆效尤!” 殿中一片沉寂片刻,珠法好笑道:“你这话说得有意思,既然与午方帝君无关,他刚才为何无故领下罪责” 璩德抢话:“此事本君早知,都是午方帝君拦着本君说出实情!他说与这戈南有一面之缘,也是他亲自任命,帝君相信他的秉性!也相信神砥不会轻易犯错殃及百姓” “可戈南神还是做了错事,既如是午方帝君任命,帝君担责也是自然。”珠法立即补充。 午方幕后传来一声叹息:“是本君之罪,本君自然担责,本君担任天境主事多年,竟还是任由本君派下神官犯下此罪,是本君失察。” “本君愿意放下此次轮换神官主执一职,主事之中,除我之外,东阳资历最深,此次,主执一位便交由于她吧。” 璩德出声劝阻,东阳却已稳稳地接过话头:“既然午方帝君如此重托,本君自然责无旁贷。” 午方又道:“戈南一事本君牵涉其中,便不再参与,就由其余几位帝君决定吧。” 另一位帝君言谈相商,殿下之下再听不得一句。 沈宁意心中发寒,才发觉自己双手不自觉紧握,手心中已全是冷汗了。 那戈南被无妄海主君之子慢慢扶起来靠在一旁柱旁,正饶有兴趣地打量沈宁意:“原来神君是无方岛神据说无方岛荒凉一片妖兽横生,是满地暴徒之地。” “神君那金光之境,想来也是障眼之法吧,小小岛神,哪里能有如此修为呢?” 沈宁意闻言眉毛轻挑,戈南却并未看到,只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此次也要多谢岛神暗中上报,否则本君就要继续被神使与妖物蒙蔽了,”他环视四周,那十二神使七横八倒凌乱晕死在殿上,元烟儿则被高悬阵中,不得脱身,只一双无神的眼循着声音望了过来。 他笑道:“妖物永远是妖物。” 元烟儿口中嘶哑怒吼,脸上痛苦愤怒搅在一团,从眼中随着那两条血泪一并流了出来。 沈宁意站在原地,只觉大脑发麻,那第一次上法门寺时的眩晕感再次涌上灵台,她脸色有些苍白,紧抿双唇,只目视前方,不发一言。 她心中有一个隐隐的猜想,只待片刻之后便能验证———— 东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无情出尘,又冷漠:“戈南神一事,念在不曾真正犯下大罪,又救下无妄海主君之子,诚心悔过,便功过相抵。” 沈宁意袖中双手紧攥,迎着那不可逼视的光幕,双眸灼灼,昂头直视。 “午方岛神,及时上报,有功,论大赏,择日便移出午方,抉或天境” 沈宁意打断:“我不愿!” 东阳声音一滞,冷冷道:“既如此,无方神便容后在赏。” 她又继续道:“蛊人妖物,神使皆丢入刑司受罚。” 沈宁意难以置信,最后看向那光幕一眼,被那耀光光芒灼得双眼发烫生疼。 她终于垂下了双眼,拱手作揖,声音恢复了平静:“帝君在上,小神有一恩赏想求。” 东阳的声音仿佛从冰山之上传来,又远又令她陌生:“无方神且说。” “各位帝君皆知,无方时上古之时的流放之地,境况恶劣,遍地妖兽凶魔,帝君既要惩罚这只妖物,不如将她交给小神。” “小神与她,还有一桩恩怨要结。” 东阳的声音陷入了犹豫:“此事” “此事不合规矩!”璩德先高声拒绝。 沈宁意站在原地不退不让,东阳也好似难为,最后还是午方解局道:“天地万物,都于天道所系,这妖异当日令妖伤你,今日便落入你手,天道有常,皆是缘法。” 东阳也和其他众神也才松了口。 剩下之事,便不是沈宁意与元烟儿一只妖异能听的了。 天罡地罗阵一松,元烟儿便砰地一声坠地,顿时变回了原型,又昏迷了过去。沈宁意抬手将其变小收回袖中,转身便告退了。 出殿时与戈南擦肩而过,他的眼神里满是探究和挑衅,还假意虚虚地扶了她一把:“岛神,可要小心呐。” 沈宁意不多给他一眼,也无视落在自己背脊之上的众多各色眼神,径直出了殿门,身后的巨门,也只在瞬间便砰地一声合上了。 她突然心中酸涩,一步一步走向此殿之外,不远处那两只獬豸正堵在路中,双目炯炯地看过来。 “你出来了,无方神。”一只獬豸发现了她。 “你撒谎了,无方神。”另一只獬豸说道。 沈宁意心潮翻涌,突然笑道:“是,我撒谎了,你们要吃了我吗?” 两只铁青獬豸沉吟片刻,为她让开了道。 “几千年前你说实话,我兄弟二兽被他神诡计影响失神,致你被贬谪。” “今日,我们便为从前之事赎罪,放过你一次。” 它们的声音铮铮雄浑仿佛就在耳边,沈宁意顷刻便迈了出去。 身后的獬豸还在说话:“无方神,莫要再来。” 沈宁意脊背挺直,黑发如瀑,绝不回头地大步离去了。 作者有话说: 审得很草率,因为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沈老师最后才知道罢了。 35 ? 红鸾星动 ◎岛神,命犯桃花呢。◎ 沈宁意放出神力护住了袖中元烟儿的心脉, 天罡地罗阵的威力令她筋脉尽断,妖丹都被吸取只剩一指盖,如今奄奄一息, 只命悬一线之间。 也难怪午方这样爽快的放人, 就算沈宁意将她带出, 她身上也早有毫无漏洞的言灵咒法, 说不出丝毫机密, 也活不了几刻之间。 眼下, 她需先去焦逢那处借来神器暂时稳固住元烟儿的心神,再立即带她离去, 无方的凤鸣花汁是凝聚魂魄的最好之药。 没等她去找焦逢,她便没走几步就撞见了正在等她的焦逢。 焦逢面带惭愧,主动递上聚魂灯:“岛神息怒,师父也是被迫为之” 沈宁意心想,她有什么好怒的, 天境神官,皆是如此, 就算东阳身居高位,与她多年相交, 又哪里抵得过这高官权势呢? 吃穿用度不尽奢华,行居之间香车宝马, 高高在上寿命绵延,这不就是苍生所想吗,只是许多神砥天生便就拥有,东阳也只是为自己谋划, 立场不同, 何罪之有。 也许是这样吧, 正因看破这一切,她才会心甘情愿待在无方,远避神境之事,她之所想,只有护好无方众生而已。 但此次一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连自己也只是她一切谋划中的一环,只是不知那殿上多少帝君尽知,她与元烟儿,与绿娆,与那从前的戈南,不过都只是一个由头罢了。 她接过聚魂灯,施法将其和元烟儿系于一起,又立即收入袖中,不看焦逢一眼,只按照记忆中的司命大殿冲去了。 焦逢乘云急急跟上,又试探劝道:“岛神息怒!师父也是身不由己,其中原由不便告知,只望岛神” 沈宁意打断他,语气好似平静,却暗流怒意:“天境做神就要如此,这是我几千年前便应该懂的道理。 帝君何错之有?是我不甘被人利用,是我自己心气不够。既是如此,我也再不会迈入天境一步,以免自己不小心又入了谁的套中,白白发怒?” 焦逢听出她怒意,霎地停在原地,如玉面庞之上有急色,就连额上两只小角也急成绯红:“岛神!不是这样的!” 沈宁意头也不回只抛了句:“山水有相逢。” 翩翩神君从未这样急过,又在原地唤道:“岛神!司命神殿在另一个方向!” 沈宁意的身影骤然停住,那背影透着怒气,脚步重重,又朝另一边去了。 焦逢无奈又焦急,他心中知晓师父若被误会心中会有多伤情,但岛神此时正在气头,他多说一言也只是火上浇油,他定了定神,一甩长袖,还是跟着沈宁意去了。 司命大殿位于天境之西,极为隐秘,沈宁意从前只路过一次。 她冲了几步才慢慢熄了火,自认鲁莽,又才渐渐放缓了脚步。 焦逢又跟了上来,侧身引她上云:“岛神,且由我带你暗中前去吧。” 沈宁意沉默着上了云,心里还有些别扭,也不说话。 焦逢一边架云一边暗中小心翼翼打量她,犹豫开口道:“师父曾说岛神通透,现下看来果然如此。” 沈宁意斜睨他一眼,知道这位玉人一般玲珑的神君在讨好自己,一时又消了大半的气。 她淡淡开口道:“我知道她有她的立场。” 她双眼有些黯然:“若无帝君,也无今日我,若能帮她得到所求之事,被她利用一次,也不是大事。” “况且她在殿前故意对我如此冷漠,也是为了保全于我。” 焦逢抿唇,面上有些动容。 “若是还有下次,只管直说便是,不用遮掩。” 焦逢知她心情不佳,不再言语,只说她可暂时将元烟儿交与他照料,沈宁意闻言睨他几眼,似有怀疑,最后还是掏出小蛇:“焦逢神君,我与帝君的情谊便也系于之上了。” 焦逢郑重接过:“我就在此处等着岛神。” 司命大殿是和法门殿一同在上古时期便存在的神殿了,与法门殿的庄严肃立不同,司命大殿建于云雾之中,路过者也只能远远窥得一隅檐角,听得殿前檐下引魂铃在风中撞击地清脆声。 司命神殿掌管着海内三千世界所有凡人的生死命数,其中神官三千,掌事的是寿夭之神大司命与福祸之神少司命。 东阳之前已暗中打点好一切,她一行至殿门之前,这扇雕刻着神秘繁琐符号的巨大门宇便缓缓为她打开了。 内里扑出卷着紫气的云雾,正有一位玲珑少女,一头青丝挽成繁复精美的发髻,其间绛紫光环在发间游动,衬得她一双双眸更加剔透。 她站在那里静静看向沈宁意,唇间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只一眼,似乎就要将她洞穿。 她的声音在似在亘古空寂中回荡:“你来了。” 沈宁意认出她来,开门见山道:“我奉东阳帝君之命前来察看一轮命盘,麻烦少司命了。” 少司命一身轻便奇特的紫衣,周身点点萤光环绕,行步之间幽香环绕,环佩叮当,一只天青色透明翅翼飞鱼在她身侧游动盘旋。 她言语之间更有奇异香气:“岛神且跟我来。” 进入殿中,却见无数门房廊巷,各式奇异,由下至上尽头也掩入云海之中。 且看少司命纵身一跃而起,往上飞去,沈宁意立即利落跟上。 两神穿过光怪陆离的七彩漩涡云洞,甫一抬头,头顶之上五尺正是寥廓星河,其中群星各异,隐约闪烁,仿佛伸手便可摘下星辰。 “这就是轮回盘?”沈宁意喃喃,不禁向其伸手而去———— “岛神!”少司命的声音仿佛碎玉跌潭,清凉悦耳,“切莫触摸。” 她的笑容依然若有若无:“轮回盘乃是凝聚上古万千神族神骨所制,它让神明得以进入轮回之中,去亲身经历,才知天道昭昭,苍生疾苦。” 她悬浮在空中,漂浮在沈宁意身侧。 沈宁意这时才看到她双足赤.裸,踝处各有一枚造型奇异的护身铃。 她双眼狡黠透亮:“岛神想看什么?” 还不等沈宁意答复,少司命已细腰一扭,游至她耳畔:“是罪神贺汀?” 沈宁意蓦地将目光停在那双如琉璃一般的双眼上,只见少司命双臂舒展往后一跃,笑道:“岛神不必忧心,轮回盘不似凡人命格谁都能够一查。” “神族历劫,只有他心中愿意,他神才可从这头顶星云之中略窥一二。” 她的双眼带着沈宁意一齐看向头顶闪烁银河与群星:“岛神可看到了,这每一颗闪亮的星子都是一位渡劫的神族,每粒星子转上几周便会一亮,那几周也便是这位神族渡劫的时长,一周便是一岁。” 眼前星光闪耀,银河深邃没有尽头,沈宁意仰头看了半晌,静静说道:“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东阳怕是忘了,她和贺汀若有关系,也只会是仇敌,她怎么可能看得到他的命盘。 一旁少司命却说道:“岛神闭眼,且用心去看。” 沈宁意依她所言合上双眼,眼睛却只有一片漆黑。 她心中发笑,她与贺汀哪有那样的交情,此时不过白用工罢了。 正要睁眼,眼前一片黑幕中却突然划过一道光点,她凝神锁住那一点白光,那光点立刻改变航道向她袭来,只在瞬间那光点就变作巨大光幕,将她的意识一口吞了进去。 沈宁意看到贺汀模糊的脸,看到他在山腰策马驰骋意气风发,看到他花前月下,美人在侧,看到他亲手斩下亲舅头颅,半张脸掩在黑发之中,半身都溅满鲜血 “岛神?” 沈宁意回了神,少司命正浮在她身前,歪着头看她:“岛神看到了吧?” 沈宁意轻呼了一口气,心中有了个巨大疑问:“想问少司命,他一入轮回盘中,是否除非他自愿,便无人可以轻易找到他?” 少司命玩味一笑:“神之气息,如何轻易掩盖,就算他人看不出轮回盘,但只要他在世间,费劲心思去寻,也有找到一日。” 那镇魂钉掩盖他气息之事便是真的。 沈宁意又问:“若有人干预他本来命盘安排,是否他的命盘会有异动?” “自然。”少司命低头和她对视,“闪动的频次不同,就极易被他神发现。但这星河之中异动的可不止他那颗星。” 沈宁意再问:“其中命数,是谁安排?” “天道。”少司命仿佛倚在一片星云之中,“若行恶事,便会命途多舛。” 沈宁意还想在问,那星云旁的少女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脸颊边带着荧光的飞鱼游过,她懒洋洋道:“只要命中改变命途之大事一致,命运总还在那个轨道之上的。” 意思便是,沈宁意之后只要保证贺汀这一世每一件影响他命运的大事都还在命盘之上,便可结束此件差事了。 她刚才看得清楚,他这一世,不过能活到二十二岁。 沈宁意明晰了,认真道了谢正要折身而去,身后却传来少司命隐约的笑声:“岛神” “命犯桃花呢。” 36 ? 神使 ◎是天道令我成神,庇护生灵。◎ 天界之中, 天条之上曾经是禁制私相魂授的,但神族岁月漫长,此条禁令便也渐渐形同虚设, 后更直接撤下了。 是时有神言道, 若神无情, 又何以怜爱众生庇佑苍生呢。 不过这都与沈宁意没什么干系, 她寡了万年之久, 自觉个人之悠闲自在, 命犯桃花,便犯它的, 与她何干? 出了司命殿,那隐在暗处的焦逢便又出现了,他手提一个精致独特的竹篮,其中云垫香软正躺着受伤化为原形元烟儿。 兰柯也正在他身侧,他一见到沈宁意便又扑了上来。 沈宁意用手牵住他, 又从焦逢手中接过元烟儿,道了声谢就要离开天境。 焦逢脸色复杂地出声阻拦:“岛神且慢!” 他从袖中掏出一粒明珠, 说道:“岛神回无方不知多久,且暂用这一小小法宝当作工具吧。” 明珠往空中一掷, 变成一张巨大神毯,其上花饰典雅, 上有一座小屋,看似陋室,实则一应俱全朴素简单,别有一番风骨, 一旁更有绿水环绕, 奇石叠翠, 古琴在前,更独有情调。 兰柯当即抱住沈宁意手臂惊奇地张大了嘴:“哇!” 沈宁意神情一默,欣然接受他的赠与,带着兰柯上了云毯。 又听焦逢说道:“辛苦岛神,无方事毕请快些前往海外换回大师兄,大师兄身居要职,不可消失过久。” 沈宁意点头应承,转头正要施法驱动云毯,突然转头一问:“神君可知,午方帝君的亲子是哪位神君?” 焦逢诧异道:“只知道午方帝君曾收下许多义子,倒是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子。” “岛神何以此问?” 沈宁意垂眸静思,又问道:“那他可有义子亲自陨落了?” 焦逢笑道:“此事我便是不知了。” 她之前一直忽略了个极重要的问题,若那现在戈南真是午方亲子,为何偏要安居一隅小地,去占据一个小小神官的身体呢? 沈宁意略有所思,也不答焦逢之问,最后抛下一句便驾着云毯极速离开了。 “焦逢神君,且帮我最后一问,成神之初是帝君告诉我做神之本,如今她是否全然忘记?” 刚出了天境,兰柯已变作原形在云毯之上滚了又滚,最后终于盯上了元烟儿躺着的那个小竹篮。 他问道:“宁宁,我能进去躺躺吗?” 沈宁意正在看着云海沉思,闻他一言不觉失笑,正要拒绝,又听得他说道:“这小虫子好像已经死了。” 她心中一惊,立即翻身而起,定睛一看,聚魂灯之中魂火明亮并无大概,可伸手一触,元烟儿气息已微不可察,就要离体。 怎么回事? 她施出神法,却也查不出蛛丝马迹。 她凝神一刻,右手一抬只在瞬间便拔出了灵台之中的镇魂钉。 拔钉之痛,不免使她神情恍惚一刻,云毯顿时在空中颠簸摇摆起来,兰柯慌乱地抱住她,大叫道:“宁宁,你怎么了?” 她重整心神,顿时稳住空中乱飞的云毯,又双指并拢从灵台中抽出一丝神魂直指元烟儿而去。 只在瞬息之间,那屡神魂便又窜回她的灵台之中,她被那势头撞地被迫昂起脖颈,一双眼却死死盯住元烟儿。 难怪,难怪那些人这样简单放过她,原来是在她身上下咒,离开天境便会妖丹尽碎! 她如今妖丹已毁,想要活命只有一法 沈宁意已拿定主意,强打精神立即行动,她划破食指挤出一粒血来往空中轻弹,盘坐在地双手结契,嘴中开始默念咒语:“尔等在下,吾乃无方岛神” 兰柯双目圆睁,已看出端倪,正要张口就被沈宁意身下荡开的界盘所震开,跌坐在云毯之上,小小少年满脸惊骇:“宁宁!你这要和那条小青虫结契?” 沈宁意没空理会于他,一手捏势举在胸前,一手已经将那滴血珠推到元烟儿原形之上。 身下界盘渐渐旋开,界盘之上一片沉静,仿佛夜色之下的湖面,放出光亮将一神一妖都拢入纯净光亮之中,那滴血珠放出青红光晕将小青蛇笼罩其中,那盏聚魂灯已被打碎,元烟儿的魂魄从中脱出,浮在这团结界中,神情恍惚。 “元烟儿!” 她动了动眼皮,却感觉极为沉重,掀不开。 “元烟儿!” 那声音陡然加大,玉碎琳琅,仿佛近在咫尺,她猛然睁开了眼,却发现自己和那女神处于结界之中,外面云雾正在飞快地向后移动着。 “元烟儿!吾乃无方岛神,今日为你赐名” 元烟儿发现自己浮在空中,周身轻地像风,她透过自己透明的双手,看到那女神身下的界盘已经点亮,扩大到将她都装了进去,而就在她的身侧,放着一个溢满灵气的竹篮,其中红青交杂光束之下,正是自己蜷缩着的奄奄一息的肉.体。 这是结契?! 元烟儿听到那女神在取名一刻顿住,她慌恐地想要说话,想要说不,那是她的神君为她取下的名字,她不要,不要 她欲开口,可双唇一张,吐出的只有魂烟,她魂魄飘荡,慌张地伸出双手去抓,却只看见自己双指边际渐渐模糊不清,开始一点点地就要散去。 那女神双眉紧拧,话语间似在忍住极大痛苦:“你若不愿,马上就会魂飞魄散。” “不是为你,是为绿娆。” 元烟儿回过神了,她感觉自己浑身炙热,仿如火烤,魂魄都要化作烟气,从眼角或是七窍之中流去,她拼命捂住嘴,不住地点头。 为了绿娆她不能死,她身上还有要事,她还要为神君报仇,为绿娆报仇,她还要拯救苍生,她不能死! 沈宁意额间已经淌下汗珠,一字一顿说道:“吾乃无方神,吾以神魂为号,魂骨为脉,赐尔新生,天地之间,尔与吾命魂相系。从今以后,尔等听吾号令” 她言语间已有些吃力:“为你赐名,元烟。” 话音落地,那粒血珠就光束一收,滴地落进元烟儿体内,元烟儿的神魂也飞快被吸入体内。 一神一兽额间俱飞出一道璀璨光线在光中相交旋转,渐渐汇聚一体,只在瞬息便飞入了沈宁意身下界盘之中,仿若池中落下一颗晨星,星辉遽然闪烁起来。 沈宁意凝神静气,这才放松下来,瞬时从喉中呕出一口黑血,直接瘫倒在地。 一旁一直在阵外的兰柯心急如焚,冲到她身侧,着急问道:“宁宁没事吧?” “宁宁为什么要和那小青虫结契?” 他哭哭唧唧,小脸愁地耷拉下来,丧气道:“宁宁不是说不收神使吗?” 那元烟儿之前所犯罪孽太多,沈宁意与她结契便是要为她分摊,之后指不定还有天罚降下。 若不是天境行事如此…… 沈宁意浑身疲乏不堪,整息半晌才慢慢盘坐起来调节内息。 她对身旁兰柯敷衍道:“小孩子管太多大人的事就会被妖兽吃掉的。” 兰柯满脸愁容,眼巴巴地望着元烟儿,不知何时双手已覆满绒毛,他不住地开始拔起自己的毛来,闷闷道:“宁宁都在骗我,我就是妖怪,妖怪不吃妖怪的” 等沈宁意运气完毕再睁眼之时,这云毯之上已经四处棉絮纷飞,呼吸之间便能被呛住。 沈宁意心中一讪,无奈施了洁净术将此处棉絮清理了,弗一低头,看见元烟儿依然醒来,那条青色小蛇正游起上半身,吐着信子打量她。 沈宁意轻声言道:“你虽保住性命,但妖丹已碎,暂时不能幻化为人形了。” 青色小蛇软滑的身体在篮中扭动不定,突然说话了:“你为什么要救我?” 兰柯怒气冲冲地先替沈宁意回答了:“臭虫子!” 他话音刚落便立即变回原形,一颗圆融融的白色小球就要像那竹篮旁冲去,沈宁意立即伸手一捞将他按在怀中,忽然探头对元烟儿说道:“你先出来让小孩子进去躺躺?” 元烟儿:“” 她蛇身缓缓扭动,从篮筐中爬了出来,渐渐靠近了沈宁意。 沈宁意立即抬手一扔,兰柯滚进了篮筐之中,其中软垫灵气赋余,柔软异常,兰柯顿时就将刚才的怒意抛之脑后,变成拇指大小,在里面玩耍起来。 元烟儿一双竖瞳紧紧盯住沈宁意,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救我?” 沈宁意笑答:“你是说殿上救你,还是刚才?” 元烟儿的蛇尾在不安分地微微摆动着:“绿娆跟你说了什么?” 沈宁意盘坐在地,一手抵住下巴置于膝上,一双眼仿佛明镜:“眼下我才要问你。” “是你把绿娆引到我这里的吧?那个路上被拐的女孩,也是你安排的?” 那蛇尾突然一滞,慢慢蜷缩起来:“是。” 沈宁意慢慢俯身,这话只有她俩才可听闻:“你要做什么,我且不会拦你,这其中凶险难办在法门殿上,想必你已看见。” 蛇尾渐渐犹豫地松开,她吐舌声音嘶嘶:“你不管?” 沈宁意抬起身来:“我管不了。” 她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坚毅,语气随意:“但我不会干涉。” “只是我对你有一要求,莫要将无方牵扯其中,你能做到吗?” 元烟儿蛇尾不再晃动,低头沉默了。 无方岛据说曾是罪神与万恶妖兽的流放之地,她为何这样在意。 天上神砥怎么会管她小小凡妖的死活,绿饶当初所言难道是真的? 这位神官,怎么这么……奇怪。 37 ? 无方 ◎无方,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元烟儿渐渐回味过来, 自己已经和这个无方岛神暂时绑定,整只妖便都开始别扭起来。 她并不想做他神神使,也心知她是为了救自己一命才被迫和她绑定。 元烟儿又想起沈宁意明明已知道一切, 在法门殿上却那样沉默, 心里又埋了点恨意。 就算她救自己一命, 就算她应承让自己去查探, 可她却还是把自己摘了出去。 这些神明都是如此, 视苍生如蝼蚁, 那些偶尔的善举不过小打小闹罢了。 而且无方……她曾经有所听闻,据说那是个万年以前的流放群岛的一座, 后来其他沉没,便只剩无方浮游于海上,四处漂浮。 听说,那岛上都上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岛上寸草不生, 灵气稀薄,更有上古阵法将其封印, 其中妖兽百年才得以一出,外人更是根本寻不到它在海上踪迹。 她若跟她去了, 岂不是要困在其中…… “你知道我可以听见你的心声的吧?”沈宁意突然说道。 元烟儿登时整条蛇都盘做一团,细小蛇头也埋了进去。 沈宁意不觉发笑, 往前一看,她们已经行至无妄海上,马上要到了。 她抬手施法,云毯便立刻从云中降落, 只在海面几尺之上低空飞行了。 云毯飞得太快, 气流涌动偶尔卷起飞溅海水, 把滚在毯边打瞌睡的兰柯惊醒了。 他转了方向又滚到沈宁意身侧蹭了蹭:“宁宁,到了吗?” 云毯骤停,到了。 元烟儿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却发现眼前只有一片空寂,海面平静,再无他物。 她难免诧异,偷偷抬头看一旁沈宁意一脸平静,那又变成人性的小妖表情更充满喜悦。 她转头一看,还是海水,心中更觉得奇异了。 “无方曾是流放之岛,进出都需特许令牌。如今制度虽早已被废除,但其上的禁制是上古神砥所设,并不能轻易化解。”沈宁意不知何时已低头朝她解释。 “只有来自无方的生灵才能看到它之所在。” 元烟儿又被她听到心声,顿时又有些难堪地将头盘了回去。 能不能别偷听她的心声了呀,她恹恹地将头盘在身体之间。 一旁沈宁意轻笑一声,抬起手臂掌心向前,仿佛触摸到透明的界限,她口中默念咒法,眼前便突然就出现了一座巨大山丘。 云毯往前撞开无形的屏障,几人穿透山丘,往其中缓缓前行着。 偷偷抬眼偷看的元烟儿又惊了:这是海市蜃楼?为何不可触摸还能穿透?无方入口究竟在何处? 云毯居于正中,周围一切仿佛幻象将其包裹,沈宁意慢慢浮在空中,双手成势,长发在空中浮动。 她口中念咒,云毯之下的海水渐渐飞速旋转,转开漩涡,卷动这不可触摸山丘周围空气。 光华在沈宁意手中渐盛,在马上将她们包裹的一瞬间,元烟儿突然听到她笑声仿佛珠玉轻敲:“坐稳了!” 天地之间气流涌动,元烟儿伸出长尾紧紧钩住云毯一角,只觉突然天旋地转,云毯也突然翻转,她失去平衡被迫垂挂在云毯一角,头晕目眩中还听得一旁兰柯兴奋的嬉笑之声。 只在瞬息,云毯再次翻转,元烟儿蛇头晃悠几回才终于缓缓垂落而下,而兰柯早已落到云毯之外,孩童的小声仿若银铃作响,回荡不休。 元烟儿无力地瘫倒在云毯之上,一双竖瞳缓缓睁开一看,才发现几人还是正在水上,刚才的庞大山丘只变作一块巨石伫立水边,上面笔走龙蛇,写了无方二字。 而兰柯正在水面滚动朝着岸边而去,元烟儿抬起头颅抬头一看,只见此地仿佛无边无际,天际流光溢彩,但好似被笼罩在水色结界之中。 天空之中翻涌着五光十色的云雾,一轮圆盘挂在一旁,仿佛月亮,光辉明亮而不灼眼,上面却时不时有七彩流动。 远处山脉叠叠,各有异色,高耸入云,耳边似有清脆各色的鸟鸣声与流水之声。 灵气四溢,世外桃源。 这就是无方吗? 元烟儿不由得抬起长颈,极目远眺。 这与传说之中的无方,完全是两个地方。 随着云毯慢慢往前,元烟儿只觉各色灵气已慢慢环绕而来,清凉温和,令她浑身细痒,伤口也被灵气裹挟,有种沁人心脾的清爽。 兰柯已然滚到岸边,那岸边沙滩之上是片片巨大妃色嶙峋山岩,阻挡外人窥视的目光,也让冲劲过猛的兰柯不小心撞了上去。 他哎哟了一声,浑身绒毛扑地撞开飞散,他变做孩童人形,叉腰嬉笑大喊:“宁宁回来啦!” “宁宁回来啦!” 他的声音脆生生的在岩石间回荡,不过一会儿,岩石之间突然弹出许多小脑袋来,一个个都兴奋地望了过来。 元烟儿偷偷抬头看沈宁意,只见她轻轻一迈,已然下了云毯轻踏水面,她别过头与她对视,四目相交,沈宁意的眼中也闪动着愉悦的光芒,她笑道:“走吧。” 元烟儿尾巴卷住云毯一角,小心翼翼地扭动柔软的身体,先用头轻轻触碰了水面,发现上面似有薄薄的结界,才渐渐放心地将腹部跟着移了下来,尾尖缓缓松开了云毯一角。 那边水上却突然响起许多脚步声,元烟儿抬头一看,只见众多化作童稚的小妖已嬉笑打闹着群群飞奔而来,脚步欢快,踩得脚下水花飞溅。 元烟儿头皮一麻,瞬间便想再爬上云毯发现沈宁意早已收起,情急之下沿着沈宁意的裙角便往上一爬,缩进了沈宁意的衣裙之中。 这么多小孩,若是被踩上一脚 元烟儿仿佛劫后余生,盘在沈宁意衣襟之中,忍不住用尾尖轻拍胸口。 衣襟之外已有孩童扒拉住了沈宁意:“宁宁,我好想你!” “宁宁,我更想你!” “宁宁,我最想你啦!” 沈宁意被团团围住,无奈地交出臂膀,带着一群小孩一边向前一边笑道:“行,回头我要检查你们功课,看看到底谁是认真想我的。” 众孩童顿时一静,不过一会儿又才喧闹起来。 元烟儿偷偷从她衣襟缝隙出往外偷看,只见无数张笑脸将沈宁意包围。 元烟儿心里觉得奇怪,在法门殿上那样一副硬骨头宁折不弯的样子,在小妖面前又是这副随和好处的样子,这位神灵怎么一会儿一个模样。 她随着沈宁意终于打开那叠嶂岩石,进了无方,眼前房屋错落,阡陌交通,倒有些凡尘小村落的意思。 但道路之间,行走的都是各色奇形怪状的妖物,更有相貌丑陋肩抗巨锤,手拿鲜血淋漓猎物头颅的凶兽,也有化形人类模样却露出尖耳或长尾的小妖,看似暮年行走蹒跚却满口獠牙衣着奇特的老人 这 元烟儿咂舌:她收回刚才这里像凡间的话。 而远处是各类奇色山脉,碧青、赭色颜色各异,其中植物远远看去也各有不同。 沈宁意一进此地,群众便都热情地和她打了招呼,元烟儿缩在她怀中偷看,只觉她好似十分受此处生灵爱戴。 但此地曾是罪神凶兽属地,后代也皆是各异妖物,哪里有天境做官来得好听敞亮呢? 元烟儿的小尾巴轻轻摩梭着沈宁意柔软的里衣,心里对她突然更加好奇起来。 不过半晌,又突然迎出来一位鹅蛋脸桂叶眉身量纤细衣着讲究庄重的女子,她身披鹅黄蝉衣,流仙绫罗,发髻仿若蝶翼在侧,其中更有霜色绒毛环佩轻盈,仙气飘飘。 她轻轻侧手作揖,笑容温婉,妆容清浅大方浑然天成:“恭迎岛神回府。” 兰柯一见她便从沈宁意臂间松手,顷刻就又挂到了那女子臂弯之间:“娘亲!” 沈宁意与她相视一笑,言道:“阙如每次都盛装迎接,是我双目之福。” 语罢沈宁意便终于和一群孩童和此地居民告别,和那阙如一齐飞到山间去了。 元烟儿看见山涧洞宇之间也有许多妖兽生活在其中,却听见沈宁意正和阙如谈话,只侧耳偷听暂时放下心中奇异。 原来那位阙如是无方地神,而两神正在往一个叫焰凝窟的地方飞去,听她们所言,那里是无方灵脉所在。 元烟儿从前听闻无方灵气稀薄,妖兽横生荒芜至极,今日却没曾想无方竟然变作这个模样,想来就有那灵脉才造成的变化。 两神一妖到了续衡山之下,进了一处洞窟,里面寒烟四起,冰脉遍布,元烟儿没得浑身一抖,在沈宁意怀中瑟缩做一团。 沈宁意有所察觉,立即抬手往胸口住送了护身神力。 元烟儿失去妖丹,如今已是一只小妖,自然再受不住这九极寒气。 阙如山神此时也注意到沈宁意怀中妖物,却是不解道:“岛神怀中原来藏着一只小妖,可为何她周身没有一丝妖气?” “反而她周身气息令我有些熟悉” 她突然悟了:“岛神收了神使?” 沈宁意点头。 阙如不免困惑:“可这不过是一只妖丹都未成的小妖,岛神在想些什么?” “神灵第一位神使重要至极,”她语气一顿,似是想要责怪,最终却只有些遗憾地说道,“岛神确实有些胡来了。” 她表情无奈:“不过却也没什么,岛神开心便好。” 元烟儿被沈宁意的神力裹住本舒服地忍不住吐舌,听到阙如的话却翻身而起,从沈宁意衣襟中探出头来冲着阙如充满敌意地嘶嘶了两声。 她可是千年蛇妖,这山神看起来轻飘飘的,不甚厉害,若她妖丹未毁,指不定谁被谁打趴下! 沈宁意一掌把元烟儿拍了回去,实话实说道:“只是为了救她一命罢了,此事阙如不必操心。” 元烟儿被她那不轻不重的一掌拍得头晕目眩,气地顿时就张牙舞爪想咬她一口,可这想法一出,她周身便是一紧,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束住,无法呼吸。 她的神力陡然又裹上来,元烟儿才得以喘息,虚弱地蜷缩在她的衣襟之中,脑中却突然传来沈宁意冷冷的声音:“你如今是我神使,若有害我之心只会让自己痛苦。” “此法令你不死,只因我从未有过神使,天境之人不曾料到罢了。” “你的气息如今暂时被我掩盖,在你有能力不牵扯无方之前,勿要再有异心。” 元烟儿脑海中被她的声音激地嗡嗡作响,一切小心思顿时都收回了腹中,没精打采地蜷曲着身体躺着不再动弹了。 沈宁意和那山神的声音却还是在不停传来。 她迷迷糊糊就要睡去,鼻尖突然萦绕上淡淡冷香其中夹着血气。 她瞬间就清醒了,小小尖牙露出了出来,轻轻地嘶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扶贫地方官员沈老师,满足贫困地区小部分温饱~ 38 ? 她好奇怪 ◎以血为祭,供养凤鸣。◎ 她对这气味敏感, 晃晃悠悠地抬起头从那缝隙往外看。 脚下冰面上的雾气被荼白色的丝丝神力驱至两旁,透明冰面之下,是无数琉璃冰盏, 其中盛放着无数鲜红液体。 是血! 元烟儿再次肯定。因为她甫一低头, 就看到沈宁意地手心之上横切着一柄利刃, 她另一只手紧压着皮肉上绽开的伤口, 其中正有潺潺不断的鲜血被她的天光攢金的神力卷着, 流向一盏琉璃冰盏之中。 她在做什么?元烟儿收回小舌, 双唇紧闭,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向沈宁意。 她的下颚线清晰坚毅, 鬓边还有凌乱的发丝静静躺着。 元烟儿再次把目光递到眼前这奇异的景象之上,那柄刀刃陷进她的殷红血肉之中。 元烟儿明白,若刀一收,沈宁意的伤口就会迅速愈合,所以她才需一直使劲挤压伤口。 那勾着冷香的血味令元烟儿浑身酸软不适, 她在心中惊骇地问道:“你在做什么?” 沈宁意没有回答。 元烟儿干脆探出头来,惊异地出声又问了一遍:“你在做什么!?” 沈宁意依旧只顾眼前放血之事, 并未理会于她。 一旁为沈宁意护法的阙如却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岛神这只小蛇还会说话。” “岛神,是否要同这小蛇一说?” 沈宁意淡淡嗯了一声, 以示回应。 阙如面露严肃,解释前先静心叮嘱了她一遍:“你从今以后是岛神的第一位神使, 自然要知道岛神心中所系之事。” “无方岛曾经封闭于天地之间,只由续衡山上一朵凤鸣花打开出路。而这朵凤鸣花也是无方的灵脉所在,其长成需要五千年,也会不断吸取山川灵气精华, 也是由这个原因, 无方曾经才如同地狱。” “我听过凤鸣花, 我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元烟儿软绵绵地倚在沈宁意衣襟之上,疑惑不堪,“但无方存在万年之久,想必这凤鸣花早就长成罢,为何还需要” 阙如面色沉了下去,似有些心气难平,吐了口浊气才言道:“几千年前,我无方无意闯入一凶徒,烧我续衡山,岛神竭尽全力才护住花中刚成的新种,我无方才得以再能与外世沟通。” 元烟儿想她们来时除却无方之所难找之外也并未难进,犹疑问道:“那为何岛神就可随意进出的样子。” 阙如轻轻弯了嘴角,神色却复杂地看了一眼沈宁意,说道:“一切都是多亏岛神。” “凤鸣花一灭,岛上灵气不通,很快便黑云蔽日,万物腐朽,是岛神,”她微微一顿,“是岛神以自己的鲜血神力浇灌,凤鸣花才不至于再在那样糟糕的境况之下,再将无方仅有的灵气吸尽。” 元烟儿一时呆住,晃荡地尾巴也滞了动作,她难以置信道:“什么?” 阙如继续道:“凤鸣花吸取神力,生长迅速,也不像当年那样让无方陷入困境,进出变得容易许多。” 她长睫掩盖住目中情绪:“只是岛神却需长期以血浇灌,每日割掌放血” “行了,”沈宁意突然出声打断她,“若你来做岛神,也会做一样的事,一切皆已过去,不要又为我神伤起来。” 不过半晌,她已放满琉璃盏,收了刀柄,不以为意地对阙如淡笑道:“你明日就要成亲,还是先想想明日婚礼之事吧。” 阙如双眼盈盈收了那热泪,重重点头:“岛神辛苦,先回去休息一阵吧?” 沈宁意无畏摆手,那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她压地似乎过于用力,上面还有一道细长压痕还未恢复过来。 一等阙如放好琉璃冰盏,便笑着搀住了她的手腕:“不是要我为你证婚?怎么今日也要走一遍流程吧?” 阙如陡然红了脸,眉目间凝起一丝羞怯,低头难为情地道:“他紧张地浑身发芽,虞庆一直帮我守着呢。” 沈宁意朗声一笑:“难怪我这次回来他都没空迎接,原来是为你照料郎君去了。” “阙如怎么不亲自照料,是学了凡间那套,婚前不见,还是说,”沈宁意笑得揶揄,“他见了你就更紧张了?” 美人面红,活色生香,沈宁意笑着拉着阙如一齐去准备她的婚宴之事了。 元烟儿刚刚便缩进了沈宁意衣襟,整条蛇都有些恹恹地,她抬眼看看沈宁意的下颌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紧张,嘴唇有些发白,却是勾着笑,说话底气十足,仿佛刚才一切不曾发生。 可元烟儿如今是沈宁意的神使,与她心意相通。 沈宁意刚才掌心的痛楚,全都仿佛在元烟儿的心脏上跳舞,慢慢涌上周身,令她神思混乱,震惊和难以理解都和疼痛一齐将她放倒,只蜷成一团,无精打采地想到:她好奇怪,她大概是我见过最奇怪的神灵了。 婚礼第二日如期举行了,只在一夜之间,整个无方岛上都装饰上各色的绸缎饰物。 清晨,元烟儿爬到沈宁意神庙殿前门前,一抬头就看到漫天霞光,那高悬的照亮此界的圆盘上,细细看去都有一串神光围绕,上面似有各类祝福话语。 而她昨日没有看到的便是这片净地最外是浓黑色的岩浆滚滚,最远出有两座大山寸草不生一片焦黑。 元烟儿默了,从最初发现无方与传闻中的完全不同,到知道沈宁意以鲜血神力养育凤鸣花,又到今日这无方中举行的婚礼,惊吓连连,震惊件件。 如今没了妖丹,她不过是一条小小妖蛇,脑子也转得没有人形时快,但一时间已足够她从最初的迷茫中走出来了。 沈宁意救了她,她不应恩将仇报,她心中的执念与仇怨,一定要报。 但也确实如沈宁意所说,不是现在。 她扭着身体出了神庙门前,爬到一块巨石之上,回头一看,之间那神庙正殿之中,只有香案莲台,却没有神像。 奇怪,她的本神像不在此处吗? “我的本神像不知遗落在何处。”沈宁意不知何时从殿后掀开门帘迈出。 她身着一身华服,高冠玉带,黑发也难得挽得那样一丝不苟,端了一副庄重肃穆,但哪怕她面无表情,元烟儿也能感受到她的愉悦。 她真的好奇怪 元烟儿正在观察打量,那边几千台阶之下已传来兰柯兴奋地叫声:“宁宁!” “宁宁!” 元烟儿听得脚步不只一双,立刻飞快又往沈宁意身上窜了,想她风华绝代的一代美人,竟沦落到这爬人衣角的地步。 她钻进沈宁意衣襟,嘶嘶吐舌。 等她恢复妖力,总有一天 “宁宁!” 一群孩童的叫嚷声把她的思索打断,元烟儿又透过缝隙往外看,只见顶着各色毛发的小妖围在沈宁意身旁欢欣雀跃,眼中都是攒动的光。 她们很喜欢她,也是,将无方治理到这副模样,若她是无方岛民,怕也是会喜欢她。 只是元烟儿心中困惑,她之前在焰凝窟之中看到她神光带金,想必她已经修到金光之境。就算天境之中,那修到金光之境的也不过寥寥。 她如此神力又将无方治理得这样安顺,怎么会就心甘情愿在无方做一个散神呢。 天境主事神官是五千年一大选,由各方推举十位政绩优越的神官,再由四方神境之中各位神官投票推举八位,而像沈宁意这样的,是连投票权都没有的。 她图些什么,元烟儿搞不明白,却也跟她关系不大。 她不在像开始那样抵触:既然已经是她神使,便会听从她的号令,只等她妖丹大成,便与她散伙便是。 这场婚礼盛况,元烟儿全都躲在沈宁意衣襟之中默默围观了全程。 妖兽之中的婚礼不像海外三千世界的凡间,而是别具一格。 新娘与新郎一同凌空而下,两人各说誓言,征婚的沈宁意代表上天为她们结下魂契,除非生死再无它物可将她们阻拦。接下来是快活地聚会,玩闹,无方宴席摆在地上,山上,或是云上,水上,食物则是各类未经烹饪的珍奇异兽的身体残骸。 元烟儿甚至看到了舞动的千年老龟。 众妖兽这般快活,这里哪里像流放之岛 这场婚宴持续了三天三夜,但沈宁意第一日结束便要离开,还留下了元烟儿。 元烟儿本以为自己会极是不愿,但不知为何,阙如伸手时她还是默默爬了过去。 沈宁意的发髻已经有些松散,一副自在模样,她漫不经心地笑着:“我有事要做,焰凝窟中灵气最盛,你从中修炼,必不过几年便能再化人形。” 元烟儿有些别扭地点头。 沈宁意交代完事宜,便折身离去了。 躺在云上,沈宁意有些走神。 事情处理完毕后,她细细回忆,发觉自己拔去镇魂钉时眼前似乎闪过什么画面,当时情急,她来不及细想,便忽略了过去。 现在想来,那画面之中,好似是在贺汀院中,有一女子身影坐在树干之上,她面容清晰,表情灵动,咬牙切齿,手上用力,咔嚓一声便折断了树干。 那段画面,是贺汀在镇魂钉上的一点残留。 而那个怒目而视的女子,她再熟悉不过。 就是她本人。 沈宁意忽地就从云上坐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终于结束啦~ 📖 第二卷:他匪一场 📖 39 ? 演 ◎“郎君长得这样好看,不知婚配可否?”◎ 天清云舒, 定恒山半山腰处正有两青年驰骋而下。 一青年纵马在前,身着玄色劲袍,黑发高束, 长身凛凛于马上, 此时正直视前方目不斜视, 双目之中似有寒星闪动。 身后另一青年终于在前者倏然骤停时勉强跟上, 双手紧拉缰绳, 身下马匹前蹄离地飞踏, 在长长一声吁后才终于停下。 那青年差点被摔下马,安定下来才直喘粗气, 抚胸皱眉,气愤抬头抱怨道:“贺汀你————” 话未言尽,他已顺着贺汀目光方向看了过去:葱郁草地之上一块大石,正有一妙龄女子在拂袖拭泪,她哭声凄婉动人, 身姿窈窕。 那青年停住话头,抬眼望了几望, 双眼又在她与贺汀之间迂回几次,突然堆上笑脸, 不怀好意地揶揄道:“怎么?抓回去?” 贺汀没有说话,只别过头看了那青年一眼, 那青年瞬间收敛了笑容,轻咳两声以掩尴尬,又道:“那你这是?” 贺汀并未答话。 他驱着马慢慢靠近,在离那女子几尺之处停住, 终于出声道:“别在这哭, 下山去。” 他声音清朗悦耳, 却像水滴冰凌,带着生疏和冷意。 那女子错愕抬头,一张梨花带雨的脸便浮现在两个驭马青年面前。 她微微抬头,琼鼻缨唇姿容胜雪便显露出来,一双杏眼周围通红一片,其中水色盈盈,微光闪烁,更加楚楚动人。 跟在贺汀身后慢慢过来的齐田也看清了她的脸,口中没得嘶了一声。 他行至贺汀身旁,心中发痒地踹了贺汀一脚,见他别过头来,又对他抛了个眼神:带回去? 贺汀仍是没搭理他,也不再看那女子,微微偏头对那女子继续说道:“想死就呆在这儿。” 语罢就纵马而去,齐田杵在原地看看贺汀潇洒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艳丽卓绝的女子茫然的神情,终是不甘心地重重叹气,对那女子不情愿地劝道:“娘子这般姿容,被匪人看到十分危险,还是尽快下山吧!” 话音落地他还似乎极为不舍地又看了那女子几眼,终是驾马跟贺汀去了。 眼前一阵风掠过,那马蹄声渐渐远去,这林间草间又只余几声鸟叫了。 那鸟叫声清丽婉转,远远就转到耳边,极为清心静气,那女子的神情却从最初的茫然无措到了面无表情。 那张娇柔如含露花蕾的脸上五官变幻,变成了懒洋洋支着脸发出喟叹的沈宁意。 她随意地盘起腿坐在大石之上,开始思考下一步计划来。 从无方回来时贺汀已经十七,沈宁意学了童凤作风,只在暗处默默纠正他命盘,就这样暗中看护了贺汀三年。 现下已经是贺汀在海内三千世界的第二十年,在这一年他生命中尤为重要的,就是遇到了这月遇到了他第一个心仪的女子。 虽然是以他单方面爱慕并且强取豪夺到了把人家姑娘逼死的地步,但眼下已到这月的最后一日,他跟这姑娘却还没搭上线。 沈宁意等了整整将近一月,那姑娘终于在今日与家人起了争执正要偷偷离家出走,却刚走到山脚就摔了一跤,停下休息片刻,就被焦急寻找的家人带回去了。 沈宁意没法,只能按照自己在轮回盘上所见来亲自安排两人这场相遇,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假扮她人了。 只是她没想到,贺汀居然就这么过去了 到底是哪里不对? 沈宁意手掌陷入自己脸侧软肉之中,脑中细细盘想之前是否有什么自己未曾发觉的细节。 当日戈南被她奏上一本后此地就换了位新的神君,卫青之也立即领兵安定了此地。 国内动荡不平,卫青之与二当家共同谋划,将山寨之中兵将一同收编,可不过几月,贼人挟持圣人以号令天下,西城郡侯爷收到圣人亲信,为勤王侧领兵而起,最后却带着几十万兵一起葬身埋伏之中。 卫青之不久随后便领着几千精兵离开渠县,从此杳无音信。 二当家见天下动荡,心中所求更多,决定占据渠县,就地称王。贺汀与那位继父难得合作,一起推翻了二当家,重新夺回了山寨的主事。 但不过多久,圣人驾崩,其最小的儿子被迫上位,但贼人自封摄政王,早已把握了权势兵力。 其余几位逃到封地的王子也就地称王,天下已然四分五裂。 那为摄政王拿着谋逆的由头,正要将那些封地一一收回。 而西城郡已新派一位将军驻守,他很快拿下渠县,也拿下山寨。 这时候,白玉钦也终于抓住了机会,他巴结献媚,让那将军在寨中驻兵,也不知他何时在寨主身上下了慢性毒药,寨主只能卧病在床,而白尔更发现已怀胎三月,寨中再无可与其抗衡之人。 贺汀本是要死,却一次偶然中救了那将军小女儿,将军见他以后发觉他颇有谋略,便也将他看重,就放在白玉钦手下行事。 贺汀行事种种,皆无偏离,除了他救将军女儿那次沈宁意暗中推波助澜,其他每一步大事,他的选择几乎都是和命盘中一无二般。 而今日…… 她偏就不信了,她如今变作的这一女子叫做温从宁,容色姝丽不似凡物,沈宁意不相信真有人会面对这样一张脸而不心动。 太阳不知何时被云遮住了,有风在林间渐渐积蓄徘徊着。 沈宁意用这等待的时间察看了刚从无方寄来的光信。 她来海内三千凡界三年,于无方却不过一天过去罢了,沈宁意却收到许多元烟儿抱怨的光信:你门口怎么这么多小妖?你神庙里连神像都没有怎么还老有妖兽上门参拜,你要不要什么时候认真去找找自己的本神像? 沈宁意一笑置否,只回了一个“已阅”。 她在原地修炼起来,等了好久,在等来贺汀归来之前先等来了呼啸的大风。 沈宁意随手捏决,那风便被隔离在她周身球型光幕之外,将风隔绝开来。 不知何时天上明日已消失在云中,片片云雾层层叠叠地压了下来,对面不远处的林间更是风声呼啸。 当她终于听到慢慢靠近的哒哒马蹄声,她还在想着怎样更能让贺汀注意到她。 狂风呼呼,沈宁意突然起了主意,她遥遥地从树上摘下一片叶来,送至嘴边:吹首小曲儿吧。 她平生有个最大缺点,便是对乐器一窍不通,任凭什么简单易学的乐器在她手中都要奏出些令人震吓的曲子来—— 于是当贺汀与齐田纵马而来时,远远就听到了那断断续续的破碎音律声,往前再行,就看见午间遇到那娘子背对着他们,在风中吹得满头发髻纷飞,长裙飞舞。 她的背影依旧窈窕动人,但她立在在风中巍然不动,被冷门吹得脑门僵硬的齐田忍不住跟着贺汀一起拉马停下,偏了身子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漂亮娘子不会有病吧?” “这曲子听得渗人得紧,这风吹得也古怪,这样大的风,她吹什么曲子?” 贺汀却定在原地,怔松了一刻。 齐田又吓得用手顶了他一下,他才回神。 贺汀面色恢复正常,目中却似有暗光闪过,他被齐田的声音唤回了神,突然说道:“你先回去。” 齐田极为困惑地应了一声,又听贺汀继续说道:“我等会带她走小道,麻烦你帮我清理一下出口附近的人手。” 齐田悟了,脸上堆起笑来,驱着马就识趣地离开了:“得嘞!” 贺汀不知自己是怎么就驱马到了她的面前,那女子见他前来似乎大为欣喜了一瞬,又瞬息之间换上了一张悲戚的神色。 又听她开开哭哭啼啼地说她与家中人争吵,眼下走失,希望郎君能收留她一晚。 贺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突然下了马要邀她上去。 沈宁意拿袖子假装羞怯地抹了抹双眼,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位郎君,我实在不会骑马。” 贺汀踩着脚蹬为她示范了一遍,姿势潇洒,衣袂飞扬,身后黑发在空中散开,仿佛一笔肆意挥洒的浓墨。 沈宁意双目盈盈,娇娇怯怯地拉住缰绳一角,假意试了两遍也没翻上去,她委屈道:“郎君能扶一扶我吗?” 贺汀站在原地愣了一刻,见眼前女子巧笑倩兮,他面上表情依然沉静自然,心跳却不自觉加快了。 是她吗? 他慢慢上前,迟疑地伸出修长双手去扶住她的细腰,微微用力将她送上了马去。 她坐在马上双颊似有红云,轻声笑道:“多谢郎君。” 贺汀淡淡嗯了一声,便走到前头牵马去了。 是她,她的香味和从前一样 他保持平静,不露声色,那触碰了她腰际的手却不自觉地一点点发烫起来。 少年的身影已不复从前,他背脊笔直端立,长膀宽匀,那张脸也褪去许多青涩。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沈宁意心中默念,总觉得心中有些古怪的情绪升起来。 她这三年秉持了童凤无为而治的作风,一直只暗中保证他命盘中大事发展顺利,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再同他说一句话。 冷风呼呼,吹得发丝狂乱,头脑昏涨,沈宁意并未细想。 她施法隔绝了一些冷风,见贺汀走在前方牵马一言不发,忍不住又想开始逗起他来:“郎君走得累不累,要不要也上马?” 贺汀在前方轻轻摆手以示拒绝。 沈宁意坏心眼又一个个冒起来:“郎君长得这样好看,不知婚配可否?” 贺汀并未答话。 沈宁意不死心,又问:“郎君住在山中吗?据说这山中有山匪呢,郎君可要小心才是。” 贺汀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依然背对着沈宁意,声音却和午时一般的冷漠:“娘子不怕我就是山匪?” “郎君这样和善,之前还劝我下山,想来一定不是什么坏人。”沈宁意笑答。 贺汀又沉默了,沈宁意不忘继续走他命盘里的事件,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名姓:“我姓温,唤作从宁。今日多谢郎君大舅,我家住” 沈宁意把温从宁家中地址和人口都一并都细细说了一遍。 这次贺汀将温从宁拐带回山寨不过两日,温从宁就已然想逃,贺汀看出她心中不愿,便暂时放过了她一次。 可就是这一次归家,温从宁会发现自己家人已经全部遭遇劫匪丧生。 贺汀偶然将她救下,可她醒来之后却阴差阳错以为这一切是贺汀所为,假意求援,实际是想报仇,亲手杀死他。 和贺汀相处的第七日,她便用刀捅了贺汀。贺汀并未丧生,温从宁却因此被关了起来。 之后又有白玉钦从中作梗,温从宁装作真正爱上贺汀,实际受了白玉钦的指使给贺汀暗中下毒,最后却发现自己在与贺汀的相处之中竟然真正爱上了贺汀。 贺汀一次重伤毒发,温从宁才知道贺汀从来就知道她在下毒,后来又无意中知道了原来杀死她父母之人就是白玉钦。 她知道真相后,才知道自己步步皆错,伤贺汀之重,两人最后一次肌肤相亲之后,温从宁也选择了自尽,虽最后被救下,却是郁郁寡欢,从此对贺汀闭而不见。 贺汀身伤难愈,又因与温从宁的纠葛轻伤难消,好似再也无心寨中之事。 白玉钦趁此机会想要一举掌握整个山寨,却没想到贺汀只是演戏,就在他亲妹妹白尔面前亲手砍下了他的头。 不过多久,贺汀掌握山寨,占下渠县,直接揭竿而起,最后却突然死于旧伤复发之上。 好一出大戏,沈宁意在他命盘看到这一段时心中不禁暗叹。 而眼前贺汀已经二十,那张脸已和烧她山时的完全一致了,这次回无方她又放了十多盏血,调养了好一阵,心中窝火了好一阵,全都给他记在账上只等着他以后慢慢还。 还有那镇魂钉上的记忆,他分明看到了她,可却装作没看见,总让沈宁意忍不住怀疑,贺汀早就恢复了记忆。 但这三年观察下来,他的行迹却就是一个普通凡人,也确实经她确认贺汀再也看不到她的行迹,她才渐渐放下了心。 不知不觉贺汀已经带着她从一条小道进了山寨了,远远就听到兵器捶打敲击之声的沈宁意立刻假意慌张道:“这,这是哪里?怎么会有兵器的声音?” “你不会是山匪吧?” 她花容失色,已经扮作不小心从马上跌落。 贺汀见状立即上前一步伸手要扶:“没事吧?” 沈宁意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后退几步,双目圆睁,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欺骗:“郎,郎君真是山匪?” 真是难为她了,贺汀心中发笑。 可他面上还要故作凶狠冷酷:“是,我就是山匪。” 这位郎君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却忽地面色冷淡道:“你,今晚住那儿。” 沈宁意顺着他手的方向一看,正是从前他的那间小屋,在月色冷风下,那颗巨大的树探出头来,正和从前一无二般。 作者有话说: 贺汀:这独特的演奏手法,一听就是阿宁 40 ? 水中 ◎他的掌心带着一种青年人独有的燥热。◎ 沈宁意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贺汀。 她刚入了水下辟开的修炼小洞府, 一抬头就看到贺汀挺拔直立的身影映在水面之上,影影绰绰地和着流动水波一起浮动着。 他方才把她送到小院门口便转身就走, 此处是寨中通往贺汀小院必经之路旁林野中的一片小塘, 既可用水流中灵气掩盖自身踪迹, 又可在其中修炼。 沈宁意这次守他渡劫, 除了确认他命数中大事与命盘一致之外, 其他时间便全然都泡在这小塘洞府中修炼了。 她好奇地抬头去看, 见贺汀身形微动, 他突然说话了:“还不出来?” 沈宁意手上一抖,一丝淡金色灵力就忽地从手中窜到了水面之上, 顿时消散不见。 那贺汀身影又动了动,那脸隔着水流看不清,却好像望了过来。 沈宁意心中一惊,大叫不好,那边林中却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与草木的摩擦声。 又有个窈窕的红色身影从中慢慢挪了出来, 将贺汀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沈宁意顿时松了口气,竖起耳朵听那小娘子说话。 “你为什么躲着我?” 贺汀站在溪边, 脸上的表情隔着溪水模模糊糊的令沈宁意看不清,他清越漠然的声音却隔着水流声传来:“我并未躲你。” 是一出好戏。 沈宁意停了修炼, 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眯着眼隔着水流往上看。 又听那小娘子的声音清脆仿佛莺啼,在月色中回响, 却是带着一起委屈:“你是不是讨厌我?” 那小娘子的脸隔着水流看不清楚,但沈宁意却能看到她微颤的身影。 少女心事,总是如此……只可惜她遇到的是贺汀。 若她没猜错,这位小娘子正是贺汀之前救下那个如今西城郡郡守的女儿时好。 她与贺汀交集不多, 今日之后两人再次命线相交, 怕只有她帮贺汀收尸的时候了。 如此可见, 她也只是个心善迷途的小姑娘罢了。 沈宁意回忆早上和贺汀的“初遇”,他就差把拒人千里写在脸上了。骑马时神采飞扬潇洒畅意令人心喜,一说话就像吐冰渣子,又令人望而却步———— 他若话说得太重,指不定这小姑娘将来可能连尸都不愿意帮他收一收了也说不定。 沈宁意暗自猜想。 那小娘子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贺郎,我心悦你。” 贺汀的身影一顿,径直后退了一步,沉默了。 他这反应 沈宁意差点笑出声,他不会没看出这小娘子喜欢他吧。 亏她看他一副心无杂念的克制模样,还以为他无心情.事,现在想来不过是憨。 他还是从前的贺汀,沈宁意心下不知哪里生处一点轻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往上看。 岸上的贺汀拒绝的话说得很直接:“贺汀已心有所属,娘子见怪。” 那岸上小娘子静了半晌,才又颤颤巍巍地嗫嚅道:“齐田说你今天带回来一个女子” “你心悦的是她吗?” “算是吧。” 贺汀答得很快,在水下的沈宁意没得眉梢一挑,心道他不会对温从宁一见倾心了吧,这也快得离谱 不过什么叫算是? 沈宁意心下疑惑,听得岸上小娘子已经哭出声来,提着裙子就奔走了。 贺汀的身影在溪水之上轻轻晃动,沈宁意正在思量贺汀那句是什么意思,却突然见那身影好似转了过来朝向这边。 他的声音在夜里清朗朗的:“还不出来。” 沈宁意:? 不会在对她说吧 他刚才怕是看到那光点了,但怎么会一下猜出是她 沈宁意安坐如山巍然不动,又听贺汀说道:“温娘子,纵然水性再好,初春水凉,容易冻坏身子。” 沈宁意还是犹豫滞在原地。 “温娘子,你还好吗?”贺汀却声音却突然近了,他弯腰黔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探进透出湛蓝色月光的水中。 只在瞬息之间,沈宁意周身光晕围绕,她变作温从宁的模样,上身跃出了水面。 她没有刻意施避水决,漆黑的长发仿佛打湿的水藻塌在头顶,透明的水珠从她的发上滑落,途径玲珑的下巴,滴入身下映出一弯明月的水中,和贺汀那只修长的手上。 那明月的倒影皱起波纹,盈盈的光意轻投到她的脸上,她衣衫尽湿,狼狈之中却透出一种惊心的妍丽来。 她目色清亮沉静,微微抬首正和贺汀对视了,贺汀骤然就收回了手。 青年郎君的脸上已没了稚气,在莹白月光下仿佛清风朗月般令人沉醉,他双眸深深,静静与她对视了片刻,突然向她伸出手来。 沈宁意发现他脸侧的酒窝在他言语时时隐时现,给这看似冷面的郎君添了几分生动,也给了她一种错觉。 “水里凉,先上来吧。”他语气里透着一丝沈宁意熟悉的亲昵,沈宁意蓦地将湿润冰冷的手伸了过去。 他拉她上岸,甫一用力——沈宁意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他胸膛宽广恰好容下她的身躯,他的掌心带着一种青年人独有的燥热,正烧着她冰凉的指尖。 春衫轻薄,被水浸湿,正贴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之上,透出窈窕的身姿。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捧着她的腰侧,透过她湿透的衣裙传来一丝热度。 他双眸如漆,正定定的望向她。 沈宁意立刻反手推开了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她别过脸去,不忘演出那点子难为情:“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贺汀将手负到身后,眼中似有一闪而过的笑意:“给娘子送吃食,娘子却不在屋内,我便出来找找。” “刚才见那水中有动静,便随便一猜”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脱下了外衣,想要披到她身上却见她神色戒备,又才无奈将外衣递给她。 沈宁意装作迟疑地接过,见贺汀声音漠然如空,颊边的小小酒窝却又露了出来:“没想到真是娘子。” 沈宁意心中考量,她正愁贺汀是否已将温从宁记挂于心,现在正好确定他之后会去再找温从宁。 她思索片刻开口了:“是我又如何?你将我骗到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她泫然欲泣,装得像模像样,贺汀却怔忪了一瞬,冷言道:“若你不愿,我明日便亲自送你回去。” 沈宁意懵了一瞬,心道这算什么强取豪夺,这样下去他二人的姻缘线不全然被她斩断了嘛 她又不甘地开口:“你如今已知道我家人与居所,若你派人再来强拿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贺汀若有所思,双目幽深:“既如此” 他静声说道:“娘子便就好好呆在此处吧。” 上道! 沈宁意自觉事情要成,在贺汀送她回那小屋前还敬业地假意瑟缩发抖,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不过一会儿,就有人送了热水来。 沈宁意本欲只伸展个术法,却也不想辜负贺汀一片好心,还是进去泡了泡。 她没想到的便是他不过与温从宁初识,就让她住进了沈宁意做棠骑时住的这件屋子。 眼前雾气氤氲,小屋里明亮整洁,物什与从前一无而别,床铺柔软其中藏着阳光的味道,此地像是常常有人打扫整理。 沈宁意叹了口气,看那一方小桌上的蜡烛灯蜡正新,想来贺汀常常来此处。 可她现下是温从宁。 又想到刚才贺汀那对温从宁与旁人不同的自然而然的流露的亲近。 果然是他这世的正缘,一上来待遇就这样不同。 从前她也有暗中观察贺汀的变化,他如今手握大权,杀伐决断,人称玉面郎君,早就不是她从前悉心抚养的乖巧小孩了,可今日一看,他还是有一些从前的影子在的。 沈宁意心情复杂,却也安了些心,贺汀刚才态度一直不咸不淡,还令她有些忧心她是否将事情办好,现下来看,贺汀自从第一次见过温从宁就上了心。 温从宁天生性子开朗自在,又兼有小女儿的情致羞赧,而贺汀如今性子冷清又凶残,今日两人初见,他话虽冰冷却是热心的,两人正好般配。 臭小孩也要经历情劫 沈宁意出了浴桶,随手施法换上衣物,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掐那只烛火。 明日她就消失,去确保温从宁那边进展顺利,再让贺汀及时赶到,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炙热烫手的烛火在她的莹白指尖晃动飘扬着,沈宁意忽地就回忆后腰处隔着衣物传来的温热来。 两人方才距离太近,她看到他微微抿住的双唇,和剔透明亮的双眼。 他身上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就这样完全将她包裹,令她一时晃了神。 他的眼中有亲昵,却也有淡淡的疏离,仿佛刻意在她二人之间划开楚河汉界。 他会不会认出我了? 沈宁意的指尖被火焰熏染上黑色,她正轻轻手指揉搓着。 这小孩最会扮猪吃老虎,她回头需得在查探一下他灵台中镇魂钉的情况才是。 沈宁意心念一动,已又回到了那塘中洞府,而就在她走后不久,小院门扉被轻轻的敲叩声唤醒了。 作者有话说: 整了点子亲密互动 40-50 41 ? 时好 ◎“因为我要报复他。”◎ 正是夜深, 打更人敲着锣晃晃悠悠地打房后经过,手中的铜锣随着口中朗朗的打更声在空旷窄巷中幽幽回荡着。 在静夜中前方已房舍门房大开,似有液体滴溅之声在缓缓流动。 那是小镇里有名的一家小商贾, 门前殷红灯笼映着红墙正在散发光亮。 打更人挪着步子走到那洞开的门户前往里一望, 一片黑暗沉寂中, 那门前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 照亮了门内正伏在地上背影。 打更人听到那身影处传来细细簌簌的咀嚼声, 他拿高手中的灯笼, 眯着眼往里瞧,正见那身影突然被过头来, 看了他一眼。 那人满脸血污令人看不清模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一张嘴血盆大开咧到耳边,他的嘴中正有翻滚搅碎的血肉,仿佛无意识地嚼动着。 “啊!”打更人尖叫一声, 双股战战,手中的灯笼倏忽脱手, 整个人已是跌坐在地,满脸惊恐。 对面那身影已经渐渐站起身来, 就要走过来。 打更人仓皇想后退,双腿却抖如筛使不上一丝力气, 慌张之中,他手中铜锣猛然和地面一击,在空寂中发出摄人的一声脆响,那身影陡然停下, 打更人也终于慌张中扶着手旁木门站起, 被那门框狠狠绊了一跤, 踉踉跄跄地飞奔而逃了。 而正在那水塘洞府中的沈宁意猛然睁眼,身影一闪已是置身于丛林之中。 她甫一抬眼,眼见那温从宁已昏死在地,形容狼狈,而她身前正有一幼小身影双手捏诀,正在施法。 那墨蓝色的光晕已经将温从宁的身躯渐渐包裹,沈宁意立即抬手施法打断了那身影继续施法。 妖魔之力 还好她事现在温从宁身上留下监视符,否则她怕根本就逃不到此处。 而那被她打断施咒的身影来转了过来,令沈宁意看清了她的脸。 是她? 如今西城郡守的女儿,方才和贺汀才见过面的时好。 她怎么会身有魔气? 来不及细想,沈宁意一只手向温从宁身上施法,另一只手已然将那时好悬桎在半天挣扎不得。 时好被她的突然降临吓了一跳,被禁锢在悬空后才发现不对劲,立即开始奋力挣扎,口中还在不住叫嚣。 “你是何人?焉敢绑我!” 她见沈宁意向温从宁施法,已是吓得大声乱叫:“别!!” “别对她施法!!” 沈宁意已察觉到温从宁魂魄仿佛正在化作流沙,正在从她身上流窜,她竭力用神法包裹她全身,令魂魄无处可漏,可她身体中的魂魄却还在沙化。 她心中焦急,手下已是不自觉用力,时好的声音已经越发细小无力:“她,她中了我族离魂之术,只有我能救她。” “你,你快放了我” 沈宁意骤然停手,眉目间已有冷色:“说。” 时好大呼了好几口气,她从小众星拱月,从未被人这样凶过,心气已是极为不平,正欲破口咒骂,却被她眼色吓得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又才梗着脖子直言道:“我不是要害她。” 她咽了咽唾沫,只拿眼色去和沈宁意对视:“她中了离魂之术,不过一刻三魂六魄便都会化作齑粉流出体外,再无回转。” 她周身突然一松,已然落地,沈宁意冷声道:“施法。” 时好眼珠一转,暗中施了个遁地术就欲逃跑,可那咒法刚成,她就又被对面女子的法术定在原地再不能动弹分毫。 那女子微微抬手,时好只觉周身光束已然收紧,她只觉五脏六腑顿时被挤做一团,立刻高声道:“我施法!我施法!” 身上的术法这才收了回去,时好恹恹地松活了一下周身骨骼,走到温从宁身前,静心凝神双手成诀已然开始施法。 沈宁意的声音幽幽在耳边传来:“若她有失” 时好闭着眼撇了撇嘴。 她只是想来看看贺汀看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没想到却看见她中了离魂之术逃入林间。 她只是顺手救人,却也没料到不知哪里来了个法力高强的怪人。 她微微掀起眼皮用余光悄悄打量沈宁意,见她身无神光,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凡人,怎么会有这样强的术法? 早知道——— 她收回双手,梗着脖子没好气地说道:“好了好了,现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沈宁意查探了温从宁的周身,面色却并未放松下来,也没有放过时好:“她少了一魄。” 时好难以置信,心中火气已然压不住:“那干我什么事?又不是我害的她,她还应该谢谢我呢!” 沈宁意的神法四散在时好周围仿佛透亮的萤火,时好视若无睹,正要大步离开,就被那一丝荧光神法烫了一下。 她疼得呻.吟了一声,委屈至极,双眼盈盈含泪就要哭起来。 沈宁意却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那你同我说说,你是只魔,怎么会成了西城郡郡守的女儿?” 时好被她的神法威压制得挪不开步子,她的双眼明亮沉静,仿佛带着蛊意—— “我是魔族圣女,为了接近贺汀” 话音刚落,她心神俱震,双目圆睁:她怎么说出口了! 可她的嘴却还在不自主地回答她的下一个问题。 “你为何接近贺汀?” “因为我要报复他。” 时好眼中热泪不甘又屈辱地流了出来:她是谁,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操纵了她! 沈宁意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好整以暇地又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时好第一次这样想扇自己的嘴:“他镇魂钉上的符咒我动了手脚,只要他那丝神魂漏出,我就会很快察觉。” 沈宁意目露思索,又问道:“那咒术是你下的?” 这魔族圣女修为这样低,想来不是她 “不是我,是” 她双唇骤然锁住,身形突然一晃。 时好察觉到她的言灵咒和这女子的法术撞了一下,她自由了一瞬间,立刻反应过来想要逃,还不及施法又被她抓住了。 时好彻底崩溃了,自暴自弃地坐地上巴巴地掉起泪来:“你就放过我吧!我什么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沈宁意好笑地蹲下和她平视:“你为什么不施法时身上没有魔气?” 时好不想回答,可那张嘴根本停不下来:“因为我父亲是人。” “这样” 沈宁意那笼罩的威压终于离开了时好的周身,可她也一时不敢再逃跑,只怯怯抬眼问道:“这位,这位道友,我现下能走了吗?” 沈宁意站在她身前:“可以。” 她语音刚落,时好心头的喜悦还没窜到脸上,就见对面女子将食指轻轻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指尖微凉,其中还有一丝金光突然窜进了时好的灵台之中。 她当即跳起,捂住额头连退了好几步,她面上还有泪痕,双目惊恐,却是终于恶从胆边生,抬手就施法向沈宁意袭去。 她天生身份特殊,除了在贺汀面前栽过一次,从来都是她折磨别人,今日却遇到这怪人,她才不会任人摆布! 那道墨蓝色光拳从她手中呼出,快如闪电,这一拳她用尽力气,她看起来就是凡人,绝对逃不过—— 沈宁意淡然抬眼,那光拳却刹那停在她眼前,只掀去几寸风声轻轻浮动了她的碎发。 她忽地笑了,却不达眼底,再一眨眼,那光拳猝然化作齑粉散去。 她望了过来。 时好惊骇地后退几步,满脸不可思议:“你究竟是谁?” 沈宁意慢慢向她走近,语气平静,却让时好浑身不住颤抖了一瞬:“不要再找死。” “原来的时好呢?你杀了她吗?” 她右手边正有淡金游丝围绕积蓄,时好心中狂跳,知道自己是遇到了惹不起的人,她的法光这样纯粹,不会是个神吧 可她的身躯分明就是人。 她慌恐地解释:“我没有,她一月前便已死了,我只是假扮成她,想要接近贺汀” “我从未杀过一人,你,你” 时好不住后退,沈宁意眯着眼打量了她一遍,确实没从她身上看出罪孽血气,她才骤然停了步。 “你既能识得那是离魂之术,是否看得出上面魔气归属于谁?” 时好眼神闪烁:“我不知。” 沈宁意知她有些线索,却暂时也并未再逼她说话,她眼下有件极其重要的事需要处理。 不远处天光已渐渐亮起来,天就要亮了。 贺汀马上就会经过此处,可温从宁失了一魂,暂时是醒不过来了,她若醒不过来要如何去被白玉钦误导,七日之后刺杀贺汀呢。 眼前这只魔,也需要控制住,刚才她说不出施展镇魂钉上咒术之人是因为言灵咒,这背后当真与魔界有什么牵连吗? 时好看她目色沉沉,心中更怕,弱弱开口问道:“你是神官吗?” “你在我脑子里放了什么?” 她满脸懊恼悲伤:“我只是想报个仇罢了,没想害人,神官可不可以放我一马?” 沈宁意望向这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心里起了一点主意。 “我给你下了咒,现下你只要违背我心意行事,便会头痛欲裂,不过一刻神魂崩碎。” 时好登时眼泪都被吓了回去:“这位神官,我真的没有做过坏事,你就放过我好不好” 只听沈宁意又说道:“你将她带回去好好照顾,可以做到吗?” 时好捧着脸呆呆点头。 沈宁意在温从宁身上施下障眼法,又祭出一盏聚魂灯递给时好。 “将此等悬于她床头,七日聚魂,你需将她看护好。” 时好抬手颤颤巍巍地接了过去。 沈宁意忽地感受到贺汀气息临近,只一挥手,时好和温从宁便一齐消失了。 她变做温从宁的模样,极为细心地变幻出周身的伤来,躺在了温从宁刚刚躺的地方。 她闭上眼,听那马蹄声一点点靠近,心里忍不住叹了声气。 现下她找到了变数,也将她控制住了。 但有谁能够告诉她,为何她又要在他身侧假扮他人了 作者有话说: 沈老师的新剧本来了。 42 ? 神交 ◎他看到我了?◎ 马车晃荡, 沈宁意扔了团符变做昏迷的温从宁,自己则隐了身形坐在贺汀对面打量起他来。 他今日出行为何坐的马车,车上堆满伤药瓶瓶罐罐, 是要带给谁? 他一身紫棠暗袍, 发冠同他幼时一般一丝不苟。她用障眼法变成的温从宁静静卧在他身侧, 而贺汀正手中拿着帕子轻轻替“温从宁”擦拭脸上污迹。 他动作细致且耐心, 眉目低垂, 长睫如鸦掩住了目中的情绪, 素白巾帕在他手中被揉皱,陷入他骨节分明修长的指间。 沈宁意托起下巴, 觉得眼前场景奇异得紧:温从宁这次和贺汀认识不过一日,他怎么看起来已是一脉深情了? 他动作异常轻柔,那指尖轻点在那面庞之上,也好似点在她身上,令她极为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 对面贺汀好似微不可察地喟叹了一声, 突然喃喃道:“你想要什么?” 沈宁意闻言怔忪了一瞬。 这话问得太古怪,再联系他举止行为, 她难免多想。 正在思量之中,她的右手成决已然从灵台中抽出一丝神魂直直往贺汀眉心之中探去了。 只在电光火石间, 那丝素金光亮已窜入贺汀灵台之中,沈宁意突觉浑身发麻, 天灵盖上窜起一股酥酥麻麻地电流正往周身而去。 她心跳加快,脊椎之下仿佛燃起火势,正要沿着皮肤一点点往上烧起来。 她当即左手施法强行抽离回了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自己的那一丝神魂,那神魂噗地一声跃出贺汀眉心, 撞进沈宁意灵台之中。 她立刻扶住马车一侧整理气息, 甫一抬头却见对面贺汀眼皮已然掀了起来, 正望向自己这方,只是双目并未和她对视。 他双眼亮得出奇,定定地看向沈宁意,就像看到了什么猎物,有种摄人的幽光透出来。 沈宁意心中一咯噔,迟疑地缓缓伸手在他眼前晃荡了一下。 不过一瞬,他双眼紧闭轻轻晃动头颅,再睁眼时已恢复了常态,又看向温从宁了。 他看到我了? 沈宁意又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却神色平静,并无变化。 她安了心,心中却又突然狂跳起来。 他灵台中的镇魂钉并无问题,咒术也尽然消散,只是她神魂一进他识海之中就有无数湛蓝色光线涌上来将她神魂包裹缠绕,差点就拔不出来了。 而且,她方才好似不小心与他神交了一瞬。 沈宁意脸色难看,心道从前为他缝魂之时也会有酥麻之感,却和此次完全不同,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决计不可令他知道。 她脸颊渐渐爬上飞红,而对面贺汀神色如常一脸无知,还在照顾那个假的温从宁。 沈宁意一时心虚尴尬,把头探到窗边去了。 外面景色飞快往后滑动着,清风阵阵正拂在她脸侧。 她靠在窗边,已然发现此事有多难办。 令她装作温从宁为二人制造相遇就罢,要她七日之后帮温从宁捅他一刀也不难,只是她下要她和贺汀周旋,要假扮温从宁和他纠缠…… 沈宁意浑身一激灵。 她从前扮做棠骑养他将近一年,就算她只是为了成事,但心中却早就把他列为小辈,要同他谈情说爱,实在让她心呼荒唐。 马车行得快,冷风阵阵已缓缓吹了进来。 对面贺汀不知何时上身靠近,整个人正挨在了沈宁意身侧。 带着他气息的呼吸就要扑面而来…… 她心中一惊,冷不丁望旁边一撤。 贺汀长臂一伸,啪一声关了窗。 原来是关窗 沈宁意顿时嘘出一口气,又见贺汀将外袍脱下披到了“温从宁”身上。 她抿了抿唇,突感此事或许也未必这样难。贺汀这样贴心,再回忆那夜他拒绝时好时所说之话,他已经爱上温从宁了也说不定。 一人一神再有一符咒变作的人挤在这狭小空间,沈宁意几乎能闻见贺汀发上熟悉的清香,她浑身不适,心里还记挂着旁事,当即原地化作一道金光消失不见了。 这边的时好正不情不愿地安置好了真正的的温从宁,放置好了点燃的聚魂盏。 她方才尝试直接扔掉温从宁,却发现只要念头一起就头痛欲裂,天灵盖都要升起,才极为屈辱地悄悄将温从宁带了回来。 她真倒霉。 她心中愤懑屈辱,口中骂骂咧咧:“什么神仙,看起来不就是个凡人?真要厉害的神仙怎么会出现在这个破地方?” 她漂亮的瞳仁乌溜溜地转:“不过她怎么会知道贺汀,不会也是来报仇的吧?” 话音刚落只觉身后阴影笼罩,她心中一跳,一回头那位女神正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时好回忆起她那神光缠人之痛,顿时头皮发麻,脸上笑容勉强:“上神来了?” “我已经按照上神安排做好了。” 沈宁意移步上前,并未理会身旁时好讨好的眼神,直接伸手查探了温从宁的情况。 剩下的三魂六魄已稳固在内,那聚魂灯高悬她头顶,其中魂灯闪烁,却只引入了零零散散几点魄余。 温从宁少了一脉精魄,主掌爱欲,若是寻不回,她就根本无法对贺汀动情,贺汀的命盘大事便会变化。 沈宁意无奈扶额,眉目间又沉了下来。 一旁时好察言观色发觉她面色沉沉,已然悄悄远离她好几步。 正要再往后一迈时沈宁意却突然转身看向她,开口问道:“那散落的一魄会如何?” 时好蓦地停在原地,为难道:“自然是肆意飘散,再无回还。” 她见沈宁意长睫一垂面无表情,又立即出声补充道:“但上神祭出了聚魂盏,想来收回一魄并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时间” 沈宁意慢慢坐下,素手轻轻拂过温从宁的脸侧,那一道浅浅伤疤顿时消失不见。 她叹道:“是啊,需要时间” 时好见沈宁意面色恢复了些,心中也霎时松了口气,正想转身逃跑,又听得那边沈宁意又说话了。 “你族秘术,意思便是还有一只魔在此方世界?” 她一脸漫不经心,双眼静静却似带寒光,时好背脊一凉,已慌忙摆手说道:“上神莫要再控制我,我全部交代!” 她双眼看向别处,形容扭捏:“我出来的时候,跟了只疯狗。” 沈宁意问道:“什么意思?” “身为圣女,力量却弱,我族长指了只魔来保护我,”她语气一顿,脸上忿忿,“可他压根就在囚禁我,他就跟只疯狗似的。” “他与我不同,只要一离开魔渊便需要不时吸食鲜血。但他不食人魂,最爱就是用散魂之术散尽人的魂魄,再只食血肉。” “你知道他在哪?”沈宁意抬眼看她。 “我不想知道,可我身为圣女,轻易便可感受我族气息何在。”时好耷拉着眼,用手指了指温从宁,“也是因此,我才会碰巧救了她一命。” 这就是另一个变数,需也掌握在手才可。 沈宁意于是说道:“既是你把他带出来,你就应该将他约束好” 时好惊惶抬眼,一脸无奈憋屈:“不是我不想,只是他四处寻我正想将我带回去,我根本打不过他,只能躲了。” 沈宁意闻言思量片刻,抬手将一枚符咒飞给时好,时好双眼溜圆:“这是?” “此符会将他捉住。” 时好顶着张少女圆脸,娇憨可爱,脸上表情毫不掩饰地换上喜色:“多谢上神!” 沈宁意蓦地问道:“你是有何天资能做圣女?” 时好接过符咒,只觉上面神法暗流,灵气充沛特殊,心中和沈宁意那点不快都消了大半。 她摆手笑道:“没什么天资,只是我族就三只雌性,一是我娘,二是我姨,我姨产子之后圣女便自然轮到我了。” 沈宁意:噢。 魔渊之中种群众多,她从未去过,也自然没听过时好的族群。 但无方曾经如同魔域时,也是少有雌性,想来灵气不足是难以孕育雌胎的。 眼下这两点变数便已解决,沈宁意心下计量,还应去一趟温从宁的家宅,行随心动,下一霎便已出现在温从宁家宅门前的门前了。 府门大开,温从宁家人的尸体都被整整齐齐摆在院内盖上白布,门外人群拥挤围观,又有官府之人把守在外。 沈宁意隐了身形大步而入,见屋内正有一验尸官在察看尸体状况。 那尸体 銥誮 不成人形,从脖颈处到□□皮肤被撕裂开,五脏皆空,形状可怖,伤口狰狞不齐状似被猛兽撕咬。 沈宁意站在那验尸官身侧听他说道:“死者是遭头部重击而死,身上伤痕乃是死后被野兽撕咬。” 沈宁意这才注意到这尸体被血模糊地头颅之上有一道干涸的血迹。 这食肉脏的应该就是时好所说的魔,这伤则应该就是白玉钦的人所为。 只是他要如何嫁祸给贺汀呢。 沈宁意望院中一看,五具尸体被白布遮掩却难掩血迹,小小院落中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肉肢体,院外人群嘈杂纷乱,其中好似有张熟悉的脸。 沈宁意眯了眯眼,定睛一看。 是齐田。 他来这做什么? 43 ? 虚假同盟 ◎轻叩墙板问候她,细心地给她煮糖梨水的小孩,已经完全长大了,也回不来了。◎ 是夜, 贺汀的小院里灯火正明。 从前他身份特殊,受人摈弃排挤,用的灯油都是最劣质的, 以前想要夜里秉烛夜读都是难事。 那灯油常常不过一会儿就会升起浓黑色的烟雾, 熏得人呼吸不畅头晕目眩。 他的小房间和她的只隔着一壁薄薄的墙。 沈宁意深夜练剑回来时, 偶尔发出细碎的声响, 墙的另一侧的贺汀就会在那边轻轻敲叩这堵墙, 用稚嫩的声音问她是不是醒了。 贺汀的觉总是很浅, 小小少年心里总有不安揣着。 两人不熟悉时他沉默寡言,一些熟稔后他又总要显露一些孩童的天真来。 和现在完全不同。 沈宁意隐了身形坐在贺汀对面支着脸打量他。 他的房间里比以前亮了许多, 原来坑洼不平的泥墙上了新泥,避风保暖。 茅草铺底的小床也换成了更结实的木床,软被扑扑,上面正躺着沈宁意变出的假温从宁。 贺汀正在灯下读书,长指舒长握着一卷书, 另一只手则枕在额边,姿势随意舒适, 背脊修长,与他人前的模样有些不同。 也和沈宁意记忆里的贺汀完全不同。 如今他已极弱冠, 不过再一年,他就要离开凡尘重归天境, 他两人便是除了那点仇怨再无瓜葛。 沈宁意双眼托脸,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灯火在他呼吸间盈动着,青年长睫微垂仿若鸦羽,投下的阴影正随着灯火在他眼下浮动。 他忽然抬头了, 双目望了过来。 沈宁意心知他在看窗外月色, 却也忽然呼吸一滞。 他在等温从宁醒来, 沈宁意猜。 他二人不过第二次相见,尽管一直都是沈宁意假扮,可贺汀如今不过凡人,丝毫不知。 他所关注的,就是温从宁。 沈宁意站起身来走到床边看向那已经处理好伤口换好衣物静静沉睡的“温从宁”,一鼓作气,躺了进去。 迟早要演,不如尽快。 “温从宁”仿佛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嘤咛,悠然转醒了。 大抵从昏迷中醒来都是要发出一丝声响来惹人注意的,沈宁意心想。 贺汀听到那声嘤咛,已然放下书页,起身走了过来。 “温娘子醒了?” 沈宁意状似茫然,呢喃道:“这是何处?” 贺汀笑得意味深长:“温娘子从我这里逃跑后,晕倒在林中,被我恰好遇见带回了。” 沈宁意抬手轻抚额角,垂目陷入思索,口中还在假装下意思道谢:“多谢” “不!”沈宁意忽地扶着床沿就要坐起,贺汀见她不稳急忙伸手扶她坐起。 他掌心余热又隔着春日薄衫透过来,沈宁意心里记着此时应该先要装作担心家人,并未避开。 她反而陡然伸手握住他的双臂,情急地问道:“贺郎君是否有看到我的家人?” “他们怎么样了!” 她演得认真,却怎么也挤不出泪来,只能用力咬住唇瓣,心中默念法诀变出了一点盈眶热泪来。 贺汀很是不忍地说道:“娘子节哀。” 沈宁意状似不敢相信地瞪圆双眼,双臂无力垂下,身子颓然地往后一靠:“这,这” “我不相信。”她双手捂住面颊,双肩震动已然是假哭出声来。 贺汀的气息远离了些,他好似站起身来,他的声音清朗如皎月:“娘子节哀。” 沈宁意假哭了半晌,却再没听到贺汀的只言片语,她心中焦急:贺汀是呆还是傻,此时应快点安慰她啊,不然接下去她可怎么演。 她双肩颤动终于缓缓停下,感觉变出的泪水泛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湿透了她的掌心,她没得被自己的抽泣声梗了一下。 “温娘子哭完了?”贺汀正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沈宁意总觉得他像在等她哭完,拧着袖子擦了擦泪,故作难堪道:“若无郎君,我怕也早就……” “我之前却误会郎君是恶人,是我错了。” 一行清泪又从她脸上滑下,她再度哽咽了。 贺汀还是那句话:“娘子节哀。” 就不能说些别的吗?白日给她擦脸时那样温柔细致,现在怎得这般不开窍? 沈宁意没法,只能假意自怨自艾:“如今我父母皆亡,我却连是何人的毒手都不知……” “他又为何要害我一家,我们一家行商一直谨小慎微,做的也不过是小生意,怎会如此?” 贺汀的声音带着疏离:“温娘若想查,我可以帮你一二。” 沈宁意眼含春雨:“多谢郎君!” 她又丧气颓然道:“可我今后又要如何……” “我一介女子,身如浮萍,无依无靠……” 贺汀突然打断了她:“温娘之前绞尽脑汁意图逃走,今日却又只得依靠于我……” 若她此时是真的温从宁,听到贺汀这话心中一定只觉屈辱嗔怒。 但听到这话的沈宁意,面上虽做出强忍羞辱的神情,心里却大呼这剧情终于有点强取豪夺的意味了。 贺汀终于透露出沈宁意从未见过的恶劣来。 她心中新奇又莫名,心道果然最算再乖的小孩,对待喜欢的异性的态度也是完全特别的。 轻叩墙板问候她,细心地给她煮糖梨水的小孩,已经完全长大了,也回不来了。 有些浅浅的情绪像清清凉凉的透明溪水一样淌过她的心,她轻轻舔舐了一点指尖的泪水,确实是甜的。 她还不忘继续好好扮演温从宁,以温从宁的性子,现下应该会说:“若,若郎君能为我查明真凶,为我家人报仇,我愿意为郎君做任何事。” 贺汀似笑非笑:“温娘子……倒是能屈能伸。” “温从宁”面露难堪,双唇紧抿。 “贺郎,能否让我归家为家人下葬” 贺汀说道:“娘子家人如今正在官府,若那贼人与娘子一家有仇是蓄意报复,娘子出现却是有危险。” “这两日我会为娘子查清一切,你家人下葬之时,我会接娘子亲去。” 他的声音静静的不带什么情绪:“温娘子好好将养身子,我明日再来看你。” 沈宁意目送他离开,突然发现贺汀方才神情与马车上全然不同。 他在“温从宁“沉睡时那样小心,仿佛在看一件珍宝,可和她对话时却总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 为何会这样? 男女情.事,她不甚明,或许她可问一问阙如。 想到此处,她又取出才收到的光信摊开,元烟儿说到:我要去探一探无方边境。 言简意赅,简明扼要。 却是在找死。 元烟儿虽然现在是她第一神使,但沈宁意要救下她也不过因为参与到那谜团之中,又有绿饶以命相托罢了。 即便如此,她现下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她如今虽已修至金光之境,但不过只堪堪护得住无方罢了,解开无方咒罚,才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事。 她初接手无方时,无方寸草不生,生灵涂炭,凶兽横行。 莫说清管,当时神法低微的她,想要活下去,便只能靠厮杀血搏出一条路来。 如今穷凶极恶之兽都被驱到无方边境之中,那些阴暗角落是曾经设下流放岛屿的神族的诅咒,她根本无法消尽。 元烟儿若真想去 纵然沈宁意可以轻易阻止她,但这样去打磨一下她的性子或许也不是坏事。 沈宁意依旧只回了个已阅。 翌日清晨,沈宁意最先等到的却是时好。 她不知怎么摸到此地,在门前探头探脑。 沈宁意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 “上神?”时好犹豫开口。 沈宁意冲她点头。 时好顿时迈了进来,一脸狐疑地盯住沈宁意:“我听说贺汀在山下捡回来一名女子,原来是上神假扮,不过上神这是?” 她琢磨出来了:“我懂了!” “上神也是来报复贺汀的!”她满眼惊疑,手中握拳,“是不是?” 沈宁意:“是吧。” 时好双目放光,已经坐到了沈宁意身侧,手伸了过来:“上神!” 沈宁意往旁一躲,抬手施法时好斟茶。 时好毫不在意:“上神!你是怎么遭了那小人的毒手!” “当日我方出魔域,就被他挑衅,”时好口若悬河,“我这就没见过这样不讲道理的神君,我出魔域招谁惹谁,他偏要来横插一脚,干他何事?” “若不是我跑得快,今日我怕就不能在此处了!” 时好双眼发狠,口中滔滔不绝:“知道他暗中前来魔域,我便偷偷跟上,终于给我找到了机会” “对了,上神,他跟你有何仇怨?” 沈宁意淡笑道:“他烧了我座山。” 时好一脸了然与同情:“凶残如斯凶残如斯!” 她话头一转,又将沈宁意打量几眼:“不过上神,这是准备埋伏在他身侧趁其不备给他一击?” 时好兴奋起来:“其实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沈宁意笑容淡淡,并未回她。 时好自顾自地说起来:“现下他是个凡人,于上神和我而言捏死他就如同捏死蚂蚁,有何意思?” “我看他们凡人话本,说到攻心为上,与其让他受皮肉之苦,不如让他羞辱痛苦,折辱于他,等他再回神身之时”时好已然大笑出声。 沈宁意突然说话了:“我现下做的不正是?” 时好怔愣一瞬,反应过来:“上神这是要扮成凡人女子攻下他心防?” “妙啊妙啊。” 仇人的仇人堪比同盟,时好心头乐得压不住,又听沈宁意问道:“抓到了吗?” 时好知道她在说那只疯狗,立即回复道:“我已刻意泄露我气息,布下天罗地网,只待今夜瓮中捉鳖。” “上神只管放心对付贺汀,其他有何需要尽管叫我。”时好从怀中掏出一枚桐花,“上神只要对其施法唤我便是。” 沈宁意被这变故弄得啼笑皆非,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传来响动,有人来了。 时好双眼发亮:“是贺汀!” 她双目灼灼如日光,不知突然从哪里摸出一天长鞭:“上神,得罪了!” 44 ? 勾冶 ◎“我见过你。”他突然说道。◎ 贺汀带着人刚进了小院, 就听到屋内传来争执声。 “你是怎么赖上贺郎?靠你这副狐媚模样?” “你以为贺郎是见色起意之人吗?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帮他的人,你不过是个乡野小娘,除了一点姿色, 又有什么?” 哐当一声, 木凳翻到在地, 随之是一声闷哼, 贺汀心神一凛, 猛地推开了门。 “温从宁”仿若垂柳娇弱跌倒在地, 面容苍白,表情无措。 而她对面的时好手中长鞭正高高扬起, 就要落下——- 贺汀身形一移挡到沈宁意身前,那长鞭卷起风声,正打在贺汀的脊背之上,发出重重一声衣箔开裂之声。 贺汀却面色不改不哼一声,正和满目惊吓的沈宁意对视了。 眼下 贺汀转头朝时好望去, 双目冷似冰锥,时好惊呼出声, 手中长鞭一松啪得落地。 她被他目中杀意激地后退几步,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贺郎!” 贺汀冷声道:“滚。” 时好连那长鞭也不敢捡起, 满脸委屈惊恐地离开了。 只有沈宁意看到她偷偷递过来的得意眼神:我做得不错吧? 沈宁意: “贺哥哥你没事吧?”贺汀身后原还跟着一姿容清丽的少女,她见贺汀受了一鞭, 已是慌慌张张地察看他背后的伤口。 贺汀摆手避开她的上前:“我无事。” 他还示意那少女去扶沈宁意。 沈宁意便在那少女搀扶下站起了身,她一侧目,只见那少女明眸皓齿,正眉眼弯弯巧笑嫣然地小心打量沈宁意。 “温娘子好, ”她的手腕自然地勾住了沈宁意的臂弯, “我是小甜。” 她都这样大了…… 沈宁意有些不习惯, 却也没有避开她的亲近。 她的气息就在身侧,带着少女的软香:“温娘子,你没事吧?” 沈宁意默默摇头。 对面贺汀的双眼胶着在沈宁意身上令她有些不舒服,她觉得气氛古怪,自己开口打破了他那笔直的目光:“贺郎君,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汀开口道:“我给你带了件东西。” 语罢他便大步迈出房门,似乎去拿什么。 身侧的小甜笑容和童年时一无二致,天真可爱:“温娘子且宽心,今后我每天都来照顾娘子三餐,陪伴娘子解乏。” 沈宁意故作腼腆点头,见贺汀抱了一盆花进来。 那花盆是青瓷烧就,纹饰别致舒朗,里面正生着一盆才结花苞的海棠,枝叶骨直,绿叶繁茂。 贺汀说道:“你可偶尔看看花消磨些时间。” 沈宁意明析贺汀是为想温娘子转移些注意力,不至于太过伤心。 沈宁意又悄悄施法令眼眶通红,她的声音中也凝出些哽咽:“……多谢郎君。” 小甜捂嘴偷笑:“这花可是贺哥哥种了好些年的呢,这才认识温娘便送给温娘了。” 沈宁意头埋得更低,认真演出温从宁听到此话时该有的难为情和些许抵触不安。 贺汀似乎看出她情绪,朗声道:“温娘子且耐心等候,今后由小甜暂时照顾你,不用担心再有人来打搅你。” 语罢他便转身告辞离去。 贺汀才走,小甜就已经匆匆拉着沈宁意坐下。 她的好奇探究就挂在脸上:“温娘,你是如何同贺哥哥认识的?” 沈宁意垂着眸子慢慢陈述:“我家中遭逢贼人……我侥幸逃生,是贺郎救了我。” 小甜吃惊地打直了脊背,回忆起贺汀似乎是有嘱咐过这一茬,自己却只顾好奇没有细听。 她再忆起自己这一副毫无同情的模样顿时尴尬懊恼地秀眉紧蹙:“温娘,实在抱歉……我才知晓竟是这样。” 她真诚致歉:“我只想着从来不曾见过贺哥哥带过女子回来,却没考虑……” 她的双手带着细细的薄茧,轻轻覆到了沈宁意手背之上,安慰道:“温娘……节哀顺变。” 沈宁意静静点头,目中愁绪绵远。 小甜还是同从前一样活泼开朗,不过她是何时与贺汀搭上线的呢。 这些细枝末节贺汀的命盘里并无画面,沈宁意只要保证不会改变主线便是。 这边小甜站起身来撩起袖子亲自去给温从宁做早食了,说是当做给她的赔礼。 沈宁意点头称好,却无意瞥到地上那只静静躺着的长鞭。 时好似乎笃定贺汀会拦下这一鞭,力量下得十足。 那鞭子尾处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迹,贺汀走时背后却看不出什么大碍。 时好是在借机报私仇。 臭小孩倒是和从前一般逞强。 但哪有送花解闷的,不如送些小猫小狗活泼热闹些。 沈宁意百无聊赖地拨弄那花枝,就将这日头一并消磨过去了。 小甜如同从前一样笑语嫣然,惯会逗人开心。 沈宁意在小院中听她谈笑,见她去院中鸡栏中喂鸡,她才知道从前她从她手中买来的小红居然还活着。 沈宁意本以为它是因为年纪过大才蹲在鸡舍中不爱走动,可小甜喂食时它雄赳赳气昂昂,身上灵光环绕,精神极佳。 想来是从前吃了她种的菜,居然无意令它通了灵,竟学会了修炼。 沈宁意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它还真要成精了。 小甜笑道:“这是小红,从前棠姐姐将它买回来,却没想到,已经过了七年了。” 少女面容如花,一双笑眼也难得拢上些怅惘来。 沈宁意顺着她的话问道:“棠姐姐是?” “棠姐姐是从前照顾贺哥哥的一位娘子,她不但长得美,法力高强,心底也好呢。” 小甜目光悠远,看向天际一片翻滚的云浪:“若是没有她,就不会有贺哥哥的今日,也不会有小甜的今日。” “那她现在?”沈宁意继续问道。 “她已经去世了。”小甜回望沈宁意,勉强地勾起唇笑了笑。 沈宁意故作吃惊:“抱歉,我无心” 小甜却打断了她的话,又打起了精神,笑容温柔动人:“不怪温娘。” 她的目中有些情绪积蓄起来,递向了沈宁意:“温娘,你且不知,棠姐姐走后,贺哥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最终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却像变了一个人了。” 还有这一茬? 沈宁意赧然地眯了眯眼,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小甜的目光。 又听小甜说道:“他现在过得比以前好许多,也在寨中有了地位,可他却还是常常来这里住。” “我知道他是在想棠姐姐。”小甜双眸明亮闪烁,“但是昨日他却第一次把别的女子带回来。” 小甜抱歉地笑了笑:“所以我今日见到温娘才会那样口不择言,失了分寸。” “温娘,你不会介意吧?” 沈宁意勾着唇轻轻摇头。 小甜目光却有些痴了:“温娘生得真好看啊。” 沈宁意礼貌地笑笑。 她心里却在想,她走后贺汀原来是那样的。 可他那样做是为了从前的棠骑还是她呢? 那也与她没什么关系,不论棠骑还是温从宁,与他相处的一直都是“旁人”罢了,他能知道什么? 沈宁意随意在院中打量变化,见那树下埋葬棠骑之处种上了花束,其中原来插着一块细细窄窄的木牌,刻了棠骑二字。 半日浮生就这样过去,贺汀却再没上门一次。 小甜虽然贴心可爱,却也实在热情得令她有些消化不了,她变了个假的温从宁,就往给她传信的时好那去了。 时好已经将两人归为同盟,态度与之前截然不同,一见她出现就兴奋地和她打招呼:“上神快来,我抓住那只疯狗了。” 地面上画着复杂繁峙的结界印,结界射出摄人的墨蓝色光束将那只魔团团围住,他的行动被身上金光枷锁束缚,不得动弹分毫。 他与沈宁意所想的有些不同,他生了长蛊人的桃花面,一身暗红黑衣衬得他眉目深深,眼中似有青光随风而起。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沈宁意:“这就是你找来的帮手?” “一个金光之境的神砥?” 他语气不屑,尽管身躯被金光枷锁所缚,被迫弯曲,头颅却依然抬得笔直傲然。 “小小人族,人身肉骨,岂敢成神?” 时好见状已然跳起抬手想敲他一碇,却被他轻飘飘一个眼神吓得诧然停住,悻悻收手,口中却嘴硬叫嚣道:“你都这样了还敢嚣张?” “被逮了全是你自己修为不够,还敢看不起上神?” 时好在他面前踱步,颇为得意:“你当日敢坐到我头上,就该知道总有人会治得住你这只疯狗!” 那只魔不发一言,眼中意味深长,只一直盯着沈宁意。 沈宁意也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看起来身上并无魔气,还有参杂着仙风的腥气。 是堕神吗? “你叫什么?”沈宁意开口问道。 他双唇嫣红似血,眼角勾着若有若无的腥色:“勾冶。” “我见过你。”他突然笑了,“在一个破庙里。” 时好目光在两人之间觑巡,觉得气氛不对,立刻站到沈宁意身侧去瞪勾冶:“你别妄图和上神套近乎!” “上神,你可别听他胡言乱语,这只疯狗惯会蛊惑人心。”时好在沈宁意耳边补充,“上神别看他现下正常,一会儿发起疯来,可吓人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对面勾冶突然眉间一拧,从脖颈以下正有漆黑色花纹慢慢爬上他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之上。 他神色间似有痛苦慢慢爬了上来,眼白中也爬上纹饰,瞳眸中一片漆黑,仿佛有漩涡在中搅动着。 时好见状已飞速躲到沈宁意身后去了。 勾冶脚下的结界飞速转动着,光线纷杂乱飞,他身上的金光枷锁也在不住叮叮颤动着。 他面色逐渐狰狞,额间青筋暴起,双手筋脉鼓起膨胀,但被那金光枷锁制地无法动弹,只有头颅被迫痛苦地昂起,他口中发出一声悲鸣,仿佛已失去意识,用尽周身所有力量与沈宁意对抗着。 “他怎么了?”沈宁意一面压住他体内喷涌的力量,一面出声问时好。 时好躲在身后怯怯说道:“他要食用血肉了” “若无鲜血,便会爆体而亡” “去给他抓只牲畜。”沈宁意静静开口。 “啊?”时好讶异,“可” “去。”沈宁意打断她。 勾冶刚才说,在一座破庙里见过她,或许他见过她的原神像。 却是不得不管一管了。 作者有话说: 猫猫狗狗凑齐了。 45 ? 永安 ◎“你就这么喜欢逗小孩?”◎ 假的温从宁这边, 贺汀却是接连两日不曾上门。 时好说他近日事务繁忙,可沈宁意暗中去看,他却是接连两日都去拜访一位不知身份老者, 叫做陆翁, 此人沈宁意倒也未曾在贺汀命盘大事中看到, 便由他去了。 小甜也似乎感受到沈宁意可以装出的心情郁郁, 不再缠着她闲聊, 沈宁意难得过了两日清闲的浇花看云打瞌睡的悠闲日子。 这是温从宁来寨中养伤的第五日, 距离贺汀被陷害,温从宁被误导刺杀他还有两日。 沈宁意百无聊赖, 这日却只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贺汀的母亲白尔。 她身怀六甲,步履却依旧轻盈,几年过去,气韵中又添了些从容和云淡风轻。 她身后跟着贴身仆从,手中牵着一个小男孩, 正好奇地左顾右盼。 “温娘子好。”她笑容平易近人,“我是贺汀的母亲。” 她主动向沈宁意介绍了牵着的小男孩:“这是他的弟弟, 永安。” 沈宁意故作吃惊地向她见了礼。 小甜动作利落,已扶着白二坐下, 又去沏茶了。 白尔看出沈宁意装出的慌乱,软声道:“温娘子莫怕, 我只是来看望看望温娘子。” “我已听说你家的事”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的手背,“温娘子节哀。” “温娘子是叫做从宁吗?” 她眉眼中光华柔和:“真是个好名字我叫你从宁可好?” 沈宁意长睫低垂,静静点头。 她的手自然地覆在了沈宁意的手背之上,她身上有种淡淡的墨香, 闻起来暖人舒畅。 “从宁, 不要担心, 贺汀定会为你查清实情,为你家人报仇。” 沈宁意声中已有哽咽:“已经第五日了,官府和贺郎君竟然都还没有得出结果吗?” “我的家人的尸身”沈宁意眼中聚起泪来。 怕是都臭了,沈宁意抬袖抹泪。 一旁的贺永安突然出声了:“这位姐姐生得真好看。” “哭起来也好看。”小男孩双眼圆圆,看起来圆润可掬,此时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看向她。 沈宁意诧异从袖中抬眼,美目潋滟,正有一颗泪如星子坠下,梨花带雨,春风拂柳,也不过如此。 白尔心中也不得暗叹了一声这位温娘子的绝色,口中却安慰道:“娘子莫急。” “此事并不简单。”她停了一瞬,似有顾虑,“据那夜打更人所说,他曾在那夜途径温家,见里面有食人妖魔,或许此事并非人为” 沈宁意已经哭出声来。 小甜匆匆放下茶,已将她拥住:“娘子莫哭,不管是妖魔还是人祸,贺哥哥都一定会帮你家人报仇的。” 对面白尔也自责说道:“是我不该直说,徒惹从宁难过了。” 沈宁意正认真悄悄施法变出眼泪,突觉衣角正被轻轻拉扯着,她抬头一看,一只小手正扯着她衣角:是贺汀的弟弟永安。 他小嘴一噘,双眼也包着热泪了:“漂亮姐姐不要哭了,再哭永安也要哭了。” 沈宁意的哭声止住了,她露出个悲戚的笑来:“姐姐不哭。” 若沈宁意没记错,温从宁有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弟弟,若是温从宁本人在此,怕是哭得晕过去都是合理不过的。 白尔见她似乎情绪好了些,这才又说起话来:“此次我来,一时想安慰从宁,却没想到弄巧成拙,反惹你伤心。” 沈宁意含着泪轻轻摇头。 “其二,是想说说贺汀。” 白尔神情中拢上一丝惆怅来:“在他幼时,我并未尽心,只将他指给棠骑照顾,在他眼中,棠骑怕是最重要的” “可却没想到,棠骑出了意外,从此之后,贺汀身侧再也不见一个女子。” 白尔自嘲一笑:“尽管我爱护他不够,可我却也是他亲生母亲,总要担心。” “从宁能够被他安置在此处,可见他对你之上心。” 沈宁意静静点头,白尔见她神色郁郁,还是收回了其余的话,准备带着永安告辞了。 永安恋恋不舍,还想多留,小甜见沈宁意刚才多看了他几眼,以为她喜欢小孩,便出声道:“夫人,且让小郎留下吧,一会儿我亲自将他送回去。” 白尔道了声好,叮嘱了永安两句,便离开了。 大抵她就是天生讨小孩喜欢,沈宁意拿着帕子帮永安擦了擦泪。 小孩眼睛亮亮的,令她想起小时候的贺汀。 可贺汀是水中孤岛,他的名字却叫“永安”,一听便能知晓父母的敦敦心意,希望他永世平安快乐,可却贺汀却是一个孤零零的“汀”字,尽管有他本名如此命盘顺应而改之势头,但于这些凡人来说,这名字还是他们自己取出来的。 永安想是受尽宠爱长大,性子活泼骄气,与贺汀小时那沉闷模样截然不同,但笑起来时却有一枚与贺汀相似的梨涡。 沈宁意手痒轻轻戳住他梨涡,永安就笑嘻嘻地黏上来,与人十分亲近。 贺汀来时,沈宁意正牵着他在小院里喂鸡玩,小孩扑在她的怀中咯咯直笑。 “你就这么喜欢逗小孩?”贺汀冷不丁地突然出声,将她吓了一跳。 沈宁意揉了揉永安滑嫩的小脸,浅笑着答道:“喜欢。” 只喜欢别人生的,她心中暗答。 面上却郁郁道:“我的弟弟也跟他一般大” 贺汀不说话了,半晌默默上前把永安从她怀中拉了出来。 “你该回去做功课了。” 永安不大喜欢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同母异父的哥哥,也有些怕他,被他拎住后领也不敢挣扎,只委屈巴巴地看向沈宁意。 沈宁意正欲开口,贺汀却先说话了:“小甜,你将他送回去。” 小甜应了声,过来牵住永安小手就要往外带。 永安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看了沈宁意好几眼,走到门前,突然说道:“温姐姐,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贺汀回道:“她明日没空。” 永安小嘴一撇,眼中包起泪了。 小甜笑劝道:“哎呀哎呀,小郎是个哭包。” 永安又生生把泪憋了回去,嘴里还在念叨:“温姐姐不要忘了我” 沈宁意心中好笑,正要答复,那边却突然想起叩门声。 小甜将门推开,有一风流倜傥的高大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长得和白尔十分相似,五官秀气,气质潇洒,看到平安便伸手将他抱起,笑道:“舅舅来接永安了。” 是白玉钦。 终于来了,沈宁意等了几日,他终于要来骗她了。 他颔首和贺汀致意,好似无意扫到沈宁意,笑道:“这位就是温娘子?” 他目光略带打量地落到她身上,神情中有一丝欲言又止,但又很快开口笑道:“温娘子好。” 沈宁意微微俯身当作回礼。 他与贺汀随意交流两句,便要转身离开了。 永安却伸手一把拉住小甜:“小甜姐姐送我。” 小甜爽朗点头:“自然自然。” 三人转身离开,小甜临行前还十分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院门。 鸡舍中小红正在吃食,贺汀靠在树旁,静静看沈宁意喂食了半晌,突然说道:“娘子身子好些了吗?” “不如今晚将这只鸡炖了,给你补身。” 小红闻言一跳,咯咯两声衔着食飞快钻回了窝里。 沈宁意: 又听贺汀说道:“这鸡很久没下蛋了,留着也没什么作用,不如炖了。” “可我听说,”沈宁意假笑道,“这只鸡是从前一位照顾你的娘子养的。” “我原以为,这只鸡于贺郎君来说,是有些别的意义在的。” 贺汀回道:“温娘子不愿吃,便算了。” “不过一只牲畜罢了,意义又有多大。” 他是在说什么胡话,若无意义,棠骑死那夜他哭什么哭,不吃不喝那三日也是在梦游吗? 沈宁意被他的话哽住,心中无语,静默了一瞬。 她却还是记得走剧情:“贺郎君,我家中的事查得如何了?” 贺汀回道:“温娘子,此事有些蹊跷。” “验尸官验尸后说你的家人们是由重物敲击而亡,但当夜却有个打更人看到有凶兽啃食尸体” 沈宁意捂住心口,装作惊恐伤心:“那,那我家人的尸身” 贺汀淡淡点头:“我此次来,是想问问温娘子,那夜见到了什么?” 沈宁意惊疑道:“既然如此,我可否归家一趟?亲自去官府陈述?” 贺汀却拒绝了:“尸体惨状与几次案件中一致,官府怀疑确是有凶兽在城中徘徊。此院虽小,却是最为安全,不论妖兽和恶人都无法伤到娘子,娘子暂且还是呆在此处吧。” 沈宁意眉梢一跳,她曾在小院外设下结界抵御妖兽,却没想到贺汀竟然知道此事。 她又问道:“那我家人尸身何时才能下葬?” “明日。”贺汀答道。 沈宁意追问:“葬在何处?我可” “娘子勿急,且先告诉我那夜你看到了什么?” 沈宁意则怎么能知道温从宁看到了什么,她只能装作头痛:“我,我记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有人突然闯入我家,我,我”她装出痛苦的神色。 贺汀默了一刻,轻声道:“温娘子若想不起来就算了,不必勉强。” “明日尸体安葬后,我亲自带娘子前去。” 沈宁意又施法变出些泪水来:“多谢贺郎君。” “却不知为何偏是我家遭此横祸” 语罢,她已呜咽假哭起来。 贺汀见状,轻轻一叹,向她颔首告辞了。 作者有话说: 贺汀:你之前也把我当小孩逗对吧? 46 ? 骗局 ◎演得跟真的一样。◎ 还有一天。 沈宁意站在山坡之上, 眼前是众多起伏的小丘坟包,一束束白符在风中幽幽飘荡着。 温从宁家人的坟包就在前方,她提着裙子默默跟着贺汀, 心里却在想着温从宁的情形。 她昨夜前去时好那处看了, 温从宁那一魄虽然已经聚起, 但目前却怎么也回不去她的体内了。 温从宁失去爱恨, 就算现下已经醒来, 却是懵懵懂懂, 仿佛稚童。 而之前她对勾冶下手没把握好力度,令他陷入昏迷直到现在也没醒过来。 前方的贺汀长身劲腰, 姿态从容丰朗,行动之间乌发清秀随风飘洒,端的是一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俊朗。 他背脊和从前一样笔直,虽不再瘦弱,但沈宁意总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孤寂的意味。 沈宁意身为神灵, 可见凡人不可见,行走之间已是看到无数阴魂在空中浮动了, 但只要贺汀行进之处,便会有阴魂自动避让。 阴魂好似在怕他, 他到底是何身份? 镇魂钉,多出的神号, 不是戈南神的戈南神,魔渊沈宁意总有种自己就要窥探到什么的错觉。 随便吧。 她现下神号都尚未修成,想要插手此事,怕是难。 她跟着贺汀祭祀了温从宁的家人, 假模假样地哭上一阵, 便起身要跟他回去。 沈宁意甫一抬眼, 却看到温从宁家人的阴魂正远远围绕在贺汀身侧,似乎都在盯着他身上一处。 沈宁意顺着他们的视线,随意扫过去一看,见贺汀腰间正系着一枚短笛。 这是短笛似乎是昨日才出现在他身上的。 沈宁意心中好笑,若她没有猜错,这或许就是让温从宁认定是贺汀杀了她一家的原因之一。 但她还是需确认一回:“贺郎君,你身上这根短笛好生别致,是如何得来的?” 贺汀掀起眼皮盯她两眼,坦然说道:“捡的。” 沈宁意:? 这臭小孩自从昨日就说话古里古怪,可沈宁意静心一想却也没发现自己有怎么惹过他。 前两日她还能确信贺汀或许对温从宁有兴趣,现下他这态度却又让她忍不住怀疑了。 毕竟她也并不是真的温从宁,他对她没了兴趣也是自然。 沈宁意也不再打算跟他搭话,两人一路无言回了寨中,他便又离开了。 沈宁意心里算着白玉钦应该出现的时辰,出了小院一抬眼就看到抱着贺永安前来的白玉钦。 这不就来了吗。 沈宁意笑着迎接了贺永安,顺便也将白玉钦带进了小院中。 小甜有事不在,永安一进小院就被沈宁意刻意遣去喂鸡,为保小孩不打扰白玉钦施展骗术,她还对永安施了个小法术。 迎了白玉钦坐下,她便假意客套地说请白玉钦坐坐,要去给他斟茶。 白玉钦摆手道:“不用了温娘子,只是永安想见温娘子,我就顺道带他来看看娘子。” “娘子看起来伤势好了许多。” 沈宁意抿着嘴腼腆微笑:“多谢” “温娘子不介意叫我白大哥便可。” 沈宁意难得见到比小时候的贺汀还不要脸皮的人。 她压下心中无语,浅笑回道:“多谢白大哥关心,我伤势不重,皆是轻伤,将养两天就无碍了。” 白玉钦那双看似温和的双眼却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逡巡,他又露出了昨日沈宁意看到了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沈宁意顺着给他台阶:“白大哥,是有什么事想告诉我吗?” 白玉钦好似怔忪一刻,摆手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罢了?” “什么?”沈宁意好奇问道。 “我只是好奇,娘子家人重伤如此,娘子看起来”他语气一顿,“是如何能够轻易逃脱,又身无重伤呢?” “难道是那贼人是看娘子貌美,便手下留情吗?” 沈宁意装作被他这话问地愣住,手抵住唇,秀眉渐渐蹙起,好似正陷入思考。 他话头又突然一转:“娘子那夜可有看到什么吗?” 沈宁意垂着眼犹豫地慢慢摇头。 又听白玉钦说道:“那就奇怪了,若是真是娘子一家的仇人,何须遮头去尾,不叫娘子发现踪迹,又对娘子手下留情呢?” 沈宁意双手已然攥紧置于颌下,目中演出一种惊疑慌张来。 白玉清还在循循善诱:“而且我听说娘子前一夜被贺汀带了回来,第二日逃走之后当晚就发生了这种事” 他几乎在明示她了。 沈宁意心中发笑,面上却难以置信,口中喃喃道:“怎么可能” “唉,这也只是我自己的猜踱罢了,”白玉钦突然叹气话头一收,“官府查案,娘子是当事人,理应出面,但我看贺汀却并无此意,此案歹人也办得这样毫无漏洞,我也只是怀疑罢了” “可”沈宁意装出犹疑不定来。 白玉钦却又忽然讪笑道:“我是贺汀亲舅舅,本来不应同温娘子说这些” “此事做得这样隐秘查不出细节,想必定是一位极有手腕之人所为。但渠县之中,除我之外,便是贺汀权势最大,我于娘子无冤无仇,也根本不相识,我便猜想” 白玉钦一脸沉重,叹气道:“可也正因为我是他舅舅,才不愿看他这样犯错。” 沈宁意双手捧心,装作受了巨大打击的震惊模样。 白玉钦随意望向贺永安,又好似看到什么,目中露出一丝震惊来。 他起身走到那树旁花丛旁,低头察看竖在其中的那支木牌,惊声道:“竟在这!” 他慌张地后退一步,愣在原地似乎在消化刚刚发现的巨大信息。 沈宁意开口追问道:“怎么了?” 白玉钦身材高大笔挺,沉稳如山,现下目中就露出一些反常的震惊痛心来。 他邀沈宁意上前察看,他说道:“娘子脚下,便葬着棠骑的尸身!” 沈宁意装作害怕地后退一步,又听他说道:“棠骑是贺汀亲生母亲指来照顾他的一位年轻娘子。” “当年却不知怎么突然离奇死亡,连尸身都不知何处,我方才才知道,棠骑原被葬在此处。” 他一脸痛心疾首:“若不是娘子邀我进来,我怕永远发现不到这里就是棠骑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倒像他与棠骑多熟,沈宁意心中冷笑,面上却问道:“这” 白玉钦继续解释倒:“棠骑与我身旁棠执关系要好,好似亲生母女。棠骑性子虽冷却是个心热的好姑娘,可能是不知何时冒犯了贺汀却没想到会遭此下场。” 沈宁意疑惑道:“可我听说” 白玉钦嗤笑道:“在此之前,我认为的也和娘子听说的一致,可今日看到棠骑或许就葬在此处,我却不得不怀疑那一切都是假的。” “再说,棠骑有一哥哥叫做曹卫,在棠骑死后也消失无踪,除了贺汀,我想不到还有谁” “曹卫当日向我求助,我却视若无睹”白玉钦十分自责。 人都死了,端看他怎么瞎编。 沈宁意对白玉钦的下限又有了新一步认识,她双手颤抖,眼中含泪:“竟可能是这样的吗” “温娘子,我今日所说,也只是猜测尽管我这侄子确实与他表面完全不同,但若不够心狠,如何能拿下这山寨呢?” “他当日勾结外人,背叛一直信任他的二当家,囚禁继父大当家,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权势罢了。若不是我一直与他制衡,不知他会做出何等之事。” 白玉钦好似真心实意地劝诫她:“温娘子,切忌对他动太多感情” 沈宁意一滴泪已然滑落脸颊:“多谢白大哥今日同我讲这些,若不是你,我怕还一直蒙在鼓里。” “我心中已有计量” 白玉钦沉沉叹气,似乎看出她好似下定什么决心,心中大呼成事,面上却不显。 他用袖子擦了擦微微发红的眼眶,沉声道:“今日是我时态,实在是温娘子如今的境地令我想起我亲姊被歹人强害,怀上贺汀” “却没想到,时过境迁,贺汀竟然和他那父亲一样” “温娘子莫要担心,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娘子。” 沈宁意重重点头,目露感激。 白玉钦要带永安走时,永安还有些懵懵的,看到沈宁意眼眶通红还伸手来安慰她:“温姐姐哭起来也好看,但是我还是喜欢看温姐姐笑。” 沈宁意变了更多泪出来:“我的弟弟也如永安一般大” 白玉钦目露不忍,抱起永安,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定声说道:“娘子稍安勿躁,莫要妄自行动,等我去为娘子查清一切,定会救娘子逃离此处。” 沈宁意说了声好,变出的豆大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别过头去,装作不愿让他们看到,白玉钦也立刻善解人意地开口告辞了。 演得跟真的一样。 要和白玉钦这样的伪君子共事,贺汀现下的境况也不见得多好。 沈宁意想,若是温从宁本人在此,也难免被骗吧,先是贺汀自己所作所为令人生疑,再就是他身上说不清的证据。 她默默去小厨房离寻了把短刀,那小刀并不锋利,却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沈宁意脑子里不知为何忽地就涌上了贺汀拉住她袖子问他不走好不好的可怜模样。 不过渡劫罢了,不过痛一下罢了。 没什么的。 47 ? 他的珍藏 ◎他走得很慢,沈宁意的心却不知怎么突然快起来。◎ 只待明日了。 沈宁意磨刀等贺汀, 贺汀却又是一日未现身影。 这夜时好却偷偷摸着来了,她先向沈宁意汇报了温从宁和勾冶的情况,又好奇地问她这方情况如何。 沈宁意袖子里藏着刀, 面上没什么表情:“没什么进展。” 时好陡然起身, 难以置信:“上神你怎么这么不中用呀!” 沈宁意淡淡暼她一眼, 时好顿时又变了脸色, 立刻挨着她坐下, 认真道:“上神, 这样是骗不到贺汀的。” “我之前观察他月余,发现他压根对所有人都一样, 不管男人女人,但他却会赏识有才能之人,也不管男人女人。” 时好食指与拇指架在下巴,眼珠溜溜地打转:“所以据我观察,要想让他喜欢, 首先是个有脑子的人,才能够接近他, 然后跟他日久生情。” “但却突然冒出来一个温从宁,”时好话头一转, 口气轻蔑,“原来他也不过是会见色起意之徒。” “上神, 你现下可就是温从宁呀。”她语气殷切,“已经开了个好头,现下上神你就需要主动一些,列郎怕缠女, 贺汀的心还不是手到擒来。” 她又将沈宁意打量一番:“上神, 就算温从宁这样的美貌, 上神也不能一劳永逸不再打扮了呀。” 她轻轻拎起沈宁意的衣角:“这也太素了,这衣服是那小甜准备的吧?” “贺汀居然都不给温从宁送些好看的衣裳,”时好痛心疾首,“上神啊,你这报仇报得十分懈怠啊。” “你若不行,不如让我来” 沈宁意好笑地打断她:“这衣裳还挺舒服。” 时好叹着气摇头。 她轻哼一声,突然从手中变出一个小木制小箱,开口道:“上神,我给你寻来了个好东西。” 这个箱子有些眼熟,沈宁意垂眼多看了两眼,又听时好说道:“这是我从贺汀那顺来的。” 沈宁意:难怪。 她好像以前看到过贺汀这个的破破烂烂的小箱子,他总是自己悄悄藏着,连她也不让看。 沈宁意后来偷偷看过,里面不过是一些碎银食奍罢了,却没想到贺汀现在还留着。 沈宁意生了点好奇,听时好得意说道:“我见他对这小破箱子宝贝得很,他专门设置了个密室,又设计好几个机关保护呢,但我可有法术,轻轻松松就拿到了。” 沈宁意:“若他发现” 时好摆手道:“上神不用担心,我打听了他行程,他这两日都不在寨中呢,回头我们看完便给他还回去就好。” 时好施法解开箱前机关,一边掀开箱盖一边说道:“这里面肯定是他最珍爱的东西,上神只要一看便知道如何投其所好了” 箱子摊开在了桌上,里面空空荡荡,却只有一些零碎物件罢了。 时好一件件拿出来翻看。 “无心?”时好先拿起一本书在手中翻看了两下,“这是本剑谱?” 那书中画了手执长剑的小人,没有五官,身形窈窕却是个女子的模样。 时好翻了又翻,思索片刻,奇异说道:“这是他自己画的?” “为什么画的是一个练剑的女子?”时好灵光一现,“或许教他这剑法的是个女子,对吧上神?” 沈宁意:“嗯。” 时好翻动之间,那书页中飘飘落下一张纸页来,沈宁意抬手施法引至身前:是那张聘猫书。 时好探过头来看,一字一顿地读着上面的字:“‘纳猫儿契式’。” 时好跳看到最后的落款:“无妄海无方岛岛神,沈、宁、意、启、上。” 时好皱着眉又看两遍:“这求的是谁?” “无方岛那样的破地方还有岛神呐?”她自顾自地摇头晃脑评价,“想来怕是个什么不入流的散神,求她有什么用处呢?” 她还不忘转头奉承沈宁意:“哪里像上神,神法精妙已至金光之境” “对了上神,您到底身居何等神职啊?” 沈宁意淡淡暼她一眼,时好又脖子一缩:“确实确实,上神此行是为惩奸除恶,报仇雪恨,是该低调。” 时好坐了回去,两手在嘴前做了个闭嘴的动作,又去翻找箱中的物什了。 她摸出一枚润手玉佩,翻过来念出了上面的字:“在家常如意,除外永平安。” “没什么用。”时好撇了撇嘴,又放了回去。 她掏出那枚玉铃,笑道:“上神,这玉铃和贺汀结了血契,也不知谁送的,确实连铃舌都没有,做工粗糙” 她又把玉铃放了回去。 接下来她摸出一枚绣工精细的荷包,时好嚷道:“这是哪个女的送他的吗?” “上神上神,线索来了!”时好将荷包递给沈宁意。 沈宁意心情有些复杂起来,她打开荷包,里面却空空如也。 这好像是卫青之送她的花种,她从前在贺汀面前提过要种,他已经替她完成了吗。 时好还在翻看那小木箱,她最后从箱底拿出折好的纸张,摊开来看,却发现是被撕成两半的“有缘再见”,而其中,包裹着一粒糖果。 是她变成棠骑之后贺汀和她在山崖之下相见时,他递给她的糖果。当时沈宁意随意放在桌上一直没吃,原来被贺汀捡起来放好了。 沈宁意心绪翻涌,双唇嗫嚅一瞬,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一旁的时好将这些东西一件件放回去,口中还在嘟囔:“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贺汀花那样多机关保护是有什么毛病” “不过他本来就是个怪人,不对,怪神。”时好本以为能挖到些有用的东西,却没想到尽是些小玩意,她十分失望,碎碎念个不停。 “一会儿好说话,一会儿讨人嫌,脸变得比天气还快,他指定脑子是有点什么问题的” 她收好木箱,又突然想到什么,手中突然变出一把剑来:“对了,还有这把剑。” “挂在他那密室里,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凡物罢了。” 她将剑递到沈宁意身前:“上神,身为神砥肯定是能察觉一丝剑上气息的吧,你且看看这是何人所造,兴许能有帮助。” 那剑做工精简,木材朴素一般,上面却封了昂贵油层以防腐蚀,上面的淡香正幽幽游到沈宁意鼻尖。 沈宁意垂下眸子,背脊不动神色的靠后了一些,只淡淡看了那剑一眼便移开眸子:“这剑放得太久,气息杂乱,没什么用。” 时好愁眉不展,重重叹气:“白用功了!” “都怪贺汀!”那木箱和木剑在她手中消失不见,她闷闷向沈宁意告辞,“上神,我去把这些破玩意儿还回去,回头再来找您。” 沈宁意轻轻点头,时好瞬息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沈宁意终于放出了那口哽在喉头的叹息。 她掏出袖中的那枚被她磨得发亮的短刀,一时心潮翻涌五味杂陈。 沈宁意托着脸发起呆来。 难办呀。 这个凡人贺汀总要给她些意外,她本来想养废他,但却乖得不像话,像缠人的小猫巴巴地黏上来。 她第二次看护他刻意和他保持了距离,现下却又来了这一出。 这个贺汀从不知道两人的前仇旧恨,总让沈宁意有些觉得他无辜。 但不过眼下要杀他的是温从宁,自己只是在帮他纠正命盘,是没有错的。 对吧? 沈宁意自我疏导了半日,坐屋里等了贺汀整日他却一直迟迟不曾出现。 沈宁意为确保事情顺利让特意让小甜帮忙请了他一回,他似乎很忙,让小甜转告沈宁意不用特意等他,他回来得或许会很晚。 小甜早早就回去休息了,而沈宁意等到月上三更,才迟迟听到他的脚步声在院外传来。 他的脚步声透着些疲惫,踩在泥土之上发出轻轻的脚步声。 他走得很慢,沈宁意的心却不知怎么突然快起来。 她手上不觉用力,甫一低头,才发现手中的短刀已然化成齑粉了。 他如今是凡人,根本承受不住她神力化成的刀剑,而她身上,也只有一把凡剑。 是贺汀送给她的那把“无意”。 她略一迟疑,还是将无意变作短刀,藏在了袖间。 贺汀的脚步声一点点近了,他轻叩门户,声音在外面像蒙了一层冷纱:“温娘子,睡了吗?” 48 ? 颤抖 ◎“你在发抖吗?阿宁。”◎ 贺汀缓缓推开了门。 门外是沉沉夜色, 贺汀就站在黑暗与屋内淡淡光线的交接处。他半张脸都掩在阴影当中,神色晦暗不明。 他忽地往前了一步,整张脸都重新暴露在摇曳烛火之下, 少年郎容貌如玉, 目如点漆, 其中似卷着一丝的倦意和从容。 沈宁意的心突然就静下来了。 贺汀细心地关好门阻隔住一些沁人的幽幽夜风, 慢条斯理地掀袍坐下:“温娘子, 找我何事?” 烛火在他瞳仁中隐约晃动着, 沈宁意心中计量着如何开口,望别处看去不小心扫到他腰间那枚短笛。 沈宁意斟酌开口问道:“贺郎君这短笛究竟从何而来?” 贺汀见她目光灼灼盯住那短笛, 他索性从身下取下放到桌上轻轻推到了沈宁意的眼前:“温娘子若喜欢,索性送给娘子。” 沈宁意诧异抬头望他一眼,见他笑得温和无害,又才伸手轻轻拿起那短笛。 这上面确实有丝隐约的温从宁的气息,此物或许是她家人之物。 沈宁意唇角勾起了若有若无的冷笑, 忽地问道:“贺郎君,我还想问问, 我家的事,查得如何了?” 贺汀静静看她几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才开口道:“温娘子抱歉,如今还未抓到歹人, 但我已经寻到一些踪迹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就能为娘子抓到他们。” “是吗?”沈宁意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你需要时间” 她语气讥讽:“是为了抓住歹人, 还是掩盖罪证?” “亦或是找个替罪羊, 更好骗我?!” 贺汀沉静的面庞终于漏出一丝讶异来, 他抬眼问道:“温娘子何意?” 沈宁意咍笑出一声气音,手中握紧了那支短笛举在贺汀眼前,质问道:“你说你捡的?” “可我记得,”沈宁意变出了一些愤恨的眼泪,“这分明是我家人之物!” 贺汀眼皮半盍,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突然开口问道:“温娘子今天是见了什么人吗?” 沈宁意并不答他的问题:“我见何人与你有何干系?” “我只想问问你贺汀,你所谓的帮我,是不是都只是为了将我束缚此处?!” 贺汀眼皮半掀,突然笑了:“温娘这样的女子,有谁不想留在身边?” 什么乱七八槽的,他这样的回答也难怪温从宁会误会,这臭小孩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绕着弯子说话了。 沈宁意冷着脸变出更多泪来,面上屈辱愤怒:“你!” “好!” “我再问你!杀我家人,骗我欺我的是不是你!” 贺汀神情自若地给她斟茶:“温娘,我并非敢做不敢当之人,我那日既说放过你,便是真正放过你,不然以娘子的身手如何逃得出这山寨?” 沈宁意并没注意他还有这一茬布置,她身为神砥自然进出何处都是弹指般容易之事。 又听贺汀言道:“夜半屠家杀人,贺汀不屑此举,也更不用此举就能将娘子留在此处。” “只要我想。”他双眼明亮如从前一无二般,说的话却是句句威胁震慑。 沈宁意更冷静了。 他的神态令她想起两人仇怨,也想起这个贺汀虽然没有前尘往事,但却也是贺汀他本人。 两人如出一辙的恶劣是刻在骨子里的,与沈宁意相处时就算乖巧却也并不是没有行过恶事。 这才是真正的他。 沈宁意忽地讽笑了一声,对自己之前莫名心软的行为很是不齿。 她继续演下去:“若不是你,为何偏偏放过我一个?” 他如今已成人,而自己最开始想要做得不就是等他成人之后折磨他吗,瞻前顾后,从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沈宁意继续高声质问:“举家皆亡,我一人独活,还就刚好那么巧被你遇到救了回来?” “人祸妖魔都发生在我家,情节错综复杂又难以追凶溯源,”她笑中带着愠怒,“你要我如何相信?” 贺汀突然站起身来:“温娘呆了这些天,也应对我有了一些了解。” “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过是一些已去之人,”他面无表情,“若我做过温娘所述之事,便让我与所在乎之人一起死无葬身之地,永堕阿鼻地狱。” 沈宁意迟疑片刻,又听他缓缓说道:“本来确实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但今日温娘举止如此,倒让我抓到些线索。” 他静声解释道:“那支玉笛,是一友人相赠,如今看来是别有用心。” 沈宁意心中正在思量要如何刺杀他:以温从宁身手,要直接捅他怕是连他衣角都碰不到。 眼下他恰好解释合理,自己不如装作再次相信他,再接近他,从背后下手。 沈宁意演作犹豫动摇,又问到:“那你敢放我走吗?” 贺汀答道:“温娘从来都是自由的,想走便走。” 沈宁意装作放松下来,犹疑地问到:“那你还会帮我查案吗?” 贺汀再答道:“温娘想要,我就做。” 沈宁意完全放松下来,夷由着说道:“方才是我误会,郎君见谅。” “无事。”贺汀已然坐下饮茶,不再看她。 沈宁意假意哭泣:“实在是我太过害怕” “家人皆亡,独留我一人,我,我”她坐到床边捂脸啜泣出声。 半晌贺汀那边却只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之声,沈宁意从手指缝隙中悄悄看贺汀,却见他根本不看她一眼。 他到底喜不喜欢温从宁,见心爱之人哭泣,怎么会是那样无奈的表情。 见贺汀站起身来像是准备道别,沈宁意才突然开口叫住他:“郎君” 还有一刻便就明日了,她需尽快将此事终结在今天。 她咬咬牙一鼓作气:“能抱抱我吗?” 方才到现在,就算是被沈宁意指责质问,贺汀的行动之间都一直是从容的。可就在她这话说出的一刻,沈宁意却发现他似乎有一瞬的错愕。 沈宁意趁胜追击,昂起温从宁这张楚楚动人的脸庞:“郎君,可以吗?” 贺汀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慢慢提步上前:“好。” 他轻轻拥住了她,他的周身气息陡然将沈宁意包裹了。 他的气味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清冽却又柔和。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的身体不再像从前那样瘦小,成年男子的热度隔着衣物渐渐传来。 他的拥抱温柔又克制,沈宁意怔忪了一瞬,双手却掏出那柄无意,在他身后慢慢举起了—— “你在发抖吗?” “阿宁。” 他的声音闷闷地在耳边响起,还带着温热的气息喷到她的脖颈间。 仿佛有一瞬,沈宁意以为他唤的不是温从宁,而是她。 她握住短刀的手高举着,她的心中计量着时间,短刀落下的瞬间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耳语:“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胸中轻抚呼出的一声叹息和短刀破开他血肉的声音交叠着,他的身体迟缓地离开她的怀抱,他面上没有震惊,他很平静,那双明亮的眼似在一瞬间和棠骑死去那一夜所重叠。 他缓缓地、静静地笑了。 “阿宁从一开始,就想杀我吧?” 沈宁意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手中短刀徒然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铮铮之声。 贺汀的鲜血溅在她的手心,有些触目惊心。 沈宁意猛然站起身来,退后一步勉强笑道:“你什么意思?” 贺汀被迫曲着背脊,双手按在床榻之上,笑容虚弱:“温娘演技拙劣。” “哭得拙劣,笑得拙劣。” 面容如月般清朗的青年,神情也像月光一样脆弱:“从一开始,温娘便在怀疑我吧?” 沈宁意不是没有怀疑过贺汀有猜出她的动机,但却没有想到他得出了这个总结。 他如今面色惨白鲜血直流,却好似从一开始就知道“温从宁”是有意再次接近,也丝毫对她不设防 看来他确实很喜欢温从宁 沈宁意心中莫名不悦,冷笑道:“你嘴上说得好听,但你是何等人物随便在寨中一打听便可知。” “我确实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你。” “世界哪有这样多的巧合?” 贺汀唇边留下一丝血来,脸上挂着苦笑:“温娘现下可相信我不曾骗你了吧。” 沈宁意抿了抿唇,做出了真正温从宁最有可能做出的反应:“你疯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 “娘子美貌,令我心喜。”贺汀答道,“阿宁想要的,我都可作陪。” 真是疯了。 谁料到他在情.爱之事上会这样疯魔。 沈宁意想着后面两人还要和好,还变出一些泪来,以示温从宁也其实对他有心。 看着贺汀眼皮沉沉,越发虚弱,沈宁意暗中立刻施法令他昏迷,再止了些血,丢了个符咒化作晕倒的温从宁,再去操纵些人过来了。 “温从宁”如她所料的被关进了寨中地牢。 沈宁意在地牢中等白玉钦的再次挑拨,整个人却忍不住发起呆来。 她心下突然有些迷茫。 下刀的一瞬间,她是在心慌吗?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她是要杀我的,她演技敷衍拙劣,可是手有点发抖,刺下来的一瞬还是让我有点疼。” 贺汀自白。 49 ? 地牢之中 ◎他说,他还从未尝过神肉。◎ 地牢阴森潮湿, 昏暗无光,只有几个高悬的窄小窗户透进几屡光线。 此处常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充斥着苔藻和食物或伤口腐烂发臭的浑浊味道。 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 这阴暗生锈的铁栏和无光的小小空间令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初到曾经那个弱肉强食的无方时, 她有一次也打输过。 彼时她鼻青脸肿双膝沉疴积水, 被高悬在十字台上, 接受这所谓原来无方之主的“审判”。 他们丑陋不堪, 脸上都是嘲笑和讥讽, 被迫向她施刑的山神虞庆身体害怕地被迫弯曲着,双手颤抖无措, 一滴眼泪都不敢流出来。 而她身前是架好的巨大锅鼎,下方架好沉木,三昧离火灼灼燃烧,那高位之兽笑得狰狞难看,说道还从未尝过神肉。 “嘿。” 沈宁意回了神, 发现一旁牢房里正有一双眼睛看过来。 那是个浑身脏污的男子,他满面须鬤, 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头,他身体佝偻着像个老者, 声音却还尚年轻。 他说话了:“你要踩进捕鼠夹里了。” 沈宁意低头一看,那夹子正放在她身前一步, 她骤然收了腿。 “多谢。” 沈宁意望了过去:“阁下是?” 他像是被关了很久,发须都腻成一条一条,周身暴露在外的一双手虽肮脏不堪却苍白可见青灰色血管,透露出一种不自然的长久不见光亮的白。 此处是山寨中的一处私牢, 原属于寨中二当家, 他死后知道此处的便只有贺汀与白玉钦了。 他坐在角落不发一言又融进了黑暗之中, 若不是沈宁意身为神砥,怕是一开始也不会发现一旁的牢房中也有人。 沈宁意闻到他周身死鱼般的腥臭味中好似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正想细察袖中那枚铜花却忽地发起光来。 沈宁意施法屏蔽左右,眨眼间时好便出现在了面前。 时好哭丧着脸,一见她就扑了上来:“上神,你这是为何啊?” “我们不是说好攻心为上,慢慢折磨他吗?”时好一脸不理解,“现下直接砍他,之前的筹谋不就都白费了吗?” 时好双眉紧蹙:“我明白上神看到他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心情,可” “藏好。”沈宁意突然打断了她,“有人来了。” 时好顿时偃旗息鼓掩了身形,沈宁意也将刚才设下的结界解除了。 是白玉钦。 他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步子沉稳,手中拿着食盒,脸上却是无奈笑道:“娘子鲁莽。” 沈宁意开始演了:“他如何?” 白玉钦眉毛一挑,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正要作答:“贺汀” “没死?”沈宁意面色冷冷,声音在空寥牢房中回荡着。 他又听到沈宁意喃喃自语道:“是我无用。” 白玉钦陡然笑了,打开牢房慢慢走了进来将食盒放在一旁木桌之上。 他手拿折扇风度翩翩:“温娘不该擅自行动,待我查明真相自会将恶人绳之以法,为温娘报仇。” “现下温娘打草惊蛇,事情怕又要变得更难办了。” 时好隐了身形在一旁观察白玉钦半天,听他此言后立刻凑到沈宁意耳边提醒:“上神,你不会信这个小人吧?” “此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我爹,哦不,是原本时好的爹面前就跟条哈巴狗似的” 时好撇着嘴对白玉钦很是不屑:“对待比他下位之人又是手段严苛,看似温和实则毒辣甚于贺汀。” 沈宁意暗暗捏了一下时好的手以示意她放心,面对白玉钦却依然一副油盐不进的冷面。 只听白玉钦又说道:“此处是寨中暗牢,我派人温娘带到此处是为保全温娘。” 他摇着扇子,面色中露出一丝为难:“我帮温娘压下了此事” 沈宁意不发一言,只静静等着此人将话题回转,再将“温从宁”送回贺汀身侧。 白玉钦却显然误会了,他蓦地说道:“温娘是连我也不信?” 他面色变了,好似惋惜道:“罢了。” “温娘信我也罢,不信我也好,只是之前应允你之事我不会食言。我会救你出去,也会给你增添人手保护于你。” 沈宁意假意不解,冷不丁出声问道:“你为何帮我?” 白玉钦轻摆手叹道:“只为一个字:仁。” “贺汀是我亲侄,我不能看他一错再错,温娘何等无辜,温娘家人何等无辜,我身为如今掌管渠县之人,如何能够忍受一清白平民受苦?” 他字字铿锵,声色越发激昂动人:“如今国家动荡生灵涂炭,我既已担了这名头,便也是承了这重任,如何能够视若无睹,见而不见?” 时好啧啧了两声。 沈宁意则装做有面容上一丝动容,看着白玉钦双唇嗫嚅了一下,却又把话吞了下去。 白玉钦乘胜追击:“现下贺汀昏迷,我暂能保住温娘,但若他一醒,我怕” 白玉钦面露难色,疾声说道:“温娘既然我与贺汀皆是不信,现下我就派人将温娘护送离开此地” “那白大哥怎么办?”沈宁意开口假作惊疑道。 “若他不知还好,若知道之前是我在面前说出真相”白玉钦面色难看,“但温娘不必担心,你家惨案我定会为你查清,来日也会将你接回让你亲自看着我为你家人澄冤!” 时好在一旁盘着手靠着那围栏,一脸奇异:“此人倒是挺会胡说八道的。” 沈宁意忽地站起身来:“不。” “我不能走。” 白玉钦摇头道:“不行,这对温娘来说实在危险” “我能帮你,”沈宁意打断他,“他喜欢我。” “贺汀喜欢我。”沈宁意肯定说道。 白玉钦双眼一亮,又很快压下去,沉重道:“温娘,这” 沈宁意装作坚决:“我可以帮你。” “视若无睹,我也做不到。” 时好看懂了:“上神,我明白了,你这是要先虐身再虐心啊!高明啊!” 她兴奋地在牢中走来走去:“这番先摸清贺汀的心,令他绝望,再回头给他希望,真是绝!” 她脚下毫不注意一脚就踩进了那捕鼠夹内,只听“咔嚓”一声,那地上捕鼠夹忽地闭上,被夹了腿痛得龇牙咧嘴,差点现出身形。 沈宁意在身后立刻施法,也立刻说话将白玉钦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白玉钦从那突然闭合的捕鼠夹处收回视线,沉吟片刻,才好似无奈地点头说道:“贺汀正值壮年,耳聪目明,对周遭一切都十分警惕小心,我有一方子,能令他精神不济半日,或许正能让我捕获到他的一些纰漏。” “好。”沈宁意答道,“我能做。” 白玉钦脸上却没有露出喜色,还是叹声道:“唉,温娘原本应该在家中和家人一同尽享天伦” “我现下还需做些筹谋才能将温娘带出去,”白玉钦话头一转,“只是,之后怕要委屈温娘了。” 沈宁意坚定道:“无事。” 白玉钦看向她的眼神似乎极为动容怜惜,有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的拿起那食盒,将食盒中的吃食摆了出来:“温娘食些吧,此处阴寒,你一人呆在此处我十分不放心,我已派了人就在那扇窗外,你若有需求便用纸笔写出抛到窗外便可。” “此处不是还有一人吗?” 沈宁意突地问道。 白玉钦目中滑过一丝讶异,顺着她望的方向看过去,半晌才看清那处阴影之中好似有人。 他不知道,沈宁意心中笃定。 白玉钦却好似并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笑道:“温娘且吃吧,想是从前关进来的犯人,不必理会。” 白玉钦又交代了几句离开了。 时好眼尖,已发现面前食盒的上的机关冷笑道:“这盒子我见过,最上面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食盒中的食物便会撒下毒药在饭菜之中。” “若是上神不照他想法被‘骗’,他就要毒死‘温从宁’!” 时好弯着腰用鼻子去嗅了嗅那几盘菜,不屑道:“这白玉钦就是个小人,还想利用上神,殊不知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却是正好为我们成了事。” 时好又望向一旁牢房角落,盯了半天才说道:“要不是上神说我怕也没发现那地方藏着个脏兮兮的老头儿。” “现下偷听到白玉钦秘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 “对了。”时好突然想到什么,“上神,那疯狗醒了,现下恰好贺汀昏迷,你我可要回去审他一审?” 沈宁意想到那日他所说的话,立刻点头称好。 沈宁意用符咒变作假的温从宁,正欲和时好离开,就听到一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他很久不曾说话,声音带着些沙哑生涩,却还是听得出他声音的悦耳:“你真信他?” 语罢他突然大笑起来,疯癫痴狂,一双眼在暗处亮得惊人。 时好嫌恶地拉拉沈宁意的袖口:“上神,我们快走吧,此人看起来疯疯癫癫的。” “怕是有病吧?” 作者有话说: 都是熟人~ 50 ? 罪神神使 ◎然这一劫,却也可能是他一线生机。◎ 四下无人。 他四肢皆被束缚, 周围是圆顶般的光幕将他包裹其中。他动作稍微过大,手腕脚腕住的铁锁便会骤缩加紧。 勾冶舔了舔唇边结痂的伤口,双目紧盯着前方这光幕结界在空中飞速旋转的阵眼晶石, 他身后巨大长尾骤然变出, 就要触碰那晶石———— “你还有尾巴呀?”他的尾巴突然被一双手擒住。 这声音十分熟悉, 勾冶僵着身子慢慢回头。 姿容清越的凡人少女双手穿过结界, 一手抓住他的尾巴, 一手正在好奇地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绒毛。 她笑意浅浅, 只着一身嫩黄的薄衫,长发随意垂散着, 露出的脖颈仿若凝脂白玉,又细小亭亭,他只要伸手便能将其在掌中捏碎。 心随意动,他的手刹那间已经向她而去,那铁锁却忽地收紧, 晶石闪烁,发出一声铮铮惊动了那少女。 她惊地松手, 重心不稳地往后跌坐在地,双手也离开结界之中和他的尾巴之上。 勾冶尾巴撞到那结界被“呲”的一声烫到, 勾冶冷哼一声,将尾巴迅速卷至了身后。 那少女懵懵懂懂, 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闻到他尾巴尖毛发被烧焦的味道,惊声道:“你的尾巴烧焦了!” 她慌慌张张地起身要跑到勾冶身后,勾冶在结界中立即又转过身和她面对面。 一人一兽僵持了半晌, 那少女终于才好似迷茫地问到:“你不喜欢你的尾巴吗?” 勾冶沉着脸一声不吭。 这凡人女子一魄不稳, 如今浑浑噩噩不过十岁孩童, 见什么都新奇。 之间有那愚蠢圣女守着,他一直饱受这凡人女子的折腾。 现下那圣女不在,却是个好机会。 勾冶的银灰色巨尾在身后悠然地晃荡起来,他说道:“我不喜欢。” 那凡人女子席地而坐抱住双膝惊讶地看着他摇摇晃晃的漂亮尾巴,感叹道:“可你的尾巴多漂亮呀。” 她满目童真向往:“看起来就像大扫帚” 勾冶脸色又是一沉。 那女子双眼亮晶晶的:“还像会发光的雪花,但是摸起来软软的,还热热的。” 她突然爬进了一步,四肢伏地,歪着脸观察他的脸 “你长得也好看,还有尾巴,好厉害呀。” 勾冶被她的视线盯住,忽地浑身不自在地往后挪了半寸。 那女子也突然坐回去,左挪右动地不住回头看自己身后,嘴里念叨道:“我的尾巴什么时候长出来呢?” 勾冶也回了神,妖冶的双眼勾魂地一笑,突然说道:“你过来,我送你一条漂亮的尾巴” “真的吗?”那凡人欢喜诧异,正要穿过结界。 勾冶暗自深呼了一口气:就算暂时逃不出去,这一魄任他吞掉也未尝不可 “你要干什么?!”一声怒喝突然传来,紧接而来的还有一记神光,匆匆将那凡人女子往后击退。 时好冲上来扶住温从宁,而勾冶一转头,正和刚才施展神法阻拦,似笑非笑的沈宁意对视了。 勾冶心下一跳,面上也换上无畏和莫测的笑来。 “是你?”勾冶的表情无懈可击,无所畏惧,“凡人焉可成神,你不过也是个怪物罢了” 话还未尽,他已经吃了时好一记法术捶打。 “你这只疯狗,还敢这样辱骂上神!” 勾冶压住喉咙一声闷哼,一抬眼见时好一脸愤懑,而她怀中的那个凡人女子还在好奇地盯着他。 他冷哼一声,又望向沈宁意:“若你真是什么上神,自然懂得我在说什么。” “你刚才是要吞温从宁那一屡魄吗?”沈宁意冷不丁开口。 勾冶被猜中意图却并不慌乱,面色平静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我没猜错,你曾经在留放之岛上待过,”沈宁意陡然笑了,“上次不见你原身,我本以为你是堕神。” “但你那长尾之上有一罪印,”她遥遥看了一眼勾冶因伤了一角暂时无法收回的银灰色巨尾,“你是曾是一罪神神使吧?” 天境曾经设下八大流放之岛,无方便位列其中,都用以关押罪神或其神使,还有罪孽深重的妖兽。 后天境讲求所谓天道,废除了那八大流放之岛。八大岛的驮岛神兽接连离去,八大岛也接连沉入无妄海深渊之中,其中关押的罪神或早就陨灭,或流入魔渊。 只无方托山之兽已与无方肉骨相接,长做一体,后又山神阙如劈开海魂与岛的魂系,无方才得以留下。 但无方身承上古诅咒封印,灵气不畅,四处漂泊,进出困难,便也渐渐成为传说。 沈宁意接管无方时,其上妖兽横行,承重神兽化作地神虞庆,劈魂系山神阙如一斧之后便耗尽修为陷入沉睡。 如今的无方那一隅之地的安乐,是沈宁意用血肉所铸成。 勾冶并不知道这样,他没想到万年过去,这世上竟然还会有看得出罪印之神。 他古怪地看了几眼沈宁意,忽地嗤笑道:“那又如何?” “神界早无流放之境,这位神君难不成还想将我抓回去不成?” 时好在一旁听得惊奇万分,勾冶来她族不过千年,族中知道他来历的魔少之又少,族长却对他异常信任,现下她才知,原来这疯狗竟然曾经是位神使。 时好将勾冶打量几眼,心道难怪他身上魔气总是不重,原来还有这等渊源。 只是若他曾为罪神神使,如今却堕入魔渊,想必他的神君早就身死道消,这只疯狗来她族群之中,到底有何目的? 时好心直口快,已经质问出声:“你的身份族长可知?你潜入我族到底是何居心?!” 勾冶并不理会时好,他突然对眼前这凡人神砥有了些好奇:“你身后连神光都无,想来神号都未修成,怎会认得出这几万年前烙下的罪印?” 沈宁意拉着在时好怀中躁动不安意图靠近勾冶那条大尾巴的温从宁坐下,一边用神力探察她周身,一边静静对勾冶说话。 “想必你很痛苦吧?” 温从宁被沈宁意声音吸引,又开始好奇地端详起她来。 “罪神的归宿是堕神,最后被天道磨灭。” 沈宁意伸手触摸温从宁的灵台处,几缕金丝从她指尖缠绕而出缓缓进入了温从宁的额间:“而你呢?” 温从宁目光顿时黯淡无光,双目无神地看着前方。 沈宁意眼神示意时好接住温从宁,时好立即上前将她扶住,又见沈宁意起身走到了勾冶那结界之前。 “本为妖兽,靠神砥而为神使,神灵身死,离开了流放之境,你若想活” 她微微俯身与勾冶对视,沉静双目俯视着他:“只能不断吸食血肉。” “但一旦你开始吸食血肉,便会与你身体中曾经烙下的神印而悖。” “你不食则死,若食便会使你神印在你体内加速扩散,发作得越发频繁越发厉害,只待一日,爆体而亡。” 时好在一旁听得愣神,勾冶微微抬头,双目微盍,唇边勾着冷笑,却紧盯住了沈宁意。 沈宁意忽地直起上身,从高处垂眼看他:“我可以救你。” 勾冶身后的那条长尾遽然停止了摆动,他昂起头来看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笑起来,带着蛊意:“你怎么帮我?” 他停顿了一刻,又讪笑道:“或者说,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等沈宁意回答,他笑意猝然消逝,微红的眼角带着阴鸷和不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上古诅咒封印,就凭你这神号都未修成的”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实、验、品?” 沈宁意心中一跳,面上却还是从容:“但我知道无方在何处。” “我虽解不了诅咒,但可以送你进无方。”沈宁意笑容淡淡,看上去很好说话,“至少你不用再食血肉。” “我凭什么相信你?”勾冶垂下头颅,“世间神砥狡猾,怕只有海内凡人才会痴痴祈求。” 时好听到那“无方”二字,已是出声道:“‘无方’!上神,那贺汀那张纸上写的不就是” “我可对天道发誓。”沈宁意打断了时好,回答勾冶。 勾冶慢慢抬头,不以为意:“起誓的神灵我也看得多了” 他话未言尽对面的沈宁意突然隔着空气伸出手来,她的那只手虚虚成握,正在慢慢收紧。 勾冶的脖颈感觉忽然一股外力袭来紧攥,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他被迫高昂脖颈,却一脸了然:“不愧是天神,咳” “就算曾为凡人又如何,不过一丘之貉” 沈宁意面色淡淡,手上正在渐渐用力,却突感掌中被轻轻的神光击了一下,只在下一瞬间,光华暴涨,沈宁意被弹地被迫松手,立即施法护住一旁时好和温从宁。 光华突然渐渐消退后,那勾冶身前半空中突然有一灵体漂浮空中。 是一白须长袍的老人,身负淡淡神光,面容和煦:“神友手下留情。” 在场一人两魔皆震惊地望过去。 又见那老者笑道:“我是这小子的曾经神官。” “我曾上到司命神殿一观星盘,知我终有一日消亡,而他也终有一劫。” 勾冶已经伏在原地,双手颤抖。 “然这一劫,却也可能是他一线生机。他日若神友得见此幕,乃是我在天地之间留下最后一声。” “我三百岁成神,四百岁修成神身,五百岁修得神号。生而为神,是为天道,我深知重任,却最后辜负天意与苍生,若有一日此信得以见天日,这位神君,我有一语,转告神君。” “神位虽重,却也不可负苍生,安于一隅。” “是天道选择你我,切记。” 作者有话说: 这位神死前就预测到今日,为他的神使博了这最后一线生机~ 50-60 51 ? 试验品 ◎“我会陪着你的。”◎ 在这位老者的影像碎片破碎后, 勾冶身上最后洁净的仙风,彻底也在身上破开。 他身体深伏在地,脸掩在长发之后令人看不到他情绪。 一时之间这堂上极静, 时好还陷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 沈宁意则与她二魔感受不同, 她之前就对勾冶有许多疑惑。 他为何流落魔渊却能身藏纯净的护体仙风, 为何能苟活至今, 又为何能一眼看出沈宁意未曾修出神号。 前两个问题现下的答案已摆在眼前:勾冶的神君留下一丝神魂护住他, 也让他得以苟且偷生。 而他身上气息虽浑浊混杂血气, 却可能并未真正造下杀孽,他之前食用的血肉, 怕都是尸体上的。 另外一个问题 沈宁意上前一步,微微弯腰浅笑说道:“勾冶神使现下的主意,还同方才一样吗?” 勾冶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的戾气似乎消减些许:“你想知道什么?” 沈宁意终于笑得实心实意了些,她坐在塌上, 好整以暇地说道:“就先说说,你怎么看得出我神号未成的吧?” 勾冶长睫低垂, 思索了片刻才静静说道:“我的曾是天鉴台神官的末位神使,我的神官天赋即是能看见神灵身后神光。” “我原来并不能看到”, 他话音一顿,似是想到什么, 嗤笑了一声,“原来这是他留给我的能力。” 时好在一旁困惑不堪:“上神,什么神光啊?我怎么什么都看不见,我上次也是因此才以为上神只是个普通凡人” 勾冶轻哼一声, 不屑地淡淡暼了时好一眼:“你自然看不见。” “神灵之间可看到相互周身神光环绕, 常人或妖兽却只有神明愿意时才能看到, ”他语气轻蔑,“我能看到的则比神灵之间能看到的还要多。” “你知道得挺多。”沈宁意笑道。 勾冶头颅昂起,神色莫测:“神号修成,需过天鉴台,天鉴台便会赐予那神明身后神光。” 时好好奇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呀?” “各列形状光晕在脑后,就如佛修在海内的神像身后都有圆光,那便是他能看到的。”沈宁意答道。 “那你神官因何堕神?”时好眼珠溜溜地转,突然想到什么,出声问道。 勾冶冷哼一声:“无可奉告。” “你!”时好站起身来就要施法,却被沈宁意暂时拦下。 沈宁意说道:“你若不说我不强求。” “只是你我二人初见,你说你见过我,在一个破庙里?” 勾冶那双眼落在沈宁意身上,充满探究,半晌突然笑道:“我确实见过你。” 那破败的神庙之中,在那主神慈悲的神像之后的暗门中伫立着万千的泥塑人像,和这主神一起接受着世间万千的烟火供奉。 勾冶记得那日他和自己神官途径该地,他受神官之令亲自将那万千栩栩如生的泥塑桩桩瞧得粉碎。 最后一棒挥下时无意击打在泥墙土瓦之上,那不堪一击的裂缝便缓缓一点点裂开,露出了一张脸。 与刚才那些被他打破的泥瓦人像不同,这桩人像藏在墙中。 那张脸雕刻得精心细腻,颜彩浑然生色,发丝都雕刻得灵动自然,她双眼微盍仿佛一座泥瓦之中沉睡的少女。 勾冶高举权杖劈开风声,最后一刻却被他的神官拦住,他说此物与那些邪性地泥瓦人像不同,令他收了手。 之后他和神官捣毁了数千座类似神庙中的各色泥瓦陶像,只有那一藏于泥瓦之中的神像依旧呆在原处。 神明因万千众生所需而存在,信奉愈多,神灵便会寿命越发绵远,而那些陶瓦泥像妄图窃取神灵供奉香火,逆天成神,只为违背天道。 勾冶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还会看到那张泥瓦墙中的脸,也没有想到真的有人能以此法成神,更没有料到她竟然可能成为自己的那一线生机! 他笑得讥讽十足:“天界神砥自称天道所指,却又意图逆天造神可笑,可笑!” “你什么意思?”沈宁意眯了眯眼。 勾冶答她道:“你听过盛海荒漠吗?” “妄图成仙,需往海外,意到海外,需经过盛海荒漠。” 神砥在更高一重天,并无须经过那一方地界,但沈宁意恍惚之间却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地方,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所听。 她依循着记忆缓缓开口:“五十年为海,五十年为陆?” 勾冶目中闪过一丝压抑,又很快变成了然:“你曾是人,知道此地也是自然。” 他又继续说道:“我曾在盛海荒漠化作陆地时,见过一座神庙,你的神像就在其中。” “那张脸画得活色生香,楚楚动人,”勾冶语气轻佻,“我印象极深。” 是谁为她塑了神像建造了神庙吗?沈宁意心念一动,却并未再说话。 她身后的时好却还是坐不住地施法,给了勾冶一记:“你说话小心些!”俨然早已把沈宁意当做自己人。 勾冶冷测测地看着时好笑了一笑,时好顿时又缩到沈宁意身后叫嚣:“你笑什么笑,没有上神你现下早就死了!” 勾冶笑意更甚了:“笑你蠢。” “笑你们一族都蠢!”他眉眼勾魂,嘴里的话却句句伤人,“轻易相信外族来客,又选了你这样一个愚蠢至极的圣女!” 时好彻底怒了,她从沈宁意站出来,气地就要跑上来伸手打他,沈宁意施法将她制住,时好一脸委屈:“上神绑我做甚?!” 她又转过去对着勾冶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 “就是为了偷我族秘术,亏族长还对你这么好!族中老少还都那样关心照料你!你这个,你这个!” 她情绪激动,说着说着双眼已包起泪来。 沈宁意出声补充:“白眼狼。” 时好接过话头:“对!白眼狼!不要脸!” 勾冶笑得依然得以从容,却突然感觉缚住四肢的铁锁陡然收紧,还突然有淡淡神光攒动漂浮在身侧,他呼吸之间便会吸进去几丝,灼得他脏肺生疼,那种嗜血的念头又涌上脑中。 他蓦地看向沈宁意,只见这位神女笑容浅浅一脸无辜,还在充当理中客:“方才我看这位勾冶神使好似是要吞下温从宁的融不进魂魄的那一魄,想来这也是他偷你族秘术的原因。” “勾冶神使利用她一族,也确实应该向他们道歉。” “我对魔渊族落不大了解,你那一族是有何秘术?”沈宁意又转头问向已经正在抽噎的时好。 时好答道:“我们一族名为‘影’,凡人体内魂魄与他们的影子直接连接,而我族秘术则可以碎其影,也顺之可以化人魂魄。” “我族影众天生便生于阴影之中,一生只有三次化形机缘,”时好一脸仇恨地看向勾冶,“此次我出行本来只为向贺汀报仇,却没想还有意外收获,抓到这个不安好心的叛徒!” 沈宁意听到此处却还有一丝疑惑,勾冶想食血肉是为合理,但他意图吞温从宁那一魄又是意欲何为? 她直接开口问道:“你为何要化她之魂,吞她之魄?” 勾冶毫不避讳:“跟你们做神的学的。” 他双眼紧盯住沈宁意,呼吸已越发不畅,额角流下汗珠:“神灵为躲天道即可换身,我为何不可吞一下一魄重塑我身?” 沈宁意心中一咯噔,遽然想到绿娆之前所说之话 “你吞了她的魂又能如何?” 勾冶面色越发苍白,唇色也越发鲜艳:“感她所感,夺她所得,占据她的身体。” 他唇边的笑已经被疼痛压得消失:“不过凡人罢了,这等术法对于你等神明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凡人之躯,不能长久”沈宁意喃喃道。 勾冶身躯又低伏在地,面色又逐渐狰狞起来:“你竟不知?” “轰隆”一声,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大震耳雷鸣,将勾冶的话打断。 他额间的青筋再次暴起,手臂之上血管肿胀,身后长尾躁动不安地毛发根根竖起,失去了体内最后一丝护身神法,嗜血之欲令他衣衫寸寸爆开,苍白泛青的皮肤渐渐生出银灰色毛发来。 窗外又是一记轰鸣,刺眼灼亮的闪电白光将此方照亮,勾冶的脸早已变作狼头,巨嘴獠牙正闪着寒光。 沈宁意站在原处,心中翻涌不安。 他刚刚要说的话时,被言灵束阻了一下,再加上她刚才刻意惩戒,令勾冶一下失去控制变回原身,身上的诅咒也再次发作。 又一个秘密。 沈宁意心中突然狂跳起来,她发觉自己只要一步,好似就要走入那漩涡中心。 雷霆之中仿佛藏着之前那老者神砥的话,字字铿锵,不容违背:是天道! 勾冶见到的神庙,万年来零星成神的人族,戈南神殿中的牛鬼蛇神,绿娆期盼绝望的双眼,法门殿中帝君们听不清的话语声 隆隆一声,沈宁意的心随着雷声轻轻跳动了一下。 她忽地想起某个雨夜,雷声阵阵,贺汀轻敲泥墙小声地说了一句:“不要怕。” “我会陪着你的。” 作者有话说: 戈南神之间看到的神光就是神和神之间能看到的,勾冶看到的是有神号之后脑子后面才有的光圈圈。 52 ? 包庇 ◎“你喜欢棠姐姐,对不对?”◎ 磅礴大雨就这样下了起来。 贺汀现下居所处于寨子正中, 几进的大宅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也终于随着雨声渐渐消散。 沈宁意头顶自然形成光幕隔开豆大雨点,她逆着人群往里慢慢踱步着。 这就是他这些年生活的地方。 碧瓦朱檐雕阑玉砌偶积灰尘,长廊两旁堆砌的不过乱石枯木, 杂草丛生, 此处像是被荒废的地界。 沈宁意沿着回廊往里, 远远看去那正屋却一片漆黑。 贺汀不住在那里。 沈宁意往一旁卵石铺就的小道而去, 没走两步却见到了贺汀的母亲白尔。 她身怀六甲却脚步匆匆不顾雨水, 身后是举着伞紧紧跟着的棠执。 尽管沈宁意曾经也是人, 但却也不有些摸不清白尔自始自终对贺汀的种种态度。 她好似一边爱他一边恨他,端看什么时刻哪一种情绪占上风。 她虽是母亲却也是她自己, 沈宁意并不能评判她对错,只看她二人两眼,便轻易越过她们先一步到了贺汀的屋舍。 他住在这小径深处,沿着溪流小路便能走到。 沈宁意隐了身形无声无息进了他的屋舍,只不小心触动风雨, 身上的避雨结界带了几滴雨进屋。 屋内小甜正将药端到贺汀身前,那几点雨丝落在烛光下很快就消失不见, 贺汀的动作却突然停滞了一瞬。 小甜讶异道:“怎么了?” “无事,”贺汀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不过风吹进几滴雨罢了。” 站在一旁的沈宁意也被贺汀那停顿吓了片刻,看他神色恢复如常, 她才又缓缓挨着他坐下。 他应该就是被大雨惊了瞬间,他现下这肉眼凡胎,怎么可能看得到她,是她多心了。 小甜这方已经贴心地将窗户紧闭, 又转过头来问贺汀:“贺哥哥, 到底怎么回事?” 她坐在贺汀另一侧, 语气关心:“是不是那个温娘?” 贺汀神情平静,眉眼低垂,饮了口茶漱口:“不是。” 沈宁意挑眉:嗬,爱得够深呐,“温从宁”都捅他一刀子了,他还记得包庇“她”。 小甜却是不信,忿忿道:“我才不信。” “若不是他为何你会倒在那间屋子,又为何你出事之后她就消失不见,而且你还将自己受伤之事,这样压了下去,不让他人知晓。” 小甜笃定说道:“就是她。” 贺汀轻叹了一声气,却不回应。 小甜更加确信:“贺哥哥,小甜本来为你高兴,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在你身侧陪伴,可如今看来,贺哥哥是色令智昏!” 她见贺汀盯住垂着眸子不理,越发愤然:“或者说,她那冷淡性子和棠姐姐相似,你才非要将她留在身旁?” 沈宁意这在看戏,突然被她唤了一声,下意识直起了身子,怔忪了一瞬。 她又听贺汀终于也说话了:“并非如此。” 他开始赶人:“明日你哥哥就要回来接你,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若非如此,你喜欢她什么?!”小甜突然站起身来退后一步。 “不就是在她身上寻着棠姐姐的影子吗?” “你喜欢棠姐姐,对不对?”小甜语出惊人,不依不饶,“我从前是年幼不懂,不明白你为何要常常回那小屋常住,也不明白你为何你要将她埋在那小院中,还亲自将她留下的种子种在那里” 她语速极快,纠缠不休:“直到去年,我无意进入你那密室,我才知道,你一直这样怀念她” 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玉诀:“是因为你喜欢她,对不对?” 这情形无人料到,贺汀神色已经冷了下来,他声如冰凌:“把东西放下。” “别再胡说。” 而一旁的沈宁意全然懵住了,她看向那枚玉佩,脑中还在回响着小甜的话。 因为他喜欢她 从前与那总抿着唇浅浅笑的少年的生活片段在脑中不断浮现,沈宁意被这消息一时冲昏头脑,竟不知作何反应。 她看向贺汀,烛火被这变故带动摇曳,衬得贺汀眉目凛凛。 他因才受了伤,身上还缠着层层白纱,外衣只随意披在身上,他唇色苍白,露出的肌肤线条如玉山。 此时却不知为何耳尖微红,那板着的脸也染上些生动撩人来。 小甜愤愤将那玉佩敲在桌面,转身就推开门冲出雨幕而去了。 贺汀抬手虚虚伸了一下,似要叮嘱什么,下一刻却只站起身来看着小甜背影渐渐消失在雨中。 在贺汀关门时,几滴雨水沿着屋檐溅到他身上白纱之上,沈宁意下意识就悄悄施法帮他烘干了。 贺汀进了屋,又看到那枚静静躺着的玉佩。 他慢慢上前拿起玉佩在掌中摸索了片刻,忽然转身走向床边衣架上的衣物处。 沈宁意亦步亦趋地沉默跟着他。 只见贺汀将那衣物上的那枚短笛取下,把这枚玉佩挂了上去。 这小孩收藏多年不曾拿出来佩戴,是怕东西摔坏了,那他现下将那短笛取下挂上“棠骑”送他的玉佩,是否代表,他放下了呢。 沈宁意静静地仰头看着贺汀的侧脸,他轻轻摸索着那块玉佩,神情认真。 他喜欢棠骑吗? 还是喜欢我? 沈宁意听到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动的声音,仿佛就在耳侧。 可他当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孩,而且她们的关系,理因是仇人才对。 沈宁意还想着之后要让贺汀将功赎罪,代替她去放上几十年的血呢。 若他喜欢上她,两人的关系就要乱套了。 沈宁意看向贺汀捏在掌中的短短玉笛,忽然想到,可他现在喜欢上温从宁了。 真正的温从宁如今神魂不稳,正和勾冶一起躺在时好那处,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再上了。 只要自己不让他知道,是她扮演的温从宁,一切就没问题了。 反正真正的贺汀一无所知,不论棠骑亦或温从宁,都是他这次历劫中的寻常一环罢了。 他这样隐藏身份,还有那奇异的神号,他定然是在行一件极其凶险之事。 她并不用担心太多才是。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屋内两人各自的思绪。 白尔被贺汀放了进来。 在雨中疾走,她身上沾了许多雨水泥点,发髻也有些凌乱松散,她大腹便便衣裙散乱,着实有些狼狈,从前端庄的模样好似全抛掷到脑后去了。 她一进屋就看见贺汀形容憔悴,顿时着急地想要靠上来察看他伤势,手却在要触到他身体几寸时硬生生停住,收了回去。 她轻声问道:“你的伤没事吧?” “我从你舅舅那听说你受伤,”她双目关心地在贺汀周身察看打量,“伤得重不重?” 沈宁意方才已再次说服自己拿定主意,现下又冷静许多,又预备坐下看戏。 她刚习惯性要坐到贺汀身侧,又立刻反应过来,动作停住,直起身来坐到他对面去了。 贺汀回答白尔道:“我无事,母亲无须忧心。” 白尔这才安心了些:“那就好。” 棠执在白尔身后补充道:“大郎君不知,夫人一从白大人那知道你遇刺,就坐立不安非要赶过来。” 贺汀神情却并没有变化,没有一丝动容,只静静回道:“令母亲忧心,是贺汀之过。” “天色已晚,母亲还是尽快回去歇息吧。” 白尔面上似滑过一丝窘态,却很快换成了往常一般的笑容来:“是我考虑不周,倒叫你处境不堪了。” 这两母子之间气氛尴尬,与从前相较越发生分。 沈宁意托着脸打量贺汀的神色,他面容沉静有礼,令人看不出一点错处,却也这样拒人千里。 那个对母亲还满眼期盼的小孩也终于不会再露出沮丧的神情了,沈宁意自顾自的想到。 沈宁意又看向白尔:可他的母亲白尔,心中却又像在后悔。 人之困顿,在于情字。 沈宁意悠悠伸了个懒腰。 而白尔见贺汀并无大碍也正准备离开,一起身却不经意看到贺汀那衣架之上衣物腰带处明晃晃的挂着的玉佩。 她犹豫地走了过去,拿起那玉佩仔细翻看了一遍。 贺汀也有些诧异的站起身跟了过去。 白尔神情恍惚,轻声问道:“这,你从何处来的?” 贺汀答道:“她人送的礼物。” “是吗,”白尔握住那枚玉佩,“我能取下来看看吗?” 贺汀迟疑了片刻,点头称好。 白尔摸索着那枚玉佩,背对着贺汀,眼中竟渐渐蓄起一些泪来,她别过身偷偷抹掉眼泪,拿着玉佩走到那烛火边细细察看。 这枚玉佩是她亲自找人制作,贺永安一枚,贺汀一枚,但却没有送出去。 她身边的秋姨曾经提议送给贺汀,她拒绝了,后来秋姨去世,这枚玉佩便也被白尔忘之脑后。 却没想今日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是秋姨,是秋姨想办法偷偷送给贺汀,贺汀也一直将这枚玉佩保存得这样好。 是秋姨不忍看她母子一直僵持仇怨 她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听你舅舅说,是从宁伤了你?” “那怎么可能?”白尔置疑道,“从宁性情温顺,身子柔弱,怎么可能伤到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贺汀喜欢那个女子,她应该多帮帮他,才不辜负秋姨这一番苦心才是。 “是她。”贺汀唇边面上没什么神情,声音却冷冷的,“因为我强迫她” “啪”一声,白尔忽地伸手扇了贺汀一巴掌。 她身体颤抖,双目圆睁,正难以置信地看向贺汀:“你” 这情况急转直下,棠执见白尔突然呼吸不匀,立刻上前将其扶住,口中却在劝贺汀:“大郎君竟然做出这样的事,大郎君分明知道夫人” 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白尔的喘息声渐渐响起来。 沈宁意看她神色痛苦挣扎,怕是想到什么不好的记忆,她好心出手施法为她稳了一下胎像。 不过贺汀 他无故挨了一巴掌却并不意外,站在原地默了半晌才说道:“母亲请回吧。” 白尔冷哼一声,那双向来柔和的双眼充斥着一种莫名的恨意,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她连说了三声好字,被棠执搀扶着就要离开,走到门前却停了片刻,背对着贺汀说道:“如出一辙。” “你跟你那父亲” 她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些更难听的话,只松开紧握玉佩的手。 只听几声脆响,那枚玉佩在地上摔得粉碎,白尔也扬长而去。 沈宁意别过头去看贺汀,他却没什么反应,只走上前去默默捡去那碎片。 沈宁意顿下身去看他神情,却听见贺汀突然说了一句:“骗我。” “可我送的铃铛是我亲手做的呀。”沈宁意下意识回答。 她又很快反应过来,贺汀不是在同她说话。 只是他为什么要编造那样的谎言,只为了将温从宁摘出去? 他真就这么喜欢温从宁吗? 作者有话说: 因为白尔之前就是因为被强迫才生下贺汀,所以对这些事很敏感。 沈老师也终于知道小孩喜欢她了。 53 ? 劫难 ◎那命线在她耳边啪地一声炸开。◎ 沈宁意离开贺汀处便径直回了那地牢之中。 天光渐明, 牢中细细簌簌的虫蛇攒动声也渐渐沉了下去。 一束光从高处窗栏处射进来,光束中飞舞着细细密密在空中飞舞的灰尘。 那桌上吃食被蛇鼠爬过,狼迹斑斑, 而一旁的牢房中也透进些许光亮, 其中已经空空荡荡了。 那个人似乎离开了。 沈宁意随意扫视, 才发觉那座牢房门前没有上过锁的痕迹。 牢房中只一桌一椅, 和一卷破草床, 也没有留下什么踪迹。 奇了怪了, 他是故意来牢里蹲着的吗。 不等她细想,外面突然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想是白玉钦来了。 沈宁意收了符咒,又变作了温从宁的模样,坐在了床边。 若沈宁意没有猜错,昨夜白尔是被白玉钦诓去探贺汀口风的,白玉钦现下应是要把她带回贺汀身边的。 白玉钦已看到在牢中呆了一夜灰扑扑的“温从宁”, 大步推开牢房门出声关心道:“温娘受苦了。” 沈宁意装作迟疑地站起身来,犹豫问道:“如何?” “温娘可以出去了。”白玉钦走到她兴奋身前说到。 他神色却又忽然一变, 叹了声气无奈说道:“说服贺汀实在是难。” “只多亏我还是他舅舅,在他面前还能说得一两句话, ”他语气一顿,“只是要为难温娘了。” 白玉钦不忍说道:“贺汀要求温娘必须陪伴他身侧, 否则便” “是吗?”沈宁意面上震惊,心中已然开始冷笑。 白玉钦便是打定温从宁不会与贺汀将事情摊开,也是笃定贺汀绝不会说出是他将温从宁包庇下来,才敢这样在“温从宁”面前胡编乱造。 沈宁意盈盈躬身, 假意致谢:“无事。经此一夜, 我也想清楚前夜之事是我鲁莽, 我应和白大哥一起从长计议才是” 白玉钦接话道:“温娘既敢信我,我也定不会辜负温娘。” 他身材高大修长,面容谦和翩翩,此时也难得激动地忽地握住了沈宁意的双手。 沈宁意惊了一瞬,生生忍住将他掀翻的冲动,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刻,她心中突然起了个荒唐的念头:这白玉钦难道对温从宁起了什么心思。 沈宁意佯装羞怯地收回双手背过身去,抿唇勾起个假笑,又说道:“白大哥之前说要给贺汀” 白玉钦很快明白,他从怀中掏出一小包药剂递给了沈宁意。 沈宁意伸手接过,又听白玉钦叹道:“唉,若不是为了替温娘家人伸冤,又为了百姓,我焉能对自己的亲侄子下药。” 沈宁意十分善解人意地假意奉承于他:“白大哥以百姓为先,甚敢大义灭亲,岂是常人可懂?” 白玉钦很是受用地淡笑着,引着沈宁意出了地牢。 外面阳光和煦,棠执正等在外。 棠执一见二人便俯首做礼,白玉钦在一旁同沈宁意介绍:“这是我妹妹身旁的棠执。” “之后你我之间便都借由棠执通信。现下我尚有公事便不能送温娘回去,便用棠执送温娘回去,温娘见谅。” 沈宁意点头称好。 棠执引着沈宁意回去,一路上偶尔与沈宁意搭话:“温娘子若有什么需求,定要同我说说,我之后每隔三日便都悄悄来看看娘子。” 她叹着气一副好心的模样:“温娘子住得地方实在遥远,也不知大郎君为何要将娘子安排在那样偏远之地,不知道得还以为要将娘子藏起来呢。” 沈宁意只浅浅笑着以做回应,一双眼却沉静地打量着棠执。 这棠执是将棠骑从曹卫手中救出来的人,她颇有能力,从前白尔怀贺永安时还替白尔掌管寨中的内务。 只可惜后来惹了贺汀。 两人行了几步,沈宁意突觉暗处有人跟着。 她蓦地停了步子,一回头,见小甜正从一块大石后探出头来,恰好和沈宁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小甜还未反应过来,棠执也顺着沈宁意的目光看见了她,小甜飞快缩回了石后。 棠执立刻高声道:“何人!?” “出来!”棠执已经大步向那处迈去。 沈宁意忽地出声叫住棠执:“棠执姑姑,是之前照顾我的小甜。” 她慢慢上前走到棠执身侧:“棠执姑姑,想必她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姑姑可否在一旁稍后片刻。” 小甜闻言也慢慢将头从那大石后伸了出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沈宁意。 棠执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最后还是在沈宁意的殷切目光下点了头,走到一旁去等候了。 小甜是来告别的吗,沈宁意昨夜听到贺汀说,她似乎今日就要离开此地了。 沈宁意走上前来看清小甜表情,又心道她或许是来兴师问罪的也说不定。 小甜站在她身前盯了她半晌,才撇了撇嘴突然问道:“你喜欢贺汀吗?” 沈宁意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怔愣了片刻,双唇嗫嚅,却是没能出声回答。 小甜已看清她的犹豫,轻哼了一声,那双弯弯的笑眼里涌上些不忿:“我就知道!” “你”,小甜似是想要说出些指责怒骂,却又生生吞了回去,“我从第一刻见到你时,就觉得你是个好人。” “可你却” 小甜的话语断断续续,眼中竟然慢慢积蓄起泪来:“贺哥哥是个很好的人,你不要辜负他” “好吗?”她双眼含泪,语气中带着祈求。 她那双剔透明亮的笑眼被朦朦的水汽蒙住,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沈宁意心中有些别样的情绪勾起来:“好。” 小甜就像一团软云一样柔软温暖,她眼下分明在讨厌沈宁意扮演的温从宁,却也因为贺汀喜欢,而对这个“温从宁”说不出一句恶言。 小甜得到了她的应承终于也勉强地勾起唇笑了笑,她呆呆地看了沈宁意片刻,倏地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同心结,递给了沈宁意。 “送给你们。”小甜擦了擦两颊边的泪珠,那双笑眼又缓缓地弯了起来。 沈宁意怔忪地低头去看,那枚火红的同心结静静躺在小甜布着薄茧的手心,小巧精致,应是她自己做的。 小甜对贺汀 沈宁意乍然抬头和她对视,小甜那双眼中还含着些泪光,却笑得真诚无邪:“拿着呀。” 沈宁意伸手去接,指尖不经意滑过小甜的掌心,一些画面骤然在沈宁意脑中闪现而过。 沈宁意只觉自己的呼吸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她轻轻捏住那枚同心结,看着小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小甜还在对面笑得天真烂漫,开始向沈宁意道别:“我今日就要和我哥哥去晋州投奔我们的外祖父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轻握住沈宁意的一只手:“温娘,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娘子,那几日的相处,我早就把你当作自己人了。” 她语气诚恳:“我相信你会做出那样的事一定是有原因的,既然贺哥哥还想让你回去,你一定不要再伤害他了。” “贺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小甜声音一顿,“但他也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会好好照顾你,你也能好好照顾他吗?” “嗯。”沈宁意出声答道。 小甜又笑起来,她骤然松开了沈宁意的手,双目中又有泪光翻涌起来. 她笑出了声,擦掉眼泪,忽地扑向沈宁意给了她一个拥抱。 “温娘不要忘了我,我们来日再见!”她在她耳边笑道。 然后她像阵风似的,从沈宁意怀中溜出,踏着轻快的步子就跑远了。 “来日再见。”沈宁意轻轻摩梭着手中的同心结,看着小甜的轻盈的背影渐渐远离了。 棠执也上前说道:“温娘子,我们走吧?” 沈宁意轻轻点头。 路上棠执又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宁意搭话:“那小姑娘还是棠骑带回来的” 她悠悠叹了声气:“一晃过去,她眼下都这样大了。” 是啊。 沈宁意心中应和着,小甜含泪带笑的脸仿佛还在眼前,活灵活现。 而她脑中还有一副画面,便是这天真的少女命魂之中,那根细细命线正在随着命运而轻轻摇晃着。 那无数命丝缠绕而成的命线,正在一根根地慢慢断开,在沈宁意刚才和小甜接触的一瞬。 嘶嘶声就在她耳边绵绵地响起,“啪”地一声,如同裂帛,就断开了一根。 小甜,怕是 命数将尽。 54 ? 喝药 ◎墨字涌动不安,跟他的心一样。◎ 火焰在药罐之下翻涌滚动着, 浓重的药香弥漫在空气中。 沈宁意指尖轻晃,百无聊赖地隔空带着火苗晃动。 小甜走了沈宁意自然而然便接过了给贺汀煎药的差事。 见药煎得差不多了,沈宁意慢慢从怀中掏出了白玉钦给的药。 她正要用指尖施法抬起药盖, 突然眼尖看到不远处灶台上一柄菜刀下压着几页纸。沈宁宁意指尖朝向那处, 那几页纸便悠悠洒洒地飞到了她手中。 是小甜留下的。 沈宁意将纸握在手中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又低头细看上面写了些什么。 纸上的字歪七扭八, 行笔毫无章法, 偶有删删减减的墨迹, 也有许多画得生动易懂的图画。 沈宁意细细读了,上面写了给贺汀煎药的流程细则, 还有一张纸上画了一捧着碗喝药的小人。 这小人神态可掬,活灵活现跃然纸上。他在人前神情肃穆,人后却皱着眉毛连连叫苦,一枚蜜饯就在身侧,他却把蜜饯推开。 这是贺汀吗。 沈宁意默默看了半晌, 心道这也符合贺汀那性子,人前总是克制冷清的少年郎, 就算药再苦,人后也不会用一点蜜饯来缓解这苦。 沈宁意一时沉默无言, 指尖却还是在动作,将那药倒进了他的药里。 这是他应该经历的磨难, 全当做为他从前做神时的所作所为赎罪吧。 沈宁意端着药走到贺汀门前,那敲门的手却堪堪停住了,犹豫了片刻。 不知真正的温从宁是要如何沉得住气,才能在想杀他的情绪之下硬着头皮再去面对他。 而昨日小甜所说, 贺汀喜欢棠骑, 又到底是真是假。昨日沈宁意只顾震惊诧异, 今日一回想却觉得实在荒唐。 小孩从前对她依赖如同亲姊,也确实喜欢她,却也不是男女之间那种。 沈宁意突然想到那司命大殿中,少司命幽幽的那句话 莫非贺汀就是她的那桃花劫? 不及细想,贺汀这门突然从内里拉开,齐田一抬头就看到思绪沉沉的她。 齐田看她几眼,又揶揄地看向正在桌前埋头处理事务的贺汀,他一脸侃意偏头对贺汀说道:“离岸,有人给你送药来了。” 贺汀头也不抬,声音淡淡地传过来:“进来吧。” 齐田笑着用眼神朝沈宁意打了个招呼,立即从她身侧溜走了。 齐田看她会是这个眼神,想来贺汀把此次遇刺之事彻底压了下来,齐田 依誮 并不知是“温从宁”刺杀了贺汀。 傻小孩,也不知道脑中在想些什么。 沈宁意端着药进了门,贺汀却也一个眼神都没递过来,只说道:“放那吧。” 沈宁意却站在原地不动,心道此药是慢性毒药,药性只有积累起来才会发作,为保证贺汀发作时间与他命盘中时辰一致,她需盯着贺汀喝下去才是。 贺汀做了半晌的事,余光暼到那人还未离开,才慢慢掀起眼皮看到了沈宁意。 他目中似是滑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平静,对沈宁意淡淡说道:“回来了?” 沈宁意故作难堪地嗯了一声。 贺汀只看她一眼,又埋下了头去,他眸色沉沉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却突然从喉中吐出一声咳嗽。 他以拳抵唇,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沈宁意慌张手足无措了片刻,立即将那药端到了他的桌前。 “你快将药喝了吧。” 她也没下多重的手,她那刀刺进的位置是她精心计算,避开心肺,按理不会出错,可眼下贺汀怎么看起来伤得这样重。 沈宁意匆匆走到他身侧,微微弯腰,忍不住要将手伸到贺汀身后,施法替他缓解,刚一探手却忽地被贺汀握住了手腕。 他的掌心冰凉渗人,力道却很轻,沈宁意感觉他指尖的凉意正在悄无声息地在她腕间渐渐扩散开来。 沈宁意心中一跳,一垂目发现贺汀正在抬眼看她。 春衫薄透,他衣袍微敞,内里胸腹间缠着素白纱。 他眸光沉沉,眼中因剧烈的咳嗽漫上一些潋滟的水光,眼眶微红,鼻骨浑然天成,唇上有玉泽闪动。 几丝碎发轻拂在他的脸侧,或因受伤,他的眼中有些幼时的茫然天真的光芒攒动着,看起来有些脆弱。 他并未放开她的手腕,只是轻轻束缚着,将她的手移到那温热的药碗边。 他出声问道:“温娘现下想清楚了?” 沈宁意将那只手覆在碗侧,手心被碗中药水的热度温着,又恢复了些热度。 她别开双目,静静点头。 贺汀不再说话,他静静看着沈宁意。 片刻后他也屈指去轻轻触碰着那温热的碗背,修长的指尖只仅仅离沈宁意的一寸。 沈宁意蓦地收了手,又听贺汀问道:“温娘这两日且过得如何?” 他的指节在那深色玉瓷碗背上轻轻摸索着,动作轻柔。 他看向那还有些些许热气缭绕的深色汤药,却丝毫没有要喝的样子。 不等沈宁意措辞完毕,他已然又开口说道:“我那舅舅将你关至牢中了?” 沈宁意面露窘态,双眉微蹙,开口答道:“嗯。” “我已想清楚了。之前是我无故发癫,冤枉郎君。”沈宁意轻咬薄唇,“郎君胸怀宽广,是我难以比拟。此次从宁对郎君做下如此恶事,郎君却还愿既往不咎,为我隐瞒,甚至还愿继续为我查案。” 沈宁意退后一步,微微俯身说道:“若无郎君,我早已死于山间,此次之事,从宁愿意以身陪伴郎君,以向郎君赎罪。” 贺汀不发一言,只一手端起那碗汤药,送至唇边,轻轻吹了口气。 沈宁意俯身不动,只待贺汀饮下汤药。 “不用了。”贺汀话音一出,又将那碗汤药放回原处,“温娘家人之事我会继续查探,温娘想去何处便自行决定就可。” 沈宁意眼巴巴看他取过一本书册,开始看起来:你倒是喝药啊。 沈宁意站直身体,心中猜测不断:他眼下这副将“温从宁”拒之千里的模样又是哪一出? 刚才他一直看那汤药,又刻意在她面前提起白玉钦,不会是现在就已经猜出“温从宁”要害他了吧。 那命盘之后确实显示贺汀知道温从宁下药,可他何时开始知晓的,沈宁意却是一无所知。 并且就算贺汀口上言喜欢温从宁,但他二人相识不过半月,贺汀被她这一刀捅得心灰意冷了也说不定 现下,她要把他敲晕灌他喝下吗? 沈宁意拿不定主意,只站在一旁静静观察了贺汀片刻,忽然眼见隐隐看到他腰间有金光闪过。 那是她曾经斩在贺汀身上的。 沈宁意忽然一刻心至神灵,开口问道:“还痛吗?” 贺汀似乎怔忪了片刻,他放下手中书卷,突然看了过来,神色晦暗不明,不知想到了什么。 对了,沈宁意心中暗喜,贺汀这是闹别扭了,被心爱之人无端捅了一刀,确实置气也是应该。 沈宁意语气温柔至极,还带着一丝的自责:“贺郎,你的伤口还疼吗?” 沈宁意提步上前:“我能看看贺郎的伤口吗?” 贺汀:“不行。” 沈宁意故作愧疚悲伤,将那碗汤药捧至贺汀眼前:“那贺郎且趁热将药先喝了吧?” “贺郎若不喝药,身子难愈,从宁怕是也不敢安寝片刻。” 那汤碗已送至嘴边,贺汀却只抬眼看向沈宁意,他神色不明,少顷后还是伸手接过碗一饮而尽。 他昂起头,脖颈修长笔直,喉间喉结正在上下滚动着。 沈宁意没得盯了几眼,突然有些心痒地想要去摸一摸那小小突起。 贺汀却将药饮尽了,他将碗放下,接过了沈宁意微笑着递过去的巾帕,轻擦了擦唇。 沈宁意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忘继续乘胜追击:“贺郎,你现下受伤,我要亲自为你煎药,以作偿还” 她纠着手中的帕子:“只是我眼下住的那处太过偏远,我怕不能好好照顾贺郎” 贺汀很是上道:“我叫人给你收拾一间空房。” 沈宁意道了声好,收好药碗端着木盘就盈盈俯身向贺汀告别了。 走了没两步,她又想起小甜的画,立即折了身回来。 贺汀微微抬眸,似有疑惑。 沈宁意浅浅笑着,一手往袖中变出一枚蜜饯:“贺郎伸手。” 贺汀听话地伸出手来,沈宁意将那一枚蜜饯轻轻放到他掌心,嫣然笑道:“汤药苦口,贺郎食只蜜饯润润口。” 贺汀似乎正向开口拒绝,又听沈宁意说道:“克己复礼是为好,但人前既然要如此,人后便不必再那般严于律己。” “贺郎笑起来好看,且也要多笑笑才是。” 贺汀双唇微动,且并未说话。 沈宁意笑着俯身作礼,转身便离开了。 那枚蜜饯静静躺在贺汀掌心,色泽鲜艳,红润透亮。 贺汀看了一会儿,伸手捏起来慢慢放到了嘴中。 酸甜之味顷刻间便在唇齿中蔓延开来,那汤药的苦味很快便只剩几分。 一阵清风从窗棂外轻呼而入,将贺汀的面前的书页轻轻翻动起来,墨字涌动不安,跟他的心一样。 作者有话说: 沈老师:贺郎,喝药吧! 贺汀:这药肯定有问题,但是她在关心我行吧,舍命陪阿宁。 55 ? 一魂两命 ◎上神可真是恨贺汀入骨啊◎ 那日之后沈宁意顺利搬到了贺汀隔壁, 正想亲身实践什么叫近水楼台先得月,贺汀却接连两日不见踪影。 沈宁意不得不暗自猜踱:贺汀在躲她。 沈宁意却并不着急,她计算着时间, 白玉钦的药每三日便会便棠执暗中送来, 沈宁意便站在贺汀住所的侧门处等待棠执。 最先等到的却是时好。 沈宁意身上那枚桐花晃动不安, 不过半刻时好便出现在了她的身侧。 她见沈宁意站在侧门, 立即问道:“上神是刻意到此处见我吗?” “其实不必, ”她不等沈宁意答复, 已继续说道,“上神还记得上次我们在贺汀那宝贝箱子里看到的东西吗?” 时好得意笑道:“这几日下来,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 “据说贺汀年少时,身旁有个叫做棠骑的小娘子。自她走后,贺汀整个人都变了,我之前又发现那棠骑好像就埋在贺汀以前住那小院里,”时好意味深长地笑道, “我猜啊,贺汀怕是一直暗恋那位大他许多的娘子。” 沈宁意:“是吗?” 这消息对她已经不新鲜了, 但她着实已经想通。 就算贺汀喜欢,也是喜欢的棠骑, 干她何事。 时好看沈宁意笑容若有若无并没有露出惊讶,以为她已知道此事。 时好又看向此时变作温从宁的沈宁意, 心道她怎么还是穿得如此素净,这发髻也是和往常一般没什么新意。 温从宁这番美貌,她却并不能好好利用,这样如何让贺汀爱她个死去活来呢。 时好不住摇头, 正要说话, 就听一旁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她顿时便隐了身形。 一旁沈宁意却从容等待,时好立即明白上神刚才不是在等她。 时好有些不开心的撇了撇,也向那门望去:除了她这个盟友,这些凡人有什么值得上神交往的。 那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三敲一顿,极为有规律。 沈宁意亲自上前打开了门,门外是提着小篮筐的棠执。 棠执俯身做礼,立即被沈宁意迎了进来,她身后的门户却依然大开着,外面偶有人行过,棠执也大方从容地站在门前。 “温娘子这几日可好?”棠执面上浅笑,看着极为可亲。 时好在一旁盯住棠执半晌,终于认出她来:“上神,此人不是贺汀母亲的身边的人吗?” “上神怎么跟她还有来往?” 沈宁意并未理时好,只是浅笑着要引着棠执进去坐坐,棠执却轻轻摆手道:“多谢娘子,只是不必了,夫人还交代了我其他事呢。” “我这次来是奉夫人之命,给娘子送些解乏的书,”她言语亲切,“不过之前的书娘子看完了吗?” 沈宁意明白她的潜台词,微微俯身道:“看完了,麻烦棠姑姑替我谢过夫人的关心。” 棠执伸手将篮中一布包递给沈宁意,笑言道:“那这些书也希望娘子喜爱才是。” 她见沈宁意接过书去,便向她告别就要离开,沈宁意却暼见她篮筐中放了些香烛蜡烛,心中一动,出声问道:“棠姑姑这是要去祭奠何人?” 棠执哎了声,脸上的笑容中带了几分怅惘,出声道:“我想去给从前带过的一个小丫头上个香。” “是那位棠骑娘子吗?”沈宁意问道。 “是。”棠执微微点头,“她之前离奇失踪,却没想到” 棠执有些惋惜地叹气:“我也进不去大郎君的院子,只去那周围给她默默上些香烧些纸钱罢。” “我看那丫头孤苦伶仃,将她买回来,却没能让她善终” 时好在一旁听着这话,不禁皱着眉诧异道:“我怎么听说这位棠执姑姑曾对那叫做棠骑的娘子十分苛刻?” 沈宁意却答复棠执道:“棠姑姑救她于水火,已是恩同再造。世间一切皆有缘法,棠姑姑不必自责。” 棠执又沉沉叹气,向她俯身做礼,转身便离去了。 时好则看沈宁意陷入思索,好奇问道:“上神在想什么?” “没什么。”沈宁意关上了那门,“只觉世人复杂,求神拜佛,拜祭跪念,不过都是自求其心罢了。” 时好没听懂,她只知道沈宁意和棠执两人刚才话中有话,她不解问道:“上神,我们这是要做什么?” 时好不觉看向沈宁意怀中布包,凑过来好奇打量,又用鼻子嗅闻:“上神,这装的真是书吗?” 沈宁意抬眼向时好解释说明:“是药。” 时好瞪圆了双眼:“什么?” 时好脑中思绪不断,仔细捕捉着些蛛丝马迹,她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人通过上神对贺汀下药?!” “是,贺汀母亲?”时好难以置信。 沈宁意摇头道:“白玉钦。” 时好霎时恍然大悟。 她愣在原地想了半晌,忽然摇头喃喃道:“上神可真是恨贺汀入骨啊” “实在是大块新人!”时好拍手叫好,“只待贺汀知道真相那日被自己心爱之人和自己对手联手对付,这滋味” 时好忍不住啧啧了两声。 沈宁意:“是大快人心。” 时好只顾着点头了,她正在对沈宁意的此番筹谋而赞赏不已,忽地脸色一变,大叫了一声:“不好!” “温从宁?”沈宁意一眼明白时好意思,两人顿时便原地消失,到了时好的住所中。 勾冶双眼充斥着沉沉黑色,衣衫半开。 他一只手怀抱住温从宁细弱不堪一折的腰肢,另一只修长苍白骨节凸出,青紫筋脉浮现的手正抚在温从宁的脸侧。 缚住他四肢的铁锁正在铮铮作响,他身下的结界也在颠簸震动着。 温从宁已然晕了过去,那张美丽的脸毫无生色,眉心正有一道光束如同蛇一般弯曲扭转着进入勾冶的眉心。 勾冶的身下又绽开了一轮绛紫色轮.盘,其上咒术密密麻麻地铺开,正在一点一点地从中点亮。 而勾冶锁骨或胸腹之上的狰狞伤口也正有一道开始缓缓愈合。 沈宁意立即抬手施法,却被时好拦住,时好慌张不安,却忽地明白了勾冶一直要做什么。 “上神且慢,我知道他为何想要吞下温从宁那一魄了!” “他在借温从宁的命!” 沈宁意面色一冷,手中已经聚气金光:“你若想不出拦住他的办法,我就要出手了。” 时好看了看沈宁意蓄势待发的姿态,又看了看对面勾冶那就将要全然亮起来的命盘,脑中一时混乱不堪。 她握紧双拳,原地给自己打气一声,瞬间便变作一团黑影,从衣物中流了出去。 “上神,我打断勾冶施咒,你便立即打破他身上界盘!” 只在电光火石间,勾冶周身布满阴影,身下绛紫界盘蓦地停住转动,沈宁意猛然抬手一挥,“咔嚓”一声,勾冶身下那界盘便裂开一道缝隙。 勾冶那陷入迷茫的神情了瞬间有了一丝清明了过来,他陡然松手,怀中的温从宁便滚到地面之上,那眉间的软游光束也瞬间便缩了回去。 化作灰影的时好也从他上空退了下来,仿佛一滩浓黑色泥潭瘫在地面,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与人形时好不同,那摊墨渍便的黑影渐渐缩小,声音仿佛稚童,辨不清男女。 它哭哭啼啼,黑影旁便溅出更加细小的黑色墨迹:“我明明把温从宁关在咒法里,怎么会这样呜呜呜!” 那墨迹在空中跳动又落会阴影中,她游至沈宁意身侧,哭声越发委屈:“上神,不是我!” “我明明就有关好他们的呜呜呜。” 沈宁意有点琢磨过来:“你是变不回去了吗?” 时好开口道:“我们影之一族,生来只有三次变幻成人的机会,而且每次还必须先附在要变之人的影子里三日才可,那人还必须是活人!” 那黑点飞溅仿佛飞墨,她游在沈宁意裙边:“呜呜呜怎么办我变不回去了!” 沈宁意一时哭笑不得,她施法立即查探了温从宁的情况,又加厚了勾冶身上的束缚,才低头对时好说道:“你先告诉我,她们现在会怎样?” 沈宁意已然察觉温从宁那一魄已不在她体内了,她又陷入昏迷,而勾冶眼框中的漆黑还在点点褪去,他看起来还是神情茫然。 时好那团黑影听话地上前游过温从宁与勾冶的全身,又一边游回到沈宁意脚边,一边说道:“他二人现在已经命魂相系了。” “我族秘术虽可碎魂,却从来只是为了偷他人之魂,然后养育自身,修成那人之形状。” “借命一说是为逆天之术,邪门得很,从来只是传说,我之前都从未往那边去想” 沈宁意掐诀向时好施法,那团黑影渐渐又塑成了人形。 时好眼眶通红,正用手抹泪,转眼见自己又恢复人形,顿时高兴地转了好几个圈:“多谢上神!” 勾冶也似乎终于恢复了眼中神采,他甫一抬头就撞上沈宁意的冷冷目光。 沈宁意轻哼一声,那勾冶已被钩锁摊开悬在空中。 “你这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性子,我倒挺欣赏。” 她话音刚落,勾冶只觉四肢锁链陡然变紧,灼热不堪。 “但你不该伤害无辜之人。”沈宁意难得认真,“我已派人来此地,本是要带你去无方。” 沈宁意微微抬眼,神色淡淡,勾冶却觉背后突然一阵恶寒。 “你那神君的敦敦心意,我看,怕都是白费。” 勾冶只冷笑一声,不发一言。 沈宁意那支手却抬了起来,长指微曲,渐渐成拳。 勾冶只觉那锁链滚烫如火,正一点点从他的四肢往身体上爬。 时好在一旁却突然发现温从宁双眉蹙起,顿时高声道:“上神不行!” “他现下和温从宁已是两身一命”时好神色难看,“但他只食一魄,只等那一魄在这疯狗体内为他塑成新的影子,便能再将那一魄取出来。” “行。”沈宁意却并未收手,她双手成诀,一双眼盯住勾冶,口中似在默念什么。 勾冶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沈宁意那指尖已冒出金光,窜入勾冶体内。 “吾乃无方岛神——” “今受天命,将此妖兽困于无方,受焰冰折骨之刑,抽筋拔五识之痛,无我号令,不得出。” 勾冶双目瞪大,不可置信:“你在对我下天罚诅咒!?” “你是如今无方岛神?!” 时好也震惊呆住:“上神就是无方岛神?!” 要命呀,她之前说了好多她的坏话! 作者有话说: 时好:上神好恨贺汀,我好快乐。 沈宁意:其实只是在认真走剧情 56 ? 时好的剧本 ◎她又来哄我喝毒药了。◎ 车厢晃荡, 车窗帷幕正被微风撩起一角。 沈宁意探眼去看,外面路上人声喧嚣热闹,人群熙攘, 浅浅花香正随着轻轻飘过来。 时好坐在她对面还有些局促不安, 声音越说越小:“上神, 这两日我做了许多事呢” 沈宁意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看她, 时好视线却都不敢递过去, 双手在身前扭捏不定。 这两日间无方地神阙如如约而至, 带走勾冶,也不得不顺带带走了温从宁。 沈宁意记得勾冶说的自己神像之事, 还吩咐阙如回去路上顺便去一趟盛海荒漠,去寻一寻她的原身神像。 而时好,自她那日知道沈宁意便是无方岛神后,在沈宁意面前就忐忑地变成了锯嘴葫芦,不敢再多言一句, 生怕她想起自己之前在她面前骂他之事。 沈宁意看着时好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忍不住发笑。 她靠在窗边, 开口问道:“那你这两日都查了些什么?” 时好顿时抬起头来,坐得笔直:“这几日上神繁忙, 我便替上神监督好了贺汀。” “他五日都不回居所,原来是躲在县城里。”她语气认真, “但上神不必担心,我看贺汀是有事要办,这两日都频繁去见一个什么陆翁,并不是见别的女子。” 沈宁意:“噢。” 时好察觉沈宁意面色不改, 不惊不喜, 心中更有些不安来, 她立即又说道:“上神刚才想必也看到了,外面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只因今日是城中花会。” “我现下就将上神送至贺汀现下居所,上神便能顺理成章和贺汀去光花会,再骗他感情了。” 时好双目炯炯,很是郑重:“上神也不必担心贺汀对你的出现意外,我已经打点好贺汀身旁的齐田,上神把事情推他头上便可。” 沈宁意好笑:“你跟那齐田交情不错?” 时好坐姿渐渐放开,她摆手哎了一声,又说道:“凡人蠢笨,轻松就能搞定” “上神不必管这个,”时好似见沈宁意神色自然,坐姿也渐渐豪迈起来,“我已为上神安排了极好的一场戏。” 沈宁意:“哦?” 时好开始侃侃而谈:“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自从上神决定与我同谋大事起,我便收集许多资料书卷,也彻底明白这凡人情.事不过如此,左不过互通心事,相互照料吧。” “贺汀受了伤还往外跑,”时好眯着眼一脸理解,“绝对是怨恨上神了,上神此时若还想挽回他那心灰意冷的心,最好之法,便是” 她拖长尾音,一脸神秘:“苦肉计。” 沈宁意: 时好伸手掀开一丝窗幔:“上神且看,此时夕阳西下,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上神这时上门,贺汀怎么说也得留你吃个晚饭吧?” “晚饭用尽,天色已暗。这时候上神再假意愁伤,随口提一提这花会,贺汀肯定就带上神去了呀。” 沈宁意轻轻一笑:“然后呢?” 时好讲得越发眉飞色舞:“此时花前月下,才子佳人,正是幽会好时机啊!” “我还为上神准备好了意外,上神假意同他走散,我再把贺汀那暗处零星暗卫给按下,又派人假意刺杀他,这时上神便突然出现,替他挡下这一刀!” 时好顿了一刻又补充道:“上神莫怕,这刀是假的,人也是我变的,上神便变出一处伤来,形容狰狞凄惨一些,贺汀肯定会被唬住,肯定就忘记上神之前刺他之事了!” 时好神情向往得意,忽然想到什么,抿了抿唇,试探说道:“只是要委屈上神牺牲些色相” “我见这些凡人,只要见过对方身体,便必须在一起。”时好双拳紧握,“只要上神让他看一眼你的伤口,他就必须娶‘温从宁’了!” 沈宁意叹为观止,一时觉得不知怎么答复,一时又觉得时好的安排也没什么问题,倒也省得她再去左思右想怎么拉近贺汀与‘温从宁’的距离了。 马车行至贺汀那居所门前,时好却忽地叫住了正要下车的沈宁意。 时好一拍额头,从身边一箱盒中拿出一套衣裙来:“上神也该换件好看的衣裳,莫要浪费了温从宁这番美貌。” 沈宁意无奈地接过那衣裙,一手一抬,那衣物便已穿着在身了。 时好端详了片刻,又迟疑说道:“上神,也换个轻快活泼轻的发髻吧。” 沈宁意淡淡应了身好,转身便推开车门,头探了出去,那发髻已然变了。 她下了马车,拎起她今日准备送给贺汀的‘药’,便伸手去轻轻敲门了。 身后的马车也顿时远离了。 沈宁意没想到开门的是贺汀本人,他穿着一身青白衣衫,黑发随意用竹色发带束在脑后,面色如玉,仿佛庭阶玉树,翩翩少年郎,就立在眼前。 贺汀看清是沈宁意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便侧过身引她往里了。 “温娘怎么来了?” 沈宁意进了这屋舍,发现此地格局不大,布置清雅简单,只一围小院,一棵高树,一石桌石凳,几间小屋,倒有些像贺汀从前那座小院。 沈宁意向他提了提手中的食筐:“贺郎该喝药了。” 沈宁意将那食筐放置到那石桌之上,嘴上关心道:“贺郎受了伤却还往外跑,我是问了齐郎君才知道你在此处的。” “你伤好些了吗?”沈宁意手扣在那是筐之上,故作难为情:“想到贺汀在外不好好喝药,伤势一直拖延,我便睡不好觉。” 贺汀静默了一瞬,似是极为认命地坐了下来:“温娘端出来吧。” 沈宁意心下一喜,掀开食筐:“这是我亲自为贺郎熬的药,怕这一路颠簸,又怕风将它吹凉,垫了许多棉花。” 沈宁意捧住那碗已然变凉汤药,手上默默施法将齐变得温热,端到了贺汀面前。 棉花怎么会有法术好用,沈宁意面上笑容淡淡,手上动作一气呵成,将汤药端到贺汀面前:“贺郎且喝吧。” 贺汀不发一言,端起一饮而尽。 沈宁意讨好地又掏出一枚蜜饯,贺汀却推开了:“不用了。” 沈宁意不再勉强,只满意地收起那碗,又说道:“既然贺郎喝完药,我便也该回去了。” 她伏了伏身,假意就要离去。她步子迈得极慢,只待贺汀叫住她。 就要走到门前,身后却还是没有一丝声响,沈宁意动作一滞,假意喃喃了一句:“也不知送我下山的那位时娘子还在不在” “时好送你来的?”贺汀终于开口了。 沈宁意假意惊慌地转过头来,似是没有想到贺汀能听到。 贺汀神色淡淡:“她没对你怎样吧。” 沈宁意咬唇摇头道:“时娘子只是嘴坏,上次之事她已向我道歉,这次” 沈宁意双手紧扣,似在隐瞒什么:“她知道我是来寻找贺郎,便送我来了。” 贺汀微乎其微的叹了声气,他开口道:“天色已晚,温娘今夜就歇在此处吧,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 沈宁意心愿达成,埋着脸掩住喜色,轻轻地嗯了声。 “你有什么忌口吗?”贺汀突然问道。 沈宁意轻轻摇头,又见贺汀走进那厨房里去了。 沈宁意慢慢跟着他上前,站在那厨房门口却不再往内,只站在门旁看贺汀撩起衣袖露处结实匀润如玉的肌肤。 贺汀在给她做饭。 这场景有些熟悉,唤起沈宁意一些从前的记忆。 从前小孩身材瘦小,只刚刚够得着灶炉,最开始还要脚下垫着石头木板,才能去操纵那锅勺,却年纪小小,动作笨拙。 现下他已经长大,阴差阳错居然又看见他下厨,青年背脊直挺,侧脸线条浑然天成得好看,眸色深深,却也还泛着从前一样的光亮。 沈宁意靠在厨房门前,假意问道:“贺郎需要我帮忙吗?” 贺汀答道:“不用。” 刀柄在他手中挥洒自如,他行动从容,长指修长翻飞,不像做菜,反像在做些风雅之事。 沈宁意心中莫名发痒,忽地佯装好奇:“贺郎还会做菜?” “你不知道吗?”贺汀忽地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似乎带着似有似无的试探。 沈宁意心中一跳,立刻假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与贺郎相识也不过半余月罢了。” “是吗?”贺汀声音轻轻的,又垂下眸子只看手中,那柄刀飞快斩动着,只余光影绰绰。 沈宁意心中正在想贺汀方才那句是否对她有了什么怀疑,却听贺汀说道:“我从小孤身,所有事务都要亲自而为,我以为温娘知道这些。” “噢,”沈宁意故作恍然大悟,“是了,只是我一时竟忘了。” “而且我听说,从前好像有位叫棠骑的娘子照顾贺郎,便想着” 那刀欻一声陷进案板,沈宁意暗自眯了眯眼,总觉得贺汀情绪有些变化。 却又听贺汀言道:“那时也是我做饭的。” 沈宁意闻言心中五感交杂,一边觉得他所言不虚,一边又总觉得他在说自己。 沈宁意眯着眼假笑:“那位棠骑娘子被贺郎葬在院中,想必贺郎很是怀念她,她想来定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罢。” 贺汀并不再会话,只过了半晌,好似若有若无的哼笑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猫就是偶尔要挠一下人的。 57 ? 坦诚相待 ◎她好像不再讨厌他了。◎ “夜间没有花会。”贺汀说道。 碗筷在贺汀手中被堆积起来, 偶有清脆的碰击声,他转身又进了厨房。 沈宁意自然地用抹布擦了桌子,又端贺汀余在桌上的碗具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 贺汀撩起衣袖:“温娘就站在那儿, 小心被水打湿衣衫。” 瓜瓤在他修长指间被挤压变形, 他的手指曲着, 骨节泛着青白, 动作从容利落, 十分熟稔。 沈宁意盯住那双在热气弥漫的水中上下动作的手, 看见那晶莹的水珠映出摇曳的烛火,透出贺汀匀润的肤色。 这样一双手, 能执剑斩敌,亦能洗手做羹汤,也能挽发提笔手背修长好看,手心里都是布满的老茧。 沈宁意记得他的双手时热时冷,体温隔着皮肉在肌肤很快就会荡开, 却不知细细触摸起来,他的掌心是软还是硬。 沈宁意站在门边静静看着, 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贺郎明明手下众多,为何何事都还要亲历亲为?” 贺汀双眼专注眼前, 口上却答道:“我且有手,便无须假手他人。” 沈宁意不置可否地轻轻挑眉, 也不再说话,只静静观赏小孩洗碗。 这个成年后的贺汀,不论何时,神色总是镇定从容, 令沈宁意忍不住想看一看他慌乱时会是何等模样。 不知温从宁为他挡刀时他会不会慌张?只可惜花会只在白日, 时好的一番筹谋却是泡汤。 沈宁意双手交叠在身前, 站姿亭亭端庄,衣袖下的双手却在不自觉相互摸索着。 双手冰冷,肌肤柔腻,掌心也都是一按便是裹着其下软肉的硬茧。 她竟忘记将手也变成温从宁的。 沈宁意默默施法,双手便就又是一团柔软,指尖轻按掌心便如跌入软云般轻轻陷了下去。 贺汀收拾好了一切,外面天色已然渐渐暗下来,他出声问道:“温娘要沐浴吗?” 沈宁意正在袖中摸着自己变出的纤纤云手有些上瘾,一听贺汀的问题怔忪了片刻。 “好。”她难得还未细细思索就先出了声,又迅速想到此时两人孤男寡女,她也没换洗衣裳,答得这样利索不符合温从宁的性子。 她又才出声补充道:“还,还是算了吧。” 沈宁意施法在脸上布上红云飞霞,一手弧度柔美自然地轻掩在脸侧,故作羞臊。 贺汀说道:“此处有些我不曾穿过的衣物,温娘若不介意,我便给温娘去拿。” 语罢他摆起大锅,已经开始往其内舀水准备烧水。 沈宁意忽地疑心这小孩是否是有什么坏心思,偷偷睨了他几眼,却看贺汀心无旁骛地坐在灶边烧柴。 火光映在少年郎如玉面庞之上,衬得他容貌越发沉静好看。 他眸如点漆,明亮生色,却只看专注于眼前,一时竟让沈宁意看出他与木头的几分相似来。 沈宁意收了疑心,心道这也是个好机会,少年心热,美人出浴,他如何能不动心? 一切却与沈宁意所想完全不同,她沐浴之时贺汀回了厨房中又去烧自己的洗澡水。 沈宁意在水雾之中净室而出,旖旎气氛连丝毫苗头都无,这贺汀所给的衣物穿起来也宽肩阔腰,将全部风景死死隔绝,温从宁的美貌也全然被削减。 还不如穿时好安排的那身呢。 沈宁意这方洗漱完毕便唤了贺汀,贺汀却令她先睡。 沈宁意坐在小屋中等了半晌却还不见他来,心道贺汀怕是等温从宁睡后才会进来。 她并不心急,此处只有一张床,她不信贺汀还会在院中呆坐一夜。 果不其然,沈宁意装作睡着,不过一会儿贺汀便洗漱完毕进了屋。 屋内一片漆黑,贺汀的呼吸声清晰可见。 沈宁意闭着眼闻见贺汀脚步渐渐靠近,心中一喜,此次若与贺汀同枕共眠,他对温从宁的情感只怕会更进一步才是。 贺汀一直以来对温从宁的态度时好时坏,尽管他自己言道喜爱温从宁,所作所为也皆好似对温从宁关爱之至,但沈宁意与他相处时,却少有确切感受到贺汀情感。 他同她说话,却像见到许多未见的好友,亲切却也生分。 喜欢一人,会是这样的表现吗? 沈宁意心中不确信,从前她做棠骑时,贺汀可不是这样的。 若他曾经喜欢棠骑,现下又像喜欢棠骑似的喜欢温从宁,他便不应是这样的。 贺汀脚步声却只停在身前,不动了。 沈宁意感受到贺汀气息好似渐渐低下来,带着水汽的温热体温一点点靠近了。他的长臂一伸,正在她的身侧——— 他给她掖了掖被子。 他的气息又陡然远离,他转身走到桌边去了。 沈宁意:木头! 沈宁意躺在床上,心下一时无语,正想着算了,就听到几声细微的瓷器碰撞之声,紧接着是淡淡药香与丝丝甜腻的血腥味。 机会又来了。 沈宁意翻身嘤咛了声,揉着眼慢慢坐起身来:“嗯?” “贺郎在做什么?” 屋内窗棂微开,只有一束窄窄的月光透了进来,恰好洒在沈宁意手边,与贺汀那赤.裸的上身之上。 就算光线昏沉,沈宁意也能看到他的丰肩窄腰,白色纱布正缠在他掌间,又有一角咬在唇间,长发轻束在一侧,他半张脸在淡淡月华下柔和俊秀。 沈宁意故作讶异地下了床,又跟着月光走到他身前,捡起桌边火石预备点灯,却被贺汀按住:“不用。” 沈宁意双眉一皱:“若不点灯,如何看得清?” “除非贺郎让我帮你。”她作势又要点亮灯盏,却停贺汀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 又说道:“好。” 沈宁意淡笑着接过那纱布,又询问了贺汀后,挑出药瓶,将些许药粉倒在掌心,再用指尖去蘸取,轻轻擦在了贺汀那背后伤口处。 她指尖和他伤口轻触的一刻,贺汀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沈宁意轻声懊恼道:“是不是我的手太凉了?” “还是我手下没轻重,弄疼你了?” 贺汀的神色掩在沉沉夜色中看不分明,他轻轻摇头:“有些痒。” 沈宁意佯装恍然大悟:“是我的手太冰了。” 她换了只手指,先放在口中哈气,觉得指尖暖了些才又去蘸取药粉在贺汀伤口处。 屋内便静了下去,屋内黑漆漆的,只有一些月光聚在贺汀的肌肤上。 那一刀沈宁意为符合温从宁弱女子的身份,下手其实极轻,却也还是掀起皮肉,不至内器罢了。 眼下那伤口横亘在在他线条秀气的背上却有些触目惊心。 沈宁意指尖放如口中,又暼了一眼他腰间盘踞的那一道金色疤纹,她随意开口问道:“贺郎腰间这金色,不知从何得来。” “是胎记。”贺汀答道,“出生便带金纹,云游法师也因此说我克母。” 沈宁意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心中讶异片刻也不再说话。 两人离得近,呼吸声便若有若无地叠在一起,和着沈宁意偶尔的小小哈气声在屋内轻响着。 外面寂无人声,偶有飞鸟掀翅而过的声音也在夜里极为响动。 沈宁意上完了药,拿过纱布:“贺郎且转身。” 贺汀乖乖转过来,又在她的指令下张开了双臂,不发一言,一双眼却静静看过来。 沈宁意微弯了腰,拉开手中纱布,双手张开,将纱布覆了上去,在贺汀身后缠绕了一圈。 两人只在方寸之间,贺汀的呼吸声与心跳声都便得响了起来,他身上那青年人的燥热温度隔着这一寸空气传来过来。 药香和他身上的胰子香也就在鼻尖萦绕不断。 沈宁意故作羞怯,不敢多看一眼,心中却在感叹贺汀穿着衣服和不穿完全是两种光景。 终于上完了药,沈宁意用帕子擦了手,出声问道:“我间此处只有一床,贺郎” “温娘不必担心,我睡地上。”贺汀打断了她的话,收起药瓶琐碎,便转身去从柜子中抱出被褥枕头来。 沈宁意:行吧。 她上了床,贺汀也铺好床被,在地上躺好。 沈宁意睁着眼看着床顶发呆,听着贺汀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去,她又侧着身子,将手伸到那照在身侧被褥的月光下。 她手指在柔和月光下游动玩耍,偶尔掌心一和,抓住几丝月光又从指缝露处些光点来。 “睡不着?”贺汀冷不丁开了口。 沈宁意指尖瞬间便捏碎了几点湛蓝光点,别眼去看,看贺汀正才缓缓睁眼,侧过身来看她。 他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乌发堆在脸庞,透出些稚气,他忽地问道:“要不要去晒晒月亮?” 晒月亮,这是沈宁意从前最爱做的事。 无方的黑夜白昼都是假的,月光也是假的。 她常常在夜中离开无方,变一叶扁舟,舟下海水中是无方重峦叠嶂的山影,而周遭是一片寂静的海面。 她的猫躺在她的身侧,或散开皱起的裙间,和她散开的一团黑发之间。 海上的月明,天空是沉沉的墨蓝,而沈宁意就随着身下无方的影子一起在海上漂流,直至天明。 沈宁意被贺汀环保住腰身,耳边风声一掠,瞬间便被他带至了屋顶。 两人坐在房顶梁间,呆呆地坐看起月光来。 今夜月光皎洁,月亮只差一角便是满月。 沈宁意仰着头说道:“据说月亮其实是一湖池水,其中黑影是池中神灵的魂影你知道吗?” 贺汀浅笑道:“这倒不曾听说。” “太阳指引众生前路,月亮却能照出众生的心中阴暗。”沈宁意出声说道。 贺汀心情好似变得很好:“若真如温娘所说,月亮是池水,池水便也可做镜,照出阴暗,也可醒世人,却很不错。” 他声音清朗:“我只知,但凡迷惘之时,就举头望月,月光虽薄,却也能照亮遮目浮云。” 沈宁意蓦然侧目看向贺汀,青年的眸色中正凝着清亮的月光。 她心中一动,忽地说道:“我很喜欢照月亮。” 贺汀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视线,仰着脸问道:“为什么?” 沈宁意垂着眸子,不知想到什么:“白日里,每个人的五官神情都那样昭然可视,芸芸众生,皆这样光明坦荡,却也泾渭分明。” “而在夜色中,人影是模糊的,也有些别的东西会显化出来。” “什么?”贺汀偏过头来问她。 沈宁意甫一抬眼,双目正撞到贺汀的唇。 “没什么。”沈宁意眯着眼轻轻笑了,在月色下像只慵懒恹足的小猫轻轻舔了一下爪子。 贺汀也笑了,他将外衣轻轻披到了沈宁意身上:“阿宁今后都这样做自己就好了。” “不用像之前一样藏着心事,在我面前演戏。” 沈宁意嗯了一声,只见贺汀又转过脸去。 她静静看着他侧脸,身上的外衣还带着些许贺汀身上的温热。 沈宁意突然想到,她好像已经不再讨厌他了。 虽然不知何时开始,但她与贺汀这桩仇恨,好似这晚风,轻轻地,便被吹散了。 不过半晌,忽地晚风突然卷起一丝凉意,身旁的人好似忽然靠在了他的肩旁。 他低头一看,沈宁意睡颜沉静,双唇微张,已经睡着了。 而远处山脉之上,忽地窜起零星火光,不过须臾,便渐渐燃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58 ? 走水 ◎圣佛子醒了。◎ 自从沾上贺汀, 自己就没好好休息过片刻。 但昨夜却不知怎么挨着贺汀睡着了,若不是贺汀现下是个凡人,沈宁意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给自己下了什么蛊。 清晨起来时贺汀已经不见身影了, 沈宁意出了门, 见院中正站着一位面带嬉笑的少年, 一见她便冲她点头打招呼:“是温娘子吧?” “寨中有事, 郎君先回去了, 令我来接娘子回寨。” 沈宁意打量他几眼, 认出此人是之前跟在贺汀身边的小侍卫,前段时间他被贺汀派出做事, 现下终于回来。 沈宁意认识他,他却应该是第一次见“温从宁”,少年心中好奇,垂头拱手姿势端正,一双眼却正在悄悄地往上暼。 沈宁意笑道:“不知这位小郎怎么称呼?” 小侍卫站直了身子, 黢黑脸上泛起一丝羞赧:“娘子叫我连左便是。” 回去路上沈宁意看小侍卫一脸质朴可爱,忍不住同他搭话:“之前怎么从没见过连小郎?” 连左驱着马, 听她掀开帘角同他讲话,还是忍不住别过头看了她的笑脸一眼, 又很快别过头去,只看前方。 他有些拘谨地说道:“郎君令我外出办事, 昨晚才回来。” 沈宁意噢了一声,又随口问道:“办的何事?” 连左面露难色:“娘子见谅,我不能说。” “无事。”沈宁意端了一副善解人意的大姐姐模样,“连小郎看起来年纪不大, 怎么跟了贺郎呢?家中父母不会挂念吗?” 连左年纪轻, 心事都写在脸上:“我父母已经” 沈宁意倒不知这茬, 轻声劝道:“是我多言了,连小郎见谅。” 连左却很快摇头说话:“不怪娘子。” “这没什么,”连左话音一顿,“父母惨遭劫匪,若无郎君,我肯定早就也死在荒野之中了。” 连左爽朗笑起来:“郎君是个好人。” 他又笑着看了一脸沈宁意:“温娘子看起来和郎君很是相配。” “我替郎君开心。” 沈宁意错愕一瞬,不觉失笑。 小甜也好,现下这连左也罢,贺汀如今就算没了棠骑,也还总是有人关心他的。 想起昨晚他那副时而客气叫温娘,时而又亲密地喊阿宁的样子,简直就像两个人。 他也在演吗? 沈宁意懒得细想,昨夜那一觉睡过之后只让她更想快些解决眼前之事,回无方去。 想到无方,如今阙如同勾冶温从宁二人前往盛海荒漠,现下应早到了,为何现下自己还未接到光信 沈宁意心中些许不安,霎那间已又传出光信朝阙如而去了。 沈宁意又随意同连左搭话:“今日是出了什么大事,值得贺郎这样早便回去了?” 连左眉头一拧,出声答道:“郎君半夜住所走水,烧了好些东西呢!” 沈宁意心中一跳:“是寨中那处居所吗?” 连左点头:“郎君有些重要东西在里面,昨日半夜便匆匆回去了。” 此事并未伤及贺汀,也无妖魔作祟,沈宁意在梦中自然并未感受丝毫。 她想起贺汀那藏了棠骑物什的小箱子,心道此事这火也没什么影响,反而给了自己理由缠上贺汀。 昨日沈宁意是直接瞬移到时好身旁,再从她府宅中出来前往贺汀处,理因无人知道“温从宁”不在那屋内。 若是如此,此事看来像是有人想害温从宁。 沈宁意没太想通,跟着连左进了寨中,到了贺汀原来的偏僻小院之中。 贺汀正坐在树下翻看什么,见她来了只令她坐下。 连左恭敬地对贺汀拱手行礼便要退下,沈宁意看他可爱,忍不住也笑着偷偷朝他眨眼,抬手和他道别。 连左越发羞赧,正也先抬手和她示意,对面的贺汀却突然轻声咳了一声,他便顿时眼神一收退下了。 对面玉面为底的郎君一副翩翩谦和模样,抬眼也在淡笑,声音却冷如冰凌:“阿宁是把所有小孩都当小猫小狗来逗?” 沈宁意心道自己大这些凡人几近万岁,又身为神砥天生就要庇佑凡人,与凡人亲近有何不妥。是贺汀这小孩自己心气太小,见不得自己待他人这样亲近温和。 沈宁意微微俯身作礼,又慢慢说道:“贺郎此言差矣,孩童天真童稚,是以令我偶尔想起我的弟弟” 贺汀抬手让她坐下,又推了一碗粥到她身前:“食些早食,以慰悲伤。” 沈宁意伸手捧过,那瓷碗正温,想是贺汀计算好了时间端出,这时正好入嘴。 细心如厮,若是温从宁本人,迟早要陷进去。 沈宁意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碗中的粥,其中白粥青葱间或瘦肉,香气正浓。 她并未立即食用,只又故作心事重重起来:“贺郎,不知我家的事查得如何?” 贺汀答道:“本是无头绪。” “可经上次一事,”贺汀从怀中掏出一枚短笛,“昨夜就想将此物给你,却一时忘了。” “这”沈宁意手中玉勺跌入碗中,发出沉闷地一声轻响,她佯装惆怅悲痛,双手颤抖地接过了那枚玉制短笛。 又听贺汀继续说道:“此物是我一友人相赠,我本无意收取,只他祈求,说是有方士卖他,说我有一劫,需得此物才可度过。” “我本不信,却也不辜负他一番心意,便挂了两天,”贺汀轻笑一声,“结果却还是遭了不幸。” “我已抓住那骗人方士,只在这两日便能顺藤摸瓜,找出真凶。” 贺汀漫不经心地为自己斟茶:“阿宁不必担心,择日便能为你抓获真凶。” 沈宁意面上感激,心里却开始飞快思索怎样才能让贺汀查得慢些,若他抓住白玉钦,她之后的毒药便没了来源,贺汀原本命格中,理因还要两月才发现真相才对。 她又细想,若贺汀就要抓获真凶,那昨日烧那屋舍的会不会就是白玉钦呢。之前她想着白玉钦还要利用她,不宜下手,现下却不一定了。 她又假意想起走水一事,出声问道:“听说昨夜那屋走水,没出什么事吧?” 贺汀答道:“不过就阿宁住的那间屋子烧了,很快便熄了下去,没什么事。” 沈宁意心下更怀疑白玉钦了,此人行事怎这般慌张,一不小心岂不是轻易露了马脚。 “那就好。”沈宁意双手轻拍胸口,烟波流转,又犹豫开口道,“可那处现下烧毁,我又要住何处呢?” 贺汀问道:“此处如何?” 沈宁意迟疑片刻,佯装猜测,面色变幻不定:“我突然想,此事怎会如此凑巧” “我昨日与时娘子出门是从后门偷偷走的,怕是没人知道我不在屋内,”沈宁意面上露出些惊恐担忧来,“难道有人想害我?” “贺郎,我实在害怕,”沈宁意将袖中丝帕揉皱,轻擦并无泪水的眼下,“说来羞人,实不相瞒,昨夜贺郎在侧,是我睡得最为踏实的一夜。” 贺汀推了杯热茶至她眼前:“既如此,便只能委屈阿宁暂跟在我身侧了。” 沈宁意重重点头,面露感激。 贺汀不过一会儿便先离开,说晚些时候再来带她去购置些需要之物。 沈宁意点头称号,贺汀前脚一走,她就唤来了时好。 时好也没想到花会竟只在百日,计划泡汤,正怕沈宁意追责,缩着脖子装死呢。却看铜花一响,还是瞬间出现了沈宁意面前。 “上神何事?”时好抿着唇垂头不敢看她。 沈宁意却叫她坐下:“我有事令你去办。” 时好瞬时来了精神,双眼放光地匆匆坐下。 又听沈宁意说道:“现下贺汀派人去查温从宁家人的案子,其中有个方士是重要一环,你且想办法让他们问不出什么,或是问出些错误线索,误导贺汀的人。” 时好眼珠溜溜地转:“好嘞!”语罢就要立刻离开。 “不可伤人。”又听沈宁意叮嘱了一句。 时好应了声好,兴奋得不行,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沈宁意心中正在思量,忽然收到一枚东阳帝君的光信,她伸手点开,只见其中写着: “圣佛子已醒,昨日偶打翻天行火盏,溅入轮回盘中几点,你方行事不必慌张,小心便是。” 沈宁意心下一动,已出现在那走水的屋内。 周围焦黑一片,只是这焦炭之味中还有丝丝灵气隐藏游荡,沈宁意出了屋子,抬头一看,见那房屋正上方,灵丝正丝丝从灰烬房梁之上游出,在空中盘桓成一个复杂的符咒样式。 59 ? 捕捉 ◎我见过娘子,在戈南殿上。◎ 天光渐合, 落日余晖落到门前,落到贺汀手边瓷白茶具之上,澄黄光点在茶盏边缘泛起, 贺汀垂眼去看, 恰好一旁木门嘎吱一声被轻轻推开, 一截群角映入他的眼帘。 他顺着轻亮日光往上看, 榴花红坎肩, 甘草黄底衫, 臂弯里环着轻纱,玲带衔环, 青丝细束,沈宁意就恰好迎着日光站在那里,满身金色夕阳。 她似笑非笑:“贺郎,如何?” 贺汀还未答话,沈宁意身后已经窜出店家, 她一双眼在沈宁意身上下打量,口中啧啧称赞:“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 她又转头对贺汀言道:“郎君便快给夫人买了吧!”郎君夫人这般青春烂漫, 自然是要着这样的衣裳才不辜负!” 沈宁意佯装羞赧,出声道:“这位大娘误会, 我与郎君” “刚才的都一并包下来吧。”贺汀忽地打断了她的话,他随手扔了一袋铜钱到那桌上, 已站起身来到门外叫了连左进来。 春衫襟薄,她虽顶着温从宁的脸,但神态却许多她自己的影子。这日光照亮她双眼那一刻,贺汀竟然霎那恍惚把她看成了沈宁意本人。 连左一进门就看见沈宁意倚在柜台旁等他, 她只抛过来一眼淡笑, 连左顿时只觉脸红心跳, 结结巴巴地对店家说道:“东西给我就好。” 沈宁意被这小孩脸红模样逗的心中发笑,她微微抬眼往外一看,贺汀正站在车旁等他们,长身直立翩翩君子。 但他刚刚出门那几步,却颇让沈宁意觉察出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她就知道,温从宁这样容色,无人能不心动。 沈宁意正要走向贺汀,却眼见外面有一束淡色妖气飘过,沈宁意手上暗动,已把贺汀气息遮挡掩盖了。 东阳来信说圣佛子已醒来,无意打破天行火盏,其中一粒星火还那么恰好落在贺汀那居所之中。 沈宁意并不信世间有如此巧好,可那轮回盘中多得是渡劫神灵,圣佛子此举怕也只是试探,她此刻不可再有异动。 沈宁意与东阳商议之后,已撤下了此地的结界,如今妖魔皆可进入此地,贺汀的行迹不暴露,只全能靠沈宁意和他身上的界了。 想到此处,沈宁意忍不住腹诽轮回盘渡劫中,许多神灵不改名姓相貌的行径。 此举本是无碍,只是放在贺汀这种四处仇敌之神的身上却令人有些难办了。 沈宁意出了店门,轻拉了一下贺汀衣角笑道:“贺郎,我们走吧?” 天色渐沉,贺汀上了车却又让连左驾车到了一酒楼门前。 他施施然下了车,还伸出手臂来扶她,浑然不知自己此时已危机四伏。 沈宁意神识四方,察觉周遭只有人群热闹,并无邪祟这才下了车。 刚在一楼坐下,沈宁意已察觉到时好气息就在二楼,时好显然也看到了她,她欢喜地下了楼,遥遥地就在冲她挥手。 贺汀探究的眼神落了一刻在她身上,轻声笑道:“想来不过一次,阿宁与时娘子的误会便解除尽了。” 不及沈宁意答复,这厢时好已飞奔至沈宁意身前,身后还跟着个急匆匆的侍从,她毫不客气地坐在她身旁,正要说话才看到贺汀就在眼前,她才立刻端正了身体:“呀,贺郎也在此处呢。” 而贺汀身侧也忽然走上前来一人,他拱手做礼,说道:“郎君是否有空,陆翁正在楼上相候。” “今日有事” 他推辞的话还未言尽,那人已又黔首拱手道:“郎君躲了陆翁好几日,今日终于见到郎君踪迹,郎君还是上去见见陆翁吧。” 沈宁意察觉袖中桐花轻震不已,心知一旁时好有话要说,又见贺汀迟疑地将目光递过来,她出声说道:“既然这样,郎君还是上去问候两句吧。” 贺汀这才对那人点头:“温娘稍候。” 他又转头嘱咐连左:“照顾好娘子。”连左连连点头。 见他背影消失在楼道口,时好才拉住沈宁意衣裳一角想要说话,却又瞥见连左与跟着自己那一小厮,她对二人开口道:“我们要说悄悄话呢,你们去那边坐着。” 时好那小厮立即换了桌,连左还杵在原地丝毫不动,时好皱着眉就要说话,沈宁意却拦住她手,对连左道:“连小郎且先在那桌等等,可好?” 连左听她声音润耳动听,又红了脸称好,挪着身子去了那桌。 时好嗤笑两声,又布下凡人不可见的阵法,才拉着沈宁意说起话来。 “上神,我有一事要说,”她表情犹豫,姿势扭捏,“时好要回一趟家去。” 沈宁意明白时好是说她变成的时好就要回一趟西城郡,但她有些疑惑:“出什么事了吗?” 时好嘿嘿一笑:“不是,是我爹,也就是时好亲阿耶想她了。” 她见沈宁意面无表情,又着急补充道:“上神不用担心,我就是去帮时好感受感受亲情,但上神只要唤我我便随叫随到!” 沈宁意失笑道:“你此次不就是为了向贺汀报仇吗?怎么跟凡人交情这般好了?” 时好双手搅在一团,羞道:“意外收获,意外收获!” “不过上神之前吩咐我做的事我已办成了,我把那方士偷偷放跑,现下应该暂时没人能查到白玉钦头上。” 时好又突然想起什么:“而且此次白玉钦要亲自送我回去,上神给贺汀下毒之事也可继续进行。” 沈宁意眼下也用不着时好,只说了声好,又见菜都上齐,便轻声将连左唤了回来。 三人正欲动筷,忽地有一狂徒一身酒气,提着酒杯就往沈宁意而来。 “这位天仙般的娘子,快来同我饮上一杯!”他手中酒盏摇晃,身形摇摆,就要靠到沈宁意身侧。 连左见状已拔刀站起,登时那柄刀锋之处已横在那醉汉脖颈间。 刀尖刺痛,他顿时酒醒了大半。他连连后退几步,身子撞上桌边,手中酒盏啪地一声摔碎在地,他伸手摸了摸脖间,见掌中已有鲜血,当即拍桌怒喝道:“大胆!” 咚地一声,那狂徒身后几桌接连有手持刀剑之人站起,碗筷声音此起彼伏,更有碎瓷声连绵而起,刀剑露光,气势威慑唬人。 人群顿时乱起来,放了碗筷只往外逃,桌椅掀翻碗筷滚动,脚步匆匆,不过片刻,这一层中便只剩沈宁意几人与对面这群凶徒。 那狂徒也欻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刀,面容扭曲愤怒:“大胆!你可知道我是谁!” 连左年纪轻轻,却毫无所俱,声音稚嫩却清脆:“管你何人,胆敢动我郎君之人,便是死!” 他话音刚落,手中弯刀已往那狂徒飞去,顶着那狂徒头顶飞过,割下他头上乌发,又猎猎在空中飞旋而回。 时好拍手叫好:“好功夫!” 沈宁意: 那狂徒愈发愤然,身后众人也举起刀剑就要上前,那店家却颤颤巍巍地跳出人群,老脸拧巴,似要哭出来:“各位爷且手下留情!” 他不住拱手对那群汉子作揖:“看那几人都是少小妇幼,秋爷就放她们一马罢” 沈宁意正在细心观察对面这人,袖子却被时好在扯了扯,时好在她耳边说道:“上神,我认出这些人了。” “这些人原就是些凶徒,只因白玉钦说什么怀柔,将这些人归入县丞管教,替官府办事破了好几桩大案呢。” 沈宁意也想起来了,杀温从宁一家的也是类似于这样的一群人。 此地地处边境,朝内动荡,白玉钦便纵容养蛊,好似让这些人帮官府办事,却实际也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势力。 从前掌管山寨,他哪里适合做官呢。 贺汀之前只怕也怀疑过这些人,只是与官府相系,想找到线索怕是难。 而此刻这群人闹事,却是在给贺汀提供机会,沈宁意暂时并不想给贺汀递上线索,只对连左小声说道:“就说我们是贺郎的人。” 连左心中不快,却还是老老实实应了沈宁意一声,高声说道:“我们是贺郎君之人,你若不想惹事,便赶紧离开。” 对面闻言一愣,却是一团笑开了。 那为首狂徒更是捧腹大笑,一不小心扯到伤口令他嘶了一声,他双眼阴鸷,手指虚虚地在那群狂汉中游动,最终定在角落一端着盘子垂头发抖小丫头身上:“你,去拿纱布给我包扎!” 那小丫头登时便浑身一激灵,颤着身子便跟着店家去拿纱布。 那狂徒那双眼又转到沈宁意身上来,一双眼在她身上胶着游移:“这样儿天仙似的美人儿,那杂种怎敢享用。” “你!”连左手中刀又要飞出,时好也被他那眼神激地拧眉不快起来。 “不敬神。”时好也正欲出手,却听见沈宁意轻哼了一声,只有她二人听见。 时好顿时收回手,见沈宁意轻轻按住了连左的行动上前一步:“这位壮士不怕贺郎,那怕不怕西城郡主的女儿呢?” 时好闻言立刻也往前一步:“是啊。” 她昂起头来:“西城郡主是我阿耶,你若再不走,可就再别想走了!” 对面那狂徒终于笑容凝滞了片刻,他一双眼在时好与沈宁意之间逡巡不定,最终还是冷哼了一声:“既如此,是我得罪!” 他长刀入鞘,身后众人也收起刀来,他脸上还有不忿,双眼还凝在沈宁意身上不肯离去,刚行了一步,便忽地来了个平地摔,脸先着地,骨头发出一声脆响。 沈宁意轻笑道:“脚下路滑,这位壮士以后出门可要多加小心。” 那狂徒被身后众人扶起,他心中气及,却一时无处宣泄,余光忽然暼到那端着纱布伤药的小丫头,立即便挥开扶他的众人,按着腰便上前将那小丫头拉到身前,强逼她抬起头来。 那小丫头双瞳惊恐颤抖,手中木盘坠地,药瓶也摔碎在地,她被他强拽过来胳膊生疼,已是双目含泪,双腿发软。 这狂徒冷笑一声,捏起那小丫头下巴,一双眼又扫过沈宁意一眼,又看向掌中瑟瑟发抖无助的少女:“这小娘子虽不如那位娘子,倒也可以借以纾解,这泪水流得可真叫人心疼呢” 他手上陡然用力,拉着那少女就要往外。 那少女狂哭起来,身子拼命向一旁也战战兢兢不敢出一言的店家求助:“叔叔救我!” “叔叔救我!” 沈宁意手上正欲施法,时好也捏紧双拳,连左提着刀就往那狂徒而去,弯刀猛地甩了过去。 只在瞬息间,那狂徒人头猝然落地。 连左的刀正敲在一柄横空而出的剑上,而那剑身已割下狂徒头颅,鲜血四溅,溅了那少女一脸,她顿时停住哭声,双目圆睁,登时便晕了过来。 而剑尖恰滑过连左身前,轻割去了他的几丝黑发,他骤然往后一退,往门外出剑处看去,正有一长身剑客从阴影中走出来。 他皮肤黢黑,五官凌厉好看,却面色冷冷,一双眼只盯住眼前那落下的人头。 沈宁意也察觉到贺汀气息,甫一抬头,见他站在楼道口淡淡往下看,身后跟着一位白衣老者,还有一位看似白发白须的老者。 明亮灯火下,尽管他身着朴素布衣,背脊微佝,沈宁意也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那牢房中的人也是卫青之。 那牢房中光线昏暗,气息混杂,而那人邋遢不堪,沈宁意并未太过在意。 但那日白玉钦走后那人出言提醒,更在沈宁意不察那夜离开牢中,那牢房门前并无锁痕,沈宁意便猜此人身份不一般。 却没想到会是卫青之,当日那翩翩公子如今发丝尽白,尽管身量依然年轻,却眼下发青,双眼无神,整个人都是一副颓然之态。 沈宁意忆起此人曾在贺汀命盘中闪过一幕,却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会是卫青之。 不过也情有可原,卫青之父亲与几万精兵无辜而死,如今天子是他家亲戚,他想不通一夜白发也是合理。 沈宁意只余光暼了卫青之一眼,却察觉卫青之那双眼似乎也正落在她身上,若有若无,满是探究。 而那边店家眼看死人,已吓得跌坐在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狂徒的众手下见他头颅顷刻离体也个个静了瞬间,其中有人举起刀柄冲向那走进来的玄衣青年,却被那带着寒光的眼神给击退。 一群凶徒,哪里这样多情意深重,见领头已死个个吓得就要抱头鼠窜。可门外早有人报官,顷刻间便已鱼贯而入,包围控制住了一众凶徒。 那领头的正是白玉钦的一名手下,他一眼便看清时好在内,已立即提步上前领罪:“娘子赎罪!” “此地是我管辖,却没想到让这等歹徒扰了娘子清净,我现下便派人亲自送娘子回去。”他黔头拱手很是恭敬。 而那厢几人也欲制住黑衣男子,可那黑衣男子却冷冷抬眼,力气极大,任谁上前都迎拳直上,这官兵领头之人立刻皱眉道:“一群废物。” “此人杀人,不必活抓。”他话音一落,那玄衣男子周遭官兵已拔出剑来,正要往前。 “等等。”那边贺汀已缓缓走下楼来,“那已死之人烦扰时娘子,本就该死。” “而这剩下的,便交由我。”他话音刚落,连左已明白他意思,立即上前去制住那玄衣男子。 而那玄衣男子本欲反抗,却看清连左的脸后陡然收了手,他面容中有一刻怔忪,再欲挣扎时已被连左提前敲晕。 下方官兵领头看清贺汀,眯着眼假模假样地虚虚向他行了个礼,又说道:“原来是贺郎君,既然如此,这人也算是见义勇为,便交由贺郎君处理了。” 他此话言尽,又立刻喊着手下将抓住的他人拿着离开,又点头哈腰地来请时好。 贺汀却又说话了:“再等等。” 贺汀走向拿被砍下的头颅边,那里正躺着一柄刀,这是之前那狂徒掏出的。 贺汀不顾鲜血,低身拾起那柄刀,食指指腹在那刀背顶上慢慢滑下,只在一处缺口处停下,他忽地笑了:“怕是不能让你带走这些人了。” “我现在怀疑,”他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此人涉及温家灭门惨案。” 他话音刚落,也不知从何处突然涌进许多人手,看样子都是贺汀布下的人。 沈宁意本来心道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现在看来贺汀怕是早就布置好一切,时好出现在此地恐怕也有他算计。 除了那玄衣青年,沈宁意暼那人两眼,只觉有些眼熟,却一时未能想起。 此人怕是在贺汀意料之外,杀了那领头狂徒,或许并不能直接抓出白玉钦。 而贺汀身后那两人若卫青之听到他与白玉钦筹谋,他理因告诉贺汀才是,可贺汀却不像知道的样子。 沈宁意默默在贺汀身上放下监视,又和时好暗中传音道:“不能让这些人说出白玉钦。” 时好瞬间明白她的意思,她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上前几步:“既然如此,这些人便交由官府,最为妥帖。” 那官兵领事正被贺汀突然涌出的人惊了个好歹,听闻时好此话,立即喜笑颜开就要谢她,时好却冲他一摆手。 只听她又说道:“但这些人曾为官府办事,恐有不妥,便由贺郎的人看管押送。” 那领事面色一边,那边贺汀却已开口道谢:“时娘子公正。” 那领事面如土色还欲再说,却被时好挡了回去。 那领事无法,只能由着贺汀的人接手那些凶徒,他狠狠瞪贺汀一眼,还未来得及撂下狠话,就已经被时好扯住头发,拎着就往外走:“走了走了。” 她走到门前还悄悄别过头,轻轻对沈宁意抛了个媚眼。 贺汀的人紧接着押着那些人离开,而贺汀也终于走到沈宁意身前关心她:“温娘,没事吧?” 沈宁意见贺汀这眼神分明是带着丝笑,他怕是故意让她亲眼看见杀害温家一家的真正凶手的。 沈宁意正想装出些后怕来,就暼见地上那小姑娘骨碌地窜起身来,脸上再无柔弱之色,只是一片沉寂冷漠。 沈宁意: 沈宁意假意惊慌,咬咬牙就往贺汀怀里扑:“这,这” 贺汀身体明显僵硬了瞬间,他不做声色地往后退了些,胸膛离开她清香弥漫的身体:“温娘不必害怕,都是假的。” 沈宁意又故作愣神,出声道:“难道刚才那些就是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吗?” 她双眼含泪,又故意往贺汀怀中一撞,这一回她用了大力,撞地贺汀生咳了两身,一手虚虚在她身侧扶住。 他面上好似极有耐心,轻声在她耳边安慰她,实则那话只有沈宁意能听见,全是些冷嘲热讽:“只怕不让温娘亲见这场面,温娘还要再刺我一刀。” 沈宁意“轻”锤了他一下:“之前是我不对,贺郎不要再说了!” 贺汀又不住咳了几声。 “这位便是温娘子罢?”那老者已走上前来,笑容慈祥可亲。 沈宁意俯身见礼:“这位是?” 贺汀向她介绍了陆翁,又指向陆翁身旁的那一副颓丧模样的卫青之:“这是陆兄,陆翁的侄子。” 沈宁意乖巧低头俯身做礼,却听卫青之忽地说道:“我与温娘子见过。” 沈宁意动作一顿,慢慢抬眼望过去,卫青之那双从前鲜活的眸子却昏沉沉的,笑容莫测。 沈宁意听见贺汀疑惑地哦了一声,又听卫青之说道:“在戈南殿里。” 沈宁意心中一跳,却又听见卫青之变得低沉清哑的声音传了过来:“见过温娘子去拜祭罢了。温娘子这番容貌,我自是见之不忘。” 沈宁意面上带笑,心中已是猜测不停,她心中默念咒法,已经又在卫青之身上装上了一枚监视符。 几人客套两句,陆翁领着卫青之就要告辞,那卫青之路过扶着那玄衣男子的连左身旁却忽地咦了一声。 他端详了昏迷过去的玄衣男子两眼,忽地说道:“这不是章小郎吗?” 小甜! 沈宁意猛然抬头。 作者有话说: 贺汀:咳咳咳咳咳 60 ? 方寸之间 ◎现在就是看谁更豁得出去了。◎ 温家的案子终于结了, 贺汀时间选的巧,只可惜中途突然冒出来一个章俊言,再有时好动的手脚, 白玉钦还是将一切轻松摘了个干净。 自此时好与白玉钦回了西城郡, 温家一事也终于了解。贺汀偶尔言辞是有劝这个假温从宁回家的意味。 沈宁意对贺汀此行径的理解只有一个, 便是贺汀对温从宁灰了的心还未拾起。 她故意说要归家, 又特意亲自下厨答谢贺汀, 而连左则将贺汀带回后便识趣地离开。 几日连轴转贺汀累地够呛, 今日终于归家就看见沈宁意摆了一桌宴席正在等他。 贺汀进了屋,坐下轻轻揉了揉眉心, 便听沈宁意说道:“贺郎先饮一杯?” 贺汀从不爱饮酒,身为神砥时,他尚可用神力催出酒气,如今身为凡人,却是沾上些许就会醉。 他预备轻轻推开白瓷酒盏, 指腹却触到那杯盏温热,低头一看, 酒水也正在冒着丝丝白雾热气。 “郎君饮一杯罢,”沈宁意手中捧着那热热的酒壶, 笑意清浅宜人,“我从连左那听说郎君酒量浅, 便取了果酒,又用放了枸杞红枣一并熬煮,酒气挥发了许多,正是好饮呢。” 贺汀抬眼看她一眼, 见她一身春绿小衫, 颊边别着一朵纯白梨花, 笑容浅浅,双眼在灯烛月光下光华流转不定。 贺汀喉结轻轻上下滚动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迎着沈宁意那略带讨好的笑容轻轻笑了起来。 他举起玲珑酒盏,见其中酒水泛着轻红,水光潋滟,倒映着眼前人影影绰绰的虚影。 他略一迟疑,还是饮了下去。 确实只有一丝酒味,除却枸杞红枣之淡香甜雅,还有浅浅酸甜在其中。 “还放了什么?” 沈宁意又替他斟上一杯,面容在月下轻盈明丽似云端花,她唇边漾着笑意:“是山里红。” 贺汀想起来了。 在无方岛时,她的神庙后面就种着各样的果子,包括山里红。 那团团红果常常被她用来逗弄他,她就爱看他皱着鼻子的样子,故意惹他逗他,看他生气炸毛又要搂着抱着亲他。 跟现在一样,打他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贺汀是在灵台那丝神魂归位时彻底恢复记忆的,其余几次与她神魂短暂相连时,他也会恢复片刻的记忆。 他记得她坐那树上咬牙切齿,只把他当作仇敌。 贺汀本以为她扮作棠骑是要报复自己,可她之后却又在善意引导自己。贺汀猜出是自己师父将她找来,她现下在他眼前做的每一件事,也应该都只是演戏。 他刚饮下一杯,沈宁意又立即上前为她斟满。 贺汀不再喝了,他开口问道:“温娘有什么事吗?” 沈宁意微微俯身做礼,笑意淡了些:“此次要多谢贺郎,若不是贺郎,杀害我家人真凶也不知何日才能找到。” “我身无长物,只能亲自下厨为贺郎做些吃食,用以答谢郎君。” 美人眉间染愁绪,也是美不胜收,贺汀心中却波澜不惊,只出声道:“温娘不必在意。” “今日之后,温娘还是归家吧,若有需要只管告诉连左便是。”但他未必就要让她事事都做得这样简单容易,贺汀憋着些莫名的情绪。 沈宁意则已经有些摸清贺汀这心情,尽管他面上不显,但一旦叫自己“温娘”,定然是心情不悦。 她哪里又惹到他了,沈宁意心下默默琢磨,却也没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 男人心海底针,贺汀还是做小孩时可爱些。 沈宁意轻轻点头称好,面上却露出一丝迟疑不安来,她见贺汀视若无睹,只得自己犹豫开口道:“可我跟在贺郎身侧这样之久” “如今我又举家皆亡,只留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女子,身如浮萍,命如草芥” 她变出晶莹的泪来:“除却贺郎身侧,我还有哪里可去?” 贺汀修长的指尖轻敲着那瓷白杯盏上,他垂着眸子长睫掩住情绪,半晌才说道:“也因如此,温娘才更不能留在我身侧。” “之前之事除却寨中一些人外,并无人知晓,温娘大可直接归家,其余之事我都会为你安置好。” 他神态自若,声音在夜色中清朗润耳:“你家人虽亡,但家中营生我之前已为你安排妥当,你此次归家也不被烦忧过多,只管坐在家中,再寻个入赘的好夫婿便可。” 沈宁意却嘤咛出声:“郎君这话,却是伤人” “温娘之前挥刀,更是伤人。”贺汀的声音冷清清的,仿若月色。 沈宁意腹诽贺汀果然还在记仇,面上却露出更加凄婉的神色来:“那件事始终是我鲁莽愚钝,可贺郎又怎知我之心境?” “一夜之间,举家皆亡,独留我茕茕一人”她声音凄楚动人,“贺郎此时却忽然出现在我身侧,一切都为我细细筹谋计划,我又如何不生疑?” “那便是我之错。”贺汀静静接过话头。 沈宁意: 她心中已对贺汀这小心眼冷笑两声,面上却还在一副可怜模样。 “可,可我”沈宁意忽地伸手抓住贺汀指尖,“可我已,心悦贺郎,再不想走了。” “若要赘婿,也只有贺郎,我才愿意。” 他指尖修长匀称,此时却陡然收回,贺汀竟是愣在原处,目中露出一丝讶异来。 自沈宁意扮演温从宁来,见到的贺汀一直是从容冷静克制的,可就在这一刻,沈宁意终于从他眼中看出一丝惊慌。 沈宁意心中大喜,知道自己这一棋下对,贺汀就算再因之前事不满,现下知道两人是情投意合,怕也不会再追究。 沈宁意乘胜追击,又往他身边靠去,贺汀却是忽地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 沈宁意心中乐得不行,脸上却还在演戏:“贺郎,你难道不心悦于我吗?” 贺汀又退了一步,他眸色沉沉,神情虽恢复了冷静,却抬起手来不让她靠近。 双目相接,沈宁意满目期待紧张,还有演出来的豁出去的羞赧,而贺汀却盯了她几眼,倏忽轻笑了声。 “又要玩我?” 沈宁意尽管知道贺汀是在叫温从宁,心下还是忍不住一动。她又往前挪了半步:“贺郎,你以为我要骗你什么?” “贺郎这样好的容貌,这样聪颖天生,哪里猜不到我到底是真是假。” 她方流过泪,双眼氤氲朦胧,神色好似天真,却在月色下充满了蛊惑:“贺郎,你不喜欢我吗?” 贺汀被她逼得后退,背已抵在树上,他避无可避,一手挡住大半张脸,一双眼却盯住沈宁意,神色复杂。 沈宁意故作大胆地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衫一角,又抬头去看他,她一点一点靠近他,一脸真挚纯洁。她的声音放缓,低低地只有她二人可以听见:“贺郎,你难道真的不喜欢阿宁吗?” 她的语气像在撒娇抱怨:“贺郎,之前是你说,‘温娘美貌,我心悦之’,怎得现在变了呢?” 她五指纤纤,慢慢拢上贺汀那只抵在脸前的手上。她指尖似玉滑过他的掌心,轻轻挤进他的五指之间,慢慢滑了进去,和他十指紧扣了。 沈宁意拉下他的手来,又仰起脸来看他。 贺汀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她,却不发一言,只看着沈宁意一点点走近他。 “贺郎,你”沈宁意还在寸寸紧逼,心中也在不断编造新的谎言来勾.引她的猎物,可她话音却突然断在口中。 贺汀的神色陡然变了,他掌心不知何时已游到她腰后,只骤然用力一扣,沈宁意就跌进了他的怀中,才及弱冠的少年郎陡然笑起来,刚才的慌乱都蓦地烟消云散。 他的手掌紧握着她的腰肢,掌心热度隔着衣物传过来,呼吸热气就轻轻喷涌在她的眼前,他漫不经心地笑着:“阿宁认真的?” 沈宁意还未答话,只觉一时天旋地转,她的背后已经紧抵住身后树干,而贺汀一手将她们十指交握的双举到她的头顶,另一手还抚在她的腰侧,他眼中闪烁着几点忽明忽暗的烛火。 他低头靠近,又问了一遍:“阿宁,你认真的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宁意也眯着眼笑,眼看着贺汀的脸一点点靠近,她也梗着脖子一分不退。 她心中不屑地轻笑了一声,不过是个小孩,有何可俱,他也并不知温从宁就是她。 沈宁意伸出另一只手来轻轻抚上贺汀的侧脸,两人鼻息相交,双唇只在方寸之间—— 有人停住了。 贺汀倏地放开了了她的手,他的气息也从她身前抽离而去。 这位郎君站在月下,面容如玉,薄唇微抿,神色冷冷,一双眼在她身上游移不定。 他忽地说道:“我还有事,你先吃吧。”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离去。走到门前跨过门槛时却似乎极为心绪不定地被轻轻绊了一脚,身体轻轻摇晃了一刻,他瞬间便站直身子,随手关了门,大步离去了。 沈宁意冷不丁笑出了声,她坐下就着贺汀杯未饮过的酒喝了下去。 咦,好酸。 作者有话说: 最高级的捕猎者常常会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边写边想我是土狗。 60-70 61 ? 漩涡 ◎“贺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谋划些大事?”◎ “温娘子, 就是此处。”连左抬臂扶沈宁意下车,脸上是讪讪的笑容。 郎君也不知是和温娘子闹了什么矛盾,已是几日对温娘子避而不见了。 连左心中念着夫人的叮嘱, 又有温娘子再三询问, 他还是把她引到了贺汀所在之处。 “温从宁”素手纤纤, 轻轻搭在连左臂上。 她笑意浅浅, 姿态从容大方, 端得是一副温柔万千。而她右臂弯之间挂着的食盒, 装的是亲手给郎君做的吃食。 连左的脸陡然红了,他心想, 也只有这样的娘子才能与郎君相配吧。 而这位“温从宁”站在这府门前眯着眼看了几眼,门上牌匾写着巨大的陆府两字。 她面上容色和煦,心里却是已经开始发笑了。 自从那日之后,她便开始了“追求”贺汀的行动,竭力向他献媚讨好。 贺汀出门办事, 不论何时归来,桌上定是摆着热腾腾香气四溢的饭食, 前日换下的衣物一定会已经被洗干净晾起来。就连贺汀原来寨中小屋里的小红都被沈宁意亲自抱回来。 虽然她只是为了回寨中从棠执手中拿到剩下需要给贺汀下的药,却并不妨碍沈宁意把此处几乎和那处布置得一模一样。 贺汀前几日总有走错地方的幻觉。 唯一不同便是此处只有一处屋子。 贺汀之前特意布置了布帘又买了一张榻将二人隔开, 只是沈宁意近日逗他越发上瘾习惯起来,常常半夜假装做噩梦就要邀他同睡。 贺汀当早起来后便再也不敢回来, 又不见了踪影足足几日。 沈宁意并不担心,不管怎样,她与贺汀的关系是越发紧密。 等他毒发也不过是半月之后的事,自己到时再说出自己其实一直和白玉钦勾结, 所有衷情爱慕仍然是演戏, 以贺汀那小小心眼, 肯定气急攻心。 沈宁意眉眼往旁一瞥,见连左正在呆呆看她,她心中好笑,出声道:“连小郎,能麻烦你去敲敲门吗?” 少年回过神来,顿时察觉自己方才鲁莽,立即羞赧僵硬地点头称是。 他上前敲了门,又和那开门小厮交流一番。那小厮遥遥看了沈宁意一眼,迟疑片刻才敞开了大门。 门内又出来几人去牵了马车,而沈宁意便跟着二人进了门。 进门便是一座嶙峋假山,拐过几条小路,沈宁意远远便听到水流声,还有花香与酒气,却没什么人声。 三人遥遥看到远处竹林之间伫有一亭,飞檐斗拱,帘幕在风中轻扬,隐隐绰绰露出其中一个人影来。 连左止了步子,讷讷说道:“我便先在外面等娘子,娘子且去吧。” 沈宁意心知贺汀肯定向他叮嘱过不可告诉温从宁,她十分善解人意地对连左微笑道:“多谢连小郎了。” 少年抿着唇摸了摸后脑勺,转身便踩着轻功,消失在原地。 而另一位引路小厮则侧身抬手道:“温娘子且往这边。” 沈宁意跟着他一步一步往前,正路过那竹林小亭,她暗自侧目一暼,却正和那亭中人四目相对了。 卫青之。 沈宁意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斜倚躺在亭中,衣衫半开,露处那旧年的道道伤痕。 他发丝尽白,脸上的胡须却已经都已剃去了,肤色更是苍白,如同冷月照湖,一眼便令人移不开双眼。 与从前那翩翩君子模样浑然不同,他整个人都不再隐藏那副好皮囊谦和之后的天生矜贵与漫不经心。那双眼就那样毫不掩饰地投过来,静静笑着,忽地出声叫住了那小厮。 他上身随意地支起,整个人既有些颓丧又有些漠然,他双眼中流动着点探察,对着沈宁意打了招呼:“这是,温娘子?” 沈宁意眼观鼻鼻观口,俯身同他见了礼。 那日她在他身上放下监视符,已知晓他并不知自己就是曾经的棠骑,也知道了他这次实在谋划些什么。 卫青之的真名叫做陆蔚,他母亲是当今圣上的亲姊,他身份本贵不可言,可如今却父母皆亡,父亲那精心培养的几万精兵也只因圣上一句话而丧生。 如今的卫青之,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心胸坦荡之人了。 他不揭发温从宁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如今要做一件大事,欲图把贺汀一点点逼近他的陷阱之中。 卫青之已坐起身来,他手把酒盏,姿态闲雅:“温娘子来寻贺汀?” “可惜他刚出门办事,”他在面前桌上置下一轻瓷小盏,“温娘子来饮一杯?” 沈宁意知道一切皆是贺汀命数,她不得干扰,却也懒得和这个陆蔚客套。 她俯身做礼,就要身前引路小厮继续带她往前去拜见此府明面上的主人陆翁。 卫青之的声音却又悠悠传来:“我与娘子有缘,常常在各处遇见” 沈宁意明白此人威慑“温从宁”,她虽知道一切原由,可“温从宁”却是一无所知。 为防止引起卫青之更多注意,影响贺汀命数,沈宁意只能装作无奈地应了他的邀约。 她提步走进那亭中,面前卫青之唯一未变的,或许就是他那脸上的笑容,永远轻浅如风,令人看不出他的所思所想。 “温娘子且稍坐坐,贺汀不过片刻便会归来。”卫青之将那杯盏推到她眼前,“这是我亲自酿的酒,温娘子尝尝?” 沈宁意想起自己似乎见过他在自己庭院中埋酒,她视线轻移,已暼他身后那沾着泥土的小小酒坛,上面纸笺上的日期,也正是七年前。 沈宁意接过酒盏,双眼微不可察地打量了面前这已变回了陆蔚的卫青之。 他眼下依然藏着青色,眉目齿鼻都温润天生,却神采不再,身材瘦削。他似是吃了许多苦,看起来总是一副倦怠的模样。 沈宁意举起酒杯小啄一口,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其中酒香浓烈,只一口便辣得沈宁意轻咳一声。 卫青之陡然笑了,他笑声清朗,在竹林间轻轻回荡,那一头白发光泽闪动,抬眼一刻,竟让沈宁意瞬间以为他是只妖物。 沈宁意双眼轻瞪住对方,故意装作心急不安:“陆郎君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无意。”卫青之轻笑道。 沈宁意冷笑一声,一双眼紧盯对面:“你想要什么?” 她现下要做的,便是让卫青之轻视她,再无视她。 可卫青之却好似乐在其中,反而问道:“娘子想要什么?” 这场景沈宁意熟悉不过,从前她还尚是棠骑时,这卫青之便极喜欢跟她玩这样的语言游戏。 她压低声音,佯装色厉内荏:“陆郎君若是想告诉贺汀那日地牢中事,便说就好。” “我早就告诉过贺郎了。”沈宁意假意嘴硬。 “是吗?”卫青之的声音带着丝哑,他轻轻笑着,自顾自地斟酒自饮。 “温娘子误会我了,”他笑意渐消,神情淡淡,“只是我从未想过,贺汀身侧还能再有他人。” 沈宁意故作讶异,继续地装作花瓶美人:“是吗?” 她微扬下巴,不屑笑道:“你们人人皆这般说辞,可从前那人又如何?” “如今是我在贺汀身侧,他心中只有我一人,”她声音清脆响彻,倨傲地不可一世,“我容貌之盛,那人又比得上” 哐呲一声,卫青之手中的酒杯忽地坠地,将沈宁意的尾音击碎。 对面卫青之却依旧笑着,他从容地将那碎片片片拾起:“都说这套茶具润手,我看却是太过滑手,只轻轻一击便碎了。” 他虽笑着,好似这杯盏坠地不过意外,沈宁意却心知他是故意。 她心下一时心情复杂,正想着如何回话,忽然感受到了贺汀气息就在不远处。 她刚才故作无脑的场景怕也是被他看了去。 沈宁意忍不住侧头去看,见贺汀正在大步靠近。 他今天一身玄衣,行走之间其中金线在日光下隐隐闪烁,这左右竹林中风声窣窣,一片殷绿更趁得少年郎眉目卓越超然。 他行至她身前,也不多看卫青之一眼:“阿宁,走吧。” 沈宁意站起身来,装作无措地站起身来。 贺汀伸出手来掌心向上,沈宁意怔忪片刻,还是将手覆在他了掌中,他修长十指轻松便自然地滑入了她的软软掌心之中。 他牵着她,又转头对卫青之说话:“我先带她走了。” 卫青之只斜睨他一眼,笑言道:“现下是连声夫子也不愿叫了吗?” 贺汀并不回话,长睫如鸦低垂眼下,他轻轻对卫青之点头做礼,便牵着沈宁意转身离开了。 沈宁意心知两人现下关系不如从前,却没想到会是这般疏离。 她被贺汀牵着步步往前,掌心灼热,而她一抬头便是少年郎如墨的黑发在风中清扬。 不过才行两步,身后卫青之的笑声隐隐约约,口中似在喃喃什么,声音不大,沈宁意却能听得清楚,他说:“贺汀,你的品味倒是变了” 沈宁意心中讶异片刻,霎那间便明白了卫青之话中所指——他难道也知道贺汀曾经爱慕棠骑? 不及细想,前面倏地传来人声喧嚣,脚步声杂乱,似有几人正在追着一名只着中衣,长发披散的男子。 沈宁意一眼认出那是章俊言。她也本以为章俊言一回来便会道出棠骑死讯,却没想到他似是受了极大刺激,精神错乱,直至现在也未说出实情。 这也是沈宁意此行的目的之一。 思量间那章俊言已发现贺汀,他身形极快,已飞窜到贺汀眼前,他手中举着一根锁门的长棍,正在手中肆意挥洒。 他躲过身后追随众人,双目沉沉盯住贺汀。 “是你!” 贺汀立即将沈宁意拉至身后,硬生生接住了章俊言的一棍。 只听砰地一声,贺汀的手骨被敲地咔嚓一声,而那章俊言也猛然愣住,他身后众多捕捉之人也趁机将他制住。 章俊言愣在原地,双眼定定在贺汀脸上游动,忽地视线一转,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是她对不对?!” 他乍然加大音量,又要向沈宁意而来,却手脚皆被缚住,他疯狂挣扎,一双眼瞪着溜圆,毫无那日斩下那头颅时的冷静。 众人需要知道真相,沈宁意已暗中施法,只在片刻,那章俊言在与众人撕扯僵持下终于停了动作,他神色中似有片刻的清明。 “贺汀?”他出声喊道。 场上众人也已发现他的变化,面面相觑却也还未放开桎梏住他的手。 “是我。”贺汀扶住另一只胳膊,上前一步说道。 章俊言眼中有片刻的怔忪,他盯住贺汀,忽地涩涩开口道:“小甜呢?” 贺汀眉间微蹙:“小甜不是同你去了吗?” “对,对,对”贺汀以示意那几人放开章俊言,他没了他人支撑,一时身形不稳晃动片刻,“小甜,小甜”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这个名字,头在不停的轻轻晃动着:“小甜没了。” 他的嘴空空地张合了几遍,眼中已淌下一道清泪:“我妹妹没了” 贺汀站在原地,目中似有震惊,他双唇嗫嚅了一瞬,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那章俊言却颓然跪倒在地,口中不停念叨:“我妹妹没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骤然传来一句问话,是走过来的卫青之。 章俊言木木地抬眼看过去:“卫夫子” “卫夫子还说要给她取一个新的好名字,”卫青之的出现再次勾起章俊言痛苦的记忆,他用手挡住双眼,泪水不断地涌出,“可小甜,可小甜” 卫青之被人搀扶着俯身轻轻摸着章俊言的肩膀,他语气温和,眉头紧锁,似是也十分悲痛:“节哀。”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语气沉重,却在徐徐善诱,“你且先说出来。” 章俊言肩膀不断颤动着,他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凝滞:“小甜,小甜” “小甜是,小甜是出游时不小心摔下了山崖。” 沈宁意心头一动,小甜分明是被迫害至死,章俊言却并未说出实情 沈宁意怔愣片刻,却也明白了章俊言这样隐瞒的原由,不过是要为她妹妹谋得个清明的名声罢了。 沈宁意双唇紧抿,心下忽然有一些奇怪的情绪升起来。 她分明看清小甜将死,却是什么也不能做凡人生死命数皆由司命大殿书写,就算是神灵也不可随意干涉。可身为神明,既能看清众生命运,却也不能改变庇佑,那这神砥的作用又在何处? 她想得入神,忽觉手心一紧,一抬头才见贺汀神情担忧地看过来。 她下意识对贺汀勾起一个笑来,贺汀却遽然低头在她耳际低声道:“不想笑就别笑。” “没关系的。”他嗓音低压,眼中也有着得知小甜死音后的悲惘,却声音难得这样温柔,就跟小时候他的似的。 沈宁意轻轻嗯了一声,又去看那还在悲痛哭泣的章俊言了。 七年时间一切都变了,少年身骨已抽成青年,最后却还是单薄地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女子。 这世道中,谁又能不被袭卷冲刷。 而卫青之已站起身来,他神色淡淡,无人能知道他在想什么,除却沈宁意。 小甜之死,是他众多安排中的一脉,事情虽不是他谋划兴起,他却眼见事态发出苗头后,顺势添柴加火。 只可惜章俊言并未说出他想听的话,沈宁意却不得不再帮他推动事态,贺汀命盘如此,沈宁意只能顺势而为。 这夜月头高悬,沈宁意心中正在思考此事该如何让贺汀得知,却没想到贺汀却主动又去找了一次章俊言。 与人多时不同,章俊言不再像百日那样压抑克制地无声流泪,他在好友面前哭得如同稚童,口中的话语还在断断续续。 “一开始我可真讨厌她啊。她一出生阿娘就大血崩,我当时只顾着哭,她哭我也哭,我当时想,就为了这样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阿娘就没了” “阿耶在阿娘走的第二日就跟着走了,他真狠心,我当时就想,干脆掐死她算了,然后我也去死,我们一家人就能团圆了,可她居然对着我笑,那样一团丑东西,笑起来也丑,可我不知怎么就心软那么一刻姨母就来了,她把我们带了回去,姨母真好啊,她跟娘亲长得一模一样,她喜欢我,喜欢她,还给她取名字叫小甜。” 章俊言的双眼搭在贺汀肩头,哭声断断续续却好似没有尽头:“可是姨父常常打她,家里穷,姨母还没能给姨父生孩子,姨父便更恨我们。有一次小甜只多吃了一口馒头,他就打她,是姨母一直护着我们” “可是后来姨母也死了,她好不容易怀了个孩子,我当时可害怕了。 害怕她也会死掉,于是我努力做纸灯,小甜也学其他小孩去骗人,卖了我们唯一的一只鸡,就是为了给姨母买安胎药。” “可是我们被骗了,我们凑够的钱只能寻江湖郎中,可拿江湖郎中却拿假药骗我们姨母也去了。” “我们被姨父赶出来,是你和卫夫子收留了我们”贺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 “明明说好一起去找外祖父,却没想到回去不过几日,晋州的权贵便看上了小甜,要娶她做妾。” “我当夜就带着她要逃,却不知怎么被人下了药,等我再醒来,小甜已经”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我小甜,若是我,若是我对小甜的建议多反对一些,那该多好?” “她来得时候这样小一团,”章俊言掌心虚虚地拢起,神色悲戚,“她走的时候也这样,这样蜷缩着,那样安详,就像没来过似的。” 他双拳紧握,已奋力往榻上锤下:“可我,可我竟然连为她报仇也做不到。” “如今朝中已乱,晋州更是权贵一掌遮天,我还幻想上京上告,可才行两日,我便知道,在这世道之下,一切皆是妄想。” 他双眼中的悲痛后已凝结出滔天的恨来:“贺汀,你敢不敢,跟我一起谋划些大事?” 沈宁意心中一跳。 来了。 这就是卫青之想要贺汀做的事,他怕是早就料到章俊言与贺汀交情甚好,就算明面不言,私下定会言说。 沈宁意只觉贺汀那命盘之中的命数正在件件向他涌来,他半点也逃避不开。 贺汀坐在章俊言身前,他的面庞在月色下沉静似水,而他的肩头已是一片湿濡。 他细细地叹了声气,只轻轻拍了拍章俊言的肩头。 沈宁意忽地就想起这两人初识时的剑拔弩张。 一名面庞黢黑粗糙的少年郎忿忿地提着花灯,另一名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的少年面色冷淡。 两人之间,是活泼肆意欢乐的少女,她勾住一人的手臂,又牵住一人的人,正在一蹦一跳地在明明灯火下欢笑前行着。 凡尘众生,那样鲜活。 他们果然如沈宁意所期待那般成了好友,眼下却也让贺汀马上就要因此也陷入漩涡之中。 贺汀并没有回答章俊言,他不发一言,只起身离开,留下章俊言一人面色沉沉不定。 贺汀的身影渐渐离开这小院,他背影笔挺,却沉默着。 沈宁意忽地想起那日小甜送给她的那枚同心结,她摊开手掌,那同心结已出现在掌中,在月色下却依然红得鲜艳明亮。 “他会好好照顾你,你也能好好照顾他吗?” 或许下次。 她心想。 作者有话说: 她追他逃,他们都插翅难飞。 但是命运追的时候,也是谁都插翅难飞。 章俊言前面发疯的时候要打贺汀是因为他知道小甜曾经喜欢过贺汀,这也是小甜走的原因之一。 62 ? 情投意合 ◎“阿宁的手就像捂不热一样。”◎ 他一路昏昏沉沉, 只觉耳畔聒噪。 而沉沉的眼皮之下,是他那位神君苍老憔悴面容漂浮不定的虚影。 初始时他便是那副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模样,而彼时勾冶被困在囚笼之中, 满身污泥鲜血, 在妖市的一不起眼角落里, 被售卖。 他天生就是别人口中的贱.种, 是最低级的杂血妖兽, 又因天生五识有缺, 连拿去炼丹也少有人会多看他一眼。 而那位神官顶着一张和蔼亲切的笑脸,弯腰看他, 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跟他走。 他的洞府中塞满了和他一样的杂种妖兽,缺胳膊断腿,或是灵智未开皆有。 他则在洞府中晃着酒壶好不潇洒畅意,口中不断念叨着: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 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说, 天道无常,人心有常。 勾冶便在这样的诵读声中成了他的最后一名神使。 洞府中所有妖兽都将他视作天神恩赐, 甚至视作父亲,可勾冶知道, 他根本没这样厉害。他不过就是天鉴上最为低微的一名神官。 而且他原身为人,足足三百年才得以修成神身,天资拙劣,天生就比他神寿短。 耳边又传来不停的喧嚣噪杂声, 自从那神君死后, 他便从未遇到过这么聒噪话多的人了 “你醒啦, 小狗狗!” 他一睁眼便又看到温从宁那张熟悉的懵懂天真的脸,他们这一路前往盛海荒漠路上,他被她几乎烦透了。 “你且看看,是此处吗?”前方那操纵御器的地神走了过来。 勾冶低头去看,这盛海荒漠正在进行着由陆地变作海泽的过程,海水点点积蓄增长,已经淹没许多村长丛林,只余下一角尖尖屋顶。 勾冶仔细看了几眼,出声道:“就是这里。” 阙如御驶着飞行御器往下行进入水,这御器周围便出现了透明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 又往前行了方寸,三人眼前便出现了这浸在水中的神庙。 神庙常年风吹日晒又间或雨水沉浸,墙皮已然残损不堪,只余充斥着淤泥的墙瓦,上面还爬着藤木水藻,庙面也被众多草木掩盖。 阙如抬手一挥,只见一阵漩涡将那神庙吞噬。不过半刻,那神庙已焕然一新,光秃秃的泥墙后便是那庙的入口。 而面前牌匾之上的字却早就被冲刷了个干净,只余一块白板。 阙如正欲上前,却又忽地想到什么,对勾冶说道:“带路。” 勾冶懒洋洋地支起身体,在周身变下屏障,就往内飘去。 阙如略一迟疑,看温从宁正满目好奇地趴在屏障上看此方水境,她手上一动,准备为她设下护身法术。 她法术刚展,就听前方传来勾冶的声音,隔着海水,像蒙着层层薄雾,却十分清楚:“带上她。” 阙如心知自己对此方不熟悉,又看周围房舍树木皆在水中不远处,却透不进一丝光线。 她手上捏决,那御器已被她收回袖中,而温从宁也漂浮在透明屏障气泡中。 温从宁笑容灿烂,浑然不知此处暗藏危机,只欢欣地去触摸周身的屏障。 阙如带着温从宁进了这水下神庙,其内不大,那正中神像也不复存在。 阙如跟着勾冶往前,不过一会儿,几人便到了那神像的背后墙边,勾冶伸手一指,那墙上便落下砖瓦来。 阙如顺着勾冶的手指看去,见那处红色墙瓦之间露出一座神像,泥瓦塑成,正静静伫立在水中。一束光线从水面外恰好投在它的头顶之上,令整座神像都在散发着淡淡的光华。 她面容沉静,在水中静默着。历经风霜雨雪,这座神像却藏在破烂墙瓦之间,依旧栩栩如生,一丝色彩都不曾消磨。 这是岛神的神像。 阙如一时之间心神激荡,只觉那神像高冠肃穆,却又亲和慈悲,正在招手令她往前。 她一时觉得周遭极静,也没有听到勾冶在她耳边大叫的那一声不好。她伸出手去,穿过那周身屏障薄膜,一张素白的手只在那神像鼻尖方寸之前。 忽地一声惊呼响起,紧接着是一场巨大的漩涡,卷起海水,卷起数目房屋,只在顷刻间便将她三者吞没。 瞬息间,那座神庙上再次爬上长藤泥藻,无数的淤泥沙石,再次将它掩盖在海水之下 。 一切又静了下来,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而就在千里之外,沈宁意忽地没原由地打了个寒颤。 前方贺汀很快注意到了,他伸出手来:“手。” 沈宁意乖乖伸出了手去。 贺汀就走在身前,他背影笔挺,一身玄衣快要融入黑夜。 章俊言和小甜出了那样的事,贺汀也暂时不能亲自送她回去,眼下她牵着她,正要前往他的陆府的住处。 他对此处熟稔异常,路上偶遇下人也十分寻常地同他见礼,想必他经常来此处。 贺汀的十指修长,热热地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贺汀忽地说道:“你的手真凉,是不是冷?”他作势又要脱下外衣,沈宁意眼见一路过奴仆正捂着嘴偷笑,沈宁意故作羞赧地低头拒绝了他。 沈宁意没想到他听到拒绝后便真不再提,沈宁意心下笑哼两声,嘴上却倏地出声道:“贺郎” “是在意我的对不对?”她佯装羞臊,脚踩莲步轻轻走在了他的身侧。 贺汀却说:“眼下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沈宁意咬住唇瓣,假装难堪:“是我提的时机不对。” 她沉默半晌,眼前也忽地浮现小甜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她却还是要演:“小甜。真的了吗?” 贺汀似乎是察觉她的忧愁悲伤,慢慢停了步子,一双眼静静落在她身上:“阿宁也会难过?” 沈宁意心道他这话古怪,却听来不像嘲讽,正在思量如何答话间,察觉自己的手指被他轻轻捏了捏,好似在安慰。 沈宁意于是一手拭泪,垂头闷闷说道:“怎么能不难过?” “虽与她相处不过几日,但她这样热情体贴,这样好的娘子,我怎么能不难过。” 贺汀的掌心传来令人心安的温度,他的声音也清朗温和了许多,他蓦地说道:“阿宁,抬头,看月亮。” 沈宁意依着他的话抬起头,最先看到却是他安慰的目光。 她又将视线投向他身后黑沉沉的天空,除却几粒星子之外,却一片空寂辽远,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沈宁意说道。 再望向贺汀的双眼,他的眸子黑漆漆的,泛着那几粒星子的光亮,却是什么也没说。 沈宁意于是又说道:“我明白了。” “贺郎是说,”沈宁意也轻轻回捏了一下他的指尖,“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她的声音徐徐而出:“人世之事,便如镜花水月,只在一时。” “相聚有时,怅惘有时,欢欣有时,皆不必回头看。” 她抬着头去仰望那几粒星子:“小甜会变作星星,对不对?” 她斜着眸子去看贺汀的脸,见他脸上的慢慢漾开些少年气的笑意,只听他扑哧笑开了,眉目中溢满笑意,在夜色中忽明忽现。 他的身子笑地轻颤,他说:“我只是想说,今夜太暗了,道路难行,阿宁要牵好我的手,不要摔倒。” 沈宁意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 臭小孩,逗她玩儿呢。亏她以为他想不出安慰温从宁的话,自己还主动帮他圆,没想到他是在捉弄自己。 她心中觉得好笑又无语,手上忽地用力轻轻又捏了他一下。 贺汀看了过来,正接住了沈宁意那一眼轻瞪,他眼中还勾着淡淡笑意,却与刚才有些不同。 他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又往前行。 沈宁意嘴上嗔怪道:“贺郎既知夜色昏暗,为何不提一盏灯?” 话音刚落,沈宁意脚下刚好踩到一石子,她自是底盘甚稳不会被绊倒,但她眼下正在扮演温从宁,她顺势就哎呀一声,作势就要摔倒。 她的手还和贺汀牵在一起,她略一用力,贺汀便跟着倒了过来。 沈宁意只是要戏弄他一下,顺便和他制造些亲密接触来,并未用大力。不过瞬间贺汀便已站稳身子,将她拉至怀中了。 四目相对,只可惜光线昏暗,就算零星星子闪耀,沈宁意也没看清贺汀那掩在暗暗夜色之中的情绪。 她只看到他喉结微动,双唇嗫嚅一动,两人的呼吸在夜色中带着热气扑向对方,极为清晰热腻。 “郎君,要盏灯吗?”路旁忽有一小丫头路过,她手中提着两盏灯,正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他二人。 沈宁意登时故作羞怯地从贺汀身前窜开,预松开贺汀的手,却发觉两人不知何时已食指交扣,他的掌心燥热温暖,正毫无缝隙地抵着她的掌心。 贺汀无视她脸上的错愕,只将二人的手放置身后,浅笑着接过了那小丫头的灯盏。 “多谢。”他的面容被灯盏照亮,郎君肤色在澄黄昏晃的灯火下如同玉石,那小丫头一时看得呆愣了片刻,又才木木地垂头作礼,又飞快地跑开了。 沈宁意心知这灯盏是暗处连□□人送的,她心中好笑,侧眼偷偷暼了一眼贺汀脖颈耳际,一片飞红。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掌心却依然紧贴着。 夜色浓浓如墨,一柄灯盏在贺汀手中晃动闪烁着,映在他双眼之中,潼潼明亮。 远处偶尔有鸟叫,也有墙外的喑哑笑声飞攒而过,脚步缓缓,两两交叠,两人的影子也投在林间,或泥墙之上摇晃相交。 林间的树叶在灯火下似萤火般的发光,将微风也照得温热绵长。 沈宁意忽地停了步子,贺汀随即迟疑地停下,偏头一看,见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同心结。 她伸出手掌,那同心结躺在她的白瓷肌肤指尖,绯红发亮。 她说道:“贺郎,小甜临行前将此物赠予于我。”她勾着唇角,眼中却有些落寞:“却没想,那次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详见。” 贺汀接过来看看了,又递给了她。 沈宁意疑惑道:“你不要?” 贺汀笑容清浅:“既是赠与你的,我要什么?” 沈宁意抬眼去看他,灯盏在微风中摇曳不定,映在他的双目之中,他的双目之中,却并不是灯火的影子,而是她的。 她心中微动,只觉周遭夜色静谧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她忽地发觉贺汀今夜好像有些不同。 是许多不同,他的双眼毫不避让,只直勾勾地看过来。 好机会。 沈宁意双眼也盯着他,轻轻说道:“小甜给我此物时说,要我好好照顾贺郎。” 贺汀笑容揶揄,像个少年:“哦。” “原来阿宁之前对我那样突然殷切,是听了小甜的话。” 他黑眸微眯,闪动着狡黠的光亮。 沈宁意蓦地答道:“不是的。”她抿了抿唇,垂着眸子好似不敢看他:“贺郎分明知道” “知道什么?”贺汀静静问到。 沈宁意面上未变,心中却是一愣,贺汀今夜态度这样松动,话头都故意递到此处,她怎么会放过这机会。 于是她佯装鼓足勇气,一双眼坦荡荡也迎上他的双目:“我心悦贺郎。” 贺郎脸上的笑意似乎渐渐消了,他一双眼定定地看住她。片刻后他微微低头,言语中好似带着蛊惑:“说‘阿宁心悦贺汀’。” 沈宁意心中隐隐有觉得哪里不对,可眼下贺汀仿佛又变成那个少年。 他执着专注地看着他,眼中光芒攒动,周身拢着一种近乎发狂的热情,然而他却又那样安静地一言不发。 沈宁意一字一句地照着他说:“阿宁,心悦贺汀。” 贺汀倏忽笑了,清风霁月,欢欣爽朗都在他眼中。 那昏黄灯盏仿佛此时在一片浓黑中仿佛日光,将他的身形照得半明半暗,玄衣隐藏黑夜之中,他的身形绰约却又模糊,他就像个无知少年一般笑了起来。 “好。” “什么?”沈宁意呆了一瞬。 “好,”他握着她的手,又开始往前大步迈开,“我说好,阿宁。” 他的墨发在夜色中荡开:“我也心悦阿宁。”他爽朗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好像夹杂着些呢喃:“很久了。” 他蓦地回头,双眼只映下她一眼。 他的声音如玉石轻击,琳琅入耳:“人世短暂,与其躲避,不如紧握此刻。” “对不对阿宁?” 沈宁意心中轻笑一声,踏着步子跟着:“嗯。” 他亲自将她送到屋前,沈宁意正欲推门,却觉察掌心被修长手指勾住。 青年就站在门前望着她笑起来,那灯被他放在地上,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毫不避讳地望过来。 沈宁意忽地被看得有些浑身不适来,她佯装羞涩:“贺郎让我进去吧。” 贺汀却一言不发,只静静盯着她,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已就在她的面颊边,沈宁意更是头皮发麻。 她定睛一看,贺汀的脸正在缓缓向她靠近,她心中大跳,不忍直视,下意识紧闭双眼,半晌后却并没有发生什么,她慢慢睁眼,只见贺汀就在她眼前几寸处轻轻笑着。 他陡然退了回去,眼中闪着得逞地狡黠笑意。 他忽地拉起她的手,好似要轻吻她的指尖,却只停在唇前,又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捧住,轻轻地哈了一口气。 “阿宁的手就像捂不热一样。”他说道。 沈宁意只觉那股热气仿佛涌入从她指尖窜到天灵盖:! 这不对吧贺汀今天是吃错什么药? 贺汀又说道:“阿宁,上次你不是想去看花会,明日我便带你上街好不好?” 他语气几近温柔,沈宁意心中惊疑,贺汀会不会知道他命数将近?眼下这番究竟为何。 那怎么可能。 她很快便自我否定。 终于送走贺汀,沈宁意进了屋,长指一挥便点亮灯盏,她坐下环顾四周,惊觉此处布置周到,贺汀像是早就料到她要前来,已经提前布置规整。 沈宁意心中越发疑虑不定,但眼下知与不知也并无妨害,自己总归是扮做他人,他就算恢复记忆,也不过是个凡人,也只能按照命数而行。 她掏出袖中纸包,这是贺汀的最后一剂药食,只待明日过后,‘温从宁’便不日就能下场。 她正想着,袖中桐花忽然颤动,不过片刻,时好便出现在了眼前。 时好秉持着素来的风风火火,一上来就直说道:“上神,大事不妙!” “怎么了?”沈宁意凭空造物,变出杯盏与茶来,给时好倒好了茶。 时好接过茶杯,一边饮下一边说道:“上神可知,为何白玉钦这次要主动请缨亲自送我回西城郡?” “只因他与外邦勾结,马上就要有边境他乡之人骚扰攻打渠县了!” 沈宁意并不意外,冲她点头示意时好继续说。 时好又说道:“可白玉钦却意不在此。他是要故意引贺汀去送死,等贺汀向西城郡求援,他便带兵和那外邦人一起先铲除贺汀等人。” 自此,沈宁意也将这些事与贺汀命线之上的事一一对上了。 明日自己下药后,贺汀不日便企饿裙以污尔尔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会病倒,‘温从宁’得知真相与他最后云雨,再愧疚离去,而白玉钦直接领兵而回,却没想到中了贺汀的埋伏,身死于亲侄之手。 而贺汀,则死于这同一日。 却没想到这样快。 沈宁意对时好说道:“你且回去,此事我心中已有数。” 时好呆呆点头,正欲离去,又感受一道神光忽然笼罩周身,她惊异回头,又听沈宁意说道:“此法能令你表面如凡人一般正常衰老,也可隐藏你的魔气。” 时好心下一愣,心知沈宁意已知她心之所想,她重重点头,心中感动不已,瞬间又消失在原地了。 而沈宁意这边,又再次去了趟章俊言的住处,却见贺汀也正在那处。 章俊言向贺汀伸出了手,邀他做一番大事,贺汀却沉默着。 沈宁意看他离去,见他先去了自己住的那屋舍外,呆呆站了片刻,又才回屋安寝。 她想:他逃不掉的。她的耳边已听到百里之外的人群脚步,在那空寂之地上震耳欲聋。 夜色之中,正有无数的潮水一点点积蓄,马上就要涌来。 明日,她也要为此事推波助澜,献上这最后一剂药。 第二日沈宁意难得早早施法收拾了自己一通,贺汀为她准备的屋内正有各色衣裙,她随意挑拣了最为亮眼的来穿,也不算辜负他的心意。 她变出点心,又将药藏于其中。 贺汀来了。 他一身烟岚衣袍,显得沉稳又俊逸,也恰好和她嫩黄色的衣裙相衬。 昨夜一事之后,沈宁意心中总觉荒唐,脸上的不自然是演都不用再演。 而贺汀却很是落落大方,他神色从容,眼中笑意浮动,正要说话,那方却忽然来了连左。 连左匆匆忙忙,一双眼看看贺汀又看看温从宁,面上似有犹豫,贺汀出声道:“无事,你且说。” 连左拱手道:“郎君,那流感又发得急了,一夜之间城中禽类全都奄奄一息,菜场集市中都乱了。” 贺汀沉吟半刻,正要说话,却被沈宁意打断了。 她露出十分善解人意的笑来:“公事更为重要,贺郎且去,不必在意我。” 贺汀对她感激一笑,撩起衣袍便大步离开了。 沈宁意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思索,此事怕也并非天灾,全是人祸,只怕之后,遭罪的便不是这些畜.牲,而是人了。 她眉目越发冷起来,权势江山,自古催人心肝,不论凡人,神砥妖兽,众生万象,有何不同? 她思绪绵远,心中还记挂着阙如,她心念微动,还是向东阳帝君递出光信,令她帮忙寻找。 她与阙如,勾冶皆有联系,此刻虽知道她们并无大碍,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几人行踪。等此事终结,她必要亲往一趟盛海荒漠才可。 贺汀却是忙碌了整整一日,等他在前往沈宁意暂 弋? 居之所时,已是天色沉沉了。 他进了那一方小屋,见桌上正摆好了食物,却都已毫无热气,只剩下残羹冷炙。 沈宁意正呆坐在桌边意兴阑珊地托着脸发呆,一见他来,立刻欢喜地站起身来:“贺郎来啦。” 贺汀轻笑着进了门,又听沈宁意轻轻怨道:“可惜贺郎回来得晚了些,饭菜都凉了。” 贺汀站在门前忽地停了步子,他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出声问道:“阿宁饿不饿?” 沈宁意摇头道:“今日百日无事便吃了许多小食,并不饿。” “贺郎呢?” “我也不。”贺汀答道,他蓦地对她伸手,“走吧。” 沈宁意心中悠然地笑着,心道这臭小孩还能有什么哄人的伎俩。面上却迟疑地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故作疑惑道:“去哪里?” 贺汀拉着她就要离开:“去看比花会还好看的美景。” 沈宁意心中还记得要给他下药,慌张出声道:“等等。” 她松开他的手,拎起放在桌边的小小食盒,又再次自然牵上他的手:“走吧。” 两人出了陆府,又上了马车,沈宁意掀开车帘见外面灯火亮起,街道上却十分冷清。 “今日城中出了些事,没什么人出门了。”贺汀解释道。 沈宁意佯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又去看外面夜色。今夜月光也并不明媚,积云绕云,星点零星昏暗,想是不久便会下雨。 街道上虽然冷清,不见些许人影,但各个屋舍之内却飘出雾白炊烟,或嘈杂片片的人声。灯火照明街道小巷,别有一番安宁闲事。 沈宁意知道眼下这条路是回山上的,却不知道贺汀要带她去哪里。她拿起那食盒,放在琉璃灯盏旁,出声道:“贺郎先吃点糕点,垫垫肚子吧?” “今日累吗?”她拿出了那盘她放好药的糕点。 贺汀并无他想,眼中光华流动,神色温柔:“多谢阿宁。” 他正欲拿起那糕点,却忽地不知怎么被空气呛到一口,轻轻咳了几声。 沈宁意面上露出关心,却实则暗暗端详他面色,贺汀面色却有些苍白,只是他庶务繁忙,就算周遭旁人,怕也不会猜到他已中毒吧。 他是神砥,眼下不过渡劫,自己做的也是他师父亲手交代的事,害他的并不是她。 沈宁意素手纤纤拾起那枚青绿的糕点,假意嗔怪道:“贺郎太过关注旁的,却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还是食一些我亲手做的糕点,才能更有力气。” 贺汀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他似乎失去了昨夜那般的热情,并没有就着她的手食那糕点。 而是接了过去,慢慢放进了口中。 “很好吃。”他抬头淡笑道。 他这眼神无害温和,沈宁意没得心中一虚,不知怎么想的,也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边,就欲食下。不说别的,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阿宁,别吃。” 沈宁意手倏忽一抖,抬眼看过去。 贺汀却只言道:“虽然好吃,却也凉了。阿宁手这样凉,还是少食凉性的东西。”他从她手中夺过吃食,放了回去。 沈宁意笑着嗯嗯两声,对面郎君笑容和煦,她却总觉得被看透了似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事已终于要接近尾声,她要稳住才行。 她心中暗道。 不过一会儿,连左便在外面说到了,贺汀扶着她下车,沈宁意一抬头,见眼前正是山丘树木。 连左识趣地呆在原地不动,沈宁意抬头看了看这上山之路,心中一时无语凝噎:贺汀不会要带她爬山吧。 她并没猜错,贺汀伸出手来牵她,沈宁意无奈地提起裙角,心道贺汀这带心仪之人半夜爬山的行径真是令她佩服。 只可惜现下自己是温从宁,不得不上。 沈宁意面上勾了个意外惊喜的笑容,提着裙角的手已经不自觉攥紧了。 如她所料,‘温从宁’的衣裙没走两步就被草木划破了。 沈宁意站在原地叹气故作惆怅:“唉,是我太过没用,连这两步都走不好。” 耳边却传来贺汀的轻笑声,少年郎眸光熠熠,笑容促狭:“我背阿宁?” 沈宁意乐得自在,面上佯装了片刻扭捏不好意思,半晌之后却还是上了贺汀的背。 他的背脊宽挺,沈宁意以为他建议提得这样快,昨夜又那样主动,是开了窍,却没想到,垂眸一看,这人的脖颈耳后飞红一片。 沈宁意颇为畅快,软软地将身子倚在他越发僵直的背脊之上,还故意在他脖颈间说话:“贺郎,累不累?” “阿宁是不是太重了?” 给她的回应是贺汀越发沉重的步伐,和渐渐急促的呼吸。 有意思。 沈宁意心中大笑,绞尽脑汁还想着怎么逗他,略一抬眼,却见已经要到了。 这地方她熟悉得很,就是她曾经修炼的山崖。 她心中一动,听贺汀说道:“这里是山中最高的地方,我从前,”他的声音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常来此处。” 沈宁意怎会不知道,她被贺汀放下了地,看贺汀正望着一处说话:“若是没有她,我肯定也看不到这样好的风景。” 沈宁意心知他在说自己,口中却嗔怪道:“那贺郎带我来此处作甚?” 贺汀耳边发丝有些湿濡,沈宁意知道他眼下身体外强中干,很是虚弱,背她上来确实为难。 但她还在想其他的:她身为神灵,从来不需要走这些山路,她却忘了,贺汀半夜来找她时,每次都要走这样的路,那时他身材瘦小,也不知有没有划破手掌。 “都过去了。”贺汀说道,“阿宁过来。” 沈宁意走到他身侧去往下看,只见远处正是渠县,四周山脉连绵,而那小小城池就在中间,其中千万人家方方正正地镶嵌在城中,灯火明亮闪烁,还有无数喧嚣的人声,忽地就在沈宁意耳边响起。 红尘万丈,江山灯火,幢幢在前。 她从前怎么没有注意过这些。沈宁意只觉贺汀的掌心又自然地滑进她的掌心,就像从前一样。 他问她:“好看吗阿宁?” “好看。”沈宁意远远眺望,一时只见忽然觉得天地忽已远,世间万物都变得极静。 偶有光点跳跃至他眼中,沈宁意听贺汀说道:“阿宁,我应该去做吗?” “什么?” “我应该只守好此方百姓,还是去做更多?” “山川颠倒,山河破碎,在此祥和之外,多得是燃不起的灯火,沉到地底的冤魂。” “阿宁,我要不要做?” 沈宁意的心突然很静,她看向身旁已经成人的贺汀,她想,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命之将尽时,有谁还会有心思去想旁的。 她也想,若此刻她的是贺汀,她会做吗? 她忽地发现她困在和贺汀同样的困境之中,她囿于无方,就算有所见也不敢再去放手做。而贺汀则困于此方安定之中,思索前路。 可贺汀分明知道该怎么做,可她却一时忘了。 沈宁意抿了抿唇,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咬起了指尖。 却被贺汀伸手按住了手,他笑容清浅温和:“阿宁,你怎么想?” “我想”沈宁意放下了手,眺望眼前这一粟山河,笑了起来,“我想的和你一样。” 突然凌空一声巨响,将这风声与寂静击碎,一道电光将二人的脸庞陡然照亮。 “我们回去吧。”贺汀笑着牵起她的手。 “好。” 两人笑着往前行着,点点雨水啪地坠落在地,两人牵着手一点点加快了速度,慢慢地跑了起来,贺汀将手遮挡在沈宁意头顶。 雨点渐渐大起来,两人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忽地一声惊雷,两人都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身上的雨水湿冷,将春衫淋湿,冷风也扶不起打湿的黑发,寒气在身体里打颤,两人的掌心却紧贴着,和肆意的笑声一起燥热起来。 作者有话说: 有人演着演着就当真 63 ? 不速之客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上了马车, 她的心还在砰砰地直跳,或许是因为跑得太快,抑或是因为贺汀的掌心太烫。 沈宁意是这样想的。 两人都是衣衫尽湿, 却不觉相视一笑。 对面的少年郎眉眼带着清风一般的浅笑。雨珠打湿的黑发软软地趴在头顶, 脸颊边, 而其中积厚的雨水一点点凝出, 流过他的眉心, 鼻尖, 轻喘出热气的双唇,和上下微动的喉结。 他被雨淋湿地狼狈不堪, 双眼却越发明亮,恰恰映出她的身影。 没有人会不喜欢上这样的少年郎,沈宁意又想。 她终于没能忍住心中那一丝似抓似挠的痒意,慢慢伸出了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贺汀喉间的小小突起。 贺汀身形微微一颤, 马车疾驰,窗外一阵冷风忽地将车中灯盏熄灭, 一时之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几分怔忪来。 车内空间并不大,春夜的空气湿凉。 但两人的呼吸俱是热的, 并且很快就填满了车内,那雨珠从贺汀下颌不断滚下, 啪嗒啪嗒,车内气息便卷上湿意,变得粘稠漆黑,好似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起来。 沈宁意的视力却很好, 尽管在黑暗中, 她也能看清贺汀肆无忌惮的直勾勾地望向自己的双眼。 眼下这境况 潮水高涨后便是空寂无声的海平, 短暂的兴奋心跳后,沈宁意却从脚到头慢慢爬上些尴尬来。 毕竟她并不是真正的温从宁。 贺汀也并不说话,他只是默默在黑暗中盯住眼前的人,双眼中有种异常的光亮,他渐渐伸出手来,轻轻用指尖触了一下她刚刚摸过的地方。 他蓦地说道:“阿宁,你冷不冷?” 沈宁意佯装羞怯,轻声拒绝了:“贺郎,我不冷。” 贺汀继续问道:“阿宁,你的手还凉不凉?” 沈宁意继续坚持拒绝。 贺汀不再问话了,两人俱都静默半晌,忽地马车一阵颠簸,沈宁意随之微微一晃,她底盘稳身体还稳在原处,手却下意识地往前一身,恰恰落进了贺汀的掌中。 “阿宁,你的手分明是凉的。”贺汀的修长五指自然地滑进了她的指尖,沈宁意的五指却虚虚地拢着,像被桎梏着不得脱身。 他的掌心燥热,双眼是隔着黑暗也无法忽视的灼热,神情却露出餍足来,微微抿着唇笑,像个不知愁的少年。 行吧。 沈宁意索性随他捏住自己的十指,她心知贺汀眼下所作所为皆是对‘温从宁’,她既然眼下是温从宁,又与贺汀互诉过衷情,两人牵牵小手实在是在自然不过的事。 一路无话,贺汀并未将她送回他的城中住宅,而是带她回了陆府之中,说是更加安全。 沈宁意便知贺汀或许对可能到来之事并非是一无所知。 送至房门前,贺汀还在认真嘱咐她:“阿宁有事便叫连左,我命了他在暗中保护你。” 沈宁意静静的嗯了一声,也并未邀请贺汀进屋,便同他告别了,贺汀双眼含笑看了她片刻:“阿宁赶快换身衣衫吧,我已命了人给你打好了热水。” 沈宁意目送了贺汀离去才转身进屋,而她一进屋中,便看到那位满头银丝的郎君坐在桌边遥遥地向她举杯。 他怎么会在这里? 啪地一声,沈宁意合上了身后的门。 作者有话说: 少年的爱意既炙热又小心翼翼。 64 ? 一次试探 ◎我的心意,棠骑焉能不知?◎ 卫青之是个怎样的人? 他从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样霁月清风与世无争, 相反他野心勃勃,为达目的甚至可以对自己痛下杀手。 沈宁意一开始极烦此人,只因为他面上翩翩公子模样, 实则心肠九转八弯全填满算计, 又惯爱用那张笑脸蛊惑人心, 令人放下戒备。 这样的人, 多智近妖, 最为危险。 但他心中却怀怜百姓, 是以沈宁意最后并不讨厌他,相反, 她发现自己从前和卫青之那种天然的不和,来自于两人的相似。 同类相斥,沈宁意并不喜欢那种被人洞悉的感觉,却也能因为神身得以将他捉弄回来。 可是七年过去,如今的卫青之早已与旧时不同了。 此刻灯火摇曳, 照在他脸侧,勾勒出一道昏暗的虚影。此人一双眼静静投过来, 神态随意自然,手中执着杯, 正在小酌。 不请自来,从容自在, 就像走错的人是她似的。 沈宁意心下好笑,佯装了一刻的讶异惊慌:“你,你怎么会在这?” 卫青之面上还挂着那熟悉的笑容,他抬手给她斟酒。 “温娘子来饮一杯无?” 沈宁意站在门旁并不上前一步, 脸上浮现出警惕来:“陆郎君到底什么意思?” “孤男寡女, 同处一间共饮酒酿, 怕是不妥吧?” 她面上带着试探与暗暗的警告:“陆郎君今日也看见了,我与贺郎天生一对,他在他心中的分量怕是比陆郎君重得多罢,若是让他知道陆郎君半夜来访” “噗嗤”一声,她的话头被卫青之的笑骤然打断。他浅笑着摇了摇头,又将那酒盏朝她方向推过来几寸。 “温娘子害怕?”他一头银发在晕黄灯火下微闪着,笑容和煦,却又带着丝挑衅。 激将法。 沈宁意心中明晰卫青之在做什么,只是白日时她扮演的温从宁便是娇蛮美人,眼下便顺着他演下去就好。 于是她装出些忿忿与怒意来,冷笑一声,顷刻间已坐了下来,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她拎着那酒杯尾巴倒置过来,脸上挂起冷傲来:“我有什么怕的?” “陆郎君白日里看起来很是想和贺郎交好的样子,若我在陆郎君府上出事,我看陆郎君余生再见贺郎,只能是他拔刀相向之时了。” 卫青之浅笑着又给她斟满了酒:“温娘子和我听说的不一样。” 沈宁意满不在意地挑眉冷笑:“若是陆郎君遭逢我家这样的变故,怕是性情大变也不只。” “哦,”沈宁意一双漂亮的杏眼轻飘飘地落在他的一头白发上,忽地轻笑了一声,“我看陆郎君这身姿模样都尚年轻,却有着一头银发,也不知是经历了什么糟心事,莫不是和我一般家破人亡” “非也,”卫青之披着青袍,肤色白得惊人,面上挂着浅笑,他轻摇头首,“我是受了情伤。” 沈宁意闻言嗤笑出声:“陆郎君这样的人,竟然还能受情伤?” “我看陆郎君这样潇洒颓废,走的怕是狂士的路子,还能当真这样深情难舍?” 她故作惊异:“看陆郎君这样子,只怕心爱之人已经离去。陆郎君若当真这般不舍,眼下还这般快活大饮?” “想必只是口头说说,毕竟古有人言,情深不寿,”她顿了顿,面上是不屑的笑,一字一顿说道,“慧极必伤。” 卫青之状似无奈地轻笑摇头:“娘子伶牙俐齿,倒让人意外。” “不过,”卫青之语气一顿,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莫名来, “我深情与否,娘子当真不知吗?” 沈宁意心中一跳,又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哑意,低沉似耳语,忽地从口中吐出两个字来。 “棠骑。”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各有所思。 沈宁意虽惊心一瞬,面上却并不显露,反而慢慢拧起眉来,先是疑惑地问了一句:“你也知道棠骑?” 随后她轻哼了一声,微扬下巴,轻蔑道:“我跟那棠骑究竟有何相似?” “我偷进过贺汀的屋中,见过她的画像,与我相较,她不过略有姿色罢了。” “你们一个二个在我面前提起此人,是我当真跟她有所相似,还是说,你们是想让我以为,我是个替身,恨上贺汀?” 卫青之并未答话,只静静看她说着。 沈宁意嗤笑两声,笑意淡了下去,她一双眼直视着卫青之,眼中满是不畏:“若你真是贺汀好友,早就应该向提醒他我有问题了。” “可你却如今都未说,想必对他也是有所图谋。现下你又暗中来见我” 眼见卫青之笑意渐消,她又陡然笑起来:“不过陆郎君不必担心,你我各行各事,互不干扰。” “若你们想做的只是让我恨上贺汀,那实在无须再做这些无用功了。” “因为,”她举起酒杯,满目恨意,“我早就对他恨之入骨。” 卫青之一双眼中含着一丝笑意和微不可察的探察,半晌才开口说道:“既如此,我与娘子也不必争锋相对。” 他笑了起来:“恕我直言,娘子与棠骑,也并不相像。” 卫青之终于有了要走的意思,沈宁意察觉外面的连左的气息似乎从她点亮灯火时便被引开了。“温从宁”这个凡人却不知该知晓此事,她见卫青之要开门离开,还假意提醒道:“外面有贺汀身边的人。” 卫青之笑意浅浅,向她轻轻摆手令她安心,又道了声打扰,便告辞了。 沈宁意目视他远去,关上门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卫青之此行怕就是为了试探她,只是她心中却有些不解,她所做皆无纰漏,卫青之又如何能猜测她就是棠骑呢。 此人多智近妖最会洞察人心,还好她惯会胡编乱造。从前假扮棠骑时,她骗卫青之自己是报恩的妖兽,眼下自己却是要伤害贺汀的‘温从宁’,这下应该能暂解卫青之的疑心。 她心中也并没有太多忧虑,她眼下已做完下毒之事,就算被卫青之猜出她就是棠骑也无大碍。 卫青之与贺汀眼下关系虽仍然相互信任,却并没有了从前的亲密,如今的卫青之,只要能达成目的,或许并不会在乎手段。 她忽地察觉连左气息回来,不过一会儿门板就被他轻轻敲响,少年的声音隔着门板瓮瓮的:“温娘子,你没事吧?” “方才我察觉有人在附近,便追了过去,没想到是只野猫。” 沈宁意应了他几声,正要让他去睡,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猫叫声。 沈宁意没得上前开了门,见连左手中正拎着那只猫儿的后颈肉。 那支猫垂着脑袋被捏着喉结一副呆呆的模样,见她开门又可怜巴巴地朝她喵了两声。 它通身都是漆黑的长毛,只余脖颈腹首周边一片雪白,沈宁意看得双眼发直了一秒,蓦地说道:“把猫给我吧。” 连左讶异地啊了一声,迟疑了片刻:“这猫凶得很,只是装可怜呢,刚才跑的可快了,仗着自己一身黑毛,窝在郎君的厨房里偷吃呢!” “只可惜它前面脖子一圈白,一抬头就给我捉着了,还可尽朝我哈气伸爪子” “喵。”那黑猫又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 “无事。”沈宁意摆手打断了连左的话,语罢已经自然地把手向猫伸去,要将它接入怀中了。 那猫并未挣扎,乖乖伏在她怀中,还亲昵地蹭了两蹭。 连左见状还是有些不安:“可这猫挺重的,怕是经常在厨房偷吃,温娘子也要小心被它挠” “哈!”他话未言尽,只黑猫已在沈宁意怀中窝好位置,又咧起尖牙朝连左凶恶地哈了口气。 “这”连左更不放心,却见那黑猫转脸又抬头一脸可爱地蹭沈宁意的掌心,“” 沈宁意轻笑一声,劝慰连左道:“连小郎不必担忧,幼时养过猫的,也不知为何,猫儿天生就与我亲近,不会抓挠我的。” 连左迟疑片刻,见那猫在她怀中跟没骨头地躺着,乖巧极了,才渐渐放心下去:“那娘子便带它进去吧,若有事大声呼救便可,我就外面。”语罢便握拳作礼,走时将门了带上了。 沈宁意一待他走便随手对猫儿施展了洁净术,又查探了一下它的身体情况。 这黑猫似是察觉她神砥气息,腻在她身边蹭个不停。 沈宁意一边任由它舔着自己的指尖,一边细细抚摸它的毛发。 凡猫真是乖巧呀,可叹她的猫虽是灵猫,一开始也挠得她不行,摸肚子要被他挠,摸尾巴也不行,脾气怪得不行。 也不知现在跑到哪里去了,是否已经修成人形,得道成仙了呢。 沈宁意轻哼一声,不再去想那只‘负心’的小猫。 她随手一摊,正变出些吃食喂眼前黑猫,耳边忽地听到遥遥地传来人声喧闹声。 “走水了!” “走水了!” 这方向,像是在官府之中。 而此时的卫青之仍在房中独酌,身后的随从已一劝再劝,也没能让他放下那酒杯。 他望着朗月,听着侍从上报官府走水之事,心却莫名飘远了。 他不会就此确信她是谁,贺汀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人,他都不会这样放过。 万一呢。 一府之中,还有另一个未曾入梦的人,他听着手下的上报匆匆起身,穿衣时忽地一阵疾咳,一低头,见掌间都是鲜血。 作者有话说: 沈宁意:撸猫中 贺汀:吐血中 卫青之:找人中 65 ? 落水 ◎城中将乱,娘子还是别出门的好。◎ “左边左边!” “往右一点往右一点!” 前方一群婢女围在树下, 七嘴八舌地指挥着树上的连左。 小小少年郎一身劲装,按着指挥才摘下了风筝。而他动作幅度太大,将稍高处夹在树杈间的黑猫吓得又朝他凶恶地哈了几声。 沈宁意退后几步, 默默远离了前面的人群, 也站在了视野更好的地方。 她抬眼瞭望, 仔细观察了半晌发现连左并不需要她的帮助, 她便又往后走了两步。 一旁就是池塘, 前面衣裙小娘子着急地挤来挤去, 若是凑得太近,极易被挤进池塘里去。 昨夜她将猫放在屋中留下吃食后, 自己便去察看贺汀那方的情况,一回来却发现猫不见了,她出来找连左一并跟着,就看到了眼前这番状况。 一群放风筝的婢女的风筝缠上了树,那只黑猫也不知怎么爬了上去, 可它身肥体胖,和那风筝一并卡在了树上。 连左小小年纪, 却轻功甚好,轻松便摘下了风筝, 只是树下一群年轻娘子见他年轻,逗弄取笑不断, 倒让他出手犹豫小心来。 沈宁意站在池塘边看戏,正想施法安抚一下那只黑猫,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道声音。 “温娘子?” 沈宁意撩过眼去看,见卫青之正大步走了过来。 此人今日穿得光鲜至极, 与沈宁意之前在牢中看到那个一身颓丧的人仿佛判若两人, 尽管一头银发, 却依旧身姿笔挺,与七年前那个翩翩公子相比,更添了几分沉稳。 像只求偶的花孔雀似的。 沈宁意忍不住心中暗笑。 卫青之已走到她身侧:“这是温娘子的猫?” “倒也不算,”沈宁意淡淡应他,“不过这贼猫半夜中闯入我屋中,我本想打它一顿,谁料这猫这样没皮没脸地缠上了我。” “我看它这样殷切谄媚,便留了它一夜,谁知它不知何时又溜走了。” “不过倒也无妨,毕竟我与它都没有什么损失,野猫在野外,我在我该在的地方,它就跟没来过时一样。” 她浅笑着望向卫青之:“陆郎君,你说好不好笑?” 卫青之笑得霁月清风一脉疏朗:“温娘子说的是。” “只是温娘子今日打扮这样精心,是要出门吗?” 沈宁意微昂下巴,时刻谨记自己的人设:“不过是从贺郎送我的衣裳里随意捡起一件来穿,再有我天生丽质加成罢了。” “那就好,”卫青之笑容清浅无害,“城中将乱。” “温娘子还是别出门的好。” 沈宁意微微睨他一眼,见此人唇边勾着淡笑,正往连左那处看去。 他倒是从容,可沈宁意昨夜却是守着贺汀熬了个通宵。 算了。 沈宁意懒得再同他计较。 昨夜官府粮仓被烧,也不知是白玉钦还是他的手笔。贺汀现下虽操劳不休,却也是他命中避无可避之事,只有如此他才能早日重回神位。 她想起昨夜不经意暼到贺汀那唇边的一丝血迹,一时心情复杂,也不再言语,只往连左那望去了。 连左听着一群婢女的指挥,终于拎住了那黑猫的后脖。 那树下一群人立即都长舒一口气,又有人开始调笑起他。 “哟,这小郎君好生厉害!” “看起来年纪还轻,飞檐走壁居然不在话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许人家~” 一群婢女花一般笑做一团,逗得连左双耳赤红一片,羞涩地说不出话来。 他一手风筝一手沉甸甸的肥猫,腾不出手来害羞,只微垂着头憨憨笑了几声,又只见他提气运气双腿一动,就要从那树上一跃而下。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黑猫在空中突然看见了沈宁意,他趁连左不备拼命挣扎,激地连左失手松开。 它又四肢一展就要向池塘边的沈宁意扑来,只是它身材肥硕,在空中仿佛一团黑云压顶,惊得一众婢女慌张四散,还有站不稳步子要往池水中掉的。 电光火石间,沈宁意手上已经向那猫施法,令其顺利向自己扑来,不至于直接四脚扑到地上。 而一旁卫青之也身形一晃,接连拉住好几个婢女,又忽地奔至她身前,接过了那只肥猫。 只听“扑腾”一声,沈宁意被卫青之挤水里了。 就在卫青之也拦到她身前的一刻,沈宁意想了很多,她可以不顾卫青之的撞击,原地巍然不动,但她此刻是温从宁,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娘子,除了被撞入水中,别无他选。 沈宁意心想,她还应该站得更远些的。 她的落水也终于令一窝蜂四散的婢女们止住了步子,她们最先看清的是卫青之,一群人立即慌乱地俯身行礼。听了卫青之的指令,又才从连左手中拿去风筝匆匆散开了。 而连左也惊得立刻奔至岸边,惊慌地正要下水,便见“温从宁”蓦地从水中站起了身来。 “温娘子”春衫尽湿,腰臂间的锦缎正轻飘飘地浮在水面之上。 她发髻微斜,发丝湿了大半,半张脸上沾了水珠,晶莹得从她的唇边滚到脖颈之间。 她的皮肤被漾着微绿的水色趁得越发剔透如玉,容色艳丽不可方物。 她唇边微弯,眉目间却有冷色,正抬眸紧紧看向那抱着猫的卫青之。 连左不敢多看一眼,只立马脱了外袍,惊慌地垂着眼向她递过去:“温娘子快披上吧。” 沈宁意一双眼还是看向卫青之。 他生得高,如今她站在水中,被迫只能仰视他,而卫青之也不曾弯腰俯身,只是微微低头俯视,眸色深深,还带着一丝笑意。 沈宁意越发疑心他有故意的成分,两人眼神僵持半刻,沈宁意才移开视线,忽地笑道:“连小郎,我还未上岸如何穿衣?” 连左又才狠拍后脑,靠近了几步,暼她几眼又飞快收眼,片刻后才哆哆嗦嗦地向她伸出手来。 “不如我来扶温娘子上来吧?”卫青之忽地将那猫递给连左,俯下身来,将一只手伸了过来,双眼也含笑地望了过来。 “好啊。”沈宁意也抬眼不闪不避地望过去。 她心中一时掠过许多坏心的念头,比如不小心脚滑将他一起拉入水中令他吃几口污泥,亦或是无意用自己的的指甲狠狠挠他几道 “阿宁。” 沈宁意的手只离卫青之的掌心几寸,却骤然在空中停住。 几人都偏头去看,贺汀正一脸焦急地大步奔了过来。 沈宁意立即飞快收回了手,卫青之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而连左则如见救星地扑了上去。 “郎君可算来了!” “温娘子落水了,郎君快去扶一扶娘子起来吧!” 贺汀匆匆上前,极为自然地伸手过来勾住她的手,又另一手伸向她的肩颈下将她直接从水中举了出来。 沈宁意只觉眼前风景一阵旋转,再一抬眼,自己已靠在贺汀胸前,被他的外袍包裹了。 明明身体虚地不行,力气还这样大,沈宁意打湿的手轻抚上他的胸膛,撩起眼来正和他对视了。 贺汀眼下还有一丝的青黑,模样却依旧清朗雅人。 此时他眼中含着担忧,流光闪动,极是动人。 他轻声问道:“阿宁,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宁意轻轻摇头,眼风却若有若无地扫到一旁才站起身来的卫青之身上。 她状似无意地说道:“没什么,就是不小心被陆郎君撞了一下。” “不过陆郎君是为了救我的猫,实在还要多谢陆郎君才是。” “猫?”贺汀的神情一顿,抬眼看去,见那只肥猫又才从连左怀中挣脱出来,正朝沈宁意挪着步子跑来。 卫青之将那刚伸出的手收到身后,只觉刚才被她指尖轻触的地方有些发热,他悄悄地揉搓了一下。面上的笑容一如往常:“此事是我之错,只望娘子海涵。” “这猫在我府中跑惯了,东偷西藏,与温娘子才见过便又赖上了温娘子,实在是娘子好心。” 沈宁意并未注意贺汀神情变化,她弯腰抱起裙角的肥猫,还和卫青之客套了两句:“陆郎君此言差矣,郎君让我在此住上几日,我还要多谢陆郎君呢。” “贺郎,我们走吧?”她话音刚落,才注意到贺汀神色与刚才有些不同。 “不好了不好了。”不等她细想,府中一奴仆忽地奔来,打断此方四人各自思绪。 “禀两位郎君,军队中有许多将士在值守时忽然倒下,城中现下已经乱了!” 作者有话说: 沈宁意:只有我落水的世界达到了。 卫青之: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我却始终不能够有名姓。 贺汀:这又是哪里来的野猫?? 感谢在2021-12-06 23:02:24~2021-12-08 21:5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6 ? 覆巢之下 ◎正如东阳所说,她不适合做神,也最适合做神。◎ 沈宁意用神法变出一个假温从宁, 自己却隐了身形跟着贺汀出了门。 城中确实乱了。 路边仅有的几个街贩慌忙地收摊,街道上的人大多朝着城门方向匆匆疾行着,大包小包, 拖家带口。 熙攘的人声不绝于耳, 脚步声和孩童哭声交杂成一团炸开的乱麻。 出了厢坊, 街上人影更是熙熙攘攘, 一些商户门前更是聚集着闹事争抢之人, 几个官府的人手正在制止维护秩序, 手中大刀方一出鞘便被拥上去的百姓给按了回去 沈宁意放下车帘,转头去看了看一旁的贺汀, 他眸色沉沉,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对外面的声嚣恍若未闻。 沈宁意却知道他是在想对策。 如今白玉钦与关外勾结,那蛮夷的前锋兵力怕已经就在城外几里,贺汀的求援怕也早就往西城郡递去了。 只是就算白玉钦不拦截他的消息, 如今渠县和寨中兵力也全然崩溃,他未必等得到救援。 贺汀眼下, 便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和卫青之合作。 她思及此时, 骤见贺汀忽地掏出白绢抵在唇边,又轻咳了两声。 沈宁意随着那白绢看去, 见那鲜血将那白净的绢布染上鲜红,十分刺眼。 贺汀原本惨败的双唇染上殷红血色,让他面色越发苍白羸弱。 沈宁意收了眼,不再多看, 身形一闪, 已出现在街道之上。她眼见那马车驶远, 心中一动,变作一普通汉子钻入了人群之中。 她暗暗施法,那商铺前闹事之人也终于被制住。 沈宁意又走了几步,又见一妇人被一汉子拖拽前行,哭声凄惨却被脚步和其他人声淹没,沈宁意凝神听了几句。 “郎君,你就带妾身一起走吧,求求你了!” “我们一家人还等着你凑盘缠呢!爷送你去个好地方,保管你下辈子吃香喝辣” 沈宁意顺着他前行方向多看了两眼,见那伫立着一座花楼,门口几名大汉正凶相毕露地横在门前,吓退了所有妄图闹事的人。 沈宁意随手施法定住那汉子,那妇人怔愣半刻,终于跌跌撞撞地提着裙摆逃去。她背影踉跄,跑入人群之中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沈宁意继续往前,人群中的议论声在耳边不绝如缕。 “之前城中的牲畜都不知得了什么怪疾,如今那尸体还在城外堆积成山不曾烧完呢!之后城中盐米一并涨价,那时我就知道不对!早该那时候就走了” “如今兵将也发了怪疾,据说京城里圣人也要不行咯!今早我听我一远房亲戚说,城外好像见到蛮夷人的踪影了,这世道怕是要乱了,再不走怕是” “自从这白副县主走了,就没发生一件好事,我早就听说呀,那如今主事的贺郎君是个野种,这样不详的人怎么敢来做主呢!” 沈宁意心中一叹,又往前慢行,忽见有几个大腹便便衣着讲究的男子逆着人群而来,狠狠地撞上沈宁意的肩膀。 其中一喽喽还冲叫嚣沈宁意叫嚣了两声:“怎么走的路!撞到我们大爷了你赔得起吗?” 那为首的男子只横着眉瞪了沈宁意两眼,便又大摇大摆地往前而去,几人嘴中还在念叨:“一群蠢人,听风是雨。” “是是,这些穷酸哪里像大爷一样懂得其中秘辛” 沈宁意眯着眼多看了那几人两眼,心中明晰此人定是这城中与白玉钦有所勾结之人,自然不急不慌。 只是折腾了这些百姓。 耳边哭闹脚步不休,沈宁意顺着路往前,甫一抬头,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经意走到了戈南殿前。 尽管戈南神被罚,此地暂且移交给其他神官暂理,但这一切也皆是神境之事,百姓一无所知,殿中香火也依旧绵绵不断。 只是殿中并无神气,想必那代理神官身有他职,况且此地供奉的依旧是戈南神君,那神官未必上心。 但如今朝中动荡,连这山河一角也纷乱不堪,那戈南神殿大门紧闭,门前的金匾上的金漆也早就被人刮走。 沈宁意正想离开,却忽地见一背着包袱衣着褴褛的妇人抱着一襁褓出现在殿门外。 那妇人左顾右盼犹豫再三,终是将那孩子置于殿门口,俯身磕头作揖,一回头正和沈宁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她一脸惊惶,紧抿双唇,终是匆匆离去了。 沈宁意提步上前,见那女婴正乖乖躺在在破旧布包中,睁着晶莹的双眼咬着手指,见沈宁意一低头,她便笑开了。 还不等沈宁意有所动作,面前神殿的大门蓦地被推开了,其中正站着一位姑子,身着百纳衣,一身素净,头上不着寸发。 沈宁意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眸如萤石,灵台饱满,是那个曾经差点被抢夺去眼睛的少女。 钟若兰。 沈宁意想起了她的名字,钟若兰却只注意到那门前的婴孩。 她见状似是极为气愤:“你是这个月第十六个来扔孩子的人了。” “怎么,真当神殿是你们每家的后院,孩子像牲畜似的随意扔来?” 她面上凶恨,却已经俯身心疼地将那婴孩抱起来,她翻看了襁褓,气极反笑:“扔得还全是女婴,若真那样嫌女娃吃了你们的饭,怎么不把你家大人一并扔了?!” 她话虽难听,却还是抱起那起那孩子,不等沈宁意再多说一言,已“砰”地一声关上了殿门。 沈宁意驾云而起,进殿中一看,见那钟若兰一边骂骂喃喃一边却已经掉下泪来。 殿中早就被劫掠一空了,那原本气宇轩昂的香鼎颓然倒地,香灰四落。 那原本十二座神使像此刻也灰败残破,其上雕刻镶嵌的珠宝玉饰也只有空空的凹孔了。 檐下珠铃只剩残骸,轻风吹过只带起几声稀拉不整的响动。 整个殿中,只剩下些并不年轻的姑子,有几个扫地,有几个坐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和着几声飘渺的木鱼轻敲,口中念念不停。 但那案几上供奉的却是一座小小的观音像。 沈宁意终于进了那戈南神殿中正殿,这个曾经需要奉上珍宝才得以一进的正殿,也早就一片灰败,香案烛台上只有蛇鼠光顾过的痕迹。 戈南神被捕获之后,那从前的县丞也锒铛入狱,神官之系一断,这神砥也变得再不灵验了起来。 钟若兰和那几人说了一声,便戴上帽子,抱着孩子从神殿从后门离开了。 沈宁意驾着云跟着她,见她七拐八弯,绕过熙攘的街道,偶向路旁乞丐碗中投入半块馒头,终于走过几座坍塌的牌坊,走到几座样式奇特的瓦房面前。 那一排房子就是曾经只修了一半的房子,现下另一半已经修成,材料却显然不如之前,茅草泥砖,整个房子都有些不伦不类。 钟若兰却径直进了那屋子,她身形如风,将那房檐之上一张符纸带得微微浮动。 那是沈宁意为她们留下的符纸,沈宁意还未进门,便已听到许多孩童的嬉笑与哭闹声。 她下了云,隐住身形进了门,见钟若兰身前已围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 屋内有人听得动静出了门,见钟若兰又抱回个孩子,神情滞住一刻,又才深深叹了口气上前来接过孩童。 钟若兰眉间也凝上些自责哀怨来:“阿娘,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兰儿再也不” 她紧咬唇瓣,剩下的话终是汇成一声叹息。 她母亲更是不忍,将钟若兰也拥在另一肩头边,心疼地拍了拍钟若兰的侧脸。 “兰儿,乱世如此,你心良善,并无错处。”她双眼投向那怀中神情无辜天真的婴孩,眼中终是聚些泪花来,“只是孩子越发得多,我们怎么管得完呢?” “那一群姑子藏在神殿之中祭拜菩萨,却对门外哭声恍若未闻” “这世道,最先活不下去的,难道非要是纯善之人吗” 沈宁意心情复杂,已抬手悄悄变出几缸米面在她们屋内。 可这样多的人,她又哪里管得完呢。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凡尘中事,是由司命大殿主理,天子得罪上天,则百姓皆苦。 神砥若真在,难道只是为给予芸芸众生苦痛中一丝期望吗。 沈宁意忽地有些明白贺汀的踌躇了。 两人的处境相似,却又不一样。 沈宁意从来只怕自己不够强而牵连无方生灵,所以她没日没夜的修炼,只待有一日寻到法子恢复一干生灵自由。 而对贺汀来说,这些百姓都是这样弱小,他不论是举事也好,还是安于现状也好,都会有无辜的人卷入其中。 眼下,他在做的正是将被动化为主动,只可惜他命不久矣。 她离开了此处,一路上眼看已有巡逻兵将将局势稳定,沈宁意心知贺汀与卫青之已然谈妥,瞬间便回到了贺汀的宅院中。 正如她所想,那卫青之与贺汀正在屋内闲谈,沈宁意默默听了会儿两人的对话,更确信自己猜的没错。 她看贺汀眼下青黑越发明显,又见屋中只有茶水,便疑心贺汀今日不曾吃东西。 她立即回了屋变回温从宁,又亲自用神法快速给他熬了粥食,提着就往贺汀那方去了。 暮色又从四方一点点压下来,廊巷旁的草木已不似春日新绿,渐渐凝上些夜色的暗来。 沈宁意行走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交界处,心中念着那熙攘不断的人群,和她那夜贺汀带她所看的万家灯火。 她心里有些莫名的熟悉感慢慢翻涌上来,总觉得刚才一路所见她曾几何时也见过。 她从前做人的时候,到底是谁。又是谁为她塑立下泥像,令她成神? 绿娆的诉苦,贺汀的神号沈宁意第一次萌生了探个究竟的想法。 既然已经卷入,那便坦荡去探。 她心绪混杂,不知觉已走到贺汀院门前,耳畔忽地传来几声脚步声。 弗一抬头,卫青之正站在那竹林旁看着她,双目中闪着隐约的光,脸上挂着淡笑,像是等了她很久。 “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钟若兰是第一卷那个差点被夺去眼睛的女孩儿。 感谢在2021-12-08 21:58:12~2021-12-10 22:32: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认真且怂 50瓶;苏陌 4瓶;邢莹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 ? 正在想你 ◎“阿宁,你说我会不会死?”◎ 卫青之还穿着今晨那件衣服, 如玉般的翩翩公子身量秀挺,可惜眼中始终浮着些漫不经心,看起来矜贵难亲。 他发上竖着一枚玉冠, 些许银发披散脑后, 眼中嵌着若有若无的浅浅笑意, 声音也清哑好听:“温娘子来了。” 沈宁意徐徐俯身作礼, 和他打了招呼。 她实在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卫青之盯上。 若是因为棠骑但自己现在扮演的温从宁与棠骑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心中忽地窜起些奇异的想法, 没得暗暗抬眼多看了他几眼。 卫青之还在前方站着不走, 一双含笑的眼依旧落在沈宁意身上,像是等着她在说话。 沈宁意顺势开口赶人:“陆郎君还不走?” 卫青之却目光轻移, 扫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忽地开口问道:“娘子今日去了哪里吗?” 沈宁意心中一跳,诧异地抬眼盯了他一眼,用很快垂了眸子,静声说道:“陆郎君这话说得有意思。” “陆府之中哪里不是郎君的耳目, 我呆在哪里做了什么,郎君还不是招招手就有人上前告知” “温娘子不知道吗?”卫青之忽地接过了她的话头, “此地名为陆府,实则其中一草一木都是贺汀出钱出力设下的。” 他笑容一派温和无辜:“陆某惭愧, 若无贺汀,可能现在还陷在郁郁不得解之中呢。” 沈宁意没想到卫青之会跟她说这些, 她怔愣一瞬,秀眉微挑,笑讽道:“既如此,陆郎君还要恩将仇报?” 她往前一步, 正在他身前, 她语气悠悠, 面上却带着不屑的笑:“以怨报德忘恩负义,陆郎君当真是让我长见识。” “那岂不和温娘子一样?”卫青之闻言并不恼怒,反而微微低头看她,眼中笑意越发明显,“和温娘子正好相配。” 沈宁意对他眯着眼堆了一个敷衍的笑容,轻哼一声,侧身就狠狠擦过卫青之的身侧。 见卫青之被她撞得踉跄了一下,沈宁意又转过脸冷冷看了他一眼,又才径直往里而去了。 卫青之被她撞得怔忪一刻,下意识便伸手按住了一侧手臂,眼见沈宁意背影渐渐远离,他才摇着头失笑了一瞬。 之前他顾虑太多,总是将机会付诸东流,若再来一次 若是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犹豫踌躇,也绝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沈宁意并不在意这七年后的卫青之在想什么,她心里挂念着贺汀,已经敲响贺汀的门了。 开门的是个生脸,见到沈宁意后讶异片刻,还不曾说话,里面的贺汀已经先看到了沈宁意。 “让她进来,你先下去吧。”贺汀对那人说到,那人一双眼在沈宁意身上打量片刻,又才迎了沈宁意进去,又贴心地为二人关了门。 贺汀坐在书桌后,脸上满是倦色,颊边飘着几丝碎发,但他看向沈宁意的双眼却依旧亮亮的,他似乎没想到沈宁意会来,面上露出惊喜来。 “阿宁,你怎么来了?” 贺汀从书桌后站起身朝沈宁意走了过来,他自然地从她手中接过沉重的食盒,又拉着她坐下,自己却站在一旁。 “我给贺郎送吃的。”沈宁意笑道。 贺汀闻言一笑,眉眼弯弯地打开食盒看了看。沈宁意一路用神法护着,这菜肴都还正热,一掀开屉盖便飘出白雾香气。 贺汀看了几眼,却又将食盒盖上了。 沈宁意诧异问道:“贺郎不喜欢吗?” “不是,”贺汀微微俯身与她滋源由七鹅裙一物儿二柒舞二八一整理平视,四目相对之间,沈宁意看见自己的身影正映在贺汀清澈的瞳仁之中,贺汀轻轻勾住了她的手,又说道,“阿宁跟我来。” 沈宁意被牵住手,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到那书桌后的宽大木椅边,又被贺汀拉着一起坐下。 贺汀坐下也比沈宁意高出许多,两人侧身朝着对方坐下后,贺汀却也还未松手。 他的掌心温热,隔着薄薄的皮肤传来暖人的温度。 贺汀发丝微乱,透露出少年的稚气来,一双眼中却闪着细碎动人的微光,而瞳孔之中,装的正是她。 沈宁意第一次注意到他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幽幽草木香,像雨后空气中的一丝甜草香,清净又宜人。 两人离得很近,贺汀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就在耳边,像是在和她说悄悄话。 他说:“阿宁,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目光真挚,呼出的气流温热,偶尔被沈宁意吸进去几分。 沈宁意垂了眸子,忽地有点不敢再看,却忽地察觉贺汀的修长五指像狡猾的蛇一样滑进她的指间。 他又靠近了些,微微低头,那唇正在她的鼻尖前方。 贺汀的眸子亮亮的,额前的碎发令他乖巧地像个无忧的少年郎,他的声音放得低低的,气息就扑在她的鼻尖:“可以吗,阿宁?” 沈宁意长睫一颤,微微抬眼才看到这小孩与她的距离近得越发过分。 她一手撑在身后,身子不自觉地想往后靠,腰身却正好撞进贺汀的掌中。 原来贺汀的掌心刚才就虚虚拢在她身后,正等着她的腰往里自投罗网。 他又问了一句:“阿宁,可以吗?” 可以什么? 沈宁意只觉自己呼吸一滞,心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身子还想往后靠,却只让贺汀的手掌完整扣上她的腰际,沈宁意惊觉贺汀那掌心烫得惊人。 不及细想,那手掌忽地往前微微用力,沈宁意便被迫又微抬前胸,差些撞进贺汀的怀中。 她见贺汀眸色沉沉,双眼定定仿佛黑夜中的狼。 沈宁意心中越发大呼不妙,正要犹豫要不要直接施法让他入睡,下一刻眼前的郎君却忽地扑哧一声笑开了。 但扣在她腰际的手轻轻松开许多,沈宁意得以身体远离贺汀的胸膛。 眼下郎君笑地露出几颗亮齿,眼中闪动着愉悦与狡黠的微光,沈宁意恍然大悟,明白贺汀是在故意捉弄自己,正要佯装气恼,贺汀却骤然停了笑了。 他双眼紧紧看向她,朗声说道:“阿宁,我正想你,你就来了。” 沈宁意忽觉那和他紧扣的掌心炙热灼人起来,轻微挣扎两下,贺汀的头却蓦地轻轻放在了她的肩头。 他的脸朝外,黑黑的发丝缠上她的脖颈之间,勾住她的发,沈宁意只觉脖颈间像忽地被什么软软的东西刺了上来,随后随着贺汀的呼吸一点点搔弄着自己脖颈间的软肉。 那种好似柳絮拂过的痒意带着些许温热,让她的心尖好像猝然被羽毛拂过了一下。 贺汀的声音像玉石在清澈溪水里撞了几下,悦耳好听:“阿宁,你有没有想我?” 沈宁意身体不觉僵直,手垂在身侧不再动作,半晌,她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又想起贺汀方才故意逗她,她心下好笑,嘴上佯装恼怒道:“贺郎方才故意吓我,贺郎真是坏心的郎君!” 贺汀的身子轻颤着笑了:“阿宁自己想歪,与我何干。” “我只是想问,阿宁能不能让我靠一靠。” 沈宁意故作不依不挠:“贺郎比我高大许多,靠着我像是故意惩罚我似的!” 贺汀的声音静了片刻,倏忽间,沈宁意似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随即贺汀的五指忽地脱离她的掌心,沈宁意只怔愣一刻,忽觉贺汀的手掌在她腰际慢慢缠了上来。修长指尖沿着衣裙在她身后收拢,他轻轻地拥住了她。 与方才那轻搔轻挠的试探不同,他有力的手臂环住了她的腰,上身渐渐带着成年男子的燥热气息轻轻贴了上来。 贺汀的心跳隔着衣物传来,震动不休,一声一声地要将她的心带到相似的频率里去。 沈宁意想到什么,心中也忽地叹了一声,她慢慢抬手怀住他的背脊,一手轻轻揉了揉他的柔软黑发。 “阿宁,我近来身体有些不适。” “阿宁,你说,我会不会死?” 他的声音冷静,没有什么情绪,沈宁意却突然感觉一阵心虚。 此时贺汀应该是知道“温从宁”给他下毒,眼下他是否是在试探温从宁? 沈宁意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背,温声劝慰道:“贺郎不会死的。” 贺汀仿佛轻笑了一声:“是吗?” “阿宁真是肯定。” 沈宁意继续编话哄他:“贺郎这样好的郎君,上天庇佑,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贺汀沉沉的嗯了一声,便挂在她身上不再出声,沈宁意听他呼吸越发平稳,疑心他睡着,正想将他环在自己身后的手解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喵。” 门外传来几声猫叫,贺汀环在她腰际的手也骤然收紧了。 贺汀从她肩头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眼往外看去,神色晦暗不明。 沈宁意惊疑他神色变化,还未说话,又听贺汀忽地叹了一声。 “阿宁若想养些小猫小狗也正好,只是我” 沈宁意追问:“你怎么?” 这位素来清冷的郎君面上露出些无奈愧疚:“只是我对猫毛过敏,一沾便会浑身起红疹。” 他骤然收了尾音,面上似下了些决心:“但若阿宁喜欢,我也可以”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沈宁意却不得不放弃那只肥猫了。 她心中回忆了一阵那肥猫浑身软毛柔顺无比,更是乖巧黏人,叫声缠绵可爱 沈宁意咬咬牙,心里犹豫极了,正在迟疑,贺汀却忽地站起身来,用袖口抵住唇,口中发出几声急咳。 沈宁意佯装慌乱,一起起身,见贺汀那袖口渗出刺眼的鲜血。 算了。 沈宁意立即开口道:“贺郎的身体最为紧要,其他都是次要” 不待她话音落地,贺汀身形一晃,已往地上倒去。 作者有话说: 贺汀:骗骗人吐吐血晕晕倒。 卫青之:她们都抱上了我才开始追 沈宁意:我就说还没到某些戏份的时间线,吓我一跳。 68 ? 临危受命 ◎只可惜夫人为了衬托兄长,甘居人后。◎ 白尔身子仅靠车内一角, 一手紧紧环住孕肚,另一只手紧扣按在车壁之上,双唇紧抿不发一言。 一旁伸手小心扶住她的棠执满目担忧, 飞快转头对外面车夫高嚷了一声:“开稳些!” 白尔轻拍她手臂以视安慰, 棠执见她唇色苍白, 笑容无力, 心中更加焦急起来。 “夫人, 您没事吧?” 白尔怀胎接近九月, 临盆在即,本应在寨中好好养胎, 可谁料寨中壮丁一夜之间皆昏迷不醒,山下城中百姓也相继逃亡。 白尔本就担忧贺汀情况,眼下又听贺汀病倒,便执意要亲自前往。 棠执架不住夫人的执拗,只能令人驾车亲自陪着夫人前往贺汀城内居所。 蹄声渐渐, 疾风撩起车帘一角,白尔轻靠内壁, 一双眼散漫地往外看去,外面暮色四合, 夜色从四方一点点地压过来。 “棠执,你说他是不是还未原谅我?” 棠执见夫人眉宇间浮上愁绪, 慌忙劝慰道:“夫人上次亲自上门向郎君致歉,还特意设宴邀请郎君,郎君应早就” 她话未言尽,已被白尔的喃喃声打断:“可他没来。” 白尔视线投向自己环住孕肚的手, 掌心微颤着向上:“我不该打他。” “我从未养他, 怎么有资格再去打他。” “夫人, 此言差矣,十月怀胎生育之恩,大郎君如何会忘?”棠执看白尔心神不稳,心下越发焦灼不安,“若无夫人暗中庇佑,郎君又如何活得到今日?” 棠执伸手轻抚过白尔孕肚,轻声劝慰道:“夫人休要再想这些,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想想怀中的胎儿呀。” 是了。 白尔五指轻攥,被偶尔飞进来的几丝冷风吹得冷静下来。 上次贺汀受伤,分明不是他的错,可他在她面前却是那番说辞,是在故意气她。 他恨她也是应该的。 白尔心想,她与贺汀的母子情分是被自己点点消磨殆尽,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去干预他的事,再去期待他叫自己一声阿娘。 她深深闭上双眼,想起贺汀那时不过两三岁,生得粉雕玉琢,跟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他每每见到自己便会欢欣地扑上来叫阿娘 可脑中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一夜,漆黑的床顶,男人在耳边的低喘,粘腻的汗水裹着陌生的气息向她席卷而来,还有身下的剧痛,和干哑得哭不出一声的喉咙。 “夫人?”棠执见她眉目间渐渐拢上痛苦来,已着急地唤了她几声。 白尔慢慢睁开眼来,目中却已只余一派平静了。 连左送消息时说贺汀此时在和陆蔚合作,白尔却不敢完全相信这个只为潜入山寨而对自己下重手的“卫夫子”,更别说几年前寨中动乱也跟这位卫夫子脱不干系。 不论如何,寨中与城中皆乱了,眼下情况危机,贺汀昏迷之事她已立即令人压下,稳住当下情形才是要紧。 如今大当家病卧在床,白尔虽已向白玉钦去信求援,却也需要时间,再此之前,不管是为了贺汀还是百姓,白尔都不得不争上一二了。 “夫人,到了。” 被棠执扶住手臂,白尔踩着马凳下了车。 眼前府宅门户紧闭,门前挂着两盏灯笼,正在随风轻摇,照亮了正上方高悬着的牌匾,上面正写着“陆府”二字。 白尔忽然说话了:“棠执,去请城中的方大夫。” 内里的沈宁意并不知道白尔的到来,贺汀的忽然晕倒也全在她的掌握之内,一见他晕厥,她便立刻故作慌张地跑出叫人。 而此刻卫青之正在给贺汀摸诊脉,沈宁意则佯装惊惶未定和一脸担忧的连左一起站在一旁等待。 卫青之长指搭在贺汀的腕间,面色沉静认真,半晌沈宁意忽见此人抬眸看了自己一眼,短暂却意味深长。 还不及卫青之说话,一旁连左已心焦似火,开口慌忙问道:“郎君怎么样了?!” 卫青之将手从贺汀腕间拿开,收回袖中,从容开口道:“不急。” 他语气一歇,口中依旧在回答连左的问题,目光却又和沈宁意相接了:“贺汀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太过疲惫,需要好好休息一番罢了。” 沈宁意察觉到卫青之目中深意,她弯着唇回了他个淡笑,俯身作礼:“多谢陆郎君。” 连左正松了一口气,却又忽地听正在低头写方子的卫青之言道:“只是贺汀身上尚有从前的残毒,却是十分不妙。” 连左的脸顷刻间又垮了下去,他站在塌旁忧心地看了贺汀几眼,嘴上焦急万分:“那可怎么办?!” “郎君可千万不能有事!”少年眉宇皱做一团,双唇紧抿成线,声音颤抖发涩,眼眶已渐渐发红。 沈宁意站在连左身后,见卫青之方才说那句话时一直紧盯自己,便知此人还在试探她。 沈宁意心中发笑,毫不躲避地与他对视,她唇边勾起冷笑,眸色冷冷,嘴里却在附和连左:“是啊,贺郎可千万不能有事。” 两人四目相对,卫青之脸上是似有似无的莫测笑意,而沈宁意则是横眉冷对,一时二人各有所思。 两人僵持半刻,卫青之双唇微动,似是正要说些什么,外面却忽地走进一人,拱手作礼道:“郎君,贺郎君的母亲来了。” 在场三人俱是一惊,连左闻言立刻飞身窜起,就往外奔去,而卫青之则对那侍从言道:“去带贺夫人进来。” 沈宁意站在原地,面上终于露出些诧异来,还不等她细想,白尔已经被连左扶着进来了。 她孕期已晚,孕肚膨大,被连左搀扶着一摇一摆地往前行着,她扶着腰,行动虽缓慢笨拙,目光却依旧清明平静。 和在场几人一一打过招呼,她才由连左扶着在贺汀身旁坐下。 见贺汀面色惨败沉沉睡去,她面上已浮现担忧来,她出声问道:“大夫怎么说?” 连左站在一旁规矩站着,竟是已经开始抹眼泪,嘴里却依旧在答白尔的话:“禀夫人,陆郎君替郎君看过了,说是疲劳过度,又有体内余毒未清。” “是吗,”不等他人答话,白尔已又继续说道,“多谢卫夫子,只是夫子也不是大夫,只怕有什么疏漏。” “我已派人去请了我城中熟识的一位大夫,马上就到。” 她话音一落,沈宁意便察觉到卫青之暗暗看了她一眼。 想必他摸出贺汀中毒,也猜出是“温从宁”下的毒了。但他方才不说,刻意包庇她,反而令沈宁意替贺汀对卫青之失望起来。 而白尔一双眼随意一扫,已看到那桌上的方子:“那是卫夫子写的方子吗?连左,拿过来。” 连左立即上前将那方子递到了白尔手中。 卫青之见状并不恼怒,只轻笑着说道:“既如此,此处并不需要陆某,陆某便先走了。” “夫人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下人” “等等,”白尔气质从来温婉,此刻怀孕晚期更是端庄沉稳,此时目中却露出些鲜少的锋芒来,“卫夫子,贺汀是不是同你做了什么交易?” “什么?”连左最先惊呼出声。 不待连左再问,白尔已继续说道:“如今贺汀昏迷不醒,我兄长也不在,怕是正合了卫夫子的心意吧。” “我已去信兄长,兄长不日便会领兵而回。” 卫青之似乎并不在意白尔所言,笑言道:“夫人倒是十分信任你那位兄长。” “陆某也没想到,竟然能让夫人出山。犹记当年我方入山寨,就听闻过夫人曾为山寨谋策,是寨中当仁不让的第一谋士只可惜夫人为了衬托自己那兄长,甘居人后,只做深闺妇人了。” 沈宁意倒没听过这一茬,她目光落到那身怀六甲的妇人身上,心中浮起些好奇来。 又听白尔淡笑道:“当年二当家对卫夫子信任之至犹在眼前,卫夫子背叛二当家怂恿贺汀作恶之事也令我难忘。” “卫夫子是聪明人,我便也不在同你绕弯子,贺汀眼下昏迷,我个妇道人家也做不了许多,只盼卫夫子所言所行皆能先行告知我一二,直至我儿醒来。” 白尔声音温和,语气却不容拒绝:“卫夫子的身份,手下人手藏匿之所我都知道,也已写作书信交由我心腹。之前我看在贺汀面上并不干预你二人,如今他已昏迷,我却不得不做打算。” “想必卫夫子也能明白我这做母亲的不易吧?” 这一幕自然无人料到。 沈宁意见卫青之笑意渐消,心中忍不住发笑,一旁连左更是直接被这状况惊在原地,眼泪都止住了。 半晌,卫青之终是疏朗一笑,语气依旧漫不经心:“夫人虔诚至此,我也实在不好拒绝。” 语毕他拱手作礼,顺势先离开了。 他才方走,从外方便被棠执领进来个提着药箱的大夫。 白尔见卫青之一走,浑身立即松懈下来,无力靠在塌旁,沈宁意方才知白尔方才行事并无完全把握,皆是在赌。 却也让沈宁意对贺汀这位凡人母亲又另眼相看了些。 那位大夫在催促中匆匆把上贺汀的脉,他面色变幻不定,正欲说话时却被白尔一声轻咳打断了。 白尔忽地出声道:“连左,你与棠执先去外面。” 沈宁意心中一跳,一抬眼,见白尔的目光正望过来,视线中夹着些冰冷。 作者有话说: 贺汀:这章我的床戏 感谢在2021-12-11 23:53:15~2021-12-12 22: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奶yyds 10瓶;可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9 ? 行不行 ◎她终于发觉眼前的人已经是个成年男子。◎ 那方大夫诊脉完毕, 又端详了贺汀面色,一番考量后才诊断说道:“贺郎君倒像是中了毒。” “脉率无序,脉形散乱, 似是一种慢性毒。” 不待白尔追问, 方大夫已继续说道:“夫人却不必忧心, 这毒不过是长期令郎君身子虚弱。郎君此次昏迷, 是被这毒激起旧疾, 又操劳过度导致罢了。” “待我开出几贴药方, 郎君吃过之后便会慢慢好转。” 白尔又将卫青之那开出的药方递给方大夫:“方大夫帮我看看这药方是否有问题。” 方大夫接过去详查一遍,回答道:“都是些温补的药物, 正合郎君的症状,只是却不能解毒。” 白尔嗯了一声,神色淡淡也不知想什么,半晌她出声向那方大夫致了谢,又向方大夫请了个平安脉, 方大夫便退下了。 白尔的视线终于又落回了沈宁意身上,她面上没什么笑意, 只静静看着她。 沈宁意只觉她的视线充满审视,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细细打量了一番。 片刻后白尔终于说话了:“从宁, 你一直呆在贺汀身边,有没有看到过什么可疑的事或者人?” 沈宁意心中明白白尔是在怀疑自己。 经过刚才这一事, 沈宁意未免对白尔生出更多好奇,想知道白尔对贺汀之事究竟知道多少,是否又知道白玉钦才是杀害温从宁一家的真正毒手。 沈宁意正愁无人来告知“温从宁”背后真相,白尔就来帮她补齐“温从宁”的戏份了。 沈宁意佯装思索, 少焉才摇头称不知。 白尔的眼神耐人寻味, 她抚着孕肚, 目光投在贺汀身上,语气似在闲谈,说的话却令人不可忽视:“你也许不知道,贺汀以前就中过毒。” “自那以后,我便暗中安插人手在贺汀身旁,紧盯他的衣食住行,只是今日一看,原来我还是有疏漏。” “这个疏漏,便是温娘子。” 她的话正中沈宁意下怀,但沈宁意此时仍在扮演温从宁,便只故意演成强装镇定:“夫人的话我不懂。” “你真不懂吗?”白尔语气凌厉起来,“之前刺杀贺汀不成,便‘忍辱负重’留在他身侧下毒再害他,这不就是温娘子的所作所为吗?” “连左说你与贺汀早已情投意合确认心意,我本以为你会就此收敛,却没想到” “夫人若早知道我给贺汀下毒,为何丝毫不作提醒?”沈宁意不再故作无辜,抬起眼来直视白尔,“还是说,夫人根本知道指使我的人是您的兄长。您左右为难投鼠忌器,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贺汀?您眼下再来指责于我,又是站在何等立场之上?” 沈宁意话未言尽,白尔面色已经变幻不定,她似是想要站起来,却碍于孕肚,只能沉重地坐在一旁。 她双眉微蹙,一双眼与沈宁意僵持片刻,终于先败下阵来,别过眼去,深深叹了口气。 沈宁意面上仍分寸不让,见白尔那副逐渐神伤的模样却还是有些许心惊,手上不自觉暗暗施法稳了稳白尔的胎气。 “此事,是我之错。”白尔说话了,她握住床榻一角,目中溢满自责,“我分明知道兄长令棠执给你送药,却不曾出言阻止,只敢偷偷换了棠执的药。” “贺汀虽与我不甚亲密,我却看得出他是真心珍爱你,我不敢告诉他,是深知他根本不会信我。” “而我不去阻止兄长,也是不想让兄长知道我并未收心于宅院之中,还在暗中谋划,甚至知道他所有的所作所为” 妇人趁着夜色匆匆赶来,周旋筹谋,又因身怀六甲早已倦怠不堪,此时却靠在塌旁,憔悴浮肿。 “温娘子,这些年来我难得见贺汀与他人交心。他既对你如此只好,你为何不能认真对待他?” 白尔眉头紧锁:“你与我兄长到底达成什么协议,他愿意做的事我未尝不能为温娘子达成,只要温娘子” 来了。 “温从宁”马上就要知道“真相”,发现自己之前对贺汀全然误会,悲痛后悔了,沈宁意也马上就可以离开戏场了。 “夫人做不到。”沈宁意打断了她的话。 她声音冰凉寒人,冷漠生硬:“我要杀了贺汀,为我家人报仇。” “夫人能做吗?”话音刚落,沈宁意已在袖中变出变幻成小刀的无意,她猛然举起刀像贺汀冲去。 情形危机,白尔惊呼一声,飞身扑向贺汀。 沈宁意看得心惊肉跳,手中已立即施法护住白尔胎像,又佯装被喝退一瞬,双目溢满仇恨,又要出手。 “等等!”白尔双眼圆睁,惊疑万分,“你家人不是贺汀杀的!” “温从宁”怔愣片刻,瞳仁定定地落在白尔身上。 白尔眸子游移不定,似是忽地恍然大悟:“温娘子难道一直以为是贺汀是幕后主使吗?” “温从宁”那充斥着仇恨的脸仿佛凝滞了一瞬:“难道不是吗?” 白尔拦在贺汀身前,心中惊慌难抑,却生生克制住了想要立即呼救的嘴。 她若是一叫,等贺汀醒来知晓一切 她心中发紧,面上却依旧强行冷静劝道:“不是贺汀。贺汀如何对温娘子,想必温娘子心中有数,他既然爱慕娘子,为何还要伤害娘子的家人?他并非是那种人” “不是他,那是谁?”沈宁意冷笑着,又开始一步步向白尔靠近。 白尔环住孕肚,面上却依然从容不乱,一双眼紧盯沈宁意:“温娘子,你刚才被我吓退证明你心中还是良善的,你与贺汀相处这样久,他是什么人你心中难道还没有一点了解吗?” “我敢发誓,此事绝不是贺汀所为。”白尔四指并拢高悬,目光灼灼不让,“我知道是谁。” “温从宁”步子停住了,她站在原地,目中露出些迷茫和不可置信:“是谁?” 白尔踌躇再三,双唇紧抿,最终还是吐出了几个字:“是白玉钦。” “温从宁”木在原地,面无表情,她木楞地往前走了两步,那柄刀啪地从手中脱落坠地,她长睫迟缓地闪动,片刻后眼中流露出些惊恐来。 白尔见她状况不妙,正要出言相劝,“温从宁”的脸上却倏地露出个笑来:“那不一样吗。” 她的笑容又飞快沉寂下去,像是已经想通一切:“一开始我就不该上山,如果不遇到贺汀,又怎么会卷入他和白玉钦之间的争锋。” “我的家人也不会死”沈宁意颓然地瘫坐在地,眼中流淌出泪来,“都是我的错。” 白尔扶着腰心中不忍,正要言语劝慰,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声。 她侧脸去看,见贺汀的双眼慢慢睁开,似是听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白尔惊得扶着床榻一角站起身来,而“温从宁”也似乎察觉到贺汀醒来,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正无措地往这方投来。 白尔心中一叹:“我先出去。”语罢她扶起腰,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这方贺汀一双眼看着头顶房梁默不作声。 只待白尔终于走出门去,为她二人合上房门,贺汀才闭了闭眼,又叹了一声。 “阿宁,地上凉不凉?”他声音有些发哑,却还是好听。 沈宁意正在心中暗思自己方才是否演得太过用力,有些虚假,蓦地听到贺汀一句关心,怔忪片刻才回道:“啊?” 贺汀:“” “阿宁,你能扶我起来吗?” 沈宁意只觉刚才和白尔“对戏”时营造的悲惨氛围已被完全打散,她噢一声,顶着哭得通红的双眼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贺汀坐了起来。 贺汀神色复杂地落在沈宁意身上,还未说话便先咳了几声。 沈宁意又回了神,重回了角色当中。 她泫然欲泣,站在塌旁好似不敢直视贺汀:“你都听到了吧。” 贺汀嗯了一声,还在劝慰她:“阿宁不必自责,我早就知道是白玉钦在背后主谋,只是眼下并没有他的把柄,才没有告诉阿宁。是我的错。” 他若这样好说话,之后“温从宁”要如何与他决裂? 沈宁意惊异地瞟他一眼,又蹙起眉来,轻咬唇瓣讷讷开口:“那你也知道我在给你下毒?” “嗯。”贺汀答道,“我尚年轻,不过养一养就好,阿宁也不必忧心。” 从未见过贺汀这样好说话过,上次自己扎他一刀他提了好几回,怎么这次是这样轻轻放下的姿态? 沈宁意心中惊疑不定,正想着要怎么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那厢贺汀忽地说话了:“阿宁,地上那刀就是你当初刺我那把吗?” 怎么又扯到那事?沈宁意顺着贺汀视线看过去,那刀横在地上,很是扎眼。 虽然她将无意剑变做刀,但那剑柄与刀柄仍然一致,背面还刻着贺汀刻下的“无意”二字。沈宁意心中一慌,飞快将那柄刀拾入袖中。 沈宁意似是听到贺汀轻笑了一声。 “怎么?”贺汀的语气忽地变了,“温娘还要留着之后再来刺我?” 沈宁意诧异回头:贺汀怎么态度又变了? 但这却是她此刻对贺汀正需要的情绪,她顺势冷着脸后退一步:“你我之间,本来就只有这种可能。” 贺汀声音冷清清的,没什么情绪:“温娘子若是真这样想,还是尽快离开吧。” 沈宁意还记着自己还有一场和贺汀的亲密戏份,她听得关外蛮夷还有一日脚程,那“温从宁”与贺汀同床共枕便是明晚之事。 “我不走,”沈宁意语气坚定,“我伤了你,等你伤愈之后我才会离开。” 贺汀静了片刻,既没同意也没拒绝。 沈宁意不管不顾,心道反正是最后几日和他相处,心一横,咬了咬牙坐在了贺汀面前。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贺汀青丝微散,衣衫微开露出内里紧实白玉一般的胸腹,双唇紧抿,苍白却更显肌肤如冷玉般明透。 他此刻双眸正定定凝视着她,其中光华潋滟,似有情绪正在翻涌不定。 沈宁意看不大这情绪,她心思飘忽,只盯着贺汀颊边泛起的玲珑酒窝,心中发痒要想戳上一戳。 她也终于彻底感受到贺汀已是个成年男子,他的宽肩窄腰,抑或是充斥着燥热的体温都近在咫尺。 可他还在病中。 沈宁意忽地想到,明晚他行不行啊。 作者有话说: 贺汀:我看到无意了,拿我送的刀扎我,真好。(已躺平 感谢在2021-12-12 22:38:51~2021-12-13 23:0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邢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 ? 缠绵 ◎“阿宁,这种时候,嘴要张得大一点。”◎ 连左在院中扫地。 夕阳从背后投过来, 将他身前的影子拉得纤长。 他心不在焉地拖拉着手中的长帚,青涩的脸上笼罩着少见的忧愁。 温娘子和郎君像是吵架了。 连左觉得十分不妙,烦躁地揉了揉发。 昨夜郎君与温娘子独处时, 不知二人都说了些什么。 今日温娘子呆在屋内整整一日未曾出门, 而郎君只在喝药时清醒了片刻, 在这片刻时间里也没有过问过一句温娘子。 郎君性子冷淡, 只在温娘子面前那般细致耐心, 而温娘子温柔小意和郎君正好相配。更别说他二人皆生得惊为天人, 除却彼此还有谁与他们更为相配? 连左又想起他二人相处种种,郎君给娘子暖手, 娘子给郎君送汤他二人实在天生一对啊。 不行。 连左猛然扔了手中的长帚,转身往厨房中去了。 他盛好了才熬好的药,又舀好了粥,放进盒中就往沈宁意暂住之地去了。 他敲开沈宁意的门,扭捏了半刻, 才红着脸说道道:“温娘子,郎君今日都没喝药, 想必是娘子不在的原由,能劳烦娘子去给郎君送个药吗?” 沈宁意接过食盒, 还未说话,连左已慌慌张张地扔了句多谢便一跃而走了。 沈宁意诧异地看了眼连左的背影, 思量片刻,心念一动,周身已换上新的衣裙。 她提着食盒就贺汀那去了。 并非是她不去看贺汀,只是贺汀就住在隔壁, 沈宁意察觉到他睡着, 便也不慌着往上凑。 另就是,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个坏消息:阙如、苟冶和温从宁一起在盛海荒漠失踪了。 东阳帝君派了童凤前去察看,却也没有寻到她们的一丝踪迹。 阙如与苟冶身上俱有无方的印记,沈宁意此时能感受到他二人性命无忧,却怎么也确定不了他们的位置。 眼下便只能等她此方事了亲自跑一趟盛海荒漠。 而今夜也是“温从宁”与贺汀最后亲密的一日,只要此事一结,她便可以离开了。 沈宁意观察贺汀那虚弱的身子,总要担心此事不成,故她在他药中略施了神法,令他身体暂时恢复健康。 这些都并不是最难办的事,如何要让贺汀心甘情愿,才是真正的难事。 沈宁意一边思索着,一边轻轻叩响了贺汀的门:“贺郎,你醒了吗?” 没有应答。 沈宁意轻轻推开了门,踮起脚尖踏了进去。 贺汀还睡着。 沈宁意将食盒放在桌旁,移步向贺汀走去。 他睡颜沉静,如鸦长睫静静垂在眼下,眼下的青黑终于散了些,玉肤玉骨,就算闭着眼也看得出是个好看的郎君。 沈宁意在他身侧坐下,心念一动,一旁银盆中便出现了热气腾腾的水,巾帕飞跃其中,自动拧干了水分,又往她手中飞来。 沈宁意轻拈巾帕一角,垂手为贺汀擦拭面颊。 她动作小心,呼吸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孽缘。 她忽地想到那少司命说她命犯桃花,沈宁意眼下却只觉得荒唐。 她确实心动了,她要承认。可是这点心动就似一点萤火,只在一夜之间闪动,天亮便会消失。 贺汀衷情的人也从来只棠骑或温从宁,就算这两者都这是她扮演,但对这个凡人贺汀来说,都不是她沈宁意。 手中巾帕飞回了那盆中,沈宁意抬起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贺汀颊边若隐若现的小窝。 贺汀睁开眼的时候最好看,她心想。 这个凡人贺汀眼睛总是那样明亮,其中仿佛总有一团火焰烧着。看向她的时候,眸子里便只容得下她一人,就像把她放进了那团火焰中。 炙热灼人,缠绵浓稠的爱意常常从他的掌心或粘人的呼吸中传过来,欲图将她一并吞没。 昨夜两人不欢而散,但沈宁意知道贺汀根本不会怪罪“温从宁”多久。 他第一次就猜中了“温从宁”的意图,但他不说,他看着她挣扎,看着她颤抖地举起刀,还在她耳边温柔地叫她阿宁。 而第二次她给他下药,每一次送上门去的毒药,他都没有拒绝,就算昨夜他知道一切后,也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根本不怕被伤害,或者说,他是在坏心地算计“温从宁”,以退为进,让“温从宁”一步步深陷泥沼不得脱身。 其实沈宁意不明白贺汀为何会爱上“温从宁”,若此刻真正的温从宁在这里,只怕也会跟她有一样的疑问。 沈宁意正愁要怎么循循善诱让贺汀和“温从宁”亲近,现下终于有了些头绪。 此刻若是温从宁本人在此,想问的一定便是那几个问题。 “温娘子。”她的思绪陡然被人打断,甫一垂目,见贺汀正握着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温娘子来做什么?”他又问道。 沈宁意低垂着眸子:“我给郎君送药,顺便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郎君。” “噢?”贺汀坐起身来,“温娘还想继续给我下药吗?” 沈宁意将药端至他身前,却听到贺汀后面半句,登时故作发恼,端起碗来自己先饮了一口。 她佯装被药哭得皱起鼻子,又才把药递给贺汀。 贺汀接过药去一饮而尽,沈宁意又从袖中变出枚蜜饯递了过去。 贺汀将碗还给她,拒绝了:“温娘这样怕苦,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沈宁意将蜜饯放进嘴里,那酸甜便顷刻间荡开。 她假装迟疑地坐到贺汀身旁,终于开口问道:“贺郎,我对你只有两个问题。” “贺汀,”她闭了闭眸子,似是鼓起极大勇气,“你是不是从来只是把我当作棠骑的替身?” 贺汀坐在床头,闻言轻笑了一声,眸子内闪动的光却依旧凉凉的:“温娘和棠骑一点都不像。” “好。”沈宁意双手在膝上紧攥,“我还有一问,你明知接近你抱有目的,为何却不戳穿我?”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我在给你下毒?”沈宁意将眼眶变红了。 “是。”贺汀答得很快。 “既如此,”沈宁意眼眶中盈满泪水,“是我一直误解郎君,伤害郎君,我向郎君道歉。” “郎君为我家人报仇,还收留我如此之久,”她站起身来,就要盈盈跪下,“我身无长物无以报答,只此一身,愿意献给郎君。” 贺汀却忽地拉住了她的手。 沈宁意膝盖微曲,诧异地抬起头,微红的杏眼仿佛沾了春水,一俯仰之间便有泪水溅出,正滴在贺汀的手背之上。 贺汀的眸子静静的,与她对视片刻,他终于又是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道:“阿宁,你还要演到什么时候?” 他才醒来不久,声音里带着丝清哑,却字字清晰地落在沈宁意耳边:“或者说,棠骑?” 沈宁意心中一跳,惊异地抬眸,一行泪水便漫出眼眶,从脸颊滑了下来。 这可跟她想的不一样。 此时应是贺汀拒绝,她再非要脱衣服,贺汀被药力和眼前活色生香的场景激得把持不住 贺汀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腕住,指节落在她的脉搏处,沈宁意只觉那股热意沿着脉络一点点爬上她的每一根神经。 贺汀轻轻一拉,沈宁意便又坐在了榻上,贺汀面色郁郁,似乎是将这些话憋了很久。 “无意是不是很好用,棠骑?” 沈宁意一时震惊,一手落在被子上下意识用力攥紧———— 贺汀被突然被掐,闷哼了一声,沈宁意蓦地收了手。 她脑中飞速运转:贺汀怕是怀疑她很久,此时认下未必是什么坏事,反正棠骑也跟她沈宁意没甚关系。 她的嘴动了一下,用闭上,半晌才讷讷开口:“你怎么认出来的?” 贺汀似是微舒了一口气:“从一开始。” 尴尬。 沈宁意脑中瞬间涌现着和他相处的一点一滴,从一开始她的刻意逗弄,到之后的故作娇羞娴静 她深呼一口气,半天才想到要说些什么:“对不起。” “但我做这些都是有原因的,贺汀,你知道我不会”她抬头解释,却忽觉贺汀的五指又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的指缝之间,他的微凉指尖还轻轻滑过她软嫩的掌心,勾起一阵痒意。 “没关系,我不在意。”贺汀浅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我只想知道。”他身出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引着她的手落在他的颊边。 他乖巧地轻轻侧脸靠在她的掌心,散落的冰凉黑发滑过她的手臂,他眼中的光却灼热地要将她吞噬:“阿宁,你刚才这样问我,是因为真的喜欢我,还是因为别的?” 沈宁意眨眨眼,有些愣住了。 贺汀变得有点不一样,应该是药起作用了。 他现在就像自己从前养的那只猫一样,先用爪子挠你一下,又伸出舌头来为你舔舐伤口,但它的柔软湿热的舌头上勾着小小倒刺,每一次舔动都引得她头皮发麻。 沈宁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伏在他身前只余几寸的,好像是贺汀用手指头点点勾.引。 他容貌昳丽眼中含笑,呼出的热气燥热,粘稠地像触手一样缠了上来。 不妙。 他的唇色殷红润泽,看起来柔软地像软云。 沈宁意蓦地伸手按在他的唇瓣上,指尖便轻陷进去,碰到他微开的牙齿和软肉的尖端,他的舌头轻轻撩动了一下,沈宁意似触到了火焰,猛地收回了手。 贺汀眸色沉沉,冷静地像结了冰的冰面,沈宁意却看到他双眼里仿佛有撩动的火焰在冰面下一点点升起来,正在一点点意图她吞没。 他的唇是冰冷的,内里却是炙热的。 起初他轻轻的啄着她的唇瓣,一下一下,轻柔似水。 慢慢地,他的气息渐渐急促起来,湿热的空气在两人的呼吸之间缠绕交织着,他的唇一寸一寸地吸吮着他的,那些吻越发像骤雨落下,在她的口中泛起涟漪。 沈宁意脑中的空白嘣地炸开,一点点往灵台上窜去。 贺汀却突然停住了,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口微微张着喘气,笑意中好像有些甜腻的香气在两人鼻尖缭绕。 他说:“阿宁,是甜的。” 他又说:“阿宁,这种时候,嘴要张得大点。” 她木讷的张口,他的吻便又落了下来。 沈宁意睁着眼,只觉贺汀的嘴中的药味已经全被她扫荡一空,只有酸酸甜甜,在两人唇瓣之间来回温存。 她也终于看到贺汀半开的衣衫已经从肩头滑落,露出结实的手臂,和宽阔紧实的胸膛。 他的大掌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手与自己十指紧扣,正紧挨着贺汀的胸口,挤压着他胸口的肌肉。 “专心。”贺汀呢喃了一句。 沈宁意还未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已经瘫倒在床尾,双手被贺汀一手握住扣在头顶,贺汀便正在上方,毫不隐藏地,用双眼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他的声音低哑地惊人:“阿宁,你现在是不得不做,还是心里想做?” 他的热气喷涌在她面颊之上,贺汀的另一手握在她的腰间,燥热的之间深深压在她的尾椎骨处,她只觉那烫意沿着尾椎一点点攀爬,激地她面颊通红一片。 他未等到回答,眯了眯眼,沈宁意顿时读到危险气息,不等他俯下身来便已经用神法将他敲晕了。 算了算了。 她从来就没打算为这等小事献身,本就准备用符咒变个假温从宁,自己在旁操纵假人便可。 却没想到刚才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现下还是算了。 沈宁意推开贺汀,往那窗口一看见外面暮色沉沉天已经全然黑下来。 但此事得在今日了了,她眼波流转,思索了片刻:她之前看到贺汀的命盘,贺汀便是今夜与温从宁更进一步,但她若让贺汀认为他已经和温从宁更近一步了,也未尝不可。 只用给贺汀一个加以乱真的梦。 沈宁意摸了摸发烫的面颊,又看了看塌上的贺汀,一时竟无语凝噎。 还好他只以为她是棠骑。 两人之间那点账,她也暂时有些不愿再讨要了。 她呼了几口气,冷静了许多才抬手施法,给贺汀造了一个梦。 她喝了杯水,又别过眼去施法将贺汀身上衣物都除了个精光,再将他塞进了被子里。 床榻已经够凌乱了,倒不用她多做什么。 贺汀陷入了梦中,沈宁意要确保这梦真实无误,只能梗着脖子硬着头皮看。 那梦中场景化作一团云雾水镜从贺汀眉间窜中,其内两人已经衣衫尽褪,缠在软被云塌之上。 她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忽地想到昨天自己的忧虑真是无稽之谈。 而那张脸却是温从宁的,沈宁意越看越觉得古怪,别过眼去只听声响。 “阿宁,你再不会离开我了吗?”贺汀的声音从内传来。 随之还有一声只有水镜外的沈宁意和其内贺汀才能听见的呢喃声:“我活不长了,能不能不要再走了阿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13 23:03:30~2021-12-14 23:57: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豆奶yyds 13瓶;苏陌、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80 71 ? 第三根魂钉 ◎他的目标是贺汀,别让他进来。◎ 那水境中的欢爱好似没有尽头, 沈宁意第三次看到那梦境中贺汀再次翻身而起———— “噗”一声,那躺在床榻上的贺汀便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法术织就的梦境真实无比,其中一个原由便是做梦人在梦境中消耗的精力都会投射到他现实的身躯之上。 够了。 沈宁意抬手用神力亲自为他编制完梦境, 便立刻切断了这个梦。 但贺汀那方情况却不对起来, 他双目紧闭眉间蹙起, 似是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 沈宁意立即伸手施法稳住了他心神, 她的神力从指尖泻下, 流向贺汀, 将他身体一点点包裹起来。 不对。 那神力一到他腰腹处便是一滞,紧接着便像变作漩涡, 卷着她的神力往里而去。 沈宁意眉梢一挑,察觉到了一些异样。 从前她以神力浇灌草木给贺汀养身子,都是长期缓慢才能有效。 而她这次为成事直接在他药中注入神力,使贺汀身体暂时恢复,却没想到他的身体反应会这般大。 实在不应该神力在他体内流转不通, 便从那伤口处开始吸取她的神力。但那伤口吸取了神力,贺汀体内流转的神力却也没有流动起来。 这说不通, 除非他身上有什么压制他神力阻止神力运转的东西。 沈宁意想起他灵台中和神号上的两枚镇魂钉,她心神一震, 两指并拢立即从眉心抽出一缕淡金神魂,就往贺汀那腰腹间的伤口中而去。 那道金色伤疤是她用神器砍下, 除非有她施法,否则永远不会消失。 而那伤疤之内她的一丝神魂钻入金光之中,沈宁意闭上双眼,紧随那神魂探索其内。 其中一片虚无空白, 只在正中, 有一根赤金的细小魂钉浮在空中, 像个无底洞一般,正在贪婪地不断吸取着她的神力。 一瞬之间,那丝神魂弹回她灵台之中,沈宁意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三根魂钉! 但这枚魂钉与之前两根完全不一样,它周身赤金,小如蜉蝣,却让神力在贺汀周身无法运转。 自己的神力只要输送便会被吸取,且贺汀体内神力越发动荡起来,他面色越发苍白眉间紧蹙,额间已淌下一涔涔汗珠。 不行。 沈宁意脑中飞速运转着,若输入不成,那便只有将神力引出来。 心随意动,她手上淡金光线已立刻掉转方向,向她而来。 那道丝线却渐渐在空中积蓄旋转粗壮变形,又有无数零碎金光变形围绕席卷而来,最终卷做一股巨浪,就向她蓬勃奔涌而来。 沈宁意双手成诀,口中默念,身前凝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巨浪阻隔在外,只有一道那沾染着蔚蓝的金光如同水波一般流进她的指尖。 这里面是积蓄了多少神力沈宁意口中念念不停,墨金色咒语皆从口齿间飞出,向那神力巨浪而去,仿佛浓云压顶一记记将那那神力压碎重塑。 神力从那伤疤出仿佛山洪般泄出,渐渐由金变得蔚蓝,沈宁意见状当即施法,那黑漆金色的咒语瞬间在空中化作一柄巨斧,将那神力拦腰斩断。 那最后仅留的神力也被沈宁意一点点收入掌中,那咒符瞬间化作齑粉散去,而沈宁意也只觉一股腥起涌到喉间,她闷哼一声,从口中喷出了一口血来。 被自己的神力撞得吐血,她怕是神境中的第一位了。 沈宁意扶住自己胸口,双眼往四周一扫,才发现此地桌椅茶盏除却贺汀安置的床榻,四处都仿佛被狂风卷过,一片狼藉。 她心中苦笑,手上施法很快便将此地复原成了原状。 只是她指尖泄出的神力中带着一丝碧色,想是沾染了贺汀的神法。 那枚魂钉 沈宁意望贺汀望去,心中惊疑不定:他到底是谁,此番渡劫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她打定主意要亲自问一问东阳帝君,眼下既然温从宁的事情了结,贺汀身死也不过是几日之后的事,她也可离开了。 屋内又安静了下来。 那窗口因为刚才的事不经意被打开得更大,外面一片漆黑一片,月亮躲在云后,几点星子高悬天际,微弱地闪着光亮。 一阵轻风忽地撩动窗页,发出了嘎吱地一声轻响。 沈宁意抬手施法关上窗页,耳边却听得贺汀桌上纸页哗啦地一阵作响。 她垂眸看了眼那桌面,那最上方的素白纸页被吹得轻移,漏出下方沾染了墨色的纸。 眼前有颜色闪过,沈宁意一时好奇,走近将那张画纸抽了出来。 只见上面几座山峦相依,青碧如水,而水中似乎正有一道游弋的身影,除却那处,那山间小亭中、水中小舟中、还有水边垂钓者,到处都是类似的身影。 是个女子,沈宁意确认,却不敢确定是何人。 她想起贺汀画的剑谱,其中便是棠骑的身形,或许这画上也是棠骑。 她将画放回,看着那素白纸张,想起自己上次离开时给他留下了字条。而这次,他既知晓她是棠骑也是温从宁,她却不知该留些什么。 上次离开时那小孩呆坐一整夜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次索性他也就这几日活头,她便潇洒离开就是。 几日之后重回神境,他自然明晰一切不过一场幻空,这短短几十年于神砥来说,不过弹指之间,轻易便可被时间消磨殆尽。 她又到贺汀床边,看他沉沉睡着,面色比方才要好看许多,眉目间也疏朗开来。 只是他方才呕血,唇边和被褥上沾染了些血迹。沈宁意回忆和他相处种种,终于还是心下一软,伸出手去轻轻用指尖擦去了他唇边的一点血迹。 那点血色在她指尖轻抿,随即便随着那被褥上的血迹一同蒸发了。 人间二十年,这个贺汀让她找到了些熟悉的,做人时的感受。 她决定,之后要去盛海荒漠找到自己的本神像,找回那些她失去的记忆。 她微微俯身,轻轻在他额头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贺汀,再见了。” 她身形一动,屋内已没了她的身影,屋内一片寂静漆黑,就像从未有人来过。 而她却不知道,在她消失之后,本应该陷入沉睡的人,在黑暗中,蓦地睁开了双眼。 此时城门之外已有几千人围堵在外,手拿火把,高举武器正在大张旗鼓地向渠县靠近着。 这几千人根本不足挂齿,但只可惜此时城内动乱不堪,兵将一片萎靡,根本不能一战。 沈宁意乘云停在空中,见卫青之在城楼指挥手下放箭,镇定从容,毫无惧色。 卫青之的人手有多少,沈宁意不大清楚,却也知道不多。而那些攻打此地的蛮夷,也不应该这样之少。 虽然他们与白玉钦定下约定,但怎会就此乖乖任他人驱使。沈宁意微微凝神一听,便知另有万人已绕到后山,正在连夜上山,由后包夹,直接夺下这一方地界。 白玉钦大概一接到他妹妹的消息,得知贺汀晕倒,便已心急地领兵而来了吧。 却是在十里之外,等他明日赶到,此地怕早已沦陷了。 不对,沈宁意听到山中还有暗中潜藏的另一波人。 沈宁意心思一转,想到贺汀命盘之中他的晕倒本就是计策,山中怕是早就埋伏了众人人手了。 那些中毒晕倒的兵将,也未必就是真的。 那城楼上卫青之这样从容,对贺汀之前中毒之事也并不在意,想必他与贺汀根本就是一起谋划的此事。 那城外两方人马已各展其队,正要开打,沈宁意不爱看这些,心念一动便准备离开。 正在此时,不知从何处走出一位身披僧伽梨的光头男子,他神色悲悯,一手举在身前,一手把持着佛珠,正从那群蛮夷身前,往着城门一步一步慢行着。 两方之人俱是一惊,那对方的头领已经举着武器高声叫嚣:“哪里来的秃驴?” “快快离开此地,本将饶你不死!” 那和尚步子一滞,回过身来,面上带着笑容:“阿弥陀佛。” “这位施主,小僧只是要进城。” 沈宁意也停住了动作:那是个佛修。 她不免想到圣佛子“无意”打碎的天行火盏,和那样巧合地落在贺汀住过房舍中的天火。 暂时是走不了了。 那下方蛮夷头领明显动了怒,一把长.枪出鞘就往那佛修身上砍去,那佛修站在原地,笑眯眯的连眼都没眨一下,那把长.枪却在空中碎成了粉末,四散而去。 那佛修双手合十,一双丹凤眼微敛着,一派慈悲无害:“施主,能否让小僧先行?” 那头领显然已被当场镇住,愣了半晌才呐呐张嘴道:“请,师傅请。” 那佛修微微颔首,徐徐转身,双眼似是往沈宁意这方是虚虚地暼了一眼。 他笑容依旧,眉眼微弯,沈宁意却看到了他身上的杀气。 她心中一跳,当即已跳到了卫青之身侧:“别让他进来。” 卫青之被她吓了一跳:“温娘子怎么在这?” 沈宁意紧盯着那下方一步步走向城门的和尚,拉了拉卫青之的袖子,用的力气略大,卫青之上身都被迫向她倾斜。 “什么?”他瞳孔微张,满是疑惑。 “我说,别让这和尚进来。”她转过头来,脸只在卫青之面前几寸处,“我是棠骑。” “这和尚目的是贺汀,别让他进来。” 作者有话说: 贺汀:又被扔下了 感谢在2021-12-14 23:57:53~2021-12-15 23:3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墨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 ? 善恶佛 ◎“小僧善恶佛,柯郸。”◎ 那和尚站在城楼之下, 仰头便锁定了城楼之上的卫青之。 他双手合十,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敛着,透出乌木一般漆黑的眸色, 鼻子高挺浑然, 唇色寡淡, 唇边却漾着令人放下警惕的浅笑, 身量纤长如松, 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多岁。 这是凡人看到的场景。 在沈宁意眼中, 此人面上含笑,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而他长披下的双足却根本没有沾地, 手中那一串被磋磨地圆滑发亮的佛珠,更是一颗颗散发着异香的妖丹,仿若新鲜出炉,还有各色魂魄缠绕飘摇。 他阿弥陀佛了一声,随即昂首对卫青之说道:“施主, 小僧是从南边而来,觉察此处藏有妖物, 特来降妖。” 他声音不大,却是运用术法, 声如铜铃清朗震越,无人闻之不心神一震。 而卫青之也终于从片刻的呆愣中回了神, 他移开凝在沈宁意身上的视线,终于才往那城楼下望去。 沈宁意也在观察那佛修,闻他言语顿时在鼻息中轻哼了一声。 之前东阳帝君设下结界抑制此处灵脉,不论山林水涧之中精灵妖兽都只剩下些不通灵识的, 这和尚是要除哪门子的妖? 况且她刚才细察他修为, 此佛修上三轮皆开, 一片纯澈,而他一动用术法,脖颈之下便黑气四泄,乌烟瘴气———奇了怪了。 一半善一半恶,这修得是什么佛法。 不管如此,渠县如今正值混乱,暂理此地的神君不受供奉,也不怎么上心。 此人底细不明身有冤魂,不论是不是冲贺汀而来,都不能放进去。 思及此处,沈宁意又转头对卫青之说道:“告诉他,城中动荡,不再进外人。” 卫青之侧目睨她一眼,她说话时目光还投往城下,双眼中光芒闪动,充斥着冷静睿智。 果真是她。 近情者切,远情者思原来是这等含义,他的五指在袖中虚虚地紧握。 “郎君,那和尚在等郎君回话呢!”身后忽地传来他手下的呼喊。 卫青之令那手下上前,又见沈宁意也望了过来,他才知除却他之外,这高台上的人都看不见她。 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上翘起来。 他轻笑一声,对手下说道:“告诉那和尚,城中荡乱,不进外者,非渠县籍贯者,概不开门。” “是。”郎君笑什么呢,这手下不懂,但接了传话,立即呈卫青之之令,让个嗓门最大的在城楼上高吼复述了卫青之的话。 那和尚闻言并不急,他从容地往上一看,目光正落在卫青之身侧,凤眼微眯,半刻后又忽地高声说道:“既有机缘,小僧便离开了。” 语罢他便潇洒转身,扬长而去了,途径那蛮夷兵将,还状似抱歉地俯身做了个礼,那人群立刻为他散开一条道来。 就这么走了?沈宁意惊疑不定,瞬间便在城楼上消失,跟着那佛修而去。 卫青之慌张地虚虚抬手,却也没抓住半分虚影。 他身后手下终于好奇不过,出声问道:“郎君,你这是看什么呢?” “没什么。”卫青之双眼微沉,再抬眼时视线便投向那下方再次整队开攻的队伍,他漫不经心下了命令,声音冷淡疏远:“射。” 万千火箭顿时如同星火四起,从城楼之上飞跃而下,划破长空黑云,向那狂涌而来的敌军而去。 而这方沈宁意乘着云默默跟着那和尚绕了一大圈,只见他手中掐算不停,最终停在了后山之处,正是那群蛮夷另一队人马的上山之处。 他手中还在演算不断,最终站在路口停下。 它双手合十,口中又开始默念经纶,只见他足下与地面渐渐拉开距离,他随即大步而行,凌空行走地面之上,不过几步便已行到半山腰处。 他口中喘声渐急,也终于停下念经,落在地面之上几寸。 山路难行,他一掌不忘竖在胸前,另一只拿着佛珠的手拎起裟衣一角,身影如松步步往前。 沈宁意在云上蓦地笑了,这佛修再走几步,便会和那群蛮夷的几千兵将碰个正着了。 她坐在云上,手边已变出瓜果小食,正等着看戏。 不待她嗑上两枚瓜子,那群蛮夷已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和尚,不发一言,手中剑戟已经直直朝那佛修而去了。 那佛修缓慢回头,面上丝毫不乱,凤目微挑,那剑戟便在空中凭空而折,正正在他身前坠下。 他眼中的杀气只晃过一瞬,又立刻端上慈眉善目的僧人模样,双手合十俯身作礼道:“各位壮士,小僧只是想上山。” 和他方才在城门前说的话如出一辙。 而对面那些蛮夷也与刚才那城门前他们的同族一样不屑,却是不与那佛修争执半句。 数十个身影顿时接连飞跃跳起,只见他们手中武器长空一挥,寒光似波光般涌现,却只在瞬息之间便随着他们的主人一起纷然落地。 只听得数声闷哼和兵戟铮然交叠作响,遍地便倒满了人。 在场凡人无人知晓那和尚是如何出手的,只觉不过眨眼之间,众人倒地,那和尚和颜悦色,看起来身量纤纤一副羸弱的模样,却没想到这般厉害。 那和尚凤目微弯,看起来极为好说话:“各位壮士,小僧就是个上山的” “是官府的人!”那人群中不知是谁忽然大悟高呼,不等那佛修话音落地,数百身影已从林中窜起,朝那佛修而去。 那和尚一脸无奈,目中的笑意终于收敛了半分,凤目微凛,手中的佛珠随手往前一抛,瞬间便如炮火般炸开一道烟色光刃,那数百人影接连从空中倒下,有人倒下,便又有人前赴后继,不断顶上 那和尚却忽地在重重包围中不见了身影 众人这时才猜及这山中怕早有埋伏,正欲撤退,那方山寨中埋伏的人手却早已听到这方动静,手持刀戟俯冲而来了 沈宁意跟着那和尚远离了战场,那和尚施法的双手一松,顿时显出身形来。只见他微嘘一口气,连连阿弥陀佛了几声,就要继续往前而去。 沈宁意终于出手了,她手指一勾,那地面上的和尚顿时和她一起原地消失了,两人再出现,已是这山中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了。 耳边水声滴滴,空寂辽远,那和尚目中一阵怔忪,再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周身已被金色光丝所缚,挣脱不得。 他抬眸一看,眼前正站着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那张脸却像拢在云雾中,令人记不住她的五官长相。 “施主。”和尚说话了,凤目微眯,和善蛊人,“小僧看不清你的脸。” 沈宁意早就施法将此处与外界屏蔽,不怕他向外传信,她不与他废话,直言问道:“你来做什么的?” 那和尚面上冷峻的脸上一团和气,乍一看颇有些违和:“施主方才在城楼上不是听到了吗?” “小僧是来除妖。” 沈宁意从空中抽出一把剑来:“行。” 她眉目一凛,长剑在空中随意一挥,剑光凌厉似闪电斩断了一瞬风声。 “等等,”那和尚似是发现自己无法向外界传信了,“我说。” 沈宁意:真快,她还以为是个硬骨头。 “阿弥陀佛,”他双手依然紧紧合十,“阁下是位神君吧。”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尽消,那双漂亮的凤目冷淡孤傲:“小僧接的也是位神君的任务。” “盛海荒漠之外,三千仙门,其中有一自在府,专替天境之神传递事务,修行者门可上自在府接上神授下事务,便可积功德,早日飞升成神。” 沈宁意听过自在府,那时她才成神初始成立的。 但东阳帝君告诉她,成神需要机缘,这些修行之人妄图成的是仙,是脱离六道轮回之中,欲图不再受天道管束,是永远不可成神的。 成仙与成神,从来走的从来就不是一条路。而那自在府,不过是一处稳定那些修行者的由头罢了。 神砥不可随意与仙者勾连。她尤然记得,自在府在数千年前已被天境默认舍弃,早就荒废了,怎么现下却还有人派下神令。 她继续问道:“你接的是哪位神君的令?” 那和尚表情奇异不定:“我怎么能知道这些。” “我只知,那天火坠落之处便是我应去往之地。此次天火坠落数十地界,”他面上终于又和缓露出不明的笑来,“这位神君,此地若是您要守下,我便先往别处去。” 沈宁意睨他一眼,眉目一转,又问道:“那你具体要做些什么?” “阿弥陀佛,”他垂下眼眸,沉声说道,“自然是先毁神府,再找人。” 他笑眯眯的,吐出的字句却字字惊人:“找到那人便抽其骨,断其筋,毁其体内神窍七轮,不得回天。” 他懒洋洋地抬眸:“若是找不到,只能屠尽此城,才好交差。” 沈宁意惊骇地抬眸:“你说什么?” 那和尚面上笑容依旧和煦慈悲:“我以为你们天境对此皆是默认,原来这位神君对此一无所知?” 沈宁意不再发一言。 她手上捏决,已向东阳递出光信,信中问道:你可知道自在府? 她心中对贺汀那方忧心,又从指尖捏出一枚监视护身符咒,直往贺汀那方去了。 她轻轻踢了一脚脚边的石块,忽地问道:“你叫什么?” 那和尚抬眼望过来,似笑非笑:“小僧善恶佛,柯郸。” 作者有话说: 故事一点点就要揭开啦。(其实还早,还有一两卷呜呜呜感谢在2021-12-15 23:33:04~2021-12-16 23:20: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认真且怂 81瓶;晰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 摇摇欲坠 ◎“沈宁意,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他的剑尖在滴血。 白玉钦手着拎着那把剑, 剑身之上被鲜血沾染覆盖,正在缓缓从剑身末端像一条蛇一样蜿蜒而下,滴如脚下的泥土之中。 啪嗒一声, 他的衣角上溅射开一道血红梅花, 缓缓荡开。 他挥起长剑, 一剑划破了慌乱从他身前的奔跑而过奴仆的脖颈, 一个接着一个, 他衣衫之上已溅满斑驳血迹。 他儒雅俊雅的面庞之上也有纷点血印痕渍, 他发髻微散,几缕发丝凌乱在两鬓之间, 一双眼却晶亮地发光,仿若狂士。 他提着长剑,步步往前,却忽地看到檐下有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他面容秀气, 眉宇之间和白玉钦有些相似。 白玉钦蓦地将剑藏到身后,眼中瞬息间便换上一副柔情来:“永安, 你怎么在这?” 他声音低沉带着沙哑,软和了方才凌厉的目光, 步步向那廊下跌坐墙角的少年靠近,那少年却双目圆睁, 惊恐地不停后退。 “永安,我是舅舅呀,舅舅不会伤害你的,永安不要害怕。”他的大手向贺永安伸去, 抚摸上他稚嫩的面颊。 “舅舅不会伤害你, 不要害怕, 舅舅杀的都是坏人,知道吗?” 贺永安声音颤抖:“舅舅舅?” 白玉钦的笑容和煦起来,可他面颊染血,目光中带着蛊惑:“是,我是舅舅,永安别怕。” “永安,舅舅问你,舅舅吩咐你做的事,你做好了吗?” 贺永安颤颤巍巍地点头:“永安永安照舅舅的吩咐,看着兄长喝了那晚甜羹” “做得好永安,”白玉钦站起身来,伸手将永安从地上扶起来,“永安先离开这里,待舅舅杀完了坏人再带你去集市中玩,好不好?” 永安愣愣地点头,迈出脚步走到出廊下,便见那岩石小路上,草地边,全是横倒的尸体,他紧紧闭上双眼,双腿发软,不住后退,却忽地被一双手掌撑住背脊。 他的舅舅白玉钦掌心烫得如同那些涌溅出的鲜血,他低下头靠近贺永安的耳边,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白玉钦身上的墨香一起卷在贺永安的鼻尖。 他听到自己舅舅的声音低低的,却响得令他害怕:“永安,别怕,这些都是该死的人,舅舅是在帮他们,你能够走过去的,对吧?永安是最勇敢的小郎君,对不对?” 贺永安双眼紧紧闭着,他突然觉得比起地上的尸体,身旁的舅舅似乎更加可怕,他双腿强撑着,鼓起勇气,提起步子就往门外奔去。 白玉钦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唇边的笑意阴沉沉的。 这才应该是他的侄儿,相信他帮助他不怕他。 他又拿出藏着身后剑,眼前的屋内,正有他的另一个侄儿等着他,他拖着剑,步步又稳又慢,不像那次。 那次他根本来不及拔剑,母亲的人头便落地了,他和父亲轻而易举便被别人拿下,妹妹的哭喊声不绝如缕,就在耳边,常常将他在深夜惊醒。 这么多年了,他终于终于马上就要继续往上了,马上就能回去了 “施主,你看起来很是担忧的样子,不如你便去做你的事,小僧被您术法所缚,是逃不了的。”沈宁意被柯郸的声音打断,从云水镜中的白玉钦身上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那被捆在一块石头上的和尚。 这和尚自称善恶佛,叫做柯郸,自那日他口中狂言之后,沈宁意去信东阳帝君,东阳帝君来了光信,并派了她二徒弟焦逢赶往此地。 这和尚油盐不进,小动作不断,沈宁意戒心犹在,便一直守着他等焦逢,今日已是几近五日了。 而山洞之外,情况已是翻天覆地。 自那她离开之后,白玉钦便领兵在凌晨十分赶到,与白玉钦一并击溃蛮夷军队,几日之内一切便迅速安定下来,而卫青之却反而又被白玉钦捉获囚禁。 除却沈宁意与零星几人外,白玉钦并不知道贺汀已然清醒,他拿出西城郡郡侯手令,诬陷贺汀通敌叛国,与蛮夷私.通,带兵包围陆府,却没想他早已中了埋伏,眼下他虽闯入陆府之中,却早已兵尽粮绝,强弩之末了。 他利用贺汀的亲弟弟贺永安给贺汀下毒,又一路杀入贺汀居所,眼下马上就要推开贺汀的门了。 沈宁意将数十枚监视符的画面投到眼前数枚云水镜之中,目睹了一切发生。 她只淡淡看柯郸一眼便再次收回视线,右边一枚云水境中,正是被关在牢中的卫青之。 他的手下早就将一切控制,虽在牢狱之中,卫青之也是一副自在模样。 他坦然坐卧牢中,面无所惧,神情冷漠无畏。 一头白发如银丝垂落,挺鼻深目,就算在牢中,他一身矜贵也藏不住丝毫。 他闲闲饮酒,那从酒盏流出的酒水溅出如星,酒香混杂着牢房的腐烂泥块污臭,却并不违和。 贺汀身旁一边为他斟酒,一面试探问道:“世子,贺郎君只有一对人手盘踞在府中,是否需要增援?” 卫青之一饮而下,修长脖颈如鹤,喉结之上缠绕着些许银丝,正在微光下隐约闪烁:“无需担忧,不过一盘散沙,我这忘年好友自然能够对付。” 他语气一顿:“何况,这是他的家事,不便令我看到。” 那手上又思索片刻,犹豫道:“但那贺夫人也还在陆府中。” 卫青之默了一刻,又说道:“便立刻去请城中的稳婆大夫,就在府外等候,联系连左,一有不对,立刻侍候贺夫人生产。” 那手下诺了一声, 銥誮 立刻便抽身去办,卫青之右方另一手下正准备立刻上前为卫青之斟酒。 牢门外却忽走进一须发尽百的老者来,他面容慈祥,眉宇间褶皱横生,目光却炯炯有神,正是那位“陆翁”。 这陆翁接过那手下手中酒盏,替卫青之亲自斟了一杯酒。 “恭喜世子,如今渠县已是世子掌中之物,西城郡三分之一的兵力也再度回了世子手中。” “世子终于可以夺回西城郡了。” 西城郡 卫青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目光不觉向往邈远。 是该拿回来了。 昔日圣人一纸亲笔诏书,便让父亲领着几万精兵走近了圣人默许的围捕之中,几万兵将,不过七日便全军覆没,葬身于马崖坡之下。 那日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万兵厮杀嗥叫,漫天的号角声和满天弥漫的烟火,鼓声没有休止,血流没有尽头,鲜血染红大地,尸身堆积成山。 卫青之看到自己昔年的好友就坐在马上,那长.枪向他直指,穿过他的胸膛。 他的嘴型,是在说:快逃。 那一枪避开要害,父亲培养的暗部将卫青之从尸海之中挖出,他才得以生还。 那夜他摊开父亲早已写就的遗书,只有几个大字:圣人无辜。 那他呢,那父亲呢,那死于马崖坡下成千上万的将士呢,国家纷乱不平,战乱频起山河破碎,被席卷的哪一个人不无辜? “报!”一手下忽地疾步而进,他滋源加抠抠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了解抬眼正和卫青之对视,那上报的消息便倏地被他卡在唇齿之间,咀嚼不定。 “说。” “禀告世子,圣人驾崩了。” 卫青之指尖的酒杯在空中一滞,他垂下眸子,长睫下的眸光忽明忽现,令人看不出情绪。 陆翁轻叹一声:“你下去吧。” 那手下离开,陆翁又才对卫青之说道:“世子,节哀。”语罢他便起身,带着卫青之身后侍从一并离开,只留卫青之一人。 圣人驾崩。 卫青之细细地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钝痛来,细细密密如同蚂蚁攀附而上,点点抓挠撕咬。 当今圣上,是他的亲舅舅。 母亲去世后,父亲便自请离开京城,带他来到了这苦寒边关。 但卫青之对这个舅舅其实印象很深,他甚至曾经很喜欢他,圣人子嗣稀薄,将卫青之这个侄儿当作亲子一般对待,带他御马射猎,与他摔跤玩闹 回不去了。 他手中酒杯轻晃,酒水便如散落的灰败的流星,洒落一地。 万里之外的京城,他的故土,终究是永不可追了。 沈宁意从云水镜上收回了视线。 之前是她误会卫青之,虽然卫青之对贺汀似有故意逼迫算计,但贺汀却未必不知,他二人的命运从棠骑在时便好似系在了一起。 “神君施主,你将小僧困于此处也之事一时之策,一旦小僧出去,该做的事是仍要做的。”柯郸再次出声将沈宁意的视线吸引过去。 这和尚不过是看起来一团和气罢了。 他头颅光华圆润,五官生得丰神俊朗,凤眼微挑便满是漠然,但他唇边勾着浅笑,和庙中神佛摆出一样的姿态神情来,又刻意令人生不起戒心。 他身下黑气滚滚如云,翻涌不定,昭示了他心情也并不佳。几近被困五日,他身下黑气翻滚越发急速混乱,随时便有磅礴而起的趋势兆头。 他笑眯眯的,一副慈眉善目:“施主,小僧开玩笑的,小僧并不会伤及无辜之人。” “只是施主也需知晓,也不只我一人接了此神令,施主一直呆在此处监视,万一有突发情形,施主如何才好。” 屠城之事骇人听闻,只要敢做诸天神砥顷刻便会知晓,除非有人给他兜着,还不能是一般人 他说是玩笑,却也未必。他身上黑雾浓稠似墨,这和尚也不知是杀过多少人沈宁意淡淡移开视线。 但他上三轮一片清明,便证实此人行的善事积的功德也是不少。他修为高深,战胜一些神力低弱的神砥,也未尝不可,实在不容小觑。 沈宁意仍不回他话,只是默默将缚住他的金索又加粗了一些。 自从东阳帝君回信已过三日,焦逢应该马上就到了。眼下她只需守住这和尚,再确保贺汀身死,事情便结了。 思及贺汀,沈宁意未免心中复杂起来。 贺汀醒来之后发现她不见踪影,却并不慌张,也从没有找过她,他是不是在生“温从宁”,亦或是“棠骑”的气? 随便吧。沈宁意轻轻舒了口气,生的总归不是她沈宁意的气。 她将视线再度投入那云水镜中,白玉钦正推开了贺汀的门。 贺汀伏在桌旁,扶着胸口,眉头紧皱,面容惨败,一双眼紧盯着忽然出现的白玉钦,目光沉沉。 白玉钦冷着脸,那柄剑已经指向贺汀:“舅舅来送你上路。” “是你”贺汀不可置信,“你竟然让永安给我下毒?!” “他还这样小,若有一日得知” “他什么都不会知道。”白玉钦打断了他的话,他往前一迈,那沾血的剑尖便步步向贺汀喉颈间逼近,“我会亲手将他养大,我会亲自告诉他,他的兄长,是一个叛国贼寇。” 他的剑尖已经紧挨着贺汀的脖颈之间,正要用力,贺汀却忽地问到:“你为什么非要杀我?” 白玉钦似是没想到贺汀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剑尖一顿,从贺汀脖颈间遽然撤下,他脸上勾起令人熟悉的假笑:“你不知道?” 他的双眼中厌恶和讶异一并涌出,唇边的冷笑越发张狂:“那舅舅就让你死个明白。” “你可知,你不只是她的羞辱,更是我的?” 他的笑容越发狰狞可怖起来:“一看到你,我总要想起那天,那群权贵踩着我的头,逼我从他们胯、下钻过,那为首那个人,生得可跟你真像啊。” “他杀死我母亲,把我年迈无力的父亲关进阴森恐怖的水牢之中,不过一日,他就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断气,他是个多好的人啊,乐善好施,从不与他人相争,可是呢!”他的音量陡然加大。 “可是他死了!在酷刑之下,挨不过一日!你猜我那妹妹这时候在干什么!” “她在承欢!在我一家仇人身下婉转莺语!” 贺汀一双眼紧紧盯住白玉钦,眸子里是震惊和匪夷所思:“她是为了救你们” “是吗?”白玉钦的剑尖猛然插入贺汀的大腿之中,“可若不是她,我一家怎么会被那种纨绔盯上?!” “我恨你,我恨那些人,我更恨你母亲!” 贺汀闷哼一声,不及言语,白玉钦便将那剑骤然拔出:“你那母亲,生来就聪慧异常,就算我才是家中唯一男丁,但她却才是父母最为疼爱的,只因他们怜爱她,说她天生经才,可惜是女子!” “明明我满腹经纶,明经擢秀,在外面,所有人对我的称呼都只是‘白家娘子的兄长’,凭什么?!” 贺汀大腿之上血如泉涌,他脸色更加苍白,脸上是无言的震惊和反对,却紧咬唇瓣,不发一声。 白玉钦冷笑一声,手中剑高举,又再次插入贺汀的那只腿中,只听噗地的一声,那剑身便没入了肉骨之中,贺汀额间冷汗横出,他却依旧不哼一声。 他忍住疼痛,五指握紧桌缘,指节已用力地发白,他声音低压得发颤,一字一句说道:“母亲无辜,罪责在犯错之人。” “我知道。”白玉钦冷着脸,再次拔出剑来。 “毕竟她救了我出狱,虽然本就是她让我有了牢狱之灾。” 他手指拂过剑尖血迹,眼中倒映着剑身寒光:“普天之下,高位者不过把百姓视作蝼蚁,想要捏死便捏死。” “舅舅就想,”白玉钦的笑容淡淡的,“终有一日,我也会爬上高位,将当初践踏我之人,全都踩在脚下。” “在路上遇到贺当家,我便知,机会来了。” “我发现他对你母亲的爱慕之情,你母亲经强.暴一事之后,便是对男子再无兴趣,我便使了一点小计” “兄长”一声微弱的女声打断白玉钦的动作,他手中又要插向贺汀胸口的剑停在空中,身形一滞。 白尔站在门边,大腹便便,双眼含泪,眼中满是惶恐惊诧,和不可置信。 白玉钦肩膀却陡然一松:“既然你已知道,我便也不藏了。” 他话音刚落,那剑身便要落下,贺汀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剑来,生生挡回那一击。 “兄长!”白尔声嘶力竭,泪如泉涌。 “兄长,我已经为你做了这般多,你为何还是不愿放过贺汀?” 白玉钦的神情终于凝住一刻:“你知道?” 白尔扶住门沿:“我知道你自小心气便高,我从来就没想和你争什么,我知道你想报仇,所以我帮你来了寨中,我甘居背后,帮你稳固地位收买人心,皆是为了有一日能杀回去,为阿耶和娘亲报仇,可我却没想到,你这般厌恶高权阔势,最终却也要走上这条路” 白玉钦神情变幻不定:“那又如何,我不过也想尝尝踩在别人头上的滋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对,不对,”白尔不住摇头,“只为权势利焰,兄长,你早已成了和我们仇人一样的人了!” 白玉钦被戳到痛点,站在原地愣住片刻,忽地视线对准白尔,手中剑尖便要朝她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外面一道黑影如闪电横生,一把大刀便将白玉钦的剑劈作两端。 那道身影也落在白尔身侧,正是才赶到的连左。 连左看清眼前状况,又看清贺汀形容惨败,气息微弱,当即怒目圆睁,就要对白玉钦出手。 方才那剑断成两半,一道剑身却正好飞入白玉钦体内,他瞪大双瞳,当即呕出一口鲜血,却还是不甘的试图再次起身反击。 连左双眼一瞪,又要出手,贺汀却忽地出声制止:“等等。” 他拾起刚才抵挡白玉钦的剑,撑着桌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向白玉钦。 他的剑身已横在了白玉钦脖颈之间,他的声音清哑如风:“我亲自要为温从宁一家报仇。” 白玉钦也紧紧盯住贺汀,目中并无害怕,甚至只有一丝得逞的快意:“剑上有毒,配合那温从宁的慢性毒药,正好致命。” “你倒是个痴情种,只可惜真以为世间会有人爱你吗,你这样的杂种,只配被人玩弄” 他话音未落,贺汀手中剑身已高高扬起,飞落而下,只听噗哧一声,那头颅已然咚地坠落在地。 白尔惊骇地双腿发软,身下衣裙渐渐被鲜血漫延。 “夫人!”连左慌张大叫。 “立刻去叫稳婆大夫。”贺汀声音中有一丝倦意,他强撑在桌边,大腿上的血窟窿还在不断向外喷涌。 连左立即将白尔抱至屋内踏上,消失在了院中。 贺汀用那剑撑着地面,一步步向外拖行着步子。 白尔额间凝出汗珠,痛苦地紧抓身下床被,一双眼却紧紧看向贺汀,她心中有种巨大的不详的预感,她尽力地出声唤他的名字:“贺汀,贺汀不要走,贺汀。” “贺汀,求你不要、走” 但贺汀终是走到了那门前,他背影微微一顿,侧过脸来,似是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阿娘,多谢你。” 他走了。 他拖着失血到麻木的右腿,身体里的毒药在一点点腐蚀他的五脏六腑,疼得他灵台一片恍惚。 他的这一生就要结束了。白玉钦说得对,他从来没有被人爱过,除却给她做小猫的时候。 却也只是被当做宠物罢了。 他生来便天赋异禀,天生的神灵,受过无数的追捧拥护,也跌落过高处,摔得不如一摊烂泥。 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等他好不容易知道了,他却又被赋予了更多不得不的做的事。 他们最近的时候,好像只有那一刻。 月光照在她的面颊上,她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躺在他身前。 他的心一面狂跳,一面鬼使神差变回了人形,伸出指尖,轻轻触摸了她的侧脸。 贺汀疲惫地心想,真想再见她一面啊,这个狠心的阿宁。 今日之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施主!”沈宁意被柯郸唤回意识,见那和尚不知哪里变出个木鱼来,正在手中轻敲不断。 “有人要死了。”柯郸笑意浅浅。 “施主,你干脆去吧,我看你手边的云都被你薅得秃了。”柯郸手中木鱼笃笃不定,“阿弥陀佛,施主心中有牵挂,为何不去?” 沈宁意低头一看,身旁的云已经被她的手下意识抓出一道圆圆的窟窿,正看到潮湿的铁黑色石头。 贺汀有剑为何最开始不出手,乖乖地挨那两下到底是在想什么。 不知多痛。 沈宁意十指忍不住蜷缩,心中十分不安,那云水镜中贺汀还拖着步子不断往前,不知是要去哪里,他这速度怕是死前也走不到。 她要不要去见她最后一面,但这和尚狡猾,那焦逢还未赶到,也不知是在作甚 到了! 一阵神风闪过,焦逢风华依旧,一落地就向沈宁意施礼,还未出声,沈宁意却忽地原地消失,只有一句:神君稍等,在山洞中回响。 柯郸一抬眼,蓦地笑了:“是你啊。” 而这方沈宁意已然出现在贺汀身后。 贺汀步子走得很慢,踉踉跄跄,身后拖着长长的血印,他神思力竭,却不知被什么信念撑着往前。 沈宁意终是看不下去,她正欲动作却是忽地一停,思及棠骑与温从宁皆不可再出现,便随意变幻出一张脸来,在贺汀身侧扶住了他。 贺汀木然地侧眼看过去,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脸前,他却还是认了出来:“是你吗?” “是我。”沈宁意不顾他掌心染血,五指滑进他掌心,“我是阿宁。” “你想去哪?我带你去。” 贺汀的手指却没有缚住他的,他的掌心冰凉,生命随着血液的温度一点点变得冰冷。 他的眸子在她的脸庞上游移不定,眸中似有情绪翻涌,他轻轻地问了一句:“这是你本来的模样吗?” “嗯。”沈宁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迟疑片刻,还是应承了他的话。 贺汀却忽地笑了起来,他眉眼弯弯,好似她们初识一般天真:“阿宁,你什么样子都好看。” 贺汀的五指却仿若无力的从她掌心脱落,他的眸子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忽地说道:“阿宁,我想去我们的屋子里,拿你送给我的礼物。” 他话音刚落,两人已经出现在那屋外了。 沈宁意把贺汀靠在屋外草坪的一棵树旁,自己飞身进了屋,她左翻右找,不过片刻屋内里已一片狼藉。 沈宁意不知为何内心有如火烤,指尖不住发颤。 她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气,才想到贺汀之前藏东西的屋子已经被天火烧尽了,凡物皆是无法在天火中存留的——除了,她送他的玉铃。 她心念一动,口中默念,那玉铃便从一处飞出,落回了她手中。 她又瞬息回到贺汀身侧,贺汀靠在树旁,意识显然已经有些模糊,他见她来,第一句却是:“你是谁?” 沈宁意惊心地把那玉铃放在他掌中,把他扶进自己怀中,认真说道:“我是阿宁。” 她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努力试图用神力暂时温暖他身体。 但贺汀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却好似渐渐凝聚起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来。 他再次问了一遍:“阿宁,你真的长这样子吗?” “嗯。”沈宁意答道。 贺汀沉默不语,唇边慢慢流淌出一道血来,他的声音清哑,好似这草坪之上的风,吹入她袖口,钻进她的皮肤。 但他的唇边勾着温柔的笑,给她慰藉。 他的指尖艰难地抬起,轻轻地勾住她的一丝黑发,缠在他骨节分明的指节上。 他问她:“阿宁,那天你为什么要走?” 沈宁意只能慌张地胡诌:“因为我有要紧事,便只能先走,你看我这又回来了……” “太晚了……”贺汀的气息微弱,瞳孔逐渐涣散无力。 “阿宁,我想要记住你的脸……” “太短了,我才刚和你在一起,时间就没有了……” 他好似变回那个小孩贺汀,好似迷恋一般轻轻用指尖抚过她的眉、她的鼻、她的双眼、她的唇。 他的指尖冰凉,却轻柔眷恋,在用指尖一点点记住她的模样。 令他几千年来念念不忘的,不只是在无方时畅快自在的活法,而是那双逆着天光向他伸来的双手,还有她眼中颠簸的月光 但他终是没有了力气,手无力的垂下了。 这宽阔的草地上有暗风低低的呼啸而过,风声刮过草尖泥泞,令他的心一片宁静。 离开时死在她怀中,也算值了。 他知道这不是她真正的样子,他知道她有顾虑,他并不介意。 但他总要有一点私心,想让她记他久一点。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出声问道:“沈宁意,你究竟是爱我多一点,还是恨我多一点?” 她呼吸一滞———— 耳边一记风声传来,她听到一声啼哭响起,震耳欲聋,而正好贺汀的心跳声,也静止了。 乖巧地笑着把脸放在她掌心说不要害怕,我有陪着你的凡人贺汀,从此没有了。 沈宁意掌心一松,感觉自己的呼吸好似也要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 感谢在2021-12-16 23:20:29~2021-12-19 23:5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邢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 剑穗 ◎“我们算是朋友吗?”◎ 那只玉铃从他垂落的掌心脱落, 一声不响地滚落在地,猩红的血迹斑驳刺眼,正在一点点凝进那玉质铃器之中, 仿若血色烟气袅袅入画。 方才的明媚的日光已被乌云遮挡, 只有几束光被风吹地漂移不定, 从贺汀的垂落的手边, 一点点远离。 这平原草地上的风仿佛从地底一点点积蓄而起, 呼啸着刮过草根, 卷起干燥的灰尘泥灰,一起吹在沈宁意变幻出的虚假面庞之上, 她面上的假面也随着轻风渐渐变回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贺汀就在她怀中,双眼闭盍,如鸦长睫垂在眼下,就像陷入了沉睡之中。 他看见棠骑死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沈宁意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面颊, 依然是柔软的,只是却冰凉生寒, 毫无生气。 她的指尖也沿着他的额头而下,他总是有柔光攒动的双眼, 与她鼻尖相抵的鼻,还有柔软清爽的唇。 没有贺汀了, 重回天境,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也是她的一场梦。 她的心里也忽地卷起一阵隐秘的酸涩的风,在她血液脉络之中一点点扩散开来。 她想, 她好像比自己以为的, 要更喜欢他一点。 她的指尖缩回掌心, 紧紧闭上双眼,竭力抑制住心中的酸涩。但只在瞬息,她便猛然睁开了眼。 贺汀刚刚说的是,沈宁意! 沈宁意瞳仁微张,立即站起了身来,贺汀的身体从她怀中脱落,无力地软软滚落在地。 她双拳渐渐握起,开始思索自己是否有说过这个名字。 有了,聘猫书,除却那之外,便没有他处。 她站在原地,脑中灵光乍现,又想起贺汀那根镇魂钉从灵台中拔出时眼前浮现的场景,他看见了她,却装作没有看见。 这个贺汀沈宁意的视线再度落到地面上那句尸体之上:他为何最后临了要叫自己沈宁意,贺汀知道棠骑不是凡人,但为何偏偏用这个名字叫她 沈宁意不禁联想起贺汀从少年时便做出的一些古怪行径,还有对温从宁的“一见钟情”。他说他一开始就知道温从宁是棠骑扮演,那他是否,也从一开始就知道,棠骑是沈宁意?! 不敢细思,若一切是真,贺汀从一开始就有从前的记忆,那真正被耍被骗得团团转的,就是她了。 思及此处,她只觉心中那刚发芽的一粒悲伤的种子顷刻间便凋零了。 不过也没什么,若真是如此,她便也不必觉得有一丝愧疚惭愧了,他两人互相欺骗,倒也没谁真讨到什么好处。 她看向那地面上的尸身,心中却还是犹豫了一阵。 这凡人贺汀总归还是与自己相处身久,这尸身便由她留作纪念。 她心念一动,素手一翻,指尖神力如星光泻下,刚将贺汀从地面托举而其,那贺汀的尸身却有一角骤然开始软化变形。 沈宁意慌忙上前,再次将他尸身扶进怀中。只见贺汀周身升起淡淡雾气,身体正在化作一堆白沙。 她见状立即施法将其聚拢,那沙化速度却只变更快,那化作白沙的尸身最外已开始飞快从空中坠落到地面,且在瞬息之间变融进深褐色地面之中。 沈宁意惊慌地用手握住那疯狂落下的白沙,眼见贺汀的五官已全然模糊一片。 她心中越发惊奇慌乱,指尖的淡金光芒不断飞跃跳动而起,不安地将她二人包围其中。 “岛神,不必阻拦。” 焦逢出现了。 他一身月白长袍,衣袖正被沈宁意神力搅起的风吹得猎猎拂动,他身姿绰约,站在一片跃动神光之中仿若天人。 “岛神,放下师弟吧。”他声音清越如钟,衣袍之上似有银鳞暗闪。 沈宁意并未放下贺汀,周身的神力越发高涨,她抬眸问道:“神砥渡劫之后,理因直接回天,他这尸身之中神魂未离,为何就要沉入地底?” 她想到些可能性,眼睫不安地颤动着:“他不做神了?” 她的淡金神光之中夹杂着几屡青光,寒利如剑一般在她周身翻涌不定。 焦逢站在她逐渐神力逐渐飞旋而出的圈中,不经意被那青光刮蹭到侧脸,当即便划出一道血痕,渗出墨蓝色的鲜血来。 这是师弟的神力,焦逢瞬间便认了出来。 师弟担任刑赏之神,神力天生便会伤害有罪之神 焦逢指尖一动,周身便出现巨大的光幕将他保护在其中。 他抬手抚过侧脸的伤口,拿开手后拿刺痛却并未消失。 他神情一默,暂时忽视那伤口,又抬眼对沈宁意高声说道:“岛神,一切是师弟的选择,岛神无法阻拦,更无权阻拦。” 他见沈宁意神情似有怔忪,他又继续言道:“师尊请岛神事毕便上天一趟,岛神若想知道的,师尊定会知无不言。” 四周的跃动金光陡然定住,万千淡金光束如同流星般飞窜回了她的身体之中。 沈宁意飞扬的发丝也随之落下,杂乱地落在颊边。 她面无表情,眸子微垂着看向贺汀一点点散去,从她十指之间飞速地流动着,一点点沉入地底。 最后一点白沙从掌心落下,沈宁意双手虚虚地支着,掌心空空,令她有些恍惚。静了半晌,她收回了手,慢慢站起身来问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令刑之神,到底是什么? 焦逢不曾回答她的问题,他一头银发在无光而明,出尘遗世,神情静默如水,而沈宁意站在树下,裙角皆是泥渍,发髻凌乱,神色坚毅,毫不避让地继续问道:“贺汀是不是没有失去记忆?” 焦逢这次答了:“岛神若想知道一切不如此刻随我上天,师尊正在等着岛神呢。” 沈宁意睨他一眼,最终还是上前几步捡起那地上被染得色杂的玉铃:“走吧。” 焦逢闻言一笑,正要掏出御器,却又听沈宁意忽地言道:“等等。” “神君先行,我一会儿就来。” 焦逢诧异地抬眼,心念一转却忽地感受到有人从不远处走来。 他侧眼一看,一个一头银白的郎君正在向此而来,焦逢心领神会,立即应了声好,便原地消失了。 卫青之来了。 沈宁意侧身看他大步迈过来,身形如风,好看的眉宇之间浮着些焦虑担忧。 这场景总让她觉得熟悉。 多年以前,卫青之也不过是心忧山河的弱冠青年,贺汀为了讨“棠骑”的安心和卫青之交好,第一次请了他来此处用饭。 彼时沈宁意就坐在院中那棵树上远眺,卫青之步伐如风,身形在树林间穿梭,一头青丝在月色下随着他的行走而动,意气风发,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候。 那夜这位青年站在门外与她四目相对,月光清美皎洁,他笑眼纯澈端方,翩翩君子,潇洒肆意,如是而已。 “你是?”卫青之行至她跟前却步子慢了下来,他站在原地,目中犹疑不定。 “棠骑温娘子?” 沈宁意静静应了一声,勉强地向他弯了弯唇。 卫青之的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之上,怔忪一刻。 “这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嗯。”沈宁意答道。 卫青之视线轻移,暼见地上血迹,他快速开口问道:“贺汀呢?” 沈宁意双手握在身前,敛着眸子轻声说道:“走了。” 卫青之目光一震,双唇略略开合了一下,终还是把那些话吞进了肚里。 他双眼悲痛地一合,再开着时和着一声叹息。 他视线落下那血迹之上,又出声问道:“你也要走了吗?” 沈宁意又轻轻的嗯了一声。 卫青之沉默了,他的十指在袖中紧攥着,想说的话在喉间随着喉结起起落落,最终他却只又从喉间叹出一声气来:“是我失察。” “卫某没有实现我的承诺,没有照顾好贺汀。” “卫青之,”沈宁意忽地叫了他一声,“你知道我最开始很讨厌你吗?” 卫青之微微抬头,面上露出些苦笑来:“我知道。” “我钻研算计,天生就没什么真心与人。”他十指紧攥,骨节用力得透白,“但我不只是卫青之,也是陆蔚,我从来就没这么多选择。” 他其实想问一句,她现在还在讨厌他吗。他多智如妖,心中其实早有计量,他却在她面前这样踌躇,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我不讨厌你。”沈宁意却陡然笑了,“这一切都是贺汀的命数,算计他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他没有怪罪于你,我又有什么资格。” “卫青之没有做到的,陆蔚或许会做到吧。”她的脸和卫青之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她眉眼不笑时看着冷淡,微微弯起来时却轻柔恬静,一点也不像女妖。 卫青之愣愣地想到。 他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我们算是朋友吗?” “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沈宁意答道,“此方百姓,贺汀便交由于你了。” “再见,卫青之。”她话音一落,已经消失在空气中。 再也不见。 卫青之心中回道。 他的掌心却在袖中紧攥着一枚顶端被摸得发白的剑穗。 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担心,会送出去的啦!感谢在2021-12-19 23:54:21~2021-12-20 23:2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川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晰 5瓶;5153056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 ? 深峡恶谷【一更】 ◎“权欲于人于神,皆是沾染了便难以脱手之物。”◎ 这就是盛海荒漠。 沈宁意凌空立于海面之上, 四周是一片汪洋。她闭着眼用神力去探这海的深度,却久久摸不到底。 她缓缓睁开眼,双眸中映出沉静的蔚蓝, 眼前海面之上浮光掠金, 淡金神光夹杂着日光在四下翻滚跳跃。 她感受不到阙如和勾冶的位置。 她抬起手, 五指摊开向下, 莹白指尖便窜出源源不断的淡金丝缕光线, 往四下扩散而去。 她双眼半阖, 指尖皮肤乍得破开一道口子,一滴鲜血便坠向身下海面。 只听“嘀嗒”一声, 那滴血沉入海面,翻起一圈小小涟漪。那涟漪向外轻移,只在下一瞬间便蒙上一层淡金光晕,猛地向四周荡开。 沈宁意口中默念咒语,那光圈瞬息间便砰地在海面炸开, 往四方遁去。 神生来便有使命,神祇若无神号, 便活不长久。 而沈宁意没有神号,身上的烙印来自无方。阙如是无方曾经的驮山之兽化成, 与沈宁意身上有着相同的印记。 她以血为引,祭上阙如召唤引咒, 此法会令阙如被迫暂时变回原型,却也或许能够摸索到她的一丝气息—— 有了。 沈宁意眼皮一掀,下一秒已出现在千里之外,脚下却仍是海面。她毫不犹豫, 已俯身冲入海水之中。 不知行了离海面多远, 周身的屏障都开始被海水巨力挤压变小。 沈宁意也终于看到海下一处巨大峡缝, 她飞身而入,经过狭窄通道,在抬头时眼前已豁然开朗,一片明亮,水泽也全被排除在外。 其内别有洞天,房舍俨然奇特,雕梁画栋,一片繁华,街道上行走的皆是造型各异人身狐首的狐妖,喧嚷热闹。 而远处连绵巨山之间,坐落着一座闳敞轩昂的大殿,其上香火袅袅,在上空缭绕不断。 沈宁意正往前一步,面前已有两名守卫将她拦下。 她正待脱身,只听远处一阵轰隆巨响,就在那远处大殿之上,一座府邸被一只巨兽破开,这街道众妖顿时都向那处望去,口中喧哗不断。 是阙如! 沈宁意下一刻便出现在那府邸上空,手上施法立即将阙如变小收入袖中。 等她再欲转身离开,周身却已被被无数闪动着妖气的丝线所缚,她不以为意,手上捏决就要遁走。 “岛神且慢。” 空中忽地无端飘落万千莹白花朵来,沈宁意动作一滞,瞬间明白了此处是哪里:小狐妖境。 耳边笙月齐鸣,悠扬摄魂,眼前半空中正有数十狐妖抬辇而来,那上面绸帘轻拂,坐的正是个她见过的大妖:月神的第一神使,上古妖兽,活得日头怕比她更长他叫什么来着? 沈宁意神情一默,又见那大妖飘飘然下了地,向她缓缓走来:“岛神,这小神毁了我的宫殿,岛神闯入我小狐妖境,就想这样把她带走?” 沈宁意看这大妖虽是众狐之首,爱摆排场,穿得也潇洒妖异,那张脸却生得冷清方正,乍一看根本不像狐妖。 在天境每千年的盛会之上,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此妖眼气甚高,心眼极小,睚眦必报,当时有其他神使暗中说了他一句,他便当众让那神使连带那神君一起下不来台。月神在西海更是职位颇高,沈宁意并不想与她们牵连甚多。 她面上勾起淡笑,认真致了歉,又抬手一挥,那宫殿已然恢复原样。 “神使,我眼下还有要事,便先离开了,叨扰了。” 那大妖却又把她叫住:“岛神,你这只神兽也不知怎么进入深峡恶谷之中,那地方数万年来,从来是只进不出。” “你这神兽神魂一片紊乱,也不知在那里见到了什么” 沈宁意再次向他致谢道别,不过片刻之后,便带着阙如回到了海面之上。 她在海上摊开云毯,将阙如置于其上,立刻双手成诀对她施法。 阙如身形渐渐再次凝成人身,周身神光乱窜,仿佛刀光剑影,沈宁意立即在她身上设下结界,将她包裹在内。 源源不断的神力从沈宁意之间泻出朝阙如体内而去,阙如面上渐渐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来,倏地她口中喷出一道黑血。 那黑血落地成形,粘稠怪异,似乎试图再往阙如体内钻去。 一道淡金神光当即一射,荡地那团黑血原地吱哇乱叫,终于片刻后身形一散,再次化作一滩只有死气粘腻的液体。 这是什么? 不待细想,这边阙如已悠悠转醒来。 她缓缓撑开眼皮,双眸之中满满迷茫,她视线飘忽地移动,最终落在了沈宁意身上。 “岛神?” 她声音虚弱清哑,瞳孔中却终于再次凝聚起光来。 沈宁意手上一收,立刻扶住了阙如,阙如盯住沈宁意,眼中渐渐浮现出不可思议来:“岛神?” “你还活着?” 沈宁意双眉也蹙了起来,不待她发问,她怀中阙如已猛然坐起身来,她四下察看,双目圆睁,眸子在惊疑地颤动着:“这是哪里?” 沈宁意指尖微动,神力便再次缠上阙如周身。 她神魂已经稳定下来了,可为什么还在说胡话? 她耐心地向她诉说来龙去脉:“阙如,我派你接勾冶和温从宁回无方,途中你与我失联,现下我已处理好人间之事,才从小狐妖境中将你带出。” 阙如惊骇地回头:“可,可那不是万年前的事了吗?” “什么?”沈宁意眉梢一跳,她再次轻声问道,“阙如,你经历了什么?” 阙如垂下眸子,眼中还是浓浓的惊疑不定:“我奉岛神之命带他们回无方,途中去盛海荒漠寻找岛神神像,结果却被突然卷入幻境之中,之后” 阙如蓦地抬头:“之后岛神就救出了我们,结果岛神的本神像破裂,而百年之后我神身倾倒,无方沉没,岛神也随之陨灭” “幻境!”阙如双唇张开,面上终于浮现出惊喜来,她猛地向沈宁意扑来,“岛神还活着!” 阙如在沈宁意记忆中向来是端庄稳重的,总是小意温柔从不逾越。 许是几万年因为她从前在天境坐过主事神君身旁的灵宠,后被贬入无妄海驮山,更令她极为遵守规矩礼数。这个拥抱,也是两人共事以来,阙如第一次这样表示对她的依恋。 沈宁意无奈失笑,抬手轻抚她的软发,阙如却又轻轻推开沈宁意,她抬眼细细看她,双眸含泪,那双泛着湛蓝的眸子轻轻一眨,终是掉下泪来。 她再度扑进沈宁意怀中,脸紧紧挨着她的脖颈:“岛神,这是真的吗?” “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岛神了。” 沈宁意轻拍她背脊,浅笑说道:“那是什么幻境,竟然让你这样痛苦,这样相比,眼下才更像幻境吧。” 阙如又猛然抬头,她越发大胆向沈宁意伸手,摸了她的脸就又要顺势往下。 沈宁意捏住她的手,制止她的动作,假意愠怒道:“阙如,你可是才成了亲,无方还有个夫君等着你的。” 阙如动作停了,她呆呆看向沈宁意,脑中慢慢想起别的事来:“岛神,勾冶和温从宁怕是” 沈宁意也神情一默,勾冶与她有契,她能感受他尚未丧生,而温从宁与他生魂相系,也定然没什么大碍。若只是跌入幻境之中,便再不用急着去寻他们。 她想到方才那狐狸所说的深峡恶谷,她需得前去一探才可,可她对这盛海荒漠一无所知,得先问问知道的人。 思及此处,她随手收起那地上一滩黑血,张口说道:“先去一趟天境。” 东阳帝君已等了她一会儿了。 她已参过过朝会,万千案牍就在身后堆砌着。 她斜倚在华美的软垫之上,如云乌发塑成简单的发髻,身上随意披着霞披云衫,露出凝脂般的肩颈肌肤来,十指如玉段轻翘,坐在桌前的焦逢便立即用笔记下。 她一见沈宁意美目中便浮出笑意来,她遥遥地向沈宁意伸手一勾:“阿宁来了。” 沈宁意点头致礼,身后的阙如也被东阳帝君这灼人的美貌烧了脸,立即俯身致礼,乖乖垂着眼不敢多看。 “哟,还跟着个小美人。” 她话音刚落,人已立在了阙如跟前,她冷玉指间轻轻挑起阙如下巴,微眯着眼打量着她:“这小脸看起来生面善呢。” 阙如耳后一片通红,身体却依旧端正地微俯着,嘴上也恭敬规矩:“禀帝君,小神曾是当年翟尤帝君灵宠,后因犯了错,被贬下天境,做了无方的驮山之兽。” “噢,”东阳帝君呵气如兰,“我想起来了。” “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一名掌管日辰的小官呢。” 东阳指尖离开阙如的下巴,却勾起阙如耳旁的一丝黑发:“如今神君怕是早已融进轮回星盘之中呢。” 阙如视线一僵,双眼看得更低了:“帝君说得是。” “别逗她了。”沈宁意出声,她尤然记得东阳上次对她的算计,“帝君不如让焦逢神君带着我这地神先离开。” “帝君不是说,有事要说吗?” 东阳睨她一眼,面色一顿,却又渐渐笑开了:“阿宁是生我气了。” 她抬手一挥,焦逢便已起身带离阙如。 东阳再次坐回案后,漫不经心地邀着沈宁意坐下。 沈宁意困惑繁多,正想发问,东阳已出声说道:“贺汀之事,从此不再归我管束。” 沈宁意疑惑地抬眸,又听东阳仿佛从牙缝中吐出字来:“这个孽徒,心野着呢,从来不会听我这个师父半句,从来随心所欲” “倒是跟阿宁很相配。”她忽地又笑着看向沈宁意。 沈宁意洞察出东阳在转移话题:“你们师徒之间有什么,我不大感兴趣。” “帝君,你我相交万年,就算帝君上次将我算计在内,我也并未计较,只因我知道帝君为神之本。也是帝君将我带出困境,沈宁意没齿难忘。” “我知道此事或许凶险,帝君不愿将我牵涉在内,但此次海内三千人世一行,我早已窥得一二,如何还能置身事外?” 东阳面上的笑渐消了,她坐直身子,却轻歪着头打量沈宁意:“阿宁,不是我不愿说,只是这是贺汀的事,我无从相告。” “但上次之事”站起身来,“你知天境主事之位有多风光,却不知其中诡秘腌臜。” “我上次所为,是欲图拿到主持众神轮换一职,只要有了权力,我才能施展手脚。” 她行过沈宁意身侧:“权欲于人于神,皆是沾染了便难以脱手之物。” “阿宁,我早已脱不开身。”她眸子紧看向她,“但你不同,你就像我刚成神时一样。” 沈宁意也站起身来,她唇瓣微抿,神色也十分复杂:“但就因如此,便视若无睹” “帝君,贺汀为何会消失在土地之中?”沈宁意说出心中的猜测,“地狱在下,忘川无所不覆,他是不是试图进入凡人的轮回之中” “我与他师徒缘尽,”东阳冷下脸来,“阿宁,不要再管他的事了。” “我并非要你不为,只是我知你有更好的用处。” 沈宁意心知从东阳口中再挖不出什么,她思索片刻,便再问起了旁的。 “盛海荒漠?”东阳眉梢微挑,“那地方鱼龙混杂,五十年为海,五十年为陆,神灵妖异皆可藏于其内。” 沈宁意知道问对人了:“那深峡恶谷呢?” 东阳闻言一愣,她看沈宁意两眼,凝脂般润滑的玉手便轻轻拾起了沈宁意的手:“阿宁,当初我就是在那里捡到你的。” 76 ? 少司命【二更】 ◎“若你不去,他可能会死哦。”◎ “那盛海荒漠也曾经是海内三千小境之一, 是凡人住的地方。” “那为何如今?” “这便是数十万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也不过是一届小神,其中细节不甚明了。”东阳瞬息间又坐回了案几之后, 手上正在替沈宁意斟茶。 “等下我还要去审你们逮回来那个和尚, 便不带阿宁饮酒了。”东阳难得最终吐出抱怨来, “那几个帝君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规矩, 立了会时不得饮酒。” 东阳似在咬牙:“不过是专门为我定下。” 沈宁意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那你当初捡到我时, 可有异样?” “能有何异样?”东阳漫不经心地掀起眼皮, “倒是阿宁□□地躺在那,我是想不注意都难。” 沈宁意:“” “深峡恶谷幽深无底, 其中异兽频出,虽说凶险,却也不至于。只是若入其中幻境,没有机缘,是永不可出的。一旦其中时间比外头过得快, 从中而出时,若修为不够, 便会顷刻化为灰烬。” “那些仙门中人似乎是常常将那处作为试炼之地呢。” “也幸好阿宁是被我发现,若被一群仙门凡人发现, 那不是” 沈宁意轻咳两声打断她。 她将方才阙如吐出的黑血以神光托举着递给东阳:“阙如出来时,口中吐出了这个, 我见这东西还能成形,不知是何物?” 东阳嫌恶地往后靠了靠:“那幻境中的异兽,寄身人体,渐渐迷惑其心智, 令其错乱真假分不清幻境与现实。之后它们便可制造幻境令宿主以为自己已死, 这异兽便可顺理成章继承宿主的身体了。” 她已忍受不了那恶臭异味, 长指纤纤一抬,那团黑血顿时消失殆尽:“这类异兽胆小异常也没什么修为,常常要确认宿主毫无戒备才敢下手。” “想是你那神兽神法精纯,它暂且一口吞不下,才留了她这么久。” 沈宁意想起勾冶,勾冶身有咒诅,又有无方之契,这异兽怕是只会被反噬而死,倒不用担心他太多了。而温从宁勾冶既在,她便一定无事。 机缘 东阳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阿宁,你若有人要救,不若等个五十年,盛海荒漠再一次历经沧海桑田,化水为陆,届时或许还可寻找到一二踪迹。” 沈宁意淡淡应声,又思及贺汀体内的那三枚魂钉,她双唇嗫嚅一瞬,还是开口问了:“贺汀” 却不等她问出后半句,东阳已打断了她的话:“他偷了我的东西压制神力,阿宁是看到了吧?” “那是我本命神器,他倒是会用。”东阳神色冷冷。 “阿宁,我心知你不会如此放弃,但他要做的事比我要做的危险多了。”东阳轻声提醒,“阿宁,你可要想清楚。” 沈宁意嗯了一声,袖中的玉铃依旧滚烫炙手。 出了东阳帝君的大殿,阙如正在外候着,沈宁意谢过焦逢,便准备带阙如离开。 她出了天境大门,正欲祭出御器,耳边忽地传来一记铃响,铮铮震耳。 她蓦然抬眼,只见面前空中正有一身影。 她双足赤.裸,凌于云上,周身都有绛紫云雾环绕,令她的面庞若隐若现。 她乌发长及足腕,发束灵动飘然,茶色光环环束在上,正在其中游动,衬得她面上游荡着淡紫光晕。 她一身奇特紫衣,周身点点荧光环绕,一只天青色透明翅翼的游鱼环绕在她的身侧,正在空中游动,长尾舒展如花束。 那双眼静静的,却剔透如珠,仿佛能穿过雾气洞察她的心。 “岛神,你想知道一个秘密吗。”她的声音轻如羽毛坠地。 “少司命”沈宁意只知她的神职,少司命主掌祸福,是众多星官的首级之一。 但她行迹飘渺无影,不爱参与天境事宜,只常常呆在司命大殿中,处理她的事务,是个谁都摸不清的人物。 沈宁意微不可察地退了一步:“少司命有话不妨直说。” 少司命在空中微微歪头,目中似有玩味,语气却天真地仿佛一无所知:“岛神,你不想找到他吗?” 沈宁意目光一顿,默了半晌,她说话了:“阙如,你在此处等我片刻。” 少司命再次将她带进了轮回盘前,少司命在那星宿之间飘浮移动,面上的笑容清浅无邪。 “你想说什么?” 少司命停在空中,她身旁的游鱼忽地向沈宁意而来,她浅笑说道:“岛神,我有一个交易想与你做。” 沈宁意面上也挂着淡笑:“什么交易?” 那游鱼顺着沈宁意的手边往上,一点点游到她耳畔,面前的少司命没有动嘴,沈宁意耳旁的游鱼最终却传来她清亮如铃的声音:“岛神,我知道贺汀在哪里。” “我可以告诉你。” 沈宁意神色未变:“你想要什么?” 少司命身体往前游了过来,与沈宁意四目相对:“岛神,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不待沈宁意言语,她身形已然往后一撤,十指交叉舞动在身前,那指下渐渐泛起深紫光芒来,形状似一团小球。 那光晕投进少司命眼中,那眼中折射出一种摄人的狂热来,她说道:“我发现了一个变数。” 她抬眸看了过来:“在你身上。” 她的脸陡然靠近,那眸子中跳动的狂热令沈宁意心中一跳:“岛神,我要告诉你一个惊天的秘密。” “但我说不出口。”她又乍地后退,手中光芒继续高涨不断,她面上却撅嘴垂眸,似有不满,“我要送你进轮回盘中。” “让你看到那个秘密,我也会帮你找到贺汀。”她的语速快得惊人。 “我看到了,贺汀的背脊之上,我看到了。” 她瞳孔微张,双眸亮得惊人:“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早就该死了。” “大家都该死了。” 不待沈宁意拒绝,她已再次开口:“岛神,你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吗?” “我看到了,你只要进了轮回盘,你就能看到真相。” “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沈宁意眉间微蹙:这少司命她知道了什么。 少司命又离开她的身前,坐在星宿之上晃荡起了双腿:“你觉得我是疯子吗?” “大司命不在,他在轮回盘中渡劫,我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 “你知道吗,司命一职,虽然神官轮换,但新的司命会渐渐继承从前司命的记忆” 她的双眸中带着蛊意,仿佛从数万年前看了过来:“我等了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她的声音低若蚊蝇,又猛然上前握住了沈宁意的双手:“岛神,你会知道的你会知道的!” “贺汀不是第一个,你也不是第一个,但是这样的机会”少司命双唇微张,双目怔怔地瞭望,其中似有泪光闪烁,“数万年了,我终于等到了一个。” 沈宁意试图从她掌心挣脱出来,少司命的视线却陡然回射在她的双眸之上:“你是不是不信我?” 她动作极快,已摸出了沈宁意袖中的那枚血迹斑斑的玉铃:“你是不是试图用这个找他?” “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少司命手中举着那玉铃,在空中旋转不定,沈宁意已经出手了,神法已经向那少司命而去。 少司命被她的金光缠在空中,那游鱼飞一般回到她身侧,她面上挂着古怪的笑:“我知道了!” 她口中默念不止,沈宁意当即设下屏障,屏障外一道白光闪过。 沈宁意看到了自己的脸。 她的长发被水打湿,狼狈地贴在她的额上或颊边,日光如炬,一滴晶莹的水珠滑过她的下颌。她双眼透出耀眼的日光来,笑容爽朗灿烂。 画面一转,是她被挠了手,正在装哭;再一跳,夜色朦胧,她睡颜恬静,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用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侧脸 这 少司命手指按在唇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这是这枚玉铃上的记忆呢。” “这世上,只有我和大司命能读取一切死物的记忆。” 沈宁意已经看明白了:贺汀就是她养过的猫。 她瞳仁微缩,震惊地说不出来话。 可贺汀知道她是沈宁意,那镇魂钉中有着贺汀的记忆,她看到他分明第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就说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 一段一段线索在她脑中一点点串联起来。 贺汀对“棠骑”的变化不放心上,对温从宁一见钟情她忽地想起贺汀带着温从宁回寨中,在摇晃的马车之上,他忽然说了一句,你到底想要什么。 还有,他叫她“阿宁”,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叫她 可若真如此,他为什么会在无方放火烧她的山,他为何又只逃不辩,甘心看着她对满腔仇恨,悄悄地欺负折磨他 沈宁意头疼地闭上双眼,从口中重重地呼出一声叹息来。 甫一睁眼,少司命的脸又在眼前,沈宁意才看清她双眼内里原来透着深深的紫,蛊惑神秘,她的声音低低的,仿若耳语:“阿宁,你要不要做这个交易?” “若你不去,他可能会死哦。” 作者有话说: 知道贺汀是自己养的猫猫了,少司命好疯我好喜欢 感谢在2021-12-22 20:17:38~2021-12-22 21:5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晰 5瓶;canc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第三卷:水源县 📖 77 ? 新身份【三更】 ◎这床真大啊。◎ 山洞之中水声嘀嗒。 师鸣玉疲惫地拖着步子往前, 她背上的师妹已经全然晕了过去。她紧贴着师鸣玉的身体渐渐发冷,气息微弱如丝,已是命悬一线之间。 怎么办师鸣玉额上的发早就被汗水打湿, 狼狈地紧紧贴在额上, 她口中干渴不堪, 眼中已是干涩的流不出泪来。 怎么办 不能舍弃师妹, 可师兄令她们去通知外面的人。师妹如今气若游丝, 身上的功法方才已被那妖兽打破, 这洞中如此湿冷,若将她舍下, 她根本熬不过一刻。 可师兄呢师鸣玉想起她那位出尘绝艳的师兄,他天赋异禀,天生仙骨,是人人称羡的天才,更是门派中长辈们最为重视的弟子。 而师妹她才上山不久, 沉默寡言,资质普通, 虽与师鸣玉并不相熟,却也刻苦努力, 更在这一路上对她不离不弃,她如何能为了师兄就放下师妹。 师鸣玉选不出来, 她身上也没了力气,她艰难地又行了几步,终于脱力摔倒在地,她摔倒时还用尽最后一丝法术将师妹护住。 她无力地瘫倒在山洞石壁旁, 心想, 怕是逃不过了。 下山之前, 她去星云台算过一卦,那演卦师兄啧啧称奇,说他从未见过如此凶险却又处处生机的卦象。 可生机在何处?她干渴地用舌头轻舔那石壁上的青苔,脑中一片浑浊。 “就是她了。”那游鱼在沈宁意耳侧出声。 沈宁意此时正隐住了身形站在那师鸣玉身前。 她最终还是和少司命做了这个交易,她心中对贺汀有个不敢细思的猜测,令她一想到就觉得心脏一阵狂跳。 除此之外,她也是真的想知道,贺汀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这天境之中又究竟有何秘密,能使得少司命继承前神记忆之后,这样发疯。 想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少司命一派冷清神秘俨然就是高高在上的女神,而这次 “岛神,我接下来会念咒语,你也跟我念。”那游鱼又在她耳边出声了。 沈宁意站在原地默不作声,那游鱼在她身侧游动,似乎是感受到她的疑虑:“岛神在想什么?” “我在想,”沈宁意看向师鸣玉,“她命数未尽,不如用那个将死之人的身体。” 沈宁意被少司命的游鱼引来此地,这条游鱼也是她二人沟通的工具。 她们刚才跟着这师鸣玉一路而行,她们的师兄似乎被妖兽所捕获,而师鸣玉与师妹虞舒宁正准备去搬救兵。 不幸她们途中又遇其他异兽,多日下来她二人早已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斩杀了妖兽,那师妹虞舒宁却受了妖毒。 她二人对此并无所知,直至虞舒宁途中毒发,虞舒宁才开始逼出体内毒素,可已经晚了。 虞舒宁晕了过去,魂魄悬浮体外,已是命不久矣。 沈宁意见那虞舒宁魂魄已茫然飘忽而起,面上一片死色,印堂发黑,双唇发紫,已是回天乏术了。 而那师鸣玉虽疲惫不堪,一路却也从未放下师妹,她虽此时狼狈饥渴无比,但却只是面色惨白,生机尤寸。 沈宁意不欲干扰她人命数,而少司命的游鱼在那虞舒宁周身转过一周却是回寰而来,口中叹道:“此人也可,只是她身有怨气,岛神若要用她的身体,便要替她化解怨气。” 沈宁意应了声好,正在跟着游鱼那边的少司命一起默念咒语,却只念上一句,洞穴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一只巨大的妖兽乍然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它长相丑陋,眼如铜铃,长齿高耸与双眼齐平,四爪伏地。 一只肥腻的鼻子已经嗅到了师鸣玉两人的气息,脚下四爪正在地面上用力刨动,蓄势待发。 师鸣玉也看见了她,她双眼微阖,瘫倒在石壁旁已经在提不起一丝力气。 她的双眼干涩地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水,她深呼吸一口,拼命用嘴去吃咬那石壁上的苔藓。 不能放弃,师兄还在等着她,师妹也快要不行了,她不能放弃! 那苔藓裹着泥土滚进她喉间,她口中早已干涸地失去味觉,只觉那苔藓又凉又软,腥气从鼻尖传来,她狠狠咽下苔藓,继续拼命咬食。 而她胃中也终于落下了一点东西,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她倏地有了一丝力气。 那凶兽已经咆哮而来,她紧紧靠在石壁之上,用尽这丝力气艰难地抬起双手,在手中捏指成诀,她口中飞快吟诵着咒语,只在最后一句—— “破!” 那凶兽在她眼前猛然炸开,那血肉溅射在她的面颊之上,鲜血从她的额间流下,她不住地颤抖喘气,胸膛起伏不定,那血流过她嘴边,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舐着。 她双眼微瞪:她的力量有这么大吗? 她终还是没有细想,只靠在石壁上,看着眼前洞穴中四处炸裂地血肉,心中渐渐涌起了一丝希望。 希望师兄还能撑得住。 “师姐。”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师鸣玉不可置信地侧脸一看,虞舒宁已睁开了双眼,她的双唇青紫,面庞憔悴,眼中却有了生机。 师鸣玉双唇一扁,只觉眼眶遽然再次变地热热的,她口中发出呜咽的声音,眼中却没有泪流出来。 那游鱼浮动在那虞舒宁身侧,只是旁人并不能看见。 她对已经进入虞舒宁体内的沈宁意说道:“如今你进入她身体,想必也看到她的怨气何在了。势必在一年之内为她解除怨气,否则这具身体便用不了了。” 沈宁意看那游鱼一眼示意明白,随后她垂下眸子,细细接收了这脑中的记忆。 之前她进入棠骑身体时棠骑已去世一夜,且棠骑挂念深重,身体中的记忆凝在一滴泪中消散尽了。 而如今她进入虞舒宁体内时她也魂魄才离体不久,身体的记忆尚且存在,沈宁意便全盘接受了。 只是她倒没想到她记忆中的场面如此不堪。 她敛着眼,心中也在思索方才少司命所念的咒语,那咒语加上少司命的术法,便让她顺利进入了轮回盘中,好似历劫,实则是为自己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新神身。 沈宁意忽地就明白了那个戈南神君背后到底藏了什么事。 神祇命数只由天定,若天道令其消亡陨灭,便也只有身死。但有的神灵却想到了其他的办法,来为自己谋划一个新的身份。 想骗过天道实在是件不得了的事。 那天上众神,怕是多得是以此发延续寿数的神明。而轮回盘是由无数神族身骨血肉所铸成,仿若星空,造出另一片天来,得以遮盖天道。 不得了啊沈宁意忽地明白了东阳帝君为何不透露丝毫,这件事,天界之中想必是牵连甚广,想要从根拔起,只能谋定而后动。 “岛神,还有一事,如今你在这具身体之内神力受限,只能运用她身上的修为,岛神可要小心。”那游鱼在她耳侧游动不听,口中传来少司命清悦的声音。 沈宁意轻轻点头,闭眼细察这具身体,资质平平,才堪堪筑基,不过胜在她根骨劲朗,倒适合炼体。 还好她身上还有数不清的之前画下的符咒,和她闲来无事炼就的一些丹药,倒不必忧心。 沈宁意心中默默做下决定,再抬眼去看那师鸣玉。 师鸣玉显然才从那悲伤的情绪中脱离而出,一转眼便看到“虞舒宁”师妹静静地看向她。 她当即哭声一收,又干咳了两声,她呐呐开口:“师妹,你好些了吗?” 沈宁意扶着手边石块慢慢坐起身来:“师姐,我没事了。” 师鸣玉当即更激动地想哭,她立即出声道:“师妹,还能走吗?你不如先去外面叫人,我在这里等你。” 沈宁意袖中手心中仍握着那枚玉铃,玉铃发烫异常,比起之前过犹不及,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要去确认。 于是她说道:“师姐,我可能暂时走不动了。但我现在已经醒来,能护住自己,师姐还有力气吗?” 师鸣玉闻言重重一叹,又听见沈宁意说道:“师姐,我这里有一枚丹丸,可以让师姐暂时恢复元气,师姐快服下,然后去叫人来救我和师兄吧。” 师鸣玉低头一看,见沈宁意颤抖着手向她递来一枚丹药,那丹药成色浑然,不似凡品。 师鸣玉想起师妹在师门中并无好友,师父也不怎么管束于她,她时常都是在通堂中听课。 这枚丹药,师妹不知道是存了多久的灵石才能买得起,想必是留给危机时刻食用的,如今却大方给她,让她先走 师鸣玉沉默了,师妹寡言少语,在门派中十分不起眼,要不是这次下山历练,她根本没有机会跟师妹接触,也不会知道师妹是这样好的人。 她嘴角一挎,又想呜咽出声,却生生将声音咽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接过丹药,又在师妹鼓励的视线下吞下了丹药。 丹药入肚,师鸣玉只觉肚府之中一片暖热,就往四肢流窜而去。 她立刻盘腿休整,不过片刻便已神清气爽,她睁开眼来,四肢已充满力气。她立即先施法护住沈宁意,又再底气十足地说道:“师妹等我,我马上带人回来就你和师兄!” 语罢她已飞奔而去。 她却没发现,看着她背影逐渐远去,她的师妹“虞舒宁”已悠然站起身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沈宁意一路扔符,那身旁的游鱼揶揄笑道:“岛神发现贺汀了吗?” 沈宁意并不答话,她继续深入这洞府之内,一路小妖惨叫连连,路上四处都是白骨森森,想必这洞主害过的人不少。 思及此处,她扔符的手越发利落干净起来。 终于行到了府底,她穿过一扇讲究的屏风,只见那洞府之内四处张灯结彩,正中正挂着一个大大的双喜。 她靠近那正中巨大的床铺,上方一美艳的蜘蛛精衣衫半开,露出酥.胸玉臂,身后是几根巨大的黑色肢体,她生得美艳绝伦,一见有人闯入当即怒目高耸,就要朝沈宁意袭来。 不过一刻,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她已死在符下。 那床上有个郎君,沈宁意舔舔发干的唇,心中有些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 沈宁意提步上前,只见那郎君玉面冷眉,两颊边却偶有潮色,两耳一片绯色,一双好看的眼中满是迷蒙。 他一身大红喜袍,衣衫半开,胸膛半露,仰卧在床榻之上,四肢被捆绑在床榻四周。 这床真大啊,沈宁意一屁股坐在床边。 那郎君因难受地抿起双唇,颊边露出一枚小小的梨涡来。 沈宁意心中发痒,忍不住用手轻轻戳了一下那梨涡。 那床上的郎君的视线却陡然看了过来,只是他眼中满是情.欲,分明生得冷清异常,皮肤冷白如玉,越发活色生香。 他是贺汀,长相却和之前有些变化。 他的眼睛变得狭长了一些,鼻子更加俊朗笔直,嘴唇却还是那样的形状。最不一样的,便是他眉心,有一颗小小的如同朱砂痣一般的红点。 更好看了。 沈宁意指尖被他的温度一烫,蓦地收回了手。 作者有话说: 新身份get 78 ? 两难 ◎“师妹,得罪了。”◎ 他双眼像清澈溪底泛着月光的卵石, 漆黑冷清,此时却长睫微敛,透出些迷茫来。 四目相对, 沈宁意还不及出声, 忽觉喉管间已被冰冷的指尖抵住。 贺汀眸子微抬, 眨眼间目中的潮热便已被压在理智清冷的眼眸深处, 他喉中还带着清哑气声, 冷冷声音陡然在这洞府之中响起。 “你是谁?” 想是刚才那妖物已死, 缚在他四肢之上的丝线也自然失去妖力而脱落。 沈宁意眨眨眼,这具身体的脑中已开始自动浮现出关于这个贺汀的一切。 上清宗是三千仙门中三大派之一, 主修各路道法。而他是仙门上清宗这一代最声名显赫的弟子,现在的名字叫做谢扶涯,修炼的道法是太上无情道。 沈宁意又眨眨眼,只觉贺汀的指尖凉得沁人,那冰冷似乎沿着脖颈间的脉动往她心口传来, 令她的心跳也渐渐慢了下来。 她身侧的游鱼在两人之间缓缓游动,倏忽一笑, 对沈宁意说道:“岛神,他根本不认得你了呢。” 沈宁意不予理会, 这具凡胎肉,体受不住贺汀逐渐收拢的长指, 已然呼吸不畅,脸颊通红,沈宁意被迫昂起头来,她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师, 师兄我是虞舒宁” “贺汀”指尖依旧没松开, 他眸色沉静, 静静将她打量了一番,终于看到她腰间腰牌,这才松开手来。 顿了顿,他声音中带上了歉意:“抱歉,我身上毒素尚在,一时冲昏头脑。” 上清宗腰牌特制,每个弟子的腰牌上都有他们自己的名字,只有本人佩戴时那上方名字才会显现出来,以防他人假冒。 沈宁意身上的腰牌上有虞舒宁三字,贺汀方才确认了她的身份。 但沈宁意接受了虞舒宁的记忆,却知这位“师兄”虽天赋异禀,道法高深,生得也一副聪明人的模样,却唯独有个小小缺点,便是脸盲。 贺汀从那凌乱的床榻上坐起身来,他一头乌发垂落在红云软被之中,姿容分明欺雪,却一身红衣,衣衫半开,露出丰肩窄腰来,再有眉间一点红粒,他眉目分明清越,此时却染上红尘世俗,令人移不开眸子。 色授魂与,勾人心魄。 沈宁意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心道自己全然猜对,贺汀果然是为了进入凡人的轮回之中,眼下自己眼前的也不再是贺汀,而是谢扶涯。 谢扶涯抬手轻掩额侧,双目合上,眉间微蹙,似是身上的欲.毒再次发作起来。 沈宁意的视线又不经意移了回来:贺汀竟然真的是她的猫。 沈宁意想起自己一开始要邀请她的猫一同安寝时,它是拒绝的可自己非要强硬地抱着它一起睡,时常将它拢在怀中,还有事没事就爱亲亲它又想起自己听了山神虞庆的主意,准备将他绝了生育 沈宁意的视线渐渐在谢扶涯身上飘忽不定起来,谢扶涯双眼紧闭,却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双唇微动:“师鸣玉是和你一同去的吗?” “你为何独自在此处?” 谢扶涯此时被欲.毒缠身,脑中一片混沌,他心中并无绮思,这毒本不应对他生效。 他自从被捕开始就是装作中毒,只待那蜘蛛精在行事之时露出背后剩下四肢,他便可将其砍下,为那镇上百姓解毒。 他是何时开始意识变得迷蒙起来的呢? 鼻尖清香萦绕,正在一丝丝涌入他的鼻翼之中,仿若带爪一般窜进他脑中,勾住他的每一根经脉,令他越发心潮翻涌。 他陡然睁开双眼,眼前这师妹的脸依旧见之即忘,在他脑中留不得一丝印象,但她双眸晶亮如星正定定看过来,再有就是她身上有股异香,随着她温热的体温散发得越发凶猛。 就是这个味道。 谢扶涯当即盘坐在榻上,不等沈宁意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已经双手成诀施法用一道结界将沈宁意包裹在内。 那香味顿时失去了源头。 谢扶涯天生脸盲,所以识人向来通过那人身上气息,也因此他嗅觉灵敏异常,几里之外便能嗅到来人。 谢扶涯立即端坐整息,不过片刻便从口中逼出一口粉血,周身的燥热也顷刻间压了下去。 那被围在结界中的师妹站在一旁盯着他,目中似有冷色。 “得罪了。”谢扶涯的神思终于清明起来,他难免开始打量眼前那蜘蛛精死去惨状,和眼前这位不发一言的师妹。 她身上之前就是这个味道吗? 沈宁意也在打量谢扶涯,身旁的天青色透明翅翼的游鱼在她身侧不断游动着:“岛神,他在观察你呢,想来是要怀疑你了。”语罢那游鱼口中传来少司命悦耳如铃的笑声。 沈宁意则在想,贺汀从前在天境还未从众星拱月中掉落时,是不是也这样先斩后奏,先出手再道歉。而且那道歉听起来也毫无诚意,这位“师兄”现在也称她为“你”,从骨子里透出冷傲来,也难怪惹人讨厌。 沈宁意终于迎着谢扶涯的目光微微勾了一下唇,她出声说道:“师兄,鸣玉师姐去找人了。我们之前在洞中被妖兽追击,我受了小伤走得不快,便由鸣玉师姐独自去了。” 她继续面不改色的扯谎:“我在原处修整调息,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巨响,我循着声响而来,便发现师兄了。” 谢扶涯心中还有疑虑,却看“虞舒宁”修为不过堪堪筑基。那地上蜘蛛精死状残忍,以她修为应伤不到这蜘蛛精分毫。 他撤去了沈宁意身上的结界,拢了拢衣襟站起身来,收了那蜘蛛精身上的妖丹,就要与沈宁意一同离开。 可两人不过才行两步,沈宁意身上的淡香便再次钻进他的鼻腔之中,一股邪火再次被忽地勾起,谢扶涯一手扶住山洞石壁,一手食指中指并拢竖在身前,微弯着脊背默念了两遍清心咒。 应是余毒未清,他心中笃定。 偏偏一旁的这位师妹一脸无辜淡然,还凑近问询他怎么了。 谢扶涯口中气息不匀,一股热气从耳下身起,那捏诀的手随着声音一起向沈宁意而来:“再得罪了。” 他话音一落,沈宁意再次被包裹在了结界之中。 沈宁意心知谢扶涯是余毒未清,但他不是修的太上无情道吗,怎么心性如此不坚定。 她虽再次被封在结界之中,却可行走自如,倒不计较他出手了。 谢扶涯调息半刻,又才平静下来。 他那双眸子清如寒潭,声音中却还有一丝哑意,低低的在山洞中回荡,有些蛊人:“暂且委屈你呆在结界之中,我余毒未清,恐发狂伤到你。” 发狂她还没见过贺汀发狂呢。 沈宁意面上勾起淡笑来:“无事。” 她话音刚落,只见面前谢扶涯的神情一变,冷眉微凛,似是发现了什么,他似自空气中拔出一把寒光凛然的长剑来,又对沈宁意说道:“躲到我身后。” 沈宁意眉梢微不可察的一挑,她乖乖走到了他身侧靠后。 不过瞬息之间,前方分叉的洞穴之中,便传来沉沉的轰隆踩踏声。两人皆抬眸望去,那一处洞穴之中出现了一只身形庞大的巨兽。 它脸上生了两副五官,皆挤在一张并不大的方面之上。 四目分别在脸上四方之处,脸上正中是两张竖着并排的血盆大嘴,其中齿如利刃,寒光森森,而左右再生着两只随着它呼吸喷涌着火焰的的长鼻,身体似牛类马,形容怪异恐怖。 “双頞。”沈宁意与谢扶涯异口同声说道。 这异兽叫做双頞,最爱伏于阴暗角落,爱食情.欲,时刻不歇。它虽长相可怖,却并不凶恶,只会在断食绝粮食时发狂,而它的心可用于蛊惑人心,食者皆会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 联想起这山洞之中石壁之上总有无数小洞,想来这蜘蛛精蛊惑无数凡人,便是为了喂养这只双頞。 如今蜘蛛精一死,她吸食的情.欲便也随之而消散,它现下应该是顺着什么味道而来的 沈宁意与谢扶涯皆想到此处,都看向了对方。 沈宁意见谢扶涯看过来,立即出声说道:“怕是师兄引来的罢,如今我困在师兄结界之中,什么气味都传不出去呢。” 谢扶涯淡淡收回了视线,手中长剑一抬,已瞬息在空中化作万千利刃,向那双頞刺去。 那双頞惊叫一声,却不避不让,直冲冲向谢扶涯而来,那万千刀剑瞬间便插入了双頞那庞大肥硕的躯体之中,它惊叫一声,便头颅一垂,声息全无。 但沈宁意却想起些别的,双頞食越多情.欲,身躯便会越大,这只这样庞大,想必体内应充斥着无数情.欲,这剑插进去,这情.欲便会随着爆体四散。 谢扶涯也显然想到这层,他已设下巨大结界将双頞尸体包裹在内,那尸体不过片刻便爆裂炸开,无数粉色的光点瞬间在内炸开四散,却在不停撞向那四方结界。 谢扶涯双手成诀,目光紧紧盯住那方,并没有露出半分灵力不稳。 但沈宁意却听到细微地一声啪啦,自己眼前的结界,骤然裂开了一道裂缝。 想来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有灵力耗尽的时候。 沈宁意握住袖中那滚滚发烫的玉铃,脸上忽地轻笑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就是说两个结界总有一个支持不住ww 感谢在2021-12-22 23:44:06~2021-12-23 22:52: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9 ? 虞舒宁 ◎“他要把你留着慢慢找你的破绽呢。”◎ 那裂缝像冰面一样, 正在一点点裂开。 沈宁意并不用提醒谢扶涯,他已经眉间微蹙,指尖灵力越发磅礴汹涌而出。 沈宁意默默在一旁观察这场面。 谢扶涯造出的结界方正巨大, 那其中的情.欲是无数的妃色的光点, 拖着一条条的光晕长尾。 万千光点一时聚做巨浪扑向四方结界, 在结界上撞碎后又光电闪烁着聚成烟花绽放。 谢扶涯的灵力是青色的, 可却是青色的烈焰, 那结界拢着淡青色焰气, 正在一点点灼烧着其中的情.欲光点。 其中的光点一经烫灼便发出令人难言的呻.吟,更形成一团夹杂着墨色的妃色烟气而起, 那方方正正的结界之中,已升起无数浓密烟雾,叫声不断。 沈宁意又看向谢扶涯,那郎君眉心一点红粒随着他施法而不断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晕。 他长身直立站在那巨大结界之前,周身的灵力如风刮动, 令他肩颈大红色衣衫垂落一角,露出结实的肩膀来。 沈宁意以手轻轻抵住面前结界的缝隙, 脑中难免浮现出贺汀在凌乱床榻上□□的模样。 眼前这个谢扶涯,发育得比凡人贺汀要好, 比贺汀更高更挺,蜂腰猿臂, 若不是衣物半着半落,沈宁意根本没机会看到。 自从知道贺汀就是她养过的猫,还经历过之前一系列事件后,她面对他时心情便复杂起来。 方才初见时的短暂的期待与兴奋结束后, 便是随之而来的不解和陌生。 贺汀到底想要做什么, 费尽心思进入凡人的轮回之中, 掩盖神身,取下神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谢扶涯突然看了过来,沈宁意视线一滞,目中的审视还来不及收起来,便立刻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 身侧浮动四游的游鱼嘴里吐出少司命的嬉笑揶揄:“我闻到了猜疑的味道,他现在彻底怀疑上你了。” 沈宁意:她真的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不知是这谢扶涯天生难对付,还是贺汀从前只是因为知道她是谁,而从不为难她 不能再想了。 身前的结界正在沿着之前的裂缝愈发裂开地更快起来,沈宁意也终于迎着谢扶涯的视线说道:“师兄,这结界为何裂开了。” 谢扶涯没说什么,他目色如潭,令人猜不出情绪。 那巨大结界中的情欲还未消解结束,若谢扶涯还要将灵力付诸其中,那沈宁意身前这结界中的灵力便会被一并吸取而去,随之破碎。 但如若他不那样做,那结界也抵不住其内情.欲灵子的撞击。 难选呀。 沈宁意猜测出自己身上有什么让谢扶涯失控的因素,却没有确定,她需要一点点确认。 她的手指轻点那缝隙,状似无辜:“师兄,这结界要破了。” 刺啦一声,周身结界顿时如星灰尘散落,谢扶涯根本没有回头,不过下一秒,沈宁意便觉眼前一黑,只听得一声的沉重的“咚”的坠地之声,沈宁意被关进了一座钟之中。 沈宁意: 身侧游鱼此时散发着荧光在轻飘飘的游动着:“岛神,看来他是真不认得你了呢。” “这是八棱铜钟,专困妖物,若是妖物在内,不过半晌便会化作浓水,这谢扶涯还在试探你呢。” 沈宁意此时困于虞舒宁身体修为之中,五识都变得迟钝许多,刚才居然连谢扶涯何时出手都未看清。 还是得修炼。 她无奈地盘坐在地,外面谢扶涯也一句解释没有,连方才那句“得罪了”也不曾说出口。 身侧环绕她游动地游鱼还在幸灾乐祸:“岛神,其实那师鸣玉的资质比这具身体好上许多,若用那副身体修炼,只会事半功倍。” 沈宁意并不后悔这个,她双手置于膝上,往口中塞了粒丹丸,索性开始探索起这具身体的修为深浅来。 灵气运转一周,沈宁意慢慢睁开了眼。 这具身体受过重伤,筋脉尽断,虽勉强接起,但却远不如从前顺畅,难怪灵脉不通修炼缓慢。 虞舒宁的记忆也渐渐随着灵气运转一点点在她眼前一一浮现起来。 虞舒宁资质本来不差,但却在她身上发生过一件事。 她本是个村中读书人家的清白女子,无意在山中捡到一受伤男子,后来与那男子朝夕相处,日渐亲密,两日渐渐生处了感情,后来便理所当然的在小村成了亲。 虞舒宁本来以为自己遇到了如意郎君,结果没想到,这郎君却是个修道之人。 他从一开始愿意呆在虞舒宁家中修整,也不过是发现她天生的纯阴炉鼎体制,就算最后顺水推舟与她成亲,其中的喜爱也不知真有几分。 两人决裂便是这郎君欲图偷偷离开,顺便带走虞舒宁弟弟的时候,那时虞舒宁才恍然大悟,原来从前一切柔情蜜语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杀了虞舒宁的家人,带走了她的弟弟,还废了虞舒宁周身筋脉,令她在人迹罕至的山谷中等死。 若不是她命不该绝,靠着用嘴啃咬草皮泥土活下三天,根本等不到有人经过。 从那之后,虞舒宁便踏上了寻找弟弟的路。可她等才寻到弟弟踪迹时,弟弟早已被当作炉鼎被折磨地不成人形,他用那仅存的一点意识认出了她,也用这一点仅存的理智祈求她杀了他。 虞舒宁亲手杀死了弟弟。 她为了报仇,不知吃了多少苦,多么艰难才终于进入了上清宗,却在这次历练之中,丧生了。 沈宁意长睫低垂,也明白了为何虞舒宁死去时,魂魄在她头顶之上久久徘徊不去。 她会帮她复仇的。 “你看到了吗?”少司命的声音幽静如魂灵,在这钟鼎之中回响:“此人命途多舛,死后却能得偿。” “便是由岛神替她完成心愿呢。” 沈宁意默不作声,耳朵在听着钟鼎之外的动静。 不过片刻,那絮絮不断地呻.吟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沈宁意也慢慢站起身来,眼前也便慢慢显出光明来。 谢扶涯收回了鼎,见沈宁意还在其中安然无恙,目中似闪过一丝迟疑。 但下一刻,沈宁意周身便又拢上了结界。 不等沈宁意发问,谢扶涯已然开口说道:“方才得罪。” 但他看起来没有一丝歉疚,只微微向沈宁意点头,语罢就往前而去。 此方情.欲灵子皆已被他烧灼得干净,但那巨大结界一首,那夹杂着浅浅黑烟的妃色雾气顷刻间便四散开来。 而这雾气实则有毒,吸入也会引人动.情,但谢扶涯却面不改色,身姿卓越,大步而行,好似丝毫不受影响。 沈宁意现下倒有些相信他修的是太上无情道了。 凡人总言情.事扰人,天若有情天亦老,便撰出无情道法来,行事不困于心,但世间真有完全的无情之人吗。 沈宁意不信,她面上勾起淡笑,跟着谢扶涯往外而行。 不过几步,那外方已传来人声,谢扶涯也闻出是师门中人,立即提步往那处去了。 沈宁意只不远不近的跟着,再行了一段时间,眼前已豁然开朗,走出洞穴了。 洞穴门口正站着几位身穿宗门服饰的男男女女,正欲往洞中而来。 师鸣玉第一眼就看到了谢扶涯,她立即飞奔而上,却被谢扶涯不着痕迹地避开。 师鸣玉也才发现向来清越卓绝的师兄穿着一身红衣,衣衫凌乱地敞开,露出里面的风光,一头如丝黑发瀑一般垂下,更趁得谢扶涯眉目如画,容颜艳绝。 师鸣玉愣愣地收回手,来不及收回视线便被师兄淡淡地看了一眼,师鸣玉当即脸上一红,垂着头退后了几步。 她望着地面,又忽地想起别的来,猛然抬头问道:“师兄,虞师妹呢?” 她话音刚落,只见那洞口又走出一人来,也是个身穿宗服的女子,只是她的宗服是黑色,代表着她师承上清宗中那位孤僻的酒叶道人。 酒叶道人修的道是为“破”,徒弟众多,虞舒宁天资不高也着实没什么存在感。 但她此时周身环绕着四四方方的结界,随着她的脚步轻移而移动,实在扎眼。 “师妹,你没事吧?”师鸣玉即刻向沈宁意奔去,步子却乍然停在这结界之外。 她认出这是师兄的手笔,这结界乍一看是透明无色,接近才会看到实则泛着淡淡青色。 师鸣玉犹记得上次误碰谢扶涯结界的下场,猛然退后了两步。 “师兄,虞师妹身上这是?” 被叫道名字的虞师妹笑容浅浅,一副温和可亲的模样:“我们在洞中遇到妖魔,师兄为了保护我在我周身设下屏障的。” 师鸣玉哦了一声,又疑惑道:“眼下既已出洞,师兄为何不将结界撤下?” 沈宁意眉梢一挑,看向谢扶涯,见他也正望过来,眸色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宁意刚张开嘴欲答话,那边谢扶涯却先说话了:“虞师妹身重媚毒,身带异象,惑人心智,此毒于她无害,却不可然他人闻到。” 他在撒谎。 沈宁意心中隐约猜到他为何不说实话,他修炼的是无情道法,欲毒于他而言不过小事,眼下却因她而牵动毒起,实在像是道心不坚 沈宁意眉眼弯弯地附和:“师兄说得对。” 在场几人皆明了此事,却又好奇他们如何脱困,沈宁意便照着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她没有看向谢扶涯,余光也感受得到他在看她。 一人又说:“我们才在盛海荒漠边缘便已遭逢此难,是否代表我们不应再行?” 师鸣玉却看向沈宁意:“若无师妹,只怕我已丧命。” 她面上露出一丝难为情来:“师妹修为甚浅,实在不适合再往前行,不如就此先回师门修炼吧。” “不可。”沈宁意还未说话,谢扶涯先出声了。 身侧游鱼口中又传来少司命的侃笑声:“他要把你留着慢慢找你的破绽呢。” 作者有话说: 报仇!俺们的主线,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捧心瞭望 感谢在2021-12-23 22:52:02~2021-12-24 23:3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杨子 10瓶;2672989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 ? 后知后觉 ◎原来这才是她的命犯桃花。◎ “三日后妖丹炼化之后, 毒才会消尽,”谢扶涯淡淡说道,目光静静落在沈宁意身上, “委屈师妹了。” 他终于叫了她一声师妹, 沈宁意却总觉察出些暗暗的警示来。 “无事。”她回道。 刚才出声提议撤退的男子也想到什么:“虞师妹修为虽不高, 但此处只有师妹一人道法为‘破’, 盛海荒漠之中幻障甚多, 师妹还是一并吧” 话未言尽, 已被师鸣玉用手肘轻顶了一下。 他不明就里地低头看了师鸣玉一眼,看见师鸣玉正在瞪他, 他两条横在眼上的浓眉也随之皱起了来,却是因为没看懂师鸣玉的暗示。 他抬头继续对沈宁意说道:“虞师妹还是留在此处吧,修为不高也不重要,反正有谢师弟在此处” 他双唇开合不断,半晌才发现自己被噤声, 他疑惑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又见身旁师鸣玉已飞速开口说道:“虞师妹见谅, 左师兄口无遮拦惯了,没什么坏心的。” 沈宁意又轻轻摇头, 嘴角浅浅勾着,看起来十分好说话:“无事。” 师鸣玉看向她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此次下宗门试炼的宗门弟子一共百名, 每五人为一队,各从盛海荒漠二十个不同的地方出发,最终一起在盛海荒漠正中的仙门驿馆集合。 盛海荒漠中一共有三百六十所仙门驿馆,分别由各大仙门所设, 他们此行历练便要拿到十八个仙门驿馆的辉印。 每队五人人员组成皆是由上清宗五大门府中各出一人, 虞舒宁便是来自五大门府中人丁最为稀少的破弘门。 她不过堪堪筑基, 本不该轮到她,只是破弘门中人员不够,只能由她顶上,恰恰又和她们几人分到一组来。 其余四人皆是来自上清宗中其他四门,而谢扶涯是如今太上门最为炙手可热的弟子,也是如今宗门掌事亲传弟子;师鸣玉来自自在门,表面言及道法为“自在”二字,实则便是各路皆涉猎一二。 剩下两人分别是左玄,来自鬼伏门,擅长天行推算演卦布阵;司承钰,来自清渊门,善于疗愈养心之道。 几人除却师鸣玉与谢扶涯,皆是不熟,偏几人都不是主动的性子。 一路上“虞舒宁”与谢扶涯一言不发,左玄偶尔吐出些稀奇古怪的话来,而司承钰总是手拿银扇一副神秘莫测的模样,五人同行三日,说过的话竟然不超过五句。 师鸣玉早就憋得快要发疯。 他们一组入口就在盛海荒漠之东,三日才方走到那入口,便发现那入口不远处的小镇中妖孽横行。几人兵分几路,左玄中计被捕,司承钰为救他也被引开,便只剩了沈宁意、师鸣玉与谢扶涯。 若不是如此,师鸣玉也不会发现这虞师妹原来是这样面冷心热的人。 思及此处,她越发想直接上前挽住师妹的手,只可惜这冷硬结界将她隔绝在外,她只能忍住内心冲动,抬眼对沈宁意露出个亲切的笑脸。 沈宁意也对她善意地笑了一下。 不等师鸣玉再多吐一个字,谢扶涯已踩上剑身,御剑而上了,那左玄和司承钰也立即乘上各自御器,飞上天去。 师鸣玉歉意地冲沈宁意笑笑,用只有她二人才可听到的声音说道:“虞师妹见谅,师兄素来性子便冷清,并不是针对你。” 语罢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乌金锤往空中一抛,立即化作巨大御器,她飞身而上,足尖点在锤身细细的棍身之上。 师妹眼下中毒,势必灵力紊乱,她这样腼腆未必能出口求助,师鸣玉一面自顾自地想到,一面对沈宁意出声邀请:“虞师妹,不如我带你一程?” 沈宁意方才正在暗中摸索虞舒宁的储物袋中的御器,其中只有一把生锈的铁剑,也不知能不飞,师鸣玉此时邀请倒正合她心意,立即便出声回复道:“好啊。” 两人便跟着最前方的谢扶涯而去了,此次终于飞进了盛海荒漠之中。 沈宁意低头往下看去,那盛海荒漠此时已从海成陆,高低不平的山脊起伏不定,草木正在疾速不断地生长着,又行几里又见下面风光已变雪景,高山峭壁一片飞雪。 已经过了五十年了。 沈宁意在入轮回盘之前回过一趟无方,放了七日的血,又才上暗中来了天境,在少司命的安排下进入了轮回盘中。 不过却是顶着他神.的.名头。 贺汀进入轮回中一事知道的人除精品来企 鹅裙以污尔耳期无耳把以却她与少司命便是东阳帝君,帝君却不愿多说,沈宁意心知他定会阻拦,便也暗中与少司命定下了契约。 两人好似各取所需,却是在一起试图谋划些大事。 她这次来,一则是想弄清贺汀到底想做什么,他又到底有何神职;二则为何神灵可以这样占据他人身体,最终又是如何脱离神身,逆天而行。 而其余的 她望向前方站于剑上的谢扶涯,他身形笔挺修长,高挑秀雅,也早就换上了一身飘逸的衣袍,临于剑端,风涌进袖袍之中,那郎君面如冠玉眉心一点赤红,越发显得遗世独立。 刺啦一声,面前的结界上忽然燃起一团青焰,却下一秒便又消失在她眼前。 沈宁意:他知道我在看他? 这结界还有监视功能呢,那在他炼化妖丹之前自己吃喝拉撒岂不是全被他监视。 思及此处,沈宁意沉默了半晌,心下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贺汀从前就算偶尔阴阳怪气地暗暗讽刺她两句,也皆是下一刻就会放软姿态,而现在变成谢扶涯的贺汀,除却那张脸相似之外,便跟从前没什么相似了。 就算真有相似,他方才面对那几人时皆客客气气不失礼数,偏就对她是真的疏离。 她抬起手放到鼻尖嗅闻,却也没什么味道,这谢扶涯是闻到了什么? “是姻缘线的味道。”少司命的声音从身旁游鱼口中传来,“凡人不可避免呢。” 沈宁意心中默念神族咒法,说的话只有她与少司命能听见:“我与他?” “岛神心中有数。”那游鱼浮动在空气之中,身形如一团青烟,吐出的声音蛊惑清哑,就在耳畔:“之前说过岛神命犯桃花,便在此处。” 沈宁意呐呐张口,想说她喜欢的是贺汀,不是眼前这个将她关在结界中的谢扶涯。但谢扶涯就是贺汀变成的。 只是他现下已经是真的完全忘却了她,四目相对时,也只会对她露出审视的目光。 巨大的落差感终于在沈宁意这后知后觉的脑中像水中的气泡那样一个一个浮起来,再在水面上炸开,惊起的涟漪就这样慢慢在她的周身荡开。 果真是劫难。 她用手摸着面前泛着青的结界,心中居然泛起了一点酸。 作者有话说: 咱们就是说得不到的永远最香,你对我变冷漠了我就emo了哈哈。 今天有点事写得有点少抱歉,明天两更w 感谢在2021-12-24 23:38:51~2021-12-25 23:2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吉吉吉、梦喻姽婳扣镜年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0-90 81 ? 盛海荒漠【一更】 ◎他长了一张普通人的脸。◎ 盛海荒漠, 是一个不被神灵庇佑的地界。它五十年为海,五十年为陆,其上黑暗白天更是毫无规律定数。 沈宁意一行人行至第三日, 才终于第一次见到夕阳西下。 这一路而来, 她们已路过了好几个房屋造型别致奇特的村庄。因为盛海荒漠的特殊, 这里生活的凡人早已与千百年前长得不同了。 她们的双耳前长出了了腮, 如同两把折扇展开在脸侧。 双眼凸出变大如同鱼眼, 鼻骨软化鼻孔缩小, 仿佛漆黑两点镶嵌在面中。嘴唇则变得更加肥肿,身体倒仍然是呈现出普通凡人的四肢, 但五指之间却生长着可以随时展开收起的蹼。 他们住的房子有似龟壳,有似海螺,却也有普通人类的瓦片小屋,形态各异,村落中的交通道路却依旧状似个凡间小村。 五人一路乘御器飞行, 偶尔帮路过的小村落中的人们拔拔树除除草,亦或是除水填土挖洞, 皆是些小事。 眼看就要天黑,五人也终于决定沿途寻找一处村落住下。 盛海荒漠白日一片祥和安宁, 但一至黑夜,落下的月光也会变得冷硬刺骨来, 温度陡然降低,甚至下雪。 这片荒漠中的万千精怪妖兽,亦或是邪灵,便皆会在漆黑处涌现而出。就连脚下的土地, 也不知何时便会塌陷如黑洞, 伸出万千怨灵之手, 将人拉进深渊之中。 这些都是师鸣玉告诉沈宁意的。 她们行了三日,除却做了些助人为乐的小事,便从未停歇过半分。只因这深海荒漠白天黑夜时长不定,五人不能浪费一丝赶路的时间。 那夕阳一点点往下坠落,夕阳残余的余温照射在大地之上,她们又翻过一处荒漠,终于眼见前方不远处出现了烟雾袅袅,人间烟火。 一行人都减了速度,飞地低低的,就要向那炊烟升起处而去。 “这个丑八怪长得这样丑陋恐怖还敢到处乱走吓人!”地面上传来几声少年的噪杂叫嚣声。 沈宁意往那下方一看,见那下方有几名少年,站着得那几人身材高挑,衣着干净整洁。 而被他们围在其中的那名少年却满身污泥脚印,紧紧将脸埋在双膝之中,双手抱头,一声不坑地承受着不断的拳打脚踢。 但他的身体却在不住颤抖。 天上五人皆看清这情形,俱都在空中停住了飞行。 师鸣玉最先作出反应,她手上捏决,一道雷光顺息间从她指尖飞窜而出,往那地面而去。 只见那道雷光正射入那几名嘴中越发骂得难听的少年身前,光电一闪,惊起地面泥沙,那些泥沙俱像长了眼一般往那几个少年面上嘴中扑去。 “师妹修为大有长进,这一道灵光化电使得越大菁纯了。”这是司承钰这一路上说的第三句话。 他站在那把巨大银扇之上,手中不知何时又冒出一把折扇,正在缓缓轻扇着,一身银白衣袍上金线绣成的青竹仿佛正在夕阳下滚动着流光。 这位司承钰出生显贵,据说是某个仙门中宗主之子,送到上清宗中不过历练修行几百年便要回去继承宗门的。 这也是师鸣玉偷偷告诉她的。 司承钰天生便生得一副矜贵模样,衣着用度也极尽讲究,那双不笑时漫不经心,笑时含情的眸子,倒让沈宁意想起一个熟人。 三日赶路下来除却他和谢扶涯之外,其余三人都有些疲劳,就他二人仍旧一副神采奕奕风华不减半分的模样。 沈宁意倒也受的住,只是虞舒宁的身体却不行。 虞舒宁虽已筑基,但三日不眠不休不食已是极限,索性现在天色将暗,正好让她虞舒宁的身体的修整片刻。 而乌金锤棍上的师鸣玉听得夸奖,顿时面上一讪:“前两日因缘际会之下,突破了三层境界……” 她声音渐小,眼风飞速扫了沈宁意一眼。 自从食用了虞师妹那枚丹药之后,她便周身灵力充沛,心旷神怡,每日整息片刻便能轻易破开一层境界。 虞师妹那颗丹药定是压箱底的珍宝,若师妹自用,怕是早就不止筑基了,她却仍旧不食半分,只靠自己修炼整息,或许本是待修为更高时食用的,却阴差阳错被她服下了 这一路上她们一面行路一面在御器之上调息修正,而师妹更是一直盘坐修炼不断,那结界中充斥地全是灵力,师妹的努力,上天可见。 思及此处,师鸣玉对沈宁意的欣赏便再次多了好几分,愧疚也又徒增了更多。 她无端叹了口气,又顺着沈宁意的目光往下看去。 那几名欺压弱小的少年吃了满嘴泥沙,皆被吓得够呛,一抬眼往天上看去,正见几个身影脚踏各类武器,正悬在天上望向他们。 那几名少年顿时呆在原地,其中还有一人反应快些,已撒腿就跑,下一刻已被飞跃而上的师鸣玉拎住后领。 他那凸出的鱼眼溜溜地乱转,双股战战,却半分也不敢再动。 天上剩余四人也纷纷向那处靠近,师鸣玉拎住那少年衣领,又一手扯住他耳朵就往另几名紧紧拥在一团的少年身旁走去。 瞬息之间,那少年被扔回同伴身侧,四人顿时紧紧靠在一处,心中惊疑害怕不止。 “不准欺负别人,听到了吗?”师鸣玉往空中抬手,那添上的乌金锤便缩小飞入她掌中,牵起一阵疾速风声。 那几名少年顿时双腿皆软,互相搀扶,拼命点头颤颤巍巍开口说道:“对,对不起仙人,我,我们只是教,教训他一下,以,以后不敢了” 虽然恶劣,却也不过是几个半个的孩子,个子还不到师鸣玉的肩膀处。 师鸣玉眯了眯眼,佯装凶恶:“他看起来这样瘦小,怎么就需要你们教训了?” “你们家住何方,我倒要问问你们家中父母,是怎么教你们!” “不要!”一少年闻言顿时大叫反驳,他圆圆的眼眶已是一片通红,“求求仙人不要告诉我爹娘!” 语罢他便立刻大哭起来。 他这一哭倒不要紧,只是却把另外几名少年的眼泪也激了出来,一并嚎啕大哭起来。 师鸣玉表情一僵,剩下的话都立即收回了嘴里,现下她倒局促起来。 左玄却出声道:“不用害怕,她是吓你们的。” 他的声音中虽没带什么感情,却声音浑厚低沉,令人信服:“天就要黑了,你们还是尽快回家吧,莫要再欺负别人了。” 那群少年还在哭号,却忽听一得一声急促的风声,一柄生锈的铁剑忽然横插而来,上面的铁锈仿若火焰,插入地面之上还在不断掉下铁屑来。 众人顿时往那出剑处看去,沈宁意双手一滩,面上是带着歉意的笑:“实在抱歉,手滑了。” 那几名少年却是被吓得再不敢高声哭号,只抽抽噎噎地小心问道:“仙人真的还能放我们走吗?” “嗯。”师鸣玉向沈宁意递过去感激的一笑,又将视线收回落在几名少年身上,“只要你们不再欺负别人,便放你们走。” 几名少年顿时点头不断,立即手挽着手,或是飞快的跑窜而去了。 但那两个手挽手的少年一面逃跑一面飞快地回头看他们五人,两人又在窃窃私语,那声音极小,他俩以为只有对方才能听到。 “仙人果真长得跟神像上一样呢!” “我们今天居然看见仙人了!” “但他们真的都和那个丑八怪一样难看呀。” 在场的五人都听到了,修仙之人,自然比凡人耳聪目明许多,这点距离的“窃窃私语”,和直接同他们当面说没什么区别。 沈宁意默默收回那剑。 谢扶涯仍站在剑身之上,目中波澜不惊;司承钰摇着扇子的手微微一滞,却又很快继续扇动起来。 左玄站在地面上望向那遥遥奔去的背影,口中奇怪地啧了一声;而师鸣玉冷笑一声,心道这几个小鬼不仅顽皮,审美也颇为堪忧。 而那坐在地上一身污泥的少年,身体仍在微微颤抖,却悄悄地从双膝中抬起眼看了他们一眼。 师鸣玉一转头就正对上他视线,立即准备上前,却被一声:“等等。”拦住了脚步。 她看向出声之处,正是谢师兄。 他不远不近地浮在空中,双目正看向那地面上瑟缩的少年。 师鸣玉也乍然想起他们还未进盛海荒漠时,左玄便是这样被妖精引开的,她猛然停住了要伸向那少年的手,慢慢站直了身体。 她看向那与她对视一眼便又匆匆缩回双眼的少年,越发也觉得不对起来。 是哪里不对呢? 她正在思索观察,一旁左玄却已经大步上前了,他无畏无知的姿态跟之前一模一样。 不等师鸣玉阻拦,他已抬手拍了拍那少年肩膀:“你没事吧?” “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那少年被左玄接触身体时便身体一颤,往左玄的手心的反方向瑟缩了一下,终于才慢慢地将头抬了起来。 她知道了,师鸣玉神情一悟,这小孩耳前无腮,白白嫩嫩的耳朵就像两弯小小的月亮生在脸侧。 他长了一张普通凡人的脸,一鼻一嘴两眼两耳,不多不少,刚刚好。 作者有话说: 新副本开启~ 感谢在2021-12-25 23:27:25~2021-12-26 21:4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北纬30^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2 ? 水源村【二更】 ◎“姐姐,这个大盒子是糖做的吗?”◎ 他抬起了脸来, 圆溜溜的双眼湿漉漉的,鼻子和嘴都秀气得像个小姑娘,怯怯地从双膝中露出些轮廓来, 乍一眼看过去, 这小孩不过七八岁。 他眼中瞳仁畏惧地不敢抬起来, 声音颤抖地从双唇中传出来, 稚嫩生涩:“你们, 是专门来救我的仙人吗?” 左玄也显然一惊, 但他却并不慌乱。他俯下身来,那只大手更往那少年肩上一拍, 以视安慰:“小孩你别害怕,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那小孩见左玄生得端正硬朗,周身正气,目中闪着令人信任的光芒, 不像是个坏人,他又才迟缓地将脸全抬了起来。 他涕泗横流, 小小的脸上布满着脏脏的泪痕,鼻水挂在鼻下, 呆呆地就要流进嘴里。 左玄见状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素白的帕子:“快擦擦,鼻涕流进嘴了。” “这是给我的吗?” “嗯。”左玄回答。 那小孩飞快地看了众人几眼, 又才畏怯着抬手伸手飞快抓过那张帕子。 他身形看起来瘦小,五指却圆嘟嘟的,只是短短的指甲缝里全是黑黑的泥沙。 左玄站起来对身后一干同伴说道:“就是个普通人类小孩。” 谢扶涯一言不发,似是还在观察, 师鸣玉想要说什么, 却别过眼去又暗中观察了谢扶涯的脸色, 微开的双唇闭上,并没有多说一句。 司承钰摇着扇子,面上却是漫不经心:“倒是没在盛海荒漠里见过没有变种的凡人” 沈宁意将那剑放回虞舒宁的储物袋中,一抬眼便见师鸣玉求助地望过来,她眸子轻移,正和左玄对上了。 左玄的目光直直的,意思很明显,让她快些摆明立场。 沈宁意又看向地上那小孩,他那握着帕子舍不得擦,正在悄悄把帕子装进怀里,又横起手臂拼命用袖子擦拭眼泪和鼻涕。 放下手臂,他小脸上泪渍与鼻涕混在一起,鼻孔边也飞横着,亮晶晶的双眼红红的,看起来就和那些在街头到处跑来跑去,常常浑身弄得脏兮兮的普通凡人小孩没什么差别。 但此处是盛海荒漠,若普通凡人,要如何在内生存? 虞舒宁的肉.体凡胎也看不清这小孩究竟是真是假。 于是沈宁意再次默念神法咒术问身侧游动的游鱼:“是凡人吗?” 游鱼嘴中很快传来少司命的轻笑:“怎么不是凡人。” 沈宁意这才开口附和左玄:“天就快黑了,若这孩子真只是普通凡人,岂不是” “更何况,”沈宁意望向谢扶涯,眼中带上淡笑,“谢师兄修为如此之高,有谢师兄在此处,我们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扶涯的眸子淡淡也望过来,冷清清的,没什么情绪。 师鸣玉也立即附和道:“是啊师兄,这孩子除了那张脸外也没什么奇怪的,这盛海荒漠之中秘密无数,我们怎能因为猜测便将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独自留在此处。” 谢扶涯终于也收回了和沈宁意对视的目光,他再次望向那地面上的小孩,长睫微垂,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他终于出声说道:“走吧。” 语罢他便运剑而起,朝那前方村落而去了,司承钰摇着扇子,目光扫过那孩子一眼,也立即跟着谢扶涯而去了。 左玄将那小孩从地上扶起:“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像是终于确认他们不是坏人,也大胆了一些:“我,我叫三宝。” 他那怯生生的模样倒让沈宁意想起初次见贺汀时,他也是在被欺负,那时候贺汀看起来也是一副瘦弱可欺的模样,可却只是看起来。 她上前几步走到那三宝跟前,微弯着腰和他说话:“三宝,你的家在哪里?” 三宝虽然胆小却也看出刚才这个姐姐帮她说了话,而且她周身好似包裹着一层方方正正泛青的透明糖衣,让三宝忍不住想多看沈宁意几眼。 沈宁意又弯着眼对他笑了一下,三宝像触电似地飞快收回视线,垂着眼才诺诺开口说道:“我,我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 沈宁意直起身来和师鸣玉对视了一眼,左玄则在三宝跟前向他伸手说道:“走吧,我们送你回去。” 三宝圆溜溜的眼珠子向上看了看左玄,小手往前探了一寸却又飞快收了回去,他的眼珠又溜溜地转向沈宁意,不及沈宁意望过去便又匆匆地将视线收回。 沈宁意和师鸣玉又对视一眼,俱都懂了小孩心思,偏就左玄还蹲在三宝身前,一脸困惑不解。他双眉渐渐蹙起,露出些凶相来:“你不回家吗?” 三宝被他认真的神情吓地往后瑟缩了一步,师鸣玉朗声一笑,即刻拍拍左玄的肩令他起身,又上前走到三宝身后将他沈宁意这方推过来:“走吧三宝,姐姐带你飞天上玩儿。” 三宝被她轻轻推着朝沈宁意而去,他扫到左玄不解的站起身,还飞快回头对左玄说了一句:“谢谢你叔叔。” 师鸣玉笑地越发爽朗,沈宁意也不禁笑起来,只有左玄站在原地,双眉皱地更深了。 上了师鸣玉的乌金锤,三宝小心翼翼地将脏脏的小手在身上擦了又擦,才敢去紧紧牵住师鸣玉的衣角,他呆呆地坐在锤上,一双眼还在一直看着沈宁意。 沈宁意问他:“你在看什么呢?” 三宝想要似是想要伸手摸摸沈宁意周身结界:“姐姐,这外面这个大盒子是糖做的吗?” 师鸣玉和沈宁意都笑开了。 到了那村口,落日余晖便只残存些许,四周天色将暗,那明暗交接之处似有什么蛰伏着,冷气渐渐从四处往其中包裹而来。 沈宁意三人下了御器,却看谢扶涯和司承钰正在那村口石碑旁,而他们身旁正有一位年迈的老妇焦急地张望着。 那石碑上写着“水源村”三字,上面青苔横生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三宝第一次飞上空中,既兴奋又害怕,还未来得及反应却发现自己已经踩在地面上了。 他痴痴地回味在空中的畅快和刺激,正回过神来想要大叫,却见自己的奶奶的脸已经就在眼前,自己的耳朵也已经被奶奶拧在手心,扯着他就往村里走。 “奶奶!疼!”三宝步子拖拉拉扯着被迫跟着奶奶往前而行。 那老妇人身形如风,身体看起来颇为康健,一面走一面还往他们五人招呼:“五位仙人快请!” 谢扶涯看向后来的这三人一眼便提步而去,司承钰则摇着扇子跟着往前,左玄也立即大步跟上,师鸣玉与沈宁意走在后头,见左玄一经过那石碑,周身似乎便有隐约透明的屏障弹动。 两人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各有所思,却都暂时停在了原地。 师鸣玉思索片刻后,同沈宁意说道:“虞师妹,那老妇人看起来也是凡人的模样,想来此处是被设下了什么结界,令他们才得以在此生存吧。” “我们的图册上却没有此地,想来是这屏障将其遮掩住了吧。” 她手中已摊图册,那图册之上正是庞大的盛海荒漠,上面标注了三百六十座仙门驿馆所在,也有一处正有红点闪烁。 这是盛海荒漠的地图,他们五人共有一册,放在师鸣玉手中,她也负责选中地点记录他们一路所行之事 盛海荒漠由血液驱使,他们一行五人已皆往其中滴入了血液。 师鸣玉抬手向图中施放灵力,地图上当即便出现五枚凌空红点,正是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前方三个还在行走,剩下两个停顿的便是她二人。 盛海荒漠的这卷图册是随时更新的,他们每行至一处,若地图上并无,便可立即将此地信息传入图册之中,最终也会作为他们这次试炼的评级参考。 前面三人红点所在那处却是一处峡谷,并无村落,她二人的位置也只是道路,并无旁的。 师鸣玉双手成诀,那图册便漂浮在眼前,她口中开始吐出字句:“出行第五日,在此方发现一座村落,名为‘水源’村。” 她说出的字句变作墨字飞向那图册之上,那图册再落回师鸣玉手中之时,她们两人红色光点前便出现了“水源村”三个字。 “走吧。”师鸣玉收了图册,提步往前。 沈宁意站在原地,身侧的游鱼嘴中吐出少司命的话来:“这老的可就不是人了。” 她的声音仍藏着看到好戏的嬉笑轻松:“岛神,此地有玄机,我便不往前行,恐打草惊蛇。” “你若有危险,便捏碎此物。”语罢一道骨牌便凭空出现在了沈宁意的掌心。 前方师鸣玉一穿过那石碑旁,周身空气便如涟漪一般波动显现。 她走了几步,却发现沈宁意并未跟上,她疑惑回头:“虞师妹?” “来了。”沈宁意终于迈开步子,经过那石碑,一步踏入了水源村。 那条一直在她身侧的游鱼却被留在了屏障之外。 那条天青色游鱼的翅翼闪动,仿佛在水中游动那般撒开尾翼,如同一团晚霞,尾翼一颤,它飞身而上,将这天色的最后一丝亮光收入了尾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6 21:44:27~2021-12-26 23:4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挑兮达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挑兮达兮 20瓶;肉丝刘和寨客丢 5瓶;暮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3 ? 陷阱 ◎“我和虞师妹一间。”◎ 夜色之下, 俨然屋舍一户户点亮,从各家窗扉中透出烛火的光亮来,也有门户大开的小院或楼栋, 偶有孩童捧着饭食来往于小道之间, 欢声笑语不断。 饭食的香气四处飘散, 凡间烟火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就和凡间普通小村落没什么差别。 甚至村旁树丛草木之间还会偶然传出虫鸟的稀疏鸣叫。 那老妇人引着五人一路往前, 穿过排排屋舍, 走到尽头处才见一处民舍, 比方才一路而来的房屋都要宽敞精细些。 屋檐下四角与门前屋内都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照得乌青的瓦片都透亮柔和起来。 门户开着, 内里的灯火敞亮,正有袅袅白雾从内慢慢飘出,其内夹杂着饭菜的香气。 门旁正有一年轻妇人张望,在灯火下容色秀丽端正。她听得脚步声和三宝的哼唧声靠近,立即便从门内匆匆迎了出来:“阿娘。” 她从老妇人手中救下三宝, 将他搂入怀中,又从袖中掏出一张帕子, 微微垂首替他细细擦拭起脸来。 但她双目却木楞无光地看向旁处,五人便也看出这年轻妇人双目失明。 偏只有左玄憨直发问:“这位娘子看不见我们吗?” 师鸣玉就站在他身侧, 闻言当即飞快用手肘顶他,又暗暗瞪了他一眼。 听到陌生人的声音, 那年轻妇人立即便身形一僵,慌张地将三宝紧紧圈在怀中,迟疑片刻才警惕地出声问道:“阿娘,是, 是又来了客人吗?” 那老夫人立即笑着上去拥住那年轻妇人, 又对他五人说道:“五位仙人, 这是老奴的小女儿,你们只管叫她元娘便可。” “哦,对了,你们也叫老奴金姨就是。”金姨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股爽朗,“刚才看外面天就要黑,我便直接请几位仙人先进村了,仙人们可莫见怪。” 她一口一句仙人倒引得师鸣玉有些羞赧不适:“大娘,我们并不是仙人,我们途经此地,还想跟大娘讨一夜睡处呢。” 那金姨顿时笑开了:“哎哟,老奴也是个憨货!” “怎叫仙人们站在门外吹冷风,快快进屋快快进屋!”语罢她侧身一面牵着元娘往屋内,一面抬手迎接他五人。 几人心中俱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却只目目相接,都没说什么。 只有左玄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前便已先被师鸣玉施了噤声术法,他疑惑地看了师鸣玉一眼。 “左师兄,三日只食辟谷丹,你不觉得肠胃空空吗?”她一边说着一边费劲地拉着左玄衣袖往里带。 左玄闻她言语便也低头一嗅,瞬间被那饭食香味引走了神思,乖乖跟着师鸣玉进了屋。 司承钰手摇折扇,还是那副潇洒随性的漫不经心样,踏着步子也往里去了。 沈宁意站在谢扶涯身侧,看着身前依旧存在的结界,脸上淡笑朝他问道:“谢师兄,能否先将结界撤去?不然我要如何吃饭” “你今日不是都还可以拔剑吗。”谢扶涯的声音传来,只给她留下个笔挺的背影。 行吧。 沈宁 ?璍 意默默叹息一声,忽地发现周遭静得出奇。 她回头一看,那些房舍仍然亮着光,耳边的虫鸟蛙声再次响了起来。那一瞬间的安静仿佛只是她的一个错觉而已。 沈宁意双目一转,回过头来,也提步往屋舍内而去了。那门随即嘎吱一声便被她轻轻合上。 进了屋,屋内布置虽不华贵却也温暖大方,屋内大圆桌上早就摆满各色吃食,白雾飘香,更有两位家仆侍在左右。 金姨热情地招呼众人坐下:“莫要客气,今日若不是各位仙人将三宝带回来,他怕天黑了都回不来,那可就危险了!” 那元娘默默出声问道:“三宝又跑出去了吗?” “可不是吗!”金姨说到此处便狠狠剜了一眼三宝,吓地三宝顿时瑟缩着钻进了身旁元娘的怀中,“这臭小子天一亮就爱往外跑,尽往那些变了种的凡人堆里钻,他不被欺负谁被欺负!” 闻听此言五人皆是耳朵一竖,偏那左玄嘴上噤声术法还未解除,师鸣玉观他脸色已替他开口问道:“金姨,我们其实有个问题想问” 金姨大方给师鸣玉碗中夹菜:“什么问题?只管问,你们今日既救了三宝回家,便也算是我的恩人,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鸣玉看看在座其他几人,将话在心中斟酌一遍,这才开口说道:“金姨既知变种凡人,定是也知道普通凡人在盛海荒漠中是难以生存的吧。” “但刚才一路而来,我们却见此处的凡人竟然全是普通的凡人,实在是疑惑不解” 金姨豪迈一笑:“我说几位仙人为何一路默不作声,原来是怀疑这个!” “我们此处叫做‘水源村’,乃是盛海荒漠中一处水源所出之地。从诞生之初便被神灵设下庇护,我们才可世世代代居住此地不受外物侵袭。这庇护也让我们村得以不被外族发现,几千年来一直安静祥和。” “可就在这几百年来,这庇护逐渐变得薄弱起来,”金姨放下手中酒杯,神情逐渐肃穆起来,“逐渐越来越多的外族发现我们的居所,想要闯入侵略。” “外面那些人为了在盛海荒漠中生存,早已不是当初的凡人了。他们对我们的居所攻打不断,最后我们无奈只能反击,最终与他们达成协议,才换来了这几年的安详日子。” 她的目中又涌现出担忧来:“可这庇护已一日不如一日,终有一日,我们这一族也会在这盛海荒漠中消逝,除非” “除非什么?”左玄的身上的噤声法术不知何时已解。 那金姨闻言却开始言辞闪烁起来:“算了各位仙人还是先吃饭吧,亥时之前要尽快进屋中才可。” “亥时前进屋,又是什么说法?”沈宁意捕捉到金姨话中的关键。 金姨答道:“这庇护薄弱之后力量便也随之削弱了,每到亥时便会有外面的妖异伺机而入,还好我们的屋舍上都有从前神灵为我们留下的印记,暂时还可抵御一时。” 她叹了声气:“以后可就不知道喽” “我也有一问,”司承钰难得说话,“既说这盛海荒漠中黑夜白天时辰不定,你们要如何确定此刻便是几时?” 金姨说道:“远处一山谷之中又一鸣钟,是神灵为我族所留下的法宝,每至夜晚便会响三次,分别是酉时日落,戌时入夜,最后一响时便为入定亥时。不论如何,最后一声钟响结束之前,我们定要回到房间之中。” 她话音刚落,只听远处传来一声铮铮巨响,响彻屋内。 众人心神一凛,那金姨也面色一变:“已是戌时了,各位仙人还是尽快用饭完毕,早些歇息吧。” 沈宁意如今肉眼凡胎,也看不出眼前端倪。 虞舒宁身体虽无法施展神力,但一些神族咒术却可施用,她在心中默默施念神族咒术,将众人饭菜洁净,才开始食用。 几人便匆匆用了饭食,只有谢扶涯与司承钰早已全然辟谷,不食半分。 饭食完毕后,金姨便将房舍钟剩余三件房屋分给五人:“实在对不住几位仙人,我这里却只有三件空房,不过屋内皆有两张床铺,几位仙人便自行裁决吧。” “若还有需要只管叫人,老奴方才已命令家中奴仆为各位在房中备下热水巾帕。”语罢她微微俯身作礼,便先离去了。 师鸣玉自然决定和沈宁意一屋,左玄不甚令人省心便由司承钰看着最妙,而师兄最为厉害,自然一人一屋也无大碍。 师鸣玉在心中已然分配完毕,正要出声提出自己的意见,却被谢扶涯打断了。 他说:“我和虞师妹一间。” 师鸣玉惊讶地瞪圆双眼,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师兄,这不太好吧?” 虞师妹是个女子,尽管他们修仙之人不甚讲究礼节,师兄和虞师妹在一间却也有些不妥吧。 师鸣玉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师兄好似自从从那蜘蛛精的巢穴中出来之后,和虞师妹之间便有些怪怪的,他们在洞中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师鸣玉又想起那蜘蛛精身藏欲.毒,心中忽然有了个极为大胆的猜测,但她也不敢说出口来,只立即正色,改了口风:“既然如此,虞师妹有什么意见吗?” 沈宁意看向谢扶涯,听他又说道:“虞师妹身上有毒,在我炼化妖丹之前,虞师妹还是尽量和我待在一处吧。” 字字合理,语气也自然。 沈宁意迎着他目光轻笑道:“那便多谢师兄照顾了。” 于是沈宁意便与谢扶涯一间,左玄与司承钰,而师鸣玉则单独一间。 左玄进房之前还为众人屋前设下法阵,若有异常,五人便都会知道。 进了屋中,才发现这屋子并不很大,两张床被一张屏风隔开,屏风前各有一个浴桶,正是热气腾腾。 “师兄洗吗?”沈宁意知道他会洁净术,却还是想故意问他。 谢扶涯却没说话,走到了窗边去了。 沈宁意跟着他往前,顺着他视线往外看,远处屋舍中的灯火正在慢慢熄灭,一盏接着一盏,外面空中无月,漆黑的风正在低低地咆哮而过,整个小村便要陷入沉睡之中。 不对。 那灯熄灭的频率像是经过安排,沈宁意在心中默数十秒,那灯便会熄两盏,熄灭灯火的房舍并不相邻,乍一看并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这灯” “嘘。”谢扶涯长指按在唇前,让沈宁意将话吞了回去。 不过半晌,沈宁意忽间眼见结界上有一点淡青光点轻轻跳到她身前,沈宁意伸手捏住那点光粒,耳边便传来了谢扶涯的传音。 “此地有问题。” 沈宁意在心中回道:“那一桌吃食,倒像是等着我们来似的。” 她淡淡抬眼,正撞进谢扶涯的双目中,他目中有烛火晃动,正映出她的身形。 只听铮铮的一声“咚”响彻屋内,谢扶涯突然在钟声中说道:“走。” 语罢他踩着窗棂便翻身而下,那黑发在空中如同黑墨般洒脱荡开,在沈宁意眼前一晃,没得让她记忆恍惚了一瞬间。 84 ? 不约而同 ◎难道是因为那日我不小心看到你的身子,你才◎ 这房间正在二楼, 却也不高,沈宁意飞身一跃,轻踩窗棂, 便轻轻落在了谢扶涯身侧。 乌压压的黑风一吹, 那圆月终于在乌云背后露出了一个角来, 也让两人看清了眼前景象。 这房舍背后, 几步之遥处便有一座石桥。石桥下方洼陷, 其中无数的石碑整齐排列在坑底, 在阴沉月色下泛着冷恻恻的寒光,而石桥连接的, 则是一片黝黑的丛林。 太安静了,除却那风声之外,那不远处的丛林就像陷入沉睡,没有一丝声响传来。 他们头顶的未关的窗棂中射出晕黄的光晕来,那光晕浮在丛林入口处, 摇晃不定,仿若摇曳着身体的巫妖, 勾人惑魂,只待人走近便要将其吞噬。 谢扶涯的侧脸上拢着一层淡青的光, 勾勒出他的五官侧影,冷峻沉静, 眉心的一点赤红却似一粒凝固的血,令他的眉目越发勾人心魄。 他的视线移到了沈宁意身上,沈宁意也眉眼微弯着看向他:“谢师兄,这结界还会发光呢?” 谢扶崖转过头来, 脸便完全暴露在了这结界发出的淡青色光线之下。 方正的泛青透明结界将沈宁意包裹其中, 正在微弱地透出淡青色荧光来, 沈宁意站在其中,背后是乡间夜色,倒衬着她像只周身泛光的山间精灵。 她勾着唇,目中似有促狭,又笑言了一句:“我倒是不在意,若能以我为饵,为师兄引来妖异,此生便也是” 眼前一黑,结界失去了光芒,两人顿时便都陷入了阴影之中。 沈宁意剩下的半句话也被卡在喉中,她却不甚在意,提着步子就跟着贺汀往前。 两人走到那石桥前,才发现那石桥下原来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座座坟包,沿着深深的河道横着向两方延长不断,直至黑暗之中。 沈宁意手上窜出一道微光,飞向离两人最近的一座石碑,那微光打在那石碑之上,啪地将石碑上的字投射到空中: “先考周衍方水源县长,祖籍云城卫县,生,天繁一年元月初八,卒,天繁八十六年九月十六。” 天繁年间? 沈宁意想起东阳帝君所言,盛海荒漠也曾是凡人居所,想必此碑文上所指,便是那时存在过的凡尘朝代。 待二人看清,那光便再次坠下。 沈宁意随即双手捏决,口中默念,指尖又有数枚光粒源源不断从指尖而出,一个个击打在那些墓碑之上,再在她二人眼前浮现出字句来。 “先考张拱,生于天繁二十年四月二十四,卒于天繁八十六年九月十六。” “先考于敏,生于天繁十六年五月十六,卒于天繁八十六年九月十六。” “卒于天繁八十六年九月十六。” 沈宁意视线飞快地在浮光字句上掠过,她眉间也渐渐蹙起,看过的碑文越来越多,大部分的卒年却都是天繁八十六年九月十六。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几万年前之事,他二人都无从得知,只能继续往前。 而谢扶涯已走上那石桥之上,口中轻声念出石桥护栏上的字句:“建于天繁八十年,青王驾临,亲自题字为‘回头桥’。” 沈宁意走上前去,看到那剩下之处写着:“此处往南,路开择广,接连海泽之外,探寻仙府高陆,若心胆战,步停眼关。” 沈宁意与谢扶涯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眸中看出疑惑来。 两人继续穿过石桥,忽地一阵寒风吹过,面前的黑漆漆的树林中突然传出一声鸟叫,整片树林顷刻便像醒了过来,渐渐传出虫鸟叫声。 两人步子皆是一顿,却又同时提步而起,从容地迈进了那丛林之中。 两人便不发一言地行进了一段时间,沈宁意因为身上结界,总是和谢扶涯隔着一段距离。 越往林中前行,便越发幽暗无光,但谢扶涯脚步却依旧平稳有方向,沈宁意猜想他定是看到了什么她如今这副躯体看不到的东西。 衣物擦动着草木轻响,却始终没走到谢扶涯的目的地。 虞舒宁这副躯体身高不过刚刚到谢扶涯的肩头,自然脚步比他迈得小些,常常落在他身后。 走着走着,沈宁意发现自己已经又和谢扶涯并肩而行,想必是他刻意放慢了步子等她。 不论谢扶涯为了什么原因,沈宁意面上已经勾起淡笑来:“多谢师兄。” 谢扶涯没回话,沈宁意却第一次把谢扶涯真正和贺汀联系起来,她不动声色地向他靠近了一些:“谢师兄,我是真的中了什么媚.毒吗?” 她明知故问:“那日在那蜘蛛妖洞穴之中,师兄用八棱铜钟罩住我,也只是为了替我驱毒吗?” 谢扶涯却并不回话,只是手中捏决判定方向,再继续往前。 沈宁意忍不住想逗他,佯装无辜:“谢师兄,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师兄讨厌了?” “我虽修为不如师兄这般高妙,‘破’术却修炼得尚可,定能帮上师兄一二的。” 她双目故作不安地颤动:“师兄难道在怀疑我?那日的八棱铜钟是在判断我是否为妖物?” “师兄,那日洞中发生了什么我是当真一无所知,若我真是妖物,为何不在师兄昏迷时动手?” 谢扶涯双目仍朝向前方,却是回她的话了:“虞师妹,你身上有何变化,我想你比我更为清楚。我如今将你困于结界之中,也并未束缚你行动,待师妹能向我解释出这问题之前” 他声音一顿:“师妹还是乖乖地呆在我身侧吧。” 沈宁意仍不死心:“师兄,难道是因为那日我不小心看到你的身子,你才” “啪”一声,谢扶涯忽然停步出手,一道光刀便往右边林中而去,却似乎撞上铁器,发出一声刀剑相撞的铮铮声,带动的风声刮得那树枝颤抖,洋洋洒洒地便掉下万千树叶来。 “师兄是我!”不待谢扶涯再次出手,其内已走出一身影。 师鸣玉周身覆盖着一层圆弧荧光结界,将四方照亮,她站在其中,双目圆睁,呆呆地看向面前的二人。 她在房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准备用那盆中的水浇浇脸借以清醒,却嗅到了水中迷魂引的味道。她当即便敲响了其余四人的门,却发现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她更加坐不住了,立即翻窗而出,又唯恐自己一人被暗中偷袭,便给自己布下结界,一方借以照亮前路,一方预防偷袭。 她却没料到,刚察觉前方有动静,她便悄悄靠近,却没想到恰好听到师兄那句乖乖呆在身侧,和虞师妹那句令她忍不住手上一抖的句子。 师兄和虞师妹果真发生了什么! 师鸣玉咬住下唇,硬生生地将那句自己什么都没听到的话吞进嘴里。 差点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绝不能让师兄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停听的东西。 她又收起乌金锤,故作镇定,将周身发亮的结界一收,僵硬地露齿笑道:“师兄和虞师妹,你们也睡不着呀?” 这样暗的光线,师兄定不会发现自己表情不正常吧。 她话音才落,三人便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草木声,师鸣玉当即再此握起乌金锤,而谢扶涯却已闻出了来人。 不过片刻,那身后小道上便走出两名青年。 一位身着织金月白云袍,手拿折扇潇洒翩翩,一位一身朴素黑衣,手持罗盘手上正掐诀运算不断。 正是司承钰与左玄二人。 五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停在原地,静了片刻。 又是一阵呼呼冷风,师鸣玉收起乌金锤,打起圆场笑了两声:“看来大家都睡不着呢。” 左玄只惊诧了一刻便已上前与他三人汇合,出声直言道:“此地有问题。三面成林,墓碑横于首尾,月华不入,灯火不坠,是一处死地。” 司承钰更是毫不意外会见到他们,他摇着扇子走上前来:“我们方才探过前村,门户皆掩,其中村民皆已熟睡,乍一看并无问题,但整个村的呼吸频率居然皆是一致,这倒是有意思了。” 语罢忽听间一声“咕”,在这林中响得惊人,众人皆沉默了。 半晌,师鸣玉出声打破沉默:“除却师兄和司师弟之外,你们不会把吃的食物都吐出来了吧!” 左玄习以为常地按了按肚子,又从怀中掏出一枚辟谷丹送入嘴中:“此处情形不明,如何敢随意食用他人给的食物。” 师鸣玉惊诧地啊了一声,又见“虞师妹”安慰地冲她笑了笑:“师姐不必担忧,我已用术法查探过,上面并没有什么问题。” 师鸣玉当即就想拉住沈宁意的手,说些谢谢,才一往前却又被那无形的结界烫了一下手。 她痛地呲牙咧嘴,顿时收回了手,又看向谢扶涯,想问问师兄为何还将师妹囚在结界之中。 但她下一秒又想起她二人对话,立即偃旗息鼓,紧紧抿住了嘴。 指不定这是她两人之间的什么情趣,她还是最好别提。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谢师兄修得可是太上无情道。那太上门里一群道士冷情冷性的,跟一群和尚无异,更别提这位天赋异禀,据说情根都无的谢师兄了。 想当年谢师兄在仙门百年一次的天行会上一出现便艳惊四座,数不清的芳心都白白折在他身,今日却 师鸣玉正在畅想,却忽觉耳边传来水声嘀嗒之声,她皱着眉摸了摸后颈,只觉一片湿冷,她将收摊在眼前,却见一片鲜红血色。 她疑惑地抬头,却见面前四人皆望向她身后,每人手中已开始祭出武器。 师鸣玉迟疑地转头,正对上一双血淋淋的双眼,那东西倒挂在树干之上,一身红衣,浓密的黑发像带刺一样往师鸣玉的颈间传来。 她的冰凉的鼻尖戳着师鸣玉的额头,突然歪着脸,咔嚓一声,笑了。 作者有话说: 师鸣玉:倒霉催啊。 85 ? 遁天 ◎“若不想死,便跟我走。”◎ 师鸣玉来不及惊呼出声, 只觉身后风声呼啸,刀剑声嗖嗖划破黑风,压着她头顶朝这倒挂鬼面而来。 她僵直了身子, 猛地在周身设下结界。 再一抬眼时, 眼前这人头便紧擦着她的脸坠落在地, 脸上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飞溅出的粘稠液体喷射在结界之上, 沿着外壁缓缓流下, 慢慢从猩红变成漆黑,仿若沥青。 师鸣玉顿时撤掉结界往后大跳一步, 退回到众人之中。 五人手中都祭出了武器。 沈宁意拎起那把锈迹斑斑的破剑,谢扶涯一手成诀,闪着寒光长剑竖立在身前,左玄手中祭出一把人高的指水槊,司承钰银扇在手, 面上勾着淡笑,师鸣玉眉头紧锁, 双手举起乌金锤横在身前。 那人头掉落在地渐渐化作乌青粘稠的浆液,剩下倒挂在树枝上的身体却渐渐开始变形, 身上的红衣融进身体之中,四肢不断伸长, 那空空的脖颈之上也爬出一条肥腻臃肿的肉肢。 四下突然安静得诡异,只有眼前这不明妖物骨节咔嚓咔嚓生长之声。 几人的武器又要抛出,耳边却忽然风声一阵,周围四处阴暗丛林中似有什么东西贴着草皮狂奔而来。 五人神思俱是一凛, 目光互递, 立即以背相抵, 各朝四方。 只听欻地一声,沈宁意手中那把生锈的铁剑已将树上那将要成型的妖物拦腰斩断,那妖物顿时发出一声惨叫。 那剑身浸了黑血,飞回她手中时却又恢复那锈痕如疤的模样。 妙剑呀。 沈宁意不及感叹,只听四周丛林之中妖物跃起,背后几人武器似在空中飞起,顷刻便横斩了妖物。 但随即的是不断从林中涌出的妖物,铺天盖地般地朝五人而来,眼花缭乱,刀剑乱舞,灵气飞窜,此地瞬间光亮大盛,却也吸引了更多的妖物异灵往此处而来。 似是察觉到什么异动,谢扶涯眉间微皱,立刻朝左玄喊话道:“脚下摆阵!” 左玄收到讯号,立即往后一步退入四人背部围成的小圈之中。 他双手成诀,闭上眼默念不休,脚下转出光亮圆盘,随着他的吟诵渐渐扩大旋转而开,正中为阴阳正.轮.盘,其上八卦四步,星宿横镶,正在散发出盈盈光亮,将五人足下也俱照亮。 阵盘一成,随即便将妖物暂截阵外,妖物触光皆死,几人也才发现,脚下土地不知何时生出无数粗壮根茎,土地塌陷,泥沙正往地底而流,那根茎上挂着倒刺,正盘踞在和阵盘之外,被其阻拦。 师鸣玉吓了一跳:“这下面似是有东西” 五人站在阵盘之上,皆往下看,泥土流塌地越发厉害了,渐渐要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来。 这粗壮的根茎也不断随着泥沙流逝也增多起来,密密麻麻织成大口,正在浮动纠缠变幻形状,其内渐渐露出黑洞漩涡,似是在比对丈量要如何一口吞掉几人。 左玄额间逐渐淌下汗来,他双眼猛地睁开,看向几人:“你们别看了,快打呀,这阵法主为防御,哪里经得起妖物乱撞!” 谁也没看清谢扶涯是如何出的手,只知他那把散发着青光的剑刃往外飞转一圈,阵法四周的妖物顷刻便倒下了一排。 司承钰手中银扇扇骨上的银锥一收,摇扇笑道:“不愧是上青剑,再有谢师兄的至臻灵气加持,便是以一敌百也不再话下,实在无需我们再出手了。” 师鸣玉却暗自看谢扶涯,手下攥紧了乌金锤,直言道:“灵力总有耗尽之时,我们还是一起除妖为妙。” “不急。”那把上青剑仍在砍杀妖物,谢扶涯却紧盯着几人脚下还在变大的坑洞,眉间微蹙。 众人心中也渐觉不安,不知何时才会天亮,一直在此处消耗一旦灵力耗尽便是性命危矣。而且这脚下黑洞渐渐旋开,也不知究竟是何妖物,只怕几人不能应付。 “先逃。”几人目目相对,心下都做出了一致的决定。 心随意动,当即武器皆从手中飞出,往阵外妖物身上劈去。左玄也再度合眼,口中默念不休,脚下的阵盘也不断旋转而起,拖着几人就要往上。 几人不过随着阵盘往上几寸,忽地一根巨大的粗长的根茎便往上一拍,紧紧勾住了阵盘一角,阵盘顺势一歪,将几人俱带得倾斜滑动。 左玄也脚下一滑,眼看阵盘闪动一刻,沈宁意不顾身体倾滑失重,已抬手往左玄处而去。 “破重咒”是以“破”为道的最基本的术法,便是令被施咒者不受外界干涉,稳如泰山。 左玄当即落回阵盘阵眼处,身形再次稳固下来,继续不断念咒施法,众人脚下的阵盘慢慢也再平稳起来。 沈宁意却不小心跌入了一人的怀中。 她一回头,谢扶涯正低头望过来,她身上的结界随之变形,紧贴皮肤。沈宁意看似是在谢扶涯怀中,实则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结界。 不待多说,她已被谢扶涯轻轻一推,重新站直。 只听那阵盘下传来一阵连绵状如稚儿的嘤咛惨叫声,沈宁意垂眸一看,那柄上青剑在密密匝匝的根茎之间飞窜如电光,顷刻便斩断一片。 还挺强。 这一路来沈宁意听了师鸣玉无数次谈及这位谢师兄的厉害,眼下却也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斩妖,面色从容身姿卓绝,也难怪师鸣玉这样崇拜他。 阵盘终于再度被左玄驱使着往空中升起,那上青剑也将所有欲图拦截的妖物或枝蔓斩断,几人被阵盘托举上天,不过才欲离开,忽然听到林中传来一声稚嫩的孩童嬉笑声。 “仙人们,你们是要去哪里呀?”三宝突然从一条小道中窜出,他只穿着中衣,睡眼惺忪,一只手扶在树干上,另一只小手还在揉搓着眼睛。 那地上的妖物皆是一顿,顿时调转方向就朝那孩童而去。 三宝顷刻便醒了瞌睡,根本来不及逃跑,随着一声尖叫便被藤曼一缠,举到了空中,他双眼瞪大,哇地哭出声来,浑身皆在恐惧地颤抖着,小手还在不停地向几人求助:“仙人救我!仙人救救三宝!” 那藤曼不紧不慢地将三宝举到半空中,避开下方扑动的妖兽,似是挑衅地朝空中几人晃荡了几下。 “放开他!”师鸣玉当即怒轰,正欲出手却听见身后传来司承钰的声音。 他摇着折扇一副好相与的模样:“师师妹还是等等吧,此处妖兽四伏,这个小孩是怎么安全无恙地走进此地的呢?” “他虽看起来是个凡人,但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他当真就是个普通的凡人吗?” 师鸣玉瞬间冷静了片刻,但那悬在空中的三宝还在不断呼救,她不忍地别看视线,手下不觉紧紧攥住乌金锤,心中犹豫不安,一时不知该作何动作。 沈宁意则不作一语,心中却早已选好一记神族咒术,几人若都不出手,她便在几人转身离开后暗中施神咒救出三宝。 三宝的哭声越发惨烈起来,那藤曼似是察觉他几人犹豫,越发猖狂的摆动着枝叶,渐渐伸出更多枝蔓来将三宝周身缠绕覆盖。 左玄也听了那哭声,他睁开双眼,粗声说道:“我身在阵眼不得离开,你们若” 忽地一记长剑划破风声,一道青光闪过,那长青剑将藤曼斩断,三宝顿时失了支撑,直往此时深陷地面之下的深渊而去。 不及几人出手,忽地一记光环朝三宝而去,将他圈回地面之上,落在那光圈飞出之处。 五人朝那方身影处看去,只见一身披锦衣的女子站在那处,身姿挺拔俏丽,一头银发随意盘起,恰如老妇,五官与他们白日见到那金姨一致,却是更加年轻魅惑,身后还有一条悠然摆动的长尾。 三宝一见她便如获救星,一落地就抱住了她的腿。 “金姨救命!” 比白日看起来年轻了十几岁的“金姨”漫不经心地轻轻拍着三宝的背,那金环将三宝救回便再次飞出,将那地面深陷窟窿处伸出的藤曼逼退,那藤条根茎在金环照射下飞速便缩回了洞中,四周妖物也顿时胆怯地随着脖颈暂时后退回了黑暗之中。 那“金姨”望向几人:“走不走?” 师鸣玉与左玄愕然地往下看去,谢扶涯和沈宁意面上都没什么神情,倒是司承钰摇着扇子上前了几步:“这位‘金姨’,总是要向我等解释一二吧?” 那‘金姨’闻言眉间一皱,转身就欲离开,却被三宝紧紧抱住了腿,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小脸,眼中包着潋滟的泪水:“金姨,仙人们救了我的命,求求你带他们一起走好不好?” 金姨没好气的看他一眼,终究是回头对几人说道:“此处的妖物名为‘遁天’,住于地底百丈,身躯可长百里,你们若不走,便也是逃不出去的。” 她淡淡扫了一眼依旧藏在暗处的妖兽:“这些妖兽受他驱使,以幻为实,死即再生,也是要将尔等困于此地。” “若不想死,便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12-28 23:08:26~2022-01-02 20:0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认真且怂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说了北大招生部给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乐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6 ? 盛海荒漠中的神明 ◎“我们可以帮你们。”◎ 五人视线相交, 师鸣玉又开口高声道:“可你在我们浴汤之中放下迷魂引,又是何意?” 金姨神情似有片刻的一顿,却很快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看了师鸣玉一眼:“便是不想你们送死, 却没想到你们这群修士还是上赶着找死。” 她的一双柔荑在三宝的发上轻抚:“若不是看你们救过三宝, 方才又还对他施予援手, 我才不会多事呢。” “这”师鸣玉说不出来, 只觉还是有哪里不对。 但那坑洞中的藤曼根茎不知何时又开始缓缓地悄悄爬出, 发出若有若无的窸窸窣窣声响。 “跟她走。”谢扶涯突然说话了。 沈宁意也观察了那脚下妖物半刻, 闻到此言时立即抬头附和道:“诸位师兄和师师姐,此物确为遁天, 我曾在门中藏书阁中看过此物的名目,凶险狡诈,最会缠人” 她又淡笑着望向金姨:“金姨看起来修为甚高,若真想害我等何必这样复杂谋算,我们便先跟她离开此地吧。” 金姨闻言没得多看了沈宁意两眼, 那双透着紫的双眸也微眯起来:“倒是有个明事理的。” 语罢她便转身而去,左玄收了谢扶涯的目光示意也立即驱使着阵盘跟上。 师鸣玉疑惑地悄悄发问:“我没看错吧, 这金姨身后有个大尾巴,她是妖吗?” 沈宁意向她递出安慰的目光, 左玄则说道:“既然她不曾加害于我等,便是妖物也没什么大不了。” 是了。 几人皆这样想, 只有谢扶涯望向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人再次跟着金姨回到了那房舍门前,门前的各色各式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着,不远处的村落就像陷入沉睡,没有一丝声响, 整座小村都安静地只剩下风声, 与几人的衣物随着行动而发出的轻擦声。 那屋舍门前正有一个窈窕的身影, 她手中举着一盏奇形怪状的灯盏,双目中透出迷茫的神色来。 似是听到她们回来的脚步,她匆匆地提步上前:“阿娘,你带她们都回来了吗?” 三宝闻言立即从金姨身上下来,飞身再次扑向元娘怀中。 “都回来了。”金姨上前牵住元娘的臂弯,又淡笑着朝向众人,“快进来吧各位仙人。” 金姨的脸再次朝向五人,她的脸在灯笼摇曳的光下再次变回了几人初见时那般苍老,声音也降低了音调。 五人跟着进了门,沈宁意走在后头,脚步顿了顿,又往身后看了眼,身后一片空寂黑暗,远处的屋舍也早就仿佛消失在了夜色之中,耳畔除却她的呼吸声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了。 “先进去。”谢扶涯不知何时站在前方停住了脚步,对她说了话。 沈宁意提步上前,只觉谢扶涯眼神淡淡似有深意,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几人都进了屋中,这家中仆人不待他们坐下便已倒好茶水,摆上垫胃小食。 金姨再次恢复了初见时的热情,脸上却有极为自然的抱怨:“各位仙人,我便说外面许有妖异去不得,仙人们却还是不听劝阻,若不是三宝恰好跑出去令我出门寻找,各位仙人只怕也是需废好大一番功夫才得逃脱呀。” 元娘在一旁听着,脸上似有惊乱,她轻轻扯住金姨的袖子:“阿娘,众位仙人都没事吧?” 金姨拍拍她的手背,嗔怪道:“早知我们不该偷偷下迷魂引来惹仙人们误会,倒惹仙人们猜忌,更肯定要出去一探究竟的心了,你说是吧,元娘?” 元娘闻言神情一顿,面上似有一瞬间的仓惶,很快便被一个清浅的笑容压了下去,元娘答道:“阿娘说得对。” 众人见金姨变回老妇模样,便知元娘或许不知她是妖。 只有左玄依然耿直无畏:“金姨真是元娘的母亲吗?” 师鸣玉慌乱地施咒堵住左玄的嘴:“抱歉抱歉,我师兄素来” “无事。”金姨的声音依然笑着,那双眼却透出些冷色来,“想来是我和元娘看起来并不相像,这位仙人倒是眼尖。” 她抚着元娘的手,一双眼却紧紧盯住左玄:“我是元娘的舅母,自家中人去世后我家中便只剩我三人相依为命,直至今日。元娘当初受了打击失去记忆,只愿叫娘,我便也由她去了,后来她恢复后我也未有刻意纠正,元娘才会现在也叫我阿娘。” “阿娘,我先去睡了。”元娘忽地扯了扯金姨的袖角,似乎不再想听,“三宝也该睡了。” “好。”金姨抬手招呼那几名家仆将元娘扶着离去,而三宝却还兴致勃勃,却也被金姨瞪了一眼后便缩着脖子跟着元娘离开了。 只待她二人离开,金姨那微佝的身躯才慢慢舒展开来,五官随之变动变幻,又成了方才几日在林中见到的样子。 “问吧。”她指尖一拢,便有一根烟管架在了两指之间,她的身子也随着往后微靠。 师鸣玉立即开口问道:“此处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姨一手架起烟管,一根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一划便燃起紫红的火星,她用手指点燃烟管,从容不迫地深吸了一口烟草,又将那火星在空气中随意一甩便熄灭了:“若不是看在尔等救了三宝,我也不会告诉你们。” 她吐出一口紫灰色烟气,在空中渐渐成型:“此处原为水源县,由神灵庇佑,但自从天繁大祸之后,百姓死伤无数,此处神祇力量也变得微薄,便将百姓藏了起来。” 那烟气在空中形成一座神像的样式,又听金姨继续悠悠言道:“桃源一处,借以避世。只可惜盛海荒漠妖异横现,此处神祇也保护不了众多百姓,神祇为这巨大庇护殚精竭力,已然陷入沉睡之中,她的神使只能与一些妖物达成交易,才免除许多侵害。” 她口中再次吐出一口紫烟,融入那之间的烟雾之中,烟雾缭绕旋转,勾成一座石碑样式。 “这交易便是,我们在此处设下‘水源村’,借以迷惑路过修士入局,再故意迷惑尔等,令你们心生怀疑,便会夜半而出,投入陷阱。” 她弹弹烟灰,那烟灰在桌面上渐渐化作他们方才见到的妖物模样。 金姨身后的长尾不知何时窜出,正在悠然晃动:“只是我没想到元娘心生恻隐,会暗中给你们下了迷魂引。” 左玄皱了皱眉,替几人继续问道:“那为何你会在此处,你分明” 金姨撩起眼皮又看了左玄一眼,那眼角勾足了媚色:“我受过她家恩惠,答应过庇佑她家世代子孙,直至她们家中无人。” 她对着左玄吐出一口烟气来:“只是你们也不要太过相信这小姑娘,她发起疯来可不得了。” “双目虽盲,看着柔柔弱弱的,心中却心思多得很呢。” 左玄被那烟气呛了一口,止不住地咳了几声。 沈宁意在一旁思索着说道:“若金姨此时所言为真,那白日所说的话,那些仇敌,便对应到了妖异身上,倒也合理。” 只是她没想到此处竟然还能有神明。 她心中生出兴趣,又继续说道:“依照金姨所说,那此村之中,活人便只有元娘与三宝?” “我心中还有两问,”沈宁意不待金姨回答开口言道,“为何是你三人在此处诓骗外人?” “金姨白日未说出的那个‘除非’,又是什么‘除非’?” 经沈宁意一提,几人也皆想起了金姨在之前所说的此地“事实”,与她那句,神灵庇佑渐消她们也会消逝,之后再接的‘“除非”二字。 师鸣玉顿时又对“虞师妹”高看两眼,自她知晓谢扶涯与师妹关系并不简单,看师妹的目光便自然又变了许多,眼下师妹提的问题确实也是她并未想到的。 师鸣玉暗暗暼谢扶涯一眼,只见谢师兄也正神情专注地看向“虞师妹”。师鸣玉抿住双唇,才将笑容硬生生憋了回去。 没想到啊没想到,风光霁月的谢师兄也有与女子纠缠的一日,师鸣玉回忆刚才所听到的二人对话,心下更暗暗猜测是谢师兄在单方面纠缠人家。 他二人对话实在太惹人绮思,什么叫乖乖呆在身侧,什么又叫不小心看了身子一听就是师兄被看光了之后要求师妹负责的情节,倒没想到谢师兄平时不苟言笑的,竟然是这样纯情。 “师鸣玉。”师鸣玉猛地回神,听见师兄低低地唤了她一声,也正在望向她。 师鸣玉顿时整理表情,对他露了个呆滞却一无所知的笑容。 那边的金姨也对着沈宁意挑了挑眉:“那神灵自然察觉我身份,只说我要想留在元家人身侧,便只只能帮她做此事。” “我也不过将人引进来,其余发生都与我没什么干系。” 她又吐出一口烟来:“而那个除非”她尾音拉长,一双修长的狐眼扫过眼前众人,“让你们听听也无妨。” “神祇的力量来自于众生的信奉,而此地早已民生凋零,此处神灵神力薄弱,只能降下稀少的庇护。水源县中每年都会摆上祭坛,为神灵祈愿,奉上纯澈的鲜血,只求神灵苏醒片刻。” 金姨顿了顿,看到眼前众人的神色都有变化,遽然眼角一勾,笑得勾魂夺魄:“不过每名百姓滴上一滴罢了,你们这些修士倒是少见多怪。我看若是百姓多奉鲜血,你们皆会溜进县中将祭坛端了。” 她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越发愉悦起来。 她深吸一口烟草,又吐出来,那烟雾在空中在次成形,勾勒出几名修士的身影,那几个身形在云雾中舞动,手拿武器,一记飞棍往下,顿时将那一处烟雾化作的高台击垮。 金姨的眼中勾出冷色来:“此事倒也发生过。” “就算是百姓自愿,就算只是一滴鲜血,便都是邪.神。” 她淡淡扫过面前的五人:“你们说,好笑不好笑?” 不待几人答复,她又继续说道:“而那个除非,不过是希望那几名修士也在祭祀时献上几滴鲜血为神灵献上些许灵力,那样神灵便神力会充沛许多,或许便会醒来。” 师鸣玉听得不忍,她也心细:“那今日你带我们出来,那妖异没能食得修士,岂不是会侵扰你们?” 金姨像是习以为常:“盛海荒漠虽常有修士来往,却也不是谁也能走到此地,供不上修士的时间常有,那时便只能牺牲数十百姓” 左玄不解:“可你分明修为甚厚” “我修行几千年,修为确实比你们这些凡人高上许多,但你们今日所见的妖异不过是凤毛麟角,我的确可以驱逐一二,但若多起来,我又有什么更多用处呢?” 她叹了声气:“倒也无妨,明日便有祭典,只求神明明日得以苏醒片刻,再为此方生灵降下庇护。” 她目中似有一丝黯然流过,很快又换成了之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各位听完还是尽快去睡吧,这屋舍有神灵符印,可保你们安寝。” 左玄最先起身,师鸣玉仍看向金姨,心中犹豫不定,司承钰摇着扇子坐在原处,目中似有思量,沈宁意则看向了谢扶涯。 谢扶涯忽地说话了:“我们可以帮你们。” 几人皆是一愣,只有沈宁意眉梢暗暗地一动,司承钰摇着扇子,也笑了起来。 87 ? 相互 ◎他在想她,她也在想他。◎ 几人想的其实一样, 但却都没有想到提出这想法的人会是谢扶涯。 金姨听到谢扶涯的话后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她漫不经心地掸了掸烟管,又吞云吐雾了一阵, 才慢慢将视线移到他身上。 她的笑意从眼底沁出, 却像深井中的水一般深幽冰凉, 眼角微扬, 吊着眉将谢扶涯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怎么, 这道士看起来一副闷葫芦似的, 竟也是个热心肠吗?” “只是不知道呀,”她的上身渐渐立起来, 上身探过圆桌,手中的烟管翻了个面,掉下细碎的烟草屑来,那烟管背部却轻轻挨上了谢扶涯的下巴。 “你这小道士说的话管不管用?”她的紫云色长尾在身后残余的烟雾中悠然地摆动,肩颈的衣衫随着动作滑落。 那温热的烟管抵得谢扶涯微微仰头, 他长睫微敛,垂着眸子看向金姨, 而金姨双眼向上看他,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管用!”师鸣玉突然窜了出来横在两人中间, 生生撞开了那柄烟管。 她一脸笃定,仿佛不是故意隔在她二人之间:“金姨, 师兄已经发话,我们定然会帮此方百姓这个忙。” 司承钰摇扇笑道:“一切倒出奇地巧合,既然如此,便是上天令我们来做些好事, 实在不好不做。” 金姨一双眼还是盯着谢扶涯, 身子却坐了回去, 那双狐狸眼直勾勾的,泛着勾人的笑意:“既然这样,便劳驾各位先回屋歇息,明日祭祀,我便领着各位入谷。” 几人皆点头示意,金姨口中发出一阵轻笑,随即化作一道紫烟袅袅升起,屋中也响起她悦耳缠绵的声音:“各位,别想动什么手脚,我虽对付不了太多妖物,捏死你们这几个小修士还是绰绰有余的。” 语罢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和一声狐鸣,那紫烟也随之在空中消散了。 五人遂接着上了楼,左玄两人先回了屋,沈宁意也正欲跟着谢扶涯进门,却听见耳边传来师鸣玉的清嗓声。 她回头一看,见师鸣玉开了门,正侧过头来看她。 她皱着眉双唇紧抿,一脸的怒其不争,眼见沈宁意面色如常眼中似透露出些疑惑,她更加重重叹了口气。 “虞师妹啊”话头刚打开,忽听见沈宁意那房中有脚步声朝这边来,师鸣玉当即神情一变,话头一转:“师妹好好休息!” 语罢不等谢扶涯走过来便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谢扶涯淡淡扫一眼师鸣玉紧闭的房门,又扫了沈宁意一眼,遂进屋去了。 屋内水桶里早就换了新的热水,虽可用洁净术,沈宁意却还是想用热水泡泡疲惫的身体,她从屏风后探出头去,见谢扶涯在那边已盘坐在床,双眼阖上了。 她开口道:“谢师兄,能劳烦你把这结界先撤了吗,我想入水洗洗” 话音刚落,她周身结界猛然向外扩张,将屏风这头全包裹了进去。 真行呀贺汀沈宁意咪了眯眸子,正欲再说些什么,谢扶涯身旁的灯盏却已顷刻间熄灭了,他坐于床榻之上一言不发,陷入了黑暗之中。 沈宁意好笑地退回了屏风后,抬手刚褪去一层衣物,就看到自己的影子隐隐绰绰地落在屏风之上。 她慢条斯理地继续褪去衣裳,肢体的影子便随之投射在屏风之上,玲珑的躯体缓缓在宽大的衣袍下露出了出来。 衣物堆在脚边,沈宁意心中一动,佯装被绊了一跤,惊呼出声,她往后一倾,身后的淡青结界便是贴着她身体将她扶住了。 沈宁意故作惊慌,匆匆拾起脚边衣物挡在胸口,脸上露出愠怒来:“谢师兄布结界在我周围,是做监视,可如今我正要沐浴,师兄还不愿撤走结界,却着实过分了!” “就算谢师兄怀疑我,却也不可如此折辱于我!” 她冷笑一声:“那日我不小心看到谢师兄的身子,谢师兄今日也以结界碰到我的,是要故意讨回吗?” 谢扶涯那方并未作声,沈宁意却见四周结界骤然一闪,便渐渐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洗快些。”谢扶涯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宁意心中一笑,慢悠悠地又继续脱衣裳。 谢扶涯的心却开始不定起来,久违多日的异香又从对面慢慢传来,好像长了挠人的小小爪牙,一点点摸上他坐得笔挺的身躯,缠着他的指尖,爬上他周身,在鼻尖萦绕不断。 他心中默念静心咒不断,耳边却是指尖撩起水波,晶莹的水珠从匀润光洁的指尖轻轻滑落滴入水面的声音。 他还是睁开了眼,他坐在黑暗之中,而屏风对面燃着灯火。 对面那女子的身姿被投到屏风之上,修长窈窕的影子随着灯火晃动着,他只觉体内那点还未克化的媚.毒像火一样从身下烧起来,令他周身紧绷起来,渐渐燥热,喉咙干涩。 “谢师兄,你不会在偷看吧?” 一声悦耳的女声将谢扶涯唤醒,他立即抬手施咒,将自己框进了结界之中。 一时糊涂,竟乱了心神。 太上无情,讲究的是六根清净,不生淫.邪,他生来就无情根,本就是最适合练无情道的人。 他从前不是没有被下过这样的毒,可对他来说,情根都无,再多情.毒也不过如饮白水,毫无作用。 这次偏偏这个虞师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虽不甚言语,但却也心细,这位虞师妹修行破术,几日相处来并不爱言语。 但自从那日洞中之后,她便有了些变化,首先是气味,其次她虽然如今也不多说话,却是不似之前那般总是心事沉沉的模样。 夺舍?这是谢扶涯想到的最可能的原因。 但她几日来和师鸣玉的交谈他都细细听过,她对宗门了解之甚,术法也和之间一无二般,若是夺舍,未必能够做到如此。 她有什么目的,几日下来,谢扶涯却也毫无头绪。 如今这位虞师妹总是故作无知天真,却没什么真话眼下只能慢慢观察了。 他祭出那枚妖丹,继续炼化起来。 沈宁意心知谢扶涯受了她影响,心下有些爽快,却也有些不解,她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腕间,却仍是没闻出什么味道来。 算了。 她沉入浴桶中,只留了双眼在水面,热气氤氲,心中渐渐又涌起那一点酸涩来。 谢扶涯就在不远处,明明他就是贺汀,但她心中居然有些不愿承认,还有些不敢承认。一面觉得这对她这样戒备的是别人,一面又想在他身上寻找些贺汀的影子。 这些日子过去,贺汀在她怀中咽气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她也渐渐回味过来,贺汀临走前叫的那声沈宁意是存心的。 她弄不明白,既然他是她养过的那只小猫,当初被她误会时,为什么只顾逃跑而不解释。而他明明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又为什么不直接摊开说明一切,对她做出那副躲闪又接受的模样。 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是喜欢她变成的棠骑和温从宁,还是只是因为喜欢沈宁意而喜欢那些她变作的人。 为什么不明说呢。 到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这次要全部探个清楚。 她在水中吐了一口气,水面咕噜咕噜地浮起了泡泡,很快又散开,就跟她的心似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02 23:06:05~2022-01-05 20:15: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川月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西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88 ? 蹊跷 ◎“逃。”◎ “阿姐, 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好不好” 眼前是一处普通的农村屋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四肢皆被缚住,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 可他在挣扎, 他的面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 像被火烧灼着, 他的四肢纤细, 皮肤白得像瓷器一般, 手腕上却是深深的一圈又一圈的深紫。 他在床榻上扭动着身体, 以一种狼狈屈辱地姿态蠕动着,像一条柔软却又令人作恶的蠕虫, 发出羞耻的吟.叫。 他的黑发如软云堆在头顶,那双眼迷蒙地微张,一张口虚虚地开合着,吐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字句来。 沈宁意的手在发抖,她站在这床榻之前, 眼前的少年目中的挣扎和泪光不过只有一瞬,很快便被铺天盖地的羞耻行径压了下去。 她手中的剑也在发抖, 她的一手举在身前,颤颤巍巍地施咒, 似乎欲图破开这少年身上的术法。 但是没用。 他央求着她,他已经忘记了她是谁, 像一只在水中打湿了的小兽一样在她身前蹭动求.欢。 “求求你求求你” 他的声音低低的,柔软缠绵,口中的喘息令沈宁意浑身战栗。 沈宁意听到自己口中滞涩地吐出话来:“小然,你你还认得我吗?” 面前的少年浑然不听, 他用头顶的发轻轻地蹭着她的掌心, 几近祈求地吐出气音:“求求你, 求求你” 这是她的弟弟,常年奔跑在田野中,有着小麦色的肌肤,结实的四肢,和最为爽朗的笑声。 但他现在躺在床榻之上,苍白得如同易碎的瓷器。 他的声音被训练得那样甜腻蛊惑,仿佛是一个天生的炉鼎,生来就该作为最下等的容器,只会失去理智地祈求欢好。 她蹲下身来和床榻齐平,将头紧紧挨着自己的弟弟,弟弟扭动着身躯,将她的发丝也逐渐搅乱了。 她们的发丝缠在一起,就像很小的时候两人还能同塌安眠时一样,那时小然问她,阿姐能不要嫁人吗,他说小然可以照顾好阿姐。 如果知道她的夫婿是那样的人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明明是她捡他回来的,和她的家人有什么关系 她用额头蹭了蹭小然滚当的额头,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 他口中呢喃不断:“求求你求求你杀了我。” 沈宁意眼中满是泪水,面前的小然眼中也是泪水,只是不知是屈辱的更多,还是痛苦的更多。 沈宁意用袖子用力地擦了擦眼,站起了身来,深呼吸一口,举起了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在那长剑落下的瞬间,那少年迷蒙的双眼之中映出那剑身的影子,他的目中好似露出一丝神情,是解脱还是悲哀—— 画面一转,沈宁意发现自己伏在坑底,双手颤巍巍地举起,而自己四周全是肮脏发臭的尸体。 她呆呆地往前看,眼前露出一截衣角,再往上看,是一身鸦青的郎君,他生得极好,风光霁月光华加身,但他的这张脸也生得薄情,薄唇紧抿,神色寡情。 他手中执着一把剑,剑身在月色下透出冷冷的寒光来。 沈宁意觉得自己喉间干哑地厉害,一张口就先逸出一口血来。 还不及她说出话来,对面那人的剑尖已经指向她的胸口。 她口中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没有。”他的声音比剑尖还冷,令她周身如坠冰窖,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她躺了下去,终究是自己遇人不淑,总归死了,一切便烟消云散了,她无力的躺在坑底,却忽地听到远处传来弟弟的呼喊。 她竭力睁开眼,却看到弟弟被那人用法术缚住,转身就要离开。 不行不可以放过她的家人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小然 没用。 他走了,带着他离开了。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周身筋脉俱碎,不过只能等死了可是小然,可是小然! 她心中生出求生的欲望来,她用了整整一日才翻过身来,用嘴咬着地面往前—— “师妹醒醒!” 沈宁意猛然从梦中惊醒,一睁眼便是结界外的师鸣玉。 她见沈宁意一醒,便对她挤眉弄眼起来: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七留留五另巴爸儿污“虞师妹,昨日是我错怪你了,没想到你更有高招,装作溺水这一招实在是出其不意” 溺水? 沈宁意迟疑地看向那房中的浴桶,抬手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她昨日浸在水中,突觉身体疲乏得不行,竟然不小心睡了过去。 其实就算沉在水中她也不会出事,在进入虞舒宁体内之间她早就在她身上设下护身法术,一到危急时刻便会护住她。 但依师鸣玉所言,怕是谢扶涯发现了她沉入水中毫无动静了。 是他亲自捞的自己吗,沈宁意心中好笑,正想听师鸣玉继续讲述,却见师鸣玉面色一变,已噤了声。 谢扶涯进来了,他将手上的白粥放在桌上,望了师鸣玉一眼。 师鸣玉顿时站起身来,一脸正色道:“虞师妹啊,下次可千万小心,你若好些了就下楼吧,金姨要引我们一起入谷了。” 语罢她便脚步匆匆,只微笑着和谢扶涯打了个招呼:“师兄,我们在楼下等你们。” “不急不急。”她走到门口还补充了一句。 谢扶涯坐了下来:“饿不饿?” 沈宁意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周身穿戴整齐,还换上了新的衣物。 “师兄在问我吗?”她明知故问。 谢扶涯神色还是没什么变化:“这屋中除你之外,还有谁能差点将自己溺死?” 若是真被夺舍,怎么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举动。 谢扶涯无语凝噎,一时更加对她的身份拿不准,看对面这师妹还一脸浅笑,浑然不知自己昨夜浸在水中气息微弱。 跟师门中刚入门不省心的师弟师妹们一样。 “休息片刻便下来吧,预备上路了。”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时身后却传来这位小师妹清亮的嗓音:“谢师兄,是你从水里救我出来的吗?” 音调中满是揶揄。 差点就死了还这样无所谓,她怎么不来修无情道。 谢扶涯身形一顿,并没有答复,迈步就离开了。 沈宁意嗅了嗅那白粥,又用瓷勺舀了一勺放进嘴里,脸上的笑意渐渐深了。 贺汀还是贺汀。就算他此刻怀疑她,却也不会因此而不顾她的安危。 不管是谢扶涯还是贺汀,都没有关系。 他怎么心软得不像个刑赏的神灵,沈宁意忍不住笑起来,又咽了口粥。 是了,他的神号是“令刑”,确实不是刑赏之神呢。 她又想起方才的梦,梦中的一切怕就是虞舒宁所经历的事,她在提醒自己尽快完成她的心愿。索性她已经看清那张脸了,定会帮虞舒宁亲自将那人挫骨扬灰。 飞快食尽白粥,她收拾好一切,正要下楼时却发现房内那灯盏还在燃着。 她抬手随意熄灭,正欲关门离去时却发现那熄灭的灯盏上升起了淡淡的青烟。而那青烟在空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字。 “逃。” 她不以为意地挑挑眉,只怕谢扶涯也时发现了此处有问题,才会那样主动说出留下帮忙的话。 无所谓。 既然他们想要一探究竟,她便陪着他们闯一闯便是。她也实在想要知道,这里真的还有神明吗。而几万年前,盛海荒漠上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了门,刚走到楼道口就听到下方传来金姨的笑声:“这位小道士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想到这样热心呢!” 金姨倚在桌旁,一只手闲闲地支着侧脸,虽然五官再次幻化成那副妇人的苍老模样,一双美目却依旧勾魂夺目。 她正盯着谢扶涯打量,而她和谢扶涯之间,正坐了个师鸣玉。 似是察觉到她下楼,师鸣玉立刻抬眼暗暗给她递眼神。沈宁意淡笑着回了她个安慰的眼神,却并没作声。 金姨的话说个不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扶涯说话,师鸣玉似是不堪再忍,抬头假装才看到了沈宁意。 “虞师妹,你没事了吧?” 众人视线顿时都又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沈宁意淡笑着摇头说无事。 这边左玄依旧秉承着直言不讳的说话风格:“虞师妹,你下次可要小心一些,若不是谢师兄发现及时,你恐怕已没命了。” “历练途中虽偶有伤亡,但你若死在这种地方,也实在是讲出去都不大好听” 他话未言尽已又被师鸣玉施展了噤声术,他也极为习惯,自动阖上了嘴。 而一旁正坐在小板凳上的三宝一见沈宁意便又双眼放光,听到沈宁意昨夜溺水之事他更是困惑地皱起眉来,转过头问身旁的元娘:“元娘,那仙人身上的糖衣遇到水难道不会化吗?” 他声音稚嫩天真,引起元娘拿着帕子捂着嘴轻轻笑起来。 沈宁意也站在一旁弯着眉眼淡笑起来:“这可是不会化的糖。” 师鸣玉也忍不住去伸手揉揉小孩的头:“上次姐姐们都同你讲过了呀,这糖除了不能吃不能摸以外,什么都不怕呢。” “那还叫糖吗?”三宝疑惑地咬咬食指,想要伸手来摸摸,却还是乖乖地忍住了。 那边金姨也早已站起身来,仆人也收拾好了东西:“走吧各位。” 众人便都在一团和气中起身上路了。 出了屋子往外一看,远处的田野中正有人在耕种,村落中也传来喧嚣的人声,和孩童的玩闹声来。 一片安宁祥和,就和普通的村庄无异。 金姨不等几人问询便已开口道:“如你们所见,眼见一切皆不过是幻象,只是几位仙人修为不如神砥,才未能察觉。” 是吗? 沈宁意本就是神灵,此时用的是修行“破”术的虞舒宁的身体,只要是幻境,不论再怎么真实,她都是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可眼前的人气并非为假 沈宁意不动声色,暼见谢扶涯也正望向前方村庄,神色不明,想来心中也有怀疑猜测。 金姨令仆人取下屋舍上各色的灯盏来,给了他们每人一盏:“拿上此灯,跟我走。” 金姨带着几人绕过屋舍,到了房后。 白日之下,这桥下的墓碑便更加清晰可现,深扎河道之中,往两方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沈宁意问道:“请问金姨,这些墓碑上为何这么多卒年都在同一日?” 金姨一边带着众人上桥,一面答道:“他们都是水源县中百姓的祖先们,至于那卒年一致,便是几万年前之事了。” “据说此地原是一朝边陲小城,后不知经历了什么,一朝天祸,全朝覆灭。” “幸得我们这里有神灵庇佑,才得以绵延生息万年之久。” 师鸣玉也好奇问道:“那可还留下什么史实记载?” 金姨凝神想了片刻,回复道:“县中书局应有记载,各位仙人若有兴趣,不若进城中书局一看究竟?” 元娘却突然说话了,她声音清润动听,慢条斯理:“我倒是有读过一二。” “万年前的天繁年间,据说是位女子称帝,国号便为天繁。但那史书记载,这位女帝只有刚刚称帝的前几年算得上清明,后来却变得荒淫无道,奢糜腐化,大兴土木,民不聊生,各府官员搜刮民脂民膏,只为修建那女帝臆想出的通天塔” 司承钰摇着扇子,不经意扫到这桥上镌刻字句,便也悠然开口问道:“这青王又是何人?” 元娘思索片刻答道:“史料记载,是女帝兄长,亲临水源县,是为一事” 她话为言尽,金姨已接口道:“这事我可就知道了。” 她一面引着几人下了桥,一面用双手握住手中灯盏,口中默念不断,三宝也提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笑着跳起来敲了敲桥头的海兽石像。 那桥头伸入草木之中,海兽石像精巧细致,却不过手掌大小,若不细察,便不会轻易发现。 金姨念完了咒语,将灯盏放置在了桥前一片空地之上,三宝提着手中精巧奇形的灯盏便围着那灯盏跳了起来。 他手舞足蹈,看起来十分诡异,但他面上却挂着孩童的天真神情来,令人放下戒心来。 几人又听金姨说道:“青王前来,便是为桥上所镌刻之事,巡游海外,广寻仙岛。他召集了数千善水精兵,就于次桥往外航行,欲图为女帝寻到长生之道。” 她的声音在眼前这随着三宝舞动,慢慢劈开的树林之中回荡着。 山崩地裂不过如此,眼前的树林正在急速地变形,土地渐渐升高,挡住日光。 而正升起的山脉上正在缓缓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缝隙一点点撕开,无数的泥土石块从空中掉落,露出一艘庞大的船只。 其上风帆正扬,正随着山脊崩裂之声而震动着,仿佛扬帆形式在海面之上,而船身上却早已斑驳迹迹,铁锈的红和无数生长的蓬勃花草交相映衬着。 这船大如鲲鹏,怕是想从船头至船身御剑飞行个来回,也需一刻时间。 那船头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白□□,上下分别刻着北与南两字,上面的一枚似剑的指针也早已凝满细细密密的苔藓,被牵制着不得摆动。 那地崩山摧的震耳声响终于渐渐小了,他们也听到了金姨的后半句话: “此桥名为‘回头’,便是让此行壮士皆知,此行再无回头之日,若是害怕,便停下步子,闭上双眼,不要再行。” “各位,请吧。”语罢金姨已再次提起那地上的灯笼,抬手引着五人继续往里。 左玄手中也有罗盘,而那罗盘上的针引正在飞速地转动着,仿佛失去方向,只听铮铮一声,那枚木针生生从罗盘中飞出,插入了桥下的河道坟包之中。 五人顿时神色各异,左玄与师鸣玉二人藏不住心事,早已皱起眉头对视了一眼。 而谢扶涯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沈宁意面上勾着淡笑,正在偷偷打量元娘的指尖,司承钰扇子摇地依旧潇洒,难得第一个主动提步往里去了。 几人遂都跟着往里了,金姨带着几人绕过这艘巨艇,走过黑黢黢的狭窄山洞,山洞中的灯火每行十米便有两盏,几人俱都一眼认出了那灯烛。 他们之前帮助那些百姓稳固陵园,其中便有这样的长明烛火,传说是以人鱼蜕落的尾部做成,又名人鱼烛,因其无需气流也可燃起,便最常用在墓室之中。 一时之间五人又是各有所思。 又行了几步,洞中便渐渐宽敞起来,得以三四人并排行走,复行数十步,眼前便豁然开朗,渐渐明亮通透起来。 几人跟着金姨出了洞口,登时眼前一亮,只见几人正在山坡之上,而不远处便是一座城池,城门高大整洁,其内屋舍鳞次栉比,繁华异常,比起沈宁意带过的渠县还要更加繁荣昌旺。 远远看去,其内最瞩目的却是一座神庙,正在城心中央。 虽不大,门前却有一处巨大的空地,正中竖立一座金身神像,香火不休,脚下石座下是一圈泉源,挖出泉道来,覆盖到城中各条小道,水流潺潺清澈,传至城中各处。 城中人员更是来来往往,熙攘热闹,行走的凡人皆是普通人的模样,有匆匆赶路者,路旁卖艺杂耍引来贺声一片者,商贩叫嚷声,孩童嬉笑声,客栈门店中的说书人抑扬顿挫评讲之声 眼前一切,仿佛就是一个海内三千小世界中最为寻常不过的普通城镇,百姓安居乐业,生息盎然。 若非神明,谁能在盛海荒漠中这样护住几万百姓呢。 心中再有疑虑,也一时会被这场面呵住。 更别提这城池上方一片碧蓝广阔的天空,和一轮明亮却不炙热的太阳了。 “界”中重造日月,是沈宁意在无方也做过的事,但就算如此,她造出的日月也不过是以神器充当,并不能真正散发出那样的光华。 更别提在界中开辟新境,再容下这样一方百姓了实在匪夷所思。 若此处真有神灵,这修为怕是担任天境主事也够了。 但金姨却说这位神灵已陷入沉睡,沈宁意却对其不解。 眼前一切若不是虚幻,那这样多的信奉,这位神祇理因只会神力越发丰沛才对 她暂时想不清楚,身旁师鸣玉已发出感叹声。沈宁意看向身旁另外四人,即使是谢扶涯的眼中也有些惊异冒出来。 若不是幻境,为何需要外人的鲜血祭祀,若是幻境,这样大的本领,又是想图谋些什么。 三宝已欢喜地从山坡上跑了下去,元娘虽眼盲,却似乎对此地极为熟悉,毫不顾忌地跟着三宝的笑声便往前迈着步子,面上也透出些腼腆的喜悦来。 金姨掐着腰,令几人将灯笼收好,说是出去时还要用。几人便将灯笼都放进了各自的储物袋之中。 “走吧,各位。” 金姨也笑着迈开了步子,脸上的笑容中也露出些真心的轻快来。 沈宁意走在最后,她在想要不要把自己刚才在房中见到的那个字跟他先说说。 刚才她无意间看到元娘的食指指甲中有一丝青灰色,她又联想到元娘那日刻意给几人下的迷魂引,心中便更加确定给她们报信的人就是她。 她方才抬头吐出一个字:“谢” 谢扶涯却突然回过头来,食指抵在唇前,无声地嘘了一下。 89 ? 美人 ◎不论是他的手还是什么别的,都热情得不像话。◎ 一阵清风拂过, 日光柔和似缎,照得青年皮肤剔透,双眸清亮, 眼底却似卷了风, 深深地望过来。 他眉间的那枚红点好似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风钻入发间, 几根发丝拂过他的颊边或鼻骨, 更衬得他容色卓绝。 沈宁意忽地想起那夜, 他的凉凉的乌发落在她的皮肤上,软软的, 却像带着小齿的蚂蚁爬过她的身体,又痒又麻,激得她浑身忍不住战栗。 那根抵在唇前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指骨皮肤下透出一丝青色来。 他的手看起来和他本人一样冷淡。 但在那夜, 在他的一声沉沉轻笑后,这双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让她避无可避,这双手也沿着她的脊骨往上, 一点点撩起火势。 在夜色一片朦胧中,不论是他的手还是什么别的, 都热情得不像话。 不管了。 这样一张熟稔的脸摆在眼前,不论他是否忘记自己,是否还在怀疑自己,她都不会只是观望了。 她想要得到这个人, 想要粉碎他的冷漠和从容, 想要他的眼中只能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来。 那些问题终究会再问, 在这之前,不管他是贺汀还是小猫,亦或是谢扶涯,她都想要被他牵着手,想要听他温和地说话,一面在沉着脸生她的气,一面还是会为她暖手。 谢扶涯眸子微敛,从面前这位虞师妹眼中看出些从未见过的狂热的神采来。 他沉了眸色,疑心她中了什么奇异的咒术。她面上的神情却瞬息变幻,蓦地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谢师兄,昨夜多谢你。” 谢扶涯默默按下袖中施法的手,顿了顿,身比话先行:“走吧。” 两人归了队,左玄注意到这几日他二人老是一起落后,已口随心动,直言问道:“师兄那枚妖丹还未炼化吗?” “虞师妹长久呆在师兄结界中也不是个办法,实在消耗师兄灵力。” 师鸣玉闻言已悄悄用手肘顶了左玄一记,左玄却依旧不明所以:“再有虞师妹带着这结界也不甚方便吧?” 谢扶涯撩起眼皮看了沈宁意一眼,似是义正词严拒绝道:“师妹不可出界,恐伤人也恐伤她自己。” 引路的金姨却咦了一声:“我说这位仙人怎么一直顶着个结界,原来是中了毒。” 她伸出手来上下一翻,便有一颗浑身深紫的丹丸卧在手心,师鸣玉正站在金姨身侧,见她递出手来,便立即抬手要去拿。 那金姨却骤然合上五指,一双满是风情的眼又望向了谢扶涯,她展开一根食指,那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向着谢扶涯勾了两下:“小道士来拿。” 师鸣玉最先反应过来,一双眼望向沈宁意,拼命使眼色。 左玄仍在不明所以,司承钰摇着扇子笑得意味深长。 谢扶涯看了一眼金姨的手,却抬眸说道:“多谢,只是丹药无济,我已试过。” 金姨啧了一声,挑眉道:“我给的是那位仙人,小道士怎么帮人家拒绝了。” 她的那双勾人的狐眼又望向沈宁意:“这位小仙人身□□素,恐会影响祭祀一事,我既需要各位的几滴血,便不会还要害你们。” 一时之间,众人的视线又都落到了沈宁意身上,沈宁意虽知晓这狐狸在调戏谢扶涯,内心却也想看看谢扶涯这无情道修到了何种程度。 她无视了递向她的众多视线,对着金姨弯着眼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谢过金姨了。” 她又看向谢扶涯:“谢师兄,劳烦你为我接过?” 金姨赏识的目光又递了过来:“这位小仙人实在是和我心意,等祭祀完毕我倒要单独请你共饮。” 沈宁意垂眸淡笑,谢扶涯默不作声,而金姨已握着丹丸朗笑着走到他身前前来:“小道士,伸手。” 谢扶涯又看了沈宁意一眼,静如深潭的眼中没什么波动,又看回眼前的金姨,抬起了手。 金姨媚眼如丝,悠悠抬手将伸向谢扶涯掌心,她动作极慢,鲜红的指甲衬得她肤如凝脂,手指纤长。 那丹丸被轻轻放在了谢扶涯掌心,她的指尖也触着贺汀的皮肤,慢悠悠地离开,圆润的指尖极为留恋地勾过他的掌心。 她的声音也恢复成年轻女子的声音,甜腻勾人:“等会待我带你到了住处,便再服下,在房中调息片刻若有需要,金姨可来你房中帮你调息” 这话是对沈宁意说的,她那双眼却直勾勾盯着谢扶涯。 其余几人顿时噤了声,一时之间只有司承钰的扇子晃动声。 风姿卓越的师兄,和化作老妇却风韵犹存眼角眉梢都是风情的紫狐,还有一旁淡笑着被困在结界中的虞师妹师鸣玉暗自咬牙:这都明着上手了,虞师妹还在想什么呀! “你们怎么这样慢呀!”耳边忽地传来三宝的声音,打断几人思绪。 几人都向前方看过,只见这小孩正弯着腰气喘吁吁:“元娘都在城门口等着了!” 几人立即又开始往前,只是将行至城门前,金姨却腰身一佝,看向身旁的师鸣玉:“这位仙人,劳烦你搀扶我一阵可否?” 不似之前在村中,她现在俨然便是一副老妇模样,不论声音与行动之间,还是周身皮肤。 师鸣玉虽有一时不愿,还是上前搀扶住了她。她刚挨上金姨,便闻到她周身一股清雅的香气,出奇地沁人心脾,师鸣玉下意识多吸了两口,一别眼见金姨正好笑地望向自己。 师鸣玉当即脸上一热,飞快移开了眼。 这狐狸也忒香了些师兄怎么就如此好运,走到哪里都有美人投怀送抱 几人一起行至了城门处,城门处的元娘听到脚步,又听到金姨的一声唤,便已快步上前从师鸣玉手中接过了金姨。 那城门几名守卫一眼便认出了金姨,又早从元娘口中得知沈宁意一行人来由,跟金姨打过招呼后便立即朝着后面几人作揖道:“见过仙人!” 几名守门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年轻气盛,底气十足声震如雷,几人虽一路来都渐渐习惯这些百姓的称呼,也不免都默了半晌。 金姨摆摆手:“你们可别吓到仙人们了,快去开门。” 几名守门人立即去推开了城门,城门一开,其内的喧嚷便立即传了出来。 来来往往的人群车马,喧哗热闹的市集,人声鼎沸,俗世烟火之气扑面而来。 与外面那虽然也人烟稠密却透着一股沉沉死气不同,此处处处生机,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出奇得生动,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不一样的。 难道这狐妖说的全是真的?五人心中都一时陷入惊疑不定。 身后的城门又被推动,发出沉重的响声,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身后城门,见推着门的几名守卫眼睛都亮晶晶的,脸上绽开着质朴无邪的笑容,充满着生气。 只在重重的一声砰后,几名年轻小伙的笑脸也皆消失在了门后。 城门已闭。 城中正中处的神庙之中,撞钟人巨大的钟锤,奋力往前一撞,咚地一声,由此城正中传出声响来,传过这城中每一条街道,贯穿全城。 “走吧各位。”金姨的脸似乎变得更为苍老了些,皱纹横生,那双漂亮的狐眼微挑着,却不再挑.逗,浑浊的眼瞳像是从亘古深渊中望过来。 身旁的元娘一双无神的眼呆滞地看向前方,面上却滑过一丝悲戚与不忍。 几日下来三宝也对几人熟悉起来,此时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就扯住师鸣玉的衣角,要拉她往前。 师鸣玉怔愣着跟他走到了前头,三宝的脚步却越发快起来,牵着她钻入往人群中去。 金姨笑道:“无事,三宝找得到的,且让他带着小仙人走前面吧。” 剩下四人对视一眼,心中却都放心不下,谢扶涯示意了左玄一眼,司承钰又用扇尖轻轻戳了左玄背脊一下,左玄愣头愣脑看了几人两眼,也不知是没明白用意还是在神游。 司承钰无奈淡笑摇头,飞身一窜,便飞上天往师鸣玉那去了。 金姨还在笑劝:“此处皆是些百姓罢了,你们倒是多虑” 她又虚着眸子抬头远望:“不过今夜要举行祭礼,今日确实热闹非凡,倒要小心些车马” 她话音刚落,只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啸嘶吼声,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几人顿时加快了步子穿过拥挤杂乱的人群。 金姨似是名声很广,人群见到她便许多人向她出声问好,都自觉站在一旁为她让出道路来,几人跟着金姨便走到了那被人群重重包围的路口。 其内一辆巨大的马车侧翻在地,那匹嘶吼的马横躺在地已经不能动弹,那马眼却惊惶地睁着,双唇焦躁地蠕动着,却发不出声响。 一旁地面上还伏躺着一个晕过去的穿着似小厮的人,他身前正站着一位郎君,一手似在施法治疗那晕过去的小厮,一手折扇勾住一小孩的后襟,将他定在原地。 正是司承钰。 而在正中正走向那马车的身影更加眼熟,是师鸣玉。 她靠近那马车的车门,生生用蛮力将车门砰地一声拉开,其内正有个衣衫歪斜的“美人”,额间淌着血,紧紧瑟缩在马车一角,一脸惊恐地望向师鸣玉。 师鸣玉退后半步,似是在比对什么,再一俯身,将里面那位“美人”抱了出来。 “美人”发髻歪散,额间的血迹更衬得他玉肤雪貌,美得惊心,“她”怔愣地被师鸣玉抱出了马车,那美貌惊得在场一些围观群众倒吸一口冷气。 也有人一眼认出了“她”:“这不是叶家那木头美人叶之商吗” 师鸣玉耳尖,已热心地出声问道:“这位姑娘,你叫叶之商吗?” 师鸣玉第一眼也被这姑娘的美貌惊到,“她”在她怀中瑟瑟发抖的模样更令师鸣玉对她说话都放轻了语气。 而“她”并不答话,只垂着眼长睫都在微微颤抖,就像蝴蝶振翅般轻柔动人。 师鸣玉又再次放轻了语气:“姑娘,你不用害怕,等下司师兄就会为你治疗,不会破相的” 怀中的美人闻言浑身一震,终于颤颤巍巍开口道:“你,你你放我下来” 此时金姨也引着几人走到了师鸣玉身前,金姨见状皱纹都将笑弯起来,出声对那美人言道:“叶郎君,你可还好?” 郎君? 师鸣玉下意识低头看去,正对上怀中美人通红的美目,像是充满嗔怒和羞耻。 她吓得当即收手,那美人来不及惊呼,就要坠落在冷硬地面之上。 作者有话说: 直球选手往往只需要一点对自己的认清~感谢在2022-01-05 23:30:34~2022-01-07 23:48: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茵 20瓶;荷包空空脑袋空空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0 ? 九死一生 ◎“在下东坊,叶之商。”◎ 电光火石间, 一道青光闪过,叶之商的身体恰恰急停在地面上方一寸。 耳边传来惊呼声,他双眼已在坠落的瞬间紧闭, 只等待和地面重重相撞一瞬, 身体却猛然被什么托举住了。 久久没有迎来预料之中的疼痛, 如鸦长睫颤动着睁开, 眼前又是刚才那位抱住自己的姑娘。 她肤色偏深, 五官却生得英气十足, 发髻高束,越发显得潇洒。 而此时她半蹲在他身前, 正一脸歉疚地向他伸出手来。 叶之商尤然记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马惊了,前掌离地,马声嘶鸣。 他从马车窗口处的缝隙里暼到这位姑娘的身影,她毫不犹豫地直至冲到马前, 双手成诀,身后飞出无数耀眼的光丝, 令他双眼看得发直。 紧接着便是猛然倾倒的马车,他的额头毫无防备地狠狠撞上车板, 一阵剧痛袭来,叶之商只觉颅腔之内皆在震动。 恍惚中, 面前人影交叠摇晃,有一双手向他伸来,似是要将他带离这个地方。 “郎君!你没事吧”耳边一阵喧闹,叶之商骤然压住了想要朝她伸出的手。 一别过头, 家中奴仆飞奔而来, 叶之商被扶起身来, 也注意到了四周落在自己身上各色目光。 他敛着眸子,一只手有些难堪地遮在脸侧:“多谢这位娘子相救。” 他又看到一旁走来的金姨:“见过金姨。” 金姨看见他额间留下的殷红鲜血,已是热心嘱咐道:“叶郎君还是快些回去处理伤口吧,这里我叫人处理便是。” “那便多谢金姨。”叶之商微微点头,他的视线扫到元娘,似想要说什么,还是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顿了顿,又抬眼看向师鸣玉,“在下东坊,叶之商。” “请问姑娘是?” “上清宗,师鸣玉。” 师鸣玉正在一旁偷看他,没想到他会抬眸望过来,美人撩眼,惊心动魄,师鸣玉一时愣神,口比心快,已说出自己的来历来。 “多谢姑娘。”叶之商鬓发凌乱,却如云斜落,杂倚在露出的如玉颈间,那双浅浅眸子压在如鸦睫羽之下,透出些内敛柔和,眼下是线条柔和的琼鼻,与一张状似花瓣的水泽盈盈的唇。 他身着素白长袍,身材高挑,却腰肢纤细,乍一看确实惹人误解。 “师姐,人都走了。”她别过头去,见虞师妹笑容浅浅,眼中似有揶揄。 师鸣玉回了神,才见那叶之商已经转身远去,人群中窜出一些身穿绛紫衣袍的人正在收拾残局,四周人群也渐渐散开。 “原来这位小仙人叫做师鸣玉,倒是个好名字。”金姨也说话了,“只是却别被这叶家郎君的相貌勾得失了魂,要知道,越是美的人便越会骗人” 金姨从司承钰手中接过三宝,表情耐人寻味:“各位,还有一段路,继续走吧。” 几人跟着她继续往前,师鸣玉的好奇却还未压下去,她忍不住出声问道:“金姨,这位叶家郎君名声不大好吗?” 她耳尖,方才已听到周遭各色议论,又见那叶之商遮挡着脸一副不愿让人看到的模样,猜想其中有什么原有。 金姨睨了她一眼:“小仙人来搀扶老奴,老奴就同你说。” 金姨如今虽化作老妇模样,那眉梢一挑却仍旧满是逗弄,师鸣玉一时噤了声,过了半晌,还是走上去顶替了元娘的位置:“我来吧。” 金姨的掌心粗粝,膈着师鸣玉的手背,只听她笑言道:“这叶家是东坊市间最大的商户,家殷厚实,子孙遍地,每年祭祀都会主动献上极品,本是极为受神灵庇护。” “可偏就这位叶郎君与众不同,他妄图离开水源县,说是要去探探外面的世界。” “他离开了吗?”左玄也出声问道。 “离开了”这话却是在一旁一直沉默的元娘说的。 “是了。”金姨脸上的皱纹都笑弯起来,面上的表情却有些奇怪,“我倒是忘了,元娘曾经与他交好,若是想要了解叶郎君,还是需要问问元娘才是。” 元娘神情一顿,小声唤了一句:“阿娘” 在场仍只有左玄看不明气氛已变得古怪,他还在继续问道:“那元娘是否能为我等解惑一二?” “他既离开,为何又回到此处?” 见元娘的神色似有不安,师鸣玉已出声说道:“没关系,元娘不说也无妨。” 元娘似在犹豫,金姨的声音却又先传了过来:“离开?” “若不是神灵庇佑,焉有此地?”她的声音低哑与老妇无异,带着漫不经心的嘲弄,“此处的一草一木,都是在神灵的殷护下才得以生长,他偏却不一样,这等忘恩负义之徒” “也活该他家族衰败,如今只剩他和他那母亲两人。” 元娘闻言已脸色发白,双唇紧抿垂着头不敢多作一声。 金姨语气颇重,师鸣玉也一时沉默下来。 左玄拧着眉,似是不大赞同,却一时没能走出这逻辑,司承钰扇着扇子,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但”沈宁意与谢扶涯异口同声吐了个字出来,两人皆有些意外地看向对方。 沈宁意一收他目光便已迎着他笑起来:“谢师兄说吧。” “没什么。”谢扶涯却只说了三个字,便又移开了视线。 几人的目光便又落到沈宁意身上来,只见她对着众人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来:“我也没什么。” 谢扶涯再次移开视线: 又行了几步,金姨说道:“到了。” 三宝终于从金姨手心脱身,已飞奔向那不远处一处府宅门前。 那是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样式却寻常,门前两座伫立着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脖子上却挂着一圈七色的丝绦,样式别致。 “各位请吧。” 金姨已放开师鸣玉的手,又牵住了元娘,府宅大门已从内被仆人打开,三宝瞬间便似花蝴蝶似地钻回进了宅院之中,几人也跟着金姨进了门。 府宅的门却不如表面光鲜,被推动合上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只听得最后一声轻轻地砰,门合上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铮铮钟声,从门外与四周天际压过来,响彻耳畔。 沈宁意心里琢磨着那石狮脖子上的丝绦形状,耳边一震,一抬眼对上的却是司承钰的审视视线。 司承钰见她望过来,并不惊慌,眼中还浮上了笑意,冲她笑了一下才移开视线。 这几日相处下来,这一队其余四人的性情,沈宁意也已渐渐摸清。 左玄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简单,师鸣玉甚明察言观色,心思也简单,只是有些暗暗地怕那位谢师兄,也不知为何。 而这司承钰,生于仙门之中,总是摇扇轻笑着,不多发言,却是心思极难琢磨的一位。 想来他也早就对这位“虞师妹”有了怀疑,却一直缄默着,不知有什么心思。 五人一队,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倒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 钟声已停,金姨已派人为几人收拾好下榻之处,又开口说道:“各位,钟鸣三次,此处便会进入黑夜,各位便请回房修整,第三声钟响之后,我便派人来请各位。” 几人的住处被安排在一院之内,进了院子,仆人便自请离开,左玄推开一扇门,见里面一应俱全,桌上也摆好了吃食。 他又从袖中掏出一轮墨色罗.盘来,开始推演测算,眼前罗盘上随着他的灵力淌出而从中渐渐浮现出无数的符咒刻印来。 深褐色的灵气渐渐形成一道透明的盘针,在其上不断颤动旋转着。 “有船,便说明前方为水,前照后靠,行乎地中,发而生乎万物”他空中默念,“是为墓穴。” 啪一声,随着他的话音落地,那灵力所成的指针猛然炸开,左玄被那灵力所击,手上一松,那□□便骤然坠地。 却没听见声响,原来各色灵力将那罗盘托举,悬在地面之上一寸,才未直接摔个粉碎。 左玄按了按灵力溅射到了地方,浓眉紧皱,低头拾起了那方罗.盘:“多谢。”他对身后几人说道。 几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师鸣玉思索片刻,对沈宁意问道:“师妹,你可觉此处生灵有异 ?” 沈宁意自从进入此处便已暗自施展“破”术,若为幻术,不可能毫无痕迹。 但她对着面前几人摇了摇头。 这些人,这里每一个人都像是活生生的。 左玄双手握住罗.盘,一脸愁容不安。 凝神片刻,他再次施法,只见罗盘再度出现八.卦相数,左玄灵力化作两枚状似水滴的卜算器物,只听仿佛铃响,两枚器物在轮.盘上飞舞跳动,最终落于两处。 “上卦乾天,下卦坎水,山泽崩损,水抑火,风雷失势,四方积患,九死一生” “是为大凶。”他话音刚落,只见手中罗盘两枚灵气一撞,顷刻消失,他手中的罗盘骤然裂开一道缝来。 几人皆沉静下来。 司承钰手中折扇一收,笑言道:“各位,一场硬仗,还是各自修整片刻?” 回屋之际,沈宁意却叫住了谢扶涯:“谢师兄,那丹丸还在你处,我欲图解毒,谢师兄可否替我护法?” 顿了顿,谢扶涯思索片刻,应声道:“好。” 90-100 91 ? 交涉 ◎“师兄这是在欣赏我吗?”◎ 他跟着她进了屋, 刚关了门转身,身后便站定了这位“虞师妹”。 她自然而然地向他摊手:“谢师兄,药呢?” 这位师妹的五官就近在眼前, 闻不到味道, 谢扶涯便只能透过她的体态神态和音色来辨认她。 她生得小巧, 肩颈都瘦小羸弱, 偏就眉宇间有些坚韧沉静之色。 但那是之前, 现在这位“虞师妹”对着他弯着眼浅笑, 一副天真无害和和气气的闲适模样。 日光洒进来,淡金光点在她的柔软的发上轻轻跳跃着。 谢扶涯才发现, 原来她生了双很亮的眸子,漆黑又明亮,睫羽之下眼波流转,灵动狡黠。 他默默移开眸子,她的脸在脑中便有如同蜻蜓点水一般, 很快消失了。 他反问道:“你要用?” 沈宁意佯装不解:“谢师兄,不是你说我中了媚.毒吗?” “一直待在谢师兄的结界中也不是办法”沈宁意无奈说道, “我看金姨也并不像什么坏人,她若想害我等, 应该早就出手了罢” 话音未落,面前一道飞影闪来, 沈宁意抬手一接,一颗丹药落在掌心,却不是金姨给的那枚。 “这是?”沈宁意看向谢扶涯。 那人神色不变,声音还是那般清冷悦耳:“此为火蚕丹, 炼化容易, 片刻便可提升修为。” 但沈宁意本意就是要吃那金姨给的药的。 她前几日磕了颗自己炼的丹丸, 体内灵气暴涨,却被她死死压着,只待一个契机便可顺理成章地突破境界。 而她也等到了,这只狐妖给的药恰好能替她解释一切,只是却没想到谢扶涯眼下竟压着不给。 自从踏入这屋内开始,她心里就总憋着一股坏劲,想要逗他。 见他给了自己别的药,她已忍不住握住丹药仰头问他:“师兄是在关心我吗?” 谢扶涯自从将药给她后便开始布阵为她护发,闻言却是一怔,淡淡抬眸看了她一眼。 “师妹,自重。” 这位虞师妹的心思摆在脸上,双眸中攒动着跃动的光。 他见得多了。 而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思索道:“虽总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但也确实没见什么异常之处,或许那金姨所言非虚呢?” “左师兄卜算也未必回回灵验” 谢扶涯静了片刻,突然笑了一声:“虞师妹昨夜沐浴前也是这样想的么。” 但他目中却毫无笑意,抬手轻轻一抛,金姨给的那粒丹丸便已漂浮在沈宁意身前。 沈宁意目的达到,伸手拿过那枚丹药,便将那药含进了嘴里。 她盘坐于榻上,只调息片刻,那丹药便在唇齿间融化。 “多谢师兄。”她睁开眼来展颜一笑。 谢扶涯坐在桌旁,一手长指微曲轻倚在额边,上身散漫地倾斜,姿态仿若青松斜崖般从容肆意。 另一只修长的手正朝着沈宁意这方随意抬起,手中灵力如蒲公英吹散般从指尖缓慢轻跃而出,在空中跳跃中朝她身前结界而来。 他睫羽微敛,神色中透露出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来。 见沈宁意睁眼,他也没撩起眼皮看她,只是手上的淡青色灵力四处飞旋,渐渐将她周身包裹了。 那粒丹丸他已经检查过,确实没什么问题,还能增进修为,但以他的修炼速度,其实用不着这般外物————“专心。”他淡声说道。 沈宁意盘坐在结界之中,周身结界散发出淡青色的光焰,她收回视线,再次合上双眼。 那狐妖所给的丹丸在她体内不过顷刻便被她的灵力撞散了,她运气于大小周天,将积蓄的灵力一点点疏导到周身各处,流过这身体的每一寸筋脉。 灵力最开始是舒缓熨帖的,四周跳动的淡青焰气也将她呼入的空气也变得温热。 但随着运转第三周,那些被随意拼接复原的筋脉便开始寸寸裂开,只听到微不可闻的一声啪嗒,周身错位的骨骼也紧接着开始断开。 谢扶涯视线一顿,终于撩起眼看向沈宁意。 她双眼闭着,双手正在身前变幻,那总萦绕在眉宇间的悠闲已经尽然消了,看起来认真又沉静。 但她周身的骨节正在咔嚓作响,一节紧接一节,仿若细小的爆竹声一点点炸开。 她的额角已有汗珠淌下,额角发丝都已沾湿,却只是紧抿双唇,眉毛也没皱一下。 她在重塑筋骨 谢扶涯其实见得多了,这不过是破弘门修士必经一步。 欲图修道长生本就是逆天之举,对于资质一般的普通人而言,更是难上加难。 修行“破”术的修行者大多根骨不佳,天资普通,修行“破”一术,便是讲求先破后立,金丹塑成便可护守肉身神魂,重塑周身筋脉骨骼,以求延续修道之路。 上清宗开设千年,破弘门却日渐衰落,可知此事艰险。 破弘门败落的原因有二,一便是这些年来,妄图以拙劣天资修到金丹之人是屈指可数;二则是,重塑筋脉骨骼是要忍受常人所不能之痛,常有修士数月闭关只求安稳度过这一劫难,以获新生。 这么多年来,上清宗史册记载上,最快重塑之人也用了整整三日。 出关之时浑身皮肤仿若火烤,密密麻麻的水泡伤痕横亘体肤之上,周身都是一股焦炭灼烧和恶臭之味。 不过一颗丹丸,她便敢借此重塑资质筋脉,真不知是不知而无畏,还是自负至极。 谢扶涯轻哼一声,已站起身来朝她走去,他一手覆在结界之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宁意。 那只手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内灌输灵力,离得近了,那咔嚓不断的骨头断裂重接之声便越发骨寒毛竖。 但她连呼吸都没有乱。 回想曾经在这张脸上看过的隐忍和坚毅,谢扶涯只觉这位“虞师妹”身上的秘密越发多起来。 在他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之前,她还需得活着。 他的灵力进入结界之中,淡青色的光点一丝丝聚集,汇聚成一张光毯,就要将她的身躯一点点包裹在内。 “说来奇怪,”这位闭着眼的师妹却忽地说话了,“谢师兄说我中毒,我自己却不觉有丝毫不适。” “咔嚓”一声,仿佛一块骨头嵌入了恰好的位置之中,她周身的响动都忽然消失了。 那双紧抿的唇殷红透亮,终于轻启而开,吐出了一口浊气。 随之而来便是她轻轻的喘.息声,随着胸口起伏而呼吸喘动着。 她的双眼慢慢半开,从低处一点点往上看去,一只手也离开了膝处,在结界内轻轻将手掌覆上,隔着散发着淡青色光晕的结界,贴住了谢扶涯的掌心。 她的额发湿濡,脸上潮红,口中气息不稳,那双眼含着雾气的眼却看向了他。 “仔细想来,那日洞府之中,师兄两颊飞红,眉心红印艳气飞攒” “中毒的人,像是师兄才对。” 随着她话音一落,只听“噼啪”一声微响,紧接着便是无数的细细密密的崩裂之声。 只随着沈宁意的唇角一弯,嘣地一声,周身结界已顷刻碎裂化作齑粉散去。 两人的掌心相触,沈宁意从看到谢扶涯面色沉沉,似是对眼前一切毫无预料。 沈宁意悄无声息地双腿接地,踩在地面,慢慢站起身来。 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上许多,沈宁意笑意清浅似无,一双眼紧紧盯住了眼前的人,忽地用五指轻轻勾进了他的指缝之间。 “师兄,我猜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并不大,低低的,甚至听得到唇齿相击之间气流摩擦的轻响声。 谢扶涯毫不避让,微垂着眼看向她。 那只修长的手轻轻向下一滑,仿佛反将一军,顺着钻进了她的指缝中,五指扣在了她的手背之上。 她的手却微微曲着,没有握紧,倒显得被动起来。 沈宁意略一晃神,很快便笑了起来。 他在探她修为深浅。 “筋骨重塑,连越两级” 沈宁意只觉周身那淡青色光毯贴着她的背脊腰间裹上周身,隔着衣物凉凉的,跟他的嗓音一样冷硬沁人。 “虞师妹,了不起。” 他的唇角似是微勾了一下,随即立即后退一步,周身已立即贴合发肤裹上结界,只闪动一下,便透明不见。 手心一松,沈宁意也跟着往前一步,抬眼露出个随和的笑来:“师兄这是在欣赏我吗?” 话音刚落,沈宁意只觉一把长剑突地抵住喉管,剑身寒光如电,剑尖冷如秋霜。 这把斩妖如削泥的上青剑就横在她的脖颈之间,只要她再往前一步,便会顷刻割裂她的喉咙。 沈宁意之前随谢扶涯将她困住,便是囿于这具身体的修为,如今他却是困不住她了。 她不甚在意地微微抬头,那剑尖便将她的颈间滑出一道血痕。 沈宁意咬牙轻轻嘶了一声,眉梢一颤,便听谢扶涯在对面说话了。 “筋骨俱碎重塑,怕是比我这把剑划伤要更痛吧。” 沈宁意被揭穿也不甚在意,只淡笑回道:“师兄生疑也是应该,但师兄毫无证据,便以结界将我监视,我实在不服。” “好巧不巧,我在那洞府中得了机缘,再有这丹丸一剂,恰好‘先破后立’,连越两级了。” 谢扶涯不信,却也却是拿不住证据,如今之法,便是将她一路紧盯 沈宁意脖颈间已有鲜血顺着剑尖淌落,她面上却仍挂着笑,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似的:“师兄,你若还这般怀疑我,只好麻烦你一路之上皆要把心思与视线全放在我一人身上” “指不定看出什么我也不知的秘密呢” 她一指抬起,轻推剑身,指腹也被划了道口子:“师兄,这一路来我可从未做错什么事,以剑相抵,便是你们太上门的礼节吗?” 谢扶涯盯住她,剑身骤然在空气中消失了。 他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她露出的脖颈雪白,那道血痕横亘其上,有些触目惊心,终只是轻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却是什么也没说。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两人的神思吸引过去,只听外面传来轻细柔和的女声,却声音中透出焦急来:“仙人,你在里面吗?” 92 ? 勿忘我 ◎“你的名字很好听。”◎ 门开了, 元娘焦急的表情却忽地凝住。 随着门扇开合,她便闻到了屋内空气中传来的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那双空洞无神的双目虚虚的张望着:“有谁受伤了吗?” “无事。”沈宁意反手按住脖颈,目中颇有些意外。 做神多年, 伤口从来都是不待察觉便愈合, 但此时身体是普通凡人, 她倒是忘了。 脖颈间的伤口并不深, 却也还在淌血, 传来隐隐的灼烧般的刺痛感。 其他屋内的几人也听到这方元娘的求助, 皆都出门察看,往此处来了。 几人一行至门前, 便见屋内沈宁意将手从脖颈间缓缓拿开,一手上沾满鲜血,指尖伤口也在不住往外渗血,殷红血液正在顺着掌心纹路流到腕间。 而她脖颈间的伤口经掌心一压,血液便在颈间糊开, 实在触目惊心。 师鸣玉被那血色吓得当即倒吸一口凉气,飞奔至了沈宁意身侧:“师妹, 你这是怎么了?” 左玄也惊了,手中掐算不断, 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呀” 司承钰见状则已立刻大步迈进屋内,折扇一收, 一转朝向沈宁意脖颈间,一股灵气便从扇尖而出,将沈宁意的伤口都包裹覆盖住了。 司承钰却是忽地眉梢一挑,低声问道:“师妹突破了?” 沈宁意嗯了一声, 只觉那股灵气温热沁人, 很快便将刺痛压了下去, 血也被止住了。 她暂时无视了司承钰递过来的探究目光和师鸣玉的追问,转头去问还倚在门旁的元娘:“元娘,出了什么事吗?” 几人便又暂时将目光投到了元娘身上,元娘骤然感受到五人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往门旁一缩,又才说道:“三宝忽然不见了,我想让几位仙人帮忙寻找” “不用了。”只是她话未言尽便被打断了。 几人望向出声之处,见金姨正笑吟吟地站在院门口,手上正拎着正在挣扎的三宝。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仆从,每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其上摆放着样式别致的衣裳。 元娘闻声便是身形一颤,她迟缓转过身来,微弱地唤了一声:“阿娘。” 金姨只斜睨她一眼,便迈步往这方而来,面上笑意未减,视线却望向了沈宁意一行人:“几位见谅,元娘想来也是太过信任各位才会来麻烦你们。” 她垂眼看向三宝,三宝被她那冷眼盯了一下便顿时偃旗息鼓,不敢乱动,一脸老实。 “这孩子实在贪玩,也全怪我对他管教不够。” 她轻笑一声,便松开了三宝的衣领。三宝身形犹豫片刻,还是飞扑进了元娘的怀中,元娘立刻抬手将三宝环在身前,轻轻拍着的背抚慰他。 总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若元娘之前一直在试图提醒阻拦众人进入水源县中,那么此时她刻意令众人去寻三宝,又是为了避开什么? 不及细想,那方金姨已招呼身后仆从端着衣裳上前了:“各位仙人,今夜祭典宴会,县中所有人都会着上这祭服,希望各位仙人也能入乡随俗,穿着祭服参与。” 五人视线不觉相汇,立即都察看了端到自己身前的衣物。 就是普通的衣裳,没什么问题。 金姨却不经意扫到沈宁意那鲜血淋漓的脖颈,眉梢一挑,嗬了一声:“这位小仙人是撞了哪里,怎么满脖子都是血,看着怪吓人的。” 她皱着眉,又吩咐了身后一仆从:“赶快去拿些伤药纱布过来,给仙人好生包扎一下。” “多谢金姨。”沈宁意淡笑着道谢。 而师鸣玉也已接受到众人信号,确认了这衣物都没问题,便开口对金姨说道:“金姨一路来这样关照,为我等提供住所,换一套衣裳罢了,理应如此的。” 金姨见众人答应下来,面上纵横的皱纹也皆都弯了起来:“既如此,我还有要务在身,便先行离开了。钟鸣之后” 她语气微滞,笑意淡了些,看向了一旁垂首沉默的元娘:“便由元娘领着各位前往祭典了。” 元娘身形一颤,只将三宝抱得更紧,又颔首应声道:“是,元娘知道了阿娘。” 金姨又向几人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前脚已经踏出了门外,却忽地脚步一停,侧过脸来说道:“三宝调皮,还是跟着我罢,别一不小心又跑到外面去了。” 她语气自然关切,三宝纵使极为不愿,还是乖乖地从元娘怀中抬起脸来,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脸,又才跑到了金姨身侧。 金姨又向众人道别,牵着三宝便离去了。 那几位端着衣裳的仆从有男有女,正好与几人对应,跟着几人便要进屋内服侍。 谢扶涯、左玄、司承钰三人都拒绝了服侍,接过衣物自己回屋换去了。 而师鸣玉方才关心则乱,已不经意触碰到沈宁意的手臂,发现她身上结界已无,心里揣着许多疑问。 她又靠近了沈宁意,小声问了句:“师妹,这衣裳看起来复杂,我怕是不大会穿,可否跟你去一间屋子,请你帮我看看?” 沈宁意正才婉拒那仆从,从她手中接过衣物来,闻听此言却是一笑。 师鸣玉以为师妹答应,喜笑颜开,却蓦地听她回道:“实不相瞒,我怕是也不大会穿。” 那仆从还未走开,闻言已准备开口,沈宁意却抢先说道:“可否请元娘,给我们指教一二?” 元娘闻言一愣,又听沈宁意对那仆从说道:“这位姑娘,劳烦你为我烧些热水来,让我擦擦血迹可好?” 那仆从不过也是个不过二八的小姑娘,她听闻此次是给“仙人”送衣,本就十分兴奋好奇,刚才端衣上前时也是极尽忍耐不让自己双眼乱暼。 听到仙人无须服侍时她便已心中悻悻,却没想这位仙人是要吩咐她做别的事。 而且她方才与这位仙人对视,见她一身轻拢纱衣,内衬一身青衫,衣着简单,却飘然于世,就算衣袍领间染血,也掩盖不了周身仙气。 她双眼皎洁如高悬冷月,肤如凝脂,笑起来却是眉眼微弯,平易近人,亲切地像个普通人。 这仆从年纪尚轻,脸颊已然通红,诺诺地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前去烧水,转身时却还是忍不住偷偷暼了那边的两位仙人一眼。 而她甫一垂眼便又看到自己粗糙如树根的皮肤和满是老茧的双手,步子不觉加快,将心底那声叹息也一并压了下去。 若是她也能修道就好了,她也曾梦到过自己在空中飞行的自在模样呢 师鸣玉则扶着元娘一同进了屋内,元娘用手轻轻抚摸着那置于桌面上的衣物,一边细细地嗅着沈宁意身上的血腥气。 “这位仙人,你的伤,是不是很重?” 师鸣玉正在一旁将那衣物举起来在身上比对,闻言也立刻放下衣物问道:“师妹,你就究竟是怎么伤的?” 沈宁意却惯常地抿唇淡笑答道:“师姐我没事,不过重塑了一番筋骨,不小心伤到了。” “什么?”师鸣玉双目圆睁,当即坐到她身前,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好几番,面上越发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她又眼珠一转,暼了两眼元娘,又才凑近沈宁意小声问道:“师妹莫不是还有之前给我的丹药?” 沈宁意却不甚在意地瞎编道:“师姐,那药是我家人为我留下的遗物,其中内情我不便多说,只希望师姐莫要再和他人提起此事。” 师鸣玉恍然大悟,当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师妹放心,此事我定然不会告诉她人。” 话音刚落,师鸣玉又突然察觉眼前有个元娘。 元娘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已用指尖掩在唇边笑道:“两位仙人放心,元娘也不会说的。” 她双目空洞,神色却透出向往来:“两位仙人的关系可真好啊” 师鸣玉疑惑道:“元娘这样温柔的姑娘都会找不到朋友吗?” 她素来热心,语罢已不觉靠近元娘,勾过她的肩膀说道:“若不介意,我们便也是元娘的朋友了。” 元娘身侧骤然被她气息填满,下意识便想躲闪,闻她言语后却又渐渐将那点不自然都紧紧攥进了手心,只微红了侧脸,轻轻地点了下头。 但她却忽地似是想到了什么,骤然从师鸣玉手下站起身来:“我,我帮你们换衣裳吧。” 此时门外也传来敲门声,那仆从听了屋内应声,便端着水进来了,她放下水盆,便俯身作揖准备离开,却被元娘忽然叫住了:“等等。” “你帮仙人们换衣吧,我看不见,终究不大方便。”元娘面上淡淡,袖中双手却已紧紧交扣,指甲不安地深深掐入了肉中。 这仆从错愕地抬眼,正对上沈宁意的视线,淡淡的,好似没什么情绪,却也好似打量。 过了半晌,沈宁意才应和元娘道:“那便麻烦这位姑娘了。” “不敢。”这仆从匆匆低头,已为递上沈宁意拧干了的巾帕,“仙人们叫我明棠便是。” 沈宁意从她手接过了巾帕,看着她漆黑的发顶,忽然说道:“你的名字很好听。” 明棠羞赧地把头埋得更低了。 师鸣玉又将那衣裳摊开来看:“这衣裳好生特别呀。” 那衣裳被她举起,其上腰间金银环佩,正在随着她的晃动而叮当作响。 衣裳通体为白,但两袖之上则是由上及下的繁琐纹饰,裙摆之上也绽开类似的花样,盘旋而上,别致神秘。 沈宁意却只觉眼前晃过了熟悉的东西,她擦拭脖颈血迹的手一停,慢慢走到了师鸣玉身旁。 那腰间纹饰之中,藏有一串古怪的勾线,看似不过花纹,但却是神族的文字。 沈宁意将那字句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正是那日少司命教给她咒语的其中一句 心中还未念完,她只觉突有一股血气涌上喉头,噗地一声,口中便猛然呕出一口血来,血液飞涌,恰有几滴溅到了那素白的衣裙之上。 师鸣玉更是双手一抖,衣裙直接坠落在了地面之上,她扶住沈宁意的手,当即就要转身往外去找司承钰,却被沈宁意叫住了。 “师姐,无事,不过淤血罢了。”她淡笑着用手中巾帕擦掉唇边发黑的乌血。 这副身体虽然筋骨重塑,但那过程中的淤血却并未全排出来,只怕她是要经常吐血了。 而那边元娘也已惊慌起身:“怎么了?” 师鸣玉扶住沈宁意的胳膊不放,还在担心她的安危。沈宁意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对元娘说道:“无事,不过吐出些淤血来,是好事。” “只是不小心弄脏了衣裳” 元娘却是抿着唇露出个笑来:“无事,我哪里还有。” “明棠,你去我屋内拿两套衣裙来,就在衣柜第三格。” 明棠还在惊愕地望向沈宁意,听到元娘吩咐才回过神来,匆匆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元娘又忽地从袖中拿出荷包来,从里面掏出两粒花种来递给二人:“两位仙人,这祭服其实是万年前流传下来的,腰部有一小孔,正好放下喜爱的花种,祭典之后便可将其种下。” “受了神明祝佑的花种,只需三日便可长成,花若开得好,便证明来年可一切顺利。” 师鸣玉抬手从她掌心拿过那两粒种子,又递给了沈宁意一粒。 沈宁意将那小小花种放在掌心,心中忽地有些猜测,她出声问道:“请问此花是?” “勿忘我。”元娘轻声答道。 93 ? 猜测 ◎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慕,又是什么?◎ 他的剑尖染了血。 但是不应当的。上青剑是上清宗最好的一把剑, 剑身瘦削凌厉,空中一抛便是一道青光如电,妖魔从中过, 滴血不沾身。 除非是人血。这倒令他确认了这位“虞师妹”不论身体还是魂魄确实都是人。 他静静地回想方才屋内的场景。 一道刺目的伤口就横在她的颈间, 鲜红血迹在她白皙皮肤上晕染开一团殷红的血花。但她一脸漫不经心, 好像那伤口是开在他人脖颈之上。 刚才他的灵力顺着她周身流动了一圈, 她满身筋骨虽合, 但却因太过蛮横硬来, 已是内伤四布,皆在往外渗血。 回想起她刚才带着笑意却暗藏着挑衅的眼神, 想来她也是笑不了多久了。 方才进屋时左玄凑近低声问他发生了什么,又道算出“虞师妹”有血光之灾,倒是正应。而司承钰嘴张又合,欲言又止,定也是猜出了什么。 谢扶涯轻笑一声, 抬手用巾帕擦去了剑尖的血迹。 其余几人进来后,这位“虞师妹”却是连半分余光都没有分给他, 不知是恼了还是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只怕前几日她乖乖地任他“囚禁”在结界之中,也全是在韬光养晦, 只待今日这般冷不丁吓他一跳,再直接用灵力震碎他的结界。 他随手将剑身往空中一抛, 上青剑便在空中一闪,消失不见了。 他垂眼看向自己的掌心,除却交错的掌纹外,还有一道极为细小的擦痕, 沿着手掌边缘往里到掌心, 与他的一截命线平行, 倒像是给他平滑掌心中徒添了一道姻缘线。 不过是被自己的灵气碎片擦破了皮,不过几日便会消失。 他天生便无情根,又何来姻缘线呢。 他本生于上清宗几百里外一处村庄之中,生来便逢异象,傍晚时分却忽飞来无数乌鸦,盘旋汇聚,或低空飞行或立于屋檐之上,黑压压一片仿若万千灰烬漫天翻飞,将半边赤红天色也染上了浓黑。 他出生不久父亲便从山坡跌落,摔了个半身不遂。 而他自从出生起便是连啼哭都不会,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直至三岁时,他才从口中吐出平生的第一个音节。 彼时父亲就要咽气,周遭的亲邻都围在父亲床侧,而他被母亲抱在怀中,冷不防地便吐出了第一个字,含糊不清,带着童稚的天真,却坠地有声,在场众人都听得真切,是一个“死”字。 和他出生时眉间便带着的红点一样,他的话就像带着诅咒,话音落地,他的生父便当场气绝身亡。 他天生一副冷清的性子,就算后来母亲去世也没流过一滴泪。再有眉心一点红印,村中人都言他是个煞星。 师父却说,他是最适合修行太上无情道的人,生无情根,便不会在生出心魔。 当初他初到上清宗时不过六岁,上清宗中弟子数千,他不过几年便登上太上门弟子的首位。 四周无数弟子的目光都向他投来,艳羡嫉恨或是爱慕向往人类的万千情绪都在眼前,他实则都不能怎么感受。 入了仙门,师父只一心令他向道,他茫然地只去修行,却也从未有过人教过他什么叫情。 但好在他天赋异禀,渐渐学会透过人的细微表情变化察觉到他人情绪。 而他也学会像旁人一样在应该的时刻去表达合适的情绪,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便也不会被当作冷血不可信之人。 他所理解的太上无情道,从来不是要对众生无情,而是试以自身比天道,视万物为刍狗,众生平等,才是无情大道。 而这位“虞师妹”,在他和众人面前有些不一样。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随和的模样,而在与他独处时却双眼流光溢彩,狡黠地盯住他,好像和那些从前爱慕他的人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她身上的气味又为何变了,因何能令他情.动,她又如何能够只在片刻重塑筋骨,仿若天才。而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慕,又是什么他细细想,现在他对她的情感,应该是好奇和审视。 他蓦地轻笑了一声,起身才换好了衣物,就听外面传来一声铮然钟响。 桌上茶盏中的清透茶水随之震动,其内的深色茶屑随着沉浮晃动,肆意舒卷荡漾,似还活着一般。 他推开门,一抬眼便看见那位“虞师妹”。 他虽身有结界闻不到气味,但她的装束实在与身旁其余几人有些不 依譁 同,令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边几名女子都穿着着同样的祭服,身高相近,发髻也相似,只是发上装饰钗环不同,而这位“虞师妹”脖颈间却缠绕着一圈白纱,实在别致扎眼。 而她也一抬眼就最先看到了他,远远地便轻扬起下巴对他抛了个笑来:“谢师兄来了。” 其余几人也都俱望了过来,谢扶涯的视线淡淡从几人脸上扫过,从神态和话语分辨出了其余几人,师鸣玉和那个元娘,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凡人女子。 而师鸣玉一转头便只觉眼前一亮,谢师兄天生一副好颜色,面如冠玉出尘绝世,而他如今身着异域奇特的祭服也并不违和,反而给他徒增了一股凡尘烟火气,显得他越发俊逸绝世。 真好看啊 师鸣玉伸手朝着谢扶涯打了个招呼,又见他身后也走出换了祭服的左玄与司承钰。 她难免神思一荡,又心想道:都不错呀想来怕是修道之人各个脱胎换骨,她们自在门怎么没教过什么驻颜之术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脸,而院外已有仆从进门通知元娘了。 元娘朝着众人微微俯身:“钟鸣三次,祭典就要开始,请各位随我前往吧。” 几人跟着元娘出了府,只见街道之上的行人穿着都与几人无异,行进的方向也是一致,或是一家老小并排嬉笑,身后的仆从也穿着着祭服,手中带着食盒或包裹,也有一人独行,身上祭服虽破旧却干净,空着手前行街道上言语笑声噪杂相织,却都是快活的。 而才行几步,几人便见那城中各路正中的水渠之中从远处漂流而来无数纸船。 上方的船帆造型奇特,正与水源小村中金姨的房舍前的灯笼造型一一对应,而几人细看,便见那船身之上似有不溶于水的字迹。 师鸣玉便先发了问:“这纸船是何物?” 左玄也紧跟着问道:“上方写的是什么?” 元娘一面引着几人继续往前,一面答道:“此船是为引路舟,是为令神明看清每一位来此的百姓。而上方所写则是此处百姓的名字,才好令神明降下庇护到每一名百姓的身上。” 沈宁意则在疑惑另一件事,她见元娘虽眼盲,却脚步从容,方向明确,好似无需牵引便能将几人带往目的地,也能恰好避开路上其他所有行人。 但她还未发问,一旁司承钰却说话了:“元娘似是很熟悉这城中道路?” 元娘心细,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只弯弯嘴角说道:“我虽眼盲,心中却记得水源县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和每一个人。” 顿了顿,她似是思索片刻,又说道:“而我能在这道路上畅行无阻,也是其他百姓热心,刻意远离,不令我耳边脚步杂乱,无法分清路途。” 师鸣玉入水源县半日,一路而来眼见此地民风淳朴,百姓安生乐业,早就想要感叹。元娘此言一出,她往四周看去,见四下百姓时有抛来好奇目光,却也并未上前,原来也是关切元娘。 思及此处,她已忍不住开口夸赞道:“此地真是太平,民生也如此安定,实在难得。” 沈宁意心中有个猜测正在慢慢成形,面上却只淡笑着附和师鸣玉。 左玄心有所感也想称赞,却又想起自己那崩开的轮.盘,动作一顿,并未点头附和。 司承钰摇着扇子笑而不语,而谢扶涯走在后方也什么都没说。 随着那一声钟鸣,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日头西沉,落入远处的山脉之间,落日余晖似金,洒落在那水渠之上,波光粼粼,四处都是人声脚步,一片安详。 元娘似也感受到这闲适气氛,在前方也脚步渐渐轻快起来,又同几人说道:“各位仙人,我阿娘也为你们备下小船。只因几位仙人不是此处百姓,便为各位化用了县中几位因伤病不可参与祭典的百姓的姓名,稍后等到城中,各位便亲自提笔在船身提下姓名便可。” “希望各位来年也将一切顺心遂意。” 几人道了谢,渐渐也走到城中主道之上,道路上人影越发多起来,四下也愈发拥挤。 师鸣玉走到谢扶涯身侧,想要拉拉他袖子跟他说几句话,一抬手却陡然被空气烫了一下,她面上一愣,低声对谢扶涯说道:“师兄,怎么结界到你身上了?” 谢扶涯只垂眼看她一眼,师鸣玉立刻便将此话又收了回去。 她只不再抬手,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小声问道:“师兄,你和师妹刚才在房里做了什么?” 她声音虽放得极低,但五人皆是修者,自然都听到了。 左玄眉头一拧,又看向沈宁意脖颈间的的白纱,那刀伤不深,却鲜血不止,简直就像受了剑气 他心中突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双目在谢扶涯与沈宁意身上逡巡一阵,便要直言,刚想出声,一旁的司承钰却忽地说话了。 他摇着扇子看向沈宁意:“虞师妹,你接连突破两级,实在是令人艳羡,不知是寻到什么机缘,可否告知师兄一二?” 左玄闻言一惊,立即将方才的想法抛至脑后:“师妹突破了?” 师鸣玉也瞬间假意懊恼地捂嘴,但她实则是故意在几人面前提及。 方才“虞师妹”换上祭服,发髻重塑,实在令她眼前一亮,而师妹脖颈间缚上白布,也越发有一种柔韧气韵,令她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司承钰多看师妹那几眼她已经放在了心上,谢师兄好不容易和女子有些牵绊,岂容他人插足。 于是她便自作主张,故意问了谢师兄这几句,也是认定谢师兄不爱解释,却恰好误导他人。 沈宁意淡淡点头,只对司承钰笑道:“机缘一事不可妄议,实在是我日积月累,恰好食用金姨给的丹丸体内灵气相合,将从前积累灵气一并释放,再有” 沈宁意看向谢扶涯:“谢师兄帮我护法,自然事半功倍,便突破了。” “既如此,便只能祝贺师妹了。”司承钰折扇一收,抵在唇前,与沈宁意相视一笑。 左玄却还在怔愣,还想再问时,却发现抬头不远处便有一座纯白巨像伫立,那巨像近看似有十丈之高,正是此处神灵巨像。 “到了。”元娘侧过身子,为几人让出了前路。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场地,其中伫立着神像,而神像脚下四周是一圈一人身长宽的圆池,圆池八方皆有水渠通往城中八条主道。 水声潺潺,人声喧嚣吵闹,而那神像眉目微敛,垂目望向众生,一脸的悲悯之色。 作者有话说: 师鸣玉:cp粉头子 就是说大家都各想各的。 94 ? 好想逃 ◎只能看到你。◎ 暮色四合, 天边残红已被地平线吞没,墨蓝色夜风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将头顶整片天空一寸寸晕染变深。 穹顶之下, 是万千百姓, 好似密密麻麻的蚁群, 听从着蚁后的号召, 从四面八方而来, 队伍在小城中央汇聚, 仿若长龙入海,渐渐将整个祭场填满了。 四周人群攒动着, 声嚣嘈杂热闹,师鸣玉紧紧挨在沈宁意身侧,担心她的伤口被人挤撞。 前方不远处便是那所神庙,抬眼望去,那神庙之上的牌匾也是用纯白兽牙所制造, 四边上滚着异域花纹,正与祭服上的相似。而正中刻印着两个墨字:昌嫱。 这便是此地神君的名字。 沈宁意在脑中确认了一遍自己不识得这个名字。 但是她曾经略读过些神史, 天境曾经是存在天帝的,彼时会为同一时期诞生的神灵赐名, 以同一个字为姓名首字,“昌”字好似就是其中一个。 白云苍狗, 沧海桑田,如今天界早已废除天帝,天界也分为四境,各有主事神君掌管。天界之中, 现下姓名中以“昌”字为首的, 声名显赫的便只有那位西境的月神了。 若这位叫做“昌嫱”的神灵还存在, 只怕修为更是不可估计。 问题却是,这所神庙看起来,不说神气,就是一点仙风都没有。 “铃铃”,人群之中突然传出一阵突兀的铃响,声音清脆,并不大。但一声铃响之后,从那铃声传出之地,周遭的百姓却纷纷闭上了嘴,随即这寂静便渐渐扩散开来。 不过眨眼间,整个人群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静中。 沈宁意五人往前方铃响出看去,拎着一只堪比手掌大小的铃铛,通体纯白,似乎也是用与那牌匾相似的兽骨做成的。 元娘举着铃铛的手抬到与肩同高,四周的人群都出奇一致地看向她。 她站在前方,无神的双眸虚虚往上看去,面上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虔诚和向往,她又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铃,四周将她包围的人便迅速为她让开了一条道路来,通往中央神像下的水池。 她瞳孔微张,嘴角不好似受控制微勾着,像是极力抑制着眼中跳出的欣喜若狂,她左脚往前一踏,似是想到什么,忽地回头说了一句:“各位,好好享受。” 音色与她之前一样,那声音却低低的,话音一落脸上便荡起微笑来,慢慢地转过头去,那双分明无神的双眼却扫过她们每一个人的身影,就像能看见什么似的。 沈宁意发现那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顿了一下,却很快便移开了。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池水之中,场上数万人,却是笼罩着巨大的沉寂,没有一个发出声响,没有一个人身形动了,万千双眼睛全都看向元娘,沉默着,呼吸缓缓,都在等待着什么。 场上只有元娘的脚步声,轻轻的,踩在青石地面上,哒哒、哒哒。 一身洁白衣裙,裙角蜿蜒而上的花纹随着她的行步而似花般绽开,她就像九天之上高贵的神女,她步子缓慢,神态从容。 她每行三步高举铃铛,将其摇动,口中默念着在场无人听得懂的异邦语言,好似咒语般随着她的唇齿颤动。 沈宁意听懂了,那就是她在这祭服腰间看到的神族咒术,意思是:须弥之间,不自生方为长生;斗转星移,万命皆系于一命之上。 莫不是借万民生息,与那戈南神所行一样? 她不能确定,此方闭塞,若借寿于民,也无法长久,如何在盛海荒漠中存世万年之久,这位神明又怎么会衰弱至神庙之中都皆无神气。 眼下境况实在古怪,左玄食指与中指并拢,竖于身前,已随时预备打开阵盘,其余几人也是暗自蓄势待发,若有异状,便可拔剑而起。 天色已越发黯淡,那神庙门户紧闭,其内也没有传出一丝光亮。 整座城池都渐渐被黑暗笼罩,天边月色都无,愁云惨淡,黑压压地将天色掩盖,就要压至头顶。人群陷入沉默,每一双眼都在暗处,目光闪烁,屏住呼吸。 元娘终于行至了那池水边缘,她双手捧住铃铛,仰起头来朝着那神像高声说道:“神明在上,请聆听水源县中众生祷告,为生灵降下庇佑,愿您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 “咚”的一声,她掌心松开,那枚巨大的铃铛顷刻便落入了水中。 但随即溅起的并不是水花,而是一点灼热的火星,那火星从空中坠落到水面之上,哗地一声,水面之上便燃起了赤色火焰,飞速将这一圈池水点燃,火焰好似洪水汹涌狂奔,沿着八条河道而去。 水面之上都燃起了耀眼的赤橙火焰,元娘退后一步,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在身前。四周所有的百姓也俱双手合十在胸前,他们虔诚地闭上了双眼,每个人都像是在许愿。 师鸣玉不安地拉了拉沈宁意的衣角,将二人都包裹在了结界之中,她问道:“师妹,她们是在许愿吗?” 几人脚下呼之欲出的阵盘闪动一下便褪去了,沈宁意抬头看向左玄,见他神情肃穆,也双手合十开始许愿。 “没觉得哪里不对吗?”师鸣玉嘀咕了一声,见司承钰仍是悠哉游哉地摇着扇子,那扇风一动,五人都被包裹进了同一结界之中。这结界虽只能存在一瞬,几人却能随意在内交流。 “左师兄,许什么愿呢?” 左玄睁开双眼:“我在祈祷,这地方没问题。” 其余几人: 司承钰却说道:“倒是不用担心,进此地之前我与谢师兄便已在外设下机关傀儡,只要我们与它失去联系半刻,便会引燃雷信,令师尊看到。” 师鸣玉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却又不住抱怨道:“为何不早说?” 司承钰与谢扶涯对视一眼,又淡笑道:“我与谢师兄实在是拦不住你们,你们这一路倒是想将好事做尽,但能在这盛海荒漠中生存的,又哪里来的那样多老弱病残?” “若是说了,如何吃一记教训?”司承钰折扇一收,从容笑道,“师妹,五枚雷信,若出意外便要折送一枚,接下来历练之路漫长,危机四伏,五人之中,我们谁敢少这一枚雷信?” “算我的吧。”左玄开口道,他神色中似有懊恼,“司师弟说得对,是我太过鲁莽才将大家置于险情之中,若我们能平安离开,我定不会再草率行事拖累大家。” 而师鸣玉面上浮现出些歉疚,心中却还在迟疑不定:“此处虽然古怪,但目前看来也并没什么问题” 她看向结界外的万千百姓,他们的双眼阖着,火焰晃动,光影落在众人脸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向往期待,生气勃勃。 或许金姨所言是真的,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呢。 她视线扫到身旁的“虞师妹”,见她微垂着头,双眼也闭上了。 其余三人也看到了,司承钰轻声一笑,出声问道:“不知道虞师妹又是许的什么愿。” 他话音刚落,几人身上的结界便忽地一闪,上方漏开一个洞来,由上及下,慢慢散开了。 沈宁意睁开眼来,正见几人都望向自己,她弯唇一笑,抬手指了指天空,轻声道:“月亮出来了。” 师鸣玉,左玄和司承钰都顺着她的指尖往天上看去,那天上的布满乌云不知何时已全然散去,明月倚在一薄云之后,整片天空仿若墨蓝色的弯曲穹顶,上面星点闪烁,明亮如灯。 而周遭民众也不知是何时都睁开了眼,或喜或笑,又开始喧闹起来。 师鸣玉抬起头,伸手遥遥地去勾连星子,忽地双眼一亮,轻声说道:“这形状” “是那些灯笼。”左玄接声道。 沈宁意敛着双眼,心下正在思索,却忽地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甫一抬头,正和谢扶涯四目相接,除却中央圆池外,四下水渠中的火焰都在一点点的熄灭着。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那双眼却剔透地像是要将她看穿。 突然他的嘴动了,却没吐出声音,沈宁意看着那他唇形变幻,读出了他的唇语:你看到了什么? 沈宁意轻哼一声,陡然笑了,她也一字一字地用唇语回复:只、能、看、到、你。 他头顶是在沉沉灰蓝中熠熠闪烁的星子,背后是无数攒动的人群。 他就那样站在人群之中,长身直立,眼底的霜寒好似都在火光中融化成清澈的溪水,那身衣物令他看起来像一位俗世里的郎君,只与她之间有着晦暗不可言明的秘密。 在人群之中,她确实只能看得到他。 谢扶涯并未移开视线,只是也迎着她的目光弯了唇角,眼却未笑。 更像被她惹恼后的生闷气的贺汀了。 沈宁意也跟着身旁几人往天空望去,耳边却开始回想方才听到的一切。 她身为神明,自然能听到生灵祈祷。 方才她耳边嘈杂得厉害,无数的祷告声一声叠着一声,一句压着一句,便是这数万人的祷告声。 不过是寻常的祷告,合家安宁,衣食富饶只有一声不同。 “好想逃。”带着回响,好似幽寂潭水中溅落一滴水珠,嘀嗒一声,在她耳边响彻。 她闭着眼是细细辨认方向,而她方才一睁眼,双眼便锁定了那个发出祈祷的人。 这人是叫叶之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15 23:00:14~2022-01-16 23:1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喻姽婳扣镜年华 4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5 ? 茧 ◎“是我逾越了。”◎ 人群攒动, 他站立其中一动不动,很是显眼,火光月色之下, 那张脸透出一种惊心的妍丽, 越发雌雄莫辨。 他的视线也定定看向沈宁意等人, 眼波流转, 似蕴藏着什么道不明的意味。 但当那八道水渠之上火光熄灭殆尽, 那神庙的门忽地被缓缓推开, 沉重的木门发出一声嘎吱。 人群之中,有人听到了, 也有人看到了,仿若按下静止,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止了一瞬间。不过眨眼间便又有脚步动起来,脚步声渐渐交织重叠,轰隆响彻于地面之上。 几人猛地被冲散了, 耳边传来师鸣玉一声惊呼,沈宁意下意识便去抓谢扶涯的手, 却被他手上的结界烫了手,骤然松开了。 她抬眼去看, 谢扶涯孤身直立,周围人群一碰到他便都自动远离, 倒是在他四周空出了小小一圈。而沈宁意还想再靠近他时,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忽地被人牵住,回头一看,正是师鸣玉。 方才在她身旁的左玄和司承钰也不知被挤到了何处, 师鸣玉却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恐她被冲散:“师妹, 抓紧我的手!” 四下看来都不过是普通凡人,贸然施法只恐伤了百姓。 沈宁意心念一动,反手握住师鸣玉的手,用力就要拉着她朝一个方向奔去。 每个行动的人都好像有目标方向,走到一个地方便站定。沈宁意竭力扒开人群,而师鸣玉则困惑地跟着师妹往前。 不过行了一会儿,脚步声便渐渐稀稀拉拉地变小起来,而人群也不再拥挤,沈宁意又行了几步,突然耳边一静,她才脚步一顿。 师鸣玉也踉踉跄跄地停在她身后。 两人已经走到了这祭场边缘,一抬头眼前便是一条漆黑无光的主道,宽阔安静。而当两人慢慢转身,所有的人便映入眼中,人群由内向外包围着那燃烧的圆形水池,站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圈环。 人太多了,沈宁意摸摸袖中的铜铃,才能辨别谢扶涯的方向,却也被人头身影阻挡,看不到他的具体位置,更别说左玄与司承钰了。 师鸣玉被眼前这庞大场面惊到一瞬,正向说些什么,便看前方这最外圈中站了个眼熟的人。 叶之商早已看到了她二人,此时别过头来小声问道:“你们要站进来吗?” “好啊。”沈宁意找的就是他,立即拉着师鸣玉一起和他并肩站了进去,最外圈的人也都随之一个接一个往外靠了一步。 师鸣玉只能接受沈宁意安排,正好站在了叶之商身侧,她想到今日将叶之商当作女子,着实有些不自在:“多谢。” 叶之商只微微颔首向她致意。 两人抬头却都看不到前方,只能听到那神庙的门远远地开了,传来一阵巨响,随即又有一声苍老的声音在内传来,响彻四方。 “神灵在上,我等以鲜血为祭,祈望令神明永生,为吾等降下庇佑!” 是金姨的声音。 还不及细思,前方的重重人影却开始缓缓转动起来,最内也传来一声高亢的歌声,那歌词却是连沈宁意也没听过。 沈宁意与师鸣玉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些疑惑来。 “这是万年前的语言,如今流传下来的只有这支祭歌了,也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一旁的叶之商似是看出她二人惑意,已开口言明解释。 那歌声从内层传过来了,一声接着一声,一句接着一句,而这人群围成的圈也开始一圈接一圈转动起来。 叶之商面上露出些腼腆来,侧头向师鸣玉又说道:“两位姑娘跟着我走便可。” 两人所在的最外圈也随之开始旋转起来,万千的百姓也一同唱响祭歌,那语调欢快热闹,整个祭场上热闹中也夹杂着升起的欢声笑声,歌声似要升到天边去。 沈宁意跟着绕圈,举目试图感受其他三人的身影,却是徒然。此处人太多了,气息交杂混乱,也不知道他在哪一圈。 而一旁师鸣玉则有些局促,叶之商实在容貌太盛,在漫天繁星之下,他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唇色不染而丹,那双眼轻轻扫过来,更是一眼便令人心折。 师鸣玉还是忍不住和叶之商搭话:“叶叶郎君,你怎么不唱?” 但四周全是噪杂纷乱的歌声或笑谈声,叶之商根本没听见,师鸣玉抬手施咒,便将三人包裹进了结界之中。 叶之商却也看到在身旁空气中闪过的屏障,惊地眸子微睁,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师鸣玉的问话。 外面的喧嚣好似隔在门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她的声音却是清晰明亮,就在耳边。 叶之商抿了抿唇,长睫微敛,目中似有郁色浮过,却是很快自嘲笑道:“我若说我不会,你信吗?” “怎么会?”师鸣玉诧异回话,又暗暗抬眼暼了几眼叶之商。 叶之商却又勉强弯着嘴角无奈笑道:“确实令人意外,我生于此地长于此地,却是连这每年一次的祭歌都不会唱是我无用罢了。” 师鸣玉没想自己的话会令他神伤,心中已是有些自责,呐呐张唇,却也是又合上。 一旁沈宁意却是探出脸来笑道:“叶郎君容色堪比天人,这还叫做无用,我等怕只能做尘埃了。” 师鸣玉立刻接口道:“对对。” 叶之商却是神色一顿,长睫微颤,惊慌般收了眼,耳后却不自觉烧了起来。 沈宁意又开口问道:“不知叶郎君可否跟我们说说这祭典之上还要做些什么?” 叶之商有些诧异:元娘没有告诉过她们吗? 但他心知元娘并非那般大意之人,便将那疑问又吞进了肚中,默了一刻又说道:“一会儿还有一步‘滴血’,祭典便成了,祭典成后,大家便会就在祭场上纵情歌舞,分享吃食。” 他又想到什么,又补充道:“你们其实应去最里层的,处于最外层的人,收到的庇佑,也是最少的” “为何?”师鸣玉奇异道,“每个百姓不都一样吗?” 而沈宁意则在想另一个问题:“你们既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此处,万年前的语言怎么会失传?” 叶之商淡笑着挨个回答她们的问题:“最外圈的百姓都是不够虔诚的人,但只要心中虔诚,也是能再往里走的,而我”他弯了弯唇角,“我倒觉得自己不像此处的人。” 沈宁意心中一跳,侧目看去,又听他言道:“这里常常都有过客,此处也并非完全闭塞,也与外面那些人有过交流。” 他也侧目望过来,正好对上沈宁意的双目:“听闻外面是盛海荒漠,而盛海荒漠中有无数仙门驿站,也愿意收留迷途走失之人”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双眼微闪:“两位修士,你们能带我一起走吗?” 沈、师两人俱是一怔,随即对视了一眼。师鸣玉舔了舔唇,诱问道:“叶郎君为何想要离开?此处生活安详自在,有何不好?” 他的话却令二人的心又放了下去:“没什么不好。” “只是我觉得奇怪罢了,从一出生便是我的诞生我的家人我经历的每一件事甚至我还有我的名字,都像是梦一样,我却不是梦中的主角” 他垂下眼帘,神色怅惘,见沈宁意二人神色惊异,他心中空空,那方燃起的一丝火苗好似又被一阵风吹灭了:“是我逾越了。” “今日师姑娘救我,我却没能认真致谢,”他抬手从袖中那处一枚玉诀,递向师鸣玉,“我声名狼藉,方才我邀二位入阵便已引来许多并非友善的注目两位姑娘还是将这结界撤去,莫要再同我说话。” 他还在侧身慢慢移动着步子,衣袂飘飘,好似谪仙,他白玉般的长指上缠着那玉诀上方的红绳,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在指间飘荡着。 师鸣玉怔忪地抬手接过,白玉入了掌心,晶莹润手,成色浑然水泽丰润,好似在水中泡过似的。 “这是我最为熟悉的东西,便送给师姑娘了。”他话音一落,师沈两人便见他脚步也随即一停,结界外的喧嚣歌声和脚步声都停了。 师鸣玉抬起食指往上一指,三人头顶结界便顷刻闪动一下消失了。 师鸣玉望向叶之商,见他脖颈笔直,只看向前方,面上神色冷淡,好似真与她二人不相熟。 美人如月隔云端,师鸣玉按按心口,一时心擂如鼓。抬手看了看掌心的玉诀,上面似是有字,她却不认得。 一旁的沈宁意也看清楚了那几个字,她微眯着眸子,脑中忽地闪过一副画面,上面好似有着与这几个字笔画相似的文字,但下一秒便在脑中消散了。 她朝着师鸣玉递过来问询的视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但她也并非毫无收获。 前方忽地又传来了那熟悉的铃铛响声,清脆铮然,令人群沉寂,星云颤动。 她方才好似看到,叶之商的虎口和掌心上有着细细的茧,那是长年持剑之人才能有的。 “滴血开始了。”叶之商喃喃。 96 ? 幻象 ◎“你忘记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 血液流经三脉七轮, 而灵气依附血液而流往周身各处,是以不论修道与否,每个人的血液都是与众不同的。 而修道之人结契, 常常以血为引, 昭告天地, 契约则成。 但成契也并非只要鲜血便可, 结契双方需都是自愿, 才可成功结契。 出行在外, 于修道之人而言,唯恐被妖魔所诱而在阴差阳错下结下契约, 便常常在鲜血滴溅时心中默念咒术,令这滴血液不再附灵,只是一滴无用液体。 也是因此,谢扶涯一行人在听闻需用鲜血时并未拒绝。 滴血仪式开始了,由内圈开始, 天生星辰闪烁依旧,那皎洁圆月也全然从云后露了出来, 月光大盛,仿若日光, 一出便将漫天星辉都压得黯淡。 师鸣玉暗暗拉了一下沈宁意的袖子,靠近她耳畔低声道:“师妹, 这天象?” 皎月高悬,繁星失色,但这月亮方才有这样满这样低吗? 那月亮又大又满,就悬在纯白神像之上, 而那神像之下的圆形水池燃燃火焰也在月光下显得苍白。神像上身笼罩着轻纱般洁白的月辉, 脚边却是摇曳着橙红火光的赤色。 沈宁意也终于遥遥地看清了那神像的脸。 她头上盖着雕刻而成工笔流顺的白帷, 露出一张羊脂般光华柔顺的脸来,五官似人,眉间两抹朱砂,睫羽都雕得栩栩如生,下颌尖尖,只有额头之上支出一只角来,弯曲似海螺,挑起那白帷。 而那雕塑而成的百帷之下,她的脸际两侧,俱有两耳,向上伸展,好似羊耳。 她沐浴在月光下,又像站在烈焰之中,一手曲做兰花样式横在腹前,另一只手也做兰花状,食指却抬在唇前几寸,做沉思状,好似在令人缄默。 沈宁意认出来这位神灵的原身了,无方之上生灵各异,她为将每一种认清,曾细嚼慢咽下数千神身归属典籍,正好见过这神像原身。 两团朱砂蛾眉,一角四耳,通身雪白,是一种叫做“疏”的神兽。生来便能带来丰饶,大多都做了海内三千凡尘中的神灵。 但这类神兽所化做的神祇早在数万年前便消失殆尽了,为何消失,典籍之中却无记载,沈宁意却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的神像。 沈宁意心中越发肯定这水源村之古怪,心中更有个大胆的猜踱,便是此处根本没有神明存在。 “师妹,你在看什么?”耳畔又传来师鸣玉的问话,沈宁意回了神,见前方人影已经散了大半,她被师鸣玉牵着也不知不觉往内行了几步。 不用叫名,所有的人似在按照某种顺序上前,划破指尖将血滴入那神像下方还在燃烧着半人高火焰的水池之中。 殷红血滴从指尖渗出,嘀嗒一声溅落,那火苗便要翻滚骤缩一刻,仿若被血液烫到。 滴过血液之人便自动向外移动,沈宁意与师鸣玉也跟着不断往前了。 袖中那枚铜铃忽地在她心中一清脆响,沈宁意抬头望去,遥遥从人头之间看到了谢扶涯的身影,想是轮到他了。 那枚她与他结成血契的铜铃在胸口衣物内发烫,沈宁意抬手隔着衣物触了触那铜铃,只觉那铜铃炙热得过分烫手了。 不对劲。 只可惜铜铃不在谢扶涯手中,她没法直接施法查探。她回握师鸣玉的手,在她身上设下一个破障法术:“没什么。”她回师鸣玉道。 而其余三人,便只能期盼他们道心弥坚,不可轻易动摇了。 她与师鸣玉一点点随着人群移动着,而她们也俱看到了完成仪式往外而行的谢扶涯,紧接着还有司承钰与左玄。谢扶涯身旁是元娘,而另外两人身旁则跟着白日那位叫做明棠的仆从。 像是特意安排好了似的。 奇怪。 沈、师两人与其余三人逆着方向而行,谢扶涯路过时沈宁意见他望过来了一眼,波澜不惊的双眼与之前无异,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左玄与司承钰更是根本没有看见她二人,径直往后而去,司承钰摇着扇子和明棠好似相谈甚欢。 师鸣玉与沈宁意也终于走到最前一排,将要轮到叶之商时,他还是在提步之前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二人。 “两位姑娘,切忽分神。” 师鸣玉诧异地看他一眼,沈宁意也难免多看了他一眼。 叶之商话已出口,便再提步往前了。 那池边站着的正是金姨,她手中举着一银白托盘,其上有一白玉碗,其内好似是清澈见底的水。 一根一指长的银针谢靠在玉碗边,半截入水,其中有一只通体墨色的锦鲤缓慢的游动着,乍一看仿若一泼水墨游曳散开。 叶之商向金姨颔首,又伸手拿起那银针,那针尖似是极细,轻触指尖一拿开便有鲜血渗了出来。 叶之商似是习以为常,手心朝上,在火焰之上高高举起手臂,再随之翻转,那鲜血在他指尖汇聚,只听一声嘀嗒,那血便落入火焰池水之中。 他将那银针放回了玉碗之中,那针尖却不沾一丝血色,一破开“水”面,那条锦鲤便环游而上。 轮到师鸣玉了,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眼沈宁意,见“虞师妹”淡笑着无声地说了个“无事”,她又才深提一口气,提步走上前去。 与叶之商将要擦肩而过时,闻到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的的芳香,方才他身上有这个味道吗? 师鸣玉犹疑地抬眼望去。 叶之商则迎着她的视线笑了一下,并非方才那样礼貌克制的微笑,而是直勾勾的,笑意深深。 师鸣玉目光一滞,惊觉自己呼吸都漏了一拍,有些僵硬着身体走到了水池边。 金姨目睹一切,脸上已是荡开了然的笑容,悠然笑道:“小仙人,可莫要被男色迷了心窍呵” 金姨看她还有些愣神,抬手将那玉碗中的银针捻了出来,递给了她。 师鸣玉接过银针,照着叶之商那样戳向食指指腹,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她也骤然回了神。 圆润的指尖破开一粒细小伤孔,顷刻间便涌出一颗鲜红的血珠。 身前的火焰一闪,晃了一下她的双眼,那火光投入她脑中几段画面,耳边好似传来一声蛊人的低吟,仿若海妖歌唱,她想要凝神细听,那声音却猛然在耳边止住了。 “师姐,静心。”师妹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侧,师鸣玉侧过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沈宁意,见她脸上似有不赞同,抿着唇对师鸣玉轻轻摇了一下头。 师鸣玉踟蹰了一下,又才转过头去,凝神静气,心中默念咒术,再像叶之商一样,将血滴了进去。 啪嗒一声,火焰好似张开贪婪的利嘴将鲜血一口吞入,又发出极为细微的一声刺啦,那火焰翻涌,只不过一瞬,便又火势高涨,差点烧到师鸣玉的手。 她当即后退一步,一手却竖起一道屏障,将那飞涌而来的火焰挡了一下。 火焰似海浪波涌狠狠撞上屏障,屏障未碎,生生抵住那巨力,却是沿着透明的边界开始滚起火焰来。 师鸣玉陡然收了手,被那力量震地连连后退几步,却正好撞进沈宁意臂弯中,她抱歉地看了眼沈宁意,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她的食指抵住了唇。 “师姐先去后面等我。”她轻轻将她扶正,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就往前而去。 师鸣玉明白是“虞师妹”方才在她身下设下了“破”咒,才让她回了神。 师妹现下修为怕是快在她之上了师鸣玉心下虽仍有些担忧她,对她却更多是信任,她退后几步,站回人群,乖乖等着师妹。 而沈宁意迎着金姨的目光笑着走到了水池旁,金姨将那银针递过来时,她却未接过。 她状似无意地看向那水碗中,出声问道:“这看起来不似是水呢。” 金姨倒没想到她发现了这个,却也并不意外,这玉碗中锦鲤游动缓慢凝滞,只要细看便能看出端倪。 她笑道:“这位小仙人真是细心,此乃灵泉,并非清水。若要是清水如何洗净针尖,供这么多人使用呢。” 那银针被她举在手中,针尖闪着耀目的寒光,能够不沾血色,那水中,状似清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宁意谢绝了那银针,金姨只眉梢一挑,笑意淡了些,却也没在勉强。 沈宁意以灵力紧抵指尖,轻轻一滑便出现了一道细窄到看不见的伤孔,她用大拇指按了按指腹,那血珠便随之涌出。 她并未翻过手来将血滴入,而是用拇指轻轻一弹,那滴血珠便被灵力包裹着漂浮到火焰上方。 那火焰像是长了眼的猛兽,猛地一窜三丈高,一口将那血珠吞了进去。 沈宁意抬头看去,忽见这火焰好似形成一副幻象,其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有一双眼从火光里望过来,好似要将她看穿。 那火焰似乎在空中化作巨龙,那龙首高昂,火焰聚成的双眼看她如同蝼蚁,无数的火星从它身上掉落,向她奔涌而来。 沈宁意毫不避让,盯着那火光中的身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熟悉了,那目光好像从万年前看过来,彼时她还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她到底忘记了什么? “你想知道吗?”那龙神火焰之中的身影突然说话了,那声音带着低低的回响,在她耳边回荡。 “我会告诉你的。”它在低低地蛊惑着她,“来,把手伸过来你忘记的一切,我都会告诉你的” “是吗?”沈宁意收回了视线,她垂着眼,陡然笑了,“怎么不是你过来?” 话音刚落,她手上灵气化雷,向那龙首而去。 “破。”她只动了动唇,没有出声,用指尖灵气将那伤口缠绕,不看那龙首一眼。 只听砰地一声,那火焰便被一道雷光割裂,瞬间四分五裂跌回了水池之中。 低级的幻象罢了。 再次抬起头来,那血珠不过轻轻滴入火焰中,火焰一闪便将其吞噬了。 火焰越发赤红,沈宁意抬头看去,头顶那一轮圆月上的阴影好似火焰的影子,赤红摇曳,更低得惊人,像一只眼睛,狠狠地盯住了她。 97 ? 松懈 ◎无情道,心中竟是一点所求都没有吗?◎ “你看到了什么?” 金姨的声音冷不丁地传过来, 引得沈宁意侧目。 这只修行了数千年的狐妖面上总是挂着莫测的笑意,她如今变演做老妇,眼角几条细皱都随着笑意而弯起, 一双狐眼微微的吊着, 荡着勾人的风情。 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好似将沈宁意洞穿。 “小仙人?”她又轻唤了沈宁意一声, 音色已再度变作妖媚勾魂的年轻女声, 这一声唤却低低地, 只有她二人能听到。 沈宁意淡淡抬眼望去,回了她个轻描淡写的笑来:“没什么。” 语罢她不待金姨再说便朝着她微微颔首, 转身往师鸣玉那去了。 师鸣玉挽住沈宁意胳膊和她一起往后而去,面上还有些担忧,靠近沈宁意耳侧关心道:“师妹,你刚才站那一动不动,着实有些吓到我了” “你没事吧?”师鸣玉脚步紧跟, “方才你又跟金姨说了些什么?” 沈宁意淡笑着安慰她:“没什么。” 两人也看到不远处站在那街口明暗交界处的三人谢扶涯,便继续提步走了过去。 师鸣玉还是有些不安, 却也很快冷静下来,细思自己是怎么差点走神的——叶之商。 她一面往前一面扬目四看, 正巧往左一暼便见叶之商正孤零零站在那几方人群之外,也正盯着她呢。 那双漂亮的眼睛在月色之下流光轻泛, 尤其他看到师鸣玉时眼中便徽眉轻蹙,极为焦虑不安地看了过来,那双眼越发楚楚动人,像是有话要对她言说。 师鸣玉却只冷漠地扫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男色虽妙, 却蛊人心智, 也不知他是否故意, 藏有阴谋还是少看为妙。 五人也终于再次会和,司承钰手中折扇往空中一抛,五人便又都进了结界之中。 左玄站在明处,手中又操起那墨盘来。月光之下,那墨盘上月色如萤,好似包裹着左玄那深褐灵气在墨盘上似游鱼般游动着。 左玄一手成诀,口中默算不止,面色从最开始的凝重变得慢慢松懈迟疑起来:“不对。” “此处虽为风水墓穴,但却生机盎然,如今我等运势卦象也变了,是枯木逢春,九转千回之相。” 其余几人难免诧异,但衍卦一事确实如此。 上一秒生下一秒死,不过只是当时情境所推演而得,卦象一出,实则更为提醒,命运本就并不是非黑即白,全在乎之后选择罢了。 是以其他四人也并未出言质疑左玄推演能力。 司承钰忽地折扇在手中一收,往一旁河道中指去:“你们看。” 几人顺着他所指向之所看去,只见水渠在月光下泛着点点微光,其中正有丝缕轻烟般荡开流过的鲜血。 又听司承钰淡笑道:“我已细细查探过,这的确是人血,并且都来自于不同的生者。” “这便证明,这里的凡人确实都是活着的。” “没错。”谢扶涯也难得说话,他附和道,“方才上青剑于水中通行,沾满血水,得见此处的都是普通凡人。” 师鸣玉还记着方才滴血时所见,已急切问道:“你们方才滴血时可看到什么异常吗?” 其余四人闻言却是面色各异,左玄收起墨盘,摸了摸鼻子少有的沉默不语,而司承钰虽一脸淡笑却也是默不作声,只谢扶涯轻声回道:“没什么异常。” 听几人所言,沈宁意心下好笑,方才那火光中幻象应是投射照应了几人心中最为隐秘的欲.望,他们不愿言说也是正常。 而谢扶涯,沈宁意暼他一眼,见谢扶涯正站在明暗交接处,双手环抱,靠在墙边檐下,半张脸上都是那冷清的神情,姿态却有些漫不经心。 无情道,心中竟是一点所求都没有吗? 沈宁意想起这具身体中有关谢扶涯的记忆,他好似天生便是没有情根之人,修行的起点便高于常人,掌门亲传弟子,只由掌门一人亲授。 虞舒宁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不过还是小小少年的模样,眉心一点红,唇瓣微抿,脸上还带着婴儿肥,却已是一副仙风道骨,不动声色间便能将对手逼下试炼台。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扶涯目光轻移了过来。这具身体记忆中的他少年时那小脸圆嘟嘟的,总归没有做贺汀时那般营养不良的模样,沈宁意便心下有些慰藉。 见他望过来,更是坦坦荡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了一下,谢扶涯却又目光一顿,淡淡移开了视线。 沈宁意淡笑言道:“我只看见那火焰升做巨龙,欲图将我吞噬,只是我恰行破术,便轻易将其破解了。” 师鸣玉见他几人都未见异常,心下越发有些羞愧,自己在五人中修为辈分本排为第三,眼下却好似只有她受了蛊惑,她心中愈发对自己不耻,竟一时被男色偶扰乱了心神。 心中暗自责骂几句,撇嘴又言道:“这样说来,此处便是没什么问题了?” 说来奇怪,鲜血滴入水中,虽每人只取一粒,但千万人却能汇聚成流,在此地却是一点血腥之味都无,反倒处处飘香,这味道正和方才她在叶之商身上闻到的一致。 再细细回忆叶之商与她擦肩而过时的奇怪神情,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心下沉思,越发确定叶之商身上有问题。 她正要跟几人言说,身后结界外却忽地传来歌声铃响,回头看去,只见那滴血仪式已成了。 神像之下的圆池中的火苗愈发蓬勃旺盛,竟升至了一人之高,那火光中好似融进月色,上部是湛蓝焰火,下方是染上了血色殷红的橙红明亮火光。 有人围着那火光跳起舞唱起歌来,也有交换食物在四周舞动的人群,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双袖都在空中挥动飘摇着,裙角更是随着跳舞之人的腰身飞旋而似花朵般绽开,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快活与生气。 而结界之外不远处也正站着那个叫做明棠的小姑娘,正有些怯怯却又跃跃欲试地看向司承钰与左玄。 几人这番交涉之后好似都卸下了些心防,司承钰更是折扇一收,将五人头顶结界也一并收了,提步便往那明棠那方去了:“既如此,两位师兄,师姐师妹,便都自行安排吧。” 他还不忘邀左玄:“左师兄一道?” 左玄竟也没拒绝,想是他三人方才便已约好。 而不过半晌,元娘竟也来了,她向几人微微颔首作礼,又邀了谢扶涯去一旁密语。 师鸣玉见状已用手肘轻碰沈宁意的手臂,在她耳旁窃窃私语:“虞师妹” 但师鸣玉却见沈宁意虽看着谢扶涯离开,却神色未变,既未不快也未不爽,看上去并不像对谢师兄有什么意思。 几经波折,师鸣玉也难得犹豫了,莫非是她误会,实则师兄与师妹没什么?可那日两人为何还要那般争执,尽说些让人不得不误解的词句。 见“虞师妹”性格不似扭捏之人,师鸣玉思量片刻,已出言直问道:“师妹,你对谢师兄究竟是” 她话语未尽,沈宁意却忽地看向她身后,略有些惊异地说道:“叶郎君?” 师鸣玉蓦然转头看去,叶之商正在一步之外,面上歉疚焦郁,似实在迟疑要不要唤她,却没想到沈宁意倒先看到了他,出了声。他只能不自然地将一手背至身后,微微向两人颔首致了礼。 师鸣玉面色顿时一沉,一时便想立即转身不理,却又想到叶之商身上谜团重重,或有线索可追,这才生生顿住步子,勉强向他弯了弯嘴角。 她却是说道:“叶郎君有何事?若是无事我们便先” 叶之商见她眉目中毫无笑意,便知自己已是惹恼了这位师姑娘,置于身后的五指一握,还是出言沉声打断了她的话:“师姑娘,可否移步一谈?” 师鸣玉眯了眯眼,先对身旁沈宁意低声说了句师妹稍等,便应了叶之商一句好,跟他往一旁去了。 此处便只剩下沈宁意一人了,她也学着谢扶涯方才那样斜倚在墙边,往几人那分别看去。 司承钰与左玄被明棠带入舞动的人群之中,司承钰淡笑着跟着明棠学起舞步,时而手掌相覆一击,时而学着她旋转一圈。他本就生了双风流蕴藉的桃花眼,身姿如庭阶玉树,晃动之下却也如玉树承风,那身衣裳更衬得他如月下公子,飘然于世,引得无数人侧目。 而左玄拧着眉,动作却有些僵硬,似是极为勉强不情愿地参与其中。 也不知他三人达成了什么约定,竟连左玄也心甘情愿随司承钰一起和那明棠一同玩耍起舞。 那边叶之商似是正在和师鸣玉解释些什么,容色惊动月光的青年似有些局促地说着话,而师鸣玉则审视着看向他。 而那方谢扶涯和元娘正站在一角落,屋旁月下,月色洒在两人头顶,那元娘双眼虽盲,却微微向下敛着,秀唇微弯,好似浅浅月牙倚在两颊边上,温婉宜人。 而谢扶涯站只在她身前一尺,元娘甚至不及他的肩,微微垂着头,像是羞赧,也像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四处人声喧嚣热闹欢声笑语不断,那边这一男一女穿着相似。男子面如冠玉,在月下清殊俊彦,女子脸颊微红娇怯和婉,独将两人与周围那热嚷隔开。 再有空气中清香四溢,实在有些花前月下,璧人一双的意味了。 谢扶涯似在专注地听元娘说话,微微垂首,那面上虽清疏寡意,却也是存着些耐心的。 他们在说什么? 以这位“谢师兄”的性子,尽管看起来惹人遐想,但两人所谈也定不会是什么风月之事。 沈宁意心中已对此地古怪有了些大概猜测。 那位自称金姨的紫狐一路故弄玄虚,令人琢磨不透她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而元娘虽为普通凡人,方才祭祀之时却仿佛变了个人,叶之商也是,就像有什么上了他们的身似的。 此地毫无神气,以那紫狐修为应是不足以撑起一切的,而她所言的神灵神使,也未见踪迹。 以血为引,又在众人眼前显现幻象令其伸手,或许是从血液中夺取凡人生机? 还有一个疑点便是,若此地常常向外来修者求取一滴血液,为何那图册对此地会毫无记载。 除非进来了的人就没有成功离开的。 沈宁意猛一抬眼,却见面前站了一个少年,他肤色微深,却身量笔直,五官俊朗,见她一抬眼便下意识地停在了她面前几尺处。 他好似不敢直视她的双眼,一与她对视便飞速别过眼去,顿了顿,才抬手向沈宁意递来一枚果子,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要吃点果子吗?” 98 ? 发誓 ◎“我有一块和姑娘一样的牌子。”◎ 少年的手有些发颤, 那枚鲜亮红润的果子静静躺在少年的掌心,在月下拢上一层莹莹的光亮来。 沈宁意难得有些错愕地抬眼望去,那少年身姿笔挺, 比她还高上半个头, 看起来青涩俊逸, 却视线微垂, 好似不敢看她。 沈宁意有些犹疑地嗯了一声, 见那少年又唇瓣微拢, 面上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又才抬头看向她, 将手中的果子又朝她递了递。 “吃,吃果子。”可他说话时还是不小心打了个绊,他面上露出了一刻的懊恼,却又很快再次鼓足了信心。 一双眼终于紧紧看向沈宁意,耳尖却已经红透了:“你吃吗?” 似是怕她拒绝, 他弯了弯唇,极为认真地快速说道:“是我亲自种的, 很干净。” 他声音还泛着些少年人的清哑,一阵夜风吹来, 几丝乌黑的发便飞衔在他的唇间,他却恍若未闻, 一双眼仍然看向沈宁意。 似是没有听见她的答复,那双本来充斥着勇气的清澈眼底透露着些惴惴。 沈宁意看到了不远处的另外几名少年人,似是面前这名少年的同伴,几人正在远处勾肩搭背, 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过来。 她本来准备拒绝的。 但那少年眼神灼热, 眼底却有忐忑, 他五官俊逸,看起来结实健康又好看,青涩却不扭捏。 少年人的心清澈得就像溪底的石子,在清朗的月光泛着耀眼却不灼目的光,一眼就能让人看清。 从前贺汀也这样看过她。 只是彼时她并不知道他原来是在喜欢她,他身量分明已纤长几近大人,性子也沉稳得像大人,却总是暗暗地用炙热的五指来缠住她的手。 他的双眼总是纯净又诚恳,直勾勾地望过来却不带一丝邪念,想做的事不过是小心翼翼地挽留她罢了。 她心中轻轻叹了一声,对着眼前的少年露出一个笑来。 不远处的师鸣玉早就看到沈宁意这方场景,本听着叶之商说话的心也不觉飘了过去,叶之商顺着她目光也看到沈宁意身前的少年。 他不觉一晃神,忽地说道:“我倒是忘了祭典之后便是青年男女们的交游时刻” 师鸣玉闻言便猛地回眸问道:“什么?” 叶之商解释道:“那少年手中拿的果子名为嫱果,据说是昌嫱神君见有情人分离时留下的泪。那滴泪在泥土之中化作一粒种子,后长成的树,结的果便为嫱果。” “是以水渠县中男女自出生起便会种下一枚嫱果核,细心栽培长大。每年祭典过后,适龄年轻男女便会以此互为示爱” “我也有一棵嫱树呢。”叶之商目光远望,似是想到什么,最后这一句仿佛喃喃自语。 师鸣玉只听得那“示爱”二字了,她便知自己的担心并非多虑,她五指成拳,当下便想往前,身前却横出一只手来,将她拦下了。 叶之商笑容有些黯淡:“师姑娘,你那位师兄好像已经过去了,你不必担心。” 师鸣玉只抬眸睨他一眼,便又往沈宁意那方看去,师兄那步子依旧那样从容不迫,却确实是往“虞师妹”那边走去。 眼下师鸣玉忽觉自己有些悟了。 她本来还以为师兄与“虞师妹”二人之间是互有些不可明说的纠缠的,现下看来,“虞师妹”好似根本对师兄没什么意思 枯木逢春。 师鸣玉蓦地想到左玄刚才所言卦象,师兄眼下这不就是枯木逢春,再令他挫折个九转千回吗? 师鸣玉不忍直视,已不再看,一再侧身却见叶之商正看向自己。 他神色中的焦郁似已消散,只眉间拢着些许无奈,他又对师鸣玉说道:“师姑娘,我方才所言,你可有听清?” 师鸣玉有些不耐地抬眸,美人就是美人,宜嗔宜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是生动好看,只是她眼下实在没心思欣赏。 她开口回道:“叶郎君,方才你再三暗示,句句都是要令我与师妹小心,可在滴血之时,你却似” 叶之商猛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见师鸣玉满眼诧异,他又才有些颓丧地放下手来,后退一步:“师姑娘,你猜得没错,但不能说。” 师鸣玉脸上比惊诧更多的是怒意,她冷冷说道:“若你不是个凡人,此刻已是趴在我锤下了。” 而叶之商好似并不在意,他双眼紧紧看向师鸣玉,似是想定什么,乍然说道:“你若想知道,便跟我走。” 师鸣玉冷声一笑,后退一步:“姓叶的,你妄图将我与同伴拆开,是何居心?” 叶之商眉间似有急色,他快声说道:“你们修道之人不是有发誓结契?!” 叶之商四指并起悬在额边:“我已身起誓,绝不欺骗师姑娘,也不行任何伤害师姑娘与她同伴之事,若有违此誓,天道在上,我便以身做料,魂飞魄散,流入忘川,永世不得超生”他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捏成誓诀的模样。 师鸣玉惊疑地瞪圆了眼:“你怎么会这个手势?” 这是只有自在门一派发誓才会用的手势,他怎么会用? 叶之商发完誓言,放下双手,有些自嘲地笑道:“这便是我的要给师姑娘看的。” “那日师姑娘救我,我便看到师姑娘腰间的牌子我也有一块。” 师鸣玉惊骇地看向叶之商,而叶之商颓然一笑,像是最后的争取:“若是如此,师姑娘还是不愿,那便算了” 师鸣玉一双眼紧紧将叶之商审视几遍,最终还是出声言道:“你等我片刻,我要同师兄先说。” 叶之商却是看向那夜空中的月色,沮丧地一笑道:“师姑娘,明月还有一刻便消,来不及了” 师鸣玉看了看叶之商,又看了看那边刚走到“虞师妹”身旁的师兄,还有不远处正绕着水池同人群一同玩闹的司承钰与左玄。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用手在空中写下字句,那字句瞬息便化作一道光,往左玄与司承钰那方去了。 随后她便转身跟随叶之商沿着主道而行了,她却没看到,那枚她飞出的灵光,飞入了司承钰手中。 司承钰身形随即一停,很快走出人群展信来看,左玄也跟着过来了,却只看到了略略几个字影。 像是“此处有秘,我去师鸣玉。” 左玄没看清,问司承钰,司承钰却折扇一展,笑道:“无事,师姐去办些事,叫我们勿念。” 而另一方的谢扶涯已不知何时站在了沈宁意身侧,沈宁意方才接过那少年手的果子,却见那少年方才绽开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有些不安地出声问道:“你们,是一起的吗?” 99 ? 斩桃花 ◎“谢师兄真细心。”◎ 沈宁意一转头就看到谢扶涯。 青年正临她身侧, 挡住了几缕月光,落下的影子将沈宁意笼在了其中。 谢扶涯足足高了那少年半头,分明是相似的衣衫, 谢扶涯却穿得却更显妥帖随意, 他面如冠玉神色闲漫, 就如月下青松般立在沈宁意身侧, 淡淡垂目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的神情却有些局促, 他眼中的灼热消退了许多, 眉宇微拧,只看了谢扶涯一眼便又将视线放在了沈宁意身上, 目中虽有不安却也有浅浅试探:“你不喜欢他吧?” 沈宁意被问得一愣,侧眼去看谢扶涯,他的下颌线和目光一般冷峻,没什么情绪,但目光却落下少年纤细的身上, 颇有些压迫感。 沈宁意淡笑着收回看向谢扶涯的视线,又看向那少年, 正要说话,却听一旁谢扶涯先发了言。 “她不喜欢你。”谢扶涯的声音疏朗, 轻轻地吐出了这句话。 那少年身形一顿,却仍旧是执拗地紧紧盯住沈宁意, 目光中还残余着仅存的一点亮:“你你们是一起的?” 少年的双目似在轻颤,沈宁意本欲婉言拒绝,没想到谢扶涯横插一脚,她有些好笑又无语地睨了他一眼, 又才轻声对那少年嗯了一声。 那少年顿时面色一僵, 双眼灰败, 双肩一散,紧紧抿住了双唇。 沈宁意又放缓目光轻声快语解释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非此处之人,待不了几日就要离开的。” “这样”那少年耷拉着,头颅微垂,双手紧攥,半晌过后又才抬头深深看了谢扶涯一眼,似在打量,也似有不服。 沈宁意看到方才不远处那群少年的同伴也在紧紧关注着这方,手中似都拿着相似的红色果子。 她便忽有些明白,或许赠果是有特殊含义,她又抬手将果子捧着递给少年。 那少年却愣愣地垂眼看向沈宁意,抿着唇摇了摇头:“你拿着吧。” 他还是随着沈宁意的浅笑一齐笑了起来,虽有些遗憾失望,令他不自在地挠挠头,却还是坦荡地笑开了:“你留下吧。” 少年的笑容渐渐爽朗起来,好似已经重整精神,那双眼光彩熠熠,紧紧看向她,忽地他轻轻低头,吻了一下她手中的嫱果。 “吃了果子希望你能记住我。” 语罢他便如一只轻盈的鸟一样飞奔向同伴身侧,远远地朝她摆了摆手,便和一群同龄少年们钻入人群之中了。 沈宁意脸上也不觉漾开笑容,慢慢将手收回,却听身旁谢扶涯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在心疼他?” 沈宁意好笑地暼他一眼,又将那果子收入怀中,轻笑道:“我在心疼你。” 少年不识愁,心意简单明澈,就算被拒绝也是顷刻释怀,就像贺汀明明知道她的靠近从一开始就有目的,却还是乖乖往套里跳,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图些什么。 “胡说八道。”谢扶涯轻哼一声,朝她扔来什么东西。 沈宁意抬头接过,见是一白瓷小瓶,她疑惑地打开瓶口,凑到鼻尖轻嗅,发现是伤药。她也看到自有些发红破皮的掌心,是之前人群涌乱时她下意识去牵他的手时被他身上结界烫到的。 她对痛感有些迟钝,没怎么放在心上,倒没想到谢扶涯还记得。 奇怪的谢师兄呀,一面怀疑她一面还要治她的伤。 沈宁意笑道:“谢师兄真细心。” 谢扶涯则一时无言。 他灵根为青焰灵火,结界也自带火势,只要碰到便会直钻肤下,细细密密地沿着皮下滚着如火烤之痛。这“虞师妹”却跟没事人似的,想起之前她在一刻之内重塑筋骨也是眉毛都没皱一下。 要么是天生没有痛感,要么便是这点痛早就于她不算什么。 若不是历练途中不得随意联系师门,他真想问问这位“虞师妹”到底什么来头。 她越发得寸进尺,离他又进了些,好似不怕再被烫一次:“谢师兄,你是不是一出生就是已及冠?” 谢扶涯默不作声地往旁边靠了靠:“上药。” 沈宁意嗯了一声,便将那伤药细细洒在掌心,又用灵力一点点催入了肌肤之中。 她的灵气是乳白色的,好似晕着丝丝柔软绒毛,实则却是根根倒刺。 修行破术之人便是灵力带刺,也是由此才能以灵气灌注全身,丝丝扎入筋骨,得以重塑。那刺越细小便是破术修炼得越好。 破术除却破除外界一切幻境,只视真相,更是要破了这些修士内在的一切阻碍,例如根骨亦或心魔。 逆天施为,便只能改变自己,痛苦的也都是这些修士自己。 因此缘由,那破弘门却也难免招之最多亡命之徒,人数最多,每年也死伤最多。 那白色粉末渐渐随着灵力化入她掌心,破皮之处虽还在,但那通红的掌心却渐渐恢复了红润自然的模样。 她的十指修长,却并不纤细,甚至算得上粗糙,那指腹指节之上都是细细密密的茧,掌心上也有薄茧,却不如其他地方的厚。 这位“虞师妹”想来修道之前是做过许多粗活。 他脑中忽地想起她的指尖轻轻地勾住自己的指缝,那粗糙的茧轻轻摩擦这自己的掌心,皮肤上的触感轻轻的,好似羽毛撩过奇怪的感觉。 那又是什么情绪,他想不大出来,看她已用完药便才出声说道:“跟我走吧。” 沈宁意疑惑抬眼:? 谢扶涯却陡然轻笑道:“有事要办,否则我为何替你治伤?” 沈宁意心中气笑了,面上却也笑起来,双目在月下灵动狡黠:“谢师兄真好笑,你伤的人,怎么不该负责?” “方才你替我赶走那少年,又焉知他是不是我的有缘人,你斩的是不是我命中桃花?” “谢师兄这样帮我拒绝,难不成是有别的原因?” “谢师兄真是了解我啊说我不喜欢他,莫非师兄就知道我喜欢谁?”她目中带着淡笑与挑衅,却不明言,直勾勾地望过来。 青年目光清朗的,清疏如月,他静了一刻,忽地向她抬手。 沈宁意犹疑地垂目看去,见那指尖正有一点青灰色,正是那房中的香灰。 “三宝身上的。”谢扶涯静静说道。 三宝? 沈宁意见他拿出这香灰,便知他肯定也看到了那个“逃”字,但她分明见到那元娘指尖沾有香灰究竟怎么一回事? “你们聊了什么?”沈宁意出声问道,是问他与元娘方才在聊说什么。 谢扶涯却陡然轻笑了起来:“你想知道?” 他好似瞬间便将主动权拿了回去,沈宁意心中好笑又无语,如今这谢扶涯真是小气得厉害,便是稍占了下风也要骑回来。 “跟我走。”还好他心中还记得些轻重缓急,很快那笑意便消减下去,“元娘托我去后山摘一些萤草,说是神殿之中所需。” 他话音一边落下,手上便有两道青光往师鸣玉和司承钰那方去了。 两人也俱发现师鸣玉没了身影,谢扶涯说道:“无事,我们五人护身法术相连,她若有事,司师弟那方会即刻赶过去。” 沈宁意有些疑惑谢扶涯为何这样急切要去后山,却也并未多想。 谢扶涯话音一落,上青剑便已变大横在两人脚边,谢扶涯上了剑,又邀沈宁意上剑,沈宁意正要抬腿,那上青剑便是剑身一弯。 “这剑认主,”沈宁意眯着眼笑了一下,“是把好剑。” 这把上青剑力量纯净,想是感受到她身上带着虞舒宁留下的冤咒,割她脖子的时候也才那样寒光阵阵毫不客气,更不愿令她上剑。 强扭的剑虽不甜,但却能站。 她心中默念神法咒术,直接令那剑身又硬生生笔直了回来,谢扶涯有些诧异地回头,却见沈宁意一脚踩上了剑身,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和煦。 “此剑有灵,想来是饮过我的血与我相熟了。”沈宁意笑言道。 谢扶涯回过头去,却是感受到剑灵方才分明有所不适,却又瞬间变得乖巧无事了。 这位“虞师妹”又做了什么?他心中不明,却暂且放下,驱着剑便先往后山飞去了。 两人飞到后山之上,却见后山之上也洒满月光。 满山之上都是在月光中随风轻摇的萤草,其中更有萤虫四飞,及膝的萤草飘摇幽谧,而那正中似乎正有一身着长袍的身影,头顶蓑帽,肩扛一柄长长的锄刀,衣袂随风飘洒着。 他似是察觉到天上有人飞来,按住帽沿一角,往天上看来。 沈宁意与谢扶涯也看清了他的长相,俱是一怔。 他肌肤雪白,垂落着被风拂动的长发漆黑如墨,那双眼却是紫色的,睫羽尽白,额边更有一根小小的角,晶莹剔透,好似冰雪。 他看向空中两人,渐渐地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他的声音轻轻的,音色轻如暖玉,却在这山坡之上随着那萤虫一起飞来:“你们就是这次来的修士吗?” 作者有话说: “虞师妹”还有个前夫呢。 100 ? 莽撞 ◎“这里不好吗?我会实现你们的每一个愿望的。”◎ 修长手指按帽檐一角, 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像紫色的水晶般在光下玲珑剔透,透过月光。 原野之上, 夜风好似从低低的地底升起, 一一刮过萤草的根部, 渐渐盛了起来。 他帽檐之下的瞭望之中, 好似也卷着动荡的风, 深深地望向沈宁意与谢扶涯两人。 两人落了地, 见这人周身都荡着似有似无的袅袅仙气,他睫羽尽白, 扇动之间好似蝴蝶振翅般柔和缓慢。 他目中含着清浅的笑意,衣袍看起来有些过分宽大不合身,两袖随风轻荡,更显得他骨架纤细,冰肌雪肤越发令他看起来羸弱。 “元娘让你们来的吗?”他声音也飘忽轻柔。 谢扶涯遂答道:“是。” 又反问道:“请问阁下是?” “我是祁珧, 此地神使。”他淡笑压了压帽檐,扛着锄头就引着二人往前, “跟我来。” 这神使周身仙气纯净,便证明他并未行过什么伤人恶事。 但他身上仙气和气息一般微薄, 令他看起来孱弱不堪,便是他骤然合眼倒下也不会令人讶异。 去不去呢? 沈、谢两人对视一眼, 俱有些犹豫。 那祁珧似猜出二人心思,回头淡笑道:“两位小修士,神君在上,我并无恶意。” 天边那轮明月光亮依旧, 却好似离得渐渐远了些, 那月盘之上也渐渐游上了一丝黑云, 挡住了点点月辉。 沈宁意与谢扶涯还是提步跟上了,听到前方引路的祁珧笑着低喃了一声:“倒是许久没见过两个人来了。” 不过几步,那祁珧停了步子,将肩上的锄头往前一扔,砰地一声坠地,便压垮了众多墨绿的萤草,无数萤虫缓缓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锄头上方飞旋环绕,在空中渐渐形成了一座拱门。 随即那拱门逐渐化为实物,眼前便出现了一处山洞入口。 两人皆暗自用灵力查探,却也不见异常,在洞门前顿了一顿,便跟着祁珧进了山洞之中。 不过再几步,脚下便成了浅浅的水泽,两人行步之间脚下便溅起几声水响,却又好似行走在平地之上,鞋履并未沾湿丝毫。 其内一片漆黑,除却那几只萤虫洞穴中振翅飞旋,发出淡淡微弱的光亮,这一片漆黑之中,最亮的便是这位叫做祁珧的神使,他周身笼罩着淡淡的光华,好似月光。 他站在前方,直到三人渐渐远离那洞孔,才停步徐徐转过身来,浅浅微笑道:“两位,你们的手边墙上皆有燃灯,伸手便能拿到。” 他话音一落,两人左右便分别亮起两盏燃着淡蓝色火焰的灯盏。 沈宁意一看到这灯盏便想到谢扶涯可以点燃青焰,怕是能更亮些,可她一转眼看向谢扶涯,就见他周身结界似是闪动了一瞬,便拿下了灯。 想来他检查过那盏了,沈宁意回过头来,看向右手边的灯盏,心中也默念咒术检查了一遍,没什么异常。 她便伸手去够那盏灯,指尖触到那灯柄时却忽觉指腹传来一丝刺痛。 她骤然收了手,抬眼看向那灯火摇曳的灯盏,心中默念神族咒术将那盏灯再检查了一遍,仍没有什么问题。 她看向指尖传来刺痛的地方,她指腹之上就连指尖灵力劈开的一粒孔洞也快看不清了,除此之外,什么伤口都没有。 她又才小心翼翼地朝那灯盏伸手,指尖触摸到那下端握把,五指渐渐收拢,便将其从墙面上取了下来。 什么也没发生。 沈宁意有些诧异地将那灯递到左手,又摸索了一下自己指腹不对! 她视线一顿,抬眼便往左边看去,发现左方早已没了谢扶涯的身影,举起那灯往左边一照,只有一堵空空的墙。 沈宁意目光飞速抛向了前方的祁珧,她惊诧地动了动唇,想要出声质问,却又感受到怀中铜铃并无异样,谢扶涯应该没事。 她冷静了下来,话头在喉间一转,只出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祁珧看起来仍是那般和气温柔地模样,只清浅地笑着转身:“跟我来。” 沈宁意举着灯跟他往前,视线却暼到自己脚下的影子,举着灯,穿着和她相似的衣衫,却身影比她高大,是谢扶涯吗? 她将灯举着伸到膝边,看清了那张脸——叶之商? 祁珧在前方似乎发现了沈宁意的举动,已停了步子笑道:“你发现了?” 他的笑容无害:“那是上一位来的。” 什么意思? 沈宁意眉间微蹙,微微弯腰,将灯盏离得地面更近了些,只见脚下好似一面水境,正也有一人举着灯盏站在原地。 其内光影绰绰,沈宁意只觉眼前闪过什么东西,她视线顺着水镜前移,手中灯盏也随之移动着,只见脚下那倒映的洞穴之中,左右两壁顶由上及下都镶入了无数的兵器。 沈宁意身体随之渐渐站直,手中的灯盏渐渐从下往上,高高举起,两壁之上正是那些刀剑弓戟,一把一把仿若陷入泥泞,深深嵌入了墙面之中。 沈宁意惊地发笑,高举的灯盏渐渐落下,她的视线也逐渐落回到那叫做祁珧的神使身上。 她随口发问:“这些也是前人留下的?” “是。”祁珧毫不隐瞒,面上仍旧挂着淡笑,答了她的问题便引着她继续往前。 沈宁意嘴角一勾,眼却未笑,跟着他移步往前:“不知神使要带我去哪里?” “我那师兄现下又去了何处?” “他不就在你脚下吗?”祁珧笑道,“镜花水月,一场空幻,你是他,他也可以是你。” 沈宁意懒得同他玩这种字谜游戏,她心中暗暗思量,方才那指尖痛感绝非幻象,谢扶涯也是至那之后不见的。 她看向那祁珧,他周身萤光,那脚下水中也投下了影子。 这神使气息衰弱,未必是分.身再建一个“界”出来将她与谢扶涯分开,或许一切只是幻象。 若谢扶涯也需与她所见一致她仔细回忆,刺痛、针扎是滴血的时候! 或许滴血并非目的,以针入指才是。 但为何要大费周章举行祭典,目的何在? 还有叶之商,什么叫做他是上一个人?这里兵器这样繁多,是否是每一个来过此处的修士留下的。 她抬眼看去,手中灯盏火光摇动,时时隐约照亮上方,看得见的洞顶之上是密密麻麻的无穷兵器,那延伸至黑暗中的看不到的地方,或许也有数不清的兵器。 什么意思? 她脑中不断地飞速旋转着,金姨、元娘、三宝、叶之商、祭典、月亮、无数的普通百姓茧? 为何这个地方在图册上没有记载,百姓能够保持普通的模样若叶之商曾是上一个路过的修士,那其他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修士? 怎么可能,想要控制这么多的思想,除非神明还在 “我带你去看看神君。”祁珧的笑容和煦温暖,周身灵气温和纯净。 “你到底在做什么?”沈宁意懒得再陪他演作若无其事,终于淡声问道。 祁珧却是目光一愣,又很快轻笑道:“想要你们留下罢了。” “这里不好吗?我会实现你们的每一个愿望的。” 100-110 101 ? 我留下 ◎“你的师兄已经选好了呢。”◎ “你想要什么?”祁珧站在幽黑的长道之中, 周身光晕温和,眼中含笑,好像他才是此地的悲悯神明。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宁意淡声答到。 她垂目看了眼脚下, 那倒影正随着水波隐约颤动, 要如何救谢扶涯出来呢 祁珧的视线柔和似纱, 落到她身上慢慢地移动打量着, 忽笑道:“对了。” “小修士, 你的过去呢?”他的双眼逡巡回她的脸上, “我看你身有怨咒,是应了别人什么事没完成吗?” 似是察觉到沈宁意不善的笑容, 祁珧缓好似安慰道:“忘记过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要你愿意留在此处,我会为你画一个崭新的过去。” “你想要做一个平安顺遂的普通人,还是” “我想要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沈宁意打断了他,“你会说吗?” 沈宁意感觉祁珧好似愣了一下,那双剔透的紫色双眼渐渐地亮起来, 他答得很快,语气中透着兴奋:“好啊。” 他转身带着沈宁意继续往前, 步子透出些轻快来,声音中也透着迫不及待:“那就要从我的神君说起。” 他那双眼发亮的样子实在眼熟, 令沈宁意骤然想起少司命的癫狂模样。 她从一开始便深知这神使并不简单,现下这人聊到自己神君便双眼放光, 语调都扬了起来,倒像一个拼命压抑着自己避免发狂的疯子。 她一面不动声色地静静跟着,一面听他继续说他的神使之事。 水渠县曾存在于两万年前,是一个朝代沿海的边陲小城, 而这位神君昌嫱是天生神族, 被派遣此地担任神官。 “她是海内最好的神君, 能做她的神使,全是上天予我的垂怜。”祁珧的声音轻轻的,在空寂的洞内回响着,好似藏着些落寞。 “她心系苍生,怜悯每一名百姓,就算有人起贪念恶意,她也会给他们新的机会。” “此地虽地处偏远,却是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民风淳朴,就算夜不闭户都不见偷盗。县中每年都会举办祭典,欢声笑语,向神君祈祷来年” 他脚步轻轻,姿态优雅,行进之处每一步都在水镜之上印出一团明亮光晕,说道此处便话音轻落,好似陷入深深沉思之中。 “然后呢?”沈宁意轻声问道。 祁珧的脚步好似顿了一下,却很快又继续引着她往前,声音再度恢复那轻快:“过去不重要,总之马上就能见到神君了。” 沈宁意眉间微皱:这神使根本没说到重点。 却不等她问话,这祁珧已经先行说道:“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留下。” “神君会庇佑你的。” 沈宁意思索片刻,心知怕是从他口中问不出想知道的线索,只换了个问法:“这位神使,你既说之前来过修士,他们都留下了?” 祁珧声音中藏着些对那神君的眷恋:“是,神君这样好,他们自然一见过神君便决意留下了。” 沈宁意又试探问道:“那为何要将过路人留下?” 祁珧好似无辜:“是他们要留下的,外面这样危险,留在这一方桃源不是好事吗?” “那为何只有我和师兄被引到此处?”沈宁意又问。 “对了,”他忽然中止她的问话,抬袖往空中轻轻一抛,手中抛出几只莹莹的萤虫来,扇动着翅膀就往沈宁意身前而来,却在要触到她时方向一转,低头飞到了水镜之上,让沈宁意身前的水镜之下亮堂起来。 那萤虫不断飞旋,水面也随着旋转出涡旋,渐渐露出了两幅场景,其内有三个眼熟不过的人。 沈宁意看向左边漩涡之中,里面是师鸣玉,她皱着眉正和叶之商站在树下,那叶之商正在和她说话,手中还拿起一枚熟悉的玉诀。 而右边是正和明棠纵情歌舞的左玄和司承钰。 沈宁意骤地停了步子,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祁珧却向她只露出个侧脸,笑颜依旧纯净无暇:“这是我的答案。” “祭典之上,只有你和他未被幻境迷惑,正是适合呆在水渠县的人。” 他转过头去,往向前方渐渐出现的光源,紫色的双眸中透出些向往来:“神君不适,我便更应为她挑选出最好的信徒。” 沈宁意冷哼一声,忽地有些明白了祁珧想要做什么:“你要我选,是选什么?” 祁珧向着光源缓步往前,声音远远地传过来,在洞中轻轻回荡着,温和和缓,好似有得商量:“你留下,他们走;他们留下,你走。” “但,”他步子一停,“你们两个人都被神明选中了。” “如果你们选的一样,那我便依照一样的法子,再放了你们的同伴;若不一样,便在你们之中挑一个” “怎么挑?” 祁珧笑道:“不是我挑,是你们自己挑,若要走,你们便需先走出这个山洞,但此处出口每日只能容一人离开,你们便要挑一挑了。” 沈宁意心中当即计算起来,若他与谢都选留下,那么师鸣玉三人便可离开;若两人都选择离开,那么其余三人也会留下,最终离开的只能有一人;若两人选择不一样,便只有那离开的人寻找出口离开,结果和第二种一样,也只能离开一人 “你决定好了吗?”前方的光越发明亮起来,想是要走到了。 沈宁意觉得哪里不对,若是有人能够出去,便可以向仙门求援,再来救人。若是那般,这地方怎么会在图册上毫无记载要么便是没有人能出去,要么便是 他们出去之后便忘了。神灵想要抹除一个凡人的存在并不困难,但那样的法术,有违天道,就算神明也未必能轻易做到。 沈宁意摸索着腰间的环扣,心中思索不断。摸索间,忽觉那环扣之下有一个硬硬的膈手的小圆团 “勿忘我”! 元娘给的种子。 沈宁意心中一跳,若这里存在的百姓都曾是路过的修士,将他们控制在此处便是通过篡改记忆,那么同理便也可纂改出去修士的记忆。 只要让他们忘记这个地方,再让他们以为同伴已经丧生,留在这里的人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消失在这世间了,永远等不到救援,直至彻底被改变记忆,成为这里的“普通人”。 纵然有自私的修士,但也需先找到离开这洞穴的方法,若这洞穴中布有阵法,这修士长此以往无法离开,最终还是会选择留下,再慢慢等待同伴的救援。 可留下的人不会知道,他们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了。 沈宁意看向脚下的影子,上一个留下的人是叶之商,他的记忆还没有被完全洗净,所以才会那样格格不入,甚至怀疑自己。 那么,元娘和他之间,又发生过什么?元娘呢,她是修士还是普通人? 来不及细想,她已经跟随着祁珧进入了这光亮之处,洞穴的尽头,其内四周墙面上都镶嵌着夜明珠,将此地照亮。 脚下的水镜已然变作结冰的冰面,而冰面之上竟然从生出无数姹紫嫣红生机盎然的鲜花,由脚边一点点往内蔓延生长去。爬到正中摆放着一具透明冰棺四周,将其装饰包裹。 再往前几步,那冰柜之内便露出一张脸来。 与那城中肃穆庄严的神像不同,这冰柜之内的神灵静静沉睡着,看起来没有那神像一般的奇特面容,衣着也简单,质朴干净,只像一位普通邻家女孩安静地躺在棺内。 沈宁意看到场景更是不同,只因她当下修行破术,再有她便是神灵,只一眼便能看出这冰棺之中的神女不过是一柄脊骨化成,这冰棺之中,毫无神气,只有一段光秃秃晕染着嫣红色的神灵脊骨。 神灵若无信仰便会渐渐消失于天地之中,留下的只有烙有神印的脊骨。 祁珧站于冰棺之前,脸上是痴迷地微笑:“神君,我又为你带来了新的信徒,你喜欢吗?” 一片寂静,那冰棺中的神灵仍是静静躺着,一息全无。 沈宁意也再不想与这神使虚与委蛇,淡淡开口道:“她已经死了。” 那祁珧却毫不震惊,只笑看沈宁意一眼,便说道:“不是的,神君只是在休息,片刻便会醒来。” “是吗?”沈宁意弯了弯嘴角,静静站在一旁,想看看这神使还能做什么。 但她话音方落下,只听脚下好似传来水流之声。 低头一看,见脚下清澈的冰面好似正在一点点融化,从她们走来的那条水镜之路上一点点淌过血色,那血色殷红,一点点流淌而入,沁润过草木的根部,往正中的冰棺流去。 那些草木眨眼间便随着那血色蔓延而一点点枯萎,整个棺旁的鲜艳花蕊顷刻凋零,具变作残败的深褐色。 而那冰棺之中原本面无血色的神明,好似吐出了第一口呼吸,轻轻喷涌到了透明棺盖之上,她的唇也渐渐恢复了红润,眼皮之下似是有眼珠移动了一下。 “我说过,她醒着的。”祁珧摘下头上的蓑帽,整个人都沐浴在了光下,他身形一下窜高了几寸,那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恢复了血色,他上前一步,那冰棺也在无数枯败的草木攒动下一点点倾斜立起。 那神女睁眼了,她双目明亮,生机熠熠,茫然了一刻便浅笑着将手伸向了祁珧探出的掌中。 “我留下。”脚下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好似冰凌轻撞。 沈宁意低头一看,脚下那倒影已然变成了谢扶涯。 祁珧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你的师兄已经选好了呢。” 102 ? 破界 ◎像是要把她活吞了。◎ 那镶嵌在洞穴四壁的夜明珠之上好似蒙上了一层血雾, 黯淡的光晕之下染着轻红色,整个洞中都变得晦暗幽深了起来。 这洞中方才争相绽放的花团已经枯萎糜烂,从染了血色的冰面之上, 一点点往冰棺延伸, 四处空气都弥漫着一种参杂着血腥味的奇异香气。 那冰棺倾斜, 神灵骤然复苏, 祁珧扶着她的那支渐渐恢复血色的手, 引着她往棺木中踏出了一步。 她的双眼从茫然中渐渐恢复了神采, 周身都萦绕着夹杂着隐约血丝的神光。 沈宁意惊疑不定,手中暗暗握住了少司命之前给的那枚骨牌。 方才明明那冰棺中就只剩一截脊骨, 眼下却好似尝尽血气后重生这怎么可能? 眼下最严重的便是自从这位神灵“醒来”后,她便感觉周身灵力好似哪里漏开了一个口子,正在不断往外流泻着。 就算神族咒术也是需要一丝灵力为引,才可释放的。 那“重生”神灵却骤然望向了沈宁意这边,她那悲悯的神情与神像向如出一辙, 放开祁珧的手便飘然而来。 沈宁意手上暗暗用力,做好两手准备, 只要这神灵对她存有恶意,靠近她便会受到反噬。若自己灵力耗尽, 咒术无用,她便会立刻捏碎骨牌召告少司命。 两尺、一尺、三寸、一寸沈宁意心中默念不止, 身后已有暗风在躁动不安地涌动着,却只在电光火石间,那神灵直接从她身体中穿过了。 她像一阵风似的,飘摇而过, 好似根本就没有看到沈宁意, 穿过她的身体, 往入口而去了。 也就在这一神魂接触的瞬间,沈宁意双目一顿,看到了什么。 祁珧跟着他的神君而去,走到沈宁意身旁时,却是步子一顿淡笑又问了一句:“你决定好了吗?” 沈宁意只看向脚下,透明的红色冰面之中,也有张看向她的隐隐绰绰的脸,却是她自己了。 谢扶涯不见了。 “等着吧。”她像是回答祁珧,也像在对自己的影子说话,话音一落,她便抬头迎着祁珧的双眼轻轻的笑了一下。 祁珧眨眼间便化作一道青烟消失在眼前,而沈宁意试图也朝着来路的方向走了几步,却发现不过几步就会走回原地,不过是原地打转。 她收好骨牌,将那只铜铃握在手中,试图用最后几丝灵力却寻找谢扶涯的位置,那一点灵气绕着铜铃飞旋一周,便往那洞穴中飞去,却是撞上那洞穴墙壁,便碎开消散。 铜铃未响,说明他没有危险。 沈宁意收好铜铃,只觉周身灵气正如流水一般飞速消散,而她周身筋骨也渐渐传来剧痛,好似巨石撞于其上。 之前有灵力与神族咒术护体,她得以轻易重塑筋骨,虽有淤血却不致命,只定期排出即刻,现下灵气消散,便只能生生扛着了。 还好这具身体锻过体,不至于灵力一无便变得无法自保。 此处洞穴不知稳固,她如今灵气稀薄,若用符咒只怕洞穴坍塌,吃丹药也是不可了,如今这具身体灵气稀薄,根本运转不开其中神灵,只怕直接爆体而亡。 她祭出那把生锈的剑,才往上一劈,那上面的锈迹便哗哗往下掉,剑身也浑然一震,像是被什么弹了回来。 她收了剑,慢慢走向那方才灵气撞向的洞穴内壁,握紧拳头,将身体中仅剩的灵气汇聚在拳端,深吸一口气,狠狠地砸了上去。 眼下只能信自己了,她亲手做的法器,她便只能相信。 “哐”地一声,那灵气和她的拳头一齐撞上穴壁,发出一声沉重的响动。 沈宁意的几丝灵力也感受到墙中似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灵力弹了出来,猛地撞向她的胸口,五脏六腑一阵震动,激地她喉中顷刻便涌上一阵腥气。 她轻轻呸了一声,将满口血吐在一旁,用袖子轻拭去唇边的血痕,又稍整了姿势,提着拳头便再用力朝那墙上砸去。 “砰!” “砰!” “砰!” 一记又一记,拳拳用劲,那骨节撞上冷硬的洞穴内壁发出哐哐的巨响,沈宁意嘴边的血还在顺着唇缝往外流淌着,她周身也在随着拳端的剧烈撞击而咔嚓响动不断。 她浑然不觉,双眼亮得惊人,弯着唇,一边一拳一拳地硬生生往洞穴内壁上砸,一边在觉得这感觉久违。 刚到无方时,便是没日没夜的打,周身的骨头都像要碎掉,被那些妖兽抓住时她难得找到一个狭小安全的地界,在那锅里打了她到无方之后的第一个盹。 那时她不甘心,从天鉴台上下来的那一天,她其实听到了那些周围围观神灵的话语。 “凡人成神便是逆天施为,此人不知哪里得来的机缘,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幸得一寸天机,却也不过是个凡尘俗物,如何堪当神祇?” 这个神界与凡尘众生所向往的不同。这里的每个神族因为人世信仰而生,也化作人形模样,不断轮回历劫只为更明晰民心天道,却也有着和凡人一样的私心。 也看不起凡人。 但也不是所有神灵都那样,比如东阳帝君,若无帝君接引教授,她怕是连神骨都修不出来,在天境之中也根本搏不得半分职位,更别说在犯下那样的“错”后,还能去到无方了。 是以就算东阳帝君如今行为令她捉摸不清,她却也相信帝君定有缘由,帝君于她亦师亦友,她于帝君也是如此,除却她忘记的过去,成神之后,帝君于她,似亲人无异。 她思虑重重,回过神时已听到这墙对面也发出欻欻响动,是剑的声音。 她出拳的手一顿,额边溢满了汗珠。 “虞师妹,退后。”对面传来的谢扶涯的声音。 轻轻的,却令人信服。 沈宁意脸上笑开了,擦了擦汗渍,却并未退后,反而对墙那面笑言道:“谢师兄,这结界好似需要内外合作,否则破不开的。” “师兄才要小心些。”她话音刚落,拳头便似一阵疾风一样撞向穴壁之上,而谢扶涯那段也不过沉默一阵,便也传来了铺天盖地的欻欻剑声。 沈宁意双唇紧抿,耳边再次回荡起那句话。 “我会陪着你的。” 她勾唇一笑,咬紧了牙关,两只拳头高悬,一记又一记地带着风往墙上飞撞而去。 她的汗水湿濡了额发,身体有规律地摆动着,额间飞洒下晶莹滚烫的汗珠,唇边的血也沿着下颌飞落,全被她踩在了脚下。 两人惊人的默契,洞穴之中的骨节撞石与金石铮铮的声音交杂着,两人的呼吸声都好似一点点变大,这洞穴内壁也似被击打得一点点裂开了缝隙。 沈宁意听到了对面那铮鸣之下有些凌乱的低喘,她也想起谢扶涯好似闻不得自己身上的气味。 “谢扶涯,你还好吗?” 她眉间微蹙,还是喘着气在出拳的缝隙中出声问他。 谢扶涯没有回话,对面的剑石撞击声却越发混乱迅猛起来。 不问了。 如今两人被困此处,先要会合,才能一起离开。 沈宁意抹了把唇边的湿濡,又继续左右开弓。 终于,一刻之后,两人俱听见那洞穴内壁之中传来一声微弱的咔嚓,随即便是一阵哗啦的响动。 这黑黝黝的洞穴内壁也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对面也微弱的光来,只在瞬息间这石壁便由下及上化作齑粉点点消失。 泥灰四溅,烟尘扑面,那烟尘中还沾着些红色,不知染上的是她的血,还是他的。 沈宁意先看到了谢扶涯的衣角,血花点点,好似血滴溅落撒开,随着他的衣摆往上看,这位谢师兄站的依旧挺直,一把上青剑握在掌心,指尖还有鲜红的血珠在嘀嗒嘀嗒地往下坠。 他一手持剑,一手挡住了大半张脸,那露出的肌肤一片绯红,他的气息一片混乱,喘息不断,几缕也凌乱地落在颊边。 沈宁意一抬眼正见那双清亮如月的双眸深深望了过来,她心中一跳,只觉谢扶涯的眼睛亮地惊人,尤其如今光线昏暗,那轻红色落在他身上,两人周身都是粉尘血污,实在都算得上狼狈。 偏就是这样的狼狈之中,他那双眼像是狼一样看过来,恍惚中令沈宁意有种错觉,危险的好似不是这洞穴,而是洞穴中的谢扶涯。 像是要把她活吞了。 而在谢扶涯眼中,此时的沈宁意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发髻凌乱松散,黑发零散地坠落在两颊边,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毫无畏惧的双眼难得出现些惊异来。 她的额发都被汗水湿濡了,唇边颊边都是血色,素白染花的衣裳也是处处飞横醒目的血痕,那双身旁两侧的双手不自然的微曲着,指节之上满是殷红的血迹,骨节更是伤痕累累,甚至透出内里骨头的白色来。 谢扶涯深吸一口气,慢慢放下了挡在脸上的手,手上的剑也收了回去,他气息渐渐平稳了下来,那双眼却紧紧凝视着沈宁意,忽地脚下一迈,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俺们这就是双向奔赴呀! 103 ? 绮思 ◎“我是谁?”◎ 沈宁意下意识后退一步, 却是下肢不稳,直接往后坐倒在地,谢扶涯被她这一摔激得神色清明了一阵, 当即又将长青剑祭出, 在掌心狠狠地划了一道。 上青剑削铁如泥, 殷红粘稠的鲜血登时便从伤口溢出, 谢扶涯却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只停住步子, 又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虞师妹”本就身带异香, 现下自己灵力皆无,身上用来阻隔她味道的结界自然也维持不住了。再有经过刚才之事, 他眼下便也再不能用八棱铜钟来束缚她了。 方才一见,她身上的异香被汗水激发,越发浓烈,她流出的血却更是腥香难掩,差点令他受了蛊惑。 他五指曲起, 用指尖用力按压掌心伤口,以那刺痛换得些清醒。 又在心中默念了两遍清心咒, 方才自从他看到脚下倒影中的“她”说出“留下”后,看这位“虞师妹”的目光难免便更复杂了些。 自己是不是真的误会了她? 谢扶涯指尖深陷掌心, 血滴便顺着指间缝隙一滴滴地落在脚下冰面之上。 沈宁意此时也扶着墙站起了身来,经方才一事, 她逗弄他的心思也少了许多,现下要先想的是如何带他出去。 此时两人周身灵力尽散,谢扶涯又身有情.毒,若不将自己这个引子和他隔开, 他再强撑下去, 只怕修为有损。 “谢师兄, 你还好吗?” 上青剑往空中一抛便消失不见,谢扶涯试着用手挡在鼻尖,那香气却仍能从唇中钻入,好似长了爪牙的蛇,沿着他的裤腿衣角就灵台中窜。 谢扶涯没有回答她问题,却向她扔来一瓶药来,还有一些包扎用的丝布。 沈宁意抬手接过,见谢扶涯又后退了一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小丹炉,又拾出一盒火柴和几根柴火,架在炉下,又扔出一米粒大小的圆丸扔入炉中。 那是那蜘蛛精的内丹,还差一点便能炼化,沈宁意倒没想到谢扶涯身上还有炼丹炉,柴火也一应俱全。 但这样炼化,起码得用三天三夜不止。 沈宁意上前一步,谢扶涯却又往旁边靠了一步,脸上的潮红并未消散,气息却是堪堪稳住。 他终于说话了:“别过来。”他声音沙哑地厉害,一出声便带着低低的气音。 沈宁意步子一顿,却是步子一调转,朝那小小炼丹炉走去,谢扶涯还未来得及阻拦,只见这“虞师妹”一脚将那炼丹炉踢翻。 她的手上覆满鲜血,皮开肉绽,形容可怖,她却毫不在意地伸手往那才烧得发烫的丹炉中去够出那米粒大小的内丹。 常有旁门左道的修炼者从妖丹汲取修为,却不知妖丹之中妖力与人经脉相冲,在筋脉中逆转,伤筋断脉。尤其行过恶的妖物的内丹更有恶气,极易令人心生心魔。 是以有正统修炼体系之人少有用妖丹修炼,若收到妖丹便是将其炼化成气,回归天地之间。 但谢扶涯不知道,破术一门本就逆天而为,其内从妖丹汲取妖丹修为试图冲破经脉再重塑的人也不胜少数。 这妖丹只剩一丝,应该于她无碍,正好为她排除淤血,况且谢扶涯一直这样两人也没法出去。 思虑半晌,那妖丹在她两指间停留了一刻,便被她放入了口中。 沈宁意迎着谢扶涯难言的神色笑了一下:“谢师兄,你应该知道每次门中带回的妖丹大多送到破弘门炼化吧,这其实就是我们的炼化方法。” 谢扶涯当即面色一变,随着一声“得罪了”,他步子一移,衣袂一飘,已在飞速间行到了沈宁意身前。 一只手掌伸出用力握住了她的下颌,令她被迫张嘴,但沈宁意嘴内空空,却是早已经将那内丹吞咽下去了。 谢扶涯发觉这位“虞师妹”看向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和之前都不同,那双眼定定的,没有什么笑意,就像透过他在看别人似的。 谢扶涯放下手,只觉触到她皮肤的指节都像发烧一样烫了起来,她的眼睛亮亮的,又沉静又灵动,眸子中只倒映着自己绯红的脸。 她的皮肤在轻红色光晕下显得润气,摸起来黏手又软,那张脸小小的,几乎能被他的手掌轻易覆盖。 那张沾了血色的嘴被迫张开,其内的玲珑小巧的洁白小齿沾了刺眼的血迹,其内那只舌头看起来也软软的,小小的。 那露出的一截脖颈也沾了血色,却纤细笔直,窄窄的,自己一掌或许也能握住。 谢扶涯指节暗暗地在衣袖之下摩挲了一下,垂着眸子将心中那点被毒.素勾起不该有的绮思按下去。 离得近了,他便更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或许是因为她将那内丹吞入了,他身上的情.毒便也没那么厉害了。 那浓香变得若有若无,在鼻尖骚.动着,和着淡淡甜腥味,悄悄地撩过他的周身。 谢扶涯冷静了许多,但沈宁意的情况却有些不妙起来。 那内丹进了肚,她先是感觉那热度顺着喉咙落入胃里,整个肚府都有些暖热起来,那暖热仿佛沿着四肢去往周身各处,先是贯穿全身的热意,随即便是胸口猛地一跳。 她神思一震,只觉神魂都被刮了一下,喉咙中又涌上一股血腥,从唇边又漫出血来。 紧接着周身各脉都仿佛有如无数马车飞碾,痛得她难得微微蹙起了眉,扶住一旁的墙又吐了一口血。 谢扶涯当即掏出一粒丹丸,抬起沈宁意的下巴,就着手指塞进了她的唇中。 好似怕她吐出,他还用手紧紧合上她的唇,不小心沾了她嘴边血迹的大拇指,轻轻按在了她软软的殷红唇瓣上。 沈宁意痛地有些晃神,那妖物内丹里夹杂着的热好似从她周身各处一点点收回,再一寸寸地攀爬到脑中。 “你为什么不说?”她晃神了一瞬间,抬着有些迷蒙地双眼问他。 谢扶涯愣了一下,感觉手下的人喉咙吞咽了一下,似是将药吞了下去,他想要收手,却被她的手按住了。 她的手滚烫似火,两只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的手动弹不得,谢扶涯唯恐太用力会伤了她,只拧着眉问道:“说什么?” 说什么? 她无非是心里有些疑惑,想要亲口问一问贺汀,为什么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也不说,心倾她也不说,是不是故意要死在她怀里令她愧疚。 当初无方之上的续衡山他是不是故意烧的,如果有误会,为什么毫不解释地逃了,又再也没有回来过。 到底是喜欢她,还是只有一点喜欢她?她不明白,若是从一开始就心倾于她,为何从来不说,除非是不够喜欢,才能找到那样多的借口来保持缄默。 谢扶涯脸上的绯红才消减了一些,就算现下形容窘迫不堪,那双眼却也丝毫不沾凡尘烟火,高高在上地看过来,好似俯视众生的天神。 沈宁意觉得自己灵台从来没有那么浑浊过,她理智尚存,谢扶涯眉心那点红印像是某种勾人的亮光,混合着那妖丹的余热将她的理智生生压了下去。 不管了。 想那么多也不是她的本色。 她忽然抬眼对着谢扶涯笑了一眼,手指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按住他那根大拇指,好似虔诚又天真的,用双唇主动贴合过去,吻了一下那根手指。 啵地一声,好似水底一点水泡一下升到水面,在谢扶涯心里轻轻地破开了。 “为什么不说?”她的声音好似呢喃,谢扶涯怔忪一刻却被她这声唤回了神。 他心下有种直觉,她将他当作了别人。 他沉了沉目色,鸦睫半垂,微敛着眸子,又被迫她仰起头看他,大拇指按了按她的下唇,他嘴角却微微勾起,好似蛊惑地低声问她:“我是谁?” 这位“虞师妹”却好似根本不吃这一套,就算被抬着下巴,仰着头看人,她的目光中却还是有着不服输,好似掌握一切的人是她,在上方的也是她。 她用一只手牵起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拉着那只手来到她的脸侧,她偏着头将脸倚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你是你。” 好似乖巧地伏在他掌心,那双眸子却亮晶晶的,狡黠明亮,总让他忍不住忧心她有什么坏心思。 掌心一阵温软,他沉默半晌,又开口诱导问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我都告诉你” 她在用长长的睫毛蹭他的掌心,一双眼却紧紧勾住他的视线。 “我想知道” 她的动作停了,双目一眨,那双眼好似渐渐笑起来,谢扶涯面色一沉,还来不及收手,便听眼前人说道:“我想知道师兄还想在这里和我磨蹭多久?” 话音刚落,谢扶涯想要收回的手却陡然停住了,他也笑了起来,眼中却冷冰冰的:“自然是要等虞师妹先演个过瘾。” 沈宁意放开了他的手,又笑问道:“师兄好了吧?” 谢扶涯轻哼一声,睨她一眼,便也整了神色,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墙后?” 104 ? 包扎 ◎“师兄给我吹吹?”◎ 他陡然松了手, 后退了一步。 沈宁意则答道:“师兄知道我们破弘门之人素来对结界屏障敏感,师兄又是在身旁消失,我便直接敲打四处墙壁, 却没想一击便中。感受到墙内有东西阻隔, 我便直接上手了。” “上手”谢扶涯跟着呢喃了最后几个字, 又垂目暼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手, 手背之上血肉模糊, 腕间指尖已有结痂的深红血块, 血迹斑斑,指尖更在滴血。 沈宁意顺着她的视线将双手抬至身前, 也看看了伤口,却是毫不在意地冲谢扶涯笑了笑:“没事,不过养一养便好了。” 她记得刚才摸到他腕间一片湿热,也闻到一股锈味,想是他掌心的伤也在流血, 两人血液交织,倒不知她指尖滴落的是谁的血了。 沈宁意冲着谢扶涯笑笑, 反问道:“师兄的伤怎么样了?把药给我了,师兄怎么办?” “师兄若有事, 谁来救我们几个出去” 她话未言尽,谢扶涯却是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往他身前轻轻拉了拉,又凭空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壶瓶壶来。 他抿了抿唇,神色中似有些不悦,默了一瞬才冷声说道:“有点痛, 忍忍。” 他不信她真的以为他只带了几瓶伤药出门, 也不信她说的要依靠他的话, 却也一时懒得戳穿她的心思。 他也算明白为何这位师妹看起来这样瘦弱了,想来是从来不曾爱惜自己的身体,以肉身敲碎结界,似是莽夫一个。 他用牙齿咬开那瓶壶的壶嘴,掌心向上,让她粘腻的手躺在他的掌心,那壶中的深褐色液体缓缓沿着她的手腕一点点往前淋下。 药液流到她的伤处,一条条水流似小蛇一般钻入指缝,再沿着她的指间流进他的掌心里,一点点咬过他的伤口。 此药名为百齿蚁,就算没有灵力作辅也可让伤口愈合变快,但只要淋过伤口就像无数只蚂蚁用小齿一点点咬过骨头,痛感比伤口撒盐还要更烈上数十倍。 尽管他明晰这位“虞师妹”经历过什么,对疼痛好似都麻木,他还是想借此给她个教训。 那深色液体带着丝酒腥和冲鼻的香气,猝不及防地冲向鼻尖,令沈宁意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抵了抵鼻尖,却又不小心将血糊到了人中处,一股浓厚的锈腥味便传入了鼻腔之中。 谢扶涯掀起眼皮淡淡睨了她一眼,似是轻哼了一声,唇边荡开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提醒她:“擦擦脸。” 她还在散漫地笑,眉间都已经再次沁出汗来,但她却好似并不在意,只浅浅笑着看着他,好像受伤的不是她的手一般。 谢扶涯实在无言,将她的手指翻了一面,又细细将每个伤处都覆盖上药水,他轻声问了句:“不痛吗?” “师兄给我吹吹?” 谢扶涯睨她一眼,从鼻息里哼出一声无奈的气音,将那瓶壶放回储物袋中,又拿出新的伤布来,先擦了擦自己沾了药水的手,又拿起白色的伤布缠上了她的手。 一圈又一圈,他的动作小心细致,神情专注。 沈宁意难得这样老老实实地呆着,一面看谢扶涯帮她包扎伤口一面听他问话。 “你这边发生了什么?”谢扶涯问道。 他声音凉凉的,夹杂着些沙哑,像几颗冰渣子里滑过几粒白色沙屑,在耳边回荡。 沈宁意将方才所见都一一向他说明,除却那点她听到他回答的地方。 而谢扶涯听完后意味深长地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没有了?” 沈宁意摇头,反问他:“师兄呢?” 谢扶涯也细细将方才发生一切与沈宁意这边对应了。 原来进洞不过片刻,两人便都发现只剩自己一人,也看到了洞穴之上的无数兵器,和脚下的倒影。 但谢扶涯却说,他看到的倒影一直都是他自己,只在那祁珧最后一次问询时变成了她的脸。 沈宁意心中隐有猜测,试探问道:“师兄听到我的回答了?” 谢扶涯将她的另一只手也包扎好了,放下了她的手,抬眼看过来说道:“听到了。” 可她分明什么都没有说。 她收回手来谢过了他,又问道:“师兄选了吗?” 谢扶涯漫不经心地往自己左手上缠纱带:“为什么要选?”他将纱带在手掌间极为熟练地快快速缠绕。 “我帮你吧?”沈宁意说道,谢扶涯却直接拒绝了:“不用。” 他将纱带一端咬在齿间,右手握住另外一端,一用力,便将自己的手也缠好了。 他这动作干净利落,着实带着些与他气质不符的野性,沈宁意不动声色,心中已明白为何谢扶涯对她态度缓和许多。 想是他也看到了幻境,听到她说了“留下”。但事实上,两人谁都没有做出选择。 若谢扶涯脑子清醒或许能察觉她语焉不详,带有略略的试探,但他方才被毒素扰乱了一阵心神,想是一时不察。只怕现下她在这位“谢师兄”眼中的形象更是复杂起来了。 两人俱包好了伤口,沈宁意用衣袖胡乱地擦了擦脸,谢扶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了。 谢扶涯进洞每一步都悄悄留下痕迹,两人跟着那痕迹走了一圈,却又走回了原地。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换线索,谢扶涯原来从一开始就确认了这地方有问题,但与司承钰交流后还是决定要进入此地。 一则是此地位于路线图之上,若有奇异之处不大可能让他等第一次出门历练之人行经此路;二则,一队之中只有司承钰与他皆知道历练途中是有隐匿场所,若是发现,还能为历练加分,对几人都好;三则便是,若此地真有异处,他等身为修士不能坐视不管。 而他也是看到了那个“逃”字的,然而他却是在三宝身上寻到的踪迹,沈宁意则是在元娘身上。这并不矛盾,可能说明,三宝与元娘,都在警告他们,亦或是二人有一人指使了另一人一齐告诫他们。 元娘与他站在一起时聊的,不过是水源县中所发生的一场天灾,一朝出现,整个王朝一举倾覆,只留下了这一点点存在过的痕迹。 还有便是,谢扶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看过那些墓碑上的名字都记了下来,一共一万一千零八十五人,他清晰地记得,其中有一个叫叶之商的墓碑。 沈宁意也直言那复活的女神好似根本看不见她,但她却不是幻象。 自此两人的疑虑更深,一起又将这尽头处细细查探了一番。 此界遍地枯萎凋零的花叶,不论暗绿鲜红都一片颓败衰糜,夜明珠拢上一层薄红,将整个洞内照得绯红。 糜烂的草叶和花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气,沈宁意循着气味往冰棺中看,见那冰棺最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孔洞,内里传来浓郁的气味。 就是此处。 谢扶涯则正抬头看向洞顶,上方无数的坑洼错乱交横着,看起来隐约有些眼熟,正抬起手,试图寻找些规律,就听到沈宁意唤了他一声。 “师兄,过来一下。” 他走了过去,顺着她的手指也看到那个细小的孔洞,一旁的沈宁意则嬉笑向他举起两个被包裹得严实整齐的拳头示意她不方便:“师兄,麻烦你用上青剑劈开这洞。” 上青剑随即一现,只一剑便将那洞劈开,只见下方一片深深的殷红血雾围绕,味道也当即窜了出来,直直扑向她面门。 她不甚在意的抬手掩住口鼻,看清了其中物什,是被血色染得深红的稀软泥土。 她也想起从哪里闻到这个味道了。她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红的嫱果,放到鼻尖嗅了嗅,确认了这果子有股淡香,和这泥土味道相似。 谢扶涯也用上青剑将头顶上方的无数坑洼小孔连了起来,他将剑一收,从储物袋中放出一枚刚才捕获的萤虫,虚着一只眼瞄准了正中最大的孔洞,将萤虫扔了进去。 那萤虫顿时在其内振翅慢悠悠地晃动飞行起来,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孔洞,在这山洞中投出一个又一个光亮的影子,光影恰好经过一个又一个镶嵌在洞内的夜明珠上,驱散了其上的淡红雾色。 那只萤虫横冲直撞地寻找出口,却是一点点经过了每一个空隙,沈宁意也抬头去看,恰好一束萤光落下,正在那泥土之上,上方的红烟也顷刻便消散了。 它飞过每一处都亮起来,像是一颗颗被点亮的星辰,虽只有黯淡的光线,却以各自特有的形状相连着,足以将洞内照亮。 谢扶涯用剑划出的形状,正是他们在祭典之上看到的星辰,也是奇形怪状的灯笼形状,和水渠中的小船船帆。 沈宁意双目微张,正和谢扶涯四目相对。 那萤火虫终于寻到了出处,正是一开始被扔进的那个孔洞,它晃荡着飞出洞来,疲乏地扇动着翅膀,停在了冰棺最高处,一朵耷拉着头的枯黄蔷薇上。 一样的星辰,说明了什么? 两人俱从对方的目中看出惊异,沈宁意冲着谢扶涯晃了晃手中的嫱果,将其靠近了那泥土上。 那嫱果一接触泥土,就从果蒂中生出八根细长根脉来,深深扎进了泥土之中。 沈宁意退后一步,见那嫱果顷刻间便被泥土吞噬,只在片刻之中便钻出了细嫩鲜绿的新芽,蓬勃的生机沿着那叶片就一点点往上,根茎也慢慢变粗,只在瞬息间,便生成了一颗低矮的树。 但那树干之上却没有一片叶子,那树干慢慢相互缠绕,扭曲变形,最终合成了粗壮的两根,又顶端勾连,形成一个嫱果的圆形来。 那只正在休歇的萤虫也被惊动,振翅一飞,已飞到了那圆形顶端,尾光一闪,这原本空空的圆中忽然出现了画面。 其内正是祁珧,和那位“醒来”的神灵,昌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6 01:08:22~2022-01-26 23:38: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i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5 ? 重复 ◎夜风清凉,他第一次那样主动牵起她的手,说他倾心于她。◎ 一片夜色之中, 远处的明月已从高出滑落,只低低地挂在天际一角,高出满天星辰隐约闪动着, 整片天空好似幽深的穹盖, 无声地将所有人包裹其中。 祁珧站在昌嫱身后, 而两人身后是一棵巨大的嫱树, 浓绿茂盛, 眼前则是水源县的全貌。 半坡之上, 昌嫱临于坡崖边,越发暗急的夜风呼啸着刮过她的脸侧, 她披散的发丝随风乱舞。双目瞭远望去,远处城池之上,星辰错落漫天,而那星辰之下,却有更为耀眼的事物:生灵的欢歌笑语。 昌嫱双目中渐渐露出笑意来, 满足和欣慰将她的心一寸寸填满,她纤细的手指拂过耳侧, 撩起那狂舞乱飞的发丝,别过头来对祁珧笑了起来。 她说:“我说我会做到的吧。” 她朝着他微扬下巴, 双目中微光流闪,要比她身后的星辰还要亮。 祁珧双目怔忪了一刻, 又也随着她弯着嘴角乖顺地笑起来:“是,神君从不会食言。” 昌嫱的肌肤浑然丰润,看起来如同暖玉般柔腻,那双在耳际别住黑发的手匀润纤纤, 指尖圆润如脂玉, 唇不染而丹, 眉不描而翠,她活生生地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祁珧变出一根发带来,缓缓上前用手指穿过她的柔顺黑发,慢条斯理地为她束起发来。 昌嫱有些迟疑地看向祁珧,开口慢慢说道:“阿珧今天有些不一样。” “嗯。” 祁珧轻轻地应了一声,他冰凉的指尖滑过她的头皮,激地昌嫱缩了缩脖子。 她笑着伸手捉住祁珧被风吹至眼前的一根黑发,“我说过,跟着我不会错的。” “虽然我现在官职尚微,但经此之后,水渠县便会聚集越来越多的生灵,我能到天境任职,做更多的事,总有一日能得见天帝,也能带你寻找家人。”她抬眸看向祁珧,杏眼圆圆,却透出一种兴奋来。 祁珧满目温柔,笑意缱绻,温声低低附和:“我相信神君。” 遥远处的歌声还在隐约的传来,一旁林间偶有蛙声鸟叫,平野之上风声呼呼,令万木草叶沙沙。 一神与她的神使相伴站于坡顶,昌嫱仍然远眺着县城中的生灵,而祁珧却在她身侧之后,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 远处的灯火齐明,欢声笑语直嚷上天,好似惊得星辰微颤,那饼圆圆的月亮却在一点点跌落,一阵浓云飘过,月亮便全被遮盖到云后头去了。 星辰是真的颤动了一下。 只有沈宁意和谢扶涯最清楚,二人头顶洞穴内壁上的孔洞透出微弱光亮,却在方才摇晃闪动了一下。 正和二人看到那画面中闪动摇晃的星辰一致。 沈 銥誮 宁意二人也听到了那画面中祁珧与昌嫱的对话。 白骨生肉,生肌化血,方才就发生在了二人眼前,若不是沈宁意听出两人话中端倪,只怕也要怀疑昌嫱与祁珧勾连谋划将千万人困于此处。 她话中提到了“天帝”,可天境尊一人为帝,万事只由一神决断的时代早就是几万年以前了。 若昌嫱一直活到今日,怎么会连如今天界制度都不了解。 谢扶涯心中更有别的困惑,又向沈宁意确认了一遍:“你确认这一切不是幻境?” 沈宁意摇摇头,也疑惑不堪,她思绪翻飞,喃喃说道:“并非幻境,却不可触摸” 谢扶涯抬眼往上看,这束束投下的微光,便是每一个星辰所对应的位置。 他忽然说道:“天上的星星是一直在移动的,每一颗都与众不同,有一些会变换轨道,有一些会沿着从前的路线行经,但就算重回到起点,天象也早已不同。” “是以,世上的每一天,都会有着自己的不同天象。” 沈宁意灵光一闪:“师兄的意思是,洞府之中星辰之位与外面一致,便是代表着同一天。” 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去:“但这些孔洞边缘平滑包浆,浑然天成,想来是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这一天未来临的时候,如何能准确无误地提前描画出一切来,除非” 四目相对,谢扶涯慢慢接过了她的话头:“‘今天’不是今天。” 他声音轻轻地在洞内回荡着,却如落地惊雷,令二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的猜测并不是不可能,几人一路而来,所见的所有奇形怪状都来自于星辰相连,若非早就知道,如何每个弯折不丝毫不差一一对应。 沈宁意又想到祁珧与昌嫱的对话,心中便更确定昌嫱早就不存于世。 再联想到谢扶涯所言,昌嫱直接从沈宁意身上穿过便也变得合理了。 昌嫱的复活不是幻象,却与沈宁意在不同的时空之中,所以她才会看不到沈宁意。 “这一日……”沈宁意看向谢扶涯,想确认他是不是和她想的一样。 谢扶涯迎着她的视线微微颔首:“……就是灾祸降世之日。” 沈宁意脑中的线索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环环相扣,她也彻底明白了水渠县的秘密。 她喃喃开口:“水源县中的人一直在重复这一天,而这一天便是他们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天。” 既然此地时间回溯,会令所有人忘记一切,又为何祁珧又要出手把过往的修士留下,洗去记忆,变成这里的人除非这一日的重置被打破,有人的时间还在流动 元娘和三宝!少司命回答说,三宝是一个普通人,而他也离开过水源县,便证明他是活着的,生命是延续的。 沈宁意惊骇地抬眸,若元娘与三宝一直在向他们五人传递信息,是不是说明,他们发现了什么,“逃”字是不希望他们进入重置被困于此,“勿忘我”是希望她们警惕不对。 沈宁意轻轻摇头:她们只为凡人,如何能不被控制洗脑?还有金姨,她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沈宁意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元娘给她的种子,是不是根本不是在提醒她,而是元娘留给她自己的提示,除此之外,她是否还留下过些别的,用以提示她自己。 还有水源县外的水源村,那里的活人只有元娘与三宝,是不是代表,那里并不处在重置当中。而她们五人并一步步引入村,又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全是安排好的,并且重复了上万次? “虞师妹,”沈宁意回过神来,见谢扶涯正站在自己身侧,“你想到了什么?” 沈宁意又垂下视线,看向冰棺四周无数凋零的花叶,静静出声说道:“我不明白,祭典的作用又是什么?” 谢扶涯却看向那嫱树塑成的画面,思索说道:“是尝情。” 沈宁意这才又抬眸看向那画面之中,只见祁珧握住了昌嫱的手,深深地望向她的双眼,似在说些什么,但这时沈、谢两人却听不到了。 祁珧身上非人的异相已经消失了,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凡尘中普通的郎君,眉眼微微地弯着,目中温柔地融入天边星辰,小心翼翼地执起心爱之人的手,开口说着只有她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情话。 沈宁意怔忪了一瞬,她有些犹豫地开口:“师兄是说,这名叫做祁珧的神使,中意他的神君,所以在这一日竭力将她复活了一刻,只为诉说钟情?” 她话音一落,脑中便涌现了方才昌嫱穿身而过时在她脑中流过的几幅画面。 祁珧的脸永远带着那样的温和的笑容,他从不强求,细心体贴,永远默默依顺支持着她做下的每一个决定。 夜风清凉,他第一次那样主动牵起她的手,说他倾心于她。 但这幅画面重复了几近上万次。 沈宁意心中终于也彻底明白,这无限重复的一天,从一开始,就是这位叫做昌嫱的神灵,以神身为祭换来的。而祁珧所做的,或许便是为她守住这凡尘中看似安宁的一天。 沈宁意看向眼前的嫱树显现出的画面,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而这画面之中,那漫天的繁星开始一颗颗拼命地摇晃振颤,好似就要坠落下来。 这洞穴上方的光束也开始不断无序地摇晃颤抖,整个洞内都是飞窜的光。 她忽然感觉手腕一热,一垂眸,才见谢扶涯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冰棺的斜在一旁的棺盖也被他覆盖在冰棺上一半。 “进去!”谢扶涯快声说道。 沈宁意被谢扶涯拉进冰棺之中,她看到那嫱树之上的画面中一颗巨大的星辰从天而降,好似滔天的火球,径直撞向了那水源县最高的那座瓷白神像之上。 “砰!” 一声巨响,昌嫱也瞬间放开了祁珧的手,转身决绝地奔向了空中。 大地在不住得震颤着,地底轰隆不断,将地面也一点点崩裂,地崩山摧天陨火石,根本没有人能活下去。 在那棺盖闭上的最后一刻,她看到祁珧的身影飞速地再次缩小,颓败地垂落双肩,高高地仰起头看向他的神君。 重复了上万次,昌嫱的选择都是同一个。 啧。 山洞之中光束乱闪,落石不断,既然是昌嫱的棺木,自然便是此处最安全的地方。 谢扶涯脑子动得算快。但冰棺并不宽敞,两人挤做一团,谢扶涯的手臂便只能环在她的肩上和腰间。 尽管他在极力支撑试图不唐突到她,但沈宁意却是恍若不闻外面的恐怖声嚣,她静静看了他几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将脸埋进了他的前襟。 作者有话说: 祁珧:只有我不被选择的世界达成+10000 106 ? 爆炸就是艺术 ◎“我们把这地方炸了,怎么样?”◎ 整个洞穴都在随着地面剧烈晃动着, 冰棺不住颤抖着,无数碎石在头顶的孔洞中碰撞而坠,砸向地面, 与那嫱树显现画面中坠落的星辰一一对应。 山洞之外, 漫天的火光乱窜, 将整片天空照得火红, 恍若白昼。 冰棺也在颤动着, 却是仿佛底部生根, 紧紧咬住地面,定在原地并没有移动半步。 那碎石敲击在棺盖之上, 好似无数雷霆雨点,劈里啪啦毫不间断,也不能令冰棺碎裂半分。 沈宁意本以为入棺时会撞到冰凉的棺底,却没想到脑后最先碰到的却是他的掌心。 她随着顺理成章地从他掌心弹到他胸口,埋在他胸口闷闷说道:“师兄真细心。” 晕着热气的呼吸就在这狭窄的空间中交织缠绕着, 他身上的味道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贺汀的身上总是藏着一股若有若无春日淡香,但变成谢扶涯的他, 身上有股淡淡的檀香。 沈宁意忍不住用鼻尖顶开他的前襟,轻轻嗅了一下, 想辨别这味道是他衣裳上染的,还是他身体上的。 两人离得有些太近了。 她的呼吸就在身前, 隔着薄薄的衣衫喷出热雾,随着她尾音落下,她也从他怀中微微抬眼往上看,她被他虚虚地拢在怀中, 他的手掌沿着她的腰线弯曲着, 只离着她的腰际半寸之外。 棺内的光线昏暗更甚, 棺外随着地面山洞震颤飞舞的光线,时而透射进棺内。 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谢扶涯的五官晦暗不明,只显现出一个清峻的轮廓。 外面是响彻轰鸣的地面碎石,内里是在冰棺内回荡的轻轻呼吸声,他似是有所察觉,低头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低低的,却就卷着温热的气息落到沈宁意耳边。她双眼紧紧看向他的,慢慢地弯着眼笑了:“我看到的和师兄看到的是一样的。” 他又冷不丁问道:“你在同情他吗?” 沈宁意不答反问:“师兄怎么又能一眼就确定他是为了尝情?” 谢扶涯神色淡然:“见得多了,便知了。” 沈宁意抬起头来,鼻尖快要碰到他的下巴:“那师兄看看我是为了什么?” 话音才落,她蓦地感觉后襟被他拎住,强行将她往后拉离了半寸,他才垂眸淡淡审视她,却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肯定句:“你在同情他。”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沈宁意轻笑了一声,“我该同情的是那些无辜被困于此地之人,仅为他祁珧一心之愿,万千相抵,凭什么。” 不等谢扶涯再问,她已又提出了疑问:“令时间重复在一日之间实在闻所未闻,师兄为何敢这样果断确认?” 这番重置,除却神明之力量,大成修道者亦或巨力妖物也不能做到,这样超出谢扶涯可知范围之内的事,他怎么瞬间猜到,并且那样笃定? 他难道还有记忆? 沈宁意一双眼定定地打量着眼前这张脸,而谢扶涯垂了眸子,似在思量什么,静了片刻才说道:“我曾在鬼市看过被迷惑神智的人,迷惑他们的方法,便是令他们以为自己困在同一日,实则时间依旧在往前流动,最终他们也会陷入混沌之中,迷失自我。” “师兄的意思是,”沈宁意顺着他的思路往下说,“水源县中被困之人以为自己活在同一日,实则只是被扰乱了记忆,最终寿数尽矣,那叫做祁珧的神使便再诱路人进入此地,成为新的‘他’?” 谢扶涯轻轻点头,却又说道:“若刚才那画面中一切为真,便证明此地百姓早在那日便皆已死去,如今县中数万人,皆是过路修士。” 沈宁意接话道:“那祁珧周身并无恶气,是因为他确实从未杀生,他只是把无辜之人都强行‘自愿’留下” 谢扶涯眉间微蹙:“只有一点,他的目的就是令那神灵重生片刻,再看她为生灵赴死?” 沈宁意挑眉:“师兄方才不是一下便猜出他是为尝情吗,为何现下又不懂?” 外面的落石噼里啪啦的声响终于越发小起来,地面的震动也在渐渐平息,谢扶涯的五官在乱光下依旧有一半擦在阴影之中,那双眼却冷淡得如同夜色。 他嘴唇似是嗫嚅了一下,最终却是长睫微敛说起了别的话:“马上便可证实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在此之前,我们需得逃离此地。” “而一切重置,便要等。” 随着他话音落地,洞内的响动也终于彻底平息了。 两人隔着冰棺往外看,隐隐绰绰地只看到冰棺外的夜明珠透出莹白的光线,那颗巨大的嫱树的影子恰好照到冰棺之上,将二人也拢进那阴影之中。 谢扶涯推开了慢慢推开了棺盖,头顶的孔洞中又再次恢复了黑暗,洞中极静,随着那只萤虫最后一次振翅,它也从也孔洞中滑落而出,轻盈地跌落在了地面之上。 地面上没有乱石,只有冻结的冰面,清晰透明,隐约倒映出二人的身影来。 谢扶涯先踏出了冰棺之中,紧随他出了冰棺,那柄上青剑的剑鞘便凭空出现,漂浮在沈宁意身前。 她暼了谢扶涯一眼,用手扶住那剑鞘慢慢站起了身来。 上青剑是一柄利剑,那剑鞘却只是普通的木头做成,看起来平平无奇,摸起来却十分光滑润手。 她站起身来,那柄剑鞘便用凭空消失了。 等她完全出了冰棺,才看清方才那颗嫱树已经在瞬息间枯萎,那枝干失去水分干枯萎缩成深深的褐色,枝干如同枯槁老人的手指虚虚地向空中支着。 而那方才的椭圆环形孔洞中,悬挂生出一根细细的新支来,挂着一枚小小的嫱果,通体水润鲜艳,红若鲜血浇灌而成。 而山洞之外,还有远处隐隐的轰隆震地之声。 沈宁意扫视四周,忽地说道:“师兄,我也有个法子,既然找不到出口,冰棺之中又最为安全” 她眼波流转,忽地笑了:“我们把这地方炸了,怎么样?” 谢扶涯见她双眼亮得惊人,一时沉默了半晌,心中却是默许了她的建议,那柄上青剑已经在洞内四处飞旋比量。 最终回到了谢扶崖手中,却听他说道:“眼下你我没有灵力,许多法宝都无法驱使,此处结界更远超我二人修为,实在难。” 沈宁意也心中一动,方才两人之间的结界为何能够被刀剑拳脚击碎,是有何机缘所在? 却未细思,她方才不用符咒皆因怕山洞一齐崩裂,眼下既有护身之所,便无所畏惧。 她心随意动,已经掏出四张符咒来贴在洞内四壁,谢扶涯不明所以地看她行动,却并未出声阻止,只靠近一枚符咒,按着一角仔细观察。 沈宁意则又开始信口拈来:“此物是我曾蒙受一位仙人所赠,她言说我将来会有一灾,此符能救我出水火,想来便是此刻了。” 谢扶涯自然怀疑她话中真实性,却敛了眸子,并未多问,只随她去做。 贴完符咒,沈宁意便走至他身前:“师兄,入棺吧?” 谢扶涯暼她一眼,便往冰棺那去了,而沈宁意也跟着上前,一条腿才迈进棺木中,又脚步一顿,飞快转身抬手去扯下了那枚果子,又随着谢扶涯入了棺中。 见谢扶涯漫不经心地睨着自己,倏忽之间,沈宁意淡笑着抬手按住他眉心那粒红点,笑道:“师兄,非礼勿听。” “那仙人传给我一个咒语,是不能令他人知晓的。” 既是不能听,她碰自己眉心作甚? 谢扶涯本应看到那倒影中她说了个留下而对她改观许多,眼前这女子双目狡黠明亮,秘密太多,却又实在令人不敢轻信。 谢扶涯轻轻笑了,那双眼却依旧淡淡地看过来。 他并未令她移开手,她却忽地抽回指尖,却是越发变本加厉,身子往上移了移,将头放得与他水平,双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双耳,她的双眼就在眼前,沉静却又闪着异样的光。 忽地眸光一闪,双唇轻动,像是只说了一个字。 “破。” 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一声接着一声,恍若雷声一记记劈开穹顶,山洞四方爆裂而开,无数的碎石砸向冰棺,整个地面都随之震动,两人也随之身体一晃。 谢扶涯的双耳却被紧紧捂住,他眨了眨眼,明白这位“虞师妹”方才又是在逗弄自己,但冰棺外火光飞窜乱舞,她的双眼却亮亮的只看向自己。 像是方才举动不是为藏住咒语,而是为了不吓到他。 有些好笑。 身为上清宗这一代最受瞩目的修士,从来只有别人躲在他的身后,没有人妄图走到他前面的。 谢扶涯心中对自己的离奇错觉轻笑了一声,随即便察觉到自己周身被锁住的灵力又开始在血管筋脉中一点点缓缓流动了起来。 他心念一动,上青剑已骤然出现在正在急速崩塌的洞穴之中,正在冰棺上方,剑尖向上,周身旋开气流,将冰棺包裹其中,将四周迸裂得乱石通通粉碎,稳稳地将冰棺护在了其中。 他终于抬手用手背拂开她的手,唇边的笑意似有似无,却是又向她伸出了手:“师妹,牵住我。” 沈宁意将手放置他的掌心,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句,谢扶涯猛地往上一跃,直接破开了棺盖,衣袂在气流中鼓动飞舞,在光线凌乱,巨石乱舞中,他如同一只飞起的仙鹤,牵着她往上,离开了冰棺。 沈宁意往上看去,他唇边嵌着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面如冠玉长发飞舞矜贵又潇逸,仿若天人。 她目光一滞,忽地想起什么,又回首望向那冰棺之中,其中正有一根闪着银光的细针冻在冰棺之中。 沈宁意一手施法,嗖地一声那根银针便飞入了她掌心。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冰棺裂开了一道缝隙。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1-27 23:32:18~2022-02-05 17:2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笙茵 27瓶;Mini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7 ? 破碎 ◎“我炸的。”◎ 来不及回头, 谢扶涯已经带着她落到了地面之上,轰隆巨响,身后的洞穴彻底炸裂开来, 巨石坠地漫天都是蹦起的灰尘碎石。 谢扶涯站在她身侧前方几寸, 神情自若, 一手在身前成诀, 一手藏于宽大的袖袍之下, 巨大的气流令他长袖拂动, 身姿愈发飘逸,而两人则皆被笼罩在谢扶涯变出的圆拱形屏障之中。 洞穴之外, 穹顶之上,漫天的星辰已经只剩下最后一颗,明月早已无迹可寻,天空漆黑一片,令人看不出边际。 天空之上, 只余下最后一刻摇摇欲坠的星子,兀自燃烧汹涌的火焰, 正在蓄势待发,而远处藏在两人视线之外的城镇, 已然全然烧了起来,将半天天际都照亮。 那颗星辰终于也坠落了下来, 随着一声惊破云霄的巨响,那颗星辰好似熊熊火球,划破黑暗无际的长空,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啸, 终于重重地锤破了地面, 深深杂碎了青石泥泞。 再没有一声欢歌笑语, 整个小城终于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远远传来的只有隐隐约约的劈里啪啦的火势肆虐,与城池和烂肉被炙烤的焦味。 上青剑划破风声,如一道青光从两人身后飞出,立于谢扶涯身前,他面色沉静,剑身之上又有无数青色灵气缭绕,渐渐汇聚,正在蓄力。 两人腰间腰牌并无异动,便知师鸣玉三人此时并无生命危险。 但其他人呢?若她二人所见为真,那么这城中其余之人皆不是此处之人,此等滔天巨焰,他人是否得以逃生。 远处焦烟漫天,灰烬已吹到了这原野之上,一点火星远远飞来,落在干燥草木之上,却并只是隐约闪烁一下,便被清风吹散了。 她心中便隐隐有了一个猜测,斟酌开口道:“方才那复活的‘神灵’看不到我或许只有进入这重复之中的生灵才会重历这一日。” 谢扶涯也轻轻嗯一声,一双眼却仍看向眼前的上青剑,剑光寒峻直指上天,像是要直接破开此处屏障。 沈宁意开口道:“这自称祁珧的神使看起来气息衰微,并不像设下此界者,上青剑虽为神剑,却也未必破得了此处,眼下我们需先找到师姐他们” “我正在。”谢扶涯淡淡回应她的话,话音才落,他向剑身抬起手来,灵力一闪指尖的皮肤便已破开细细一道口子,一滴浑圆的血珠从内冒出,直接飞向了上青剑剑尖。 谢扶涯衣袍上沾了灰烬,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也沾了灰尘或血痕,形容颇有些狼狈的意味。但他长发随风清扬,双手在身前随意成诀,眉间一点红印衬着那双从容的眸子却越发令人移不开眼去。 他声音中的哑意尚存,却字字清晰,唇齿相碰的声音也慰藉她的双耳:“太上无情道,是为感应天地,我之血肉,也可到达所寻之处。” 语罢上青剑剑身一闪,浑身的灵气便染上了雾气似的红烟,只在眨眼间,剑尖忽然飞出三道青红相缠之光,正往城中而去了。 两人抬眼望去,那光线消失在天际与无垠原野边界,却在下一刻,那交接之处却忽地出现了一个身影。 地平线之下升起浓烟,亮如白昼,那人身量纤长,逆着光遥遥地望了过来。 上青剑猛然一抖,已然护在了二人身前,而沈宁意握紧袖中骨牌,只待危急时刻便将其捏碎。 两人严阵以待,而对面人影之后却又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周身飞舞萦绕着萤虫,神情倦倦,原本干净的衣裳已经变得灰扑扑的,沾满了烟尘,而原本灵动飞旋的裙角已经被血迹沾得湿濡一片,殷红发黑,重重的再轻快不了。 她垂着眸子自顾自地往前,口中还在念念有词,那张脸上似有茫然与不解,更多地却是自责和懊恼,她行至沈、谢两人身前,终于停了脚步,抬眸看过来,却是看向了二人身后的一片废墟。 她看不见沈宁意二人。 而那远处人影也终于动身了,他朝着昌嫱而来,默默跟随至她的身后,却是直直看向了沈宁意与谢扶涯二人。 那双眼静静的,没什么情绪,与他之前那和善温顺的模样大相径庭,那双剔透的紫眸变得有些浑浊,像是沾染了几丝不明的沉沉怒意。 而沈、谢二人却是毫不畏惧地与他直视,上青剑竖在身前正在空中微微颤抖,随时便可向祁珧飞去。 那祁珧却忽地双眼一眨,微微弯着唇笑了一下,瞬间便又变回了那个毫无戾气的神使。 他直接略过二人,与昌嫱并肩,开口道:“神君,既然是为天意,便不可逆转,神君眼下收到传召,不如尽快回天境,去弄清此等天罚到底为何?” 昌嫱却是沉默着看向眼前崩塌的洞穴,静了半晌,她才终于开口说话了,却只说了一个字:“不。” 她面沉如水,那张恰似邻家少女的脸庞之上却是光华一闪,那面容陡然变了,她的皮肤变得莹白,两团朱砂似的眉,双眼雪白透明,睫羽也尽为白色,额角之处生处一只弯曲的小角来。 头顶之上像泻下月光,只在眨眼间,便白色莹白一片,发端虚虚漂浮在空中,而脸际两侧的双耳也从发中钻出,向上延伸,好似精灵。 她周身光华泻下,浑身的装束皆变化了,一身彩色霞披,腕间缠铃,面容灵动柔顺,双眸中光华流转。 她莹白小巧指尖往前方轻轻一探,便在空气中泛起涟漪,那坍塌的废墟便点点恢复了起来。 谢扶涯轻轻拉了拉沈宁意的袖子,似是暗示她现在就走,两人才交换视线,身形才方一动,眼前祁珧却骤然向二人暗自抬手,一道白光闪过,便将二人罩在了屏障之中。 谢扶涯眼疾手快,身形一动已挡在沈宁意身前,上青剑更是往前一横,已圈出青色结界将二人护在之中。 几乎同时,两人置于了双重的结界之中。 沈宁意轻轻拉了拉谢扶涯的袖子,轻声安慰道:“师兄勿急。” 而最外层的白色屏障之中也传来了祁珧的声音:“两位小修士且稍等等。” 两人望向祁珧,见他也正打量着两人,他双眼中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双唇未动,屏障内却再度传来他的声音。 “万年来从未有人成功走出过这洞府,两位是如何破开的?” 谢扶涯微不可察地将他看向沈宁意的视线拦截,直直看向祁珧,语气冷淡:“我炸的。” 祁珧却是眯着眼又打量了谢扶涯几眼:“此为神灵设下,区区凡人,如何能开?” 他的声音在屏障内回荡,他却是只落下这句便别过脸去,又将注意力放回了昌嫱身上。 沈宁意察觉到谢扶涯好像睨了自己一眼,她收回落到昌嫱身上的视线,对着谢扶涯露出个笑来继续瞎编:“师兄,想来那位仙人是位神灵扮下,实在是因缘巧合呀,果然我从前未修道之前日日祭神是有用的。” 谢扶涯懒得与她细究,上青剑直往那屏障而去,只用劲一划,那屏障上便破开了一道细痕,却是在下一刻刀身一离,便又飞速合拢了。 “师兄,等等,你看。”沈宁意一直注意着昌嫱那方的动静,见那崩碎的泥土碎石都一点点重聚成形,渐渐再次形成了一个洞穴。 谢扶涯顺着沈宁意视线所投之地看去,那洞穴不过片刻便已再次成形,四周被压垮的草木都再度恢复如初,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只在瞬息之后,那伫立不动的洞穴却忽然从顶端一处裂开一道细如发丝的小小缝隙,随着便滚下了一粒米粒大小的小小碎石。 就在那碎石坠地的一刻,那山洞也陡然在空中崩裂开来,却不是化作碎石泥土,而是直接迸裂成万千齑粉,在空中旋做一团乌黑的漩涡,下一刻便被一阵清风吹散了。 只有一具冰棺从那漩涡之中坠落,重重地摔落在地面之上,啪地一声脆响,碎地更彻底了,棺盖直接拦腰撞上一块巨石,嘣地一声碎声了两半。 祁珧立在远处愣住了,而昌嫱却是眉间微蹙,那如雪的面容一静,长睫微动,那双如琉璃白珠的瞳仁渐渐聚拢了一颗黝黑的核心来,忽地视线一顿,慢慢转过头来,看向了屏障中的两人。 108 ? 神庙之中 ◎“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沈、谢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见那昌嫱目光中却并无恶意,反倒是眉眼略弯,显得和顺亲切, 她指尖往空中一抬, 一丝银光便从沈宁意袖中飞出, 落回到了她的掌心。 她看向掌中的细细的银针, 忽地笑了起来, 却是对一旁的祁珧说话了:“阿珧, 怎么来了客人,你不告诉我呢。” 她的瞳仁已然不再纯白, 而是黑白分明,愈发灵动。 祁珧却是一脸震惊:“神君看得见她们?” 昌嫱的神色变了,方才还是凝着痛苦的双眸已然一片清明,她抬手一挥,祁珧罩在二人身上的屏障便已消失。 她将那枚银针递给了祁珧, 见他神色讶异,她又露了个古怪的笑容来:“阿珧这次可要帮我保管好了。” 她一双眼静静的逡巡四方, 落在那冰棺之上时停顿了一刹,又好似轻笑释然道:“既然碎了, 便算了。” 语罢不顾祁珧一脸怔然,又转头来打量了几眼沈、谢两人, 她口中似在默念什么咒语,不顾谢扶涯眼中的戒备,她忽然说道:“这位小郎君,能否将你的心上人借给我片刻?” 沈宁意下意识看向谢扶涯, 见他唇间紧抿, 戒备甚重, 已然替他开口解释道:“误会,我不是” “不可。”谢扶涯打断了她的话,手臂微抬,彻底将她阻隔住了昌嫱的视线。 昌嫱却浅笑道:“小郎君,我乃神祇,就算令我身死魂消,也绝不会伤害凡人半分,这位姑娘破了我的骨针锁印,与我有缘,我想邀她往我神庙中一去,片刻便回。” “不可。”谢扶涯还是拦在沈宁意身前,态度坚决。 祁珧站在昌嫱身后,那双眸子暗暗地看向了谢扶涯,在昌嫱眼前温顺的神情消了大半,就算他心中也有疑惑,却也时刻记得维护自己的神君,眸子中渐渐已有不悦涌现出来。 沈宁意却是越过谢扶涯的手臂看向昌嫱,她觉得昌嫱看向她的目光着实有些亲切得过头,就像与她是旧识一般。 她扯了扯谢扶涯的衣角,凑近说道:“师兄,且让我去吧,你现下去寻师姐她们。” 谢扶涯毫不松动,对面的祁珧已上前一步,那双眸子又只剩温柔,口中的话却是只有沈宁意与谢扶涯听得的威胁:“不如我领着这位郎君去寻他的同伴,这位姑娘就随神君一去?” “不可。”谢扶涯语气并不生硬,但却毫不迟疑地再次拒绝了。 沈宁意暼一眼谢扶涯紧紧的下颌,心知谢扶涯心中考量,就算换成自己,也绝不可能轻易与唯一的同伴分散。 接连被拒,昌嫱却并不恼,她倒是随意地笑开了,话头轻易地便是一放:“既然如此,小郎君也一并来吧。” 语罢她便消失在原地,想是直接去了城中神庙之中,而祁珧留在原地,似还有话对昌嫱说,却也是暂时吞入了肚中。 他淡笑着转头对沈、谢两人说道:“两人,神君今日有些异常,神君绝不会伤害二位,若二位愿意随着神君心意行事,我愿放你们与同伴一起离开。” 话音落地,他朝着二人微微颔首,便也化作一道光往城中而去了。 谢扶涯还在犹豫,沈宁意却看向那两人消失的天际,忽地出声说道:“师兄,方才那昌嫱是个幻象。” 谢扶涯却是目光一顿,疑问道:“可之前你说她不是幻象。” “对。”沈宁意思量说道,“方才不是幻象,是因为一切都是重复发生的,没有纰漏,我们二人不在‘这一日’,‘这一日’于我们二人而言乃是过去之事,便也是‘真实’。” 看到谢扶涯眉间微蹙,沈宁意又解释说道:“假设时间是一条绳子,每个人所在一段时间,便打一个结,她处在从前的绳结之中时,是真实的,但当她出现在我们这个绳结之中时,她只是一个幻象。” “我想到了。”沈宁意双眼一亮,终于想到要如何解释给谢扶涯听,“所谓祭典,所有的祈求寄愿,都只是在过去的时间里创造一个过去的昌嫱,这个重复是昌嫱创造的,她令所有人不死,永远活在最后一日。然而这个重复中,昌嫱已经不存在了。” “这个重开开启的条件便是死在这一日的每一个人。但这些人不属于‘这一日’,他们的时间是流动的,他们都会有寿数尽了的一日,所以才需要不断地引诱过路的修士,才能达到这个‘重复’的条件。” “只有这一日重复,祁珧见到的昌嫱才能是真实的。” 谢扶涯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默默看了沈宁意半晌,忽地说道:“你是想说,这个昌嫱从来都只是幻象吗,不过放在合理的时间里,更加真实罢了。” “他在自己骗自己。”沈宁意接着他的话继续说到。 “可幻象要么来自于心中最深渴求,要么来自于他人操纵,”谢扶涯想了想那画面之毅然决然奔向天空的昌嫱,犹疑不定道,“他心中渴望被放弃?” 沈宁意却静了一刻才抬头说道:“或许他心中所求的是别的。” “可方才那个幻象,就像有了自己的思维。”谢扶涯补充道。 “去吗?”谢扶涯轻声问她。 沈宁意抬眼于他对视,总觉得那双冷清好看的眸子中有些说不明的试探,她反笑道:“师兄,既然我能看出她是幻象,便证明眼下是在我们的时间里,那神使外强中干羸弱不堪,神灵也只是幻象,就算要害我等,也不必畏惧。” “行。”谢扶涯似是轻笑了一声,那柄上青剑已横在两人脚边,上青剑上次在沈宁意这里吃了鳖却仍未学乖,一看她要上剑便往外一弯。 谢扶涯这次倒是看见了,他眉梢一挑,好似随口说道:“师妹怕是身上不干净,上青剑才会不愿。” 沈宁意不甚在意,冲着谢扶涯扬眉一笑:“师兄,上青剑是你的剑,我看怕是师兄瞧不起我,上青剑有所感应吧。” 谢扶涯倒没说什么,只是心中觉得这位“虞师妹”秘密甚多,她在洞中那样回答,会不会也是猜到了他能听到,而故意为之? 不及他对上青剑下令,沈宁意心中已默中默念神族咒语,那上青剑便再度变得笔直,她冲着谢扶涯又是一笑,提着衣角就往剑身上踩了个结实:“多谢师兄。” 上青剑飞得极快,像是想尽早摆脱她似的,不过片刻便到了城中。 整个城市已成了废墟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已被荡平压碎,整片城市之中四处都在燃烧着,房梁塌陷斜倒,处处都是断瓦残砖,而最多的,是人。 城中的巨大祭场上,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锋利巨石将人拦腰压断或从头粉碎,空气弥漫着血腥味和硝烟味,密密麻麻,整个祭场上都是歪七扭八的尸体,四处都有横飞的残肢,流遍整个小城的水渠之中,漂浮着断肢残垣,流动的是血水。 正中那座神像也被巨石砸成了两半,纯白的神像半截跌落入水,那神像的脸半张都浸染了殷红的血水,神情悲悯,不知为自己,还是这里死去的众生。 都是幻象。 沈宁意深吸了一口气,从剑身上落了地,落到了神庙门前。 神庙门前的牌匾早已震落,落入血泊之中,但神庙却似并无什么损害。神庙门户大开,其内并不大,不过两进,前方祭奉昌嫱,后方则是天帝。 两人踏进了门中,只见其内有一座青石雕刻而成的石像,与祭场之中的神像不同,这具神像正是昌嫱在冰棺之中的模样。 上方漆斑迹迹,却是浑然天成,栩栩如生。 昌嫱正站在那殿中,仰视自己的神像,似是察觉到两人来了,她并未转身,却开始说起话来:“这座神像并非是我的本神像,而是几万年前,百姓们聘请能工巧匠为我为我而雕的。” “我生而便为神族,并不知如何庇佑这些百姓,于是我常常变作人的模样,亲近凡人,才知晓了众生欢乐疾苦。” “她们很爱戴你。”沈宁意也不由抬头看去。 那座神像的衣物与现下凡间有些细微区别,并非将肌肤都遮得严严实实,而是轻便自在,而它的姿态也更不同,并非坐着,而是站起来,裙身飞旋,雕刻得灵动自然,露出挂着饰物的脚腕。 这具神像在“动”,它像在舞蹈,手中举着稻穗,露出的胳膊肌肉雕刻得紧实,充满了力量与生机。 “是。”昌嫱回头了,她先看了一眼沈宁意,又看了一眼谢扶涯。 她说:“跟我来。” 走过殿旁小门,掀起绣着繁复花样的门帘,入目便是一座威严的天帝塑像,两旁则是满满的书架。 不等两人先问,跟着的祁珧已先解释道:“此地偏远,随在神君庇佑下收成大好,却还是有许多贫苦人家。” “此处便也作为城中藏书之处,能借人一阅。” 说到此处祁珧视线不觉瞭远,似是想到什么,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找到了。”昌嫱轻呼一声,指尖一抬,便有一本书从书架中飞出,飞向了沈宁意。 沈宁意抬手接过,见上面写着:《大周史》。 书一入手,沈宁意耳边忽地传来一声笑语,抬眼却见昌嫱只是微微笑着,并未动唇,但那声音却传到了她脑中。 “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109 ? 重逢 ◎“这万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她诧异地抬眸, 只觉眼前场景一晃,昌嫱的笑容依旧模糊可见,但她身后的场景却好似变幻了一下。 人声似是嘈杂了一瞬间, 她的双眸失去了一刻焦距。 一时之间好似置身于集市街道之上, 人声喧嚷, 人群熙攘, 而昌嫱正于人群之中, 遥遥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来。 她的笑容虚晃了一下, 天地之间人影交叠变幻,万千楼阁屋檐, 人影重重,在眼前翻起浪涌,就朝她额面而来。 “虞舒宁。” 沈宁意猛地回过神来,正对上谢扶涯闪着隐忧的双眼,而对面的昌嫱却是隐去了笑意。 “你怎么了?”谢扶涯悄声问道。 沈宁意却是不答, 似入了怔,紧紧盯住昌嫱。 昌嫱回看她, 眉眼微微弯着,眼神亲切自然, 好似与她真是什么旧识重逢。 她抬手一指,沈宁意手中的书便脱手漂浮至空中。 众人视线都顺着那书册而去。 沈宁意面上平静, 心中却不知为何怦怦狂跳: 若昌嫱所言是真,那她说“见过”,见过的是“她”,还是这具虞舒宁的躯壳? 那书册在空中蓦地炸开, 晕成一团如梦似雾的白光, 在空中乍然翻开, 从中跳出了段段段画面文字来。 那一个个文字好似蜿蜒蛇形,弯曲盘旋在空中形状各异。 好熟悉心脏似被紧紧掐住喉咙的雀鸟,沈宁意顿时呼吸都急促了三分,伸手按住心口。 这是什么? 她脑中更是乱作一团糨糊,双腿发颤,额间竟要淌下汗来。 一只手却忽地按住她肩头,一股暖流瞬间涌入胸腹,才得以令她得以喘息。 侧眼去看,谢扶涯抬手扶住了她肩头,离她很近,却是不看她,视线还在空中。 沈宁意又才抬头去看。 那文字之下,是一团看不清的虚影,隐隐透露出深深的铜色,还有无数的升起的雾白袅袅烟雾,紧接着便是一声轰鸣,画面之中似有什么庞然大物飞奔而去。 来不及看清,那画面猛地一闪,白光在空中骤然一聚,将那书册一齐冲上屋顶,悄无声息地炸开了。 书页也被光烫得灼烧起来,在空中便飞速化作了灰烬,却是并未四散,而是在空气中渐渐消失了。 “咦。”昌嫱讶异了一声,却见沈宁意几近靠在谢扶涯怀中,瞬间便露出了然的神情来。 “果然是你。” 她唇齿未动,声音却又传到了沈宁意脑中。 那书册被毁,沈宁意登时便缓了大半。 她眉目微敛,嗅到谢扶涯身上檀香之中混着淡淡腥气,神思又顿时清明许多。 昌嫱是万年前的神邸,她如此言语,是否证明她或许知道她的身世。 周朝又与她有何关系。 她看向昌嫱那人畜无害的笑脸,心中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昌嫱恍若未闻,沉吟片刻,视线却渐渐飘向了谢扶涯,她步子轻移,竟向二人走来,抬手要去往谢扶涯的眉心而去。 上青剑嗖得一声便横亘而出,割破了昌嫱指尖,令她踉跄地往地面摔去。 瞬息之间,一道身影又外而入,正正将昌嫱接入怀中,又立即用术法替昌嫱疗伤。 他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施法的手却是颤抖不休。 那些术法游丝化如绵针,欲图缝好她指尖那一道窄窄剑伤,却是如同沙砾入海,根本毫无用处。 琉璃堆砌而成的青年连睫羽也皆是白的,此刻却是浑身颤抖,睫羽颤动如蝶,神情脆弱得好似一阵风便能使他碎裂。 “神君”灵气从他苍白的指尖蹦跃,好似萤虫跳动。 昌嫱手上的伤口却在淌出血来,一滴又一滴,被他的灵力包裹着,试图将生机重新灌入体内。 “不要,不要”他喃喃低语,双眼似一点点赤红起来。 他周身仙气也陡然变换不断,纯白的气息孱弱地正在被身下的虚影渐渐吞没。 “他要成魔了。”谢扶涯说道,话音刚落,上青剑已变幻分身,将他二人重重给保护起来。 他也确认她无事,下意识将她扶正,松开了手,。 沈宁意只笑,与他靠得仍旧十分接近:“多谢师兄方才救我。” 谢扶涯眉间一蹙,却并未将她推开,只若有所思地看向祁珧昌嫱,手中捏诀,蓄势待发。 昌嫱呆呆地看向祁珧,她已再度化作了凡人少女的模样,苍白柔弱倚在祁珧怀中,指尖正有源源不断的生机倾泻而出。 沈宁意看向昌嫱那伤口,也看出蹊跷来。 依照她们先前推论,昌嫱理应存在于过去,又是神明,上青剑只斩妖魔,她怎么会被上青剑剑气所伤?又怎么会只能一个伤口而生机尽失。 祁珧双目已变得赤红一片,上青剑为这魔气兴奋地振动不已,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要刺向祁珧。 一只手却忽地抚上了祁珧侧脸,昌嫱似是从惊吓中才回过神来,少女惨败的脸上又浮出笑来:“阿珧,别这样。” 祁珧周身的黑气停了,不受控制的怒意也随着昌嫱的话渐渐平缓起来。 “阿珧,你知道的,我本来就只维持得了这一刻,与他们并无干系我只有这件事没有做好了。” 祁珧依恋地将脸伏在她的掌心,哀恸地合上双眼,身体还在不住颤抖着:“神君,我知道的,总有这一日的。” 他在她面前,总是这样出奇得乖巧听话。昌嫱其实记得,初见时,这只异兽遗孤根本看不上她。 “这万年来,你一定很寂寞吧。” “阿珧,”昌嫱的指尖抚过他紧闭的眼,“实在是辛苦你了。” 祁珧缓缓睁开了眼,紧紧握住她的手,沉默着流出泪来。 上青剑察觉不到魔气,败兴地耷拉着回到谢扶涯身侧,而沈谢二人也具对眼前急转直下的场景不明就里 而那方昌嫱却看向了二人:“我死之后,此处便会倾覆,神庙之下有着我留下的最后一物。” “沈宁意。”沈宁意脑中一响,听到昌嫱在她脑中唤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声只有她能听见,昌嫱的神情意味深长,确实是从一开始就一眼认出了她来。 “带上此物去通天塔,你们便会知道一切。”此话脱口而出,她当时从口出呕出一口鲜血。 “骨针。”她虚弱地喊出声,沈宁意身上便飞出一枚银针飞至她与祁珧之间。 “阿珧,拜托你了。”昌嫱双眼渐渐就要失去焦距。 祁珧悲恸地说不出话,泪如雨下,震颤着手接过那枚骨针,高高举起—— 昌嫱疲惫地露出希冀的神情来,瞬息之间,那骨针逆风而下,却是狠狠冲入了祁珧的心脏中。 昌嫱震惊地睁大双眸,周身顿时化作无数星辰碎末就要散去。 “阿珧!”她惊呼一声,抬手想去抚摸他那张瘦得枯槁的面庞。 祁珧流着泪,低着头紧紧捧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侧脸之上。 “昌嫱,你以为我不知吗?”他嗔怪着流泪,“骨针入心,便可与我解开契约,你最终也要抛下我。” 青年的脸上难得露出发狠的神情来:“你当初把我从天境带出来,说要给我找家人,你却先死了,留下这一缕魂来,要我替你完成这个心愿。” “你与天境那些神灵又有何不同,同样是利用我,又抛下我” 昌嫱就要散去,无神的眼中淌出泪来,焦急地打断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你还能活,”她的泪化作碎星散落,不住喃喃道,“你还能活” “我不能了。”青年想将她拥入怀中,又怕看不到她的面庞,只紧紧拥着她,将脸紧贴着她。 “你就是我的家人。” “从那天你给予我新名字的一刻,我都只能为你而活了。” 昌嫱不住地喊他的名字,消失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阿珧,阿珧” 一滴泪光闪动一瞬,昌嫱终于消失了。 祁珧颓然倒地,失去神族契约,他反倒没有之前那般虚弱,面容越发生机勃□□来。 他身上的妖异之气也再藏不住,万年大妖,引起上青剑激动地颤动不已。 谢扶涯按住剑身,将剑收了回去。 沈宁意也收回试图往前的步子,轻咳一声说道:“此地若是要毁,是否应将所有人赶快送出去” 话未言尽,先被谢扶涯冷冷盯了一眼。 沈宁意诧异地住口一瞬,心道这修炼太上无情道的道士怎会这般共情他人。 但眼下她心中更多却是昌嫱唤她名字的那一声,还有方才那些事物铺天盖地的熟悉感。 昌嫱在等她,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沈宁意心中还有个旁的猜测,令她隐隐烦躁,又试图开口,那边祁珧却已站起身来。 他周身妖气纯沛,俨然大妖模样,若他此时转念,只怕谁也走不出去了。 沈宁意面上带笑,袖中却又将那枚骨牌攥到手心了。 祁珧看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又奇异地盯了谢扶涯一眼,直身往外而去了:“走吧。” 两人随他飞至祭场正中,四处皆是一片颓唐,除了正中那洁白神像。 四处也毫无一点人声,祁珧眷恋地抬头看向神像,口中对二人说道:“我已将所有人驱散至村中,此处很快就会坍塌,你们且块离开吧。” 二人点头,谢扶涯邀沈宁意上剑,沈宁意却说道:“师兄先走,我还有话要与神使相说。” 谢扶涯皱眉,却心知这师妹看似好说话,实则犟得如牛,他也不言语,却是不走,只驭剑行至远处等她。 祁珧并不意外,只说道:“你之事,我无法言明。” 沈宁意了然道:“我知道。” “你们每个人都这样遮遮掩掩,只是不知道我到底是个多大的人物,才令你们人人犯难,还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将我坑来骗去。” “少司命是故意引我来此地的吧。” 祁珧轻笑了一声,之后却沉沉叹了声气,视线凝在神像之上移不开去。 他说了句奇怪的话:“只要活着,便总有重逢之日。” 沈宁意却话头一转:“我要说的不是这些。” “我想问你,那冰棺之中是否是你的原身,只是其上附着了昌嫱一缕记忆,才变换她的模样。” 祁珧像失了魂,只答道:“我要施法了,你且速速离开。” 他不再理会沈宁意,双手置于身前开始施法,那枚骨针猛地破开他的胸口往穹顶之中飞去,顿时地动山摇,天际划开一道巨缝。 他也再度变回那副羸弱的模样,纯白睫羽掩住情绪,身体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条莹白小蛇,蜷缩至了神像身旁。 神庙崩塌,地面震裂。 沈宁意见他毫无生机,心下瞬息便将一切连了起来,在乱石声中喊道:“于山洞中,昌嫱那一缕记忆途径我身,我看到了她的记忆!” “我知道昌嫱早就死去,那冰棺之中,分明是你的原身!她不过留下一念在你脑中,但你却将一切融进了你自己的记忆!” “只有打破冰棺,才可见到那一念真实的模样,是也不是?” 碎石坠地,正在身侧,沈宁意骤然被拉入谢扶涯怀中,他神色淡淡,想是听到她的喊叫声了。 他不再回头,带着她御剑穿石而过。 沈宁意却将脸朝向祁珧喊道:“她从来没有抛下你!” “她只是以为自己能回来!” 神像脚边的小蛇似是抬头看了她一眼,下一刻却有一记乱石从她脸边划过。 谢扶涯捏着她的下巴将她扳正:“不要命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7 20:55:03~2022-11-24 20:1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尾、飘飘、早日升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飘飘 22瓶;荷包空空脑袋空空 20瓶;阿尾 7瓶;Mini 5瓶;梧桐林的猫女巫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0 ? 信件 ◎“他差点杀了我。”◎ 人群早被疏散得干净, 只剩余百十人留在此地一面清理,一面等待支援。 原来水源村后不过只余一方破败神庙,残垣断壁随地动山摇也化作灰烬, 这残存万年的水源村, 在与外界相接的一瞬, 便灰飞烟灭。 被困于幻境之中近万人, 只在一瞬之间恢复本来年岁, 有人垂垂老矣, 忘记自己来处,有人忆起师门同僚, 匆匆回府,也有临近仙门驿馆中同道修士,便留在此地善后。 大多人劫后余生,不明就里,只当黄粱一梦自行离去, 修士之间却能猜到些许原由,许多人前来谢过沈谢等人才离开。 元娘与三宝却仍是旧样, 只是结界消尽,三宝便遥遥坠地, 似是生了大病。 金姨手牵元娘,怀抱三宝, 上前来问情原由后,又谢过几人。 她看向怀中三宝,勉强笑道:“多谢各位。” “请各位原谅我之欺瞒,只是三宝性命垂危, 我不得不略施巧计将各位引入陷阱, 以此换得三宝离开。” 元娘也彻底恢复记忆, 却是面露羞愧盈盈俯身:“多谢各位,可幸各位仙人破开结界,救出众人,否则元娘定羞愧至死,再无颜面苟活于世。” 师鸣玉摆手道:“无需介怀,你们也不过是受了妖异控制,且赶快带三宝前去救治吧。” 沈宁意也在一旁淡笑附和。 谢扶涯不得多看她一眼:虞师妹似乎很能藏住心事秘密。 此事终归惊世骇俗,他二人出来后便约定将其内之事按下,只言是大妖作祟,具体事宜回师门禀告后再做定夺。 看着金姨几人离开背影,师鸣玉又兴奋地问起来:“师妹,且再给我细细说说那大妖有多可怖!” 司承钰才在那方应付了旁人,一过来便听到这句,遂也浅笑问道:“那般大妖,也不知师妹如何能够逃脱,更破开这惊人术法了。” 沈宁意十分谦逊,捂嘴笑道:“我哪里那样大的本事。” 她将两人视线引至谢扶涯:“都是师兄曾机缘巧合得来神仙救命锦囊,当时那妖兽擎天,凶相毕露,我被压得是一步都近身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师兄当场便掏出锦囊,只见那锦囊之中射出一道金光,登时便将那妖异一劈为二” 谢扶涯: 这般面不改色地说谎,果然还是不能事事轻信于她。 谢扶涯别开脸去,避开师鸣玉一脸的崇拜与司承钰的奉承之辞:“快去帮忙。” 几人明白谢师兄不耐烦了,都不再问,进了人群之中帮忙去了。 几天几夜,才将这些事宜理得清楚。 沈宁意五人却也因此得了机缘,被困修士之中,各门各派数量早过十八,皆与几人留下通信,声称回仙门驿馆后便将他们所需辉印寄来。 如此,几人竟寥寥不过半月,竟然就要凑齐辉印,可直往盛海荒漠正中终点而去了。 几人也早将此事草草回禀师门。 此举实在大善,为上清宗在各大宗门仙府中挣得了极大的面子,师门回信里对几人更是赞不绝口,甚至直接定下,要让五人一同参加今岁下旬的仙门大会。 他们自然成了此次试炼最优的队伍,师鸣玉每日欢喜地望天幻想回归师门时多么扬眉吐气,畅快地多干了许多活。 只是没有快活太久。 这日几人终于要离开继续赶路,辉印虽简单集齐,离目的地却还有些距离。 道别之际,倒来了不速之客:叶之商。 他自然也是修士,更是师鸣玉同宗同门的师叔,在此地已是被困七百余年了。他与师鸣玉两人在结界之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出来后竟是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叶之商一上前,师鸣玉就似小鸡崽子紧挨住沈宁意。 沈宁意小声问道:“叶师叔对是你做了什么?” 师鸣玉睁大眼,拔高嗓门:“他差点” 却见叶之商视线飘了过来,立刻将脸埋到沈宁意颈弯中,又不作声了。 叶之商移开视线,对几人微微颔首说道:“此次多亏你们,不然我实在不知还要被困多久。” 他将一封信递给谢扶涯:“这封信,麻烦师侄替我送与我师兄,如今的破弘门门主,酒叶道人。 “我决意不再回师门。我已去信向师门请罪,其他的就麻烦你了。” 谢扶涯接过信来。 叶之商又看向师鸣玉,留下一句:“抱歉。”便转身离去了。 结界破碎后,他虽修为停止,却因修为颇深,容颜毫无损伤,更因恢复记忆,徒添一股清逸谪仙气度。神情却似堪破红尘俗物,漠然一片。 “他差点什么?”左玄难得看了场面,见叶之商走了才追问师鸣玉。 师鸣玉方才听得叶之商不在回师门时,便已惊诧地抬起脸来,此时心看叶之商并不在意此事,之后或许也再无相见之时,才惊魂未定地答道: “他差点杀了我。” 几人俱惊,一时各有所思。 司承钰摇扇沉吟片刻,翘唇笑道:“师妹莫怕,兴许叶师叔只是被妖物控制,才会那般动作。” 沈宁意一边附和安慰师鸣玉,一面却想起旁事来。 她从袖中拿出元娘给予的那颗种子,手上施法,将那种子抛进了那神庙曾伫立的泥土之中。 几日清理,此处早就重现朔漠本来的模样,几座营帐也是才设下不久。 干净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司承钰也来了兴致,他从容摇扇,一道光束朝那方飞去。 不过片刻,那土地之中便忽地探出叶茎来,好似蛇形,蜿蜒而上,竟是渐渐成形了。 叶茎狭如披针,探出无数荫绿枝叶来。 晨光熹微,将那花叶恰恰笼在一半柔光之下,那枝叶顶尖形成一枚花苞来,渐渐绽开。 花瓣边缘泛着青紫,如白玉染上夜色,正中吐蕊,好似蛇信,在风中轻荡摇晃。 左玄端详问道:“这花叫做什么?” 师鸣玉记得这是元娘给的种子,出声答道:“勿忘我。” 朔漠之上,四方风起,衣袍猎猎,谢扶涯瞭望远方,见得天边大亮,出声道: “走吧。” 几人便御器将行,却不想又被人打断:正是之前那个送沈宁意嫱果的少年。 原来他是一仙门少主,被困不过数月,犹豫了好几日,眼见沈宁意一行人要走才大胆上前来道别。 他先与几人道谢,视线又再在几人间逡巡不定,似是有话要与沈宁意单说。 司承钰识相地带着左玄先行,谢扶涯也毫不犹豫地跟上。 师鸣玉看向谢扶涯出尘而去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地深叹一气,乌金锤往空中一抛,只离开了数十步距离。 她正色道:“我就在此处等你,师妹。” 两人独处,少年反而拘谨了些,他磕磕巴巴说了两句你、我,也没说清什么。 沈宁意笑言:“你要说什么?” “我便说你命犯桃花。”自从出了水源村,少司命知沈宁意面色不善,默默消声了好几日,今日又才从那游鱼口中吐出言语来,在沈宁意身侧咯咯乐个不停。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青涩俊逸,被她笑脸看得耳尖通红,又递出帖子说道:“你们去往目的地,定会途经娑婴城,那里是我未入仙门时的家,此事了后我会归家除妖。” “若是有缘,那时便可在那里见到你,”他顿了顿,“若是无缘,你也可拿上此帖,我父兄定会款待你等。” 沈宁意接了帖子:“多谢。” 天青色游鱼翅翼闪动,随着笑声在空中游动,口中传来少司命笃定的声音:“他定会在那里蹲守你。” 沈宁意不多停留,告辞道:“有缘再见。” 少年呆呆颔首说了声再见,便见那边师鸣玉的乌金锤已停在沈宁意脚边。 师鸣玉不动神色挡住少年视线,敷衍说了几声再见,嗖地一声就带着沈宁意飞至天际了。 师鸣玉见虞师妹淡笑着将帖子收入储物袋中,心中顿时大呼不妙,前方早已不见三位师兄身影,不知飞得究竟多块。 她心中一叹再叹,只觉谢师兄的姻缘怎地如此艰难,本就不善言辞,如今又来情敌。 坎坷啊坎坷,师鸣玉悠悠摇头,枯木逢春,难上加难呀! 沈宁意此时却是在和少司命对话。 她传音阴阳怪气笑道:“你沉默数日,我还以为天境出了什么事呢。” 少司命却答:“天境确实是出了些事。” “正值大选,本来四方势力纠缠,虽说投票,却是几近内定,”她话头一转,“却突然出了乱子—— 璲德神君被戈南神状告,意图染指无妄海主之子,更被当场拿下。无妄海主大怒,璲德神君被迫退出八大主事神官之选。 主事神君突然多出一个空位子,各方势力都想塞自己的人上位,你说——是不是大事子?” 游鱼又游至沈宁意眼前,那双琉璃般的眼看向她,飞快转了下一个话头:“岛神,你且同我再详细说说,你看到了什么吗?” 沈宁意心中也是骇然,脑中还在处理她方才那些话,沉默半晌,才轻笑反问道:“你想令我看到什么?” 她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昌嫱在等我。” “这个局,”她轻飘飘道,“竟是从万年前便已为我安排好了么。” 那游鱼身形似是一滞,却又很快往沈宁意头顶飞去。 “岛神聪明,”少司命道,“便应知道,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沈宁意哪里还不明白。 原来贺汀历劫,戈南神殿,八方会审,昌嫱之托,哪个不是被安排地妥当,那之后的通天塔呢,那之前在无方的万年呢,是否也是为了什么目的? 天境乱起来,就没人再有空管她这里的闲事了。 东阳帝君,贺汀还有她的记忆,到底是什么。 110-120 111 ? 妖僧 ◎“女施主小心被我连累。”◎ 谢师兄和师妹定是吵架了。 师鸣玉猜测。 自水源村往北, 一行人行进已过大半个月,他们一路除魔卫道,十分顺畅。前几日还遇到从娑婴城而出来寻人的队伍, 几人仗义相助, 此时正在埋伏那拐人的妖道。 师鸣玉站在队伍最后, 眼见虞师妹笑着和谢师兄搭话, 谢师兄却是神情冷淡, 吝啬地一个眼神也不给。远远看去, 眼看着虞师妹的脸色也慢慢淡了下去。 虽没听清二人言语,师鸣玉心中却确定了:这些时日, 眼看着师妹也与师兄说话渐渐少了,一切只因师兄在单方面冷落师妹。 但他怎么敢。师鸣玉百思不得其解,分明谢师兄才是那个应该主动之人,他如今对师妹摆脸色,岂不是更让他人有可乘之机。 眼下她们帮忙救人, 之后定会前往娑婴城歇脚。师鸣玉那日离得不远,听得真切, 那少年为再见师妹,定是会在娑婴城等候。 回想那日那少年, 虽容貌气度不及师兄,却是比师兄年轻热情熨帖了不知多少倍——师兄危矣! 她在这方左思右想, 前面那妖道不过数招便被谢师兄的剑重重缠住,而那妖道脚下一滑,更是正入了虞师妹摆下的阵法。 那妖道似是早就身负重伤,被包围束缚却还不慌乱, 那光洁的头顶在日光下格外明亮醒目。师鸣玉被那光亮灼了眸子, 不禁呆呆想到: 她二人这方面倒是配合得越发默契了——这就是传说中的貌合神离吗? 不过这半月多来, 沈宁意的心思也确实不在谢扶涯身上。 其一是,她表面正常,实则每夜便小臂发痛——之前与她的结契的元烟儿犯浑,那些罪罚便会全数反馈到沈宁意身上。 沈宁意半夜捞起袖子一看,小臂之上已然结了四五块如蛇鳞片,泛着冷冷青光,时刻提醒着元烟儿心中的不满。 神使之心与她相连,她自然明白元烟儿此举是为了到她身边,她眼下是为凡身,元烟儿来到身边倒是能帮衬一二,便也同意她前来。 小蛇正在路上,她心中焦灼一分,沈宁意这句凡人躯壳便也虚弱一分。 她避免露馅,只说受伤未愈,整日都在调息,自然少了与谢扶涯说话的时间。 但她也是有说的。 从水源县而出第二天,沈宁意就悄悄问谢扶涯,从昌嫱给二人的物什中感受到什么,又问他,师兄是否早就知晓那神灵幻象也是祇珧所化,才会试图用上青剑去砍妖物? 谢扶涯却是只让她老实些,把两人从神庙下挖出的物什拿得稳稳当当,不给她看。 沈宁意不知怎么又惹到这个怪脾气的师兄,但却没空哄她。 只因其二便是,沈宁意令岛中阙如替她去一趟凡间查探与那周朝相关之事。 半月以来,收获了许多没用的消息,得知这人间出现过的周朝多不胜数,不论叫大周朝、小周朝、还是东南西北周朝,不计其数。 少司命也十分忙碌,半月来不见动静,也不知天境之事又进行到了哪一步。 头疼。 她在这方左思右想,恍然间前面那和尚便进了自己的埋伏,她被那光洁的头晃了一下眼,当即认出他是谁来:这不是那善恶佛柯郸吗? 他那双标志的丹凤眼微敛,赤足而行脚不沾地,衣着却破破烂烂,像讨了大半年饭,修为倒退一大截,身上更积郁重伤。 此一时彼一时,沈宁意上前两步,更将他困得严严实实。 柯郸并不慌乱,却是苦笑道:“各位施主,这是要捉住小僧,还是想要小僧的命?” 话音落下,却是突然被队伍中早就怒气冲冲的凡人洒了盆黑狗血。 柯郸面上由青转红又由红转白,半边破烂袈裟都沾了狗血,连连阿弥陀佛了好几声。 他善哉善哉了好几声,凤眸微眯,十分上道从善如流:“既如此,小僧便与各位施主行这一趟。” 几人在他身上设下禁制,队伍其他凡人见他再无还手之力,当即一拥而上将其五花大绑了个严实。 沈宁意几人却都心知,这妖僧若是未受重伤几人只怕未必是他对手。 被柯郸拐走的女子有好几名,有老有少,不知受了什么磋磨,此时被救竟是人人呆滞,被人拥簇着上了车上休整。 左玄道:“这和尚拐带凡人女子作甚? 司承钰摇扇道:“这和尚真是心狠手辣,荤素不忌,老少皆不放过。” 师鸣玉义愤填膺呸呸几声:“这妖僧六根不净,真不要脸!” 寻人队伍领头不住感谢几人,又请几人一同押送这和尚前往娑婴城。 一行人便往娑婴城而去了。 柯郸被绑在车中,由几人轮流看守。 沈宁意守了柯郸三次,柯郸对她从最开始的好奇,到现在已经是赤裸裸地打量她,沈宁意都要疑心他是不是看出什么。 这日与谢扶涯轮换,才方坐好,就听柯郸盯着她的脸突然吐了一句:“这位女施主,请问你可愿与我双。修?” 他神情肃穆,十分认真,语气中也并无亵玩之意,沈宁意当场被逗乐,正要逗他两句,那边突然传来掀帘之声。 谢扶涯竟又坐了进来:“我跟你一起守。” 城中寻人的队伍忧心和尚还有同伙前来救他,这装他的车架是特意求来的法器,外面看来不过寻常车马,其内实则十分狭小。 谢扶涯这一进来,车内便更窄了。 沈宁意正几日不曾与他说话,还有些莫名想(逗)他,不理那柯郸,只同他搭话:“师兄,那盒子里究竟放的什么,怎么不让我看看?” 谢扶涯声音冷冰冰的:“是一枚香。” 柯郸插嘴:“什么香?” 谢扶涯轻飘飘看他一眼。 柯郸被束缚在法栏之后,识时务地将话头转向沈宁意:“女施主你身上怨气甚重,小僧修炼功法正是与施主相合,只要与我双唔。” 他闷哼一声,似是被电了一下。 沈宁意心道这和尚眼睛还挺尖,乐道:“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早日交代对那些凡人做了什么。” 柯郸很快收了狼狈模样,双手合十善哉了好几身:“不可不可,这是我与众女施主的约定,不可告与他人。” 沈宁意笑:“什么约定?约定一起双。修?” 谢扶涯:他的担心实在很多余。 沈宁意同他靠得很近,谢扶涯一侧脸便能看到她脸上的细小绒毛。 她双眼明亮地弯着,尽管谢扶涯仍旧记不住她的脸,却也知道她看起来是极好亲近,极温顺乖巧的模样。 也难怪这和尚会敢对她说这样的话,好似不论何事何时,再不论对着何人,她都能笑得出来。 那日水源县中,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她当即便能被巨石砸个脑浆四溢。 这和尚说她身有怨气,也解释了上青剑为何会想要伤她,他却是才知晓这些。 像佛龛前的香灰里进了小虫,在眼前扑起雾蒙蒙的灰来,眼前心里多都荡起一层烦躁来。 谢扶涯缓缓站起身来:“你守着吧,我出去了。” 但他莫名没有走远,就在车外跟着马车走。 师鸣玉坐在乌金锤上早就目睹师兄出了又进,进了又出,心中叹息不已:师兄和师妹怕是没谈拢,师兄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何低得下头去啊。 谢扶涯下了车,柯郸更不掩饰:“女施主可否认真考虑?小僧并非是想对施主无礼,只是施主身上的怨气若不在三月内消除,便有生命危险。” 柯郸端得一脸慈眉善目连连善哉了好几声。 沈宁意问他:“圣僧何以可知。” 谢扶涯在车外听得她那声圣僧,便知她又要开始诓人。这这师妹惯爱将人捧高再狠狠推下—— 柯郸知无不言:“阿弥陀佛,女施主手刃至亲,天理不容,命剑凝锈,正是怨气重重,修为进益越多,便是离死期越近。” 沈宁意:“那离圣僧越近又当如何?” 柯郸看出她无意,却是还在劝说:“自然是” 却被她打断:“离圣僧越近,便越能闻见圣僧身上发臭的狗血味。” “实在熏得人要死,”沈宁意扇扇鼻前味道,“圣僧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 “以人头骨做佛珠,踩着人间生魂行路,圣僧只怕会比我先下地狱吧。” 谢扶涯闻她言语便能猜到她那双眼睛如何闪出狡黠的光,他笑哼一声,便也御剑远离此处:他需去信再细查一查这师妹的身世来历才是。 若她死在路上,倒不好同她师父酒叶真人交代。 而车内沈宁意则知柯郸被捉实则缓兵之计,只待伤势愈合便会再逃,又挑了些他不爱听的来说。 “知道这些人想如何处置你吗?” “听说娑婴城有条河名做生婴,能在白日腐蚀肉身,夜晚又让再让伤口生肉,但生的速度总没有腐烂得快,困在其中,便是只能等死。” 柯郸凤目微敛,并不忧心,似笑非笑说道:“女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沈宁意再问,他却笑眯眯地善哉善哉不再答复。 沈宁意想起他先前言语,便问:“你方才说,与那些女子有约,难道她们是你的雇主?” 沈宁意回忆那些被救回的女人们,自从进了车内,这几日便从未出来过。 但柯郸能从那些凡人身上得到什么,沈宁意托着腮看着柯郸的脸发呆。 和尚生得好,那双眼睛看人时都透出些慈悲来,沈宁意又问:“你怎么受的伤?” 柯郸并不隐瞒:“有人追杀我。” 甚至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她:“女施主小心被我连累。” 外面车声辘辘,沈宁意小臂上又一阵刺痛,元烟儿到了。 外方传来一娇弱妩媚的动听女声来:“各位可是前往娑婴城,可否搭上小女子一程?” 📖 第四卷:证道 📖 112 ? 大小 ◎她心虚什么。◎ 到娑婴城时, 天已黑了大半。 城门前灯火明亮,大门一开,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嚷得灯火一齐摇曳。 娑婴城是商贩来往必经之城, 人群来往之间鱼龙混杂装扮各异, 但安定繁荣少有乱象。 只因娑婴城主治下极严, 城中规矩极多, 更设下清镜司专管城中事务, 只要闹事,顷刻便会被巡逻兵将驱逐出城去。 进了城, 人前不便相识,元烟儿便向沈宁意抛下眼神便先自行离去了。沈宁意心知她在无方闷得慌了,也不拘着她,由她去了。 之后五人随队伍兵分两路,沈宁意与司承钰更擅布阵便由二人同几人一同护卫一众女眷归家, 其余三人便一同押解柯郸去了。 与沈、司二人同行的不过几人,见几人术法高妙本就对几人多有好奇, 而司承钰这位玉面郎君天生便一副笑面,惹得那几人也不免话多起来。 沈、司二人莫名默契, 你一言我一语不动声色便将消息套了个完全。 原来那寻人队伍不过是个临时班子,是几户农家好不容易筹集金银凑成的。 一人说道:“近月来城中常常有农妇失踪, 城主大人也极为重视,便将此事交清镜司探查,更放出话来,不论何人能解决此事, 便能进缉妖司做差事, 还更附赏金数万呢。” 另一人春风满面附和道:“清镜司查了几月也只抓出些小妖, 丢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找回来,城中百姓早就怨声载道了。做得不好,却没想到此次让我等抓到那恶人——” “我等修为浅薄,追踪这妖僧已是一月有余,却是抓他几次不得,若不是有几位道长相助,实在是不知何时才可救回被拐的妇幼。” 原来她们五人倒是阴差阳错助这群人立了大功一件。 沈宁意不言,司承钰客套笑道:“是那和尚恰好身受重伤,否则我等也未必能捉拿到他。” 拐到东市巷中,鳞次栉比的屋舍便显现了出来,复行数百步,一人上前敲门,便有农人警惕地探头而出,瞧见是熟人便才忐忑开门。 他怀中还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腿上一左一右也挂上两个淌着鼻水一脸好奇的黄发稚童。 不过一会儿见车上下来了母亲,那小孩呆愣半刻便哇哇大哭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入了母亲怀中。 那农夫上前几步,黝黑脸皱起来,像是要喜极而泣。 那妇人抚摩着孩子的鬓发,眼中也淌下泪来,低垂着眉眼,不发一言。 那农户听过事情原委,几近扑倒在司承钰跟前,那妇人也盈盈向沈宁意俯身作揖道:“我身无长物,只有这枚同心结可以赠与娘子以报恩情,望娘子莫要嫌弃我粗鄙。” 沈宁意本不欲接过,却撞上那妇人透出绝望的双眼来,心里正冒出一丝古怪来。 司承钰视线在那同心结上凝上一瞬,很快摇扇笑道:“虽是常见的物什,却也是这位夫人一片心意,师妹不如收下?” 妇人的手僵持在空中,她的脸泛着焦黄,皮肤粗糙黯淡,双手骨节粗大掌心宽厚粗粝,一看便是做惯了苦活的手。 沈宁意也低头去看,她手中同心结针线并不精巧,边缘甚至被磨得发白褪色,却洗得很干净,隐隐带着皂角的香气。 那双眼中涌出浑浊的泪,那双手似在微微颤抖。 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妇人的丈夫在她身后皱起了眉,已经大步上前要伸手来夺:“快收回来,别丢人现眼” “多谢。”沈宁意眼疾手快,已飞速将那同心结收入手中,收手时还轻轻回握了一下妇人的手。 那农户见沈宁意虽身形纤细,却是双目灼灼,周身气度不凡,那要发作的气势也顿时收了回去,又只对司承钰高声道:“仙人且要管好妇人才是。” 队伍中有人笑出声来,又有人看沈宁意面露不悦,才出声道:“只是玩笑罢了,女郎不会在意吧?” 之前她们捉拿柯郸,沈宁意并未上前,只在后方摆阵法,再有她不怎么言语,一路或乘坐师鸣玉锤上,或骑马,似是连御剑都不会,倒令这一干人将她看轻,只将她当作哪个修士的服侍随从了。 沈宁意不怒反笑,司承钰与她几月相处下来倒也有些大致明白这位师妹的性子。 看着温和,实则极有主见,又自由散漫,不然也不会常常跟着师鸣玉那愣头青和左玄呆子一同胡来。但他却没见过她怎么发怒,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司承钰抵唇掩了一下笑意,只说道:“这是我师妹,并非旁人。” 那农户一双眼游来逛去,极为不信,却也是应承两句,便拉着妇人孩子回了屋内了。 沈宁意心中被那妇人关门时回望的一眼看得心中不安,暂时并未发作,默默摸索着手中同心结,试图寻出些蛛丝马迹。 那队伍里几名男子却并不消停,他们见沈宁意清秀端丽,一路过来再默不作声,看起来软弱好欺,还上赶着和她搭话。 “不知这位女道长又是修得何道法呀?先前不见你施展更多,我等实在好奇得很哩。” 她五人先前救下各门各派众人,为免多事,一路便尽量隐藏身份,只说是一小门派中师兄妹一齐出门历练,没想倒令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沈宁意坐在马上弯着唇角,看起来更加柔和清丽:“我不如师兄师姐们有用,不过是会一些卜测的功夫罢了。” “噢?”那人不觉骑马靠得沈宁意更近,“那女郎可否给我测算一二?” “你?” 沈宁意佯装讶异,一双眼上上下下将那人打量了个遍,直将人看得浑身不爽,又追问道:“怎么?” “你要跌倒了。”沈宁意浅笑道。 那人慌忙回神看前,慌慌张张勒住缰绳,马儿一惊,膝盖一弯,猛然由脸及地撞到地上,碰地连人带马砸在石块上,一声惊呼,额角正好砸到石块之上,立即涌出血来。 另外几人见状也再不敢出言放肆,只老老实实将人送完,又将两人送至歇脚客栈便匆匆而去。 司承钰摇着扇子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虞师妹便这样放过他们?” 沈宁意心中思索着方才那些妇女归家情景,懒得与他周旋,淡淡应付道:“不过凡人罢了。”语罢便转身往内而去。 司承钰却愣神片刻,才又摇扇大步往内,嘴中笑喃道:“不过凡人谁又不是凡人呢。” 进了客栈,其余三人还未前来,两人只坐在大堂中等待,客栈小二见二人气度不凡,猜测二人是修士,便主动同二人介绍起娑婴城来。 天已尽黑了,城中的热闹却并未削减半分,灯火重重人群熙攘更胜。 小二见二人皆往外看,又说道:“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呢!过了子时,鬼市便开了,那时候人更多呢!两位仙士可千万莫要错过!” “鬼市?”司承钰笑着赏了他一枚金稞子,说道,“我曾听闻过娑婴城鬼市,据说鬼市之上,‘有价便有市’,可是为真?” 小二图的便是这个,喜笑颜开地接过金子,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咱们身出盛海荒漠之中,鬼市之中卖东西的自然不只是人,那些东西来往盛海荒漠之中的速度可比寻常人快得多哩!法子也多,自然是天下珍宝,只要有价,便可有市!” 司承钰又问道:“妖物之心最是难测,不怕出什么乱子吗?” 小二满面自喜:“爷这便是有所不知了。” “咱们娑婴城地处盛海荒漠,妖异本就多,来来往往有妖也是自然,但咱们城主大人术法高强,身怀异宝,城中早就布下大阵,妖物进入城中便会被压制,若要作祟,顷刻便会便城主知晓的。” 他这方话音才落,忽有一俊逸少年风风火火奔进了门,他声随身动,一方责怪身旁小厮,一方大步迈向柜台去: “我是怎么同你讲的?让你守在城门前,你便应该一见到她,就派人通知我,再将人邀至府中,你可倒好,竟然现下才说” 那少年一身暗青衣裳,头顶玉冠,一副富贵模样,身旁小厮也不过与他年岁相仿,矮他半头,此时听他语气颇重,已然是委屈地耷拉着头,紧紧揪住衣角不放。 少年见状面上的急色消了大半,只叹了声气,抬手安慰拍拍那小厮的肩,又才去对掌柜焦急问道:“掌柜的,方才可有见到五位修士一同前来?” 掌柜思索片刻才说道:“每日来往的修士众多,若是五位结伴而来,今日倒是不曾见过” 少年眉头紧锁,失望地垂眼思索。 那小厮见主子烦忧心下越发自责,又出声问道:“那你可有见过一位女修士,身穿青衫,个子不高,长得很美” 掌柜被这小厮逗笑,又对少年揶揄笑道:“小公子,我这客店里每日来往的美貌修士可是数不胜数,要我一一为小公子指一指,看看你心爱之人是哪一个否?” 少年当即又羞又臊,双耳赤红,瞪大的眼退后了一步,又飞速垂眼,嘴里匆匆辩解道:“不,不是,只是一位恩人罢了。” “既如此,是我叨扰了。”一股红晕将要攀附至面颊之上,他面皮薄,心中一边羞臊一边担忧心上人的安全,拉着小厮就又要往下一处去寻。 那掌柜却先在身后唉唉两声,将他叫住:“那边那位女郎就着的青衫,你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少年抬眼一看,正撞上沈、司二人的视线,自知方才一番对话皆被他二人听去,当时只觉一股热气自脚底升起,恨不得当时钻入地底。 但他心中又忧又急,热气攻入脑中,一时竟羞不择路,直接奔向了二人。 沈宁意下意识站起身来:“怎么了?” 少年下一刻已握住她的手,紧紧握在胸前,紧紧盯住她的双眼,焦急问道:“你没事吧?” 少年的眼神清澈,满含担忧,熟悉地实在令她恍惚了一下,方才露出了个笑要回话,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甫一转头,那边师鸣玉瞪大了双眼,一脸震惊,正捂嘴厉声咳嗽,而她身后的谢扶涯,那双冷清清的眼正静静地盯着她。 沈宁意被他看得心都莫名乱了一拍,默默移开视线。 奇了怪了,她心虚什么 113 ? 红绳 ◎“跟谢师兄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眼下这境况颇有些古怪。 沈宁意左手边是谢扶涯, 右手边是那少年。 少年自觉方才举止逾越,坐在一旁浑身僵硬,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谢扶涯本就性子冷淡, 更是不发一言。 司承钰觉察出些气氛不对, 笑得越发饱含兴致。左玄浑然不觉, 自顾自地斟茶独饮。 一片安静之中, 师鸣玉最为忐忑, 她坐立不安, 敏锐察觉到师兄心情不佳,少年心衿荡漾, 司师弟在看热闹,左师兄是个呆子。 而那惹了事的虞师妹还在试图和少年搭话。 “上次你忘记说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少年恍然大悟,一脸懊恼:“我叫做齐僖,字是颂礼, 师姐唤我的字便可。” 师鸣玉立即接口替二人撇清关系:“这位小道友可勿乱叫师姐,小心令你门中长辈听了不欢喜呢。” 那少年没想到这一层, 痴痴地啊了一声,又说道:“那, 那我该如何称呼各位” 师鸣玉不好为难小孩,摆手道:“无碍无碍, 只别这般乱呼,其余倒没什么。” 齐僖受了教,静了半刻,小心翼翼对沈宁意说道:“那我能叫你姐姐吗?” 师鸣玉差点喷出一口茶, 左玄也不免多看少年两眼, 司承钰折扇一开, 把笑意都掩在了扇后。 沈宁意也笑起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满座几人皆看向自己,齐僖莫名觉得自己打扰到几人,又才站起身来,拱手正色道:“上次多谢各位搭救,此地乃是我未入仙门时的居所,既然各位来到此地,我怎能让各位宿在客栈之中。 我在家中已布置好客房为各位安置,各位如不嫌弃,不如由我引着一逛鬼市,之后再去寒舍一歇?” 他盛情难却,司承钰乐得自在,很快答应,左玄也不觉不妥当自然应承,沈宁意见他二人答应,也跟着同意,只有师鸣玉犹犹豫豫,在暗暗观察谢扶涯脸色。 师兄怎么不说话? 师鸣玉见那少年目光灼灼一脸希冀的望着自己,鬼使神差就差点应承:“那,那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就呆一夜,只怕” “那就多有叨扰了。”那边谢扶涯却忽地说话了。 师鸣玉把半截话吞回去,也立即跟着谢扶涯的话应下了。 空气便又静了下来,离子时还有些时候,几人又要谈话,沈宁意对少年道:“你可否在那边稍等我们片刻。” 少年连连应了几声,带着小厮坐到一旁去了,一双眼却还是不住往几人这方飘。 左玄后知后觉:“这小孩是不是看上虞师妹了。” 师鸣玉只恨自己正在饮茶,没手捂住他的嘴,还把自己呛了好一大口。 司承钰摇扇笑道:“左师兄开窍了。” 左玄继续开窍:“咦,瞧着这小孩长得和师兄有些相似。” 师鸣玉声音僵硬:“瞎说什么,哪里像了。” 左玄真以为她在问,视线在谢扶涯和齐僖之间来回几眼,又才说道:“眉眼确实有些相似。” 沈宁意笑眯眯的:“不过少年慕少艾,过几日待他兴致消了便好了。” 她又把话头扔给一直不参与话题的谢扶涯:“谢师兄素来讨人喜欢,这样的情境怕是见惯了,凡事都是波澜不惊的,我需向师兄好好学习呢。” 谢扶涯侧眼看她,女人眉眼弯弯,目中狡黠在长睫之下透出几分对他的挑衅来。 她有双不怕死的眼睛。 谢扶涯想起那天漫天乱石下他把她的下巴扣在掌心,此人还在大胆地说话:“跟谢师兄死在一起有什么可怕的。” 茶杯放至桌面,叩起一声响,谢扶涯沉声将话题拉了回来。 “那和尚似是故意被俘。” 司承钰也将他二人这方情境一一陈述,沈宁意也拿出那枚同心结让众人查看。 她将心中疑惑逐个道出:“农户见妻子女儿归家大多欢喜,但那些归家的女眷却是神色各异,有的当场大哭一场,还有的却是不悲不喜像丢了魂似的。” 师鸣玉不忿道:“是不是那妖僧做了什么?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这一路上总同我搭话,说什么要我小心,我有血光之灾,神神叨叨,哪里像个正经出家人!” 那同心结在几人手中传递一圈又回到沈宁意手中,却没人看出什么古怪来。 沈宁意握着粗粝的同心结,突然想到什么,从储物袋里掏出另一枚同心结来。 “师妹这是?”师鸣玉问道。 “故人送的。”这是小甜当年送给她与贺汀的,沈宁意笑笑,同心结握在手中难免勾起些回忆来。 几经多年,她将这同心结放在储物袋中,竟然今日也未曾一点更改。 两者握在手中比较,终于让几人看出些端倪来。 同心结是由红色线一环一环相扣编织而成,沈宁意新拿出的同心结,显然最中心两扣相结之处的红要颜色浅些,也更加松散,像是被常常拆过又编就而成。 谢扶涯曾在海内凡境生活过,忽地想起了幼时看妇孺们织绳的场景,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在或粗糙或细嫩的掌心滚动着。也有人拿绳结编花样,正中会更附一根缠入发丝的绳结,颜色或浅或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没人注意他的喃喃低语,师鸣玉已伸手过来问道:“能拆吗?” 沈宁意将自己的收了回去,把妇人给的递给师鸣玉:“师姐小心些。” 师鸣玉却鼓捣半天也不知从何下手,又递给左玄,左玄不住摆手:“我笨手笨脚,若拆坏了,线索更断了。” 司承钰也摇扇拒绝:“我不通此道。” 沈宁意轻笑一声抬手去接,师鸣玉惊喜道:“师妹还会这个?” 她的纤纤十指红线之间游曳起来,小臂飞来游去,她垂首,颊边便落下几丝黑发,灯火轻晃,正漾在她泛着笑意的唇边,整个人颇有些温婉的意味来。 谢扶涯就在一旁,一低头便能嗅到她发间清香,若有若无,鼻尖好似拂过一片落花,顷刻便又远了。 他之前去信师弟探查一二,也有了结果。说她在入道之前曾嫁做妇人,被她师父酒叶道人带回来时满身是伤,离死不过一口气。 她方才那枚同心结珍藏得如此之好,大抵是与她在凡尘中的那些□□有关吧。 她曾经嫁给过别人。 她那好胜心也用在过别的男子身上,现下这娴静的片刻,也不知映在他人眼中多少回。 在灯下穿针引线等待夫君,她也有过那种时候吗。 那边师鸣玉已然看呆,心中更觉虞师妹不但善良可爱,更是心灵手巧,这样的人,师兄若不主动,怎么能配得上。 她偷偷看那坐在不远处的齐僖,少年目光一直落在虞师妹身上,眼下更是看呆,师鸣玉心下更是越发焦急起来。 而沈宁意其实根本不会,她不过从前见别人缠过,便溯着记忆一点点倒拆回去,只是她动作从容轻巧,神态怡然,颇有些哄人罢了。 拆了不过三个扣,手上已然被乱绕的红绳缠得不知下一步何处去了。 却有一双修长大手伸了过来,它悄无声息飞入她掌心,将束缚她双手的线一根根理清,又将红绳一圈圈套在她指尖,开始解起环扣来。 沈宁意一抬头便看见谢扶涯专注地垂目拆着绳结,长睫如鸦静静垂在眼前,他面上仍无什么神情,甚至眉目间有些隐隐不耐烦的意味,沈宁意却晃神了一瞬。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眼:“谢师兄还会这个?” 谢扶涯头也不抬:“比你会些。” 他心下一时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位虞师妹,若说她不会,她的架势却有模有样,下手也十分小心谨慎,若说她会,她却能将自己的手指缠进线里去。 细心还是鲁莽,他难以确认。但他脑中那些她在烛火下飞针引线的场景却在脑中被他的手抹去了。 她这样笨,她那个夫君也不知会不会帮她一把,线若多了,她也不知会不会把自己蚕蛹般缠上,还要等着夫君回来救她。 “谢师兄,你发现什么了么?” “怎么笑起来了。” 拆完根根红绳,终于露出那根颜色更浅的绳来,谢扶涯一抬头就对上她的笑眼,和一句揶揄。 她身上方才那些乖巧顿时便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她,活生生的,大胆无畏,眼底总是藏着挑衅火光的她。 谢扶涯收了笑,身体下意识往后退出她的气味里,并不回她,只将那根浅色的红绳慢慢揉开。 几人皆往桌前探看,那红绳慢慢拧开,却是什么也没有。 “怎会如此。”师鸣玉恼了一声。 其余三人也皆有些丧气,沈宁意却忽地说话:“等等。” 她将那些拆下的红绳一根根按着由内至外一根根摆在桌面之上,这红绳泛着折叠痕迹的地方被拆开后更加松散变粗,一根根摆好,竟然露出一个字来。 不过是一个家字,但那一笔一划,分明是凡世中的写法。 五人相互对视,一时各有所思。 司承钰折扇抵在手心,思索道:“这家字分明是莫非她不是此处之人,想借此让我等救她离开。” 师鸣玉:“那我们不是好心做了坏事?那和尚难道真是好心?” “应该是交易。”沈宁意说道,“那和尚说,她们与他做了交易。” 左玄听他们所言也渐渐明白起来:“那些失踪的妇人难道都是被卖到此处的?” 师鸣玉想起自己怎么咒骂那和尚,挠头痛苦道:“那眼下如何是好,难不成我们还要去救那和尚出来?这些妇女若真是被卖到此地,也不知人数几何,我们不过五人难不成要和别人闹一场?” 司承钰:“买卖凡世中人到盛海荒漠中已不是新事,但我记得十几年前这生意便被禁了,娑婴城更是主持反对此事的。 他一拍折扇下了定论:“我们眼下在娑婴城中,实在不好越俎代庖,需先向娑婴城主汇报此事才是。” 话音才落,那方突然传来喧闹声,几人别目去看,见那齐僖身旁正坐着个美艳非凡的女子,撑着头正在调戏小少年。 “你小厮将酒洒在我身上,郎君可不能不负责呀。”她目如秋水,身姿窈窕,说着话就要往齐僖身上靠。 齐僖当即一跳三尺高,又往后退了一大步,却是坚定回话道:“实在冒犯,烦请娘子莫要再上前,只怕辱没娘子清誉。” 这小子这时倒会说话了。 师鸣玉巴不得齐僖禁不住美色,却没想他此时却意外周全起来,她心中更觉这少年方才不过装傻,师兄哪里是人家的对手,当即不住摇头叹气。 而那女子正是元烟儿,此时一面逗弄少年,一面将视线往沈宁意几人这边飘。 左玄开口道:“她不会是妖吧。” 司承钰摇摇扇子:“毫无妖气,你可莫要冒犯人家。” 那小厮看元烟儿紧缠齐僖不放,当即高声喊道:“女郎别再靠近了!我家郎君早就心有所属了!” 齐僖被他这一嗓子惊得头皮发麻,一转头正见那五人都站起身来看他这边,更是恼羞成怒,手中拎起手边茶杯就往那小厮脚边砸。 “啪”地一声,更引得四周的人都看将过来,齐僖见那边五人纷纷靠近,飞快提醒小厮:“三银,别再胡说了!” 叫三银的小厮被脚边茶杯吓得原地一蹦,当即紧紧抿嘴,再不敢胡说了。 沈宁意几人也终于走到跟前,还未说话,元烟儿却先站起身来朝几人靠近,一脸惊喜,娉娉袅袅地上前俯了个身。 “原来是各位仙人,”她不等几人回话便继续抢说道,“几位在此刚好替小女子评理,这小郎君的小厮将茶水泼到我身上,不该负责吗?” 齐僖定定看向沈宁意,生怕她误会,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又结巴起来:“我,我,她,她” 沈宁意知元烟儿是玩心起了,安抚地看齐僖一眼,又才对元烟儿说道:“娘子是想要他如何负责?” 元烟儿笑起来,媚眼如丝,一时之间引了周围好些视线呆在她身上。 她却浑然不觉的模样,靠近沈宁意一步:“小女子被水泼得浑身不爽,只想能安顿一夜,好好沐浴更衣一番,可我出门忘带银钱,只得向女仙子求救,能否收留我一晚?” 师鸣玉以为这女子对齐僖有意,巴不得带上为师兄减少情敌,便也正色说道:“娘子这般容色一人在外确实危险,不如便让齐道友也收留你一晚罢。” 左玄口无遮拦:“她身份不”话未言尽便被师鸣玉踹了一脚。 司承钰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道:“师师姐所言确实,只是我等将要前往鬼市,怕是” “我正也想去逛鬼市呢。”元烟儿打断他,“只是我不过只会些皮毛术法,实在不敢独往,遇到几位仙人实在是我之福。” 之前她半路加入队伍,几人便已查探过她身份了,她身无妖气也无道法,不过就是个普通人。 但一个女子身无半点出现在大漠之中,总令人怀疑是否精怪,但一路而来她与车队说说笑笑,虽形容之间偶尔美得妖异,却确实不过普通人。 而且妖物一旦进了娑婴城,妖物的妖气便无法藏匿,此人确实是凡人无错。 方才几人已然弄清原委,商谈之下便决定只待天明便将此事报告城主,便要离开,就算带上这女子一夜料想也无事,便由着她跟着了。 子时也就跟着到了。 114 ? 前夫 ◎“你若是想死,便不应来招惹我。”◎ 子夜之时, 夜半三更,娑罂城热闹更胜之前,来来往往不只人类, 还有修士、藏不住尾巴的原型的各类小妖, 人群熙攘喧嚣, 街道两旁无数摊贩成列, 各类货物琳琅满目。 是比先前还要热闹些。 除却谢扶涯之外, 几人皆是第一次来此, 难免新鲜,只由齐僖引了半刻路遍各被吸引四散进人群了。 齐僖知晓几人修为更甚于自己, 自然不用担心,便只紧紧跟在沈宁意身侧,生怕有人撞到她。 师鸣玉见状也只能暂且收下玩心,杵在沈宁意身侧,不令她二人独处。 齐僖扭扭捏捏, 沈宁意巧笑倩兮,师鸣玉大剌剌杵在二人中间。 小厮三银看主子一到心上人面前就笨嘴拙舌, 便下意识想帮帮齐僖,开始试图加入几人对话。 “郎君, 你今天这件衣衫真好看,衬得你好生俊俏!” 他佯装意外:“呀, 虞仙子今日也着的青衫,实在是太巧,不晓得的人看着还以为郎君和仙子是” 齐僖飞快捂住了三银的嘴,他颇有些窘迫难堪:“虞道友切勿在意, 三银年纪小, 总爱胡说。” 沈宁意面上笑笑说无事, 心里也起了点要赶紧把这少年解决才是的念头。 不论他看上的是虞舒宁这副皮相,还是壳子里的沈宁意,皆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自己应该尽早拒绝才是。 她正想委婉说话,那边三银居然挣脱束缚,他在城门等了几日本就委屈极了,之前还被齐僖那番吓唬,现下都要哭将出来:“仙子不知我在城门等了多少日,每日清晨就去守着,城门关了才回来,每日坐在寒风里吹,风寒都好几日才好” 这场面有些滑稽,师鸣玉看得直乐,心想这少年不过小子一个,小厮也是个孩子,难成气候,不足威胁。 齐僖狼狈地匆匆对三银施了禁言术,又才对沈宁意道歉。 只是这样,齐僖难堪得耳后颈旁皆红成一片,几近祈求地看向她,身后还跟着个抽抽嗒嗒的小孩,这般情境,沈宁意还是话头一转: “你且先安慰他一下吧。” 于是她和师鸣玉便走在前面,好一会儿齐僖才带着红着眼已不哭的少年跟上来。 齐僖道了声抱歉,强打精神又才引着二人继续往前。 几人路过一小摊前,那里卖的饰物却是与普通饰物不同,不但形态各异更在月光下跃着点点星光,十分摄人心魂。 齐僖见沈宁意视线多停了几眼便已问道:“虞道友,你喜欢这个吗?” 那卖货郎见状便极尽推销:“这位小娘子生得俏,若戴上我这流月摇在月下行走肯定更是风姿卓越更添风采呀!” 他十分有眼力界,见沈宁意没什么兴致,便马上转头将东西举在齐僖眼前推销:“我这流月摇可不一般,乃是在月神座下供奉九九八十一天,不但在月下流光溢彩,更是能让心上人对你神魂颠倒,是最适合送给心上人的!” 师鸣玉拆台:“你在这上面加了什么邪门歪道?” 齐僖闻言也慌张摇头:“不,不用了。” 沈宁意也多看了两眼,那步摇的光亮得晃眼,她抬手拿起摊前一枚来看,开口问道:“对谁都有用吗?” 摊贩以为她又感兴趣:“自然自然,小本买卖,童叟无欺!” “仇人呢?”沈宁意唇边泛着笑意,“想杀我的前夫,也有用吗?” 那摊贩一愣,师鸣玉当即瞪圆了眼,齐僖更是惊惶地呆在原地。 不待摊贩回话,沈宁意把步摇往摊案上一扔,其中便抖落出一根细长的蛊虫来。 她收了手:“原来是用的蛊虫,这我便不敢要了。”微微颔首,她略过瞠目结舌的两人,继续往前了。 师鸣玉回了神,匆匆跟上,齐僖还在发愣,直至一旁三银推了他两下,他才呆呆回神。 三银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开口:“主子,原来这娘子嫁过人呀,难怪我总觉得她有些像大娘子” 齐僖被他点醒,眉头紧锁:“莫要说这样的话。” 但他心里却在赞同三银的话,她确实有一些像他的大姐姐,总是这样浅浅笑着,娴静美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原来她嫁过人了。但她的前夫想要杀她。 齐僖想到她放下在烛火下拆红绳的模样,那样温婉柔和,美好得令他心折,怎么会有人想要击碎这样的场景。 他绝不允许。 方才那些糟糕的窘相尴尬都抛掷脑后,齐僖捏紧了拳头,大步跟了上去。 师鸣玉则是惊惶不定,不明白虞师妹柔柔弱弱的模样,竟然还经历过这样的事,心中对她怜惜更甚,跟上前来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该不该多问。 沈宁意看穿她心意,悄声说道:“师姐不必在意,齐小道友心思纯澈,不好耽误他,说这些,不过是想打消一些他的心思。” “我没事的,”沈宁意眉眼弯弯一如往常,“不过是从前未入道之前的事,我再添油加醋乱说一通罢了。” 师鸣玉从小便出生于上清宗,从未过过凡人的日子,不能感受到虞舒宁曾过得多苦,却也知道她双手粗粝,身体一副羸弱的模样。却不想她原来经历过那样的事,从前的夫君要杀她,为什么 她想要一问,又怕提起师妹伤心事,把话咽回去,只想着之后若有机会,定要将她那前夫狠揍一顿。 她心中叹气,面上却也勾起笑来,抚慰地拍拍师妹的肩头,转移话题道:“师妹这招真是绝,我看齐小道友方才吓得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哈哈笑了几声,她侧眼往后一看,那齐僖正气势汹汹地跟上来了,她心中咯噔一跳,正有不好的预感,那边齐僖已发话了。 “虞道友,谁要杀你,我就杀他。” 少年双眼亮晶晶的,直视着她的双眼,话说得天真,但他目光坚定,说得极为专注认真。 师鸣玉头皮发麻,心道还是小觑了这小子,但见他这样无畏,居然一时无法对少年的真心出言讥讽。师鸣玉自觉自己偏的心也莫名往正中靠了一点。 沈宁意则是错愕地抬眼,月色灯火之下,少年的双眼比什么都亮,眼里只装着她一人的身影,他身后人声喧嚣人影交错,但此刻,她竟然觉得心中极静。 叮铃。 那枚和贺汀相系的铜铃忽地在她心里响了一声。 她转头去看,逆着人群,正有一青年大步而来,一身宽大道袍飘逸似仙,玉冠朗目,眉眼如画般沉静出尘,眉间一点红痣却像一粒朱砂,和着沉沉眸色中的不耐一起将他拉入凡尘。 为什么铜铃会响,因为他的情绪变化吗。 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过身来朝向他,袖中铜铃撞到手腕,其中并无铃舌,却像灌了风,叮琅一声在她脑中又响了一下。 谢扶涯走近,沈宁意才发现他身后紧跟的元烟儿。 元烟儿看到齐僖很是兴奋:“多谢道长为我引路,道长真是好人,不但人生得俏,还这般体贴熨帖,只可惜出了家” 谢扶涯更加不耐,也不等她说完,已走到沈宁意身侧去了。 师鸣玉讶异地看师兄一眼,心道难得见师兄忍耐用尽,也想趁机给师兄和师妹创造些机会,连忙开口道:“娘子这头上的钗子真美,可否也帮我挑选挑选?” 她拉着元烟儿就要走,才走两步又折回来拉住齐僖:“我两人生地不熟,齐道友可否帮帮忙引着我们四处看看?” 齐僖一双眼犹豫地在沈宁意与师鸣玉之前逡巡,似是还有话要说,师鸣玉却猛地凑近与他耳语道:“师妹现下正要需要独处呢,我谢师兄最不爱说话,不会打扰师妹,再他修为极深,由他看着,师妹不会有事的,你且随我去吧。” 齐僖踟蹰片刻,见沈宁意确实有些神情恍惚的模样,才开始懊恼自己方才太过鲁莽,眼神与她道歉示意后,便被师鸣玉拽着依依不舍地走了。 沈宁意正想跟谢扶涯独处。 自水源县而出,她二人许久都没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两人在水源县幻境中同患难,理应感觉更深才对,但这月余,沈宁意分明感觉谢扶涯总在似有似无地远离她。 沈宁意见他眉间隐隐还有戾气,还是那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便更想逗他了。 “谢师兄,那位娘子是说了什么,师兄怎么真恼了?” 谢扶涯不答,沈宁意继续问:“谢师兄,怎么出了水源县越发同我生疏了些。” 她笑起来:“难不成谢师兄害怕我?” “是。”谢扶涯却突然回答了,他目视前方,声音冷冰冰的。 沈宁意没料到他会作答,也没想到他会承认她这个为了打趣他而乱诌的问题,讶异了片刻,又很快笑开了。 “师兄好生风趣。”沈宁意紧盯着他的侧脸不放,“那师兄说说,害怕我什么?” 谢扶涯忽地步子停了,他低头看她,唇边的酒窝随着一个极其的笑漾开来:“怕你死。” 他双眸如漆,定定她看着她,笑容里透出些少见的狠戾来:“身有怨气缠绕,修炼越快离死越近。” “虞舒宁,你在那洞中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我应该问,你之前到底遇到过什么,让你伤得那样重,又要这样用命去换得修为。” “你若是想死,便不应来招惹我。” 是了。 这个谢扶涯或许才接近他最真实的模样,八大主事帝君的亲徒,生而为神,睥睨众生,四方树敌,本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她竟然觉得更有趣起来。 她双眼亮起来:“师兄调查过我了?” 谢扶涯在审视她。 她的双眼里攒动着灯光月色,上半身前倾着自然亲昵地向他靠近,方才试图激怒他的坏心全在此刻消失殆尽,像是被他调查是一件多么值得欢欣的事。 谢扶涯心中的那点烦躁莫名地就消了。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子,脑中似忽地略过一张脸去,电光火石,下一刻脑中便又是一片空白。 谢扶涯忽地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认识我?” 沈宁意:“我确实觉得师兄眼熟,兴许我上辈子与师兄关系匪浅也说不定。” 谢扶涯笑哼了一声:“别死那么快。” “在我弄清你的目的之前。” 沈宁意本想笑着跟上去,却骤然感觉那把锈剑一震,心脏像被一把掐住,呼吸猛地急促起来。 谢扶涯走了两步才发现她未跟上,甫一回头才见她站在原地,神情惺忪,竟像支撑不住要倒将下。 他飞步上前,将她扶在怀中,掐诀施法替她稳定心神。 见她呼吸越发急促,谢扶涯心中发急,当即将他拦腰抱起,大步朝齐僖等人方向去了。 他身形修长,疾行如风,抱着人横行人群之中,虽未撞到一人,却引得人群不住避让,一连挤到了好几个人。 一拿剑少女同他擦肩而过,被那身风惊得了个踉跄,跌入一旁佩剑男子怀中。 “什么人呀!”少女怒着骂了好几句,一抬头,却见身后男子竟呆呆望向那前方远行的背影,她出声叫他:“师兄,怎么了?” 那男子回了神,他一副生得端方君子模样,笑道:“没什么。” “以为是一个故人,”他垂目淡笑,心中掀起压不住的情绪来,“应该是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3 00:39:46~2022-12-13 23:02: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个读者不太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5 ? 裴应 ◎谢扶涯剥下她的爪子:“我不去。”◎ 雨声浠沥, 窗叶被风砸得胡乱作响,湿濡的脚步声啪得踩进屋内,窗户嘎吱一声撞开。 风雨都被隔绝在外, 雨点啪嗒啪嗒击打窗叶, 眼见着油纸渐渐晕开一团团泥点般的水印。 他进了屋。 室内亮了起来, 桌前烛火随着青年利落地举手抬足而摇曳晃动。 她被火光晃了眼, 终于托开重如千钧的眼皮, 看向身前那青年。 眼前像蒙了白纱, 一切雾蒙蒙,看不真切, 只能看到那青年清瘦笔直的轮廓,如一只青松般立在那边。 他身上也淋湿了,向她靠近的每一步都在往地上溅落泥水。 他行至床前,关切的声音便也传了过来:“好些了吗?” 那声音放得极缓,好像粘着凉悠悠的雨水一起滚到耳边。 她耳中却猛地“铮”地一响, 从四肢末端开始蔓延起一股刺痛,渐渐透过血肉深入骨髓, 令她浑身都不住颤抖起来。 那人低头靠近,浓黑的长发被雨打湿, 狼狈地黏在他的苍白的颊边、颈侧,好似拨开迷雾, 她也看清了他的脸。 薄唇黑眸,神情极为冷淡疏离,与方才那声音大相径庭。 他伸手来够她的额头,却被她下意识躲开, 他不怒反笑:“看来你好多了, 尚有力气反抗。” 她紧紧地盯着这张脸, 嘴里最终还是吐出求饶的话来:“裴应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弟弟好不好求求你” “怎么不叫我夫君了?”他轻易就用法术将身上烘干,在床边紧紧挨着她坐下,那双眼浓稠得似搅乱的墨。 她想起从前在床榻之上,他起了兴致的时候,那双眼也会变得更黑,总是沉沉地将她盯着,像是要将她拨皮拆骨吞下肚腑。 早知今日,她绝不会将他捡回来可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杀了他,只有杀了他才能救下弟弟,才能救下所有人 对,她要杀了他,他从来都只是利用她罢了,从一开始就是,装作好人、装作受伤、装作喜欢她 “夫君。”她唤他,抬手去靠近他的侧脸,裴应饶有兴致,淡笑着将脸送到她的手边。 窗外雨声渐厉,欻地炸开一声惊雷,将他那带着笑意的半边脸镀上一层银,如同地狱修罗。 杀了他 她的手猛地狠狠伸向了他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那张脸忽地变作一张少年面,脖颈纤细,被她掐地满脸涨红,眼边含泪,双唇艰难地开合着叫她: “阿宁” 她骤然睁开了眼。 风声雷声顿时烟消云散,窗外一片浓夜,月头高悬,空寂之中偶传来几声鸟鸣来。 只是个梦。 夜色浓黑,窗外偶有鸟鸣,静得仿若隔世。 眼前青年眉心一点红印在摇曳的烛火下晕出淡淡绯色,映在冷清的眼旁,他似在桌前坐了很久。 沈宁意回了神,视线回溯才看到眼前青年正看向自己,神情冷淡,眼带探究。 “虞师妹,该松开了吧?” 甫一垂目,五指正深陷掐在他脖颈之上,力道之劲,手一拿开便有红痕争先恐后浮现出来。 沈宁意扶额坐起身来,方才梦境,应是来自虞舒宁身体的记忆。 耳侧游鱼口中传来少司命的声音:“岛神,这具身体的仇人已经出现了,你需尽快为她完成心愿。” 沈宁意在心中应承一声,脑中飞速回忆今日瞥见的那个男人身影,正是看到了他,那柄锈剑才开始躁动不安 “喝点水。”谢扶涯伸手递来茶杯。 抬眼对视,便见他脖颈间殷红的指印像是蛛网一样横亘开来。 接过茶杯,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抱歉。” 谢扶涯似是察觉到她那点歉疚心,直接坐在塌侧,无奈道:“与其道歉,不如告诉我你方才是怎么了?” 他将她晕倒之事一一说过,原来几人现下已在齐僖府中,师鸣玉等人虽也担心,但此时已被谢扶涯劝去休息,只剩他在此照料她。 沈宁意也终于从方才梦境中渐渐缓过神来,见眼前青年眉心红点在烛火下裹着一层盈盈的光,那双沉静的眼里也染上烟火气,活色生香。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贺汀也还在眼前。 她垂眸捧着茶杯,温热的茶水沾湿了唇,心绪一时翻飞不断,半晌才笑答:“碰到个旧人。” 谢扶涯:“怎么” “你的旧爱?” “你因为这个晕倒?” 沈宁意盯着他的脸发愣,半晌用茶才慢吞吞开口道:“师兄要帮我?” 谢扶涯沉吟半刻才答:“世间万事,因果循环,我不便牵扯进你的因果之中……” 她听得他后半句说得音量渐低,明白他此话他自己大抵也不信,只笑吟吟道:“是吗。” 双目相接,谢扶涯心中轻哼一声,笑她狡黠地像只狐狸,尾巴洋洋得意地试探搔挠他的掌心。 静默片刻,沈宁意又才问道: “今日客栈中师兄不怎么说话,是否是心中有疑?” 谢扶涯:“是。” 他坦然说出疑虑:“只有城中求救无法,她才会试图逃跑,甚至向外人求助。” “此事我们不便直接插手,只怕打草惊蛇,我已方才已去信师门,我们如今需小心行事才可。” 他又说了旁的事,原来齐僖是城主长辈,府宅正在城主府旁,几人明日去见过城主,便可继续行路。 谢扶涯见她双眼茫然,脸色苍白,便停了话头,抬手又用灵力提她休整一道又才起身:“你且休息。” 他转身欲走,下一刻纤细的五指便勾住了他的手。 她的双眼恢复了些许神采,却冒出一些亮晶晶的坏主意来:“师兄,我准备现在就去报仇,你要陪我么?” 谢扶涯见她面色惨白,冷言道:“你这幅尊容,只怕被认作女鬼。” “女鬼索命,岂不正好?”沈宁意行随意动,掀开被子就起身捏决整理好了仪容。 谢扶涯剥下她的爪子:“我不去。” 沈宁意:“师兄不是不准我死吗?我眼下心绞难忍,大仇不报便难安眠。” 谢扶涯察觉她虽神情如常,但额边却不断冒出汗珠,双手紧攥,知她未必诓骗自己,又才在床侧坐下,将她塞回被囊,握住手腕把她的脉。 她脉象紊乱不堪,却在乖巧抬眼盯着他,嘴里在提要求:“那师兄再用灵气替我流转贯体一次?” 谢扶涯弄不清她的目的,却被那双难得示弱的眼睛牵着走,指尖泻出淡青灵气似蛇般爬入她的腕下。 灵气贯体是极为亲昵却又冒犯的行径,她却眯着眼透露出些舒爽来。 太上无情道汲万物精华,最为柔润,是以他的气脉也如夏日溪水滋养他物。 谢扶涯见她渐渐昏沉合了眼,才收手离开。 他才离开不久,沈宁意却又睁开眼来,窗棂哗啦,一道紫光便落到窗前,正是元烟儿。 她没骨头似得倚在床檐:“你要他的灵力作甚?” 她又想到谢扶涯那张脸:“你看上他了?”又自己嘀咕起来,“我怎么看他眼熟得紧……” 沈宁意心口的撕裂感尤在,按着心口定神答道:“突然觉得他这功法有些古怪,便引他灵气过一遍轮脉。” “那你发现哪里不对了吗?” 沈宁意坐起身来:“灵气顺筋脉而行,让人舒爽异常……” 元烟儿接话极快:“那不挺好。”又听沈宁意说到:“但流转一周,便令人有剥离混沌之感。” 上次谢扶涯的灵气进她身体是她用这个身体突破之时,当时他灵气入体,替她护法,倒让沈宁意不被这具身体的咒术压制,更轻易地完成突破。 那时她便觉得有什么不对,直至今日昏厥,谢扶涯再次施救,她才捕捉到这不对来。 元烟儿一怔,也联想到什么,令魂灵剥离,不就是占据他人之 忆樺 身的开始吗?她惊疑不定:“你是说……” 沈宁意却又压回了话:“此事有疑,我还需再看看。”她话头一转,“你在无方惹了什么乱子?” 元烟儿嘴一垮:“无方岛哪里是正常妖呆的地方……”她见沈宁意脸色不善,眼珠一动,立即转移了话题:“你可不知道我发现了什么,这地方问题可多着呢!” 她不给沈宁意问责的机会:“你可知在那客栈中有人给我下药?那药无色无味,竟是妖毒!所幸我就是妖,才没叫贼人得逞。” 沈宁意问:“什么妖毒?” 元烟儿见她并未追究旁的,只继续飞快道:“是控制人心之毒,只要一口便能渐渐令人忘乎所以,任人摆布!” 她将打探的其他消息一股脑也都倒了出来:“还有那个河!那个河有问题!” 她压低声音,煞有介事:“我方才去看那妖和尚了,他被绑在生婴河中,骨血都开始融了,却还在那念经。” “但你猜他念的什么经?” 见沈宁意陷入沉思,元烟儿顿了顿才继续道:“往生经。” 元烟儿成了神使,也自然能看到一些神灵所见:“他周身的亡魂跟黑火似的,将他裹得严严实实,我仔细看了,”她咬了咬牙,“全是女婴灵。” 沈宁意也立即悟了,她喃喃道:“我或许知道柯郸和那些女人做的什么交易了。” 元烟儿没听清,咦了一声,又见沈宁意扔了一把剑过来,听她说道:“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他与这把剑有契,他的名字……” “应该是,裴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3 23:02:39~2023-06-12 23:16: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这个读者不太冷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 ? 溺婴 ◎“小僧愿任神君驱使,只求神君如当日对那个凡人一般心软一刻。”◎ 沈宁意又去见了柯郸。 少司命似乎对这和尚十分感兴趣, 游鱼在他身侧萦绕不断:“他修的佛法倒有点新奇,身上的因果缘线竟缠得跟茧似的。” 柯郸听不到这些,他坐于半沉入水镂空铁笼之中, 口中诵念不停。 这条名唤“生婴”的河并不深, 月光之下, 河上浮光跃金, 河底青荇飘游, 一片静谧。 但河两岸却树起围篱, 其上更有咒术缠绕,只蝇虫碰上便激起一阵电光, 簌簌抖下尸体。 沈宁意强抵着这具身体的抗拒,掐念神诀,便轻易越过咒法,踏于水面之下,一步便到了柯郸身前。 无数死灵沿着他的袍角往上爬, 一层又一层结成越火的蚁群, 沈宁意也看到了无数从河中爬出的死灵沿着柯郸的袍角往上, 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好似结团越火的蚁群,只留下一张不断诵经的嘴。 他仿若未闻, 口中吐出的往生咒凝成金色,不断将漆黑魂灵碾作碎尘。 游鱼口中又吐出少司命的声音来:“这条河蚀肉化骨, 真是有意思。” 沈宁意心中却想:这些死灵皆是女婴,应都是被溺毙于此的。但她不解,为何要以咒将此圈围,那咒术精妙, 修者尚不能轻易越过的, 更别论常人。 为什么河中这么多婴灵, 又为何全是女婴。 沈宁意想起入城以来见到的女子零星,心中便有了大概的答案。 是不是那些妇人欲令柯郸超度孩子,便假借诱拐几人,再故意被捕获,才得以进入这河中行超度之事。 她要印证自己的猜想。 她掌心相合,口中吐出无数咒术,只在瞬息间便将他身上的魂灵超度了大半。 柯郸也才终于察觉,见到她却并不诧异,漂亮的凤眼压出一个弧度:“神君,巧遇。” 他发现沈宁意帮他超度了大量的婴灵,笑中多了几分诚意:“多谢了。” 沈宁意诧异自己被一眼认出:“你记性倒好。”她低头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扬,又有婴灵化作赤金碎片四散而去。 她也看到幽漾水中,他腿袍之下好似空空,袍角正在随水流缓缓游动。 柯郸并不说话,他任由婴灵缠身,目光随着沈宁意的视线而去,生婴河中水流清澈,那些埋在水中的婴灵好似水底草絮飘摇,在月色下正在一点点向柯郸聚拢。 “美吗?”柯郸突然问到。 沈宁意不说话,继续抬手将那些婴灵超度,这些婴灵不通灵智,只在她耳边留下咿咿呀呀的啼哭声。 柯郸摆好手势,也加入进来,嘴上却在说旁的话:“不知神君可知,此河为何唤作生婴?” 沈宁意轻轻摇头。 柯郸低眉顺眼,在波光潋滟的河水中好似一尊慈悲的佛像:“此城居于盛海荒漠,常有妖异作祟,惊扰小儿夜半啼哭,更有妖异为夺取孩童肉身,夺取孩童心神,因此常有孩子夭折。” “再有,盛海荒漠是被遗弃之地,长久生长于此,凡人便难以生育。” “一千年前,小僧与老师途径此地,老师见此处人息凋零,路旁妇叟恸哭连天,夜半小儿啼哭不止,便生了恻隐之心。后值老师圆寂之时,他便命我将他的骨血融入河流之中,小儿啼哭便用河水浸泡一夜,便可祛除邪祟,而女子以河水沐浴,也可增添生育的可能。” “如此,这条河便被此处的人唤作 ‘生婴’河。” 古老的河水在月下静静的流淌着,四处却树起屏障,无人可轻易接近。 柯郸说:“我是来拿回老师的骨血的。” 他看向河面,眼中浮起些戾色:“老师用的咒法是禁术,令肉身先消解而再重塑相合,稳固肉身神魂,不惧邪祟。” “老师拔出骨血之时,便已算到今日,但他不忍凡人苦楚,就算知道今日果,也要救下当时人。他令我等待一个时机,取回他的骨血,但他也因此引来天雷,未能成道。” 柯郸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来:“神君觉得,眼下是不是这个时机呢?” 有婴灵被沈宁意的神气吸引,虽触碰不到她,却渐渐汇聚在她身下的河水中,像涌动不安的幼年犬兽,想从她的神气中寻找慰藉。 沈宁意答道:“生婴河变作女婴的坟冢,重聚肉身做男,但女子魂魄天生多男子一窍,那一窍便全变作怨灵被困在河中。” “你与那些妇女做的交易,是不是超度她们的孩子?”她双目如炬,看向柯郸。 柯郸只说:“神君聪明,但只猜对一半。”他无奈的向她求助,“神君可否助小僧一臂之力?” “小僧受那几名女施主托付而来,一为超度亡灵收回老师骨血,二是在明晚的拍卖场上救走那些女施主的孩子。” 他全靠着术法支撑着自己,衣衫湿濡凌乱,双腿肉身已然被婴灵与河水啃咬殆尽,又用咒法用了许多心神,光洁的头颅在月色下竟透出些惨白。 他声音袒露出些虚弱来:“今日遇到神君便是缘,神君不若救救小僧,小僧也愿今后为神君驱使一二。” 他看不清沈宁意的脸,揣度不出她的心思,又十分识时务地摆出筹码:“神君不好奇小僧怎么可以一眼认出神君吗?神君隐藏身形容貌,我本不该认出神君的。” “只是小僧多年前得到一个机缘,由此便可见到凡身因缘之线,当日初见,便见神君身后几乎被缠似蛹,每条线又与亡者相系,实在令小僧印象深刻。” “神君今日展露神身,我便再可得以一窥神君因缘之线,想是神君寄身肉体凡胎小僧才得以窥得一二。” 他觉察到沈宁意探究的视线,笑得十分无辜讨好:“今日神君多谢相助,我便替神君告知一妙事,那便是神君身后一团灰雾中,竟然长出一根新的缘线,看来神君遇到了新的机缘,实在善哉。” 凡人皆有缘线,神明得以一眼观其因缘。沈宁意以人身成神,神骨至今未成,仍未脱离肉体凡胎,那些线便也仍在身上。 她在天鉴台上也看到过这些与自己相系的线,她像一只吐丝的蜘蛛,只不过密密麻麻的灰色丝网那端柳絮般飘摇无源,那意味认识她的人都已离世,这世间再无知道她生于何地长于何方。 沈宁意早就接受了这一切,毕竟她成神数千年,而凡人寿数不过屈指百年。 沈宁意成神后便不与海内凡尘相通,困于无方岛近万年。缘线只在凡人肉身之间相连,若有一根新的缘线,那便证明这世间又有个凡人记住了她的名字。 两人对话,少司命一直默默聆听,此时才那游鱼才反应大起来,游鱼绕在柯郸灵台之上不悦地绕上几圈,才吐言道:“他右眼瞳中有一枚神器,这气息好似来自……”游鱼尾巴一摆,吐出少司命逐渐兴奋起来的声音,“……东阳帝君。” 游鱼双尾一摆,少司命匆匆告辞:“我有事,岛神万事小心。”游鱼也再次回归安静。 沈宁意在想那凡人是谁,除却贺汀,谁能知道她的名姓,她隐约有个猜测,却暂时不能确定。而柯郸又如何与东阳帝君扯上关系,她想到方才柯郸看到她毫不讶异,好似早就猜到她会出现。 她决定诈一诈他,默了一瞬便转身要走,身后和尚果然开口挽留:“神君想知道什么便开口问,小僧定知无不答。” 沈宁意脚步停住,并未回身:“你知道什么?” 柯郸道:“小僧师父曾算出小僧命中有一机缘,能令小僧得偿所愿。”他双手合十,露出些虔诚来,“那道箴言写:人不人,神不神,天颠地倒,河崩山塌,和光同尘,破镜重圆。” “神君,当日初见,我便知,你就是我的这一线机缘。” 沈宁意侧过脸看他,见他的笑容又邪气又纯粹,听他又说:“神君是和我一样的人。” “神君只要助我一力,我便能为神君寻到那条线的源头。” 沈宁意笑道:“好像没有你我也能找到。” 柯郸回道:“是,但神君肯定想知道我与帝君做了什么交易吧?” 沈宁意听到想听的,回过身来。 柯郸继续道:“那日与神君初见,并非巧合,小僧接下的任务,便是帝君所派,酬劳便是一枚‘鲲眼’,令我得以看见凡人肉身之上的‘线’,更让我能看到‘味道’。” “小僧跟随‘燃魂香’而来,这便是小僧等待的时机,一千年前,师父跨越盛海荒漠,也是被燃魂香的香气灼烤魂魄,才决定来到盛海荒漠。” “燃魂香无需明火,只需与空气接触便可散发气味给特定之人,因此常被深埋于地底,但不久前,我便在梦中闻到此香,我便知道,时机到了。” 柯郸露出毫无恶意的笑来:“神君,那香气,就在你白日你那位师兄身上缠绕。” 他甚至谄媚地向她低头,怕她因自己戳穿她的身份而动怒,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在直勾勾地看向她:“小僧愿任神君驱使,只求神君如当日对那个凡人一般心软一刻。” 117 ? 鱼目混珠 ◎而自己不断杀死她。◎ 自从修炼太上无情道后, 谢扶涯就几乎不再做梦。但从那日打开那盒子之后,他便开始时不时做起离奇的梦来。 第一次他梦到一个女人,那女人好似每日都坐在海岸边发呆, 他在梦中想靠近, 心念一动, 便猛地失重跌进海里, 在窒息感中冷汗涔涔地醒来。 第二次再梦到同样的场景, 他试图控制梦境, 再度靠近她,却是在她望过来的一刻便被巨大的海浪捶嵌入地面。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谢扶涯在每日的梦中不断回到那片海岸, 漆蓝的天空之上月亮被一圈五色的光晕环绕,在海面之上泛起粼粼波光,他却永远和月亮保持着不变的距离,他无法靠近那女子一寸。 谢扶涯是个谨慎小心的人,自从第二次做相同的梦起, 他就疑心自己受了什么咒术,或是被梦魇妖异缠身, 他默默搜索探查,终于在第七次梦到那女子时, 他在梦中施展咒语,却并不是为了靠近那个女子。 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在那一刻,他也看清了她的脸,半明半暗的月光之下,她的双眼像两颗莹润却冰凉的玉石, 呆呆地看向他。 她的血流得又快又静, 大片大片地往外渗, 将胸口染得一片殷红。 她脸上毫无生机,绝望的神情比月色还要黯淡。她甚至抬手握住他的剑,狠狠带着剑身继续深入自己的体内。 谢扶涯再度惊醒。 从那以后,他的梦便变了,他再度梦见那个女子,却是梦见她不断行恶事,而自己不断杀死她。 杀得次数多了,谢扶涯再次看到沈宁意时便总有些莫名的别扭,梦中那张脸虽和这位虞师妹没什么相似,但他总觉得那女子和这位虞师妹有着些许联系。 他便也暂时将那挖出来的一枚香锁了起来,未弄清怎么解决之前,还是不要让沈宁意接触为妙,毕竟他这师妹,好像本来就活不长了。 本来此事已不甚令他烦恼,只昨夜他看顾沈宁意,却不想被睡梦中的她掐住脖子,他还听到她喊出一个名字:贺汀。 结果便是当夜他的梦便又变了,这次他在梦中变作了贺汀,那女子变作害她的后母,被他反喂毒而死。 她死前痛苦的神情和沈宁意在睡梦中露出的模样实在相似,他一觉醒来便觉得心底莫名升起烦闷来。 他正在这边念清心咒,那边沈宁意便和师鸣玉一道出现了。师鸣玉手中握着鸡腿,正啃得欢欣,一见他便举着油腻的手同他打招呼:“谢师兄!” 沈宁意的视线也自然投了过来,四目相对,谢扶涯脑中又涌现那张痛苦的脸,当即移开了视线。 师鸣玉小声咦了一声,悄悄同沈宁意耳语:“师妹,我看师兄怎么今日心情不好的样子。” 沈宁意同她咬耳朵:“你看谢师兄哪日心情好了?” 师鸣玉一时语噎:“你说得也对” 两人才进来不久,司承钰与左玄便也跟着进了内厅,一见沈宁意便先关心了几句,沈宁意只说是之前余毒未清,他二人也便不再多问。 几人又将昨日之事再讨论交流了一番,沈宁意也将拍卖会一事同几人讲了,便约好今晚一同前去打探一番。几人坐下方饮了些茶点,那边齐僖才带着仆从风风火火进了内厅。 他颊边还有未干的汗珠,显然是匆匆赶来的,他一见众人便先鞠一礼:“实在抱歉,我约各位饮用早茶却是突逢了急事,现下才得空,实在是我唐突各位了。” 瞥见沈宁意,他又着急问道:“虞姐,虞道友可好了?” 他向身旁三银使眼色,三银便将手中的木盒递了过来,沈宁意才抬手接过,那边司承钰扇子便在手中一敲:“听说这定魂珠乃是娑罂城至宝呢。” 三银双眼一亮,见缝插针,嘴上又开始絮絮叨叨:“虞娘子,这是定魂珠,我们郎君昨夜费了好大功夫才” 话未严尽便被齐僖一抬手打断,他邀着众人再次落了座,又瞥了眼桌面,便又嘱咐身后仆从换上新的热茶来。 师鸣玉再度对他的周全咂舌,又悄悄一瞥谢师兄,双眼似潭,目不斜视,难得被她瞧出些痴气来,她忍不住叹了声气。 沈宁意则看到齐僖眼下青黑,认真地道了声谢。 司承钰先发了话:“不知齐道友是遇了什么急事?”他向来左右逢源,又补充道,“若是用得着我等,尽管发话就是。” 齐僖却坦荡,直言道:“是昨日抓到的一个妖僧,虽然不曾让他逃了,但生婴河的咒法封印却被他破坏了大半,我今晨便是被城主邀去稳固封印的。” 司承钰素来消息灵通:“从前便听说过这条奇河,却也不甚了解,真是要齐道友解惑了。” 沈宁意也开口问道:“昨日我还未看到那条河呢,为何要设下封印,是有妖物吗?” 齐僖见她面色红润许多,心下松了口气,对她微笑道:“生婴河算是娑罂城的母亲河,从前娑罂城的人们子息凋零,妖物作祟,是生婴河出现后,娑罂城众生才得以在此处安定,繁衍生息。” 沈宁意心中咦了一声,这可和柯郸所说南辕北辙。 旁边师鸣玉心急,又再问了一次:“这条河有何妙用,又从何处而来?” 齐僖示意师鸣玉身后仆从上了新的茶点:“师姐稍安勿躁,请用着茶点听我道来。” “生婴河是我齐氏一族的祖先设下,当年他们为娑罂城众生寻找生机,便广渡盛海荒漠,更途径深峡恶谷,最终带回神灵骨血,融入生婴河中,我齐氏一族便也世代守护此河,后来便也慢慢被众人推选为娑罂城的城主,代代相传。” 司承钰折扇在手中轻打,像是对此十分感兴趣:“哦?齐道友昨日说如今城主是你小辈,不知你二人是” 齐僖答道:“城主是我幼侄。” 他又看向沈宁意,继续为她答疑:“这条河能为婴孩祛除妖异侵扰,也能令女子更易受孕,将其以咒术封锁,是因从前有人故意将女婴扔入河中,祈求变作男婴,我们祖先便设下封印,只在每月十五开放”似是想到什么烦心事,他按按太阳穴,顿了一顿又才说道,“只是我在那幻境中被困近三百年,回来发现城中竟有些不对。” 他抬眼又看向众人:“此时本不便以同外人道,但各位救我出幻境,又与娑罂城并无干系,我便与各位直言。” 三银在背后忍不住叫了他一声:“郎君!” 齐僖安抚地看他一眼,又说道:“家族中女丁实在凋零,我对此十分不解,生婴河令人易孕,却是男女相平,”少年双眉微蹙,“我疑心,有人又在河中溺亡女婴,但河中却并无阴气,实在离奇。” 他方抬头,扫视众人,见沈宁意五人皆陷入沉思,一时歉忱:“各位不必多思,实在是我兀然说起此事,惊扰各位道友了。” 司承钰却摇扇笑道:“齐道友多虑,既然你说起此事,不如等会我等便同你去查探那生婴河一番,也算多谢道友一番招待。” 齐僖自然欣喜,立刻应承下来。几人便又自然将那话题引到拍卖会上,齐僖爽快说道:“那拍卖会是此地特色,只在每月十四举行,各位不提我竟一时忘了,我待会便让三银去要来帖子,今夜亲自带各位一去。” 之后他便又同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饮完早茶后,便要带众人一同前往生婴河。 沈宁意却推辞道:“我实在还未休整完毕,便由师兄师姐们一同与齐道友去吧。” 她昨夜看得清楚,那生婴河的封印,表面是为了不让人随意进出,实则是布下大阵,镇压婴灵。 夜色之下的河水印在脑中,万千的残缺的女婴魂魄几近铸成高塔,将柯郸淹没其中。 齐僖观她面色颇有些兴致缺缺,忧心她的情况,踟蹰了半刻,又你我了几声:“虞道友且先好生休息。” 他又吩咐三银跟着沈宁意:“谢道友说虞道友是因之前中毒暂时失了魂,我便去取了定魂珠,希望能为道友解毒定魂。只是那定魂珠需我族秘术相助才可使用,虞道友可否且让三银为道友治疗一二。” 沈宁意笑眯眯的:“那就多谢齐道友。” 众人又都关心沈宁意几句,师鸣玉尤其拉着她的手叮嘱好几句,几人才跟着齐僖往外而去了。 沈宁意看着几人往拐角的拱门处离开,齐僖走在前方,一方引着众人,一边不由自主地往沈宁意这方望。 三银自然也捕捉道,忙帮着自家郎君说话:“虞娘子可是不知道,昨夜郎君看娘子突然晕倒实在是吓得不轻,又听那位冷面郎君说娘子失了魂,急得是当夜就去取定魂珠。 “要知道这定魂珠可是城主府镇宅之用,郎君可是用了好些筹码才从城主那暂时借来的呀,娘子实在不知道我们郎君的真心” 他车轱辘话一轮又一轮,只盼能说得这看起来温婉柔顺的小娘子动情,见她目光紧盯众人离去背影,嘴上越发卖力。 但沈宁意耳边却只有谢扶涯的一句传音:“别乱用。” 她抬眼看去,谢扶涯走在最后,在拐进那门时短暂地别过头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对视。 沈宁意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打开了手中的木盒,一枚纯白的佛珠正在木匣正中,像一只鱼眼,紧紧地盯住了她。 她心中念咒,轻易便将上面的监视咒倒转了方向。 118 ? 巧 ◎“两位郎君,若是喜欢,美人便是带回家中也无事。”◎ 与沈宁意所猜无几, 一行人跟着齐僖前去并无什么所获。 师鸣玉回来后还一脸愤愤地同她嚼耳朵,句句都在说柯郸多古怪。 司承钰摇扇道:“有趣得紧,那妖僧半身化骨, 水中却毫无血色, 一片纯净。” 师鸣玉也觉得古怪:“那和尚怪里怪气, 还搁湖里念经呢。” 左玄自言自语:“浓云压顶, 怕是要落暴雨。” 谢扶涯只言:“此处有异。” 沈宁意只眯着眼笑, 耐心听师鸣玉在耳旁的念叨。 直至夜半三更, 几人念出名帖上的咒语,又才跟着齐僖进入了娑婴城地下三尺的拍卖场。 沈宁意第一次知道, 原来娑婴城下有着一座巨大的拍卖场。 但与其说是拍卖场,一路走来此处却好似一处被埋没的旧城遗迹。 术法为其造出穹顶,宛若在陆地之上,半空一轮明珠,透出月色般的莹润光晕来。 眼前一片断壁残垣, 风沙留下的痕迹在光下被照出深浅不一的痕迹。 沈宁意才说出疑问,齐僖就为她解了惑:“此处原来也曾有城池汇聚, 但不知何因被风沙掩埋,也是阴差阳错, 我族人才发现此处被一群妖魔侵占,后又战胜妖魔, 才占据此地。” 又有人问道:“既说是遗址,可有留下什么痕迹刻印?”他目光看向路旁一石碑,将众人的目光皆引了过去。 那石碑半截沉入土中,地面上露出部分的上面隐约有刻印的痕迹, 却早被风沙侵蚀, 只能看出隐约的蛇形痕迹来。 好似和那幻境中所见的文字十分相似。 沈宁意听齐僖答道:“从前倒是偶得一些碑印书册和一些形状奇异的物件, 只是年岁过于久远,那些文字也无人能懂,物件也自然无人会用。” 沈宁意追问:“那些东西如今在何处?” 齐僖道:“这些我便不知了。” 他又好奇问她:“虞道友对这些有兴趣?” 沈宁意摇头,路过那石碑时暗自施了咒将那字迹拓印在手。 进了一弯拱门,便看见高楼低户高低错落置于道旁,灯盏高悬檐角,火光辉映摇曳。 但屋舍之上却都没有门,不过在半中有一道容两人矮身而过的洞口,皆覆盖着各色珠帘布页。 道路之中人群摩肩擦踵,喧闹更甚地面之上,只是人人面上皆覆着各色面具,原来那名帖上的咒术会在进入者的脸上施加一层符咒,只有同行之人才可看清同伴面容,其余者都只能看到一副面具。 眼见人群往各处屋舍内而去,齐僖与众人解释了一通,这些不同屋舍便是不同大小卖场,卖者藏于幕后。 鬼市之上虽然珍奇异宝众多,但有些罕见之物却并不能轻易买得,需先通过审察才可入拍卖场,不同的幕帘也代表着不同物什,听得齐僖介绍后几人便也由着喜好分散开来。 齐僖原想跟着沈宁意,不料被师鸣玉忽得拉住袖子,再一抬头,带着面具的人影熙攘,早已将沈宁意与谢扶涯两人身影吞没了。 沈宁意是有意甩开几人的,她对那枚定魂珠上的监视咒施了法。 她并未消除对方对自己的监视,只是设下障眼法,在误导对方的同时,也能看到对面的动向。 她看见对面之人也进了地下,但进了地下不过一刻,监视咒那方的位置便消失了。 沈宁意跟随着那咒术最后消失的位置而去,掀开幕帘,却一眼先看到了熟人——元烟儿正倚在堂中的巨大鸟笼中。 那座巨大的淡金鸟笼横亘在正堂之中,轻纱珠网高悬,响声琳琅地散开。 笼内应有尽有,玉枕纱厨,香兰纷袅,金兽香炉中香雾缭绕,沈宁意甫一入内便扑了满怀的香气。 但那只笼中美人倚在笼边,身形竟比那香兰更瘦,袖袍宽大迡地,香雾袅然之中,她微倚栏边,颇有些形销骨立的憔容,但周身却毫无妖气,更似仙人。 堂上正有拿着定锤之人介绍着笼中美人:“此女乃是百年蛇女,现下已被剖去蛇胆,不能伤人,性情温顺,起拍价:一万金。” 竞拍声哗地流出来,不过片刻便飙到了五十万金,沈宁意在元烟儿传音中抬手:“一百万。” “虞姐姐钱够吗?”耳边突然响起声音,沈宁意一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跟上来的齐僖。 沈宁意笑着摇头,又听齐僖说道:“无事,我都有的。” 沈宁意不知如何与他解释元烟儿催促自己帮她提价的事,只开口阻止他再继续喊价下去:“我只是看着台上那女郎眼熟不过叫着玩罢了。” 齐僖这才抬头去看,少年神色微敛,想是认出了元烟儿:“她不是昨日那位” 沈宁意佯装讶异补充:“他们说她是妖呢,昨日我们竟一点不曾察觉,她周身也毫无妖气,看起来实在不像呢。” 齐僖看着台上奄奄一息的元烟儿,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脸色也变得难看。 “虞姐姐,你且在此地稍候我片刻,那位娘子毫无妖气,兴许是弄错,我马上联系看管此地之人” “不若等等?”沈宁意却叫住了他,人群拥挤,沈宁意骤然拉住他的手臂,两人又靠得近了些,齐僖甚至闻到她发上的清香。 他耳朵尖都要立起来,话语凝滞一瞬,又才说道:“可那位娘子” 沈宁意拉着他胳膊,小声与他耳语:“再等等。” 齐僖半边身子都僵了,乖乖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这边堂上也拍出了最高价,正在最后倒数,齐僖却突然听到身侧人问自己:“你的钱够么?” 齐僖才呆呆点头,沈宁意已抬手又喊出价来。 四周的视线都望了过来,她却浑然不觉的模样,只淡笑着和齐僖说话:“可能要你暂时破费,不过我方才发现了个有趣的事,肯定值这个价。” 这价格喊得太高,方才便只有零散几人竞价,沈宁意出声后人群便沉寂片刻,堂上定音锤马上就要敲上最后一锤,一旁却举起一把折扇来:“六百万。” 沈宁意顺着那扇子往下看,不正是司承钰么,再往他身旁一看,正站着谢扶涯。 齐僖显然也看到了,他不明白那两人意欲何为,只诧异地看向沈宁意,还在问她:“还要喊吗?” 沈宁意摇了头,她从元烟儿的传音得来消息,将价格拍至五百万金就能进入最隐秘的拍卖场中。 司承钰与谢扶涯二人并非鲁莽之人,若是为救下并非为妖的元烟儿,便由她拍也无碍。但他二人却刻意提价,应是刻意行事,她们是一队人,司承钰既然愿意出着钱,她自然不会拦着。 她便摇头示意齐僖不必再拍。 果然,那两人拍下元烟儿后便被引入堂后去了,不过片刻,又有人前来将她二人也请了进去。 两人一进屋,里面便有一人躬身笑道:“原来这位娘子与二位郎君是认识的,实在是巧。” 司承钰摇扇无奈道:“你是何时背着爷娘出来的!若不是你方才那样‘豪掷千金’,二哥和大哥竟不知道你竟也偷偷来了娑婴城!” 沈宁意十分上道,立刻走上前去挽住谢扶涯的手臂:“母亲以为我去外祖那了,大哥可千万别回去告我的状啊!” 谢扶涯淡睨她一眼,却并未甩开。 那躬身之人便恍然大悟:“原来几位是一家人,实在是巧。” 沈宁意这才瞥那人一眼,见那人衣着应是此地掌事,她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又才对司承钰嗔怪道:“二哥为何要跟我抢?” 司承钰只叹道:“阿爷寿筵将至,二哥总要拿出点能出手的寿礼吧?你知道之前那笔生意出了岔子,实在不好再献给阿爷。” 沈宁意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那拍下那妖物和生意有什么关系?” 司承钰只用折扇敲敲她的额头:“那蛇妖可不能带回家中,不过你若喜欢回头便给你在此地置个小院,将那蛇妖送给你便是。” 那管事从两人一言两语中也听到了生意,谄笑道:“两位郎君,若是喜欢,美人便是带回家中也无事。” “不知郎君此地府宅何处,是否要我方先替几位将美人送入府中?” 齐僖方才只乖乖站在沈宁意身侧,现下终于也发现些不对来,那管事口中的“美人”二字说得很重,神色如此闪烁谄媚,显然有问题。 果然,在司承钰答出住处后的下一刻,那管事便向司承钰递出帖子来:“郎君想要的生意,或许在此处便可寻得。” “一刻钟后郎君只要摔下帖子,便可看见入口。” 司承钰接过那帖子,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谢扶涯也兴致缺缺地起身要走,只有齐僖脸色登时变了,冷冷看着那管事出神,直到沈宁意拉着他往外,他才回过神来。 出了那屋舍,齐僖便急道:“我竟不知还有隐秘的卖场。” 司、谢二人此时也向两人解释了一番,原来刚才司承钰之前便在夜市之上遇到另一仙门之人,他们在此地蹲守半年,正是要查一桩拐带凡人来此地贩卖的案子,正欲收网,司承钰也想起之前那妖僧之事,便应邀帮了这忙,拿到了这入场卷。 齐僖脸色越发难看,低头喃喃:“我的直觉竟是对的” 沈宁意本想宽慰他一二,却忽觉胸口一痛,甫一抬头便见前方走来二人,一女子走在前方,而她身后,正有一身姿修长的男子往这而来,虽面容掩在面具之下,但那身形沈宁意实在熟悉得紧—— 裴应。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6-22 23:45:21~2023-08-02 22:4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包空空脑袋空空 30瓶;Min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9 ? 相见 ◎一把锈剑下一秒便出现在她手中。◎ 她的身体里的杀意剧烈颤动起来。 脑中是元烟儿惊慌的传音, 那把锈剑在她手中突然躁动不安,正欲破空而来。 看到那个人身影的一刻,一剑贯心的感觉好似再演, 沈宁意的心里很静, 但这具被她操纵的身体中却翻起巨浪似的恨来。 一剑杀了他也不是不行。 只是沈宁意抬头看这虚假的穹顶, 星辰排布诡异错乱, 放在被她烙印在袖侧的文字触着她的肌肤, 眼下还不到时机 她在心中念起清心咒来, 下一刻一道声音却与她脑中的声音叠了起来。 他的手悄无声息执着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都几近藏在了身后。 源源不断的灵气溪水一般潺潺流入, 合着他传音而来的清心咒,令她浑身躁动不安的血液浸润到冰渊中一般,渐渐冷静下来。 谢扶涯将她拉到了身后。 前方那二人已行至跟前,原来他二人是八大仙门之一蓬莱阁的弟子,他们已调查这桩贩卖凡人之事一个多月了。 司承玉方才所说的房舍便是他们做下的准备之一, 他们探寻月余,又与海内管束此事的无问楼内外应和, 一齐调查出了幕后之人,其人竟是城主的养子。 沈宁意明白了。 他们将城主借故引去, 为免他有所偏私,眼下又特意将沈宁意几人拉入局, 便是在借他们身后上清宗的势。 只待人赃俱获,便无可抵赖。 那女子身材娇小,一身衣物看似寻常,但细细看去便知她身上金玉环佩皆是上等法器。她此时正在说话, 言语之间轻快俏丽, 听起来年纪尚轻, 想必出身也不凡。 而那男子身形修长,就算面上覆有狰狞的面具,也可见气韵俊朗,他站在那女子身侧,极为专注地注视那女子说话,二人之间时而四目相接,极为自然默契。 他声音与他气质一致,开口便是拂面春风:“在下裴应。”他的视线有所察觉,向沈宁意这边望过来,“那位是?” 谢扶涯像一堵沉默的墙,将众人探究的目光隔绝在那端,他形容清逸,就算换了一身凡世公子衣袍,也脱俗不似凡人,那女子叫做阿奻,早已忍不住瞥了他好几眼,眼下目光也自然跟了过来,也问道:“那位道友怎么不出来一见?” 谢扶涯嘴上从容,那衣袍下却勾着她的手:“各位见谅,师妹身体不适。”沈宁意抬眼越过他的肩往外看,视线正和裴应对上。 对方的神情掩在面具之下,沈宁意也能察觉到他视线中的探究,元烟儿马上就会把那锈剑带来,方才元烟儿也已将所有情况告诉于她。 元烟儿之前在客店中被人下药,她索性将计就计,没想到竟有意外收获,这些人将普通女子假饰为妖,实则卖的是人。方才故意叫卖高价,就是为了见到那场中的管事,得到去里层世界的机会。 眼下,便再让他多活一刻钟。沈宁意收回视线,乖乖任由师兄"帮助",还悄无声息地将手滑进了他的掌心。 而司承钰早发觉他二人之间猫腻,只淡笑着帮二人打圆场,将人视线引过去,齐僖在她身旁也才回神,他能看到她苍白的脸,自然也看到她双唇失了血色,额边凝着几粒汗珠。 他也看到他两人交叠的衣袖,和不知何时交缠的手。 他忽然想起在那幻境之中,他忘乎身份,一眼中意上的女郎在树下同她的师兄讲话,笑容浅浅,眼中攒动着光。 阿姊将他送至仙门修习,是为将来庇佑娑婴城百姓,他被困数年,如今归来,阿姊早已离世,除却仙门师友,娑婴城早已没有故人,一切也早就脱离他掌控之中。 他此刻恍惚间要以为那小县城中度过的几百年才是真,好友结伴树下,少年永在欢愉一刻。沈宁意却忽地朝他抛了个眼神,双唇慢慢嚅动,无声地对他说话:值吗? 齐僖看明白了,她在说方才在拍卖场中,她发现的趣事,便是令他看清局势吗。 几人一道往前一边说话,阿奻又将之后事宜皆又同几人说了一遍。里层的卖场之中对术法有所限制,她们在地面和此地都安排好了人,里层卖场并不好进,等会他们进入卖场,便只用见机行事即可,其余计划却并未详述。 裴应说道:“曾听闻上清宗有位谢师兄惊才绝艳,只可惜无缘得见,也不知能否在下旬的仙门大会上领略这位谢师兄一番风采。” 阿奻却道:“有多厉害?与裴师兄你相较如何?” 沈宁意才知晓司承钰也有所保留,并未直言几人身份,只说是上清宗弟子。 又听司承钰说道:"先前竟未注意,这位道友莫非便是几十年前在仙门大会夺得魁首的裴应前辈?" 阿奻扬起下巴抢答道:“正是。” 裴应无奈对她叹笑一声,又俯首谦道:“那年各大门派因斩妖一事伤亡惨重,我不过运气好,钻得这空子罢了。” 却听谢扶涯突然朗声问道:"裴道友那年未曾去绞杀妖物?" 裴应一顿,又说道:“我去了,只是在初时便受了重伤,因伤流落海内,未曾参与之后的作战。” 当年斩妖一役人尽皆知,各大门派派出大批弟子一起剿灭凶手,本来一切顺利,却不想后来那凶兽虽死,兽身却陡然爆炸,炸死了大部分修者,不过离得远的聊聊几人得以生还。 "海内?"谢扶涯声音冷淡,问的话却唐突,"裴道友大难不死,可是还遇到什么机缘?" 司承钰也难免多看谢师兄两眼,而阿奻已是音量拔高:"这位道友此话何意?师兄并非苟且偷生,不过机缘巧合,道友还请注意言语。" 裴应却并不在意,抬手安抚阿奻,又说道:"我确实遇到了机缘。" 他视线轻飘飘落在沈宁意身上:"我在海内失忆,娶妻生子,如凡人般度过十年。" 他认出来了。 而元烟儿也在此刻掩住身形,带着那把锈剑一丝气息般钻入了沈宁意袖中。 剑身被元烟儿施了神法,静如死水。 谢扶涯也瞬间确认,这就是沈宁意要杀之人。 “之后呢?”他继续问到。 阿奻从未听过师兄这段往事,只凝在那里说不出话。 司承钰人精一般,自然发觉眼下气氛诡异,只收了扇抵在唇边看戏。 齐僖本就恍惚,眼下看到沈宁意一脸冷色,更觉此情此景古怪极了,又忧心她方才模样,只想伸手将她扶着,却看见那位谢道友的眸色不善,盯着那裴应仿若看见足旁蝼蚁。 裴应不答他问,半晌才启唇道:“眼下并不是时候,此地危机四伏——” 他回谢扶涯的话,双眼却紧盯住沈宁意:“若道友想知,我之后便一一告知,一切来龙去脉。” 他话音才落,几人便听四处舍前铃声齐震,阿奻当即摔符,便见她拉着裴应凭空消失。 司承钰哎哎两声,也掏出帖子摔地,几人也顿时消失在空气之中。 沈宁意也终于看到了那监视符那端。 头定金瓦,脚踏玉石,托盘秀丽的侍者人群之中游走,堂上是纵情歌舞的妖魅,或曳着长尾或尖着耳,竖着眼,满堂靡靡之音,异香绕梁熏得人脑仁昏昏。 这场景,不正在眼前吗?沈宁意侧目去寻,一眼就找到了那术法源头。 年轻的儿郎绣衣阔袍,一张面具不过遮住双眸,露出大半张秀气素白似玉的面颊来,他衣襟大开,坐在堂下正中案前,桌上堆鲜果酒饮,金稞子如雪般撒了一堆。 齐僖脸色登时变了,牙关紧咬:“是我侄儿。” 沈宁意早已从元烟儿处得知一切,拍拍他肩以示安慰。而旁人的眼神,她此刻更无暇顾及了。 裴应不知何处去了……自从接近裴应,心口便如蚁群啃咬,密密麻麻地痛感令她由心底生出一种暴虐来。 这地底像是在举办一场盛宴,眼前场景变换不断,齐僖的侄子走上台中,浑身玉石环佩拖着琳琅地响。 敞开挥舞的双臂,周围浑浊不堪的气息,人群笑着嚷着附和着台上那人的开合大笑的双唇,沈宁意感觉那股疼痛从心口一点点爬到太阳穴。 一切场景,竟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大脑竟有一时的眩晕,令她忍不住眯着眼去聚焦视线,台上之人说的话如细碎的雨点,又密又嘈杂,好像全在耳膜上敲鼓。 裴应…… 沈宁意终于看到了他,他专注望向台上,又顺着她的视线回望过来。 “小心点。” 一片喧嚣中一点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沈宁意感觉到谢扶涯在轻轻对她说话。 好啊。 沈宁意无声地笑起来,随着一阵突然地动山摇,整个金玉堂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 台上那人僵住一瞬,笑声还没收完,随着脚下晃动的砖石惊慌地扭了调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来。 人群也瞬息间就乱了,有人施法有人往来处而去,却不过无济于事。 她等的时机到了。 一把锈剑下一秒便出现在她手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02 22:46:21~2023-08-17 01:2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ini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 ? 再见 ◎有心的话,总归是要再见的。◎ 不论过去多少年, 齐僖都忘不掉那个场景。 他自幼生长的家乡,像一只肥硕巨大的野兽,一瞬间被划开肚腹, 凝滞地流出深黄的浓厚油脂, 露出里面未被消化的如山白骨。 地动山摇, 所有人都被困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 那个本应该被困的僧人衣衫褴褛, 行步从容, 突然出现在众人眼前,向台上狼狈的主人讨要一截喉骨。 随着那枚发黑的骨头和那僧人的离开, 整个娑婴城也跟着崩塌了。 阿奻也忘不掉那一天,前一秒还笑着与她说话的师兄下一刻便被剑身破开胸膛,他的神情那样古怪,痛苦皱眉,唇角上扬, 让她分不清是痛苦还是释怀。 一片混乱之中,阿奻甚至没有看到那柄剑何处而来, 下一刻剑身便化作齑粉消失了。 师门任务她完成得很好,在娑婴城中贩卖妇孺的就是城主之子, 其中盘根错节,竟然牵扯进无数仙门。 阿奻强打精神与师门弟子一同善后, 整座城市如同散开的一团沙似的,四处都散落着人。 原来那条清澈的河水已经粘稠乌黑,散发出火油烧过的刺鼻气味。 晨光熹微,又是一天清晨, 上清一行人又要继续往前, 那会儿齐僖正在岸边同沈宁意单独作别。 他说:“我决定留下来了。” 沈宁意并不意外, 少年垂着眼还没缓过神来,她一时也无言,抬手隔空覆盖了一片河水。 手心朝下,晕起一团光晕,那河水从中泛起清水来,很快又被浓黑的粘稠液体吞没。 沈宁意问他:“这样的事很常见么,很多吗?” 齐僖下意识摇头的动作停住,又闷闷道:“好像是很多。” “从前便有过,我没想到现在还会如此。” 两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师鸣玉在不远处盯得心焦火燎,却也可怜齐僖一朝家破人亡,犹豫半晌还是没上前去。 齐僖也看到了不远处树下师鸣玉背后的谢扶涯,那位谢师兄就静悄悄站在那边,跟树一起沉默着。 齐僖突然笑了起来,又叹了一口气,突逢巨变,就跟一阵大风似的,将他眼前那些迷雾顷刻都吹散了,他终于愿意正视自己的一厢情愿:“虞道友很像我的阿姐。” 他把那一粒锋利的碎片递给她:“我捡到这枚剑碎,我想应该是你的。” 娑婴城之事很快便在一众仙门传开,上清宗仙门之首,自然也参与到其中,沈宁意几人回程的半途又接到师门传信,赶了半月路,终于到达约定之处。 为将此案彻查,仙门大派与海内凡界通信,试将此事涉及人事一举清剿,几人此次便是来到盛海荒漠边界的一座小城中从凡人手中拿到证据。 凡界早有江湖门派查探此事数十年,手中掌握无数海内外往来。 他们在一间庙中交易,神神秘秘,庙中人来人往,外面阳光普照,烟火弥漫,师鸣玉压低声音在沈宁意耳边说话:“事真多。” 然后师鸣玉又想到几人此路遇到凶险无数,可知几人要做之事关乎多少人的利益纠葛,又很快改口:“师妹全当我没说。” 这所庙宇建的地方很有意思,三面环山,庙内每一座香炉的摆设都极有讲究,更像一个阵法,沈宁意被檀香熏得皱了皱脸,总觉得这阵法在哪见过,才起了念头,外面就平地一声惊雷,把整个庙内外的人都炸了起来。 要下雨了,有人去跟小沙弥借伞,有人匆匆对神像作揖告罪就转身往回,耳边乱糟糟的,尘世间男女老少的声音交叠,脚步溅起灰尘弥漫到突然闷燥的空气里。 沈宁意感觉到柯郸给自己那枚骨头在储物袋里颤动了一下,柯郸说,这枚骨头能帮她找到命线那端,她那根新长出来命线所连接的人。 人群渐散,零星的几人也都离去,几人分成两路,三人在外看守,沈宁意与谢扶涯被小沙弥引着往内。 原来内堂还有里有两座神像,神像上披着白色丝布,而香案上没有香烛烟火,只有瓜果,案前正跪着一个女人。 她身材臃肿,白发丛生,被侍女扶着转过身来。 “各位”她声音停住了,呆呆地看向沈宁意。 沈宁意先是错愕,接着僵在原地,忽地想起为何觉得这庙宇格局熟悉,种种布置,不正与当初戈南殿一模一样吗? 眼前的老妇人年迈苍老,身上却有她留下的神咒,不正是当初那只影妖吗? 她口里轻声吐出个名字:“时好?” 谢扶涯再次不明所以,但他已经渐渐习惯,这位师妹身上秘密太多,又危险又可恶。 自从离开娑婴城后她竟只跟他说过三句话,第一句是问他的术法,第二句是问他的修为,第三句是想要他再帮她疗伤。 都是利用。谢扶涯想到那日她杀负心汉时那样毫不留情,又想到自己那日本是想施法留下证据,却不知怎地将那剑碎掉,所幸剑柄还在他储物袋中还有那些梦,待他查探究竟,若她真是妖物,自己定会亲自将她斩于剑下。 但他没想到那老妇人下一刻又将视线对准了自己,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惊地挣脱侍女往两人这方走了几步。 谢扶涯不动声色地拉着沈宁意往后退了两步。 那老夫人忽地抬手驱散众人,谢扶涯的剑下一刻就要出鞘,衣袖却被沈宁意突然扯住。 谢扶涯看见这个心狠的女人抬头对自己笑:“师兄别忘了正事。” 谢扶涯自然不会忘了正事,他向面前的老妇人再次报上姓名,说明来意,最终还是被她那打量不断的眼神惹得问了旁的话:“我们见过?” 老妇人神秘莫测地笑着摇头:“不曾。” 她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递给谢扶涯:“这位小郎君拿着这把钥匙去解开阵法,便能拿到东西了。” 这过程快得出奇,这里里外外众多严防,最内里的执物人却松懈至此,谢扶涯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老妇人已经在赶人了。 “郎君且去取物,我与这位小娘子是旧相识,正可以聊上两句。” 衣袖又被扯了扯,沈宁意笑道:“师兄先去,我速速便来。” 谢扶涯见那妇人并无妖气,虽有疑虑,也先往堂外而去了。 苍老的妇人笑意浅浅,站在那里便是威慈一身,与当年跳脱的少女浑然两幅模样:“神君,好久不见。” 自沈宁意离开后她便留在海内,原来已过五十六年了。 时好目光往外望去:“神君,刚才那人是不是贺汀?” 沈宁意笑而不答,那枚焦黑的骨头已被她默默窝在掌心,她与时好之间却并未出现任何丝线,这便证明她那根命线那端并非时好。 时好还在不停地说话,她的老态皆是当初沈宁意设下的术法,时好为影妖,却会如同普通人一般衰老至身体衰亡,才能回复妖身。 她连声音都变得老态龙钟:“当初阴差阳错,竟在海内五十六年,今日再遇,神君却又换上新的壳子,青春如初。” 沈宁意感觉到手中的骨头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她笑了一下说道:“短短五十年罢了。” 时好也笑起来:“是啊,凡人百年,于天地不过弹指须臾,而当初那短短几月,于神君而言怕不过一场梦罢了。” 沈宁意摩挲着掌心的骨头,方才进庙时她分明感觉骨头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若不是时好 “但有人一直记挂着神君,神君可知?” 沈宁意突然就想起来了。 “于神君而言,只怕过去不过几月,但于凡人而言,已耗费了大半生。” 青年颓然地沉默着,那双眼同她告别,那些场景于她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而已,沈宁意彻底想起来了——卫青之。 时好抬手一挥,那神像之上的白纱掀动,沈宁意看到了一座神像的五官,正是她当初变作的温从宁。 而另一座——白纱沙一般地从神像之上滑落,正是棠骑的脸。 时好苦笑道:“神君息怒,我看他顽固,便将神君为神之事告知于他,因不知神君真身为何,他便只好多塑了几座神像。” “只是能盼望与神君有缘再会。” “凡人复杂,我在海内五十六年,终于可以切身明白一二。” 沈宁意掌心的骨头好似泛起温热来。 “自神君去后,卫青之,不,应该说是陆蔚,为当初向神君许下的承诺,做了许多。这次这桩事,我们也做了近三十年了。” 沈宁意其实不太明白,她自醒来,便在无方岛上被困近万年,她不知过去,更不想将来,她常常回想,她做凡人的时间那样短暂,那些时间不过短短十数年,就算记了起来,她就会是另一个她了么。 但她想起自己身后那些隐藏在尘埃中的无数缘线,灰败无色,毫无生机,与她在无方万年里的每一天一样,总像插入她脊梁中的一根根刺,又疼得新鲜,又让她习以为常。 她忽然想明白为何会渐渐在意贺汀的消失了,他曾经这样依赖她,注意她,让她与人世间有了联系,让她重新活了过来,再次成为了一个人。 而卫青之沈宁意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 有心的话,总归是要再见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8-17 01:29:51~2023-09-09 14:25: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荷包空空脑袋空空 30瓶;Mini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20-125 121 ? 南柯梦 ◎八十年来一场梦,新茶翻盏南柯雪。◎ 无数证据被置于重重阵法之中, 又分散在城中各处,上清一行人在此地忙碌了五天。 等到第五日夜里,几人才得空修整一二, 沈宁意却得了时好邀请, 前往一处府宅中。 月上柳梢头, 老妇人拖着困倦地身体引着沈宁意往里, 穿过长廊, 竹林深处立着个小屋。 两人见有人推门走出来, 那张脸走到光下,沈宁意难免怔愣一瞬, 时好打着哈欠:“这是他的侄孙,长得有些像吧。” 那二十出头的青年作了礼,目光在沈宁意身上犹疑一瞬才提步而去。 沈宁意点头说道:“确实像,和当初初见时又礼貌又猜疑的神情一模一样。” 时好只将她送到门前,沈宁意推门而入, 入目便是书案,左侧有一屏风, 绕过一看,正有人等着她, 他说:“好久不见。” 他坐在木质轮椅上,身上盖着毯子, 像一棵盘踞的老树,衰老得不能再老了。 沈宁意挨着他身侧的椅子坐下,同他朝向一个方向,看到那案几上有一座白玉雕篆的观音像, 是她的脸。 沈宁意笑道:“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唐突了观音。” 老人却笑答:“这样才可爱而敬之, 不生绮思。” 沈宁意凑近去看那观音像的脸:“你记性真好, 不过一面,竟然记得这样清楚。” 这样细致,就连她眉尾的一颗痣都那样清楚,就像比对着她的脸刻成的。 “并非是我技艺超群,而是我见到了这样一座神像,”他现在眼神已不大好,甚至看不清楚她现在的模样,“我猜那一定就是你,你从来不是妖物,而是神女。” 她的神像?沈宁意问:“在哪?” 老人笑起来:“时好告诉我,你们神仙皆有第一座神像,那是你们的诞生的依仗,若丢失与神像的联结,便会造成很多坏事。” “时好帮我用咒语庇护住那神像不受风吹雨淋,试图与你联系却收不到回音,便说,你的神像一定是丢了。” 沈宁意轻笑一声,用手去搭他的脉:“我见你中气很足,倒与从前一样”她声音渐渐沉寂下去,命线微薄,不过一息之间。 卫青之卧在厚厚的衣襟中浅浅的笑起来:“娘子,终于也会担心在下的死活了。” 他头发全白了,就像靠在一堆雪里,笑起来还是像个狐狸。 老狐狸。 沈宁意将他的手放进袖子里,又听到他问:“娘子这次是什么模样?” 衰老的双眼生着眼翳,难以聚焦。 沈宁意轻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手上施法,便露出了自己原身的脸来,她凑近了些,卫青之仔细地看,又无奈地坐回去:“看不清了。” “还好我已经记得娘子的模样。” 沈宁意站在那里不做声了,此人多智近妖,以退为进,句句不要,又是句句要。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绵绵的细雪来,湿冷的风吹进屋内,卫青之掩着唇咳了几声。 沈宁意要去关窗,又被他叫住:“下雪了吧?” “这是今岁初雪,没想到还能有幸见到。” 炉上的茶水滚滚地冒起泡来,卫青之浅笑道:“却是身体不便不能替娘子斟上一杯茶了。” 沈宁意哪里不明白此人的心思,煮了水,却将人遣散,不就是等着她替他斟茶吗? 她斟了一杯热茶给他,他却只捧在手心暖手:“娘子这些年,过得如何?” 不待她回复,他又先摇头笑道:“是我昏了头,娘子是神女,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只怕我这短短一生,不过是娘子的弹指一挥间吧。” 沈宁意饮下一口热茶,周身的寒意都散了大半,捧着茶杯眯着眼笑:“陆郎想见我,便是要明着暗着将我讥讽一通么?” “先怪我骗你,再笑我笨拙到找不到自己神像,还怨我将你忘了。既是如此还何需见我,对着那观音像敬而远之,便是再多抱怨它都不会还嘴。” “陆郎”卫青之喃喃地失笑起来,“如今世人皆唤我陆叟,娘子爱笑,倒与从前一般。” “这些年来,我有时也想去寻觅海外仙山,常常想着,若是得道成仙,或许能再与娘子相会,”他望向沈宁意这方,双眼却没什么焦距,“但又想到我当初对娘子的承诺,百姓困苦,不得脱手。” “这样也好,百年之后,娘子哪一日记起我,总能看到我信守了承诺,娘子或许会多忆起些我的好来。” 他又问她:“娘子,既然世上真有神灵,那人是不是真的能再入轮回?” 沈宁意嗯了声。 卫青之笑着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又要同娘子做上一场交易了。” “我告诉娘子的神像在何处,等我死后,娘子能否将我的骨灰撒进娘子的香灰之中?” 他又说:“人人都言观音有三十三化身,娘子每次出现总是不同的模样,这些年来我像入了魔障,总觉得娘子哪一日便会幻化成别的模样突然出现。” “年老人衰,更是老眼昏花,常常觉得风吹花落,兴许会与娘子有关。” 他笑得畅意豁然:“娘子可莫笑我。” 沈宁意为他换了盏新的热茶:“我答应你。” 他年纪大了,说了半天的话,终于累起来,声音比起先前缓慢许多。 “等到骨灰入香灰,下一世,便希望再也不要与娘子相识了。” “好。” 茶香温热,窗外偶尔飘来的雪却是凉的,老人说:“能把我推到窗边么?” 卫青之伸手去接雪,却被一只手握住手腕,源源不断的热流涌入胸腔,熨帖着双眼也微微发热,再一眨眼,他清晰看见一片细雪落入自己苍老沟壑的掌心。 一抬眼,一张鲜活的脸带着笑看过来:“现下看得清了么?” 他飞快阖上了眼,浑身都烫起来。 眼前漆黑,她的声音便更真切,看不见他衰老的身躯,好似他也才是及冠的少年。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初春里初化的溪泉:“卫青之,怎么死到临头还不能说些好话,你这样演痴,不就是想令我歉疚,永世记着你吗?” 卫青之竭力压住想要上翘的唇角。 她笑他:“卫夫子,这么多年了,怎得还将其他人全当学生一般愚弄?若是爱而敬之,敬而远之,怎么不敢睁眼看我?” 卫青之颤抖着睁眼,却垂着眼不看她。 “我已经老了。” 沈宁意却笑哼一声,她说:“这个交易我不接受,卫青之,除非你抬头看我。” 雪细细密密地下起来,地上已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沈宁意出了小院,就看到不远处竹影前的身影,他手执一把伞,正在等人。 细雪漫天,青年长身直立,神色清冷,眉心像落上一粒飞红,天地之间,一片清净。 沈宁意站在原地静静看着,直至青年的目光投过来,她才笑起来,大步迈过去:“师兄怎么来了?” 谢扶涯将伞倾斜过去:“来接你。” 沈宁意意外地抬眼看他,又很快笑起来:“师兄想我了?” 两人转身往外,谢扶涯往那边木屋扫了一眼,从窗缝中瞥见沉沉睡去的老者。 他淡淡嗯了一声,沈宁意讶异他今日反常,咦了一声,还想追问,谢扶涯已先说话了:“明日启程回宗门。” 沈宁意却说:“师兄,我们怕是还有一处要去,”她心中还记着谢扶涯那灵力流转的奇怪之处,不去寻自己的神像绝无可能,丢下谢扶涯又恐生变,她决定诓他,“那位夫人暗自同我说还有一处证据,但是被藏在一个地方。” “她怀疑我五人之中有人泄密,我们才会来此一路遭逢这么多危机,但她又说,需要我帮她做一件事,才能将东西交给我。” “你不怀疑我?” “师兄最值得信任。” 两人身后的雪落得越发大了,雪粒在伞面上跳开,被风吹到那窗缝中,飘到那老人的苍老的面颊上。 他缓缓睁开了眼,眼瞳再次变得浑浊不堪,张唇轻声叫了个名字,便有人跳到了窗下。 安排好一切事宜,他便可真正地睡一觉了。 他的头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清楚了,呼吸也变得迟缓,他将一直藏在摊下的一枚剑穗拿出来,剑穗早就磨得发白了,就算他精心养护,也像他一样衰老、残败了。 那又如何呢? 卫青之抬手去轻触那观音像的五官,想到他刚才看到的一切,沈宁意变成了那座观音像的模样,就在他眼前,嘲笑他的口是心非。 卫青之将那枚剑穗系到观音像上,靠在椅背上,渐渐意识模糊起来,就要沉沉睡去,可是眼前却像晃过烛火的亮来。 他皱着眉睁眼,发现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耳边响起蝉鸣鸟叫来,他忽地想起什么,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提着两壶酒,推开了门。 月明星稀,清风朗月,他想起什么邀请,提起手边的两壶酒,越过树林又穿过竹丛,终于看到了一方小院。 四周一片空寂,只有小院是亮的。 一支高大的树从院墙后冒出头来,枝干俨然,上面坐着仰着头看月的少女,浑身落满了月光,她看见了他,笑着跟他招手:“卫青之,你快些!” 阿宁 他们在月下对饮聊天,她拿着纸笔央他写字,他提笔: 八十年来一场梦,新茶翻盏南柯雪。 少女只皱着脸说他胡言。 122 ? 太子珩 ◎“我希望你安宁顺遂,便叫阿宁。”◎ 卫青之死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里, 沈宁意带着装着他骨灰的木盒上路,走的那一日也在下雪。 时好告诉她,在盛海荒漠重化为陆时, 她一次巧合进入了深峡恶谷中, 在一座残庙里看到了一尊爬满青苔藤曼的神像, 神像嵌在灰青的泥墙中, 难以移动。 深峡恶谷是沈宁意万年前醒来的地方, 也是盛海荒漠中一处巨大的裂缝, 深入地心,聚集无数妖魔。 沈宁意与谢扶涯一起进入了深峡恶谷, 最先发现的却是一座塔,他们沿着塔往下,由上往下一直到了第三百层,也是在这里,沈宁意救出了勾冶和真正的温从宁。 被困于此处五十年之久, 勾冶一丝不变并不令人意外,但温从宁却一点不曾变化, 反而身上酝起神光。 沈宁意本来困惑,却突然想到卫青之为她设下的神像, 有一座不正是温从宁的模样吗。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心有所悟。她曾经是不是也被这样困在此处许多年, 而有人为她塑造了神像,她受了多年香火,机缘巧合竟然有了神身。 她令元烟儿带勾冶与温从宁回无方,又继续寻自己的那座神像, 两人沿着塔一直来到了深峡恶谷的地底, 终于发现了一座破败的庙宇。 她想上前但四方却突然涨起水势, 将她与谢扶涯一齐淹没了。 * “这是什么?”小孩好奇地靠近锈迹斑斑的笼子,话没说完就被个妇人拽走。 来来往往的人声乱糟糟的,像锅里煮沸的水,那个妇人的话溅起来又掉进锅里,她什么都没听清。 她是什么? 铁链哗哗地响起来,她后知后觉,身体的痛也洪水一般在身体里荡开。 她脑子里雾蒙蒙的,直到看到有个人走近问她:“要不要跟我走?” 眼皮粘连着勉强漏开个缝,她看到一张净白如玉的脸离得很近,他的气息温和纯净,春风似的吹过来。 她不由自主呆呆地点了头,她忘记自己是谁,只知道她想离开这里,想跟着这个人。 他真的带她离开了铁笼,他带她回家。 原来他是瀛洲的太子珩,他天生一副仙骨,天赋异禀,承袭皇室仙术,离飞升不过半步,却是不求大道,只爱黎民。 而她不过在荒漠中被狼崽养大的孤儿,不通言语,野性难驯,在荒漠中被人擒住,卖到了瀛洲。 除了天生捕猎的本领,她再不会其他的事,来到行宫的第一天就差点咬断宫人的脖子。 宫人们混乱地惊声尖叫着,黑衣的侍卫拉起弓,箭端直指她的心脏,那锋利地箭矢却在她身前化作齑粉散去。 她警惕地拱着脊背,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太子珩却并不畏惧,站在树下看着她笑。 他遣散了一众宫人,手上变出新奇的物什来。 “你之前回来的时候一直在看,是想要吗?” 树上莹白的花瓣从他四周缓缓飘下,他双眼明亮温柔,像月下的湖水,好闻的气息传到她的鼻尖。 她皱了皱鼻子,四脚朝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说,不用害怕,从此以后你就叫阿宁,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将她带在身边,为她戒除兽性,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规矩礼仪,还有仙法。 阿宁终于结束了被倒卖折磨的日子,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人,世间也不只有人,还有妖魔修士精灵异兽,而这个世界很大,海内是三境九州,海外更有神山。 整整三年,阿宁跟随他走遍了瀛洲大地,走到这片大陆的边缘,太子珩跟她说,这片汪洋之后,便是神灵居所。 他将地图上九州的版图指给她看,他用手指勾勒比对着分散的九片陆地边缘,问她是不是一样。 他带她离开都城时一路所见繁花似锦,民生祥和,回来之时,却是战火纷飞,饿殍浮途。 阿宁见到太子珩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分身乏术,阿宁懵懵懂懂,每日依旧按照他从前的要求,早起练习仙法。 天亮的时间越来越晚,阿宁这日早期练习,看见站在婆陀花树下的太子珩。 阿宁不说话,只顾练剑。 太子珩浅笑着看她用剑气斩下无数落花,直到她停下,他才问她:“生气了?” 阿宁并没有学会掩藏情绪,他不在,她也不同旁人说话,吐字又生硬起来:“五十三天。” 这是他没有出现的时间。 “这么久了”太子珩敛下双眼,阿宁看不懂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没有笑。 “你不开心。” 太子珩却笑起来:“阿宁,我做错了事。” 直到好久以前她才明白他的意思,他修了一座通天塔,想要将分散的九州地脉相连,他联合九州人士,想要一起完成这件事,却带来了灾难。 天灾人祸一起降临,阴阳台的祭祀烧出无数龟裂的龟壳,说是天罚。 一切灾祸,好似都是由太子珩而起。 婆陀树也不再开花了 。 阿宁听到宫人在议论他的独断专行,为天下带来灾祸。她偷溜到他的宫殿,却看到廊下走来一位姑娘。 她衣裙华贵,容貌昳丽,行走之间清越出尘仿佛神女临世。 她走向太子珩,太子珩的神情阿宁很熟悉,因为他便是这样看她的。 阿宁看见太子珩伸手为那女郎摘下发件花叶,同她低头耳语,亲密无间好似一双璧人。 阿宁后来才听说她的身份,她是中州圣女,口衔神玉而生,在北境苦修五年,是太子珩的未婚妻。 阿宁忽然意识到,太子珩其实对谁都是那样的神情,他是慈悲的仙人,怜爱世人。 阿宁觉得心里像吞了一块酸枣糕,闷地她很不舒服,她第二日就收拾了包裹要走,却又在廊下碰到那位中州圣女。 她的笑容和太子珩很像,气息也一样温和,她给她带来了中州的仙铃,挂在檐下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说,只要你用灵力催动它,就会引来鸟雀。 果然,阿宁用灵力晃动铃铛,便飞来无数五颜六色的鸟雀停在檐下。 阿宁于是决定玩够了再走。 她天天用剑气去催动铃声,让鸟雀为她衔来无数的花叶,再纷纷洒洒地一起抛下,好像从婆陀树上落下一般。 阿宁又在落花下看见了太子珩。 他的衣袍宽大,瘦了许多。阿宁从他身上嗅到一股熟悉的气息,是多年前她还在荒漠中经常闻到的味道。 腐烂,衰败,他开始像婆陀树一样凋零了。 他果然不久便病倒了,宫人来来往往急急忙忙,阿宁就坐在他门外的廊下一直守着。 那位圣女常来,也时常同她搭话,阿宁却从不爱同旁人讲话,只木着脸坐着,她却很耐心。 阿宁耳朵很伶俐,深夜里时常会听到守夜的宫人在背地说话,说她不过因为圣女才能留在此处,一个蛮荒野兽,怎么好意思对圣女摆脸色。 阿宁不明白,却也不在意。 直到听到他们说她长得有几分像圣女,她才迟钝地去小池边照。 池水静静的,里面的女子也静静回看她,一团刺眼灰色在她的左脸上晕开,她想,她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圣女的脸很干净,她的脸上却有着不一样的灰色印记,像狼的花纹,横梗在左眼旁。 阿宁依旧在廊下坐着,太子珩偶尔会出来走走,只在廊下,他身体越发虚弱,已经无法多行。 他面色苍白,俊美的脸却和以前没什么差别,阿宁盯着他看了半天。 “你要死了吗?” 阿宁想,如果他死了,她就要回荒漠去了。三年了,她也只学会了同他讲话。 尽管他说她也是人,可是她是被人从荒漠里抓住的,那些人杀了她的亲族,将她倒卖,控制她去杀人,除了太子珩之外,她讨厌人。 太子珩依然笑着,他说想看她舞剑。 阿宁听话地再次练了一边他教她的剑法,剑气纵横,震地婆陀树枝干颤动,却是一片叶子落不下来了。 太子珩说,阿宁,我要前往海外。 “我跟你一起。” 太子珩拒绝了她。 阿宁沉着脸坐下来,她想起来那些宫人说的话:“他们说,我的名字是因为圣女,你带我回来也是因为圣女。” “圣女回来了,所以你不需要我了。” 她将那些宫人的话重复了一遍,太子珩却温柔地将她散落的发别到耳后,好笑道:“不是这样。” 他说:“你现下不明白,以后总有一日会懂,不论是百年千年,我相信你总能明白。” “阿宁,我推演星命,无数机缘,都将在一刻缔结。” 他看着头顶渐渐暗淡的日色:“应该就是明日。” 阿宁听不懂,她的不悦挂在脸上:“百年千年,你我都死了,明白还有什么意思。” 她只知道眼前:“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太子珩笑道:“我希望你安宁顺遂,便叫阿宁。” “她也叫阿宁?” 太子珩点头。 “她叫,沈宁意。” 阿宁视线一顿,觉得脑中好像灵光一闪,忽然茅塞顿开,眼前的太子珩靠在柱边,在阖眼前吐出最后几个字: “去通天塔。” 123 ? 证据 ◎“她不过就是个证据而已。”◎ 阿宁再醒来时已是冬天了。 她始终记得有重要的事要完成, 她问宫人:“那位圣女呢?” 宫人说,圣女就要前往海外,太子珩在城门为她送行。 阿宁赤着脚跑了出去, 等她跳上城楼时, 却只能看到圣女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 在天际渺小地如同一群蚂蚁。 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身后有人给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裳, 阿宁回过头, 居然是太子珩。 他深深看着她, 唇边渐渐浮起笑意来。 阿宁困惑地发问:“你不是也要走吗?” “嗯,本来是要走的, ”他将灵气度过来,阿宁周身都暖了起来,“但是又有些舍不得你。” “所以不走了,陪着你。” 阿宁觉得今天的太子珩怪怪的,她用鼻子嗅了嗅他的衣襟, 发现他的味道变了。 他的双眼望着她,温和明亮, 眼底像淌过春泉,要令人沉溺进去。 他的病好了。 院子里的婆坨树居然活了过来。 外面的纷乱并没有结束, 但阿宁浑然不知,太子珩时间突然充裕起来, 阿宁有时一睁眼便能看到他。 他很专心地陪起她来。 直到除夕夜,阿宁对着盛开的婆陀树许下第一个愿望,才感受到整个大地的颤动。 通天塔下的土地裂开,整个塔都掉入了深渊之中, 阿宁跟着太子珩去看。 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记的事情:去通天塔。 太子珩却拉住她的手, 眼里的神情很复杂, 阿宁看不明白。 阿宁说:“这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太子珩终于带着她一起进了通天塔。 但此时的通天塔已经被魔物占据,而且入口已经陷入地底,她们只能从最高处一层层往下。 她不知道她们在塔中呆了多久,太子珩牵着她一层层往下,见到塔内被毁掉的一层层书籍物什。 她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塔内的魔物被她们一点点斩杀,直到走到最后几层,阿宁才突然发现,太子珩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他将塔中最后的秘密告诉了她:“打开那些书。” 是他教会阿宁识字的,他也带着阿宁看遍了通天塔中存留的所有书籍。 马上就要到最后一层的时候,太子珩却走不动了,他倚靠在深色的柱子上,苍老脆弱得如同一张白纸。 他说:“阿宁,之后再见。” 阿宁以为他只是走不动了,她听从他的要求,来到了第一层。 她打开那些被尘封搜集来的无数书页,终于看到了他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周王赵李唐宋元书籍上记录着无数的毁灭的国度,记录着这片大洲上历经的历史,在太子珩的瀛洲之前,是大周。 大周毁于一千年前,大周之上,男女皆等,无需修炼便可日行千里,高楼高耸入于,直逼天府,人人安居幸福,不再信神。天道昭彰,因此激起天罚,灾祸频出,最终毁于一场洪水。 日行千里阿宁想到太子珩曾经带她看过的那些铁皮的巨兽,他说将来有一日便能乘此出行。 阿宁往后翻,看到瀛洲终结在寥寥几字之间。 瀛洲私建通天塔,以求通天,人心之恶,却引起战火纷乱,民不聊生,最终整片大地化作海泽,无人生还。 阿宁心中一惊,她慌张地丢了书,匆匆上楼去看太子珩,她伸手将他的肩膀翻过来,却只见到一张清冷的脸,眉心一点红,好似朱砂。 他双眼清冷,姿容胜雪,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阿宁。” 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她脚下一空,猛地跌了进去。 她突然就想起来了,她分明才叫沈宁意,她是无方岛神沈宁意,他与贺汀转世的谢扶涯一同入塔,却突然涨起来的水淹没,她二人分明早已施法逃离,却还是陷入这幻境中。 到底是是幻境,还是记忆?可幻境中沈宁意另有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又是哪里? 再一睁眼,只看到一个少年站在眼前,而他的剑尖正指着她:“你是谁?” 沈宁意一眼认出他来,这不是小时候的贺汀吗? 少年不过七八岁,稚嫩的小脸冷冷地皱着,手中的剑已经逼近她脖颈间了。 这孩子怎么打小就警惕心那么高。 沈宁意心道她自己可能进入了贺汀的记忆中,如果现下是在贺汀的记忆中,那么方才的那个“阿宁”,可能真的是她。 可那短短数年,她竟一点生不出实感。 可那些书简 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事的时候,她脸上对小孩露出笑来:“我是来陪你玩的。” 贺汀显然不信,但听见她的话也很是怔愣了片刻,忽然听见一阵窸窣响动,贺汀慌张收了剑,飞快捏绝,像是想把她藏起来,没想到法术落在她身上却是毫无动静。 走过来那人目光一顿:“你在此处作甚?” 是东阳帝君。 贺汀站在原地乖乖垂着头,他极为沮丧地瞥了沈宁意一眼:“练剑。” 东阳帝君唔了一声:“让我看看练得如何了。” 贺汀一怔,目光在沈宁意与东阳之间一番逡巡,又在唇边抿出浅浅的笑来:“是,师尊。” 沈宁意也发现了,东阳帝君好像看不到她。 见贺汀练完一套剑,东阳帝君的目光往沈宁意这边飘过来几眼,却只是皱了皱眉:“这地方有封印结界,你以后尽量少来。” 贺汀乖巧应了声是,等到东阳帝君走后神情又雀跃起来:“你真是来陪我玩的吗?” “你叫什么?” “就叫我阿宁吧。” 现下的贺汀终于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了。 原来这是他出生后的第八年,他诞生于无妄海上,被东阳帝君捡了回来,因天生神骨,成了她最小的弟子。 他天赋卓绝,天生神骨,不过三日便能化形,天赋更是卓绝,又有东阳帝君这个师尊,人人对其也是看重,长至今日,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却也由此生出心高气傲来,多年来竟是一个朋友也无。少年心性正是跳脱,又因在天境犯了顽皮被东阳放逐到这神山来修炼,每日正是无趣。 沈宁意突然冒出来,还只有他能见到,他心性简单,便自然将她的话都信以为真。 沈宁意陪他练剑玩耍,却发现自己却根本走不出这神山。 贺汀将她当作山鬼,只为他一人而来。 她是他第一个朋友,他自然将生活琐事烦恼开心都与她一人说了个遍。 沈宁意听得很认真,时常忍俊不禁,这时候的贺汀根本藏不住情绪,常常便恼羞成怒,却拿她毫无办法。 但随着贺汀长大,她能够在神山中行走的范围却越发狭窄,最后只能窝在水中等他。 贺汀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终于第一次上了天鉴台。 他久负盛名,这天境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他,不论艳羡还是嫉恨,他都一一受着,直到天鉴台上显出那个“刑”字。 多年辛苦以及师尊的期望都化作乌有,周围偷来无数暗嘲的视线,他皆能领受,但是东阳帝君的弟子中,从未有过如此小职的仙君,他为师尊蒙羞,从前一番雄心壮志也皆在一刻化为乌有。 少年颓丧地倒在河边,索性想跟阿宁一同沉入水中。 沈宁意躺在舟上,心想原来这就是贺汀的过去么。众星捧月之人一朝从高出跌入,他年纪尚轻,心气不平也是正常。 她看着头顶夜空百无聊赖,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贺汀这梦境。 贺汀并不时刻都在神山,她有许多的时间来思索之前看到的“阿宁”的故事,若那真是她,那么她能活下来,大抵是通天塔有某种神力,时间与外界不同,而有人在外为她设下神像,无数人的香火,让她能够有了神身,得以不死。 太子珩青年温润的眼眸仿佛还近在眼前,那些书简若所写是真,便是这些神不作为,或者说做得“太多”,让那些不再祈祷上苍的人类一同灭绝于是。 她喃喃道:“世间本不该有神” 贺汀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脑后,突然低下头来看她,他长大了许多,少年眼中带着疑惑:“阿宁说什么?” 他的呼吸扑到眼前,沈宁意手痒,抬手捉住一丝他垂落的黑发:“我说。” 她笑起来:“既然你曾说你想造福世人,那么又与神职大小有何关系?” 她想起自己初入天境时的不知变通,又被人陷害之事,还有无方岛上的凶土异兽,嘴中流出讥讽来。 “规矩从不是天定的,神又如何,人又如何神职大小,不过全是笑话。” “几千年的流放之岛中,还有个无方岛存在着,你眼前看到这些花团锦簇虽然也是真,但还有别的地方,也值得你再看看。” 她没想到贺汀真听进去了,不过几日,他便来向她告别,说自己要去无方岛一趟。 他翻阅典籍又前往过一趟司命殿,竟让他发现许多蹊跷之处,他便决心前往无方岛。 他站在那里,十分郑重地同她道别:“阿宁,等我回来。” 沈宁意坐起身来,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之感,若这是他的记忆,她如何能参与其中。 她正想开口,眼前却场景一变,水色洗过的蓝天瞬间只剩下一片焦黑。 一轮细细的锈红月亮悬在天边,灰烟四起,空气中都是焦臭味。 是无方岛。 沈宁意皱着眉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到靠在洞中的贺汀。 他狼狈地靠在石壁之上,一身血污。 而他身前正有无数的黑色咒术在空中飞旋,他眉头紧锁,神情疲惫不堪。 沈宁意想上前为他输入灵气,伸出手却穿过了他的身体。 他似乎有所感应的偏头来看,却是根本看不到她,他视线看向她身后,似是看到什么人。 沈宁意回头,见到一道飞光略到眼前,东阳帝君满面怒容:“贺汀!你好大的胆子!” “哪里有师尊胆子大明知我的身份,还敢留我至今。” 东阳帝君冷笑道:“贺汀,你是无所顾忌,那她呢?眼下天境并非在我控制之下,你今日伤了圣佛子,等他醒来,将一切说出来,天境若要绞杀你,顺着你查下来,查到她身上,她又当如何?” 贺汀烧了她的山,此后几百年沈宁意才听闻东阳帝君这位小徒弟的恶名,眼前这场景也应该是贺汀离开神山近千年后。 他化身为猫进入无方岛,与她相处几百年,烧了她的山后逃离,没想到他竟然还来过无方岛。 可她一点不知,而且他们口中的“她”,不会是她沈宁意吧? 贺汀站起身来向东阳帝君作了个揖:“师尊,弟子已经想好,我愿亲自进入入轮回盘中。” “师尊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他摊开手来,手中是三枚镇魂钉:“请师尊将镇魂钉打入我身体。” “贺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贺汀垂眸:“师尊,她只是个凡人,应该有顺遂的一生。” 沈宁意僵在原地,又听到贺汀说道:“师尊,我意已决。” 东阳帝君静静看了他半晌,面无表情地接过他手中的镇魂钉。 她神情淡淡,方才的怒意已经褪尽,又恢复成那个无悲无喜的帝君模样。 “贺汀,你应该知道,她并非什么凡人,那一切不过一场幻梦,她的不死,是太子珩犯下禁术,用万千人的命来换的。” “她不过就是个证据而已。” 贺汀终于抬眼看她:“那师尊也应该知道,我是天道生出的杀神,我的天命职责就是杀尽所有天神。” “师尊,是想自己活下来,还是她活下来。” 124 ? 沈宁意 ◎“你能成为我,守护更多的人。”◎ 沈宁意终于猛地惊醒了。 脑子一片混乱, 她走出眼前的大门,恍惚回头,身后的高塔飞耸入云, 原来她已经到了塔底。 她视线一转, 便看到不远处一座荒芜破败的神庙。 庙前的牌匾早就不知所踪, 神庙的屋顶也只剩几片残瓦, 光秃秃的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 泥墙倾颓, 只有台上正中一座神像还能证明这是座神庙。 沈宁意走进了看, 神像上泥漆斑驳,已经辨别不出样子。她伸出手去指尖便飞出簌簌灵气将其包裹, 金光飞旋,神像渐渐显出本来的面目来。 是幻境中的那个中州圣女“沈宁意”的神像。 她想剥丝抽茧,将事情一件件串联起来,手却颤抖得不行。 贺汀和东阳帝君的对话仿佛还在耳边,眼前这神像也是被精雕细琢过, 浑然天成,神情慈悲悲悯地看着她。 什么叫, 她只是一个“证据”? 眼前这座神像根本不是她的脸,她的神像呢?她想起幻境中所看到自己的样子, 抬手便在眼前幻化出水镜来。 水镜中她的模样,与那个“阿宁”, 像,也不像。 她心有所感,继续往前,穿过正殿, 才终于远远看到远处颓圮泥墙中的一座神像。 神像半个身子都被嵌在泥墙之中, 历经无数风沙, 那张脸上的漆彩已经斑驳凋落,双眼微阖像一个陷入沉睡的少女,灰败地沉寂着。 这才是她。 她的神像被藏在泥墙中,默默承受了万千的人间烟火。 她到那泥墙前,从那神像顶端就忽然荡出一阵金光,涟漪般由上至下荡漾开来,又很快消失不见。 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好像就能知晓所有的事。 贺汀的身份,天境的神灵将没有信仰的凡人铲除,被占据神身的神灵,永远无法飞升的仙人,还有轮回盘,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的指尖一点点向神像靠近,只要再一点,她就能知道这些事情中最重要的一环。 “阿宁。”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贺汀。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神情依旧淡淡的,看她看过去,却温柔地笑起来。 “阿宁。” “我们回去吧。” 他一步步走了过来,自然地向她伸出手来:“我们回去吧。” 沈宁意心中的风雪就像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刻她想到很多。 她一直想知道的身世近在咫尺,她方才却犹豫了,如果她在幻境中看到的是真的,那么那些他看不到的日子又是如何呢。 太子珩说总会知道,贺汀却是想把这些变成一个永恒的秘密。自从万年前醒来后,她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不管在天境也是,后来到无方岛也是。 如果一切都是一场阴谋算计,那么她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无方岛万年,她拎着刀为无方生灵搏出一线生机,早已将守护无方作为自己的职责了。 不管她做人之时是如何,成神后的日子,已经让她渐渐成为另一个自己了。 太子珩的嘱咐,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却记不起来了。 重要吗? 她笑着握住谢扶涯的手:“谢谢你陪我来。” 她又倏地放开他的手,转身双手结印,直接将灵力灌入了神像。 这塔底昏暗,光线微弱,却在瞬间光华大盛,沈宁意的发丝飞扬,双眼紧紧看着眼前在飞旋光影中一点点重塑的神像。 光线交错纵横,在她的脸上不停地变换颜色,沈宁意也一点点看到自己被封藏的记忆。 她想起他曾为她挑选的华衣,说要为她作画,她穿得很不习惯,也根本静不下来,不是捞鱼就是逗狗,太子珩索性把剑给她,令她耍剑玩。 这座神像身上的华衣,正是她那日所穿着。 她看到他从浑然的白石中一寸寸精雕细琢,雕刻出了她的神像,他亲自为她的石像上色,眉目间总淌着清浅的笑意。 中州的圣女从他身后而来,同他讲话。 “你动了感情?” 太子珩神色未变,仍是浅浅的笑着:“我只是想要为她也寻求一线生机被你我卷入这场大事,她是无辜的。” 中州圣女沉吟片刻才说道:“她本就是流放岛上的罪徒生下的孩子,有什么无辜。” “世人皆言祸事有你而起,却不知真正的源头是他们不容许。” 她的脸上浮现恨意:“凡人要永远信奉尊重他们,不得僭越失心,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神灵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太子珩神色未变:“斩神令出,魔神不日诞生,他们很怕。” “我不过想要打破这掌控,他们也想要体面存活于世间,这是一场对他们在合算不过的交易。” 无数攒动的光在她身上流转飞旋着,沈宁意看到太子珩随着中州圣女离开了国度,留下来的太子珩,是来自未来的谢扶涯! 而她终于明白之前所看到的一切并非幻境,而是她真的回到了过去。 通天塔顶悬挂着由瀛洲万千生灵塑成的回溯镜,而她第一次进入通天塔中,度过了整整三百八十一年,直到瀛洲破碎,而她也由此回到贺汀的过去,令他去往了无方岛。 这是太子珩为她造出的一线生机:用贺汀的命来换。 她入塔后,太子珩为中州圣女设下神庙,将他的那副仙骨给了她。 原来她是太子珩与几位神君的交易。 多年以前,神灵虽在祈愿中诞生,却对凡人干涉甚少,直到海内发展到再不需要神灵,不再祈求上苍,天境的神灵便开始一个个消失,那是神灵才明白自己的存在与凡人息息相关。 一些神灵为了继续活下去,而干扰人间事务,放大人心欲念,从此山河破碎,再施下天罚,海内遍地尸孚,那些生灵涂炭的地界也从此失去灵气,化作荒漠海泽。 为控制凡人,他们造出轮回盘,无数修士追求长生最后飞升之际却只会化作轮回盘的养料,而一些要消失的神灵,更可投入轮回盘,以秘法夺取新神神身,得以重生。 太子珩洞见一切,他修通天塔本只为庇护众生,却发现终究无济于事,瀛洲战火四起,他也身处轮回盘中无处脱身。 这时却出了“斩神令”,无妄海上连接无数流放罪神之岛的铁链碎裂,沉入海底,最后凝成一座巨山浮出,山上只有六个字:“魔神出,邪灵散”。 神族终于慌乱,而洞悉神族秘密的一些神灵早就不愿再牵扯其中,他们寻求他法,最终与太子珩做了一个小小的交易。 从唯一留存的流放岛上偷出一个生灵。 沈宁意便是这个人,她父母曾是凡人修士,却犯下大错,关入无方岛中受罚。 沈宁意也因此脱身于轮回盘之外,被送到了太子珩身边,只是这过程有些曲折,天境因斩神令大乱,无暇顾及她,她被大漠中的狼族们收养,不通人事,最终还是被太子珩带了回去。 太子珩花了许多精力教养她,他骗了神族,他想要的从来就不只是打碎轮回盘,而是将这真相告知天下。 他让世人以为她是沈宁意,他为沈宁意建造神庙,实则将她藏在泥墙之中。 沈宁意只要来到通天塔,通天塔中的无数书页便会借她的神力流向世间,而她也会身死魂消。 可他心软了,太子珩做出了回溯镜,让贺汀来到了她的过去,也让她去往了贺汀的过去。环环相扣,她的神力也因为在无方岛的数年越发坚韧。 她不用死了,因为贺汀舍弃神身进入轮回盘,他便要以灭神的力量滋养轮回盘,再在一瞬间打破它。 她终于明白了。 贺汀就是当日还未诞生就被铲除的魔神,东阳帝君不想在助纣为虐,所以强留下了他的一丝神识,而他诞生之后,她又施展秘术亲自将他的修为压了下去。 而沈宁意,也是其中一环,东阳帝君不想让神族之耻公布天下,却也不欲再让神族以这样腌臜的手段苟活,所以在沈宁意还醒来时就带她离开深峡恶谷,让她拿不回记忆,又故意在天境让她陷入困境,最终被贬入无方岛,数年不得出。 她也想平息一切,以一种最优的解法,他们依然是受人景仰的天神,而凡人可以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 少司命,也不过是拖延时间的一环,她痛苦,就是因为永远地重生,永远地直到真相,她能掌控一切凡人命运,自己却无法脱身。 如今东阳帝君终于能够控制天境的一切,毁掉轮回盘不过是只需要再利用一下他们。 东阳帝君真的以为她就是沈宁意,所以说她是一个证据。 神族为一己私欲残害世人的证据。 贺汀不能活着。 恢复了记忆的她也是。 神光终于停息。 沈宁意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神像,那神像左脸上云开灰色的胎记,她伸手一触,那灰色便跳到她的脸上,化作脸上一颗小小的痣。 沈宁意终于想起太子珩对她的嘱咐。 原来只有一句话。 他说:“阿宁,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能成为我,守护更多的人。” 沈宁意脊骨之下开始刺骨起来,无穷的力量与记忆回复到她的身上,她虚弱地抬头,看到眼前的神像终于睁开了眼,眼角流出了一滴金色的泪。 “阿宁。” 身后的贺汀化作片片齑粉消失,沈宁意意识到这是那个陪着阿宁走出通天塔的贺汀,他被太子珩带来,终于在这一刻消失。 头顶的天空荡开一层金光,眼前终于再度昏暗下来。 原来她一直都在通天塔底层,从未走出去,方才的一切,是太子珩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如果她放弃,便永远只是沈宁意,不用再想起那些职责。他给她机会,但是他也清楚他会选择什么。 背脊之下的痛仿佛万千蚂蚁在啃咬,沈宁意蹲下身来,终于看到远处一身血污的谢扶涯。 她也看到自己的神识中突然出现的两个字。 是她的神号: “无方。” 125 ? 相拥 ◎“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谢扶涯提着那把剑站在那里。 他浑身都是血, 双目染上淡淡的疲倦,像是等了她很久。 是贺汀,还是谢扶涯? 沈宁意不确定他是否恢复了记忆, 她犹豫着没有靠近, 出声问他的伤势。 “虞师妹, 你睡了整整三日。” 是谢扶涯。 沈宁意松了一口气下一秒上青剑却已经横在了她的脖颈前。 “你不是本来的虞舒宁, 你到底是谁?” 虞舒宁的身体已经在刚才的神力之下崩溃, 沈宁意现在的样子就是她本来的面目。 沈宁意扫视周遭, 发现遍地都是残肢断臂,两人相系的铜铃并没有响, 他应该没有受什么伤。 她也看到被他翻阅过的书页散落在地,露出里面空白的纸页来。 他什么也没看到。 沈宁意放下心来,眼下贺汀没有恢复记忆,她便能想办法救他。 太子珩的谋划已经是许多年前,今时不同往日, 天境的状况也与从前大有变化,她需要回一趟天境。 在此之前 她微微抬眸, 上青剑便被她的神力威压激得不住发颤,谢扶涯的面色更冷, 手上不断施法却终究抵不过。 哐当一声,上青剑便砸在了地面。 谢扶涯嘴角溢出血来, 沈宁意又抬手掐诀,将谢扶涯检查了一遍。 他身体没什么大碍,她继续上前,谢扶涯被她逼到墙边, 他目光冷冷:“你想做什么?” 光线昏暗, 谢扶涯一身血污, 如玉的脸庞上也是溅射许多血泥,沈宁意的神光照亮他半张面庞,他眸色深深,眉心那一点红好似一滴血,令他清冷的面庞莫名生出一股昳丽浓郁来。 两人近在咫尺,沈宁意仰头看他,就算他神色警惕,沈宁意还是忍不住扑进他怀中。 “好想你。” 谢扶涯手上动作一顿,远处正在地面不断嗡鸣的上青剑也再次陷入沉寂之中,仿佛是没料到她的动作,他怔愣了一瞬。 她的气息很是清新好闻,像扑了满怀的冬日梅花,谢扶涯深深叹气,心知自己再也下不去手了。 怀中的人仰起头来看他,一手搂着他的腰,一只手伸过来摸他的下颌。 “师兄,脸上都脏了。” 光华一闪,谢扶涯周身的血污便消尽了,又成了那个出尘的修士。 他的右手自然地环住她的腰,左手附在她抚摸着自己面庞的手上,他声音轻轻的,双眼将她的脸映入眼底,好似唯恐她再度陷入沉睡。 “虞师妹,你究竟是谁?” 她视线轻飘飘地移开,脸上的笑既散漫又令他熟悉:“师兄根本不在意,又何须再问呢?” 谢扶涯却抬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对视:“我怕你死掉。” “我不知道你是谁,要怎么救你。” “师兄,我是为你而来的。” 沈宁意得寸进尺,微微歪着头将脸贴近他的掌心:“我不会死,我会和师兄一起好好活着。” “在此之前,”她的指尖轻轻摸索他眉间的红印,“我要给师兄一场好梦。” 一道淡金光芒注入他的眉心,谢扶涯双眼一震,终于合上眼晕了过去。 沈宁意再次进入了他的神识之中,那两个被无数黑色咒术束缚的“令刑”二字漂浮在空中,其上升起无数赤红的硝烟,往四面流散着。 比起上次,这两个字分明小了一大半,想来是贺汀的神力被轮回盘汲取许多,才会如此。 沈宁意继续往里走,看到巨大山脉上的最后一根镇魂钉,只要有人试图用秘法夺取贺汀神身,便一定会遭受反噬拔出贺汀最后一根镇魂钉,那个时候,贺汀也会恢复全部记忆。 她要阻止他。 她手上施法,源源不断的金光便飞向那根镇魂钉,无数金色咒术将其紧紧围绕。 她在此设下禁制,这样若有人要夺取他的神身,便先会被她的神力弹出去,她也会顷刻知晓。 她继续往里,此处是他的神识之中,场景变幻不断,沈宁意只能不断地行走,看到许多交错的记忆在身边闪现又消失。 忽地一个孩子装进怀中,沈宁意低头一看,是幼年的谢扶涯。 他这时便是一派正经的小道士模样了,玉冠束发,模样板板正正的,一见到她便呆呆站在那处,沈宁意好奇地蹲身去拉他的手,小道士吓得退后了一步,登时拔出剑来。 他嗓音稚嫩,说话一板一眼:“你为何在此?” 他别过眼去,从耳尖开始渗出透亮的薄红来。 沈宁意没想到他认识自己。她笑起来,拉住他的手不放。 “你是谢扶涯吗?” 小道士硬着脖子点头,模样十分别扭。 沈宁意笑眯眯地把他的剑推开:“怎么能一看到喜欢的人就拔剑呢?” 小道士耳朵红透了,带着脖颈也发起热来,他呐呐张口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扭着脸不敢看过来。 小一些的谢扶涯倒是藏不住什么情绪,沈宁意心下觉得好玩,正想伸手默默他的小脑袋,却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漫天的乌鸦振翅而来飞过头顶,沈宁意听到一阵啼哭,周围场景瞬息之间便变了,身旁的小道士也消失不见了。 远处的小屋里人来人往,沈宁意看到一个孩子满身血污地被抱了出来,所有人都是欢欣的,小小的孩子躺在襁褓之中,他不哭不笑,静静的,眉心一点红像一滴血渍,尚且无人注意到。 下一刻这个孩子便长大了,他的父亲在山间摔下,母亲抱着他在床前哭号着,四下的邻里不停叹气劝慰,直到这个三岁孩子吐出平生第一个音节。 “死。” 终于有人将他眉心的红点与诅咒连结起来,他的生父在他说话后便当场气绝,他成了天煞的孤星,在村中人口中不久后死去的母亲也是他克死的。 他们厌恶他,更惧怕他,他们举起火把,要将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烧死,直到几位修士的降临,他们带走了他。 出生至此,他从未笑过。 沈宁意听到那几个修士私语,说他天生无情,是最好的容器。 不过几年,他便登上太上门弟子首位,沈宁意亲眼看着他学会像常人一样假装,假装自己有情绪。 她看见他和师妹无意间听见其他弟子们对他的嫉恨时他的毫无波动,看见第一次下山历练时最亲密的同门死在身侧,他的毫无动容。 直到他再次有人为他牺牲,那位师妹质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心?” 沈宁意才终于看到他面上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来。 四周安静下来,沈宁意默默走到他身旁坐下。 她一时也有些好奇,这一世的贺汀为何会如此绝情。 她问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却看到谢扶涯习惯地从额心那红点处抽出一根淡红的细小丝线来,在指尖碾碎,他说:“情丝一生出来,我便会将它碾碎。” “太上无情道,不是理应如此吗?” 沈宁意一下明白了谢扶涯为何生来无情,是贺汀在进入轮回盘之前将自己的情丝拔了出来。 这样便他便能不与旁人产生更多羁绊,最终安心地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情丝这种东西,就像水藻一样,拔出了还会在生,当谢扶涯开始修炼太上无情道时,他便知晓了这些,所以他不断拔出碾碎,心中只余大道。 拔出情丝的他很虚弱,苍白着脸扶靠在石桌旁。 沈宁意好奇贺汀的情丝他藏到了哪里,更好奇如今的谢扶涯如何能对她动情。 她佯装恼怒:“那师兄怎么不把属于我的情丝也碾碎了?” 谢扶涯轻轻笑了一声:“把手给我。” 沈宁意乖乖递出手去,任由他将自己的指尖覆在他的眉心。 脑中一亮,一瞬之间她看到漫山遍野的情丝在风中微微荡漾着。 谢扶涯把她的手拿下来:“太多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次他烧掉一下,又很快长出来。这些由她而生的情丝就像她本人一样,又坚韧又难缠,他索性任由它们滋长,任由万千的情愫像压不住的潮水一样将他整个人淹没。 沈宁意忍不住笑起来,五指狡猾地钻进他的指缝里,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我们成亲吧。” 谢扶涯一愣,下一刻两人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屋,那是她曾经与贺汀的住所。 那棵巨大的树上结了累累的果子,挂上了无数鲜红的绸缎。 谢扶涯一垂眼,看见自己已经穿上了一身喜服。 沈宁意已经不在身旁,整个屋子都挂满了红绸喜布,门户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人。 谢扶涯不知怎的,心跳忽然快起来,脚步即轻快又无措,他走进屋内,却并没有看到那个身影,直到听到一阵清脆的铃响,他才抬头看去。 她正坐在树干上,手中一枚铜铃被她摇的哗啦地响,裙裾花一般的散开,喜服上环佩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她趴在饱满肥硕的花果之中,被红衣衬得面如桃花。 她笑着:“是不是等我很久,望眼欲穿?” 谢扶涯在树下对着她张开双臂,爽朗地笑起来:“我接着你。” 她一团花火似的扑进他怀中,被他紧紧抱在怀中半晌,才听到他的答复。 “太久了阿宁,我等这一刻太久了。” 沈宁意闭上眼回抱他,感受到细细密密的吻一粒一粒落在颈后,像一粒粒雪花似的。 天上果然就下起雪来。 沈宁意拉着他往屋内跑,将寒气关在窗外,屋内很快便在两人身体的交会之中暖了起来,他将脸埋在她的颈间不愿抬头,低声问她还有什么心愿。 “问这个做什么?” “想要实现阿宁的所有心愿。”他看着她乌黑的发四散在枕上,一截素白的玉颈上像印上点点的红梅,他心中一股热意,让他只想将天底下所有的好都捧到他的阿宁面前。 “那你有什么心愿?”她反问他。 他忍不住又吻了上去。 “我希望明天永远不要到来。” 126.结束 126 ? 结束 ◎终于结束了◎ 沈宁意离开了他的神识之中, 光华一闪,她又再次回到这通天塔底,四处血腥弥漫, 光线昏暗。 沈宁意用神力将谢扶涯护住, 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软榻来将他放好。 她蹲在塌前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忍不住轻轻亲了亲他的唇角, 才慢慢站起来身来。 她要将神力注入此塔, 那些空白的, 早就流传在世间的记录便会现出本来的模样。 以她的神力本来做不到这些,可是这时间被拉长了万年, 她能因此活下去。 她合上双眼,自指尖放出源源不断的神力来。 自下而上,整个通天塔被一层一层地点亮,通天塔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的神力全部吸进去。 她站在原地, 周身的护身鼎已经开始疯狂地颤动,她定了定身, 瞥了一眼远处的谢扶涯并无大碍,才继续咬牙施法。 还有三层。 金光飞旋, 整座通天塔都在震颤着。 两层,最后一层。 定! 她周身力气都像被抽离, 护身鼎也在最后一刻嘭地炸开,她抬手去挡,心道这小伤是非受不可了,一道神光却窜出储物袋来, 那枚铜铃蓦然挡在身前, 其中生出万千细丝将她罩住, 为她挡下一击。 沈宁意惊魂未定,捡起受过重击后跌落在地的铜铃,总算明白贺汀将那些情丝抽去何处了。 他还将这些情丝炼化成神器,沈宁意定睛去看,果然看到沉睡的谢扶涯唇边又溢出血来。 沈宁意一时说不出话,心里又软又觉得好笑,还有点生气。 她掐诀念咒,又掏出法器来将他的内伤治好,还好虽然她现下神力耗尽,但治疗一个凡人还不成问题。 她躺在他身旁静静休息了一会儿,又贴上去亲了亲他,她想了想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东西塞进他手中,又再次检查了一遍贺汀周身的结界没有问题,她最后施法把他送回师鸣玉等人身边,才终于离开。 师鸣玉才指导完师弟师妹们修炼,方才打道回府,一推门就看见谢师兄连人带床躺在院里,被一团淡金光芒包围,她惊呼一声,慌忙上前,身后的门便又被敲响。 有弟子慌张地将一册纸替给她,急急忙忙半天都没将话说清楚。师鸣玉拍拍他肩膀,让他慢些说,那弟子却叫了一声谢师兄。 师鸣玉回头,见那金光已经散尽,谢扶涯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神色淡淡,倏忽看着手中的剑穗笑了一下。 而沈宁意则去了一趟天境。 她自从通天塔一出,便收到了少司命的来信,那只游鱼终于再次出现,游动的姿态比起之前更为欢欣自在。 “岛神好能耐,”少司命素来唯恐天下不乱,沈宁意施法完不过半刻钟,这天下已经乱了,“就算如今天境是东阳帝君掌权,却也不得不顾及众神的颜面,现下已经派人来拿你了。” 沈宁意并不慌乱反而也笑起来:“交易就要达成,这不正是少司命希望看到的吗?” 游鱼嘴中传来少司命逐渐癫狂的笑来:“是了,你肯定猜到了。” 那游鱼围绕着她不住飞旋起来,长尾一摆便化出无数分身来,少司命的笑声琳琅地响起来,就像司命殿前那些铃铛。 每一只游鱼口中都吐出无数的咒符来,将沈宁意渐渐包围,只在下一刻,期内发出一道紫光,一声铃响传过,沈宁意便消失在了原地。 她再次来到了司命殿中。 “世人皆以为司命殿中的星顶便是轮回盘,但是” 少司命漂浮在空中,飘渺如云的绛紫色衣袂在她身上的软云中若隐若现,她的情绪也掩映在长睫之下,默了半晌,她倏忽笑了,引着沈宁意自己抬头去看。 头顶仿佛一座穹顶,无数星点散布闪烁着,少司命斜倚在云上,仿佛刚才说出那句话便令她极为不适,她声音越发飘渺虚弱:“你抬头先看看。” 沈宁意抬头看去,无数的星点排布着,这是数不尽的生灵之星,但稀疏闪耀之中总有一颗最亮之星,而东南角一颗星似有淡淡红光 她察觉了端倪,手上化出一张地图来,自师门而出,一行人前往盛海荒漠时拿到了一张地图。 她举起地图去比对头顶星空,骤然睁大了眼。 是那些仙门驿馆的位置。 那些被众星相拱的一颗颗更加闪亮的星子,正和手中地图上那些盛海荒漠中遍布无数的仙门驿馆的位置相温和。 她仔细地去辨认几人去过的地方娑婴城,失去了亮光。 是那枚取走的神骨! 她祭出柯郸给她留下的一点神骨,果然,神骨一取出便和那些失去中心的星子呼应闪烁中。 少司命眼见她懂了,心中畅快至极,她用手去指东南角红光越发浓烈的星子。 “这是荧惑星,”她又指向头顶高悬的一颗星,“这是太白经天,女势强,主兵祸。” 沈宁意明白了她的暗示:“你是说,荧惑星是昭示贺汀,太白星是我或者” “我们。”少司命笑着补充完她的话。 沈宁意才发现少司命的唇边不知何时溢出血来。 少司命浑然不觉,指尖施展,将整个穹顶与二人都囊括在其中。 她语气极为不屑:“妄图以我创造的咒术来捆住我,实在可笑。” 她声音越发虚弱,神情却坚定从容:“我是创世之时初神之一,我神魂不损,就算身陨,也可再生,下一个我会在成神之时继承曾经的所有记忆。” “轮回盘是曾经的我与一众天神所创,用此星盘来掌控世人。” “我们设下禁制,无人能说出此番秘密,否则便是形神俱灭。但是我天命如此,我曾经向一个人说出了这个秘密,为此我付出惨痛代价,可我还是回来了,他们害怕得紧,于是用大司命来挟持我,令记忆错乱,使我与轮回盘绑做一体。” “可他们不知道我总是能想起来我也从不怕禁术,我已经死过无数次,只盼有一天能真正逃离这一切。” 她又吐出一口血来。 沈宁意问到:“让你说出秘密的人,是不是东阳帝君?” 少司命笑起来:“你很聪明。” “通天塔里有我与月神的骨血,还有无数神灵的骨血,当初轮回盘成形之后,许多神祇不满,试图破坏,最后都被剥去神骨神身,流放至无方。” “而这些神骨,正是建造轮回盘最好的养料,”她看向轮回盘,“全都位于这些仙门驿馆中。” “这些修士渴望飞身,他们妄图脱离轮回,殊不知自从修炼开始,便会被夺取生机寿数,他们脱离轮回盘,却永远不可飞升,直至死去,再重新成为轮回盘的养料。” 少司命痛苦地伏在云上,五官俱开始流血。 “我们犯下滔天之过,死不足惜,天道才会运转使贺汀降世,他生为杀神” “然而真相如何,却必须让天下得知,东阳为这一刻也蛰伏数万年,还有在盛海荒漠为你等掩盖踪迹的月神,无数的散神” 沈宁意怔在原地,眼前种种仿佛终于摊开,她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少司命终于呼吸急促,她伏在云上,双眼已被鲜血污浊,令她睁不开眼来。 一道神光闪过,沈宁意看到一卷竹册漂浮在身前。 “这是我最后送给你的礼物,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无方岛神。” 少司命再不说话,气息都似消失,沈宁意眼看着四周被她布下的屏障和她的身体一点点如齑粉散去,整个司命殿再次归于平静,四周安静极了,头顶的星盘依旧静谧地闪耀着,无数星点好似成千上万只开合的眼。 沈宁意站在原地定下心神,抬手先给无方去信。 她是无方的岛神,她要让无方的一切生灵明白,他们原来从来不是世间的罪人。 而接下来,她看看头顶星盘,一时之间竟觉极为碍眼,她身形一动,人已经离开十万八千里,一把鬼斧却留在星空之下,发出颤动的嗡鸣,嘭地一阵巨响,砸向了这星盘。 在那瞬间,沈宁意突然想起卫青之来,他确实不用再遇到她了,因为从此以后,人都是剩下今生。 谢扶涯是醒着的。 沈宁意知道,她锁住她的镇魂钉,只是不希望他马上恢复记忆然后去送死。 但是她不知道他这样能折腾,她上天一趟,海内已经过去一年,天境如今乱作一锅粥,海内自然一样。 就算真相公布于天下,也并非所有人就能相信。现在这些修士们还不并不知道飞升只是一场骗局,藏匿于修士之身中的神族首当其冲,应该更会抓紧最后这时机悄悄夺取神身。 所以当沈宁意听到路人说上清宗最声名显赫的大弟子入魔,杀光宗门长老,沈宁意并不感到意外。 上清宗的名声也变化许多,为夺舍弟子而令一众修士修炼的术法被谢扶涯直接揭露,一时之间,他入魔之后反而名声更好,依附者更多。 她找到他的时候,正是一众修士围攻他。 正是剑拔弩张,沈宁意从天而降,直接将所有真相全部摆出,就算有人还不相信,甚至恼羞成怒,却只被她这个神灵一掌拍飞。 盛海荒漠上的仙门驿馆被一个个炸毁,柯郸十分好用,从南至北,不过半年便将那些神骨都收集了起来。 沈宁意也是这时候发现谢扶涯藏不住的杀意的。 镇魂钉并没有异动,沈宁意却眼见谢扶涯的生机随着杀意的汹涌而越发稀薄。 整整三年,东阳帝君终于平定了天境,为沈宁意解除了这一点迷惑。 谢扶涯修炼越高深,他被那夺舍功法沁润得便越深,不拔镇魂钉便无法维生,拔了镇魂钉却很可能会彻底成为那个杀神。 东阳帝君显然十分困扰,若贺汀回来,她也算曾为了目的犯下错事,是有罪之神,贺汀可能下一刻就对她举刀。 于是沈宁意带着他回了无方岛。 她拔下镇魂钉,贺汀却沉睡了很久,他放弃神身进入轮回盘中,如今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些。 沈宁意也终于有时间将无方一点点打理。她为二人圈了一方小院,细心移植 殪崋 来许多花草,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才将它们养好。 不知又是哪一日。 她上树摘果,如往常一般往下跳,却落入她怀中,沈宁意才终于将脸埋进他怀中,痛快地哭了一场。 终于结束了。 【全书完】 作者有话说: 这本书写了太久。 写作过程中经历过许多心情,无法细说,但很多时候都是靠着一些读者朋友们的鼓励而走下来。 结束得或许有些草率仓促,但是也总算是走到结局了。 感谢每一位陪伴这本书的朋友,由衷地谢谢大家。 下本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