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冥界当顶级婚策师》 1、第1章 “林先生,您请用茶。” 下午两点,复古而典雅的小红砖楼里,穿着讲究的老管家笑容可掬,亲手给林夙送上了一杯…… 茶? 林夙沉默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他觉得要么是自己眼神不好,要么是见识太少。 看着浮雕的骨瓷白盏里头深红且不透亮的液体,恕他直言,他真的很难把这玩意儿跟茶联系起来。 倒像是某种……咳,不言自明的东西。 他抬了抬眼皮,从镜框的上沿瞥了一眼老管家。 只见这老先生一整个纹丝不动的架势,还做了个请的手势,眼里期待万分,势必要看着他把这不明液体喝进去才收手。 林夙表面冷静,内心凌乱的一批。 会喝死人吗? 但他好像别无选择——乙方谈生意就是这样,甲方再怎么过分,也只能先忍为敬。 于是,他端起茶杯幽幽回道,“您可真的是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应该应该。” 老管家连忙摆手,一张面皮笑成了菊花,总让人觉得他仿佛看戏看的很快乐。 林夙把自己豁了出去。 他赌一把大家无仇无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喝死在这儿。 然后眉头微皱,一咬牙一闭眼一扬手,一鼓作气地干了杯里的东西,颇有几分不要命的豪气。 但怎么说呢……其实倒真是没有看起来那么血腥粘稠。 质地就是普普通通的水,只是入口带了一股子似茶非茶的焦糊味儿,后调还有点让人说不出来的苦,又有那么点苦到极致的回甘,成分非常复杂。 可是,这温热的茶水虽然是顺着食管流下去的,但林夙总觉得自己心窝子和脑门子泛着燥热。 “还行?”老管家探头过来,贴心售后。 林夙张了张嘴,然后没忍住,打了个嗝。 声音很大的那种。 得,这水还有气儿。 就真的,太丢人了。 他原要脱口而出的大段商业夸赞,就这么被彻底嗝了回去。 林夙白皙的脸皮瞬间红透,结结巴巴地回了句,“挺……挺好。” 作为婚礼策划行业的顶尖人物,礼节举止最为得体的神级策划师,林夙从未在任何一个客户面前有任何失态的表现。 由此可见,人真的是不能失业太久。要不然,很多场面会变得非常失控。 是的,林夙失业了。 昔日c城最顶级婚礼策划师,无论一婚二婚还是夕阳婚都办的妥帖到位的他,原本预约排期已经排到后年的他,已经彻底失业三个月。 而且他现在的处境…… 其实要比单纯的失业还更糟糕,一言难尽。 所以,林夙只能硬着头皮舒口气,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他异常迫切地需要拿下这场婚礼,这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个重新翻身的机会。 这场婚礼,是他被迫离职之后,在某婚恋网站上刷到的。毕竟之前发生的那些破事儿太离谱,他没办法从正常渠道上接到任何婚礼邀约。 秉承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期待,林夙联系了发帖人,并得到了还不错的回应。 这一周以来,他统共跟甲方接洽三次。 第一次,他在婚恋网站上看到了寻找婚礼策划师的招募,被邀约过来面试,见到老管家。 第二次,老管家通知他,先生太太对他的想法非常满意,想请他再来看看。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刚坐下就被老管家怼了一杯奇怪的茶。 所以,全程他只见过老管家一个人,他甚至都以为是管家要找老伴——如果不是当时网站信息上写的清清楚楚。 中年人的婚礼,富贵,讲究排场,要大气,要高级。 但是,中年人呢?新郎新娘呢? 富贵倒是很富贵,甲方所住的这片区域,是c城有名的富人区。三层复古的砖红别墅,历史悠久,带着能跑马的院子,还有些同样复古,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装饰。 但,这就更怪异了。 这种看起来大富大贵的人家,婚礼要求高端大气上档次,为什么偏偏会在婚恋网站上,找毫无保障的自由策划师? 还有,他保证自己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任何婚礼策划的想法,只跟老管家扯了扯闲篇。那么,老管家怎么就第二次传话说,先生和太太非常满意? 还有…… 林夙刚放下茶盏,就觉得自己一阵恶心,而后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他,收回刚刚赌自己不会喝死在这儿的笃定。 在晕倒前的最后一秒,林夙在生理反应的驱使之下,爆了这辈子第一个粗口。 草。 …… 再醒来时,林夙意外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睁开眼睛就是屋顶上略显古旧的雕花。 他认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情况,很好,如果没有感觉错的话,肝腰脾肺肾之类的零件应该还在,四肢也很自由健全。 他偏头看了看客厅的钟,四点刚过,距他来时过去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他没死,也没缺胳膊少腿儿。 很幸运,但也真的让人很难理解到底为什么被无故放倒。 法治社会,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老管家站在不远处的落地窗前,那里有把实木摇椅,看不见人,但在微微晃荡。林夙眯了眯眼,距离太远,看不清。 他只能看到老管家正冲摇椅手舞足蹈,声音隐约传来,“……不是说好了就来吗?你看看,这咋整?水我灌了,人我撂了,眼见着也快醒了,总不能再打他一闷棍吧?” 林夙沉默。 倒也不必。 如有必要,他还能再装一会儿。 不过,管家先生。 你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突然变成了东北话,真的就……不是很优雅。 林夙佯闭着眼睛,悄咪咪地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手机,心里飞速盘算着自救之法。 可等他刚刚摁亮手机屏幕,拨110的手指还没落在键盘上,脑袋顶上就传来阴森森的女声。 “你醒了啊,我帮你拨号吗?” 伴随着一张颠倒的脸近在咫尺,眼睛大而无神,像布偶一样,差一点就只能看到黑眼珠子。 吧唧一下,手机整个摔在了脸上,砸的他鼻子发酸。 林夙一瞬间觉得,今天他大概要命丧于此。 “你不要害怕,我们不吃人。”女人把脸挪远了一点,开口说道。 但这话听起来,可信度不能算很高。 听见这个女声,管家倒是停下了他极其丰富的肢体动作……以及很够味儿的东北话,转过头来瞧了瞧。 不知道摇椅冲他吩咐了什么,老人家迈着笔挺的步伐重新走过来。手背在身后,无法判断他有没有携带武器。 此时林夙脑子里疯狂运作,生怕一照面,闷棍直接给头来个开瓢。终于,他赶在老管家来到面前时,迅速开口,先发制人。 “我低血糖晕倒了。” “您低血糖晕倒了?” 林夙:…… 老管家:…… 就害挺心有灵犀。 但无论如何,老管家似乎对这个反应极为满意,带着白手套的手优雅地从背后拿出来,空的。 “哼。” 只听先前那女声冷哼了一声,哼的毫无道理,却哼的林夙莫名有点脊椎骨发凉。 然后,他看着一个身着红色高定连衣裙,脚踩同色系平底鞋的大波□□人从面前走过。 好看是好看的,但这身高……得有两米大几。 就很壮观。 女人优雅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而后,摇椅……不,摇椅上的先生,也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 走是走不了了,既然现在暂无生命之忧,林夙正了正神色,商人脑筋上线,认真打量起眼前怪异的两人组合。 女人这张脸面容姣好,冷艳御姐风,眼黑和眼白这会儿还算正常,远没有刚刚乍一倒着出现那么惊悚。除去有点太高之外,身材倒是凹凸有致,一头及腰长发里挑染了缕缕朱红,妥妥的一个时髦女郎。 男人的面容就稀松平常了,一个鼻子两个眼,没什么记忆点。但亮点在于,他的身高满打满算也就一米四的样子,配合上毫不逊色的宽度,明显是幸福肥的超了标。 所以,坐在高挑的过头了的女人身边,给人一种高尔夫球杆和高尔夫球的既视感。 老管家清了清嗓子,开口介绍,“林先生,这位就是要办婚礼的周蝉周先生。” 林夙迅速收敛了自己的一切个人情绪,微微前身跟周蝉握了个手,脸上挂着极为得体的职业微笑,“周先生。” 虽然理性告诉他,这单生意不能谈。 但理性还告诉他,不谈就继续喝西北风吧。 “那这位是……周太太?”林夙试探问道。 “我不是。”女人高贵冷艳的唱了反调,但她下瞟了身边的人一眼,似乎收到了什么警告,不情不愿地追加说,“我是他小姨子。” 林夙:…… 谈婚礼带小姨子不稀奇,只带小姨子的他是头回见。 周蝉看起来乐呵呵的,可能是长得太过于平易近人,没有任何攻击性,让人觉得还挺舒服。 他开口说话,自带混响。 “是这样的,贱内身体不太好,所以这次办婚礼,就全程由我跟我的……小姨子,小姨子哈,来敲定。” …… 贱内这个词真是太有年代感了,敢问是哪里来的封建余孽? 但林夙一直以来秉承的从业原则之一,就是别人家的事情少打听。 所以,他只是表现出一副略微有些为难的样子,说道,“但是周先生,婚礼毕竟还是您伉俪双方共同出席的重要场合,如果您太太完全不参与的话,我担心会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换句话说,如果后续有什么不满意,老让人修改返工,这算谁的? “不碍事不碍事。”周蝉摆了摆手,“我太太还是会给意见的,但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差,所以我打算只在最后进礼的时候让她出场。至于前期准备,就你和我们两个对接。” 周蝉的声音中气十足,嗡嗡的,震得林夙觉得自己五脏六腑一阵阵发痒,真有点夏日蝉鸣的味儿。 “您放心,我这小姨子能全权代表她姐姐,绝对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似乎是为了让林夙放宽心,周蝉还额外补了一句,重重地拍了拍小姨子的膀子。 是吗? 林夙瞥了一眼大美人,她的脸色黑的像锅底灰。 怎么有点不信呢?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乙方,林夙永远不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服甲方。 他先前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把整段对话录音存档——技巧性地把自己的责任摘出来,之后如果因为甲方的问题产生状况和消耗,就都很好解决了。 林夙一边应着,一边温和地笑了笑,眉眼弯弯的,搭上这张清隽好看的脸,简直让人在深秋里如沐春风。 他打开电脑,调出文档准备记录,修长玉白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上敲击。 “那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婚礼预算,风格要求,时间安排,特殊需求等等。我会根据您的各项要求,尽快准备预选方案。到时候,您和您的太太,还有这位小姐,可以一起挑选,有问题直接跟我沟通……” 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林夙极为自信。 从业七年,他大大小小的婚礼办过将近五百场,除了刚刚起步的那年外,剩余的大多都是贵胄名流的大场合。 虽然周家看起来身份不俗,但他相信自己可以掌控。哪怕现在,他沦落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之后八成还要现组一个草台班子。 把该说的说完,林夙抬头,想看看对面两人的神态反馈,再找补一下或许会出现的疏漏。 可他眼神一瞟,猛然一激灵——沙沙沙发后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林夙险些失态地叫出声。 不是,他们家人走路都没有声音吗?! 不过,除去这种有点惊悚的出场方式之外,这年轻男人的模样可真是没得挑。 气度沉稳,莫名带了些贵气。笔挺的黑色大衣包裹着颀长的身材,高领毛衣一直堆到高挺的鼻尖,隐约遮着下半张脸。黑色的凌乱短发让男人在沉稳之外多了些不羁,也衬得面色相当苍白。 他双手环胸,就这么站在沙发背后,林夙的正对面。以至于他一抬头,就跟这陌生男子看了个对眼。 心头……怎么有点难受? 林夙抬起手摸了摸前胸,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来。只觉得空落落的,又觉得是被揪起来成了一团。 2、第2章 林夙把这一切都归结为刚刚那杯不明液体的后遗症。 毕竟,他上个月才被拖去做了体检,除了早年拼酒拼的慢性胃病,其他一切正常。 尤其是心电图,连医生都夸跑得漂亮,不太可能突然被帅到心律不齐。 但老这么对眼也不是回事,对了眼还跟没看到一样更不是回事。 于是,林夙清了清嗓子,温声开口问,“您是?” “哎呦卧槽……” 眼见着面沙发上两个人循着他的视线回头,然后也忍不住弹射起来,林夙心里有点平衡了——看来不是他一个人受不了这么悄无声息的出场模式。 只有老管家没有。 他老胳膊老腿,弹不起来。 所以只能生受,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这年轻男人气场极强,他瞟了一眼眼下两人,小姨子蔫嗒嗒地坐回了原处,姐夫看起来还算正经。 对上林夙探究疑惑的视线,周蝉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子,下意识回道,“这是我们领……” 说到这儿,他突然反应过来不能这么说,猛不丁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 “……养的儿子。” 听闻,老管家沉默地偏开了头,不忍直视。 小姨子的脸皮也抽了抽,一片愁云惨雾——胖子,抓住机会就占领导的便宜,真有你的。 不过,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这个她看不顺眼的胖子,还能跟他不着四六地开开玩笑。 周蝉表示自己很委屈,既不能说漏身份,还得编得合情合理……这明明是个危机公关的极佳案例,灵感还是他从二营长的意大利面那儿得来的。 他讨好地冲身后的男人挤了挤眼,背着林夙一脸谄媚,做口型道,“权宜之计,见谅见谅。” 说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想翻车就按剧本走。” “你说,对不对啊,好儿子?” 最后这句,实的,又带上了熟悉的胸腔共鸣。 于是,林夙眼睁睁地看着冷峻的黑衣男子,像吃了苍蝇一样,缓慢地,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眼神有那么一点想杀人。 “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既然剧本摆开,能名正言顺调戏领导,还让他不得不配合,周蝉玩心大起,不打算一个人独活,他指了指身边人道,“闻啊,怎么不叫小姨呢?还有邱爷爷,喏,还有给你爸我办婚礼的林夙林先生。打个招呼!” “……小姨。” 小姨子正襟危坐,黑色眼珠眼见着要散瞳,不敢答应。 “……邱爷爷。” 老管家表情倒是没怎么变,就是背突然佝偻了一点。 “林先生。”最后绕到了林夙这里。他是外人,多少还是要来点客套寒暄。 “你好,我是林夙,您怎么称呼?”林夙问。 “秦闻。”声音低沉又好听,但就是内容和上下文不符。 你看,周家秦闻。 “哈哈哈那什么,领养的时候已经是个好大儿了,我也不求传宗接代光耀门楣,就一直用的他之前的名字。” 周蝉一阵尬笑。 ……行吧,也说得过去。 林夙看着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人,觉得自己居然已经很荒诞地见怪不怪了。 其实说起来,这些大户人家多多少少都有那么点不为人知的秘密。虽然周家的秘密看上去比常人更多一些,但其实也没什么所谓。 只要钱给够,另外不再给他灌迷魂药,就万事大吉。 打完招呼后,秦闻没有落座,俨然对他爹的婚事半点也不在乎。 他径直走到了落地窗前,坐在了周蝉先前坐过的那把摇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 “那个,我简单说两句我的要求,林先生你记一记。” “好。” 林夙点头,随着秦闻走远的思绪被重新拉回。 “首先,婚礼举办的场地就是这里,不需要在外面订酒店。这是我跟我妻子的定情之处,存着一切美好的回忆,所以整个仪式都要在这里。” 林夙点了点头,这个要求非常正常。 “那宾客人数大概多少?停车位如何设计?需要另请厨师团队还是……” 周蝉摇头,“不需要,这些我们会自己准备。” 倒是省心,但又有点可惜,因为林夙不知道周蝉会不会把餐饮这部分钱直接砍掉。 餐饮这块,通常在整个婚礼流程里最容易有盈余。 平时林夙看不上这点小钱,也不屑于从餐饮上做文章,但以他现在的情况,总想着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第二,我要求的时间是11月27号,晚上六点之后。” 至于晚多少……周蝉没细说,含含糊糊的。他寻思要直接说凌晨结婚,恐怕是个正常人都得立马跑路,他可不想因此得罪领导。 “恕我冒昧,”林夙停下记录的节奏,“您跟您太太,不是头婚?” “是,也不是。”周蝉摆了摆手,一副不怎么想细说的样子,“反正时间上的要求就是这样。” 林夙记下,不再说什么。晚上的婚礼案例他做过不少,实际也没什么区别。 “第三,我希望这场婚礼全程由你一个人负责。” 这个要求,就有点让人不好接受了。 林夙停下敲击键盘的动作,滴水不漏地说道,“周先生,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婚礼是协同合作的过程,工作量极大,从前期准备场地布置,到招待宾客仪式进行,再到后期……我一个人分身乏术,恐怕会影响整个婚礼的进度和最后呈现的效果。” “这你不用担心。”周蝉笑呵呵地指了指落地窗的方向,“我的好大儿最近休假,正好帮你,他手下的人又多又听话。当然啦,我不会削减劳务费的,该给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会额外封个大红包。” …… 行吧,有钱能使林推磨。累死就累死,总比穷死强。 “最后一点,是我希望给她定制一套传统嫁衣。” 周蝉的语气突然柔和下来,前面说的再多话,都不若说这句话时的款款深情。 林夙平日里见惯了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他能感觉到,周蝉是真的爱他妻子。 周蝉从衬衫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边角泛着黄,看起来就有些年头了。 “这是设计图。” 林夙接过,展开一看,愣住了。 因为这婚服,画太精致,也太用心。 凤冠霞帔的制式,对襟滚金边,马面裙摆上全是一笔一划勾勒的双捻并蒂莲。盖头上坠着珍珠宝石和流苏,绣典雅的鸳鸯一双,传神地几乎能活过来。更别说配套的绣鞋、凤冠和首饰,每一样都相当讲究。 另外,在设计图的下端,还缀着一块布料碎片。 朱红色锦缎带绣纹,可惜只有巴掌大小一点点,边缘有不规则的烧焦痕迹。 周蝉乐呵呵地笑了笑,油润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又带着点回忆的厚重感。 “这是我夫人自己设计的,那纹样也是她自己绣的,当年她就是这样,把自己嫁给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恍神。可惜因为……所以毁掉了。这套嫁衣意义非凡,但她自己绣不了啦,所以我想找人把它复原出来。” “没问题。” 林夙认真应下,妥善地收好了图样。婚期在十一月底,距离现在将近两个月。虽然时间上略紧张,但托绣娘加急应该是能如期交工的。 顺便,他在心里不由得感慨,周先生是个比想象中省心的甲方。因为周太太的设计图极为用心,用料质地细节标注的清清楚楚,按图制衣不会出错,又变相给他避免了很多麻烦。 但是,林夙思忖了片刻,建议道,“设计图虽然标注了尺寸,可人的身型多少还是会发生一些变化,所以,我可不可以找人再重新帮周太太量一量?” “量她。” 周蝉毫不迟疑地指了指身边的小姨子。 林夙:…… 按设计图上原本标注的尺寸估摸,周太太应该也就一米六五左右。 这回让他量两米好几的小姨子,闹呢? “量我吧。”小姨子虽然面色不好,但还是黑着一张脸答应了,“她现在这副模样,跟我……也差不许多。” 她转头看了看二楼的卧室门,眼神里带了些林夙看不太懂的、一闪而过的哀愁。 林夙继续不解地沉默,虽然甲方都达成一致意见了,他照办即可。 可他真的很想问问,贵家到底是个什么特殊基因,不仅到了中老年还能窜一窜,而且一窜能窜小半米。 说不定能上《跑进科学》。 再后面就是些细碎的事情,所有一切细节敲定完后,时间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六点。 林夙合上电脑,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暮色。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了窗前的人,只见夕照的余晖落在那人身上,勾勒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金影。 就真的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心里有东西要破体而出,飞入无垠的时光里,却又不知道飞往何处。 还有就是。 原来这椅子,个高的人坐着是能看见的。 周蝉:……我谢谢你。 把电脑收回包里,林夙站起身来,重新打量了一下红砖小楼的挑高大厅,对空间大小大致有数。 这样一来,在回去的路上,他就能粗略地先想一想怎么设计,花多少钱,用多少材料。 周蝉出手阔绰,婚礼的预算是两百万。 这两百万的预算,除了嫁衣外并没什么奢华的要求,餐饮调度也不归自己负责,不用订酒店度假村,不用租赁车队,还不用组建团队。 林夙觉得这可能真是一笔从天而降的横财,老天爷为了可怜他。 但说真的,如果这笔钱利用得当,剩余的钱足够支撑他,把目前面临的难题解决个七七八八。 困境里突然看到了点儿希望。 但这富贵,确实有点险中求的意思。 虽然大家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起最开始那杯奇怪的茶,可在林夙心里,这家人已经上了危险黑名单。 他盘算着回家立马置办一打防身设备,定好自救计划以备不时之需,免得下次再遇到更难搞的情况。 “我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周先生,苏小姐。”周太太的娘家姓苏,“今天打扰你们,我先回去做设计方案,之后我们再约时间沟通。” “好好好。”周蝉看起来十分满意,站起身来把林夙送到了大门口。 小姨子苏小姐继续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林夙瞟了一眼—— 动态的高尔夫球杆推着高尔夫球跑。 林夙把双肩包松松垮垮地挂在了单肩上,在门口系上驼色风衣外套的扣子。 虽然c城不算靠北,但深秋的天气里仍旧漫着几分寒意。虽然残阳如火,也留不下多少余温。 正当林夙告了辞,穿好鞋子抬脚出门,却眼前一黑,秦闻又悄无声息地拦在了他面前。 要不是林夙反应快,怕是能直接一头撞上去。 林策划:…… 他真的很想打电话给《跑进科学》,让节目组来调查一下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 秦闻很高,比林夙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所以,在面对面跟他对立的时候,林夙的眼睛平视的是他的唇,没再刻意用高领毛衣挡着。 乍一看,林夙觉得这人唇形好看得恰到好处。但近了细看,却有一种从极苍白的底色上,透出血青色的既视感。 有那么一股子……妖异? 林夙脑海当中莫名蹦出这样的一个词,忍不住引自己打了个寒战。 今天可真的是太绝了,他总感觉自己像在危险边缘蹦迪,说不清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古怪的事情,但脑回路都跟着灵异了起来。 所以他现在,只想走。 “秦先生有事吩咐?”林夙吸气抬头,又挂上了一副商业精英的笑。 但秦闻默不作声,只抬起手来。 下一瞬,林夙就觉得自己的额头仿佛是被两根冰冰凉凉的铁棍击中,又是一个哆嗦。 这人的体温,正常吗?刚从冷柜里面拿出来吗? 克制着自己无限跑偏的念头,林夙慌乱告别。 只是他不知道,被秦闻触碰过的额头上,出现了一行血色铭文,诡异地突然浮现,又突然隐去。 “老大,是他没错吧?”周蝉狗腿子一样地凑过来,全然不像之前叫好大儿时的颐指气使。 秦闻没有回应,他定定地看着林夙慌忙离开的驼色背影,万年寒冰封着的唇角微微上扬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弧度。 怎么能不是呢? 甚至不用那杯碧落水,他第一眼就知道是他了。 只是,碧落水逼出来的那行血色铭文很离奇,他还要回去研究一下到底是什么。 有很多东西,他急不得,也不能急。 周蝉悄悄地仰视了一下领导的脸色,常年察言观色混迹政界的他非常确定——这次没有办错事。 毕竟领导笑了,并且连好大儿这种事都没有跟他秋后算账。 原本,周蝉还想说点什么刷个好感。但在下一刻,身体一个不稳,感受到了来自地面的剧烈震动,脸色倏然一变。 “六点了。” 周蝉的身躯瞬间如离膛的炮弹一般,喷回了别墅二楼。 此时在他面前的,就是震动的来源。 这扇有点年头的卧室房门,若非有半透明铭文的禁制,恐怕能直接破墙而出。它此时正被不知名的力量从里侧撞击,同时还能听见若隐若现的怒吼。 很骇人,但周蝉脸上没有半点惧意。 他甚至还温柔地笑了笑,方才还皮球一样的身体突然虚幻,拉成了正常的高度和身型,只是膝盖以下泛着金属光泽。 然后,他如若无物地穿过了门板,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门后的黑影当中。 再耐心等一等,好不好,我的爱人。 3、第3章 开车回城区的路上,林夙认真捋了捋今天在周家发生的所有事情。 结果越捋越头疼。 可他有头疼的资格吗? 似乎没有,毕竟现在,他连车都是借的。 解除手机静音,再打开语音信箱,积攒了一天的信息顿时扑面而来,让人除了压抑什么都感觉不到。 “林夙,你之前合同违约需要赔偿的事情已经谈的差不多了,但是有些东西还需要你出面确认签字。你确定好时间后打电话给我。” “妈的,你最好给老子乖乖滚出c城,要不然老子早晚找人废了你!敢动老子的人,你他妈真的活腻了!” “林夙你在哪儿呢?!你知不知道公司已经决定要加赵悦程为合伙人?他们简直欺人太甚!” “林哥,公司法务说总是联系不上你,麻烦你听到了之后给他们回个电话。大家都是给老板打工的,共事的时候也都很和睦,别难为我们……” “小林,族里马上就要迁坟去公墓了,你家人的骨灰怎么办?大伯帮你确定过,你家所有人加起来约莫八十万上下,你考虑一下是带走去别处安置,还是跟我们一起……尽快跟我说。” 林夙还没听完,就不由得一阵苦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眼下这短时间狼狈,钱、朋友、名声、未来,他一个不剩。 如果时间反推一年,甚至半年,他都绝对不会想到自己能有如今的下场。 真是操蛋。 所以,觉得周家这场婚礼有问题又能怎样? 他能不做吗?不能。 不仅不能不做,他还必须得好好做,他想把爸妈和妹妹的骨灰妥善安置。 林夙感觉自己状态太差,秉承着不给交警同志添麻烦的原则,他把车停在路边,闭眼靠在椅背上,轻捏着眉心,漂亮的额头皱出了极深的川字。 脑海里思绪纷杂,却没有任何能被抓住的头绪。 华灯初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在他身边驶过,不远处的建筑群即将灯火辉煌,林夙看着夜景,心里一派苍凉。 现在,他就站在被这座城市扫地出局的边缘,岌岌可危,下手的人还用了那么卑鄙的方式。 就在林夙有些走神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把他拉回现实当中。他偏头看着窗外,习惯性地按下了接听键,看也没看来电是谁。 “小夙,你还好吗?日子不太好过吧。” 刚刚缓和了一些的脸色,却因为这个声音瞬间一变,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也跟着颤抖。 不是害怕,不是惊惧,而是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和愤怒。 殷望秋。 这三个字嘲讽地浮现在屏幕上。 这位他昔日里一直敬重的前辈和学长,七年来一起打拼的战友。如今也同样亲手设计他,尝试将他推入最黑暗的深渊。 他……怎么敢再打电话过来? 林夙几乎咬碎了牙,喉间翻涌着铁锈味儿的血腥。 没有得到林夙的回复,电话那头殷望秋继续说道,“可能你已经听说了,赵悦程即将成为我们公司合伙人。这意味着,你在花海的所有人脉和成果都将转移到他的手里。” 林夙的手紧握方向盘,骨节苍白。 殷望秋的话字字诛心,他明明知道对林夙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却偏偏说的那么轻飘飘。 “但是,我还没有最终签署文件。” 殷望秋略带得意地笑着,“小夙啊,我看着你成长起来,不想亲手毁了你。明明我们可以很好相处的,是不是?所以,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觉得苦头吃够了,就回来吧。无论是你已经卖掉的房子车子,还是你跟刘家的过节,再或者是你家的祖坟,我都可以想办法……” 林夙突然捕捉到了某种可能,咬着牙开口问他,“所以祖坟的事,也是你做的?” 关于为什么家族的祖坟会突然要迁走,林夙一直没来得及细查。 但前面两件事,他非常确定是殷望秋的主使,所以既然他把祖坟的事情掺在一起说,恐怕也脱不开干系。 “说实话,我倒是没做什么,毕竟我也不想逼死你。”电话那头的殷望秋声音如常,半点被试探的波澜也没有,“但是,刘总一直想在溪云坪做度假村项目。之前因为他儿子结婚的事情搁置,这不,前阵子才刚刚启动。” 溪云坪是林夙祖籍所在,父母和妹妹去世之后,林夙送他们回到了那里。 所以经殷望秋这么一说,前因后果变得非常明了——先前大伯电话留言说迁坟,就是因为刘氏企业度假村项目的开发,所以让他们迁去专门的公墓。 说起来这位雪上加霜的刘总,也是林夙的老熟人,他跟两任小太太的婚礼都是林夙做的策划师。 原本他也把儿子刘宇的婚礼交给了林夙,只可惜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让林夙和刘宇之间结下了解无可解的梁子,也让刘家在c城变成了笑柄。 先前的语音信箱里,就有刘宇日常打过来骂娘的一条,让他滚出c城。 电话那头,殷望秋并没有察觉到林夙突然沉重的呼吸,当然也看不到他几乎要愤怒到灼烧起来的眸子。 他仍旧喋喋不休地规劝道,“小夙,你知道我的心意。我对你不是玩玩而已,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答应我,之前的事情我们就既往不咎……” “去你妈的既往不咎。”林夙一字一顿,情绪饱满,咬字清晰。 殷望秋沉默片刻,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一直温和有礼的林夙嘴里说出来的,“……你刚刚说什么?” 林夙松了松领带,解开了衬衫最顶端的两颗扣子,修长的脖颈早已被怒意染得透红。 他仿佛被之前在周家爆过的粗口打通了任督二脉,冷声回道,“殷望秋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想做什么,我不要什么狗屁机会,请闭上你那张只会恶心人的烂嘴!我林夙,自问从来没有任何事对不住你,既然事已至此,你要么狠狠心整死我,要么滚蛋!” 说完,林夙直接挂电话拉黑一条龙,管他后面洪水滔天,他不在乎了。 这一串畅快的发泄让他轻松了不少,怪不得以前朋友总说他太绷着,看来这人就真的是不能太体面。 可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就没眼力价地再度响了起来,是陌生的电话号码。 林夙下意识地以为是殷望秋气不过,换号跟他算账。 于是他接起电话,一字一顿地冷声道,“我想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你想怎么处理我们的事情都可以,但是麻烦不要再打电话骚扰我。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不信你试试看。” “……”电话那头稍有沉默,赶在林夙挂电话前出了声,“什么叫,我想怎么处理我们的事情都可以?” 音色微哑低沉,但语气却轻飘飘的,带着不易察觉的玩味和怀念——显然不是殷望秋。 林夙瞬间从大红眼变成大红脸,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衔接得如此恰巧的陌生电话,居然来自秦闻! “我……对不起,不知道是你的电话,乱发了一场脾气。” “无妨。” 秦闻站在周家的顶楼露台上,夜风簌簌吹动周遭树木近乎光秃的枝桠,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萧瑟里。但在听到林夙声音的一刹那,他幽暗的眼眸里突然翻涌上了一股亮色,在萧瑟中抽出了一抹春色。 他知道,他不应该那么快地贴近他。毕竟他这一世像白纸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但事实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和自控。 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分别,秦闻已经有些想念了。 秦闻想了想,找了一个及其恰当的理由。 “两件事。第一,是想确定你有没有安全到家。第二,我刚刚找到了距离这里最近也是最好的绣娘,她今晚有时间。我想如果你也恰巧合适,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 听他这么一说,林夙忍不住失笑。 说实话,他做婚礼策划师那么多年,永远都是为了服务甲方的各种要求忙得焦头烂额。没想到,这一次居然颠倒过来了,奇怪但贴心的甲方总能打出恰到好处的辅助。 “第一个问题,谢谢你的询问。中途遇到一些小问题,虽然已经解决,但可惜,我还没有到家。”林夙一边回答,一边抬手看了看表,“第二个问题,当然可以,我对甲方的要求永远都使命必达。所以,是我开车回去?还是?” “把你的位置发给我,就近把车停下,等着。” 秦闻的说话方式,跟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一样,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行吧。 既然有人愿意帮他省油钱,何乐而不为? 只是没想到,秦闻来得非常快。 林夙前脚刚找了个地下停车场把车停下,后脚秦闻的车就已经开到了门口——一辆纯黑色的越野,沉稳内敛还带点张狂,一看就写着他的名字。 “秦先生。”透过半摇下来的车窗,林夙冲秦闻打了个招呼。见秦闻冲副驾驶扬了扬下巴,他从善如流地开门上车,顺手系好了安全带,然后问道,“我们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秦闻不多废话,一脚油门到底,踩得非常霸气。 而在黑色越野扬尘离去后,地下停车场门口的一辆灰色小车也随之驶离。这辆车略微有点吃力地跟前方的越野保持合适盯梢的适当距离,跟出一公里后才打通电话。 “刘少,您可算接电话了!出了点变故,刚那小子把车停了,上了一辆黑色越野。这车性能太好,我们恐怕搞不定,您要另外安排人手。现在的位置我已经共享,越野车牌是……”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低头翻看着单反拍照存档,想确定车牌号码的人仿佛见了鬼,“……为什么?!为什么每一张都不一样?!” 4、第4章 黑色越野疾驰在主干道上,林夙先是提心吊胆地观察了秦闻一会儿—— 虽然看起来开的猛,但是技术明显过硬。完美遵守规章制度,不超速不耍酷,非常稳当。 是个当司机的好苗子,林夙认为。 于是,他微微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松弛地陷在座椅里。通常来说,对于开车开得游刃有余的人,林夙都会在心里给默默佩服。 原因很简单,他自己是个开车废。 作为一个十项全能的优秀人才,林夙自认什么都能做,不会的也能学。但偏偏在开车这个问题上,屡屡铩羽而归。 倒也不是不能开,就是有点马路杀手。他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哪怕是告诫自己开车要专心,可也难免百密一疏。所以今天追个尾,明天剐个蹭,跟喝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后来事业发展得好,公司专门给他配置了司机,这才给交警、保险公司以及4s店省了麻烦。 秦夙看上去气场有些冷,也很寡言,车里一时气氛尴尬。林夙思来想去,起了个头开始寒暄。 “你车开的真好。” 秦闻听他这么一说,回道,“虽然我也不常开车,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夸奖。” ……好像是有点更尴尬了。 为了不让这个话头直接砸在地上,林夙只能自顾自地继续掰扯道,“我就不怎么会开车,不瞒你说,我这几次去你们家,都要提早两个小时出门。” “怎么呢?”秦夙倒是很给面子地捧了个哏。 “我开车速度慢,一般不走高速啊主干道啊之类的,怕给别人添麻烦,我自己也很紧张。所以,我会专门选择一些流量小、路况又不太复杂的路线,宁愿绕远。还有就是,我这人太容易想东想西,如果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或者觉得注意力太透支,就会让自己停车歇一歇。” 要是放在以前,林夙大概率不会说这些。 他在客户面前,永远都是顶尖精英策划师的状态。而他的客户群体,通常来说也没那么多耐心听他说太多有的没的。 虽然,林夙也不清楚眼前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性格脾气,但与其继续尴尬,倒不如聊到哪儿算哪儿。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尚且不知道周家的人员关系究竟如何。所以平常惯用的聊婚礼细节的所有话题,就不适合一开始被抛出去。 聊聊自己,虽然可能有点没眼力价,但总归不出大错。 秦闻沉默的时间有点久,林夙想,他大概率又把天聊死了。就在他绞尽脑汁地搜刮新话题时,却听这人说道,“开车不行的话,你骑马怎么样?” 林夙:……? 这话还真不如不接,他宁愿让这个话题死了。 敢问是有多大的脑洞,能从开车瞬间扯到骑马? “我还没骑过马……”林夙自暴自弃地顺着聊,“虽然很多人的婚礼会要求我们准备,设计一些骑马的浪漫环节。虽然我觉得我大概率不太行,不过有机会的话倒是可以试试。” 听他这么一说,秦闻脑海里虚幻的一些回忆画面清晰起来—— 犹记得一个板板正正穿着官服的年轻臣子,从小马术学的稀碎,结果为赶时间,纵马飞驰摔断了腿…… 太久远了啊。 但是,这轮回是不改变基础技能吗? 怎么无论轮回多少世,还是驾驭不了当世的交通工具。 “还是别了,好歹是一条生灵。” 秦闻丢下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林夙反应了一会儿。 ……这算几个意思?打趣?冷笑话? 但这种打趣,打个比方,就像是干涩到运转不动的轮轴突然滑丝了。风向转的太快,让人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林夙脑海里列出了三种方法——正经地当自己听不懂,油腻地用烂梗抖机灵,装成直爽地直接喷回去。 ……还是不了,自己走不了以上所有人设。 此时,车开到了一个巷子口,路灯昏暗,看起来有些年头。 秦闻把车开进去,停稳在一扇斑驳的、有点落漆的铁门前,开门下车前扔给了林夙一句话。 “这段时间,我会负责接送你。” 就很……霸道总裁。 林夙愣了愣,觉得这人虽然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目前接触下来好像还真不错。 但下一秒,这么多年跟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经验告诉他,很多时候想得越多越容易掉进坑里去,对于这种说不定只是一时兴起、或者随便说说的行为,没必要加那么多自以为的滤镜。 “那敢情好。” 他随意回了一句,没把这话直接落在地上,然后解了安全带跟着秦夙下了车。 这个区域是c城的老城区,包括一片四合院平房,还有几幢不超过五层的小楼,都是几十年前的产物。这里距离市中心不远不近,一直传闻在改造拆迁的名单上,但周围的小区一直不断地在开发,这片始终还没听到什么消息。 眼前的铁门是半掩着的,秦闻伸手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带着年久失修干涩的悠长吱呀。 “就是这里。” 林夙诧异,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这片区域有什么有名气的定制绣娘。 虽然他之前的公司花海惯常做西式婚礼,礼服以西装婚纱为主,但是中式婚服也有需求。 所以他还特地搜集过手工绣娘和裁缝的记录,只是没有一个的坐标点是在这儿的。 “你说,这里住着附近最好的绣娘?”林夙的声音很温和,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像质疑。 “对。”秦闻的回答斩钉截铁,迈着一双笔直修长的大长腿就走了进去。 行吧,说不定高手在民间,林夙快步跟上。 这四合院,或者说大杂院,地形的确……有点复杂。狭窄的过道和低矮的檐头也就罢了,不知道谁家占用公共区域,堆出来很多竹竿木头咸菜缸,林夙稍不留意,就“幸运”地被不知名的拦路虎绊得失去平衡。 完了。 他条件反射闭上眼,抬手把头脸护住,只求自己不要摔得太惨。 不过,秦闻也没给林夙彻底摔下去的机会。 他失控的身体还没跟地面形成四十五度之下的锐角,就被一双手有力地扶住了肩膀。 而后,耳边传来一句近在咫尺的,“小心。” 秦闻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吹拂在他耳廓上,是跟夜风混做一处的凉。林夙闻到了些莫名的烟火气,不知道是这人身上的,还是从风里头传来的。 “不好意思,走神了。”林夙赧然地站稳身体,微微清了清嗓子。 环境太黑,他也看不清眼前这人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就当他没有嘲讽吧。 “你在想什么?” 秦夙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好听,在晚上比在白天更有氛围感,带着些让人舍不得不回复的钩子。 “我在想,这里的房租一个月要多少钱。最近我……朋友在找住处,他条件不太好,想找个便宜点的地方,让我帮他留意,感觉这儿好像还行。” 林夙:典型的我朋友就是我系列。 对这件事,他确实是不能明说的。先前打趣自己开车技术不好是一回事,告诉甲方自己过得穷困潦倒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这一行,有时候脸面要比能力重要,否则他也不会为了去周家谈合作,咬着牙租了一辆看起来不算掉价的车。 不过,林夙的确对这里有点动心。 林夙现在暂时住在大学室友家,虽然对方总说不打扰,但他心里面还是过意不去。找了一阵子房子,都因为囊中羞涩或者位置太偏没了下文。 这院子从外面看上去其貌不扬,但里头三进三出,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道被分割成了多少户人家——看上去房租就是很便宜的样子。 环境虽然差,但不是很脏,他勉强能接受。 “一室一厅一卫,八百一月,不包水电网气,押一付三。” 幽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林夙差点没被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他僵硬地,缓缓地回过头去,只见身后跟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女人。身上裹着黑色臃肿的羽绒服,头上带着黑色的毛线帽,手里提着黑色的硕大的包。隐约的月光下,能模糊地看到影子——是人。 见状,林夙勉强把噎在喉头的那口气吐出来,略有埋怨但还算有礼地说道,“您怎么走路也不带声呢?这要真是吓死人了算谁的?” 听见这个“也”字,站在黑暗阴影处的秦闻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深知眼前的人今天受到的惊吓已经超额。 秦闻想。 他的胆子,一直不大。 可这么胆小的一个人,哪里来的勇气做那些呢? “你们走路拉拉扯扯磨磨唧唧,怎么好意思反问我?你要是头回来就打个灯,没有的话我借你一个。” 女人刺儿了他两句,但确实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小道窄成了单向道,前面一堵后面的人就很难过得去。 只见她一边在自己的大包里摸索,一边碎嘴子地继续念道,“如果你非得追责,那就算我们单位的。城南殡仪馆,免费给你料理火化,可以寄存,也可以直接通知家里人来取。你要是对自己的仪容仪表有要求,我正好专业对口,给你化化妆,让你走得风光。” ……欠不欠呐? 秦闻皱了皱眉,觉得这人说话有点过分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听林夙的声音突然松缓了下来,“居然是你?” 5、第5章 林夙记性很好,一半是天生的,另一半是因为服务业做久了,跟人打交道打成了习惯——毕竟他们这一行,哪怕多记清一个人,兴许就能多谈成一项合作。 但眼前的这位,却不是在生意场上认识的。 正好,眼前的女人也找到了灯筒。 她把灯筒打到最柔和的的档位,就着亮仔细看了看林夙的模样,眼里满是讶异,“是你?” 曲久云刚下班回来,整个人困顿得要命,这已经是她加班的第三天了。c城南区出了倒塌事故,没了不少人,整个场面触目惊心,以至于她的工作量也跟着急剧上涨。 本来她就又累又饿又困,想赶紧回家吃点东西补个觉,以防后头还有什么急活儿。可眼见着要到家了,遇到这么个磨磨唧唧堵路的,心里不痛快就多说了几句。 没想到,说到了熟人身上。 其实说起来也不算熟,甚至他们已经四五年没有见过了,最后一次联系还是曲久云咨询林夙有关婚礼的事情,但后面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 但是毕竟,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些事……却又比熟多了那么一些更深的交集。 刚才林夙能在黑黢黢的环境里,一眼看出这是谁,归功于曲久云这常年不变的黑色装束,以及从眼角往下蔓延的那道陈年旧疤。 而曲久云还能这么快认出林夙,纯粹因为——好看,且好惨。 林夙这人长得太好看了,精致秀气的模样,清清爽爽的气质,高瘦标准的身材,属于那种走在路上都得多看好几眼的类型。 至于惨,是真的很惨。 那年林夙刚二十三岁,因为一场严重车祸,家里四口人只剩他自己。 虽然曲久云做的这一行,几乎每天都要经历生离死别,逐渐麻木和习惯。 但林家出事那一年,刚好是她工作的第一年。 她第一次见一个家属,明明已经悲恸到了近乎昏厥,却在她出错时帮她解围,并温柔地跟她道谢。见他哪怕是悲愤到握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最终也没有真正挥到责任人的脸上。 没有办法不让人心疼。 曲久云张了张嘴,没出声,却有种想直接把光源按掉的冲动。 倒不是她不想见林夙,只是她下意识地认为,林夙应该不怎么想见她。毕竟见到她,就一定会想到过去,想到那些让人足够伤心的事情。 可让她意外的是,林夙冲她笑了笑,像当年一样眉眼弯弯的,柔和的灯源让清澈的眼神一览无余。 “曲老师,好久不见呀,还记得我吗?”温温柔柔的声音,也跟当年没有任何变化。 曲久云心里的担忧被击得烟消云散,无端地觉得鼻子发酸。 她冲林夙回以浅笑,“当然记得,你是林夙,这些年来还好吗?” “还……不错?” 似乎看出了曲久云表面之下的局促,林夙转言玩笑道,“不过曲老师,您怎么走路走得跟猫一样没动静儿?这可真是太吓人了,要不是我胆子还算凑合,今天真说不定要被直接送去你们单位。” “呸,别乱讲话。”曲久云爽利地啐了一口,相当双标,她生气的时候可以用这种话怼人,可听林夙自己说起来就不乐意了,“我这不是刚下班吗?这两天加班加得累,鞋没换就回来了。” 曲久云穿的是一双软底胶鞋,她工作的时候喜静,也不想打扰亡者安宁,所以就习惯备着一双软底鞋在办公室。这鞋不仅走起路来一丁点声音都没有,而且脚感也舒服,适合她这种有时一站就要站几小时的人。 “介绍一下?” 原本林夙还想说点什么,结果站在旁边暗处的秦闻突然出声,声音平平的,跟夜风差不多凉。 曲久云突然一哆嗦,说不清这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不冷,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点发寒。 “抱歉抱歉,失礼了。曲老师,这位是我的客户秦先生。” 然后他转头冲向秦闻,“秦先生,这是曲久云曲老师,是位很厉害的……” 林夙斟酌着用词,不是他忌讳入殓师这个职业,只是他怕秦夙忌讳,他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很厉害的化妆师,她曾经把我妹妹装扮的特别漂亮。我一直很感谢她。” 林夙的尾音里,带着些酸楚和怀缅,但很快散到了风里。 当初林家的那场车祸异常惨烈,身边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在内,一度都拦着他去认领遗体,之后还想请心理医生给他进行心理干预。 但经过曲久云一双巧手的耐心修复和装扮,让林愿那个丫头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候,仿佛仅仅只是睡着了一样。 林夙心存感激。 所以后来,在曲久云想筹办婚礼但因职业碰壁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哪怕是公司施压也没改过主意。 秦夙鼻翼微微翕动,视线在曲久云身上扫了一圈——他自然能看出这人身上的与众不同之处。 通常来说,做阴阳生计的人,灵魂里都透着一些特殊的气味儿。 损阴德的那些,大多都散发着一股子难闻的腐臭。而像曲久云这样的善行者,却会存余一种幽兰气,善行越多,气味越浓。 所以即便是林夙掩护打的很好,但结合先前曲久云碎嘴子时说的那些有的没的,秦闻也大致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 城南殡仪馆,入殓师,曲久云。 但是。 秦闻眸子当中一道幽光暗闪,他在浓郁的幽兰气里,还闻到了一股如纸灰一般的特殊味道。 而这股气味来自于…… 秦闻转身,看向侧前方的一处房子,那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 见过绣娘,秦闻载着林夙离开。 一个中年妇人在亮灯的房子前倚门而立,她的头发很规整地挽着发髻,身材高壮,穿着朴素,只是脸上的妆有些浓,乍一看像面具一样。 而随着秦闻的离开,这面具一样的脸却突然龟裂出了纹路! 一块块白色粉块从脸皮上崩裂,高挺的鼻尖整个掉落,从脸颊到嘴唇瞬间崩塌,露出了内里的骷髅。只有一双浑浊泛黄的眼珠子还在眼眶里滴溜溜转,在这种情景下却愈发显得阴森可怕。 她手里攥着林夙留下的婚服设计图,伴随着骨头干涩的摩擦声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完全暴露出来的牙臼裂开了一道缝隙,仿佛在笑。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就在这时,曲久云的身影从小门旁侧出现。她见到眼前的这幅堪称骇人的场面,居然一点也没觉得意外。 她走到已经没了人形的妇人旁边,低声说道,“跟我进来,我帮你重新修复一下。” 见她来了,妇人斑驳到几乎露出骨头的手一把抓住了曲久云的,声音当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孩子,你知道吗,我快解脱了。” 曲久云听罢,皱着眉疑惑地朝着林夙他们离开的方向看了看,眼里满是迷惑和不解——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夙现在在做什么?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家伙又是谁? 像一团迷雾一样,让人深浅不知。 · 回去的路上,林夙继续窝在副驾驶上,极有效率地打了几个电话。 虽然秦闻帮他找到了合适的绣娘,他也确认过那位中年妇人的确绣工惊人,工期大概也可以保证,但是礼服所需要的材料还是需要他去定好送来的。 周蝉对其他一切都很随意,唯独对这件婚服要求奇高。从缎料到丝线到宝石,他转圜问了不少人才全都敲定。 放下手机后,林夙半晌没有吭声。他扭头看着窗外,心里面有点拉锯。 他今天打了这么多电话订材料,明里暗里地都透露着手上有婚礼大单,这个消息一定会传出去。不说别人,殷望秋和刘宇那边怕是现在怕是就知道了。 之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首先,自己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儿一定会被添油加醋,想方设法地传给周家。其次,虽然现在看似敲定了所有的制作材料,但是八成会有见风使舵的人,不想为了自己得罪花海,从而失去长期合作的机会。 所以,林夙心里并不比之前轻松,反倒更沉重。到嘴的鸭子万一飞了,他恐怕会真得被逼上绝路。 脑海中思绪不断轮转,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起来在认真开车的秦闻,思忖片刻,决定先发制人。 “秦先生,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想找一个自由婚策师做这场重要的婚礼,但是我有些个人情况需要提前说明。听完之后还要不要继续合作,我都能接受。” 林夙开口艰难,心里很久没有那么煎熬过了。他不知道秦闻和周家后面会做什么决定,可有些事自己说出来,和跟从别人口中听到相比,好像还是前者更可控? 正开车的秦闻听他这么一说,照旧极为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回道,“如果你打了五分钟腹稿,只是想跟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从花海离职,怎么变成自由婚礼策划师的话,没必要。” 啥? 林夙满脸的忧愁突然定格住了,那种抒情抒到一半被卡死的感觉……有点难受。 “虽然我个人尚且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周……他们大概已经做过调查。既然选定了你,那就是你,没什么好纠结的。至于婚礼筹备过程当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我会帮你一起解决。” 秦闻先前要事缠身,刚来c城。所以对于周蝉他们的调查结果还没过目,但……这是林夙啊。 他是林夙,这就够了。 林夙自然不知道秦闻心里头的隐秘想法,他如今脑子里有且只有一个念头——什么叫天使一样的金主爸爸? 这就是! 6、第6章 地下车库前,夜幕下的灰色小轿车里,一片愁云惨雾。 “哥,你说咱们那钱还能拿得到吗?” 黄毛金链子坐在副驾驶上叼着烟屁股,不死心地打开相机翻来覆去地看。他就真的是不明白了,明明就是同一辆车,怎么拍出来的车牌就是不一样呢?! 甚至为了这事儿,他还专门打了品牌的二十四小时售后客服。 “那什么,我想问个事儿啊,你们这个机器会不会出现那种情况?” “是哪种情况呢,亲亲?”电话那头的客服姑娘声音很软很客气。 “就是那种……”黄毛组织了一下语言,“你拍一个玩意儿,从同一个角度,没有虚焦,也没其他任何变化,但是拍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 客服沉默一阵,“您能再说一遍吗?” 旁边驾驶座上的大哥忍无可忍,抢过手机来,“意思就是,如果我们用这个相机拍一个车牌,结果车牌的号码每一张都不一样,这是你们的问题,还是谁的问题?” “……” 客服又沉默一阵,“亲亲,您有没有考虑过,这可能是您眼睛和脑子的问题呢?” 说完,电话啪一声挂断。 客服妹子重新倒头趴在桌上补眠,真是夜半神经。 大哥狠狠抽了口烟,面色不悦,可又拿人没什么办法。 不仅如此,刚才他们还因为车牌照片,被小刘少骂了个狗血喷头。万一今天这事儿真的办砸了,别说拿不拿得到钱了,不挨整就是好事。 “都他妈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他颇有几分戾气地回黄毛,“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不是去看过吗,那小子的车还停在地下车库,我们就在这儿继续蹲点。” 这两个社会人倒也不算傻得冒泡,一看跟不上那辆黑色越野,立马就掉转车头回到了林夙停车的地方。 可话说回来,也是真他娘的见鬼了,难不成那车牌是led电子夜光屏的? 反正今天这事儿说出去,他十有八九能被道上的人笑死。 · 没过多久,秦闻和林夙回到了地库门口。 车停稳后,林夙解开安全带,偏头笑着问秦闻,“虽然很晚了,但是要不要一起吃个便饭?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不错,以前是我的深夜食堂。” 秦闻对上那双沁满柔和的眸子,有些犹豫。 可一想到刚才收到的那条紧急传信,只能摇头说,“今晚有些事情要处理,改天我请你。” 语气听着如常,细究才能察觉深处带着的一丝遗憾。 “也好。”林夙倒是不强求,反正他心意到了,礼数到了,“我们下次见。” 一边说着,他一边开门下车。 但还没等他脚沾地,就听后头秦闻开口,重申说,“别忘了之前说的,这段时间我会负责接送你去任何地方。” 林夙回头仔细研究了一下他的神色——非常认真,很难看到哪怕一丁点的敷衍。 这事儿……不就纠结了吗? 开玩笑打趣归打趣,可林夙自认自己是个有分寸的人,跟甲方之间的关系还是适度最好。 “其实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自己可以把半小时的车程开成两个小时?”秦闻的嘲讽技能拉满。 林夙:…… 就多余之前说那些有的没的。 只见秦闻拿出手机,快捷键拨号后放在耳边。 · 周蝉正在周家别墅里焦灼踱步,一旁的小姨子苏烟虽然脸色仍旧不悦,但罕见地没说什么。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夜色,除了风声树声之外,什么都没有。 怎么还不回来? 邱管家一张老脸也挂着几分愁色,嘴里不住念叨,“我先前儿就说了,别这样儿整,不好控制,可你们咋就不听呢?他啥样儿银儿你们不知道吗……真是说都不想说。” 听老管家念叨着烦,苏烟随口怼了两句,“别马后炮了,你知道他什么人你能管得住?你这么多年了见过他像今天一样吗?他不是刚刚传信说就来,等等吧,下头那群家伙又不是撑不住。” 但愿吧。 周蝉没说话,但心头仍旧沉重。 西南地府的这场看似不大的动乱来的蹊跷,总让他觉得没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唱起了歌,声音贼大,中老年土摇风格,很提神。 在苏烟一连串忍不住的粗口下,周蝉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去,接通电话就是一阵输出,“你打什么电话啊,直接回来不行吗?现在都几点了你知……” “你来跟林先生说。”秦闻置若罔闻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周蝉瞬间哑炮,“……说啥?” 林夙离得远,没怎么听清电话那头到底在说什么,只能隐约听到周蝉中气十足的动静隔着听筒传出来,好像在催秦闻回家。 家教倒是挺严的,这么大了还有门禁。 秦闻慢条斯理,跟周蝉的火烧眉毛形成了鲜明反差。 “我跟林先生说,从明天开始,他去哪儿我都全程接送,这是你的要求没错吧?但是他抹不开面子,总是想推拒。所以,不如你直接跟他说。” 周蝉:…… 都这种时候了,您还在献殷勤呢。 敢问,当年那个一有异动就大杀四方的寡王……呸,鬼王,去哪儿了? 但上司的电话都打过来了,周蝉不得不配合。 当然,跟周蝉一样不得不的,还有林夙——手机眼见着都快怼脸上了,也不知道秦闻这胳膊怎么这么长。 “抱歉周先生,打扰您了。”林夙温声打了个招呼。 周蝉把态度调整的飞快,连珠炮一样回道,“不打扰不打扰。是这样的,您为了我的婚礼费心劳力,让我儿做司机也是应当的。而且,他常年不在我们跟前,野的不成样子。现在终于等到了爸爸妈妈的婚礼,那不得好好尽尽孝吗?林先生,您让他接送!随时随地接送!就当尽孝了!要是接送得不好,我直接取消他的遗产继承权!”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夙把手机还回去,不知道周蝉在那边又吼了几句什么,秦闻很不给面子地直接挂了。 就很叛逆。 见林夙真正答应,秦闻才面带满意地重新把车发动。他微微扬了扬下巴,俊美如雕塑一般的侧脸写满了造物主的偏爱。 “那就明天见了。” 话音未落,黑色越野就像一匹野马,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生生地把林夙那句“明天没安排”憋了回去。 林夙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寻思等回去之后再给秦闻发短信说。 · “哥哥哥!人回来了!” 就在大哥已经昏昏欲睡的时候,身边不稳重的黄毛小弟一边喊,一边激动地扯了他的袖子。 大哥回神一看,只见那操蛋的黑色越野正明晃晃地停在地下车库门口,从车上下来的人不是林夙是谁? 见黑色越野离开,盯梢的人独自往地库里走,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成黄黑色的板牙。然后动作娴熟地用头巾蒙上脸,手里抄起一根铁棍,开门下车。 刚才,刘宇那个瘪犊子在电话里冲他吆五喝六冷嘲热讽,他一想到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哥纵横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 这气没办法直接发到刘宇身上,那总得有人让他撒出来。 7、第7章 林夙停车的这个地下车库,位于c城的边缘次商圈。林夙原来的公司花海不在这儿,但他曾有几次来谈过婚礼策划,倒也不是很陌生。 这儿跟中心商圈不同的是——虽然白天还算繁荣,但晚上十点后,工作的人大多下班,也就没什么人气了。 所以,此时地库里只有零星几辆车还停着。白炽灯在不稳的电压下时亮时暗,偶尔夹杂着某种电机老化的滋滋声响。 林夙的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在这个空间里,莫名有点让人瘆得慌,他后悔自己因为怕被剐蹭,把车停在了那么靠里的位置。 简直自讨苦吃。 这一路上,林夙谨慎地再三确了认前后无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觉得后脑处有点微微发凉。 他寻思怕是今天从周家到老城区,夜路走多了让人疑神疑鬼,回家洗个热水澡应该会好一些。 于是,林夙下意识地快走两步,转过九曲十八弯后终于看到了自己租的车。 但没想到,什么事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悬在心头的一口气还没舒出来,电光火石间就感受到了从侧方袭来的一阵劲风! 林夙下意识偏头躲开,可那风包裹着硬物,毫不客气地重击在了肩头。随着像是骨头断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肩膀处先疼后麻,最后透出一股子钻心剧痛。 林夙的脸色因此瞬间惨白,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他大爷的……什么世道? 为什么明明在法制社会里,法外之徒居然还能这么多?! 林夙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只能极力忍耐着肩头的剧痛,在第二棍子砸下来前,踉跄地跑到了车旁。 只要他上车,启动,此局可破。 可没想到,一摸口袋,林夙的脸色变得更白—— 兜儿是空的,钥匙居然不见了! 眼见着逃生的通道被堵死,林夙心中一阵绝望。他只能绕到另一侧,以车为掩体,暂时喘息的同时思考其他出路。 而大哥手里的棍子,却泄愤一样地砸在车上,发出的巨响回荡在地库里,如惊雷一般,让林夙心头随着颤抖。 害怕还在其次,主要是——这车是他妈租的啊! 一辆少说五十万的车,眼见着就要报废。 混蛋。 一想到旧债未偿又添飞来横祸,林夙就不由得悲从中来,老天爷能不能换个人折腾? 但现实没容许他继续多想,大哥泄愤后,立马指挥着黄毛分头包抄。 林夙几次询问对方为何找茬,但无果,只能咬牙起身,抬脚就跑。 但这一回,他只敢沿着无障碍通道一直往前,绕开包括电瓶车在内的所有车……生怕再雪上加霜。 这个地库不算小,林夙虽然来过,但不知道到底有几个出口,只能先跑再说。大哥和铁棍直接激发了他的生存本能,哪怕他伤得不轻,居然还能喘着粗气奋力地跑在前面。 虽然肺快跑炸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林夙的潜力即将耗尽时,不远处终于出现了一条上坡通道! 是出口! 林夙早已被汗水迷湿的眼睛突然一亮,希望在刹那间迸发。 又在刹那间灭了。 请问,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镂空卷闸门这种东西? 林夙委顿在门边,被抽空了一般,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虚弱得不得了,说不清是疼的还是气的。透过卷闸门,他能感受到深秋的风,能看到夜空中的月亮,能伸出手夹住飘荡的落叶,甚至能听到不远处步行街传来的人声。 但他出不去啊! 这归根到底还是一扇门,看得到希望却抓不住的门。 林夙垂在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黑白映照下,脸色愈显苍白,唇色几乎淡到看不出。 他的肩膀在剧痛之后,已经成了完全没有知觉的软绵状态。手指尖一动也不能动,显然是伤到了骨头和神经。 “跑啊,怎么不跑了呢?看着你一副瘦弱小白脸儿样,没想到跑得倒还挺快,差点没累死老子,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大哥喘得像狗,眼神凶得也像。 被两个蒙面混混的身影逐渐笼罩,林夙嘴唇紧抿。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也还是没有放弃最后一刻挣扎——他自认为自己人还不错,在c城没得罪过什么人,除了殷望秋和刘宇。 而结合这两人的行事风格和粗暴手段,八成是刘宇无疑。 “刘宇给了你们多少钱?我可以给双倍。” 林夙抬起头来,虽然言语在求和,但唇角却挂着冷笑。他定定地看着手持铁棍的大哥,原本温润的脸透出一种让人难以直视的傲意。 大哥愣了愣,心道眼前这小白脸长得好,还聪明,怪不得能在婚礼前夕撬走刘宇的未婚妻。 但下一刻,他回神,可聪明有个屁用呢? 虽然这次,刘宇吩咐他们只是给个教训,撞个骨折或者打一顿都行。但既然他招惹了刘宇那只要脸的疯狗,还是用这种男人最不能忍的方法,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吗? 所以说,真聪明的话,早就应该离开c城了,哪儿还轮得到他们来赚这笔钱。 至于林夙开出来的加码…… 虽然他有点心动,但他们两个以后还得在c城混,自然清楚哪边不能得罪。 大哥这阵子也看了不少小说,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所以他定心之后,狞笑一声,二话不说就抄着棍子直接冲林夙腰间砸去! 这一下,绝对伤筋动骨。 见状,林夙顾不得其他,直接软下身把自己缩成一团,抱头护住要害位置。 异常狼狈,但保命要紧。 可…… 似乎过了很久,林夙预想之中的击打没有落下来,反倒耳边传来了大哥颤抖的声音,“你你你……你是谁?!” 只见,他手中全力挥下去的铁棍被钳住,那是一只骨节分明、青筋若隐若现的手。 此时站在他眼前的黑衣男人几乎是突然出现,如阎罗,如鬼魅,浑身满是不像人的气息。 让人不由得心生胆寒。 秦闻就在这里,半步不让。 当他折返回来,看见如此狼狈的林夙,一瞬间心头的抽痛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坚如磐石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微低着头,垂着眼睑,半阖的眸中红痕异常躁动,满身弥漫肃杀之气,低沉的声音里透着无可抗拒的威压。 “想死的话,就再动他一下试试看。” 8、第8章 林夙艰难地把头抬起来,看到眼前在仰视角度更显腿长的挺拔背影时,差点儿热泪盈眶。 太及时了! 反观大哥和黄毛,吓得魂儿几乎快离体,作为第一现场当事人,谁也没有他俩受到的冲击大。 这特么……是人是鬼?瞬移?! 敢猜,但是不敢信。 片刻之后,秦闻压下眸中的红痕异动抬头。 面对这双冷漠到没有一丝温度的眸子,大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冻僵了,开始止不住地生理颤抖。铁棍的另一头被对方死死钳住,就跟戳进了水泥墙里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完全不费力地,把擀面杖粗的实心铁棍掰弯了。 然后,又挑衅一样地重新掰直回来。 …… 大哥的腿直接抖成了筛子,并不负众望地被吓尿了。 倒也不怪他胆子小,实在是眼前的场面冲击性太大,已经颠覆了他生而为人的浅薄认知。 “哥,哥,你……收一收,别弱了气势!” 一边的黄毛虽然也害怕,但他站在大哥侧后方,没看清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仍旧尽职尽责地当着充门面的小弟,上牙打下牙地提醒。 毕竟,打架打输了是一回事,还没打就被吓尿了是另外一回事。 这种划分在他们道上是很严苛的,直接决定了一个大哥的地位和脸皮。 但是现在,大哥什么也顾不得。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但这股子失禁的感觉根本挡不住。 这种压制只透露出一个信息——这绝对不是他能招惹的人! 连刘宇也够呛! 于是,他一边赔笑脸,一边讨好地颤巍巍说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认错人了,这就走……啊!” 可还不等他话音落下,就感觉手里传来一股巨力,铁棍瞬间脱了手。秦闻一个字的废话也没有,手起棍落直接抽在腰间,杀神一样将人打到跪地哀嚎。 他不打算停手。 之前这两人怎么对林夙的,就千百倍还回来! 于是,痛苦的哀嚎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地下车库里,大哥和黄毛想跑也跑不了,只能抱着头翻滚在地无力躲避。 就在事态将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林夙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秦,秦先生,别打了,再打下去就出事了。” 看这两人该受的教训也受的差不多,他开口叫停。一方面这两人确实被打的够惨,他多少泛上来一点怜悯。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让秦闻惹上麻烦。 听到了林夙的话,哪秦闻怕怒火未消,但还是直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地上翻滚求饶的两人,眼神冰寒,如看草芥。 “如果今天我不来,出事的就是你了。”他说。 林夙突然有点想笑,善意的,从心底的。 满打满算,他跟秦夙才不过刚认识半天。而这个才认识半天的客户儿子,现在却站在自己身前,嘴里和行动都是在为他抱不平。 林夙莫名有了一种被保护的感觉——虽然也确实被保护了——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安全感,从心里觉得这个人已经相识了多年,有很多很好的交集,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仿佛一颗心都被笼罩住了。 唯独尴尬的一点是……打脸来的好快哦。 昨天晚上林夙还刷了一个电视剧,在男主角横空出世英雄救美的时候,做的是差不多的事儿,说的也是差不多的词儿。他一身鸡皮疙瘩,暗中还吐槽这未免也太中二了吧。 结果今天,他就成了那个被救的美。 中二吗? 不,是他的错,是他自己缺乏生活体验。 林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看了看已经被压断的金丝眼镜,没再去捡。没有眼镜的封印,那双漂亮的茶棕色眸子让人看得更清晰,整个人也卸去了一丝疏离感,优越的五官愈发跟记忆里的模样相重合。 秦闻顺势转身,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没受伤的一侧。 林夙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大哥身边,低头看着他说,“你回去告诉刘宇,今天的账算在我头上,他想做什么都随意。我就在c城,不会逃也不会躲。但也请他明白,我没有做任何事情对不住他。” 说完,他对秦闻点了点头,抬脚离开。 倒地不起的大哥趴在地上哼哼唧唧,虽然很疼很惨很狼狈,但骨子里那种奇葩的草莽愣头精神,偏偏让他觉得——刘宇跟这个小白脸比起来简直弱爆了! 人家不止有超强战力做辅助,还有超厚的脸皮和底气——拜托,全c城都知道你勾搭了人家的未婚妻,你居然认为自己没有对不起绿帽王? 行吧,你厉害你说了算。 · 林夙没走几步就重新坐上了那辆黑色越野,秦闻把车停的很近,让他不至于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折腾太久。 他天生不是个擅长运动的人,先前的一番经历让他彻底透支了。如果不是有秦闻扶着,他八成得跟大哥躺做一对。 只不过,在路过他那辆已经面目全非的的小轿车时,林夙的心又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车几乎所有的玻璃都碎成了渣,车框变形的变形,掉漆的掉漆,眼见着是废得彻彻底底,一点维修的余地也没有,卖废铁都未必有人愿意收。 秦闻自然也看到了,他瞥了一眼林夙心如死灰的面色,说,“看来,车钥匙也没必要还给你了。” 林夙:…… 秦先生是很好,但就真的很擅长往人心口捅刀子。 他的心实在是太痛了,毕竟谁能想到,人生居然是一桩债接着一桩债呢? 悲催地想到这里,林夙忍不住转头问秦闻,“虽然不是很合适,但是我可不可以自产自销一下?” “什么?”秦闻不解,不知道他的产销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夙丧气地组织了一下语言,从眼角到嘴角都控制不住地往下走。 “我现在的情况你也知道,失业。而且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原因,想快速找到一份新工作也不太容易。所以,如果令尊这场婚礼你们满意的话,以后能不能多帮我向朋友推荐一下?自由策划,专业过硬,态度极好,童叟无欺,团购优惠。” 把自己推销得明明白白。 听他这么一说,秦闻幽深的眸子里泛了一丝笑意,回道,“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后面应该会有的。” “真的?!”林夙的眸子瞬间亮了,身躯本来也控制不住地坐直,但因为肩膀的伤势被扯动,又萎靡了回去。 秦闻点了点头,没多做解释。 毕竟,周蝉他们鬼政局婚恋处缺人缺到冒烟,这阵子民众们对婚礼的需求缺口又越来越大。所以,只要林夙能承受住,办婚礼的机会是绝对少不了。 可,这是不是林夙想象中的那种婚礼…… 秦闻缄默,他保留意见。 林夙倒是很高兴,丝毫没有预感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高兴的点在于,虽然他也不觉得这事说说就能成,但秦闻总给他一种可信感。而且有这么一条关系搭上,总归比没有的好。 “那就先谢谢你。” 但愿过阵子,你还能把谢字说出口。 深夜的马路上没什么车,秦闻几乎把车开到起飞,全然不管超速的问题,很快就到了医院急诊。 林夙下车,刚想向秦闻道别,但没想到,这人居然也一起下了车,并且顺手把车锁了。 “你不回家?周先生不是很着急吗?”林夙诧异问。 他反正还记得之前电话里,周蝉内容不明但情绪饱满的召唤。 如今又是折回来送车钥匙,又是帮他打架,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如果秦闻再不回家,保不齐周蝉着急上火,又要取消他的遗产继承权——虽然眼前这位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 “没关系,陪你看完,他没关系。”秦闻随口回道。 ……你看。 · 与此同时,某处幽深昏暗大殿里,残肢断臂的一排人在禁制的束缚下,整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这些就是本次西南地府小骚乱的参与者。 周蝉本来满是威严地想说点什么,可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威严尽失。身边人高马大的苏烟还非常嫌弃,自动挪开了半步。 注,人高马大,字面上的,。 周蝉瞟了一眼身边这位恢复真身后的上人下马形态,忌惮于强壮有力的马腿马蹄,瘪了瘪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揉着鼻子,心里为自己抱不平—— 领导狂放不羁管不了,大敌当头不管不顾,只记得小情儿,且让他一个文职来打架就算了,可现在一匹马也能对他吆五喝六,他还不如死了呢。 “你现在就是个死的。”苏烟剐了他一眼,读心术的幽色还在眼中未退,对他心里那些小九九明白的不得了,“不过,我得告诉你一件可能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什么?” 只见下一刻,苏烟前蹄高举,对准面前跪着的某个头颅一直低垂的家伙,瞬间跺碎,如土崩瓦解! 然后,她冷声说道,“有人跑了,用的傀儡术。蠢货。” 周蝉脸色瞬间煞白。 9、第9章 当周蝉颤颤巍巍地跟秦闻汇报时,他正双腿交叠坐在周宅客厅的沙发上,连普通的黑色家居服也穿得很贵气,手里正翻看着林夙的检查报告。 以及,这阵子所调查的,有关林夙的那些档案资料。 医疗报告的情况尚可,受伤的肩膀已经打上了石膏,因为治疗及时倒是不会留病根,但没三个月是好不利索的。 至于那一摞资料,不得不说,周蝉在这些事情上永远都是超常发挥,堪称事无巨细。 不仅把林夙自己的履历调查了个底儿掉,连小时候吃什么奶粉,长大了被多少人追过,祖宗十八代都是什么背景……弄得明明白白。 没什么大用,但是态度认真。 周蝉把该说的说完之后,他悄悄抬了抬头,欲图察言观色,却正好被逮个正着。 他想装瞎,但是装不了。 因为秦闻眼神里的嘲讽根本不加掩饰,满得都快溢出来了。再加嘴角挂着的三分冷笑,就真得让人觉得下一秒会被按在地上摩擦。 然后,秦闻慢条斯理地问他,“怎么不敢一口一个好大儿叫了?” 说得周蝉后背沁出一层汗,现在这种时候,他可不敢抖机灵。 秦闻把文件放在实木茶几上,站起身来踱步到落地窗前,单手抄兜,四十五度看着天边微微泛白,眸子幽深如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节奏很慢,很熬人。 但很帅。 不知道过了多久,磨得周蝉差点干脆自戕谢罪的时候,秦闻终于开口了。 “今天的变故既然发生了,就先静观其变。他们就算再着急,短时间内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吩咐下去加强地府的排查和防卫,等露出马脚来继续抓就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对周蝉说,“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的责任。原本说好了我要去亲自处理,结果临时拉你顶上,你别担心,我不追究。” 周蝉感激涕零,差点没感动到哭出来。 “毕竟,知道你废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只放走一个已经是超常发挥。” 周蝉:…… 幸好没哭出来,我谢谢您。 “不过,”还没等周蝉彻底松弛下来,秦闻就又开口了,他侧着身子,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跟林夙有关的那叠文件,“这是全部吗?” 虽然这话问得简单,但周蝉瞬间心领神会。 他如实回道,“在我们能搜集到的资料里,这是全部,我保证。虽然咱们下头的人算是神通广大,您也看到了,这林家的祖宗十八辈都翻了出来。甚至,您要是想亲自见见的话,应该还能见到几个。不过我也必须得跟您实话实说,有一类信息咱们是没办法查到的。” “比如?” “比如只有他自己知道,深埋在心里的那些。”周蝉回答,“说白了,咱们能知道他的全部经历,但是却没办法知道对他到底造成了什么内在影响。尤其是那些埋在心里落了灰的,很重要但还没被触发的。” 他们虽然现在是鬼,但也都是从人过来。 人的外在境遇会对内在世界造成影响,有一部分能展现在日常的言谈举止和人际社交上,但也有一部分,或许会在刻意控制下不展现,及没来得及展现。 秦闻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送林夙回家的时候,林夙在车上睡着了。睡梦中的他看起来非常不安且脆弱,但醒来之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他试图在文件里找一些前因后果,自然而然地对标到了林夙生平发生过的最大变故——父母和妹妹同一天车祸离世。 但就像周蝉所说,或许能从现世里找到因,溯到果。 但中间的过程,和那些微妙的情绪,那些东西至今对林夙产生的影响,都让人一无所知。 周蝉咂摸了一下秦闻的表情,尝试性地补充说道,“如果您真的想知道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让苏烟去读读心。再或者……回去求一求酆都大帝?看他老人家能不能给你安排点学异能的际遇。” 秦闻眉头微皱,居然真的若有所思起来。 周蝉见状,心里先跟林夙道了个歉,他真的不是故意撺掇窃取隐私的! 原本就是这么一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谁知道居然还真被听进去了……这还是那个无欲无求、泰山崩于头上都不眨眼的鬼王吗? 想到这里,周蝉难免心里痒痒的,真得很好奇他们曾经的事。 难不成还真如他最初所想,是什么绝世的虐恋深情? 那十有八九是鬼王大人当年犯下了什么错,成了孽根,所以今世想要好好弥补。 虽然渣了点,但也太感人了吧。 “如果,你再觉得我是渣男,并且这么大声地说出来,我不介意把你直接丢到无间当狱管。” “……” 就在周蝉心里思想跑马的时候,秦闻冷冰冰的声音倏然响起在他耳边,差点给他直接吓去轮回。 然后,他回想起就去参观过一次的无间地狱,整个鬼都不好了。 他讪讪地笑了笑,顶着已经练得炉火纯青的二皮脸,捏着嗓子道,“人家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嘛……” 秦闻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生理不适,黑着脸踹了他一脚,让他赶紧滚。 在周蝉应景地滚到门口的时候,又被秦闻叫住了,吩咐他说,“跟林夙有过节的刘宇,处理一下。” 周蝉走后,秦闻又重新转身看向落地窗外的天空。那里已经从苍白到染上了几分红晕,像极了薄薄的一层血。 渣男? 秦闻忍不住冷哼一声,想到当年林夙做过的那些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算起来,他才应该是被渣的那个。 · 时间在不声不响间过得飞快,十一月中旬的时候,林夙接到了绣娘的电话,那头的中年女声告诉他,婚服已经做好了,仍旧是晚上去取。 原本秦闻跟他说过要一起去拿,但是林夙打了两个电话没有通,又寻思得早点去看一看,免得哪里不合适还要返工,于是就自己打车去了。 不得不说,秦闻果然靠谱。 一方面,是当初林夙最担心的材料供给来源的问题,整个过程没有一家掉链子,甚至还比以往合作更快了些。 另一方面,周夫人设计的这套婚服极其重工,就算是他熟悉的那几个中式婚服绣坊,恐怕也得加班加点才能赶制出来。而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看起来行动还有点迟缓的中年妇人居然提前做完了。 林夙验过之后,不由得暗道一声巧夺天工,忍不住一阵赞赏,希望跟绣娘混个脸熟,说不定以后还能继续合作。 但中年妇人笑了笑,回答他说,“恐怕我就快走了。” 或者…… 昏黄的灯光下,那种透着僵硬的笑,按理来说是会让人觉得诡异的,但林夙因为婚服如期完成,喜悦当前,并没有深究。 检查无误,他考虑自己一侧肩膀受伤,于是让绣娘帮忙,把所有盒子结实地捆扎成了一提,拎着离开。 但临出门时,却又被叫住了。 “林先生,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林夙一脚已经迈过了门槛,听见她的声音,停下身来温和回道,“当然,您说。” “你的全名是什么?”声音有些缥缈。 “林夙,夙愿的夙。”林夙回道。 绣娘沉默,似乎在艰难地思考些什么,或者决定些什么。 少顷。 “那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高壮的中年妇人站在原地,手背在身后,声音里头带着特殊的韵律,眼神里终究还是升腾起了一丛明明灭灭的鬼火。 10、第10章 留在这儿? 哪儿? “您是……什么意思?” 林夙逆着光,隐约觉得自己愈发看不真切绣娘的模样。 只见对面的中年妇人对他的反问置若罔闻,僵硬地往前迈着步子。随着跟林夙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那个被昏黄灯光拉得长长的影子,几乎触及林夙脚下。 若是细看,会发现此时此刻,这影子居然在不受控地微微抖动! 仿佛如一头蛰伏的猛兽一般,不知道在等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就能直接把林夙不深但凝实的身影啮噬殆尽。 她的一双手仍旧背在身后,随着她走过,地板上却淋淋漓漓地落了些泥泞。与此同时,林夙的鼻端莫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 转眼间,绣娘走到了跟前。 但林夙突然发现,几乎是面对面的距离,他居然视线模糊到完全看不清楚她的脸! 就在这时,绣娘再度开口,声音甚至比之前还缥缈了一些。 “林夙,你愿意留在这儿吗?” 这声音拢着他,又像钩子一样拉扯他。 林夙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努力佯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开口试图转圜说,“我要不然……” “林夙!” 还没等林夙把搪塞的话说出口,身后的黑暗里突然闪过一道强光,伴随着嘹亮到把隔壁大黄狗叫醒的音量。 一时间人鸣狗吠,突然心里就踏实了。 曲久云的身影由远及近,手里打着手电筒,调到了最强光模式,以一己之力照得这片区域犹如白昼。 她是一路飞跑过来的,等林夙看清楚她的时候,不由得愣了愣。只见她头发上还湿漉漉挂着泡沫,随便裹了件大衣,脚下踩着双家居拖鞋。 “曲老师,我听力还不错,其实你不用叫那么大声。” 林夙无奈,你说万一街坊四邻都被叫醒了,那他下个月还有脸来这儿租房子吗? “你来这么着急是?” 林夙解下自己的围巾递给她,示意她先把头发包上,别着凉。 曲久云一边心道我也不想,一边就着手电筒的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林夙一切正常后才松了口气,收了神通——把电筒调成柔和模式。 她看了一眼绣娘,眼神里满是警告。 而绣娘见她来了,眼眸深处的鬼火不甘心地退个干净。随后取而代之浮上来的,也不知道是无奈痛苦,还是庆幸解脱。 对不起孩子,我们一起去死吧。 她在心里默言,却觉心口突然被作死地猛撞一下,几乎让人咳出一口血。 “我……”曲久云佯装用围巾擦头发,脑子里飞速倒腾理由,“那什么,我本来今晚就跟苏婶儿有约。这不,洗澡洗到一半才猛然想起来,就跑着过来了。没想到你也在哈,这么巧。” 林夙:你觉得我很好骗? 就先前那种让常人毛骨悚然的情景,以及她那嗓子撕心裂肺、把狗都勾起来的大吼,他能信就怪了。 “就当是巧吧。” 林夙转头看向屋内的绣娘,发现自打曲久云出现后,自己又可以看清楚她的模样了,空气里那股味道也褪去了。。 那是一张古板、僵硬、普通的脸,说不出跟之前哪里不一样,但总让人觉得有点不一样。 或许是那双浑浊的眼珠更显灰败?再或者,眉宇间的疲态更浓? 林夙说不出来,翻来覆去的,脑子里烙饼一样只有一个词——行将就木。 “你取完东西就快走吧,现在都快十二点了,再晚不好打车,围巾我洗好了改天还你。” 曲久云说话跟倒豆子一样,也非常直接,就差没把赶人两字直接写在脸上。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直接上手给他推搡了出去,顺便贴心地,把电筒绳子挂在了他脖子上,拧亮。 林夙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好歹。 他深知曲久云对他没有恶意,八成有她的道理,于是拎着婚服盒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就是这盒子突然让人觉得烫手。 出门之后,林夙面色沉凝地走在狭窄的小路上,他脑海里无端地被翻出了很多模糊的陈年旧忆。 且夜风透寒,被吹清醒了的林夙突然想起来,怪不得先前闻到的那股味道如此熟悉——是纸灰。 · 林夙走后,曲久云变了一副神色,非常生气。 她关上门,转身对着绣娘说,“苏婶儿,我们不是说好不再做了吗?” 苏绣娘的脸上略有斑驳,但还没有到直接塌陷那一步,就是看起来像极了年久失修的塑像,只有一双眼珠子还能动弹。 她叹了口气,忧伤地看着她脚下那团不算安分的影子,哑声开口说道,“我本来就是要死的,如今心愿已了,自然不会再留恋这个劳什子人世。但是……他说他不想。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是他母亲啊!我原本就对不住他,现在怎么能……” 曲久云横眉冷对,一点怜悯也无,“你为他做了那么多恶,孽力既反噬在你身上,他也逃不了。你要是真的为他好,就别再这样。” 她是真的有些后怕。 若是再晚来一步,林夙恐怕就真麻烦了。 苏绣娘这法子在她看来十分歹毒,她问愿不愿意留下,如果被叫名字的人说愿意,那她那怨鬼儿子就会直接附身。但要是说不愿意,那么她会用背在身后的那双骨爪,直接抽出他的灵魂和精血,供养那个失智的怨种。 而被抽取的人,因为失了魂变得痴傻,又因为失了精血,不久于人世。 里外都是个死。 而曲久云之所以那么清楚,就是因为她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也曾被这么摆过一道。 但很不巧,她这人天生八字极刚,小时候还被送上山跟个道士学了些法门皮毛,这才得以幸免。 原本,她找了个高人来直接收魂。但那高人看罢前尘过往,却说因缘际会终有缘法,轮不到他来收。 于是只逼绣娘立了血誓,屋外设了无法外出的禁制,让她继续在这儿人不人鬼不鬼地等她的缘法。 但人心总是软的,曲久云跟苏绣娘接触了几年后,发现这中年妇人说实话秉性不坏,只是这命实在是一言难尽,摊上这么个怨种儿子。 所以她偶尔有空了,也好心帮她修补一下容貌,说点有的没的,用一种不远不近的状态相处着。 因为有血誓的限制,曲久云还是放心的。 可没想到,那晚绣娘说了她要解脱的话后,今日居然就顶着血誓,尝试为自己的儿子谋个生处! 真不知道是应该说母爱感人,还是溺爱愚蠢。自己虽然能一了百了,留这么个东西为祸世间。 “而且,你找错人了。” 曲久云顿了顿,再说话时,声音里带出来点怜悯。 她想起自己先前正洗着澡,就被直接能在她脑仁里说话的男人所支配的恐惧。饶是她胆大如虎,且见过不少灵异事件,也差点直接吓厥过去—— “曲久云,请你立即去绣娘处找林夙,人命关天。” 在她胡乱套上衣服,顶着满头泡沫出门的时候,还是想不明白怎么能有人能把话说成这样。 既很客气,又不客气。 但她就知道,自己最初的感觉没错——那个跟林夙在一块的,连她看一眼都发寒的男东西,肯定不正常。 · 林夙提着盒子出了小区,他低头看了看手机,发现这才有了信号。 但还没等他打开叫车软件,抬头就看见一个人从熟悉的黑色越野车旁匆匆走过来,没几步就到了他面前。 “秦……” 后头的闻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秦闻就直接伸手把他揽进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 林夙:??? 请问,这是什么热情奔放的礼节? 11、第11章 这一抱,给林夙抱得心情有点复杂。 虽然从认识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在这段时间里,秦闻如约日常接送他处理各种婚礼事宜,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突飞猛进——毕竟称呼从秦先生林先生,变成了直呼姓名。 可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还是让人觉得有点怪怪的。 但你说,真的很奇怪吗? 倒也没有。 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条明文规定,朋友之间不可以拥抱。 更重要的是,他刚从那样一个让人心里极度不舒服的环境里出来,秦闻的这个拥抱让他觉得心里安定。 可问题在于,实在是安定过了头。 而这,又是他从任何一个朋友身上都没有感受过的东西。 这种感觉…… 林夙僵硬地埋头在秦闻颈窝里的时候,闻着那股好闻的、带着些檀香的烟火气,有那么一瞬间,突然觉得好像在某时某刻某处,也曾有过。 是同样的力度,同样的气味。 也是同样的,安定。 这种感觉,就像风雨欲来时,抱着一杯热茶,躲在屋檐下看云。 但雨不沾襟,风不入体,云在无能地翻滚咆哮,看着看着就让他唇角上翘。 · 当林夙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坐在了黑色越野的副驾驶上。 秦闻的车开得一如既往得快且稳,林夙用余光瞟了他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不自如。 这就让人有点尴尬了。 林夙忍不住用食指关节碰了碰鼻尖,毕竟他因为这个拥抱,心里头感念的小作文都已经写了好几篇。 “我今天有些急事,所以手机不在身边。回来看到你的信息之后,立马就过来了。” 秦闻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微微偏头解释。 他的确是回地府处理了一些杂事。 这阵子公务积累得太多,内容也有越来越离谱的趋势。下头的人拿不定主意的就都留给了他,美其名曰能者多劳,所以处理起来比平时多花了不少时间。 除此之外,他还临时起意,改道去阴阳通信处走了一趟。 倒也没什么很重要的事,主要就是想问问他们,能不能有办法在两界联通5g信号,实现手机业务的跨界使用。 阴阳通信处众人:…… 这鬼王恐怕是疯了,还疯得不轻。 先别说这鬼界的科学技术、咒语术法之类的能不能办到,要知道,私自更改三界信息传递规则可是大忌! 而秦闻,整个冥界最守规矩,眼里最揉不得沙子的鬼王,平常他们连多托个梦、少收张纸都得挨处分,现在是被什么东西夺舍了吗?! 再退一步说,就算不考虑处分的事儿,他们这边倒是不介意跟阳间接轨,可您老人家问过那边的想法吗? 试想一下。 明明想打电话给男朋友,却串线串给死去多年,但因还没摇上号,所以没有投胎的前男友。 再或者接到一个陌生号码,对面开口就是我是你爹,在下面没钱花了,趁着冥币最近打折赶紧给老子烧钱。 …… 真·开什么阴间玩笑。 所以,鬼王这个不来还可以,一来就让人无语的大构想,被委婉驳回。 但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就耽搁得更多。 回到阳间后,秦闻看到林夙的信息来自半小时之前。那时他再感应林夙的位置,就已经感应不到了。 他知道内里的故事,害怕绣娘心有不甘,就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事情来。 于是,直接烧了封传音纸咒,通知离得最近、且还能用得上的曲久云。也幸亏她去的及时,没有酿成大祸。 林夙回道,“你有事就去忙,我其实自己来就行。只是想着,你上次跟我说一定让我叫你,以为你有什么别的要求,所以才打电话过去问问。”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眼神里的光柔和的不得了,又补上一句,“也幸好你没来。” 秦闻问,“怎么呢?” 林夙看着窗外,组织了一下措辞,在开口与不开口间徘徊了很久,最终才故作轻松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鬼神灵异。” “……说说看。” 鬼王冷静回应。 “说实话,我觉得你找的这个绣娘不太像是正常人。” 林夙三言两语地把今晚发生过的事情都说给秦闻听,甚至很贴心地照顾了他的感受,并没有说得很可怕。 “所以,你没跟我一起来是对的。” 林夙首尾呼应了一下,发言结束。 “你又怎么知道呢?直觉?” 正好停车等信号灯,秦闻偏头定定地看着身边的人。 林夙今天没戴眼镜,薄薄的眼皮微垂,双侧中心各自有一颗不怎么明显的红色小痣,对称的,但并不显眼,只有近距离细细观察才能看到。 他纤长的睫毛半遮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倒是没有沉默多久,信号灯刚变,车子还没起步,就听林夙半是回忆地开口说,“我……其实小时候能看到的。” 先前在绣娘那里的经历,隐约间就勾起了他已经模糊的幼时经历。 不过,那些画面过去了太久,又在他的刻意遗忘下已经不真切了,没有在他心里掀起太多波澜。 但他现在是看不到的。 他记得,父母后来因缘际会地遇见了一位隐世高人,然后帮他作了场法。 虽然整个过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自那之后,他的确彻底摆脱那种成日里担惊受怕的可怕境遇。 不过他也知道,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尤其是当父母和妹妹走后,他一直后悔自己为什么失去了能遇鬼的能力。 如果他还跟之前一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他能再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了呢? 人好像总能遇到一种不太持久的幸运,只一时,非一世。 秦闻若有所思,一时没有回应。 眼见着车里的气氛低沉下来,林夙以为他避讳这种内容,于是语气轻松地给自己打了个圆场。 “不过这都不重要啦。虽然这绣娘的手艺真的很好,但你回去一定如实跟周先生和周夫人说。如果介意的话,我看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赶在婚礼前再做一件新的。反正我以后长记性了,这种一定要定在大半夜的邀约,十有八九都有问题。” ……请问,周家的婚礼,是什么时候来着? · 虽然跟周家人越来越熟,但林夙倒也不是一点心眼都没有的傻白甜。 他从第一次跟老管家接洽开始,就特地留心这幢别墅的主人背景。 后来见过周蝉后,也细致地查过周家,知道他们家主要业务是做古董拍卖和文化品管理,在京圈颇有名气。 而且,从注册信息、法人代表、营业执照,到新闻采访、企业家表彰……这些信息都一应俱全,绝对算得上是五讲四美的优秀企业。 只是今年因为周太太身体不好,思念家乡,他们这才举家搬回了c城。 才刚回来不久,就被林夙撞上了。 一切都看起来恰到好处。 隔天一早,林夙就接到了秦闻的电话,说这婚服确实精致,周太太只看了一眼就心花怒放。 所以,他们就不打算重做了,只说送去西郊慈悲寺,在佛门圣地里寻个地方放几天,超度一下,求个心安。 行吧,只要他们能接受就好,还省得给他多加工作量。 毕竟这两米多的婚服,比一米六婚服的工期可不止长一点半点。 婚服的事情结束之后,剩下的东西准备起来就快了很多。用来布置婚礼场地的装饰、鲜花这些,都定好了时间,如期送到周家。 因为这是一场中年人的中式婚礼,再加上周家的装潢原本就复古优雅,所以并没有用太多花材装饰,只是简单设计在窗边和楼梯上稍加了红色系花木点缀。 此外稍微麻烦一点的,就是从楼梯口到客厅处,搭建了一条长长的礼台,直通客厅中央的见礼圆台。 这些高台全都是由实木构成,配以镂空和古法绣纹缎带的点缀,不似纯中式风格一般古板,看上去更别致大方了些。 除此之外,因为周太太礼服上绣着并蒂莲花,林夙还专门找手工师傅,用木雕、陶瓷和压绒等工艺,赶制了一部分。 这些假花栩栩如生,与鲜花相配得益地摆放在大厅里,高雅而不落俗套,就连周蝉看了也忍不住感慨一句“你用心了”。 还有最让林夙自己满意的,在灯具厂用琉璃并蒂莲定制的那十盏灯。验货时林夙试用过一次,其效果堪称流光溢彩。 设想一下,届时天色已黑,灯一开,整个现场直接被柔和明亮的光线充斥,在厅中随意地落下隐约彩辉,与寻常灯光截然不同,愈发衬得婚礼现场体面高级——这周家的里子面子不就都有了吗? 另外,秦闻手下的人真是值得一提。 这些年轻小伙子果真如周蝉之前说过的一样,做事儿干净利索,而且训练有素,工作期间能用眼神示意就绝不说话。 就比如有个小伙子,搭建礼台的时候把手指砸肿了,黑紫得跟萝卜一样。可哪怕都这样了,他还是一句话也不说,连痛都不叫,继续闷头猛干。 真是壮士。 反正在装扮婚礼现场的这段时间里,林夙的吩咐他们一条不落手拿把掐,可吩咐完了想缓和气氛闲聊几句的时候,一个个就都跟见了鬼一样,拔腿就跑。 刚开始,林夙还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出了问题。 但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林夙自问,周家诸位出的奇怪事儿还多吗? 一只手恐怕都数不过来了吧。 无论如何,一切都进展得井然有序。 在林夙对尾款的无限期待里,11月27号,终于到了。 12、第12章 按照最初的商定,周蝉和周太太的婚礼定在晚上六点。 其实准确来说是六点以后的,但林夙也不知道这个后到底是什么概念,所以一律按六点处理,进可攻退可守。 在秦闻高效率的手下人加持之下,婚礼的前期准备已经完全就绪。 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婚礼策划,他还是天刚亮就出了门,以免有什么疏漏。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 林夙收住了自己的思绪,耳根泛红地轻悄悄带上房门,也隔上了一对小情侣小别胜新婚的旖旎声色。 然后他一边整理着宽大的围巾,一边在初冬不饶人的清晨寒意里下了楼。 林夙现在仍旧是借住状态。 瞿山岳作为一个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铁瓷,在林夙最艰难的时候把他从绝境里拉出来,让他无限期地免费住在这里,这份好意林夙这辈子也不会忘记。 但他也不会把别人的好当做理所当然。 再加上多少总有一种打扰别人的寄人篱下感,所以林夙在接到周家婚礼合作的时候,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搬家的事情了。 可谁能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他能倒霉到租车被砸的程度? 虽然周蝉和秦闻认为,这件事的确是因为半夜去找绣娘才发生的,所以想直接帮林夙抹平。但林夙非常清楚,这件事的起因,归根到底还是他跟刘宇、跟殷望秋之间的那些破烂事儿。就算是那天不出事,早晚也得有别的。 毕竟,在把人往死路逼这一点上,他们总能做得无所不用其极,还能假惺惺地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 最后,大家折中。 在周家的转圜下,车行同意在走保险赔偿的同时,让林夙分期付款额外的赔偿金。 他手上能动用的钱,就是周蝉给的那部分定金。 刨除成本剩下的那部分就都补了这个窟窿,他想搬家的计划就又被搁置下来。 最近瞿山岳的女朋友从国外毕业归来,以后会久居c城,他继续住下去肯定不方便。 所以,林夙打算等拿到婚礼尾款之后,无路如何也得找个房子搬走——哪怕是曲久云和绣娘住的那个老小区。 今天秦闻说会稍微晚来一些,挂掉电话之后,林夙就双手插着大衣口袋,慢悠悠晃荡到最近的早点铺子。 这是家在小区楼下开了很多年的包子店,店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性格和善。最主要是包子味道好,价格低分量足,所以自从搬到瞿山岳家来后,林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里解决早餐问题。 “小林来了啊,今天还是老样子?” 刚一见到他,包子铺爷爷就笑着开口打了招呼。他虽然年纪大但是记性好,只要是来过三五次的顾客就都能认个十之八九。 而对于林夙这种长相出众,又很有礼貌的,第一次就让人记住了。 “钱爷爷早,老样子,”林夙回,“两份。” “还是给朋友带?”钱老头一边装包子,一边随口聊了起来,打趣他说,“这么让你上心的朋友,该不是女朋友吧?” 林夙沉默,心想,是不是女朋友您不能自己想想吗? 敢问,就按您家包子的分量,什么样的女孩能一气儿吃六个,还得再来杯八宝粥? 钱老头也只是随口打趣,也没指望听个结果。 他装好包子递给林夙,看他站在店里吃包子,一时不打算要走的样子,干脆聊了起来。 “小林,一直还没问你是做什么工作,怎么周末了还出门这么早?” 林夙的大衣外套下西装革履,一看就是一副上班的装扮。 他一边捧着包子暖手,一边回道,“我是做婚礼策划的,就是帮别人设计一下婚礼流程,布置婚礼场地这些。” “哟,这可真厉害。我参加过朋友孩子的婚礼,场面真好看真气派,就是你们策划的吧?”说到这里,钱老头突然多了几分感慨,“你们现在可真是享福了,当年我跟奶奶结婚的那个年代,真的什么都没有。头天去送了一袋米,转天就能把人接回家来。也就是因为这样,奶奶心里其实一直都既羡慕又遗憾。后来日子好过点了,我就跟她说,咱们也补办一个,她还不愿意,她怕花钱……” 听着钱老头的碎碎念叨,林夙的唇角忍不住向上。 很多时候,他爱听这样的老人说话。 可能也没什么重点,甚至有些鸡毛蒜皮还带着小家子气,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一种人生沉淀的岁月静好,和一种异常真实的烟火气。 林夙听完,刚想开口说,反正他接下来也没什么事,不如帮他们简单安排一个小型婚礼。 就听钱老头突然又话锋一转,“……可就小林你这模样,不得把人家新郎都比下去啊?前阵子我好像还听一个客人说,什么有个富二代的新娘就跟布置婚礼的一个人跑了,可是造大孽了。你听说了吗?” 林夙:…… 可能不仅听说了,可能还被造大孽了。 但这老爷子倒也没有想继续八卦的意思。 林夙看出来了,他老人家思维跳跃的很,只是纯粹想多说点话。 所以,只听他话题一转,又问,“那你今天也是去布置婚礼吗?要去哪里啊?” 林夙点了点头,简单概括回道,“是在西区雍山别墅的一户人家,定了今天的婚礼时间,所以我吃了饭就得赶过去。” “雍山别墅啊……”老爷子念了念这个名字,脸色突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那边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林夙用指关节推了推眼镜,捧哏道,“怎么说呢?” 钱老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特地从收银台里出来走到他身边,凑近说,“那边因为风景好,从上个世纪开始就被建成了别墅区。但说实话,风水是真不行。” ……众所周知,什么事都能归结为风水不行。 “你们年纪小可能不知道,早年间雍山那片出过事。我记得是一个什么大户人家的太太,被贪财的仆人害死了,据说死的很惨,连尸首都没找着。又没过几天,那家老爷的尸体也被挂在了院里的树上,双腿都叫人砍了,整个人被糟践的不成样子。他们俩又没孩子,就绝户了。” 说到这里,钱老头唏嘘一声,“打那之后,雍山就时常有闹鬼传闻,请了不少高人去作法也没用,好像还死了几个……直到十几年前吧才算安生,这事不再有人提,就开始有些昧着良心的开发商,把那边重新修了别墅。” 说完,老爷子还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呸,赚黑心钱,穿肠烂肚!” 很有社会责任感。 对于这种民间传说的恐怖故事的内容,林夙左耳进右耳出,倒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大多都是人们捕风捉影,脑补出情节之后自己吓唬自己,又因为太害怕所以说给了别人听。别人听完了也很害怕,就又添油加醋地说给了更多人。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这故事就有鼻子有眼了。 但对老爷子描述的这个死状,林夙略微脑补了一下,有点想吐。 他对于自己的认知很明确,一来是怕突如其来的惊吓,二来是怕血腥的视觉冲击。 这两个但凡沾一样,他就立马会有生理不适。 原本老爷子还想再跟他唠五块钱的,但此时黑色越野已经停到了包子铺门口。 秦闻摇下车窗冲他示意。 这人今天居然还是穿了一身黑,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黑色墨镜,遮了大半张脸。略长的刘海凌乱地垂下来几丝,带着一种内敛的不羁。 林夙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又被帅到了? 但是转念一想,大清早的,太阳还没出来就戴墨镜,也是属实有毛病。 · 秦闻也不想的。 这车是周蝉的车,车里的墨镜自然也是周蝉的墨镜。 但问题就在于,周蝉脸太大,墨镜被撑的松松垮垮,带着难受。 可又没办法。 昨晚拔舌、抱柱、刀山三处地狱突然同时动乱,有厉鬼解了拘魂锁接连出逃。不巧西南地府九大修罗里只有三位镇守,结果被击伤其中之二。 这事来的蹊跷,因为动乱专门选了地狱防卫最薄弱的时候,而且看起来组织有序。 而这阵子外界势力没有明显侵入,那就只可能是内鬼当道。 于是,秦闻连夜调查此事,查明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将两位受伤修罗当中的一个雷霆斩杀! 这位本想做个受伤的局祸水东引,没想到还是道行太浅。 虽然事态很快就被平息下来,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但内鬼之事让秦闻动了气。 在内息不稳的情况下,他眸中的红痕始终压不下去。 林夙坐在副驾驶上咬着吸管喝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闻聊着今日的安排和打算。 给秦闻买的早餐就在他手边,开车的间隙他会拿起来吃几口,很快就消灭干净了。 “是不是很好吃?”林夙笑着问。 秦闻点了点头。 只是…… 看似被秦闻吃到肚里的包子,正在被一团鬼气包裹着,悬浮在他的腹腔里。 秦闻归根到底还是鬼身,虽然做了些障眼法,让他看起来跟活人没区别,但这阳间的东西还是吃不得的。 倒也不是吃不得,是不能用这种法子吃。 这不断耗着鬼气包裹食物的法子,并不好受。 但每次看到林夙分享食物时,眼睛弯弯亮亮的模样,他真得很难拒绝。 就,自作自受吧。 没过多久,周家砖红色的小楼就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车子停稳后林夙下车,拿着空掉的早餐袋子熟门熟路地绕去后院——周家的垃圾箱日常就放在那里。 但是还没等他拐弯过去,鼻端突然闻到了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随后,风卷着一些细碎的东西,如雪花一般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围巾上。 林夙低头一看,脸色微变。 这是一片已经烧透了的纸灰。 13、第13章 林夙的手指尖在这片纸灰上碰了碰,然后就见它碎在了围巾上。 这种黄表纸灰就是这么脆弱,就像是烟消云散的灵魂一样,死如灯灭,万念俱灰。 对它,林夙实在是太熟悉了。 记得当年他代表花海去参加行业大会,拿到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原本约定好全家人一起来接他,然后一起去庆祝。 可没想到刚下飞机,没有等来欣喜的家人,却等来了警察。 随后,他就被带到殡仪馆里,经历那段人生最惨痛的时光。 而处理完桩桩件件的事情之后,最后落在记忆里的就是卷在风里的,漫天飞舞的纸灰。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大喜的日子里,跑到别人家后院烧纸? 寻晦气吗? 难道跟周家有什么过节? 林夙屏住呼吸,脚步放轻,静悄悄地转过了房角。 然后,他看见了…… “周先生?” 他看到不远处那个圆滚滚的背影,不由得愣了愣。谁能想到,这大婚当日的纸钱,居然是新郎自己在烧? 而且,看那堆连他这个背影都挡不住的灰堆,林夙漂亮的眉心微皱,真的很难想象他到底烧了多少,极有可能从天黑烧到了天亮。 不仅如此,周蝉一边烧,还一边念念叨叨,但他此时已经烧到了尾声,没给林夙偷听的机会。 如果林夙早点过来,八成就能听到他给八方地府乃至酆都大帝处传信,请人赴宴并要红包的盛况了。 周蝉虽然死得晚,但是在社交能力上没的说,短短几十年就打出了西南地府社交达人响当当的名号。 对他这种人来说,请人这种事最容易无形之间得罪人。于是他索性按部门职位家庭住址这些列了个单子,别管交情深浅,只要他认识的就都给人烧了封信去。 反正信送到了,到时候你们爱不爱来的,他就管不着了。 而且,周蝉的纸钱还不是普通的纸钱,有那么点坐标符咒的意思。 如果被邀请的鬼决定来,那么在晚上六点之后到十二点之间就可以直接传送到位,省得外出审批那一大堆流程,方便快捷。 所以,最初林夙问他这宾客停车位怎么设置的时候,他说要自己整。 因为这纸灰堆周围,就相当于停车位了。 通常来说,阴间的交通工具来到阳间,多会变成一些纸做的小骡子小马或者小车之类,就是扎纸店里常见的那一套。 这些玩意儿停哪儿都不合适,就是跟纸灰堆摆在一起最合适。 之所以这么安排,归根到底还是怕吓着林夙——虽然他早晚也得知道。 但凡事儿都得慢慢来。 要不然万一真给人吓出个三长两短,就算鬼王大人如愿背得美鬼归,但背锅受处分的还得是他老周。 眼见着纸钱烧透了,认识的人也已经都通知到了,周蝉乐呵呵地站起身来——跟蹲着也没有什么区别就是。 然后他一转身,跟不远处地林夙刚好看了个对眼。 ……这不就巧了吗。 他忍不住吐槽鬼王办事不靠谱,明知道他在后院烧信划车位,还不帮忙拦着点。非得让人撞个正着,还得他来圆谎。 不够添乱的。 “林先生,来这么早啊,吃了吗?” 周蝉虽然心里吐槽,但脸上还是照旧乐呵呵,当自己没事人一样,看上去丝毫不觉得这个行为什么不妥。 林夙略微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开口回道,“吃过了,您这是……” 周蝉用手掸了掸自己身上沾的灰,大咧咧地指了指身后的纸灰堆,不遮不掩,很亮堂。 “你说这个呀?害,我儿没跟你说吗,咱们老周家祖上福荫厚,承蒙列祖列宗保佑,现在才能发展得那么好。可惜我以前结婚的时候,混的没有现在这么场面,也就没好意思。如今我混好了,所以肯定得稍信儿告诉他们啊。你看一时高兴,就多烧了点。” 说到这里还不算完,他走到林夙面前,仰着头看着他。 一双眼睛已经被泪水盈满,还泛着红,情真意切地隔着袖子,紧紧攥住了林夙垂在身边的手腕,问,“林先生,你说,我做的对吗?” “……对。” 林夙对着这么一张相当孝子贤孙的脸,也很难说出别的词来。 就这么着吧。 他要是周家祖宗的话,应该也会挺高兴。 · 秦闻进屋之后,径直上了二楼。带着禁制的卧房门前,苏烟正化着原型,刚从里面出来。 “收一收,他也来了。”秦闻先是提点一句,然后问,“怎么样了?” 苏烟脸上的神色不太乐观,闷闷地开口回道,“完全没办法把她的神智激活,毕竟她用那种疯癫的状态游荡的时间太久了,心里的执念又深。我虽然是被她一手养大的,也常年陪伴在她身边……连出嫁都是我送她去。可就算是她对我感情深,但我毕竟只是苏家的一匹马而已。” 如苏烟所说,她当年是周太太亲手接生并养大的一匹马,取名阿烟。 因为常年养在佛堂边听闻颂念,久而久之开了神智。 死后入了地府,因得冒死救人命之功德,准其不在畜生道轮回,于是就化了半人半马的形态,在西南地府里头供职修行。 “从找到她到现在,也只有周蝉精血饲喂,还才能勉强让她恢复那么一点神智。可就他那点精血,还能撑多久?” 苏烟撇了撇嘴,语气上很是不屑,但却别过头去,眼眶似乎有些泛红。 连林夙都看得出来,苏烟跟周蝉一直不对付。 究其原因,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恼周蝉,还是恼自己。 一方面她总觉得,如果小姐当年不一意孤行嫁周蝉的话,恐怕也不会受那么多苦,最后还落得化厉鬼的下场。 可另一方面,她恼自己,如果当初不那么听话去救周蝉,而是留在周家守着,或许事情也不是这么个结果。 结果最后,家里的没守住,被那个没良心的贱妇伙同她那黑心肝的儿子谋了性命。 救回来的也没救活,原先很精壮的一个人,被毒打到浑身充血虚浮,不成人形。被锯掉的双腿重度感染,又得知了妻子离世的消息,转天就没了气。 苏烟说的这些,并不让秦闻感觉意外。 因为周蝉刚把他夫人的遗体魂魄都找回来时,就请他来看过。 魂魄因冤死成了厉鬼,除了杀戮和复仇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她的尸身又被浅埋在雍山深处一个湿热峡谷的地下河旁,限制着她无法离开方圆百里。 所以,她就只能在雍山周围兴风作浪,却因仇人早已离去而复不了仇,心里的执念只能越来越深,神智就愈发颠倒失常。 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绝不是外力能净化的。除非,去找冥界的四大圣人。 圣人得天地造化,誓空地狱,慈悲悯世,常有渡人之法。 可是不巧,分管西南地府的那位圣人,一闭关就是上千年,俨然一个甩手掌柜。 至于别的圣人,听说最近一个个也忙到冒烟,求也不好去求。 所以最后的办法,就只有靠他们自己了。 这一场婚礼,十有七八能让周蝉勾起周夫人的神智,而化解心里的仇恨…… “需要我去把她带来吗?”苏烟问。 秦闻摇头,“我想,她会来的。” · 天色渐黑,只有天边还能隐约看到一抹微弱的血红。 林夙最后检查了一番婚礼的所有准备,然后抬手看了看时间——差三分到六点。 但是,至今还是没有一位宾客前来。 不过,周家的后厨里头倒是很热闹,秦闻那群很听话也很沉默的手下,摇身一变就又成了婚宴的厨师团队。 就很全能,堪称婚礼筹备界的卷王。 如果不是他们不说话,林夙是真想问一问,到底他们本职工作是做什么的,在哪里学成毕业的,还会点其他什么。 社会压力太大了啊,资本剥削太严重了啊……看给这些年纪不大的孩子给逼的。 林夙叹气不已,忍不住摇头。 唯一一个问题是,他被勒令不准进厨房,所以只能从外头隔着窗户看看。 所以,这些人在里面忙活半天做的什么,他不知道。 不过闻味道的话……倒是也还行? 就像老家过年的时候做的菜味儿一样,油香油香。 从后厨出来,是重新被装扮过的大厅。 原本的沙发地毯茶桌都被挪到了边缘,在中心部分修建了礼台,四周则摆满了一圈圈的八仙桌椅——也是周蝉要求的。 虽然八仙桌这种古制式的桌子也不算罕见,配合今日中式婚礼的风格也还搭配。 但看着这一张张连桌布也不铺的桌椅,林夙脑子里总能想到,小时候宗族祭祀的时候,请神问祖摆贡品就是这样的场面。 不知道秦闻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夙抬眼就看到了他坐在高台上的身影。 哪怕在今天的场合里,他仍旧一身黑衣,坐在礼台边缘,苍白修长的手撑在身体两侧,双腿交叠悬空,无意识地微微晃动,是一种很容易让目光陷落的慵懒。 秦闻似乎没有察觉到林夙的出现,就这么仰着头看着上方装饰的缎锦,悬挂堆叠如烟海,神思惘然。 林夙的目光,顺着他的眉眼、鼻梁,从清晰的下颌线一直游移到半遮半掩的修长脖颈。 然后,他看到了一抹朱色。 只见秦闻素日被高领遮掩的肌肤上,有一道相当醒目的红痕。 鲜活的、如有生命一样,横生在他颈间。 下一刻,林夙的心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紧,喉间猩甜翻涌。 却又在身体摇摇欲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从眉心泛开汩汩凉意,勉强把他拉扯回来。 而先前端坐高台上的人,好像瞬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伸手箍住他的肩膀,眸子里是遮掩不住的担忧。 与此同时,六点已到。 剧烈的震动倏然袭来,让脚下虚浮的林夙难以招架,重心不稳靠近了这个冷却坚实的怀里。 喉中的猩甜再度翻涌,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涌了上来。 在林夙即将陷入黑暗时,似乎听到遥远处有人绝望中悲鸣,似乎在说…… “阿夙,你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14、第14章 这似乎是一个冗长的梦。 在梦里,林夙置身于混沌,天地虚无如无垠之境,又如自缚之茧。 唯独的一抹颜色,是血色,就像他在秦闻颈间见到的一样。浅浅地掺杂在灰白色调里,透着诡秘和苍凉。 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夙不知道。 又是谁对他说了那句话呢? 他也不知道。 但这种铭心刻骨的牵引,又带着荼蘼颓败的无奈。 伴着如潮水的背景音,像是不知道是何方传来的阵阵惨烈厮杀,几乎让人头痛欲裂。 然后。 他疼醒了。 一方面确实是因为这种消化不了的头疼,另一方面还是因为那只受了伤的胳膊……实在是太特么疼了吧! 在将近两个月的修养之后,林夙的肩伤恢复了大半。 为了今日的婚礼,他前几天就去医院拆了石膏。按照医嘱,只要不做太大动作,不受到外来撞击,不提重物即可。 可现在—— 林夙抽着冷气,艰难地从柔软的床上爬起来。因为半侧身躺的姿势,这侧肩膀不知道被压了多久。他盘算着明天得再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有没有二度损伤。 “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无论是谁把他扛到床上来的,放成这个样子,林夙都谨代表自己,谢谢对方全家。 这个房间大概是周家的卧房,此时房间里昏黑一片,林夙稍微缓过来一点后,就抬起手腕勉强确认了一下时间。 然后他瞬间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立马下床往外走。 此时指针已经过了十一点半,他这冗长的梦做的可真得够冗长,婚礼说不定都已经结束了。 林夙面色极为难看,他作为一个专业且顶级的婚策师,无法容忍自己居然会在一场至关重要的婚礼当中出现这种纰漏。 虽然,周蝉从头到尾都奉行自己动手的原则,可这也不是让他可以摆烂的理由。 林夙起身突然,头还有些昏沉,连带着脚步也有些不稳当。 他摸着黑,踉跄着找到门的位置,手刚握到把手上就被覆住了。 覆上来的手很凉,像冰一样。 “走这么匆忙做什么?” 黑暗中,秦闻的声音响起,低沉微哑,眼神肆无忌惮地黏在眼前人的身上。 也就只有这种情况下,他才敢如此放纵。 林夙诧异于这人的神出鬼没,但却罕见地没有被他吓到,只是想起昏倒之前看到的场面,整个人还是有些说不清的尴尬。 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有点生气。 “你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不提早叫醒我?”林夙利落地甩了口锅。 秦闻似乎是想了想,片刻后才回答,“周……他可以自己搞定。” 林夙差点没被这句话惊得背过气去——什么都能新郎自己搞定,请问大哥,你们一家是来对我扶贫的吗? 如果不是他非常确定,自己家跟周家绝对不可能有任何联系,他甚至以为周家人是来报恩的。 但他是拿钱办事的啊! 如果事没办妥,这钱他可就拿得太亏心了。 再或者,如果因为这个纰漏拿不到尾款…… 林夙张了张嘴,原本想再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跟眼前这人真的是掰扯不清,说了也白说。 也不知道秦闻是从什么教育模式下长大的,整个人油盐不进,眼皮一垂唯我独尊,怎么都白扯。 于是,他忽略那只冰凉的手,直接压下了门把手,盘算着是否能找到周蝉,然后进行真挚无比的道歉和补偿。 对此,林夙咬牙表示不忿。 在被绝望一点一点压垮的路上,眼前这位秦先生可能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但没想到。 并不像林夙先前想象的一样,门外是宾客尽散、人影寥落的尾声,反倒整个宅子灯火通明,连在三楼的卧室都能被照得亮堂。 耳边隐约传来的也是厅里喧闹的说话声,气氛正酣,像是才刚刚开场。 “你看,好像并没有错过什么。” 林夙扭头跟秦闻对视一眼,似乎在眼里看到了一些了然和笑意。 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在二楼扶梯上往下看,把下头的情形看得更真切。 只见此时,大厅当中已经几乎坐满了人,但桌上酒菜未动,门口还源源不断地有宾客入内。 周蝉带着邱管家站在门口迎宾,心不甘情不愿的苏烟来往招呼来人入座。 而秦闻手下的那帮年轻人,一部分穿梭往来上菜,一部分又担了接待的活儿,端茶倒水非常周道。 “这些人……到底是被你拿了卖身契,还是灌了迷魂药?” 林夙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着迈着大长腿拾级而下的秦闻,愈发觉得这人可能深藏不露。 试想,正常人家谁敢这么盘剥下属?还有没有人权了?这要是去劳动仲裁,还不给他罚到连裤子都不剩? “算是吧。”秦闻大方承认。 林夙眼睛微微睁大,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要表达自己强烈的谴责愤慨,还是要站在朋友的立场上,苦口婆心地劝一劝。 “你说,我给四倍的工资和五倍的加班费,值不值得卖身?算不算迷魂药?” “……” 林夙沉默。 算,太算了,怎么能不算呢? 如果秦闻那里还缺人的话,他也想毛遂自荐一下。别说要学木工炒菜和接待,就算让他再学几门美容美发电气焊,只要薪水管够,他也绝对不在话下。 毕竟,成年人的世界里,只有生存。 “但你们家的客人,未免也来的太晚了一些。” 林夙勉强从工资待遇的冲击下爬出来,看着下面源源不断进门道喜的宾客,又蹙起了眉头。 倒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反观这些人一个个都衣冠楚楚,男士西装革履,女士优雅端庄,正常得简直不能再正常了。 这就是典型的名门富家的婚礼,跟他之前举办的别无二致。 可这个时间点,真的合适吗? “我……父亲,这个人很随性。”秦闻极为拗口地憋出来一句称呼,“再加上今天周五,不是休息日,他这些朋友各有事忙不好打扰太多,索性就订晚一些,大家玩得尽兴,正好明天还能休息。” 道理上仍旧没什么问题。 但林夙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最终摇头作罢,笑自己见识太少,疑心病太盛。 大厅里光影柔和,温柔得仿佛给每个人都勾上一层虚影。 林夙抬起头,眯眼看了看房顶,只见那里高低错落着数不清的灯盏。 光色暖黄,有点烛光的质感,却又比烛光亮了很多。 这倒不是周蝉自己安排的,但……也是秦闻安排苏烟装好的。 这家人,从大到小,都很省心。 原本这灯看起来太过于平淡无奇,并没有对上林夙的审美,但他碍着秦闻的面子不好说,只能接受。 但没想到,灯盏全部装好之后居然颇有格调,尤其是在缎锦垂帘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古典大气。 “这灯是真的好看。说实话,我之前并没想到它们全部亮起来是这种效果。”林夙发自内心地夸赞。 秦闻浅应一声,没有回话。 他的眼眸透过幻象,看到的是这些灯盏以及灯下原本的样子—— 单喜白烛,火焰青白,焰光之下尽是夜行百鬼。 不过,林夙自然不知道真实如何。 他欣赏了一番秦闻的灯盏后,视线又游转落在了厅中几处位置——他还是更中意自己专程定做的那几盏琉璃莲花灯。 这几盏灯穿插在其余材质的并蒂莲里,被他用作装饰安放在了礼台周围。 按照林夙的想法,等新人见礼时,琉璃灯作为杀手锏点亮,届时整个厅中流光溢彩,一定效果卓绝。 不仅如此。 先前听秦闻说,周太太的礼服被送去慈悲寺,随意寻个地方沾染佛气求心安。 林夙听罢,心道周家还是介怀之前他说的这些东西的,干脆也把琉璃灯盏送了过去。 他父亲在世时,曾因工作的缘故与慈悲寺空了大师私交甚笃。 于是,林夙便去寻了个人情,直接把琉璃灯盏放在佛前供了七天。 · 眼见着新来的宾客越来越少,大厅里的八仙桌已经座无虚席。苏烟环顾四周,却没发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不由得抬头看向二楼的秦闻,眼神里满是焦虑。 秦闻在林夙身侧,不动声色地冲她摇了摇头。 时钟的指针逐渐重合在十二点的方向,不知道从哪里响起来一阵钟声,缓缓荡开在整个空间里。 随后,伴着钟声而来的是让人听不太清的低沉呢喃。但虽然听不真切,却逐渐与人产生了灵魂共振。 这种感觉…… 林夙不觉得难受,反倒还有点莫名的熟悉感,似乎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周蝉先前就回二楼卧室去了,此时踩着十二点刚过的钟声,他牵着一个红色笼罩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凤冠霞帔,半遮着盖头。 他矮小的身躯与身边人产生了鲜明至极的对比,林夙看了看这个嫁衣身影,又看了看大厅里头——坐着都比身边人高一个头的苏烟很是显眼。 ……原来真不是骗他的。 嫁衣很美,上身之后所有的刺绣宝石都被展现出来,处处展示着设计人的心思,和绣娘的高超技艺。 但周太太着嫁衣的身影,却实在说不上好看。 毕竟,这两米开外的身高此时都不算什么了。 叠加鼓鼓囊囊的粗壮身形,以及行走过程中的沉重和僵硬……林夙完全无法想象这盖头之下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15、第15章 随着新郎新娘的出场,大厅里嘈杂尽消,柔和的背景音乐响起。 此时,几乎所有人都目光都聚焦在这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肩而行,诡异但又莫名有那么一点和谐。 眼见着周蝉带着周太太已经走下了楼梯,林夙瞥了一眼身边的秦闻,做口型问道,“你不下去吗?” 秦闻摇了摇头,目光幽深,甚至还带了些谨慎。 他双手环胸站在二楼栏杆的位置,恰巧跟楼下的礼台、屋顶的灯盏,形成了一个微妙的角度。 他站在视野盲区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但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底下所有人。 “那我呢?”林夙再度用口型问。 秦闻继续摇头。 对这个答案,林夙倒是也没说什么,毕竟身边这人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也不是一天两天。 但是……他真的好饿。 算起来,除去早上的包子,林夙一整天也没吃别的。 按照通常的婚礼来说,就算每个人都忙到脚不沾地,但是该准备的餐食还是会准备一些。 但周家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忙。 可能就仅仅是没有吃饭的欲望吧。 这里距离市区太远,林夙连外卖都点不了。 只有半下午的时候,苏烟看他兴致不高,丢给了他一盒生产日期都模糊了的点心。 虽然这位苏小姐再三表示这是可以吃的,但是林夙还是婉拒了。 他怕万一真的吃到跑肚拉稀,不仅影响自己的专业性,还影响后续的婚礼接待。 可如果早知道,这场婚礼的发展是现在这样……那还不如吃点垫垫。 大厅里油香油香的气味儿一直往上窜,浓烈的香油味儿快给林夙的口水勾出来了。 然后,他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 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环境音相对安静的时候响。 还偏偏,在秦闻站那么近的时候响。 被秦闻听到了,尴尬吗? 那如果,不仅是秦闻听到了呢? 林夙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处,整个人都不太好。 因为,刚才还齐刷刷看着新郎新娘的所有视线,此时已经尽数落在了他身上。 这是一种……大概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的尴尬程度。 如果有个地缝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直接钻进去。 林夙觉得自己几乎被盯穿了,脑子里所有的危机公关预案都成了浮云。 至于所有人都能听到他肚子咕咕叫这件事,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有多不科学。 林夙垂眸看着身前的栏杆,听见大厅里突然开始嗡嗡作响……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以他正常人的耳力,自然听不清大家到底在说什么。 当然,也多亏听不清。 “我靠,那儿怎么有个活人?!” “他怎么回事?是被请来的还是误闯进来的?” “我说之前怎么老觉得空气味道不对呢……” “管他误不误闯,我好久都没有见过活人了,他看起来还……挺香的。” “哟,长得细皮嫩肉,是老娘喜欢的类型,不如今晚我就不吃席了,吃他怎么样?” “怪不得周老大传信的时候,非得让咱们穿得像个人样。” “该不会是他们孩子吧?” “你可拉倒吧,他那挫样能生出这种孩子?开什么三界玩笑。” …… 大厅里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周蝉虽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时他紧紧牵着身边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的人,也无法顾及。 可转念一想,林夙轮得到他顾及吗? 于是他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安心下来,继续努力将人往见礼台的方向引导。 而众鬼说话声越来越大,几乎要盖过背景音乐,且内容也是越来越过分,有的甚至已经站了起来,眯着眼扭着腰肢要往楼梯的方向走。 虽然现在倡导建设和谐地府,诸位也是供职在各大机关单位的正经鬼,倒也不吃人不害人。 但是这人都送上门来了,占点小便宜……也不为过吧? 但就在这时。 嘈杂声戛然而止。 因为—— 在林夙身边的黑暗盲区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形。 这人起初也是人界装扮,但下一刻就直接化出了本体! 只见他一身黑色暗金龙纹玄衣,宽袍缓带,无风自起。黑色长发高束,没有戴冠,但哪怕是素簪系发,也难掩半分贵气。 男人眉目之间满是矜贵之色,剑眉锐利无情,眼神漠然如霜,明晃晃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 颈间黑色缎带环绕,衬得肤色愈显苍白。 这不是西南地府那位最年轻的鬼王秦闻,还能是谁?! 秦闻的大名,整个冥界八处地府简直无人不知。 千年前,他以凡人富贵身闯幽冥之门,历经四十九重磨难成大鬼王之体,入主西南地府,成就没人胆敢复制的冥界传奇。 后又以雷霆万钧的手段,将上一任鬼王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并以超强战力震慑蠢蠢欲动的西方和南方两大鬼王,尽除内忧外患。 即便西南地府之前内耗严重,圣人闭关影响了整个运转机制。但在秦闻的兢兢业业勉力维持下,任何一方也不敢再小觑西南,连酆都大帝都对他另眼相看。 今日来赴宴的这些人,西南地府所属的那些自然不必多说,其他人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秦闻的传闻。 虽然不至于闻风丧胆,但也心存敬畏,自然就安分了下来。 不过有些人心里还是酸的很。 酸的是周蝉。 虽然大家都知道,婚恋处的周蝉跟鬼王交情不一般。但此时真看到鬼王纡尊降贵来出席,还是忍不住有些红眼。 可也没来得及红很久。 只见西南鬼王秦闻大人,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伸手递给了那个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类。 那人似乎也愣了愣,原本低着头的,接过东西来后立马转头看过去。 而就在这一瞬间,鬼王秦闻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一波敛起本体幻化成常人,并从冷若冰霜到堪称温和的极限操作。 ??? 鬼王被夺舍了吗? 还有,这人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顶着一脑门子问号,面面相觑,眼神里写满了震惊。 只有苏烟,了然地端着酒杯,喝了一口荼靡酒,默道真是一群没见识的家伙。 要是你们看见鬼王鞍前马后上赶着给人当司机的模样,还不得一个个都吓厥过去? 下面这些鬼的心里变化,林夙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在尴尬之间,看到突然递到自己眼前的食物袋子,以及拿着袋子的那只手,怔住了。 然后就听秦闻的声音响起,“知道你饿了,是我照顾不周。” 林夙抬头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尴尬一扫而空,心里又开始莫名荡起了暖意。 · 屋内剧情千回百转,屋外有一道身影已经矗立良久。 绣娘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两条腿如灌铅一样踌躇不前。 黑暗中,她不知道在对谁说话,声音里却满是哀意。 “我们躲不掉的。” 然后,她似乎顶着极大的阻力,一脚深一脚浅地踽踽前行,走进了这个曾经熟悉的周家大门。 16、第16章 厅内的婚礼正有序地进行。 看似。 虽然周蝉看旧牵着周夫人缓步往前,脸上笑容仍在,但是他油润的脑门上早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表情也早就僵硬。 他隔着红色绸缎,紧紧握着身边人的手腕。这手此时也已经骨节发白,青筋几乎透过肥厚的手背显现出来,虬结而狰狞。 别人感受不到,但周蝉自己却非常清楚——身边的“人”,恐怕要异变了! 这比他预想当中快了太多。 他努力地抬起头,从盖头的缝隙里深深看去。 此时他对上的是一双青灰色的眸子,安放在肿胀到早已没有任何人形可言的脸上,诡异非常! 见周蝉在看,这张脸突然扭曲起来,似乎是在冲他笑,颌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作响。 而随着这一动,却有黑紫色的浓水从腐蚀见骨的眼眶当中汩汩渗出,流淌在坑洼不平的皮肤上,如蛇蟒一般蜿蜒而下,堪称形容可怖! 可怕吗? 周蝉动了动自己僵硬的脸颊,哪怕对着这样的场景,原本制式化的微笑里也瞬间满是深情。 “阿艺,忍一忍,再忍一忍好不好?”他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卑微的请求,“你看,今天是我们的婚礼啊。我是周蝉,你是苏艺,今天是我们成婚的日子,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夫妻,是生死与共的夫妻……你认得我的,是吗?” 见身边人的情绪似乎降下来一些,周蝉满眼回忆地深情看着她,接着说道,“你记不记得,你现在穿着的,就是当年你亲手设计的婚服,我还记得你画好图样后欣喜若狂地给我看的模样。” “我还记得你说,就算是没有那么多祝福,也一定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嫁给我,给我最大的体面……你知道吗,这句话我真的记了一辈子。” 话说到这里,周蝉的声音中已经多了些哽咽,想到前尘往事,眼眶红透。 “还有……你听到了吗,今天来了好多人,他们都是来祝福我们的。你以前一直遗憾我们没有得到足够的祝福,他们今天都来了,等一会儿礼成之后你就能看到……” 在周蝉一声声的安抚下,周夫人的躁动稍稍减弱了几分,那股不配合的力量也随之淡化,在牵引之下,继续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见礼台的方向走。 周蝉勉强舒了一口气,抬起空着的那只手偷偷胡乱抹了抹眼泪。 然后。 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还有一多半的礼台,不由得在心里吐槽一句——他娘的,到底是谁把台子搭那么长?! 下一刻反应过来,哦,是我自己。 林夙原本的想法不是这样的,他建议可以把主厅布置的更精致一些。 但周蝉寻思着,自己好歹也算是地府里小有头面的人物,一个非著名的鬼王狗腿子,当然要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更气派一些。 ……属于是自作自受了。 · 二楼栏杆旁,林夙刚觉得鼻子痒痒要打喷嚏,结果下一瞬又没了感觉。 “我总觉得有人要骂我,但是又骂的不是很利落。” 他揉了揉鼻子,破罐破摔地继续吃着秦闻带给他的烤红薯。甜滋滋的味道再加上暖呼呼的温度,绝对是初冬最治愈人心的东西之一。 而且早年间,林夙为了拼合同拼出了慢性胃病。如今饿了一天,肠胃一直在隐隐作痛的边缘,一只不大的烤红薯几乎可以救命。 所以,林夙边吃边想,这人怎么能这么懂他。 而秦闻站在林夙身边,半隐在黑暗里,眸色幽深,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的模样。 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又忍不住有了些弧度—— 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老样子,哪怕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起东西来虽然速度不快,但看起来仍旧是斯斯文文,一小口一小口,哪怕是泰山将崩于眼前,恐怕也不会撼动他骨子里那份天生的矜持自敛。 片刻之后,林夙吃完了最后一口红薯,无视三步之外的垃圾桶,顺手把袋子塞进了自己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大衣口袋,动作相当娴熟。 秦闻:…… 和一如既往的不拘小节。 果完腹,林夙认真扫视了一番大厅内的情形。 此时周蝉终于带着周夫人走到了见礼台的正中央,带着红色领结的邱管家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朱红印着云纹的婚书,站在这对老新人面前,开始声情并茂的朗诵。 “喜今夜两姓联姻,一堂缔约,阴缘永结,死生同渡……” 抑扬顿挫,娓娓道来。 听罢,林夙点头表示认可。 邱管家虽然是个骨子里的东北银儿,但在这种正经大场合,还是拿出了大家族管家的风范,字正腔圆没有口音。 而且,这婚书的内容听起来也很深刻。 你看,不仅想着要姻缘永结,还承诺死生同度。 这就是中年人历尽千帆之后的感情沉淀吗? 林夙感慨,果然不是年轻人能比得了的。 不过,他总觉得邱管家的诵读语调里,有种让人说不出的特殊韵律。 但也无伤大雅。 尤其是在听到这段之后,下面诸位宾客的神情突然一个比一个肃穆,就……怎么说?莫名很有互动性? 甚至还有几位夫人,眼见着就抬起手来用袖子捂住了眼。 想必是被感动地哭了出来。 其实,在筹备期设计婚礼流程的时候,林夙还想,以周蝉这好热闹的性格,会不会要求加入什么拜天地、吹唢呐、入洞房之类的情节。 但没想到,当时周蝉却直接拿出了这封自己早就写好的婚书,说其他什么都不用准备,现场读一读这个就好——简直把省心的甲方爸爸角色贯彻得明明白白。 “你爸爸很明白自己要什么,也很明白你妈妈喜欢什么。” 林夙看着情真意切的周蝉,受他饱满的情绪感染,眼角也有些湿润。 “……” 秦闻拒绝回应这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林夙,而是其他任何一个,恐怕都会立马被鬼王送去见列祖列宗。 顺便,林夙抬起手来,指了指见礼台的方向,又补了一句,“我就说得安排人在一边看顾着,你看,周夫人都感动得哭到颤抖了,万一撑不住怎么办……诶,是电压不稳吗,怎么这灯忽明忽暗?” 此时,大厅里的光线忽明忽暗,秦闻狭长的眸子精光连闪,脸色瞬间沉了几分! 他先是抬头看了看隐在朱红锦缎里的四十八盏招魂灯,然后视线落在见礼台上——林夙说的没错,周夫人是在肉眼可见地颤抖。 但是这绝对不是因为感动哭的,而是因为周蝉先前饲喂的精血耗尽,而在招魂灯组成的招魂阵下,怕是异变将成! 但这不对! 按理来说不应该是这样的! 这四十八盏招魂灯由秦闻亲手布在见礼台上,它会在周夫人残存的正常神念彻底被唤醒时启动,如一层防护一般,让魂魄不至于被泾渭分明的两股力量拉扯撕碎,也避免了这最后一丝正常神念被直接吞噬。 可问题是这招魂阵,现在是没有阵眼的! 原本招魂阵里的招魂灯,理应是四十九盏。 他设四十八盏,阵眼空出虚位以待。但如今阵眼未至,这阵怎么就动了?! “怎么回事?”秦闻暗中一道传音法诀问苏烟。 “我不确定!”苏烟的声音明显更焦虑,“之前得到确切消息,说那个女人已经动身过来了。算算时间应该早就到了才对……可我现在找不到她!而且这个阵法似乎也出了问题,它好像在自己运转!” 秦闻听罢当机立断,对林夙说,“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千万不要到处走动。” 说完,他一个翻身就从高高的二楼一跃而下,差点没把林夙的魂儿吓掉。 他赶忙扒着栏杆往下看,发现秦闻稳稳落地后,朝着见礼台旁苏烟的方向疾行而去,看起来一切正常,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 他定睛往周蝉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发现周夫人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了。眼见着身躯前前后后不断摇摆,仿佛下一刻就要脚底一软直接跌倒在地。 林夙一直都知道周夫人身体不好,从第一次见面时周蝉就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而根据现在所见,以及秦闻并不算轻松的脸色,林夙就算再怎么迟钝,此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但意识到归意识到,他仍旧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此时大厅里的灯盏却闪得更频繁,明暗交错晃眼。 在林夙的认知里,如果彻底断电,周夫人又恰巧在此时出了什么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 无论如何,他顶着周家这场婚礼策划师的名头。 先不说凭这场婚礼咸鱼翻身的事情了,他绝对不想让自己经手的婚礼出现任何意外! 林夙眉心微蹙,几乎是瞬间就做了决定。 他并不想把秦闻的叮嘱抛之脑后,可也要权衡事态变化。 于是他顺着楼梯侧边下楼,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大厅里。 此时,见礼台上的异动越来越显著,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甚至有些人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这恰好给林夙提供了空间,他来到靠近拐角的一桌半空的喜宴旁,蹲在地上开始调试他的琉璃莲花灯。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周家的整个照明系统是统一的。 但他的琉璃灯不是! 当时定做的时候,林夙的要求是方便移动,所以厂家特地将固定插头改成了可远程控制的外界移动电源。 他本想着等婚书读完了之后遥控启动,但也不知道是因为二楼的距离太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的遥控并不奏效。 如今下来一看,果然是忘记打开信号接收器,分分钟处理完毕。 “现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林夙站起身,顺手按下了手里的遥控。 但他还没来得及确认琉璃灯的效果,刚一抬头就远远对上了一双青灰色的…… 是眼睛吗?! 此时,周夫人的红色盖头已经飘落在地。 而盖头之下的,那个根本就不能称之为人形的人,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 林夙怔了一瞬,而后顿觉眼前一黑,霎时间生理不适感就从灵魂深处翻涌而上! 此情此景之下,他的脑海里只有三个字—— 巨人观?! 17、第17章 对于巨人观的概念,其实林夙记得也不算真切。 只印象小时候年少无知,一群小孩大半夜围着某奇闻异志论坛,嘴硬说自己胆子大,看什么都不害怕。 然后,就看到了一些很能教做人的帖子。 也就是在那次之后,林夙的心里就留下了难以言喻的阴影。 ……顺便也给其他小孩心里留下了。 毕竟别人最多只是捂着眼睛尖叫几声,而到了他这儿直接躺倒——他甚至只是在手指缝里看了半眼。 林夙很小的时候的确能见鬼,但是鬼身到底还是虚虚实实的,再加上他可能也没见过特别离谱的那一类。 所以在他个人看来,这种现实的冲击来得更猛更直观。 如今,仿佛情景再现。 林夙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抽空,看着远处高台上红嫁衣里,那清晰可见的腐烂、蜂窝状的组织,他胃里刚吃下不久的爱心红薯直接翻涌而上。 不仅如此,在她身边的周蝉此时的模样也不遑多让。只见他的断腿早就从根上腐败流脓,浑身的皮肤肿的发紫发亮,脸上几乎看不出五官。 林夙挣扎着,努力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转身,扶着桌面,踉踉跄跄地就要往大厅门口的垃圾桶方向去。 但就在这时,他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精致的黑色高跟鞋,站定在离他很近的位置。 与此同时,一个女声也从林夙耳边响起,但音色悦耳,让人如沐春风。 她殷切问道,“小帅哥,你看起来很不舒服嘛,我扶你一把?”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相当温柔的力道撑住了林夙的手肘——幸好是没有受伤的那只,避免了雪上加霜。 林夙倒也来得及想为什么这人一点也不害怕,只是对她的突然和体贴感谢之至。 于是,他抬起头来,开口道谢说,“那就多谢你了,你能不能扶我去……” “嗯?去哪儿?”女人的声音仍旧柔和,甚至还对他笑了笑。 林夙突然感受到了一股落入冰窟的寒意,他半张着嘴,几乎是在视线触及女人的脸时瞬间失声! 只见这张脸近在咫尺,肤甚白,貌且美,黑发柔顺地披在身后。 可她笑的时候,嘴角却直接咧到了耳根! 暴露在外的牙齿似是被硬生生敲掉,又被劣质胶水粘合起来一般,整个泛着黄黑之色,在血红的牙龈映衬之下,极具冲击力! 然后她眨了眨眼,林夙觉得自己手上似乎接住了什么东西。 湿哒哒的,冰凉,又黏糊。 还不等他僵着脖子低头去看,就见面前的女人叹了口气,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这新装上的眼珠子还不太适应,刚想抛个媚眼就掉到你身上了。不过你一个大活人,居然能接得住我们那儿出品的东西,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林夙呆若木鸡,置若罔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眼眶黑洞洞的女人,亲手从自己的手里拿过她的眼珠子,装了回去。 就是安装的动作不是很娴熟,把瞳孔那一面装到了后头,留在林夙视线里的是血糊淋剌的另一面。 她好不容易才调试好自己的眼球,抱歉地冲着林夙笑了笑,继续说道,“……不愧是鬼王身边的男人。” 反正她这句话到底说的是什么,林夙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毕竟人在极度恐惧和震惊的情况下,会变成完全僵直和真空的状态。 “对了,你刚刚话还没说完呢,你到底要我扶你去哪儿?你要是实在不舒服,我背着你也成。” 这位小姐倒是很热情,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把林夙往身上背,力气还挺大。 而林夙被她一晃,也被迫从极度恐惧的情况下挣扎了出来。 此时他苍白的脸上满是菜色,胃里的东西在这一连串的感官刺激下,早就堵到了喉咙口。他摆了摆手,试图摆脱她拉扯自己的手,却发现居然掰扯不掉。 但他的忍耐度已经到了临界点,这种生理性的反应来势汹汹。 于是,他也管不了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了,撑着桌子弯腰低头,下一秒就几乎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于是,变脸色的换成了对方。 这位黑长直小姐躲闪不急,愣愣地看着自己漂亮的高跟鞋上满是秽物——笑是笑不出来了。 她看着呕声不断的林夙,幽幽说道,“你知道吗,这样真的很没有礼貌。” 很想哭。 如果不是怕眼珠子再掉出来,她就已经哭了。 她实际也是西南地府所属,跟周蝉一样在鬼政局就职。 原本经过一通察言观色,发现秦闻大人对这个身份不明的小人类不一般,就寻思要找机会献个殷勤,好刷一波好感度。 但没想到,献殷勤的机会倒是似乎被她等到了,可事情的发展怎么能这么离谱?! 她,被吐了,一身。 而且,她最难过的不是吐的结果,而是林夙吐的反应。 好几百年没来阳间,这次不仅赶时髦换了身现代的礼服,还特地用幻象幻化了个好看的妆容……就跟她生前还正常时一样。 虽然中途不慎掉了个眼珠子,但她也很快安回去了不是吗?他也不用吐得这么昏天黑地侮辱人吧?就真的那么难看?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带着一脚的不明物体掩面小步跑开。 现代人总是说血压高血压高,但她因为生前就被放干了血,所以一直不懂。 可现在,突然就明白了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觉得自己血压高到上头,必须得出去透透气,才不会让脑壳爆开。 · 林夙好不容易吐完,勉强站直身体,还有些遗留的眩晕。 他使劲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发现先前的怪异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是……幻觉吗?” 林夙眉心蹙着,揉着太阳穴安抚自己,默道应该是幻…… 幻个屁! 在他差点接受这是个幻觉的时候,不巧就在他眼前两米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正敞着怀快步走过。 字面意义上的,敞着怀,从内敞到外的那种。 他脚步极快,以至于身体动作太大,白花花的肠子拖了一地。又没打算住脚,就只能一边走一边扯着往肚子里塞。 如果没听错,他甚至还埋怨了一声殡葬处的手艺太差,一点都不会与时俱进,用料粗糙,经不住大吃大喝的考验。 而在他斜对面,林夙看到一个脑袋被削掉半个的人在大快朵颐,一晃一晃地,脑花看起来都给摇匀了。 在他身边还有个胸口有洞的彪形大汉,两人关系亲昵,你一口我一口喂得正欢,丝毫没有被婚礼上新娘的异变影响食欲。 …… 也是,这两位都已经这样了,恐怕也不会轻易被影响。 环视四周,林夙的冷汗已经把衬衣湿透! 眼前的所见所感跟小时候的模糊记忆重叠起来,他看不到自己此时的脸色到底有苍白,衬得他眼皮正中的两颗红色小痣都如灼烧一样。 如果都这样了,他还不知道这里是一群鬼,没有一个活人的话,那纯属自欺欺人。 可他的阴阳眼不是已经被关掉了吗?怎么会…… 无论怎么说吧,林夙现下都很想昏过去。 但又因为刚刚那一吐吐得清醒,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找到晕厥的感觉。 都怪秦闻那个地瓜。 想到秦闻…… 林夙的脸色更不好看,脖颈和眼睛也无形中比之前僵硬了些。 他知道,秦闻现在就在见礼台。 想看,但又不敢看。 林夙生怕看到秦闻也是这种……的模样,但又有那么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叫嚣,看看吧,就扭头看一下,看完了就…… 就怎么样呢? 林夙不知道,但他终究还是看了。 只见一众形形色色的鬼影当中,秦闻仍旧是那副他熟悉的样子。 他正站在见礼台边缘,背脊颀长挺拔,左手修长的双指并拢,虚虚地抵在周蝉的后脑处。 黑衣黑发,五官优越。 最重要的是,全须全尾。 没有看到调色盘式的场面,林夙舒了口气。 只是秦闻脖子上那道曾被他惊鸿一瞥过的红痕,此时居然在黑色领子后隐约透了出来,颜色浓郁,像血。 又让他的心被悬在了半空里。 · 秦闻下楼之后就直接去了周蝉身后,毕竟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眼前已经异变的,还具备身体的厉鬼。 其实倒也不是无法。 周蝉完全可以毁其身,灭其魂,直接让她灰飞烟灭。 但他舍不得。 周蝉红着眼,死死地牵着苏艺的手腕,哪怕被尸身的毒液腐蚀到了魂魄都在所不惜。 “阿艺,忍一忍,求你了!” 这是一声周蝉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哀鸣,但在已经不断异变的人面前却又苍白无力。 秦闻没办法帮他,只能让他的坚持和损耗更有价值。 他一边支撑着周蝉的法力,一边迅速探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招魂阵无阵眼而动,且因为运转无序,对阵中的周太太苏艺有害无益。 若是按照原本的阵法,发动之后会以净化之力逐渐稀释她的戾气。在这个过程当中虽有痛苦,但绝对不会如现在一般。而且看起来,苏艺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深深刺激了,往一个全然不可控的方向不断异变! 真的没有阵眼吗? 不对! 只要法阵动了,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代替了阵眼! 可这见礼台上空空如也,吊顶之上也一眼通透,会有什么呢? 秦闻眸色幽深如墨,最深处能看到明明灭灭的红痕。 以他现在的形态无法探查清楚,于是周身的气场开始变得沉重压抑,却在即将祭出本体的时候,听到周蝉一句哀求,“老大,不要!她太痛苦了!” 鬼王威压,若是放在正经鬼身上,只要不是强行碾压,就只会让对方觉得是上位者的气场压制。 但是现在,苏艺不仅是游离在外的孤魂野鬼,还是曾经作恶的厉鬼,手上沾染过不止一条人命。 所以在鬼王最纯正的鬼气威压之下,犹如处刑一般,竟然是片刻也承受不得,身上的组织被躁动的灵魂撑破,场面又是一片相当下饭的混乱。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虽然下头吃席的诸位来已经有一部分反应过来,甚至来到了见礼台旁,但暂且也用不上。 毕竟,连鬼王处理不了的问题,其他人也够呛有能力处理。 秦闻无法,只能暂且收了自己的威压,神情凝重,现在的情形对他而言,已经绕进了死胡同。 若是想探查明白这招魂阵的异常,就势必要祭出鬼王本体。 但若是化了鬼王本体,那就势必会伤到周夫人。 而他们之所以如今天一样做布局,目的就是不要伤害周夫人。 那不伤害周夫人,就无法知道招魂阵的到底为何如此…… 事态突然就变得棘手了起来。 但就在无计可施之时,见礼台的地面上突然落下了一片柔和金光! 林夙定制的琉璃莲花灯,在慢速旋转时会有流光溢彩随机落下。金色光斑若隐若现,就如莲叶一般。 而就在这一瞬间,秦闻眸中红光大盛,终于捕捉到了一条极其淡薄的灰影! 而这灰影居然附着在周夫人的红色盖头之内,且反应极快。在被捕捉到的一瞬间,就直接带着红色盖头凌空而起! 然后,轻飘飘地,落在了林夙的头上。 18、第18章 这是……什么玩意儿? 林夙眼前一红,然后一黑。 再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点光亮也没有。 他下意识抬起手来,手碰到了冰凉的流苏坠子质地,于是心中了然,原来是新娘的盖头啊。 但又紧接着想到,这盖头是那个样子的周太太戴了一路的,还沁着一股腐臭酸味,胃就又开始不消停,酸水分分钟往上冒。 很后悔,真的。 林夙如是想到。 他本来直觉周家这场婚礼会有问题,但还是本着富贵险中求的愿景接了。 如果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的话……他一定脚踏实地,本分求生。 可惜,世界上没什么后悔药可以吃。 林夙拽着流苏坠子,想把盖头直接扯下来。 但没想到,手被覆住了。 随着那只冰凉的手而来的,是秦闻近在咫尺的声音,压住了他霎时间的恐慌。 “听话,不要动。” 听起来语调如常,但却能分辨出其中如履薄冰的谨慎,以及一闪而过的慌乱。 听他这么一说,在盖头下的林夙突然有些想笑,不仅恐慌没了,连紧绷的情绪都落下来那么一点。 这人……不,这鬼,好像总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磁场,每每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让人觉得踏实和安心。 烤地瓜除外。 “我不动。”林夙温声回他。 他没有问为什么,秦闻的话,照做就是了。 毕竟,在他目前所看到的这些家伙里头,也勉强只有秦闻看起来跟他还像是同类。 而且不过是一个盖头而已,他还亲自经手过,多一会儿少一会儿的,又什么大碍呢? 只是他看不到,盖头之外,红色的锦缎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瘢痕! 先前那灰色虚影幻化成蛇的模样,却又有些畸形。 因为它在主头之外,居然还分化出了一颗如肉瘤一般的小头,看起来像人的头颅,但五官模糊! 此时此刻,这蛇头冒着黑气的獠牙正抵在林夙的头顶。 看起来只是一层虚影,但在座的诸位都知道,它实质上已经几乎触及了灵魂。 连他们这些道行不差的鬼,对这玩意儿都避之唯恐不及,更何况是灵魂毫无抵御能力的活人? 但凡有半点不慎,这蛇牙都足以让人魂魄受损。 至于后果是直接死了,还是痴呆疯傻,这就得看命了。 汲灵蛇。 本体看似弱小可期,气息极为微弱,实则阴损毒辣,是南界地府的“特产”。 秦闻来不及追究为什么汲灵蛇会出现,他定定地握着林夙的手丝毫未动,专注地将法力抽成绣线一样的细丝,悄无声息的顺着盖头上溯,试图找到破解之法。 而后,他冷眼看着眼前的怪异蛇影,声音里头透着几分杀伐,“如果你现在自行离开,我可以饶你不死。” 那蛇虽通人性,但口不能言,它听了秦闻的话后,只是发出了刺耳的桀桀之声,如挑衅叫嚣——差点没给林夙的耳朵震聋。 一直在搜寻的苏烟此时也回到了秦闻身边,她定睛一看红色盖头上的纹路,忍不住怒骂一声,“他娘的,着了道儿了,周蝉那个废物就没提前检查过吗?!这纹样被改了他不知道吗?!” 原本,在周太太的设计图上,盖头的纹样就是普通的吉祥如意纹。但此时再看,它的内侧居然还翻绣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冥纹,正好供汲灵蛇在阳间栖身。 而周太太之前的痛苦,也多是因为这东西在暗中作祟。若不是林夙的琉璃莲花灯开的及时,恐怕还真没办法这么快察觉。 虽然外头一片愁云惨雾,但什么也不知道的林夙倒是越来越放松。 正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先前遭受的感官冲击已经被消化了大半。再加上有秦闻这只手握着,也不怎么在意这盖头是哪里揭下来的了。 不过,听他们的说法,大概是盖头上有了什么东西,或许会危及他的生命。 林夙闲着也是闲着,开始思索起一个问题——死到底是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原本,他是怕的。 怕万一哪天死了,小时候阴阳眼未关时看见的那些血腥场面,岂不是就成了家常便饭?于是,他担惊受怕地不得了。 但在七年之前,他经历过那么一场大变故,至亲之人全都离世之后,好像就不怎么怕了。 因为,死于他而言,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件不算陌生的事情。 不未知,不惶恐,就好像家人搬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他们在那里等他。 只是,可能又要给瞿山岳添麻烦。 他这个冤种朋友,向来仗义。当年就陪着他日夜不合眼地处理父母和妹妹的身后事。如今万一自己也没了,八成这活儿还是他的。 林夙又想,如果他真的死了,迁祖坟的那八十万倒是不用愁了。而且这巨额人身保险的赔偿,不仅能还完车行的债务,安顿好家人都骨灰,还足够再给他自己买个坑。 这么一算,好像还挺合适? 至于以后……见鬼就见鬼吧,虽然他怕惊吓怕血腥,但秦闻的存在也证明了这地府里头还有些正常鬼,不是吗? 或许他可以选择发展一些正常的鬼友圈子,远离可怕的调色盘们。 但话又说回来了,林夙嘴角一抽,谁知道他自己最后怎么死啊? 这盖头盖在脑壳上,万一被整个咬掉了,那岂不是比之前胡吃海塞的脑花大哥还可怕? 以后要无时无刻抱着自己的头?还是干脆就不配有了?! …… 苏烟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静静地收敛起了自己的读心术,觉得这人二得很。 倒也不愧是搞策划工作的,这脑回路宽的……跑她都绰绰有余。 但全场就只有她一个会读心,其他人,包括秦闻在内,都不知道林夙此时在想什么。 秦闻一直握着林夙的手,可以直接感受到他此时的状态。 可旁边这些围观的朋友们,想法难免五花八门。 比如。 脑花大哥嘤了一声,一个急转身扑到了彪形大汉怀里——差点没给脑浆子甩出来。 “他好可怜!殿下也好可怜!过了一千年了才终于又有了铁树开花的迹象,就又要面对这种生离死别……殿下肯定心疼极了!他肯定害怕极了!嘤!” 彪形大汉一阵沉默,就说了让他平时少看那些恋爱脑电视剧…… 看,连基本常识都没了吧,他们是鬼哎。 这是生离死别吗? 双死明明算he的。 敞着怀的大哥也凑到了近前。 他跟周蝉是关系不错的同僚,又会那么一点安抚治疗的术法,所以秦闻离开后,他就占了周蝉身后的空缺,多少帮了他一点忙。 此时见周太太的情况已经稳定,就火速赶回鬼王大人身边,看能不能帮点什么,狗腿地蹭个好感度。 但他没看完全程,回来之后就只看到目前的场面,忍不住啧啧几声,心道秦闻大人真的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庭广众之下就拉人家的小手,攥得紧紧的不说,还拽着人家的红盖头。 就算是那条汲灵蛇看起来比较恐怖,但,好嗑。 不过糖嗑过了,正事也不能掉链子。 这位老兄在地府里头游荡得久,东南西北都去过,曾经见识过汲灵蛇。虽然没有亲手处置过,但是也听过一些土法偏方。 他飞速整理了一下,开口说道,“大人,我这儿有几个办……” 可没想到他这话还没说完,下腹就一阵剧痛。 “……哎呦卧槽,谁踩我肠子了?!” 只见,一双脏了吧唧的细高跟毫不留情地踩过他的肠子,嗒嗒地往前走,甚至因为打滑还使劲用鞋跟碾了碾。 而她身后还不知道拖了个什么玩意儿,死沉死沉的,也从他脆弱的肠子上滚了过去。 ……草。 还没等他跳起来跟眼前这不长眼的鬼算账,就听这女人火急火燎地冲鬼王道,“大人,我捡到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东西!” “把她弄醒。” 秦闻看了一眼,立即沉声说道。 这细高跟的主人,是刚刚被林夙吐了一身,因为沉浸式的血压上头出去透气的女人。 她死的年月有点久了,做鬼的道行还不错,所以可以溜达得远一点。 但刚走到门口花园里,试图爬上树看看月亮,就发现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定眼一看,是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双眼微阖失神,有活人的触感,但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反倒翻涌着一股纸灰味儿的鬼气。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家伙,所以直接往肩膀上一扛,火速奔了回来,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邀功晋升攒功德的机会。 林夙看不见,但是能听出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先前害怕时并不觉得尴尬,但此时沉静下来,想到自己十有九点九吐了她一身的事,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或许……如果他今天有命活下来的话,看看能不能问她要一下姓名生辰,以后多烧点纸钱。 没命活的话就算了,直接当面道歉吧。 不过,她叫了秦闻“大人”? 所以,是什么大人?哪里的大人?为什么做鬼还有这种阶级区分? 是那种很厉害的,可以号令很多人的大人? 的确秦闻看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说不定跟他处好关系,能再见见自己的家人? …… 苏烟本来忍不住又开了读心术,本想观测一下林夙此时的状态,免得出什么问题。 然后,她又默默地关上了。 这位林策划,思维清晰,想法丰富,还很会给自己搭关系——心理不健康的人干不了这么多事。 · 被拖回来的这位,就是苏烟久寻不到的绣娘。 她就是周夫人多年的心魔所在,也是今日招魂阵真正的阵眼! 当年,她弃周夫人多年带她如手足之情不顾,极其残忍地谋财害命,并将其弃尸荒野,多年不得善终,化成厉鬼之身。 所以也只有她,可以让周夫人有仇报仇,化解心结,在招魂阵中戾气尽消,重寻一丝生机! 可她现在看上去……情况不妙啊。 19、第19章 原本绣娘被带进来时,勉强还有口气在,眼睛也是半阖的状态。 可现在就这么几步道的工夫,这人眼见着已经快硬了。 苏烟做了些尝试,但仍旧没办法把人弄醒。 说白了,绣娘的状态其实跟周夫人差不多,都是该死之人仍旧以肉身、以未偿之愿为牵绊,留在阳间。 但不同的是,绣娘是用了些邪门歪道的法子,才苟存下来的这条性命。 而她这么痛苦地不生不死到底为了谁,未偿之愿到底是什么,恐怕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人能知道。 见状,把绣娘扛进屋里的女鬼顿时慌了神,连忙双手高举以示清白,“这绝对不是我干的,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有口气在呢,要不然我也不能费劲巴拉地给扛回来……” 说着说着,她又觉得自己言语浅薄,干脆直接俯身捏了绣娘的下颌骨,渡了一道至精至纯的鬼气进去。 这道鬼气,几乎抵得上她五十年的道行。 说不心疼是假的,但要是今天这事在鬼王面前搞砸了,那她以后绝对仕途无望。 而且想一想,从献殷勤变成了丢人现眼,以后传出去还让她怎么活?! …… 苏烟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撂下自己的读心术,看来不光她老错觉自己是活的,这死了千八百年的也一样。 不过,这口百年的精纯鬼气的确有点作用。 绣娘再怎么说也是表面人本质鬼,这个原理说来简单,就像临死之人打个强心针再来个心脏起搏一样,堪堪把她不住流失的残破灵魂召了回来。 而她一睁眼,视线就落在了红色盖头上,悲戚地叫了一声,“儿啊,收手吧,别再作孽了!” 那颗蛇头旁边的小头听见她的声音后,居然裂开嘴笑了! 哪怕是五官模糊,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股子癫狂和邪性。 而随着这一刻的异变,汲灵蛇的蛇牙居然作势往下,眼见着就要直接插入林夙的头盖骨里去! 见状,秦闻波澜不惊的神情瞬间崩盘! 他手上猛一用力,直接把林夙拉进怀里。而后法力骤然暴起,先前顺着流苏悄无声息地拉出的丝线重重叠叠,在红盖头上方形成了一张交错的网,在蛇牙之下形成了几乎完美的屏障! 但……只是几乎完美。 周围围观的诸位,眼睁睁地看着那汲灵蛇瞬间缩小,异常灵活地对准了头顶心手指粗细的小孔,铆足了力气钻去,如疾风电闪一般,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哪怕是秦闻,此时也无法瞬发法术将其击落。至于祭出鬼王本体,以鬼王之威直接碾压那就更不可能了,只会更久。 电光火石之间,场面就顿时变得悲戚了起来。 听说,汲灵蛇不入体还好,只伤及魂魄或许还有些活路。 可一旦尽数入活人体,这畜生就会食人脑浆,抽人精血,让人活活被吸食的只剩下一层皮,死状极其凄惨恐怖。 有些人见不得这种场面,已经闭上了眼背过了头。 脑花大哥埋脸在身边人的怀里,没有洞的那一侧,一言不发,眼睛已经红红的。 那彪形大汉此时也忍不住闭上了眼,虽说双死是he不假,但这死法可一点都不嗨皮——眼睁睁地看着爱人死在自己怀里是什么感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但过了很久,连空气都凝滞了……似乎并无事发生。 只有接二连三的倒吸气声,提醒周遭还闭着眼的人——情况好像不太对。 彪形大汉听闻,把眼睛睁开,待看清眼前情形后,也跟着忍不住抽了口气。 怀里的人听见,一边问着怎么了,一边转头一瞧——又是一口倒吸气。 “殿下疯了吗?!” 或许吧。 只见,秦闻仍旧抱着怀里的人,那只维持法力屏障的手仍旧跟林夙握在一起。 而让大家倒吸气的,是另外一只手。 或者更精准地说,是一只骨架。 莹白如玉,唯有中指根部嵌着一道暗红的细线,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浅金色的光泽,指缝当中游荡着丝丝黑雾,看起来美得诡异—— 从指尖到手腕,居然尽数被汲灵蛇吞噬了干净。 是的,在最后的千钧一发之时,秦闻放弃了任何一种术法,只依靠了自己最原始的身体反应。 他迅速又温柔地把手搭在了林夙的头顶,任凭汲灵蛇钻入他目前的这具身体里,腾挪啃噬。 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同身受,疼到眼角直跳。 他是鬼不假,但不是没有痛觉。 再加上,秦闻这具身体因为要跟林夙长期相处,几乎就如同常人一般,并没有任何法术防护加身。 但是这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秦闻的脸色半点未变。 他垂着眸,视线越过自己正在被啃噬的手,看着怀里的人,眼底是无限温柔。 “我靠,殿下果然是一如既往的真男人。” 脑花大哥戳了戳身前的人,忍不住嘤嘤传音感慨。 整个过程里,林夙也经历了一个从眼前一片漆黑,到光线又重新透过红色锦缎透进来的过程。 他有一瞬仿佛觉得头顶轻松了很多,但下一瞬又似乎被什么东西覆上了。 然后,他就被锁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里,半点也不得动弹。 他听闻四周传来了一声声的倒吸气,预感好像有什么不对劲。本想着直接把头上的东西掀了再说,手却仍旧被秦闻握得很紧。 “别着急,你等一等。” 秦闻声音如常,倒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 在场诸位就这么呆愣愣地看着鬼王大人,他一边冒着涔涔冷汗修复自己的手,一边声色不变温柔地哄着怀里的人。 指骨僵硬却柔软,可怖又温柔。 他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怀中人的头顶,目光缱绻得如同再看失而复得的珍宝。 敞着怀的大哥一不留神,差点把自己的肠子打出中国结。 没办法,嗑得上头。 不过幸好,这条汲灵蛇啃的是鬼王。哪怕秦闻现在这个形态堪称最弱,但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它将将啃噬到腕骨的位置,就无法再继续忍受鬼王体内蕴含的强悍威能,趁其不备逃遁开来。 但失去了林夙这张人质牌后,它似乎也没什么地方好逃。 汲灵蛇搞偷袭是一把好手,但若是在光明正大的对局之下,恐怕在场的都不会那么轻易地着了道。 兜兜转转,它终于逃无可逃,在众人的合围当中,被苏烟一个蹶子踩在了马蹄之下,挣扎了两下就不怎么动弹了。 而寄生出来的那个小人头,也被踩得忍不住翻了白眼。 “不,不要,我的儿啊……” 就在这时,瘫坐在地上的绣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来到了苏烟身边,伸手就要抱住她的腿——但被尾巴嫌弃地甩开。 绣娘满脸灰败,脸上的人形早已经挂不住了,又开始如墙皮一样裂开剥落下来。 她一双浑浊的眼珠悲情满溢,却哭不出一滴血泪。就这么愣愣的地看着蹄下的汲灵蛇,嘴中喃喃道,“你这是何必呢?这样活着,比死了又能轻松几分?” 显然,她说的是寄生在蛇身一侧的小人头。 那是她的儿子,同样也是昔日害死周夫人的元凶之一。 这故事说来话长。 早年绣娘还不是绣娘,是南边深山里的巫族女。彼时还年轻,少不经事被山外人骗了财色。骗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却中了这么个孩子。 巫族重贞洁,但不想残害手足,就废了她的巫蛊之力,放她出山自生自灭。 她在山里生活惯了,出来无所依托,只能靠自己还不错的绣工勉强贴补家用。 但也正巧,被周夫人看上了眼,直接带回了家,感情投契,待之如手足,甚至让她改姓了苏。 绣娘这人脑筋死,放在今天得骂一句恋爱脑。 不仅心里头不恨骗子,反倒把孩子当成了心头宝,寄托感情,要多宠溺就多宠溺。 而且,周蝉和苏艺没有孩子,见这小子机灵,也差不多是当亲外甥养着。 可没想到,这孩子随爹,根儿上不正。 久而久之就飘得过了头,黄赌毒无一不沾,但多次要钱不得,心生怨怼,干脆直接觊觎了周家的家产,想据为己有。 后来有一天,机会来了。一个神秘身份的人找上他,吩咐他做了一些事情。 然后,周蝉就遇上了事,被人绑走。他趁周夫人一人在家,直接动手勒死了她——当时,绣娘是看到了的。 但是,姐妹再重要,又怎么能有心尖儿上的儿子重要呢? 周夫人死后,她甚至帮着儿子把人拖到了深山峡谷里。又怕轻易被发现,将儿子抓走,分出了当初侥幸存下的一点力量,将尸体以及焚烧过后的所有衣物用品,都掩埋封存起来,让人无迹可寻。 但没想到,报应来得实在是太快了。 母子两人还没等回到周家,半路就在密林里被人埋伏截杀! 儿子当场头上中枪,整个人进气多出气少。绣娘抱着他滚下山崖,用最后一点力量将他的魂魄封存进了自己的身体,从此半人不鬼。 原本她想,巫族里有些秘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如果她回去卑微地求一求,是不是能把自己的儿子救回来? 哪怕用她自己的命都行。 但谁曾想,她历经九死一生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时,整个巫族居然彻底消失了! 不是搬走,是消失。 从人,到物,甚至是那个山谷。 无迹可寻。 绣娘久寻无果,只能拖着这么个身体四处漂泊。 儿子魂魄受创严重,她就用记忆当中的各种阴邪之法给他续命。 就像当时对林夙用的手段一样,施咒之后应了名字留下的,就能暂且成为儿子的容器,作贱一阵子。不应的,就直接饲了精血。 这小子乖戾之气愈盛,也愈发邪门和不可控,连绣娘也觉得自己已经没办法制衡他了。 直到几十年后重回故里,在曲九云手里栽了跟头,这才收手。 但她虽为了儿子作恶,可心里一直痛苦矛盾。她知雍山那边有厉鬼作乱,八成是未得轮回转世的周夫人。 既然如此,那她们的仇怨,就尚未了结。 直到那天,两个看似年轻的人来到了她家,送来了一张她一看就明了的绣衣图纸。 而隔天,在她的窗棂上,又无端出现了一张……阴阳请命帖。 她知道,她的命就到这里了。 20、第20章 但是,她身体里那个孽种搅着她的心,虽口不能再言,但却深刻地传递出一个念头——他不想死。 无论用什么方法,他不想死。 “都怪我,是我没管好他。”绣娘声音戚戚,无限悔恨却无力回天。 “那这汲灵蛇是哪儿来的?”苏烟冷声问道。 她一边问,一边释放读心术,马蹄下头作势使劲儿,仿佛只要她不说,就要直接踩死这狗东西。 绣娘怔了怔,脸上一片茫然,对这个名字的陌生不像是装出来的。 但是下一刻,她就算是猜也知道了苏烟所指,摇头回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当时我要来周家,他原本死活不愿,可突然有一天就愿意了。可,可能就是……就是被他教唆的?” 听罢,苏烟想冲人摇摇头,以表示读心术说明绣娘的确没有说谎,但她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可以摇头的熟人。 周蝉在忙着照顾苏艺,秦闻眼里都是红盖头。 ……妈的,事业心只属于单身马。 她忍不住又往汲灵蛇身上施了两分力气。 “那你为什么死人一样地躺在外面,他却在里面?!” 细高跟女子也异常愤愤,她一想到自己爬树看月亮的兴致被搅了,血压将降未降的,心里头就膈应得难受。 “我……我这是……” 绣娘的一双眼珠子再眼眶里来回晃动,视线看着马蹄下的儿子,悲情难以自持。 可……又能怎么样呢? 那是她儿子啊。 “他让你来,就是已经找到了新的宿主,想借机直接杀了你,不想跟你一起死。你怎么就不能承认呢?阿秀?” 这声音婉婉地从见礼台的方向传来,视线望过去,只见先前那可怖的躯体已经倒地不起。 此时站在周蝉身边的,是一道虚无的魂魄,隐隐约约的,看起来相当脆弱,脖子上被勒死的青紫痕迹还能透出一些。 周夫人,苏艺,醒了。 或许是邱管家冗长的婚书排除万难终于念完,或许是周蝉始终如一的坚持拉回了她的理智,再或许是林夙安置的琉璃莲花灯意外有了些净化之效…… 反正无论如何,当那具庞大的尸体终于毫无戾气地倒在见礼台上时,一切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被叫做“阿秀”的绣娘,身躯突然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内心油然而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仿佛尘封几十年的记忆之门被打开,惊起了蛰伏在暗处的一丛寒鸦。 在心底不断地扑棱,扑棱起一世的尘土飞扬,和凌乱动荡。 然后有人看到,绣娘的眼角,那处已经剥落到只剩骨骼的地方,渗出了一滴刺目鲜艳的血泪。 为孽子流的泪早已经流空,这是一滴从残破的灵魂深处沁出来的,罪赎之泪。 她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但她不敢看周夫人哪怕一眼,只是垂着头,看着地上时不时挣扎蜷缩一下的汲灵蛇,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喃喃道,“他可能是……不得已的,被胁迫的吧。” 哪怕到了现在,哪怕她心里清清楚楚,但仍旧没有办法说自己的儿子半分不好。 不知道是真的愚爱到了极致,还是因为不想推翻自己的曾经,只能咬着牙倔着骨,哪怕浑身疮痍也得盲目地一路往前。 周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她突然就不怨了。 倒不是说有什么圣母心作祟,若是圣母,她也不至于在被害死之后化身厉鬼,执念难消。 而是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没原谅,只是怨不动了。 在看到苏秀和他的儿子如今生不如死的模样,狼狈如阴沟蛇鼠。又看到心爱的人这么努力地把自己从深渊里拉扯出来,过尽千帆后很多东西都没有变过。 就好像一块骨头噎在食管里,难以下咽,让人喘不过气,让人难受的发疯癫狂却无计可施。如今突然自己碎了,化了,虽然仍旧在喉咙里留了血气,但终归不再重要了。 的确,绣娘不愿意承认,自己溺爱了儿子那么多年,为他天良丧尽,最后却落得一个这样的下场。 她甚至都不敢回想,之前在周宅外,她真切地感受到儿子心里的那股恨意滔天。 荒唐吗? 其实她跟儿子的灵魂寄生在一起太久,已经命脉相连。 当这逆子不管不顾,强行从她身体里割裂出来的时候,死亡于她而言,近在咫尺。 这逆子不知道吗? 他再清楚不过了。 吃尽苦头养大的亲儿子,就这么绝情狠辣,甚至试图吞噬她的最后一丝精血为养料。 若不是这个这外头接应的鬼东西走的太急,怕是绣娘这最后一口气也保不住。 这是她的儿子啊…… 绣娘的视线突然虚无了起来,闪过一些人影,却看不见模样。 她甚至都忘了自己的儿子到底长什么样子了,唯独这股叫母亲的执念化成了一根刺,扎得深可入骨。 想到这里,苏秀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颤抖! 细高跟女子一瞧,愁容满面,“完了,这下彻底不行了。” 就是很可惜自己的这口鬼气,本来预计好歹能撑几个时辰的,没想到上了辆油耗量那么大的车,没多会儿就用没了。 人死如大厦将倾,颤颤巍巍地往下,勉强一口气绷住。 可真要到了连这口气也绷不住的时候,一阵风吹来,削筋断骨,瞬间坍塌一地。 绣娘怔怔地躺在地上,骨肉都碎到泥泞。 唯独有那么几处看起来还完好的肌肤,如生人一样——如果林夙看到了,会一眼认出那是曲久云可怜她,帮她设法修复的一些。 她费劲地转了转自己的眼珠子,视线从苏烟马蹄下的汲灵蛇处掠过,却再心如死灰地再也没有丝毫停留。 最终,落在了苏艺半透明的魂魄上。 声带也已经脆弱到了极点,如破败的风箱,她最后用嘶哑模糊的音调,对周夫人说,“我……对你不住啊……姐姐……” 话音弥散在空气里,如同这具残破的躯壳一样,再也无法回溯。 终其一生,这个小时候为族人活着,后来为男人活着,再后来为儿子活着的女人,直到最后,怕是也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可悲,但不自知。 周夫人愣了很久,连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拿出什么样的情绪来对待,只能最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道,“她就这么……完全没了吗?” 虽然她死了很久,但一直以厉鬼的样子待在阳间,对下头的情况犹如新鬼一般无知。 只是看着绣娘的身躯腐朽化尘,飘荡在招魂灯下很快就没了踪影,心里头多少还是带这些酸楚。 细高跟女人在小礼服上擦了擦手,觉得自己刚刚摸过死人有点晦气。 顺便回她说,“如果像你这种魂魄完好的,了结了身前事后,就能跟着鬼差回地府去等发落了。但是她这种魂魄不全成这样的,大帝来了恐怕都无计可施,散就彻底散了。” 周蝉偷偷地瞪了她一眼,什么叫像你这种魂魄完好的就带回地府发落? 这话虽说不错,但不能更委婉一点吗? 拿谁类比不行,非得直接刺激他夫人…… 然后,周蝉抬头小心翼翼地瞥了苏艺一眼,却刚好对上一双温和润泽的明眸,平和的那么熟悉,仿佛穿过时光悠长的空虚,终于到达了最踏实的地方,明晃晃地写着没关系。 如当年的样子。 周蝉突然觉得从眼眶酸到了鼻尖,差点就掉下泪来。 · 因为人在阳间,没有那么多鬼气好汲取,秦闻的手经过了这么缓慢的过程才终于修复成原样。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隐去了自己额上的冷汗,捉着林夙的手却半点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看了一眼被苏烟踩在脚底的汲灵蛇,那蛇只会桀桀,绣娘儿子的人头也无法口出人言。 秦闻沉声开口说道,“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苏烟的能力也有限。凌野,把它带回你们那里,追查到底。” 苏烟沉默,真的不用顺便踩她一脚的。 “得令,殿下!” 凌野,就是那个脑花大兄弟,也是西南地府入侵物种稽查科的负责人,蹦蹦跶跶地摇晃着脑子过来,小心翼翼地捏着蛇的七寸领了回去。 虽然答应的很干脆,但是他一脸嫌弃。毕竟这种脏东西,要他说就应该就地解决。 可又考虑到,这玩意居然敢打他家殿下新桃花的主意,还伤了殿下的手! 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无论抱着什么目的,都罪不可赦! 秦闻环顾四周,最后视线重新落回到眼前的人身上。定定地看着他,话却是对其他人说的。 “今日招待不周,诸位见谅。” 话没明说,但赶客意图相当明确。 细高跟女子和敞怀大哥都是明白人。 经过刚刚这场兵荒马乱,诸位在这里已经解了幻象,现了本体。虽然都是正经有编制的鬼,福德功厚也不比头顶上那些少,但这本体……确实都不是很好看。 他们立马知道,秦闻大人这是不想再吓着小桃花,于是争先恐后地招呼大家赶紧走人,你追我赶地,生怕自己表现的不如对方卖力。 林夙听着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渐远,心下也明了秦闻的细心。 但他心里多少还有那么些被蒙在鼓里的不舒服,梗得人难受。 他抿了抿嘴唇,轻声开口说道,“能不能放开我了……大人?” 21、第21章 “……或者是,殿下?” 声音虽然轻,但称呼的分量却一个比一个重。 秦闻僵了一瞬,有那么一晃的不知所措,然后才慢慢地把手松开。 这世上的事永远计划不如变化,原想着用最温和的方式一点一点浸润,慢慢地拓宽他承受的范围,徐徐图之。 但没想到,天意不给这个机会,就这么摧枯拉朽。 感觉到秦闻松手之后,林夙缓缓地拉下盖头。 ……又默默地盖了回去。 并单方面收回刚说秦闻细心的那条心态。 虽说那一满屋子的牛鬼蛇神都走了,可请问,这位大人是不是漏了点什么? 周蝉那张近在咫尺且看不清五官的大脸是怎么回事,邱管家干尸一样的酱油色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不知道用位还是匹当量词更合适的人头马又是怎么回事? 帮人得帮到底,送佛要送到西啊…… 林夙盖头下的脸还是很白,胃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不舒服。 苏烟很沉默,甚至想出去点一根烟。 倒不是郁闷,是因为林夙的量词问题,正好也是她自己想不明白的。 做个鬼也这么难。 · 终于,在一波调整之后,林夙的盖头终于可以不用戴在头上了,空气里是久违的清新。 他坐在沙发上,捧了一杯热牛奶。 皮肤仍旧苍白的有些透明,漂亮的唇上也只剩一层淡粉的血色,眼尾上倒是挂着一抹红,隐约跟眼皮中心的小红痣连出了一片晕影,衬得这张漂亮的脸有了些玻璃一样的脆弱感。 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依次坐着周蝉、周太太、苏烟和邱管家。除了周太太之外,大家都恢复了人身的幻化常态。 至于秦闻,把热牛奶递给林夙之后,就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邱管家低头看着苏烟四十四码的脚沉思,苏烟怀念感慨地看着苏艺,苏艺痴痴地地看着周蝉,周蝉紧张万分地盯着秦闻。 而秦闻垂眸的眼角余光,缱绻地落在林夙身上。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时钟指针滴答在空旷的环境里。 林夙微合着眼睛,慢吞吞地咽了几口牛奶,冰凉的胃袋终于有了些温度,不再搅得人难受了。 然后他放下杯子,陶瓷质地不轻不重地叩击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众人回神,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 林夙向后靠坐在沙发上,腰后倚着软垫,长腿交叠翘起,修长漂亮的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眸子里让人看不出情绪。 包括苏烟。 其实,之前秦闻那句话倒也没说错,苏烟原本就没修行多少年,得到读心术的异能还是因为一些奇遇。 所以导致的结果是,这术法一天最多用两个小时。用够了就得开始缓冲读条,再过二十四个小时才能修整好。 大号美人一脸恹恹,心道之前应该省着用的,净看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到了该她出马的场合她反倒用不出来了。 这么一来,她完全不知道林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心里没底也就算了,毕竟林夙的火再怎么样也烧不到她头上,主要是她没办法跟鬼王大人通气。 万一回答错了什么问题,鬼王到手的小桃花飞了,那岂不是得让她背这口大锅? 做个鬼真就这么难。 但无论如何,稍作沉吟后,林夙开口了。 他问,“周夫人,您现在还好吗?” “……” 除了秦闻之外,所有人都愣了愣,没想到林夙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不是痛骂,不是吐苦水,而是一句极为温和的问候。 他的脸色跟声音一样平和,目光里透着如暖意,流露的是毫无虚伪的挚诚。 而秦闻看着他,目光渺远,似乎透过他看到了某个熟悉的人。 苏艺愣了愣,她是唯一一个没太关注林夙动态的人。 她不知道对面坐着的这两位到底是谁,只知道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是人,而他旁边那位矜贵冷淡的是鬼。这鬼似乎是自己先生的上司,而这人,跟这鬼之间应当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这些。 所以,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年轻人,突然丢来一句问候,确实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但在大家闺秀的教养下,苏艺一愣之后,也是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回道,“我不知道从身体的角度来说,自己到底好不好。但是从心里来说,我再好不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紧紧地握了握丈夫的手。 林夙看着她,虽然半透明的灵魂看不太真切,但是仍能感受到那份松弛的喜意,是从眼角眉梢里溢出来的。 这位脖颈几乎被肋断的夫人,死相并没有想象当中的可怕。 只是苍白的肤色上满是青紫,脖颈软软的有些不受控。可能是绣娘的儿子下手干脆利落,她的五官都几乎没有变形。 她穿着一身年代不算太久远的衣服,林夙粗粗目测,也就大致是几十年不到百年的光景。 “那就再好不过了。” 林夙将这话温和地递了回去,似乎就像平日里跟朋友寒暄,而寒暄完了,自然是…… “既然这样的话,我先离开。今日谢谢你们的招待……招待的很周道。” 说到这里,他起身就要走。但言辞举止都相当得体,甚至在跟任何一个人对视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点不悦,就仿佛一小时之前的事情完全没发生过。 周蝉、苏烟和邱管家同时愣了愣,然后齐齐地看向秦闻—— 他怎么反应不对呢?难道不是主动问清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吗? 这人眼见着要走了,然后呢? 秦闻心中哑然失笑,这人的脾气,跟当年没有半点区别。 看起来温和如玉,清澈如风,和煦如光,实际上矜持的很,小心眼的很,也强势的很。 之前他不是跟在场的诸位说了吗,今日招待不周。 他没头没尾地着重回了一句,招待得很周道,想来是意有所指地逼他先开口就是了。 倒也确实如此。 林夙站起来的时候,脸色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头却还是小猫挠一样。 说不想知道到底事情全貌如何,这肯定不可能。但这就是他的个人习惯,永远不喜欢按照别人的套路出牌,更何况是这种离了大谱的套路。 所以,对方越想看到的,他就越是不按常理。 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有这样才能让谈判桌另外一头的人,吐出所有能说的话,或者拿出足够有诚意的价码。 虽然秦闻对他是不错,这阵子两个人相处也像多年老友一样愉悦。 但如今,这种荒唐的身份彻底揭开,有些事自然跟之前不同。 如果对方是人的话,他尚且可以凭借这么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经验,跟对方有来有往的过上几招。 可对方特么是鬼啊! 这怎么能以常理度之?! 而且,林夙确实有点微弱作祟的小情绪,莫名落在了身边坐着的人身上。 这人递过来一杯牛奶后,就跟哑巴一样坐在一边,什么都不说。 反正就是越想越生气,所以林夙暗暗决定,如果秦闻还是跟锯嘴葫芦一样,那就算了。 但就在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大衣衣摆好像被扯住了,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看着他的眸子。 幽深黑邃,如深渊,又如暗夜。卷着萤火,又缀着星光。 不得不说,这人……这鬼的眼睛长得着实好看,整张脸长得也很好看。 那种让人很难直接冲着发火的好看。 “不要生气,我的错。” 道歉的语气很诚恳,表情很认真,态度很真挚。 对面沙发上的几位已经见怪不怪,鬼王大人在阴间的冷硬如过往云烟,现在这个好说话的样子已经取而代之成了常态。 注,仅对林夙。 而对着这样的秦闻,林夙瞬间明白了一个词——鬼使神差。 鬼使神差的,他心里那些小别扭就都没了。 所以,这个词的意思大概是,只要好看的鬼使了什么手段,他的精神就会开小差。 秦闻又补上一句,“坐下来,我什么都跟你说。” 幽深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润色,莫名让人觉得在冬日里荡漾起一层春晖。 当林夙的腰又重新靠上沙发软垫的时候,脑子里对鬼使神差又有了一种新的解读—— 想必是,只要好看的鬼想使唤人做什么事情,就用勾人的神态看一眼,之后就能差遣他。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人的理解永远无穷无尽。 “我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讲起,不如你问我答吧。” 林夙想了想,可接受,于是他直接抛出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找我?” 这是他从开始就有些疑惑,如今更是疑惑的点。 粗盘整个事件,林夙认为自己在婚礼当中的贡献值堪称小于等于零,甚至觉得自己整个就像累赘——如果没有他的话,说不定鬼友们行事还能更方便迅速一些。 但秦闻一眼看去,就戳破中了林夙心中最在意的点,“我没有扶贫。虽然这场婚礼不像你之前策划过的寻常婚礼一样,很多东西我们确实需要自己做,没有经过你的手,但是,实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话说到这里,秦闻顿了顿,声音里突然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悲凉。 他一字一顿,极为认真地说道,“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们都会死。” 林夙:? 周夫人:?? 周蝉、苏烟、邱管家:??? 鬼王大人这个瞎话,还能编得更他娘的顺畅吗?! 22、第22章 在静谧诡异又安静祥和的气氛里,林夙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具体说说?” 秦闻脸上的表情倒是一点没变,对周遭投射过来的问号们视若无物。 心理素质强大,不愧是冥界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只听他沉声说,“具体来讲,就是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们都会消失,像绣娘一样。而死对于一只鬼来说,就是彻底消散在世间,消失在整个时空里,再也无迹可寻。” 周蝉:要不是老子独自纵横阳间几十年还健在,我就真的信了。 邱管家:俺也一样。 苏烟:记住了,鬼王大人说,我们鬼是论只的。 林夙沉默:“……再具体说说?” 他应该……不会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特异功能吧? 比如从天而降一个金手指,让他像无线电发射器一样,可以辐射覆盖方圆十里以内的鬼不受阳气困扰。 秦闻从善如流地继续胡扯,“在地府呆的时间久了,总归是跟阳间脱节的。我们虽然可以把自己伪装得像个人,但是本质上仍旧是鬼。既然是鬼,很多事情就有了限制。你也知道,周蝉的这场婚礼,因为周夫人的身体缘故,无法回到地府去办。” 林夙倒是能大致明白,毕竟周夫人人鬼分离,还有个尸体没处理。 而且看之前的尸变场面……总不能直接拉去烧了,那还不得上社会新闻头条? “但你可能不知道,如果这样的一场婚礼全程只有我们的话,它是不成立的。” “为什么?”林夙不解。 “因为这场婚礼从本质上来说的话,是阴阳合婚。如果只有鬼有阴间见证,而活人无阳间人见证的话,它就会有违天道纲常,不仅不会成立,还会让随意办阴婚的人得到惩罚……被五雷轰顶直至灭魂。” 林夙抖了一下,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但这个道理,倒不是秦闻瞎扯,它本身确实是有说道的。 打个比方来说,如果办阴阳合婚只要鬼方在场即可,那么不就意味着什么鬼都可以铤而走险,使些手段弄个阳间人成伴侣?礼成之后,直接带回地府,之后的事情就控制不住了。 那还不乱了套? 所以通常合规的阴婚,条件极其苛刻,但其中一条一定是必须阴阳两方都在的。 只不过…… 邱管家悄悄地传音问苏烟,“我怎么没听说过会被五雷轰顶?” 苏烟暗搓搓地瞧了鬼王一眼,小小声回道,“哄人卖惨玩儿呢。” 听完之后,林夙倒是没再多问什么。 周蝉帮秦闻舒了一口气,但反观鬼王大人的神态,坦然冷静——恐怕肚子里的谎已经编到了明年。 “既然这样的话,”林夙垂眼思忖,“我可以听一听周先生和周夫人的故事吗?” 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话,他心里总归不踏实。 听闻,周蝉和苏艺对视一眼,然后冲秦闻点了点头。 秦闻探出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林夙的额头,瞬间一股冰凉的气流顺着眉心直接涌入脑海。下一瞬,眼前直接展开了画面,犹如身临其境。 其实林夙判断的没错,周蝉和苏艺这对夫妻没死多久,满打满算七八十年,再苟一苟都能到建国之后了。 当年苏艺算是高门之家的大家小姐,却爱上了出身平平的周蝉。虽然周蝉为人上进,学成之后在地区的文物管理局供职,但算起来也就只是个还算体面的清闲差事。 起初,苏家人对两人的结合极其反对。但谁曾想没过多久,苏父就因意外撒手人寰。苏母也自此郁郁寡欢,不再过度干涉女儿的婚事。 只是这婚礼办的门庭冷落,到场的家人亲友也是寥寥。所以没有得到家人祝福这件事,一直也是苏艺的遗憾。 而这次再办,周蝉绝对是把热闹放在首位的。 再后来,苏母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三五年的光景就去了。 自此,苏家的家产钱财才落到周蝉夫妇身上,两人也从周蝉的小房子搬回了苏家在雍山的大宅,几年后又翻新成了跟现在差不多的样子。 日子没几年太平好过,时局就变得动荡起来。 战争、动乱、一切不安定的因素,让人惶恐和惴惴不安。 周蝉供职的文物管理局原本就是个不受待见的部门,无数次请求上面拨款也无音信。 不得已,周蝉几乎掏空了家底,才勉强为那些承载历史的器物们找了个安妥存放的地方。 所以,绣娘儿子当年要钱的时候,周蝉不是一点都不想给,把人逼上绝路,是他的确没有。 落到最后,周家除了这套宅子,其他一切都补了局里的窟窿。 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吗?当然不是。 乱世当中,最容易惹人红眼的,就是怀璧其罪的那些——虽然,这璧不是他的。 数不清的人找过周蝉,让他松松口,稍微放点好东西出来,让大家也一起喝口汤,皆大欢喜。 周蝉自然一一拒绝。 可有那么一些人,本就扎根在海外,仗着自己势力庞大,选择用些阴毒法子达成目的。 所以,有人找上了在赌场巨额赌债的绣娘儿子,承诺只要他能帮忙摸清周蝉的行动轨迹,就能帮他把赌债直接还清。 后面的事情,就无需赘言了。 周蝉因此被绑架,但即便是严刑拷打,甚至被断了双腿,最终也没透露藏宝之地的任何信息。 苏艺实在担心,就吩咐了家中仅剩的老仆带着最通人性的马,循着气味去找周蝉的踪迹。 家中彻底无人之后,绣娘儿子对周夫人痛下杀手,然后伙同了绣娘一起,将她的尸体封存。 桩桩件件,起因皆是利益驱使。 · 林夙听完之后,一阵沉默。他没想到,这个故事里居然还透着家国大义,使得周蝉矮胖的身躯也看起来高大了很多。 “所以,你就留在……地府了?”林夙问,说到地府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不怎么习惯。 周蝉摆手笑了笑,“原本说可以直接转世的,但是我这不是想等等她吗。她以前就胆子小,我舍不得把她自己留下。” 只是地府部门的办事效率实在太差,把他这短短的一辈子清算完毕,居然就过去了三四十年。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只能找到已经化作厉鬼的妻子,也不至于直到现在才搜寻到周夫人的遗体。 “反正也算是比较幸运吧,正好我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功德起了作用,就被允许在西南地府暂时供职。” 周蝉说的很随意,但真正的意义确极为深远。 他倾全力,保住了民族的大量文物完好无损,而且没有流出到境外势力的手中,福泽后代,影响无穷。 也正因为这样,他被算作有大功德在身。甚至不仅他自己,连苏烟也因为救了他而蹭上不少,从而自畜生道脱身。 “但是林先生,真的很感谢你能够帮我们这么多。尤其是你设计的那盏灯,在帮阿艺恢复神智的过程中居功至伟。” 林夙听罢,谦虚回道,“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能误打误撞帮上你们,那真是再好不过。” 对于自己的心态变化,林夙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明明受到了很多惊吓,按理来说应该不应该这么平静的。可现在,他不仅很平静,还能继续正常地跟一群鬼友侃侃而谈。 只能说,人的潜力果然是无穷的。 “事情办妥,我的心放下了一半。”周蝉万分感慨地握着妻子的手,可神情里却也透着一丝不忍和担忧,“等我们回去后,还是需要把阿艺送回受审。她毕竟在情绪崩溃的情况之下,做了些……无可挽回的事情。该承担的,我们一起承担。” 周夫人眉眼弯弯,虽然知道自己可能会面对审讯,面对清算,面对不知道哪一层地域的刑罚。 但是只要有这个人在等她,她什么都熬得住。 · 天边泛着灰白,又是一日清晨将至。 除了秦闻之外,大家都趁着夜色回了来处。临走前,周夫人又温柔地冲他道了声歉,希望自己之前的模样不要给他留下心理阴影。 林夙看着窗外,不由得笑了笑,突然觉得一切都变得轻松起来。 这惊魂的、令人不适的一夜过去了,末了留下的,却是让人心生慰藉的余韵。 这场鬼婚,似乎还不错? 秦闻挺拔的身影还在,并没有随着晨光而消失。他从身后走来,重新递给林夙一杯热牛奶,自己则默不作声地吃着昨天喜宴剩下的小圆子。 “不打算给我尝尝?”林夙饶有兴趣地问。 “应该不行。”秦闻认真回他,“这是用香油为引,纸灰和香灰为底,地府所产之物为主材料的东西。虽然闻着味道不错,但活人吃不得。” 林夙了然,怪不得那群卷王小伙儿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一直防范着不让他进去。 如今只剩他们两个人独处,林夙犹豫了一下,看似随意地看着天边,开口问道,“你是不打算跟我说,你到底是谁了吗?” 秦闻失笑,他倒是不在意跟林夙说清楚自己的身份,但是这身份太多,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其实我是……” 但他话刚开头,林夙突然想起来点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道,“对了,突然想起点好玩的事儿。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小时候关过阴阳眼吗?我想起来,在关完之后,我妈说大师给我带了句话。大致是让我以后还是要小心,免得夜路撞鬼。而且如果撞到了鬼王的话,那我恐怕就完了。你看,前面半句已经应了,这后面半句看来也得小心哈哈哈……所以你说,你是什么?” “……” 秦闻默默地,把差点脱口而出的“鬼王”两字咽了回去。 “我是分管特殊事务管理处的。” 就很合理。 23、第23章 无论如何,这场婚礼还算是圆满地收了场。 虽然心里头还有诸多疑惑,但也没有必要再问再说,大家可能就是这么一段萍水相逢的浅薄交集,问多了就容易过界了。 毕竟林夙觉得,这地府里头的鬼,总不能隔三差五地就办喜事吧?大家不急着去投胎吗? 所以过了今日,以后未必还有什么后续。 但是他又突然意识到,不对啊,这周蝉不还是五讲四美的大企业家吗?! 说起来他前世搞文物管理的履历倒是一点也没浪费,如今还能在现代社会里头一骑绝尘,赚得盆满钵满。 那既然周家有阳间身份,现在又回到了c城…… 是不是意味着,他可以尝试继续跟周家保持联系,以拓宽自己的人脉通道,打破目前逼仄的人生状态? 经过了这么多事之后,他突然有些感慨,与人为伍说不定还不如与鬼谋骨来得安心。 人因为一己私欲,把他逼上绝路还踩了几脚,鬼却帮他解了燃眉之急,不至于彻底跌落深渊。 但还没等林夙想好怎么去跟周蝉说这件事,三天后,圆润的周先生就自己送上了门。 他约林夙在一家私密性还不错的会所见面,进门之后,见林夙的眼神还老是往他身后瞟,当下就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道,“别看了,他最近挺忙的,所以就让我一个人过来。” 这个“他”指的是谁,林夙薄薄的脸皮一热,有点尴尬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好像,也没有表现得那么清楚吧? 目前,林夙觉得自己的情况有点微妙。 他也不知道是因为最近太闲了还是怎么样,好像比以前……更看重人际关系。 前面这小两个月的时间,秦闻几乎日日来找他,无论有安排还是没安排。现在突然之间不来了,这心里头的确有点不适应。 不过也还好,只是不太适应,可能过阵子忙起来就好了。 但问题又来了,他还能有机会再忙起来吗? 这可就取决于…… 想到这里,林夙漂亮的眸子突然又亮了几分神采,波光潋滟,看得周蝉有点发毛。 这该不是听到鬼王大人不来的消息之后,突然就开心了吧?! 怎么还有点欣喜若狂的意思呢?就这么不想见面吗? 周蝉寻思着,万一这事回去跟秦闻汇报…… 这脑子里闪过几个话面后,他忍不住抖了抖,还是算了吧,小命要紧,他们下面的人说几句乐呵乐呵得了。 只可惜,鬼王大人一片深情空付,可能还得独美一阵子。 周蝉心情复杂地落座,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已经掉了漆的保温杯,里头装着他们这个身份能喝的东西。另一样是一张银行卡,卡里是这场婚礼的尾款。 看到银行卡时,林夙的眼睛就挪不开了。 说实话,他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见钱眼开过。 但没办法,昨天他又收到了族里大伯的电话,说是祖坟搬迁迫在眉睫,让他早做决定。 说到祖坟搬迁,林夙也不知道自己这算是好不好命。 按理来说,刘氏集团进行溪云坪的开发,应该一个月前就已经动工。 但没想到,居然半路延迟了下来。 他可不信刘宇那种人能突然慈心大发,延了工期,给他时间去筹钱——那对父子,只会趁人病要人命。 可后来听别人说,这事情就是这么巧。 是因为刘宇张扬跋扈惯了,结果阴沟里翻了船。有一天喝酒上了头,招惹了某个不能惹的硬茬子。 刘家摆平不了这件事,刘总简直焦头烂额,只能暂时把刘宇送到外地去躲躲风头。 这一来二去,才拖延到了现在又重新启动。 周蝉老干部一样,带着声儿地喝了口杯子里的水,还吐了点什么东西回去。 ……可能是茶叶梗吧。 然后,他施施然开口说,“林策划,这是这场婚礼的尾款,再加上我个人包给你的红包,共计一百万。你收好。” 林夙一听,瞬间诧异,“这么多?” 原本婚礼的预算是两百万,前期周蝉给了他一百二十万。 这其中婚服的材料和宝石定制、以及周宅虽然不复杂但是绝对高品质的装饰,占据了绝对的大头。 还剩余下来极少的一部分,林夙拿去补了租车的窟窿。 其实说起来,婚礼说是预算那么多,可也并不是说多少就用多少。 尤其是他连合同也没有签,如果周蝉稍微动点心思,拿个几万块把他打发了,他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可现在,这钱比他原本要拿的还多了二十万。 林夙轻抽了口气,这未免也太大方。 果然不能以人理度之。 “收着吧,这是你应得的。咱们明人也不说暗话,毕竟这场婚礼的情况复杂,你多受了些惊吓,多出来的那些就当做精神补偿。” “可……”林夙稍稍迟疑了一下,考虑到自己全程没怎么出力,还是觉得拿着亏心。 “这也是我夫人的意思,你如果不收下这笔钱的话,她恐怕不会安心。”周蝉又加了个码。 听他这么说,林夙觉得再推脱下去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而且,他也的确需要钱。 见状,周蝉乐呵呵地又喝了一口水,心里美滋滋地想,这种人情世故的事情,还是得他老周出马。 看这事儿,办得多漂亮。 要是按照秦闻先前的吩咐,不仅除了钱上得翻个几番,还顺便想送套房,生怕他的小桃花在阳间生活落魄。 但看林夙的反应,周蝉感慨他多亏没有送。连这二十万的红包都差点不收,一套房子还不直接给人吓跑? 这追人啊,还是得有点章法,得学会什么叫可持续撩拨,不能一通胡来。 周蝉继续在心里默默地自喜了两句,觉得鬼王这个后辈虽然死的早,但是这感情方面该学的东西可真不少,一看就是死之前没成过婚爱过人的。 林夙自然不知道周蝉心里头这些个乱七八糟,他收下了这张卡后,自然而然地接着话茬,“周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既然周蝉自己开了夫人的头,他借机问上两句无妨。之前他一直拿不准到底是该不该问,怕问到人家伤心事上。 但周蝉的反应看起来还不错。 他把杯子拧好放进公文包,笑着回道,“目前还不错,鬼……” 他随口就要把鬼王秃噜出来,但突然福灵心至,脑海里冒出秦闻冰冰凉凉一张脸。 昨天他刚三令五申过,让他们不要把他的身份露给林夙,要不然就得去无间地狱扫厕所。 因此,周蝉忍不住颤了颤,卑微地改口,“……鬼界的环境还是适合我们这些家伙的,她现在被安排在了待审的地方,虽然限制了自由,但是每日我们好吃好喝地照顾着,状态和元气都好了不少。审判和清算少说也要一二十年,到时候她身子养的好一些,就算是受刑罚也会轻松一点。” 林夙一听到刑罚两字,脑子里就浮现出刀山火海车裂那些名场面。 他不知道周夫人到底做了些什么,但只是按照他对周夫人的浅薄认识,想到她要受这些刑罚也真是于心不忍。 “会很严重吗?”林夙轻声问,心里头有点发堵。 “应该不会。”周蝉虽然心疼,但仍旧乐观,“她是被害之后因自身怨气集结成厉鬼,我调查过,她手上的人命虽多,但基本都是些作奸犯科、坑蒙拐骗的,就比如几十年前被请到雍山行骗作法那些……这些其实还好,虽然有草菅人命的刑罚,但不会太重。还有就是,早年阿艺她一直做善事,功德也还有些。拆拆补补,不会让她太难过的。” 行善作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天道所设,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善行之后有德,恶行之后有报。一桩桩一件件,加加减减,最后才是一个人身后的结果。 周夫人的事说妥,为了不让聊天冷下来,林夙随口吐槽,“可这办事效率,未免也太慢了些。” 他以为转世投胎应该是很快的过程,但没想到动辄就得十几二十年的等待期。 “没办法,咱们人手有限,地府运作早在千年前就已经开始超负荷。要不然也不能把四方地府拆成八个,咱们这个西南地府就是后来拆分出来的。正因为缺人,我这差事来得也容易,就稍微展露了点意图,立马被各方争抢。” 一口一个咱们,俨然没把林夙当外人。 听他这么一说,林夙接着问,“所以您也是负责处理特殊事务的?” 逻辑很简单,因为秦闻是管这个的,而他们又以秦闻为主,那大概是一起的吧? “……” 周蝉沉默,这鬼王还怪能编,怎么不再编得离谱一点? 而且编了谎还得让他们帮着圆,圆不好就得回去背锅,当个鬼差怎么那么难呢? 他掬了一把辛酸泪,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对,就是差不多。但我这个活儿它比较明确,是管婚恋的。西南地府鬼政局婚恋处,周蝉。” 得,还是同行。 可婚恋算什么特殊事务管理啊请问? 而且,地府为什么还需要婚恋呢请问? 林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遮掩了一下自己的尴尬,“你们这么缺人,职位还划分那么精细……挺好。” 听他这么说,周蝉可来劲儿了,他直接切入了正题。 “害,缺人这不才来找你来了么!林策划,经过之前这段时间都合作,我们已经完成了对你的能力和心理承受能力的考察。现正式决定,征召你为西南地府鬼政局婚恋处的鬼婚专员!你觉得怎么样?” 林夙沉默,“你都正式决定征召了,还问我觉得怎么样?矛盾吗?” 周蝉咧着嘴笑得灿烂,“失误失误,平常习惯了。你对我夫妻两人有恩,我还是要问一问你的意见的。” 林夙:……敢情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被直接带走了是吧。 林夙是真不知道自己好不好命了。 刚才还担心以后没工作,想找周蝉套套关系,重新再就业。 如今他也没求,再就业的机会就自动从天而降。 可问题是,这机会,它看起来要命啊…… 24、第24章 可直接拒绝的话,似乎不太好。 而且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林夙的拒绝哪怕是已经到了嘴边,也总有一种力量阻碍他说出来。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林夙的脑海中逐渐浮现了三个身影,音容扔在,时间久远,但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他可以…… 想到这里,他似乎有了什么决断,温声开口说,“这事也不是不行,但我需要问几个问题。” 周蝉一听,喜上眉梢。 只要林夙能答应来,就鬼王信口雌黄编出来的那些玩意儿,他老周也可以! 就是有这种历尽沧桑的中年男人的自信。 他满脸期待地看着林夙,等他到底会问什么了不得的问题,会不会有那种极具挑战性的?有没有那种真的很刁钻,能彰显个人能力的? 显然他想多了。 只见林夙表情认真地问,“这个……鬼婚专员,它有没有编制?” 周蝉愣在了半道儿,说,“你你你还在乎这个呢?” 他万万没想到,林策划骨子里居然是如此追求安稳生活的一个人。 “我现在失业,五险一金断交了,如果新工作连个保障都没有,让人没有归属感的话,我怎么能为贵府殚精竭虑,呕心沥血?” 林夙言辞恳切,金丝眼镜后的眼神相当真诚。 你这个职位虽然不易,倒也不必那么卷。周蝉想。 但既然他问了,周蝉就斟酌着开始解释,隐约有点虚。 “是这样的,咱们这个职位本来就是招人来走阴差的。走阴差,你知道吧?他们无常老是爱干这种事。” 林夙点头,这不是个陌生词,但是具体做什么业务,他就不是很清楚了。 见状,周蝉接着说道,“既然走阴差,那你归根到底是个活人,人事档案什么的目前还是属于这边。但如果你非想在地府入编制,说起来也不是不行……可能你得自己想办法走个流程。” 走流程? 走什么流程? 林夙沉默半晌,他不用问也知道周蝉说的是个什么流程。 但说实话,一方面他有事没了结,还不太想死,另外也是因为死得没什么意义。 而且,他以前听族里老人说过,这自尽身亡的人,虽然不伤天不害理,可也因不惜生命而属大孽障,到了地府之后是要清偿的。 他可不想还没入职就又得去还债,还债还够了。 见他端起杯子默默喝咖啡不说话,周蝉还以为他不愿意,赶紧找补。 “但你放心,在我老周手下干活,我肯定不会亏待你。要是你觉得没编制不安稳,那……” 周蝉脑筋飞转,一拍桌子,说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你要是愿意一直干,我跟你签七十年合同!让你一直干到死!” “噗!” 林夙刚刚喝进去的咖啡直接喷了出来,一阵狂咳。 周蝉赶紧弹起来给他递了纸巾,“你别太高兴,还有更大的好处在后头呢!” 林夙:……谢谢你。 周蝉自以为奏效,兴高采烈地继续卖安利。 “虽然暂时没有编制,但是咱们福利好。你做这种阴间活是有功德的,而且这玩意绝不拖欠,每一次都及时发放在你的临时账户上。等你哪天死了,就可以直接来用。” “……” 倒也,不必,想得那么长远。 “看你的表情就是不当回事,但我必须得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你不要觉得很久远。这人生啊,说不定的。” “……” 林夙恨不得把省略号打在脸上。 但周蝉的推销仍旧激情澎湃,涛涛不绝,看这嘴上的功力,平常应该没少拍领导马屁。 “反正做鬼之后,我最大的遗憾不是人死了钱没花了,而是人活着怎么不多给自己攒点功德?你知道吗,功德这个东西,它实在是太香了。我跟你说,这才是阴阳两界真正的硬通货。如果你积攒的功德多,那么清算之后的选择就很多。” “……比如呢?” 林夙不忍打断他的热情。 “呐,比如你可以留在地府任职,像我这样有编制的,享受地府稳定铁饭碗福利津贴。” “要是不想或者够不上工作条件的话,还可以拿功德去兑换东西。像大部分鬼奔着投胎去,就选择兑换投胎点数。要是能把自己从娘胎里加成一个六边形战士,下一世的荣华富贵就信手拈来。” “还有一些死得太不好看的,会去买些临时的修容丸啊、返老还童丸啊,有些病死的,还会买祛病丸这些,你甚至还可以把功德用在别人身上……单说起来有点复杂,你到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现在记住这是个好东西就可以。” 虽然这话说的一句比一句超认知,但林夙耳朵一动,感觉自己捕捉到了一条重要信息。 “你是说,功德可以用在别人身上?” 周蝉点头回道,“那是自然,但必须要有血亲或姻亲关系,要是隔壁老王的话那当然不行。我这些年存了一些,这次就能用给阿艺。虽然没法抹掉罪罚,但能让她在等清算的这些年里好过很多。”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不过话说回来,对寻常普通人而言,哪怕一辈子安安顺顺,不作恶,有小善,其实也攒不到多少。自己都不够用,哪还能用给别人?” 而林夙却眸底一亮,微润而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如果我答应的话,功德怎么算?” 周蝉感受到林夙态度里的微妙变化,虽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点戳到了林策划,他小眼睛里精光闪过,热情度又高了八度。 “你这个工作说起来,本质上算是个销售服务行业。所以咱们有个底薪,加个绩效,再来个全勤。” 周蝉摆着手指头,算得很清楚。 “底薪的话算你一场婚礼一百功德,全勤每个月满五场就给二十。绩效的话看顾客满意度,不满意的话就只能拿个底薪,但也不会扣。” 最后他安抚林夙说,“这一百多点的功德已经不少了,能赶上寻常人一辈子的十分之一。” “那顾客满意呢?”林夙追问。 “这个嘛……上不封顶。” 周蝉耳根子发热,有点亏心,反正他还没见过顾客满意度真正很高的婚礼。 他来之前,刚刚接到了投诉信——现任的那位鬼婚专员的第九十九封投诉信。 随投诉信一起来的,还有一封报销单——现任的那位鬼婚专员被婚闹打完之后,医药费的报销单。 所以不是他着急,实在是形势不等人。 毕竟再这么下去,现任这位鬼婚专员可能就凶多吉少了! 他真的不想红白事一起办。 而且,鬼政局婚恋处的民意调查满意度今年快掉成了负数,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政界混? 周蝉真的很头痛,以前他的边上班边摸鱼找苏艺,心分两处,还没那么头痛。 现在个人私事办妥了,他刚想全身心投入工作,建设繁荣地府,就被残酷的现实迎面痛击,一个头比两个大。 这种情况由来已久,由于地府里投胎的过程越来越长,滞留的鬼也越来越多。 大家有那么些日久生情的,有那么些旧情难却的,就都想搭伙过日子。 但正经搭伙过日子总得有个约束,所以婚恋处就被设立了,且忙的程度跟地府鬼口数量严格正相关。 有了约束关系后,很多鬼夫妻就又想来点仪式感,就又设置鬼婚服务。 可这鬼闲出屁来不比人闲出屁来省心。 反正没事干,各个年代、各个阶层、不同经历的鬼就凑到了一块,七嘴八舌地帮要结婚的鬼提建议。 建议不伦不类,五花八门,但都很为难婚策师。 做得好了未必落着好,做得差了肯定被婚闹。 ……反正就很难搞。 所以,鬼婚服务这个烂摊子,一直被阴间鬼差避之不及。 唯独现在这位,也算是编外,虽然能力不行但骨头硬,为了赚那么一点点功德,一直死撑到现在。 可这问题又来了。 因为如今鬼婚婚礼的质量烂得千篇一律,让婚恋处的门楣已经基本无光不说,这还间接导致了西南地府显得一点都不喜庆。 不喜庆就显得死气沉沉,死气沉沉就让大家不开心,不开心就容易招惹是非,招惹是非就容易惹出大事。 兜兜转转,锅居然还是他们婚恋处的。 没天理了。 反正无论如何,周蝉都想好了,林策划他是一定要拿下的。 林夙的能力他知道,履历璀璨,心理也算健康。 而且,他还有个开挂的靠山。 你想,如果林夙成了婚恋处的常驻员工,那不约等于鬼王成了婚恋处的常驻家属? 就问,有鬼王亲临,谁敢随便来闹?谁敢不长眼乱提离谱要求? 所以,他一定要不遗余力地把人弄来。 虽然不知道林夙能不能搞定那些办婚礼的家伙,但他能搞定鬼王,这就够了。 林夙思忖的时间有些久,最终他微微颔首,“我可以答应,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赚到的所有功德,我一点不要,全都转赠给我的家人。” · 从会馆出来后,天色已经转黑。 林夙拒绝了周蝉要捎他一程的好意,并目击了他“嗖”的一下就没了的场面。 而后,他双手随意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心态平和地漫步在回去的路上。 对于转赠功德这件事,周蝉拿不定主意,因为以前没人这么操作过,说是要回去帮他问一问,尽快给答复。 但是,林夙心里对这个要求极为坚持。 因为周蝉今天说的这些话,他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种久违的、想为了一些人做一些事的冲动。 这些年来,他其实一直都把父母和妹妹的车祸,归罪在自己身上。 如果当年不是去机场接他,说不定…… 虽然林夙从不明说,但他的确很难释怀。 听了周蝉透出的信息后,他简单推算了一下,自己的家人故去还没十年,也不是什么大功德之辈,恐怕也还在等清算的阶段。 既然在地府,那这功德十有八九是用得上的。 至于他自己的话…… 林夙取下眼镜,仰头看了看疏星朗月,漂亮的唇勾起了好看的弧度。 就像是他刚才回复周蝉的一样,人生那么长,以后再说吧。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林夙这一晚上做梦,回荡的都是周蝉那一句苦口婆心—— 人生啊,说不定的。 就很烦人。 · 第二天一早,林夙被手机铃声吵醒。 他刚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电话那头老者的声音传来,透着几分急切。 “小夙!他们已经派人来逼我们动土了!你快过来吧!” 林夙听闻,开口回道,“您别着急,我收拾一下,等会儿就……” “不要等了!你快,立马快来!有个人……他,他说要带走你爸妈的骨灰!” 林夙脸色瞬间一变。 25、第25章 溪云坪离c城大概一个小时车程,一个小镇,依山傍水。 小时候每当父母有时间,就会带着林夙和妹妹林愿回到这里。 早年时爷爷奶奶还在,这里是林家的根。后来老人家不在了,也就回来的少了。 但对父母来说,这里仍旧是他们的归属。 林家算是溪云坪的大家族,家风淳正,教养极佳,远远近近的亲戚都是热心肠。 就拿目前林家的主事人林家大伯来说,他其实跟林夙家并没有什么太近的关系,往上少说要三辈以外才有直系血亲,林夙是按辈分叫的他大伯。 可是血缘关系远,但亲缘关系却是极强的纽带。 当年林夙爸妈和妹妹出事时,林家大伯专门带着得力的婶娘后辈过来,前前后后帮他操持得很好。 从殡仪馆到办葬礼再到最后入土,多亏他们在,才不至于让林夙在这些环节上抓瞎。 而且,因为林父林母和林愿都被安置在了祖坟,所以但凡谁去扫墓,都会顺便帮着整理祭奠一番。 祖坟旁边的空地上,林家大伯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林家的小年轻们拦在入口,一个个脸色都不太好看。 旁边施工的队伍严阵以待,前面领头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看起来油头粉面。 他是刘氏集团的严秘书,与林家迁坟相关的事务一直都是他在处理。 “林老先生,咱们合同都签了,你可不能临时反悔啊。” 严秘书脸上笑着,但笑意一点都没到眼底。 他身边的人可不是什么单纯的施工队,刘氏集团的总裁刘春山本来就是地痞起家,手下养的人自然也黑白通吃。 问这么一句也只是客气一下,要是再不识好歹,那就别怪他们了。 他们刘氏集团想做什么项目,想什么时候做项目,这些普通人怎么可能挡得住呢? 听他说完,林家大伯没有开口。 倒是他身边一直跟着的青年人挂掉电话,站了出来,朗声回道,“我们没有反悔,不讲道理的是你们吧?说好了迁坟的时间我们自己选,但是现在不给通知就临时过来,我倒想问问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青年人身材高大,目测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着普通但干净,腰背挺直,肤色略黑,面容周正俊朗。 他叫林铮,是林家大伯的儿子,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溪云坪投身家乡建设。 林铮素来办事稳妥,且为人可靠,隐约要接替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代林家的主事者。 三个月前他因事外出,最近才刚刚回家。 原本他就对父亲没有抵住镇长的施压,草率签订迁祖坟的合同这件事心怀不满——尤其对其中的一些陷阱条款火冒三丈。 如今一看刘氏集团办事居然这么不靠谱,心里的火烧得愈发厉害。 严秘书没跟他打过交道,他习惯了温吞的林老头,现下被突然一怼,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愣了愣,才又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怎么是我们不讲道理呢?我们可是宽限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要不然的话,这坟早就该迁走了。你看看是自己迁,还是我帮你们安排?” 安排两字,他一字一顿,神情极为嚣张。 今天这事,原本就是计划当中。虽然晚了一个多月,但总体流程是一样的。 依照刘总吩咐,是要让林夙要多惨有多惨。 不是迁坟吗?不是最在意他的父母妹妹吗? 那就突然迁。 让林夙来不了,让他父母和妹妹的骨灰无处安放! 最好再出点什么意外…… 管他活人死人,只要招惹到了他们刘家,那就都得不得好死。 听说这话,林铮冷哼一声。 他走到严秘书身前,压低声音对他说道,“可,我怎么听说,是因为贵集团的少爷惹了事,所以刘总焦头烂额来不及推进项目,才一直拖到现在?” 听清他的话,严秘书脸色微变。没想到这小镇上穷乡僻壤的,居然也能听说这件事? “我还听说,刘总最近过得不是很痛快,事平不了,连儿子都送出去了。不巧,我有些门路,也知道刘少爷现在的下落。你说要是咱们把媒体惹来,或者把你们仇家招来,我万一不小心把消息抖出去……你说他回去会怎么对你?” 说完,林铮冲严秘书做了个口型。 别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是严秘书一眼就看懂了这个地名,脸色明显难看起来。 把刘宇送走这件事,按理来说保密工作做得很好。除了亲自经手参与的人外,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具体的地点! 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但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次刘宇招惹的人,可比他们刘家流氓太多。 万一真走漏了风声,那少爷可能不死也废! 只听林铮接着说道,“所以,你别乱来,我也不乱来。我们既然答应了要迁走,合同都签好了,自然不会赖账。你要我们今天走,那我们人到齐,仪式办好,立马就走。迁完之后,你想怎么动工就怎么动工。但是现在,别惹我们林家祖上的安宁。” 严秘书咬着后槽牙,怒气上头,但只能吃个哑巴亏。 算了,他强行安慰自己,这一环不行,还有下一环,总有林夙好看的! 见先前还张扬跋扈的严秘书蔫了,林家大伯看向儿子的眼神里全是诧异。 他不知道儿子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看严秘书那个脸色骗不了人,肯定是听到了什么戳人软肋的东西。 感受到了父亲的眼神,林铮一边背过身子往回走,冲他笑了笑,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小夙。 他刚刚挂掉的电话就是林夙打来的。 在路上,林夙梳理了一下思路。他对于刘家的行事风格非常了解,也跟那位刘总的贴身秘书打过交道。 这人看起来儒雅,但实际上性格阴鸷,颇有点下三滥的手段傍身,要不然也当不了刘春山的左膀右臂。 所以,知道是他在负责这件事后,为了避免他出什么急功近利的损招,林夙就把刘家现在最大的弱点告诉了林铮。 果不其然,一击中的。 不过还有另外一点,让林夙非常疑惑。 他在电话里问林铮,“到底是谁要带走我爸妈的骨灰?” 林铮略有迟疑,“他也没说他叫什么,但看起来和严秘书认识。不过,刚才我爸说话有点夸张了,他没说要带走,只是说如果你不来的话,迁坟的钱会帮忙付上。” 在他这个局外人眼里,倒也不像个坏人。 说到这里,他看了独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人,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跟你有点相似。” 但不是容貌五官上的相似。 · 一个小时后,出租车终于停在了溪云坪。 林夙匆匆把钱扔下,顺着小路往山上跑。 今早他出门太急,简单地套了件圆领的灰色毛衣,外面罩着黑色大衣,黑色休闲裤下白色板鞋,连围巾也没顾得上拿,脖子里嗖嗖冒冷气。 发型同样也没打理,发丝凌乱,头上还有撮呆毛,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少年感。 当他气喘吁吁跑到祖坟的时候,迎面就看到了一个人。 黑色的宽松大衣,灰色的看起来质感极好的毛衣,黑色裤子白色板鞋。 衣服的颜色一样,牌子款式也相差无几。 只不过,这人脖子上还松垮地围着黑白线条的羊毛围巾,发型微微后梳固定,偏分后留了几丝刘海。 算不一样吗? 其实并不。 如果不是今天事态紧急,林夙也是会这么打理自己的——这本身就是他的穿衣风格。 周围的人也看见了赶来的林夙,两人打照面时,认识不认识的都满脸错愕—— 他们今天是约好的吗,怎么都是这副打扮? 还挺默契,关系应该不错吧? 林夙缓缓地停下,站定在这人面不远处,在车上的猜测也瞬间变成了现实。 他看着这人白得有些发青的脸,和几乎快撑不住衣服的羸弱身形,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那些刚刚还酝酿着的复杂想法,此时此刻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你……何必呢。” 说完,林夙从他身边越过,朝着林铮和林家人的方向走去。 身后同样装扮的年轻人,木然的眼神里突然多了些什么,像旋涡一样地搅着。 欣喜有,愧疚有,歉然有,委屈有,嫉妒有…… 这让人驾驭不了的诸多情绪,似乎要把他的精神生生割裂开来。 一阵冷风吹过,他胸腔微痛,用手捂着,微微弯下了腰。 “小夙,你总算来了!”林家大伯把他拉到身边,谨慎地开口问他,“那人到底是谁,你跟他很熟吗?” 林夙顿了顿,有些东西从眼底一闪而过,瞬间没了影踪。 然后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那他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什么?作何居心?!”林家大伯的眼神里更多了些提防。 林夙见状,哑然失笑,“别管了,我们办正事。” · 迁祖坟是家族大事,林家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在准备了。 所以,虽然今天刘氏集团的人来得仓促,但因为提前准备充分,倒也没乱了整个过程的章法。 黄道吉时,供品于前,焚香敬酒。 林家人以大伯为中心,恭恭敬敬地走完了整个仪式,待得念完迁坟词后,这才正式掘坟动土,移骨安魂。 林家祖坟有几百年的传承,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但葬于祖坟的人不少。 旧时候的祖宗们土葬,所以专门安排了族里的老人恭敬地把每一块骨头请出复原,重新装棺。 近代开始实行火葬,并因为修坟的水平和骨灰盒的防潮防水防虫功能,大多没怎么受到侵蚀,这些动起来就要方便一些。 尤其是林夙爸妈和妹妹的,看起来还如七年前刚下葬时一样。 看见的第一眼,林夙的脑海不受控制地空白起来,恍如隔世。 秉承着移坟不过午的原则,刚过十点,林家族人就已经供着祖上和亲眷来到了新的墓地。 这是城南的一处经营性新公墓,风水极好,管理专业,价格也很贵。 族人都进去了,但林夙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被拦在了园门外。 一齐被拦住的,还有林铮和另外一位堂兄——他们帮忙抱着父亲和妹妹的骨灰。 严秘书看起来神情正色,但林夙一眼就看到了他眼底的不怀好意。 “林先生,钱准备好了吗?按照你们签的合同,十年之内的死者,户籍如果不在溪云坪,这墓地可是要自费的。” 说起此事,林铮就气不打一处来。 当时林家大伯被迫签合同的时候,根本没来得及仔细研究。 这林家祖坟里十年之内户籍不在溪云坪的,除了林夙家还能有谁? 再者,他前段时间在c城,也听说了林夙跟刘家的恩怨,怎么可能不知道条约就是针对林夙的?! 可没办法,白纸黑字,没办法做任何更改,他甚至连拒绝都算违约! 林家大伯为了这件事难过了好一阵子,可无论如何,事已成定局,又能怎么样呢? 林夙漠然地看了严秘书一眼,庄重恭敬地把母亲安置在陵园门口的高台上,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旁边的陵园管理。 “八十万,一分不少,麻烦让开。” 但就在他想要抱起母亲,进入陵园时,却见严秘书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脚下一点没动。 被他使眼色的那位墓园管理清了清嗓子,随后开口说道,“是这样的林先生,咱们墓园的价格最近有所调整,每个墓穴的价格目前是五十万,也就是说,您需要付一百五十万……” 26、第26章 一百五十万?! 林夙听闻,眸底瞬间满是寒霜,再温煦的春水也无法压下这股积蓄起来的愤怒,真的是欺人太甚了。 林铮微微上前半步,宽厚的肩膀拢着阴影,隐约有点要把林夙护在身后的意思。 他皱着眉,冷声说道,“这不是漫天要价吗?!一百五十万你也真是能说得出口!你们公墓是看人下菜碟?你等着,我这就去找有关部门反应!” 他的气愤一点也不比林夙少。 抛开亲族血缘关系不说,只是眼角的余光瞟到这个漂亮堂弟拧着的眉心,他的胸口就仿佛压上了一座山。 先前说话的陵园管理舔了舔嘴唇,说实话,他心里也觉得有点过分。 他们这个公墓属于经营性公墓,自主性比较高,开发者的目的是要打造一个规模大的中高端精品公墓,以环境极佳、风水讲究为噱头,所以自然也有比寻常公墓更贵的价码。 根据面积、规制、环境、地点等因素,不同的公墓又有不一样的价格区分。 但这公墓再豪华,也不过两三平米见方的地方。一尺地,一块碑,再算上每年的管理费、维护费等等,大部分最多二十万顶天了。 再高端一点的合葬墓或者风水好的区域,定价上可能会再贵一些。但在本周之前,也差不多就在三十万左右。 现在,他张口就敢喊五十万的价格,是他自己的权利? 当然不是。 他虽然是个管理,但说白了就只是个跑腿打杂办事的,真正使绊子的还是上面的人。 之前上面让他报价八十万,现在又让他改口一百五十万。 想到这里,陵园管理忍不住想啐一口,他们这些有权有势有钱的人真是厉害啊,阳间生意做得好也就算了,这死人生意也能分分钟把价格往上翻番…… 然后,他又从上到下对林夙打量一番。 他不怎么关注八卦,不知道林夙之前的满城风雨。只是纳闷,看这人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能有本事得罪那么多人呢? 转而又想,这一家子就只剩他一个,更可怜了。 “这我说了也不算,都是公司上层下发的文件。而且咱们也没有漫天要价,价格就是这么调整的。您就算是把有关部门叫来了,我也还是得这么说。咱们正经做生意,手续齐全,价格透明,童叟无欺。您也别难为我,我就是个打工的,养家糊口不易。今天我要是只收了您八十万,那剩下的七十万就得我自己补,我就算是赔这条命也补不上啊。” 可怜身世归可怜身世。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能随随便便拿出八十万的人,哪里还轮得到他来可怜? 还不如可怜可怜自己每个月八千不到,还得养家糊口的薪水吧。 严秘书阴笑着从公文包里头拿出一叠文件,递给林夙。 林夙看也不看他一眼,垂眸把母亲的骨灰盒重新放置在干净的石台上。骨节秀气分明的手接过,头也不抬地迅速浏览。 片刻之后,林夙翻阅完这摞文件,脸色愈发难看。 “你们……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从牙缝里逼出这么一句话,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两人,身体从内而外忍不住发颤。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冷的,还是因为气的。 好,可真是太好了。 怪不得陵园管理哪怕连一点慌张也没有,还叫嚣着找有关部门来也没有关系。 的确是没有关系。 因为这家陵园的价格区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加了五十万的一档! 不仅如此,而且这个新的价格也已经跟管理部门公示和报批过了。 也就是说,在这里一块墓地要五十万,就成了一件合规的事情。 我们就是有五十万的墓地,你们这个迁移项目跟我们预定的就是这些墓地。我的价格是透明的,你们签的合同也是白纸黑字,所以呢? 林夙有权利选择不接受吗? 没有。 从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林夙就曾经仔细研究过合同的副本。先不说这个狗屁霸王条约里天价赔偿的违约条款,就单只看合同内容,很多事情就已经无法转圜。 其中最要命的一点,是合同规定迁移项目要把所有人算作整体。在整体迁移的情况下,所有人才可以免费获得新的指定墓地,不能随意要求更改。其次补充条款就是,十年之内死亡且户籍不在溪云坪的需自费。 这意味着如果林夙拒绝,那刘氏集团完全可以以此为切入点,让所有林家的祖宗亲眷也无法顺利地入土为安。 林夙握着文件的指节苍白泛青,用力捏着纸页几乎将之揉碎! 他额前略长的碎发隐约遮住了泛着水汽的眼睛,带着少年气的模样乖顺,但此时仿佛成了一颗漂亮却冰凉的玻璃珠子,哪怕透出最绚烂的光线,也没有半点余温留存。 周秘书意料之中地看了一会儿好戏,见林夙的样子似乎已经即将维持不住表面的体面,心里头莫名有几分畅快。 他出身贫寒,一直乌烟瘴气地跟着刘春山混,能偷蒙拐骗解决的事情从来不会用其他方法。 虽然后来发迹了,表面开始维持得儒雅有涵养,可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模样,他自己清楚。 他从来都最看不上那些真正有涵养、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可偏偏林夙就是彻头彻尾的这种人。 哪怕到现在,他一想到林夙在刘春山的两场婚礼策划里,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来的那种宽裕的底气,就心生一股羡慕和嫉妒交错的复杂情绪——这是他怎么学都学不来的。 林夙明明出身也很平常啊,怎么就能在一众上流贵胄里游刃有余?为什么他再怎么样,也都是刘春山的一条狗?永远都只是一个不会被看重的秘书?! 所以更确切地说,他是自卑。 现在,周秘书觉得自己太舒服了。 他看着这个人,这个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的人,如今跌落在了淤泥里,这种快乐几乎让他颤抖。 但是,刘春山的交代他还是要办妥的。 只见周秘书假笑一声,看起来试图想装出一种温和。 “林先生,你现在的情况大家也都清楚。所以刘总特地交代,念在你也跟他有些缘分交集的份上,除了履约之外,倒是还有一种别的解决方式。”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流露一丝邪笑,“去他面前赔礼道歉,说几句好听的软话,陪他做点他喜欢做的事,说不定他就可以考虑……” “不用。” “不必。” 还没等林夙出声回答,两道拒绝的声音分别从两个方向传来,一近一远。 近的这个是林铮。 这位一直很护着他的堂哥上前一步,真正挡在林夙身前。 然后他转过身,咧嘴笑了笑,轻声安抚说,“这钱我帮……” 似乎觉得有点越界,又改口道,“……家里帮你出,这帮孙子欺人太甚,早晚有报应!” 林夙眼眸睁大,拧着眉头诧异道:“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看不起的意思,而是他知道林铮到底什么情况。 林家整个家族两代之前都在溪云坪务农,林家大伯家也不例外。后来林铮大学毕业,创业做农产品开发,也一直不够景气。 林铮笑得包容而宽和,他把怀中的骨灰盒子恭敬齐平地放下后,从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也是八十万,你先拿去用。哥有钱,这次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话说的轻巧,但背后曲折。 当知道林夙因为这一纸合约,要付八十万迁移款后,林铮这颗心就一直没落下过。林家大伯愧疚难当,甚至要把自己那点微薄的棺材本养老钱拿出来凑数。 林铮当时正在外出差跑合同,素来不借钱的他半路去求了几个朋友,再加上自己存下的一部分首付钱,这才终于凑够。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林铮自嘲,或许只是某一年的一个冬日,如春风和煦的半大少年突然撞进他怀里。然后他发现,有些感情好像在变质又在萌芽,从此每一个寒暑就都有了盼头。 “这钱我出,你回去告诉刘总吧。” 远处的那个声音也走到了近前,穿着黑色大衣的纤薄青年从溪云坪一直跟到了这儿,始终保持着距离,默不作声。 严秘书见他,脸上那股牙疼一样的皮笑肉不笑又浮了出来,不过眼神里头的鄙夷却是显而易见。 “赵先生,这……不合适吧?虽然听说您最近高升了,可您要是这样的话,这殷总可没办法跟刘总交代。” 听他这么说,青年的身躯似乎微微抖了抖,但最终仍是重申一次,“我说了这钱我出。” 很坚定。 但是。 “我不接受。”林夙的声音冷冷淡淡,表明了拒人于千里之外。 青年的身躯僵直,一时无所适从。 “赵悦程,你走吧。看在我还教过你那么一点东西的情分上,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林夙说完,微微叹了口气,抬头跟满是期待的林铮对视一眼。 看来,也只能先这样解燃眉之急了。 然后他迟疑着,动作缓慢地抬起手,但就在指尖几乎要碰到那张银行卡时—— 卡片飞走了。 字面意义上的,飞走了。 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到,这张银行卡随着一阵不强的微风,划出一道好看的抛物线,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园区门口的草地上。 林铮仿佛见了鬼一样,他……他不是捏着卡片来着吗?!怎么屁大点风说卷走就卷走了?!他这是出幻觉了还是肌无力了?! 就在这时,林夙居然听见有人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但,低沉好听。 “给林策划付钱这件事居然这么抢手?不如……再加我一个?” 27、第27章 林夙转身,迎面而来的就是秦闻那道贵气挺拔的身影。他单手抄在黑色风衣的口袋里,墨镜遮着半张脸,露着清晰好看的下颌线。 看见他后,先不管这人到底为什么、又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的,反正林夙眼里重新化开了一池春水。 他冲着秦闻勾了勾唇角,看着他迈着矜贵的步子走到了自己面前。 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的人? 林夙设想过,但很难想象秦闻死前的故事, 不得不感慨一声,这鬼总有一种让人现世惊艳的冲击感。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站着,走着,就带起了一阵尤其清冽的余韵。 不过,林夙想到被卷飞的那张银行卡……好像也有解释了。 “你又是谁?” 严秘书愣了愣,回过神后在记忆库里百般搜刮,却是一点关于眼前这人的信息都没有。 c城什么时候有这号人的? 看他的模样气度,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不说,更会是他讨厌的那些人里最扎眼的一个。 绝对。 但秦闻充耳不闻,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走到了林夙身边。 气场透出的压迫性离得越近越清晰,林铮眼睁睁地看着秦闻走到面前,然后觉得,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没办法,他只能默默地后退两步,给这人让出了地方。 林铮心里头……有点酸。 因为他离林夙太近了,近到这个小堂弟的眼里哪怕有细微的变化,都能被他立即察觉。 而且,这只是细微的变化吗? 他不想承认,但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林夙因为这个人的出现瞬间换了个样子。先前的紧绷和冷硬,就这么散掉了大半。 等人走到身边,林夙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算起来不过是几天没见的样子,但却总让人感觉过了很久。 “刚好有事。”秦闻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 林夙的第一反应是,正常人这个时间来公墓能有什么事。但转而想到他的本职工作,自动划掉了正常人这个限定词。 很正常嘛,他们地府当差的现身阳间,不出现在这种地方才不正常啊,不是吗? 要么是正常的阴阳两界巡防,要么是这边的鬼出了什么特殊情况,再要么,也可能是来看看他的老朋友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又有人的说话声远远地传了过来,不过这次是从墓园的里面。 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熟悉,说话的人也出现在了林夙的视野当中—— 滚圆的周蝉周总不知道跟什么人并行走在一块,虽然身高是那种肯定要被人起外号的劣势,但是气场上可一点也不输人。 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商务精英装扮的青年,一个拎着不小的公文包,一个边走边看一些文件。 走到门口,周蝉也看到了秦闻和林夙,说话间打了个岔,喜笑颜开地冲他们摆了摆手。 然后,才又接着跟身边的人说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咱们就合作愉快?” 那人飞速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如释重负。 “周总,以后这墓园的所有权就属于您了,剩下的事情让底下人处理和交接就可以。看样子您对殡葬行业的了解一点也不比我少,那我不多废话,希望您经营顺利,财源广进。” 说完,他笑容满面地就往外走。 陵园管理看到这人之后愣了愣,然后快步迎了上去。 “老板,您怎么在这儿?事先也没通知您要过来啊?您从侧门来的?” 与此同时,严秘书也认出了这人的身份,总觉得情况不对,跟上去沉声开口问道,“李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刘春山跟李老板私交还可以,要不然不能找他设计这件事。 被叫做李老板的人穿着一身满是褶皱的西装,浑身烟味儿,脸色暗淡,只有一对黑眼圈明晃晃地占据着主场。 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倒是春风得意,回道,“这墓园我已经卖了,以后有事就找周老板商量,别来找我了。” 远远地驶来一辆车停在路边,他说完话后快走两步上了车,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卖……卖了?! 这一个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云里雾里。 林夙投给秦闻一个疑惑的眼神,但他这次倒是寡言的很,冲周蝉扬了扬下巴,意思非常明确——问他。 周蝉乐呵呵地踱步过来,开口招呼道,“林策划,咱们又见面了。我看这时间也不早了,办正事要紧。里面弯弯绕绕的也大的很,咱们不如边走边说?” 这自然是好的。 之前被拦下耽误了好一阵子,眼见着这太阳越来越高,再不抓紧的话就真的要过午了。 林夙转身走到高台前,温柔地再度抱起母亲的骨灰盒。 林铮本想着跟上去,把放在那儿的林爸爸的骨灰盒抱起,但还没走出两步,眼前就突然一暗,被黑衣人影挡住了去路。 秦闻什么都没说,仍旧顶着一张看起来冷死人的脸径直走到林夙身边。 但抱起骨灰盒的动作,却比任何人都更恭谨。 “哥,你……” 林夙原以为身边的人是林铮,等他直起腰来看过去时,才发现居然是秦闻。 “走吧。” 秦闻没有多做解释,跟林夙并行在一起,顺着陵园的青石路一直往前。 · 周蝉说得不错,这公墓占地面积极大,几乎占了大半个山头。以至于这路才刚走到大半,故事就已经讲完了。 富贵的周总从自己一直有一个投资殡葬行业的梦想开始,讲到发现这家墓园因为开发商资金链问题而出售,再然后豪气冲天地火速全款拿下经营权,最后以吹嘘了一番自己高端大气有格局的投资眼光为结尾。 身后跟着的其中一个小年轻,忍不住垂着头用手捂住了脸。 老板总是表现得太像暴发户让人觉得丢脸怎么办? 急,在线等。 “所以……意思就是,你们把这里买下来了?” 林夙哑然,他觉得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刚刚他想的什么来着?秦闻来这儿是为了什么来着? 阴阳两界巡防?特殊事务处理?祭奠老朋友? 结果,人家是来搞收购的……让人无语,但又相当合理。 墓地本身是无法转售的,但是经营性墓园的整个所有权,是可以依照规定流程转让给其他公司。 只要有钱,有殡葬行业的从业资格,有相关部门的审批,流程就能顺利走下来。 以前的开发商,也就是刚刚走的那位,因为前阵子赌红了眼,欠下了天价赌债,所以只能选择把产业转手。 但对他来说,能这么快就找到接盘人,这也是很意外的一件事。 “为什么不呢?” 就在林夙有点走神的时候,周蝉的声音突然在他心里头响了起来。 林夙第一次遭遇这种奇怪的传音方式,手上一颤,差点酿成大祸。 ……草。 但幸好,身边的秦闻一手稳稳地供着林父的骨灰盒,颇有余力地探出另一只手,直接托在了林夙的手背上,帮他稳了下来。 仍旧凉且稳定。 而后,周蝉对秦闻责备的眼神视若无睹。 他一边心道,自己这明明是制造机会的立功表现,不接受指责,另一边继续传音传得很欢快。 “你不要紧张,这不是好说话嘛。不过你放心,咱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这样的,这个地方阴气重,你手上又托着令堂的骨灰,这才能成。” 听周蝉这么一说,林夙才放下心来。 要不然,以后动辄就有个厉害的鬼,一惊一乍地在他心头上说点什么,他可能要疯。 “其实这件事算是咱们捡了漏。”周蝉解释道,“这里跟咱们的行业性质刚好吻合,做个根据地啊什么的不能更合适了,往常想买都不好买。” “而且这里风水好,风景也好,干什么都很方便。比如说,万一以后奈何桥堵车了,阳间的新鬼就可以先圈在这里。而且如果有什么鬼要办纪念活动,或者婚礼的活动的话,咱们还能顺便收点功德。啧,你设想一下,草地婚礼,夜幕星辰,浪漫吗?” “……” 林夙沉默,景是浪漫的,但鬼浪不浪漫他就很难说了。 “所以我觊觎这个地方很久了,前阵子这个小赌棍把公墓价格上调,我就怀疑他资金出了问题,想圈钱。结果一调查,还真是这样。那干脆我就直接出钱买好了,他的经营权虽然卖的不便宜,但我也不是付不起。买下来省事,想怎么规定就怎么规定。” 之前,周秘书在得到这个消息之后,就火急火燎地回去找刘春山了。他是万万没想到,这戏唱到了高点,结果戏台子塌了。 可按照周蝉的说法,这件事已经完全办妥,板上钉钉,后面只需要双方团队进行细节的交接和调整、 “所以,你想怎么规定?” 林夙前面问了一句没得到回音,后面隔了一阵子又问一句。这话一出口,让其他不知情的人听起来就很突兀。 但也没辙,他□□凡胎的,可不会传音这种高级的联系方式,除了用嘴问,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说到规定,周蝉心头还有点滴血。但为了鬼王大人的小桃花能不为难,牺牲点既得利益也无妨。 这不是什么不好说给人听的东西,所以周蝉直接开口回道,“是这样的,这阵子国家不是一直在整治殡葬行业高奢的不良风气吗?本来我想是不是干脆转成公益性算了,但盘了盘发现不是很好处理。最后就决定对标正常规格下的价格……打个两折?对已经买了那些人再退个款,对你们的话,合同还是按照刘氏跟陵园签订的合同走,但用新价格。” 反正刘氏集团的那个合同里,只写了所谓的指定区域,也没写具体价格。 既然他们之前能漫天要价,那咱们就可以直接釜底抽薪,气不死他。 至于盈利亏损这些……说实话,对一群鬼来说,又有什么所谓呢? 他们西南地府家大业大,再不济也能拆了东墙补西墙,这点东西还真不算什么。 · 等林夙红着眼睛把一切都办好之后,刚到正午。 已经是第二次了,虽然时间和经历能冲淡很多东西,却永远无法抹除心底的伤痕。 林铮在一边偷偷看他,想去安慰。 可碍于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家伙,他竟然一点机会也找不到,只能决定过一阵子单独去找林夙聊一聊。 而赵悦程,单薄的身影一直默默地跟在最后面。 等到一切结束之后,他走到林夙面前,哑着声音说,“我们聊聊行吗……师父?” 28、第28章 看着赵悦程泛红的眼眶,林夙突然发现自己还是没有那么心硬。 师父这个称呼,有多久没听到过了? 在职场上,林夙一直不怎么喜欢倚老卖老。再加上他跟赵悦程的年纪相差只有三岁,刚好是跟妹妹林愿的年龄差。 所以说实话,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真正把赵悦程当弟弟的。 林夙还记得,当年是怎么样一步一步地,把这个天赋一般的弟弟培养起来。 手把手地教他常识,一遍遍地帮他改策划案,一次次地帮他收拾烂摊子。 只为他能逆天改命,不受出身所累,奔一个好的前程。 对林夙来说,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他大概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这么用心地去带一个人。 ……在不考虑失业且无法再就业的情况下。 最后,林夙还是微微叹了口气,转头对身侧的秦闻说,“我先失陪一下。” 秦闻正站在林夙父母的墓前,墨镜摘下挂在口袋边缘,一双眼睛幽深如墨,正定定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 他看起来有些失神。眉头拧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褶皱,俨然在思考些什么。 听到林夙的话后,秦闻回神颔首,漠然地瞥了一眼赵悦程,回道,“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处理,等会儿要直接回去。你结束之后回家小心,我过几天会去找你。”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聊一聊你关心的事情。” 林夙一愣,他关心的事情? 能让秦闻跟他聊的……难不成是鬼婚专员的福利待遇那些东西? 他虽然不知道地府公务系统设置具体是什么样的,但当时周蝉说要向上请示,指不定就是要跟秦闻请示。 好吧,就到时候聊聊看吧。 对待一份完全未知的工作,很难有人不抓瞎。 · 林夙跟赵悦程离开墓园的安葬区,两个人在一处人少的草坪上停了下来。 今天太阳还不错,正午温度尚暖。 一时沉默,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但林夙不想干耗着,他跟赵悦程之间的那些事,没必要浪费那么多时间。 过去的就过去了,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么个结果,无论现在是真心实意也好,还是惺惺作态也罢,有什么意思呢? “你最近怎么样?还容易胸口疼吗?” 林夙想了想,随口拎出来两句寒暄。 但他是随口,可听在赵悦程耳朵里,就如针扎一样难受,泛红的眼尾颜色更深了。 赵悦程皮肤很薄,薄得能看到清晰的青色血管,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美感。 以前林夙就经常这么关心他,知道他身子骨不怎么好,隔三差五地容易胸口疼,难缠的应酬都会替他去。 现在林夙的胃落下毛病,其中有些原因也与之有关。 赵悦程摇了摇头,发丝不如早上刚见时那么板正,随着摇头的动作散落下来一些,这才隐约有了那么一点曾经的样子。 但是随后,他又习惯性地抬起手来,把头发向后拢了拢。 动作没什么问题,可做动作的弧度,程度,细微之处,又拿捏得跟林夙平常的样子极其相似。 赵悦程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些尴尬,最终像是逃难一样地把手揣进口袋里,怕再因为身体的肌肉记忆做出一些……连他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动作。 林夙把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又陷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窘境当中。 他有点后悔答应赵悦程单独聊聊的请求,聊成这样子,那还不如什么都不聊,两个人都很受罪。 片刻之后,赵悦程突然笑了,苍白的脸上莫名惨然。 “师……林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很可笑?” 林夙没有直接回答,他仰头看着天上的云,高飘渺远。 “可笑算不上,你只是付出了一些东西,想要得到一些东西而已。我不赞同,但我也不会鄙夷。” 因为真的有点可悲。 “我知道这是我活该,但是对你……” 没等赵悦程把话说完,林夙就直接打断了。 “如果你在五个月前,来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或许还会有些触动。但现在,没有必要了。我知道就算是没有你,也总归会有些什么其他人被推出来折腾。但作为你曾经的……同事,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句话。” 林夙看着赵悦程黯淡无光的眼睛,说道,“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及时止损,别再执迷不悟了。” 说完,林夙转身离开。 还没有走出几步,就听身后赵悦程的声音传来,带着些不甘的呜咽。 “林夙,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洒脱呢?为什么我不行呢?我也不想这样啊……我一直在学你,模仿你,想走你走的路。但我发现……我永远学不到。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站的不够高?所以我往上爬,我爬上了殷望秋的床。我知道我跟你像,这件事做起来简直太容易了。我成功了,但我一点成功的喜悦都没有。这是为什么呢?” 没想到,赵悦程居然能在青天白日下剖开自己的不堪,林夙停住脚,但没有回头。 “我还是那句话,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有时候,物质真的不是一切。” “师父,你没有父母家人要养活,但是我有啊!” …… 万籁俱寂,赵悦程的声音戛然而止,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恶毒。 这话,狠狠地戳了林夙的肺管子。 他深吸一口气,平寂的情绪骤然翻涌,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应该怎么苦中作乐,回去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其实,林夙原本还想说后半句——你可以去争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殷望秋不是个好的选择。 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叫醒装睡的人这件事,自损八百。 漫无目的地在陵园里转着,林夙胸口郁气久久难消。 虽然从不抽烟,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需要这种东西。 操蛋。 赵悦程的身世,说起来是真的惨,林夙很早就亲眼见识过赵家父母恨不得把儿子血吸干的嘴脸。 可这种事,外人如何说得? 他自己不想自断筋骨,就永远都要忍受附骨之疽。 就像赵悦程自己说的,他有这样的父母家人需要养活。所以他丢掉了淳朴和自我,开始试图用尽方法往所谓的上流圈子里钻营。 而殷望秋,或许出自对林夙的报复,也或许真的因为两人的几分相似,承诺了赵悦程合伙人的身份,轻易地把他骗到了手。 可之后要承受怎样的反噬……很难说。 林夙仰头看着路边一棵树,光秃秃的树杈满是萧瑟。 可树入了寒冬之后,还有第二年春来。 人呢? “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还不等林夙伤春悲秋完,思路就硬生生地被周蝉打断了。 滚圆的身体风风火火地冲过来,看额头上的汗珠子就知道他没夸张。 “怎么了?有话说话你别拽我啊……” 林夙被迫被他拉扯着往山上走,一头雾水。 周蝉脚下不停,随口丢给他一句话,“一日阴差体验券,我带你去体验体验西南地府新时代的风土人情!” 林夙:??? 这么突然吗?! 29、第29章 一路上,周蝉拉着林夙跑得飞快,虽然腿短,但频率惊人。 林夙被迫跟在后面,逐渐体力不支,喘息急促,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这绝对不是他身体素质差,主要还是早上来得太着急,水米未进,整个人供能不足。 “周……周先生,您能不能慢,慢一点?”林夙的声音喘得断断续续,飘忽不定,“咱们……就这么跑着去,去地府吗?!” 真是离大谱。 林夙也不是没见过眼前这位“嗖”一下消失的场面,本以为自己也会直接嗖走…… 但,现实好像并不是这样——他跑得很狼狈。 林夙边跑边喘边想,如果做了这个鬼婚专员后,每次走阴差都得跑着去的话,那他大爷的不当也罢。 “哈哈哈哈哈哈……”林夙的话倒是惹得周蝉一阵大笑,反过来嘲笑他,“你开什么三界玩笑!不过原理上倒也不是不行,你如果跑着跑着撅过去了,倒是真的可以!” 林夙:…… 这种阴间笑话,您不开也罢。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林夙觉得自己真要撅过去的时候,周蝉终于不跑了。 他带着林夙到了墓园最高处,几乎接近山顶。 这里也是墓园的范围,只是前期开发商资金有限,所以一直没有完全建成,有些墓穴规划了一半就停了工。 大多只是挖了地基,有些垒了部分工事,还有些连石棺都做好了——有些人家比较讲究,就算是火葬了也得正经弄个棺椁。 总之一眼看过去,这里沟沟坎坎,坑坑洼洼。 要是黑灯瞎火的时候来,保不齐就能直接跌死在哪个坑里。 林夙甩开周蝉抓着他的手,弯腰撑着膝盖一通猛喘。 他累到面无血色,嘴唇淡淡的一层粉也是将褪未褪的模样,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透白的皮肤上,顺着细腻的纹理往下流。 周蝉回头看他这幅模样,又是一通哈哈大笑,“林策划,你冒烟了。” “……” 是热气,谢谢。 这大冬天的,跑得浑身大汗,再不冒点儿热气的话那还是人么? 接着就听周蝉自顾自地念叨,“人死的时间久了,还真忘了活着是什么感觉。看来我这术法做的还不够逼真,等回头琢磨琢磨怎么给这热气加上。” …… 的确,林夙这才意识到,周蝉虽然也是满头大汗,却是一点温度都没有。 但周总不愧是西南地府的阳间大使,为了更好地融入现实世界,甘当细节控。 还没等林夙喘几口,周蝉就着急忙慌地开口说道,“走吧走吧。” “就这么着急吗?” 林夙累的半步也不想动弹,要是周蝉还要继续让他跑的话,他就直接就地躺下,爱谁谁。 周蝉心说不着急怎么能提前来找你。 他前脚刚回到办公室,后脚就听底下人汇报,说是快打起来了。 什么地方能打起来?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婚礼现场。 周蝉沉默半晌,给兢兢业业但总是被打的现任婚策师默哀。 这大概是这位老兄的第一百次投诉了,再这么下去,不仅他鬼命不保,周蝉他们婚恋处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 而且,这次结婚的两位,听说真的不是什么好脾气的角色。 传闻当年,他们俩就是因为家里不让结婚,双双把爹妈气死然后跳了崖,性格又二又没心没肺又刚烈。 再加上,这两位死的时间真得很久了。 这种老资历的鬼往往能在阴间拉帮结伙,汇聚一帮好鬼友。如果真闹起来,这场面一定很好看……呸,很惨烈。 周蝉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这要是林策划在就好了。 倒也不是说林策划的能力一定可以搞定这场婚礼,而是林策划那张好看的脸很难让人口出恶言。 再加上还有讨喜的性格,再再加上还有鬼王的庇护。 怎么样也不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想必林策划现在心情不好,说不定来地府看看那些比他惨的鬼,心情就能好起来了呢? 周总坚信,自己绝对是西南地府最贴心的领导。 “那当然,我可是给你安排了很多体验活动呢!”周蝉嘿嘿一笑,抬手指了指脚底下,“躺进去吧。” “……认真的吗?” 看着这口半掩着盖的石棺,林夙一阵沉默。 “那当然。”周蝉一边推搡,一边回他,“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你先躺进去,我把棺合上。然后再把你的魂魄招出来,咱们就可以走了。” “……那我还能回来吗?” 林夙看着用材一点也不吝啬的石棺,认真思考自己被直接憋死的可能性。 “你不要担心,我给你留条缝。”周蝉连推带搡地把林夙弄进去,好心解释说,“你现在不是还没跟我签合同吗?我要是想给你带出来,就只能用这种办法。以石棺为器,算你半个死人。正好你把身体放在这里,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一举两得。当然啦,等你签了合同就不用这么麻烦,到时候随便找个安静的不被人发现的地方,说走咱就走……” 话说到最后,林夙已经不太能听得清了。 石棺的隔音效果太好,哪怕像周蝉一样的嗓门,也只能让他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模糊的内容。 眼前逐渐黑暗,留出来的缝隙透的光聊胜于无。躺在冷硬黑暗的石棺里,林夙突然有一瞬晃神,觉得……自己似乎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在无垠的黑暗里,平和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倒是快出来啊,我嗓子都要喊哑了。” 周蝉的传音又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惊散了他心尖上刚刚聚拢的情绪。 出? 怎么出? 林夙尝试着坐起身来,然后发现——他的脑袋居然可以直接破棺而起,重见天日! 周蝉骑坐在棺盖上,那张大脸近在咫尺。他见林夙半个身子长在石棺里的模样,觉得挺有乐子,甚至遗憾没有个手机给他拍下来,留作纪念。 “感觉怎么样?我技术还行?应该没什么不良感受吧?” 林夙站起来感觉了一下,轻飘飘的,好像确实还可以。除了觉得脚下一时使不上劲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的地方。 他从石棺里出来,低头看了看,知道自己的身体此时就躺在石板之下,这种感觉……大概真死了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林夙抬头环顾之后,白着脸,勉强抬手指了指周蝉身后,开口说道,“……还挺多的。” 周蝉回头瞧了瞧不远处围观的鬼影们,司空见惯地回道,“这不是人口密度太高嘛,鬼口密度自然也高。前阵子已经带走了一批,现在这些都是新死的。因为没什么执念,看起来混混沌沌,也离不开自己身体太远。等过个几日,鬼差再来勾魂,串成一串糖葫芦就能都带回去。” 林夙脑补了一下……以后都不想再吃糖葫芦了。 只听周蝉又感慨,“不过你们现在这个入殓技术是真的不错,一个个都补的跟正常人一样。要是放在以前,就那个,你看到了吗?那个仔细一看是坠楼的,肯定得带着满脸脑浆子……” 林夙的记忆里难免闪过一些让人胃里翻涌的画面,预感这次体验应该不会太好。 他脸色苍白地问,“……我还能反悔吗?” 周蝉哈哈大笑,身躯瞬间拔高,手像玄铁一样钳住林夙的手腕,随即周身景色虚幻纠缠成一团,林夙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飞速地向下坠落。 只听,周蝉的声音带着比往常更强的共鸣响彻耳畔—— “林策划!习惯就好!早晚都得习惯!大不了就当那个……那个考斯普雷嘛!” 第30章 第30章 在周蝉浑厚的尾音里, 林夙经历了一个迅速的、天旋地转的过程。 他忍不住闭上眼,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未知,心里说不清究竟怀有一种怎样的情绪。 片刻后, 空间的扭曲感渐弱, 直至完全消失。 林夙睁开眼,发现自己周围的环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天地是黑蒙蒙的, 带着些褐色的暗调, 有些逼仄。 举目远眺,蔓延着看不见边界, 广袤且荒凉。 耳畔隐约能听到桀桀的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哀鸣。像是时不时就要划破虚空的钝剑,营造着割裂感,却又寻不到着力点, 半空中就散了。 除此之外, 林夙还能感觉到风, 但不是拂面的风, 而是透体而过的风。 风里带着些香火气, 幽幽地渲染, 有点浑浊。 “西南地府欢迎你!欢迎你!迎你!你!” 一句口号, 堪称热情洋溢, 带着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音效, 差点没给林夙吓个跟头。 周蝉习以为常,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衣摆。 回到地府之后, 他拔高的身躯并没有回落, 而是跟林夙大致平齐,甚至还比他要高出一线。 林夙习惯了滚圆状态的周蝉, 对突然恢复正常高度的他还有点不适应。 但……只要不是他当初的真身,怎么都行。 毕竟,那血糊淋剌的冲击力,实在让人很难招架。 见林夙的视线扫过他的腿,周蝉相当配合地抬了抬,显摆道,“怎么样,这玩意儿看起来很不错吧?可花了我不少功德。” 看上去,这的确算是一双正常人的腿——如果忽略掉那层几乎要闪瞎人眼的金属光泽的话。 它们从周蝉断掉的大腿根顺畅地延伸下来,线条极度流畅丝滑,比例完美,将他整个人都修补的很完整,堪称巧夺天工。 只听周蝉喋喋不休地说道,“我这可是土豪金限量版,轻便灵敏,能跑能跳能拍照,自带走夜路照明功能,内有相当给力的储物空间,必要时还可以拔下来当武器使用,高端大气多功能……” 林夙沉默。 一双义肢能做到轻便灵敏能跑能跳确实很不错,但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功能,就没这个必要了吧? 不过话说起来…… “我一直有个疑问。”林夙蹙眉问道。 “你说。”周蝉一边说着,一边把卸下来演练给林夙看的腿安上。 “你们到底是怎么保持自己的形态?就比如说,你在阳间是一副模样,跟现在差不多,但是我看不见你的腿。但是你本身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像婚礼那天,我也可以看见。所以,这到底是怎么控制的?” 这个问题确实对他产生了相当大的困扰。 毕竟,自从婚礼那晚见了周蝉他们的真身后,每一次打照面都害怕会再看到什么不得了的场面。 听他这么一问,周蝉倒是表示理解,毕竟大家都是从这个阶段疑惑着过来的。 每一只老油子鬼,曾经也都是一朵娇花。 然后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回道,“简单来说是这样的,如果刚来地府的新鬼,那么大家一穷二白,功德罪孽都没有清算,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老的少的,缺胳膊少腿的,开膛破肚的,都很原生态。” 周蝉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林夙边走边说。 “后来,有些人清算出了功德,或者有些鬼有幸在地府各处修行,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记得上次跟你说过,功德可以兑换很多东西和服务,比如仪容修整、年龄变化这些。虽然不能保持永久,但可以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有些接受不了自己模样的,就去改了自己的样子。” “不过这种伪装的法子有个缺陷,就是在阳间强光的照射下,仍旧会现出最初的本体。所以婚礼那天,开始用阴间招魂灯照明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一个场面。但后来,你开了阳间的琉璃灯,看到的自然是我们能留在阳间的模样。” 听周蝉说到这里,林夙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产生前后异变的原理关键。 受教了。 于是他当即决定,以后一定要把曲久云给他的那个手电筒随身携带,遇到什么不对劲的人,管他三七二十一,先照再说。 但转念一想,要伪装自己真实模样的鬼,往往本体都很可怕,看了是不是还不如不看? 好难抉择。 周蝉的话还没说完。 “但是,对于一些厉害的鬼来说,这一招可能也不是很奏效。” 比如,想怎么变就怎么变的秦闻大人。 “对于半死不活的那些东西来说,这一招可能也不是很奏效。” 比如,绣娘那个半人不鬼的状态。 林夙:…… 周蝉无奈摊了摊手,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也在加班加点试图解决这种问题,免得老是造成阴阳两界混乱,擦屁股也忙死人。但是目前进展不算太大,所以就随缘吧。” ……听起来很不负责的样子。 “而且我听秦闻说了,你小时候有阴阳眼。你们这种体质的人,能量混乱得本来就不讲道理。所以你撞鬼的几率要比平常人更多一点。” “只是多一点吗?”林夙忍不住吐槽,脸色相当不好看,“拜您婚礼所赐,不要说迄今为止,就按这一周算起,我撞过鬼的数量就比整座城里的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周蝉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安慰道,“不能这么丧气,你要想,你这是赢在起跑线上。等别人死后吓得吱哇乱叫的时候,你已经可以坦然地跟他们手拉手了。是不是很飒?” 飒,你,妹,啊。 不过除此之外,周蝉倒是也说了点有用的。 就比如只有他们这些做公职的,才能被允许在阳间自由活动,才可以有便宜行事的阳间身份,才能用特殊方式凝聚成似乎可以触碰的实体。 至于在阳间,除了敛些可能也用不太上的财之外,其他还要干点什么,周蝉没说,林夙也没问。 因为,他抬起头来,看到了不远处巍峨高耸的黑色城墙。 “西南地府欢迎你!” 这倒不是周蝉又说了一遍,单纯地只是因为,林夙看到了隔八百米就清晰可见的条幅…… 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但微微发光的红底子,配上黑色的大字,显眼得过分了。 见林夙站在城墙下,盯着条幅目不转睛,周蝉与有荣焉。 “是不是很气派?隔老远就能看到!这么一来,不仅绝对不会有一只鬼走错路,而且还显得咱们热情好客,让鬼们宾至如归。这是我们十年前到北方地府公派交流考察后弄的。不过他们那个太小了,抠抠搜搜的,咱们这个大好多呢!但是听说东方地府还要弄个更大的,现在宣传处那帮家伙正盯着,一旦他们比咱们的大,就立马再换成更大的,不能输……” 林夙沉默,这算是助长攀比的不良风气吗?没个领导管一管吗? “不过嘛,我觉得够呛。” 周蝉对东方地府的本事很鄙夷,转头洋洋得意地问林夙,“你觉得这几个字好看吗?” 这…… 如果不考虑到底写的什么内容的话,是真得好看。 虽然林夙对书法没什么研究,但也能看出这字体大气非凡,独有风骨,近看甚至有金戈铁马的气势。 “这可是秦……请鬼王大人亲自写的!”周蝉喜笑颜开,得意地差点给鬼王掉马。 林夙看他这热情洋溢的劲儿,哪怕眼角眉梢都透着对工作单位的爱,觉得他在婚恋处实在屈才了,应该去搞宣传和外交。 “咱们鬼王大人,修行一绝,这字写的也绝。东方地府的鬼王就写了一笔狗爬字,要是让他在城墙上题字,八成能笑死个鬼。” “就非得鬼王亲自写吗?找个写字写的好看的鬼不行?”林夙疑惑。 “那肯定不行。这地府外墙不是什么人都能写的,要不然的话那到此一游不得刻得到处都是?” “……”挺有道理。 “这些字啊,是直接用修行之力铭刻在上头的。这写字之人,首先要化修行为笔锋,然后以剩余的修为着墨渗到墙里,寻常人写一两笔可能就瘫了。” 说到这里,周蝉又反复上来一波新的得意。 “所以,这修行到家的人写字未必好看,写字好看的人修行未必到家。修行和写字都到家的人,那肯定没有咱们鬼王厉害,那自然就没有他大。” 听到这里,林夙忍不住幽幽问道,“那你们打算让它更大这件事,你们鬼王知道吗?” “那肯定……不知道。” 周蝉回想起上次坑蒙拐骗秦闻写条幅的样子,啧啧啧,惨不忍睹。 但乐观一点,一回生二回熟, 这次要是先哄好了林策划,然后曲线救国,不就有了吗? 想到这里,周蝉眼睛笑的弯弯的,决定有时间去找宣传处处长做笔生意。 站在城门入口处,周蝉又忍不住抬起头来欣赏,越看越满意。 “咱们作为一个后来新建的地府,民众凝聚力太重要了,得让大家又归属感。你看我这样跟你一说,你肯定会觉得这是鬼王亲自在欢迎你,是不是很高兴?” 林夙:……不敢。 他想到的只是小时候大师让他妈转告的话,遇到鬼王就完了。 他甚至觉得,这几个字连带着最后的感叹号,仿佛张开了深渊巨口。而巨口之后,是一脸狞笑青面獠牙的鬼王,正咧着血盆大口要一下吞了他。 但周蝉脑补的就完全不一样了。 他慈母笑地看着这行字,想象着俊美无俦的鬼王大人长身玉立站在城门口,对每一个前来投奔的鬼说,欢迎光临。 另外,对前来投奔的林夙多加一句,来采撷我吧。 林夙自动离开了周蝉身边三米远,不知道怎么回事,觉得他突然看起来有点子不正常。 · 西南地府的城门口有一队阴差把守,穿着还挺时髦的现代化制服,笔挺英气,长得也都有鼻子有眼。 见到周蝉之后,其中一位笑着打了个招呼,“周科长回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周蝉立马摆了摆手,看起来心有戚戚焉。 “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科长,怎么老是记不住呢?再这么整,小心我跟你们领导说,到时候给你穿小鞋。” 威胁得光明正大。 那小伙子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回道,“您看我这脑子,老是记不住事。我的错我的错,给您赔礼道歉了。最近这药快到期了,我还没得空去买,您见谅,周科长。” ……依然我行我素。 周蝉也就是表面上凶一点,装装样子罢了。 他冲这小伙子扮了个鬼脸,看起来颇有童趣。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还抬起手来,顺便不知道往他脑门上拍了个什么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林夙往前走,边走边说,“快点请个假买药去吧,省得老是犯错,惹人嫌。” 而城门口的年轻人看着周蝉离开的背影,手里攥着沉甸甸的功德兑取券,眼睛里忍不住漫起了一层水汽。 · “他为什么会叫你科长?” 林夙往后看了一眼,发现那人还愣愣地站在远处,疑惑问道。 周蝉一脸吃了脏东西的模样,恹恹回道,“别提了……当年婚恋处还不是处,就是个婚恋科,后来我求爷爷告奶奶了好一阵子,再加上婚恋市场的缺口越来越大,好不容易职级才有提升。” “那他叫你科长也没什么问题吧。”林夙说道。 周蝉脸色更难看了,“别,别叫,应激,PTSD。你知道吗,我当年活着受尽折磨,又得知了阿艺的死讯,是实在痛苦到受不了,所以就打算把自己一头磕死。但是第一次没经验,只磕了个半死,然后又补了第二头……这个过程太痛苦了,以至于一有人叫我科长,甚至说到磕这个音的字,我就难受。” 林夙顿了顿,垂着头没有说话。 周蝉以为他要想办法安慰自己。本来想说个俏皮话,直接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但没想到—— “可是我可以客气地渴望你不要刻意地苛求我可怜一下可悲的我可行吗周科长?” “……病句了,林策划。” “我知道,就是想简单地试一试。等我回去查一查字典,下次给你串个好的。” 林夙甚至有点遗憾,觉得自己没发挥好。 周蝉沉默,简单吗?能瞬息之间就想到这么多折磨他的词,还能言之有物地串起来,也是很有才。 但下次就不必了,要不然的话,考虑是否继续合约的人大概要换成他。 过了一会儿,林夙又意识到了一件事,“不过,你不是吊死的吗?” 他思考了一下下,感觉记忆有点错乱。 “吊死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你听谁说的?”周蝉不解,他并不想给自己再多添一种死法。 “大概是……阳间的民间故事。” 林夙错乱的记忆回来了,这个吊死的版本还是那次吃包子时,听包子铺的钱老头讲的。 “不着调。” 周蝉倒也不计较,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不过门口那个守卫,他总叫我科长也有些别的原因。算起来他这一世其实刚死不久,而我当科长那阵子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轮回来着。” “那是为什么?还有,你刚刚跟他说……买药?” 林夙敏感地指出了关键点。 周蝉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没错。这孩子脑子里头有病。就是那种从魂魄里头生的病,每次轮回都是一样的结果,比如脑子里生瘤子什么的……但回到地府之后,这魂魄的毛病就体现在了记性上。有一次苏烟开玩笑这么喊我,那时候他刚回来,记性还凑合,不知道怎么就一直记得了,后来怎么矫正都没用。” 林夙惊诧,“还有这种说法?” “那是。大多先天不足的病,所谓的从娘胎里带的,基本都是从魂魄上有的。像门口小江那样的就属于很严重的了,毕竟心上的脑子上的病,十有八九都是催命的。” “就没办法治吗?难不成这一次次轮回转世都得带着?”林夙很难理解这件事。 “也不是不能,但就是很难。”周蝉的表情也不是很乐观,“就拿小江来说,从我对他有印象开始,他第一次是很小很小的婴儿体,混混沌沌的,可能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第二次稍微好点,长大了些,差一点点就会说话了。第三次好像更好了一点,一个小少年的模样。第四次再大了一些,差一点成年。这大概是第五次,就是你看到的模样,差不多二十出头。” “那他是怎么……” “说白了,世间的轮回机制是这样的。只要没有恶,你每一次的轮回总归要比之前的起点稍微高一些。就跟银行的定期存款一样,你放在那儿,总归一年要比一年涨得多一些。”周蝉举了个让人很好理解的例子。 “那他现在呢?”林夙问。 “等起点积累的还不错了,他投胎就能投到好人家。咱们这个所谓的好,除了富贵之外,还有良善。”周蝉解释道,“虽然小江这一世身上还带着病,但家里用心去治,也给了他更好的教育。一家人积德行善,死后尊重他的遗愿,把他的器官捐赠了出去,救了几条人命。” 林夙愣了愣,没想到是这样的一段故事。 只听周蝉接着说道,“他最后一世才死没多久,但因为年纪小,人生履历清白简单,所以清算得快。他这一世有功德,所以就收了他暂时在地府当城门守卫。他一边领着薪水一边买药温养魂魄,可能过个千八百年就好了吧。” 林夙没想到居然要过这么久,但就像周蝉后面跟他说的,时间其实就是个不定的量词。 人生在世,十年二十年就很久了。 可像他们这些鬼,混混沌沌之间,可能几百年就转瞬即逝,如过隙白驹。 · 从城门口一直往里面走,就是西南地府的城区范围。 林夙初来乍到,本想着要逛一逛长长见识,但周蝉不知道收到了什么信息,整个人从松弛的状态里紧绷了起来。 他拉着林夙溜着城墙根一路小跑,跑到看起来像个小亭子一样的地方停下。 林夙没听清周蝉嘴里头念的到底是什么法咒,瞬间就又是一轮天旋地转,下一刻周遭环境就又变了个样子。 “……能不能提前打声招呼,我好做个准备。” 林夙勉强压住自己心头的那股子恶心,他长这么大不晕车不晕船不晕机,结果现在晕传送。 周蝉还是那个论调,“多传几次,习惯就好。真男人,就得敢于面对自己的不足!” 林夙扶着墙,不惜的理他。 这个新地标,看起来是个建筑群集中的区域。但不是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更倾向于古色古香的传统房屋制式。 一座座错立在起伏温柔的山峦上,每个门口似乎都挂着朱红色的灯笼,看起来颇有几分壮观。 尤其是最高处的那片黑色建筑,色调浓得似乎要融入夜色里,连空中血月的光芒都难以照透它的防御和伪装。 只是没有朱红灯笼,完全黯淡无光。 “这不是居民区。”周蝉解释说,“这里算是咱们地府的核心区域,绝大部分公务部门都在这里。以后你大概也会经常出入这儿,所以今天先带你来熟悉一下。” ……整个一副坚信林夙一定会来入职的模样。 他随意指了指,说道,“你看,这些区域的院落,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职能。但是你不要乱跑,有很多地方需要提前通报。当初酆都大帝一念之间建立了这片西南地府的核心,细节雕琢的很复杂。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可以入,怎么入,什么时候必须出,如何出……太繁冗了,反正你也用不到太多,就先不多说。” “一念之间建成的?!” 林夙捕捉到的是其中一条重要信息,恕他孤陋寡闻,这种神话故事里都不一定存在的桥段,居然现在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没错。”周蝉非常笃定,“酆都大帝是整个冥界的巅峰,他千万年圣人出身,道行威能是无法想象的高深莫测。传闻他可以一念毁天,一念灭地,一念春至,一念冬来。所以一念之间建这么一片房子,那不是手拿把掐的?” 说到这里,周蝉又小小声吐槽一句,“虽然是当之无愧的顶流,但就是……大帝年纪太大了,跟时代有点脱轨,建好了房子就拍拍手不管了,也不知道与时俱进来给咱们更新一下。你看这房子的制式,我老觉得我呆在这儿就像待在深宫里的娘娘,整日里不见天日,只等圣眷垂怜。” “……” 林夙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实在是槽多无口。 只能说,如果现实真是这个设定的话,皇帝的口味也是够重的。 “走走走,咱们先进去。” 周蝉竖起耳朵听了听,感觉婚恋处里头的声音不是很对劲。 林夙点头。 但在进门前,他又看了一眼血月之下最高处的黑色建筑,却蓦然发现,那处暗如玄夜的建筑旁,突然亮起了点点微光。 光不是灯笼一般的朱红色,而是透着微弱的黄,又带着点烛火的暖调,有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林夙停滞的动作刚好被周蝉捕捉了个正好,他顺着林夙的视线,扭头看向远方的天际。 “那是什么?” 林夙喃喃问道。 “那里是鬼王殿,那些光点,叫渡人船。”周蝉回答简明扼要。 渡人船,船渡归人,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他为了找寻妻子,用了几十年的功夫,点灯熬油,屡屡熬到吐精血,最后才折了三千。 而鬼王大人,听说整整折了千年。 然后,周蝉看了看身边的林夙,看他如同定格一般无限凝视的神色,脸上突然浮现出带了些欣慰的笑。 你看,就像你说的,很多东西只要坚持,就总能得到回报。 · 鬼政局作为整个西南地府跟群众最贴近的部门之一,就位于这个建筑群的边缘地带。 “你记住这里的坐标啊,西371.88,南497.59,到时候我教给你怎么用,你就可以直接传送过来了。” “有零有整的,还挺现代。”林夙回想了一下之前又走又跑的那一路狼狈,“……那你之前怎么不用?” 周蝉讪讪一笑,“这不是想让你领略一下西南地府的热情吗?” 想到界外城墙上鬼王亲书的“西南地府欢迎你!”,如果所谓的热情就是这个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必要。 林夙把这串数字在心里头,默念了几遍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然后就跟着周蝉进门去了。 但他没有看到的是,周蝉脸上浮现的压抑不住的得意之色,心道自己这一手辅助打得真是漂亮,值得一个升职加薪。 西371.88,南497.59,鬼王殿的坐标。 更确切来说,是鬼王寝殿的坐标。 周蝉甚至为了自己的神来之笔,兴高采烈地哼了几句小曲儿,“秦闻大人哟~您的快递已经在路上了哟~记得签收哟~不用客那个气哟~给个好评哟……” “你在嘀咕什么?”林夙听得模模糊糊,但总觉得好像听到了秦闻的名字。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心情好,唱个歌。”周蝉回答。 林夙沉默,您这叫唱歌吗? 但凡努力一点,也不至于连个正经调子都没有,像极了王八念经。 · 鬼政局婚恋处作为一个实用性部门,日常鬼来鬼往,热闹非凡。 不管是登记结婚的,还是申请离婚的,都彰显着西南地府群众们的婚恋热情。 在办事大厅后头,有一个更大的空间,这里是为了迎合日益高涨的婚礼需求,专门被划归出来的礼堂,无论是面积还是挑高,看起来都非常气派。 但气派之处也就仅限于面积和挑高了。 此时,一群各式各样的鬼正群情激奋,围着一个看起来相当袖珍的供桌……上的山羊胡老头。 他瘦瘦巴巴,颤颤巍巍,感觉风一吹就散架了。 至于这些围攻他的鬼里面,有慷慨激昂派的。 “你到底怎么回事,说好了婚礼要气派,要高端大气上档次!这就是你的气派?!你孙子的学习桌都比这个供桌大吧?还假模假样地让人提要求,要求提了,可你哪条做到了?!要鲜花鲜花没有,要红毯红毯没有,要酒席酒席没有……” 有阴谋论派的。 “对,快说你是不是贪墨了礼钱?!就知道你这个糟老头子信不得,我现在就去跟你们领导反应!” 有打抱不平婉约派的。 “你知道一个女孩子,她憧憬一场美妙婚礼的心愿有多神圣吗?她从活着期待到死,怎么就不能让她如愿以偿呢?好自私的一颗心,好冷硬的一张脸,你办的可是婚礼,不是葬礼啊……我的心好疼,我的好姐妹她只是想美美地出嫁而已,她怎么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呢?” 还有拱火派的。 “我就说了,这个婚恋处不行,他们就是故意消极怠工,不让咱们好过。” 以及,吃瓜派的。 “可不是嘛,这糟老头子都被举报那么多回了,还没被处分,他肯定跟他们领导有一腿!可恶的夫妻店!” 周蝉:??? 他带着林夙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场面,还好巧不巧地听到了最后这句话——尖锐的女鬼声在这个空间里显得极为出挑。 于是他心头火气,一个箭步直接冲到人堆里,只是轻轻地一跺脚,就把围着供桌的鬼门震出了几丈远。 ……这个氪金腿看样子真得挺好用。 安静了一瞬,但下一刻,就有那么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开始哀嚎。 “打人了!当官的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啊!我要去告御状!” 周蝉耳朵根子被震得发痒,他皱着眉头掏着耳朵无情回道,“可别污蔑我啊,我这是正常的执法,一点也没有越界,我这腿上可是有记录仪的……你去告吧,你们那个朝代已经亡了一百多年了,你看看哪里能告。” 这长舌女鬼仿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一样,被哽了一句,接着就扑到了身边无脸男鬼的怀里,缠缠绵绵地呜咽起来。 “一个个的,好歹都是些能在地府里自由活动的文明鬼,怎么就不能干点文明事呢?” 周蝉一边说着,一边把山羊胡老头从贡品桌上扶下来。 老头见状,感动得眼睛都快红了,却听周蝉异常严肃地接着说道,“你们骂他就算了,适度地打他也不是不行,编排我的性取向做什么?” 老头默默地把眼泪憋回去,顺道心里头咒了周蝉几句。 “另外,你们先不要着急,我知道大家对于婚恋处的鬼婚筹办业务积怨已久。咱们之前确实多有不周道,泼灭了大家的一些热情。” 周蝉拿出了领导派头,声音在这个大厅里自带混响。 “总是说这些场面话,倒是拿出点行动来啊!”碍于周蝉的威势,反对的声音只能在下头小小声嘀咕。 周蝉听得真切,清了清嗓子开口道,“行动这不是来了吗?既然大家对肖老先生筹办的鬼婚不满,那咱们换一个就是了。” 山羊胡肖老先生:??? 周蝉脸上堆笑,越过人群冲门口道,“林策划!” 众鬼随着周蝉说话的方向,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随即,有不少女鬼眼前一亮,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水灵灵小帅哥,身上连一丁点疤痕都没有——肯定死得很安详。 “林策划你快过来,跟大家打个……” 林夙看着转回来的一张张脸,满脸菜色愈发浓郁。他努力地摆了摆手正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结果又觉得生理不适,扭头去旁边吐了。 “……这么不礼貌吗?可是就算他吐的样子也好好看的。” “我觉得他伤害了我,可是他长得真的有点迷人,我选择原谅他。” “你特么能不能三观跟着五官走……就算走的话也等我一起啊!” “……” 计划通。 周蝉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我可去你妈的吧。 山羊胡老头想给这些玩意儿通通下个死咒,一了百了。 · 不是林夙不想礼貌,实在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做好心理准备。 虽然他也是不久前刚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这人的承受能力还是得有个循序渐进的接受过程。 就拿眼前这批来说,大家每个都很惊悚,每个还都能惊悚的不重样。 而且这林夙看来,其惊悚的程度……大概就是拿出去就可以当无限流NPC的那种。 就比如说那个长舌头的女鬼,不说话的时候青紫斑驳的舌头滴滴答答垂到了胸口。他身边的无脸男,那张脸似乎是被整个挫掉了,血肉模糊相当刺激。 还有肋骨外露的,半个身子都是骷髅的,脖子断了一半的,浑身没有骨头在地上扭动的…… 不过魂魄离体就有这么一点好,虽然想吐但是吐不出任何东西来,也不至于弄脏他的衣服。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林夙终于吐不动了。 他脸色苍白地站在周蝉身边,低垂着眸子,纤细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吐到极致之后被硬生生逼出来的。 但就是这个我见犹怜的模样,让周围这些女鬼,以及部分男鬼,愈发视线灼热起来,心里头蠢蠢欲动。 林夙甚至连看都不用看,就已经觉得自己要被射成了筛子。 于是,他咬着牙小小声问周蝉说,“这封建王朝的鬼,也那么放纵不羁吗?” 周蝉老神在在,见怪不怪,小小声回道,“毕竟都是人来的,是人就都有七情六欲。你如果在地府呆上上百年,日常看着这些缺胳膊少腿的家伙,哪怕就是来只健全的猫,也能有鬼为它哐哐撞大墙。” 说到这里,他投给了林夙一个鼓励的眼神,“林策划,上。用你的魅力搞定他们。” 林夙沉默,“我不卖身的。” “……我看起来很像老鸨吗?”周蝉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正色道,“你放心,这些能在地府自由活动的鬼都是经过审核的,背景调查、心理调查问卷这些做了好几轮。身上还有禁制,你可以想成超市里商品的保险扣,他们做不了很过分的事情,最多嘴上或者手上稍微占点小便宜。” 林夙:……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而且我跟你讲,我已经跟上面谈好,可以答应你把功德算给家人。”周蝉下了点猛料。 “真的?”果不其然,林夙的眼神亮了。 他初来地府,虽然还未知全貌,可听周蝉讲了一些,也亲眼见了一些,觉得这里大概是个制度和层级比想象当中更严苛的地方。 而所谓的功德,这个东西甚至可以决定一个鬼的自由,在地府的生活质量,以及下一世的情况…… 林愿心脏不好,父母也都多多少少有些健康上的问题。 虽然不知道这些是不是魂魄上头的毛病,但无论如何,有功德总比没功德好。 “那来吧。” 林夙豁出去了。 他缓缓地抬起眸子,苍白的脸上不是很自然地挤出一丝微笑,开口说道,“我是林夙,如周处长所说,接下来我会负责这场婚礼。因为我初来乍到,所以还需要新人把自己想法重新跟我说一说,我尽快做调整。” 在众鬼看来,这个头发丝柔柔顺顺,长相漂亮精致的男人可真是太养眼了。说话声音也温柔平和,带着点往人心里钻的魔力。 要说在场不高兴的,唯独就只有一个山羊胡子肖老头。 只听肖明和冷哼一声,然后在大厅的角落席地而坐。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看上去就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到底有几分本事,居然敢抢他的位置。 等会儿被这些蛮不讲理的恶劣鬼围攻的时候,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年轻八成会害怕地哭出来! 但就在这时,肖明和眼角的余光里突然多出了一个身影,就在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 “鬼鬼鬼……” 秦闻瞥了他一眼,冷淡道,“噤声。” 肖明和在阴间呆了好久,鬼王大人的面也见过几次,可如此近距离的单独接触还是第一回。 “您来这儿是?”他捂着嘴,很配合地小小声问道。 本觉得鬼王这么高冷的人物,大概率地不会回他。 但没想到,只见秦闻大人抬了抬下巴,冲人群当中温和好看的小年轻点了点,原本万里冰封的眸子里哪还有什么寒意? “看他。” “……” 肖明和瞬间无语,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足以形容对林夙的观感,这还是他前几天听几个玩游戏猝死的小孩说的—— 挂逼。 30-40 第31章 挂逼, 顾名思义,就是在游戏里面利用外挂逆天改命的那些人。 不走寻常路,利用一些外在的手段, 提高游戏当中的表现和胜率, 从而得成好的结果。 虽然肖明和死了几百年了,连电子游戏是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在这一瞬间, 他感同身受地意识到了那些小兔崽子对挂逼的愤慨—— 在西南地府,傍上秦闻大人这座靠山, 还让别人玩个他奶奶的毛线球! 山羊胡子在起起伏伏的情绪里飘摇,肖明和觉得自己大概率要失业。 功德没赚多少,打没少挨,他自问自己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怎么就这么无情地被替换了呢?! 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鬼比鬼活遭罪。 还有……谁说的这个高高在上的鬼王大人千年铁树不开花? 这这这这哪有一点铁树的样子? 就算是门口那两棵一到春天就开花的大槐树, 如今看起来都没有鬼王大人的花开得娇艳璀璨。 就很委屈。 但还不等肖明和伤心得哭出声来, 耳边就传来秦闻淡然的声音。 “做个交易?” 肖明和:??? 是对我说的吗? 他山羊胡子抖得更厉害, 因为他素日里还听说, 鬼王从来不跟一般的鬼做交易。 要么是极厉害的鬼, 要么是, 死鬼。 他肯定不是第一种, 那就只能是…… 肯定是因为他挡了那小年轻的路, 鬼命到头了,鬼王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 秦闻等了半晌没得到回应, 拨冗用余光瞥了肖明和一眼。 他看着山羊胡老头抖得像跳迪斯科, 觉得这反应略微有点过分了,但他确实也不甚理解为什么会成这样。 秦闻再回神看林夙, 见他此时正被一堆眼睛里冒金光的男鬼女鬼太监鬼围起来,且包围圈不断缩小,眉心微蹙,心里相当不悦。 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对肖明和说,“我知道,你要功德。” 肖明和一愣,听见功德两字,山羊胡子也瞬间不抖了,“您知道?” 但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应的太蠢,整个西南地府全都在秦闻大人的掌控之下,他想知道什么不过是一瞬息罢了。 而且,换个角度说,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西南地府婚恋处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事多钱少还婚闹。 要不是为了那点微薄的功德,他何苦这么大年纪来遭这种罪。 只听秦闻不置可否,接着对他说,“我可以允许你继续在这里攒功德,保证谁也不会占了你的位置。而且我还可以额外地多给你一份,但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您……您说。” 肖明和不敢置信,小心翼翼,生怕把这美梦惊醒了。 秦闻沉声吩咐,“以后,我会化形成其他模样跟在你身边。届时你要对外声称,我是你最近新收的一个徒弟,不能暴露我的身份。如果你可以做到,我在每一场婚礼之后分到的功德全都算在你的身上。” 秦闻的语气很淡,淡到没有一点波澜起伏,但其中的内容听在肖明和耳朵里,可真是……太惊喜了! 这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狗屎运吧?! 难道他错怪了林夙,原来自己才是那个挂逼?! 当下,肖明和喜形于色,心道这便宜不占那就是大傻子,连声应道,“可以!我完全可以!您怎么吩咐我怎么来,绝无二话!” 秦闻终于正眼看了他一眼,对这老头的反应颇为满意。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另外,如果你可以想办法,保证鬼王是我这件事不被他知道的话,我会额外再给你一些东西。” 肖明和快被这一个个的好处砸晕了。 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原以为自己马上要穷困潦倒,谁曾想居然是飞黄腾达的前奏! 帮秦闻大人做事哎,整个西南地府的寻常鬼里,谁还能有这种好处? 肖明和惊喜之余,试探问道,“所以,您是不愿意让他知道您的身份是吗?” 听他这么一说,秦闻的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丝郁郁。 他倒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底儿都抖给林夙,但这能说吗? 想到这一茬儿,秦闻就对林夙小时候遇见的那个什么大师气不打一处来。 说什么不好……什么叫见到鬼王就完了? 反正他已经吩咐人去查来龙去脉,要是让他查到大师已经作古入地府,他无论如何也得好好“照顾”一下。 秦闻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就相当于应了。 然后,肖明和就亲眼见他长身玉立、轻袍缓带的身形突然变化,眨眼之间凝成了一个半大青年的模样。 虽然布衣朴素,但五官仍旧精雕细琢,浓眉朗目,气质也一点都没打折扣。 而且划重点,他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全须全尾,很囫囵。 秦闻在声音上略微动了些手脚,比起之前多了不少少年气。 他开口对肖明和说,“就这样吧,你想一想自己的说辞,我会让周蝉配合你。” “那这称呼是?” 秦闻顿了顿,眸中似是有尘缘万千,片刻之后自薄唇中吐出两个字,“知渊。” · 因为有周蝉在场,这些鬼们虽然对林夙垂涎欲滴,但也的确不敢真做什么。 所以,新上任的林策划以极快的速度做好了调查,也大致明白了这对结鬼婚的新人究竟是什么情况。 简单来说,这是一对很具备反抗精神的鬼。 新娘——也就是先前嘤嘤哭的长舌女——上辈子是员外家的小姐。 新郎——也就是血肉模糊的无脸男——上辈子是隔壁镇上员外家的少爷。 听起来门当户对,但实际上两家是生意场上和田间地头总有纷争的世仇。 林夙恍然,员外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长舌朱丽叶从小性格泼辣,无脸罗密欧也是个典型的街溜子。 可两个人王八对绿豆,有一次城里庙会就对上眼了。从此一起招猫逗狗,好不快活。 但,这两人家里头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仅不允许,还临时抱佛脚地给两个人都安排好了亲事。 听闻此事,长舌朱丽叶哪能受这委屈,当天就去跟自己爹娘摊牌,说这辈子除了这人之外,谁也不嫁。 无脸罗密欧虽然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但在此事上却是动了真心,也绝食断水以表忠心不二。 一来二去,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双方爹娘被气得着急上火,身子弱的还被气到卧床不起。 可一对有情人情比金坚,死活不让步,终于有一天寻了个空子逃了出来,准备私奔。 讲到这里的时候,长舌朱丽叶又开始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错吗?为什么别人的过错和利益得失,就要算在我们头上呢?” 无脸罗密欧虽然看不清表情,但声音里头也满是难过,“我也从来不认为我们两个人是错的,但如果那天……我们换个时间出逃,情况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两人趁夜色私奔之后,很快就被双方家里觉察。然后,两个员外老爷带着府里的家丁护卫就进山去找。 可谁曾想,这一进山,居然碰上了拦路的匪徒,结果自然是两家人没有一个活下来。 消息传回双方府里的时候,两位员外太太气急攻心,一个身体弱的直接一口气没上来,也去了。 另外一个操持完后事之后,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一命呜呼。 “卧槽……”听到这里,周蝉没忍住爆了声粗口,“原来不是你们俩把爹妈气死的啊?” 怎么跟他听的八卦版本不一样呢? 长舌朱丽叶怒目而视,说话间舌头都快舔到了周蝉脸上。 “你才气死你爹妈!我们俩就算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硬生生把爹娘气死啊!嘤,我们本来想,想先进山找个地方躲一躲,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去的……” “那你们后来回去奔丧了吗?” 无脸罗密欧摊了摊手,用肢体表现代替表情,“没来得及,我们两个也是刚进山就遇到了匪徒,被一路追到了悬崖边,被逼无奈下就跳了……所以,我俩死得应该更早一点。” 听了这话,长舌朱丽叶突然暴起,反手给了无脸男一个大耳刮子,怒道,“都怪你,看什么武侠话本,说跳崖不会死……妈的,还不如让他们一刀砍死来的痛快,也不至于老娘的脸被刮成这样,肚子还得不断花功德去补。” 无脸男委委屈屈地回道,“我的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五官被刮平不说,胸肌都磨没了……” 林夙:…… 一路听下来,这两位真得很般配。 只是,这两人虽然不至于直接背负父母之死的罪责,但多少有些连带责任。再加上以前招猫逗狗、年少轻狂时做的那些小恶,直到百十年前才清算惩罚完毕,被放到可自由活动的正常鬼里等叫号投胎。 反正就这样,两个人生没做成鸳鸯,死了倒是有机会光明正大在一起。 如今,眼见着马上就快轮到了,到时候孟婆汤一喝就彻底没了关系,他们心里总归还是想圆个念想。 长舌女嘤嘤哭着,说道,“我们知道自己能拿出来的功德不多,所以要求也不高,就想做个不那么寒酸的婚礼,穿个好看的衣服,招呼亲朋好友来热闹热闹。还有就是,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能不能再让我们见一眼爹娘?” 周蝉听后,咂了咂嘴,领导派头又拿了出来。 “那什么,咱们鬼政局就是为鬼办事,婚恋处也是为大家谋福祉。先前肖先生做的不让你们满意,那这次让林策划一起来,咱们鬼婚服务必须得给大家整明白!是不是,林策划!表个态!” “……是!办好!” 林夙被逼表态,感觉自己就像被强行婚嫁的小媳妇。 见状,长舌女哭的更动情了,“我就知道领导还是靠谱的,不愧是西南地府最英明的鬼王秦闻大人麾下最倚重的得力干将……” 林夙刚垂下的眸子突然抬起,刚刚似乎听到了些什么。 她说……鬼王什么? 第32章 长舌朱丽叶嗓门相当高亢, 像被捏着脖子的大鹅。哪怕她边哭边念叨,这音量也足够在场诸位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就芭比克油了吗? 肖明和山羊胡一抖,脑子里又冒出一个跟他的年代四六不沾的词——也是那几个打游戏猝死的小年轻说的。 而且, 他眼尖地看到那个叫林夙的策划师, 在听到鬼王名字的一瞬间,非常敏锐地抬头探究。 然后肖明和脖颈僵硬地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脑子里面思绪混乱—— 怎么办, 这马甲还没穿上就掉了? 这样让人怎么兜? 那先前鬼王跟他的约定,还作数吗? 但不得不说, 鬼王不愧是鬼王,马甲都掉到波棱盖了,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这一张脸上因为伪装看起来波澜不惊也就算了,连眼神里也透着一股子气定神闲。 周蝉站在林夙身边, 狠狠地瞪了一眼长舌女。 心道长舌妇这词儿果然不是乱说的, 看, 这舌头长了就是爱往外到倒腾。 长舌女泪眼迷蒙之下接受到了这一瞪, 整个人不知所为, 但却直觉自己此时应该闭嘴。 于是又嘤了一声, 转头埋在无脸男磨平的胸肌上了。 林夙想了想, 温声开口说道, “是我幻听了吗?” 肖明和远远一听, 当下就要舒一口气, 心道这小策划还怪会给人找台阶下,连借口都不用找, 直接糊弄过去就齐活了。 但没想到。 周蝉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没没,你当然没幻听。” 肖明和:……这么头铁吗? 注:这也是那几个玩游戏猝死的小孩强行对他进行的流行文化传输。 只听周蝉咂了咂嘴, 开口说道,“是不是很意外?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差点吓尿了。结果哈哈哈哈……此秦闻非彼秦闻,大哥不是二哥,这不巧了么?你说秦闻这个名可也太常见了,到哪儿都能遇到重的。” 肖明和的山羊胡都僵住了,一整个瞠目结舌,居然……还能这样?! 还不算完,周蝉相当考据地接着说,“咱们英明神武的西南地府鬼王大人,俗家名字刚好也叫这个。秦始皇的秦,文章的文,同音不同字。所以,鬼王大人的封号就是西南府正地藏秦广文王。别说,我听说咱们认识的那个秦闻,就是因为名字跟鬼王大人音同,年末开大会的时候才能被记住,从此一路官运亨通,年纪轻轻时就已经掌管特殊事务处理这种机要部门了。” 众鬼脸色麻木,刚被周蝉传音勒令闭嘴,此时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虽然他们只是阴间小鬼,对这些鬼王老爷的新闻八卦知之甚少,但再怎么样,这么多年也从没听说过跟鬼王大人名字一样的高级官员…… 扯还是您能扯。 别人信不信无所谓,林夙信了就够了。 只见林夙听罢,眼中异色随之打消,“原来如此,很抱歉我对这些不太熟悉,还以为……如果需要的话,我尽快补补课,了解一下现如今的地府结构和人文风貌。” “不需要不需要。”周蝉回得很麻利,“你做好你的鬼婚专员就行,那些不重要,等你死了有的是时间了解。” 林夙:……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能不能不要说得那么直接。 见林夙已经不再关注这件事,周蝉得意洋洋地冲秦闻化形的方向使了个眼色——邀功。 他早知道秦闻来了,毕竟自打从人海里翻出自己的小情儿,这秦闻大人就跟黏黏胶一样,无时无刻地不想上来贴贴。 周蝉对自己的表现不能更满意,他认为值得一个功德奖励。 敢问整个西南地府,哪个文官武官能像他老周一样做这么完美的危机公关? 鬼王大人自己编瞎话除外。 像林夙这种聪明人,平常脑回路纵横到可以跑马,幻听什么的反倒更容易让他多想,更别说长舌女的嗓门也早就超出了幻听的范畴。 倒不如干脆就认了,省的以后再被谁说漏嘴……总不能每次都幻听吧。 反正周蝉也不指望林夙能全信,现下信一天是一天,后面要是露馅了就再随机应变,先把眼前事圆过去再说。 秦闻微微地、但带着三分赞许点了点头,想必这功已经记下了。 肖明和揪着胡子看完全程,整个人都很恍惚。 原来鬼王身边的得力部将都这么厉害吗?!这一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那什么西南府正地藏秦广文王的封号,是真能顺口编出来的? 于是,肖明和确定了自己的努力方向—— 他,一定要成为一个跟周蝉一样的扒瞎话高手。 · 鬼王的掉马危机暂时解除后,林夙就正式着手准备长舌朱丽叶和无脸罗密欧的婚礼。 他看了看现有的东西,觉得人家发脾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没有孩子学习桌大的供桌也就算了,蜡烛还是半截的。铺着的红色缎子不仅褪色还抽丝,上头磕着豁儿的碗碟里放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果子,黑乎乎的。 还有供桌前头放着两个棉垫子,都露了棉絮,看样子是拜天地用的。 长舌女先前把这个场面比作寒酸,已经算是很仁慈了。 也不知道这肖老先生怎么就这么抠搜,好歹找人把这棉絮往回塞一塞也行啊…… 长舌女继续嘤嘤嘤地哭,“我们两个累死累活,在枉死城里当引路人,这才攒下了三五十功德。结果这个老不死的就拿这些东西来糊弄我们,大家讲讲道理,是不是他私自偷了我们的功德,用这些破烂玩 意儿来敷衍?!” 肖明和脸上讪讪,但并不显亏心。 他挺着腰板,试图让自己的气势拔高一点,但迎着这么些凶神恶煞的鬼……还是佝偻了两分。 他辩解道,“我手上可是清清白白,半点贪墨都没有,这个你可以去城东沉香阁和城南卜易楼问。” “你办个婚礼不去绣庄不去纸扎店,去沉香阁和卜易楼做什么!撒谎都不会撒!” 眼见着群情激奋,有些暴脾气的鬼一被煽动就又要动手动脚。 还有一些聪明的,想趁乱对林夙动手动脚。 林夙被吵的脑仁疼,他凑到周蝉耳朵边上问,“这沉香阁和卜易楼是什么地方啊,他们吵吵什么呢?还有我怎么觉得有东西在摸我的腰,但我又什么都看不着?” 周蝉想,不是你觉得,是确实有。 他不动声色地捏了一道法诀,把那个不知死活的细小触手电了回去, 自打这地府的鬼越来越混杂,就总有这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出现,美其名曰科学发明创造,实际上除了撩闲屁用没有。 “我作证。” 就在场面持续混乱的时候,一道少年音从鬼群外传来,居然瞬间压下了嘈杂。 林夙一抬头,就看到了声音来源——一个全须全尾的好看少年,别的不说,相当洗眼。 “你又是谁,为什么要给这个老不死的作证?”有鬼问道。 “我是肖先生新收的徒弟。”少年回答,“他虽然穷酸,但这婚礼做得也多有讲究。沉香阁素来一香难求,熏过的物件自带精纯之气,有利于魂魄纯净。卜易楼玄学之地,他每次婚礼都会特地配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寻人画适配的阵法铭文在团垫或婚服之下。” “那……那这意义在哪里呢?”有鬼不解。 “这意义在地府里享不了,但是等你们投胎转世之后就知道了。”见肖明和不打算自己说,周蝉补上一句。 他是真服了这个老伙计,明明安着好心,结果每一次都被误解。要不是他的确安了这份善心,周蝉也不能顶着压力一直保他在婚恋处攒功德。 只是这老头古怪的很,做了这些事从来不说,哪怕挨打,谁劝也没用。 周蝉寻思,也就是今天被秦闻抖出来的,要是让他说的话,保不齐这老头还得生气。 肖明和下垂却不显浑浊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些什么,但他迅速收敛起来,捋着胡子点了点头。 有些东西他不想再提,所以干脆就连头也不开。 长舌女一听,嘤嘤嘤地说道,“老不死……肖先生,看来是我们错怪你了。但,但我还是得说,你这弄得也忒丑了!你还不如不给我们下辈子铺路,让我们及时行乐呢!嘤,上辈子就没有人尊重过我的想法,没想到做鬼也不行……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哟……” 肖明和怔,没想到坦诚之后居然得到了这样一个回应,他突然觉得心里头有点酸涩,一时不知道自己这行为到底是好是坏。 原以为,原以为…… “好了,你不要哭了。”林夙温和的声音响起,带了几分抚慰之意,“既然你觉得肖先生的好意并不是你想要的,那我们就按照你想要的办,可以吗?” “可我们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功德,想必已经花出去了……”长舌女满脸愁容,舌头都愁得更长了一些。 “这样好了,因为你们是我的第一对客人,我可以给你们打个折。”林夙说。 “你要给我们打折?!”长舌女惊恐。 她跟无脸男属于在枉死城打苦工的那一批,对这些新潮的词汇一无所知。 林夙被无奈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在我的酬劳里拿出一部分,来给你们重新办一场婚礼。这样的话我少赚一些,你们也不用多付功德,可以吗?” 这怎么可能不可以。 周蝉看着喜上眉梢的鬼夫妻,忍不住传音说,“行啊林策划,这贷款上岗你可是西南地府第一个。不过,这少说也得花三五十功德呢,不心疼?” 林夙传不了音,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个笑容给他——不心疼才怪! 虽然他尚没亲自体会到功德的妙用,但见这些百年老鬼们为了三五十数都这么为难,想来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但没办法,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作为顶级婚策,林夙眼里看到的可不只是底薪。 他抬眸掠过眼前的群鬼,目光透过殿门似乎在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要的是满意度,他要名声。 既然他现实里惨遭折翼,那就不如在这阴曹地府再造就一个传奇。 第33章 既然如此, 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安排了。林夙盘算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太难的地方。 不过,唯独有一件事被卡住, 他不知道西南地府的功德到底是怎样的消费能力。 他掰着手指头, 皱眉思忖这件事应该怎么问询,没想到那个自称肖先生徒弟的半大少年主动凑到了他面前。 一双墨色的眸子明亮如星辰, 近在咫尺, 让人乍一对视似乎就要陷进去。 林夙想,这少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故去的, 如果要是能正经长大的话,那八成也是个单从外表上就能惊艳时光的人。 “如果你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可以直接吩咐我。” 少年的声音本质偏冷,但听着舒服, 说话的抑扬顿挫甚至还让人有点熟悉。 林夙倒是也没多想, 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觉得孩子有前途, 这眼力价可是混迹职场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 “先谢谢你, 我确实有事情需要你去做,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客气话虽然是这么说, 但后面的吩咐一条不少, “首先帮我整合一份包括地府绣庄、纸扎铺、烛火灯油点、点心铺、餐馆茶馆的物价单子, 然后再帮我去沉香阁、卜易居、以及其他你觉得有必要的地方, 调查一下他们的业务范围,问问如果按需定制的话大概都需要多久, 流程是怎样的……” 说到这里, 林夙突然清了清嗓子,小声问他, “这些店铺都是有的吧?” 刚刚大家你一嘴我一嘴说话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绣庄纸扎铺之类的地方。这少年出场的时候,又着重说了一下完全超出人认知的沉香阁和卜易居。 但是他毕竟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甚了解。 此处不得不埋怨一句,周蝉那个赶鸭子上架的,打着一日游的幌子拉他来做苦工,好歹得让他先熟悉一下吧? 结果现在,他现在满脑子只有“西南地府欢迎你!”的那个大横幅,除此之外一片茫然。 少年的情绪似乎柔了几分,点头回道,“有的,我现在就去。” “好孩子。”林夙笑得春风拂面,“你叫什么名字啊?” “……知渊。” 周蝉跟肖明和两人凑做一对,看着不远处化名知渊的秦闻大人和林策划站在一起,还被一口一个叫着好孩子,脸上表情截然不同。 肖明和:紧张,时刻害怕大人掉马,这样我的功德就拿不到了。 周蝉:好玩,给自己自降辈分也得跟小桃花在一起,痴情。 在弄清知渊到底是哪两个字后,林夙默默地记在了心里。看着少年挺拔离开的背影,林夙觉得他…… 大概死了挺久了。 这名字颇有讲究不算什么,毕竟现在的孩子名字都取得很讲究。但这名字,再搭上这副身姿气度,绝对不是一般人家里能养出来的。 林夙自认为,在自己还没糊的时候也跟不少名流贵胄家的后辈们打过交道,但这现代社会养出来的气质,在某些方面真的不如以前来的凝实好看。 哎,可惜怎么小小年纪就死了呢? 这个念头一出,他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被扯的难受。 …… 真是奇了怪了,林夙回过神来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好帮人可惜的。 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同样的道理,未经他人事,莫为人不值。 执念这东西,自己有就够糟心的了,上赶着替别人有那真就是有病。 “我没病。” 突然,周蝉半远不远的,莫名接收到了林策划认认真真的三个字陈白。 他一头雾水,但看着林夙万分诚挚的神色,他立马点头回道,“没病没病,身体可好啦!生死簿上能活到九十八呢!” 肖明和瞪大眼睛看着周蝉,不可置信,“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周蝉先前已经跟他托了底,所以肖明和知道林夙是来走阴差的大活人。 但,也正是因为他是活人。 要知道,寿数这东西可是判官手里的天命,先别计较周蝉什么时候偷偷去看过,就算是看了也不能随便乱说。 他可没听说过现如今走阴差的活人还能有这种超前待遇。 尤其是如今这阴差缺口大,隔三差五地就得扩招。 万一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活到多久,因为什么死的,那岂不是乱了套? 设想一下,知道自己要活八十八的张三并不想活这么久,于是强行在三十八的时候就去跳了崖。 再或者,知道自己五十岁就要挂的李四想多活几年,于是寻各种莫名的法子想要续命。 一来二去,命数就乱了。 不仅上头的判官和无常八成要抓狂,如果事态越来越严重,恐怕整个鬼道都要崩裂重来。 所以,走阴差归走阴差,积功德归积功德,但命数归命数。 命的宽度厚度可以变,但长度就算了,这变量不好控制。 “开玩笑逗小孩的你也信,你真是好天真啊肖老先生。” 周蝉乐呵呵地回道,看着肖明和瞬间煞白又瞬间通红的表情,心里头更有乐子了。 自从自己家的事情半个尘埃落定,周蝉的心里一天比一天轻快,不着调的性格自然比之前更甚。 肖明和忍不住奉上白眼,他寻思鬼王大人虽然不是地府正统出身,像原来那东南西北四方鬼王一样……但好歹也是个正经严肃的体面人。 可这身边的这些个叫得出名字来的家伙,怎么一个个都这么放飞? 不像话。 · 林夙跟周蝉这个对话本来就没头没尾,纯属驴唇不对马嘴但还能接上茬。所以互相都没往心里去,直接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在等信息收集的间歇,在这个婚恋处下辖的婚礼大厅里来来回回飘了几圈。 不得不说,除了只是个毛坯房之外,其他都挺好。 空间足够,挑高足够,听周蝉说还可以控制变更墙面和地面的凹凸形态。 林夙知道后饶有兴趣,“教教我怎么弄?” 以前在阳间办婚礼,搭台造景是最耗时费力的事情之一。如果真的如周蝉所说,这婚礼地貌可以随意变化,那显然能省不少事,以及不少成本。 但没想到,周蝉一边抖着自己的钛合金狗腿,一边贼贼地回他,“林策划,咱们不签合同的话机密不能外泄哦。” 林夙沉默,哦你个头。 周蝉嘿嘿一乐,满足了逗人的内心需求之后,这才解释说,“你现在被我用特殊法子勾来,还没正式登记阴差的身份,这样其实跟正常魂魄没有任何区别,半点术法也无,所以我就算是教给你口诀,你也用不了。” 林夙了然,这才晃荡着两条长腿半飘半走地去其他地方了。 肖明和一脸不高兴地凑过来问他,“那你为什么也不教给我?” 周蝉摆了摆手,“这不才刚弄好么?你以为鬼王还真自己去什么绣庄纸扎铺了?他要是想知道什么,神思一动不就有了……这会儿正搁外边修房子呢。” 肖老先生:…… 周蝉刚收到传音也是满心无奈,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闻耗着鬼气施法给这个空间加了些机关和禁制,从而让一座平平无奇的大厅变得多功能起来。届时幻化点桌椅板凳,做做自然造景,都成了信手拈来的事情。 原本这些玩意儿费时费工费功德,这么一来一劳永逸——只费了鬼王爱的供养。 而且根据周蝉的感受,就算是林夙登记了身份,成了正经阴差,可那点术法本事也不够造景霍霍的。 届时鬼王大人化成的那个少年再适时地施以援手,林策划眼前一亮对他好感翻倍,这不就有了吗?! 就,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有心机的,怪不得人家能竞争上岗当鬼王。 想到这里,周蝉忍不住把肚子里这些想法一股脑地传音给了秦闻,本意只是想适度表现一下自己的洞悉能力,顺便拍一下马屁说鬼王英明。 但屋顶上的秦闻听罢,愣了愣。 说实话,他只是想让林夙的工作更顺风顺水一点,倒也没有考虑那么多。 不过嘛……秦闻大人摸了摸下巴,觉得周蝉的确给他开辟了一个刷好感度的新思路。 · 在大厅里面绕行了几圈,林夙心里已经大致打完了草稿设计。 长舌女和无脸男活着的时候离经叛道,可这内心里头想要的是最传统的中式婚礼。在深庭大院里,红绸点缀,红灯艳艳,迎宾送客,欢声笑语。 如今有了这个开挂的会变形的大厅加持,那么构造一个长舌女想象当中的宅院也就成了稀松平常的事情。 等知渊回来,届时就可以规划预算,把其余东西置办整齐。 阴间就是有那么一点好,这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只要能付功德,基本上一念之间就能办妥。 如果顺利的话……林夙习惯性地抬手看表,想大致确定一个时间。 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如今是魂魄离体的形态,虽然穿着打扮看起来跟在阳间完全一样,但这些能动的玩意儿都成了装饰性的摆设。 他回神过来,想招呼周蝉来问问,但没想到,抬眼就对上了一条……舌头。 林夙白着脸,努力压下胃里似乎又要翻涌的不适,无奈道,“朱丽……不,朱小姐,您能不能不要出现的那么突然?” 幸好长舌女本姓也是朱。 长舌女嘿嘿一笑,似乎是想做出娇羞的样子,但实在是惨不忍睹。 她有点难为情地,又语调一波三折地对林夙说道,“林策划~~~” “……您说。” 林夙默默地后退半步,避开了波浪线一样四处翻飞的舌头。 “您觉得我怎么样?您喜欢吗?” 长舌女眼睛里头满是亮晶晶的期待。 林夙:???你老公还在旁边看着呢! 第34章 林夙脑子里闪过无数种不同的回复, 得益于他这么多年不断被花式告白的经验。 但是问题是,没有一条适用。 无脸罗密欧正叉着腰站在不远处,虽然脸上看不清表情, 但这个肢体动作就隐约等于——你好好说, 说不清楚我就要撸起袖子来干架了。 好死不死,见林夙半晌没回应, 长舌女又不死心地扯住袖子追问了一句, “林策划~你跟人家说嘛~” “……”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林夙费劲巴拉地把自己的袖子从长舌女的手里头扯出来, 却没曾想,连带着扯掉的还有她的手指。 这是手指吗? 林夙愣了愣,不确定这个圆柱形的、上面画着指甲盖模样线条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应该是手指吧, 看形状很像, 甚至尖端好像还涂着朱红色的指甲油。 长舌女一看, 倒是没有嘤嘤嘤。她还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然后粗糙地安回到了手上, 说道, “这个有点太劣质了……” 林夙站得近, 自然看的清楚。长舌女原本的手指已经被磨秃了, 之前一直在用这些东西做伪装。 见林夙一直盯着看, 她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 然后为了缓解尴尬…… 转身又给了无脸男一巴掌。 声音清脆到感人。 林夙忍不住闭了闭眼,单是看着就已经疼到感同身受了。这哥们儿脸上原本就没有脸皮, 这一巴掌下去甚至还打出了飞溅的血浆…… 这长舌朱丽叶不是有什么暴力倾向吧? 家暴这件事, 男打女、女打男、男打男、女打女、混合双打孩子以及孩子反打父母,可都是不对的。 无脸男被打得委委屈屈, 可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这事儿还是怪他,长舌女的手也是在跳崖过程里因为离崖壁太近,求生欲望下一直试图抓点什么东西,结果给磨蹭成了这样,像半截萝卜。 然后,长舌朱小姐吸了口气,开口说道,“林策划,也不怕你笑话,我们俩经过了这么多事,才后悔当初活在人世的时候没能多攒下一点功德。” 林夙没回应,但神色认真,他一直都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你不知道啊,这地府里的东西,太他娘的贵了!他妈的,老娘上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委屈,我草他二大爷!去他奶奶个腿儿……” “……” 林夙沉默,觉得这倾听者不当也没什么不好的。 长舌朱丽叶活着的时候不愧是个泼辣小姐,骂人的话基本不重样。骂到一半甚至还激情邀请无脸男进行二重骂,场面比说相声还要精彩。 但骂来骂去,总归就是一个问题,穷。 按照林夙提炼出来的要点,这地府里头虽然能花阳间烧的冥币,但也仅限于不痛不痒的那些部分。 如果想像周蝉之前说的一样,买些修容、减龄或者治病的药,再或者干脆给自己加富贵点,这就都需要功德了。 功德要么是自己上辈子攒的,要么就是在地府里打零工赚。 但是无论哪一种,都不多。 百十年前,这两位刚从狱里被放出来,本想着混混沌沌度日了事。但这女孩子总是爱美的,没过多久就无法忍受自己的模样。 但这修容的法子实在太贵,哪怕他们两个人去枉死城做引路人,每天干活干到头秃,这么多年也就只攒下了不到一百。 其中一半,被两人加在了下一世的出身上。虽然没办法富贵,但最起码不要太潦倒。剩下的这部分,如果买一颗修容丸的话,那就只能剩下零头。 无脸男倒是没什么所谓,但长舌女最终还是没舍得,而是选择在轮回转世之前圆一场婚礼的美梦。然后去捡了用别人不用的黄表纸给自己做了指套,涂了白漆和红漆,敷衍了事。 无脸男痴痴地笑了笑,小声跟林夙说,“她还是爱我的。” 长舌女话里仍旧不饶人,杠着回道,“老娘只是怕自己貌美如花红杏出墙,让你做只绿帽鬼!” 怎么说呢,苦里头好像还有点甜。 长舌女激情输出完毕后,整个鬼又委顿下来,恹恹地对林夙说道,“之前我问你你都没有回答我,肯定是觉得我再丑不过了……没关系,我也这么觉得。” “我……”林夙下意识地想否定,但又觉得未免太假。既然弄明白了长舌女的诉求,那他干脆话锋一转,说道,“我虽然没办法帮你去弄一颗修容丸,但我大概能帮你弄得更好看一些。” “真的吗?!” 长舌女瞬间支棱了起来,眼睛重新变得亮闪闪的。 “真的,真的……” 如果你不要把舌头舔上来的话,那就更好了。 虽然这么承诺,但是林夙对这些其实并不算擅长。他当年赶鸭子上架学过一些化妆的技术,但面对这么大的工程……好像不太能行。 既然没办法直接从脸皮上下功夫,那就只能遮了。 林夙在肖明和万分痛心的眼神下,把他那块能传家的红色铺布从脱线处扯开,三下五除二做了个遮面。脱线的部分刚好修整成流苏,围上一看还刚刚好。 长舌女在坠崖的过程里只有下半张脸被划花了,遮面围上后只露出远山黛眉和翦水秋瞳,发髻松松地挽起来,还真如她自己吹嘘的,有那么点貌美如花的意思。 “你觉得怎么样?”林夙问道。 无脸男自然是连连点头,看起来相当满意。 长舌女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好半天,而后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起了当年还活在人世时候的样子。 “我也满意的。”她幽幽说,“就是这块布……有点馊了,想哕。” 肖明和很生气,心道这块布可是陪着他做了百八十场功德的,给你围脸你应该烧高香才是。 但是碍于前不久被人围在供桌上打的经历,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当自己没听到,闭着耳朵在桌案上涂涂画画。 爱哕不哕,他现在有秦闻大人保驾护航,以后想买几块新的就买几块。 片刻之后,林夙忙完了手里的活凑过来,眼前一亮,“肖先生,您这一手画技可真是太绝了。” 对于林夙的夸赞,肖明和非常受用。 虽然当年他人活着的时候,这些恭维奉承的话没少听。但不知道多少年月过去了,这种被人认可的感觉突然又戳中了他古井无波的内心深处。 而肖明和在黄表纸上画的,是长舌女和无脸男共同回忆之下的昔日样貌。 画完之后让两人过来瞧,也是惊叹声连连。 无脸男说,“果然把我当年的英俊帅气画出来了几分!” 长舌女道,“虽然比他当年帅多了,但我不管,我就要跟这张脸拜堂!” 难得大家和谐一致地达成了共识。 林夙在肖明和画画的时候,问周蝉借了些香灰的混合物,和了点香油和灯油,大致捏出了一个人脸面具的模样。 此时在肖明和的画像参考下,他开始对面具做修整,鼻子眉眼一处处都尽量贴合纸上的形象。 因为没有趁手的工具,只能随便找点木棍木片凑合,所以线条透着些粗糙。 做好之后,他用地府刷房专用漆调了些颜色涂上,面具整体是近乎活人的偏白暖黄,眉毛眼睛乍一看也很灵动。 “林策划,你居然深藏不露啊!” 周蝉的大嗓门在林夙耳朵边吵吵,震得他差点没拿稳笔。 他一边收尾一边说道,“以前稍微学过一点泥塑,但是学艺不精,凑合用吧。我目前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等以后想想再说。” 无脸男倒真的是欣喜若狂,他已经手舞足蹈起来了。 林夙这边刚放下笔,他就拿过面具直接扣在了脸上,大小刚好,如果不近看的话,怕是看不出这是层面具。 周围围观的鬼也一个个惊叹不已,这面具一扣,再加头发做修饰,哪里还有一点落魄样子? 片刻之后,无脸男的声音从面具底下闷闷传来,“林策划,听他们的反应,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很好。但问题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林夙也很忧愁,他拍了拍无脸男肩膀,回道,“我本来也想开孔的,可是你的眼睛磨损太厉害了,就先这么对付一下,反正也不会走很多路,让朱小姐牵着你。” 无脸男很容易就被说服了,一边自我欣赏一边感慨道,“真是太好了,要是再能把我们父母请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秦闻,不,知渊回到了大厅里,他看起来面色有些泛红,透着苍白的脸皮,看起来很疲惫。 “你没事吧?是不是跑了太多地方累到了?”林夙满是担心,甚至要扶他去椅子上坐下休息。 周蝉低着头玩手指,心道确实是累着了,但不是跑累的,是鬼气消耗太多累的。 这术法说起来就简单,但做起来可当真不易。 这么大一个婚礼大厅,哪怕给鬼王都累成这样,绝对是真爱使然。 但,赢得了一波林策划的心疼,不是很亏。 知渊摇了摇头,把手里的一摞东西递给了林夙,开口说道,“你要的信息都在这里,如果还有什么缺失可以告诉我。” 林夙粗略一翻,对面前的少年更是另眼相看——效率极高,能力过关,实干话少,让人省心。 简单来说,靠谱。 要不是他已经拜在了肖明和名下,林夙都想主动把他收成自己在阴间的助理了。 “另外,”林夙收到了知渊的传音,“我顺便去问了一下他们父母的事情,很不巧,他们前脚刚去投胎。” 林夙愣了愣,没想到父母们死的晚但却走得早,那这不就难办了吗? 先前周蝉把鬼政局和婚恋处吹的那么无所不能,长舌女和无脸男又有早年父母不同意的心结。 那现在应该怎么收场? “不过你不用担心。”眼前的少年似乎窥透了林夙的想法,开口说道,“我已经处理好了。” 迎着林夙疑惑询问的眼神,知渊简单明了地回了一句话,“我去租了两对。” 什么玩意??? 林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刚刚还说他靠谱呢! 第35章 林夙整一个哑口无言, 他简直被知渊的脑回路震惊了。 试问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鬼才,才能想到租两对父母来参加孩子婚礼这件事?! 离谱听了都不敢背这口锅。 半晌之后,他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 但又不好当众说。于是一个箭步上前,拉着知渊就去了大厅最远的角落。 看在周蝉眼里—— “你看, 鬼王就是鬼王, 心机就是心机,什么都没做呢, 就让林策划主动拉他去钻小树林了。” 肖明和一头雾水,“小树林?哪里有小树林?” 周蝉不予回复,高深莫测地……开始吟唱。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林有朴樕, 野有死鹿。白茅纯束, 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注1] 肖明和山羊胡子颤得凌乱, 他怎么说也是个文化人, 哪能没听说过这首相当开放且直给的诗经。 当下老脸一红, 觉得自己之前想的太浅薄了。 看到鬼王铁树开花的场面, 他最多想到两个人之间或许拉丝的那些暧昧情愫。 谁曾想, 这鬼王近臣居然一下能想到这么深……真野马, 周蝉不愧是晚死他几百年的年轻人。 高深莫测完毕, 周蝉咂着嘴丢下一句,“心中有情, 哪里都是小树林。肖先生你也不要吠了, 跟我走吧。” 肖明和:???骂谁是狗呢? · 大厅角落,林夙严肃地扯着少年的袖管, 张口就是,“你这有点太离谱了吧?” 知渊面露不解,回道,“何离之有?” 他转头看了看,确定长舌女和无脸男仍旧沉浸在欢快之中,小声说道,“你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对父母有期待吗?他们最大的心结之一,就是前世没有得到父母长辈的祝福。” 知渊微微颔首,“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还随便弄两对来假扮父母?!”林夙整个人都凌乱得很,“他们是死了,但不是瞎了,也不是失忆了,会不记得自己父母长成什么样子吗?随便租几个人来假扮,出事之后不更是一团浆糊?” 知渊思忖道,“应该不会吧……” 林夙记得很清楚,先前听故事的时候说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父母要么是被一刀砍死的,要么是病死的,要么是撞棺材撞死的。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的魂魄大概不太能是面目全非的样子,最起码看个囫囵五官还是能看得出来的。 如此一来,要是想从中作假,那可也太难了吧? 想到这里,林夙愈发觉得不行。 但作为一个隐形颜控,他又对知渊莫名有种潜在的好感,觉得他不至于办事太刺毛。 他沉吟着,是不是先去看看知渊租了四个什么样的父母,然后再下定论比较好。 此时,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哀嚎。 转头一看,只见前一秒还喜笑颜开的长舌女,下一刻就扑在了不知道什么人怀里,嘤嘤嘤都无法表达她的情绪,变成了嗷嗷嗷。 这人穿着一身白色中衣,是个略微矮胖的中年妇人。看起来肤色苍白泛青,居然难得囫囵。 长舌女的哭声似乎感染了她,这妇人见状,也开始嗷嗷嗷地对哭起来。霎时间,场面一片震耳欲聋,但却又有种直击灵魂的心酸。 此等场面,不是母女见面又能是什么? “这……是你租的?!” 林夙体验了一番后,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转头看向知渊。 少年一脸的风轻云淡,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不置可否。 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到底是篡改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记忆?还是有什么法子能改变人的魂魄形态? 但无论是哪种,林夙都不由得感慨一句——这地府的群众演员,素质过硬。 这动情的哭腔,这激动的语调,这说来就来的戏感…… 恐怕不是早年唱戏的名角儿,就是这两年专门学过表演的实力派演员。 林夙带着一脑门子问号,懵懵懂懂地在嗷嗷嗷声里布置完了任务。 他手下没人,只能暂时从周蝉手下借调了几个。 人来了一瞧,得,还是那群婚礼上忙前忙后的卷王小伙儿。一个个在阳间的时候冷的要命,回到地府之后俨然鲜活了很多。 甚至领头的那个,还冲林夙笑了笑,对他挤了挤眼。 林夙要布置的东西其实不多,就是合理地把五十功德分成几份,分别用在酒席、装饰、婚服等这些地方。 然后又指挥不用跑腿的那些小伙,在知渊的带领下,按照肖明和画的古宅格局图幻化布局。 阴间做婚服倒是简单,但需要把鬼带到裁缝铺子里。届时这裁缝一念幻化,衣服就直接变了,合体又快捷。 只不过长舌女和无脸男多年未见父母,舍不得离开,千拉万拽才给送走。 这两位送走后,肖明和擦了擦汗,说道,“也多亏是穷,要是但凡再多点功德,就得连带着父母一起去做衣裳了。” 但是,他又转头问,“不过这样真的合适吗?孩子结婚穿大红,你们穿成这副德行。” “害,这样儿不是真实吗?咱们憋整那些幺蛾子,整多了容易露马脚。” 说话的是先前还眼眶泛红的无脸男父亲,扶着自己被砍断一半的脖子,东北话说得很地道。 “……”林夙沉默,“邱管家?” “林策划,咱们又见面啦。”他倒也不避讳自己被认出来的事实,“我就先维持这个形态了,化个形麻烦的要死,我又不是鬼王那种……” 话没说完,邱管家隔空收到了一记来自周蝉的眼刀,弱弱地自动把剩下的半截话吞了回去。 ……鬼王那种随便幻化各种形态都信手拈来的。 林夙倒也没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有点好奇,“邱管家,你为什么会来假扮新人的父亲?这剩下的几位是……” 还不等邱管家再开口,先前嗷嗷哭的朱小姐母亲,也就是矮胖的中年妇人,突然声色一变,居然成了爽朗的少年音,对他说道,“你听得出我是谁吗,小林策划?” 这个声音……林夙垂眸思忖,突然脑海里浮现了周蝉婚礼那天的情景。 虽然他被盖头蒙着,但仍旧听到了这个声音应下了秦闻的吩咐,然后带走了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凌野?” 林夙的第一反应,是想叫他脑花大哥。 毕竟这半个头盖骨没了的场面太骇人,让人很难忽视里头曲折精彩的内容物。甚至屡屡午夜梦回,他也能惊鸿一瞥此人身影,足以见得印象深刻。 林夙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记错,当时秦闻是叫他这个名字来着,就是这个音节。 他对秦闻的话,好像总要记得更清楚一些。 果不其然,面前的中年妇人很不符合身份地一蹦三尺高,高兴地揪着身边的配偶说道,“他居然记得我哎!不愧是鬼……鬼政局的大救星小林策划,跟之前那些歪瓜裂枣就是不一样。” 歪瓜裂枣的肖明和:……说谁呢? 虽然林夙没搞明白他话中的逻辑,但这种恭维话也不用搞明白。 只听邱管家开口回他之前的疑问,“这不人手紧张吗,再加上俺们大家都想赚点外快,所以没公务的时候就蹲在鬼王殿外头等活儿。什么活儿俺们都接,包括但不局限于寡妇哭坟、装孝子贤孙、陪人唠嗑、帮人找猫、扶老太太过马路……” 还没等他叨叨完,就梅开二度,又被周蝉一个眼刀杀了回去,明晃晃地写着——可以了,够了。 虽然大家的本意都是好的,都想为了鬼王结束孤寡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也得适可而止啊。都是西南地府说得上名号的正经公职人员,也不能把自己的姿态放的那么低。 万一被什么其他人知道了传出去,那还真扮成小寡妇给人哭坟去吗? ……功德给够倒也不是不行。 林夙听罢,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只能礼貌一笑,心道看来这地府公务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 众人扯闲篇的短短时间里,婚礼大厅就几乎变了个样子。 林夙看着已经几乎成型的雕梁画栋,忍不住咋舌,这卷王无论到哪里都不会让人失望。 知渊负手站在一边,听周蝉一声咳嗽,提醒他林夙的视线投过来了,立马抬手放在了石壁上,看起来动作优雅,神情专注,透着一种这里全都是我弄好的靠谱。 凌野忍不住暗中给自家殿下竖了个大拇指。 不过多时,外出置办的那些也都回来了。 长舌女和无脸男穿着相当得体的大红婚服,身边簇拥着先前被清场出去的鬼朋友们,一个个眼中都是艳羡。 爹娘租赁团体瞬间切换情绪,以凌野为首,一个个红着眼眶抹着眼泪迎了过去,满是情真意切、看着孩子终于找到幸福的欣慰。 林夙把采购回来的纸花、红绸和蜡烛安置在不同的地方,因为功德有限,这些东西细看其实不算精致。 但他利用远近不同的布局摆放安插,最终形成了漂亮的光影效果,显得原本又空又冷的大殿花团锦簇,喜意盎然。 顺便,肖明和之前的布置也没浪费,把旧蒲团露出棉絮的口子处插了几枝花。虽然有点敷衍,但是也够用了。 其实,主要还是他看了知渊从沉香阁和卜易楼带回来的收费单子,觉得这老头当真是舍得花钱在这些方面,弃之不用太过于可惜。 他不仅配了长舌女和无脸男的八字,自己化了卦法亲自绣在蒲团之下,以期这对夫妻来世运势更顺,若有可能还会再有缘分。 而且,他先前的婚礼摆设虽然寒酸,但也有讲究,简单来说也是风水玄学的某种加持。 林夙暗暗地记在心里,这看起来不是很体面的老头,着实有两把刷子,以后倒是可以通力合作,开创地府鬼婚的新时代。 · 一切准备就绪,这场刚开始鸡飞狗跳,如今和乐融融的婚礼终于可以顺利进行。 如新人所想,在暖意盎然的气派宅院里,光色明媚,花开得正好。 此时父母在前,宾客尽欢。 虽然形容可怖,但每个赴宴者都满怀对他们的祝福,也附带了几分对于自己将来的憧憬—— 有那么一瞬间,每个鬼心里都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曾是人,也该有这些美好的情绪。 只是做鬼做得太久了,好多东西就习以为常了,就忘了,就淡然了,就麻木了。 仪式走完后,长舌女的眼泪和口水几乎洇湿了整条面巾。 肖明和揪着山羊胡,一边吐槽她埋汰,一边背过身子偷偷地抹眼泪。 他似乎穿过了不知道多久的岁月,依稀想到了当年。 好像也有这么一场在阳间进行的婚事,把他跟当年笑靥如花、如今皱皱巴巴的老太太牵在一起,从此生死与共,再也没有分开。 林夙在一旁看着婚礼现场,如以前阳间办过得每一场一样,都被新人之间的真情所感动。 但这场纯粹的鬼婚,又多了些穿越生死穿越时空之后的厚重。 而他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鬼王大人恢复了玄衣宽袍,正站在最角落,定定地看着想看的人,目光虔诚而炙热。 但突然,秦闻面色一变,似乎听到了什么。 眸色骤暗,红痕瞬起,旋即直接消失在了这个空间里。 · 婚礼皆大欢喜的结束后,半真半假的这一大家子人千恩万谢地谢了林夙。 心知四个爹妈里一个真的都没有,林夙看着这几张情绪饱满的脸,佩服之至。 演得挺好,可能真爹妈来了也没那么好。 尤其是最后依依惜别时,大家互相之间的粲然一笑,仿佛一切尽释前嫌,让所有过往都消散在了轮回的起点和终点。 善意的谎言,很多时候真的很美妙。 “行了,都别装了。” 婚礼散场后,周蝉一声招呼,喝断了相当入戏的凌野。 林夙看了一圈,发现知渊不见了。 他问了问肖明和,得到的解释是临时有事先走了。原本还想着着重表扬一下他的随机应变,看来得等下一回。 看周蝉的模样,他简直不能对今天的婚礼更满意,此时正满面红光。 周蝉拍了拍林夙的肩膀,赞许道,“林策划,我果然没看错你!这应该是咱们婚恋处有史以来满意度最高的婚礼,根据目前的实时数据统计,比平均值高出了一千多倍。” 林夙听闻,愣了愣,“还有实时数据?!” 周蝉得意回道,“那当然了,咱们好歹也是个现代化的新型地府,这点新鲜玩意儿能算啥?先不提咱们前几年就很注重人才培养,送了不少聪明鬼去学技术。就说说这几年猝死的程序员啊数据分析师啊……越来越多,人才储备库简直不能更充足。大家都铆足了劲,喊着口号努力建设繁荣地府呢!” 林夙:……长见识了,看来不止他一个在地府再就业。 只听周蝉又说,“结算结果也有了,让我看看……哎呦喂,可真是厉害。” 肖明和虽然被踩一捧一气不顺,却还是好奇地在一边打听,“有多少?” 最后的功德结算跟满意度有关,这一点肖明和是再清楚不过的。 但是很遗憾,他从业这么多年来,还一次都没有拿到过满意度加成。 “一百七十五。”周蝉确认了一下,回道。 “居然这么多?!”肖明和震惊地声音都劈叉了,“这怎么可能?!一场婚礼的初始功德不就只有一百吗?他还花了五十!你不会区别对待吧?!” 周蝉哼了一声,不悦回道,“都是一百功德,这又不是我随口定的,系统录入职位之后就是固定的薪酬。再说了,我们西南鬼政局家大业大,何必区别对待你那一点点功德,开什么三界玩笑?” 凌野正抓着一把地府牌香瓜子,站在不远处嗑得欢,一边看热闹一边用手肘拐了拐身边人,小声说道,“老周这脸可真是大啊,谁不知道他们西南鬼政局穷得都要卖屁丨股去了,现在倒是喘上了。” 身边的高大男人张了张嘴,本想回点什么,但又觉得好像有点冒犯。 于是改成了传音,“……但你不觉得,周蝉现在这幅样子也是卖林策划屁丨股的前奏吗?” 凌野啐了一口瓜子皮,话糙理不糙,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他忍不住遗憾道,“小林策划真是一张王牌,他怎么就选择当婚策师呢?如果他但凡能学点动物医学或者植物护理的,甚至家里养个小猫小狗,我也能豁出脸去跟老周争上一争……对了,他家养了吗?” 高大男人想了想,“好像没有,看上去他养活自己都很难了。” · 经过周蝉的一番解释,肖明和的怨气和疑心这才被平复,转而变成了一种说不清是眼红还是羡慕的情绪。 如果算上那打折的五十功德,林夙这一场忙下来,就能独得二百二十五,足够买一颗半颗祛病丹。 甚至连他们这些参与帮忙的,得到的功德数量也比之前多了三成有余。 肖明和几百年来为了功德累死累活,却没想到有人可以赚得那么容易。 这就是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时代吗? 反观林夙,对这个结果倒是没什么惊讶的。 他对着周蝉笑了笑,两人对视里各自看到了对方混迹商界的精明—— 所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时候付出不代表吃亏,反倒能达成更好的结果。 对林夙来说,功德原本就还是没什么概念的东西,只是非常重要的数字,所以花着心疼却也不至于一毛不拔。 而且他算账算得很清楚,此番就算是赔钱赚吆喝,这少说百八十个鬼在这里,广告费付得也不亏。 如今既不赔钱,还赚了名声,看着散场时已经有些鬼蠢蠢欲动的模样……林夙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所以,签合同吗?”周蝉趁热打铁,笑呵呵问他,“不签合同的话,这功德可就报废了。” 林夙听罢,无奈回道,“签。” 签合同的过程相当迅速,周蝉不知道从哪里抽出来一根判官笔,笔头上金闪闪地沾着些什么东西。 他把笔递给林夙,不知道念了个什么法诀,紧接着林夙居然在自己面前看到了虚空浮起来的一页纸! “这……还真是合同啊?” 林夙浏览一遍,从抬头到格式到内容到最后的签字栏,跟他平日里签订的那些合同制式没有任何区别。 周蝉乐了,“要不然呢?取你的心头血吗?那早就过时淘汰了。今天要不是你人过来了,我还能直接托梦给你,咱们签线上合同,那个更简单。” 林夙:……果然是现代化地府。 在合同最末尾签好自己的姓名后,林夙突然觉得身体里多了一股能量。 说不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就像从心底埋下一颗种子,然后细细地顺着身体脉络生长,酥酥麻麻的。 “因为你是活人走阴差,暂时修不成鬼气,所以就用这种比较中庸的能量代替。虽然不多,但够你日常在地府活动,传送坐标之类的完全没问题,这大厅形态的幻化以及其他功能你自己琢磨,琢磨不会的话问知渊。还有比较好的一点是,你有这种能量在身,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不敢近前,你也不会被随便吃豆腐。” 但是,比较厉害的那部分鬼,就说不定了。 周蝉乐呵呵地把秦闻对号入座。 林夙感受了一番,问道,“传送坐标的话,就直接心里头默认吗?” 周蝉点头,“简单来说是这样的,但是这个事不容易,毕竟你没修炼过,心里头杂念太多,可能要多试几次才……诶,人呢?!” 人在……西371.88,南497.59。 林夙也没想到自己能被传送出来,他眼前一瞬扭曲之后,就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景象。 “难道记错了吗?”林夙细细地回忆了一下,“没有啊,就是这个坐标。不是说在婚恋处的正门吗?” 此处光线幽暗,看上去似乎也是某处大殿的样子。 林夙眯着眼睛分辨不清,只觉得脚底下软乎乎的,好像踩着被褥之类的质感。 他本想着往外走几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却没想到,腰间突然多了一只手臂,瞬间让他失去平衡,落入了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你……” 话未出口,就被一只同样冰凉的手虚虚捂上,剩下的就变成了含糊的音调,重新吞回到了肚子里。 林夙安静地微微抬眸,幽暗的光线下隐约看到的是秦闻深刻俊美的侧脸。 不由得,有点口干舌燥。 第36章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 林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跟秦闻紧紧贴合在一起,又因为魂魄虚浮,所以比紧贴更多出了几分。 除了没有温度, 没有心跳, 好像一切都很好。 林夙承认,自己此刻如果有心跳的话, 那八成会慢上半拍。 在黑暗当中微微扬起的这张侧脸, 好像比平日里更让人挪不开眼。 而且,他大概是长发。 隐约之间, 林夙感觉到几缕发丝撩拨在了自己的脸颊,没有真实身体的感触敏锐,但就像撩拨在人心尖上一般。 清冽的。 既然秦闻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那林夙也相当配合。 他一边寻思着是否真的记错了坐标的数据, 另一边又觉得, 好像错了也不错。 很绕口, 也很绕心。 只是不知道秦闻在等什么, 时间过了很久很久。林夙耳边什么都没听见, 却只听秦闻沉声说了句, “来了。” 什么来了? 还不等林夙有所反应, 只觉身体突然一轻, 腰间那只手突然下移, 从腰转到了臀, 然后稳稳地向上一托。 林夙惊呼一声,条件反射地环住了秦闻的脖子, 并埋头在了他耳畔。 秦闻原本就比林夙高些, 这么轻轻一抱,林夙的双脚已经离地, 支撑点顺势挪到了秦闻坚实的胳膊上——是爹抱孩子的姿势,但又不是那么对劲。 “你……你放我下来啊。” 林夙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他从小到大也没怎么被人这么抱过,包括他爹。 秦闻不应,把着林夙臀腿的手丝毫未动。 他用一贯低沉的声音交代了三个词,“抓好,闭眼,别看。” 林夙的手紧抓着身下人的衣服,凉滑的绸缎质感此时也变得灼烫起来。 这不是因为心理原因,是温度的确变高了。 与此同时,空间的亮度也骤然提升,带着朱红血色的光亮瞬间弥漫开来,刺得人眼睛生疼,只能暂且闭上。 鼻端闻到的……不像血,但是又有点熟悉。 林夙在随着秦闻辗转腾挪的过程里,细细地回忆这股熟悉到底从何而来。 最终,他脑海里筛选出了结果——是当初刚来周家时半推半就喝下的那杯莫名其妙的茶。 血的颜色,水的质感,带着焦糊和回甘的味道,只不过现在被汽化了而已。 深深地嗅了两口,林夙心中愈发笃定。 但他不知道这个味道所对应的两种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耳畔是风声,或许也是割裂声。 林夙能感觉到秦闻自始至终紧绷发力的身体,在泛着热意的衣衫下勾勒出明晰的线条。 原来一只鬼的魂魄是会变热的? 这算不算是一个有趣的发现? · “咱们不上吗?” 鬼王殿外,黑色鬼影迟疑地问身边的人,看着殿内透天而起的朱红血芒,暗含肃杀和战意,竟然比以前更显浓郁。 身边人观望半晌,轻声回道,“不上,走吧。” 先前说话的黑色人影接着说道,“可这次机会如果丢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 话未说完,就被直接打断。 “虽然这次碧落之威更甚,但你看他游刃有余的样子,就算是偷袭也未必能得手。” 影子隐隐约约,在红光当中透出来,能看到每一次应对都分毫不错。 “他如今虽在碧落之威的压制下,可我们若是进去了,也未必从碧落之威收下讨什么好。若是他现在奄奄一息也就罢了……” 说到这里,这鬼影似乎是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一个原本没什么道行的凡人,过富贵日子不行,偏生来地府抢饭吃。可怎么就这么难搞呢?别说,他这条路,走得可真是自讨苦吃又精彩万分啊。” 身边的黑衣鬼影见状,也不再多说什么。 但随着秦闻的身影在血色中越来越明显,再或者说,随着血色越来越淡,他定睛突然看到了什么,连忙说道,“大人您看,他怀里抱着什么?!” 西南鬼王秦闻,一身玄衣宽袍,乌发素簪,手执一把帝王之剑,来去如深渊之风,凌冽而孤寂。 可如今,这风居然有了裹挟。 他怀里的那个人影,埋头挂在他的身上,全然被护得毫发无伤。 是谁? 同行之鬼眯了眯眼,看到秦闻模样时也是一愣,但旋即涌上的是惊诧! 他在意的点并不是秦闻此时抱着的是谁,而是秦闻哪怕护着谁,居然也能如此闲庭信步? 这可是碧落之威,传说中能让鬼形神俱灭的存在! 想到这里,这鬼脸色肃穆说道,“回去,事情变得更棘手了。我去回禀王上秦闻如今的状态,你去查清楚秦闻怀里这家伙的身份,必要时可以用些手段。” 说罢,两道黑影消失在了鬼王殿外。 与此同时,在极近的黑幕里,另有几个身影浮现而出。 领头的人脸色倒还正常,只是眸底泛着几分冷意。 “他娘的,东方地府如今真是越来越猖狂,鬼王近侍居然都能随意出入咱们地府的核心区域了?!” 听这人一说,身边一个阴柔的声音应道,“你许久在外,偶然回来扯什么鸟蛋,要不是秦闻大人特地留出这么个缺口,任凭他们累到尿血也够呛能摸进地府分毫。” 紧接着一个沙哑的音调随之而出,接着说道,“对,上次那个狗娘养的玩意儿暗中反水,出卖了咱们的防御系统,居然还想借刀杀人栽赃到我头上。幸好秦闻大人英明,雷霆之势斩杀他后还了我清白不说,还立即更改了新的防御体系。” “可话说回来,这碧落之威真就那么厉害吗?我们寻常鬼怎么就不配被劈两道?” “你配个屁,碧落是跟咱们有关的吗?咱们这些生于阴间长于阴间的,原本就属于这里,咱们不入碧落。” “那秦闻大人呢?”有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好奇发问。 “秦闻大人他……” 可没想到,这话刚起了个头,就被低沉且冷冽的传音打断了。 “去查东方地府的防御漏洞,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听闻吩咐,聊闲天的众鬼纷纷肃穆,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 · 林夙窝在秦闻颈窝里,时间久到他都要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觉得透过眼皮的红芒似乎暗淡了一些,尝试性地睁开一条小缝,发现已经重回黑暗当中。 但秦闻半点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他略微尝试挣扎了一下,未果。 “别动。” 秦闻声音里透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威压,虽然林夙觉得自己不应该被这点东西控制,但还是就范了。 毕竟在人家……手上。 林夙如此安慰自己。 秦闻并非是单纯地想占怀里人的便宜,而是,他现在动不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碧落之威下游刃有余,若闲庭信步,但个中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今日,他清楚感受到东方地府有敌入侵。 毕竟关于自己被碧落之力反噬之事,他们看起来就要比自己更关注几分。 若是放在平日里,他或许也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这么无坚不摧。 但此刻,不一样。 他甚至无从追究到底林夙是怎么来的,这人落入他怀里的一瞬间,一切都不重要了。 美人入怀,战意霎时涌动! 秦闻无法承担任何一点风险,无法想象若是林夙被波及而出哪怕一丁点儿意外。 战,就必须战至极致! 但战到极致的结果,就是彻底脱力。 秦闻用最后一丝力气撑住自己,若是松一口气,恐怕会立即瘫软在地。 而且林夙看不见的是,秦闻的眸子此时几乎已经变成了纯红,细看就如被割裂的玻璃,血腥而绚烂。 半晌之后,秦闻轻轻地把怀中人放下,但手仍旧没把人放开。 林夙已经习惯了与他贴合,动也不动,只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久久之后,秦闻点头轻应,“嗯。” 有你在,一切都好。 · “……你喊我一起来就是看这个吗?” 肖明和一张老脸时红时绿,也不知道此时此刻到底应该把心态摆在什么位置上。 刚一降落,他眼前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场面。 这是狗粮吧? 得亏林策划的双腿是蜷在鬼王大人一方腰侧,要是岔开在两侧,那就成了限制级。 但揪他一起过来的周蝉脸色不佳,他大约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在林夙消失之后就立即尝试传送,试图把人重新捞回来。 但没想到,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一直无法定位鬼王殿的位置。 屡试不成,他随手揪了个人,一起传送到了离鬼王殿最近的地方,目的是吭哧吭哧陪他一起跑步不至于太寂寞。 但是,秦闻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的确不好。 周蝉见状,知道什么也帮不上他,默默地念叨了一句,“世间极痴之人莫过于自寻折磨,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肖明和不知所以,问他,“此话何解?” 周蝉吸了吸鼻子,答非所问,“无解,解不了,走吧。” “走?走去哪儿?” 肖明和一把老骨头差点没给跑散架,此时气儿还没喘匀,就又要被拉着走。 “给秦闻大人编剧本去!” 周蝉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身形随之消失在了鬼王殿外。 第37章 “你不累吗?” “你累了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默契十足的同时又满是尴尬。 林夙想,干脆把自己的舌头咬掉算了,或者拿根棍儿直接把脑子搅浑, 这样就不用直面尴尬的恐慌。 片刻之后,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试图打破掩耳盗铃的安静。 “……我有什么好累的, 还是你抱着我比较累。” 怎么说呢, 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秦闻怔了怔,突然笑了, 低沉的笑声回荡在黑暗宽阔的空间里,带着几乎融入风里的绵长。 “我不累。” 然后,这次关于打破尴尬的尝试,在无限尴尬当中重新死掉了。但此尴尬非彼尴尬, 此尴尬里头甜的滋味沁得更多一些。 说不清楚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不想自作多情, 但总觉得他对自己好像是不一样的。 可归根到底, 林夙觉得自己好像还是需要一个解释。 想知道, 那就问吧, 当锯嘴葫芦确实不是他的作风。 “如果我是你的话, 我可能还是要多说点什么。”林夙的下巴抵在秦闻肩膀上, 思忖着说, “虽然我也知道, 很多东西你可能没办法直接告诉我,但哪怕那些核心机密不说, 边边角角的那些拿出来打发我也可以, 总比什么都不说,装傻充愣地直接绕过去要好。” 他这番话, 带着无限的无奈和真诚。听在秦闻心里,如同一剂猛药,让他的真心话几乎在瞬间脱口而出。 但就在这时,鬼王殿外忽然听一声哀嚎传来,好听一些叫气壮山河,难听一些叫哭丧。 “哎呦喂我的林策划,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哎!老周我带人快把西南地府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哎!林策划人好胆子小,尤其是害怕碰见鬼王,万一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哟!” 周蝉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带着十足的中气。 此时,有人的声音接茬而起。 “老周啊老周,你怎么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呢?!你难道不知道坐标传送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怎么就让林策划轻易尝试呢?!” 很明显,这是凌野的少年音。 再次,有人的声音如接龙一般,略有几分沙哑。原本音质不差,但似乎总是扯着嗓子在说话,如同一只公鸭。 “老周不靠谱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但他真~的没有什么坏心眼啊!而且谁~也没想到林策划天赋异禀,居然一次就传送成功~了呢?真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最后,邱管家熟悉的东北话垫了底。 “你们这群银儿一个个说的比唱的好听,要我看这办事靠谱的就只有咱们特殊事务处理的秦闻大人!大人英明神武,连上头也对他高看几分。听说今儿秦闻大人搁这旮执勤,要不然咱们找他帮帮忙吧!” 肖明和五味杂陈,“……” 他倒不是不想说点什么,是因为实在是没有分配给他台词。 本来,他倒是想尝试争取一下来着,但按照周蝉的说法,他台词功底太差,表演技术不过关,如果露馅了就让他背锅。 如今,肖明和一边围观一边觉得——幸好没参加,要不然背锅的几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他甚至真实感受到了什么叫脚趾扣地,这一个两个浮夸的表演,高亢如咏叹的声调,不遗余力的马屁……都很让人开眼界。 平日里,作为西南地府编外的临时工,肖明和并不经常跟上层领导打交道。偶尔也就是在报销医药费的时候去找一下周蝉。 至于凌野他们这些业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如今一看,愈发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正经的西南鬼王秦闻大人身边,围了一群不怎么正常的异类。 从周蝉念叨着写剧本开始,事情的走向就开始变得离谱起来。 这种蹩脚的揣着明白装糊涂,能奏效吗? 林策划他又不是个傻子。 · 按理来说没错,林夙不是个傻子。 但是问题在于,任凭谁处于他这个尴尬又暧昧的处境,不傻也得傻。 林夙趴在秦闻的肩头,支棱着耳朵听了半晌,脸色一红开口说道,“他们好像在找我。” 然后又提取了一些信息,找了个话题,“你今天是在这里执行公务?” 秦闻沉默,涌到舌根的话生生又给憋了回去。周蝉声如洪钟的那句话醍醐灌顶,林夙怕鬼王的这个心结尚未开解,他还是没办法冒进。 心里闪过一丝郁郁,但旋即又消散开来。 现在这个状态跟阿夙相处,虽然谎言诛心,但大部分情况下还不错。 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当年跟林夙大放厥词说他遇到鬼王就完了的那个家伙,最近听说也快有了眉目。 再等等吧,等把人挖出来,然后寻孟婆府造个梦加急托过去,先解决了这个隐患再说。 虽然林夙当时还小,并没有直接跟这人打过交道。但问清楚情况,然后让周蝉他们集思广益想想办法,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 秦闻如是想到。 脑海里刹那间过完了千言万绪,秦闻回答,“……对。” 原本按着习惯,他答完这个字之后就会闭口。但转念又想到林夙不止一次都嫌他话少,于是又重新开口,补上了几句,“其实,地府这一界并不安生。不像是常人所理解的,这里就是轮回的中转,如运转的机器一样,来来去去。你可以把这里看做一个锻造炉。” 林夙一怔,这可真是个新鲜的词。 虽然他朦朦胧胧可以明白一些,但他还是想听秦闻来说。 “锻造炉何解?”他问。 “与其说把这里看做一个终点,倒不如看成一个起点。在这里清算功德罪过,重新分配人生。你也看到了,像长舌女夫妻二人,即便是性子庸碌,但也还想为自己攒一些功德,让下一世变得更顺遂一些。你觉得,这功德是哪里来的?” “……啊?” 林夙愣住了,这个问题于他而言,仿佛就像是问他宇宙从哪里来的一样。 秦闻也没想考校他,接着说道,“说起来很复杂,但你这么聪明,简单想一想应该就会明白。每个魂魄从出现那天开始,地府这个大的系统中就自动累积了一百功德。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魂魄被投入人间进行历练,成功者积累和分配的功德越来越多,失败者逐渐归零,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 说白了,这就是个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变种公式,成功并不仅仅是所谓的功成名就,而是这个人的善恶取舍清算之后的结果。行善不易,积恶不难。而后一世一世进入恶性循环,除非有什么大际遇,不然的确是被不断消减的过程。 而在地府里能够交易、分配和赚取的功德,就是这个缺口里留存下来的。 林夙懂了秦闻口中所说的规则,心中莫名有些凄然。 凄然的原因在于,轮回天命这件事如此一说,每个人似乎都成了一场游戏的参与者。成功晋级,失败消失。 每个人看似活得多姿多彩,但实际就是被设置好的机器。 而当所谓的善恶,也成为了单纯的衡量数值后,很多东西还有意义吗? “自从四方鬼王变成八方之后,原先四方地府所掌控的功德也被均分。鬼王府的功德又关乎鬼王最终的大造化。这,就是不稳定的症结所在。” 秦闻一语道破,林夙瞬间明了。 这意思大概就是,因为东西南北四方原本的地府掌控丰沛的资源,但是被分裂开来后,只能掌控住之前的一半,影响了自己得大造化的可能。 这心里自然是气不顺的。 因此,性格宽厚的就暗中搞点小动作,性格暴戾的就明面上找不痛快。 虽然如今八方地府已建,因果既成,就算弄死现任鬼王也还会有下一个。但只要能出一口恶气,让其不好过,也是好的。 于是,硝烟在暗中点燃,不断蔓延在各方地府,甚至有联合纵横,不断混战的趋势。 “先前就是这种情况。我们西南地府一直是最扎眼的那个眼中钉,今日这种外敌入侵的情况很常见。但怕吓到你,所以还是不看为好。” 秦闻最终给这这次讲解落了个带有温度的结尾。 林夙听罢,晃晃悠悠地抵在秦闻身上,沉思片刻说道,“两个结论。第一,秦闻大人看样子真得很受器重,如若不然也不会将这么危险且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那第二呢?” “第二,你们西南地府的鬼王大人,看来真的穷凶极恶,要不然怎么会被这么多人当成眼中钉?”说到这里,林夙忍不住缩了缩,“以前只觉得鬼王应该只有一个,没想到居然有八个。我如今的工作性质特殊,看样子以后得多加小心。等我回去就跟周蝉要八方鬼王的资料和图像,尤其是你们西南地府的那位,绝对不能有任何交集。” 说话很是认真。 但秦闻脸色不佳:……这跟我想的,好像有那么点不一样。 “不过,我有个问题。”林夙突然想到点什么,眼睛微眯,再度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长舌女夫妻的?认识?” 先前秦闻拿他们出来举例,林夙虽没直接质疑,但心里头还是记得的。 背完台词后,周蝉为首的几位鬼爷正在外面扒窗户听墙角。 听到这里,他们齐齐地叹了口气。 什么叫言多必失? 秦闻大人是个中翘楚。 第38章 殿内的气氛突然沉下来几分, 林夙不慌不忙地,再度开口问道,“你有什么合适的解释吗, 秦闻大人?” 捋一捋他跟秦闻之间的交集, 从在阳间迁完坟开始,两个人就再也没有打过照面。 秦闻说自己有事要忙, 林夙在婚礼的全程也没看到过他的影子。 既然如此, 秦闻将长舌女夫妻信手拿来举例子,就是个相当反常的事情了。 片刻之后, 秦闻倏然笑了笑,低声回道,“还真的是骗不过你。” 原本一众鬼爷缩在殿外,纷纷以手覆面, 没眼看。 但听秦闻这么一说, 又自顾自地把手放下——算无遗策的鬼王大人被迫掉马的场面, 不看亏。 “我跟长舌女夫妻两人原本不认识, 可以说是半点交集也无。”秦闻说的非常直接。 “所以呢?”林夙看似饶有兴趣地追问。 周蝉扒着窗台, 小声传音给身边诸位, “快了, 要来了, 你们猜他会说什么?我猜, 秦闻大人肯定会说, 对不起骗了你,我就是知渊。” “殿下八成会讲, 你可以生气, 但是一定不要不理我。” “应该还有,如果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 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估摸着应该不会缺了酱婶儿的一句,男人道歉必备……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 “……” 此处仍旧是肖明和,他无话可说。 只是觉得这些鬼爷如果继续沉迷阳间狗血电视剧的话,西南地府吃枣药丸。 少顷,秦闻在万众瞩目下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听的温情—— “因为我放心不下你啊。” “……” 肖明和觉得,如果秦闻大人这也是沉迷狗血电视剧的表现,那西南地府恐怕马上药丸。 开了这个话头,秦闻接下来的话就顺溜了很多。 “我知道周蝉要带你来地府,他那个不会照顾人的,想来肯定关照不周。但你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情况,所以分身乏术,没办法跟你一起。我能做的,就只有提前让人去调查了你今日要做的事,要接触的鬼。长舌女夫妇二人虽然有些小恶,但本心尚可,我也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里,秦闻恰到好处地追问了一句,“婚礼办完了?结果怎么样?” “……” 此处是三个重叠的省略号,肖明和的自然不必多说,他想自己一个平平无奇的阴间老头鬼,何德何能可以看到鬼王大人的另一面? 另一处是周蝉,秦闻这幅精通撒谎的面孔哪怕他见过不止一回,也不由得感慨着实让人大开眼界,更别提还拿他出来拉踩一番。 想到这里,周蝉忍不住悲从中来,瞬间跟卸磨之后被杀的那头驴产生了共情。 他先前编排剧本的时候,还认认真真地给秦闻说了几句好听的词儿,如今他就一点你来我往的觉悟都没有…… 伤了。 最后一个是邱管家,他脸色忽明忽暗的,酱油色的本体都快显出来了。 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到底是经历了怎样婶儿的故事,才能让演技如此浑然天成?前脚刚从婚礼现场拔回来,后脚就能瞎几把装成从来没去过的样儿……如果秦闻大人也去鬼王殿外蹲活儿,那还有咱们什么好果子吃?” 说到这里,邱管家突然听到了身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扭头一看,居然是凌野正抱着身边的鬼哭。 “我说你也憋哭几尿腚的,不就是妹蒙准吗?”邱管家很善良地安慰了几句。 凌野扭头过来,像小兽一样冲他吼了一句,“你懂个屁!嘤嘤嘤,我好久没有见过他这幅样子了……” 周蝉清楚,凌野当年在阳间就是跟着秦闻一起死的,对秦闻的了解自然比他们多得多。 于是,他好奇问道,“什么样子?” 眼见着凌野已经泣不成声,嘴里含含糊糊地只会念叨“这是真爱啊”,被抱着的壮汉无奈帮他回道,“大概就是编瞎话骗小情人的样子。上辈子就这样。” 然后冲着凌野努了努嘴,“这不,触景生情了。” 周蝉听罢,脑子里面整理了一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我就说我没想错,看秦闻大人这么一副会骗人的模样,上辈子就是个骗了林策划的渣男吧?对吧?上次我说这事儿,他还恐吓我……看来是恼羞成怒了。” · 外面众鬼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波动,林夙自然不知道。 他听了秦闻的问话之后,突然无端地笑了出来,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但听起来又没什么太怪异的地方。 “还不错,倒是没有砸你们西南地府的招牌。按照周蝉的说法,我得到的奖励也比我的前辈们多了很多。”林夙回道,“只不过听了你刚刚那段关于功德的长篇大论,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拿死人财中的死人财,有点瘆得慌。” “……”秦闻沉默后道,“功德虽是原罪,但只是上层的原罪。芸芸众生行善积德,这件事本身无罪。” 林夙听他这一番正经言论,笑着回道,“既然秦闻大人这么说,我就却之不恭了。不过今日能办好这场婚礼,多亏了大家的帮忙。尤其是肖老先生刚收的那个叫知渊的小徒弟,从中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你知道他吗?” 听林夙一问,秦闻面不改色,“知道,但是不熟悉。但听闻他是个颇有能力眼界气度想法的少年,品行端方,长得也俊朗。甚至连鬼王大人都对其多有关注,想着要征召他为西南地府服务。所以以后如果有什么事,你大可以找他。” “……” 五个省略号终于成功合体,殿外每个人都处于无语的状态当中。 半晌之后,周蝉看着秦闻带着林夙传送消失的地方,痴呆开口道,“刚刚,他是在夸自己吧?” “有能力有眼界有想法。” “品行端方。” “长相俊朗。” 虽然是这么个事实,但是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怎么就显得那么不要脸了呢? · 之后的事情就没什么波澜了。 秦闻稍稍恢复了几分气力,直接把林夙带回了婚恋处。等周蝉一脸菜色地回来,就立马带着林夙回到了来时的地方。 此时正黄昏,林夙还魂之后有些恍惚。他对地府和阳间的时间换算完全没有概念,完全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 结果他拿出手机一瞧,日期没变。满打满算只过了小半天。 周蝉又恢复了自己那副圆滚滚的阳间模样,他站在林夙身边,观其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他开口解释道,“你没看错,就是没过多久。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天,地府一年……” 林夙听着点头,似乎有那么点印象。 “……但是,这时代不同了嘛。”周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说道,“咱们现在提倡以鬼为本,你想按照以前那个情况,阳间的人头七烧的纸钱,底下的人七年之后才能收到。那些清算久的人咱们不说,就看大部分人生清白清算不了多久的人,这几年得过多憋屈的日子?所以,听说酆都大帝就这件事,跟天道轮回进行了友好会晤,把上下两头的时间都改了改。” 林夙一脸问号,“这还能改的?!” 周蝉与有荣焉地回道,“大帝可是地府系统里最厉害的存在,他面子大的很嘛。大概千年之前,就调整成现在这样了。大概就是下头三天顶人间一天,一年的话跟人间一年的时间相同,但看天数的话就是一千来天。这样的话,咱们公务存档也不会乱套。” “你们是不乱套了,但是我有个问题。”林夙说,“之前清算完了,纸钱还烧不到,但现在钱烧到了,人还在清算,这怎么算?” 周蝉相当精明地笑了,“不是还有天地银行吗?功德和纸钱都存在那边的户头上,自动的。一时半会儿用不到的话还有利息,地府顺便拿这些钱搞搞基础建设,由于业务越来越多还能促进再就业……” · 跟周蝉瞎扯了一阵子之后,林夙就告辞回程了。 但他没有回瞿山岳家,而是半路转去旧城区找曲久云。幸好她今天休息,人在。 对于林夙的突然到访,曲久云表示意外。 听完了林夙在门口的一段陈词后,曲久云的意外变成了不可置信。 自打绣娘那件事后,她一直没有跟林夙有任何接触,而且因为那天与林夙同行之人的传音,她总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连带着最近入殓的时候都比以前胆子小了很多。 可现在,林夙突然找上门,问她……要不要一块工作?! 曲久云顿了半晌,然后回道,“林夙,我只会给死人化妆,不会给活人化,你不是吃错药了吧?” 说话的间隙,她手里甚至摸到了腰间的护身符,若是林夙有什么异变,就直接撒他一脸。 “如果就是给死人化妆呢?”林夙问。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曲久云仍旧谨慎至极。 林夙无奈,觉得这件事确实很难讲。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他闭上眼脑子里默念法诀。 旋即,曲久云听到了林夙的声音——不是在耳边,是在脑海里! “这样你信了吗?要不要加入我?” 曲久云瞬间一哆嗦,重回那天被支配的恐惧。 ……你们俩可我一个人祸祸,还有完没完了。 第39章 曲久云家狭小的客厅里, 两人相对而坐,久久没有任何声音。 “砰——” 沉默突然被一声重物掉落打破,林夙正出神, 被这么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哆嗦。 虽然不厉害, 但是被曲久云看在眼里,忍不住暗想稍微找回了一点场子。 “别担心, 头盖骨。”曲久云欠了欠身, 把地上灰蒙蒙的东西捡起来,在林夙眼前晃了晃, “兔子的。” “……” 林夙觉得,好像这人吓着吓着,就有点脱敏。 比如这次,他因为突然掉落的声音害怕, 但并不觉得这兔子的头盖骨有多可怕。 他乐观地想, 下次说不定就能坦然地去吃麻辣兔头了。 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事儿, 林夙在脑子里盘了盘台词, 开口说道, “曲老师, 我这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找你的。” 曲久云手里把玩着兔头, 挑眉一瞧, “怎么个万不得已法?” 不得不说, 曲久云不愧是入殓师行业的女中豪杰, 神神叨叨鬼鬼怪怪地见得多,稍作调整之后整个人就重新变得松弛起来。 “你也知道, 我们家现在就我一个人。”林夙有些黯然地开口, “所以因缘际会,我就有了这么个际遇。具体来说就是帮地府走阴差, 给阴间的鬼做做鬼婚……” 听到这里,曲久云脸色倏然一变,看起来有些阴郁。 “你帮鬼做鬼婚?!” 林夙一怔,不知道曲久云话中的凌厉到底从何而来。但做鬼婚这个事儿本来就是事实,甚至连他的合同抬头都是“西南地府鬼政局婚恋处鬼婚专员聘任合同”。 于是,他点了点头,表示确认。 只见曲久云站起身来,几步走到门边,开门送客道,“你请回吧。” 林夙更是一头雾水,“曲老师,我这话还没说完,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不痛快了?” 曲久云的身躯隐隐颤抖,如果这对面的人不是林夙,大家还有几分交情和薄面,她可能已经毫不客气地翻脸了。 鬼婚,鬼他娘的婚! 但是,这毕竟是林夙。 曲久云是个念旧的人,做她这一行的,很多东西不刻意往心里去,但也总会在心里头留下烙印——无论是当年林夙遭逢突变时候的教养,还是后来她寻婚策师无门,林夙一口就应下的爽快。 片刻之后,曲久云突然叹了口气,把门掩上,开口说道,“林夙,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决定,但是鬼婚这种损阴德的事情,及时止损吧。你千万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和鬼骗了,知道吗?” 林夙听出曲久云话中有话,但这话埋得太深了。 损阴德?何损之有? 周蝉不是明明白白地说了,这是攒阴德的吗?难不成…… 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林夙觉得自己大概摸到了曲久云的话头。 他沉吟解释道,“曲老师,你该不会认为我跟那些江湖骗子一样,去让活人跟死人结阴婚吧?!” “……难道不是吗?”曲久云愕然。 敢情她完全没把前面那句帮地府走阴差听在耳朵里。 林夙突然笑了,开口解释,“这根本不是一回事。那种在专业名词的领域叫冥婚或者阴婚,我现在做的这个就叫鬼婚。” 曲久云愣了愣,这有什么区别? 冥婚和阴婚的话,特指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和目的,找生辰八字适配的活人来配死人。而鬼婚,按照周蝉的官方解释,就是两个鬼结婚,大家都是死的,跟阳间半点牵扯都没有。 服务对象不同,服务方式不同,自然服务结果也就不同。 这些东西,先前周蝉跟他解释过,没什么含糊的。 对于阴婚和冥婚这些方式,不仅阳间不支持,作为地府的官员,他们也一直在严厉打击。 只不过现在这人的鬼点子太多,有道行的鬼也越来越多,管理起来也就越来越麻烦。 后来周蝉还说,让大多数鬼在地府配对,目的之一也是为了尽量从源头减少这类事件的发生频率。 可谓是用心良苦。 经过林夙的一番细致解释后,曲久云沉默了——觉得自己好像很没有见识的样子。 不过,幸亏刚刚没有跟林夙拍桌子,要不然现在就更尴尬了。 “曲老师,听我说完,你觉得怎么样?”林夙温声问道。 他已经言简意赅地把个中区别,要做的事情,以及做完之后产生的结果,都跟曲久云说了个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对于眼前这个曾经跟他一起度过人生最难关的人,林夙总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所以这一次,林夙不假思索就来找了曲久云。 虽然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帮他,但是总归还是想试一试。 毕竟私心来说,他也实在不想办一场吐一场。 自从见识到地府的寻常鬼们的确不算富裕,没办法每一个都给自己买修容丸后,林夙就觉得职业道路有点灰暗。 如果曲久云能答应他,两个人通力合作,那无疑是再好不过。 曲久云倒也不拖沓,她听完林夙的一番陈述之后,当下点了点头,“我可以同意,但是……” 林夙支棱起耳朵,“您说。” “功德听起来很香的样子,这我是要的,也没什么挂念,不用劳烦帮我分给别人。只是我想见一个人。” “是谁?”林夙隐约知道曲久云无父无母无亲眷,此时这个要求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前任。”曲久云定声说道。 见林夙的神色,曲久云继续贯彻自己不磨叽的优良作风,指着自己连上从眼角蔓延的可怖疤痕,说道,“你知道这是哪儿来的吗?” 林夙摇头,这道疤痕当年初见时只是新伤,曲久云不想说,林夙也没上赶着问过。 但难道是…… “我前任曾经是个很好的人,教养好,心善,我一度觉得自己遇到他是上天可怜。他不因为我是个孤儿嫌弃我,也不因为我的职业嫌弃我。虽然逐渐冷淡,但我也不想对他过多要求。哪怕偶尔觉得他要移情别恋,只要事情没发生到我脸上,我也不计较。” 说到这里,曲久云叹了口气,目光涣散无神,有些语气沉重,又有些微不可闻的可惜。 “后来有一次,我猛然发现他好像是又出轨了什么人。然后我尾随了他,见到了那个女人,看起来平平无奇,但生了一双桃花眼。你知道的,我做这行多少还是有点跟常人不同,所以总觉得这事有问题。但我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就只能屡次敲打他。” “敲打无用,他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暴躁,变得越来越陌生了,甚至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打人。我试图找我师父来看,但师父那阵子要事缠身……有一次我又跟着他去找了那个女人,就是那一次,我前任在她的吩咐后,居然毫不迟疑地用碎玻璃划伤了我的脸。” “是鬼附身?”林夙蹙眉问道。 曲久云点头,“没错,但我当时还不如现在一样笃定,过了一年多,等我师父来了才最终确定。可当时已经迟了。这鬼是厉鬼,早年谋财害命以色为媒,与生辰匹配之人结阴婚以谋取些什么,尤其是我前任这种心善还心软的类型,为大补。我上一次找你说要办婚礼,是师父说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抢先结了亲,才能断了那女鬼跟他之间的联系。” 后来,自然是没结成。 因为曲久云再也没有找过林夙,而她现在也仍旧是自己一个人。 “其实我师父说了,这人如果不动心的话,是不会中这种圈套的。但凡这个类型的阴婚,如恋人一般从头相处,那自然是动过心有过感情。寻常绑着去不甘不愿结的,只能得到丁点好处。而他这种……可能所有东西都能被夺了去。” 说到这里,曲久云顿了顿,眼神里重新有了焦点,“我想见见他,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还有旧情?”林夙轻声问道。 “没。”曲久云回答的斩钉截铁,“就是想看看这□□崽子现在知不知道自己错了,我要让他给我磕头道歉。” “……曲老师,注意形象。” 林夙无语,这么个悲戚戚的苦情故事,最终能出现这么个结尾也是很让人意外。 曲久云双手互握,指节噼里啪啦作响,阴恻恻地说,“当年我年少无知,猪油蒙心,滤镜给他拉到了满格。可如今我不一样了,我蜕变了,我现在恨不得穿越回去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就真的很女中豪杰。 · 曲久云的事情敲定之后,林夙盘算着自己这个草台班子还缺点什么。 有了曲久云当化妆师造型师,有了肖明和做辅助,有了知渊跑腿,还有时不时能借用一下的卷王团队……差个主持人吗? 林夙寻摸了一圈,感觉这阳间的主持可能接不了这个活儿。 于是他有了个主意,旋即尝试拨了下周蝉的人间电话号码,还真接通了。 “小林策划,这才刚分开不久你就想我啦?我马上要传送了,你有话快说。”周蝉开口就是不正经的油滑调子。 林夙攥着手机,自动无视他的寒暄,先是简单说了一下曲久云的事情,得到了周蝉的鼓励和肯定,大手一挥让下面的人再准备个鬼婚专用化妆师的合同,并差人去找一找曲久云的前任所在。 周蝉这边以为林夙说完曲久云的事情就结束了,开始念传送法诀。 但眼见着法诀念了一半,信号也毛毛刺刺的时断时续,没想到林夙的话又接上了茬。 “还有一个事情,我想在地府搞个海选。”林夙说道,“具体的想法是这样的,你号召西南地府的男女老少自由鬼,说到鬼婚秘书处报名婚庆主持人筛选活动,就找知渊当临时秘书就好,报名的人都找他,他办事妥帖,我放心……” 等周蝉稳稳降落地在鬼王殿时,对上的就是秦闻那张脸,电话听筒里林夙的声音落下了个尾巴。 鬼王大人敏感的很,斜躺在王座上懒声问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周蝉呆愣了半晌,拉锯了好久,但寻思纸终究包不住火,最后一咬牙,决定还是把自己亲耳听到的这个残忍的事实告诉秦闻—— “林策划说,他想在地府搞个海选,是找女秘书活动,找知渊报名。” 第40章 说完之后, 周蝉都不敢看秦闻的脸色。 但他默默地在心里捋了捋自己听到的信息,应该没错。 林策划的声音虽然断断续续,但是语意非常清楚。 海选, 找女秘书, 找知渊报名。 啧啧啧,周蝉忍不住为秦闻默了一把。 怎么说呢, 有点隐隐约约的惨。 见秦闻良久不做声, 周蝉小小地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开口问道, “也不是我说,你这之前有问过林策划他性取向的问题吗?” 这有些东西,要是从根儿上就岔劈了,后面可就真不好弄了。 秦闻听他这么一说,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难看了点。 见状, 也不用他回答, 周蝉心里头跟明镜一样——看来是还没到那一步。 之前秦闻让他调查过林夙的生平, 里头事无巨细地写了很多信息, 也包括感情状况。 但问题就在于, 林夙的确是有很多人追求,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 但也确实没有明确交往过什么人, 甚至连暧昧都没有过。 当初光忙着替秦闻高兴林夙名花无主了, 也真没来得及去想这名花到底是喜欢酸性土还是碱性土。 想到这里,周蝉有点恨铁不成钢, 原本以为秦闻一天天这么上赶着, 是因为他早就确定了这些最根本的东西。 现在一看,敢情他一路吃的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假狗粮。 顿时有点消化不良了。 他本着有事下属服其劳的原则, 出主意道,“要不然我去帮你问问?咱们单刀直入直接问清楚,省得……” 但这话还没说完,就被秦闻一个凌厉的眼刀斜了回去。 周蝉弱弱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觉得好像确实也不太好讲。 省得什么? 省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吗? 可自家鬼王什么德性,周蝉再清楚不过了。秦闻找这个人找了那么多年,就算是他这辈子不是个弯的,那恐怕这一颗心也没办法挪到别人身上去。 甚至更夸张来说,就算林夙这辈子没托生成人,变成个什么小猫小狗的,秦闻恐怕也能一往情深。 真是情字无解。 · 但无论如何,林夙的吩咐来了,这海选无论如何也得安排上。 看着秦闻缩回到知渊那副少年模样,然后臭着一张脸去组织海选的模样,周蝉虽然表面上不敢说,可心里头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家大人好可怜,哪怕已经气到内出血了,还拖着千疮百孔的心把事情办得如此妥帖。 为了节省经费,这个海选也办在了婚恋处的婚礼大厅。 按照地府时间过了三天后,当周蝉前来视察的时候,差点没被门口那个条幅闪瞎了眼——西南地府鬼婚专员任命仪式暨女秘书海选大会。 他一口老血差点没直接喷出来,秦闻这一手金戈铁马的书法,写出来的条幅是很好看,就是这内容真的很离谱。 仿佛读出了周蝉反应当中的意思,秦闻幽幽地瞥了他一眼,道,“当初骗我去城门楼子写的字又能好到哪里去?” 周蝉:……好像是这个道理。 但是问题来了,周蝉皱眉问道,“当初我为了提前帮你铺垫这个英明神勇文武双全的形象,已经跟林策划宣传过那是鬼王大人写的字了。你现在这么一整,这不就直接泡汤了?” 秦闻仍旧绷着一张厌世脸,回道,“撒谎不会吗?说这是鬼王大人为了迎新专门写的,当年你们每人都有一个。” 周蝉沉默,寻思是不是要跟西南地府的心理疏导处知会一声,赶紧派个人来给鬼王大人疏导疏导。 看给孩子憋成什么样了,那张嘴里对撒谎这类损德行的事情都能说得那么顺溜。 片刻之后,大厅入口开始有鬼鱼贯而入。 周蝉看了一圈,无语至极地问秦闻,“……你确定这样弄好吗?” 说实话,地府的鬼们的确大都不好看。但总有那么几个也算是盘正条顺,死的不惨的。还有一些功德还行,买了修容丸减龄丸吃一吃,远远看上去也是一朵花。再不济,还有像人头马苏烟那种,虽然有一处特长,可也算个美女的,最起码脸长得好看,也算赏心悦目。 但此时此刻……别的不说,周蝉觉得自己都快反胃了。 听他这么一问,秦闻若无其事地拂袖而去,远远丢下一句,“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西南地府人丁稀薄,能找到的就这么一些,让他自己挑挑吧。” 周蝉:…… 他百分之百能确定,鬼王大人是故意的,这一口醋差点呛进肺叶子。 在周蝉目不转睛地盯着奇形怪状的女秘书候选人看的时候,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鬼,悄无声息的,差点没吓死他。 周蝉回神一跳,拍着胸口道,“段秋娘你怎么回事?走路能不能有点声儿?!” 被叫做段秋娘的鬼,此时身着一袭黑色地府制服,小西装搭半身裙,高跟鞋踩得娴熟,一头黑长直缎子一样,面容姣好若春华秋月。 就是这眼睛有点大而无神,看上去多了几分怪异。 如果林夙在这儿的话,大概能认出她的身份——这不就是婚礼那天给他吓够呛那个女人吗? 不过跟周蝉一样,在地府阴气加持或者修容丸的加持之下,她的长相除了眼珠子之外,一切正常。 听周蝉这么一说,段秋娘不乐意了,她噘着嘴跺了跺脚,嗔道,“你不要叫人家这么俗气的名字,叫人家Elizabeth。” “……” 周蝉无语,倒不是不能叫,就是觉得从段秋娘到伊丽莎白之间,还是有点距离感。 不过,尊重女性,尤其是要尊重年老女性。毕竟这位老段大姐,算起来比他早死四五百年,是个前辈。 周蝉估摸了一下时间,距离跟林夙约好的时间还差那么一点,所以随口聊道,“伊姐,你负责这事儿?” 段秋娘一脸悲催,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大孽一样,开口回道,“咱也不知道鬼王大人这是发什么疯,要我组织地府的自由女鬼来海选什么玩意儿。第一轮好看的都被刷下去了,说没有个性,第二轮囫囵的也都被刷的差不多了,说是不独树一格。你看,最后这剩了些啥?” 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好像说的不太好听,转了个话头找补,“咱们不是搞外貌歧视,除了那些命好的,咱们哪个不是死得千奇百怪?咱就是说,这西南地府任职虽然对外表没什么要求,但也不至于这么剑走偏锋吧?而且这秘书处的活儿,我没理解错的话,她不得抛头露面?还有,这鬼婚专员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说长得挺俊的一个人间小伙子,能不能受得了这种重口味啊?” 段秋娘说话跟连珠炮一样,仿佛是上辈子没得到什么机会说话,现在可劲儿往外倒。 先前长舌女他们办婚礼的时候,段秋娘刚好出公务去了,进行第三百八十七轮鬼口普查和婚姻状况调查。 回来听别人一说,才隐隐约约的知道了点什么。可是别人也是听人说的,这信息别说失真不失真了,一口一块的,少得可怜。 周蝉摆了摆手,表示一言难尽,下次喝茶聊大天再说。只是简简单单地透了个口风,顺便提点了她一声,这鬼婚专员是那天见过的小林策划,要记得帮秦闻保密身份。 果然提点到位,秦闻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愁的,忘了跟她交代这件事了。 段秋娘听罢,先是点头,突然大惊失色地捂住了嘴,片刻之后小小声在周蝉耳边咬耳朵说,“怪不得这两天秦闻大人怪怪的,他居然想……噗嗤!哈哈哈哈想……噗嗤!” 周蝉沉默,抬手抹了抹耳畔的口水,嫌弃道,“伊姐,你要说话就好好说,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你这样我可不高兴了。” 段秋娘不安分的眼珠子乱晃荡,但哪怕如此,还是能看到其中的一丝勇猛的八卦之光。 “你知道吗,秦闻大人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障眼法,能让人变性的……” 周蝉脸色一白,完了,真的要去找心理疏导处赶紧来了。 西南地府鬼王大人居然打算为爱变性,这消息传出去那不就完蛋了吗! · 林夙这次是自己传过来的,本来曲久云想跟他一起来体验一下地府风貌,结果临时出了场连环车祸,她离不开。 坐标仍旧是之前那个,这次很顺利地直接传送到了婚恋处门口——真实坐标仍旧是鬼王殿的,但鬼王大人出于私心,在婚恋处门口叠了个副本。 林夙凭着记忆顺路往里走,当大红色横幅映入他眼帘的时候,他的反应并不比周蝉好多少。 但他的重点不是条幅本身,也不是鬼婚专员任命仪式,也不是看似鬼王的金戈铁马的漂亮字,而是女秘书。 他顾不得跟围观的熟脸群众打招呼,也顾不得回应伊姐很洋气的哈喽,直接黑着脸把周蝉拉到一边,低声问他,“你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要帮我办主持人海选吗?哪个当官的在这儿选女秘书?!你们地府玩儿还挺花啊……” 周蝉愕然,“不是你吗?怎么还不认账呢?” 林夙咬着后槽牙,低声说道,“幸亏我有电话录音的习惯,咱们上去好好听听到底是我说错了还是你听错了?” 一番兵荒马乱后,真相大白。 周蝉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事儿大概还有补救的机会。 “你说事情已经这样了,也不能直接就地解散。一来打击参赛者的自信心,二来影响政府公信力。”周蝉已经有了主意,“咱们先走完这个流程,反正多一个女秘书不多。然后我再让他们加班加点给你办一场新的,怎么样?” 听了周蝉的话,林夙也不好推拒,他忍着不适闭着眼睛随手一指,“就她吧。” 选完之后他稍微睁眼看了看,算是这一群里面稍微不那么惹眼的一个了,看起来也文文静静的。 至于这人后续怎么安排不归他操心。 林夙叹了口气,寻思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先回去吧,省得在这里一惊一乍。 没曾想,他偶然一瞥,居然在鬼群当中看到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林夙以为自己看错了,甚至使劲擦了擦眼睛,最终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他无视周蝉在自己身边逼逼叨叨,异常兴奋地抬脚就冲着鬼群散场的方向追去。 不过多时,段秋娘安置完小秘书之后回来,快步小跑到周蝉身边,贼兮兮地继续跟他咬耳朵—— “我觉得,鬼王大人要绿啦!” 40-50 第41章 绿了?! 这么快吗?! 周蝉心头突然振奋一下, 旋即压下来——振奋纯属听八卦的生理反应,压下来是他作为朋友和下属的尊重。 先前林夙追着人跑走的情景,周蝉看得是一清二楚。但是这围观的鬼群数量不少, 散场的时候一个叠一个的, 到底是追着什么人跑的,他是真没看清。 可结合林夙先前跑的表情, 以及速度…… 于是, 周蝉眉头一皱,严肃问道—— “男的女的?” 段秋娘见状, 继续咬耳朵说,“老周我觉得你这样很不像话,咱们跟鬼王大人不是那么亲近的八卦一下也就算了,你这是怎么回事?” 周蝉瞥了她一眼, 佯装没好气的模样, “那你倒是别来跟我说啊……而且这种事情, 本来就就是得八……调查到最根上, 然后才能汇报给秦闻大人, 酌情处置, 不是吗?” 段秋娘一惊, “这怎么还能处置呢?!岂不是算滥用权利和私刑?!” 周蝉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故作高深地说道, “爱情使人盲目。” 听他这么一说, 段秋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是这样的,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 看到小林策划跟一个鬼你侬我侬,那大概是个后脑勺看起来都很好看的帅逼。”说到这里, 她叹了口气,“可惜没看到脸。” 周蝉沉默,好歹是西南地府管鬼口普查的老人了,居然还敢光凭后脑勺给鬼的颜值定性。 说起来,他的后脑勺也很好看的,头发浓黑茂密不秃,圆圆的,可这脸就…… 想到这里,周蝉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隔空安抚鬼王,道,“说不定脸很难看。” 段秋娘点头表示同意,“就算是脸不难看,大概率也没有秦闻大人长得好看。” 片刻之后。 段秋娘从呆愣之中回过神来,眼珠子都快黏到了不远处的那人身上。 她咽了口口水,凑到周蝉耳朵边激动万分地小小声说,“他好好看哦~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西南地府还有这么盘整条顺的鬼哥哥?” 说句大不敬的话,虽然大家不是同一个类型,但是相对于秦闻大人那种高高在上的高岭之花来说,她私人还是更喜欢这种笑起来很有亲和力,感染力强到不得了的小哥哥。 就真的……很香很好看。 “要不要脸,看他的扮相,少说比你小六百多岁,好意思叫人鬼哥哥?” 周蝉虽然吐槽,但也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首先他承认这人长得相当帅气,是那种介乎于成熟和天真之间的感觉,气质绝佳,走起路来笔挺有型,一点多余的小动作也没有。 其次,他的视线向下挪到林策划不知好歹跟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上,心道这可不就完了吗?都拉小手了,看起来还是林策划主动的。 倒也不太需要怀疑林策划的性取向问题了,但要是就这么被人撬走,那秦闻大人会不会半夜里一个人孤枕难眠默默流泪? 脑补了这样的一幅场面,周蝉猛地摇了摇头,太残忍了。 可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只能摆出一张看不出多少情绪来的脸,快走几步迎了上去,打探一下虚实再说。 “林策划,我刚刚还找你呢,你转眼之间人就不见了,快没把我给急死……” 听周蝉这么一说,林夙忍不住回道,“你这叫快急死了吗?你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跟段秋娘你侬我侬咬耳朵的画面,小心我有朝一日告诉嫂子啊。” 周蝉跟段秋娘对视一眼,相当有默契地朝向旁边吐了起来。 大家这么多年老相识了,谁不知道对方的皮底下是个什么样儿的鬼,所以跟对方组CP这件事,绝对不行。 而且,你侬我侬这种用词……怎么这么耳熟? 周蝉吐完瞪了段秋娘一眼,这姐刚刚是不是也用这个词儿来形容林夙和这个帅逼来着? 真是绝了,怪不得听说人间娱乐圈的八卦新闻比瓜田里的瓜还多,原来绯闻真的这么容易就被造出来。 林夙也没跟他继续磨叽,直接开口入正题。 “之前说的要补办主持人海选的事情,我觉得不必了,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 周蝉愣了愣,视线旋即挪到帅逼身上,“你不是说他吧?” 林夙点头,“不然呢?” 然后他小小声单独传音给周蝉,说道,“赶紧答应,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好巧不巧,三观跟着五官走的伊丽莎白·秋娘·段也满眼粉红泡泡,在一边小声附和道,“答应他!答应他!留下来!留下来!” 这种花痴的无缘无故的模样很让人不齿。 周蝉换了换内容,把先前的句式原样传音奉还,“你这叫好不容易吗?你不要以为我没看到你追着人家走了五分钟就手拉手回来了,你小心我告诉秦闻啊。” “你告诉秦闻干什么?这种事还需要他审批?”林夙一怔,“反正无论走什么流程,这个人我要定了,你赶紧答应,要是人跑了我就罢工。” “哎呦呵,你这小脾气,还威胁我是不是?你以为我怕你啊……” 他哼哼唧唧地跟林夙传着话,表面上挂上一脸的和蔼可亲,冲着帅逼笑道,“您贵姓啊?听说对我们鬼政局婚恋处就业有意向?有林策划高眼引荐,我们可以直接签合同,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直接问我,有什么要求也大可以直接跟我说。” 段秋娘一声小小的惊呼,在旁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原地转起圈圈,顿时干劲十足起来。 试问如何提高员工们的上班热情? 除了提高物质待遇之外,也必须得提高精神抚慰。 虽然大家不是一个职责部门,但是毕竟都属于鬼政局,时不时制造个偶遇什么的应该不难。 听周蝉这么一问,帅逼风度翩翩地伸出手来,笑意盈盈地回答,“免贵姓于,于时煦。我已经听阿夙简单说过了,我认为我有能力担任这样的一个职位。至于要求的话,目前没有,听说可以赚取一部分功德,有这个就够了。” 听,都开始叫昵称了。 而一旁转圈圈的段秋娘听到了他的声音后,圈转得更欢乐了——声如其人,怎么能那么好听?! 她决定了,以后但凡没有公务,都要去给他们鬼婚项目去当志愿者。 · 林夙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于时煦——在周蝉看来。 于时煦被自告奋勇的段秋娘带着,说是先暂时安顿一下,等做好材料之后再正式入职。 “别看了,眼珠子都快长在人家身上了。” 周蝉用钛合金大长腿踢了踢林夙,他差人去查于时煦的资料,现在还没得到反馈,这人长得是很帅,可秦闻也不差吧?怎么就不见林夙也这么对秦闻呢? 林夙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你知道吗,当年他可是我最喜欢的演员,虽然不是很热门,但实力极强,演什么是什么。不仅是我,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他。” 周蝉沉默,“……敢情您是追星来了?” 他顿时好害怕,这几年也见过一些追星少男少女,其中有一部分总是看起来很失智的样子。 “怎么能叫追星呢?”林夙反驳道。 “那就好……”周蝉舒了口气。 “这也太浅薄了,”林夙目光灼灼地接着说道,“于哥是我有段时间的精神支柱。” “……” 周蝉这口气没舒完,就又重新提了起来,这不就是梦中情人的变相说法吗?! 林夙没注意周蝉瞬息万变的表情,他垂着眸子思索着说道,“他对我意义不一样。我读大学的时候,他也刚毕业不久,才演戏演出了一些名气。但于哥一直秉承着做演员的本心,每一个作品都是真正注入情感用心雕琢。他演了很多让人产生内在力量的角色,也逐渐被人看到。虽然因为他极其低调,不是一线很火的那些演员,但是演的每一个角色几乎都能被人记住。” 其实这两天他闲来无事,还又重新回顾了两部于时煦参演的电影,其中有一个角色就是失去了所有,但坚持追梦的少年。 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看了很多遍,再度看完仍旧感慨万分。 林夙顿了顿,有些慨叹地接着说,“我家人走后的那段时间,很多时候都是他的作品支撑我走下来的。而且他的为人也一直被称道,经常做慈善,组建家庭后对另一半和家人都很上心。但没想到,不过就只过了两年多吧,他就也没了。” 周蝉寻思,听起来年纪也不是很大的样子,遂问道,“怎么死的?” 林夙回答,“当时我记得新闻说,是因为那段时间压力过大,所以有了睡眠问题,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服药过量了……后来葬礼办的很隆重,我作为C城的粉丝群成员,还去过怀念活动。” 或许因为于时煦这个死法比较温和,所以他看起来除了苍白发青一点之外,似乎并没有跟记忆中有太多差异。 反倒是因为唇色浅淡,多了几分病美人的脆弱感,气质更出尘了几分。 这人要是还活着的话,以他的匠心和能力,应该也已经被更多人看到了吧?说不定机缘到家,能真正跻身超一线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林夙忍不住感慨,这人生真的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他跟偶像的第一次会面居然是在阴曹地府? 不过……还是挺激动的。 尤其是想到以后这段时间,他还能跟喜欢的演员一起工作,林夙就更激动了。 但,他这应该不算什么私生行为吧? 此时,周蝉脑海当中暗光一闪,出现了一份密密麻麻的卷宗文档,上面的抬头是“于时煦生死簿”。 粗粗浏览一圈,倒是真如林夙所说。 这人年纪不大,死的时候也才三十刚过。人生清白,善行不少,几乎无恶行。 所以清算很快,按照地府时间,连着排队也不过而是二十年不到的功夫,然后就成了自由鬼,拿上了摇号投胎的号码牌。 不过,周蝉也看到了一些林夙作为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资料上显示,这人的命底子不错。 但是早年有一世做过大孽,虽然是不得已,可也导致后续命盘一直很薄。直到现在,他的轨迹都是每一世好像开局都不错,但每一世又都会死于非命。 若是正常投胎的话,于时煦下一世大概也是如此——投身在富贵人家,然后活到三十几岁就因为一些意外挂掉,然后再入轮回。 虽然听起来也不错,但就是死得都不怎么舒服。 不过现在,因为林夙突然之间的横插一杠,于时煦注定会得更多的功德,说不定接下来就能摆脱短命的命数了。 但这谁也说不准,只能且走且看。 过了一遍履历之后,周蝉没看到什么特别不合适的地方,所以这事儿就这么默认定下,没有再做任何更改。 林夙在顺畅地解决完这个大事之后,整个人对职业前景的态度也愈发明朗。 不过,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接着问周蝉道,“按理来说,于哥比我爸妈和妹妹死的还晚,但是他已经恢复了自由。那我家人呢?他们是不是也已经能在西南地府自由活动,是不是意味着我是可以见到他们的?” 一边说着,林夙的心头顿时漫上一股火热。 如果可以的话,如果能够在地府里再续前缘的话,如果大家还能以这种方式继续陪伴着往下走的话……那生死还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是,周蝉摇了摇头,直接浇灭了林夙刚燃起来的心头火。 “不是我想让你失望,是的确不行。”周蝉说道,“这人跟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于时煦统共活了三十年多一点,所以清算起来不怎么费功夫,你父母显然年级更大,需要的时间更长。” “那林愿呢?”林夙追问。 “她是年纪小没错,但是你要知道咱们二十五岁之下跟二十五岁之上的清算通道不一样。前阵子管二十五岁以下清算的那位判官生病了,一时半会也没找到人去替,所以就滞留了十来年。不过算起来也快了,应该不会等很久。” 说到这里,周蝉看着林夙暗淡下来的脸色,抓紧补上一句,“但是你放心,你的事情咱们整个西南地府都记在心上,不会出岔子的。这些事秦闻专门派人盯着,一有什么消息就会直接告诉你。你也别太着急,地府也有地府的办事流程,清算这一环就算是走后门都走不了。” 听周蝉这么一说,林夙只能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再说的。 · 送走林夙之后,周蝉立即脚底抹油地溜到了鬼王殿。 此时秦闻正在政务殿看文书,鬼王本体无论看几次都还是让人眼前一亮,玄色衣袍,暗纹精致,墨色长发用素簪束着,不羁地垂 在身后,一眼看去古意盎然。 第二眼就算了。 只见秦闻带着墨镜,坐在看似像是电脑一样的东西前头,修长的手指还时不时地在像是键盘的东西上敲敲打打——很商务。 “新系统用的怎么样?”周蝉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玩意儿听说是信息技术中心的那帮人刚研究出来的,大家借助人间的一些理念,再结合阴间的现实条件,做了这么一个信息处理器。 目前还在试验阶段,只是把鬼王殿以及其他一些核心部门连接在了一起。像他们婚恋处这种边缘部门,哪怕跟鬼王私交好,也还没蹭上。 “凑合。” 秦闻听起来语气不佳,摘下墨镜顺手丢在桌上,身体后靠在椅背上按捏眉心。 地府的公务越来越多,需要他批复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所以这个系统的确提升了一些效率。 只不过,要考虑到地府公职系统里头还有那么多陈年老鬼,这些老家伙顽固不化,千八百年来习惯了原来的办公方式,也不愿意去学新东西。 所以一来二去,他得一边用系统办公,一边用纸笔批复,眼睛一晃一晃地难受的不行。 后来信息技术中心加班加点,又做出来这么个地府专用办公防幽光眼镜,具备超强的护眼功能,初步使用感还可以。 而且,看起来很酷。 周蝉眼观鼻鼻观心,知道秦闻现在心烦的要命,思忖着开口说道,“林策划的事情弄清楚了,不是他要选女秘书,是信号太差所以信息接收失误。他就是想要还选个主持人,男女老少都行。” 此话一出,秦闻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不少。 “而且这主持人也选完了,长得很帅气的一个新鬼,叫于时煦。小林策划说,这人是他当年的偶像,看起来还挺激动的……” 此话一出,秦闻的脸色果然又难看了不少。 “不过应该也没什么所谓,这个于时煦性取向明确,以前在阳间是结过婚的。所以你也不要太担心。最起码就算是郎有情,另一个郎也不可能有意。” 此话一出,秦闻的脸色时明时暗,像红绿灯一样难以捉摸。 “这些都不重要。”周蝉自顾自地往下说,“林策划今天问我关于他家人的事情了。” 听他这么一说,秦闻的脸色也最终定了下来,身体坐直说道,“你怎么讲。” “半真半假。”周蝉摊了摊手,觉得给鬼王当差好累脑子,“林愿的那段讲的真的,他爸爸妈妈那段是假的。” 这话掰开来说,意思就是,林夙妹妹林愿的清算的确还在进行当中,也确实因为判官自己的一些原因,导致这条通道的清算处于延迟滞后的状态。 不过如今一切运转正常,如果不再出什么意外的话,预估地府时间三年左右就可以完成。 但是关于林夙父母……他们没有找到。 没错,根本连魂魄都尚未找到。 关于这件事,上到秦闻,下到管事判官和勾魂阴差都很头疼。 从刚刚找到林夙起,他们就有意识地在找寻跟林夙有关的人事物,以备不时之需。可直到现在,林夙的父母仍旧在一个未知的状态当中。 勾魂阴差说,虽然当年负责这起车祸的是个走阴差的家伙,但他确定那人是的确已经把魂魄带了回来的,甚至还能找到入库记录。 为了确定这件事,秦闻还专门跑了一趟,找了这个当年在地府走阴差的人问询,结果并无异样。 但是,管事判官在整理档案的时候,只有一张带抬头的白纸,并没有生死录的全文。 也就是说,到了这一步,这两个魂魄是没有的。至于为什么入库的记录尚存,魂魄却离奇失踪的事情,如今谁也说不清楚。 为了找到林父林母的魂魄,秦闻也差遣不少阴差去找,但至今并未寻到踪迹。 所以这件事也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每每面对林夙的时候,心头都像是压着一块石头。 但有一件事他非常确信,人的魂魄绝对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就算是作恶多端最终消散,那么也会消散在地府轮回道里。 所以现在,最有可能的一种猜测就是,林夙父母如绣娘一般,用特殊的方式活死人一样留存在人间。所以他们人死了,但又没完全死。他们的魂魄尚存,所以地府的额外功德池里也没有无辜多出来的功德数额。 这算是好事吗? 应该是算的。 只是林家父母现在到底在哪里,如一团迷雾一样,实在是太让人困扰了。 他们西南地府虽然看似能力卓绝,但毕竟在人间的行事有局限。 当年周蝉完成清算后,找周夫人的魂魄是借助了她作恶的风声才顺藤摸瓜。后来找绣娘,是着实废了不少功夫。如果不是她实在是不想活了,而且能力受限,恐怕也还能再周旋一阵子。 秦闻眸色浓重的可以滴墨,他深知林夙到底是个多么重感情的人,如果知道父母的魂魄不见了,后果不堪设想。 他数次都想,如果掌管西南地府的那位圣人出关就好了。那位老者惊天动地的造化,尤其是对于找寻和普渡非常态的魂魄尤其专精。 可惜,秦闻前去求见多次,仍旧只能吃闭门羹。 就在他跟周蝉两人对面无言的时候,沉寂的气氛突然被打破了。 凌野的少年音未见其人先行而至,他一路飞奔,一头撞到了秦闻的桌案上,差点没把自己撞晕过去。 “殿下!我就知道您是在给我出考题!汲灵蛇明明就是你从鬼王殿放出去的!我说的对不对!” 第42章 鬼王殿的政务殿面积极大, 通体用幽冥玄石挖空而成,没别的优点,就是回音特别好。 所以, 凌野这一嗓子之后, 整个政务殿里头就不断徘徊着他的调调。 “给我出考题!出考题!题!” “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对!” “……” 对你个头。 周蝉以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看着凌野,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嘴张了又闭, 闭了又张, 最后决定还是什么都别说了。 无论是教训傻子,还是帮傻子辩护……都不是很明智的样子。 听着凌野的话还在政务殿里飘荡, 秦闻的脸色不见阴沉,但气场有一种让人犹坠冰窟的冷冽。 周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悄无声息地缩到了旁边的角落里,暂且当自己不存在。 接下来, 就到了观赏鬼王训傻子的经典名场面了。 “具体说说看。”秦闻的眼皮半抬不抬, 身子重新看似懈怠地倚了回去, 但气场没有减弱分毫。 凌野上身前倾撑在桌案上, 杏核一样的眼睛瞪的极圆。他向来有一种无视鬼王大人超强气场的本事, 可能就是……傻人有傻福? “我这几天不是一直在调查那条异变的汲灵蛇吗?我对比了它跟其他咱们抓到过的汲灵蛇, 发现了有那么几个相同和不同。您来看。” 凌野站直身子, 不知道念了个什么法诀, 身前出现了一块幽气森森的幕布, 黑底白字, 密密麻麻,还有图片。 周蝉沉默,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也能看到PPT。 凌野犹如在公司做汇报的小职员, 站在幕布前开口说道,“首先, 我们能确定的一点是,这汲灵蛇的确是南界地府出品的东西,毕竟这玩意儿据研究有极强的地域限制。早年有几个地府的农业部门想引进来着,结果完全生长不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这汲灵蛇虽然有阴阳两栖的属性,但是在阳间也只能存活极短的时间,多出没于阴气极重之地,这也就是为什么它能出现在绣娘家的原因。” 凌野说完,觉得自己发挥很棒。 秦闻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张,吐出三个字,“两分钟。” “哈?!”凌野不解,“什么两分钟?” 秦闻瞟了他一眼,回道,“你浪费了我两分钟。这些东西需要你来告诉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 凌野沉默,甚至有点委屈。 他最近刚去参加了一个地府人才交流培训的活动,学了这么一个听说是与时俱进的工作汇报方法。 那个看起来很精明强干的老师还说,给领导汇报一定要事无巨细,有条有理,严格贯彻五个大点和三个小点的模式,好让领导顺利接盘所有信息。 本来想在殿下面前好好露一手,结果这手没露出来,还被讽刺一通。 举报,他等会儿立马就去举报,这不是误人子弟吗?! 凌野挥了挥手,直接把幕布搅散称一团,抓住最后一个机会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我们追查过了,这汲灵蛇跟南方地府之前入侵的那些基本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我们破解了一下蛇脑里的记忆禁制,然后得到了一段影像。” 说到这里,凌野直接把影像调出来摆在了秦闻面前,“您看,这汲灵蛇明明就是从咱们鬼王殿出去的,无论是行进路线还是用来记录的鬼气都骗不了人。” 汲灵蛇这个东西,生理机制略微有些特别。 就如凌野所说,这东西脑子里面有专门的记忆存储区域,若是能完整破解就可以得到它的某些记忆。 而展现在秦闻面前的,也是从鬼王殿出去之后,到找到绣娘儿子,再到周蝉婚礼的这一段。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不,其实还有。 在有明确画面之前,是大段大段的黑暗。 汇报完这个发现之后,凌野邀功一样地凑到秦闻跟前,谄媚说道,“殿下,您是不是觉得我最近懈怠,所以才用这么个方法考校我?我是不是完成得还不错?” 秦闻抬眼,轻声开口问道,“用我自己的手为代价,考校你的功课?” 凌野一个哆嗦,脑海当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天晚上,自家殿下被汲灵蛇啃噬成玉白骨架的手掌,觉得自己好像想多了。 “那……”凌野嗫诺道,“反正这蛇的记忆骗不了人,除非南方地府的技术已经领先我们一大截,才能做出篡改一个低等生物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有人特地从鬼王殿里放出去的,可您这鬼王殿平日里也没有别人啊,每个来跟您汇报工作的也不可能逃脱了您的法眼,怎么可能……” 话说到这里,凌野的声音戛然而止。 鬼王殿里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影,他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周蝉不知道何时凑到了他面前,声音里带着十万分谨慎,“我觉得您还是去看看吧,万一真的要是他从中作乱,那以后我们必须得多加防范,升级警戒。” 凌野用手肘怼了他一记,道,“去去去,你一个搞后勤的,不要对我们这些战力部门指手画脚。殿下的决定还要你干预?走走走,我还是先跟你讲一讲入侵物种无视西南地府条规,强行异族通婚的事情吧,该你管的事情不管,不该你管的事情乱管……” 凌野一边说着,一边半拉半拖地把人弄出了政务殿。 只留下秦闻一个人坐在偌大的殿宇当中,垂眸闭目,不知道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 鬼王殿在山峦的极顶,从正门出去之后,就是一路蜿蜒下山的小道,两旁鬼树影子幢幢,阴风吹过,在血月之下摇曳着鬼影。偶尔林中有寒鸦桀桀之声,一发入魂,没点道行的鬼到这里会直接被震到昏厥。 凌野拉着周蝉走在小道上,没选择传送,两人心照不宣,大概知道有话要说,但又不能当着鬼王的面说。 片刻之后,凌野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再说了吗?” 少年音仍旧清朗,但是少了份外显的张扬,多了些对昔日的回溯。 周蝉想了想,回道,“我不是很清楚,但隐约知道一些。关于鬼王殿里关着的那位,早年那次闹事我刚好在。我记得当时是毁了半个鬼王殿吧?那时候他还没被关起来,可以在殿内自由行动,只是不能出来罢了。自打那次起,秦闻才把他锁了起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那人长什么样子来着? 周蝉细细想了想,确实也想不起来了。他当年刚刚入职,关系还没跟秦闻混的那么好。那次对那人也不过是一瞥,当然记不得什么。 凌野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但是他跟殿下之间的关系你清楚吗?” 周蝉随口道,“怎么?难不成有什么感情纠葛?” 没想到凌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没错。但是可能跟你下意识想的也不太一样,这段故事简直要成禁忌了,也就只有我们这些从最开始就跟在殿下身边的人还知道。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告诉你,所以也没办法跟你直说。只能简单来讲,这人对他十足重要,非常重要,但是又有化不开的血仇,就很矛盾……” 周蝉打断他的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钟。” “哈?!”凌野一愣。 “你浪费了我整整十分钟。”周蝉习惯性地看了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表,“也不怪你家殿下说你,你这废话太多了。一点有用的新鲜信息都没有,还非得故作玄虚地绕来绕去,八卦都没劲。我不瞎也不聋,闹成那样还没被秦闻弄死的,没点纠葛不现实。且锁起来再也不去看,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好纠葛。” 说到这里,周蝉的身形消失在了小道上,但临了还抛下了一句话。 “我觉得你家殿下是想让我知道的,你看,这不就召唤我了?” 只留下凌野一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抬头看了一眼鬼王殿的穹顶,嘴一瘪嘤嘤哭了起来,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 回到鬼王殿,周蝉一眼就看到秦闻已经恢复了阳间的化形,整一个要出门的样子,开口说道,“哟,坐不住了?” 秦闻没有回话,手指幽光暗闪,在周蝉心口处画了个符咒,又随手扔给他一把钥匙。 对上周蝉不解的眼神,秦闻淡声吩咐,“钥匙是地牢的,你去审一审他,苏烟在外面等你……你的脸他不熟。” 后面半句,成功把周蝉堪堪问出口的“你为什么不让负责这事的人来”堵了回去。 细细盘点以下,负责审问相关事务的人大多是秦闻的旧识,而地牢那位也是秦闻的旧识。 那他姑且认为,如今靠谱的、受信任的、有能力且不脸熟的人里,就只有他老周可堪大用了。 心里还挺舒服。 “那这符咒是?”周蝉换了个问题。 秦闻在身影消失的一瞬间,丢给他一句话,“防身的,免得你死了我来不及回来救你。” ……这大用,其实不堪也行吧。 · 秦闻身为西南地府鬼王,在人间的行动权限素来比寻常鬼官要高出一截。 所以像周蝉他们,必须得以周宅作为周转,而秦闻的话只要心神到了,人就到了。 这一次,他直接传送的是林夙家——刚租好,但还没收拾完的新家。 第43章 这几天林夙签了新的租房合同, 距离城南老小区不远,价格适中,环境也不错。 他原本是想租曲久云所住的老小区的, 但是一想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就莫名有点瘆得慌,所以还是姑且作罢。 不过, 其实他们倒也没有住一起的必要。 以前是因为通信手段不发达, 大家一起合伙走阴差的,住在一起招呼一声方便, 但现在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 从周蝉办的那个不靠谱的女秘书海选活动回来之后,林夙就网约了车,提着自己没多少的行李折腾到了这边。 原本瞿山岳是想送他过来的,但刚好不巧, 他女朋友说是要去新公司面试。这个面试机会突如其来, 对方催得急, 两个人着急忙慌地就走了, 门还是林夙帮忙锁的。 环顾这个狭小的, 连自己之前房子三分之一的面积都没有新住所, 林夙心里没什么遗憾。 他素来不是个物欲强的人, 再加上这阵子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处境。还能有机会安身, 还能有份工作姑且做着让自己不废, 就已经算是好运了。 虽然这份工作, 真的很不正经就是。 房门突然被人敲响,林夙浑身是水地从浴室疾步出来, 估摸了一下时间, 心中已经知道了这人的身份。 于是,他快步走去开门, 见到那人的瞬间笑着叫了声,“哥。” 门外的人是林铮,大概一小时之前,两人打电话约好见面。 “你这是怎么回事?”林铮一愣,没想到见到一个水分含量如此之高的堂弟。 “没事,就是浴室的花洒坏了,我试着修还没修好。”他从衣摆上把手擦干,眼神下挪,“谢谢你了。” 视线对上的是林铮的手,更确切说是手里抱着的一只有些年头的木箱子。 林铮听他这么一问,就把箱子郑重地交到了林夙的手上,开口说道,“客气什么……东西我都带来了,你看看怎么好安置。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这边再有什么变动的话,就跟我打电话,我过来取。” 林夙接过箱子后,笑着颔首,“客气还是要客气的,进来坐坐?” “大家都是同族兄弟,说谢不就见外了?”林铮随着林夙走进屋,在不算杂乱的客厅里头寻了个坐的地方,“你看看东西全不全?” 林夙把箱子搬到另外一间空置的卧室,这里不像外间那么杂乱,已经提前被他收拾好了。 被林铮带来的这只箱子里头是父母和妹妹的一些遗物,原本在入葬之后一起存放在了林家祠堂里,如今祖坟和祠堂都没了,东西自然还是拿回来保管更放心。 “应该就是这些。”林夙略略检查,跟记忆当中没有任何出入。 他留下的家人遗物并不算多,主要是一些父母当年的日记,照片,林愿最宝贝的小玩意儿,还有些贴身常戴的配饰。 “那就好。” 林铮话音落下后,林夙也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郑重地把箱子合上,然后轻轻掩上了门。 但他没看到的是,就在他合拢箱子的一瞬间,一道幽气朦胧闪过,灵活而狭长,瞬间隐没在房间当中。 · 林夙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水,林铮接过道了声谢,顺口问道,“最近怎么样?” 虽然才见过不久,但毕竟当时不是私聊的场合,而且后来还有那个叫秦闻的富二代若有似无地从中作梗,以至于他连句说话的功夫都没找到。 问题没什么营养,可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寒暄开头。 林夙坐在他斜对角的沙发上,很近,从林铮的角度刚好能够看到小堂弟的任何一个细节和举动。 他好像没有预想当中的憔悴,甚至因为今天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整个人看起来也有几分比迁坟那天更甚的精气神。 打湿几缕的发丝满是慵懒,眼睛澄澈含光,唇也透着红润。他动作优雅地拧开了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瓶子,从手指尖到手腕,再到喉间,都写满了寻常人身上看不到的气质。 林铮突然觉得自己看得深了,喉咙口和鼻腔都有些燥热发痒。 林夙倒是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他轻笑一声开口回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你面前我就不打肿脸充胖子了。之前发生了一些事,哥你应该听说过。我现在已经被迫从花海离职,并且处于几乎失业的状态,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有什么太好的翻身机会。” 林铮沉默片刻,他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来,一方面确实对林夙的处境有些忧心,另一方面也难免佩服于林夙的淡然和洒脱。 对于林铮自己而言,他是个极其务实的人。所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多说无妨,无论如何也无法追溯和更改,他更关心的是林夙接下来的打算,尤其是有没有可能他可以帮上点什么。 于是,林铮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就先这样?” 林夙的语气让林铮很难分辨到底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 于是,他斟酌着自己的语句,慢慢说道,“如果……你想做一些自己的事情,但是又需要帮助的话,我想我可以帮你。” 说话之间,林铮的手已经摸到了口袋里的银行卡。 这张银行卡里的钱原本还是为了迁坟的事情准备的,后来没用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可惜还是不可惜。 虽然迁坟没用上,但这钱比较已经借到手了,所以林铮就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先拿来给林夙用着,比如开个小工作室,无论是在C城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 就算是不搞事业的话,他现在没有别的生活来源,手里也总得有点钱。 想到这里,他也不管林夙表不表态,站起身来躬身向前,轻轻松松地就拉近了自己跟林夙之间的距离。 原本想着直接拉起林夙的手,把银行卡塞进他手里。 但没想到,还没碰到,林夙就抢先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哥,你能不能帮我修一修花洒?我自己实在搞不定,记得你之前爱修理这些来着,我没记错吧?” 林铮身体一僵,然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把抽出一个角的银行卡重新塞回口袋里。 说不清自己到底能不能拿出这份勇气,但总觉得错过了一个最好的机会。 · 等林铮进入浴室之后,林夙瞬间变了个脸色。 他快步走回客厅里,冲着瞬间出现的黑衣人影嗔道,“你能不能不要随随便便在我脑子里说话,差点没吓死我!” 秦闻眸子里透着笑意,但脸上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回道,“是觉得我打扰你们交流感情了?” “……” 林夙一噎,觉得这话怪里怪气。 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又必须承认,正因为秦闻突如其来的那句话,让他不至于陷入后续可能会发生的拉扯中。 俗称,撕巴。 当时秦闻传音的原话是,“如果你想他把装着全部家当的银行卡拿出来给你的话,你就继续坐着吧。” 一听这话,林夙哪还敢还继续坐着,恨不得立马弹起来避免之后的麻烦。 “你怎么突然来了?”林夙干脆转言问道。 “想来看看你。”秦闻说, 林夙垂着眸子,心里头泛上一股甜。 自从那日被眼前这人抱过,他就总有一种暗涌的情愫无法自控。 他如今能确定的一件事是,他对秦闻是有好感的。 是极有好感的。 这种好感已经好到一种……甚至带来了对将来的期望和设想。 林夙认真想过,如果秦闻不是鬼的话,好像很多事情会简单一些? 他倒是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把感情上的诸多不确定完全说开,但好像总比现在这种……这种情况处理起来方便。 “既然你来了,我倒是刚好有事情想跟你说……” 林夙想了想,还是打算跟秦闻说两件事,一件事是他自己决定把于时煦拉来自己团队当主持人的事情,另一件事则是需要进一步确定自己父母的情况。 倒也不是不信任周蝉,只是觉得有些东西多放打探确定也不为过。 或许周蝉知道的只是这件事的其中一部分,而秦闻作为地府特殊事物处理的负责人,而且职级更高,或许知道一些常人不知道的东西也说不定。 林夙抬眸说道,“我想跟你……” “小心!” 还来不及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夙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被秦闻猛然往前拉了一把。 但与此同时,脖颈侧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般,隐约还有种顺着颈侧神经往内里钻的趋势! 林夙忍不住闷哼一声,浑身上下顿时浮出一层冷汗,周身温度骤降如入冰窟! 他眼前已经花白成了一片,疼痛伴着涔涔冷汗一股一股传来,没有任何缓解的趋势。 他紧紧抓住秦闻的手,仿佛将死之人的浮木,无计可施但又无所适从。 “死!” 此时,秦闻眸中红痕瞬起,指尖幽气化剑,霎时将头已钻入林夙颈间的汲灵蛇斩为两段! 但见林夙鬼气入体,颈侧皮肤已经开始呈现诡异的僵灰色,秦闻毫不迟疑,直接低头咬在了林夙颈间! 第44章 “唔……” 林夙痛苦地一声闷哼, 眉心紧皱,迷蒙之间上齿几乎咬破了下唇。汗珠子断线一样汩汩而落,顺着肌肤纹理洇开, 隐约泛着一丝霾灰。 太痛了。 这是一种林夙从未有过的痛感, 锐利如刀割一般,仿佛瞬间就要将人的血肉剐得干干净净! 他的嘴里已经弥漫开血腥气, 连唾液里都夹杂了血丝。 就在这时, 唇间突然一寒,像是被怼上了一块玄铁。 但, 是软的。 “咬着,忍一忍。” 秦闻的声音响在他心底,如冥冥之间的指引,让林夙连想都来不及想, 直接一口将唇畔的东西狠狠咬住! 秦闻面色不动如山, 剑眉之下目色幽深。 他以最快的速度俯身咬在了林夙的伤口上, 虽然慢了一步, 汲灵蛇的鬼气还是伤到了林夙几分, 但也算是避免掉了最坏的结果。 再加上, 蛰伏在林夙身边的这条汲灵蛇道行不深, 似乎是刚诞生不久的小蛇, 本事有限, 相当仓促。 所以, 它的破坏性也不若当初跟绣娘儿子融合的那条一般厉害,能瞬间噬空活人的骨血皮肉。 汲灵蛇这类阴物, 原本不属于阳间。但却因为其本身特性, 可以依托在阴气稍重之地暂且存活数日。 秦闻不知道这条汲灵蛇到底是哪儿来的,毕竟他原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这东西, 不过幸好,算是歪打正着。 这条小汲灵蛇被秦闻化幽气为指剑,直接斩成了半截。但前头钻进林夙脖颈的那部分,却因为蛇体消亡直接四散化开。 秦闻咬住林夙伤口周边的肌肤,用自身的幽气压制,慢慢让这些低等鬼气回拢。 他的牙齿深陷在林夙的血肉里,自然让林夙感觉痛上加痛。再叠加外摄的动作,简直让他苦不堪言。 片刻之后,汲灵蛇最后一丝鬼气被秦闻吞噬殆尽。 但他仍旧不放心,俯在林夙颈窝里,由重咬变轻柔吮吸,细细碎碎地把残余的血吻干。 汗是灼热的,肌肤是灼热的,血是灼热的。 秦闻的感受说起来并不比林夙好太多,他虽然是鬼王之身,但仍是幽森地狱里的存在。 人间的食物他吃不得,活人的骨血对他这种正统之鬼来说,更是吃不得。 往轻了说,会损自己的修炼根基。 往重了说,这叫破戒。 一旦以活人骨血为引,破了修行戒,那以后到底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传闻,昔日东方地府当中有一鬼差,原本功德尚可,因此破例在地府当中修行。 可因缘际会对阳间人起了歹心,于是取了人心做药引,剥了人皮做喜服,拆了人骨做了具寄身傀儡。 虽然这人心的偏门药引让他邪气大增,在阴阳两界作威作福了一阵时日,但最终落得个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下场。 不过,那也已经是传闻当中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至于如今地府系统如何界定这件事,不得而知。 待得最后一丝鬼气被秦闻吮吸走,又有轻柔至极的吻如羽毛般落在脖颈肌肤上,林夙的痛苦来去匆匆,如今只剩下酥麻入骨。 ……不得不说,这人大多都是些情欲未断的生物,前一秒命都快没了,可一旦好转,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转头投入汹涌的情涌当中。 颈间的唇,如口中的手一样冰寒。 但就是这股子冰寒,却偏生就能给人一种最原始的悸动。 林夙半梦半醒之间有些绝望。 他对一只鬼动了情。 虽然这鬼,也不是什么寻常鬼。 除了温度冷一点,别的都很健全。能摸能碰能亲能抱,还能… “你是谁?!快放开我弟弟!” 就在林夙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心里已经有些东西彻底跑偏的时候,林铮带着怒气的吼声突然从浴室门口传来。 林夙本想睁眼,但眼前只具象了一瞬,就觉得先被含在口中的手抽出,反过来覆到了眼前。 而后他还未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就听掩着自己双目的这家伙沉声说道,“如果你不瞎的话,应该知道现在该走的是谁。” 说罢,他不轻不重地在林夙颈侧再咬一口,恰如其分地逼出了林夙的一句带着颤音的闷哼。 若是不瞎且不聋的话,林铮的确知道到底该走的是谁了。 林夙自己看不到,但是在林铮的角度看来,肤白若玉的小堂弟此时面上潮红,额间发丝潮润,跟这埋头在他颈间的人状似亲昵,俨然一副情动的模样。 先前观其背影还无法判断,但听这声音,林铮立马就跟那个叫秦闻的富二代联系了起来。 除了他还能有谁?! 他……他到底是何时…… 林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可联想到当日迁坟时,这人明里暗里对堂弟的回护和占有欲,如今细细回想,就都成了稀碎的玻璃碴子,让人无法下咽。 有那么一瞬间,林铮想直接冲上去拉开秦闻,并按照剧本应当跟他打一架。 但立场呢? 一个爱护弟弟的哥哥?为了不让弟弟走偏路? 谁信呢? 可笑至极。 况且……况且相对来说,显然还是秦闻跟堂弟更适合吧? 林铮心里无限失落地想到。 其实一直以来,林夙在他心里都是最优秀的存在,跟他事业是否有成无关,就是单纯地从小到大这么觉得。 也正是因为这样,林铮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放在很低。 林夙看不到林铮瞬息万变的表情变化,耳边只觉得一阵良久的沉默,之后就是开门和关门的声响。 人走了。 这就意味着,这个空间里,如今只剩下他跟秦闻两人。 而两个人正已这种暧昧的姿态相处,带着深入骨髓的纠缠感,绮念油然而生。 可以吗? 林夙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唇一口,疼得自己一个激灵。 那里先前在被汲灵蛇入体的时候,已经被他咬肿咬破了,如今梅开二度,自然疼到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在这个一切都很完美,且无数次戳中自己内心的鬼面前,林夙确实觉得自己很难把持。 他不是那种忸怩作态的人,但是他现在还是惜命的。 万一……他是说万一,那些志怪故事里面写的,那些女鬼采阳补阴的故事逻辑是真的,那么这男鬼是不是走同一个系统? 为了一时欢愉,搭上长久欢愉,不划算。 所以就算是要进一步发展点什么,大家也得先把双边规则聊聊清楚,免得出大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头莫名哑了几分。尤其是在秦闻冷手遮目的视觉阻断下,颈侧的酥麻感更盛。 “秦闻大人,我的脖子口感怎么样?” 秦闻身躯一僵,片刻之后,像是挑衅一样在细腻灼热的皮肤上用舌尖扫了一扫,“珍馐美味。” 自欺欺人的黑暗总能让人言语间更大胆一点,林夙的舌尖扫过略干燥的唇,虽心存理性,但嘴上还是忍不住撩拨了一句。 “其实……还有更好亲的地方,你知唔……” 没有把话讲完的机会,林夙顿觉唇畔一阵裹挟着寒风与情愫的猛力传来,将他整个人圈禁在了墙角! 陌生冰冷却逐渐灼热的唇毫不吝惜地在他唇上辗转,或轻或重,让人飘然。 “你别……” 好不容易寻了个间歇,林夙粗喘着湿润的气,不知何时环在秦闻腰间的手试图将两人之间隔开一些距离。 但只是一个音节逸出,这家伙就又欺身压上,一副愈发变本加厉的样子。 这怕是个色中饿鬼吧? 林夙想。 但吻着吻着,有些气氛似乎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林夙的理性跟他现在的处境一样,半矜持半癫狂,半冰凉半灼热。 而身前的这位,体温却有一路飚高的趋势,遮在林夙眼前的手也挪到了腰侧,手指顺着衣摆摩挲。 要不……要不然…… “秦闻!!!” 就在这时,周蝉的声音如炸雷一般,突然从两个人暧昧升温的情绪里杀出一条血路。 周蝉刚一落地林夙家,看清楚眼前场景之后差点吓得魂都掉了。 这幸好他来的及时,要不然就出大事了! 对上周蝉那双不可置信的眸子,林夙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攀着秦闻的臂膀含糊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又觉得身上湿哒哒的难受,于是直接转身去了卧室里换衣服。 秦闻除了喘气粗重之外,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对上周蝉一如既往摆着冷脸,甚至看起来比之前更冷,带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不满。 周蝉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趁着林夙离开这阵子苦口婆心说道,“我不是阻止你们谈恋爱,我也恨不得你们每天齁死人。但问题是你要按政策走啊,同志!” “我怎么不记得谈恋爱还有政策?”鬼王大人矜贵开口,恨不得从鼻孔里往外冒凉气。 “不仅有办事政策,还有准入流程!”周蝉皱着一张脸苦兮兮地怨道,连敬语都加上了,“您能不能对咱们婚恋处上点心?也不求你像对别的部门一样了如指掌,最起码别犯原则性的错误吧?按这一千八百八十版的最新修订政策里头的刑罚,就算你是那啥你也受不了啊……” “可笑,地府还能有什么刑罚是我……”秦闻不觉有他。 “没收作案工具。”周蝉好心提醒。 第45章 周蝉倒也不是随口一说吓唬秦闻, 如果只是吓唬的话,他也没必要这么一个惊慌失措的模样。 因为,这确实是真的。 俗话说, 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 这阴阳两界的规矩,随着时代的推动和变迁, 也愈发复杂起来。 对人来说, 有些心存不轨的鬼的确会图人性命,就比如绣娘一样, 试图帮自己的儿子寻求一个人间的载体,所以不断谋害活人。 但对于鬼来说,有些修行不错但行为不端的人,也同样会行诸多恶事。有些偏门的术士, 经常抓鬼来做一些阴毒的试验, 借以助长自己的本事。 所以在多方考量之下, 对于阴阳两界人鬼之间的规则就越定越多, 从刚开始几页文件变成了一本书。 秦闻虽然是个负责任的鬼王, 但再怎么负责任, 也总不能把这本厚重的法典都记在脑子里。 尤其是那些鸡毛蒜皮的, 比如“阴间的鬼不能咬阳间的鸡”, “阳间的狗不能喷阴间的鬼口水”等等, 简直有些荒诞。 所以, 他起初刚上任时,就让底下人总结了一个精简的版本, 主要侧重于跟他日常有关的诸多大法条。后续的补充法案也是, 有用的就跟他说,没用就干脆不说。 所以, 那些细细碎碎让人啼笑皆非的,他自然就不清楚。 而在下头人心里,秦闻大人就是一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山雪莲,千年都不见得发芽的老铁树,连在地府里找个人搭伙过日子都不可能,更不要提对一个阳间人动心。 所以,这阴阳二界婚恋相关的东西,压根连提都没提过半点。 其实这两界的婚恋条例指定也没多久,不过三五百年的样子。 前些年,曾经有个阴间鬼,趁着地府防御薄弱逃了出去,用了些法子留在阳间。 他因缘际会爱上了一个阳间女人,整日里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这鬼也是千年老树开花,开得异常痴情和偏执。因为实在是情火烧得太猛,他干脆燃烧了自己的一半心火,勉强聚起了人形,最后铤而走险,趁那女子在睡梦当中跟对方做了不可言说之事。 超自然的事情一发生,就把那承受力极为脆弱的女人吓疯了。 不但疯了,还暗结了半人不鬼的胎。 这种违反人理纲常的行为触动了阴阳两界的震怒,直接降了神雷将其劈至灰飞烟灭。 并从此定下了铁律,若是人鬼生情,并行苟且之事,那么轻者没收作案工具,重者立即蹈前人覆辙。 而没收作案工具这件事,通俗来说,就是哪里碰了收哪里。 且收的干脆利落,手起刀落,瓜熟蒂落,绝不留情。 听周蝉说到这里,秦闻的脸已经透着青绿菜色了。 他忍不住开口问道,“那若是真爱呢?” 周蝉回道,“您觉得这人鬼之间发生真爱的可能性有多大?” 秦闻冷声回道,“不是这样的道理。之前因为一些极为荒诞的事情发生从而制定了律法条例,制定的时候怎么没觉得再发生的概率低呢?为什么到了宽恕的问题上,就开始讲求概率了呢?” “呃……” 周蝉一时语塞,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法律的制定是遵循这个逻辑吗? 但又觉得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但这不重要。 “你先别生气。”周蝉顺了顺自己的思路,接着说道,“虽然目前并没有针对这些铁律所正式颁布的对应章程,但是咱们有豁免体系嘛。我是这样认为的,目前来看,这豁免体系虽然多是用来给一些受了极大冤屈的鬼沉冤昭雪用的,但是谁能说感情不圆满不是大冤屈?咱们都是有情鬼,自然知道情之一字有多重要!因为这些限制,两情相悦的人无法在一起,这是有多泯灭鬼性!” 听到这里,秦闻脸色缓和了一些,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大帝麾下豁免处那群人办事效率还行,所以不妨先提交个申请上去。等哪天有时间,你带着林策划一起去幽都旅个游,去拜见一下大帝他老人家走走后门。这么一来,豁免令一下,你们俩且尽情做你们的戏水鸳鸯……省得你现在一时冲突,作案工具直接被没收,就爽那么一下。虽然豁免之后你那儿应该还是可以再长出来,但是何苦受这二遍罪呢?你说是不是……” “……” 秦闻的额角隐约有青筋凸起,但他又没办法拿周蝉怎么样。 这人说的话糙,但是理确实不糙。 再加上,秦闻冷静下来之后,也确实觉得自己有些孟浪了。 他也不是特别清楚万一有些事擦了枪走了火,会不会对林夙有什么危害。 就还是,再等等吧。 秦闻抬手,指尖扫过自己的唇畔,眼底浮光掠影。 就这样的话,似乎……也不错? 眼见着秦闻冷静了下来,又恢复成了昔日里冷起一张帅脸的鬼王大人,周蝉暗自舒了口气,切入正题。 “我得申明一下,我老周可不是那爱听墙角的人,今日也不是来特地找嫌的。”周蝉并指起誓,免得给自己留下记恨,“你让我审的人我审完了,我还以为那是个什么疯批玩意儿,结果是个沾沾自喜的纸老虎。我开了个头,他就上套了。我又稍微引导了几句,他就什么都说了。” 周蝉组织了一下语言,把那人颠三倒四的话序理顺。 “他说,之前我婚礼上的那条汲灵蛇是他放出来的。先前地牢那里有个坐标点,但是残破且薄弱。有一天被人误闯进来,就这么接上了头。他说那人一共给了他三条汲灵蛇幼崽,他全力养大一条,就是婚礼那条。剩下两条随意放了出去,说是要弄死在你身边对他有威胁的人。” 说到这里,周蝉顿了顿,冲秦闻挤了挤眼,小小声传音道,“真没看出来啊,魅力这么大,居然能把人弄得这么五迷三道,都出孽障了……林策划知道吗?” 秦闻脸色不动,但眼眸里的情绪确实有些复杂。一想到被他亲手关在地牢里的那个人,那一瞬间是无奈、厌恶、遗憾……等等等等交织而成的综合体。 一晃千年过去,如今他也不知道到底应该用什么方法去对待,去处置。 秦闻摇了摇头。 周蝉撇嘴道,“我觉得还是不说了吧,吃醋这个事情是双刃剑,你们现在根基尚且不稳,说了容易出问题。万一他再提出要求去地牢看看,那到时候你不就两难了么?去吧,这人太不稳定了,万一说出点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连控制都控制不了。不去吧,这疑心病肯定一天比一天重,万一受到什么有心之人的煽动,就……” “你怎么那么多万一?”秦闻冷声打断。 周蝉缩了缩并不存在的脖子,调转话头,重新绕回到正题上。 “反正就是这样,苏烟暗中读心结果也是一样的,他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我们俩虽然不是什么太厉害的角色,但是对付一个能力已经耗得差不多的鬼来说还是没问题。所以我听他说还有其他两条汲灵蛇,就直接过来想告诉你,让你和林策划多加防范。只是没想到,事情已经发生了。” 听了周蝉的话,秦闻思忖了片刻,旋即摇了摇头。 周蝉一愣,“哪里不对?” “没有哪里不对,但哪里都不对。” 秦闻说话如谜语,直接把周蝉绕晕了。 他挠了挠头,痴呆问,“此话何解?” 秦闻的手自然低垂,手心倒扣,手指无意识地在墙上轻点。 他沉吟说道,“他说的,你问的,都没错。但从根上来说,有些东西是不对的。首先,我关他关了五百年,他无从得知我的近况和行踪,也自然不知我找到了林夙的事情。其次,他就算是有心放出汲灵蛇,但是这地牢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他随意摆布的。另外,地牢里之前确实有个坐标,但这坐标我检查过,若是没有双方合力触动,那么是绝对不会被激发。更何况,这汲灵蛇被放出来,也需要有人在侧引导,否则行事不会如此缜密。” “你的意思是……”周蝉神色凝重,他脑海当中有了猜测,但又不确定是否摸准了秦闻心里的意思。 “暗中查一查吧。”秦闻吩咐。 周蝉点头明了。 查什么? 自然是查内鬼。 既难又不难。 不难的是,能有能力和资格出入鬼王殿的人不多,这个范围自然不大。 可难的是,这所有有能力和资格出入鬼王殿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跟秦闻交情过硬的人。 无论最后查出来是谁,好像都让人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所以,”周蝉领命之后,突然不着调地问他,“你不怕我就是那个内鬼?” 秦闻果决摇头,“你太弱了……而且,我信你。” 前半句还直插周蝉的心窝子,后半句就突然煽情了起来。 周蝉眼眶莫名一热,佯装轻描淡写问,“我一直都很不明白,到底自己怎么就混成了你的心腹?不仅是我觉得,好像整个西南地府的人都这么觉得?堂堂一个鬼王大人,怎么就爱跟婚恋处的一个小喽啰混在一起?太掉价了吧。” “你不如想一想怎么好好努力往上爬一爬。”秦闻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其中,“已经当了鬼王的狗腿子,但还是几十年不长进,做不出政绩就算了,倒是很能帮我树立不徇私情的人设。” 周蝉被噎得不轻,不好以下犯上,但又不想闷头认栽——既然鬼王大人说他做不出政绩,那就别怪他让林策划当牛做马。 于是,他抬手敲了敲紧闭着的房门,扬声道,“林策划,别羞得不见人了,来活了!” 第46章 听周蝉一边拍门一边扯着嗓子喊, 林夙打开房门,脸上乍一看已经恢复了平常,但如果近看的话仍旧可以看到脖根处那一层残存的红粉。 他先前抵在墙上平复了自己的呼吸很久, 脑子里那些挥之不去的绮念也是做了很久的心里疏导才勉强疏导出去。 林夙简单地换了套衣服, 但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唇有些微肿。 对上始作俑者的视线,林夙立即挪开, 莫名有些不太好意思。 怎么说呢, 虽然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尤其秦闻还是个陈年老鬼。 但害羞这种事, 不是说不害就能不害的。 更何况,这算是林夙正儿八经地第一次跟人接吻,别提对方还吻得这么动情。 就……很意犹未尽。 林夙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秦闻一眼,心道也不知道这个陈年老鬼当年感情经历是有多丰富, 实战操作攻城略地如此娴熟。 不过林夙想过了, 只要秦闻愿意且真心, 两个人如此在一起也没什么别的后顾之忧, 那其他一切都无妨。 毕竟这鬼情况特殊, 一辈子按一辈子算, 在这辈子去要求对方上辈子也不太合适。前尘往事就如过往云烟, 散了拉倒。 但如果有什么难搞的前任, 另说。 还有就是——成年人的胜负欲体现在方方面面。 林夙暗下决心, 等回头他必须得好好研究一下两性关系当中的诸多要义和技巧,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绝对不能输。 周蝉哪知道短短一会儿的功夫, 林夙恨不得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毕竟在他看来, 眼前这位小林策划看起来波澜不惊,相当沉得住气。 于是, 他忍不住冲秦闻挤了挤眼,意思是——你行不行? 看着啃得那么凶猛那么如胶似漆,还没他啃鸭脖子的效果好。 这样不行。 周蝉莫名其妙的胜负欲也被激发了起来。 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回头好好搜集一些人间最时兴的电影电视剧,好好给鬼王大人上个补习班,力求调情技术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干倒小林策划。 林夙鼻尖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觉得好像有人在戳他的尾椎骨。 “那什么……”周蝉清了清嗓子,恢复成个正经人的样子,“既然来都来了,那我就跟你提前说一声。” “说。” 林夙一点没有当人下属的自觉,回复起来整个一听人汇报的架势,言简意赅。 “……就是你正式入职了,想弄的团队也弄好了,得按时接活儿了。” 周蝉的接活儿一词,成功获得鬼王的一记眼刀。 他缩了缩脖子,觉得反正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了就行,自顾自地说道,“上次长舌女夫妻两个成了活广告,自打结婚之后,见到谁都得拉着人家说一说自己这婚礼办的有多好,便宜实惠,物美价廉。” 林夙点了点头,这没什么好意外的。 就看最后结算时因为满意度暴涨的那些功德值,他就大致摸准了这地府鬼民们的需求程度到底在哪里。 虽然长舌女夫妻两个只是个例,后续保不齐会遇到什么不一样的客户,但反正原则放在这里总没错——尽量满足这些鬼的遗愿,别对着干。 只听周蝉接着说道,“按照目前的情况,申请文书已经堆了五十几份……” “这么多?!”林夙震惊,这不过是几天的功夫而已,这抢手的程度可是一点都不比他出事之前在花海的差。 只不过,如果连轴转让他办五十多场婚礼,他可能得直接英年早逝。 周蝉摆了摆手,安抚他道,“放心放心,不会都让你办的。咱们鬼婚服务也是有门槛的好不好,你以为跟你在阳间干的活一样,天天跟孙子似的?” ……要不然呢? 林夙脑子里面想到的就是第一次去地府,眼睁睁看到肖明和颤颤巍巍被堵在供桌上的模样,觉得这处境好像还不如孙子。 “咱们可是吃公家饭的,全西南地府合法办鬼婚的可就只有咱们一处,别人想竞争也没得竞争。要不然你以为,肖老头干活干得这么差劲还有生意?虽然活干得不好得挨打,但是咱们腰板还是硬的。”周蝉洋洋得意。 林夙看着他,仿佛觉得自己在看一个油腻腻的,不要脸的垄断企业寡头。 “别听他说这些废话。”秦闻的声音突然插入,俨然对周蝉这种扯淡起来越扯越远的行为很不喜,温声解释道,“鬼婚规程严苛,所以并不是每一个鬼都可以这么做。所以这五十几份申请需要进行细致筛选,筛选完了之后,能有三五对合格就很不错了。” 鬼婚算是近百年来新开的业务,不仅是通过了地府的审批,还跟阳间一起设定了共赢的计划目标。 为什么是共赢? 简单来说,如果阴间有两个鬼在投胎前结婚的话,那么双方之间就有了良性的羁绊不说,前来参加鬼婚的观礼人之间也有了良性的羁绊。 虽然不见得羁绊有多强,但总归一撮撮的人降低了交恶的可能,从而有利于后世和谐。 对于冥界地府来说,鬼婚的办理满足了鬼众的需求,某种程度上促进了地府的繁荣和谐。 就算是那些审批不通过的鬼们,也会得到一份到底哪里不符合要求的整改说明,等把不合适的地方修正好,该补的功德和资料都补全,那就可以再来申请。 如此一来,鬼们有事可做,必然减少街溜子惹是生非的概率。并且因为大家都在为了攒功德办鬼婚而努力,也算是给自己积福分,转世之后的状态也会更好一些。 虽然很多东西都要百年千年才能看出实际效果,但是总归大家都在为了将来而努力。 周蝉听秦闻说完,完全赞同地点了点头,笑呵呵道,“审批流程很严格的,所以你不要太担心,曾经一度肖老头连全勤都混不上……不过嘛,因为林策划你声名在外,大家的热情也比之前高涨,有些先前看不上鬼婚专员水平、但要求满足了七七八八的鬼们现在也都递了申请,所以今天我们就通过了一对。” 林夙一听,立即问道,“是怎么样的?” 他对工作的热爱,素来不以时间地点模式为转移。 周蝉笑而不语,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布置完任务,约定好了时间之后,周蝉就脚底抹油飞速走了。 临走之前冲秦闻使了个眼色,然后又瞟了一眼他某个不可描述之地,意思是——不要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西南地府不能拥有一个无根的鬼王。 然后,这个空间里就又剩下了秦闻和林夙两人,空气似乎也被周蝉带走了,突然变得凝滞稀薄了起来。 让人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我……” “你……” 上头那个字,是林夙说的,下头这个字,是秦闻的。 两个人的默契来的好巧不巧,把刚刚提起勇气准备说的东西又压了下来。 “我先说吧。”秦闻大人发挥谁主动谁先说的原则,耳根子灼热,但又看似干脆利落地开口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试试看?” 林夙被他突然的直球行为闹红了脸,他微垂着头,连后颈也透着诱人的粉。 “那……”林夙思忖半晌,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一样点了点头,“……进屋?” 秦闻沉默。 虽然他想,但是真的不行。 可问题来了,他表现的就这么像个色中饿鬼? 难道就没有传达给林夙那种,那种很正经的想要长久发展的意思吗? “我是说……试着在一起。”秦闻满眼都是无奈宠溺,拉住了林夙想要转身进房间的动作,“虽然现在很多事情还没有定论,但是,你愿意吗?” 林夙转头看着他的眸子,那是一双……几乎让人陷进去的星空。 那种让人无法忽略的情绪沉凝在其中,一字一句,都不抵他眼中的情绪分毫。 这是一种甚至让人的灵魂都震颤到的深情,深到让林夙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值得,或他居然可以拥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为什么呢? 但…… 去他妈的为什么。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面对如此一人,就算是前面万丈深渊,他也先且行一乐再说。 “试。”林夙的回答言简意赅,但转而想到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咱们单位允许办公室恋爱吗?” 秦闻一怔,看到他打趣的眼神,失笑着把这人揉进了怀里。 · 又是三天之后,林夙如约安置好了自己的肉身,晃晃悠悠飘到地府。 他的技术不是特别过关,现在还处于在不断摸索的阶段,刚开始离魂出窍的时候总有点头晕,仿佛附赠一张高血压体验券。 等他飘到,周蝉也带着曲久云到了。 不得不说,曲老师一届女中豪杰,这么离谱的一个经历居然面对得如此坦然豁达,甚至已经在咨询能不能报个团去观光。 除此之外,鬼婚项目草台班子的其他成员——山羊胡肖明和,光芒万丈的于时煦,以及一张小脸看起来容光焕发的知渊也都到了。 林夙冲着知渊笑了笑,问道,“有什么喜事临门啊弟弟,今天难不成是你要结婚?” 第47章 “噗嗤——” 听见林夙叫知渊弟弟, 周蝉差点没给自己笑撅过去。再听他接着问是不是知渊要结婚,就又差点了一回。 他无视小鬼王斜过来的眼刀,悄悄跟肖老头嘀咕, 等会儿一定要寻个机会问问秦闻大人, 问他被老婆叫弟弟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带劲。 但肖明和发现了疑点, 悄悄问, “为什么是老婆?” 这两人已经搞到一起的事周蝉跟肖老头通过气了,毕竟他不可能时刻都在。 肖老头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点不讨人喜, 但是人品和靠谱的程度还是过关的。 所以把大致的情况跟他说,后续万一出什么岔子也能帮上点忙。 对他问的这个问题,周蝉也没办法描述那天亲眼看到的画面——就是秦闻大人霸气侧漏啃脖子啃嘴的那个。 一是觉得这事儿太私密了,不好讲。 二是觉得这对老头不好, 听多了容易高血压, 或者高血糖。 于是, 周蝉意志坚定地回答说, “因为我们鬼王大人就是最棒的!最强的!最攻的!” “……” 也多亏肖明和最近老是跟一群小孩鬼混在一起。 那群孩子死的年月虽然不少了, 但是很爱与时俱进, 也很败家子儿, 所以攒一点功德就去挥霍。比如看看人间的最新潮的电视剧小说啊, 或者看看最近几年的游戏趋势啊, 再或者到人间的网络上冲冲浪啊。 反正这么一来一去, 连带着肖明和也明白了很多新潮的词儿。 就比如这个攻字,先前在他的认知当中, 大概就是跟攻防、攻略、攻击这些很具象的东西联系起来。 虽然听人说完之后……也很具象, 但就觉得更灵动了几分。 肖明和捋着山羊胡子点了点头,刚想发表点什么附和性意见的时候, 就听林夙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你们鬼王大人这么厉害呢?” 遂,他伙同周蝉一起,齐刷刷地缩了缩脖子。 · 听了林夙不着调的问话之后,化形成知渊的秦闻本来是不想理他的。 但是也不知道因为什么,林夙今天好像还逗他上瘾,直接上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继续问道,“快告诉哥哥啊,是不是好事将近?” 周蝉捂着嘴出门了,真的没眼瞧。 林夙见眼前这少年脸上容光焕发的神色消退了不少,但也没什么不耐的模样,然后回他说,“是好事将近,但今天的主角不是我。” “那真是可惜了呢。”林夙冲他笑得眉眼弯弯,“我们知渊长得那么好看,如果当新郎官的话那一定绝了。” 听着这两人没头没尾的对话,不明所以的于时煦悄悄问曲久云,“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曲久云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哥们儿长得很眼熟,帅得很离谱,不过不是她的菜。 听林夙说这是个他很喜欢的男演员,但可惜她本人不看剧不追星的,也没办法表现出粉丝的星星眼。 于是,就很随意地回了一句,“你看我像知道的吗?” 虽然于时煦也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明星,但是就从一个正常人审美的角度来说,都不至于对他这么冷淡。 “林夙没跟你说过我?”于时煦试探问。 “说过。”曲久云疑惑地看着他,不知其意。 “那你知不知道,我之前是个演员来的?”于时煦脸皮有点热,他还是头一回这么上赶着告诉人家自己是谁。 “知道。”曲久云继续疑惑,“演员又不是什么稀罕职业,我从业这几年,手上就过了七八个。” 曲久云的身份,于时煦是不知道的。毕竟林夙能从现实里跟曲久云通气,总不能烧个纸跟于时煦说吧? 一听曲久云的话,于时煦寻思她看来是个化妆师,这不就巧了吗?指不定还能找到共同话题。 于是,他有点开心地接着问道,“敢问您现在在哪个公司工作?手上都过了些什么明星演员的?说不定我还认识。” 曲久云想了想,回答他说,“我们这个不能算公司,一般来说都讲单位,就那个城南殡仪馆你知道吗?我手上过的那些明星,如果没错的话应该都是死在你后面的。有几个年纪大的老戏骨你可能知道,但有那么几个年纪轻轻的就够呛了……” 于时煦:…… 等林夙调戏完知渊,准备开始忙正事的时候,一转身就看到了有点僵硬的于时煦。 他抬手晃了晃,问,“于哥,你怎么回事?受什么打击了?” 听他这么一问,于时煦一把抓住了林夙的手,悲戚戚开口道,“我现在都不配有化妆师了吗?非得要入殓师再给我化一次吗?” 林夙一听,知道了症结所在,回道,“于哥你多虑了,你现在这个英俊帅气不减当年的模样,怎么可能还需要化妆师?这是咱们团队的曲老师,负责给新人们收拾的。” 话说到这里,林夙忍不住好奇问道,“于哥,不知道这个问题冒不冒昧,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这个模样之前是找人收拾过的吗?还是……” “他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还不等于时煦回复,曲久云就开口了,“就我专业角度来说,他身上一点现如今入殓师常用的材料都没有,而且整体看起来都很自然,最多抹了点粉。虽然现在入殓师的手法更新换代的快,不像早年那么稀碎,但也到不了这个妈生脸的程度。” 于时煦沉默,倒也用不着这么专业。 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的。你知道的,我死的情况也比较……比较安详,甚至连自己怎么没的都不知道。” 听这边在探讨死亡心得,肖明和也捋着胡子凑过来,说道,“哎呦,你这不跟我一样吗?咱们这种走得很安详的,在地府里省了不老少买修容丸的功德,也算是积福了。不过我是时候到了坐化的,你呢?” “我是那天把酒当成了水,然后跟吃的安眠药产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反应,就睡过来了。”于时煦跟同样是死鬼的对象还是谈得更松弛一点。 “那你可真是惨。”肖明和给予他很怜悯的评价。 “我也这么觉得。”于时煦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泪。 就在两个鬼马上就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的时候,先前离开的周蝉跟知渊一起回来了。 林夙见状,直接扼住了悲情的气氛,开口问,“我们人都到齐全了,新人在哪儿?” 按照林夙的打算,先见过新人双方,听一听各自的诉求,然后再根据诉求和实际情况进行推拉调整,调整完毕之后就可以正式分工安排进行了,速战速决。 虽然换了个地方,但该干的活换汤不换药。 “刚才就来了啊。”周蝉回。 林夙疑惑,他们几个一直在婚礼大厅,没看到有任何陌生鬼出入。 周蝉环顾四周,然后视线定格在了大厅的一个角落,喜笑颜开指着说,“我就说嘛,在那儿呢。” 顺着周蝉手指的方向一瞧,林夙差点石化在了当场。 他转过头,问周蝉道,“你认真的?!” 周蝉耸了耸肩,摊手说道,“不能再认真了,你该不是种族主义吧?” 林夙:……种族主义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但好像又没什么错。 几个人带鬼蹲了一圈围在角落里,看着两只你侬我侬舔着并不存在的毛的、乌漆嘛黑的小猫咪,一时不知所措。 林夙想了想,还是决定挣扎一下,“咱们西南地府连畜生道也管吗?” 周蝉站在圈外笑呵呵地回复,“倒也不是这样,大家日常还是分开的。但是有些特殊情况,苏烟你知道吧?就那个人头马。” 林夙沉默后点头,“……知道,小姨子。” “对。”周蝉回答,“这些特例就是因为上辈子做了些大功德的事情,然后被破格从畜生道转出的这些稀有动物,有时候几十年都未必有一个。他们下辈子就转生成人,自然不能继续在畜生道里呆着,就来这边排队了。” 苏烟的事情林夙清楚,当初是因为救了周蝉。 但这两位又是什么情况? “这两个小猫咪原先是养老院的抚慰动物,所以本来就属于积德行善的那一撮,已经通灵了。后来有一次养老院半夜着火,有些老人睡得沉,多靠他们两个连抓带挠地把人叫醒,后续才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是这两个小猫咪中的公猫因为太累没出来,就被烧死了。母猫一看,也直接回去殉了情。” 听了周蝉解释,林夙一众都心中了然,再看这两个乌漆嘛黑小猫咪的时候,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 咋说呢,英雄猫!有情猫! 而且确实有点颠覆了之前对于猫的认识,于是为表敬意,林夙问周蝉,“他们叫什么名字?” 周蝉咂了咂嘴,回道,“咪咪。” 全世界的猫,都叫咪咪。 咪先生和咪小姐虽然通灵,但毕竟还没走轮回道,仍旧不会说话。 林夙听取喵声一片,觉得他们诉求应该挺多,但交流无果,跟周蝉申请看有没有双语翻译。 周蝉觉得恐怕这西南地府也没什么能人猫双语翻译的人才,就想着要找苏烟来读心试试。 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知渊突然开口,毛遂自荐道,“我来。” 周蝉大跌眼镜,您怎么有脸这么坦然说您会的?! 第48章 “你……确定吗?” 周蝉冲知渊使眼色, 使得眼皮子都快抽筋了。 “我确定。” 知渊仍旧立场坚定,仿佛要给自己别上一个“人猫双语顶级翻译”的胸牌。 周蝉见状,无奈传音道, “我的大人,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虽然是鬼王,神通广大, 但你得诚实啊!上回那个捣乱的猫你还是让凌野他们带回去审的, 那次还不会,怎么今天就突然会了呢?不带这样的, 这可是正经公务,出了岔子是要被处分的。” 这话倒是不假,正式进入鬼婚流程之后,出了小疏漏还好, 但如果万一出了什么大问题, 那他们这些人上上下下都得受到些影响。 知渊没回复, 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周蝉本以为这位爷被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 舒了口气刚准备给苏烟传信, 就听知渊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那不是本土的。” “啥?!”周蝉不明所以。 “我说, ”知渊一字一顿地传声给他, “我想起来了, 上回抓的那只猫是国外进口的, 刚来不多久就挂了,口音还没有本土化, 行为也跟国猫有颇大的区别。” “……” 完了, 这人谈恋爱谈魔怔了,他还是赶紧给苏烟发消息吧。 · 不过周蝉的反应虽然这样, 其他人,特指林夙,反应就很松弛了。 “我们知渊怎么这么厉害?还有什么技能是哥哥不知道的?”林夙又捏了捏知渊的脸,冰凉滑嫩,手感真的很不错。 肖明和觉得情况有点不对。 等周蝉发完信号回来,他悄么声地凑到周蝉身边,问他,“你不觉得他们俩怪怪的?” 周蝉正提着心,生怕苏烟来之前被某些鬼王大人说出什么让客户不满意的话。听肖明和这么一问,他没好气地回道,“是挺不一样的,被爱情冲昏的头脑的人就是那么可怕,心里一点逼数都没有。” 肖明和张了张嘴,但紧接着又合上了——把想吐的槽咽回到了肚子里。 他寻思当年周蝉还没找到周夫人的时候,不也是为爱冲昏好几回,有一次甚至写了申请书要去枉死城敲钟当和尚。 好歹现在鬼王大人还没想着去当和尚呢?这不俨然理性了很多? 大哥别笑二哥,这是痴男怨女界默认的原则。 但肖明和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视角,他收拢了自己扩散的思绪,继续跟周蝉说道,“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林策划有点不对劲吗?他第一次见知渊的时候,可是有礼有节的。别说这肢体上但亲昵动作了,连说话都是公事公办点到即止,那时候他还是个单身情况呢……但你看看现在,假使我们不知道知渊就是秦闻大人,你看林策划他一个有夫之夫,却还在外头公然调戏水灵鲜嫩的小弟弟,这这这……成何体统?!” 说着说着,肖明和还略微有点小生气——把自己的正义感说出来了。 周蝉摸了摸下巴,客观地观察了一下两个人之间的互动。 别说,不带恋爱脑之后再看,确实有那么一点撩拨过了头。 “除非,林策划故意的……”周蝉小声说道。 “他就是故意的啦。”苏烟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在两人身后,跟背后灵一样,高大的身影瞬间给两个人笼罩在阴影当中。 “哎呦卧槽!”周蝉忍不住爆了声粗口,转而小声补上,“南无大慈大悲,十轮拔苦,本尊地藏王菩萨,罪过罪过,失礼失礼……你怎么来了?” 最后小半句声音恢复如常。 自从周蝉找到苏艺之后,为了给她多造功德,在地藏王菩萨殿前立誓,从不造口业开始。 但这人的口头禅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的了的,所以还是忍不住会蹦出那么一两句。 苏烟听他这么一说,忍不住一个大白眼翻到天上。 “拜托哎,可是你叫人家来的哦,你汗跟人家讲要快一点快一点,怎么现在还跟人家酱紫讲了啦!” “……”周蝉默,“你知道你说话,有那么一点点机车吗?当然了,我不是说这样不好,这个口音我本人很喜欢,但总觉得不适合你。” 就是那种,人高马大看起来很飒很拉风,但张嘴就是小甜甜的反差感,让人瘆得慌。 苏烟回道,“我也知道了啦,可是哦,最近老板安排人家开解一个森莫从隔壁来的旅游团吼。辣个旅游团都是酱紫的口音哎,人家控制不住了啦。” 问,人头马这个物种受环境的影响大吗? 苏烟告诉你,大。 可能是上辈子也没说过话的缘故,舌头以及大脑的语言区域都不是很好控制。 这才几天的功夫,跟邱管家在一起共事时养成的东北口音,就马不停蹄地变成了台北口音。从东北来的苏马丽,就变成了台北来的玛丽苏。 “行了,”周蝉摆了摆手,他也没办法对一个还没进化完全的物种要求这么,“你刚刚说的什么?他就是故意的?” 苏烟点了点头,继续持着一时半会捋不直的口条回道,“就比如现在他在想吼,我到底要看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 周蝉搓了搓下巴,觉得这倒是还能说过去,林策划人设没塌。 “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怎么知道的?”周蝉又问。 苏烟又一个白眼奉上,“麻烦你行行好好不好,人家会的是读心术哎,不是森莫大脑扫描技术,人家可以看到他现在在想森莫,但是你别指望我把他之前想什么玩意儿给你回档。” “……找回来了?”周蝉问。 “……找回来了。”捋直了舌头的苏烟回道。 周蝉忍不住想,这马的构造确实很简单,跟兔子一样。 只不过兔子是肠子比较直,眼前这马是脑子比较直。 于是,周蝉抓紧时间说正事,“叫你来主要是因为,秦闻大人现在不是很对劲,初步判断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你知道的,他也不会读心术也不会外语,但是非得在林策划面前表现出自己会喵的模样。我怕出岔子,你协助一下。” 苏烟观察了片刻后沉默,“……我觉得他可能不会出岔子。” · 自从知渊表现出可以交流的意愿来,林夙就大笔一挥让他直接上了,就是这么信任。 按照林夙的恶趣味,他本想着听某人冷着脸喵喵喵的模样,想必一定很好玩。 但是,林夙失望了。 只见知渊往两条小焦炭面前一晃,开口就说,“来,说说你们的诉求。” 两个小家伙此起彼伏地喵了半天,然后就听知渊三言两语地简单翻译,“毛补一补,一片大草坪营造自然气息,吃到饱的小鱼干,多请几个老头老太。” “……没了?”林夙问。 “没了。”知渊回答。 而且再看两条焦炭小猫,听完了知渊的话后,果然不再叫了,满意地继续窝在一起舔并不存在的毛。 门口的角落里,苏烟对秦闻的崇拜更甚,“我说吧,你就多余担心,秦闻大人什么时候出过岔子?不过,他是什么时候去学的读心术或者猫语,你知道吗?” 周蝉无力摇头。 苏烟晃了晃自己的大波浪,与有荣焉地说道,“不重要,反正秦闻大人就是最棒的,最强的。” 也是最攻的。 某被荼毒的肖姓老头很顺利地在心里补上一句。 所以,秦闻会读心术吗? 不会。 那秦闻听得懂猫语吗? 自然也听不懂。 周蝉拉着他在一旁问的时候,只见他一副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周蝉,开口说道,“信息分析课没上过吗?我记得这是每一个地府公务员都必修的吧?如果你是蒙混过关的话,请在今年之内再去补一下。” “……我没,我就是一时没想到。”周蝉蔫了。 地府公务员入职必备信息分析课,与时俱进,三百年一更新。 上到鬼王,下至鬼差,但凡有编制,都得按时进修,严格考核。一次补考机会,不过开除。 这门课被誉为地府第一有用但第一难学的课,因为分析信息和提取有用信息这些能力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可很多时候,当一个人的生死簿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从中抓住重要信息,对怨念点进行疏导,对存疑点进行调查,这都是必须的。 可是,用信息分析课的技能来分析两只小猫咪的情感需求,这还真是挺……让人意想不到的一件事。 更别提还分析的挺准。 不愧是能当鬼王的男人。 · 新人,不,新猫的诉求明确之后,接下来的安排就很明朗了……吗? 并不。 经验丰富的曲老师面前,摆放着地府特指修容用具,这工具之齐全,甚至比她在人间的那套更甚。 但是,她一时半刻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林夙,我觉得不太行。”曲久云苦着脸,又不忍让两对圆溜溜盯着她的小猫咪失望,小小声说道,“我给人补过的皮能绕地球一圈,但这猫怎么补?我从小到大被猫猫狗狗们看做眼中钉,连摸都没摸过一下。” “你上学的时候不得解剖过兔子吗?”林夙觉得曲久云这种原本学法医的,大概绕不过这一环,“按那个就可以。之前知渊说了,这俩猫都是白短毛,也不用你搞什么花活儿。” “……那我去哪儿找白短毛请问?”曲老师被噎出了倒装句。 林夙想了想,目光挪到苏烟身上定格下来。 苏烟被看得背脊一寒,觉得好像大事不妙。 第49章 要知道, 苏烟的本体,是一匹白马。 漂亮,优雅, 匀称, 英姿飒爽。苏艺养马养的用心,以至于苏烟那一身白毛, 在光下看都反光, 耀眼极了。 “林策划,你不带这样的。”恢复了正常说话腔调的苏烟语调变得很坚决, 听起来也有底气了一些。 “苏小姐,咱们都是老相识了。”林夙笑意盈盈,笑得苏烟倒是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也不能,不能杀熟。”苏烟脑子里冒出一个词, 是这么用的来着吧? 林夙不解释, 也不接话茬, 像是聊家常一样跟她说道, “你看, 这两只小猫也算是你的后生晚辈, 是不是?” “可我们……” “按照咱们西南地府的一贯行事准则, 不搞歧视是永远放在第一位的, 你说对不对?” 林夙春风拂面地, 把苏烟试图辩驳的话噎了回去。 她本来想说的是, 大家又不是一个物种,一个马一个猫, 怎么攀亲戚? 只听林夙接着说道,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 你们都是畜生道拼搏出来的一代翘楚,大家出门在外,互相知道自己的不容易,能帮的自然是要帮一把。你因为做了善事,得了善终。这两位也是做了善事,因功德不够留不下,所以给他们个投胎之前的圆满,不也是善行一件吗?” “可我……” 林夙仍旧没给苏烟说话的机会,突然之间又调转了个话头,“苏小姐,我想问一个很私人的问题,你平常会掉毛吗?” “那倒是……”苏烟差点把整个答案说出口,但及时卡住了最后一个字。 但她看着林夙笑得了然的表情,显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就借用你一部分浮毛,不对你本身的皮毛有任何伤害。那两只猫原本就很娇小,而且曲老师技艺高超,所以目测也不会用太多。这么一来,能圆你两个后辈最后一个猫生心愿,也能给自己积攒下几分功德,这算是个很共赢的事情吧?” 一旁的曲久云沉默,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小看了林夙,这种吹牛皮不打草稿的模样太无良了。 苏烟沉默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背,然后习惯性地搓了搓指缝里肉眼可见的毛发。 ……算了,反正随风去也是随风去了,倒不如像林夙说的,行个善积个德,也算是不枉自己这毛在地府里走一遭。 见苏烟点头了,林夙表面上没什么过分的情绪,可内心里简直欣喜万分。 指望两个小猫咪能拿出多少功德办婚礼? 虽然上辈子救人是救了,但是这功德也基本在从畜生道跳槽到地狱道的过程里消耗没了。 再加上他们俩也没死几年,后续勉强在西南地府里头的凌野麾下抓外来入侵物种谋生,还是按件计费的零工。 一条汲灵蛇十个,一只暗冥老鼠五个……东拼西凑的,也怪不容易。 至于买修容丸这种事,想都别想。 而且,西南地府里现有的修容丸都是正经鬼吃的,这些小动物鬼能不能吃得了,吃了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况还另说。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直接用物理手段修一修,就地取材,也算是物美价廉。 不过…… “苏小姐,你这毛可是真能掉啊。”林夙和曲久云一边梳毛,一边忍不住碎碎念道。 苏烟差点一个白眼翻到后脑勺,尥蹶子给他踢出去。 请问,您两位跟薅羊毛一样薅马毛,它怎么可能不掉?! · 曲久云这边的事情解决完了,于时煦那边还愁到头秃。 自打接了这个活儿,他就想象自己以后又能拿着麦克风,衣冠楚楚地站在众人面前,开始他的表演了。虽然看起来只能扮演婚礼主持这一个角色,但聊胜于无。 一个好的演员,就是要力求在同样的角色里演出细腻的差距! 可谁能想到,这激情澎湃又感人肺腑的演讲稿都写好了,怎么就…… 他悲哀地想,语言有壁啊,学海无涯啊,谁能想这第一场婚礼就惨遭滑铁卢?! 于时煦蹲在墙角,跟两只小猫大眼瞪小眼,一张俊美的脸上在跨物种面前完全发挥不出任何作用。 就在他满脸愁容的时候,身边凑来一个谄媚的身影,“小哥哥,你是需要帮助吗?” 段秋娘听说今日婚恋处要办鬼婚,立马从西南地府最西边一个闪送冲了回来,差点没闪坏她的老腰。 自从遇到了于时煦后,她就一直心心念念,生怕错过任何一个跟美男合法相处的机会。 于时煦被吓了一跳,但对上段秋娘这张看起来还挺好看的脸蛋时,心态也瞬间平和了下来。 什么叫美是无罪的? 这就是。 “我记得你,你叫什么来着……秋,秋……” “叫人家秋娘就好了。”段秋娘羞涩低头,早把伊丽莎白的诨号抛在了脑后,觉得还是自己本来的名字更有氛围感。 “对,段秋娘。”于时煦一拍脑门,回想起来了,“你也是鬼政局的公务员吧?我上次登记档案的时候看到过你。不过那时候你在忙着帮别人处理事情,所以我找了你同事来帮我登记。” 段秋娘:??? 原来,原来……他们之前曾经擦肩而过! 段姐内里抓心挠肝,恨不得时光倒流。如果那样的话,她一定每天安安分分地在办事大厅里等他,一定在第一次有交集的时候就抓住他。 于时煦看着段秋娘时而兴奋,时而哀伤,时而激动,时而遗憾的脸色,心中了然她八成是对自己有意思。 对于这种异性的反应,于时煦实在是太熟了。 管她是情窦初开的小闺女,还是千年修成的老闺女……这才是看见一个长得还不错的男人时比较正常的反应。 想到这里,于时煦忍不住往曲久云拔毛的方向瞪了一眼,愈发认为这位入殓师行当的曲老师审美异常。 “秋娘,”于时煦笑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桃花绽放,声音温柔得几乎可以滴水,“你是说你可以帮我的,对不对?” 段秋娘恨不得把他喊自己名字的语调录下来,从此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听。 她忙不得点头道,“对,没错,我什么都能帮得上你!” 于时煦一听,心道那敢情好,于是把眼前的情况跟段秋娘复数了一番,最后问道,“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我应该如何给一对猫夫妻当婚庆主持人?” 段秋娘听罢,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摆了摆手,回道,“小哥哥,你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了,地府里头的鬼婚归根到底不像人间的阳婚,大家不过就是走个程序。甚至这个仪式不做也罢,所以糊弄一下就得了。再加上这两个小家伙不会说人话……”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于时煦的神情虽然仍旧温和,但语气比起之前来着实是不满了很多,“婚姻大事无论在哪里,都是美好的,值得后续不断回忆的。既然我们现在做这个工作,那有什么阴间和阳间之分,肯定是努力办的越圆满越好,不是吗?” 对于于时煦本人来说,当年与妻子的婚礼虽然低调,但也是从头到尾自己用心准备。如今他很多时候还是回想着那时候的美好,免得让自己觉得在地府里头太孤单。 一场仪式,就像是个记忆的地标一样,生活缓缓流淌而过,很多过往都会变得模糊,但是地标不会。 哪怕过一阵子,这些魂魄们都要喝了孟婆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但最起码这眼下的欢愉,是每一个生灵都应该有的。 所以对于自己很重视的事情,在段秋娘眼里居然全不在意这一点,于时煦确实心里多有不满。 他越想越不舒服,又开口补了一句,“难道你在死前没曾有过一场婚礼吗?或者,难道你心里头就没设想过自己的一场婚礼吗?” 原本说这话,于时煦是想着让段秋娘以己及人那么一下。 可没想到,这问题刚一问出口,段秋娘就直接转身跑出了婚礼大厅,让于时煦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他没看到的是,段秋娘疾行而出的过程里,脸上的表情满是委屈和难过,带这些让人无法凝视的哀愁。 “怎么回事?” 林夙刚伙同曲久云拔完了马毛,就见于时煦呆愣在这里,看着大厅门口的方向。 于时煦回神之后耸肩摇头道,“没什么,遇到了个莫名其妙的鬼。但是阿夙,我想知道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我可不想站在上头一通乱喵,别说喵的对不对,这场面恐怕也不太好看吧?” “……”林夙感觉,于时煦好像想多了。 他稍稍思忖,考虑如何在不伤害偶像自尊心的情况下告诉他实情。 “其实……你不用担心,该如何主持还是如何主持,毕竟这两位生前在养老院工作,咱们不还得请老头老太么?你就当自己主持给他们听。再说了,他们稍微有那么点通灵,你说的话他们应该可以听懂。” 这猫又不是听不懂人话,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不过说起猫叫这件事…… 林夙眼光扫过不远处布置场地的知渊,心中突然想到了点什么。 他优哉游哉地晃到某不知名鬼王身边,冲他笑了笑,开口说道,“知渊啊,哥哥有件事情要你帮忙。” 第50章 知渊收了自己正在幻化草坪的法术, 转身看着林夙。 不知道为什么,林夙总觉得这人有点不高兴,气压里带着些若有似无的抽风。 只见他眸子半垂, 开口说道, “哥哥……是有什么忙要我帮?难道你的于哥帮不了你,所以找我这个……弟弟来?” 林夙一听, 心中了然。 他粲然一笑, 刻意往于时煦的方向撇了一眼,然后说道, “于哥不是忙着呢么?” “我不忙?” 知渊的回复一句比一句硬,俨然要把我现在情绪不好这几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从刚刚开始,叫于时煦的那个家伙胡乱抓林夙的手开始,秦闻就已经有那么点醋了。 再后来, 看林夙时不时就凑到于时煦面前问东问西, 他心里头这点子醋意酝酿的愈发明晰。 不仅如此, 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这气生得没什么道理, 但又很有道理—— 秦闻真得很想问问林夙, 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名草有主的状态? 眼见着叫完哥哥叫弟弟, 显然没把正牌男朋友放在眼里。 “这样啊……”林夙眼眸一转, 神色莫名灵动, “如果你在忙的话, 我就只能再去问问于哥了。” 一边说着, 他一边作势转身要走。 但果不其然,这步子还没迈出去, 手就被人抓住了。 虽然少年形态之下的秦闻手小了不少, 但这手上的力度也一点也没小。 林夙反手抓住手心里的这只手,还颇为撩拨地用手指尖在知渊手背上摩挲勾画了几圈。 “怎么?舍不得我?不想让我去找于哥?” 说话的时候, 他的脸跟知渊的脸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若是有呼吸的话,恐怕这双方的呼吸都能交融到一处去了。 “你……”知渊略微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意思,胸腔一个肉眼可见的深深起伏,“看样子,哥哥现在是单身?要不然这么拈花惹草的,可不是什么正经行为。” 林夙眸中隐藏的笑意更甚,干脆利落地问道,“你是何以见得我这是拈花惹草?你我都是男人,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不也正常?你是从哪里打听过我的取向吗?那还真的挺记挂我……还是说,你本身就喜欢男人,所以也下意识地觉得我跟你一样?” “……” 知渊沉默抿嘴。 将眼前人的反应尽数收在眼底,林夙不再添柴加火,话题一转说道,“既然知渊弟弟看起来又愿意帮我这个忙了,那我可就说了?” “……嗯。” 少年从鼻子里不情不愿地哼出一个音节,觉得自己现在仿佛那个进退两难的烧饼,就这么被自己亲手架在了火上烤,烤哪面都不合适。 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化成少年来着? 秦闻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好像是有点大病。一步错,步步都很被动。 “你看,这咪先生和咪小姐两位,虽然懂人话但没办法说人话,再加上他们本身就是猫。这一世作为他们当猫的最后一世,咱们这个仪式做起来也需要有些猫元素。你看,你也说了他们的要求是要有大草坪,有吃不完的小鱼干,这说明什么?不就说明了他们对猫生还是有些留恋的?” 知渊沉默地看着他,觉得自己隐约在林夙身上看到了周蝉的影子——这种打起官腔做起演讲的感觉,真是像极了。 “……所以呢?”知渊问道,“还需要我做什么?弄几个猫爬架出来吗?” “哟,还知道猫爬架呢?作为一个死了几百年的鬼来说,也挺与时俱进啊。”林夙又抓住了某人多说多错的漏洞。 “……”知渊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不过,他倒也没想让知渊太难堪,于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是觉得咱们还缺点背景音乐,但是这个背景音乐又不能太人类,你懂我的意思吗?得带点猫的元素,还得开心快乐活泼,符合这个自然气息相当浓厚的环境。我刚刚问过周处长,他说目前西南地府登记在册的有那么几个音乐家和演奏家,但这次是来不及了,下次需要提早准备。所以为了救急,麻烦知渊弟弟把这首歌翻译成正经猫语,然后找几个人大家一起唱一唱……” 一边说着,林夙一边从兜里摸出手机。 特此声明,这个手机不是人间的手机本体,而是一种法术更改之后的投射。它只具备一定程度的存储和播放功能,但没有任何的通信功能。 这个技术是地府科技部研发出来的,这几年才正式投入地府民众的娱乐生活上。大家看的那些个小说电视剧电影,大多都是用这种方式带下来,然后官方进行售卖的。 只听了个开头,知渊的脸色就彻底变了。 他眉心紧皱,差点直接把林夙手上的东西粉碎掉。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叫《学猫叫》,昔日响彻人间大街小巷和网络世界的流行歌曲。 林夙完全忽略了他的反应,眼睛笑得弯弯的,“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氛围感?而且曲调简单朗朗上口,你也不用全部翻译,把喵喵喵喵的那部分翻译成正经猫语就好啦。” ……啦你个头。 侧后方,肖明和原本在帮两只小猫布置聚灵法阵,可这精力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鬼王那边飘。 尤其是听到这首小孩鬼们老是哼的调子时,背脊骨一阵麻嗖嗖,立马丢掉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冲过来,开口说道,“那什么,咱们不是还有事吗?那啥知知知渊,你去帮师师师父把剩下没弄好的法阵整理一下。” 虽说他从苏烟那儿知道,林夙这些作为都是基于他已经知道了知渊就是秦闻,所以小两口之间的情趣按理来说轮不到他管。 可问题是,他知道不代表秦闻知道,免得鬼王被气出个三长两短,他还是横插一杠及时止损吧。 而后林夙跟肖明和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带着点不言自明的东西。 还不等他继续想办法调戏那人,周蝉领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林夙转头一瞧,好家伙,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头老太,脸上的褶子连起来能铺平这个婚礼大厅,嘴里的牙加起来应该凑不齐一幅完整的牙口。 不过唯一很省心的一点是,这些老头老太的身上还都穿着正经的寿衣。红红蓝蓝的,还挺新。 想来也是,这个年纪的老人离世大多被认为喜丧,而且多为自然老死。 家人甚至他们自己都提早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打算,必然不会看着太磕碜。 “这些怎么清算的那么快?”林夙小小声凑到周蝉面前问。 按理来说,人活得越久,清算的时间就越长。这两个小猫咪虽然走了个转道的流程,但中间也没耗费多少时间。 听他这么一问,还不等周蝉回答,就有个老头嗖的一下跳到林夙跟前,吓他一跳。 旋即凌野的少年音响起,回答他说,“小林策划,真不巧,还是我们。” 虽然略微比之前有些哑,但仍旧让人熟悉。 林夙:……行吧,倒是让人很放心,毕竟这些公务员作为演员的专业素质过硬,他也是亲眼见识过的。 凌野这孩子一直很外向型人格,哪怕嗓子都哑了还拉着林夙不停地叨叨,从自己为了接这个活儿,还专门去人间研究了一下最近几年的死人新风尚,到说服自己的CP这次让他扮老头。 话说到这儿,邱管家扮演的老头鬼操着一口东北腔出镜了,“……害,我觉么的他不会同意的,毕竟他是那是那样婶儿绝对大男子主义的人。可没想到,他居然同意了哎,你说奇不奇怪?” 林夙对凌野的CP的唯一印象,就是胸口一个贯穿的大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但看其他人很认同点头的样子,看来确实有了很大让步,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年地府也在搞男德教育。 “不过,他看起来怎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呢?”林夙往凌野指的小老太方向看了一眼,觉得他面色沉郁,偶尔对视一下还有点像杀人。 但凌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他本来就有点严肃,咱们开始吧?” 既然凌野都这么说了,那林夙也就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忙活婚礼应当准备那些东西。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婚礼大厅的装扮初成规模。 中心已经被幻化成了一片宽阔的草地,还开着些小花。凌野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些蝴蝶蜻蜓,低低地飞着,看起来很真。 草坪中心被一条石板铺的步道分割开来,步道尽头就是一座用剑麻和实木搭建起来的小礼台,四周挂着些绒绒的花球,飘着些丝绸缎带。 礼台中央用一只比人还大的陶瓷质地的盆子装满了小鱼干,看起来非常豪横。 虽然造型是小鱼干,但实际的质地还是地府里的鬼们通常会吃来解馋的那些。香油纸灰香灰混了些海鲜风味的添加剂,等会儿典礼结束后就可以直接分给大家。 林夙站在草地边缘的位置,相当满意地拍了拍手——虽然没有骗知渊唱一首喵喵喵的学猫叫有点遗憾。 眼见着曲久云做的毛皮已经贴合到了猫猫身上,于时煦也带着些紧张在礼台边就位。林夙看了看时间,抬脚就要顺着草坪边缘往前端的方向走,还有几句话想嘱咐一下于时煦。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林夙只觉眼前一黑,脖颈处传来一阵深入灵魂的剧痛——他不知道被谁直接扼住了脖颈! 50-60 第51章 巨变骤生! 且生在这么一个并没多少人关注的角落里! 林夙感觉自己的脖子几乎被人扼断, 后背被突如其来的冲力撞击到大厅的岩壁上,肩胛骨也带着被击到粉碎的生疼! 他下意识地抓住掐自己脖子的手,吃力地抬起头来, 眯着眼睛试图辨别对方的身份。 是, 是…… “……凌,野。” 眼前的人, 俨然是先前凌野所扮演化形的那个干枯老头。 可此时此刻, 这张脸已经满是狞笑和邪气,看着林夙的眼神如看草芥, 哪还有一丁点少年原有的澄澈? 听林夙涨红着脸,拼命从喉咙口里挤出来这两个字,“凌野”突然笑得更璀璨了。 他的声音仍旧是带着沙哑的少年音,可此时绝对不会再被错认为是凌野的音色—— 这是假的! “怎么样,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这人连装也不装, 似乎觉得林夙此时要死定了, 仿佛把手上的人当做玩物一般, 居然比最开始时松劲儿了几分, 然后就听他玩味问道, “果然是你, 林夙啊, 我们可真是太久不见了, 真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到你……” 濒临窒息的林夙恍惚当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脖颈处的压力骤减, 终于从头昏眼花的情况下暂时解脱出来。 他此时才意识到, 灵魂居然也会窒息?也会濒临死亡? 若是放在之前,林夙绝对不会相信。 可此时此刻, 正在经历的种种无一不告诉他——别以为做了鬼就一劳永逸了,该疼该死还是得受着。 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他双眸微眯吃力地对上眼前人的模样,脸仍旧是方才那张脸,可气质已经绝对不再是佝偻老头或者活泼少年的气质。 “咳……你怎么,怎么知道我?” 林夙用力扒着这人如钳子一样的手掌,试图让自己更好受一些。 他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以前遇到危机的时候,最起码他还能挣扎着跑。可现在,他跑也跑不了,试图在心里用坐标传送也完全没有任何动静。 听他这么一问,这人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后,他阴恻恻地凑近,另一只干枯的手居然抚摸上林夙的脸颊,“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你这张脸,虽然看起来跟以前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可我怎么能不知道是你?!” 干枯的手指质感皴裂,在面皮上摩挲,而指甲尖锐地几乎能直接陷进人的皮肉里。 “你的这双眼睛,我可记得太清楚了。还有这张嘴……林夙,你可真的是阴魂不散。昔日你就总是跟我对着干,做我做不得的事情,碰我碰不了的人。现在时过境迁,你居然还能像当年一般?!你到底有什么狐媚功夫,居然每每把我表哥迷到失魂落魄?!”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愈发癫狂,形容可怖,眼眶里不知为何居然流出了黑红色的血泪!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移动到林夙的双眸处,咬牙切齿地说道,“是这双眼睛吗?!就是这双眼睛勾引他吗?!好啊,那我就直接把你的眼睛挖出来,看你以后还如何去勾引他!” 说话之间,林夙几乎感受到了锐物抵在眼球上的感觉! 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人到底发的什么疯,可他知道,这一指甲下去,他恐怕就真的瞎了! 但,有什么办法呢? 林夙动弹不得,只能躺在砧板上任人鱼肉! 可没想到,就在他尝试闭上眼睛做最无力的抵抗,不敢想象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时,时空突然之间静止了那么瞬息。 这种静止,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天地间全部空气被抽空,任何声音都消失不见了。 而在这一瞬之后,林夙发觉禁锢住自己脖颈的那只手骤然离开,他被按在墙上的身体骤然失去支撑不受控制地往前方倒去。 但不曾想,还未倒下太多,就直接落入了一人怀里。 熟悉的气味和质感。 秦闻。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先前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除去不稳的呼吸之外,更多的是被变故击溃到不可置信,“你不是……你不是在鬼王殿中吗?!你居然,居然幻形了?!” 片刻后,矜贵冷漠的声音从林夙头顶响起,“本王在哪里做什么跟你有何相干?” 听上去大概与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但对秦闻熟悉的人非常清楚,他现在是真的动了怒。 而这怒火,皆是瞬间因一人而起。 听秦闻这么不留情面的回答,那人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声音里头居然带了莫大的委屈。 “你……你还是要护着他对不对?!你宁愿为了他杀了我是吗?!你已经忘记以前答应过我母亲什么了吗?!表哥!” 一声“表哥”,直接戳进了林夙的耳蜗里。 先前这人说过,因为自己这双眼睛勾引他表哥,所以就要弄瞎他这双眼睛。 所以这表哥,指代的就是秦闻?! 好,这件事情让人不难理解。 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人先前所说的话中,里里外外都透露着另外一个意思——他们之前是认识的。 但是,林夙实在不知道他到底何时何处跟这样的一个人结仇。 而且他不是也跟秦闻才刚认识不久吗? 听了他的这番控诉,秦闻冷漠着再度开口,似乎没有被感染分毫。 “首先,我不会杀你。其次,我的确答应你母亲要好好照顾你,以后也还是会履行承诺。” “可你就是这么照顾我的?!”那人的嗓音几乎已经撕裂了,震得林夙耳膜刺痛,“对我不闻不问,甚至把我关进地牢里,任凭我做什么都不看我一眼?!” “你就是这样让我照顾的?”秦闻寒声反问,“我说过,如果你不再执迷不悟,那你还是我表弟。我会践行一个表哥的职责,照顾你,同样不会让人欺负你分毫。” 那人听了秦闻的话,居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几分悲情。 “好啊,那他呢?!你想怎么待他?!” 虽然看不见此情此景到底如何,但林夙知道他就是在说自己。 秦闻沉默半晌,就在林夙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耳边却突如清风过境般传来一句话—— “就……待他如命吧。” 这句话的尾音,带着无限的决绝和执念种在了林夙心里。仿佛要破开种种迷雾一般,却最终回旋下落,落成了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 林夙想,他是怎么能把这么杰克苏的话说得这么深情款款的呢? 但无论如何,就是很受用,很好听,恨不得每天能听他讲上那么一回。 这世间真的有人会待别人如命吗? 林夙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愿意信上一时片刻。 “我恨你!”那人听声音愈发疯癫起来,林夙试图从秦闻怀里冒出头去看,结果被一巴掌按了回去,“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们就一起死吧!上辈子你不愿意跟我死在一起,如今一起毁灭也不错!你知道有人看你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你灰飞烟灭……你要是继续轮回你的富贵闲人身该多好呢,表哥?但你这是自找的!你为了他甘愿堕落成鬼王自找的!” 他如精神错乱一般,时而尖锐,时而痛苦低沉,但言语当中的意思却无不让人惊骇。 鬼王? 谁堕落成鬼王?! 为了谁堕落成鬼王?! 还不等林夙把这几个问题彻底想明白,突然感觉周身环境的温度开始增高! 这种状态,有点像是之前跟秦闻一起经历过的那一回一般,但又似乎有那么一点区别。 但之前他问过周蝉,周蝉含糊地告诉他,在地府当中无论何时何处感受到温度异常,立即逃,因为这往往预示着将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只听那人嘶哑着说道,“大家一起在地狱里毁灭个彻底吧!蠢材,动手!以我之魂,通幽冥之境,毁三界之纲常,除……不,不!为什么我没有力量了?!为什么我感觉不到力量了?!” “操你丫的,还想要力量?!”邱管家熟悉的口音响起,似乎还伴随着一个凌空飞起一脚的动作,不知道把什么人踹倒在地,“当初你纵火烧鬼王殿把老子烤成这个样子,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想故技重施?!做梦吧你!别他妈的给点颜色就灿烂,要不是因为你是鬼王大人的弟弟,你以为你还能活?!你那点小算盘,谁不知道?” 这一串声如洪钟的连珠炮,俨然是动了气。 倒也不怪邱管家动气,毕竟他以前的本体还不是酱油色,基本还算是个正常人。 结果那次这小东西纵幽冥火烧鬼王殿,把正在地牢里睡觉的他困在里头了,险些没给他直接烤成鬼干。 这口气他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今天终于才发泄出来。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 “你以为鬼王大人是瞎的吗,你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这些猫腻?” 周蝉扫视了一下已经被完全控制住的两人,确定没有其他同党这才彻底放心。 他悄悄看了一眼秦闻,以及被秦闻半护在怀里的林夙,想到先前林策划被插眼睛卡脖子那个差点把人的魂儿吓掉的场面,后脑勺隐隐发凉—— 他觉得,自己这次的罚是躲不了了。 第52章 对于这整件事, 周蝉表示很无奈。 因为之前秦闻确定西南地府发生的种种,都是因为内鬼作祟,且能做到这一步的内鬼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必然是西南地府比较核心的人物之一。 甚至不止之一。 正是出于这一点, 为了保险起见,其他所有人就都只能先划归不可信名单。 反倒只有他跟苏烟整日跟在秦闻左右, 从不出外勤, 变成了异常可靠的人选,于是这任务就又落在了他一个管婚恋的人头上。 周蝉有时候真的想给秦闻跪下了—— 行行好吧, 做个鬼吧,他就是个无用的文职,混了这么久才混个处长,连局长都不是, 修行也进展平平, 怎么就每每得挑起大梁, 堪当重任呢?! 但没办法, 看着秦闻那张恩威并施的脸, 周蝉也很难直接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于是, 他之前在近距离观看完秦闻的桃色新闻, 劝自己收了利息就得干活后, 就在鬼王大人的授意下着手调查。 那次, 他审完人从地牢出来的时候, 刚好撞到了薛长河。 虽然薛长河当时随机应变,知道秦闻不在地府, 找借口说是奉秦闻的命令来帮忙, 看起来混了过去。 但他哪知道秦闻早就跟周蝉通了气,再从苏烟隐藏在暗中的读心术帮助下, 轻松把这人根本不是真正薛长河的事实窥破。 只可惜,苏烟这读心术修行不到家,每天使用次数有限就不说了,在同样修为甚至修为更高的人可以隐藏之下,她也是读不出什么真相来,也就只能这么拐着弯才能用用。 周蝉每每想到都恨铁不成钢一回,这可是西南地府独一份的读心术,怎么就不好好学学,好为鬼王排忧解难,为西南地府的建设添砖加瓦呢? 反正就这样,假的“薛长河”作为内鬼被抓了出来。 有那么一点让人意外,但追本溯源,又觉得好像很多事情之前就有端倪——比如原本的薛长河,虽然话不算多但是并不寡言。 但至于他是什么时候被替换的,真正的薛长河到底在哪里,这暂时还不清楚。 确定内鬼之后,周蝉跟秦闻商量过,打算先按兵不动,看看这“薛长河”后续的动作如何。 但没想到,一时没看住,他居然有这么个本事,把人从地牢里头放了出来,还让人不动声色地顶了凌野的身份! 这一点,他是真的不知道。 有谁知道吗? 恐怕没有。 别看邱管家踹人踹得狠,但是他这是看到仇人有感而发,顺便习惯性地放几句狠话,实际也并不知道里头的弯弯绕绕。 话说回来,也正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从而才没有人时刻关注假“凌野”的动向,精力都放在了假“薛长河”身上。 从而那一瞬间,当林策划被突然发作的假“凌野”扼住脖子的时候,周蝉直接眼前一黑。 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来说就是如此,所以周蝉心知这事儿从根上来说怨不得他,可总归还是有他调查不力、看管不严的原因在。 这办事不牢靠的罚,他是非领不可了。 不过领就领吧……周蝉心里头倒是也想得开,反正小林策划没事,秦闻还顺便英雄救美了一回,马甲虽然掉了但是问题应该不算太大。 就算是罚,应该也不会罚的很重,最多功过相抵大半,然后被罚去无间地狱扫一个月厕所罢了。 另一边,放完狠话的邱管家仍旧气呼呼的,他插着腰,看着半倒在地上,被阴兵五花大绑起来的、且已经恢复了原形的鬼,心道若不是鬼王大人还在,看他不直接给他那张不服气的脸来上几脚。 想到这里,他因为不能动手动脚就更生气了,骂骂咧咧接着说道,“自己也不好好看看,到底是个什么野生品种的癞蛤蟆,一天天的想得倒是挺美,就会看着你表哥那张帅脸发痴……” 这话要是放在以前,邱管家是断然不敢乱说的,哪怕他每每想起被熏成鬼干这件事就气到七窍生烟。 但是毕竟帝王心海底针,虽然他知道秦闻对这人没别的意思,可万一有一天他有了呢? 可现在,看着鬼王大人真金白银地动气了,怀抱美人归心思安定地不得了,他觉得此时再不一吐为快的话,恐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毕竟按照秦闻的脾气,这鬼虽然不会死,可八成要被直接关到什么鸟不拉屎、再也见不着的地方去。 “呸!”那人原本已经有些萎靡,但听了邱管家的话,整个人几乎要从地上弹起来,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跟我这么说话?!表哥他是我的,他上辈子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 一字一顿,几乎要把牙咬碎! “林夙,你等着瞧!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我要让你比上辈子更惨一千倍一万倍!我要让你受尽折磨,让你肠穿肚烂,让你千人骑万人……唔!” 话没说完,就直接被封上了嘴。 林夙从秦闻怀里钻出 来的时候,就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然后这鬼就被阴兵扭送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只是这一眼,让林夙无端有些胆寒。 必须承认,那是一张连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的脸,漂亮精致,雌雄难辨。若不是那双眸子当中的滔天恨意和戾气,恐怕应当要更好看几分。 再看身形,纤弱却不孱弱,也是跟秦闻如出一辙的贵气。只是这贵气没有秦闻那般无孔不入,还是弱了那么一点。 “我去去就来。” 秦闻丢下一句话后,整个人的身形突然消失在了空间里。 整个婚礼大厅沉静片刻之后,只听有猫委委屈屈地叫了两声。 林夙循着声音往旁边一瞧,只见披着白色马毛皮的两只小家伙正紧紧地被于时煦抱在怀里——倒不是因为这两个猫害怕,纯纯是因为于时煦自己怕得要命。要不是身后靠着东西,恐怕现在已经腿软坐下了。 以至于事过之后,曲久云忍不住站在他身边翻白眼。一个大男人,怂成这个德性,真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今日虽然变故突生,但仍旧是正经八百的婚礼。 林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就像是没事发生一样,招呼大家继续按照流程把婚礼仪式走完。 在他的感染力和安抚之下,大家的心态调整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毕竟,这差点出事儿的当事人都没所谓,他们这些围观吃瓜的当事鬼也没什么好所谓的。 还有比较好的一点是,今天现场的无关鬼非常少。 因为这两只小猫咪也没什么社交圈子,西南地府里头从畜生道来的老乡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再加上他们只要求请当初阳间认识的养老院的老人们来观礼,而这些老人又都是周蝉找人假扮的。 虽然咪先生和咪小姐对于婚礼被无故搅乱这件事有那么点意见,但是在林夙打五折的诱惑下,很快就开心了起来。 五折哎,二十个功德呢! 再无事发生。 · 秦闻回来的时候,婚礼刚刚到尾声。 他听着婚礼大厅明明人不多,却还是相当热闹的声音,看着林夙招呼两只猫往礼台下扔小鱼干的模样,忍不住勾唇一笑。 他先前离开,是为了处理后续。 如今处理完了,自然得回来给他个交代。 事已至此,虽然不在计划当中,但是再躲,再藏,那可就没意思了。 婚礼散场之后,林夙本想着跟于时煦说点什么,但突然身体一轻,眼前一黑,下一瞬就落在了一处陌生的环境里。 血月当空,长风过境,身后殿影巍峨,脚下玄石玉阶。 而身前不远处,是一人挺拔如剑的身影。长发素簪,玄衣暗纹,宽袖就这么垂在风中丝毫不动,似乎在这人周身形成了自己的结界。 而那张脸,还是熟悉的。 长眉朗目,悬鼻薄唇,利落的轮廓衔接着修长的脖颈,颈间红痕深深,是他身上唯独一处的亮色。 林夙看着秦闻,不得不说,还是被眼前现了鬼王真身的家伙惊艳了个彻底。 他虽然一直觉得现代装扮的秦闻已经养眼的不得了,可这鬼王本体的装扮,才是真正他应该有的模样。 “终于不骗我了?”林夙抿了抿唇,被走到面前的身影拢住。 “不骗了。”秦闻眸底浮现了渐续的笑意,越来越浓。 “你是鬼王?”林夙问。 “西南地府鬼王秦闻,如假包换。” “那我觉得当年的大师说的不错,”林夙垂着眸子说道,“果然是遇到你后,我的生活就突然变得动荡离奇起来。” 秦闻哑然,身躯也顿时僵了起来,“我很抱……” 还没等秦闻的歉字说出口,就直接被林夙出声打断了,“……但是,看在你每次都能把我保护得很好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 他仰头看着秦闻,眸中仿佛盛满了星海。 “其实我刚刚并没有很害怕。”林夙说道,声音里也带着撩动人心的笑意,“因为我知道你在,我知道你就是知渊。”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林夙定定地看着他问。 秦闻微微摇头,又轻轻点头。 只见林夙微微欠身,凑近秦闻脖颈之间,侧着脸轻轻吻上了他颈上横生的那条红痕。 第53章 轻如蝉翼, 又似乎直接吻到了心底。 秦闻几乎控制不住瞬间涌上的那股炽热且剧烈的躁动,直接战栗起来,胸腔之中翻江倒海。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 带着悠冗的沉淀, 最终烙印般刻在了灵魂里。 那颈间红痕,在与双唇贴合之后, 如活了一般, 从深深朱红里泛起了粼粼波澜。 就只此一瞬,一瞬若花开花落, 却过了永世的时间。 “因为它。”林夙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从唇齿间旖旎而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好像可以一直看到它了。” 林夙垂着眸子, 虽然没有实际感觉, 但他也能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呼吸深重。 但若问他, 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吗? 并不。 林夙知道, 但就是有些话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说出口的。 在他刚开始见知渊化形的时候, 也就是长舌女婚礼那一次, 还没办法将人对应起来, 未探知真相。 所以那次无意传送至鬼王殿, 他被秦闻抱在怀里, 偶然听秦闻熟门熟路地讲长舌女的事情时, 也只是略微觉得有那么一些奇怪,并未多想。 但后来, 自从那次他在阳间被汲灵蛇咬伤, 秦闻帮他吸出鬼气,然后两个人又动情地拥吻过后…… 再见知渊, 他就能看到了。 那个看起来完全陌生的少年,素衣素服,但脖颈之间有同样的一道朱痕。 再配上超凡脱俗的身段气质,以及如出一辙的性子言语,秦闻这层马甲穿与不穿都跟裸奔没什么两样。 话说回来,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宣之于口是另外一回事。 林夙也不能直接跟秦闻说——对,因为你亲我了,很热烈地亲我了,我们就能心意相通了。 他可真是……有点说不出来。 有点害羞? 秦闻张开双手,把眼前这人紧紧地拢在怀里。长空之上渡人船闪着明明灭灭的光,终于连成了这个人的轮廓。 再也不会放手了,死也不会。 “你轻点儿,我快喘不过气来了。我要说的东西都说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我问了?” 林夙感受到秦闻手臂上的力道,心中泛着一股蜜糖滋味儿,但话虽如此,可该说清楚的东西大家得一句句说明白。 秦闻松了手,但下一刻却直接托着林夙的臀腿,稍一用力,让他安坐在了鬼王殿的高高的台阶之上。而后玄衣掠空,坐在了他身侧。 身后是色浓到几乎融进黑夜当中的宫殿,眼前放眼望去,是铺洒着渡人船昏黄余晕的山野丛林。 林夙能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寒鸦几乎震透耳膜的桀桀嘶鸣,但却如被人保护在罩子里一般,半点不受侵扰。 这人总是能护他护的很好。 林夙抬头,看着半空中连点成线的数不清的光点,知道这是周蝉曾经跟他说过的渡人船。可当时在山下林中看时,不过以为只是鬼王的乐趣,不愿意这地府的天空有血月却无繁星。 但如今细细看来,却发现远比遥不可及的星星有温度的多。 “我听周蝉说,你宫殿上头的这些叫渡人船,它们看起来跟星星一样。”林夙双手随意撑着玄阶边缘,双腿悬空微微晃动,半眯着眼看着天空。 “它们不是星星。”秦闻回道,“它们是用来摘星星的。” 说话之时,平素无波无澜的西南鬼王眸中星光闪烁,带着极度的虔诚,流淌着一曲经年不灭的咏叹。 “是你自己做的吗?”一无所知的林夙好奇问道。 秦闻颔首。 “这些做起来要很久吧?” 秦闻轻笑出声,抬手摸了摸身侧人的头发,久不久的有什么关系呢? 星星摘到了,一切都恰到好处。 “还有就是,那个人是谁?听他说……他是你的表弟?” 现在平复下来,林夙再想到先前那人的疯癫模样,仍然心有余悸。 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恨意,才会让他随意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痛下杀手呢? 或者,到底是出于怎样的一种爱意,才会让他如此? 秦闻听他一问,眸色暗淡几分,浮上一丝无可奈何。 “他……卓青钰,是我姨妈的儿子……亲姨妈。”秦闻的声音如面色一般,“当年我父母亲去的早,我也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母亲临终前让姨妈看顾我,我跟她之间关系极为深厚。她温柔,悲悯,但就是太溺爱自己拼命生下的这个儿子。钰儿自小就跟在我身边,整日里表哥长表哥短,看起来粉雕玉琢很是讨喜,但除了对我和姨妈之外,任何时候都张扬跋扈无法无天。” 说到这里,秦闻眼前似乎浮现起了一些褪色的前世画面,画面当中闪过一张张随着无情岁月暗淡下去的脸,甚至有些已经记不清楚最本身的模样。 “再后来,姨妈也走了。她托我照顾好钰儿,说无论如何也要在诡谲世道当中护他一世周全。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命根子,我自然是要允诺。原本我想的很简单,毕竟之前他也是在我的庇护下长大。但是我没想到,他心中对我存有的是这样一种心思。我不想,不愿,不能,所以刻意疏离,但他被惯坏了的性子哪能忍受这些,就愈发变本加厉。” 卓青钰是个极为张扬跋扈的人,金尊玉贵的公子,素来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喜欢的,那就都是他的。 多年来秦闻对于他的照顾,被他转嫁成了爱意。 到现在,秦闻都能想到他当年说过的话—— “表哥,你是爱我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 “……这辈子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做表弟也好,但是你绝对不可以有任何其他人!” “表哥,你能不能疼疼我,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甚至到后来,他几乎差一点得手,因为他寻来了当时普天之下最猛烈的情药,堪堪下到了秦闻的酒里。 幸好,幸好…… 秦闻默不作声地看着身边的人,完全的现代装扮之下,轮廓却与记忆当中的模样完美重合。 若不是林夙及时赶到,让他免于情药的设计,恐怕很多事情就不知道会往什么方向去发展了。 “那后来呢?”林夙见他久久不说话,开口追问道。 “后来,”秦闻回忆着沉吟,“后来我们都死了。但是有对姨妈的允诺在先,我仍旧还得要看好他,哪怕他……然后,就一直到现在。” 刚开始,还是正常的。 秦闻入主鬼王殿,卓青钰住在偏殿当中。 或许是这地府里的鬼气太污浊,再或者是逼仄的环境太压抑,卓青钰的情绪就一天比一天不可控。 直到几十年之前,他再也忍受不了秦闻的无动于衷,不知从哪里借了幽冥火,直接烧了鬼王殿大半。 也正是因为这样,秦闻无可奈何,只能把他关在了地牢里,这才勉强有短暂的安生。 卓青钰的话题暂且接过,林夙觉得目前也没什么其他问题,便转而问秦闻,“你又是如何当上鬼王的?” “运气好吧,当时地府正在重新划分新格局,大帝觉得我好像还过得去。”秦闻的面上极为平静,说前尘往事如话家常,说起自己的事情来如说别人的八卦。 但,事情就真的这么简单吗? 秦闻似乎不想让林夙继续追问,索性自己开口接着说,“卓青钰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没想到他心中的戾气如此之重,所以这次吓到你了。不过……我不能杀他,毕竟……” 林夙倒是坦然点头,“这我知道,也没什么杀他的必要。” 秦闻失笑,心知这人永远都如此洒脱。 “但我会把他关起来,关到一个无法影响到你的地方,不会让今天的事情再度出现。” “他会很悲惨吗?”林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么一句,但似乎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力量,想要更进一步地知道秦闻跟卓青钰之间的后续。 “什么叫悲惨呢?”秦闻反问他。 林夙一怔,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什么叫悲惨呢? 好像有那么一些人,活着就已经是很悲惨的事情了。 既然是个无解的问题,那么林夙又问了另外一件于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事情,“我们以前都认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否认的,所以秦闻点头。 “那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情侣?你喜欢我?” 在卓青钰的反应里头,林夙大致能猜到必然有感情线在,但具体是怎样的一条感情线,这就让人无从猜测了。 “我喜欢你。” “喜欢你到了骨子里。” “你比我的性命还重要。” 表白三连,一句比一句更动人。 这不是现世的秦闻对林夙说的喜欢,而是这个等待了千年的灵魂与另一个终究回归之间的灵魂产生的牵连。 就在林夙抽了抽鼻子,准备回应点什么的时候,只听秦闻又开口补了一句。 “所以,你当年做的一些事情,让我真的很难过。” 一边说着,秦闻一边拉过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渣男。 林夙:??? 莫名其妙喜提一口渣男大锅。 · 但,到底为什么秦闻既深爱自己,又对自己颇有几分怨念,林夙就不得而知了。 不是他不想知道,也不是秦闻不想说。 而是每每秦闻开口说到关于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时,林夙什么都听不到。 这种光张嘴不出声的感觉,这种明明知道他再说特别重要的事情、但是自己完全听不到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受了! 于是,林夙生拉硬拽着秦闻进了鬼王殿,让他写出来。 但也很不凑巧,这过往云烟一旦落在纸上,就直接晕成了一团。 或许,就像秦闻所说,这就是天机吧。 就在林夙试验了各种办法,终究无解,于是很郁郁地坐在秦闻怀里丧气的时候,周蝉突然冒了出来。 他乍一出现,立马反应奇快地转身捂住眼,发出了免责声明,“我保证我绝对没看到林策划坐在你怀里你侬我侬!” 林夙表示,你他妈的……整个鬼王殿都听到了好不好? 第54章 秦闻心情正好, 所以倒也没追究周蝉这一次的没眼力价。 正巧周蝉来汇报说,真正的凌野和薛长河找到了,有些事情需要找林夙一起去处理, 所以秦闻就大手一挥, 让周蝉把人叫走了。 倒不是秦闻不想一起去,而是碰巧酆都大帝他老人家有事召唤。 作为大帝麾下八大鬼王之一, 秦闻虽然年轻, 阅历比不上其余七大鬼王,但是却从一开始就被大帝所重视。 所以, 大帝的面子自然要给。 说起这事儿来,连周蝉这种心大的都与有荣焉,忍不住夸赞道,“咱们这鬼王大人, 不愧是从地狱幽冥之门里头闯荡出来的人, 虽然受尽苦难, 但也因此得了大造化, 在战力上绝对不比那些个老资格的鬼王差。这些年在秦闻的带领下, 咱们西南地府可是发展得如日中天, 让不少人眼红。” 一边说着, 周蝉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颇有感慨。 “你也知道我来的晚, 来这儿的时候就已经跟现在差不多了。但听老邱和凌野他们说过, 最开始的时候,西南地府备受打压, 要资源没资源, 要尊重没尊重,连他们出门办差都会横生阻隔。但是到了现在, 哪怕是我老周这种废物,出了西南地府地界跟别人打交道,也得被人尊称一声周爷。是我厉害吗?那肯定不是。” 不过说到这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过也正是因为有点太出色了,所以老是被别人当做眼中钉。但你知道……他是秦闻啊。” 他是秦闻啊。 周蝉不用往下说,林夙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因为他是秦闻,所以会尽可能地护着身边人,虽然看似冷淡不言语,但是必然周道妥帖。 因为他是秦闻,所以哪怕被当做眼中钉,也只让自己做出头鸟,什么东西都被自己完全扛在肩上。 就在林夙在心里头感慨万分,给秦闻酝酿一连串排比句的时候,就听周蝉的声音从旁边凉飕飕地响起,“林策划,你要不要收一收你脸上的笑?” 周蝉简直不想说话,但看着身边这人脸上越笑越夸张,几乎有了一种痴汉之态……就觉得还是收一收为妙。 毕竟眼见着马上就进城了,这幅模样很容易带坏那些小孩,顺便羡煞那些怨鬼。 作为鬼政局的正式员工和临时工,他们都必须为了西南地府的精神文明风貌做出贡献——最起码不要拖后腿。 听周蝉这么一说,林夙笑得愈发灿烂了。 “我为什么要收敛,我男朋友可是鬼王哎!” 周蝉:…… 你就说,气不气人?气不气人?! 不过……林夙突然捕捉到了先前的重要信息,趁周蝉被气死前正色开口问道,“你刚刚说,他闯地狱幽冥之门,历经磨难?这是什么意思?” 周蝉一听,觉得不愧是聪明人,提取重要信息的能力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这话是他故意说的,不是任何人的交代,完全出自自己的本心。 只是因为他觉得,秦闻太苦了。 周蝉知道自己也不算什么好命人,但是他一直都无法想象自己若是如秦闻一般经历,会不会直接崩溃。 这些苦,过去了那么多年,秦闻自己不想提起,也无人可以提。 任何一个人说起西南地府鬼王秦闻大人时,都只会惊叹他闯过了地狱幽冥之门,成就了大鬼王之身,他真的很厉害,他真的很强。 除此之外呢? 除了结果之外,那其中的过程呢? 如今,这个可以跟秦闻一起分摊苦难的人终于出现了,秦闻不愿意说的话,那他就僭越一下,跟林夙说上一说。 不为别的,只为有朝一日他能知道,有人曾经为了心里的那个信仰,放弃了手中所握住的所有富贵荣华,走了一条最艰难万险的路。九死一生之后,又熬着千年等待,忍着无边孤寂,背着本不应该背下的责任,孑孓独行。 “地狱幽冥之门,其实是个很遥远的词。”周蝉轻轻叹了口气,开口说道,“通常凡人来到地府,正常的就等清算,过奈何桥,匆匆投入下个轮回。部分作恶多端的,直接投入不同的地狱,偿还自己的罪孽。还有少数一些如我,不愿意直接轮回,就在地府里当鬼差,一点一点地混日子。而这幽冥之门,不属于任何一种,它甚至不属于凡人。” 林夙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不属于凡人?” “意思就是,这道门,或者说这个关卡,是为了让一些不愿意再轮回的人彻底转化为鬼身所设定的,这是通往地府实权鬼高阶鬼的唯一通道。” 林夙眉头微蹙,“那不是听起来……还不错吗?” 毕竟在地府掌握实权,根据他目前的见闻来说,并不算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其实并没有。”周蝉苦笑一声,“像大帝、其他鬼王、阎罗这些,天生就存于幽冥地府,他们走自己的天道轮回,无情无欲,在这么逼仄悠长的岁月里头,一万年就是一瞬。但凡人并非如此。我们见过了人间繁华,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这么漫长不灭的岁月更像一种折磨。” 林夙想了想,“不能转世轮回?” 周蝉摇头,“像我们这种低端鬼,或者是凡人转化成的鬼差,做够了年限后还是要归入轮回的,不用受天道所限制。但是像鬼王他们,你可以理解为跟地府绑定在了一起,地府在他们就在,要想脱离,就只有自我毁灭。我记得多年之前,有一个从凡人变成高阶鬼的阎罗,就因为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恋人生老病死轮回,自己却永远只能如此,自戕了,彻底消亡了。” “那秦闻他……” 林夙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心里因为周蝉突然说出的这些感到难受。 一想到秦闻那一身孤寂,连衣角都比阴寒的地狱更冷几分,他就很难想象要是哪天自己这一辈子走完了,或者连鬼差也做够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周蝉继续在林夙的心头上撒盐,“而且,秦闻当年是富贵帝王身……你知道什么叫富贵帝王身吗?” “是字面的意思?” 周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回道,“是,但不完全是。” “怎么这么磨叽呢?”林夙摇头。 “……”周蝉被噎了一口,收起自己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就确实是字面的意思,富贵,帝王。但这只是一种选择而已,毕竟现在这个时代,你让他去哪儿当富贵帝王?英国?” 林夙想了想,好像的确不是很现实。 只听周蝉接着说道,“这就是最好的凡人命格的代称,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名利双收,在什么领域都能做成顶尖。且情感顺遂,家庭和睦,无病无灾……” “等等。”林夙意识到,“那他死前这一世是什么情况,卓青钰说他惨,他自己也说父母早逝,自己从诡谲的局势里漂浮,而且他应该也是死得很早吧?” 若是这么算起来,富贵高位确实是沾边了,但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咱就是说呢,这事儿有点奇怪。”周蝉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寻摸着说道,“我原本不清楚,但有一次听凌野他们扯闲篇的时候说过,薛长河有次去大帝下辖的机密档案处当差,偷看了一下秦闻的生死簿。那上头跟寻常的不同,只有那么寥寥几句话而已,反正大致的意思就是不明原因被篡改了命数,所以导致了这个下场,与此同时,与他相关的人生死簿也发生了变化……” “不明原因吗?” 林夙蹙眉,自己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个? 那是改变的一个,还是被改变的一个? 周蝉点头,然后摆了摆手说,“就是不明原因,所以谁也不知道富贵帝王身怎么就落得这么个下场。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虽然这一世出现了偏差,不过若是他再入轮回,那么还是会按照命格既定的东西走。一世一世,衣食无忧,和乐康健,一直到功德攒够,会直接入天界,从此跃出大轮回。” 听着很玄乎,但林夙大致明白了周蝉所说。 “但是,他放弃了。”周蝉叹了口气,“然后申请入了地狱幽冥之门,历经七七四十九重死劫,屡次命悬一线灰飞烟灭。听说那里头的考验劫难,甚至比十八层地狱加起来还要严酷,剥皮抽筋,拔舌炮烙,剜心钻目,钉床挫骨……从精神到魂灵,无时无刻不受煎熬之苦,无休无止。但最后,他成功了,得到了至高无上的鬼王之力,入主西南地府,送给自己一份万年阴寒孤寂的奖励。” 话说到这里,周蝉瞥了林夙一眼,唏嘘道,“你说到底是个什么人,能那么死脑筋?前尘往事过眼云烟,就算是再铭心刻骨,也不至于就这么糟践折腾自己……” “你想说,图我?”林夙一语中的。 周蝉干涩地笑了笑,说了句什么,但林夙仍旧听不见。 得,八成还是些不愿意让他此时此刻知道的天机。 “我听不见!”林夙扯着嗓子说道,“之前秦闻跟我说过去的事情时,我也听不见!” “我听得见!”周蝉扯着嗓子回道,“你不用在我耳朵边上吼,咱俩都没聋!” 震清醒了。 第55章 既然听不见的话……周蝉一寻思, 来了灵感。 他问林夙,“你听不见的话,那我说慢点你试着读读唇语呢?” 林夙略带惊诧地看着周蝉, 眼神里头写着——行啊周处长, 果然很会变通,思路非常开阔。 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个好办法呢? 于是, 周蝉清了清嗓子, 总结了一下核心内容,特地放慢了速度, 力求字正腔圆地把刚刚说的东西又说了一遍。 林夙紧紧地盯着周蝉的口型,片刻之后,他放弃了—— 闭着眼使劲摇了摇头,林夙试图把眼前冒的黑白雪花, 以及雪花间歇露出的周蝉的蛀牙晃出去。 就很离谱, 当他聚精会神尝试读取周蝉的唇语时, 眼前突然就变了一副样子, 仿佛就像是老电视里的黑白雪花, 还一闪一闪, 也不知道地府系统天机保密系统的高科技到底是什么原理。 只能就此作罢。 反正林夙是聪明人, 周蝉觉得自己这些意思传递到了, 后头也不用再操心, 不知道的虽然现在不知道, 但要知道的总归会知道。 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不过,周蝉又想到一件还没交代到位的事情。 他问林夙道, “我听你刚刚说卓青钰……看样子秦闻已经跟你说过一些东西了。” 林夙点头回道, “没错,的确说了一些。” 不过只是说了个大致的框架, 多余的细节林夙也没问,毕竟上辈子的事情过于冗长,一时半刻也实在是无从问起。 紧接着,周蝉问他,“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卓青钰是如何能留在地府的?” 林夙细思,这好像真没有。 不过,周蝉这个送上门来的问题倒是直接勾起了他的兴趣。毕竟看卓青钰那个没管教的德性,恐怕上辈子不仅积攒不下什么功德,造孽得造不少。 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前几百年安然无恙地留在地府里头就是很不合理的一件事。 毕竟按规定来说,他若是当真作恶多端,那八成会被直接投入某一层地狱生生受炼。但若是没有作恶多端,那也按理来说要投胎转世才对。 难不成……也是什么天生的羡煞旁人的好命格? 思而无解,于是林夙摇了摇头,“愿闻其详。” 周蝉一边走一边说道,“也是鬼王大人办的。” “……这还能走后门呢?”林夙沉默。 “是,也不是。”周蝉回道。 “……能不能把你这个回答的习惯改一改,故弄玄虚总有一天会被人揍的知道吗。”林夙回道。 周蝉无奈喊冤,“可我这说的也是实话啊。按道理来说,这确实是一种超级走后门行为。毕竟这后门是鬼王走到大帝那里去,最后才争取来的。但这可不是说两句好话,或者送点礼就能搞定的事情,据凌野说,当年为了把这个糟心烂肺的弟弟从无间地狱里捞出来,秦闻代他受了五百断魂鞭,分了三分之一的功德和鬼气给他,又硬生生地拆了一条肋骨给大帝做代价,这才搞定。真他奶奶的不敢想,五百断魂鞭得是是什么人能熬下来的……” “那……又是什么?”听了这个词,林夙不由得心头一抽。 那是一种从心底和骨髓深处蔓延出来的战栗,虽然一无所知,但仍让他觉得必然是极其可怕的东西。 “改天我给你借一本《地府通识》给你补补课先,要不然你跟不上我们正常的八卦节奏。”周蝉挥了挥手,在备忘录上记下这么一条。 林夙:……我不是很想跟上你们的八卦节奏。 只听周蝉记完之后接着说道,“这断魂鞭就是一种地府顶级的惩罚手段,一般不会用在凡人魂魄身上,因为一鞭子下去什么都没了。它主要还是惩罚犯事的鬼差,普通小鬼差的话差不多挨个十鞭就魂魄撕裂,稍微高等一些的比如阎罗这种,有幸可以挨过一百。所以秦闻这五百,本身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当时还有不少人暗中开盘,看看秦闻能不能熬得过。似乎有百分之八十的鬼都觉得,秦闻恐怕会成为史上第一个刚上任就殉职的鬼王。但没想到,他撑过来了。虽然后头修养了三十年才能下床……” 听着周蝉的话,林夙突然攥紧了胸口的衣服,有些说不上来的憋闷,带着一丝丝绞痛,如水滴石般顺着神经扩散。 他甚至想象不出秦闻当时的情况,脑海当中只是黑红交加的一片雾色,但却似乎可以听到那人痛苦的一声声闷哼,感受到他所承受的那份苦楚。 “你没事吧?” 周蝉说完之后,看到林夙停步不前,微微弯着腰,脸色是肉眼可见的惨白。 “没……事。” 林夙深呼吸片刻,额角汗珠凝结,覆在几乎爆出来的青筋上,显得狰狞而脆弱。 周蝉沉默半晌,开口说道,“其实我本应不该跟你讲,但是我觉得你可能会想知道,也觉得我应该告诉一些东西给你。这些事情你若是指望秦闻那个锯嘴葫芦说,可能等到最后都未必能知道分毫。可他在别人眼里是战无不胜、冷血无情的西南鬼王,但在你这里,他只是秦闻而已。” 林夙舒缓过来,站直身子,真诚至极地对周蝉笑了,“谢谢你,认真的。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无论是什么。” 周蝉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知道这能跟鬼王苟且在一起的人绝非常人。 “我跟你说关于卓青钰的事情,就是想跟你说,秦闻一点都不欠他,你别听他说那些照顾啊、对得起对不起啊的狗屁话往心里去,谁也没有对不起他,秦闻已经仁至义尽了。哪怕是他姨妈现在复生站在他跟前,恐怕也不会说他一句不是。哪怕今日就是直接给他挫骨扬灰,那也是卓青钰那狗逼赚了。” “……不是建设西南地府的文明风貌吗,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林夙无语。 “我这叫真性情。”周蝉毫不在意,反以为荣,“这个西南地府里头,最真性情的也就是我老周了,要不然秦闻也不会愿意跟我在一块呆着。我这人就是一张嘴,爱说点还算通透的话……不过,当初秦闻在卓青钰那件事上求大帝的时候,似乎还一起求了另外一个人,我不知道属实不属实,但我猜应该是……” 林夙看这他瞬间消音的嘴里蹦出来的一个字,用脚后跟想都知道这是再说他。 秦闻曾经也为前世的他求过情吗? 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他为何没能跟卓青钰一样,就此留在地府当中秦闻身边呢?他为何又再入轮回了呢? 这一切,他现在都无法知晓。 这该死的天机。 不过,林夙恹恹开口对周蝉说,“你们地府的天机系统有点bug,你看,你出其不意地讲那么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字,我还是可以知道一些的。” “这种人工智能的东西永远有bug,不过你知道有什么用呢?心里头更痒了是不是?”周蝉回道。 “……是。” 早知道他落得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下场,那何必一开始就让他嗅到这些蛛丝马迹? 实在是太难受了好不好! 周蝉琢磨了一下,说道,“你觉得这样行不行,咱们约定一个暗号,比如你接下来听我说的话当中的第几个字,然后自己拼一拼。我觉得以现在地府这个人工智障的水平,大概率是不会屏蔽的。就算是屏蔽了,你也能差不多猜出来,怎么样?” 林夙反问他说,“你觉得这事儿大概得说多长?” 周蝉寻思道,“小几千字肯定得有吧,你等我回头精简一下,写个稿,尽量浓缩。” “……也行。” 比起忍受周蝉的大嗓门和口水来,好奇心略占上风。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进了城。 这还是林夙第一次闲逛在西南地府城中心的街道上,还行,没有想象当中的人多,但也很有一番……挑战性。 就比如说吧,前面排队过马路的那个大婶子,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但等她过完马路之后,转过身来冲林夙摆手笑的时候,另外半边腐烂的骷髅架子才显露出来。 再比如说吧,路边那个坐在小摊子后头卖香油的小男孩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但等他站起来,绕到摊子前头整理杂货的时候,沥沥拉拉的五脏六腑差点就从薄如蝉翼的肚皮里头掉出来了。 “别吐,忍着。”周蝉一边满面春风地跟鬼众打招呼,一边小声咬牙跟林夙说道,“以后你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自己掂量掂量。实在不行你就把他们当成缺了口的萝卜,抽象处理一下。” 林夙煞白着一张脸,努力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终究挤出一个僵硬务必又普度众生的微笑来。 都是萝卜,萝卜,他跟自己说。 不过不得不说,这地府的自由鬼众们可真是热情,恨不得一个两个来跟林夙握手拥抱。 尤其是有些去过长舌女婚礼的熟面孔不断地帮他宣扬,再加上他这张得天独厚的脸当活字招牌,当下就有羞答答的女鬼来咨询婚礼的问题,以及明里暗里咨询小林策划有没有对象的问题。 多亏周蝉还算是有点良心,见林夙实在难受,直接扯开大嗓门嚎道,“喜欢男的,有对象,对象有权有势高富帅惹不起,不约,婚礼详情去鬼婚处咨询秘书,散了散了!” 林夙沉默,“……倒是也不必广而告之我的性取向,话说咱们西南地府风气这么开化吗?” 周蝉回道,“这算什么开化,喜欢一个人是男的是女的有什么关系?你们年轻人,思想不要那么狭隘。男男情侣算什么?接下来咱们就搞个男男婚礼练练手……” 林夙怔,“哈?!” 第56章 “哈个屁, 小猫咪的婚礼都办过了,俩男人的婚礼有什么好哈的。”周蝉扯着林夙的衣裳袖子往婚恋处的方向走,边走边说, “要不然我今天把你叫来干什么?逛大街?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儿么。你是鬼婚专员, 这是你的活儿。” 林夙倒也不是震惊,就是觉得有点意外。 毕竟这男男婚礼在他正经在人间当婚策师的时候也没办过多少, 毕竟社会大环境放在这里。 但怎么说呢, 就觉得有点逆转和迷幻吧。 当代社会里头的风气,算起来还没腐朽千百年的社会风气开化, 这算是什么呢? 思考之间,周蝉已经拉着他进了鬼政局的大门,这里仍旧鬼流如织,来来往往。 不过, 跟之前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地方是…… “那边怎么这么多人?”林夙指着不远处的角落问道,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之前那里是完全空出来的, 没有任何一个办事窗口。 周蝉顺着林夙手指的方向一瞧, 回道, “哦, 你说那个啊, 来来来……” 说着, 周蝉扯着林夙往人群的方向凑近, 不知道使了什么法诀,让两个人的魂魄隐了形, 直接传入到了鬼群包围圈的最里头。 只见这个鬼政局办事大厅的角落里多了一张桌子, 看起来抠抠搜搜的,小小一个, 上头还有些污渍裂痕,一看就很有岁月感。桌子最前端放着一块立牌,上面端端正正明明晃晃地写着“鬼婚咨询处”几个大字。 桌子后面蜷坐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林夙乍一看有点眼熟,开口道,“这不是那个……那个谁……” “就你指定的那个女秘书啊。”周蝉接话道。 “呸,是你指定的女秘书。”林夙没好气地怼了回去,说起这个无厘头的事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都一样都一样……”周蝉摆手说道,“就她,叫小袁还是什么来的,看起来讷讷的,没想到办事儿还挺周全。你看这么多人同时围着,也不害怕。” “这还叫不害怕?”林夙指着小姑娘白的透明的脸,不知道周蝉对害怕不害怕的定义到底是什么。 “她死的时候就这样,在水里头泡的,无伤大雅。” “……” 林夙无语,恐怕只有地府里头的这群家伙,见惯了千奇百态的死后才能说出这种话来。 周蝉还是给予了相当到位的肯定,“照现在的情况来说,小袁干得还挺出色的,你看这么多人来咨询,有些还很奇葩,但是她就是能有这么个本事,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自打把她放在这儿后,我们婚礼审核的压力就小了不少,而且还从来没被投诉过。” 林夙听着点了点头,如果这样的话,那确实是个人才不错,改天培训一下,八成能成为与新时代婚恋更进一步接轨的人才。 经过鬼满为患的办事大厅后,林夙跟着周蝉来到了婚礼大厅门口。 “所以到底是谁要结婚?”林夙问,“先前你不是说凌野他们找到了,顺便有事情要跟我说?难不成……” 林夙脑子里头冒出一个念头,毕竟想当初,身为脑花大哥的凌野跟胸口一个大洞的薛长河,吃饭时你侬我侬、你一口我一口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后来两个人也大多成双入对,接活儿的时候也扮演各种夫妻,该不会真就是他俩吧? 还不等周蝉回答,只听婚礼大厅当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嘤嘤嘤。 进门一瞧,凌野正在还未撤走的婚礼礼台上坐着抽噎,几乎哭湿了好几条手绢。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地吧嗒吧嗒往下掉,整个人看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在礼台旁边,薛长河高壮的身影站得笔直,垂着头也不吭声,不知道是寡言寡语不知道如何安抚,还是已经安抚过了但不奏效。 见林夙来了,凌野唰地一下从礼台上跳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箭步飘到林夙面前,一把就抱住了他。 抱得猝不及防,林夙瞬间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小林策划!呜呜呜呜……”凌野埋头在林夙的脖颈处,继续啜泣。 按理来说,林夙觉得自己这个灵魂体是不应该感受到太多东西的。 但事实告诉他,不仅他能在地府里以灵魂体感受被掐死和挖眼睛的滋味,也能经历衣服被冰寒的眼泪整个沁湿的滋味。 不得不说,这孩子太能哭了。 但是林夙在乙方市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练就的绝活之一就是——哄人。 他虽然看起来无奈,但仍旧温温柔柔地环住凌野的肩背,一只手像撸猫一样摸着凌野的后脑勺,温声说道,“怎么了?怎么会这么委屈难过?” 一听林夙的反应如此温和,凌野哭声先是愈发豪放了一阵子,所幸在林夙觉得自己耳膜穿孔之前停了下来。 然后,他抽嗒嗒地说道,“都怪那个该死的卓青钰,仗着自己母亲对长河有恩,居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骗他,把他囚禁起来。囚禁就算了,还给他封在了长街的玄冥石底下,日日被鬼踩来踩去,脸都快踩平了……本来长得就不如殿下好看,现在更磕碜了……呜呜呜呜……” “……”林夙沉默,往薛长河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没办法反驳他不如秦闻好看这件事,但是目前看起来,他还是五官正常,除了有点鼻青脸肿之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毛病。” 而且,林夙一想起凌野本体那个下雨进水的脑花模样,就觉得他真的没有资格嫌弃人家。 “反正不管,”凌野继续哽咽,“鬼街上头鬼来鬼往,平日里气息杂的很,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不像我……” “你被关在哪儿了?”林夙问,略微有点好奇。 “他被倒吊在城门外头了。”周蝉听不下去他这个跟断气一样的调调,无奈说道,“就是鬼王大人亲笔写的那条大红横幅后头。给人压成贴饼子一样贴在后面,要不是收城门的小伙子感觉比较敏锐,恐怕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周蝉毫不遮掩的这么一说,凌野似乎又回忆起了自己的悲惨境遇,看起来哭的更难过。 林夙寻思,照这个跟水龙头一样的哭法,还不知道要哭多久,也不知道这鬼有没有能把眼泪哭干一说。考虑到自己也不能魂魄离体时间太久,于是他沉思着开口说道,“那什么,我听周处长说,你们二位是找我有事的,对不对?” 听林夙这么一说,凌野瞬间如关了闸,立马不哭了。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林夙,开口说道,“小林策划,我要结婚!” 果然是他俩。 听他这么一吼,面色看起来还有点苍白的薛长河居然变得通红,仿佛被戳中了心里最柔软的一处。 凌野跟他对视一眼,朗声接着道,“我原本就想跟他成婚了,但是一直没来得及。后来来得及了,又一直通不过审核。再后来通过审核了,肖老头的技术实在是太差,我来咨询过但最终还是作罢。所以,就一直磨蹭到今天。” 收到消息的肖明和刚刚一只脚迈进婚礼大厅的门槛,听见凌野的话差点没一口气撅回去。 跳着脚来到凌野面前,吹胡子瞪眼睛说道,“老夫承认自己的技术确实不算好,但是你也得看看你自己提的那些要求啊!那些个离谱到不行的要求,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凌野不服气,回怼说,“我要求是很多,但是我出手也很阔绰好不好!我们俩这几百年来存下的家底可是予取予求,我又不是一毛不拔还癞蛤蟆吃天鹅肉的铁公鸡,明明就是你技不如人,耽误我们两个这么多年的幸福!” “你,你那点家底算什么家底?!你也不看看到底能不能合得上你的要求……”肖明和的胡子几乎要飞起来,眼见着被气到不行。 林夙连忙开口打圆场,“都别生气,想必还是双方交流沟通不到位。凌野,你再跟我说一说你的想法,我听听看到底离不离谱。肖先生你也先别上头,之前你一个人人单力薄,很多事情受限,但如今咱们这么多人一起办,应该没什么办不了的。” 听了林夙的话,肖明和虽然不是那么生气了,但脑子里头一想到当年凌野的那些离谱说辞,就不由觉得自己全家又被震撼了一番。 前几年,凌野的确来咨询过,开口就是问问能不能做个稍微高级一点的婚礼。 肖明和耐心地听他讲到底想要怎么个高级的婚礼,但还没听完,就直接婉拒了。 这位爷跟他的相好薛长河都是将门出身,所以这婚礼的高级就体现在要追求金戈铁马的大场面,不想要那些扭扭捏捏的儿女情长做派。 遂,凌野要求把唢呐敲打的背景音乐,直接换成现场演奏的八百匹战马长啸嘶鸣,三千名将士甲胄碰撞,五百面出征鼓齐响。 最好再来几道天雷,布几下闪电,下一场骤雨,从而才能营造肃杀悲情的气氛。 然后在这么一个气氛当中,他跟薛长河冒雨携手而行,造就一曲决绝壮阔的挽歌…… 后面没听完,毕竟到这里就已经可以明确拒绝了。 凌野拿出来的功德虽然不少,但按他的规格来算可能还不够付群众演员钱的,更别提他还得去东边借条会下雨的龙魂。 所以说,怎一个离谱了得。 第57章 听完凌野手舞足蹈的描述之后, 林夙沉默了。 见他不说话,凌野眼巴巴地看着他,委屈问道, “小林策划, 你也跟肖老头子一样觉得我的想法不切实际吗?” 肖明和的白眼简直要翻上了天。 林夙摇头。 凌野眼中顿时多了些精神,“那你觉得可以?!是不是很酷炫?!” 林夙又摇头。 凌野见状云里雾里, 扯着林夙的袖子说, “小林策划你倒是说话啊,老是摇头算怎么回事, 怎么这辈子也一如既往比殿下的想法还难猜?” 听他这么一说,林夙似乎从思考当中回过神来,开口回道,“凌野, 你说的这个想法确实是很酷炫, 也没有不切实际, 但你能跟我说说看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吗?” 凌野见他态度如此, 当下话匣子就打开了, 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总结一下的话, 大概是因为凌野跟薛长河两个人死在了战场上, 所以就想着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再加上大家都是大老爷们, 虽然他也不觉得穿喜服拜堂不好, 可心里头还是想让这段经历更难忘一些, 更切合自己将士的身份一些。 林夙听完颔首表示记下,然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打算让秦闻来给你主婚吗?” 凌野点头如小鸡啄米, “那是当然了!那可是殿下哎!这辈子我凌野心里头最重要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薛哥, 一个就是殿下。我以前还问过殿下,殿下也同意了……再说了,之前老周这个半路上车的人结婚,殿下都亲自去了,我可是嫡系好不好!当年跟着他冲锋陷阵的嫡系!甚至连最后都是前后脚死的!” 周蝉本来不想说话,但听这小子顺道还踩了自己一脚,忍不住开口道,“你瞎逼逼什么,谁半路上车?!指不定我有一辈子还是跟你们一块的呢,指不定我就是比你先认识秦闻的呢!你到这来分亲疏来了……你是秦闻的嫡系,可我也没见秦闻走哪儿都带着你啊!但凡这些重要的事,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不都给我办吗?” 凌野被气到不行,叉着腰跟他对峙,“我呸!你一个搞婚恋的办过什么大事?!我可是跟殿下认识一千多年了,你连一百年都不到!” 周蝉应声,以退为进,以求气死凌野不偿命。 “对对对,你认识的时间长,但你这认识有质量吗?有吗?你跟他不仍旧千百年如一日就是个君臣吗?我们可是朋友!你知道朋友什么意思吗?他跟林策划亲嘴儿的时候都不避着我你羡慕吗?” “……你,闭嘴。” 林夙听他越来越不着调,立即出声叫停。 但他能叫停一个,叫不停另外一个。 只听瞬间的沉默之后,凌野如被卡住脖子的鸡一般,高亢喊道,“殿下跟小林策划亲嘴了?!什么时候的事!当时是什么情况?!” “……” 林夙无语,他甚至不想跟凌野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汇。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可以立马回去吗? 实在是太丢人了。 虽然亲嘴这件事本身不丢人,但被这小子喊得在婚礼大厅里头一波一波回荡就真的很丢人。 林夙丝毫不怀疑,照凌野这个大嗓门的势头,明天整个西南地府就得全知道。 “你还想不想办婚礼了?”林夙无奈问他。 果然还是婚礼这件事更能拿捏住凌野的命门,只见他安静下来,继续如小鸡啄米地点头,回道,“那当然是想的,要不然我也不能让老周去找你。主要是经过这么一遭,我觉得鬼也很脆弱,以免夜长梦多,先绑定住我们俩再说。” 这次被设计如此,凌野心里头当真有些难受。他怕自己有一天死得无缘无故,更怕有一天薛长河没得不知不觉。 林夙沉吟道,“那我问你,你既然要秦闻来帮你主婚,那么你让他担当的身份是什么?你知道的,婚礼上除了普通宾客之外,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身份在。要不然这婚礼办的可就实在不算圆满。” 周蝉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觉得林夙可真是聪明极了。 这种看起来冠冕堂皇的词也就是骗骗凌野这种脑干缺失的笨蛋,其实深究起来一点逻辑都不讲。 什么叫除了普通宾客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 那大门口当保安的,后厨里来蹭饭的,院子里路过的……这都算啥? 套话而已。 既然没办法正面知道当年的事情,那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法子,侧写一下昔日的情形,进而推断一番曾经的片段。 挺好。 果不其然。 听了林夙的问题之后,凌野陷入了认真的思考当中。 片刻之后,他开口回道,“算辈分的话,我们俩是同辈。算年纪的话,他比我大八岁。算身份的话,我们是君臣,算私交的话,我把他当做我哥哥……”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着林夙,说道,“这样算起来,还是做我兄长吧,我觉得殿下也会同意的。” 林夙眸色微暗,几个关键词已经跃然心上—— 君臣,冲锋陷阵,前后脚死。 有些想法,但又不是很站得住脚。 于是,林夙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然后他调转了话题,接着问道,“那你是打算用本体,还是用现在这副模样?” 凌野干脆利落地回道,“当然是现在!我的本体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惨到我自己当年都不敢照镜子好不好!当初殿下把我争取回来的时候,我还恨过他好一阵子……我都这样了,他还不如让我直接轮回去呢,也好过顶着一个漏雨的脑壳到处执行任务。” 说到这里,凌野不由得悲从中来。 但,也没悲多久。 “不过我这人很厉害哦,没过几年就赚够了换丹药的功德,以后就一直续着了。”凌野脸上带了些不好意思,“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对不起殿下,他当年从地狱幽冥之门九死一生回来,又想方设法把我们留下,为此还受了天道的惩罚。林策划,殿下这么多年在地府等你等的真的很命苦,你当年就舍下他一个人……” 林夙经历了一个高潮处戛然而止的过程。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看着一个相当刺激的星球大战片,看到马上就要把入侵首领击溃,在场面最宏大的时候,断电了。 舍下他一个人,然后呢? 然后自己做什么去了? 林夙心里有些丧气。 但丧气之余,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找对了打探消息的门路。 这地府机密系统果然有bug又有延迟,甚至比刚才他跟周蝉想的还要迟钝不少。 它似乎只能限制特别内核的那部分信息,限制特别内核的这部分人。 但是如果从别人的事情上面、从自别人透露的部分消息上交错成一张网,这网越织越密,越缩越小,很多东西他总是能猜到的。 所以,现在的信息就已经比一片空白多了不少。 周蝉说秦闻去地狱幽冥之门成就鬼王之身是为了他,凌野说秦闻这么多年在地府等他等的很辛苦,当年他舍下了秦闻去做了些什么。 还知道秦闻大概率就是个皇帝,如假包换的那种。 这个皇帝还不是个只会端坐朝堂的皇帝,会领兵作战冲锋陷阵,最后极有可能也死在了战场上。 差不多就这样? 林夙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再细致的信息了。 所以现在的大概框架搭建起来一些,接下来他需要往里头填充的就是些细节内容。 比如,秦闻是怎么死的,秦闻死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自己有可能干什么去了,曾经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是可以推断身份的。 在皇帝身边的,不是臣子就是姻亲再或者…… “太监。” 还不等林夙想完,就有声音从他耳边响起,一语道破林夙的心思。 “呸呸呸,你说谁太监呢?!”还不等林夙回应,凌野就跳了脚,“你怎么可以这么骂小林策划,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恶毒?!小林策划从来都不是太监,他当年可是迷倒都城万千少女的……如今也是英俊潇洒的职场精英,男人味儿十足好不好!我跟你讲你说话注意一点嗷,虽然小林策划太监不太监也影响不了殿下的幸福,但是你不可以这么说!” “……” 林夙无语,他想问问凌野知不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原本心里头还盘算着要不要日常多跟凌野好好说说话,把他肚子里那些该套的东西都套出来,如今看来,他极有可能在这之前被噎死。 苏烟刚到这里,仅仅因为两个字,两个从林夙心里头读出来的字,就挨了顿喷。 顿时一张美人脸就垮了下来,但还不等她拉开架势跟凌野打架,就突然想起了此时的来意,即刻冷声说道,“闭上你的嘴快走。” 凌野一愣,“去哪儿?” 苏烟的身形已经消失在了虚空里,只抛下一句话,“枉死城西,南方地府来人了,都来。” 听了她的话,凌野也一收先前的孩子气,身形在空中虚无了一下后又重新出现了。 他回头嘱咐林夙,“林策划我先走了,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你自己先看着办,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不仅凌野,薛长河和周蝉的身影也同时消失。 林夙不知道枉死城是个什么地方,为何大家突然如临大敌,于是转头问唯一一个没有消失的肖明和,“肖先生,您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58章 听林夙这么一问, 肖明和捋了捋山羊胡子,故作高深地说道,“这枉死城啊, 在西南地府, 不,在整个冥界, 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要是随便去大街上拉住一个人问问, 肯定都能告诉你他们知道。但是我敢说,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反正这枉死城, 是上头这些人一个两个都非常看重的地方,这肯定是有大事发生,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一起过去……” 话到这里,林夙忍不住开口回道, “肖先生, 我这人平常向来尊老爱幼, 耐心十足。一般老头跟小孩说话的时候我是不爱打断的, 但您这通篇废话着实是有点浪费时间了。” 他原本还饶有兴致地想听一听, 到底这枉死城怎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来着, 可听了半晌屁都没有, 光看着肖明和故作高深捋胡子了。 林夙觉得, 这老头平常的时候真挺不错, 虽然有点固执, 有点死板,有点过度旺盛的攀比心, 但是总归还是个靠谱的人, 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对别人好。 可现在这样,不行。 看样子, 秦闻不在,周蝉不在,其他正经管事的人都不在,自己还是镇不住他。 “……”被戳穿心思的肖明和觉得有那么一点尴尬,毕竟拿乔没拿住,反倒被一个小辈直接戳穿,但下一瞬,他一转话头笑呵呵说道,“林策划,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问我问题,我回答,结果回答的还不对了,这是什么道理?” 的确,肖明和心里头还是有点不舒服。 虽然明知道秦闻跟他之间是那种关系,明知道林夙不是个绣花枕头,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合适,但这心头上却总还是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 林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旋即回道,“是没什么道理,既然肖先生不愿意告知,那我也不耽误您的时间,既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再找人问就是了。” 话说完,他就转身,抬脚要走。 见状,肖明和心里头抖了抖,心道这小年轻平日里看起来很温和啊,怎么现在就一言不合要走呢?他会不会直接去找鬼王大人告状?他会不会直接被解雇? 说实话,他就是想找点场子回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 “哎,你别……”眼见着林夙的身影已经到了婚礼大厅的门口,肖明和赶紧出声招呼。 但没想到,林夙只是脚下顿了顿,简单地丢下一句,“肖先生不用放在心上,你就当我没有问过好了,我也当我自己没有问过你。我不会跟任何人告状的,你也不用担心。” 说完,这人就离开了。 肖明和怔了怔,然后忍不住一拍脑门叹了口气。 先前脑子一热想拿乔的冲动已经消散了不少,只觉心里头稍微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人能通透成这样,那还不如就直接跟他说了呢。 这边林夙离开了婚礼大厅,重新回到了鬼流涌动的办事大厅当中。 他抬眼一扫,这里乍一看起来跟刚进来时没什么变化,但是如果细心观察的话就能发现,先前隐匿在四下外围的那些身着制服的守卫人影已经消失了。 林夙直觉,这应该也跟先前苏烟说的枉死城的事情有直接关系。 除此之外,先前被围的水泄不通的那张小桌子也空了下来,不知道是下班了还是怎么了。 可真是头疼啊,林夙双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他瞄了一眼后方的门,半晌也没见肖明和有追出来的意思,心里头也稍微有那么一点后悔。 怎么说呢,倒也不必要行事这么决绝,跟一个老头儿置什么气呢? 他确实不想让自己被别人拿捏,但是如今看起来,能够解决他心里头思虑的好像就只有肖明和一人。 这下好了,场子虽然找回来了,找的满满当当。 但心里头这疑惑,怕是得等延迟满足了。 “林……林策划?”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林夙耳边响起。定睛一看,声音的主人也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看着有那么点面熟,稍一思忖,林夙反应过来——这不是那个鬼婚咨询处的女秘书吗? 叫什么来着? 小袁? 对上她略有疲惫但仍旧清澈的眼神,林夙挂上了一个和煦的笑,温声回道,“你好啊,小袁。” “……我不叫小袁,我姓方,方知书。” 林夙沉默,心道周蝉这人办事不靠谱得猝不及防。 “抱歉,我大概是听错了先前周处长的介绍,我重新来一次。”林夙讪笑说道,“你好啊,小方。” 小方,方知书,听了林夙的话后,略显僵硬地回了个笑容,然后说道,“您不用替周处长说话,他统共见了我六次,每次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姓氏。我寻思他可能就是脑筋不太灵光吧,要不然就是我芝麻大小一个鬼,也没必要用心记住。” 林夙素来听不得小姑娘自怨自艾说这些话,于是当即义正词严地回道,“你没寻思错,他这人就是脑筋不灵光,只有正式能办个八九不离十,其余的要多差劲有多差劲。” 在这种情况下,周蝉的名声算不了什么,比起小姑娘被挫伤的积极性和乐观性来说,不重要。 也不知道方知书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不过看她笑得更灿烂的样子,想必没起什么反效果。 只听她话锋一转,对林夙说道,“林策划,我刚刚下班,偶然听到您跟肖先生问枉死城的事情……如果你还没有得到想知道的答案的话,不如听我说一说?” 林夙看着方知书,觉得这小姑娘看起来年轻,但这话说的确实妥帖。 不过,他跟方知书是头一回说话,有那么一点拿捏不准到底应该怎么相处,所以迟钝了半拍。 或许是担心自己唐突,方知书又怯生生地补上了一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你们讲话的……就是想把铭牌这些东西放到里面去,以免被人拿走,所以就……” 林夙一扫自己的迟疑之色,笑着回道,“那我们出去说?” 不得不说,林夙觉得自己运气尚佳,前脚还愁着跟肖明和没聊好,恐怕一时半会也没办法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脚,这人就主动送到了他脸上。 而且,林夙对于方知书的观感还不错。他虽然对于自己的识人之术没什么底气,但这人能在层层选拔之下进入婚恋处女秘书海选的最后一轮,背景调查应该是被周蝉他们里里外外做过的。 出了鬼政局之后,两人并肩往城区的方向走。一路上没什么鬼,也算安静。 只听方知书单刀直入道,“枉死城是西南地府的重要之地,也是整个地府系统的重要之地。它只有一处,位于八大地府的交错点上,原先被酆都大帝直辖,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划归到了西南地府秦闻大人管辖之下。这也是所有暗流混乱的起源。” “怎么说?”林夙不解。 方知书沉吟道,“枉死城……怎么说呢,是一座荒城,也是一座无尽的宝藏。这里稳定产出着各大地府都很看重的功德,很多无主的魂魄会自动归类到这里来,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消磨,就重新变成了地府的再分配能量。” 说到这里,她脸上有些歉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是前因后果都没什么问题。” 林夙摇头表示不在意,沉思着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有些没办法被八大地府接管的魂魄,枉死城就是他们的最终归宿?而以这种方法进入枉死城的人,就像是进入最后一站般,再也没有后世了?” 方知书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是为了防止有些阴差阳错的纰漏,所以会允许一些鬼进去当引路人,试图从一群混沌的鬼里寻到部分可以被引渡回来的魂魄。虽然这个差事很艰险,但仍旧有不少鬼为了功德去犯险。” 听到这里,林夙脑海当中浮现了当初的长舌女夫妇。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位结婚的功德就是去枉死城里头当差攒下来的。 “本来枉死城在大帝的管辖之下,各方都没什么意见。但如今到了西南地府的手里,各方鬼王就觉得秦闻大人中饱私囊,暗中给西南地府更多便利,得到更多枉死城分配的功德。再加上西南地府这些时日发展的越来越好,所以就更进一步印证了这种可能。就因为这样,枉死城就经常有各处地府派来捣乱的鬼差,法子层出不穷。”方知书接着说道。 “那他们捣乱的意义在哪里?拿到枉死城的管理权?”林夙微微蹙眉。 “对的,就是管理权。证明秦闻大人管理不好,给西南地府添麻烦,给秦闻大人造成麻烦,顺便给自己谋取好处,他们这几百年来都是这样的。”方知书回道,然后又很有眼力价地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秦闻大人一直很厉害,没什么危险。” · 枉死城,幽暗之地,隐约可以听到狼嚎。 几丛黑影在暗夜当中如幽灵般闪现,其中一道嘶哑的声音吩咐着,“陷阱布置好了?” 属下激情应声。 这嘶哑的声音桀桀大笑,道,“好!这次就让秦闻那厮有来无回!” 第59章 林夙看着方知书一脸坚定, 信誓旦旦的模样,姑且放下心来。 也不知道秦闻在地府里头都干了些什么事,怎么就一个两个对他如此信任。 不过话说回来了,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能做到出类拔萃, 恐怕也的确不是什么善茬。 再加上周蝉也说了,秦闻是从那个九死一生的地府幽冥之门里头爬出来的人, 备受酆都大帝青眼……大概真的额不是什么善茬。 于是,他定了定神,转言跟方知书寒暄起来,“听起来你对地府的了解真的很全面, 冒昧问一句你大概在这里多久了?” 方知书听闻, 开口回道, “倒是也没有多久, 统共死了十来年吧, 来这里也就三五年。这地府的日子过得糊涂, 我也不喜欢掐指算计, 反正过到哪儿算哪儿, 多多少少的, 等投胎之后就从头再来吧。” 听她这么一说, 林夙笑道,“你倒是豁达。” 方知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眼神里头空空洞洞的, “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成鬼了, 也是见过鬼门关大场面的了,总得有点出息。” 眼见她说着说着,突然带了情绪,林夙直觉她应该有些悲伤逆流成河的锥心之痛,心道大家也不是很熟稔,今天才只见了第二回面,无论她说与不说都让彼此尴尬。 于是,林夙索性直接开口接话道,“是这个道理,挺好的。不过你清算的还真是挺快,也就十来年?” 方知书回神点头,“是很快,但我这情况有那么点特殊,说来话长。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倒是很愿意跟你说一说。” 话说到这儿,她怯怯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上了一句,“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听的话。” 林夙点头,“我自然是愿意的,那就等我们之后见面。” 说到这里,方知书就很识趣地离开了。 看着她飘着走远的瘦削背影,林夙总觉得她似乎有什么事情想告诉自己,但却没有说出口。 不过,对这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的姑娘,林夙是带着好感和善意的。 或许是她跟林愿年纪相仿,也或许是她确实相处起来让人觉得还不错……但无论如何,以后的事情就等以后再说吧。 眼见着地府的天色也暗了几分,原本的银灰色天顶变成了暗墨,林夙打算先回去了。 这一次魂魄离体的时间有些长,也经历了前后那么多事情,多多少少还是从内心当中感受到一股疲累。 但就在这时,林夙抬眼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原本跟方知书沿着小路一直往城区的方向走,这西南地府大的很,走了半晌也才走到真正城区的边缘,方才只能看到那么零零散散的几处破旧小屋,分列在道路两旁。 通常来说,只有混的特别穷困的鬼,才会选择在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暂时栖身。后续但凡有了点什么功德,或者收到家人烧来的纸钱,就会想方设法从这边搬走,往城内稍微像样一点的地方去。 这些虽然林夙知道的不甚清楚,但是这地府说白了就是个人间的翻版,稍微观察一下进出人的模样状态就能一清二楚。 先前筹办长舌女那场婚礼的时候,闲聊时也曾经听她说过,他们夫妻两人自打成了自由鬼之后,一穷二白,也曾经在这个地方落脚过。可也正因为在这里落脚生活质量太低,顺便还会受到一些人的歧视,就索性直接去了枉死城打零工。 听起来,就像是每个城市可能都会有的郊区甚至贫民区一样。按理来说,林夙虽然心里也有些感慨,寻思这人生前死后都得为了生计奔波,也是怪无奈的。但归根到底无法感同身受于自己完全不同的境地,感慨一下也就算了。 可问题是,他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是肖明和。 从一间极其破旧的房门口一闪而过,进屋去了。 哪怕就这么一瞬,林夙也极其笃定这就是刚刚在婚礼大厅跟自己闹得不愉快的山羊胡老头。 毕竟这地府囫囵人本来就是稀缺物,再加上肖明和的身形也不算泯然众人,因此不做他想。 可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路过?看望朋友? 林夙眉心微蹙,但就在这时,肖明和又重新从屋里走了出来,这次直接熟门熟路地把晾晒在路边的被褥收进了房间。 看样子,就是住在此处无疑。 肖明和,一个在他之前做了很久鬼婚专员的鬼。 虽然口碑风评都很差劲,群众满意度也相当不高,但干他们这行的都是有底薪的。 就算是被人打也好,被婚闹也好,反正这底薪是谁的就是谁的,绝对不会有差错。 以前听周婵说过,过去这百八十年的时间里头,婚恋处也是办了不少鬼婚的,连肖老头的投诉信和医药费账单都收到了不少。 这说明,就算是只靠底薪的话,那他也绝对是整个西南地府里头能活的不错的那些人了。 甚至,如果他想活的奢侈一些,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个修容丸、减龄丸之类的乱七八糟,也能随手消费的起,更别提只是一个地府的住所。 这该不会是……欠了赌债吧?! 林夙思忖半天,脑子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在他的认知里,一个行业精英拿着高薪,但却在贫民窟里头生活,日常还尤为抠搜,这除了赌钱欠了高利贷之外,让人不做他想。 想到这里,林夙不由得摇了摇头,觉得这西南地府风气不行,回头得跟秦闻说一说,免得从魂儿上就沾染一些坏风气。 原本林夙琢磨完这件事,就想找个僻静角落传送离开来着,但谁曾想,一晃眼的功夫,那间破房子的前头突然又出现一个身影。 这回不是肖明和了,是个看起来身段窈窕,雪肤乌发的轻熟少妇。 她穿着一身烟粉衣裳,头上环翠点缀,看起来风韵极佳。就是行动之间看起来有些迟钝僵硬,跟外在的模样颇有反差,看起来有点奇怪。 这女子出屋之后,径直往路上走,无论脚下有土坑还是水坑,半点都没有反应,就这么一路往前。 眼见着这身影都要走到街道另一边了,先前进屋的肖明和这才追了出来,拖着自己的一把老骨头一路飞奔,然后牵着女子的手,似乎是好说歹说劝了一阵子,这才拉着她慢慢走回来。 临了,还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 林夙沉默,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带什么偏见,但这眼前的画面冲击力也太大了喂! 老夫少妻?金屋藏娇? 没看出来啊老肖头,这钱原来都花到这儿来了。 林夙觉得自己改天有必要跟肖明和聊一聊,教一教这个古板老头应该如何哄好小娇妻。他这套拉拉手亲额头的办法,老早就过时了。 · 魂魄归位。 林夙只觉睁眼时脑子里一阵针扎一样的痛,倒是没有其他什么特别不良的反应。 他躺在自己房间的卧室里,身下是柔软的床垫,冬天屋内暖气开的很足,但也没暖住林夙魂魄离体时间太长导致的浑身冰冷。 他抖了抖,连忙跑进浴室给自己放了一缸温水,缓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手机上的日历才将将翻过了一天,但在地府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仿佛已经过了好久。 从给咪先生和咪小姐准备婚礼,到婚礼上情况突变,自己在鬼的鬼门关走了一圈,再到跟秦闻彻底坦诚相对,然后跟周蝉和凌野打探过去的事情…… 信息量太大,把人的脑子塞得满满的。 尤其是跟秦闻之间,知道这人身份之后,知道跟他之间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夙世因缘之后,他的心情就很复杂。 一方面,确实是很糟心。 这种信息不对等的情况,让他觉得自己在面对秦闻时是个赤身果体的状态。但秦闻在他眼里,比之前全副武装的模样还增添了一层盔甲——一时半会儿穿不透的那种。 只能从关节留出的活动缝隙里头,窥得那么一丝一毫里头的模样。 心里头就像有咪先生和咪小姐在一起挠一样,明知道这人剥开盔甲,剥开外衣,剥开里衣之后,那具躯体到底是有多好看多诱人,但就是被卡在这里了。 另一方面,还是挺……开心的。 林夙之前并不相信因缘际会这个说法,虽然每每办婚礼的时候都得跟别人说,你们这是金玉良缘,是天生一对,是前世今生注定的缘分。可他说这话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这人就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之说。 但现在,他知道了,信了,而且有了。 一想到居然有这么一个人,在悠长的岁月里苦守着孤寂和冰寒,就为了等待自己。一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跟一个人宿命纠缠到了骨子里,林夙就觉得自己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主角光环。 更别提,这对象还是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鬼王。 美吗? 美。 强吗? 强。 惨吗? 惨。 三要素齐备,可以开始怜惜了。 林夙闭着眼睛,仰面躺在浴缸里,在温柔的水冲刷之下,脑海里只有那个黑袍长发的无双鬼王,再无其他…… 如果不是手机一直在震动的话,他能想到地老天荒。 回过神来,林夙拿过顺道带进浴室的手机,解锁一瞧,立马想再关上——就这么一天的功夫,哪里来的那么多短信微信邮件和未接电话? 有那么一恍惚,他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几个月前还没出这些烂事儿的时候。 如今清闲了那么久,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见得有一个人联系,突然重回当初的盛况还多少有那么点社恐。 迅速修正了一下自己的心态后,林夙开始挨个处理手机上的信息。 未接电话里头,大多都是曲久云打来的。看样子是对她自己的第一次西南地府打工之旅有了感悟,想跟自己好好聊聊。 这种感觉,林夙是能理解的。 而且曲久云知道他家在哪儿,说不定期间自己还没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来敲过门了。 “林夙!你终于回复我了!你知道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吗?!连你家我都去了两回!” ……你看。 曲久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这些兴奋和意犹未尽。 也不知道这位女士究竟从哪儿来的胆子,见了这么多离奇场面居然半点害怕的心思都没有,甚至已经开始为下一次上岗做起了积极准备。尤其是经过复盘,曲女士觉得自己的功课还是没有做到位,特别是材料的准备上,下次要多多益善,免得到时候抓瞎,还得逮着一只马薅毛。 不过想想也对,这位女英雄可是混迹城南殡仪馆的入殓师,整日里修修补补的,什么阵仗没见过? 林夙一边听着她絮絮叨叨,一边觉得想笑。 这是一种从心里头透出来的轻松的感觉,原本有些秘密和故事只能自己承担,但现在有了一个可靠的人可以一起心照不宣。 等曲久云把自己的工作汇报说完,她突然之间话锋一转,问林夙道,“林夙我问你,那个于时煦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夙一怔,不解回道,“于哥?什么怎么回事?” 曲久云沉吟着说道,“ 我之前不认识他,所以就没多想。但是回来之后,我也联系不上你,闲着无聊查了一下他的生平资料。好家伙,不查不知道,他还真是个明星啊!” “演员,是个演员。”林夙纠正道,顺便卖一卖安利,“于哥演技很好的,当年拍的电影电视剧都很好看,虽然画质比不上现在的,但是我还是推荐你看一看,真的很不错。” “我现在一个人打两份工,哪有时间看电视剧电影。”曲久云明晃晃地拒绝了这发安利,顺便踩了于时煦一脚,“而且人都说,这明星演员的得跟观众朋友们有距离感,我以前不明白,现在突然明白了。你看看于时煦那个看起来一表人才,实际上怂包的样子,我都不惜的说他。你当时一直被人掐着脖子可能不知道,他差点都被吓跪了!那俩小猫咪也是够惨的,明明是大喜的日子,结果差点没给他搂断气。” 说到这里,电话那头她似乎觉得挺有趣,忍不住不假掩饰地嘲讽了一通。 林夙默默听着,觉得心里头不是滋味。虽然真正接触了于时煦,尤其是于时煦给他打工了,他对偶像的想法也跟之前不一样。但他真的很想跟曲久云说,做朋友的一条标准就是,哪怕心里头再讨厌对方的喜欢的爱豆偶像演员,都不要挂在嘴上,这样很不道德的。 但还没等他说这话,曲久云的嘲讽就结束了,然后只听她恢复了正常状态,说道,“……反正我查了一下他的资料,发现他是吃药过量再加上身体不好,所以才挂掉的。不过我觉得有点问题。” “什么问题?”林夙追问。 “我凑近他的时候,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这个味道不像是新闻里写的,那个治疗情绪和失眠问题的药的味道,倒像是……”说到这里,曲久云顿了顿,“我怕我闻错,下一次见到于时煦的时候再确定一下,到时候跟你说。反正如果不是新闻里写的以及他认为的那个样子的话,这事儿可就大了去了。” 林夙应声,没再说什么,但舒展的眉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皱了起来。 人的魂魄里的确是可以透出一些味道的,这个在先前周蝉给他的入职培训手册里也说过。所以曲久云言出有据,不是凭空胡说。 再加上,曲久云的本事他非常清楚,法医专业出身,比寻常的入殓师更多了些极其专业的积淀在。 如果真的就像她所说的这样,于时煦的死并不是那么轻飘飘的服药过量、身体健康状态太差的话,那就得想一想后面应该如何处理了。 挂掉曲久云的电话后,林夙的视线挪到了剩余几个未接来电上。 有没有备注的陌生电话号码,看起来颇有几分广告电话的气质。还有以前在花海的几个同事的电话,日常不怎么联系,不晓得怎么就突然齐刷刷地要跟自己通话。 再有就是……赵悦程。 林夙思忖着,本想着回他一个电话的。但没想到,恰好一条微信信息发送过来。不是来自赵悦程,而是来自给他打电话但并未接通另一个同事。两人在公司时关系还不错,后来出事后他也没有落井下石或者捧高踩低,林夙对他的印象还不错。 所以这条带着链接的微信一发过来,林夙就直接点了进去。 还没看清楚标题到底写的什么,对方就又重新补上了一句—— “林哥,大快人心啊!” 大快人心的点在哪里? 在于标题上透露出来的内容,花海负责人殷望秋因财务问题被匿名举报,现已经被带走调查。 林夙一怔,殷望秋被举报调查? 这怎么可能? 他对殷望秋可是了解太多了,这位学长不仅仅是人品道德败坏,他还是极其聪明的人品道德败坏。 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都保持着自己风趣儒雅、和善诚信的表象,但凡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觉得,花海的殷望秋殷总是个不可多得的商界伙伴,无论是能力、人品、眼界等等等等,都是拔尖的。 也正因为这样,在他相当完美的外表下,相当精湛的演技下,很少有人觉得殷望秋会出事。哪怕当初他设计林夙离开花海,且身败名裂的时候,殷望秋还在媒体上上演了一出痛心的戏码,并放话说虽然林夙做出了这种事情,但只要悔改,花海还是愿意继续接纳他。 当时这个采访圈了不少粉,也让林夙恶心了很久。 如今这个人,居然被人匿名举报,而且看起来手里面有几分真料的样子,所以才会被直接带走。 是谁? 赵悦程? 会是他吗? 可是赵悦程跟殷望秋之间,说白了就是包养和被包养的关系,两个人可以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赵悦程现在才刚刚上位不久,上位的原因也不光彩,若是他选择曝光赵悦程,那岂不是把自己也送上了一条绝路? 林夙想了想,手指在赵悦程那条未接来电上悬浮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要给他打电话问问情况。 片刻之后,接通。 “……你终于想跟我联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一种极度的疲惫,是那种身体和灵魂上面兼具的,让人一听就知道他现在状态糟糕。 除了疲惫之外,还夹杂着一丝隐藏的很深的委屈。 林夙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解释道,“我今天一直不在,所以没有接到你的电话,很抱歉。所以你找我是……”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夙的解释起了作用,那头赵悦程的声音突然比之前稍微轻松了那么一些。 只听他开口说道,“你现在应该也已经知道殷望秋的事情了吧?我想跟你说的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不是赵悦程停下了,是林夙手中的手机突然被人抽了出去,直接按掉丢在了一边。 旋即,林夙眼前一片黑影,下一瞬浴缸当中就落入了一人。他泻力一般将整个人压在了林夙的身上,头靠在了脖颈之间,能让人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异常清晰的血腥气。 林夙呆滞了一刹那,随后他反手抱住身上的人,声音里满是惊慌失措。 “秦闻!你怎么了?!” 第60章 突入起来的变故让林夙手足无措, 他下意识地环抱住压在自己身上的躯壳,入手冰冷寒凉,几乎让浴缸里头的温水瞬间没了丝毫热气。 鼻端萦绕的血腥气息让林夙的一颗心瞬间揪了起来, 仿佛被人一把仅仅攫住心脏一般, 脑海当中也随之空白一片。 方才那一声,半点回应也无。 林夙白着一张脸, 试图将人从自己身上挪开, 但又怕因为自己的某一个不合适的动作,让这人的状态变得更糟糕。 “秦闻?!秦闻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林夙尽量让自己的举动轻柔一些, 一边将秦闻往浴缸外头拖,一边继续焦急地叫着他的名字。可这家伙的身躯实在是重的离谱,生拉硬拽才将将给他挪出半个身体,这科学吗? 终于, 在他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 这人, 不, 这鬼终于有了反应—— 只听秦闻哑声说道, “别担心, 我还在。” 他抬起头来与林夙对视, 眸中血色妖异未退, 还泛着幽幽的红芒。原本就白到透明的皮肤愈发病态, 唇倒是比以往更深了几分。半长的黑发湿成几缕贴在肌肤上, 不知道是原本被冷汗沁湿,还是落在浴缸里的时候被水打湿的。 秦闻冲着林夙勾唇笑了笑, 稍微有那么些勉强。 然后他凑近眼前的这张脸, 在唇角落下了一个同样冰凉,但却让人心底灼热的轻吻。 林夙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不再悬在半空里了。 而后,秦闻稍稍拉远了一些跟林夙之间的距离,不知死活地说道,“你担心我。” 语气和眸色里带上来的,不知道是愉悦还是别的什么,瞬间把刚舒了一口气的林夙惹恼了。 他猛一用力,直接将秦闻从自己身上推开,湿哒哒地裹上一条浴巾,唇色泛白地赤脚站在瓷砖上,咬牙说道,“你就是来吓唬我的吗?!突然以这么一个模样出现,让人差点把魂儿都吓掉了,然后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担心你?!秦闻,你虽然是个鬼,但你总该有过心吧?这么吓人好玩吗?还是你觉得我跟你在一起了,就得活该被你吓?!” 一边说着,一边愈发委屈,虽然梗着脖子半仰着下巴,但眼眶在昏黄的灯下肉眼可见地红了一圈。 他紧紧地攥着身上的浴巾,匀称的身体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气的,也是冷的。 秦闻见状,将胸中翻涌的血气压了下去,差点溢出喉咙的咳嗽声也被强行散在了喉间。他撑着浴缸边缘站起身来,黑色雾气刹那翻腾,整个人就从落汤鸡一样的模样里恢复原样。 黑色的衬衫敞着两颗扣子,袖子随意地卷起在手肘的位置,笔直的一双长腿被合体的西裤包裹,垂在赤脚的脚面上。 眼神当中闪烁的碎裂红芒消散,血红的唇也淡了几分,浑身上下,唯独脖颈间的那道红痕若隐若现,是黑白当中让人忽视不掉的点缀。 秦闻走到林夙面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林夙强忍着不去看他,心道这家伙接下来的反应莫过于这么几种——卖惨博同情,理性解释,强行绕过话题。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觉得无法让他现如今内心当中混杂着委屈、害怕、生气等等诸多成分的状态消散。 反正……林夙瞬间做了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绝对不能,这么轻易地就让他哄好。 但没想到。 等了好一阵子,面前这人居然仍旧一句狡辩都没有。 林夙本想着偷偷用余光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却没想到,还不等他这么做就失去了重心,被人直接打横抱在了怀里! 他下意识地深处双臂环住秦闻的脖颈,可却又没办法扯着浴巾,只觉身上一凉,大片湿润的肌肤直接暴露在了空气当中。 以及,秦闻眼前。 幽深的眸子在玉色的肌肤上来回逡巡,先前冷冽下来的空气里涌现了丝丝躁动。 林夙又羞又恼,但却无计可施,灼烫的羞色从耳根一直往下蔓延到锁骨,在线条好看的胸膛上晕开了一层淡粉。 还有就是…… 秦闻喉咙发涩发紧,抱着林夙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无限贴近自己的胸腔,似乎要把整个人彻底揉搓进去一般。 空间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静到林夙可以直接听到自己一下一下的心跳撞击,在血肉里砸出了深深浅浅的陨石天坑,然后让属于另外一个人的气息深入血脉骨髓。 虽然没有直接对视,但林夙可以感受到那两束已经几乎实体化的视线。 交扣环住秦闻脖颈的手沁出一层薄汗,黏腻又暧昧,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但又同时带着无可言喻的期待。 但是。 就在林夙垂着眸子,心中早已天崩地裂好几轮之后,秦闻突然抱着他离开了浴室来到客厅,把他放在宽大的沙发上,半跪在前,细细地帮他把浴巾重新围好。 被包的如同蚕蛹的小林策划,漂亮的一双含水眸子里透出来的只有不可置信——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还是秦闻有什么心理或生理问题?! 秦闻把他打理得结结实实密不透风后,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浴巾外犹豫了好久才挪开。 然后他开口说话,声音里头带这些比平日更多的沉声和沙哑。 “我道歉。”秦闻说道,“我不应该说都不说就来找你,不应该让你担心,不应该让你惊慌失措,更不应该跟你开这种玩笑。我知道你担心我,我很开心。我只是太开心了,不是故意要让你生气的。” 认错态度极为诚恳,一字一顿之间,仿佛在发誓一样。 但殊不知,林夙现在的气早就被先前那个场面驱散地一干二净。但第二波气性随之而来,因为这家伙居然坐怀不乱,甚至不觉得自己美色在前不为所动的模样又半点不对? 可对着这么一张好看的、且情真意切的脸,林夙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怎么说?如何说? 明晃晃地跟他说,那事儿我已经不生气了,但我生气你怎么不来上我? 那可太……刺激了吧? · 公寓外墙,几道黑影正在远远地往里窥探。 周蝉滚圆的身躯赫然在列,也难为他如此一个体型,还能在墙上挂的那么牢固。 眼见着秦闻把林夙裹成了粽子,他这才松了口气,单手拍了拍胸脯道,“多亏没被美色冲昏头脑……” 听他这么一说,旁边纤细如竹竿的斗篷身影开口,声音有些尖细,“秦闻大人不回鬼王殿,拼着重伤来人间,就为了这么个凡人?” 周蝉回道,“六大人,您跟我说也就算了,在秦闻面前可千万别说林策划半句不好。你们做修罗的常年在枉死城执行任务,对咱们西南地府的内务风气不了解,但您们记住我老周这句话就是了,宁可直接惹秦闻,也别不长眼地说林夙。” 这斗篷人影,包括他身边同样着装的几位,如周蝉所说,都是西南地府的修罗。 这修罗职位通常来说设置十位,都是战力极强的骁勇好战之辈,日常的任务是在枉死城或者地狱这些不是人呆的地方的地方执行任务。 他们大多都是从天地之中衍生出来的,如其他的鬼王和大帝这般,跟地府系统整个绑定。后来时日愈久,有些实在不想继续无止境消磨的,有些执行任务太凶险死了的,还有些因为犯错被褫夺鬼体或者直接灭了的……也有些从人间道或者其他道的修行者做了这个职位。 对此,周蝉一直表示自己很难理解。 当人的时候,或者当畜生的时候已经过得够苦了,何必还继续在这儿当修罗找虐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承担着地府最重的防御职能,干的也都是刀尖舔血的活儿,所以哪怕是周蝉这种不着调的,也对他们怀有几分敬意。 这次从枉死城办完事,秦闻带着伤就直接来了人间。原本交代他们不要跟来,但这几位修罗爷对鬼王如此奇怪行径甚为不解,非得来跟着看看,周蝉也就半推半就带路了。 行六的修罗声音刚落下,有个沙哑如老者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老六,我早就跟你说秦闻大人已经不是以前的秦闻大人了。你上次出差,没见秦闻大人在鬼王殿抱着那凡人抵御碧落之威的模样,可比现在吓人多了。” 当时他们为了追踪那些个趁虚而入的家伙,在秦闻的授意之下守坐标点,刚好见证了那么一回。 行六的修罗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沉默片刻之后语意不善地说道,“可他是鬼王,他肩上是我们整个西南地府。” 此话一出,包括周蝉在内的诸位都沉默了。 少顷,周蝉开口试图打圆场道,“秦闻他知道的,而且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嘛!你看看他这战力,刚才那种阵仗都让他直接破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是他及时过来,那我们不都得嗝屁吗?” “死我们跟死他能一样吗?”行六一语中的,字字诛心,“我先前还不知道他为什么来枉死城,追着个莫名的虚影就一头扎进了人家的陷阱里……但我现在可再清楚不过了。你知道他有软肋,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 60-70 第61章 行六的声音刚落下, 就听旁边立即有人开口,声音里头的尖锐情绪比嗓门子都高。 “你说什么?!你亲眼看到的?!” 此话一出,周蝉忍不住眼前一黑。要不是他得在这儿拦着, 免得这些爷一个冲动之下进去找秦闻问个清楚, 他宁愿立马就走。 身为一个文官,身为一个在地府里头摸鱼养老的文官, 身为一个老觉得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和正经人的文官, 周蝉一直都不愿意跟这些打打杀杀的修罗打交道。 一个两个的,也不知道脑子里头到底是个什么构造, 平日无事还好,若是有什么事情了,别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就算拎着耳朵念经恐怕都无济于事。 就比如现在。 只要有一个人说了点一呼百应的东西, 剩下这几位也就串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送到油锅地狱里都能凑一盘。 有了捧哏, 行六的情绪更激愤起来。 “不是我看到的还是你看到的?!还是你觉得这事儿是老子自己编出来的?”行六没好气地说道, “我起初以为, 秦闻大人是放不下我们这些人, 才匆匆赶过来。赶过来之后深入敌营, 我还以为是他神机妙算, 知道那些南方地府的杂碎动了什么手脚。我原本感动得不行, 你们说谁家鬼王还能这么通人情, 为了下属以身犯险?要不然我也不能跟过来,害怕他出什么意外。可你们看看, 这不是自作多情吗?!我老六算个什么东西啊, 他秦闻大人美色在前,多冷静的脑子都烧到冒烟了!” 周蝉暗中捏一把冷汗的同时, 不得不感慨秦闻的厉害——这老六平时可是个冷血无情的冷面罗刹,别说有这么多的情绪了,就算是丁点儿情绪起伏都不见得有,更别提还一次性说足了一年都未必能说的那么多话。 而且,行六跟秦闻之间的关系不错。 这家伙在地府里头对谁都是一整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只有在秦闻面前是真真的心服口服,一点水都不掺。 如今见他对秦闻那么大一个火气,可真算得上是千载难逢。 这事儿怎么说呢……周蝉从心里盘了盘,也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好办法。 毕竟这“捉奸”都捉到眼前头来了,还是那么香艳有余刺激超标的场面,他还能怎么说?您老几位看错了? 剩下几个修罗见行六气成这样,又听他一通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到底是怎么看着秦闻打退敌人,然后头也不回地追着跟里头那个裸男一模一样身形的人往陷阱里头跳的,眼见着脾气和火气也都上来了。 若不是周蝉圆滚滚的身子挡在窗户口,八成这几个就能直接进去把林夙从秦闻怀里抱出来带走。 事已至此,周蝉一边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这老妈子一般的命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脸上挂上相当官方的笑,开口说道,“您几位先别生气,也别冲动,这事可不是冲动就能解决的……哎,六大人您怎么还哭上了呢?” 眼见着连冷酷无情的老六都堪堪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周蝉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如果不是因为平日里秦闻对他不薄,林夙跟他也私交甚笃,他都恨不得直接闪到一边,让他们自己掰头。 行六的修罗梗着脖子,兜帽下一张青灰色的脸在凡间灯火下若隐若现,血红的眼眶已经浸润了一层水色,俨然是一副遭受了生活毒打的模样。 怎么说呢,怪可怜的,好好的一个修罗,现在都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听了周蝉的话,行六仰着下巴望天,开口回道,“我也不想冲动,可今天的事情太让我等寒心了。” 听听这用词,寒心,但程度未免也太严重了点? 于是周蝉咂了咂嘴,问道,“此话怎讲?” “你们这些人间来的,虽然在地府里头当阴差,看起来跟我们没什么区别。但是如果有一天西南地府没有了,被其他地方吞并了,你大可以随便再寻个去处,甚至你还可以继续去投胎,无论好赖总算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在。但我们呢?我们生于地府阴司,虽然四方地府分裂之时我们可以被分出来,但若是地府再度合拢,那么我们作为弱势方或者战败方,面对的只有消亡这一条路。” 行六说的很清楚,也非常认真。 谁说鬼不怕死呢? 谁说地府里这千万年孤寂里头熬着的鬼不怕死呢? 有些或许会觉得生也无趣,可更多的就是像行六一样,虽然不知道生为何有趣,但却因为活惯了,从而对死比任何人都多一分恐慌。 周蝉沉默不语,他们本来就系统不同,成分不同,想劝慰都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劝起。他经历过生,也经历过死,还有合并去其他单位保底,确实也没立场去劝人家。 “我知道你们凡人来的,自然与我们不同。”另外一人的声音响起,不若先前一般义愤填膺,突然带了些无可奈何地情绪,“老六的脾气不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也暂时先不要跟秦闻大人说。我们知道,凡人七情六欲,哪怕在幽冥之门里抽骨拔髓,也是很难从根子上除掉的。所以大人他如果当真动心,我们还能拦着不是?可是他也不能这么莽撞吧?哪能有了心上人,就把整个西南地府抛在脑后的道理?” 虽然目的还是敲打周蝉,不要让他胡乱告状,但这话说的确实在理。 谈恋爱也没什么,大家都不是不能接受。但眼见着这人直愣愣地就奔着恋爱脑去了,那可不就完了吗? 周蝉暗地里在心里头埋怨,心道秦闻这是做的什么糟心事,自己温香软玉在怀,千年夙愿得偿倒是舒坦了,弄得他夹在多方大神下左右为难。 他还不如去无间地狱扫厕所。 想到这里,周蝉默默掬了一把辛酸泪,准备明天就去底下问问还有没有职位空缺。 这老妈子一样的婚恋处长,不当也罢。 以前觉得在摸鱼的情况下还能服务一下普罗鬼众,倒也是个两全其美的事情。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这哪里是服务普罗鬼众……这不就是服侍秦闻一个人谈恋爱么? 他才应该做鬼婚处的那个秘书。 有脾气归有脾气,这几位倒也没直接动粗,让周蝉舒了口气。 他毕竟是个文官,还是个修行不到家的文官。要是真的动起手来,那是个什么结果恐怕还未可知。 眼见着事态没有变得更严重,周蝉沉吟片刻,尽量温和地开口说道,“其实很多事情不应该由我来说,应该让你们自己去问秦闻。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先尽一尽朋友的义务。” 这几位爷八成也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但这也挡不住周蝉说两句掏心话。 “秦闻是什么出身哥几个也都知道,我听说当初你们得知他是西南地府的鬼王时,可是闹得最凶了。但显然,秦闻要比你们想象的更强,要不然也不会让你们死心塌地臣服于他,不是吗?咱们平心而论,秦闻这些年的功绩,其余哪个鬼王能比得上?秦闻苦心修出来的这一身本事,你们谁能不佩服?” 几位修罗沉默,确实是这样。 原本听闻西南地府的鬼王是凡人出身,他们的确闹了一阵子,但最终一个两个地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且在秦闻的带领之下,最初势弱的西南地府一步一步发展壮大,最终变成任何人都不敢轻视的庞然大物。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绪。 过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很难再回到当初的境地当中——更何况,他们几个还极有可能回不去。 周蝉苦口婆心地接着说道,“但你们就没想过,秦闻当初为什么偏生放着富贵凡人身不当,历经千难万险来当这么个刀尖舔血的鬼王?” 几个修罗面面相觑,俨然不知道各种缘由。 周蝉猛地一拍手,道,“就是为了自己的心上人嘛!咱们鬼王可是个痴情的种子,他等了这么多年就为了等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希望了。我敢保证,你们要是直接冲过去跟他说,你不能跟他谈恋爱,你们信不信他能直接毁了自己的鬼王体,不爱江山爱美人?你们衡量一下,到底怎么划算?” 要是大家互相尊重,虽然没办法阻止秦闻的恋爱脑,但最起码以后来日方长。 可要是哥几个太过分了,那现在可就立马把自己送上绝路了。 行六表情变了几遍,最终还是阴沉着脸松开了自己紧握的拳头。 见状,周蝉乐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事到如今,咱们也就只能接受了,谁让他是鬼王呢?你说这领导不懂事,咱们还能拿他怎么样?以后为了咱们自己着想,首先别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体可不行。其次还得帮秦闻护好他的软肋,免得一天天提心吊胆……大家说对不对?!” 一阵忽悠之后,几位杀气逼人的修罗终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周蝉美滋滋地在心里表扬了自己一番,扭头直接跟秦闻撞了个满怀。 一边杀气虽歇,但另一边杀气又起。 只见秦闻眯了眯眼,眸底红光闪烁,沉声开口问道,“你说谁不懂事?” 还不等周蝉急中生智地开口辩解,就见秦闻背后冒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笑眯眯地帮他回道,“他说的是你啊,我的鬼王大人。” 周蝉:…… 怎么说呢,现在跟老六他们一道走还来得及吗? 小林策划这种以和煦的神色说着诛心的话的风格,可真是让人太吃不消了。 第62章 第62章 走进婚恋处的时候, 周蝉迎面撞上了瘦瘦弱弱的小姑娘方知书。 她刚结束了一天的咨询工作,正揉着眼睛飘飘忽忽地往外走,要不是周蝉的体型过于庞大, 让她及时刹车, 恐怕能直接撞个满怀。 站定之后,方知书识趣地往后退了几步, 上下打量了周蝉一圈, 诧异道,“周处长, 您这是……” 被人打劫了吗? 但是她胆子小,后边半句没敢说出口,只能硬生生地憋回到肚子里,自己说给自己听。毕竟无论到底有没有被打劫, 上司听到这种话应该都不会很高兴的样子。 可再看周蝉的模样, 就真的很难不让人有这种联想。 毕竟……周蝉回到西南地府的时候, 是拄着拐回来的。 没错, 他那两条闪瞎狗眼的钛合金假腿被卸掉了一条, 夹在胳膊肘下头的拐仔细看也不是什么正经拐, 纯粹就是一根钢棍, 连个防滑的触点都没有, 对驾驶员的技术具有相当高的要求。 而目测周蝉一步三晃荡的模样……很难讲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模样, 到底是被人揍得, 还是自己走路不稳摔得。 技术堪忧。 听方知书这么一说,周蝉这一肚子苦水可算是找到了发泄口。 他冲小姑娘招了招手, 示意她走近点, 然后叹了口气说道,“你才来不久, 很多事见多了就习惯了。今天我就跟你说一说这西南地府的为官之道……” 方知书沉默,“……秘书也是官吗?” 周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回道,“那是自然,你没听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来咨询时,高低得叫你一声大人吗?虽然你没有编制,但咱们好歹也是签了合同的。最起码你这五年合同期之内,都算得上是咱们西南地府的小官。” 说完,也不等方知书回话,周蝉话匣子一开,絮絮叨叨地就很难关上了。 这一讲,一直讲到方知书困得站不住才罢休。饶是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住在心里头记了周蝉的一笔黑账。 领导不愧是领导,讲起话来可真是又零碎又啰嗦,翻来覆去跟烙饼一样。 总结一下,简单来说就两个意思—— 第一,在西南地府一定不要惹秦闻大人生气。 第二,要是一不小心惹了秦闻大人生气,要么跪地求饶,要么拔腿就跑。 周蝉还重重地拍了拍方知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让她一定要记在心上。 对此,方知书觉得他实在是多虑了,就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和打探,她恐怕是没有资格惹鬼王大人生气。 不过看周处长这幅模样,再结合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八成这劫是被鬼王大人打的。 方知书看着他一瘸一拐一摔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可怜。 鬼王近臣又能怎样? 想享受泼天的富贵,就得能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其实周蝉如今的模样,还真不是秦闻揍的。 毕竟秦闻从来不动手打自己人,除非真的被惹急了。周蝉的碎嘴子虽然有点欠,但也确实没到把人惹毛的那个程度。 什么懂事不懂事的……当初连儿子老子都叫过,这算得了什么? 但这腿,倒确实是秦闻卸下来的。 依稀记得动作相当干脆利落,还不等周蝉反应过来,就感觉秦闻的手在他眉心点中,旋即本不应该在阳间显现出来的双腿直接浮空出现并具化。 下一瞬间,其中一条就落在了秦闻手里头。 而且这人拿就拿了,还很过分地在手里头舞了几下,犹如在用一根金光闪闪的烧火棍。 话说回来,还是小林策划比较有人道主义关怀。 见他腿被卸走了,还立马回去拆了自己的衣架回来,让他拄着当拐用,免得不适应。 就真的……很贴心,很让人动容。 然后也不等周蝉再说点什么,就直接被某位鬼王大人大手一挥,直接给送了回来。 就因为这动作太突然,以至于落地时候的姿势没有调整好,整个脸先跟地板有了亲密接触,摔了个万紫千红,因此才变成了现在这副看起来落魄不已的模样。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要拆他这条腿? 周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这腿是地府科技的产物,连他都没本事让这两根闪瞎人眼的东西在阳间耀武扬威。虽然秦闻本事大,能强行用鬼气将之包裹,营造出一个与地府相同的阴气空间,从而让他的腿显形。但是……有什么用? 想到这里,云里雾里的周蝉只觉得自己异常心疼,天知道他当初为了定做这两条腿到底花了多少精力和功德。 也不知道秦闻那个家伙能不能有良心给他还回来……要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以后就得一长一短了。 但怎么说呢,心疼的同时,他心里头也莫名踏实了那么一小点。 先前让老六那帮人弄的,老觉得秦闻遭了一场大难。可看他卸腿时那干脆麻利的劲儿,再回味一下刹那间涌入眉心的那股子纵横捭阖的鬼气,根本就跟以前一样嘛。 · 不仅周蝉不知道秦闻这个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林夙更不知道。 他记得以前周蝉跟他说过,这地府跟阳间的东西基本是不通的。所以周蝉的腿在阳间没办法显形,他要是想去地府玩手机那也很扯淡。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下可不就衬得秦闻更厉害了吗? 那可是连周蝉这个当主人的都没办法驾驭的玩意儿,分分钟就被某鬼王拆乐高一样拆了下来,比砍瓜切菜还容易。 只可惜秦闻半侧着身子,面容隐隐约约在夜幕里,所以林夙没看到那一瞬间秦闻唇色的惨白。 若非不得已,秦闻也不会费这种劲—— 他受伤,不是假的。 原本秦闻奉召去见酆都大帝,大帝他老人家也不是什么碎嘴子的人,要紧的事三言两语交代好就让他回来了。 半路上,秦闻听闻手下来报,说是枉死城有异变,于是立马调转了方向。 也多亏他来了。 先前老六他们说的其实半点夸张也没有,如果这次不是秦闻回来的及时,恐怕这几位修罗再加上手下的得力干将,少说也得折损大半。 毕竟南方地府和西方地府双双联手,在枉死城设了七重炼狱之阵,有股势必要将西南地府所有人尽数绞杀之感,有一个算一个,但凡入阵,非死即重伤。 秦闻鬼王之身亲临,战力全开之下将他们尽数保下。但也因为瞬间爆发出全力,以至于鬼气暂时枯竭,进入了几乎半个法咒也使不出来的真空期。 但就在这时,他在枉死城的灰霾迷雾里看到了林夙的身影! 秦闻断了鬼气,无法直接感知那人到底是什么状态,只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可无论如何,但凡涉及林夙的事情,秦闻深知自己不敢冒半分险,于是毫不迟疑孤身入了枉死城中。 而当他拼劲了全力几乎抓住那人的衣角时,那身影转过身来,与林夙的模样一般无两,但面色苍白,眸色赤红,血色唇勾起阴恻恻的弧度。 直到此刻,秦闻才 意识到——假的。 顿时铺天盖地的鬼影将他重重围住,全力攻击只求将他彻底抹杀! 若非他关键时刻碎了半副经络,强行将自己血脉里头的能量激发出来,抵挡住那让人胆寒绝望的第一波攻击…… 秦闻这个人,这只鬼,就彻底烟消云散了。 等行六他们赶来时,两方地府专门埋伏他的这些玩意儿已经被他直接绞杀,连半个囫囵个儿的都没留下! 但换回来的,是血脉能量耗尽,秦闻的半边身躯如千刀万剐。 有那么一瞬间,秦闻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会消失。 千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恐惧的感觉。 以前纵然也经历过命悬一线,可心头无波无澜,视自己如浮萍草芥。 可现如今,他既怕自己就这么消散于天地,独留林夙一人,又怕林夙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他喘一口气,立即调动起仅存的鬼气传送到了阳间。 然后,没控制好落点,生生浸入了某人的浴缸里。 在林夙身边,秦闻觉得莫名有种从内到外的舒缓了。 但他对自己的情况了然于胸,知道现在自己重伤未愈,短时间内怕是没办法让能量重回巅。 可若是真如他所猜测,林夙在阳间也被什么鬼东西盯上的话,那稀松平常的小事还可以顺手解决,但万一出了什么大事来了什么大敌…… 鬼王剑因他经络受损还在体内沉睡,无法被唤醒调动。 只能委屈周蝉了。 这腿丑是丑了点,但也能暂且当个防身武器用一用。 于是,林夙眼见着秦闻手上拿着的那条硕大的冒着金光的腿逐渐变换,最后变成了…… “我其实不是很想把人家的义肢当成挂件挂在脖子上的。”林夙面无表情说道。 “我知道。”秦闻从善如流,但并不让步,“丑,但好用。” 只见一根细细的链子冒着闪瞎眼的光泽挂在林夙修长的脖颈上,底端的吊坠冒着如出一辙的金光。 如果不是鸡腿形状的就好了。 此时这根鸡腿在夜色里俨然跟灯泡一样……像是镀了一层五彩斑斓的金。 反正就真的很暴发户,很没品很假冒伪劣的那种。 第63章 林夙继续沉默, 一直从屋外头沉默回屋子里。 周蝉的腿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摇一晃,让人无法忽视,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毕竟, 秦闻这人在他面前, 鲜少有如此坚持甚至郑重的模样。 这次既然已经这么说了,那八成也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恐怕就真的得带着这根闪瞎眼的鸡腿链子招摇过市了。 而且话说回来……无论如何, 这位都是自己的男朋友。 想他孤寡这么多年也怪不容易的,得原谅他偶尔不太会送人礼物这个毛病。 想到这里, 林夙突然觉得自己最不喜欢的冬天开始变得可爱起来——毕竟,他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换着花样地穿高领毛衣。 与此同时,他还有更足够的理由,在高领毛衣下头再叠穿一件厚厚的秋衣, 以期把这玩意儿跟自己的皮肤隔离开。 一想到自己要跟周蝉的腿朝夕相处, 以及肌肤相亲……林夙脸色不佳, 总觉得有那么点瘆得慌。 穿过没有开灯的客厅, 秦闻直接牵着林夙的手往卧室的方向走。 幽深夜色对鬼魅而言无疑是最舒服的环境, 秦闻的步子迈的游刃有余, 林夙跟在后面反倒有那么点如履薄冰。 虽然是自个儿的家, 可他心里头也没底自己到底会不会碰到什么东西。 不过, 脖子上头的鸡腿坠子在黑暗当中倒是幽幽地布着一层薄光, 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光泽。 林夙头一回低头细看, 却发现这金光闪烁里并非是纯粹的金属色泽,而是在丝丝金线当中交织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黑色细纹, 如铭文一般, 在金光流转的过程里有序转动,循环不息。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林夙开口问道。 “你之前不也看到了吗?”秦闻走在前头, 似逗非逗地开口回答。 “……” 林夙一时无语,这话说的让人很难接,他又不是瞎的,当然看到了秦大鬼王彼时是怎么给人卸下来的腿,那动作堪称一个绝顶的干脆利落,要不是周蝉跑得快,他合理怀疑秦闻都能把人家的胯也一起拧下来。 不过,秦闻也算是个有分寸的鬼王了,深知逗人不能逗过头的道理。 他迈着长腿迎着月色走到卧室床边,看似闲然屈身躺下,顺势把牵在手里的人拉入怀中。 一声从胸腔里蔓延到鼻腔的□□弥漫开来,带着一层让人琢磨不透的迷雾,似是因为失而复得的安定,又似乎夹杂着什么不可言喻的痛苦。 只是先苦后甜,让人寻摸不着半点踪迹。 林夙被他这么一扯,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连挣扎都没有来得及分毫,就重重地靠进了厚实坚硬的怀抱。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道秦闻这阳间的身体看起来是哪哪儿都好,就是终归没有人的温度,凑近了就如钢筋铁骨浇筑的一般。 但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心有灵犀。 在最初的冷硬之后,林夙突然觉得身畔的体温高了些许,虽然算不得冬日寒意里的一盏火炉子,也最起码温和了不少。 连他的手指被秦闻攥在手里,隐约间也沁出了一层细腻的薄汗。 这还差不多……林夙想着,不由得往秦闻身上凑了凑。 “周蝉这两条腿,丑是丑了点,但确实算得上西南地府甚至整个冥界不可多得的好东西了。”秦闻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带了一丁点戏谑,不像平常说话一般,而是卸了几分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 “愿闻其详。” 毕竟他一个阳间大活人,在真正了解此物之前,还是暂且对阴曹地府好东西的标准持保留意见吧。 一想到周蝉,以及他的腿……林夙还是有点脸皮泛绿。 “捡着重点来说,它是周蝉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存了相当多的功德才兑换来的。无论是材质还是功能,都是最好的。你去过地府大抵也知道,地府当中的物件大多都是鬼气颇深。” 秦闻一边摩挲着林夙的手指,一边娓娓道来。 林夙点了点头,这倒也不是他的心理暗示,而是亲眼见过之后才知道,这底下的世界的确没什么玩意儿算得上是特别鲜亮,或多或少都在周遭环绕着些灰败的鬼气。 “虽然他这腿出自幽冥,它原本的材质是鎏金曜石,而这块石头又曾经在大帝殿前供奉过千年香火,又在圣人座下聆听了千年经诵,自然被圣人之气所浸染,不再是那些寻常鬼物。所以它不但可以吸收鬼气,把鬼气净化成最精纯的天地能量。还可以温养魂魄,你晚上睡觉也会舒服一些。” 听了秦闻的话,林夙了然地点了点头,听起来是挺厉害的样子。 但也很玄学。 温养魂魄什么的,早年他奶奶常去的小区健康讲座里倒是经常有人这么说。 但是话说回来…… 他脑补了一下,小声说道,“要是给大帝供奉香火然后听经诵就能变成这样,岂不是说你们酆都大帝和地府圣人所在之地都成了这种金光一片的模样?” 怪暴发户的。 “瞎说。”秦闻轻笑一声,不知道脑补到了什么,“大帝居所庄严宝相,怎么可能金光一片。至于圣人所在之处,恕我未曾去过,倒还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林夙心想,其实在这之前,他都根本不知道到冥界系统还有圣人这么个职位来着,哪个小说话本电视剧里头都没这么写过啊? 没想到这鬼差的分工也如此之细,比起阳间的这些个机构部门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言归正传,这事儿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周蝉那几年新死不久,受不了地府里头黑黢黢的沉闷,老觉得鬼气入体跟湿气入体一样,容易让人体寒,所以特地求了这块鎏金曜石,并交代鬼匠把它切割打磨成如今的模样,走到哪里都带着光。 后来虽然审美也在与时俱进,偶尔也觉得有点太高掉了,但他跟这两条腿生了感情,自然不愿意换掉。 更重要的是,周蝉这些年间将西南地府里头所有防御手段都融合到了这两条腿里。 先前林夙看到的,从金光里头透出来的那些黑色铭文,就是其中的一层防御屏障。 如果遇到了攻击,这层防御屏障会自动打开,从而给人应对的反应时间,堪称周蝉自己设计的得意之作。又因为其材质层转手过大帝和圣人两尊大神,因此对于幽冥系攻击的防御又能更上一层楼。 除此之外,虽然这腿设计的初衷是以防御为主,但因为鎏金曜石本身材质特殊,具有无坚不摧之力,所以情急之下倒也可以当成一件武器。 这不就巧了吗? 秦闻重伤在身,召唤不了帝王剑,也担心护不住身边人的周全。 周蝉这条腿,攻守兼备,堪称绝妙。 反正周蝉自己是没有想到这一层。 如果他知道,秦闻卸他一条腿的意图,最终是要抡着它大杀四方的话,可能会特地赶来嘲笑他一通。 并愈发觉得自己这条腿……好样的。 爸爸没白琢磨你。 秦闻温声说道,“最近地府无事,我准备在阳间待一段时间陪你。但是我担心自己身上鬼气过重,对你不好。所以刚好用鎏金曜石作为一层过度和防御,好不好?” 这带着小勾子一样的“好不好”三个字直接戳进了人的心坎里。 怎么可能不好? 尤其是听到秦闻说要留在身边陪伴,林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劳什子鎏金曜石真的温养魂魄,但倦意涌上,他也来不及深究其中细节,很快陷入了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好眠之中。 秦闻在暗夜中毫无睡意,他一手环着林夙,一手枕在头下,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腥甜血气,暗夜中眸子深处蔓延的朱红也如熄灭般暗淡下来。 身体半边的撕裂感源源不断地从灵魂深处肆虐上来,一浪高过一浪,只有嗅着林夙身上的气息才能姑且平复几分。 自打秦闻成为西南地府的鬼王后,从来未曾受过如此重创。 而且此次对方的动作完全是缜密规划,完全是有备而来,总让他有种心里的惊惧和不踏实感。 对方知道他跟林夙之间的关系,知道林夙是他的软肋,知道林夙可以魂来地府,知道他不会对任何一个身边人见死不救……种种叠加,做了一个几乎要将他雷霆碾压的死局。 这个局,是从什么时候,又由谁来主导设计的? 既然可以奏效第一次,那么还会不会有后面的无数次? 他不知道,手下人短时间也未必能查清楚,但他无法承担任何可能的风险。 所以无论如何,秦闻知道自己必须要守在林夙身边,提前抵御一切未知的风暴。 秦闻的种种忧思弥散在夜里,也顺势弥散进了林夙的梦里。 起初虽是好眠,可好的不长久。 在梦境,林夙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个深海漩涡当中,冰冷刺骨的感觉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当他几乎从窒息里挣扎出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秦闻很真实地睡在一侧,俊美的侧脸仿佛抚慰一切惊魂未定的良药。 林夙摇了摇头,尽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了出去。 翻身下床时,他突然想起了昨晚赵悦程打来的那个电话。 林夙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思忖片刻之后,他拿起手机,打开了通讯记录。 第64章 自从出了这么多事, 林夙从未主动给赵悦程打过电话。 一来是确实没必要,二来……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在其中。 这么多年来,林夙虽然看起来温煦如风, 但实则也如风一样, 习惯性地跟除家人之外的任何人都保持着若有似无的距离。 唯独那年遇到赵悦程的时候,稍微有了那么一丁点触动和变化。 赵悦程家境贫寒, 一个人咬着牙倔着骨从小镇子到大城市闯荡。不知道走了什么亲戚的门路, 被介绍到花海当了个可有可无的小销售。 拿着可怜到几乎没有的底薪,为别人画下的大饼挤破了头去拼。 小镇子里长大的孩子, 眼界多少还是没有培养的太宽。 刚来花海的那小半年的时间,沉默讷言的赵悦程一单未开。虽然他看起来已经很努力地去招揽客户,但要么就是举手投足之间的窘迫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人看不上,要么就是被同行撬走了墙角, 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来二去, 赵悦程最初闯荡大城市的美梦几乎碎了个彻底。 被钱财所困, 那身紧巴巴地买来的廉价西装都快褪色变了形, 引得不少笑话……却又别无他法。 于他而言, 这座城市的霓虹灯很好看, 但却没有一丁点温度。闪烁着拧成了走了样的美梦, 也拧成了夜半时分让人一身冷汗惊醒的牢笼。 更何况, 这梦却也属于那些有能力有人脉的人, 而赵悦程自觉身无长技, 除了这份通过亲戚施舍得来的工作外,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 只能这么混沌着, 消磨着, 颓然着。 还带这些少年气的年轻人瘦削孱弱,眼神里的空洞以疲惫为底, 麻木自知。连这张刚开始时被不少人说过的颇有些记忆度的白皙脸庞,也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之中凹陷成了不再让人注意的模样。 或许有一天,当大城市的赚钱梦彻底被击碎时,他才会迈出下一步吧。 要么往前一步,直接坠下某处高楼大厦。 要么往后一步,承认自己只是个命运稀松的寻常人,一辈子只能活在社会底层。 情绪无处安放的时候,赵悦程唯独还能做的一件事是画画。 没系统学过,所以也就没什么章法,因为字写的七零八碎,看着厌烦,还不如寥寥画上几笔画。 林夙最初对赵悦程的印象,恰巧就来自于那么一摞略显粗糙的随笔。 “这是你画的?” 林夙的视线从手上的稿纸转移到了面前这张看似影响不良的脸,饶有兴趣地问道。 赵悦程点了点头,手指半隐在不合体的西装长袖下,有些局促地掐着手掌心。 彼时林夙还不知道赵悦程是谁,也不知道这个人即将跟自己产生什么交集。 但林夙身为花海当时首屈一指的金牌策划,这张脸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认识。赵悦程知道面前这位是了不得的人物,也知道如果可以给他留下印象,说不定自己就能够撞上大运。 可是……他低头咬着唇,这段时间的不如意已经让他整个人钝掉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讨好。 但,这就是无心插柳。 一时的钝感无措刚好撞上了林夙发自肺腑的怜悯之心。 再加上赵悦程的随笔画确实颇有些想象力和个人风格,以及林夙刚好也缺个助理,于是一来二去,就把这个机会给了他。 林夙从来没有对自己当初的决定后悔过,哪怕后来兜兜转转发生了那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他从内心当中对赵悦程始终抱有一份在工作上的欣赏,与为人处世无关。 不过后来,当林夙很多次回想起最初的遇见,都无奈地归咎于这个社会的名利场恐怖如斯,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让一个原本木讷朴实的灵魂,就这么一步步地走向油滑功利的深渊。 但诚然,赵悦程本人并不认同这一点。 他知道自己每走一步,脑子都无比清醒。他认为,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个市侩功利虚荣拜金的人,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木讷寡言,但如果一旦有机会,他一定会抓紧了往上爬。 此生唯独一次例外,就是第一次跟林夙相遇的那次。 可恰巧是那一瞬的恍惚,让林夙给他添上了一层脆弱的滤镜,真正让他开始步入人生的所谓正轨。 林夙教给了赵悦程很多东西,赵悦程也不算让人失望。 虽然因为个人能力所限,无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总归也能胜任助理的角色,并逐渐地可以自己做一些单独的策划工作。 但这人的心态就是不知餍足的。 当你知道自己似乎可以做好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想去征服第二件。当你知道有钱且被人尊重的感觉,就不愿意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可能回到泥潭里。 更何况……赵悦程承认,自己是嫉妒林夙的。 若是林夙出身富贵,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也罢,投胎的技术活儿让人羡慕不来。 但他不是。林夙的出身在赵悦程看来,比太多人不得。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出身普通小康家庭的人,偏生靠自己养出了这么一种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优雅贵气。似乎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可以打倒这个男人,哪怕天塌下来,林夙恐怕都是松弛淡然的。 林夙可以,他为什么就不行呢? 于是,他开始模仿,从穿着打扮到动作表情,细致入微,且颇有成效。只是他明白,他永远也学不了那份眉眼间的神韵,和启齿之间的气度。 但有个皮囊,也够了。 撞破殷望秋对林夙有意思的那天,实属无意。他临时回来取一些文件,就看到了两人之间的狼狈的拉扯——只有殷望秋自己的狼狈。 听着殷望秋开出来的条件,以及恼羞成怒的威胁,赵悦程站在门外出神。若此时换成了他,恐怕既抵御不了条件的诱惑,也无法承担威胁的暴怒。 ……若,此时换成他? 心思一动,覆水难收。 第65章 赵悦程站在宽敞明亮的落地窗边, 远远地俯瞰着整个C城的繁荣景象。冬日惨白的阳光透过玻璃铺陈在他同样惨白到几乎透明的脸上,衬得那双黝黑失神的眸子愈发如墨。 少顷,他将涣散的思绪收回来, 抬手将窗推开了一条透气的缝隙。冷风瞬间入侵, 毫不留情地掠过他的脸颊,也吹散了他刚从医院带回来的一身消毒水味儿。 印着C市肿瘤医院标记的文件袋被他随意丢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旁边是屏幕仍旧亮着的电脑, 停留在邮箱的页面上。 而就在这之前不久,他发送了最后一封对殷望秋罪行的举报材料。 除了那些先前遗漏的商业犯罪的证据, 还有……故意伤害。 似乎觉得阳光晃眼,赵悦程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无数想忘但忘不掉的不堪画面。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一个让他几乎作呕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 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可转念一想, 自己不就是这种人吗, 这一切不是自作自受吗? 在刚刚得知殷望秋对林夙的欲求时, 赵悦程也纠结过动摇过。他最初并没有想过要爬殷望秋的床, 因为他不是Gay。他脑海当中一闪而过的恶毒极其笨拙, 只是希望能够拿着这个把柄在殷望秋或者林夙这里得到更多机会。 可是, 天不遂人愿, 殷望秋和林夙一个比一个爱惜羽毛, 哪怕前者的欲求恶心肮脏, 但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端倪。而林夙,明知道殷望秋的心思, 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做着一个个完美的婚礼策划, 为花海赚的盆满钵满。 再后来,事情的转折点出现了。 当讨好维系了数月的客户把策划案狠狠地摔在他脸上, 并尖锐地大喊他们要找的策划师是林夙而不是他这个废物时,赵悦程心中压抑太久的负面情绪瞬间涌上心头,吞没了他的一切理性,和良善。 他捡起散落一地的策划案,用力地攥在手掌心里,一言不发。 当晚,花海有个小型的庆功宴——为林夙又拿下一个大客户而庆功。赵悦程特地穿上了与林夙私服风格相近的衣服,梳了类似的发型,并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将自己眉目间的神态练了许久。 他的身形本就与林夙有些相似,清秀白皙的长相虽不如林夙出色,但刻意模仿之下倒也有那么三分神似的神态。 就连殷望秋跟他打照面的一瞬间,也恍惚了那么一会儿,而后带了几分怪异的神情第一次主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他真的是林夙带出来的好徒弟。 酒足魇饱后,殷望秋醉了。他在人群中追寻林夙身影的时候,却被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衣襟,带进了隔壁无人的包厢。撞进怀里的人微微抬头,昏暗的灯光下那张脸俨然就与林夙如出一辙,瞬间燎燃了殷望秋身体里压抑许久的□□。 就这么……让自己烂掉吧。 第二天拖着被折腾散架的身体醒来,赵悦程得到的是殷望秋的一个耳光。 他的心瞬间如坠冰窟,以为一切都完了。付出了该付出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但没想到,殷望秋欺身上前,拈起他的下巴来回打量,看着他白皙的脸颊上浮起的红肿巴掌印,居然笑了出来。 “有意思,白天看也很像他。”殷望秋摩挲着赵悦程的脸颊,“既然你想这么玩,那倒也可以。不过,你得加加油,让自己跟他更像一点,这样才好玩,对不对?” 当天,他接到了客户的电话——先前把策划案扔到自己脸上的那位。 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客气极了,仿佛昨天骂他废柴的是其他什么人一样,风头一转直夸他策划案做得好,就按照他的想法来。 这就是甜头。 从那之后,赵悦程开始变本加厉地模仿林夙,从穿衣打扮到言行举止,从眉目之间的舒展度到唇角的弧线,他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 对此,殷望秋相当满意,甚至拿钱让他去做了微调。 躺在手术室刺眼灯光下的赵悦程最后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尊严,然后,这些尊严就彻底消散了。 微调之后的赵悦程,长相比之前出众了太多。他的眉眼看起来仍旧是自己的眉眼,但说不出来哪个瞬间,又像极了林夙。 林夙自然也是注意到了,与他打照面时,眼神里忧心忡忡,多次想说点什么。但赵悦程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次次都是急匆匆离开。彼时,他已经不再是花海底层那个籍籍无名的赵悦程,他短短几个月内就完成了五场富豪贵胄的婚礼,声名鹊起,风光无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到底经历了什么。 殷望秋爱林夙吗? 爱。 殷望秋爱赵悦程吗? 不爱。 这就是天堑一样的区别。 对待爱人,自然是怜惜的,捧在手心的。可对待玩具,那就怎么尽兴怎么来,谁会考虑玩具的感受? 殷望秋对赵悦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见面的第一刻起他就是林夙,用林夙的身份说话,装成林夙与他调情,在床上也永远被叫林夙的名字。 偶尔,殷望秋也有清醒的时候,但这往往意味着……赵悦程没有演好自己的角色。 紧随而来的,是谩骂,凌虐,暴力。 久而久之,殷望秋的心态愈发扭曲。他越是得不到林夙,对赵悦程这个赝品就越是发狂。 但凡在林夙那里碰了壁,赵悦程面对的就是一场场侮辱性的发泄。到最后,殷望秋甚至拒绝与赵悦程发生任何关系,他把自己灌得醉醺醺,恍惚间以折辱他为乐。 在酒精和夜色的双重加持下,殷望秋心里的阴暗面被彻底展露无遗。 他无法折磨林夙,那就换着花样折磨赵悦程取乐。那段记忆里不仅满是绳索、鞭笞、铁链……还有数不清的陌生男人的身影。 他恨。 恨殷望秋,恨林夙,恨自己,也恨这个世道。 他恨自己在遭受这些非人待遇的时候,林夙仍旧还是那道带着清冽香气的风。 所以,他帮殷望秋设局,让林夙从天堂跌落地狱,事业尽毁。 但在他做完这些之后,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是当年林夙拉他出泥潭的时光,愈发觉得自己肮脏。 昨天去医院复查回来后,他翻出了偷拍的视频看了一整夜,看那些殷望秋凌虐他的过往。看着这些不堪的画面,听着自己痛苦的□□或讨好的反应,赵悦程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终埋头痛哭。 他原本就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草芥,哪怕抽出了藤看到了天空,但转瞬即逝,最终还是要回归尘土。 天色蒙亮时,他把这些故意伤害的证据一并发送了出去。 这苟延残喘的一辈子,就这么结束吧。 赵悦程知道,他不爱男人,也不爱自己。 后来发现,他好像也不爱钱,不爱权势。 他只是怕。 怕穷,怕被人看不起,怕一辈子被踩在脚底下。 所以他用自己为代价,换来了那么一段表面上算得上是光鲜亮丽的人生。 要么说这人就是贱骨头呢? 在得不到机会的时候,摇尾乞怜着要机会。可如今机会在握,就又试图还原自己的阳春白雪。 赵悦程惨淡一笑,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仿佛就是个笑话,没意思极了。 没意思极了。 他拿起桌上的扳手,开始窗上的螺丝,这一瞬间,公寓中警铃大作——这是为了防止住户出任何意外而安装的报警系统。不出意外的话,安保将在三分钟之内乘坐高速电梯到达,然后破门而出。 这三分钟,对绝大部分人来说是拧不开所有螺丝的。 但赵悦程不是一般人,他早在求死之前,再脑海中演练了很久,又借由婚礼装修的由头,去门窗生产的厂家实地练习过。 只用了一分半钟,原本只能打开一条小缝隙的窗户彻底大开。 这里是五十六层,往下看几乎让人目眩。赵悦程毫不留恋地纵身一跃。 闭目下坠,神仙难救……吗? 赵悦程觉得自己好像被定住了,耳畔能听到高空呼啸而过的风声,却完全没有任何下坠失重的感觉。 睁眼一看,他发现自己的躯体不知道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住,正在不断地回挪到窗口处。 而窗口内侧站着的……林夙?! 林夙抚着自己的胸口,一颗心差点没直接跳出来。 当他带着秦闻来到赵悦程居住的这幢高级公寓时,就听到了警铃大作的声音。秦闻虽无法动用鬼王之威,但好歹在自己的地界上,意念一动便感知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后一个瞬移就带着林夙到了五十六层的室内,堪堪在赵悦程跳出去的一瞬间丢出了一样东西,这才不至于眼睁睁地目睹惨案。 至于丢出了什么…… 五十六层高的虚空之上,冒着金光的鸡腿子项链抽出了千丝万缕,牢牢地将下坠的人扯住。 林夙忍不住冒出头看了看,不由得咋舌道,“周蝉这腿可真是条好腿!” · 西南地府,鼻青脸肿的周蝉正在办公室冲着凌野血泪控诉他家殿下的恶行。 突然听到“叮”的一声,系统声音在脑海当中循环播报——您的功德十点已到账,以表彰您见义勇为之举,请再接再厉哦。 周蝉懵。 见……见义勇为?! 控诉鬼王还有这种好事?! 第66章 赵悦程一脸煞白地软在沙发里, 眼神恍惚,不知道是被超自然力量惊的,还是被跳楼却没跳成的感觉吓的。 但无论如何, 死是暂时死不了的。 毕竟老话说的好, 人如果命硬的话,阎王都不会收。 林夙打发走紧急赶来的大楼保安, 走回客厅后瞟了一眼正在看电脑的“阎王”, 心道这鬼的反应就是要比人快。 要不是秦闻的反应足够敏锐,行动也干脆利落, 今天这场面只能以血腥收尾。 血腥归血腥,倒也算不得惨剧。赵悦程这一辈子活得累,人生还没过半,就老早把自己活没了, 谁能说死不是一种解脱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 林夙也很很难界定自己到底是在行善还是作恶。先前瞟秦闻的时候, 他恰巧打开了文件附件里那些不堪入目的视频。 林夙没敢多看, 心里面被揪得闷疼, 有点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赵悦程为了金钱地位把自己牺牲了,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 他居然……居然经历了这么多堪称噩梦的过往。 殷望秋简直与畜生也不遑多让了。 但无论如何, 林夙还是无法看着赵悦程就这么草率地结束自己的一生。 于情, 曾经他与赵悦程的确有过如兄弟如师徒的情谊。于理, 后续对于殷望秋的裁定,还需要赵悦程作为人证。 他不该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辈子。 更何况, 先前秦闻有告诉过他, 赵悦程在生死簿上的死法不是这样。 若是这人因为一些瞬时变故,或者其他干预, 从而走出了生死簿既定,那么这对地府的运作也是个麻烦事。 半晌之后,赵悦程回过神来,干白的唇微微颤动,良久才出了声,“你……你们,到底怎么……”他脑海当中闪过了先前看到的场面,甚至现在还能感受到停滞在半空中,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是幻觉?还是事实? 想多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断定——这太荒谬了。 “多余的事情你不要管,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见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句子,林夙轻叹一口气摆了摆手,回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死。” 听林夙这么一问,赵悦程惨然一笑,指了指电脑,木然回道,“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你这么绝顶聪明,应该已经把前因后果也都猜清楚了吧。” 林夙碎发之下的眸色倏然暗淡,但下一瞬他迅速抬头直视赵悦程,眸中的亮色又与往常无异。 只见他勾了勾唇角,温声开口,“你不再挂念你的家人了?毕竟不久之前你还说过,我没有家人要养,但是你有。还以为你的家人对你有多重要……如今一看,也就这样吧。” 家人两个字,从来都是能触动赵悦程心弦的。 倒不是家人对他有多好,而是从小到大关于报恩的洗脑,让赵悦程始终无法摆脱吸血鬼一样的双亲。 当初关系还不错的时候,林夙曾经旁敲侧击地劝导过赵悦程。赡养双亲固然是为人子的本分,但无底线地被双亲敲竹杠这就不是本分了。 据说,赵悦程是被父母在数九寒天的冰窟窿里捡回来的,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救过来。但也或许是因为先天不足,他自小就比别人单薄瘦弱。 在还没有生自己的孩子之前,赵悦程还是颇受父母的喜欢,自打记事起也过了几年开心日子。结果后来,父母中年得子还是龙凤胎,这日子就急转直下了。 再往后的事情不用多说,猜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赵悦程一个人出来打拼,拿着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个中苦楚不与人说。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也正因为这样,哪怕林夙心里对赵悦程的行为不齿,但在这不齿当中,也始终留有一声无奈叹息。 如果可以选择过一个安逸无忧的人生,谁又想把日子过成一滩臭不可闻的苦水呢? 赵悦程深吸一口气,苦笑回道,“这几年我也存了一些钱,还给自己买了保险。如果他们不乱挥霍的话,这日子总归还是可以往下过。再往后的事情,我管不了了,也不想管了。林哥,我太累了。你说,人活这一辈子,来世上走这么一遭,图什么呢?你经历的是生离死别,我体会的是人间炼狱……咱们是来受罪的吧。” 谁说不是呢? 如若不然,为何那些影视剧里的神仙犯了错,都得打入凡间来历劫。 这人,本身就是劫。 渺小地游离在大千世界里的芸芸众生,乐总是一时欢愉,苦却是一世烙印。 “如果你非要这么想,也不错。” 林夙刚想张嘴回答点什么,没曾想一直未曾说话的秦闻反倒在此时开了口。 只听他接着说道,“人活一世,本就是天道轮回的结果。你没有足够的功德为自己求个超脱,就只能在轮回里一世一世地开悟。” 林夙瞥了一眼赵悦程的神色,然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秦闻的衣角——别整这些神神叨叨的,万一被当成江湖骗子就不好了。 但秦闻不为所动,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本就开悟不够,行善不够,恶行虽不多,但也还残存那么一些。不过好在幡然醒悟,将作大恶之人绳之以法,算是功过相抵。若是下辈子再入轮回,十有八九比这一世要过得舒心一些。但是……” “但是……什么?”赵悦程迷茫问道。 也不知道是他本身就信玄学之说,还是秦闻这张脸太有说服力,赵悦程看起来的确把他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但是,如果你选择自我了断,那无论如何都是重罪。重罪之下会产生什么后果,那就很难说了。”秦闻微微耸了耸肩,用最闲然的语气说着相当沉重的话,“如你所问,人活着到底是图什么呢?或许是图自身开悟,或许是图担起责任,或许是图了解孽缘,或许是图……与人重逢。” 林夙侧头,对上的是秦闻不知何时看向他的眸子,带着幽深不见底的深情。 · 从赵悦程家出来,天色已经开始暗淡了。 林夙和秦闻各自沉默,似乎都在梳理着内心最深处那些凌乱的线头,又或是沉思着这暮色如血后的满天星辰究竟去往何处。 开车离开了闹市区,林夙才从沉默中抽身出来,开口说道,“没想到你今天会对赵悦程说那么多话,鬼王大人还是颇有几分人情的嘛。” 秦闻一边开车一边回答,“人情没有,鬼情倒是有几分。他如果跳了楼,我还要差人去改生死簿,流程极其麻烦,善后需要很长时间。再说了,西南地府这些年一直在超负荷运转,我作为一方执掌,多少还是要为下属们考虑的。” 林夙沉默,鬼王不愧是鬼王,电光火石之间还是以政务为重。 不过,林夙想了想,疑惑问道,“为什么地府会超负荷运转?是只有咱们西南地府这样,还是所有八方地府都是如此?” 秦闻回答,“大家的负荷或多或少都比百年前重了,但是西南地府尤其重一些。” 林夙疑惑,“能说说原因吗?” 反正离到家还有一段距离,闲着也是闲着,聊聊这些说不定还能适度缓解心中郁闷。 “为何不能?”秦闻轻笑,“这是整个地府的鬼差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八方地府在八大鬼王的管辖之下,负责日常运转的诸多事务。但除此之外,地府当中大帝之下还设有四大圣人,每位圣人麾下是两处地府。而圣人的职责在于维系地府轮回渡人的能力。” 说白了,鬼王可以掌管整个地府的运作框架,但圣人负责扩充其内核。圣人的能力直接关系到这方地府轮回清算的效率和魂魄净化的速率,圣人若在,其大功德始终笼罩地府之界,无形当中已经在不断渡人。 可若是圣人不在,这个buff就直接被拿掉,魂魄的净化效率降低,投胎转世的过程延长,自然就导致了地府鬼口的超负荷。 西南地府的这位圣人起先是西方圣人,早在千年前秦闻还没死的时候就闭关了。虽然在闭关之前也留下了一道净化符文,但经年累月早就被消磨了大半。虽然西方地府也在西方圣人的覆盖之下,但西方地府地广人稀,所以倒还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只是苦了秦闻了,有圣人在的好日子是一天没过上,自打上任之后就为处理这些糟心事殚精竭虑。 “他老人家没说什么时候能出关吗?”林夙好奇问道。 秦闻沉吟道,“前日大帝召我,倒是提到了这位圣人即将出关的事情。但是大帝也拿不准确切日期,只让我耐心等待即可。反正我跟他也不熟,爱出不出吧。” 鬼王大人面色不佳,说话之间多少还是带了点怨气。 秦闻素来是个严谨守规的人,无论在活着的时候还是死后入地府。所以,对这种只图自己闭关闭了个爽,完全不管别人死活的家伙,很难生出半分崇敬。 林夙见状,伸手附在了秦闻的大腿上摩挲了两下,突如其来的动作直接让鬼王大人一个激灵。 只见他笑得春风和煦,扭头对着秦闻,眸子里星光闪烁,“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大忙,但好歹我也是咱们西南地府一份子,帮你维护一下地府的繁荣风貌还是可以做到的。考不考虑……给我点奖励?” 第67章 秦闻猛地一打方向盘, 一脚刹车停在了路边。 不得不说,鬼王大人虽然是个年代久远的鬼,但这开车技术是真的没的说。虽然华灯初上的马路上车流如织, 但一通操作下来居然半点也没引发交通事故。 但林夙被他突然停车的动作吓了一跳, 手下意识地就要从秦闻腿上挪开,抓紧安全带。 可惜还没等他动作, 覆在秦闻腿上的左手就被泛着冷意的手握住了。 旋即秦闻解开安全带欺身向前, 林夙眼前一黑,双唇就落入了另外一个柔软却灼热的陷阱当中。迷迷糊糊之间, 林夙忍不住开了个小差,心想这鬼王大人到底是怎么生的,为何浑身上下都这么冷,唯独这唇齿之间却仍旧如常人一般。 秦闻的吻来的突然而热烈, 他一只手握着林夙的手, 另外一只扣着眼前人的后脑勺, 柔软的发丝缠绕在如玉的手指之间, 中指根部隐约透着丝线的红。 一吻终了, 秦闻有些不知餍足地离开, 却复又在林夙修长晕红的脖颈上吮了一口, 这才勉强作罢。 “这个奖励, 够吗?”秦闻问。 林夙被这个吻撩拨得五迷三道, 尚未回神过来时又被脖颈处的吸吮抽了全身的力气, 几乎颤栗。 他略微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眼尾泛红地瞪了秦闻一眼, 佯装没好气地说道, “我说的奖励它不是这样的!” 秦闻听罢,神色似乎稍有暗淡, 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他这幅模样,林夙倒是内疚自责起来——毕竟秦闻这是出自爱的举动,他也很享受这种被爱的感觉。这样说的话,万一打击了鬼王大人的自尊心,甚至还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就不好了。 于是,林夙抿了抿嘴,刚打算开口找补点什么,就见沉默的鬼王大人倏然回神,开口问道,“是不喜欢这个姿势,还是不喜欢这个力道?再或者,是觉得时间不够久?” “……” 林夙无语,他可真是多虑了,没想到看似冷血无情的秦闻大人说起荤话来可真的是一套又一套。 · 虽然秦闻要在人间留一阵子,但作为西南地府婚恋处合同工的林夙,该上班时还是得上班。 尤其是凌野又是个出了名的急性子,自打决定要办婚礼开始,整个人就进入到了打鸡血的亢奋状态,恨不得隔天就把一切都弄好,将自己风光大嫁。 但问题来了,就他那些离谱的要求,就算是给了充裕的时间,可也没办法一一达成不是? 八百匹战马一起嘶鸣,三千名将士共擂战鼓,还得借条会下雨的龙魂,营造肃杀之氛围。 ……真不怪之前肖明和一直拒绝为凌野办婚礼,就按他这个能力,累到因公殉职也没办法把这些要素凑齐。 林夙可以吗? 当然也不行。 他专门拜托苏烟去畜生道管理局打听了一下,说是现在的马口一个个养尊处优,寿命极长,根本没有那么多马魂借给他用。 更何况,原本这畜生道跟上三道之间还有壁。借个零星几匹也就算了,八百匹马魂一旦毫无道理地进入上三道,会直接引发天道能量异常波动,后果不堪设想。 更更何况,如今这西南一片畜生道的马魂要么是当宠物养的,要么是当家畜养的,没见过几个真正当战马养的——虽然不搞职业歧视,但总归这几者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 至于龙魂……这得去天上借,跟他们地府完全不是一个系统。 还是得谈。 于是,林夙约了凌野在鬼王殿前的台阶上见。 甫一开口,凌野就鬼精灵地知道了他的来意,于是……开始哭唧唧卖惨。 他从自己跟薛长河当年多么多么辛苦开始卖起,途径这些年为鬼王当差多么多么凶险,最终卖到他们两人如今刚刚经历了那么一场生离死别。 这惨卖得极其有水平,连林夙也忍不住要共情动容了。 当他正准备趁热打铁乘胜追击时,逼出眼泪水的模糊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熟的不能再熟的黑影,瞬间就如被霜打了的茄子,又像是被扼住了命运后脖颈的小猫,歇菜了。 “……其实我觉得,我的想法确实有点理想化了。虽然我跟长河的感情难得,但是那也比不得您跟殿下的感情。是我思虑不周,是我狮子大开口,是我强人所难。” 是我演得太过火,突然忘了您的后台是谁。 凌野流下了真情实感的眼泪。 既然秦闻坐镇,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太多。凌野几乎是到了言听必从的程度,林夙说什么就是什么,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什么八百匹战马? 两匹就够了。 什么三千名将士? 有没有都行。 什么会下雨的龙魂? 为了西南地府的生态环境,拒绝外来物种入侵! 很好很不错,林夙满意地点了点头,目送踉踉跄跄的身形远去。 “你怎么来了?”林夙走到秦闻身边。 先前他一直在人间受伤修养,虽然林夙不知道他到底伤的多重,但想来也是不轻的,要不然也不会连传送回地府都能少则少。 说起鬼王在阳间养伤这件事,似乎确实有点离谱,毕竟鬼王修炼需要的是鬼气,而阳间则鬼气稀薄。 但事情的发展就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连秦闻自己都没有想到,他那碎掉的那半幅经络居然修复得极快,速度甚至要比他以往在鬼王殿中闭关还要迅速一些。 括弧,当林夙在他身边的时候。 对此,西南地府唯独知道内情的周蝉和一众修罗,忍不住在出外勤时暗自八卦并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这是鬼王为了护着自己的小情人,打碎了牙齿和着血吞,强行装出来的假象。而另一派认为,爱情才是修复创伤的万能灵药,秦闻大人之所以在人间恢复的那么快,都是因为爱啊! 听林夙这么一问,秦闻伸手揽住他抱在怀里,道,“今日……莫名有些想你,就跟过来看看。” 林夙笑道,“是怕凌野欺负我?” 秦闻失笑,回道,“是怕你把他欺负得来告状。” “这可怎么办?鬼王大人在侧,你岂不是助纣为虐了?”林夙摩挲着秦闻的宽袍大袖,心猿意马。 “我知道你已经手下留情了,林策划……要不要报答?” 秦闻垂下的眸子里情丨欲翻涌,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人封存在自己的身体当中。他直接打横抱起林夙入了鬼王殿,将人直接压在了榻上。细碎的吻从眉心眼角一直到唇,辗转着吸吮着,似是抵死缠绵。 这是第一次,林夙以魂魄的姿态与他如此。这种形态之下他感受不到任何冰冷,盎然包裹的暖意似乎让他的感觉更敏锐了一些,也更动情了一些。他恍惚间闻到了秦闻身上的龙涎香气,裹挟着说不清的暧昧而来,不知不觉就已经要让人神智尽失。 几乎要到天昏地暗的吻结束,林夙却发觉秦闻的动作并未停下,那细碎的吻从下巴一路蔓延到胸膛,衣服不知不觉当中消失大半,拨动的火却几乎燎原。 他此时无暇探究为何这灵魂体的衣服居然会消失,只是夹杂着慌乱和期待地粗喘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双手撑住秦闻的肩膀,问道,“不是……不可以吗?” 秦闻眸色幽深泛红,启唇问他,“你不愿?” “我不是不愿,只是……” 话未说完,秦闻直接将抵在自己肩膀上的两只手并做一处,钳制在林夙头顶,再也没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一时之间,鬼王殿上空所有的渡人船尽数燃尽,光晕凝结成让人不敢直视的光团,径直没入了鬼王殿中缠绵一处的魂魄当中。 · 西南地府婚恋大厅。 肖明和拈着山羊胡子坐在门槛上,眼神涣散,一看就是沉浸在自己的所思所想当中。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视线却直接撞上了周蝉那张还未好利索的大脸。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却又顾及这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敢发作,只没好气地说道,“周处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一惊一乍,老头我心脏不好,吓出个三长两短来怎么办?” 周蝉罕见地没有怼他两句,反倒是乐呵呵地坐在了他身边,开口道,“罪过罪过,今日高兴过了头,你别介意。” 肖明和疑惑,“贵夫人那儿有好结果了?” 周蝉摇头,回道,“那还早呢。” “那你怎么就这么高兴?”肖明和追问。 “你想知道?” 周蝉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圈,然后才神秘兮兮地附到肖明和耳边。肖明和见此阵仗,直觉肯定有了不得的大八卦发生,当下也神情振奋地满是期待。 “我告诉你,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周蝉压低声音,内里的八卦调调愈发勾人,肖明和的心简直要被猫爪挠穿了,“那就是……你该掏耳屎啦!” 说罢,周蝉仰天大笑,拄着拐一瘸一拐地离开。只留下气到七窍生烟的肖明和一个鬼坐在远处,恨不得追上他暴打一顿! 周蝉出了婚恋处的大门,远远地朝着鬼王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角眉梢满是得意——鬼王那么大一个八卦,岂是寻常鬼等说听就能听的? 第68章 西南地府鬼王殿, 据建成之日共计一千零一十八年,庄严巍峨,冷峻肃穆, 没有任何一只鬼敢来冒犯分毫! 但今天, 它被鬼王大人自个儿冒犯了个透。 当林夙从秦闻怀里醒过来的时候,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相当不错的美梦, 漫长却不冗长,带着无法言说的春潮, 是一种绽放于灵魂深处的悸动。 他看着鬼王殿高高的穹顶,一瞬间有些恍惚。 不知道他是否在时间的洪流里曾有过这么一帧画面,同样与身边人躺在一处,只有彼此, 什么都不需要想。 身侧的秦闻仍闭目而眠, 素来冷冽的面容似乎完全舒展开来, 镀上了一层柔光。 这人啊……长得可真是天神眷顾, 甚至英俊到都有些让人嫉妒了。 林夙伸手, 轻轻拂过秦闻好看的眉骨, 试图下挪时却被他直接抓住了。一个寸劲儿, 重新跌回了秦闻身侧。 哑然失笑。 寻常来说, 此时此刻应当是如何表现的? 害羞?尴尬?眼神闪躲? 旋即林夙就打碎了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心道这已经是开放社会了, 不分性别,谁也无需因为肌肤相亲的事情感到羞耻, 不是吗? 更何况, 林夙也半点没有类似的情绪波动……即便他是被全程压在底下,中途一度泪眼朦胧求饶的那个。 他反倒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安, 似乎整个人都被填满了一般,灵魂当中的那种缺失感也被补全。 至于秦闻…… 林夙看着穹顶,等着鬼王大人开口。 他能感到秦闻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声音响在耳畔,是四个字—— “还满意吗?” “……” 林夙无语,请问,这是什么经典的男宠发言? “凑合事儿吧。” 林策划含含糊糊,虽然疲惫从灵魂深处透体而出,但嘴上不能输。 但秦闻没打算让他口是心非,他倏然起身重新把林夙压下,只需这一个动作就逼出了林夙的心里话,“饶了我吧,鬼王大人。” 这还差不多。 秦闻禁不住笑出了声,一个寸劲儿重新躺平,让林夙埋头在自己的颈侧。 浓郁的颈间红痕近在咫尺,林夙忍不住凑近落下一吻,吻出了一腔浓情的同时,也带出了自己也未意识到的伤恸与慈悲。 林夙抑制住了自己想要问个清楚的冲动,总觉得翻云覆雨之后不应该提到这么一个话题。 总归该知道的事情早晚会知道,那就等着以后再说吧。 不过…… 林夙认认真真地问秦闻,“你还好吧?” 这四个字出口之后,他突然意识到略微有点歧义,生怕无形当中伤害了鬼王的自尊心,于是连忙又补上一句,“我是说,你的鬼王之体有没有因为这件事产生什么负面的变化?” 先前为了避免误会,秦闻曾经跟林夙说过周蝉与他千叮咛万嘱咐的话。 当然,像“没收作案工具”这种过于直白的信息就直接一笔带过了,只说若是以鬼体与林夙的凡人之躯亲近,会对双方都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 对此,林夙表示非常理解。大家都不是精虫上脑的禽兽,何必就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急于一时? 毕竟,以后有的是机会。 但林夙不解的是,他现在的状态应该怎么算? 灵魂离体之后来到西南地府,他还算活人吗?可如果不算是活人的话,那他也不能算死人吧?这灵魂体跟鬼体之间,总归应该有点不同。 可若是他仍旧为凡人之躯,在天道系统里如此断定,那岂不是这鱼水之欢还是会对双方造成无法挽回的负面影响? 林夙倒不认为秦闻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毕竟这千万年孤寂的鬼王都能做得,这忍耐力和寡淡的性子自然也是常人所不能及。 他直觉,应该还是有点说道在里面的。 听他这么一问,秦闻双眸闭合感受了一番自己的状况。片刻之后,他眉心逐渐皱起,看的林夙的心也一起被揪了起来。 “出什么问题了吗?”他翻身坐起,看着秦闻,声音里多了些焦急,大有一种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就立马奔去找人求救的架势。 话音落下,秦闻睁开双目,幽深的眸色里红光骤然闪烁,强烈地让人不敢直视。林夙微微偏了偏头,不知道这个征兆到底意味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秦闻眼底的红光才彻底褪去,重新恢复成墨色的幽冥。 “怎么样?”林夙二度追问。 只见秦闻紧皱的眉头平复成微蹙,倒是不见焦虑和难受,只有疑惑,“我的旧伤……似乎全都好起来了。” “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林夙一怔,旋即大喜过望。 秦闻点头赞同,但这的确让他无法理解。 虽然林夙不知道,但秦闻对自己受伤的情况一清二楚。在枉死城碎了半幅血脉堪称重创,若是照常恢复的话,那保不齐就得蹉跎几十上百年,这还是在理想状态下。 可如今,居然就这么痊愈了?! 这种感觉做不得假,而且不仅痊愈,如今新构建的半边鬼王血脉甚至要比之前还坚韧宽阔强劲,怕是整个战力也提升了不少。 稍后,林夙突然意识过来,略带羞涩地开口问道,“这算是……采阳补阳吗?” · 不得不说,周蝉这次算是表现卓越,值得记上一笔。 他起初的目的只是为上司排忧解难,好尽快抱得美人归,顺便也省得他们这些做下属的整日里担心,毕竟这对小情侣如今朝夕相处,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擦枪走火。要是真的一时冲动犯下大错,那也算是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人失职。 也省得每天轮值听鬼王的墙角,吃狗粮就算了,还长针眼,且不讨好。 秉承着这一“神圣”目标,周蝉抽空去了酆都大帝的藏书殿。 路遇他的人都佩服这位西南地府的大红人上进好学,百忙之中居然也不忘来看看书充实自己,不愧是鬼王的得力干将。 周蝉无奈装出一副谦逊好学的模样,殊不知他心里虚的不行——要是让人知道他头一次来大帝的藏书楼居然是为了鬼王□□那点子事儿,那他的面子和秦闻的面子就都别要了。 但是问题来了,这件事到底应该去哪里寻找答案? 人鬼殊途科?男科?疑难杂症科? 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周蝉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藏书楼的看门大爷碰碰运气。这大爷看起来得是个几万年的老鬼了,一张脸皱成了树皮,雪白的胡子一直垂到腰袢。走路颤颤巍巍,似乎被门槛绊一下就能跌个半身不遂。 周蝉小心翼翼地跟大爷保持着距离,他毕竟在人间混迹太久,深知撞到老头老太被讹上的可怕后果。虽然不确定鬼界的大爷有没有与时俱进,但总归防患于未然还是好的。 “先生,我想问您个事儿。”周蝉有礼貌地开口说道。 “哈?你干啥?”大爷支棱着耳朵,嗓门震天响,一看就是耳背到了极点。 “我想问问有没有鬼跟人发展感情的书!”周蝉也扯起了嗓子。 “鬼摊占地经营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回道。 “……”周蝉沉默,再度扯着嗓子说道,“我说,我是找鬼跟人谈恋爱的书!” “一间大瓦房如何盖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又回。 “……”周蝉几乎要窒息了。“我说,我是想找鬼跟人怎么处对象但不遭天谴的书!” “一顿三碗吃得香但肚子不显的书在天字号第三格!”大爷再回。 周蝉整个人都凌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是他说,人年纪大了得退休养老,这鬼年纪大了也就不要再勉强剥削劳动力了吧? 大帝他这么资本家吗? 但资本家不应该更喜欢盘剥初入地府活力无限的小年轻吗? 真是无语了。 而且这问啥都是天字号第三格,他倒是去看看天字号第三格到底是个啥…… 但周蝉没注意到,老者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先前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消失殆尽,笑得狡黠且意味深长。 “我可真去他奶奶个腿了,真邪门。” 片刻之后,周蝉看着这天子三号格中的《三界规则修订版(2022)》,没想到还真他娘的有戏! 他要问的问题本来就是跟天道法则有直接性的关系,既然如此的话,查什么野鸡书都不如直接看这本金科玉律更合适。 而且,这可是最新的修订版本,连他们官方都还没拿到。说是地府文印处资源有限,所以一直没有印好分发。 听说这2022的修订版本比1722的版本修改了特别多的东西,相当之与时俱进。 周蝉怀着既忐忑又期待的心情,翻开了这本一人高的词典,他生怕这三界规则里也没有提到人鬼情未了的处理方法,又害怕提到了却是非常严苛的限制。 不过幸好,就在周蝉看的几乎眼冒金星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这么一条—— “根据三界规则,若是神、人、鬼互相发展出相互之间的感情牵绊,虽无需惩戒,但严令禁止肢体越界。括弧,但魂魄状态除外。” 是了!就是它了! 周蝉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升职宝典。 第69章 工作日的婚恋处仍旧鬼满为患。 没错, 地府也不是个吃人的地方。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后,大帝体察鬼情,结合人间的休假经验, 也给整个地府系统划定了工作日和休息日。 简单来说, 上三休一。 具体来讲,上三年休一天。 当林夙在合同里看到这条要求的时候, 几乎要拔腿就跑。 这是什么惨无人道的休假机制?! 它合理吗?合情吗?合法吗?! 但没办法, 他说了不算。 当林夙从鬼王殿回到婚恋处的时候,刚好迎面碰上了周蝉。 他原本不知道在跟肖明和咬着耳朵讲什么, 但在看到林夙后,脸上立马挂上了促狭的神色,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小小声道,“恭喜恭喜, 小林策划感觉如何, 我们秦闻大人是不是很牛逼?” 林夙不动声色地把他推开, 声音里头无波无澜, “同喜同喜, 感觉不错, 秦闻牛逼。但请周处长不要四处跟人咬耳朵, 你可是有老婆的油腻中年直男, 肖先生也就算了, 但请不要让人误会我的品味。” 肖明和沉默, 他可能听明白了林夙到底在说什么,但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侮辱。 周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悲戚道, “我老周年轻的时候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俊后生……” “好汉不提当年勇。”林夙无情将其打断,“我就是个普通凡人, 没有你们这些鬼差大人神通广大,没办法回溯时光看你长成什么样,也没办法移形换影给你重新捏个脸。请让一让,我要去上班了。” 说完,林夙抬脚就往婚恋大厅里头走,看起来一副气儿不顺的样子。 “这……怎么个情况?”肖明和的眼神飘忽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那颗老八卦的心,开口问道。 “你看我像是知道的吗?”周蝉白了他一眼,站在原处,用不拄拐的那只手拈着下巴思忖,“难不成……” “怎么说?”肖明和追问。 “难不成是秦闻不中用?!” 周蝉大惊,似乎觉得自己窥破了什么或遭杀身之祸的离谱真相! 是了,没错了,肯定是秦闻不行,所以没有让林策划满意。 如若不然,春宵一刻翻云覆雨地舒服,林策划怎么可能一副炸药包的模样,这话里话外的刺儿几乎能把鬼捅穿。 “你不中用了我也不会不中用。” 秦闻黑色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蝉身边,在他耳畔悄声说道。 只听哐啷一声,周蝉的拐折了。 但当他颤颤巍巍挤出了虚伪的假笑回头看秦闻时,却发现鬼王大人却是好整以暇,整个神态如沐春风,半点吓人的样子都没有。 “这这这……”周蝉一时语塞,卖惨的词儿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只见秦闻摆了摆手,玄色宽袖带过一阵清风,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模样。 “念在你此举有功的份上,吾不与你计较。” 这话如先前那阵清风一样拂面而来,周蝉瞬间如释重负——看吧,果然没搞砸! · 林夙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生气的。 生气的原因倒不是如周蝉所说,秦闻不行,也不是因为后续他跟秦闻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不愉快。 而是因为,秦闻跟他交代了周蝉翻看《三界规则修订版(2022)》的始末,解答了林夙关于为什么他们突然就可以有进一步发展的疑惑。 但林夙剩余的一个问题是,虽然这是三界规则所说的,但是否有人、仙、鬼等印证过。如果印证过,那么是否能知道对方受到了什么影响。如果没有印证过,那么秦闻是哪里来的胆子做第一个吃螃蟹的鬼? 林夙自然是不怕死的。 不仅不怕,他甚至还隐约对地府的日子有那么一点期待,因为不仅可以与秦闻自然而然地在一起,还可以见到自己最在意的家人。 但秦闻呢? 作为西南地府的鬼王,他肩膀上所担的可不仅仅是他的脑袋而已。作为一方执掌,他上需要为天道系统和酆都大帝负责,下则必须要为西南地府的所有鬼众负责。 如果有什么东西是连三界规则也没有说明白的,那又怎么办呢? 这不是他小题大做,而是在知晓了秦闻身份,接触了鬼界众生,对西南地府越来越了解和融入之后,无可避免地产生的火气。 这火,他舍不得对秦闻发,于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始作俑者周蝉的头上。 不过,事已至此,因祸得福。 林夙倒是也没打算不依不饶,只是甩个脸子,让周蝉以后不要如此肆无忌惮就是了。 最起码在涉及到秦闻的事情时,脑子里多转两个弯。 林夙从鬼王殿回来前,就让秦闻告知了凌野和薛长河。 他们俩今日正好在主城里,没有去枉死城当值,于是就打算凑到一起聊一聊婚礼的计划,磨一磨想法。 等林夙前脚到,凌野他们后脚也就到了。 凌野嗖地一下就窜到了林夙身边,扯着他的胳膊肘布灵布灵地眨巴着自己的大眼睛,似乎要用意念传递给林夙他对于婚礼的渴求,并试图让林夙改变先前“一切从简”的决定,重新给他安排八百匹战马。 对着这双眼睛,林夙看得眼晕,“别眨了,你双眼皮割得有点太宽,眼角开的过大,总让人觉得要把眼珠子眨出来。” 听他这么一说,凌野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仿佛中箭一般,面色委屈地嘤嘤道,“小林策划,为何你三十七度的嘴里能讲出这么冷血无情的话!人家……人家这明明就是妈生眼!天生的!自然的!非人工的!” 见状,沉默不语的薛长河把凌野揽到怀里,让他有个依靠。 顺便,他冲着林夙,用口型表示——的确是妈生的,但是他自己在用修容丹时美化了一下,开了百分之五十的美颜。 林夙沉默,没想到地府的修容丹如此与时俱进。 “今日麻烦你们来,是想最终敲定一下婚礼仪式的细节。”说到正经事上,林夙也拿出了一如既往的正经模样,“就如先前咱们讨论过的一样,你那些荒……不是很实际的要求我们肯定无法达成。” 林夙面色不变,但差点把荒唐两个字直接不加掩饰地说出来。 凌野抽了抽鼻子,回道,“我知道的,我早就认命了。或许……或许我跟长河之间,就注定不配拥有那么美好壮阔的爱情吧。我知道的,都知道的。我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林夙一脑门子黑线,演技要不要这么浮夸? 林夙见过的奇葩也不少,比凌野更奇葩的也数不胜数,内心纵然忍不住吐槽,但表面仍旧风平浪静。 “但是,看在秦闻的面子上,我自然不会让你的婚礼太寒酸。虽然八百匹战马找不到,但我们借鉴了一下阳间的投影技术,造景真实,绝对让你身临其境。别说八百匹,只要你想,八千匹也不是不行。” 凌野不哭了。”三千名将士同理,你们当年那些一同牺牲的将士们大多都去轮回转世了。现在又是和平年代,我们就算是去其他地府借,甚至让外事部去搞外援,也最多只能找来外国佬,你能要吗?” 凌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让人担心本体的脑花会不会被摇出来。他一想到一大群金发碧眼带着枪眼的外国佬,用怪异的调调对他说“拱系泥解混快勒”,他就忍不住打一个寒战。 林夙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立体投影造景,加环绕立体声。我尽量找一些你要求的背景音乐,保证让你壮阔起来。” 凌野眼睛亮了。 “还有,下雨的龙魂我是找不到的。但是我考虑了一下,让肖老先生的老胳膊老腿蹲在房梁上洒水也不太礼貌。既然如此,我们就麻烦周处长帮忙,毕竟他那双氪金腿功能齐全,小范围降个水应该也不在话下。再加上我听说那腿的材料可是颇有来头,想必喷出来的水也会有加持温养之效吧。” 凌野点头如小鸡啄米,看起来相当满意。 只是,甫一进门的周蝉兜头就听到了这个安排,整个鬼欲哭无泪——就知道小林策划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统共就两条腿,一条被鬼王大人征召当了护身符,这不就明摆着让他把第二条卸下来吗?而且,林夙必然知道他的腿是没有劳什子降水功能的。若是干这个人工降雨的活,那他就得去找鬼匠添上这么个功能,这就意味着他又要花不少功德。 心疼,实在是太心疼了。 再说了,他这是两条腿,改装成灭火器算什么啊啊啊啊! 地府可是从来不会着火啊啊啊啊! 所以,结束之后,他还得再找鬼匠把腿原本的功能重新改回来——一来一去,功德翻倍。 周蝉抬眼瞥了一下身侧秦闻的神情,看他老神在在不言不语,恍若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俨然不打算帮他解围。 罢了,周处长凌乱地拨响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目测鬼王刚发给自己的福利刚好全搭进去,一分不剩。 亏是不亏,就是心里有点发堵。 第70章 今日大吉。 整个西南地府喜气洋洋, 从大鬼到小鬼似乎都沾了一些喜色,街头巷尾交口称赞那位入侵物种稽查科的凌科长真是个好鬼,是个大方鬼, 是个慈悲为怀的鬼。 婚恋处外, 一个小个子鬼衣衫褴褛,虽然缺了一条腿, 但站的还挺稳当。他看了看自己手中莫名出现的红包, 满脸惊喜道,“居然有五个功德呢!真好!要是这些鬼大人们天天结婚就好了!” 这可是五个功德啊, 他累死累活攒了三年也不过只有五十个。 与他这般一样想的人很多,不过转眼就被其他看热闹的明白鬼泼了盆冷水。 “你们想得倒是挺美。”一个看起来就年代久远的女鬼拨了拨自己没两根的头发,开口说道,“老身我统共在西南地府呆了三百多年, 先不说结婚的要求有多苛刻, 能结上婚的鬼少得可怜。单说那些结上的, 绝大多数也都是抠搜着那点功德过日子, 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手笔?” “这是头一回吗?”小个子鬼忍不住问道, 难掩心中的失落。 他来这里的年岁不长, 本想着攒够三百功德就直接去换一颗丹丸, 好加在自己的运气点上。下辈子不求大富大贵, 只求能够不托生在一个挨饿受冻的人家。 可这功德攒起来实在是太慢太慢了, 再这么下去, 指不定等他投胎转世都攒不了那么多。本以为这鬼大人们结婚散财或许能帮他更快地达成心愿,结果这欣喜还没升起来就被直接浇灭了。 “不过嘛……”这女鬼继续拨弄了两下自己的头发, 一脸故作神秘的模样, “我可听我在婚恋处当值的朋友说了个大事,咱们可有福了。” 就当周围一圈人都竖着耳朵听的时候, 这人居然卖起了关子。小个子鬼个矮心眼活,知道这位是等人说好话捧她呢,当即开始天花乱坠地一顿猛夸,让这几百年没听人奉承过的老鬼听了个透索。 果不其然,这女鬼佯装一副抹不开面子的模样,说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那我也不藏着掖着。” 虽然话里意思是对小个子鬼说的,但她半点声音也没压低——本来她就是打算让更多人能高看她一眼。 “听说,咱们西南地府的鬼王秦闻大人已经心有所属,跟自己的小情人儿如胶似漆,就跟那蜜里调油一样,说不定也是好事将近了。你们想啊,寻常的大鬼小鬼哪来那么多功德发给别人。但秦闻大人那可是鬼王!还是这八方地府最得力的鬼王。这些年左右平了多少烂糟事,这簿子上的功德岂不是数也数不清?要知道,这凌科长可是一直跟着鬼王大人混的,如今就能出手五个功德的红包。要是等秦闻大人大喜,那岂不是得翻它个几倍?” 这一番话,说得周围一众看热闹的穷鬼先是沉思,后是期待。 没错啊,若是这鬼王大人结婚,那可是这西南地府最热闹的大事。这鬼王的排场,总不能比凌科长还低不是?要不然面子往哪儿放? 也不求秦闻大人把红包的数额翻几倍,哪怕就是翻一倍也足以让鬼们喜笑颜开了。 见众鬼这般反应,女鬼心里的虚荣心和分享欲也都尽数被满足。 她佯装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开口说道,“行了行了,都收一收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婚礼马上就开始了,好好看着。” 在婚恋处外的天幕上,凌野差人不知道用什么法器折射出了一块光幕。 这光幕极高极远,几乎让大半个西南地府的鬼们都能看到这场盛事。 · “外边怎么样?反响还行?”凌野在婚恋大厅里头出不去,骑在好不容易借来的唯二战马魂魄上悄摸摸问肖明和道。 原本他是想找周蝉问来着,结果这小心眼的周科长因为腿的事儿在闹别扭,如今正蹲在顶梁上拎着自己的氪金腿当苦工,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都好都好,外边已经把您跟姑爷都夸出花来了。一个两个地都在称赞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活该甜蜜恩爱百年好合!您那天幕做得也好,这可是咱们西南地府举府同庆的头一回,所有人都看着新鲜呢!” 肖老头笑得一脸璀璨如花,嘴上也跟抹了蜜一样。 原因无他——他也收到了凌野派发的红包。 俗话说得好,吃人最短拿人手短。既然凌野的功德给到位了,那他可无妨全程卖笑,几句喜庆话算什么,兜里这沉甸甸五十个功德足以让他肖明和不眠不休给凌野吹拉弹唱一整天。 周蝉虽然人在房梁上装生气,但却对下头发生的事情门儿清。 见肖明和那张素来严肃丧气的脸变了样子,他忍不住啐了一口,骂道,“还真是有奶就是娘,见钱眼开的家伙。” 心里不平衡,实在是太不平衡了。 尤其是手里头握着被鬼匠改的不伦不类的氪金腿,摩挲着脚底板上临时加装的蓬蓬头,他更难受了。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只有周蝉受伤的世界达成。 但无论如何,凌野和薛长河的婚礼在整体热闹的基调下顺利进行。 正如先前林夙所说,他想办法让秦闻手下的那群卷王小伙子耗费了一点鬼气,借鉴了人间常见的3D模拟立体环绕技术,直接把整个婚礼大厅延展成了宽阔无垠的沙场。 而此次的沙场之上,没有残酷,没有血腥,只有一对相爱千百年的新人,身穿古制式的红色华服,外罩泛着金属色泽的银甲,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牵手并肩,向着夕阳暮落之处坚定前行。 玄袍纷飞的秦闻站在暮落之处,背光的身形晕开了一层薄辉。 从林夙的角度看不清楚他的眉目,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发丝被红色缎带挽起,成了他身上唯一一抹亮色,仿佛在呼应着这场穿越悠冗时光的尘埃落定。 在光影缱绻的间隙里,却有一种,莫名不可言说的悲壮厚重,始终挥之不去。 待得凌野和薛长河骑马行至秦闻面前,双双下马,于昔日帝王身前跪下。恰到好处的薄雨泛着金色光辉悠然飘落,润着众人的发丝衣角。秦闻清朗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幻化的天地之间,念着于周蝉成亲时一般无两的婚书。 林夙不知道自己被哪个词脚所碰触,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早已潸然泪下。 秦闻念罢冗长的婚书,婚礼即成。 凌野于薛长河相拥而立,环绕的音效与真实的欢呼两相呼应,让人一时间分不清真伪。但无论如何,这一桩婚事了却了两人封存心中许久的心愿,用一种最圆满的方式。 从此之后,战死沙场千年的这对少年将军将结为天道眷顾下最忠诚的伴侣,直至轮回,或消亡。 真好。 林夙忍不住唇角上扬,纵然经手了这么多婚礼,但每一次他都能找到感动自己的地方。 这人生鬼生皆是众生,众生皆苦,但众生皆可渡。 就在这时,只听身畔突然传来肖明和倒吸气的声音。老头先前哽咽到一半,林夙还以为他撅过去了。 但还不等他来得及回头确认肖明和的情况,只见前方暮落之处红云漫天,金光四起,寒鸦桀桀成桥。玄袍广袖的秦闻大人此时正踏桥而来,一步一升辉,翩然若神明。 这不是那简单的幻术能够达成的效果,全然是因为秦闻自己。他定定地朝着林夙的方向走去,一双幽深如墨的眸子里除了这人以外,再无其他可入。 片刻之后,秦闻落定于林夙身前,风里裹挟着独属于眼前人的气息,交错辗转着无边的暧昧。 突然之间,秦闻笑了,笑得明亮如九天之上的那轮朗日,也几乎笑惊了整个西南地府一众鬼怪的下巴。 这……这还是那个素来冰封千里的鬼王大人吗?! 只见秦闻抬起手,用分明的指节温柔地蹭掉林夙脸上残留的泪痕,然后执起了他的手。 下一瞬间,西南地府至高无上的鬼王大人单膝跪于地,全然无视周遭几乎同时响起的倒吸冷气声。他专注地将一只血色的指环套在了林夙的无名指上,认真而虔诚。 触感冰凉,但旋即变得炽热,而后这指环似乎变成了一圈细细的红线,隐入了皮肤之下,再也看不到了。 秦闻仰起头来,笑意难掩双眸氤氲出的水汽,蒸腾着委屈、决绝、失而复得……万般情绪,善始善终。 · 近日,各大地府街头巷尾都发生着类似的对话。 “诶,你知道吗?听说西南地府有个鬼差结婚了!”鬼一连最爱吃的香油瓜子都来不及嗑。 “瞧你这话说的,这鬼差结婚虽然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事情,可也不算是新鲜事吧。”鬼二消息不算灵通,无法理解老友这幅神秘兮兮的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重点不在这里。”鬼一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就在这场婚礼结束后,西南地府那位不得了的鬼王秦闻大人,他对一个男人当众求婚了!我去看了看他们流传出来的影像,你不知道那两个人都好看得不得了,站在一起极为养眼不说,那冰封千里的秦闻大人居然笑了你能信?!我可从来没想到这秦闻大人居然生了一对含情目,那深情款款的模样让人嗑得上头……” 但在某处深墙之中,几道黑影起落之间进入了一间地宫,跪在当中凌空而立的虚影之前。 “禀告主上,我们这次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秦闻公然对他的小情人求婚了,还有影像传出。” 那虚影听罢,似乎是嘲讽地笑了一声,声音里略带几分阴柔。 “既然如此,那就是天助我也。我本以为秦闻是个什么难对付的角色,可没想到居然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那就让我送他们一程吧……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70-80 第71章 过了几日, 林夙收到了周蝉的传信,说是又来活了。 虽然嘴上没好气地抱怨休假时间太短,但林夙还是准时准点地到了西南地府婚恋处报道。 刚一进门, 他就在门口撞上了一个毛糙糙的鬼影。 定睛一看, 林夙笑着招呼道,“凌科长休婚假回来了?不过, 看起来这气色可不是太好啊。” 听他这么一说, 凌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回怼道, “能好才怪!烦人精,越是不想看见你越能看见你,越是哪壶不开你越提哪壶。” “怎么?房事不和谐?这与我何干?”林夙单侧眉毛一挑,打趣道。 凌野听罢, 果不其然地就炸了毛, 张牙舞爪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呸呸呸!你才房事不和谐!怎么净说这种晦气话!我气色不好还不是因为你跟殿下那些事!” 虽然凌野也是个千年的老鬼, 但性格本就跳脱, 又被秦闻和薛长河保护得好, 所以素来还是个孩子的心性。熟悉之后, 林夙喜欢逗他玩儿。 而且, 不仅能在开玩笑的时候在最合适的度上点到即止, 还能在想套话的时候轻轻松松把他的嘴撬开。 是真的生气吗? 那自然不是, 凌野也就是表面上做出一副炸毛的模样,实际上就是跟林夙斗斗嘴罢了。毕竟无聊了这么千年时光, 跟薛长河斗不起来, 跟周蝉斗腻了,跟秦闻又不敢斗。 如今来了个颇对胃口的小林策划, 人长得好看又有趣,还是自家殿下放在心尖尖上的存在,自然乐得多交集。 只不过郁闷也的确是真郁闷。 这婚礼他用心计划了,功德也发出去了,口碑和氛围也营造好了,怎么最后这话题度还是没营销起来呢? 虽然在秦闻下跪求婚的当下,凌野趴在薛长河怀里感动地哭号到惊天动地,但当他跟薛长河去隔壁南方地府度蜜月的时候,听闻街头巷尾都在谈鬼王大人的惊世之举,反倒他们这两个新郎官做了陪衬,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林夙为人通透,自然明白凌野的情绪从何而来,但他还是要引导着凌野亲口来说。 因为无论是亲朋,还是爱人,就算是自己智商和情商都高到离谱,那么也不应该用揣度和猜测情绪来度日。长久关系的经营自然是要学会把该说的东西都说出来,别当锯嘴葫芦的。 就像现在,凌野跟他把这些话彻底说开,说开之后就不会留下任何心结,没有心结就自然不可能有任何隐患。 只听凌野皱着眉头碎碎念道,“……你说说,什么叫为他人做嫁衣?这就是了。我觉得我甚至能被写到西南地府冤大头盘点大名单里,还是名列前茅的那种!即便……即便这嫁衣做给的是我自己的表哥、殿下兼老板,我也忍不住呕血内伤好不好!” 林夙也不打断他,就放任他在婚恋处门口倒苦水。 待得他苦水倒完,林夙才忍俊不禁地抬手揉了揉眼前这颗看起来毛茸茸的头,温声回道,“这件事,我已经批评过你表哥了。他也深知自己欠考虑,此事办的不妥。所以,等他今日处理完公务,我让他来正式跟你道歉,好不好?而且,我作为你的婚礼策划师,虽然这个变故发生在主要环节都结束后,但也是我的失误。我到时候跟他一起正式跟你道歉,好不好?如果还是不开心的话,我让他再发个正式的声明,在八方地府乃至酆都大帝辖区张贴三万份,好不好?” 原本在凌野的设想当中,这位嘴上素来伶俐的小林策划八成会跟他据理力争。 要想啊,这被一方英俊潇洒位高权重的鬼王当中示爱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若是放在旁人身上,早就得自行宣扬地世人皆知了。比起让人知道自己被鬼王捧在手心里这件事,扰乱别人的婚礼好像完全不值得一提。 但你看,林夙在说什么? 他居然说,这是个“变故”哎?!他不仅要自己道歉,还要让鬼王纡尊降贵一起来道歉。不仅要给他一个口头的道歉,还可以给他一个书面道歉。 多么善解人意,多么自我反思,多么御夫有术! 当下,凌野呕在心口的那口血消失殆尽。 他连忙摆手道,“那倒也不必……反正我就这么一说。” 让鬼王殿下来道歉这件事,他可不敢。虽然周蝉能跟秦闻相处得跟朋友一样,但是他作为一直跟随在秦闻身边的下属,哪怕是秦闻平日里再宠他,他也总有一种界限感无法彻底突破。 很多时候,情绪的发作不是为了要什么补偿,有这么个态度就够了。 眼见着摆平了凌野,林夙就径直往婚恋大厅的方向去了。 凌野开开心心哼着小曲儿继续往外走,还没走两步,又碰上了来跟林夙会面的周蝉。 “哟,凌科长怎么不难受了?”周蝉昨天傍晚刚见过凌野,自然知道这孩子郁闷得不得了,又不敢发作。 听他这么一问,凌野兴高采烈地把先前跟林夙说的话囫囵个儿地说给了周蝉听,末了还补上一句,“我好喜欢小林策划的。” 周蝉忍不住“啧”了一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是小朋友好哄啊,这被人卖了还乐滋滋替人数钱呢。你以后可多长点心吧,在一个坑里跌倒了一回,还得绕个圈回来再摔一次。 ” “哈?!”凌野懵,“为什么这么说?” 周蝉抬胳膊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于是言简意赅地解惑道,“别的不多说,你以为秦闻在八方地府发道歉声明会产生什么反响?是只对你虔诚道歉吗?” “要不然呢?”凌野呆呆问道。 “太天真了凌科长。表面上这是对扰乱你婚礼的道歉,可实际上不但能表现西方地府鬼王大人的亲善有礼,更能进一步把他对林夙的爱传播到八方地府里头去。你想,先前这事儿还只是咱们附近这几方地府小范围流传,看到的也就是那些爱八卦的鬼。可这三万份布告一出,张贴在八方地府的大街小巷当中,你觉得还会有任何一只鬼不知道?啧啧啧,这种裹着糖衣的狗粮好吃吗?好吃你就多吃点。” 说完,周蝉哼着小曲儿,拄着拐动作娴熟地往婚礼大厅的方向去了。 只留下脑子里还在反应的凌野站在原地,过了半晌,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觉得自己脑门子心口子一起疼。 · 凌野和薛长河的这场婚礼,实际上并未请太多宾客。可是先有凌野的骚包天幕投影在前,再有更骚包的鬼王操作在后,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天,但仍旧在地府鬼众的火热议论当中。 而其中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让鬼王铁树开花的到底是谁? 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说是在秦闻身边默默守护了千年的护卫的,有说是鬼王在领地内巡视英雄救美救回来的少年的。 这都不算离谱。 过分的是,有几个长舌鬼非说鬼王爱慕的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婚恋处周蝉周处长,这么多年了,终于历尽千帆求得了个名分。 还有更离谱的,肖明和今日刚出家门,就听两个没牙的老太太坐在墙根儿底下嚼舌根子,说凌科长大婚结果被鬼王大人截胡了,鬼王大人无法眼睁睁看着爱人被别人娶走,于是直接当机立断,将凌科长与旁人的婚礼改成了与自己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 肖明和气得上前辟了个谣,心道这片穷地方看不到天幕直播就算了,造谣造得倒是挺有想象力。 但无论如何,抛去那些抓马至极的延展,这婚礼的全貌被很多人看在了眼里。 于是,愈发多的鬼对婚礼动了心思,无论是有对象的还是没对象的,无论是在西南地府的还是在其他地方的。 但凡有点门路,就都试着托人来西南地府婚恋处来打听,问问报价,问问出不出外勤,诸如此类。 莫名当了婚恋处秘书的小姑娘鬼方知书,这几日一度累到差点昏厥,她已经把辞职信写好塞进兜里了。 虽然这工作给她的报酬相当丰厚,可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是不是? 再这么下去,十有七八得过劳死。 周蝉也不是不讲道德的上司,他乐得自己原本门可罗雀的婚恋处热闹非凡——这可都算是他的政绩! 政绩一好,他不仅脸上有光,这兜里也有了钱。 所以,他紧锣密鼓地选拔了几个新鬼来做方知书的副手,这才堪堪劝住了方小姑娘那颗毅然决然要辞职远行的心。 而今日,他们筛选出了下一对鬼婚新人,周蝉这才召唤林夙过来。 看过基本资料后,林夙没什么意见,这次的两位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手拿把掐,直接敲定。 如今秦闻完全恢复,不再需要外力帮助。林夙琢磨着,周蝉那条腿应该也无用,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再说了,让他整日里把这么个金闪闪的鸡腿子挂在脖子上,他也觉得闹心。 今日来见周蝉,刚好摘了还上,顺便看看能不能把自己那根被秦闻改装过的,给周蝉当拐杖的衣架子取回家。 不过还不等他把链子从脖子上摘下来,周蝉就拦下了他的动作。 虽然看他神色似乎未变,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些不轻松,对林夙说道,“先不着急,恐怕你还得多戴它一阵子。” 第72章 至于为什么周蝉宁愿一瘸一拐, 行动不便,也不愿意直接收回自己的这条腿,林夙并未被完全告知原因。 原本, 林夙猜测这是否是因为周蝉担心秦闻会不乐意, 所以抹不开面子。但看他的模样,的确不是。 周蝉倒也不是故作神秘不想说, 也不是严令禁止不能说, 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毕竟有些危险只是刚刚露出苗头而已,尚未被底下的人调查清楚, 所以多说无益,反倒可能节外生枝。 但保险起见,他还是叮嘱林夙,让他时刻把自己的氪金腿带在身边, 无论如何都不要摘下。 林夙应了。 “不行, 我还是不放心, 这么着吧……”周蝉以防万一, 认真对林夙说道, “你发誓。” 林夙:……请问你是今年贵庚? 但见周蝉坚持, 林夙倒也没别扭, 张口就来, “我发誓。” “不行, 不够严肃。”周蝉不依不饶, “你说,你发誓一定随时随地都把我的腿带在身边, 包括洗澡。如果违背誓言的话, 就让秦闻禁欲五百年……不,一千年!” 林夙沉默, “有必要吗?” 周蝉点头,“当然有必要,你快说!” 行吧,林夙无奈,就当是哄人玩儿了。 于是,他抬手三指并拢,依葫芦画瓢道,“我林夙发誓,一定随时随地都把周蝉的鸡……周蝉的腿带在身边,包括洗澡。如果违背誓言,就让秦闻禁欲千年。” 话音刚落,只听地府千万年暗云翻涌的天空里响起了一道惊雷,林夙脸色一变,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就是誓言成了嘛,不要大惊小怪。”周蝉喜滋滋说道,“咱们在地府里当值的鬼差,一直自带一个功能。就是如果发誓的话,会被自动记录在天道系统当中。如果违背了誓言,那么天道系统自然会依照你发誓的内容来惩罚你。是不是很玄妙?” “玄妙你个头!”林夙面如菜色,“我刚刚发的誓连个时间限制都没有,是打算让我带一辈子吗?!” 周蝉听罢,脸色也突然变得不好看了——这意味着,他可能也得瘸上一辈子。 无奈之下,办错了事的周蝉只能带着林夙去鬼王殿负荆请罪。 秦闻正坐在宽大的桌案后处理公文,听了周蝉含糊讲完的前因后果,他倏然抬起头眯了眯眼,沉声问道,“你照做了?” 这话问的对象自然是林夙。 林夙抬起手本想着推一推自己的眼镜腿,却忘了今天戴的隐形。 于是,他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不是以为就随口一说嘛,谁想到是这么个结果。我不是故意的,都是周蝉没有说清楚,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来着。” 站在更远处的周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心中委屈又愤懑——听听听!这是什么黑心的甩锅大王!明明自己是好意提醒,怕在这风雨飘摇的时候出乱子。早知道,早知道…… 早知如此,他还是得说的。 周蝉长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虽然算得上是整个西南地府政务系统里最年轻的鬼,可天生操的就是个老妈子的心。 罢了罢了,他去无间地狱扫厕所赎“罪”总行了吧。 小惩大诫,秦闻真就直接打发周蝉去了无间地狱扫厕所。旋即,他双指之间倏然出现一张黄表纸,大约手机那么大小,上头黑红色的鬼气抽丝缭绕。 秦闻闭目而坐,仿佛在用意念画符咒一般。片刻之后,那黄底色已经尽数被符文所覆盖。只见秦闻双眸张开,眼底红浪翻涌。 那黄表纸如在猛烈骤风中一般抖成了筛子,最终居然莫名自燃起来,化作了灰烬,被骤风裹挟着飞上了天空。 秦闻仰头看着穹顶,那纸灰随着风往看不见的地方飞去。但唯独剩下两小片,如嘲笑一般在两人周围快乐地转着圈。 “这……”林夙不解,“作法吗?” 秦闻本身绷着一张脸,但对着林夙也着实没办法绷太久。 他无奈地站起身来,将这看起来精明,但却颇有几分好骗的恋人一起拉到书案后坐定,然后开口回道,“是作法。要不然就任凭你那个荒唐的发誓永存吗?” 这地府的誓言诚如周蝉所说,绝对不是闹着玩的。 虽然这内容听起来非常荒唐,但是一旦誓言即成,那么不管你是平民小鬼还是尊贵鬼王,不管你发的誓言是茹素还是禁欲,总归都得说到做到。 先不说林夙会不会无意间将这玩意儿遗落,若是真的遗落了,那岂不是…… 林夙听罢,好奇问他说,“那你这作法是成功了?” 秦闻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眉心微蹙道,“基本算是成功了。誓言已成,抹除是不可能的。我用符咒追加了两个条件,其一是若摘下后在半小时内重新戴上,那么就不会出发誓言惩罚。其二,这个誓言的有效期是三个月。只不过……” “不过什么?”林夙追问。 “天道系统接受了我的第一个追加条件,然后拒绝了第二个。它认为三个月太短了,显得他们系统跟摆设一样,跟我说最低两年,行就行,不行拉倒。” 林夙沉默,看样子现在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纸灰,就是天道系统派来讨价还价的媒介。 行吧,两年就两年。他倒是可以把这链子改装一下,春夏秋冬不同款式搭配衣服,就当是护身符了。 只可惜,周蝉要实打实地再瘸两年,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备用腿给他先凑活使。 果不其然,等林夙答应了这第二个追加条件之后,绕着圈的两片纸灰就瞬间消散成了黑色墨点,瞬息间就晕在空中看不见了。 “你看这……” 林夙这没见过世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直接被某位不务正业的鬼王大人翻身压在了公案后,暧昧的气息升腾在肃穆的空间当中,居然莫名有几分刺激感。 “以防万一,及时行乐,先做再说。” 林夙感觉到自己的耳垂被这家伙含在了唇间,细细碎碎地吮着。身躯最深处的那团火被撩拨起来,坠着他的灵魂不断沉溺。 · 转眼就到了下一对新人,不,新鬼,举办婚礼的日子。 照旧,林夙和曲久云提前赶到,前者忙着按要求布置场地,后者打扮新郎新娘。不过这次工程量极小,因为这对新郎新娘是寿终正寝的老夫妻,在人间时教书育人功德无限相当富裕,于是刚恢复自由鬼身就自己去换了回颜丹,重回年轻时候刚刚相恋时的模样。 虽然,这回颜丹只能改容貌不能改声音,音画不符还是略微有点怪怪的。 这对夫妻对婚礼的要求也非常简单,就是看着小年轻们穿婚纱礼服的那种西式婚礼很好看,想体验一下——对林夙来说,完全专业对口。 不仅林夙乐得轻松,负责主持的于时煦也长舒一口气。 自打他入职婚恋处以来,第一场婚礼是两只小猫咪,他差点没去学猫叫。第二场婚礼是凌野和薛长河的,鬼王大人亲自主婚,没用上他,但功德照拿。如今这是第三场,他舌灿莲花的本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一场婚礼声情并茂,把自己在人间时历经的那些婚礼的好词儿都拿过来改了改,简直说得全场痛哭。 “我觉得于时煦有点过了。”曲久云悄声皱眉道,“他怎么不按稿来呢?他这不是给自己加戏吗?这知道的以为咱们在办婚礼,不知道的以为谁家出殡呢,我在我们单位也没见过哭的这么齐整有排面的。” 林夙抽了抽鼻子,道,“曲老师你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听,于哥主持的多好,我都哭了……你要知道,于哥在进娱乐圈之前原本就是文化人出身,有才有貌,能说会道。先不说他当年的每一个采访说的话都能拿出来当教科书用,你回去看看他演得那些个电影,每一部的台词都感人至深,不乏是他自己润色的。” 说到这里,林夙投向于时煦的眼神愈发赞赏。 “所以,今天这点场面算什么,不过是煽点小情而已。可惜于哥死得太早,要不然发展到现在,应该早就成了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了。他值得更大的舞台,他值得面对更多人的表演,他值得所有人为他庆贺鼓掌……” 曲久云采取了半屏蔽模式,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追星狗真可怕,吹彩虹屁不分阴阳,滔滔不绝。 连林策划这种理智人也不能免俗,甚至威力更甚……鬼王大人来管管诶! 不过。 曲久云见这婚礼流程走到了尾声,扯了扯林夙的袖子,继续皱眉道,“林夙,我今天再见到于时煦,觉得他灵魂的气味儿越来越不对了。之前还只是浅浅的药味,现在几乎已经刺鼻了。” 第一次见于时煦的时候,林夙记得曲久云就跟他说过这件事。 他思忖道,“我回去重新查过所有能查到的资料,于哥去世时的报道也有医院的正式文书,看起来不存在什么问题。我鼻子不灵,闻不到你说的味道。但是我想问你,在你的认知里,这药味代表什么,这药味如果加重的话又代表什么?” 第73章 听林夙这么一问, 曲久云组织了一下自己语言,浅白回道,“按理来说, 这人正常死的话, 家人朋友会在灵前烧纸,纸香源源不断地烧着, 这灵魂里就被渗进了香火的味道。” “于哥的灵魂里应该也有吧?” 林夙疑惑, 他在报道里还看到于哥恩爱无比的妻子一边烧纸一边哭晕在灵前的新闻片段,当年让人倍感心酸。 曲久云点头, 道,“有是有,但遮不住。” 香火遮不住的味道,就是那股药味儿。 尤其是在理应很浓厚的香火之下, 仍旧遮不住的味道, 那恐怕是极烈的药。 说到这里, 曲久云顿了顿, 接着讲道, “上一回婚礼结束时, 我刚好撞上其他部门的一个女孩子, 叫伊……伊什么来着?” “段秋娘。”林夙精准地定位了她的本名。 “对, 好像我听到周处长是这么叫过她来着。”曲久云一脸清明, “她身上也有类似的味道, 但不是同一种。我以帮她补妆为名,想着套两句话。本以为她会忌讳, 结果她出人意料地健谈。” 曲久云好奇的点在于, 为何一个人死去后,灵魂里能透露出除了香火气之外的其他味道。或者换句话说, 到底一个人怎么死,能死成这个样子? 对于这种问题,段秋娘也不是不忌讳,甚至她比其他人都忌讳提起自己的过往。 但是谁让这问问题的人是曲久云? 曲老师这一手巧夺天工的化妆技术,三下五除二就给段秋娘化得心服口服,恨不得当场跟她义结金兰,好从此每天漂漂亮亮。 于是,她十分详细地跟曲久云讲了她上辈子死掉的经历。 昔日段秋娘是个普通农户家出身的姑娘,虽不富庶,但有几分薄田,足够度日。虽不显赫,但父母恩爱,身体康健,家中姐弟关系融洽——算得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和谐优秀家庭。 但这好景不长,家乡遭了天灾。父母带着她们姐弟二人踏上了逃荒的路,一路上风餐露宿,险境丛生,还没等到目的地,就双双撒手人寰。 段秋娘带着年幼的胞弟如飘零浮萍,好不容易挨到了城里,却发现这人谋生怎么就这么难? 她做过绣活儿,也做过洗衣娘,甚至去倒过恭桶……但微薄的银钱还是无法养活自己和弟弟。 后来弟弟病重,她没钱买药,只能绝望地看着弟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于是心一横,直接把自己卖入了秦楼楚馆。 段秋娘姿色出众,挂牌接客的第一天就被城里有名的富绅看上了。而这富绅似乎食髓知味,砸了大价钱直接把她从青楼里赎了出来,抬回家做了小妾。 这对于任何一个青楼女子来说,都是莫大的福气。更别提这富绅才至中年,家中后院稀薄,只有一妻一妾而已。大家都觉得,此番段秋娘是撞了大运,从此摇身一变,从人尽可夫的青楼妓子变成了受尽宠爱的富家太太。 可段秋娘说,这才是噩梦的开始。若是再让她选择一回,她宁愿委身于八旬老翁、村头傻子,也不愿意做这劳什子富家太太。 原因无他,这富商后院的清净纯属因为他有个河东狮正房夫人。 夫人出身大户,自小脾气嚣张跋扈,被人宠着捧着,占有欲极强。听说富商早年是想纳妾的,寻得是出身清白的良家女,但这人还没进门,就离奇惨死在了外头。一个这样也就算了,后面两个三个也是如此。从那之后,富商也就暂且绝了纳妾的心思。 那富商就任凭这样被一介女流管束? 当然不是,只不过富商早年发家不算光鲜,夫人手里捏了他一些把柄,虽不要命,但也绝对惹火上身。 府中不还是有另外一个妾室吗? 那妾室是正房太太的陪嫁丫鬟,只占了个名分,但实际无半点夫妻之实——用来挡外头那些不好听的风言风语罢了。 后来年岁渐长,富商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达官显贵也越来越多,根基愈发厚实。 曾经再怎么不光鲜,也都被冲淡在了滚滚洪流当中,再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如此一来,这富商就重新动了纳妾的念头,刚好撞上了这青楼里头刚刚挂牌的段秋娘。 抬一房青楼女子回来做妾,自然不光鲜。 但这富商要的就是这不光鲜。 多年来,他在夫人的拿捏下处处忍气吞声,心里的怒气早就到了顶点。他深知这女人素来标榜自己出身大户自命不凡,厌恶与身份低微之人共处同一屋檐。 没错,段秋娘就是一颗专门用来恶心人的棋子罢了——你不是不让我抬良家女进门吗,好,那我直接抬一房妓子回来,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富商想的不错,他的夫人的确没办法那他怎么样,但却可以拿段秋娘开刀。 起初,段秋娘只是被夫人言语刁难侮辱,站站规矩罢了。后来发现富商的爱也不怎么浓厚,愈发变本加厉。 于是,段秋娘被下了慢性毒药,整日里连床都下不得,富商见她这幅憔悴的模样,也彻底对她失去了兴趣,再也不多看她一眼。 本这么死了倒也是轻松,但这正房夫人还是受不了富商用妓子来侮辱自己这件事。她记得富商曾经夸赞过段秋娘那双翦水秋瞳,于是就让人挖了她的双目。又记得富商痴迷过段秋娘的美貌,于是让人毁了她的容颜。 最后,她将段秋娘倒挂在房梁上,一点一点地放干了她的血。 “岂有此理!” 听曲久云讲了这么一出故事,虽然言语简练,但足以让人愤懑共情。 “你先不要跑题。”曲久云打断了林夙高亢的情绪,看起来理性极了,“我要说的重点在慢性毒药上,按照段秋娘的说法,她灵魂里头透着的那股子药味,就是被毒药侵蚀所致。虽然那毒药本身无色无味,但这种死法显示在灵魂上,就是那股子奇怪的味道。所以我怀疑……” 话不必说得明确,林夙眉心皱起,眸底暗流涌动,已然明白了曲久云所指。 这种猜测如今有理有据,九成九是真的。但若是真的,那于时煦当年过世就是有人蓄意谋害——这是谋杀! 作为于时煦的铁杆粉丝,林夙自然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想要谋害他?这人如今在哪里,还活着吗? · 带着情绪和疑问,林夙转头就去了鬼王殿。 今日秦闻有事外出,这才刚刚回来。 “忙完了?”秦闻拉过恋人拢进怀里,深知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林夙点头回道,“忙完了,不过有事情想问你。” “但说无妨。”秦闻温声道。 “于时煦,段秋娘。” 林夙简单地说了这两个名字,秦闻意念一转,俨然知道他想问什么。这整个西南地府都跟秦闻意念相通,他稍一追溯就知道林夙的心思。 于是,秦闻颔首,直白回道,“的确如此。” 一边说着,他修长的手指从宽袖当中探出,玉白的指节鬼气环绕,倏然浮现了一页灰色的纸。林夙看着好奇,本想着伸手触碰,但被秦闻拦下了。 “这是生死簿,除了大帝、鬼王、圣人、判官,以及极少数得到过短期授权的鬼差外,谁也不能碰触。如若不然,轻则伤筋动骨,重则魂飞魄散。”秦闻认真解释。 此话不假。 生死簿上详细记载着一个人的始末,若是任凭谁都能看到的话,那天道岂不是要乱套了? 只听秦闻接着说道,“我曾经查验过于时煦的生死簿,按理来说,他应当是寿终正寝的。而且其善行广,运势高,是个贵格命数。但是,这命被人用阴私法子换掉了。” 说到这里,秦闻凑近林夙耳畔,轻声几句讲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林夙双眸微微放大,满是震惊,“这怎么可能?!” “这人世间污秽之事数以亿万记,只是寻常人不知道罢了。”秦闻温柔地摩挲着林夙的后背,心知他骨子里的悲悯。 “那……那这不会有所谓的报应吗?!”林夙问。 “自然是有的。”秦闻点头回道,“这天道纲常有它自己的规则,行善作恶终将有报,所以人死后经过的清算也正是为此。” 只是,这天道纲常却也无情。虽然这作恶之人最终能得到报应,可这报应不一定是来自于现世。现世报的发生也是有它的限制的,这也是为什么人们时常感叹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不过,”秦闻顿了顿,看着略有点炸毛的林夙安抚说道,“若是他或者其他什么人,愿意用功德在地府中提请冤情报应,那还是可以达成现世报的目的。” 这也是地府体察鬼情之后的规则,随着地府招募的这些有人间经历的鬼差越来越多,规则制度也越来越人性化。只不过,这冤情报应需要耗费不菲的功德来提请,也不是所有鬼都可以负担的。所以除非是那些执念过度的鬼,愿意耗费功德来复仇。大多数鬼都觉得,死都死了,前尘往事尽归尘土,有限的功德还是应该用来打点自己的下一世。 林夙听罢,眼睛果不其然亮了起来。 “如果这样的话,冤情提请需要多少功德?流程应该找谁去走?需要本人出席还是可以找人代办?我直接去行不行?” 林夙连珠炮一样的问题问完,心里头正盘算着自己现在攒了多少功德的时候,却发现秦闻许久都没给回音。 他茫然抬头,却见鬼王大人眯眼偏头,面色不善,醋味极浓。 第74章 见状, 林夙忍俊不禁,忍不住抬手环住秦闻的脖颈,埋头在他颈侧, 轻声道, “这就不舒服了?” 话语末处带着细碎上扬的小钩子,环绕在后的双手有意无意地缠绕着秦闻的头发。 “不应该吗?”鬼王大人眸中墨色幽深, 回答言简意赅。 早在林夙刚刚遇到于时煦的时候, 周蝉就开始装作漫不经心地凑在他身边,左一个“这个于时煦跟小林策划的关系不一般啊”, 右一个“怎么觉得两个人站在一起还挺养眼呢”。 ……就很欠收拾。 虽然秦闻对自己相当有自信,对林夙也相当放心,但耐不住林夙对于时煦的事过于上心。他明知道功德来之不易,也清楚自己需要为家人攒功德, 可如今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开了口。 这逻辑岂不是于时煦=家人? 林夙轻笑一声, 额头抵在秦闻的肩窝处, 开口说道, “应该, 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的男朋友为别人操心。” 男朋友这三个字在秦闻听来相当受用, 林夙明显感觉这人身上的醋味儿散了不少。 于是他接着说道, “我想帮他, 不仅仅是因为他是陪着我走过人生最低谷的精神寄托……说白了, 如今这人就算是换成甲乙丙丁, 只要跟我产生了交集,恰好又让我知道了过往, 那我十有八九都会做这种伸张正义的事情。” 秦闻不语, 这是意料之中。 · 有鬼王亲自指点,林夙为于时煦伸张正义的过程就走得尤其顺当。从写材料到递材料到审材料, 前后不过七日时间。 不仅如此,审判科心知这递送材料的人跟秦闻大人关系不菲,不仅给林夙办了个加急,还顺带打了个内部员工价的八五折——这算是顶级的折扣了,仅仅比鬼王大人亲自出马高半折而已。 至于于时煦,在林夙开诚布公地跟他谈过后,无可避免地低沉了一段时间。 但这人原本就算是通透,死生之间走完一遭,心里头比以往更通透了几分。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他就是过劳死,家人亲朋也都很爱他。但这么多年来,他鲜少在地府里收到阳间的惦念,心里头其实也隐约有些预感。 只是他原本预感,最多也就是妻子改嫁,孩子改口对别人喊爸,但也从来没有大胆想过连自己的死都有问题。 对于林夙现世报的提议,于时煦最初也是不想答应的。 一方面是不想麻烦林夙,尤其是要耗费别人的功德,另一方面是仍旧对妻子存有旧情,生怕当真查到了自己妻子身 上。 就当林夙略有头疼,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服于时煦时,来地府上班的曲久云果断出马。两个人只凑在一个房间呆了三分钟,于时煦就倏然打开门,连林夙的招呼也顾不得回,闷头往审核科去补材料了。 林夙站在门外,看着于时煦急匆匆远去的背影,一脸诧异。 回头对上曲老师看起来早已洞悉一切的眸子,忍不住问道,“说说?” “我跟他说,他儿子根本就不是他儿子。”曲久云云淡风轻。 “……”林夙沉默,“曲老师,就算是骗他去补材料,也不能这么杀人诛心啊。” 曲久云瞥了他一眼,回道,“我可没骗他,就是诛心。孩子的确不是他的,可怜的绿帽侠,当牛做马地给别人养老婆孩子,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甚至想敬他一杯。” “你不会掘了他的墓,然后找人做了DNA吧?”林夙设想了一下这种可能,觉得离谱。 “你想什么呢?”曲久云差点没被气笑,“我可是新时代遵纪守法好公民,怎么可能做这么出格的事?DNA的确做了,但没那么麻烦。” 曲久云做入殓师,术业有专攻,对人的骨相皮相无比了解。她经常要做的事情,除了根据亡者的照片进行入殓修复之外,也会参考亡者的直系亲属的长相,这样修复出来的效果更佳。 长此以往,她练就了一手从骨相皮相看亲缘的本事。”也就是说,你对比了于哥和于哥孩子的照片?” “正解。”曲久云点头道。 于时煦当年在世时,对家人的保护极为周道,孩子的照片未曾流出,甚至连狗仔也没有拍到过正面高清的照片。 但这几年,孩子长大后似乎有进入娱乐圈的想法,流传在外的照片开始多了起来,这就给了曲久云施展的空间。 唯独的问题就是,这孩子化妆化的太浓了,脸上还微调过那么一点东西,所以盖棺定论耗费了一些时间。 对于于时煦的儿子……林夙倒也查过他的资料,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其实那孩子的长相大多是随了母亲的,于时煦的妻子长相也好看,所以儿子的模样也很出众。要知道,这人长得好看了,好像总会让人忽略掉一些细节。而且,当初于时煦夫妻恩爱的新闻实在是过于深入人心,因此,林夙起初倒也没有多想这种冒着绿光的可能性。 但是听曲久云这么一说,再加上她特地带了两张照片来讲解比对,林夙这才意识到可能不对。 “可是,这有可能会出现误差吗?”林夙挣扎了一下,还是想试图为偶像挽个尊。 曲久云伸出食指摇了摇,“这就要说到我的严谨了,我联系了一位法医朋友,他在当初为于时煦做尸检的那位原法医辞职后,顶了警局法医的缺。然后我托他以问询为由,让那对母子去了警局,略施小计就得到了一点可以做检测的东西。” 于时煦当初死的突然,于家父母心存怀疑,所以让警局做了尸检,结果如大众所知道的一样,他是因为过度疲劳,服药后产生了反应而离世。于家父母悲痛万分,但也只能接受这个看似公正的结果。 但没想到,法医没过多久就辞职了,从此不见了踪影。 这是林夙不知道的。毕竟,一切看似尘埃落定,还会有多少人刨根问底呢? 法医虽然做了假的报告,但警局系统里存着于时煦的真实的DNA样本。 所以,也没有掘坟这种事。 曲久云叹了口气,说道,“你说这明星又能怎么着,长得好看又能怎么着,有钱又能怎么着……绿光以平等的概率唱给每一个人。” 第75章 林夙沉默。 片刻之后, 他沉吟着开口说道,“那什么,我有一个问题……倒不是想八卦, 就是, 咳,就是一颗想要探求真相的心, 你知道吗?” “我知道。”曲久云点了点头, 一目了然,“你就是很真诚地想知道, 孩子到底是隔壁老谁的孩子,对不对?” 跟聪明人说话,轻松。 曲久云凑近林夙耳畔,双唇张合之间吐出一个名字。林夙先是一怔, 旋即眸底染上几分怒意, 皱眉道, “怎么会是这样?” 见状, 曲久云摊手耸肩表示无奈, “这人的底线, 你永远不知道会有多低。如果不是咱们来到地府, 恰好我看出了于时煦魂魄当中的问题, 然后有心去查, 你觉得这事儿能有人知道?换个角度说, 就算是有人质疑,那没有实际的证据, 直接否定了就是了。娱乐圈的绯闻八卦满天飞, 更新换代的速度快如闪电,过阵子就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一家人仍旧是神仙爱情的一家人。” 没错, 一家人。 字面意义上的。 当年,于时煦和妻子尚玉之间的神仙爱情被所有人称赞祝福,优质偶像和灰姑娘粉丝之间的双向奔赴让不少人落泪。婚后的于时煦不像那些乱玩儿的男明星,踏实工作,低调生活,尤为顾家,宠妻子宠到不行。 林夙甚至记得当年有个排行,问你觉得谁是娱乐圈的好丈夫,于时煦当之无愧位于榜首。可谁能想到,这连死后都念念不忘的妻子,却从头到尾不忠,结结实实地给于时煦戴了一顶绿帽子。 当初尚玉作为粉丝接近于时煦前,就有了一个纠缠不清的对象。她没想到能得于时煦深情有加,但这送上门来的好婚事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她一边风光高嫁,一边继续与前任纠缠不清。 也不知道是孽缘太深,还是距离产生美,一来二去,尚玉跟前任之间的关系在禁忌之下居然比之前更亲密。而反观于时煦,或许是因为他对尚玉太赤忱,反倒让人没了兴致。尚玉享受着于时煦创造的一切,用于时煦的钱和人脉将奸夫也包装成了明星,送入娱乐圈。 “你说,于哥有没有想过,这李纪周一口一个哥嫂叫着不是尊敬,是人家奸夫□□的小情趣?就他那个清澈中透着愚蠢的模样,看不出来倒也是正常。”曲久云撇嘴。 “……也不要这么讲。” 虽然话糙理不糙,林夙皱眉道,“这正经人谁能想到自己的妻子就一点都不爱自己,能在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 “反正事已至此,于时煦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不过他这也忒倒霉了点,别人最多贪贪财,分分家产,他这老婆孩子是别人的不说,全部身家为别人做了嫁衣不说,命还没了……这可不能简简单单地放过那对狗男女。” “必然不会,我会跟秦闻说的。”林夙应声,不过听曲久云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她自己的事情,旋即问道,“话说,你之前那个渣男怎么样了?” 距离第一次聊起曲久云的过往已经很久,日常曲久云也不爱提及,所以林夙也一直没问过。曲久云遇到渣男出轨,还被直接毁容留疤的事情,从本质上说起来也很恶劣,虽然那哥们儿恶有恶报已经挂了,但林夙还记得曲久云当初说过,还想再见一面的。 曲久云神色淡漠,“前阵子周处长跟我说还在清算,因为作恶太多,除了感情之外,其他地方也不算干净。但他帮我托人问了,说按目前的清算结果,八成得先坐个百八十年牢。出来之后入哪一道,就不是目前能打听到的了。” “还想见吗?”林夙问。 曲久云淡然勾唇,眉目间一片清寂,“不见了,突然释怀了。这阵子看了这么多鬼,听了那么多事,好的坏的执念的,最后都不过一缕烟。我以前总把他看得太重,觉得他对我的影响太大。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我如今在阳间积功德,在阴间攒福德,这辈子过得有意义,下辈子活的有盼头。在乎他做什么?” 原本曲久云还想说点什么,肖明和不知何时到了附近,正探头探脑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曲久云一瞧,冲他点了点头,然后对林夙说,“总而言之,你不用担心我,我现在整个人干劲十足,恨不得每天都能做更多的事情。行了,我不跟你多说,答应了肖老头去给他老婆化个妆……” “老婆?!”林夙一怔,恍惚间觉得自己听错了。 在他的印象里,肖明和可从来没有提过自己有家室,而且也从未带任何老太太跟他们认识。若说有什么异性,林夙能想到的就只有当初撇过一眼的,那个被肖明和拉着手往屋里走的年轻女子。 这难不成…… 曲久云心思灵便,见林夙的反应就大致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就是那个。不过不是妙龄女子,是个吃了减龄丹还是什么玩意儿的老太太。” 简单说来,肖明和两口子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可惜肖夫人中年染病,还是脑子里头生的烧钱的病,纵然当初肖老头一手玄机之术出神入化赚的不少,也烧光了家底,屡屡捉襟见肘。 原本他行善良多,按道理死后混个地府公职没什么问题,可后来为了给妻子看病走了几次偏门,帮人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大约正负相抵了。 清算结束后,肖明和继续费心竭力地赚功德,目的就是为了让妻子在下一世能不受病痛困扰,托生个好人家。 就如林夙头次来地府时,周蝉在城门口与他解释过的,这人一世一世行善作恶,都累积在了来生。若是有病,也会相应地以不同程度往下一世延续。 肖明和用心良苦。 * 曲久云跟肖明和离开后,林夙也打算先回人间。虽然于时煦的事情已经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具体要如何处理,他还是要再想一想。 不过就在这时,周蝉火急火燎地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扯着林夙的袖子就走。 林夙一愣,下意识挣扎,“你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这里可是秦闻的……” “你妹妹出来了。” 林夙闭嘴。 第76章 林夙的妹妹, 林愿。 当年跟林家父母一起,在去机场接凯旋归来的哥哥时除了车祸,直接丧生。 一夜之间, 林夙的世界天塌地陷。 原本他以为再也无法见到父母和妹妹, 但谁想到阴差阳错做了西南地府的合同工。不仅可以自由出入西南地府,还能见到清算结束后在城区里等轮回投胎的魂魄。 这些魂魄都带着前世的记忆, 大多与活在人世间时无异。他们记得自己是谁, 知道自己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当林夙声音颤抖着跟周蝉再三确定的时候,周蝉已经带着他落在了城中的一处民宅里。秦闻黑色身影长身玉立, 身侧娇小的女孩逐渐与记忆中模糊的样子相重合。 是林愿。 是他的妹妹,林愿。 “哥哥!”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这道影子就如风一样冲进了自己的怀里。林愿抱着他,埋头在衣襟里, 委屈地哭出声来。 哭声引着酸涩, 林夙的眼眶湿润, 原本以为自己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如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地抱着林愿, 如失而复得的珍宝。 这种跨越了生死的感觉让人心生震动, 但死与生之间天堑一样的鸿沟在此时似乎不复存在。死如何, 生如何?我们总有一天会再度相逢。 秦闻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 片刻后与周蝉一起退出了房门, 把空间和时间都留给这对经年未见的兄妹。 周蝉蹲在屋檐下, 跟上司一起看了会儿天。地府的天素来是灰蒙蒙阴恻恻的,但不知为何今日却仿佛多了一层天光。 “我这是心随意动了, 秦闻。”周蝉猛地抹了把脸, 闷声说道,“虽然死也死过, 重逢也重逢过,但不得不说,每次看别人久别重逢时,还是太他妈好哭了……可惜你不懂。” 秦闻不言语,幽深的眸子里却也柔软地一塌糊涂。 不懂吗? 不,他比谁都懂。 他也死过,也与在意之人和心爱之人久别重逢过。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打开。眼眶和鼻尖都泛着红的兄妹二人相携而出,林愿看见秦闻后眼睛一亮,偷笑着说了声,“谢谢哥哥。” 此哥哥非彼哥哥。 秦闻听得出。 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顶。 “秦哥哥,你知道我爸爸妈妈在哪儿吗?” 林家兄妹二人自小都与父母亲近,林愿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了的现实后,心中无时无刻不挂念着父母。虽然她心中知晓,以车祸的惨烈程度,连坐在最安全位置的她都不能幸免于难,那父母八成也凶多吉少。但总归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呢? 于是等自己的清算结束后,林愿就立即试着跟鬼差们打探。她遇见的鬼差大多是听命办事的小喽啰,除了自己眼皮子底下的事外其余一概不知。直到后来遇见专门来找他的周蝉,他在秦闻的授意下将林家父母也不在人世的消息渐次传递给了林愿。 林愿本以为自己会难受,会崩溃。但真正得到这个确切消息的时候,难过有,崩溃并没有。或许是亲身历经了生死,心中的一切都比以往更豁达了些。毕竟人对于死亡的恐惧,通常源自对它的未知。但如今这个未知变作了已知,而且感觉还不错,于是担心尽消,安于天命。 不过,人生人死,总要有个归处。 如今林愿问的,就是父母死后的归处。 听她这么一问,秦闻的脸上波澜不惊,周蝉却变了几变。 自打确定林家父母的魂魄并未入地府,秦闻就敕令整个西南地府的在职鬼差留心调查这件事情。可这事儿就是如此离奇,如今也调查了半年有余,愣是半点消息也没有寻到。这灵魂就如同从天地之间蒸发了一般,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不科学啊,周蝉琢磨。 他问秦闻,这什么情况下,会出现这种魂魄完全消失,连一点痕迹都寻不到的状态。 秦闻眼皮不抬,垂眸说道,“其一,就如同绣娘儿子一样。人虽然死了,但是有人心甘情愿地供养这个魂魄。魂魄寄生在他人身上,无法被天道探查得知。亦或者,魂魄寄生在物上,但这物一定是与魂魄有强联系的特殊之物。灵魂可在物中沉眠,待得合适的时间苏醒,这也是不被探查到的法子。” “其二呢?”周蝉再问。 “其二,是被其他鬼差拘走了。这鬼差须得有一定的职权,如此一来才能不将灵魂入簿,只是藏在地府某处。”秦闻眉头皱起,“这就有些麻烦了。” 能有职权做到这一步的鬼差,十有八九是他方地府寥寥无几的高级鬼差,甚至鬼王。 平白无故地将两个灵魂暗中拘走,若无什么阴谋算计在其中,秦闻是不信的。 但他尚未将此事调查清楚,也不想因为这些没有确定的事情给林夙平添困扰,于是也不打算现在就说。 林愿问完之后,眼巴巴地看着秦闻。林夙站在一旁,以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兄妹两人的长相本就肖像,如此直观地一瞧,更如复制粘贴一般。 稍作思忖,秦闻回道,“还在清算,需要再等等。” 虽然是个谎话,但这也是如今唯一一个可以继续含糊的理由,毕竟林家父母年岁长,清算必然需要更长时间。 秦闻打算先用这个借口安抚林夙和林愿兄妹二人,然后尽快将事情真相调查清楚,确保林家父母无虞之后,再将此事与林夙说清楚。 林夙听罢,虽然总觉得心里头还是有些异样情绪。但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便摇了摇头,暂且让它过去。 原本林夙打算返回人间,但因为林愿,就多呆了三日,把妹妹在地府的一切都安置好。小姑娘胆大又讨喜,没花什么时间就跟段秋娘于时煦他们混熟了。再加上她也不怕那些长相可怖但实际人还不错的鬼朋友,所以跟很多在居住区生活等投胎转世的老少鬼们都混了个面熟。 在这个过程里,秦闻在没有公务的时候也一直跟在左右。有鬼王大人的加持护佑,整个西南地府谁敢不给几分面子?一来二去,秦闻大人的小姨子在地府等投胎的消息就四散传开。 很多鬼不知道秦闻大人的小姨子到底长什么样,于是对于长相年轻的女鬼们都礼貌相待。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降低了整个西南地府的骚扰率,为维护社会安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 林夙怎么说也是个走阴差的活人,不好长时间留在地府,见林愿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又有秦闻周蝉他们在身边照顾,于是就先回了人间。 自打殷望秋被绳之以法后,花海的经营就变得一团糟。市场对于花海的信任度降到了谷底,连带着之前的老客户也纷纷想着解约,哪怕付违约金。这对于花海这种以口碑为重的婚庆服务公司来说是相当致命的,如果处理不当的话,原先的一切成绩都将付之一炬,所占据的市场会迅速地被其他同行所瓜分。 对此,花海的管理层焦头烂额。殷望秋是指望不上了,赵悦程也卷入了这个烂摊子里,难堪大用。其他人虽然也小有名气,但也不具备在关键时候凝聚起一团散沙的能力。 于是,在某一次死气沉沉的会议期间,提前被赵悦程通过气的某管理小心翼翼地建议说,“要不然……咱们把林夙请回来?” 请林夙? 此言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倒不是不愿意的沉默,而是被戳破了窗户纸的沉默——在此之前,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浮现过这个念头。 林夙虽然不是合伙人,但无疑是花海发展至今的功臣,也是整个C市婚庆行业的一块金字招牌。虽然之前殷望秋不做人,刻意抹黑林夙的名声,让他无法在这个行业当中生存。但现如今不是已经真相大白了吗?所有泼在林夙身上的脏水已经被彻底洗清,单这一周就有不少人来咨询林策划还会不会回花海。 其实,比起林夙不回花海这件事,管理层更焦虑的是——他去其他公司。 如今这竞业规则的时间已过,林夙就算是入职其他公司也完全说得过去,没有半点违反职业道德的地方。一旦他真的做了这种选择,昔日的人脉十有八九会全部被带走,再加之林夙过硬的职业能力,再创一个花海的辉煌指日可待。到那时候,花海就真的没救了。 有人开了这个头,就有众多声音附和。 但问题来了,谁适合来做这件事? 毕竟当初林夙出事是殷望秋挑头不假,可绝大多数人看着林夙倒台,态度都是墙倒众人推或者冷眼旁观的,这就是商场的势利。唯独几个跟林夙关系不错的,身份地位又不太出众,显得太敷衍了一些。 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赵悦程顶着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外套里头隐约透着医院的条纹病号服,“我去。” 第77章 赵悦程的出现并不让人意外。 虽然已经病入膏肓, 但作为殷望秋所作所为的既得利益者,他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数不尽的无眠长夜是代价, 把该归还的东西物归原主也是代价。 林夙再见赵悦程时, 是在医院。 原本约定的地方是一家两人曾经常去的咖啡馆,但谁能想到赵悦程身体状况突然恶化, 被紧急送到了医院。 一番折腾之后, 林夙在约定日期的三天后来到了赵悦程的病房。 纯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莫名让人伤怀。 林夙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病床上已经消瘦无神的人影。饶是之前做了一些设想,但这一瞬间却也感觉心头被攥了一把,酸楚旋即蔓延开来。 不久前还在他面前要死要活的人, 如今就像一张破旧的白纸, 仿佛碰不得摸不得, 不然就直接碎掉了。 听到有人进来, 赵悦程睁开眼睛, 唇盘的笑浅淡又苦涩。 “师父。”声音虚弱干哑。 林夙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赵悦程哑声开口, “师父, 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来说。我知道很多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所以我不会不识好歹地求你原谅我什么。” “后悔吗?”林夙定定地看着他。 赵悦程笑了,眸子里闪烁着水光, “后悔, 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但后悔有什么用呢?我做错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单单凭着一个后悔就过去。你看, 现在就是我的报应。因果有报,好像谁也逃不过。” 还不等林夙再说什么,赵悦程转头看着窗外灰霾霾的天空,声音突然放缓了下来,“但是,后悔归后悔,如果时间倒流,我觉得自己可能还是会走这条路。师父,你知道我从仰望你到嫉妒你,前后不过转瞬。我内心的阴暗连自己都无法掌控,那种贪欲,那些奢望,桩桩件件都是我的原罪。师父,你后悔吗?” 后悔当初拉我这一把吗? 赵悦程把问题抛了回来,却对林夙尚未说出口的答案既绝望又带着一丝期待。 应该是后悔的吧。 如果当初林夙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让他待在毫无希望的困境中消磨。他就算是看到了旁人的光鲜亮丽,但也会被无法跨越的鸿沟所阻拦,就算是有妒忌和贪欲,却寻不到任何可供发泄的途径。 但是,林夙亲手给了他一条路。 一条不断往上的,看起来几乎可以摸得到那个光鲜的世界,实际上却永远也到不了的路。 在成为殷望秋地下情人的这几年,午夜被噩梦惊醒时,赵悦程也屡屡对林夙生过怨恨。他甚至将自己沦落至此的原因归咎在林夙身上。怨他给了自己这个机会,怨他把自己带入这个世界,却没有教会他如何淡然自处。 可这怨,毫无道理,不是吗? 林夙叹了口气,回答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艰难。 “后悔什么?”林夙状似反问,“你都不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于我而言,当初不过是事出有因的举手之劳。我看到了你的才华,所以我给你机会。你自己有能力把握机会,这不是我接受不了的事情。就算是再来一次,我看到你的画,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说罢,林夙抿了抿唇,看着床边的点滴一滴一滴,像极了流逝的生命。 “不过,我也是有那么一些后悔的。如果我能预料到在这段故事里,你也是受害者的话,说不定我会改变最初的选择。我们都是受害者,不是吗?因果报应的源头在殷望秋,不在你,你不要给自己贴金。” 赵悦程侧着头闭着眼,只有自己知道泪水已经洇湿了枕头——在听完林夙的话后。 他想,林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做着他的圣人。光明磊落,坦荡无畏,却又心怀悲悯。 这怕是他得到的,最好的一个答案。 * 离开医院后,林夙拿出手机给花海如今的话事人发了一条信息,直截了当地回复自己会重新回到花海,希望花海不要再让他失望第二次。 然后他顿足转身,抬头看了看眼前高耸的医院大楼,深知这人世间生离死别大多在此。人们进进出出,脸色或阴郁或欣喜,奔向的都是自己的人生际遇。大喜大悲,大是大非,大彻大悟,多少源于生死,多少归于生死。 这世间种种,当下铭心刻骨。可过了那道鬼门关,回头再看人间一幕幕,怕是再刻骨的前尘都模糊了。而再入下一世轮回,却仍旧过着同样的人生。这天与地就如同循环运转的庞大机器,看似人间烟火璀璨,实则冰冷如铁。 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尽头,全凭个人的造化。 而他,在其中能做什么呢? 一个渺小的、再普通不过的人,因为种种机缘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看透了常人所不能看透。可越清醒,越知道自己的微薄无力。 林夙心中的念头愈发清晰,他知道,自己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的痛苦,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仿佛听到了耳边有无数人在哭泣,在哀鸣,在欣喜,在狂笑……突如其来的耳鸣让他脑海当中剧痛不已,眼前的人影幢幢如鬼魅,逐渐灰败不可见。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一瞬间,身躯似乎脱开了自己的控制,往不具名的方向漂浮而去,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 是秦闻。 * 山峦巍峨,绵延到尽头成了一笔浓墨。 林夙陷入黑暗后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再睁眼就到了这个从未涉足之地。 耳边万籁俱寂,没有风,没有虫鸣鸟叫。抬眼是灰霾的苍穹,一如记忆中西南地府的模样。但低下头……林夙发现,他看不到自己。 意识在这里,但看不到自己的躯体,看不到自己的灵魂。 林夙尝试动了动自己的手臂,这个日常轻而易举的动作如今却难如登天——他没有手臂。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只剩下一颗大脑在感知和思考,其他什么都不剩。 林夙怔住了,这是完全超出他认知的情况。 就在这时,死寂终于被一道声音打破,“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很久。” 谁?是谁? 林夙发现自己无法说话,但这声音好像能够参透他内心的想法一般,轻笑一声,“你可以叫我一声大帝。” 酆都大帝,八方地府之上,当之无愧的绝对掌权者。 “昔日一别,转眼万余载。旁人都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但我知道你一定会。”酆都大帝的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攫取人心的韵律,“西方圣人。” 昔年地府四分东南西北,四方鬼王与圣人共治。后八分,鬼王由四至八,但圣人不能。 鬼王一道,战力卓绝,可天地孕育而生,可凡人历经劫难而生。 但天地可孕育超强战力的鬼王,却无法速成心怀大悲悯的圣人。凡人可历经劫难成就金刚不坏大鬼王之身,却很难在须臾之间成就大智慧之心。 鬼王掌管着一方地府的表面安定,让整个地府有序运转。而圣人则以大慈悲超度苦难,荡涤十方世界。 酆都大帝言之有灵,林夙只觉眉心处似是有一道关闸被打开,瞬间那些被封印的记忆和过往汹涌而出,与过去的自己逐渐重合,如久别重逢。 是了,他已然知道自己是谁。 “当年你让我用碧落之力封了你的圣人之道,如凡人一般入红尘世界寻因果轮回,历千难万劫,悟至圣之心。原本一切如常,我看着你一世一世轮回往复,历经凡人所历经的一切苦痛忧憎,手不染血,足不沾尘,于大世界逐渐开悟。”酆都大帝的声音于耳畔回荡,林夙双眸微闭,却仍能感知到整个地府的一息一瞬。 “只可惜……” 只可惜千年前的最后一次轮回,林夙遇秦闻,动了真情,圣心微瑕,身染红尘。后遭逢国破,他陪秦闻御驾亲征,却终究无力回天。大敌环伺,秦闻原本与林夙约定自刎殉国,但谁知秦闻死后,林夙却咬牙硬活了下来,成了敌国的俘虏。 那几年做俘虏的日子堪称生不如死,但他咬着牙倔着骨,在折辱之下一步一步地布了局,最终达成复仇大业。而这一路上,林夙虽仍旧手不沾血,但这其中死去的人都难免与他的筹谋有关。 哪怕是行之有道,报复的也是罪有应得之人,自己最后也用残破肉身了次残局。但圣心毁了就是毁了,最后一世,看似彻底毁了林夙的万年苦修。 若不是因为这一世的变故,林夙早在千年之前就应当归位。届时拥有无瑕圣人心的林夙必将超脱于一方地府的限制,成为大帝座下当之无愧的圣人之首。 “你可曾后悔?”大帝的声音幽幽沉沉,荡涤在耳畔,却浸润入人心里。 这是短时间内,林夙于阴阳两界听到的第二次询问。 后悔吗? 后悔毁了唾手可得的道行和高位吗?后悔在苦海红尘里又浮沉了千年吗? 后悔遇到秦闻吗? 然后,林夙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不,我从未后悔。” 第78章 “……怎么办这可, 啥也查不出来,阳间的仪器查不出毛病,阴间的簿子里头屁也没查出来一个。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你说会不会是……” “对对对, 大人已经去了, 但还没传任何消息回来……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这不是扯淡吗?我要是有那本事,现在还在这里干着急?我就直接杀到八方地府挨个探查个彻底了好不好……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夙意识逐渐恢复,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在身边不远处絮叨, 听起来有点吵,但也有点耳熟。但他眼皮如灌了铅一般, 一时之间睁也睁不开。 周蝉球一样的身躯来来回回踱步,耳朵里头插着蓝牙耳机,嘴上起了一层燎泡。 自打那天秦闻把昏迷不醒的林夙抱回来,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月。看林夙呼吸平顺, 面色如常, 检查之后指标也没什么异常, 原本大家是没怎么担心的, 以为就像医生所说劳累过度, 睡两天也就过了。 但谁曾想, 这昏迷的日子一天多过一天, 人是半点醒来的迹象也没有。看着林夙日渐消瘦的身形, 秦闻用尽了各种办法试图将之唤醒, 但无论是明路的还是暗路的法子, 尽是半点用处也无。 不仅如此,秦闻还差周蝉去判官处查了生死簿。这生死簿上就更奇怪了, 原先还有生门的信息, 可如今生死具无,仿佛这人就从来没在世间出现过一般。 刚得到这个消息时, 秦闻脸色瞬间灰败,直接赶回了西南地府。只留周蝉在此处坐镇看护,寸步不离,免得林夙出任何差池。 但没曾想,秦闻一去也几天没个消息。要知道,这地府的时间本来就比人间慢很多。秦闻去了七日,那就相当于在地府待了二十余日。周蝉实在不敢揣测秦闻到底去做了什么,或者说是遭遇了什么。 又因得秦闻走前的吩咐,周蝉就算是担心也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地跟自己那些还能说的上话的同僚朋友们联系,以求能抓到任何蛛丝马迹的信息。 挂掉电话后,周蝉重重地叹了口气。 没有,还是没有。 可没曾想,他转头扫了一眼林夙的方向,却直接对上了一双睁开的眼睛。 他愣了愣,旋即哭鸡尿腚地滚到了床边,开口如号丧一般嘹亮,“哎呦我的心肝脾肺肾啊,你可终于还魂了!” 林夙还没完全适应好自己的身体机能,就被这大嗓门震了个内伤,好不容易才给他安抚住。 但情绪是安抚下来了,周蝉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又砸了他一个无语。虽然无外乎是问他怎么回事,现在感觉如何,发生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但林夙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酆都大帝把过往的无数记忆都还给了他,林夙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在千万年的苦行里修成了怎般模样,在现世红尘里又坐了一方如何的因果。 “秦……秦闻呢?”林夙开口,声音待了几分哑瑟。 但没想到,还不等周蝉开口回答,只见一道半人半马的身影突然闪现在房间之中。 随即一道声音火急火燎地响彻,“不好了,鬼王大人出事了!” 是苏烟的本体。 苏烟素来以人形穿梭于人间和地府,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轻易以本体状态示人。 林夙听闻,强撑着自己坐起身来,追问道,“怎么回事?” 苏烟没想到林夙已经醒了,虽然挨了周蝉几个没眼力价的眼刀,但此时情形紧急,也顾不得那些弯弯绕绕,立即回道,“西、南两方地府异变,边防结界破损,大批不明人马闯入西南地界。” 周蝉听闻,再也顾不得使眼色,正色回道,“早就知道这帮孙子不安好心,没想到偏偏选这个时候动手……” 苏烟愤愤地啐了一口,“这有什么好想不到的?自从圣人闭关后,这西南地府的能量每到一年此时就最为薄弱。煞气升腾,万鬼躁动,秦闻大人虽强悍,但也镇压防护不易。再加上今年又赶上这碧落之威发作,大人本就深受重创。” “现在呢?” “现在呢?” 周蝉和林夙异口同声。 “虽然危机频出,但慌乱之后一切已经在好转了。但就在大人让我出来报信时,他收到一条密报,那条密报说……” 苏烟言语卡顿,眼神瞟了林夙又看向周蝉,但最终还是跺了跺脚,“那密报说,如果不想让林家父母的魂魄灰飞烟灭,就请鬼王大人孤身前往枉死城赴约……秦闻大人他已经去了!” 第79章 西南地府枉死城, 冥气四溢,是死地中的死地。 顾名思义,只有枉死者才能入枉死城。这里收一切不遵循天道纲常的魂魄, 这魂魄但凡入内, 便失了前世一切记忆,不再入六道轮回, 如同退化成了野兽一般, 直到被彻底超度或消化,才最终湮灭于天地之间。 没了人的七情六欲, 公序良俗,那便只剩下兽的本能和野蛮。 于是,这枉死城里素来危机四伏,哪怕寻常鬼差也只敢结伴入内, 以免一时不察遭逢不测。 另外, 地府里头一些缺功德又不怕死的寻常鬼, 在等轮回的过程里也会咬着牙来枉死城做工。可但凡决定来枉死城, 那就先得有了在此处缺胳膊少腿的觉悟, 毕竟富贵险中求。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枉死城又是宝贵得不得了的宝地。 因为一旦这不入轮回的魂魄入了枉死城, 不日就会被吸收为天地能量, 重新注入到地府的运转机制当中, 无形之间让一方冥界愈发强盛, 享受更多的资源。 如今,这枉死城属于西南地府座下, 这好处自然是让西南地府尽数拿了去。 其余地府虽说是鞭长莫及, 但暗中也撺掇着西方和南方两处地府暗中做手脚,以期分得一杯羹。 秦闻上任以来, 一大任务就是捍卫枉死城的归属。 原本诸位鬼王认为,作为一介凡人出身的新王,秦闻虽然是富贵帝王身,经过了重重磨难,但想必也远不如他们这些天地能量的产物。 可不曾想,秦闻战力卓绝,又擅长排兵布阵,千年以来,枉死城从无危局——除了上一次有鬼幻化成林夙的虚影,引得秦闻入了局,险些身受重创。 虽然那次并未得手,但是西方和南方地府却进一步坚定了他们的判断。 秦闻的软肋是那个叫林夙的活人,而且是绝对软肋。 秦闻的身影现于枉死城前,他意念频转,不消片刻就探出了这枉死城内的虚实。 除了那些混混沌沌的魂魄死气之外,果然尚有生魂留存。 这生魂若是无准允就兀自进入此处,不出半日光景,便能被撕扯得什么都不剩。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生魂的身上,的确有几分熟悉感——八成是林夙的亲人。 秦闻神魂归定,下一瞬就直接入了枉死城深处。他知道这应当是个陷阱,但是知道又怎样呢? 他不可能不不去,于情于理。 于情,林夙的家人同样也是他的家人。 于理,此处无论阴间还是阳间,都属于西南地府的管辖之地。 城内大雾漫漫,秦闻的身形刚刚出现,就锁定了他此次要来寻找的生魂位置。 他瞬间挪移至近前,双眸一定,当下便确定了林夙父母魂魄的身形。只见林家父母一脸灰败之色,双眸迷茫惊慌,俨然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样。 秦闻眉心紧皱成一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这对夫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虽说秦闻作为西南地府的鬼王,千年的修行早就磨掉了不少人间情绪。 但他毕竟是凡人出身,且眼前所面对的是挚爱之人的双亲——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他没有办法不动容。 如今,他脑海当中就只有一个想法,尽快把人救出去。 于是,秦闻一身玄色宽袍无风自起,他垂眸凝神,左手如玉的手指掐出变幻莫测的法诀,右手中帝王剑锋若隐若现。随之,那先前还凝滞不动的雾气突然就像是有了神识一般,竟然躲避着秦闻所在之处向后瑟缩退散。 旋即,秦闻一跃而至林夙父母面前,帝王剑柄上系着另外一方铜镜法器。 这法器是酆都大帝的随身之物,其威能据说可以翻江倒海。但秦闻借来一用,只需要它能将林夙父母的魂魄收入温养。只要这二位在铜镜中安然无恙,哪怕外头天翻地覆,都没所谓了。 成了! 秦闻眸色一亮,眉心稍稍舒展开了半分。 但还没等他将心头高悬着的这口气抒出去,只见这四周退散的雾气瞬间汹涌着反噬过来! 不仅如此,这雾中仿佛织出了天罗地网。那灰蒙蒙的气拉扯成线,然后凝聚成交错纵横的禁制。这禁制兜头罩下,秦闻手诀频起,却法诀自己居然对此毫无影响。 也就是说,这枉死城,最起码他所在的这方寸之地,不受他的掌控了! 那网状的黑色禁制如跗骨之毒一般,整个粘黏在秦闻身上。这一道道雾线细看都是流转的符文,在接触到秦闻的一瞬间,居然也像是活了一般,直接钻入了玄衣之下,入了鬼王之体的深处,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 这疼痛秦闻忍得,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在逐渐消散。 没错,不是封印,不是汲取,是消散。 如此歹毒的方法秦闻见所未见,要知道,他是受天地威能锻造而出的鬼王之体,能量由天地所赋,寻常鬼神或许可伤,但决计不可能如此时一般,直接让这些天地威能消散得了无踪迹。 还不等秦闻想出一点头绪,这铺天盖地的雾网再度发威。他能够明确感觉到自己的法力消失得更快了,甚至连法诀也无法使得完全。 若是再这么下去…… 不敢去想或许会出现的惨烈结果,秦闻定神凝息,运转的法力顺势收拢于眉心气海——这是唯独一处尚且未被黑色雾气影响的地方。 电光火石之间,秦闻聚气成形,一把与帝王剑一般无二的武器出现在了气海当中。下一瞬,这剑幻化成无数分身,从眉心顺着经脉一路向下,然后…… 从秦闻体内尽数透体而出! 这瞬间的剧痛席卷了秦闻的意识,哪怕他经历了诸多苦难,但这自内而外的自毁行径也是超出了他之间所经受过的任何一种。 但是,他成功了。 那黑色雾气扎进他体内的根须尽数被斩断,那黑色的大网仿佛失去了能量的支撑,居然分崩离析开来。 然后,不等这诡异的黑色雾气再度聚拢,秦闻拼着仅存的最后一口气瞬移离开了此处陷阱,来到了枉死城中心的高楼穹顶之上。 这里是枉死城最深处,是整个枉死城的城眼所在,也是传闻中的最危险之处。 但对于现在的秦闻来说,这里反倒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那些不明来处的家伙才能提前布局,他才能得到更多的时间喘息。 果然不错。 秦闻半跪在穹顶之上,四周的灰朦死气浓郁地几乎凝结成了实体,但却安稳如常。他垂着头,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一阵阵袭来,眼前阵阵眩晕泛黑。 就在此时,胸口突然泛起了一阵暖意,一股能量顺着破碎的经络细细浸润。虽没有多少修补之力,但好歹也将秦闻从最糟糕的境地当中拉扯了出来。 这能量来自于酆都大帝的铜镜。 “多谢你了。”秦闻苦笑一声,勉强探出一丝神识进入铜镜之中,查探林家父母的情况。 先前兵荒马乱,秦闻没有看的特别真切。 如今一瞧,便愈发确定了,人没找错,不亏他冒这么一回险。 纵然因为出车祸亡故,哪怕得曲久云精心缝补,也还是有那么些变形,但的确能一眼认出跟林夙相似的依稀模样来。 林家父母受到了一些惊吓,但秦闻来得及时,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损伤。 秦闻传音安抚道,“让二位长辈受惊了,外面情形复杂,你们暂且在这里待一阵子,我很快就带你们出去。” 听闻,林父茫然回道,“你……你是谁?为何要救我?” 秦闻心里不是滋味,毕竟若不是因为他,林家父母以及林夙,都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 他开口回说,“我是林夙的……挚友。他托我来寻你们。” 听到了林夙的名字,林父林母突然愣住了,“小夙他还好吗?他难不成也……” “没有,二老不要担心,他还活得好好的,现在事业有成一切都很好。”秦闻回道,“此间种种因缘际会说来话长,等安全之后让他自己跟你们说吧。” 林父点头,自顾自地说道,“也好,也好。我跟我太太这些年一直飘荡在外,如孤魂野鬼,始终不能入轮回。原本想着,那就回到小夙身边,默默地看着他。但可不知道为何,我们居然无法去到小夙周围,连面也见不到。再后来,我们被禁锢了起来,四周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直到前阵子,我们被带到了这里。” 秦闻心中暗惊,没想到林家父母居然是被人抓走了禁锢起来。 这人是谁?为何平白无故地要抓两个人间鬼魂,却也没有伤害分毫?为何这人的能力如此通天,居然连整个西南地府倾尽全力也无法探查出去向? 这问题问了林家父母,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 得知这个消息后,秦闻的心口压上了一块比之前更大的石头,愈发难以喘息。 他眉心紧蹙,眸色幽深如玄铁。 但此时也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秦闻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境,试图先给自己寻个破局之法。 因为他感觉到,这穹顶之外的灰色雾气,居然也开始蠢蠢欲动! 第80章 情况极度不妙。 秦闻知道自己此时虚弱至极, 没有任何独力再战的可能。但他来的匆忙,并未留下任何信息给身边人,所以他不知道是否会有人察觉到枉死城的异动, 前来探查。 但他素来不是一个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性格。 秦闻咬着牙, 压住了从内而外蔓延出的痉挛之意,撑着帝王剑踉跄着站起身来。然后屏气凝神, 勾动了眉心气海中的一滴玄中透着血腥红色的血。 这不是鬼王之体的标配, 这东西有且只有秦闻独有。 这是他生而为人之时最后一滴心头血,在地狱幽冥之道里, 拼死保下来的——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他生而为人时的一分对人情冷暖的感知和体察。 鬼王不是那么好做的。 尤其是经过了地狱幽冥之门,经过了天道的无情冲刷。那些但凡没有那么坚持的东西,一瞬间就会被洗刷殆尽。 作为鬼王, 如果情谊太多, 如果喜怒过剩, 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与其说鬼王是一方冥界之主, 倒不如说是天道造就出来的一个机器, 一个程序。 可变性越低, 就越是完美。 但秦闻不愿。 他是秦闻, 一个曾经活生生地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帝王, 一个曾经爱过恨过蹉跎过的痴情种。 他的心里有万千执念, 可以化作风霜缥缈在心里, 却万万不能被直接抹去。 于是,在最后的关头, 秦闻拼着自己的命数, 冒着天大的风险保下了这一滴心头血。 这滴血幻化成赤色琉璃模样,温养在眉心气海当中, 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昭昭天道,其形于陌,其道于过……” 秦闻苍白的手指轻掐法诀,双唇喏动。随着他低沉的梵音,整个枉死城的鬼气似乎开始逐渐涌动,如同漩涡一样朝着秦闻所在的方向席卷而来。 这漩涡看似平和无害,但若是此时有人身处其中,那兴许会被直接撕扯成碎片,再无任何踪迹可循。 这就是秦闻最后的杀招。 至于这杀招之后,这天地,这幽冥,以及他自己……将会是什么下场? 顾不得。 时间纵然看似静止,但始终在流失。 天地周身黯然色变,灰白黑交错的雾气里,自秦闻眉心不断蔓延出的血红是唯一的亮色。 在这一抹血色的映衬之下,鬼王的面色愈发苍白如纸,浑身上下的经脉开始微不可见地颤抖痉挛。 饶是秦闻自觉自己千百年来如神佛一般淡漠,此时此刻也难免分了心神——被这几乎要抽干自己所有生命力的感觉。 不知道在哪个瞬间,秦闻觉得自己心头突然爆发出了强盛的不甘。 他不想彻底湮灭,因为恍惚之间浮现在自己眼前的那道身影。 昔日褪色的鲜衣怒马,与现世的身形交错又重合。那双穿越时空洪流仍旧清晰的眸子,寄存着他全部的渴望。 如今这渴望方才回来不久,谁又舍得直接放手? 罢了。 或许两个人注定就是短暂交错的轨迹,用尽了万般手段,倾尽了所有心血。 哪怕鬼王殿上用心头血折了无数只渡人船,可终究也渡不过天命际会。 心头猛颤,秦闻呕出了一口浓黑血气。他看不到自己的双眸已经被血色沾染,煞白的皮肤上隐约勾动了碧青色的花纹罗织。 妖艳诡异,如同将自己化作了不知名的阵法。 他唇角微微勾动,畅快里带着无尽遗憾。 秦闻知道,只要这法诀即成,怕是天道也不可逆转。 他,西南冥界主宰者,鬼王秦闻,将以神魂殉了这天地。以最后的鬼王尊严,捍卫了整个西南地府的安稳,不被任何心机深重的宵小之人所掠夺。 至于以后的事情,他管不得,也无法再管。 只希望酆都大帝英明在上,在自己神陨之后,能尽快再为西南地府寻得一位过得去的管理者。再或者,希望那位传说已经闭关万年的圣人能大发慈悲,不要再继续闭关,做个甩手掌柜。 说起圣人,秦闻不由得抚胸苦笑,他在任千年,居然连见他一面的机会也没有。 当初酆都大帝曾言,自己心中的千般困惑、万般苦楚,只有能渡大世界的圣人能予以解答。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秦闻阖上双眸,神思似是在逐渐浅薄涣散。 脑海当中唯独留下一席看不真切的身影,却随着自己的意识涣散愈发清晰。 如果彻底湮灭之时,只能带着一样东西的话,那秦闻没有第二个选择——他只想带着对林夙的回忆,哪怕下一瞬就沦为尘土。 但不曾想,这本应该随着自己意识抽离,而不断变得模糊的影子却逐渐清晰起来。 那双清澈的眸子似乎带了些圣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沁入他的眉心气海,进而四肢百骸,如寒冬暖阳。 秦闻费力地扯了扯唇角,却仿佛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说道,“先歇着吧。” 旋即,一切遁入黑暗。 林夙赶到枉死城时,眼前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世界末日一般的景象。死气汹涌着铺天盖地,风暴中心的人面色苍白到几乎透明,纯色却红到滴血。 就这么一眼,林夙局的自己的心跳几乎停滞,脑海当中一片空白。 他并未掐任何法诀,只是心意流转,瞬间就到了秦闻身边。他一掌拍散了几乎在秦闻体表成型的符文,将蔓延的血色深压回他的气海。 若是秦闻醒着,那么就会看到此时此刻,林夙的双眸当中,荡漾着的正是他先前在恍惚之间所看到的圣光。 “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林夙轻叹一口气,将秦闻扶靠在怀里。 他抬头看向仍旧遍布死气、蠢蠢欲动的半空,平和的眸子里竟然肉眼可见怒气澎湃。他傲然地往这虚空中深深望去,仿佛透过这脆弱的屏障,一眼就看到了最头上的始作俑者。 然后,只见林夙冷笑一声,圣光倏然大作,死气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大片崩塌,随之而来的还有与阴风怒号纠缠在一起的阵阵哀嚎。 “胆敢来我西南地府作乱,罪无可赦!” 晴朗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亦或是,回荡在整个冥界之间。 凡是声音所至之处,众生纷纷叩首。这是一种来自于灵魂深处的赫赫威压,不带有任何强人所难,只让人顿觉神魂舒畅。 圣人归位,顶礼膜拜。 【正文完】 第81章 “听说了没有?缺席万年的西方圣人终于归位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天的声音差点没把我眼泪激出来。咱就是说, 这圣人之威就这么厉害吗?” “可不是嘛!我听其他地府的朋友说,这圣人跟鬼王可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细细说来。” “咱们简单点来说吧,鬼王就相当于行政岗, 战力不错, 管理能力一流,负责整个地府的运作。至于圣人呢, 他相当于整个冥界的核心, 是地府的能量来源。鬼王所能运作的一切,说白了都与圣人的威能息息相关。” “那圣人闭关会对地府产生什么影响吗?” “当然会。就拿咱们西南地府举例。圣人闭关之前, 冥界还是四分。后面八分地府之后,因为西方圣人闭关了,所以咱们跟西方地府两方就只能瓜分先前圣人存留下来的净化之力。西方地府临近北方,与北方圣人交好, 隔三差五还能蹭一点。可咱们西南地府可一直跟南方交恶……若不是秦闻大人战力爆表, 每隔十年冒着危险去借碧落之威回来, 那早就不知道被谁吞并了。” “诶, 我记得整个冥界不是有四个圣人来的吗?” “没错, 东南西北四个, 如今各自掌管两方地府。传闻酆都大帝若是超然物外了, 下一个继任者就从四方圣人当中遴选。” “啧啧, 反正我不知道酆都大帝是个什么威能, 其他三方圣人又是个什么威能……就那天看咱们西方圣人这一言入魂的本事, 我觉得有门儿。” “……” 自从西方圣人回归的消息传遍了冥界,这对于圣人的讨论就弥漫在大街小巷, 不绝于耳。不仅寻常鬼民们好奇, 就连近千年刚刚入职冥界的官员们也多方讨论。 周蝉混混沌沌地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迎面就被下面人的问题淹没了。 “老大, 你之前知不知道这件事?” “秦闻大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周蝉一脸无语,抬手就是两个脑瓜崩在发问的人脑门上,没好气地回道,“老子知道个屁。秦闻大人知道个屁。就连林……圣人大人,他也知道个屁。” 围观群众忍不住哆嗦一下,纷纷竖起大拇指冲周蝉——如今能如此豪放地同时对鬼王和圣人大放厥词的,全西南地府怕是也数不出一双手来。 说实话,周蝉现在也正处于一种懵登的状态里。 整个西南地府都知道他跟鬼王的关系好,来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可他也想问问秦闻和林夙,这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谁能告诉他,怎么这个入职他们单位走阴差的活人就摇身一变变成了西方圣人? 而且,这传闻中的圣人不应该是无情无欲不入红尘姻缘的吗? 他怎么能跟秦闻有那么一段前世今生断也断不掉的情缘?! 离谱,实在是太离谱了。 你们这些大人物彼此乱搞,上头知道吗?酆都大帝知道吗?天道纲常知道吗?! 周蝉周处长难免在心里捏一把冷汗,他最近陪着老婆仙侠剧看多了,总觉得这一对鸳鸯眷侣马上就要因为违背天道而遭受天谴,从此要么神魂湮灭,要么天各一方。 不对,是鸳鸳眷侣。 此时此刻,这对被整个冥界讨论不休的鸳鸳眷侣正在鬼王殿内。 林夙仍旧是那套在人间的现代装扮,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的气质却与之前的林夙截然不同,兴许是因为眉宇之间所弥漫出来的极致平和。 酆都大帝的灵身亲至,为尚在昏迷当中的秦闻施下咒法。 法术一毕,大帝灵身的光晕顿时弱化了许多。 “多谢大帝相助。”林夙躬身行礼,哪怕身着现代装扮,亦是雅意无边。 只见酆都大帝摆了摆手,开口说道,“你我之间的关系,何必说这些。” 林夙哂笑一声,抬眼望了望那比先前虚幻了不少的灵体,一时无言。 都说他们这些应天道伦常而诞生的存在,本就是无情无欲的机器罢了。可亿万年眼见着生死别离,人之六欲。谁又能保证自己永生永世都不开悟? 酆都大帝负手离去,心思怅然不愿与任何人知晓。 可惜他开悟的不是时候。 如今,这心上人似乎也悟出了情之一字,但可惜不是因为他。但无论如何,他都愿意送他一程。 秦闻被从枉死城带回来时,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致。虽然林夙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但也只是遏制住了最终的爆发,却无法逆转先前秦闻的所受的重创。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想着去求酆都大帝,看是否能够有所转机。 但没想到,他刚将秦闻安顿在鬼王殿里,酆都大帝就自行投射了灵体分身过来。仿佛心照不宣一般,还不等林夙开口,他就焚了自己的半盏魂灵之力,将破败不堪的秦闻伐经洗髓,堪堪从消亡的边界上拉扯了回来。 至于后果…… 多说无益。 既然西方圣者渡劫归来,这冥界一道也算是彻底后继有人。 酆都大帝离开之后,林夙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在秦闻的床榻旁侧,握住了那只冰冷彻骨的手。 都说灵魂是没有温度的,如今看来却不是这样。 灵魂的温度反倒比体表的温度更容易让人察觉。虽然不甚浓烈火热,但当一个人即将逝去时,那种冷入骨髓的温度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幸好,现在已经在逐渐回暖了。 只不过,就连酆都大帝也不知道,秦闻经过这一劫,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真正清醒过来。 * 地府无日夜,所以时间流淌得似乎就更没有痕迹一些。 秦闻遭受重创的消息,随着西方圣人重新归位的消息,一并传遍了整个冥界。 原本包括周蝉在内的一众西南地府的下属,都主张尽力封锁鬼王大人身受重伤的消息,但被林夙否定了。 一来,秦闻原本就是被南方地府在内的两方地府共同设计伏击,就算是他们将信息封锁到位,那么施害者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二来嘛……没这个必要。 在秦闻昏迷之后,不断有心怀叵测的宵小之徒前来试探。更有甚者,直接遣兵进犯边境,或是试图争夺枉死城的资源,亦或者直接潜入王殿试图刺杀秦闻。 但无一例外,全都被林夙摆平,并以牙还牙,百倍偿还。 于是,在西南鬼王秦闻大人昏迷的时间里,错过的岁月变迁大致如下: 第一年里,东方地府长途跋涉而来的一队精兵强将湮灭在枉死城,成了西南地府的养料。 第四年里,西方地府的边境军内乱,几乎一路打到王都,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卑微求助西南地府协助平乱,并让出边境线三千里。 第八年里,素来主张任命新人替代秦闻鬼王之位的北方鬼王,体内顽疾再犯,药石无救,从此缠绵病榻。 第十七年里,叫嚣着圣人代行鬼王职责不妥的南方圣人,直接被西方圣人下了战书,对战之时走火入魔,被迫闭关千年。 第三十五年里,南方鬼王无故跌落厉鬼之窟,伤及灵体,在内斗当中殒命。 …… 周蝉和一众鬼差躲在鬼王殿外嚼舌根子,这是他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悠闲时光。 自从林夙接管了西南地府,周蝉这个清闲的鬼政局职位也保不住了,直接三级连跳,成了林夙的书记官。 对此,周蝉嗤之以鼻,并想把这福气爱给谁给谁。 毕竟说好听了那是书记官,实则就是个老妈子。前半段职业生涯偷懒摸的鱼,现在一个不落的都给补了回来。 “周哥,你听说了吗?新上任的南方鬼王又来了,说什么都得见一见咱们圣人。你说他好歹也是个掌权大佬,这么不要脸的吗?这都被拒绝了第八次了吧……”说话的是前两年刚刚入职不久的新人。 “对啊对啊,”随即有人附和,“不过咱们圣人也是太不给面子了,这样不会结仇吗?” “不都说圣人们都是琉璃心菩提魂,对待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顶了尖的平和包容吗?” “……” 周蝉笑而不语,故作高深。 这些年轻人啊,就是被外头那些浮夸的话本子骗了。 谁说圣人就得包容万物?那当年的南方圣人怎么就不包容我们圣人呢? 谁说南方鬼王一个掌权大佬就得二五八万?要不是林夙出手解决掉了老鬼王报仇,那这个小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干饭呢。 只可惜,有些东西吧,它只能被意会,不能言传。 说不得,说不得。 “不过,我总觉得圣人大人对鬼王大人好像……不一般啊。” “你居然也这么觉得!” “我已经这么觉得很久了!鬼王大人昏迷闭关已经一甲子了吧,我见圣人大人可是每日里都雷打不动地去看他,甚至直接夜宿!你品品,你好好品品。” “你们居然才这么觉得!” 提起这事儿来,周蝉可就不困了,他贱兮兮地凑近一堆年轻人堆里,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们想啊,他们俩之间要是没有一腿的话,那林……圣人大人六十年来每天这么苦守寒窑是为了啥?你看看谁家圣人,有着当吉祥物的命,还得操着搞行政的心?我跟你们说啊,他们俩之间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有一腿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哦?” 听见有人恰到好处地附和,周蝉八卦得更来劲了三分。 “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到处乱说,我当初可是看见过他们两个人……诶,你们躲那么远做什么,快点快点凑过来,八卦不能说得那么大声……” “那你跟我说说?我离得近。” 脑袋顶上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周蝉猛地一个激灵,仿佛头上在下刀子。 他缩了缩脖子,自动给自己的钛合金狗腿卸下来,装作没办法跟林夙对视的样子。 不是今天公文爆炸了吗,怎么还搞得比以前更快了? 逆天,着实是逆天。 这人厉害起来,是比一般人要厉害。 周蝉丧眉耷拉眼,承受着从上而下的怒火攻击。 他承认,以前他认识的林夙,的确是个懂礼貌有修养的乖小孩。但是这乖小孩归位成了圣人之后,上位者的气质无形当中就弥漫了出来,气场甚至比当初的秦闻更甚,反正是很难让他再联想到昔日了。 以后谁要是再说圣人们脾气都好,他第一个跳出来投反对票。 要是有人不信邪的话,那他会非常热情地请人过来做个体验一日游,让他们亲身感受一下内分泌紊乱的圣人到底有多可怕多恶劣! “你说谁内分泌紊乱?”林夙的声音里有杀气。 “……”周蝉瞬间失语,他居然忘了苏烟把读心天赋借给林夙用的这回事。 这次可真的是完蛋了。 正当周蝉心如死灰,考虑自己还有没有时间立遗嘱的时候,眼角余光一瞥,突然在门缝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是吧……” 周蝉使足了劲儿揉了揉眼睛,生怕这次又是自己的幻觉。 可没想到,再度定睛,那道玄衣乌发的颀长身影并没有消失,反倒还越走越近了一些。 周蝉回过神来,指着已经从殿内绕出来的身影,结巴说道,“你你你看……秦秦秦闻!” 林夙一脸不悦之色,双手环胸回道,“这种拙劣的伎俩你之前用过三百次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不要以为你是秦闻的旧部,自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搬出秦闻来,就能让我饶你小命。我倒是觉得如今西南地府安逸过头了,有些不长眼的小子蠢蠢欲动,是时候应该杀鸡儆猴。” “不不不是……真的真的!” 不等周蝉抓耳挠腮地自证,那道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林夙身后,下一瞬就直接将他包裹到了怀里。 林夙顿觉脑海空白,甚至失去了对于自己灵体的所有控制。 但这种被极熟悉的气息环绕包围的感觉,似乎是穿越了无尽的尘烟,跨过了无数的沟壑席卷而来。 带着些岁月的温度和沧桑,顿时就让一颗漂浮已久的尘埃落了地。 虽是灵体,但眼眶却被一种熟悉的灼热温度所充盈。 是眼泪,更是思念。 “看在我的面子上,此次饶他一条小命如何?” 低沉的嗓音在耳边拂过,具象而真实。 再也,不会消散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