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花》 1、闺中 苏州六月,雨雾朦朦。 昨夜一日好眠,若微从睡梦中醒来。她掀开床帘子,犹带困倦地揉着眼睛。已经能听到雄鸡破晓之声,天色却要亮不亮。 她走到窗边远眺,只见远处群山茫茫,雾霭深深,微冷的风夹杂着雨意,吹得万物仿佛都在簇簇作响。 雪青听到声响,连忙走进内寝。见到若微穿着一身单薄的淡青色寝衣,光着双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急急地走过去,给若微披上外衣,说:“娘子醒了怎么不叫我?” 若微羞赧地一笑。雪青无奈极了,她看着女孩如云的乌发,白皙红润的脸庞,漆黑明亮的眼睛,心中升起无限的疼爱之情。 她连忙拉着若微回到床边,给若微收拾好被子,又叫若微再睡一会。 若微疑惑地说:“到时辰了吧,该去给阿娘请安了。” 雪青道:“夫人方才遣了人来传话,说天色见雨,叫娘子今日不用去了。” “阿娘说了?”若微讶然,想了一会,又道:“阿娘最近心情不好,我该去看看她的。” 雪青一想,也觉得是个道理。她从外面叫来云霏,一同伺候若微穿衣。若微和她们嘀咕:“最近也不知怎么,阿娘不高兴,阿耶也不高兴。” “约莫是商行里的事情吧,教阿郎忧心了,连带夫人心情也不爽利。”雪青道:“娘子也不必忧心,阿郎什么风雨没经过,相必很快会解决的。” 若微相信父亲,便点点头。本朝立国以来,江氏一门就在苏州扎根,代代经商。到了若微的父亲江游奕手中,更是经营为苏州第一大商家。若微对阿耶的本事无比信任,此时被雪青一安慰,很快放下心来。 夜间下了一阵子雨,空气中皆是潮湿的水汽。正院里的兰花苞悄然绽放了,透出一点冷而淡的香。 正堂中,若微的母亲赵素娥正在用早膳。听闻女儿来了,心中很是高兴,马上叫人出去迎,嘴上却责怪道:“这样坏的天气,怎就跑过来了,还差她这一次请安吗?” 旁边伺候夫人用膳的侍妾石氏笑道:“是夫人教导有方,三娘子一片孝心呢。” 赵氏笑睨她一眼。 石氏知道她心情甚好,连忙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惹得赵氏频频露出笑脸。 旁边伺候着的婢女也跟着凑趣,正是屋内一片欣悦之际,雪青和云霏簇拥着若微走了进来。 “阿娘!”若微先是高兴地唤着,然后微微俯身给母亲行了礼。 赵氏笑着让她起来,又吩咐下人加双碗筷,石氏连忙招呼若微坐下。 “你可赶巧了。”赵氏道:“今儿吩咐厨房做了菱粉糕和香稻梗米粥,刚想叫人给你送去呢。” 若微笑道:“知道阿娘疼我。”就接过石氏递过来的糕点。 赵氏先是欢喜地看着女儿进食,可跳跃的心思却渐渐下沉起来。若微用什么都是浅尝辄止,满满一碗粥吃个小半碗便放下了。往日她都就这一点说过女儿,可却总不改正。 待会一定要好好和她说道说道。赵氏暗暗下定决心。 用完膳了,赵氏叫石氏回去,只留下几个信任的仆婢伺候。 母女二人在室内坐定。赵氏抚着女儿的手,责备道:“方才怎得吃那么少,看看你瘦的。” 若微小声撒娇,“昨日吃多了嘛。” 赵氏恼怒地瞪着女儿,慢慢地却忍不住笑了。“你呀……” 她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慈爱地看着女孩儿水灵灵的一张脸。乌发,雪肤,明眸,纤腰如柳,皓腕胜霜。她虽然也算是个美人,可这美是再寻常不过的美。她这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长大的女儿,却生地姿容卓绝,颜色无双。 她看着若微柔软的面颊,纤细的手腕,忽而怅然叹息:“长这么大啦……到了成婚的年纪,很快就要离开母亲了!” 若微害羞极了,她微恼地说:“阿娘无端端地怎么说这个呀!” 赵氏只是满怀疼惜地看着若微。数年来,她与丈夫对唯一的嫡女颇为娇纵宠爱,令她长就一副天真烂漫,活泼纯洁的性子。这样性子的女孩儿,嫁作人妇,难免易受婆家磋磨。夫君起初也有高嫁女儿的心思,可因心疼女儿,最终作罢。 若微十七岁了,赵氏想着,在与江家熟稔的几家中挑出一个知根知底,品性优良的郎君作女婿,便足够了。 她没有依靠亲女攀龙附凤的心思,女儿过得欢欢喜喜,顺顺遂遂,才真正合她心意。 赵氏把心里的想法,挑挑拣拣地和女儿说了。 若微听着母亲对自己婚事的安排,真是又紧张又羞涩。赵氏说完了,笑看着女儿,问:“怎么样?你心里怎么想的?” 若微嘟嘟嘴。她看着母亲慈爱的面孔,温柔的眼神,心中很感动。 她像小时候一样靠着母亲,把头轻轻枕在母亲膝上,轻轻地说:“我谁都不想嫁。我不想离开阿娘。” 还是孩子呢,说这样的傻话。 赵氏忍不住笑了,可心中却感到很温暖。 “莫要害怕。”赵氏的声音很温柔,“阿娘帮微微看着呢,微微会一辈子高高兴兴,快快乐乐的。” 若微感动而欣悦地笑了。 苏州的六月,初夏,下着朦朦胧胧的雨,高日低垂,天光暗淡。赵氏望进女儿深深的笑靥,觉得这笑比任何一切都要美丽动人。 正当母女俩沉浸在温馨的气氛中时,赵氏忽然听见若微问:“阿耶近日因何事担忧?阿耶些日子都瘦了,女儿见了,很是担心。” 赵氏的眼睛微微一动。她的心中再次涌上隐隐的不安。 但对着女儿,她只温言道:“生意上遇到些小麻烦罢了,你父亲年纪大了,遇事反而比年轻的时候慌乱。” 若微无条件信任母亲,便放心地点了点头。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说:“阿娘前些日子不是说绣不好山水楼阁吗?我先前虽懂得一些,却也不敢随意教阿娘。我仔细琢磨了几个月,现下也许可以同阿娘说道说道。” “真的吗?”赵氏惊喜,“那就劳烦微微了。” 若微腼腆地笑了。 同阿娘说了一个上午,阿娘有些懂了,若微就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二兄快要成亲了,若微打算绣一副双鸳牡丹图作为他的成亲礼物。 她前前后后地,绣了快一个月了。今日到了最紧要的绣鸳鸯的时候。 若微回想着从前见过的鸳鸯,是头冠绿茸茸的鸟儿,喜欢结伴在水上嬉戏,或许会互相啄着翅膀,发出叽叽咕咕欢快的声音…… 若微坐在绣绷边,一针一线地织起流动的世界。 暖黄色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的眼睫上欢快地跳跃。她的心也在愉悦的颤动。 一下,一下,又一下。这是只有刺绣能带给她的感觉。她的心全然地沉静下来了。 云霏知道若微做事喜静,没有去打扰。只是偶尔进去给她换上热腾腾的果蜜茶。 最后一次进去,看见了若微手下两只成形的鸟儿,很高兴道:“娘子快绣成了。” “快了吧……”若微说,“还差一点呢。” 云霏凑过去看了看,有些惊奇,眨了眨眼,问:“这是鸳鸯吗?” 若微点点头。 云霏微笑道:“二郎君知晓您这般用心,一定会很高兴的。” 若微于是笑了,她的眼睛依旧盯着绣图,思索着仍有哪方面需要改进。她轻轻抚摸着绣图,忽而怅然叹息:“二兄都快要成亲了!” “是呀。”云霏也感慨,“时间过得好快。” 见若微有些神伤的样子,云霏便道,“娘子是想起今日夫人说了的话吗?” 若微有些惶然,“我还不想离家……” 云霏心里慢慢涌上些悲伤,“有哪个小娘子欢喜离家呢。只是着女孩儿长大了,总是要走的……” 若微心里闷闷的,“我宁愿在家绣一辈子东西!” “娘子说什么傻话。”云霏安慰她:“且不说还没有这么快,何况,您想想,您的夫婿,一定是夫人亲自给您挑的,必是哪哪儿都顶尖的。” 云霏注视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娘子,温言道:“出嫁了,也就是多一个人疼娘子呀。” 若微将信将疑。“真的吗?”她眨眨眼睛,长睫如羽。阳光下,那双澄澈的眼睛像是春风中荡漾的绿湖,美丽又灵动。 云霏看着这双美丽的眼睛,不禁说:“这是自然,您完全不必担心。” 若微只是一笑,并没说话,她内心的不安稍稍淡了一些,心里却还在想,真的只能嫁人吗…… 阿娘为她安排的生活,固然是平稳幸福的,可仿佛少了点什么。 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若微有些茫然了,她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针线,想从中汲取一些力量。 窗外,碧空如洗,香树成荫。 洁白的飞鸟划过天际,美丽的弧线一闪而过。 若微望着窗外,渐渐出了神。 2、桃酒 过了一会,雪青走了进来,问:“娘子前些日子摘的红花还要吗?” 若微才反应过来,“我险些忘了,答应二姊姊要做胭脂给她看的。” 云霏有些怀疑:“您做的胭脂真的能用吗?” 若微有些羞恼:“你怎么同姊姊一样,都不相信我呢,我之前不是做出来了吗!虽然,并没有用……”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云霏和雪青对视一眼,都笑了。 “好了!好了!”若微说:“只是姊姊之前不信我,我不服气,想做给她看而已。做出来就行了,也不一定要用……” 雪青笑着摇摇头,招呼云霏一起把红花送到若微捣鼓花朵的房室。 其实若微并不是真的会做胭脂。 她只是平日里喜欢捣鼓各种花,在一次无意中捣鼓出了胭脂而已。 若微从小就喜欢花。 很小的时候,她就央求母亲,往自己院子里种了许多漂亮的花。看到花儿凋谢了,她还会难过得眼泪汪汪。做母亲的疼爱地看着可怜的小女儿,说:“微微这么伤心呀,要怎么办才好?” 小若微眨着眼睛,认真地说:“阿娘快让花花活过来。” “阿娘哪有这样的本事!”赵氏笑道:“花,自是不能活过来的。但阿娘可以让花花永远地地陪着微微。” 若微露出疑惑的表情。 赵氏叫人把她的针线取过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她搂着小女儿,温柔地对她说:“在微微很小的时候,阿娘就同微微讲过,世间各种生灵,都会有生命消失的那一天。就像叶子会落下,花儿会枯萎一样。”看着女儿含泪的眼睛,赵氏轻声说:“但是,它们来过这个世界上,留下了痕迹,而你也记得它们,它们就从未离去过,明白吗?” 若微似懂非懂。 赵氏便微笑:“可以给阿娘讲一下那朵枯萎了的花吗?阿娘把它的样子记下来,微微也就永远记得它,它也永远活着,陪着微微,好不好?” 此时,下人已经把针线送进来了。若微吸了吸小鼻子:“要怎么记下来?” 赵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看阿娘的。” 赵氏拿起在小若微心中十分陌生的针线,若微好奇地看着:“用这个记吗?” “对。用针线记。”赵氏微笑点头。“微微同阿娘说说花的样子吧。你说一点,阿娘记一点。” 若微说好。 “它有粉红色的花瓣,层层叠叠的——” 在赵氏的一针一线下,粉红的花瓣一点一点浮现。它重重叠叠的,微微卷曲,仿佛一个娇俏的少女,在盈盈舞动。 “它的叶子绿油油的,边边有一点淡黄色——” 便有叶子在绣图上出现了,它是鲜绿色的一簇,泛出了碧玉一般的光。 “还有细细的枝干——” …… 若微说完了,赵氏亦把花朵记下来了。 赵氏把绣图递给女儿,“你看看。” 若微的眼中满是惊奇与赞叹,她看着栩栩如生的花朵,一切都像是它没有枯萎前的样子……小若微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她喃喃道:“阿娘,您刚才说,这是针线吗?” 赵氏微笑点头。 若微不禁神往。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精美的绣图。“我知道了。阿娘……” 赵氏疑惑:“你知道了什么?” 若微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我会一直喜欢它的……” 赵氏久久地怔住了。 这是若微和刺绣最初的结缘。 而喜欢花朵,摆动花朵的爱好,她也忠实的延续了下来。 此时,正院中。 赵氏虽对若微说了那一番话,却也没有即刻为她操办婚事的意思。 眼下最让她操劳的,是二郎的娶妻事宜。 二郎即将过门的新妻,是苏州刺史许诚毅许府上的四娘子。即使许四娘子是外室妇所出,但官家女下嫁商家,江家上下没有不欣欣然的。 而赵氏对官家出身的儿媳,心中难免发怵。因而这些日子,大郎的正妻梁氏,时不时就来与她说话解忧。 江游奕有四子,次子三子皆由赵氏所出,分别唤作珣,玠;长子江瑞虽由妾室所出,但因生母早丧,自幼在赵氏膝下长大,感情亲如母子。成人后,在赵氏的操持下,娶了扬州大户梁氏女为妻子,二人成婚五年,育有一子,感情甚笃。梁氏性情温柔,端庄有礼,婆媳二人感情极好。她说的话,赵氏是能听到心里去的。 “话是这样说……”赵氏道,“我心里还是慌乱……再加上这段日子家里的事……” “母亲只管放一百个心。”梁氏笑道:“男人外边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原也不懂。但看着官大人愿意把女儿嫁到咱们家来,便知道是个好兆头。” 赵氏心里也清楚,毕竟丈夫也是这样同她说的。她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道,“也对……依你的说法,我如今只需安心儿等珣儿娶妻,盼着含饴弄孙了!” “晖儿还不够闹腾母亲?”梁氏提起自己调皮不听教的儿子,笑说:“到时只怕母亲嫌孩子吵闹了。” 赵氏也笑。她叹道:“有的日子要忙呢!二郎娶妻了,我就该给微微操心了。” “女子出嫁,不同男子,可是一等一要注意的大事。”梁氏道,“只母亲近来繁忙,可是忘了,二娘子也到了议婚的时候了。” 赵氏嘴边的笑容忽而隐去了。“倒不是我忘了。”她说,“我也正为此事烦心。你也知,宛玗的生母石氏,多年来侍奉我,也颇为尽心。我知道,她是想给女儿求门好亲事。而我心里呢,也是盼着家里的孩子都好好的……只是,阿郎的意思……” 梁氏渐渐沉默了。“这……父亲可是想让二娘子高嫁?” “若真能正正经经的嫁出去,我岂有不应的!”赵氏冷哼一声,“他的意思,是想把宛玗送出去啊!” 梁氏脸色一变。“这……这如何能行……”她说,“正经人家的女孩儿,哪有去给人做妾的!” “我又何尝不知。”赵氏叹息,“方才你劝慰我,说许府愿意把女儿嫁到我们家,我们家必然是无虞了……可阿郎的心里啊,还是怵得慌,”赵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这件事,牵扯得太大了!稍不留心,便是族诛之罪!阿郎想着,还是得舍出些东西,寻人斡旋一二。” “竟如此严重!”梁氏悚栗不已,“那,不知父亲打算将二娘子送到哪家去?” “观察使,”赵氏微微沉默了,“……褚家。” “这如何使得!”梁氏有些激动了,“这褚观察使,已经四十有余。连宛玗的阿耶都做得了!” 赵氏握着茶盏,沉默不语。 梁氏过了半晌才说话,“母亲,我也知道您的为难之处,只是……” 赵氏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为阿郎的结发之妻,尚有诸多不平之处;更遑论其他身份了!”她出声艰涩,“可,不是宛玗,便是我的微微了……阿郎原先也想着,嫡女的身份更相宜……” 梁氏彻底缄默了。婆母是个宽厚慈悲之人,她一向对她极为敬重。只是亲女与妾室之女,孰轻孰重,还需分辨么?便是她自己,也做不到这般无私啊! 沉默,极致的沉默。因赵氏喜静,下人们在院中走动,皆是静默无声的。此刻内室更是连小风吹过,灯花颤动的声音都能清晰听见。梁氏出声道,“是我莽撞了……无端端提起这些做什么……” 赵氏静静听着,沉默半晌,方道:“我对宛玗,也有一片慈心……我想想法子,再去求一求阿郎吧!” 就在赵氏与儿媳相谈之时,石氏也在与女儿交谈。 早上晨起,石氏从夫人那回来,便忙着为女儿缝织衣物。她是织户之女,自幼便练就一双巧手。一不留神,忙到正午。一抬头,便看见女儿走了进来。 “怎么来了?”石氏又惊又喜,连忙叫女儿坐下之后,又担忧起来,“如何又来了?昨日方见过,今日又来,恐夫人不喜……” 宛玗无奈。“姨娘想多了。母亲的性情,您还不知吗?” 石氏叹口气。“是我想差了……”她知道自己是这个性子,阿郎也因此对她多有不喜。不过做事小心点总不会有什么错。她又问女儿:“可去和夫人请安了?” “自然是去了。路上还遇到了三妹妹呢。”宛玗道,“母亲还特意叮嘱我多来看看姨娘。” 石氏感到奇怪。她招了招手,示意婢女去唤膳食。她一边看着织布上精美的花色,一边还在想着。忽然,她迟疑地发声, “说起来,二郎君快到日子成婚了。夫人也快给你相看了吧?” 宛玗一羞。“姨娘怎得说这个……”她扭扭捏捏的,“不过,想来也是时候了吧!” 石氏一笑。“可算盼到这一日了。”她慈爱地看着宛玗,“姨娘心中很欢喜……” 宛玗红了红脸,又感到有些不是滋味。“您就这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呀。” “傻话。我自然盼长久见到你。”石氏说,“只是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你能寻得个好归宿,才是我最大的盼望呢。“ 宛玗心中感动。“姨娘的心思,我都知道。”她喃喃,用依赖的眼神看着石氏。石氏微笑注视着她。又听到宛玗问:“只是,三妹妹和我差不多年纪,我担心……母亲她……” “傻孩子。”石氏道,“夫人心慈。更何况,多年来,我一直恪守本分,谨小慎微,小心侍奉。夫人对你,虽然不比三娘子,但总归不会亏了你的。” 宛玗便放下心来。又展开笑颜。母女二人用过午膳,又亲密交谈一翻,宛玗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初步做完了胭脂,若微吩咐厨房做了些山药糕,还特意冰镇了些冰莲百合汤,亲自给小弟弟们送去。 江游奕很重视儿女们的教育,各自给男孩和女孩都弄了个小学堂。儿子都是学君子六艺,经学文理;女儿只要求认字知礼就好。 如果还要特意学点别的,都让女儿自己做主。若微出嫁了的大姊雯萱就格外喜爱乐理,二姊宛玗喜欢阅读和书法,若微呢,最喜欢的就是刺绣了,还有……捣鼓花和各种吃的。 大兄二兄都已学成出学堂了,只有三弟江玠和四弟江玦还在学堂。若微算了算时间,走过去学堂的话,刚好是他们下学的时间。 若微到时,先生已经离开休息了,去准备下一堂课。她看见玠儿和玦儿鬼鬼祟祟的,想溜出去斗草。若微一下蹦出来,把他们吓了一跳。 “三姊姊!”玠儿瞪瞪眼睛:“你怎么老是吓人!” 玦儿并不是赵氏所出,在若微面前有些腼腆,只是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若微。 若微一笑:“我给你们送东西来了。” 玠儿兴奋的拍手。三个人来到学堂外的小亭子里。若微拿出食盒,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 玠儿看见是汤水,有些失望,“怎么不是桃子酒?姊姊你弄得可好喝了。” “你才多大,就想喝酒。”若微说:“上次就给你试了一口,你就到处说,害阿娘训了我一顿。” 玠儿装作没听见。而在他们拌嘴的功夫,玦儿都把甜汤喝了一半了。 “试试山药糕吧。”若微对玦儿说:“这次没有加你不喜欢的青丝和红丝哦。” 玦儿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姊姊。” 但玠儿不是很甘心。边吃还边对若微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定给了二兄最多的桃子酒。” “就是给二兄了。”若微理直气壮,“谁让二兄天天送东西给我,你不送呢?” 玠儿不停念叨着偏心偏心,被若微轻轻敲了下额头。 3、初遇 另一边,江二郎江珣傍晚才回到家中。 照例,他先往正院问候母亲,与母亲一同用过晚膳,便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路上,江珣询问一旁的小厮,“那些小玩意儿可给三妹妹送去了?” 安喜道,“自是送过去了,娘子看上去很高兴呢。” 江珣想到若微,便忍不住笑了。回途,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安喜连忙给他撑伞。江珣凝目,伸出手,去触碰这如丝如针的雨水。 “阿耶可回来了?”他出声问。 “小的方才遣人去瞧过了,阿郎还未回。”安喜回答。 江珣的脸色渐渐沉下来。成亲在即,他本该欢喜,可山雨欲来,时常令他心下焦灼。母亲深居内宅,即便聪慧,可总归眼界有限,难以看清形势的严峻性。这也怪他,常年钻研于学业,汲汲于仕途,不曾在父亲身边劝阻一二。加之长兄性行忠直,平时恐怕也难以提醒父亲。才造成了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局面…… 江珣深深叹口气。江氏一门,长久以来,盘踞于苏杭一带,把持江南一道的盐事,使奴唤婢,金翠堆堂,本就风光非常惹人眼热。何况父亲近年,愈发得意骄横,只怕更招人恨。江氏,恐怕早已成为无数人渴望食而吞之的炙肉。况且,此事还牵扯到了长安那边…… 当斥鷃于蓬篙之间纵横游弋时,可曾想过万里云空之间有势吞龙虎的鲲鹏?顺帝以来,历代天子对商户的管控屡屡放松,如今江南几州商户群起雄争,苏杭一带更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来自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每年,望日江上,商船如织,谷米堆积成仓…… 早年,父亲仍能居安思危,时时刻刻审慎自身,处事无一不妥帖谨慎,可如今心怀妄念,四处树敌,还正值长安云烟四起,风雨欲来的时节。此刻长安那头,想必已有幕后之手持棋入局…… 想到这里,江珣本能的感到恐惧。他并非恐惧未知的力量,而是恐惧于自身力量的渺小。他还是太年轻了,纵然他天赋奇才,聪敏卓绝,可在云波诡谲的权力场上,他仅仅只是一个正苦苦追寻入门钥匙的庸人而已。就连他的父亲,也不过是里间人用于角斗的柴薪,可弯可折,用完即弃。 念及此,江珣年轻的心中,忽然涌现一股深深的不甘。 但事已至此,江珣不得不承认,他们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祈求姑息。此时一声雷鸣,前路难走,他只能在廊中停下脚步。夜色深寂,江珣安静地凝视着夜雨。只见眼前冷风呼啸,大雨倾盆,一如他颤栗狂乱的心。 夜间,江府的男女主人对坐而谈。 “今日石氏来同我说话了。”赵氏握紧茶盏,迟疑道:“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急着宛玗的亲事呢……” 江游奕沉沉地叹一口气,没有回答。 “郎君。”赵氏的声音微有泣意,“当真无法了么?” 江游奕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宛玗也是我们家的孩子呀!”赵氏道:“虽然不是我肚子里出来的,但这么多年,我也是看着她长大,实在是不忍心……”赵氏哽咽了,“我使人打听过了,观察使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 “我又何尝舍得二娘!”江游奕的情绪微微失控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赵氏沉默了。她没有再说话,只用一双盛满哀伤的眼睛看着江游奕。 对上妻子的眼睛,江游奕几乎泪下。他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长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江游奕喃喃道:“我再寻寻别的法子吧……” 赵氏喜极而泣。她握住夫君的手,给予他无声而温暖的支持。过了半晌,她想到了什么,迟疑道:“正午的时候收到扬州那边的书信了。” 江游奕有些反应不及,过一会才问:“怎么了?” “雯萱这孩子,说出阁三年了,想同女婿回家看看,问我们意下如何。”赵氏的声音顿了顿,“只我想着,如今家里是这么个情形,还是不回来为妙。” “回来做什么?”江游奕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她是出嫁女,已经从这个家摘出去了,来日家中出什么事了,也不会牵连她。叫她不要回来趟这趟浑水……” 赵氏惊呼一声,连忙制止他:“如何至于此!郎君言重了!”沉默一会,却还是说:“明日我就写信给雯萱,说家里最近不方便,让她过些时日再回来……” 赵氏说不下去了。 不论父母兄长如何忧愁,若微这边的生活仍然平静如常。 七月,小院中,玉兰花香馥郁,香樟成荫。 树荫下,若微与云霏正在摘着玉兰花,绿丛中,花朵云绕,木清风香。若微捻起一支花,放着鼻尖,孩子气地嗅着嫩白色的花瓣,欢喜地说:“好香呀!” 夏日,天淡云轻,蝉鸣喧嚣。徐徐的微风中,廊下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若微提着裙子,一路采摘着花香。烈日下,每摘一朵,她便抬起头,迎着阳光,观察着花瓣上面的纹路。 云霏笑问:“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在看有没有坏的花。”若微回答。云霏笑望着她,目中,是若微雪白莹润的面颊,她眉目昳丽,神情欢快,尽显天真烂漫的少女之姿。云霏心中生出喜爱,问:“娘子采花做什么?” “父亲近来闷闷不乐,我想做些糕点来哄他高兴。”若微认真地说,“正巧,院中的花开了这么多。” 云霏笑道:“娘子一片孝心,阿郎见了,必然高兴。” 若微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很快忍不住笑了。“可我没试过用玉兰花做糕点呢。”她明亮的眼睛望向云霏,“只能靠你教教我。” 云霏自然笑眯眯地应了。 “先把鸡子搅开,”若微喃喃自语,“再放麦粉,糖块,一起搅拌了,一块块切好,摊平,再蒸……” 云霏忍俊不禁,“您怎么跟背书似的。” 若微才不管。她有些紧张地问:“我刚刚没做错吧?” “自然没有。”云霏笑道,“其实无论您做得如何,阿郎都高兴啊。” “那我就更要认真了。”若微认真道:“不能辜负阿耶的好意。” “您说得对。”云霏故作严肃地点点头,“好像比您从前念书时还要认真呢。也不知那个天天不想读书,被先生凶一下就要偷偷哭几天的小娘子是谁。对了,那个小娘子好像还日日让阿郎头疼呢……” “好了!不能再说了。”若微的脸红了,她当然知道云霏是在说她,“都是好小时候的事了!” 云霏这才住嘴了。“好了。好了。我不闹娘子了。”她笑道:“我们继续吧。” 若微尝了一口刚蒸出来的玉兰花糕。 “好甜!”她惊喜地说。又期待地看着云霏,云霏吃一口,也道:“是很甜。” 若微笑了。云霏尝过,便要去拿食盒。此时,雪青走上前来,仔细地用帕子擦拭着若微冒出些汗珠的额头。“汗水都要滴到眼睛里了。”她嗔怪道:“娘子也不注意一些。” 对于雪青的关怀,若微一贯报之以乖巧的笑。不一会,云霏拿来食盒,若微小心翼翼地把糖糕装进盒子里,欢喜道:“这下可以去送给阿耶了。” “娘子可是要亲自送去?”雪青道,“方才蒸糕衣裳沾了油烟味呢,不若换身清爽的。” 若微自然应了。雪青和云霏帮着她换了身桃红色的织锦撒花的襦裙。 梳妆台,透亮的银华镜中,映出若微妍丽娇嫩的脸。云霏站在一旁,小心地为她带上海棠嵌珠花的步摇。 “娘子很美。”云霏笑道。若微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镜子中的女孩儿也眨眨眼睛。若微忽然觉得有趣,用手指点了点镜子中的自己,忍不住又孩子气地笑了。 江宅很大。 若微一路走去父亲的居所,几乎走过大半个江宅。 融融日光下,江宅富丽陈列,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煌煌生辉的气象。 若微走了几炷香,终于看到松竹居了。 但愈是接近,愈是奇怪。 父亲对起居十分讲究,往日松竹居中,仆婢众多,且有健仆把守,井然有序。可她这一路走来,竟看不见一点人影。 若微心中生疑,她让云霏去打听父亲是否在家,然后一个人走了进去。 若微走入庭院,踩着斑驳的树影,提着食盒,慢慢走进。 很快到了正堂,见里面空无一人,若微便将食盒放在案上,打算往后院去探看。 若微借着稀薄的日光,四处张望着。眼前所看到的,除了茸茸的绿色,见不到丝毫人影。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只能听到零星的蛙鸣,和清溪流过山石时潺潺的水声。 若微几乎走到了后院的尽头,也看不见父亲的影子。 阿耶许是出去了,若微有些失望,却也只能回去了。 刚想回头,若微便听到了不远处的亭台边传来细微的人声。 父亲在那吗?若微欣喜,她循着人声走近,用手指拨开绿树繁茂的枝条,张目望去。 只一眼,若微便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双比天山上的暮雪还要冰冷的眼睛。 陌生人站在湖边,正在与父亲交谈。他微微低头,俯视着父亲,目光显得遥远而冷淡。 听到人声,他侧眸望去。 暮色已临,天光暗淡。他俊美的脸庞骤然浸没于日光下。他看了一眼若微。目光仅仅停留一瞬,却如同雪水滴落入灯芯,在若微心中猛然发出噼啪的响声。 若微一惊。她心中莫名难安,不敢走近,只遥遥行了一礼,口中道:“女儿莽撞了……” “三娘!”她听见父亲发出一声惊呼,回头看她一眼,又急忙转过头,对那人说,“小女失仪……” 那人还未表示什么,父亲便接连用眼色示意她离开。若微心中慌张,潦草行完一礼,匆匆离去了。 赵郁仪正在听江游奕说话。 油滑商人的苍白语言,令他心下渐渐生厌。 一月前,扬州发生官盐倾覆一案,盐运受阻,致使河南一地发生盐荒,百姓困苦不已,哭声震天。天子派他下江南调查盐事。此案背后牵扯甚多,使他的调查一直遭受重重阻力。他率先接触了苏州最煊赫的商门江氏,企图从中撬开一道口子。而对方却一直这样敷衍于他…… 赵郁仪刚想出声打断,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的声响。 他下意识地侧眸望去。 暮色昏黄,流水绕廊。少女面容昳丽,轻提裙裾,正朝他们徐徐走来。 赵郁仪的目光,忽然便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他微微顿住,突然回想起前日幕僚为他讲述江氏一族时,尤其提到:“江游奕有三女。其中第三女为嫡妻赵氏所出,有殊色。” 赵郁仪收回目光。 原来,竟是这般的殊色。 “小女失仪了……”江游奕脸色苍白,嗫嚅道:“您勿怪罪……”他迫切希望转移话题,很快又开始说起前事。 赵郁仪静静听着。见对方停了,方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江游奕的眼中冒出热切的期盼。 赵郁仪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却道:“可我思来想去,仍觉得原来的想法更相宜。” 江游奕脸色一白。 “还是那句话,”他的脸色与神情如出一辙的冷淡,“选择权,在你。” 看着对方不安惊恐的目光,赵郁仪微微一点头,离去了。 4、惶然 若微慌张地回到小院。 雪青见她满脸慌张,便问:“您不是去见阿郎吗?发生了何事?” 若微摇摇头。她在院中走了一会,忽然问道:“今日有什么人拜访父亲吗?” 雪青一怔,说:“阿郎的事,我如何能知?” 若微也知道不能问出什么。 但她心里惦念着刚才的事,越想越难受,忍不住把事情和雪青说了。 雪青原本还担心,但听若微说了一通,也不知有什么好慌张的,便道,“想必是阿郎生意上的客人,在聊些什么秘事吧!娘子就是想太多了。” 若微想想也是,但难以压下心中不安。她仍是闷闷不乐地用过晚膳,趴在窗边看着漆黑的夜空。夜幕中,群星一下一下地闪烁着,若微凝目望去,发现月亮竟在不知不觉中隐匿入黑暗中去了。 第二日,若微去给母亲请安的路上,碰见了二兄。 “阿兄!”若微惊喜,“你今日在家么?” 江珣一愣,看见是若微,便微笑起来:“有事找阿兄吗?” “也没有什么。”不知为何,若微有些扭捏了,“只是阿兄好久没同我出去玩了……” 江珣有些歉疚,“等阿兄忙完这段时日,好吗?” 若微自然点头说好。 江珣却敏锐察觉到了往日无忧无虑的小妹妹脸上隐隐的愁疑之色,便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开心?” 若微犹豫片刻,“也没有什么。”她嘟嘟囔囔的,还是问出口了,“最近家里是不是来了什么人呀?” 江珣的脸色微微一变,“你见到生人了?” “对的。”若微乖乖地点头,“就在昨日傍晚。” “无事,不必担心。”江珣迟疑片刻,才说,“是阿耶生意上的同伴。” 若微眨眨眼睛,并不是很相信。可阿兄都这样说了……“好吧。”若微强调般地说:“我信阿兄。阿兄不许骗我。” “怎么会。”江珣笑起来,“昨日送给你的小玩意,你喜欢吗?” “阿兄送什么我都喜欢。”若微说。 “好。那我就放心了。”江珣温言道:“那阿兄先走了,改日再同你出去。” 若微点点头,注视着二兄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隐隐的不安之感,却依旧挥之不去。 若微和母亲说了一会话,还是忍不住把昨日的事情说了。 母亲原本神色和煦,可在听到她闯入了父亲与他人的谈话时,脸色竟是微微地变了。 若微专注地说着自己的话,没有注意到母亲的神色。 说完,她又问母亲:“那人是谁呀?您知道吗?” 赵氏连忙敛去忧色,只是告诉若微,是她阿耶生意上的同伴罢了。 连母亲也这样说,若微只好信了。 “阿娘。”若微小声对母亲撒娇,“您不要这么急着给我相看夫婿……” 赵氏当她怕羞。只是慈爱地问:“为什么?” “我有点害怕……”若微眨着眼睛,“我不想离开您……” 赵氏心中一暖,忍不住凝视着女儿,只见她目光澄澈,神色纯稚,提到要离家了,出嫁了,眼睛里还泛着怯然的水光,分明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啊! 可是……想起女儿与她说的话,她心中隐隐地泛出寒意。 如今家里是这么个危险的情形,若微留在家中,实在是太令她不安了。 何况,她这唯一的女儿,生得如此貌美。这般盛极的美貌,生在权势不盛的家族,实在是太容易招来祸端了。 等不得了,她想,赶快,尽快,立刻,她要给女儿觅个如意郎君,寻个安身之处,妥善安置好她的下半生…… “别怕,别怕。”她不禁喃喃地说,“阿娘会帮你的……” 若微疑惑地看着她。对着女儿的目光,赵氏勉强一笑,转移了话题,“前些日子,不是总说待在家里很闷吗?也快到去上香的日子了,阿娘过几日便要去灵渔寺上香,你去不去?” 可以出去玩,若微自然积极响应,“当然去!” 说完,若微感觉有些不对劲,“您从前都说我年纪小,心不诚,会得佛祖怪罪,我求了您许多次,都不许我去。如今怎么准我去了?” “让你去你就去!”赵氏故作生气的样子,“你不想去就别去了。” “当然要去!”若微着急了,“您当我刚刚没说话好了。” 赵氏抚着女儿的乌发,慈蔼地一笑。可在女儿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她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将近傍晚的时候,宛玗来找若微。 若微同阿娘交流一番,心情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打理着剩下的桃子酒,打算分坛装好,再去送人。 二兄上次尝了,说很喜欢,二姊姊一向就喜爱桃子……若微在心里一一盘算着,忽然听见院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抬眼一看,若微惊喜唤道:“二姊姊!” 宛玗笑盈盈地走进来,看见就若微一个人在忙活,不禁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云霏她们呢?” “她们围着我转了一日,可累了。”若微说:“我让他们下去歇息了。” 还不待宛玗无奈摇头,若微便看到了她胳膊见挂着一个食盒,笑问:“姊姊给我送什么好东西了?” “今儿天气好热。”宛玗说,“姨娘特地做了消暑的凉饭给我,我特地来同你一起吃。”她边说着,边挽上若微的胳膊,一起进了内堂,“这下正好,还可以一起喝喝桃子酒。” 若微自是欣然答应。 雪白的稻米饭,用新鲜的牛乳拌匀,淋上蔗浆,又垂到冰井深处冷冻了两个时辰,尝起来真是美味到无法言喻,牛乳的甜香与稻米的醇香在口齿间绽放,清凉的感觉仿佛能随着呼吸飘散到每一个角落。若微刚用一口,便夸赞道:“姨娘的手艺真好。” 宛玗抿嘴一笑:“你喜欢就好。” “好羡慕姊姊。”若微笑道:“能日日尝到姨娘的手艺。” 宛玗看着若微明亮的笑脸,迟疑的点了点头。若论叫人羡慕,谁能比得上三妹妹呢……她顿了一顿,方道:“怎么不见你的桃子酒?” “本来是想着和姊姊一起饮的。”若微眨眨眼睛,“可我们才吃了冷的呢,我怕今晚闹肚子。” 宛玗才想到这点,便道:“你说得对,看来今日是不能了。” “只是今日罢了。”若微道:“我刚刚已经装好一坛了,一会姊姊带回去,想什么时候饮都可以。” 对上若微深深的笑靥,宛玗不知为何有些歉疚了。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微笑道:“那就谢谢三妹妹了。” 5、前夜 夜间,江游奕来到正院。 赵氏本就心焦难耐,听闻丈夫来了,连忙出去迎接。进了内室,一面亲自给丈夫更衣,一面问:“今儿微微和我讲了,昨日……” 江游奕出声打断了她,又沉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赵氏与丈夫坐定,她坐了半晌,方迟疑地开口,“可是,观察使那边派人来了?” 江游奕疲惫的脸上划过深深的不安。“不是。”他语气艰涩,“是安国公。” “安国公!”赵氏大为震惊,“如何牵扯到了……”她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我们……” 江游奕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他已经被迫卷入了巨大的阴谋之中。 原先,楚王那边步步紧逼,他以为对方仅是图谋江家的财产,即便恐惧,他仍然敢于周旋应对;可如今,安国公那边找上门来,他如何不知,远在长安的储位之争已经烧到了江南一带! 今上践祚二十余年,与其先祖比起来,称得上是子嗣单薄了,仅有五子三女。其中长子为贵妃沈氏所出,三岁即被封王,极受皇帝宠爱;三子为昭媛陈氏所出,在朝中存在感稀薄;四子五子皆微贱宫人所出,年幼养在宫中,不足为提;而二子为先皇后所出,降生三月即被封为太子。而先皇后,正是安国公府之女。安国公府既找上门来,那么…… “东宫。”江游奕沉声道。他脸色苍白,即便已经消化了一天事实,他仍然心绪难以平复。他为商一生,纵然家累千金,富埒王侯,可亦深知四民之中,商为最末。朱门高户之中,仍视从商者为“蠹虫”。何况高堂之上的至尊之家,更以商者为耕耘犁地之畜类,用之以饱食喂之,弃之便吸髓敲骨,食其血肉。多年来,他一面守慎经商,发扬祖业;一面结交上官,寻求庇护,又培育诸子,力图投身仕途,改换门庭。 可谁曾想,这滔天的钱财,竟惹来长安贵人的垂目,要将他江氏一门,作为储位之争中燃火使器的柴薪…… 江游奕感到深深的恐惧。他知以商者之身,妄想违逆天家,可谓鸠图登天,荒诞非常。 可如今,江氏一族,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他又要如何作下决定! 听到丈夫回答,赵氏几乎惊骇死去。在她眼中,江南一州之长官褚旭,已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何况是丈夫口中煌煌至尊的天家! 她几乎思考不能,本能地询问丈夫:“这可如何是好……” 江游奕深深阖上眼睛。“前日应承夫人的话,怕是不能兑现了。宛玗……“他艰难发声,“我……我已决定将她发嫁褚观察使府上。” 赵氏怔怔地看他。 江游奕掩面,眼中泛出老泪,无言面对老妻。他风光得意一生,何曾想临到暮年,竟要送出亲女保全自身! 他对宛玗,虽远不及三女疼爱,可也不失为人父亲的慈爱之心。可阖家存亡摆在眼前,他也只能忍痛舍弃。 东宫步步紧逼,楚王虎视眈眈,他夹在其中,难以举棋。况且楚王手中,有他多年前隐瞒赋税的桩桩罪证,当时虽只是小小贪利,可被楚王运作起来,却变成了个天文般的数字! 他已别无选择。何况随着储君势力益壮,天子对东宫的不满之心,人人皆知,这已经是他能想出的最佳的决定了…… 可先前多有拖延,早让楚王心生不满,褚旭是楚王亲信,又颇为好色重财,直到如今,他也只能送女送财,请求对方周旋一二。 赵氏感到深深的痛心,眼泪很快就落了下来。 宛玗……是他们对不起她了。她并不愿意推宛玗入火坑,可是,可是,大娘子早已出嫁,若不是她,便只能是微微了啊!她不过是一个有私心的俗人,自然偏爱自己的女儿,她……她…… 夫妻二人长久地沉默。过了许久,才听江游奕说,“夜长梦多,二娘的事,尽早去办吧……还有三娘……”他的声音微微哽咽,“她的亲事,你多加留意……去了别家,若有万一,至少能留住性命。” 赵氏低低抽泣一声。 赵氏不敢耽误,第二日便着手准备起来。 一个上午,她将打听来的各府适龄郎君的情况皆细细听了一遍,可终究没有找到处处让她满意的;她本就烦闷,又想到宛玗的事情,更添了几分忧愁。 她实在无颜对石氏与宛玗说起此事,只能先行给宛玗准备嫁妆与随嫁的仆婢。原本每位娘子的嫁妆都已准备妥当,只是宛玗情况不同,她又重重添上许多,至少能让她在外有钱财傍身。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奶嬷嬷曹氏看出她忧色,暗暗叹一声,只能劝慰道:“夫人勿扰。” “我如何不愁?”她想再次说起宛玗之事,但多说毫无益处,只会平添忧愁,便只道:“只我看了一个上午,没一个称心如意的,很是烦闷。” 曹氏也叹:“只憾林家三郎尚未出孝。” 这亦是赵氏哀叹之处。 林三郎家世与江家相当,又容貌俊秀,才华出众,性行谦和;且其生母刘氏同她多年好友,刘氏温柔慈和,又向来喜爱微微,想必会善待儿媳。这是多么好的人选! 只叹三月前林家老夫人过身,林三郎正处于丧期,不得婚娶。 曹氏又道:“夫人不妨看看邓四郎。” 赵氏回想起来:“他亦是不错的了……家世虽不及,只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相貌,才华,品行,也都令我满意。只是……”她微微蹙眉,“他的母亲邓夫人几年前过身了,到底不妥……” “您是没受过有婆母的苦么!”曹氏直言道,“婆母离世,听起来是不太好听;可是,打心里话,这出嫁了的女孩儿,有几个与婆母处得好的?” 赵氏刚想说,她与梁氏关系便不错。只是,她心里也明白,这是十分罕见的了。“你说得对……”她喃喃道,“但配我的微微,总是还不够好……” 曹氏也不禁叹息。但此刻别无选择。便只能道:“您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吧。” 赵氏心里也清楚。她沉默许久,方道:“罢了……眼下也只能这样……” 桃枝像往常一样去给二娘子取晚间的膳食。 经过江宅的大门,听到门口有些吵闹,桃枝有些好奇,走过去一看,竟是一行的生人,看起来像是小厮的打扮。手中都捧着些仿佛是珠宝首饰,绫罗布匹之类的东西。 他们同守门的人说了什么,然后有序进入了府邸。 桃枝看着,很是吃惊,等到人都走远了,她悄悄的走上前,问:“都是些什么人?” 今日守门的恰巧是桃枝同乡的阿兄。阿兄环顾一下左右,小声回答:“邓家的人。” “邓家?”桃枝奇怪:“他们来做什么?” 阿兄露出神秘的笑。 桃枝瞪他一眼:“快说!” “二郎君就要成亲了,你说下一个是谁?” “三郎君?”桃枝一下反应不过来,说完才意识到三郎君都没满十岁,“是二娘子?”桃枝惊呼出声。 “你小声点!是哪个娘子,还没个准话。”阿兄说:“但同邓家结亲,是夫人身边的曹嬷嬷传话下来的,估计八九不离十了。” 宛玗坐在梳妆台前,百般聊赖地看着窗外。 她发着呆,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但耳边又响起前几日姨娘同她说的话,到底还是有些烦躁了。 忽然,见贴身婢女桃枝一掀内寝的帘子,满脸高兴地进来了。 宛玗奇怪:“怎么笑得跟朵花似的?” 桃枝喜气洋洋地说:“婢子给娘子道喜了。” 宛玗一愣,问:“何喜之有?” “婢子也是才知道。”桃枝笑道:“娘子好事将近了呢。” 宛玗吃一惊,“你说什么?”她才反应过来,“呀!不会是……”她的脸有些红了。 “这么快吗?”她又立马怀疑,“二兄亲事还未办呢。” “除了您还能有谁?”桃枝道,“长幼有序,二郎君之后,就是您了。” 宛玗想想,问,“你哪来的消息?” 桃枝说:“今日邓家登门,送了好些东西。奴婢亲眼瞧到了。” “邓家?”宛玗有些羞涩了,“那,母亲相中了邓家的谁?” “娘子是不是欢喜傻了。”桃枝笑道:“邓家只有四郎君尚未婚配。” 宛玗点点头,回过神之后,却有些神伤了。邓家……她还来不及失望,却又听桃枝道:“您嫁过去,便是堂堂正正的正头娘子。邓四郎还是邓家唯一嫡出的郎君,身份不比寻常,您福气大着呢。” 桃枝知宛玗多年心梗之处。说完此话,果然见宛玗露出笑容。 而宛玗心中虽有疑虑,但想着以邓四郎的家世,若为三妹妹的夫婿,母亲必是看不上的。念及此,宛玗便十足十的相信了。 这一夜赵氏久久难以入睡。 曹嬷嬷今日不放心,特地来给赵氏守夜,听见赵氏的叹息声,便问:“夫人还在心烦吗?” “是我吵醒了嬷嬷。”赵氏有些歉疚,“只我心里有事,一想起来,心就疼得慌。” 曹氏沉默一会,“邓家都已送礼了,便是满意这桩亲事。只待他们小儿女在灵渔寺见一面,若投缘了,便水到渠成了。” “他们有什么不满意的!”赵氏冷哼一声,“若非当下情况紧急,我怎会把微微嫁入他们家!” 曹氏半晌不说话。 “也罢,我说这些做什么。”赵氏叹气,“如今可是我们求着他们……” 曹氏道:“苦了您了。” “我哪有什么苦不苦的?既受了江家大半辈子的富贵,我必要是同它一起生,一起死的。”赵氏不禁泪下:“可是微微,还有宛玗,特别是宛玗,她们不同,她们还这么小……” 曹氏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赵氏的手。 6、再遇 十五日,赵氏带若微去灵渔寺上香。 天高云淡,风香莺啼。一路行来,只见花树葱葱,山秀水清。 上完香,赵氏要去找住持小坐。对若微道:“知你不耐烦听这些,自己到处走走吧。”见若微果然走了,便与曹氏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进去了。 然而赵氏并没有去住持处,而是来到了个没人的厢房。 她坐了半晌,道:“邓家已经来了吧?” 曹氏道:“我方才还看见邓家的车马了,肯定已经到了。” 赵氏叹一口气,“也不知微微欢不欢喜邓四郎。” “您那日不是见过了吗?颇为俊秀的一个郎君呢。”曹氏宽慰她:“娘子定会喜欢。” “我亦是这样盼望的。”赵氏道,过一会,又问:“既是到了,这邓大郎的妻儿怎还不来同我商谈?” 曹氏也奇怪,也只能说:“想必是有事耽搁了吧。” “没有个正经的婆母,果然还是不行。”赵氏不免絮絮叨叨:“长嫂哪里能代替婆母呢……” 灵渔寺外。 若微难得离家一次,去哪都觉有趣。她四处走走停停,东看看西看看,很是高兴。 “娘子,你看。”雪青忽然对她说,“瞧,那边有东西在动。” 若微便看过去。见到不远处的碧青树上,有一团雪白的东西在轻轻颤抖。她走到树下一看,回想起看过的画册,对雪青道:“是一只小猫头鹰。” 她仔细地看着,见它缩成一团,仿佛在很痛苦的抖动,心下生疑,又凑近去看,才发现小东西的两只羽翼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已经沁出了鲜血。 “它受伤了。”若微说:“我们怎么把它弄下来?” 她看着雪青,雪青对着她摇头。灵渔寺有官兵把守,很是安全,因而各家出行都不会带上健仆。此刻跟着若微的只有云霏和雪青。 若微想了想,实在无计可施,便打算去寻母亲,去家中叫人来救。 此时的灵渔山,正值六月,清香如烟,暮染烟岚。 若微原在树下,轻提裙裾,才回头,便忽然对上了一双漆黑色的眼睛。 山路尽头,香樟树下,有人正缓步行来。 树荫下,他眉目俊美,神采斐然。 若微一怔。 赵郁仪看着前方,忽而停步,凝目而望。 只见那女孩儿怔了一会,在原地站了站,忽而鼓起勇气向他走来。 赵郁仪低头看她。 他听见女孩儿哀求道:“那里有只小鸟儿,受伤了。就在树上,你救救它,好不好?” 赵郁仪凝视她,许久不说话。 只见眼前人脸红了红,咬咬嘴唇,像是要走了—— 赵郁仪便对身后侍从道:“去。” 很快那只小猫头鹰便落入了若微的怀抱中。 它像是一团小小的雪白色的绒球,安静地缩在若微的怀里,只是时不时发出哀哀的叫声。 若微心疼极了,她抚摸着它身上细细的绒毛,像哄孩子似的哄它。 清晨,日光下,她面庞美丽,神情温柔。 赵郁仪的目光,便久久停留在她身上。 若微抱着暖呼呼的一团,抬起头,想给人道谢。 却见旁边的人早就走了。 若微一怔,又听到云霏唤她:“娘子快过来!婢子给它包扎下伤口!” 她于是仅愣住一瞬,便走了。 处理完猫头鹰,云霏轻轻道:“娘子可是吓了我一跳,竟是同一个外人搭了话。” 若微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她辩解道:“当时着急了。” 云霏无奈叹气。出了这档子事,若微也无心再逛。草草看了下景色,便打算去寻母亲了。 而厢房内,赵氏还在等待。 “都多久了。”赵氏有些生气了,“邓家是怎么回事……” 正恼怒着,一个人形色匆匆地走到曹氏身边,低低说了什么。 曹氏听着听着,脸色都变了。 她迟疑道:“夫人……” 赵氏有些不耐烦:“怎么了?” 曹氏低下头,“邓家派人来,说临时有事,不来了。” 赵氏的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他把江家当什么了!说都说好了,还能不来吗!”赵氏愤怒极了,“他们怎么敢……”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当她看见曹氏苍老的脸上深深的不安之后,后知后觉的,她全身泛起了密密麻麻的寒意。 是啊,邓家,他们怎么敢不来呢? 无论是财力还是势力,邓氏都远不能同江氏比。能与江家结亲,邓家只有高兴感激的份。他们怎么敢在两家说定之后,突然毫无征兆的反悔?说不来就不来?除非……除非江家已经不足为惧了。 赵氏感到深深的惶恐,在大厦将倾的时候,消息最灵通的,往往是那些平日里那些不起眼的小草。此刻,邓氏的爽约,几乎已经明示着,江家,大难将近了。 想到这一点,赵氏一下站不稳了。 “夫人。夫人。”曹氏轻轻唤道:“……我们先离开吧。”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赵氏喃喃道:“先回去,回去再说。” 曹氏搀扶着她走出了厢房,又走了一会,赵氏忽然不走了。 曹氏疑惑道:“夫人?” 赵氏却没有回答,反而一把推开了她, 然后,她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佛像前,双手合十,跪下。 “佛祖在上,民妇赵氏,愿以此生之所有,换我的女儿,我的若微——”赵氏的声音哽咽了, “一生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若微一进寺中,就看到了母亲。 不知怎的,母亲的脸色十分苍白,眼睛还红红的。若微很担心,问:“阿娘怎么了?” 赵氏勉强笑了一下:“没事,不用管阿娘。” 若微当然不信,还想继续问,但看见曹嬷嬷冲她摇了摇头,就安静下来,没有再问了。 回到府中,赵氏一人在内寝里静坐。 内寝被傍晚的余光,映得一片昏黄。 不能再逃避了,赵氏盯着地面,想。她必须狠下心肠,尽快同石氏和宛玗说清楚……她不再管心里难不难受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 轻轻转动着手上的佛珠,赵氏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第二日,赵氏亲自去找了石氏。 石氏见到夫人来了,大惊,“夫人如何来了……”她连忙迎赵氏进来,惶恐道:“婢妾这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您将就着坐吧。”又连忙去给石氏倒茶。 赵氏心中一痛。 “我无事的。”赵氏道,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盏,“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你说。” 石氏笑道:“夫人有事吩咐妾,叫妾去就是了,怎么还亲自来了。您尽管说。” “你想必也发现了,”赵氏的眼睛往下垂着,“阿郎最近心绪很是不好。” “妾伺候阿郎多年了,自然不比您了解阿郎,可阿郎最近不高兴,妾还是察觉到的。”石氏有些疑惑,“可妾笨嘴拙舌的,恐怕难以劝慰阿郎……” “这事何人能劝慰得了?”赵氏叹息。看着石氏脸上不解的表情,她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握住石氏的,“江家要有大难了!” “这……”石氏惊骇,“夫人此话何意?” “此事说来话长。”赵氏用帕子擦拭了下自己的眼泪,“可亦是无法了!阿郎得罪了一个大人物,眼下,只有宛玗能够救我们家……” 石氏还不明白,宛玗一个小娘子,如何能救江家?方才夫人说,阿郎得罪了一个大人物,大人物……她忽然反应过来了,脸色倏地变白了,“您,您莫不是打算,把宛玗送出去?” 赵氏不敢直视石氏的眼睛,嘴唇颤抖着,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着赵氏的脸色,石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夫人,您发发善心……”石氏猛地跪了下来,哭求道:“这么多年,婢妾侍奉您,一直战战兢兢,未有二心。宛玗对您也是百般敬爱……您就可怜可怜我们母女吧!” 赵氏全身发颤,实在是无颜面对石氏。她亦流下眼泪:“我是没法子的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家若没了,你我皆连奴婢都做不得!” 石氏仰头望她,怔怔落泪。她本为良家女,原也不会沦落至与商人为妾。可父亲好赌,为了偿还赌债,买了姊姊还不够,还将她与母亲一同发卖了。也罢,在江家,她虽为妾,所幸阿郎宽厚,夫人心慈,她奴颜婢膝着伺候男女主人,人生虽没什么指望,倒也过得下去。可若是让她唯一的女儿再重复她的命运,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她是受够了做妾的苦,可听夫人的一番话,她的宛玗……分明连妾都做不得啊! “我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她只是磕头,一遍一遍的重复说。“求求您……” 赵氏的脸上一片湿润,她不晓得事情为何到了如此地步。她半生为人,从未做过坏事,可临到老年,却要不得不做恶人了!她全身都颤抖着,无法说出一句话,去刺激一个可怜的母亲。 就在此时,门口忽然响起花瓶被打碎的声音。二人循声而望,见到了一个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宛玗。 石氏嘴唇嗫嚅着,“宛玗……” 宛玗却没有理会生母,自顾自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哭泣,转身跑了。 7、噩耗 宛玗在奔跑。 她飞快地跑着,侍女都被她甩在身后。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边大声的哭泣。 活了将近十九年,在自己的家中,她从未如此不管不顾过。 宛玗是江游奕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时,父亲已有二子一女,对于她的降生,并未有太多为人父亲喜悦。这也便罢了。可在第二年,夫人生下了三妹妹。父亲待她如珠似宝,对她的关爱便更少了。 她是一个从小就被忽略的存在。她也已经习惯了。可是,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要寻夫婿了,谁知……谁知…… 宛玗难过极了,心脏一阵一阵的传来绞痛,她跑不动了,只能停了下来。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想起了桃枝和她说的话,想起了邓家郎君。她竟还以为这门亲事是属于她的! 这几天,她是如此欢喜,羞涩,期待……多么的可笑!这些都是三妹妹的。从小到大,所有更好的东西,全都是属于她的。 宛玗闭上了眼睛。老天何其不公!她的生母是妾室,她将来也要做妾室。她从小就害怕活成石氏,可却即将要活成石氏。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来经受这些!难道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吗? 念及此,宛玗忽然幽幽地冷笑了。是啊,父亲,母亲,他们怎么舍得送出三妹妹呢?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受苦呢?所以只能是她了……只能是她了! 宛玗魂不守舍的走着。忽然心生一股恶念。怀着极度的不甘,她来到了若微的小院。院中伺候的婢女们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将她迎进去。 一入院,她便看见若微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妆花绢纱的百褶裙,正在荡着秋千。美丽的侍女们簇拥着她,说着笑话逗她开心。而她笑靥如花,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上去就像九天之上不谙世事的仙子。 宛玗冷冷看着,心中,却无端生出一股恨意。这突如其来的恨意,令她做出了几乎后悔一生的事。 若微见二姊姊来了,便惊喜地跳下秋千迎她。“姊姊!”她高兴地说。 宛玗避开她,冷漠地说:“我要嫁人了。” 若微惊喜。便问:“姊姊看上哪家的郎君?” 宛玗眼眶中的眼泪,忽而便落了下来。 “不。”宛玗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若微,“我说错了。” 若微疑惑地看着她。 宛玗凝视着妹妹,她看上多么美丽,多么纯真,多么美好啊…… 从小,她知道自己样样不如她。生母不如她,相貌不如她,性情也不如她。可她虽然嫉妒她,却也从未厌恶过她。她们是同父所出的姊妹,骨肉之情,血浓于水。她当然盼她人生幸福,一世安康。 可是,可是她的幸福,为何要用她来偿?她快乐,却为何要让她痛苦?为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我要被父亲送人了。”宛玗轻轻地说:“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若微一愣。 “为什么不是你?”宛玗步步接近她,一字一句问,“为什么不是你?” 若微看着陌生的姊姊,只觉一阵晕眩。 “这怎么可能?”她完全无法相信,“阿耶怎会如此行事?” “对着你,他当然不会。”宛玗冷冷地说,她盯着若微:“因为我们家快完了!你知道吗?快完了!”她的眼睛慢慢浮现出泪水,“所以,他们急着把我送出去。像妓子一样送出去,去换你们阖家平安!” 若微感觉天旋地转,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她出生在江家最鼎盛之时,自幼所见,无一不是钟鼓馔玉,珠环翠绕,何曾想过自家会有将颓之时! 可她回想起最近,父兄与母亲不同于寻常的举止,还有种种所见……终于渐渐回过味来。可她的第一反应仍是质疑。 “姊姊你在说什么?”她接连摇头,”……这怎么可能?” 但宛玗坚冰一样的表情,令她心中的防线终于打破。 “姊姊……”她哭道,“这怎么可能?你不要……” 宛玗流下眼泪。“这应该是你!”她愤怒地指控道,“这应该是你!” 若微怔怔看着她,嗓音渐渐哽咽了。“我……”她说,“姊姊,我……” 宛玗深呼吸一口气,她看着哭泣的妹妹,心中麻木的传来刀刺般的疼痛。她知道她做得过了……可是,她太恨,太怕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如今她宣泄过了,痛诉过了,心却更痛了。 她扭过脸去,擦拭眼泪,声音淡漠道,“我走了。” 若微还反应不及,宛玗便转身走了。 若微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云霏……”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听见姊姊说的了吗。” 云霏也惊疑不定。她仍然竭力安慰着若微:“怎么可能?阿郎和夫人,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说着说着,她也不太确定了,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若微一抹眼泪,“我去问问阿娘。” 若微慌忙去寻母亲。 而母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寡淡。 若微的心瞬时就冷了下来。 她迟疑地开口:“阿娘,不会是真的吧……” 赵氏的声音很平静:“你该知道的,宛玗都和你说了。” “阿娘……”若微颤抖着声音,“那二姊姊……” 赵氏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没办法了。”她说,“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你不能这样……阿娘,你不能……”若微哭泣,“求求你……” “别傻了,微微。”赵氏说,“宛玗不去,难道你去吗?” 若微全身都在发抖。阿娘冷酷的语气叫她害怕。 “别这样,阿娘……”她鼓起勇气说,“我可以的……我可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赵氏厉声道,“别傻了!这不是你该管的,快回去!” 若微呆呆地流下眼泪。 “傻孩子。”赵氏的声音微微哽咽,“你知道什么,你就胡乱说你要去。” 她含泪道:“相信阿娘,你不会想过那样的日子的……阿娘只想你一辈子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赵氏流泪了,“微微……” 若微伏在母亲的怀里,也哭了。 “什么?”梁氏愕然道:“夫人把二娘子和石姨娘都软禁了?” “是的。”婢女低下了头:“石姨娘那闹得可厉害了。” “如何能不闹呢。”梁氏不由得心生恻隐。“好好的小娘子,竟要……” 婢女垂着头,不敢应声。 过了一会,她才道:“三娘子还去找了夫人,眼下还在正院。” “三妹妹……”梁氏叹息道:“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只是可惜了二娘子……” 梁氏不再说话了。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乌云如墨,雷声轰轰作响,俨然是要下雨了。江家能熬过这次雨劫吗?梁氏心乱如麻,又骇又怕。她走到窗边,任狂乱的风,将她的心吹得冷透。 夜晚,若微偷偷去找江珣。 夜很深了,书房却灯火通明。若微和守门的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 裙摆上的雨滴,一点一点地滴落。她走过的地毯,一下变得湿透。 若微唤道:“阿兄。” 江珣站起身,“……你来了。” “阿兄。”若微含泪道:“真的要如此吗?” 江珣半晌没说话。他的声音微微嘶哑:“我同阿耶说了很久很久。” 若微有一点微弱的盼望:“怎么样?” “没有用。”江珣说:“根本没有用。” 若微的眼泪一下流出来。 “阿耶已经下定了决心。”江珣说:“他要做的事,我们谁都阻止不了。” 若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别哭。微微。别哭。”江珣说:“宛玗……”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还会再和阿耶说。”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江珣深呼吸一口气,“相信阿兄,好吗?” “好。”若微说,她的声音颤抖着,“好。” 而在苏州的另一边。 明月浮空,雨水朦朦。 书房中点起了长明灯。 赵郁仪站在书案边,俯身写着字。 “怎么样了?”他淡淡地问。 “郎君……”身旁人迟疑道,“江家已经乱作一团了。” 赵郁仪淡淡嗯一声,“怎么说?” 侍从将今日江府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投向褚旭了。”赵郁仪冷冷道:“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旁边人屏息。感受到怒火在书房中静谧地燃烧,他垂首,不敢出声。 赵郁仪终于开口,“那便按原先计划行事。” 侍从领命,刚想退下。余光却瞧见赵郁仪忽然停笔了,眼睛凝视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残荷。 赵郁仪问:“江游奕想给褚旭送女?” 侍从道:“说是送第二女。” “既然他有此想法。”赵郁仪极为冷淡地说,“那便也让他送。” 侍从疑惑。郎君是想要那位二娘子吗?电光火石之间,他忽而想起前日,郎君想着为晋阳公主求符,前往灵渔寺,碰到的江家的那位三娘子…… “如此,却是江家三娘子的福气了。”侍从深深垂首,“奴一定把话传到。” 8、惊变 情况急转直下。 当江游奕意识到自己下了步臭棋时,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褚旭下狱了……他颤栗着消化最新的消息。太子,楚王……楚王败了!他几乎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江氏一门,累世家业,难道竟要败于他手?他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东宫既派人来了,说明他仍然有用,他们仍需要他……不过是要付出代价,他完全可以接受,只要能保住阖家性命…… 这几日,他几乎是怀着赴死的心,等着东宫那边的人来,可却迟迟未见。就在他以为求无可求之时,那边忽然找上门来。 “简直欺人太甚!”江珣怒道,“他们怎能如此!” “二郎……”江游奕像是一夜老了十岁,“为父……” 江珣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不忍直视父亲苍老的容颜,把头转向了窗外。阳光火辣辣的照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慢慢浮现出泪水。 “父亲……”他的声音哽咽了,“我们不能……” 江游奕的嘴唇嗫嚅着。“事到如今,我们……”他艰难的出声,“我们还有什么方法!” “当时想要送出二妹妹,已经是千错万错了!”江珣道:“何况这次……”他深深的吸入一口气,“父亲,您的错误,不应该让姊妹们来承担。” “如果你们能无事,我当然恨不得自己去死!”江游奕悲切地说,“可,这分明要逼我们全家去死啊!” 心脏骤然传来刺痛,江珣忽而觉得发声困难了。 他过了二十余年天之骄子的得意人生,如今才知在权势碾压之下,他只是一只卑微如尘的蝼蚁。 先前,父亲决意舍弃宛玗,他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如今,他同样无法拯救自己最疼爱的妹妹。他不过只是一个可鄙的懦夫! 只是,纵然再无能,他也没有牺牲自己的妹妹,来换取自己苟且偷生的道理。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父亲,我……”他声音艰涩,“那是何人,是什么样的地方,您知道吗!若微……她过不了这样的日子……若您已下定决心,那还不如就此杀了她!” 江游奕老泪纵横。他回想起昨日。当时,来人说完一番话,他已是失魂落魄。忽而,那人说了一句话,而那一句话,令他心脏欲裂。 他怔愣在原地,而那人说完了,便要离去。 而他匆匆跟上去,惶急发问:“那人是谁?您……您至少告诉我。” 侍人仅仅微笑,“自是贵人。” 念及此,江游奕眼中热泪流下。 微微……想到微微,他便心如刀绞。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自然维护自己的女儿;可他还是江氏一族的掌门人,他不能看着江氏宗族香火断于今朝,累世基业付之一炬。他终于忍痛下定决心:“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江珣的瞳孔猛地收缩;就在这时,赵氏忽然闯进了书房,大喝一声道:“你怎能如此!” 二人皆望去,都见赵氏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倒下去。 江珣忙去搀扶母亲,赵氏却用力推开他,眼睛含泪,颤声道:“你要送走微微,除非杀了我!” 江游奕眼神闪烁。他避开赵氏的眼睛,沉声道:“素娥,你一向识大体,应知……” “我管这些做什么!”赵氏出言打断他,凄惨道,“那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盼了许久生出来的女儿!你视她为掌上明珠,待她如珠似宝。”她流下眼泪,“可如今,你却要把她没名没分的送出去!去做个连妾都不如的玩意!” 赵氏恨得去捶打他,凄厉地指控道:“你好狠的心!” 江珣侧过脸去,亦流下眼泪;江游奕喉咙发堵。滚滚的热泪划过脸颊,已经变成一片干涩的痕迹。“我……”他仿佛还想说更多,最终却只能道:“……我意已决!” 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神色已经如同酷雪般冰冷。“来人!”他厉声喝到:“把夫人带下去!没有我的吩咐,再不许她出来!” 江珣与赵氏皆震惊望他; 与此同时,几个健婢便依言拿下拼命挣扎的赵氏,要将她带出书房。 江珣匆忙拦住,声音已是哀求,“父亲,您三思啊!您怎可……” 他话还未说完,但已经从江游奕那冰冷的神情中得知答案。只听见他冷酷地命令下人强行带他下去。 夏日正午,烈烈日光中,江珣感觉到天旋地转。 从前的一切,那些夸赞、成就、骄傲、得意,过往的一切峥嵘仿佛一瞬间褪色消逝了。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心口处深深的无力。 那感觉融入血肉,深入骨髓,仿佛直接触及他的灵魂。令他在以后的岁月中无数次回想起,仍有不甘的烈焰在他心中炽热不息的燃烧。 前院的动静,传到了梁氏那里。 梁氏一刻都坐不住了。 “连母亲都被软禁了。”梁氏抹着眼泪:“父亲怎么这么狠心!” “夫人的院子都上锁了。”婢女道:“您方才想探望一下夫人,都不准进去。” “不行。我得见一见父亲。”梁氏道:“我必须去前院一趟。” 梁氏深呼吸一口气,同婢女一起匆匆往前院赶去。 宛玗神情呆滞地倚在窗边。 自从前几日得知了那个噩耗以后,她就什么都做不下去了。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都睡不着觉。昨日,姨娘来看她了,她说,夫人将她放出来了,叫她过来劝一劝她……姨娘说,事已至此,宛玗,你要认命啊!谁叫你生在了姨娘的肚子里呢……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姨娘过得,你也过得……不要害怕,姨娘永永远远惦念着你,爱着你…… 宛玗的眼泪静悄悄地落了下来。 她抬起头,眨眨眼睛,想要止住眼泪。没日没夜的怨恨已经够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她必须振作起来,不然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她必须变得坚强,她以后只能依靠自己了。 她吸吸鼻子,想要去院子里走一走,冷静一下。 忽然见桃枝急冲冲地走进来了,她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高兴的,却表现出难过的样子。 她对宛玗说:“娘子,好消息!” 宛玗如今对一切外界的反应都很迟缓,“如今还有什么好消息?” 桃枝打量了一下四周,凑近宛玗,很小声地说:“娘子,您不用被送出去了!” 宛玗大惊。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怎么可能,你不要哄我……” “千真万确!”桃枝说,“前院传来的消息,原本您要去的那一家,好像出什么大事了……” 桃枝的表情非常严肃,宛玗有些相信了。她又惊又喜,流下了眼泪,“竟是真的……真的是太好了,我不敢相信……” 桃枝说:“对呀,您不用被送出去了,可是……” 宛玗一怔,“怎么了?可是什么?” 桃枝又望了望四周,见周围无人,才说:“您是好了,可三娘子就遭殃了。有一个不知来头的大人物,向阿郎索三娘子呢……” 宛玗久久地愣住了,过了半晌,她才问:“那阿耶呢?阿耶怎么说?” “阿郎还能如何?”桃枝道:“阿郎只能应了。方才夫人还在前院和阿郎大闹了一场。阿郎把夫人和二郎君都软禁了。” 宛玗惊叫一声。“闹得这么严重?” 她紧紧抿着嘴唇。夫人,二兄,三妹妹……想到三妹妹,她的内心一阵慌乱。不行。不行。她要去前院看看,她至少要劝一劝阿耶……打定主意,她朝院门走去。 桃枝大惊,“娘子,您做什么!您去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呀!三娘子的事,已经成定局了!” 宛玗脚步一顿,回头看桃枝一眼:“我若什么都不做,就真的不是人了。三妹妹……她从未对不住我。”她声音一哽,再说不出话,只是一刻不停的往前走去。 宛玗一靠近前院,就被拦下了。 “二娘子。”守门的小厮道:“您不能进去,阿郎下令,任何人都不见。” “让我进去吧!”宛玗求道:“让我见一见阿耶吧!” 几个健壮的小厮无言地走到宛玗面前,只是拒绝。 “我一定要见到阿耶!”宛玗深呼吸一口气,跪在了门口,“阿耶不出来,我就跪死在这里!” 小厮们僵立半晌。终于,有一个小厮出声了:“您还是回去吧。阿郎不会见任何人。”他往左边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夫人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宛玗一愣,她顺着小厮的视线望去,才发现大嫂梁氏早就跪在那里了。 梁氏被院门口的声音惊动,也朝她望过来。 两个人的眼神对视上的一瞬间,泪水忽然同时滚滚落下。 9、此身 后来这一生,若微都不能忘记今天。 那一日的天气很好。昨日,她为姊姊哭泣了一夜。醒来时,已经很晚了。云霏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一直搂着她,安慰她。突然,雪青急冲冲地跑进来,冲她焦急地喊:“阿郎把夫人软禁了!” 她大惊,连忙下床,想要去寻父亲。小院中却忽然如潮水般涌入了许多人。她还呆呆地看着许多陌生的面孔,就见一个嬷嬷直直走上来,站在她面前,张开嘴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话。她惊得跌坐在床上,仍在消化着这个事实—— 得出的结论是:她被父亲舍弃了。 若微感觉浑身发冷。 人生十八年,她从未感到这般寒冷过。 一开始,她只是寒冷;而后逐渐的感受到疼痛,但那疼痛是迟缓的,只是缓慢地涌上来,逐渐延伸到她的四肢百体,仿佛那疼痛并不是她自己的。 此时是嘉佑十八年,大殷立国多年,煊赫皇权,无上威严,已经深深刻入每个人的心里。 长安、天子、东宫,在她心中一直是某个遥远的而至高无上的符号。江家遭此祸端,既然与天家沾染上关系,仿佛也变成了不可违逆的命运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若微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可是,父亲的决绝令她心寒。父亲,父亲,他怎么能…… 她能怎么做?若微后知后觉地想。听话吗?不,她还可以做别的。反抗,对,她还可以反抗……可是,她的反抗能成功吗?就算成功了,那成功之后呢?她要怎么做?她难道真的,真的可以毫不顾及自己的家人吗? 她不能……她当然不能。满门的生死都寄于她一身。她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 若微仍呆坐着,怔楞地看着嬷嬷一张一合的嘴唇,灭顶的痛苦几乎要让她窒息。她失神的双眼,慢慢移向窗外——多么美的阳光啊!这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她还能再看这样的景色多久呢? “娘子。”嬷嬷的话令她回过神来,“您都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若微很安静,“我明白了。” 一开始,若微还乞求见父亲一面。 但她的乞求被看守的嬷嬷无情地拒绝了,自那以后,她就不闹了。 若微安静了下来。 而雪青与云霏,几乎日日都在以泪洗脸,她们无数次提起父亲,哀怨他的心狠;她们握着她的手,抱着她,安慰她,但若微都毫无动作。仿佛她们做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好似被全然抽走了魂魄,只余一个空壳在人间晃荡。 她终日坐在窗边,不想做任何事。她想不明白父亲为何能如此决绝。他竟连见她一面都不愿! 她想起从前父亲对她的好,对她的疼爱,那些都不是虚假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她总以为父亲是无条件地爱着她——原来她错了。父亲的爱是可以被收回的。当他爱她时,她是他最疼爱的三女儿。而当他不再爱她时,她便失去所有了! 若微的心很痛,眼睛很痛,全身都很痛。但那痛是无法缓解的,并且她知道以后会更痛,她根本不敢面对未来的命运。她盯着窗外的太阳,知道自己又哭了。可现在除了哭,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雪青又来唤她用膳了,可她实在是吃不下。她无力地摇摇头,趴在窗边的梳妆台,恍恍惚惚地又昏睡过去了。她仿佛做了很多梦,很多都是关于过去的。 梦里,她好像很开心。可当她醒来时,却什么都记不得了。梦境中已经逝去了的甜蜜的感觉,仍然徘徊在她口齿之间。 可那仅仅只是梦而已,她必须要去面对现实了。 赵氏被软禁了,若微的事,府中仍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大家形色匆匆,都忙着若微要出府的事。 “呀!真是造孽……”有人会悄悄地和熟人说:“夫人日日在院子里哭呢。” “阿郎怎么这么狠心?”熟人会说,“可怜我们三娘子……” 管事的人经过了,二人连忙噤声。待人走了,他们一抬头,发现黄昏的影子已经蔓延到四处了,长长的光影慢悠悠地在地面晃荡着,一天又要过去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若微仍能记得。 六月十二那天,天气很好。 在被软禁了四天以后,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家人。 阿娘一见到她,就哭了。她径直冲上来,把若微埋进她温暖的怀抱里——短短几天,阿娘竟瘦了这么多!若微的眼眶湿润了。而阿娘只是紧紧抱着她,大哭道:“微微!” 若微不语,她的眼泪静静地落下。 她看见了大嫂,二兄,二姊,还有她两个年幼的弟弟。他们都脸色苍白,红着眼睛。阿兄流泪了。若微看见饱满的眼泪一滴一滴地从他的眼眶溢出。他的嘴巴张动着,仿佛想说些什么。但若微已经不想再听了。 够了,真的够了,她知道二兄已经尽力了,他做了他能做的所有——实在不必再为离别增添哀愁了。 最后,她的目光移向父亲。父亲的头发白了好多! 她心中一痛,而父亲只是看了她一眼,就匆忙移开了目光。若微的心刹那间冷了下来。阿娘温热的泪水落入她颈间,都不能令她感受到一点温暖。 若微的泪水,终于如同雨点般落下。 “微微,微微——”阿娘哭够了,她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泪水依旧在她眼眶里转动。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若微。 若微还是与阿娘的眼神对视了。阿娘眼中的悲切令她心痛。在悲痛的同时,她感到一点庆幸——她已经失去父亲了,还好没有失去母亲。 清晨微冷的风,轻轻拂过若微的脸颊。 若微终于开口了,她扶起母亲,说:“阿娘,我走了。”她的声音艰难地停顿了一下,“您照顾好自己。” 赵氏泪如雨下。 “阿兄,阿嫂,阿姊,还有……”若微说不下去了,她哽咽道:“你们……你们多多保重。” 宛玗大哭。 梁氏发出低低地哀泣。 江珣不语,他的眼泪安静地落下。 赵氏心如刀割,站在原地,几乎晕死过去。 而江游奕仍像块木头一样站着,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般,嘴唇一张一合的,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若微仍静静站着。该离开了。她想。她看着江府的大门口,那里面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最初的襁褓,她的庇护所,她的魂归之处—— 她原以为,她离开这里,是会在一个春光大好的时节。父母亲会祝福她,兄长会护送她。她会风光大嫁,十里红妆。就此走进另一个人的家——那必然是母亲为她精心挑选的郎君,她会度过快乐而幸福的一生——这是父母亲曾经许诺她的。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边已经有人来接她了,仅仅只是一顶小轿,三五婢女而已——母亲为她准备的一切,现在全部都白费了。 “看!”她听见母亲欢喜地声音,“这个簪子好不好看?” 她凝神去望。看见母亲手中那一只鎏金凤凰衔珠的步摇,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的是精美绝伦,华美非常。 “阿娘送给微微,好不好?”母亲微笑说,“这是阿娘嫁时你外祖所赠。你成亲那天,母亲也把它送给你。” 母亲的笑容,真美,真美啊——若微还来不及露出微笑,夏日的光灼烈地打在她的肌肤上——她的梦醒了。如今回想起从前,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够了,够了。她告诉自己。她必须要走了。没有必要再让母亲和兄长伤心了。而对于父亲,她已经无话可说,也没有必要再说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再让她保留一些对父亲美好的回忆吧——她已经对得起他了。 若微转身,想要离开了。 就在此时,江游奕却猛然大喊一声:“……微微,阿耶错了……”他流下眼泪,“你回来……回来吧!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也是一个好结局。” “不要走!阿姊不要走!”玦儿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我不要姊姊走!” 玠儿也哭起来:“阿姊不要走……” 若微的眼泪再次决堤。 阳光下,她盯着江游奕,她又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父亲的样子了——幸好,幸好,到了最后,她仍然没有失去父亲。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做更多了。 “您知道不可能的,父亲。”她明明想要微笑,可却还是落泪了,“女儿要走了,您多多保重。” 江游奕痛哭出声——若微看见一眼,便马上转头了。 四下传来一片哀哀哭泣之声,玦儿和玠儿哭得更大声了。 若微强忍住没有回头。 这是若微在苏州见他们的最后一面。 10、映月 “娘子。”云霏小心翼翼地唤她,“该用膳了。” 若微正坐在窗边,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景色。听见云霏唤她,反应许久,才道:“我不想。” 云霏叹一口气,走近她,轻声细语道:“午间才进了一小碗粥,娘子不饿吗?” 若微听着她温柔的声音,眼睛竟泛起了泪意。她抱住云霏,低低泣道:“……我想回去。” 云霏心一痛,可却说不出话来安慰。因为一切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她轻轻搂住若微,哄她,“娘子莫伤心了,莫哭了……” 若微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不敢哭出声,只能隐隐发出几句压抑不住的呜咽。 这是若微来到这里的第三天。 当日,她感觉她一路颠簸了许久。清晨出的门,抵达时,已经是黄昏了。她坐在轿中,有陌生的声音唤她出去。她动都不敢动,仍是坐着。她心里难受,可眼泪已经流尽了。干涸的泪痕紧紧贴在她脸上,风一吹过,就泛起幽幽的冷意。她恍恍惚惚地意识到,自己该下轿了,可她的双腿却麻木得难以动弹。最后还是雪青的声音让她有了力气。她听见雪青的声音,又轻,又温柔,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即碎的明珠。她说:“娘子,该下来了。” 若微站起身,下了轿子,眼泪却落下了。 然后,她发现站在一个陌生的院子前。 黄昏已浓,月上梢头。葱茏的花木,环绕着玲珑的楼阁。馥郁金桂,西府海棠,泛出沉郁的芬香。树木山石,亭榭回廊,有汩汩的活水,正在静谧地流动。各色的琉璃灯,在沉寂的暮色中,相映着融融的灯火。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若微怔怔的看着。在燥热的夏夜里,全身竟泛起了阵阵寒意。 她站在原地,难以迈步。雪青和云霏俱担忧地望着她。她勉力一笑,正想开口,却见院中忽而走出一行人。最前头的是一个老嬷嬷,昂头朝着她走来。而她后头跟着几个婢女和小厮,皆垂首静走,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嬷嬷走近她,站定,问:“娘子如何哭了?” 若微一愣,方想开口说话,便听她不客气地说:“只这一次,以后便不许了。您是何等身份,能有幸侍奉郎君,应该欣喜感激才是。可不许再露出一副哭相,平白添了晦气,惹郎君不喜。” 雪青和云霏眼睛皆一瞪,都望向若微,却见若微垂首,竟默默应了下来。 二人于是默然。 嬷嬷满意颔首。很快她又告诉若微,说自己姓徐,让若微日后唤她徐姑姑便是。说完,徐姑姑也没让若微一行人进去,仍是絮絮叨叨地讲了一堆话—— 若微沉默地听完了。她站在冷风中,徐姑姑如刀刺般的眼睛盯着她。而她稍稍看向四周,院中的仆婢差使,俱都如泥胎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只是垂首静听,仿佛整个人都已经镶嵌进了溶溶的月色里。除了流水声,风刮过树叶的声音,竟连一丝人的声息都不能感听到。 才来第一日,若微便感觉到窒息了。 若微在云霏怀里小声的哭泣, 云霏沉默而温柔地抚慰她。见若微渐渐平静下来了,方轻轻道:“娘子稍稍吃些吧,不然,恐那位徐姑姑又来责怪。” 若微心一紧。她默默说:“我知道了。” 云霏给她端来一碗清粥并几道小菜,若微默默地吃完了。放下碗筷,她忽而问:“素影她们怎么样?” 云霏低头。才来第二天,徐姑姑便嫌娘子带来的婢女过于粗笨,竟将素影子=一众人等赶去了外院做事。原本她和雪青也是要被赶走的,只是娘子又哭又求,徐姑姑无法,才将她二人留了下来。 云霏道:“她们有何不好呢。只是在外边洒扫庭院罢了,很轻松的。” 若微并不是很信。可信与不信又能怎么样呢。她没有再说话了。 自打离开了家,若微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的。每天都只是静坐,发呆,时而流泪。可今日哭得多了,她的眼睛酸痛,却也无法酝酿眼泪。她仅仅是盯着梳妆台上摇曳的烛火,不发一言。 云霏安静地陪着她。 过了很久,才听若微轻声问:“他……他是什么人?” 这话听了叫人不明白。可云霏知道她在说什么。云霏沉默许久,她回想起这三天——那位向阿郎索了三娘子的贵人并未出现,可即便如此,也让她感觉到不安了。院中的人,或者说是全府的人,只要听云霏稍想打听他,便都目露恭敬,缄默不言。 何况这里,与江府实在是太不同了,江府固然富贵,可仆婢却从未如同这里一般。实在是太过恭然,太过有序,也太让人不安了。 若微等了许久,也没有听见云霏的回答。她也不指望对方能回答什么。她只是害怕极了,只想寻个人说说话罢了。 若微是在深闺中娇养长大的女孩儿,过去的年月,除了父兄,她从未过多接触过别的男子。对于那位轻而易举决定了她命运的人,她本能地感到害怕与恐惧。那个人是谁?他长什么模样?他为什么一定要她? 若微不敢往下想了。 夜色已深,星星阑珊。若微忽而感到寒冷了。 三天了,那人都没来……若微安慰自己,说不定他早就忘了她……她多希望是这样。可若微很快知道自己又在痴想了。 她在心里不断说,停止吧,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赵郁仪确实忘了若微几天。 这几日事务尤其多,赵郁仪一时竟有些忙不及。若微入府那日,底下人来告诉他,说江氏女安置在了映月阁,他道了声知道,转头便忘了。今日得闲,午间,他在书房写着字,偶然一抬眼,便看见了窗外开得正盛的海棠花。 簇簇的殷红,迎风招展,娇妍又妩媚。 他忽而便想起了江氏女。 那日,少女面容昳丽,轻提裙裾,朝他徐徐走来。 水滨池畔,她楚楚的风姿,纤质动人。 她发间海棠花的步摇,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亮丽的金光。 赵郁仪渐渐出了神。 夜间,赵郁仪用过晚膳,在庭院中静思。 他盯着夜幕中高悬的明月,任由自己的思绪扩散。夜渐渐深了,他依旧毫无察觉。直到福宁走上前,轻声提醒他:“郎君,天色已晚了。” 赵郁仪的思考被打扰,他微有不悦。福宁连忙跪下,匍匐在地请罪。他沉默数息,方问:“几时了?” 福宁回答:“禀郎君,已是亥时了。” 赵郁仪一点头。福宁小心觑他脸色,见已无责意,连忙站起,恭敬询问:“郎君是要歇息吗?” 却许久不听赵郁仪回答。 福宁微惑。方欲发言,却听赵郁仪开口了。 “不。”他听见他说:“去映月阁。” 已入中夜,府内各处都燃起了明灯。 还未走近映月阁,却已瞧见里头一片昏暗,仅有零星的灯闪烁着光。竟是已经歇下了。 福宁连忙道:“可要奴去提醒一二?” 赵郁仪凝视着前方,微微摇头。他很快来到庭院,有三三两两的婢子正在院中值夜,见他来了,慌忙跪下,有一个还连忙要入内通传。 赵郁仪挥手制止了。他一个人走了进去,连福宁都被留在外面。 宁同那个婢女错愕相视。 若微其实也才刚刚歇下。 她缩在被褥里,盯着漆黑的床顶,根本睡不着。夜晚总是容易激发思念之情,她又想母亲了,也想兄长,也想父亲,想家中的一切……但她知道回不去了。思念之情俞燃俞盛,若微根本无法入睡。她索性在榻上坐起来,抱着枕头看着窗外。 忽然,她听见外间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若微一惊,很快的,她听见云霏发出了惊慌的叫声,好像扑通一声跪下了。若微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全身发冷,僵硬的盯着门帘。 门帘很快被掀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若微愕然与他对视。 是他……竟然是他…… 若微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几个片段,那日父亲的花园,灵渔寺中,青松树下,那只小猫头鹰…… 若微口中发涩,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是她了。 海浪般的恐惧与不安朝她卷席而来。 她实在是忍不住,微微发起抖来。 赵郁仪停下,凝视她。 见若微仍然呆坐在榻上,他微感惊讶。几点零星闪烁的烛光下,依稀映出她一张鲜妍娇嫰的脸。那双黑漆漆的明眸里,还泛着怯然的水光。猛然对上赵郁仪的眼睛,她慌张地低下了头。 赵郁仪眸色渐深。 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抬起若微的下颚。 若微竟是躲闪着,死命低头。 赵郁仪一顿。他无视她的挣扎,强硬抬起她的下巴。 若微的眼中流出莹莹的泪。赵郁仪微微低头,仿佛入神一般,眼睛始终凝视着她的脸庞。 若微一动不敢动。她害怕地看着赵郁仪,只是无声地流泪。 赵郁仪冰冷的手指一下抚过她泪水,淡淡地问:“慌什么?” 若微趁他放松力道,又低下头。 赵郁仪微有不虞。 他一只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强硬掰开她的五指,一边问:“几岁了?” 若微本不想回答。可对方生气般的使力抓紧她的手腕。她惶惶然的,“……十七了。” 赵郁仪于是一笑。“那便及笄了。”他道。很快便欺身上去,含笑低下头,看她一双盈盈的美目,问:“家中没人教过你吗?” 若微一下流出泪。她不敢直视赵郁仪。她害怕看到他的目光——那种居高临下的,欣赏着所有物的目光。她慌张地想要躲闪,可赵郁仪一下制止她。若微缓慢地闻到了蘅薇的飘忽的香气。赵郁仪正在逐步接近。他开始吻着她的额头。若微似是被吓傻了,一动不动。直到赵郁仪的手渐渐下移,她才猛然回神,本能地发出一声尖叫,双手用力推开他,大喊道:“走开!走开!” 来自陌生男子的体温,猛然侵袭着她。若微全身发抖,她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推开赵郁仪。她毫无章法的挥着手,一下竟打到他的下巴上。 赵郁仪的动作顿住了。 若微连忙逃开。她蜷缩在一团,瑟瑟地发抖。 赵郁仪的表情难以捉摸。但若微知道他生气了。她屏着呼吸,不敢出声,只是胆怯地望着他。 赵郁仪依旧站在原地。 他冷漠地注视了若微一会,转身走了。 11、坠落 云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那个人——刚刚,他进去了。而她不能抵抗。然后,她听见了她疼爱的小娘子的惊叫。她紧紧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里面发生了什么。那是自小她陪伴长大的女孩儿啊!云霏的心很痛,她蜷缩在地上,拼命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那个人走了出来。她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在眼前一闪而过的赭红色的晕灿灿的袍角。她把头埋在地板上,待那人走了,连忙冲进内室,唤一声:“娘子!” 若微一身淡青色的寝衣,已经微微有些皱褶了,头发也散乱在榻上,看起来非常孱弱可怜;只见她抱紧了自己,正在哀哀哭泣。 云霏心疼极了,她冲过去抱住若微。若微看到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楚楚的泪眼,而其中正源源不断的流出泪水;她也回抱着云霏,哭声像个孩子一般,一下一下的,断断续续的,好像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云霏……”若微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惹恼他了……” 云霏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发生了何事。娘子一团孩气,什么都不懂,分明是方才挣扎得狠了,惹了人不高兴,就走了——她心里也很害怕,但现在只能打起精神安慰若微。她一遍一遍的,温柔地说,没事的,娘子,没事的…… 这能安慰的了谁呢!若微越想越怕,仍在哭着。过了好久,她哭累了。她一双红红的眼睛,盯着案上燃烧着的烛火,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红泪。她数着这红泪,一直看,一直看,看的眼睛一阵阵抽痛,却如何也睡不着。过去,她何曾有这般呆坐的时候!阿娘常常笑话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若微流下眼泪,怔怔地看着那一点豆子般的火焰。然而这一点的光明,最后却也都熄灭了。留下满眼的黑暗,便什么都没有了。 第二日,徐姑姑又来了。她想必是知道了昨晚的事,对若微也没什么好脸色。她只是冷冷地说,您自己看着办吧。 她蔑视地看了若微一眼,转身走了。 夜间,若微又失眠了。她知道她不应该想,但她还是想家了。走的时候心中自然是有怨的,可父母之恩,多年的深情,岂是说舍便舍的!若微在榻上坐起身,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明月。在皎白的明月,一如过去许多年的每一天。无论人世间发生何种变化,它总是不会改变的。那清冷而明净的月光,仿佛流毒的血液,一点一点地透过窗棂渗进,缓缓流入她无望的宿命里。 之后的很多天,都再没有人来。 院子中来往的仆婢渐渐少了。 若微知道自己将人惹恼了。 一开始,她有些慌张。但后来,她渐渐平静下来了。 她开始给自己找一点事做。 她尝试做女红,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往日这道百试百灵的方法却不起效了,她根本做不下去。 无奈,她又开始读书,写字,但无论做什么,她都无法静下心。 她还是害怕的。 大家都想办法哄她开心,这几日徐姑姑不来了,规矩又松泛了许多。素影招呼着她去院子里踢毽球,跳百索,连向来谨慎妥帖的云霏都让她放松一下。那是她在家中常常和旁人玩的。她如今全无兴致,但拗不过她们,便试了一次。那个下午,出了一身汗,也确实很开心,但快乐毕竟是短暂的,当踩不到实地的欢愉过后,便是漫长得将要吞噬人心的空虚。 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开始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 每天,给花草淋完水,她做不下任何事,就一个人坐在绿茸茸的草地上,什么都不去干。那时候一般是早晨,正值日出的时候。她会望着火红红的壮丽的太阳,一直在发呆。任由滚烫的日光抚摸过她全身,很炙热,很滚烫,还有些疼痛。 她一个人能坐很久很久。 许多天,雪青和云霏都小心陪着她。若微在浇花,她们陪她一起浇。她看太阳,便和她一起看。有时,若微坐在草地上睡着了,她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只好低下身子拂去她雪白裙摆上的草叶,又轻轻地把她抱回卧房。 这样的日子,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若微知道,这是一种自杀。 一种缓慢的自杀。 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太久。 直到有一天。 像往常一样,若微用过晚膳,一个人回到内寝。 她坐在床褥上,静默地看着窗外温柔的月光。 内寝里,烛火静谧燃烧着,烛焰也在轻柔地晃动着。听着焰火燃烧的声音,若微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的眼睛快要闭上了,意识即将踏入了黑甜的梦乡。 昏沉之中,有人进来了。 仿佛命运措不及防间降临一般,若微反应不及,只是呆呆地坐着。 而对方正漫步走近,他冰冷的手指碰在她脸上,抚过她的泪水。 “又哭了。”他淡淡地说。 若微轻轻颤抖,才发现自己流出了眼泪。她仍是坐着,看着眼前人一双如同深海般幽寂的眼睛。她知道他生气了,或许是因为她哭了。又或许是因为她下意识拒绝的神色。 “我……”若微嗫嚅着。然后看见对方眼睛一闪而逝的不悦。兴许是她的自称说错了吧。若微慌慌张张的,想要换个称呼,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闭上嘴巴,安静地低下头,显出一副听话温驯的模样。 赵郁仪仿佛有些满意。烛光下,只见美人嫀首低垂,泪痕深深。他有些怜惜。手抬起她的下巴,凝视着她鲜妍美丽的脸庞,轻轻吻了上去。 若微战栗着,但没有抗拒。 赵郁仪心中怡然。他吩咐下人进来,前去点香。又对若微道:“不会么?” 若微全力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去碰上赵郁仪外衣的系带。她战战兢兢的,刚解开一个扣子,便在也使不上力了。她哭道,“……我,我不会……” 赵郁仪忍不住笑了。他一下将她抱起,然后扔在温暖的榻上。若微惊呼一声,明晃晃的灯光炙烤着她的眼睛,还有身上人的眼神——她不敢去看,只全身紧绷着,仿佛是引颈待戮的模样。她撇开脑袋,忽而觉得肩上一凉,睁开眼,正对上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睛,那仿佛欣赏精美物品一般冰冷,不带感情的眼神——她一下流出泪来。 赵郁仪知道若微在颤抖,但他已无暇注意。他一路吻过她胜似白雪的肌肤。她乌黑黑的长发凌乱,雪白的长裙散开,露出纤秾合度的玲珑般的躯体。灯光下看美人,俞看俞美,简直是有些摄人心魂了。她湿漉漉的眼睛,荡着动人的波光。那微启的红唇,仿佛雪砂纸上的一抹动人的朱砂。他忍不住俯下身,去亵渎这样的美丽。 渐渐吻上,却触到了满脸温热的泪水。他微有扫兴,正想着开口,却看见若微匆忙拭去泪水,在昏黄的灯光中,对他勉力一笑。美人含泪微笑,自然别有一番动人情致。赵郁仪有些怜她,动作便温柔许多。而若微毫无察觉,依旧在发着抖,她的眼前已经一片朦胧,泪水模糊了一切,她看不清身上的人,看不清头顶上微晃的灯光,渐渐的也忘记了自己此刻置身何地……而有一股至深的痛苦,开始缓缓涌上来了…… 那是盛夏蝉鸣喧嚣的午后,她做了冰糕与甜粥,去送给在学堂里念书的弟弟们。还差半柱香下学,夫子正在教他们《诗经》,刚好念到《野有蔓草》这一篇。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小少年清脆的童音,在她的耳边环绕。若微看见了一望无际的绵绵的春草,好大,好美。无数晶莹的露珠在上面颤动,像美丽的星星,又像千万双流泪的眼睛。阳光越来越大了,它们开始变色,变得透明起来了,它们从叶尖悄然地滑落,形成一道一条美丽的弧线——那是生命消失的瞬间。所有的梦境、欢乐与爱,都随之一起走向消亡。 她无声的流出泪水,缓慢的浸润在了乌黑的发间。最痛苦的时刻,她忽而闻到了一股缥缈蘅薇的香——世界忽然炸裂开来,露出了五颜六色的真面目。白的,粉的,黄的,绿的……闺中时,母亲曾亲手教她绘画。她教她画北方白白的雪花,院子里粉红的桃花,窗外昏黄的天空,遥远的天际一片苍翠的高山……她靠在母亲怀里,拍手笑了起来。还有那香——是蘅薇香,那是家中常用的香料,她的院子里,母亲的院子里,姊姊们的院子里…… 泪水渐盈于睫,朦胧了幻影,若微看见窗外惨白的月光,冷风吹来,光仿佛也在幽幽的晃荡。风渐起,窗忽的一声被关上了,月光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身上的疼痛,她什么都感受不到。除了痛苦,她什么都没有了…… 若微失去所有声音。 12、大雨 赵郁仪尽兴时,已经接近子时了。 窗外夜色沉寂,而屋内仍然亮着红红的烛火。他从榻上起身,侍人们鱼贯而入,为他穿衣。他半阖着眼睛,盯着夜空之中高悬的明月,许久没有言语。 侍人小心地问他:“奴可要叫娘子起身?” 赵郁仪漫应一声,望向床榻。只见若微仍伏在榻上,像是昏睡了过去。她下身盖着厚厚的被褥,露出骨伶伶白生生的脊背来,乌压压的青丝披下,隐约能看见小巧圆润的肩头上遍布的掐痕。他心生起淡淡的怜惜,便道:“不必了,你日后找人教教她规矩。” 福宁应下。苏州的六月,已经是有些炎热的了。只是到了午夜,仍有凉风。何况刚刚下过夜雨,是容易着凉的时候。赵郁仪微微仰起头,福宁轻轻系上披风上最后一颗扣子。下人们提起夜灯,他抬步,走入沉沉的夜色里。 赵郁仪沐浴之后,依旧没有睡意。 他令人往书房点灯,打算再看一下底下人的来信。却见福宁忽而入内禀报,说魏辅之来了。 赵郁仪微有惊讶,魏辅之是他近年得用的人,一直沉稳可靠,如今深夜造访,必有要紧事。他点头,让福宁快点让他进来。 来人朝他匆匆行一礼,急切道:“中贵人传来消息,道圣人有宽宥楚王之意。” “宋绘传来的?”赵郁仪脸色倏地冷下来,“想来十分可信。” 魏辅之的神色很沉重。赵郁仪越过他,去望向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花木。他说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圣人春秋渐高,行事越发慈和了。” 魏辅之不敢应和。圣人待楚王,的确不失慈父之心。可待眼前人却未必了。今上年岁渐长,又宿病缠身,对朝野内廷,皆是疑心四起,为政愈发酷烈无常,连左右都动辄得咎,让三辅之内人人自危。而东宫为储副二十余年,势力益壮,天子已怀有猜忌之心。何况近年,天子因病久居大明宫,与东宫不常相见。父子之间,嫌隙已深。如今这般举动,难道…… “圣人欲废我。”赵郁仪冷静道,“这也是有所预料的。” “这……”魏辅之心中惶惶,称呼上也忘记了遮掩,“殿下,您……” “不必惊慌。”赵郁仪语气很冷淡,“圣人有此念已久。” 眼睛淡淡扫过魏辅之惶恐不安的脸,赵郁仪把视线投向远方。不同于长安宫廷的富美壮丽,江南小院的园林精巧,玲珑可爱。在这馥郁甜美的香气中,他的思绪在沉浮扩散。那种游走于悬崖边际的濒危的感觉又来了。他与这种情绪相伴长大,不觉得惶恐,心中只升起了蓬勃的挑战的欲望。君父待他刻薄尤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最危急的时刻也已经过去了,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不安。 只是,想到回宫以后,还少不得要与父皇周旋应对,赵郁仪心中便生起淡淡的厌烦。这父慈子孝的戏码,究竟何时才能结束?此刻时机尚未成熟,他稍前一步,便要成为汉之刘据;稍后一步,又会步了秦之扶苏的后尘。这是他最要克制隐忍的时候。 皇帝。 脑海中闪过这个人的影子,赵郁仪脸色沉了下去。 第二日,若微很晚才醒来。 云霏去唤她时,她整个人仍惊惧地缩在被子里,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她醒了,睁开眼,只一瞬,又有眼泪盈满了。她不言语,只是无比惶恐地望着云霏。 云霏心中一痛。她问:“娘子可要用些东西?雪青冲了您爱吃的藕粉呢。” 若微索然地摇摇头。她静静躺在床上,没有说话。明明是鲜花一样娇美的女孩儿,身上却萦绕着暮暮的昏沉的气息。云霏几乎落下泪来,又说:“我知道娘子心中难过,只是……” “……云霏。”若微声音轻轻地打断了她,“我很痛,我很痛……” 云霏怔怔望着若微。若微却猛地撇过了脸去。她阖上眼睛,努力忍着下身一阵一阵传来的可耻的疼痛。厌恶,羞耻,仇恨的情绪交织成海,在她的血液中奔腾不息的流动。她像是全身上下被火焰点过,仍处于灼烧后的余痛中。她轻轻落下泪来,“我恨他,云霏……”她的声音哽咽了,“我好恨他……” 云霏心如刀绞。她抱住若微,哄她,“我知道娘子的委屈……”她也流泪了,只是徒劳地道,“娘子别哭了,别哭了,哭得奴婢心里好痛……” 若微不语,只是安静地流泪。等到了正午,她终于缓过劲来了。云霏和雪青帮着她换了一身素净的纱裙。她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依旧是富有青春气息的一张少女的脸庞。眉如新月,脸颊粉白而莹润,嘴唇仍是红嘟嘟的,仿佛可以随时露出一个天真快活的笑来。可她盯着自己的眼睛,那双原本如漆般的星眸,却是灰蒙蒙的,仿佛被抹上了一层雾气,看上去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神气。 若微失神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正在梳发的手顿住了。 忽然,站在她身边的雪青忽而紧张地握住了她的手。 若微一怔,她回过头,发现徐姑姑带了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小丫头的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若微隐隐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果然听徐姑姑道:“这是避子的汤药。娘子喝了吧。” 若微默不作声地接过,喝了。热乎乎的汤水刚刚暖过她的咽喉,很快她便感受到一阵钝钝的下坠般的痛。她顿了顿,然后一口气把它喝完了。 雪青和云霏看着娘子一张惨白的脸,心里难过极了。避子的汤药药性极重,寒凉至极,是大户人家给姬妾避子用的。雪青久在内宅,自然晓得这其中的阴损手段。这些药饮多了的,难免会伤了身子,再难怀上孩子的。娘子的身子骨娇贵,哪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 而徐姑姑却对她的举动感到无比满意。她先是笑盈盈的,“老奴先在这恭喜娘子了。”脸色又略微冷了下来,“先前也是老奴的错,没有告诉您侍奉郎君的规矩。您是什么身份,怎能在郎君就寝前先行入睡呢?” 她是什么身份! 这句话像刀子一般刺入了若微的心。在正午熔金般的日光下,徐姑姑打量着若微惨白的脸,她弥漫着水汽的眼睛,还有摇摇欲坠的身体。徐姑姑感到很畅快。对于这个商户女的颜色,她一直颇为忌惮。东宫之中,还未有嫔御能与她一较高下的。殿下定是被她的美色蛊惑住了!徐姑姑心中很愤怒。但她转念一想,殿下身份贵重,又最是注重体统,只是一时失了分寸,宠上一宠罢了,做不得真的。这不是还让她喝避子的汤药吗?只是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罢了。 徐姑姑心下宽慰许多。她挑剔地盯着若微,看着她一身素净的长裙,不加雕饰,神情淡淡,却也难掩国色。一个人冷清清地站着,却仍有“微幽兰之芳蔼”的出尘姿态。流金般的阳光跳跃在她黑而纤长的睫毛上,她的气质是独一份的。徐姑姑心中的厌恶更深了。她冷冷丢下一句,“娘子好自为之吧。”就走了。 徐姑姑一走,云霏和雪青都着急的问:“娘子没事吧。” 若微默默站了许久,才轻轻地摇了摇头。两人还欲说些什么,若微却道:“你们都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下。” 雪青和云霏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都退了下去。 若微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窗外日光熔熔,微风和煦。阳光穿过窗棂,像打翻的香油一般缓缓倒进来。整个内室都仿佛陷进了光明的世界里。而一阵寒凉入骨的痛意从她的腹部生起,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她闭着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的永夜中。 用过晚膳之后,忽而下起了大雨。 若微站在门前,遥视着远方雾蒙蒙的天空。山色苍青,星月无光。淅淅沥沥的雨落在庭院,在青砖地板上溅起水花,有几朵还飞溅到她碧青色的裙摆上。她蹲下身,用手指去轻碰这雨水。 冷冰冰的雨滴在她手指停留了许久,若微才渐渐回神。她在冷风中打了个哆嗦,准备站起身,回去了。 她站起来,抚了抚裙摆。一抬头,刚想转身,却见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条件反射性的开始紧张,身上渐渐泛出冷汗。等到赵郁仪走近了,她才迟疑地行了礼。 赵郁仪走到她面前,并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进来吧。” 若微在原地僵持了半晌,跟着他进了内室。 下人们鱼贯而入,开始点灯。烛火幽幽,熏炉缭绕,室内温暖如春。赵郁仪坐在榻上,而若微仍然不安地站着。她不敢看赵郁仪,只是低着头。依然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身上。她嗓子干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郁仪道:“哑巴了?” 若微心一紧。她抬起头,惶惶不安地看着赵郁仪。而对方的眼睛如同秋日林中的深潭,深沉而冷寂,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若微的嘴唇无力地动了动,隐隐感觉到他不耐烦了。她的眼睛凝起水雾,一下便跪了下来。 赵郁仪俯视她,用手指抬起她下巴。 若微不敢反抗。她的睫毛颤抖着,漆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赵郁仪的影子。她听见赵郁仪叹息一声:“一点规矩都不懂。” 她颤栗着,说不出话来。 又听见赵郁仪说:“看来江游奕什么都没有教你。” 这样冷淡的口吻!若微感到心脏一阵抽痛。不知是为他对父亲的轻视,还是他这幅予生予死的姿态。这一切都刺痛了她。她难以再说一句话,刚想低下头,就听赵郁仪冷冷地命令道:“抬头。” 若微便被迫看进他寒星一样的眼睛里。 赵郁仪的冰冷的手指轻抚着她,像是在品评一个精美的瓷器。而若微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望着他,乍一看是湖光山色般的静美,却也有秋夜寒月冰凉的意蕴。大抵在咫尺的距离之下,其魂魄却是遥远而疏离的。 赵郁仪静静看着,忽而俯身吻了下去。 窗外正下着大雨。 自天而下的雨水,淋湿了金桂与海棠,淋湿了嶙峋的假山石,淋湿了夜色之中寂静闪耀的琉璃灯。整个庭院都被雨水浸没。 而若微的双眼,渐渐也被泪水浸没了。 昏暗的内寝中,她只是无声的哭泣。窗外的风雨愈演愈烈,她像是一朵被雨水打湿的芙蕖,在狂乱的冷风中剧烈的抖动,下沉,然后淹没在湖水中。 在迅猛的水潮袭来时,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透过窗棂,像是觑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可当她再次看去时,却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滴泪水停驻在她的睫毛上,在烛光中若有若无的漾起水光。原来,那只是她的眼泪罢了。 她于是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被无边的浪潮所吞没。 13、器皿 若微度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半个月。 赵郁仪应该对她的前几次的表现非常不满意。 所以,徐姑姑来教她了。 早晨,若微刚刚用过早膳,徐姑姑就来了。 若微像前几次一样饮完避子汤,却发现徐姑姑并没有离开。 她有些不安了,问:“还有什么事吗?” 徐姑姑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十分挑剔的眼神看着她。 不像是在看一个人,像是在评判一个器物。 徐姑姑说:“郎君要奴婢来教教娘子规矩。” 若微大惊,不由得后退两步。 徐姑姑神色不变,反而走近一步,说:“娘子把衣裳脱了吧,让奴婢动手,就不好看了。” 云霏和雪青皆是一愣,刚想说话,徐姑姑身后两个健婢就将她们二人擒拿了出去。 若微冷冷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徐姑姑只是道:“娘子请吧。” 若微环顾一下四周,已经没有她熟悉的人了。 只有徐姑姑,和她身后的两个健婢。 她们都冷冰冰地看着她。 若微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 她背过身,颤抖着手指,扯了扯衣服的系带。 雪白的衣裙像月光一样落了下来。 恰恰停留在腰背处。 “不是这样的。”徐姑姑冷冷地道:“家中没有教过娘子规矩吗?” 若微强忍着羞耻:“……家中从来不教我这些。” 徐姑姑笑了,或许是一个轻蔑的笑。她说:“娘子再来一遍吧。” 若微默不作声。将衣领扯上去,系好了带子。 “奴婢也是为了您好。”徐姑姑的声音很冷漠,“您出身不行,家里也没有教您一些房中的规矩……若在内寝之中讨不得好,往日您要怎么过活?” 若微表情冷冷的,并不言语。 “再来一遍吧。”徐姑姑道:“这去衣呢,也不是一下扯下来就完事的。您要有先后之分,知晓自己如何做最诱人……这一点不用奴婢说了吧?” 若微深深吸一口气,她用手抹了抹眼泪,侧过身,想象着有人在一旁看着她,会是居高临下的角度,冷冷的眼神……她先解下第一个系带,再解第二个。终于,她的后背露了出来,是跌宕而节制的背部,还有两部曼妙的弧线……若微无声流下了眼泪。 她的声音很冷漠:“这样可以了吧。” 徐姑姑这才满意了。 “得罪娘子了。”徐姑姑说:“今日就到这里,奴婢退下了。” 若微侧过身,不看向她们。 徐姑姑也不在意,俯身行了一礼,就走了。 走出门,徐姑姑身后的健婢有点不安的样子。 一人忍不住了,凑上前说:“是不是做得过分了?郎君明明只是叫我们……” “慌什么!”徐姑姑一下打断她,“就是要现在做才好,好好压一压她的气焰!” “她小门小户出身,初来乍到,定是不敢和郎君多说什么……”徐姑姑不屑地一笑:“你放心就是了。” 两个人只好应下,但心里还是惴惴的。 若微一个人在内寝呆坐了很久很久。 那一个夜晚,赵郁仪没有来。 但他召若微过去了。 一点一点流泪的烛火,暖融融的被褥,还有浓郁的蘅薇香……赵郁仪一次次接近了她。他没有和她多交流几句,甚至还没有说几句话,他只是靠近她,吻她,然后占有她。若微的眼泪还没有流尽,赵郁仪就结束了。 她强撑起身体,给他宽衣。 赵郁仪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吻了吻她。 一个冰冷的吻。 若微呆呆地碰了碰自己脸颊。 赵郁仪已经进浴房了。 窗外一缕冷风吹了进来,若微渐渐回神了。她穿好衣裙,理了理头发,就退了出去。赵郁仪没有让她在这里留宿。她走出去了,云霏连忙过来给她暖手。她和云霏一步步走下台阶,月光像一场大雪,她的脸,手,全身,还有心,都是冷冰冰的。 这是很多天里的一天。 白日的时候,若微多半在映月阁里,望着窗外发怔。从前,她总有很多事做。她可以摘花,做糕点,做胭脂,作女红,找阿兄玩,找阿姊谈天……她总能找到许多事做。可是现在,她连一件事都不想做。 她总感觉自己哪里痛痛的。不是夜间的那种痛,那种痛忍一忍,就没了;也不是喝下避子汤的那种钝钝的痛,那种痛毕竟只是转瞬即逝的。也不是徐姑姑来教她规矩时的那种痛,因为除了第一次以外,徐姑姑后面就只是动嘴皮子了,并不会对她做什么,她也不太在意了。但到底是什么呢?若微想不明白。 直到一个夜晚,赵郁仪又叫她了。叫她的夜晚也是很多的,若微对如今对时间的观念有点模糊,也记不清了。那一个夜晚和往常一样。赵郁仪召见她,和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就上床榻,他尽兴过后,若微就离开了。每一日都是这样的……若微踩着月光,和云霏一起回去。回到了映月阁,梳洗过后,若微让云霏去歇息了。 若微在床榻上坐了一会,眼睛盯着燃烧的烛灯,什么都没有想。直到烛芯渐渐燃到了尽头,火焰闪烁了一下,就熄灭了。 就熄灭了。 若微忽然醒悟了。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痛苦了。 因为她就是这根蜡烛。 她是一个器皿。 每个夜晚,她都是被“使用”了。 不同的是,蜡烛只能用一次。 而她能被使用很多次……每个夜晚都可以。一个夜晚结束了,第二个夜晚又可以继续了。 直到……她生命结束的那一天。 午后下了一会雨,很快又停了。 若微翻了下自己从家中带来的物件,不意间发现了副没有绣完的双鸳牡丹图。 那是她原本想要送给二兄的成亲礼物。 应该是在那慌乱的几天,雪青或者云霏不小心放进去的吧。 真是可惜,她不能看到二兄成亲的样子了。 若微手中拿着绣图,发呆许久。 她想了好久,还是决定把它绣完。 做事,还是有始有终比较好。 屋里太闷热了,她直接拿着绣图,把胡凳放在门槛边,坐下,继续织了起来。 云霏恰好经过,看见她竟然有兴致绣东西,心中又惊又喜。 她望一眼若微手中的绣图,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她给若微送了一碗清凉的汤,而后默默退下了。 雪青也发现了若微在织绣图,偷偷和云霏说:“怎么不小心把它带出来了,娘子看到了有多伤心呀……” 云霏叹一口气,“真是造孽。”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露出忧色,却也没有去劝若微不要织了。 若微认真绣了一个时辰,感觉有点累了。便抬起头,望着远方,放松一下眼睛。 却看到不远处,素影握着把扫帚,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 素影今年才十四岁,还是个小孩儿。去年她亲生的母亲死了,父亲娶了后娘,把她卖进了江府,被安排到了若微身边伺候。若微很关爱她。赵氏虽知道她与自己的名字冲撞了,却也没有为素影改名,平常也对她很宽和。 本来素影是不用跟着若微出府的,但她又哭又闹,怎么样都要跟着若微,无法,便把她一起带出来了。 若微朝素影招了招手。 素影眨眨眼睛,跑过去了。 若微和她一起走入内室,又让她吃果子茶点,抚摸着她的手,温柔地问她最近情况如何,徐姑姑有没有刁难之类的。 素影一一答了。 素影说:“郎君常来找您,徐姑姑对我们的态度便好多了。” 若微一怔。 她看着素影天真澄澈的眼睛,和她说,再过些时日,你就不用洒扫庭院了。 素影说,没关系,不累的,云霏姊姊她们也经常帮我呢。 若微心中一痛。 她没有回应素影的话,只是温柔地说了句,辛苦你了。 接近傍晚,原本厨下已经做好晚膳了。 若微今天难得有胃口,特意多点了一道桂花糕。 但饭菜还未送上来,赵郁仪身边的人就来了,说郎君叫她一起用膳。 若微无法,只能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和赵郁仪用膳。 是在月亮没有升起的时候……他们好像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那一天赵郁仪的心情好像很好。 他和她说了很多话。大多数都是在问她问题。她家中的情况,她平时喜爱什么,爱做什么……若微有些惊奇,她一一答过。用完膳了,赵郁仪凝视着她,把手指放在她的嘴唇上。 “若微。”赵郁仪轻轻道:“你唤若微……在家中行三,对不对?” 这是赵郁仪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一种奇异的荒诞感击中了她。 她安静了片刻,才说:“是的。” 赵郁仪微笑了。“你很好……”他说。 好在何处呢?若微不明白。所幸她不需要明白。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需要做什么事,就够了。 若微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吻上了赵郁仪的唇 他的嘴唇……很冰冷。 和他整个人一样,都是冰冷的。 冰冷的河流,也会有炙热起来的时候。 若微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会这样昏昏沉沉的想。 14、盐事 又是一个夜晚,若微又被叫过去了。 这一次她在偏阁内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叫她进去。 因为此时,赵郁仪正处于难以言喻的恼火之中。 这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楚王府里说起。 一个燥热的午后,楚王赵敬梓正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 楚地燥热,不多时,赵敬梓身上便出了一层细汗。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此刻宛如腊月飞雪般寒冷的心。一出生便在帝国权力的最中心,赵敬梓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无比清楚自己将卷入一场极大的风波之中。原本,他是这场风波的挑起者;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承受来自太子赵郁仪的回击了。 卫执甫一进来,便看到了皇长子如同困兽般燥乱的双眸。他还来不及行礼,便听赵敬梓道:“先生救我!” 卫执看起来很冷静。他和赵敬梓同时入座,发问:“长安可有消息?” 赵敬梓面沉如水,“……还未。”他咬咬牙,“王泛被阿耶处死后,御前无人再敢泻禁中语。” 卫执微一沉凝,“如此说来,连太子是否将消息告知圣人,都不能确定。” 赵敬梓道:“可是……褚旭已被下狱……” “殿下稍安。”卫执道,“江南一带,殿下经营多年,势力可谓是坚若磐石。东宫纵然使尽百般手段,亦只能查到此处了。” 两双知晓一切的眼睛相对视,赵敬梓缓缓点头,“先生此言,孤明白了。”他渐渐镇定下来。太子能知道多少呢?无非是褚旭与江南豪商勾结,将那百万石官盐假作沉船倾覆之名,实则私自贩卖罢了。他自认与褚旭之间的收尾都处理清楚,谁能查到他一点把柄?那么,当下最要紧的……“褚旭。”赵敬梓道:“我们要如何让他独自认罪呢?” “殿下聪敏神慧,岂会不知如何作为?是故意让臣卖弄了。”卫执便笑了,“先前依着殿下的吩咐,褚观察使的幼子已被替换,此刻正在我们手中。” “以父母爱子之情……”赵敬梓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想必他知道如何做。” 卫执连连点头,他知道这场危机已被初步解除。正午日光下,他看着赵敬梓意满的神情,一股不安忽而涌上心头。褚旭效力楚王多年,小错不少,大错却也没有,可以说得上是忠心了。而楚王这样冷清凉薄的作为……他的心微微下沉,又听赵敬梓道:“褚旭侍奉孤多年,孤今日如此行事……孤实在对不住他。” 卫执一惊,默然一瞬,连忙道:“殿下……” 他的神情早已被赵敬梓收之眼底。于是他重重一叹气,“今日不得已而弃他,若有朝一日,孤一定……” “殿下慎言!”卫执连忙打断他,心却从万里高空忽然回落到了实地上,他真心实意道:“殿下恩重,臣等皆万死难以偿报。” 赵敬梓还想说些什么,卫执却道:“眼下有一事,是最要为要紧的。” 赵敬梓微惑,立马反应过来,便道:“多谢先生提醒!”他脸色微沉,“这个是绝对瞒不过去了,无论是太子,还是阿耶……” “殿下不若主动出击。”卫执直对上赵敬梓疑惑的目光,铿锵有力道“去向圣人请罪!” 卫执很晚才离开楚王府。 赵敬梓盯着窗外泼墨般的月色,心绪还是难以平复。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两个极为恐怖的对手,计划绝不能有一点纰漏。他内心兴奋而恐惧着,一步一步的推演着接下来要如何动作。思考间,有侍人无声无息地走入内室,对赵敬梓道:“殿下,岳孺人在外求见。” 赵敬梓脸色倏地沉下去,道:“不见。” 侍人恭敬应是,使眼色让人出去通传。又为赵敬梓换了已经泛冷的残茶,柔声劝道:“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赵敬梓皱眉,正想挥手令他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道:“孤去看看王妃。” 很快便有人鱼贯而入,侍奉赵敬梓更衣洗漱。 赵敬梓走出书房,却发现不经意间竟下起小雨。侍人撑起伞,赵敬梓看着前方,面寒如冰。 岳孺人正跪在庭院中哀泣。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看上去尤为可怜。看到赵敬梓经过,她又惊又喜,急切唤道:“殿下!” 赵敬梓只看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殿下!”岳氏连忙拉住赵敬梓,握着披风的一角哭泣,“殿下救救妾的父亲吧!” 赵敬梓沉默半晌,才说:“岳潜置为行政司马,掌一道法令,却伙同上官褚旭知法犯法,犯下通天大罪,罪无可赦,孤如何能救?” 岳氏怔怔的,她一张姣好的容颜裸露在冷冰冰的雨水中,苍白地好像死人。她流下眼泪,喃喃道:“父亲明明是按……” “岳氏!”赵敬梓厉声打断她,“孤看你是魔怔了,这种糊涂话都能说?” 岳氏心中一片寒凉,看着赵敬梓冷冷看过来的目光,知道自己被舍弃了,岳氏一门都被舍弃了……这是多么无情的郎君啊!她的眼泪不禁婆娑落下。又有细湿的雨打落在她脸上,她整个人都在冷得发抖,她打着寒战,终于听见了赵敬梓对她的宣判, “你生育长子有功,孤原谅你一回。便降为姬妾,回院中禁足思过罢。” 想起儿子,岳氏眼中微微有了神采。她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深深伏下身去,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妾谢过殿下恩典。” 赵敬梓微微颔首,想起岳氏惨白的脸色,心中微有不忍,便道:“罪不及出嫁女。往后,你好好侍奉孤,一世安稳,总是会有的。” 岳氏身形一僵,随后更深的拜伏下去。 赵敬梓来到蘅草居时,王妃谭氏正欲洗漱就寝。 听到仆婢跪地请安的声音,谭氏连忙出去迎接,笑盈盈道:“郎君来了。” 赵敬梓一点头,与谭氏一同走进内室。谭氏亲自为赵敬梓解下披风,笑道:“这样冷的天,郎君如何过来了,倒吓了妾一跳。” 赵敬梓微微一笑。他执起谭氏的手,同她一起坐下,说:“孤来告诉王妃一桩喜事。” 谭氏一愣,便听赵敬梓道:“前些日子,孤已上书请求阿耶,立咱们的恪儿为世子,想必很快便有消息了。” 赵恪之是赵敬梓的第三子。谭氏心中一喜,笑道:“那妾替恪儿谢过郎君了。” “恪儿是孤唯一的嫡子,这原本也是早该办的事。”赵敬梓道,“先前一直让你和谭公有所忧心,这是我的过错。” 谭氏心一暖。“郎君言重了。”她柔声说:“阿耶居于长安,知晓此事,心中定然快慰。” 赵敬梓一笑。“岳父执掌大理狱多年,辛劳非常,想必这能令他开怀一二了。” 谭氏忍不住也笑了。烛光下,她目若秋水,笑靥深深。赵敬梓凝视片刻,很快便吻了上去。 仆婢们对视一眼,皆悄悄退出去了。 龙首原,大明宫中。 内常侍宋绘匆匆行走在宫道上,一路穿过葱茏花木,绣闼雕甍,来到紫宸殿。殿外侍人屏息而立,见到宋绘,都纷纷低头行礼。一人凑到宋绘耳边,道:“圣人正在瞧楚王送上来的奏疏。” 宋绘点点头,走入内殿。便看见皇帝在御座上闭目养神,一宫女站在皇帝身后,轻轻按揉他的额头。宋绘跪伏于地,道:“奴婢将赏赐给贵妃送去了。”- 皇帝嗯一声,并没有睁开眼睛。宋绘起身,示意宫女退下,轻柔给皇帝按摩额头。皇帝适意地长长一叹气。宋绘柔声道:“陛下身子不适,何不多歇息一会?” 皇帝睁开双眼,怒道:“只怕朕再睡下去,这帮人就要翻天了!” 宋绘心一紧,低声道:“陛下还在为扬州盐案忧心?” 皇帝面沉如水。“朕如何不忧?一群蒙上欺下的东西,为了区区私利,竟连官盐都敢私贩了,置河南百姓温饱于不顾!” “陛下勿扰,朝中不是已有人往河南赈济了吗?”宋绘道:“况且太子殿下也查出眉目了。”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很久才道:“二郎是个有为的。” 提及储君,宋绘识趣地没有应和。又听皇帝道:“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 宋绘凝神去看。然后谨慎地说:“这也不能算是殿下的错。” 宋绘一惊,屏息等待皇帝言语,果然见皇帝指指案上奏疏,“你看看。” “耽于女色,识人不清,连身边的人都约束不好!”皇帝一声冷笑,“他的错处可大了!” 宋绘斟酌着楚王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道:“殿下也是实诚人,这不,急急地就要请求赶回长安,亲自向陛下认罪呢。” 果然,见皇帝点了点头。“大郎从小便是个敦厚的孩子。”皇帝笑道:“过会日子他来了,朕定要好好教训他。” 宋绘微笑点头,心下不免有些失望。又听皇帝道:“只褚旭和那岳潜置,实在是罪大恶极!一定要叫谭瑛严加拷问!” 宋绘自然应是。趁着皇帝心情好,说:“待太子殿下归来,见真凶得以严惩,想必心中也高兴。” 皇帝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了。“你说得对。”皇帝道:“也是时候叫二郎回来了。” 15、葡酒 皇帝的旨意传到苏州府,令赵郁仪不禁恼怒。 “父皇竟如此着急。”赵郁仪冷声道,“这便要我启程回长安去。” “殿下久居于外,圣人难免有所疑虑。”魏辅之十分沉重道:“殿下若要回去,只能走水路了。底下人来报,说不日将有暴风雨。若此刻启程,倒是能避开风雨,平安抵达了……” 赵郁仪沉默数息。窗外夜色温柔,灯火朦朦,汩汩的甘泉泻出石洞,传来潺湲的水声。其上种有藤萝,紫色的落花在水中浮荡。看起来很美好宁静。赵郁仪沉静下来,道:“我们不能回去,这件事远不止如此简单。” 魏辅之迟疑道:“那圣人……” “不是天气有异吗?”赵郁仪道:“便说我们一行人被风雨耽搁,困于路途中。想必父皇会谅解的。” “也只能如此了。”魏辅之道,“只是,若要瞒过圣人的耳目,恐怕追查起来,要比之前困难许多。” “无妨。”赵郁仪冷静道:“无论如何,此行所获甚多,至少楚王在江南的羽翼,已被拔除去七八成。而过半势力,已被孤握于手中。” 魏辅之抚须而笑。又道:“那接下来的追查事宜,殿下需好好斟酌了。” 赵郁仪于是微微一笑,说:“辛苦先生同孤谋划了。” 于是书房掌灯到亥时。 赵郁仪送走魏辅之,又看了一会底下人送来的文书。刚显露出就寝之意,便听福宁道:“郎君可是要安置了?江娘子已等候多时了。” 赵郁仪一顿。这才想起他之前叫过人来,只是正事商讨入神,给忘记了。便道:“你安排吧。” 若微提着一盏灯,独自走上台阶。 夜色微寒。若微披着羽缎斗篷,底下是素雪的绢裙。她在温暖的阁中等候了许久,忽然身处阁外,难免感到寒冷。夹杂着藤萝花香的微甜的风吹过若微脸颊,若微深呼吸一口气,把灯递给就日阁外立着的侍人,一个人走了进去。 阁内灯火幽幽,帘幕深深。熏炉中徐徐升腾着袅袅的烟雾,传来清甜中带着一点苦涩的香气。这是若微已经十分熟悉了的气息。她与往常一样感到阵阵晕眩,立了数息,很快回过神来,便跪下,轻轻唤道:“郎君。” 赵郁仪说:“进来。” 若微屏息上前,绕过螺钿屏风,走到他的面前。 .赵郁仪在烛光下看她。若微垂下头,她的乌发已经长过了腰间,此刻在火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赵郁仪凝视半晌,朝若微伸出手。若微于是走近他,手缓缓放在他衣袍的系带上。外衣初初滑落,赵郁仪一下握住她的手,问:“手怎么这么冰?” 若微疑惑看他。便听赵郁仪道:“莫非福宁叫你在外头等?” “我……”若微微微启唇,对上赵郁仪那双如星般的眼睛,很快低下头来,轻声说:“您误会了……妾一直候在暖阁内。” 赵郁仪微微点头。看若微仍然生疏地替他更衣,便按住她的手,缓缓欺近她,问:“快一个月了,还不会?” 若微脸颊微红,沉默了。 寒凉的月光,渐渐漫入了寝阁。 “若微。”昏昏沉沉中,她听见赵郁仪轻柔地唤她,“……微微。” 烛火忽然剧烈的晃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燃尽了。若微一下陷入更深的黑暗里。 映月阁离就日阁很近。 若微收拾妥当,在云霏的陪同下,直接走回映月阁。已经接近子时了,深夜寂静而清寒。只在花木深处,有虫类时不时发出微弱的鸣叫。若微走出植卉葱茏的曲径,便看见映月阁中烛火稀疏,玲珑的楼阁,仿佛一个婀娜窈窕的美人,静静地立于温柔皎洁的月光中。 雪青还撑着没睡,见她回来了,急急忙忙地给她清理洗漱。若微很快便回到温暖的被褥里。 她坐了半刻,走了一会神,便看见雪青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神色有些难看。 若微安静地喝下了,对雪青说:“早点回去休息吧。” 雪青眼里闪烁着泪光,勉力对她笑了下,还是出去了。 若微于是躺下,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感觉到小腹很快传来下坠般的钝痛。她不去理会,想让自己睡下。而却有一种至深的寒意开始从小腹往全身蔓延,使她的心脏逐渐绞痛起来。 未时下了一会雨,将近傍晚的时候又停下了。 昏黄的天光穿过云彩,描摹起万物的轮廓。窗边的芭蕉叶晕染上暮色,一滴一滴的往青砖地板落下泛起金光的水珠。白日未尽的余光透过如绢的绿叶,在书房留下长长的影子。 书房内,赵郁仪坐在案前写着字。侍人们侍立在旁,皆屏息无声。而若微立在案边,挽着一只衣袖在磨墨。 过一会,赵郁仪停笔。侍人瞧见了,很快便跪下。若微接过毛笔,递给他去清洗。又拿过一只新毛笔浸过清水,蘸墨后仔细掭笔刮墨,然后双手递给赵郁仪。 赵郁仪正要下笔,便听福宁轻声道:“郎君,该用晚膳了。” 赵郁仪微微点头,很快便有人退下去准备。若微垂着头,不敢看赵郁仪在写什么,只安静地磨着墨。 这是她前不久刚学会的事。原本赵郁仪从不叫她来书房,她也乐于少和他相处。可一次云雨过后,赵郁仪临时要夜晚用笔墨。她不通此道,只能由福宁在一旁侍奉。在赵郁仪去洗漱的时候,福宁悄悄对她说:“如今,郎君还未归,身边只有娘子一人在。娘子要打起精神来呀!” 察觉到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若微抿抿唇,没说话,算是应下了。很快徐姑姑就派人来教她,她也不笨,一下就学会了。这以后,赵郁仪就常叫她来。 若微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右手有些累了,正想换左手继续,就听赵郁仪淡淡发问:“想什么?” 若微一惊,手顿住,小声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赵郁仪嗯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又说:“你离家快一个月了吧。” 若微一愣,应了声是。听见赵郁仪道:“我记得,三日后,你二兄就要成亲了。” “七月初十……”若微不料他会知道这个,“正是三日后。” 赵郁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许成毅。”若微听见他轻声喃喃,不禁侧目望去,正好看见赵郁仪眼中未尽的笑意。她连忙低下头,有些害怕,想到家人,心中感到几分苦涩。 赵郁仪忽然命令道:“抬头。” 若微一颤,抬起头,刚对上赵郁仪一双含笑的眼睛,就见对方指指书案,说:“看看。” 若微依言看去,看见雪白的纸上写着半首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她一怔,便听赵郁仪微笑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这么个来历?” 若微默默点头。 赵郁仪一笑。他凝视着若微玲珑的眉眼,的确恍若湖光山色一般缥缈动人。手指不禁轻轻抚上她雪白柔软的脸颊,微微叹道:“的确衬你……” 若微一怔。她的父母亲在灵渔山上初识,其山色尤为青翠缥缈;“微”可引申意为翠微,即“山气靑缥色”。因为以此给爱女取名,以示对她的疼爱之意。绝不是赵郁仪如今说的这般!她的心脏猛然一阵疼痛,没有说些什么。 赵郁仪没有得到回应,微觉索然,还想说些什么,便见底下人来报,说可以用膳了。 于是便起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去到后堂。 一切都已经备好了。一行人捧着各类膳具屏声等候。赵郁仪坐下,福宁连忙接过漱盂给他漱口。赵郁仪喝了一口清茶,看了若微一眼,说:“如今在外,不用讲究规矩,你坐下吧。” 若微很好和赵郁仪一起用膳,正忐忑间,听到这句话,连忙坐下了。但赵郁仪的这句话引起了她的不安。未知的恐惧又开始袭来,她感到自己毫无胃口了。 福宁一边布着碗筷,一边笑道:“郎君今日不妨多用些汤。厨下特意取了院子里新长出来的笋子,和着鲜乳鸽一起炖的汤呢。” 赵郁仪微笑点头,又说:“给江娘子多斟些。” 福宁自然应是。若微向赵郁仪道谢,听见赵郁仪说:“你该多用些。看你最近脸色白了许多。” 若微默默应了。膳间规矩重,并没有人讲话,也几乎听不见碗筷相碰撞的声音。乳鸽汤鲜甜,仅仅加了些姜葱调味,的确是极为美味的。屋内膳食温暖香浓,而屋外雨露初停,清凉而有风。 若微听着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心中既怡然,又不安。她偷偷看了一眼赵郁仪——对方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看上去闲适而澹然。她像是忽然被哽住了一般,连忙移开眼睛。 用毕,收拾妥当。赵郁仪流露出想回书房的意思,福宁便立马劝道:“您都忙了几天了,不妨今夜歇息一下?您这每日不停的,老奴看了也心疼呀。” “这就装上老了?”赵郁仪冷嗤一声。福宁脸微红,他才过三十,的确称不上老。刚想请罪,便听赵郁仪道:“也罢。你说得有理。” 福宁讶然,顺着赵郁仪的目光看去。 昏暗的天光下,绿莹莹的湖水依旧闪烁出动人的波光。芙蕖花一朵接一朵,星星般散落在翡翠玉般的湖中。粼粼的湖光与淡粉色的花朵交织,渲染出酡红般深美醉人的颜色。 夜晚,宁静的湖边,时不时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亭中,赵郁仪写了几个字,然后对若微说:“你试试。” 若微迟疑道:“我的字不太好……” “无妨。”赵郁仪道,“只是看看。” 若微只能点点头,拿起笔,谨慎地落笔。 “不是这样。”赵郁仪忽然说。他的手猛然握上若微的,声音很轻柔,“……这里要用力。” 若微呐呐地点点头。赵郁仪的手温暖而有力,下巴碰在了若微的头发上。他一下一下的呼吸环绕着她,她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点汗水。忐忑间,听见赵郁仪说:“好了。” 她看着雪白的宣纸,上面已经出现了笔酣墨饱的几个字:“回衾灯照绮”。她再看了看自己独自写的,感觉有些羞赧,便说:“我写得不好……” “已经很不错了。”赵郁仪说,“再试试。注意一下收笔。” 若微有些紧张,刚刚写完一个字,赵郁仪就出声了,“……太急了。”他的声音很温和,“慢一些。” 若微点点头。写完“灯”字,她看向赵郁仪,正好对上对方含笑的目光,“有进步了。”他的吻轻轻落在若微的乌发上,声音有些模糊:“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若微低着头,“八九岁的时候吧。只要求能写字就好。”她想了想,“只有二兄教过怎么写漂亮。” 赵郁仪不禁微笑,只是看着她。远方传来轻风,还有馥郁的花朵香气。若微安静地写着字。专注于书法的时候,会让她觉得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安静地写了一会,福宁忽然轻轻的走进亭子里,对赵郁仪说:“郎君,厨下送来了几盏酒。” 赵郁仪颔首。几个侍女把酒具摆放好,又手持酒壶倒了两杯。 此时,若微已经写完了整首诗。云霏上前,仔细给她擦拭好双手。若微迟疑地拿起酒杯,看见玫瑰色的液体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在透明的玻璃七宝杯中,显得尤为醉人。 “是用马奶葡萄酿的。”赵郁仪说:“可以喝一点。” 若微有些好奇。葡萄是从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一直以来她只在书上听说过。她小心地抿了一口,浓郁的酒香与果香很快充盈了味蕾。她惊讶极了,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怎么样?”赵郁仪道:“特地从长安带来的。” 若微眼睫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的饮了一口酒。“长安?”她喃喃道,“您是长安人?” 赵郁仪凝视着她芙蕖花般娇美的脸庞,忽而静静地笑了。“你还不知道。”他给若微空了的杯子又倒满了酒液,“……是我忘了。” 若微怔怔的。赵郁仪拿起酒盏,放在她嘴边。她呆呆地喝了几口,脸颊泛起了红晕。“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什么……” 若微有些头晕了,一下站不稳,掉进赵郁仪的怀里。赵郁仪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在朦胧的烛光下闪过些什么。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捏起若微的下巴,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云霏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福宁连忙拉住她,又和左右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退出去了。 晚风吹过湖水,一下一下轻拍着玉盘般碧青的荷叶。 如流水般轻柔的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是撒满了星光的湖水。 “国储所居,即为东宫。”赵郁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我乃东宫之主。” 若微全身一抖,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赵郁仪吻过她的眼泪,尝到苦味,酒味与果香。他深深地抱住她,感觉到她像月光一般轻。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一起坠落入月下的深海里。 16、家中 那一个夜晚,是赵郁仪抱她回去的。 她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敢看沿路经过的人。 到了映月阁,他把她放在床褥上,对她说:“去沐浴吧。” 她于是去了。沐浴完毕,她在床上坐了片刻,然后点燃了炉中的香。 芬芳而馥郁的苏合香,徐徐涌入她的鼻尖。 她失神许久。 赵郁仪进来了,抚了一下她冰凉的脸颊,“怎么还不睡?” 她低下头,没有言语。 他当她是累了,也没有说话,只是叫人熄灭了内寝中的灯。 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而眠。 深夜,总是容易发酵思绪。若微盯着漆黑的床顶,根本睡不着。 以后,她要怎么办呢? 自从离了家,她其实也认命了。毕竟,她根本不可能反抗。她不敢想象反抗后会是什么结果。她自己,倒不要紧。但是她的家人呢?人生于世,总有这么多牵挂拖累。她不能什么都随着自己的心意做。 可是。可是。 此刻睡在她身边的人,他是……太子。 太子! 不生于封建时代的人,不能理解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太子,未来的皇帝,这个天下的主人,他掌握着世间所有人的命运。所有人的生生死死,荣辱贵贱,皆系于他之一身。他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人,更是不可违抗的神。 人,要怎么违抗神呢? 她终于明白了,此生此世,她都绝无离开他的可能。 她只能这样活着。 这样忍耐,痛苦的活着。 若微的眼泪,终于寂静无声地落了下来。 若微走后,赵氏大病了一场。 江游奕数次来探望,赵氏皆闭门不见。昏昏沉沉地烧了许多日,才终于清醒了一点。奶嬷嬷曹氏握住她的手,不住地流泪。赵氏发出哀泣,“微微……”她虚弱地唤道:“我的微微……” 曹氏心中绞痛,勉强打起精神说:“夫人,您醒了。老奴去给您端药来。” 赵氏摇头,不放开曹氏的手,像是想寻求一些安慰。曹氏只能依她,吩咐身边的婢女:“去取药来。” 婢女应下,很快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曹氏接过,一勺一勺地喂给赵氏。用过药,赵氏有了些精神,勉力直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圈,忽而落下泪来。“嬷嬷。”她哭道:“我……” 曹氏像安慰孩子般轻拍赵氏的后背。待她渐渐缓过劲来,才说:“我知道夫人有多伤心。只是,日子还长,夫人要紧张自己的身子啊!” “微微就是我的命!”赵氏的眼泪根本无法止住。一想到千娇万宠长大的女儿,不知道去了个怎样不堪的去处,心都要痛坏了。 “微微什么都不懂!”赵氏泣道:“她要怎么过活呀!早知道,早知道……” 曹氏默默无言。哪有什么早知道呢?长久以来,赵氏对若微的亲事没有过高的要求,只盼她幸福快乐的度过一生。因此也从未教过她高门大户的规矩。现如今,却是真的入了高门了,还是如此不清不楚的身份…… 不光赵氏,曹氏心里也怵得慌。只是,日子还是要过。身上的担子这么重,赵氏根本无法不管不顾! “夫人。”曹氏柔声道:“老奴知道您心中难过。但除了三娘子,您要想想别的儿女啊。二郎的亲事,还需您亲自操持。” 赵氏怔怔的,“对。对。”她喃喃道,“还有二郎的亲事。”她闭上眼睛,想压住一些悲伤。但一想到亲事,微微的亲事……眼泪又滚滚落了下来。 赵氏许久没有见人。 不论是丈夫,儿子,女儿还有儿媳,纵然来探望过许多次,她都一个未见。 直到将近半个月过去,一个清晨,二郎江珣像往常一样来问候母亲,赵氏让他进来了。 江珣走了进去。看见母亲静静地坐着。清晨淡金色的光照亮整个厅堂,透露出一股暮色将近的气息。 江珣忍住哀伤,轻轻唤道:“阿娘。” 赵氏呆坐许久,才迟缓地说:“二郎来了。快坐吧。” 江珣依言坐下。悲伤像呼吸的空气,在厅堂中寂静的浮动。他想出言安慰母亲,但知晓多说无益,又恐更让母亲伤心,因而只是沉默。 “阿娘。”江珣还是开口了,“您……” 赵氏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向他。江珣的心骤然一痛。母亲竟苍老了这么多!他沉重地低下头,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我,”他说:“是孩儿无用……” “你有什么错!”赵氏出言打断他,她勉强笑了一笑,“这几日,阿娘让你担心了。” 江珣想说些什么,赵氏却忽然转移了话题:“你和许家四娘子的亲事。”她哽了一下,“阿娘一直抓紧着。纳采、问名等等,都已过了。定的婚期是七月初十。只是阿娘想着,让你们两个新人在婚前见上一面。” 江珣有些惊讶,说:“但凭阿娘做主。” 赵氏慈爱地看着江珣,道:“这桩婚事,虽是你父亲给你应下的。但夫妻结合,还是两情相悦为好。许四娘子下嫁我们家,你要知道珍惜,对人家好。” 江珣自然说好。又见母亲忽然哀伤起来,“好好成亲,好好过日子。”赵氏轻声道:“不要像你三妹妹……” 江珣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越发感觉出声困难了。“阿娘。”他迟疑着,“有一件事,孩儿必须和您讲。” “告诉阿娘就是。”赵氏疑惑,“如今还能有什么更糟糕的事?” “三妹妹……”他艰难地说,“索了三妹妹的人。已经知道了。” 赵氏眼中的不安开始放大。她颤抖着问:“……是谁?” “东宫。”江珣的声音有些不稳:“是当今储君。” 赵氏大惊。“怎么可能!”她激动道,“怎么可能!” 江珣眼睛酸涩。“错不了了,阿娘。”他说:“就在三日前,东宫来人了。那天您病得厉害,孩儿不忍……” 赵氏流下热泪。伤心到极处,连哭都哭不出声了。 东宫,为什么会是东宫呢? 原先,她还心存侥幸,以为最厉害不过是长安的某个勋贵人家。来日寻上长安,还能见上一见;说句难听的,万一将来微微遭人厌弃了,还能遣回家中,与她母女团圆。 可是,谁能料到是太子呢!成了天家的人,哪里能有回来的一天?她的女儿,这样的身份,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 赵氏一颗慈母的心肠,几乎要被揉碎了。 “阿娘。”江珣也哽咽了,安慰着母亲:“您不要太难过。我们对东宫还有用处,微微……微微会过好日子的。您……”他说不下去了。 赵氏面如死灰。“哪有什么好日子过。”她喃喃道:“我就盼她平平安安的……”她闭着眼睛,任由眼泪如同雨点般落下。 赵氏只是个略有见识的普通妇人。 循规蹈矩地活了几十年,即使女儿遭此噩运,她也不敢怨恨太子,只是恨着自己的丈夫,哀伤叹息着女儿的命运。悲痛到极处,内心又充满自责,喉间竟涌上一股鲜血,晕了过去。 江珣照顾了母亲一上午。 回到自己的院子后,食不下咽的用了点午膳。到了午睡的时间,睡不着觉,也读不下书。就站在窗前,凝望着远处苍蓝的天空。 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江珣从不会自欺欺人。 三妹妹的事,已经成为了定局。不能改变。江珣再难过,也只能选择接受,面对现实。 若微的处境很艰难,江珣很清楚。没有势力强盛的母族,若只依靠太子一时的喜爱,是取死之道。 东宫,轻描淡写地就令他们一家都陷于痛苦之中,江珣自然是愤恨的。 可愤恨过后呢?这是一个过于冰冷的世界,容不下炽热的爱与恨。他难道能反对太子,或是推翻赵氏王朝的统治,做逆大势之事吗?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投身仕途,壮大家族,才能庇护微微,庇护江氏一门。 内心自然有所不甘。可经此一事,江珣早已一夜成长。 而成长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咽下苦果。 江珣暗暗下定决心。 不知不觉接近黄昏。 “晖儿还未来吗?”江珣收起书,询问安喜,“到他来习字的时间了。” 晖儿是大哥江瑞的长子。因为刚过五岁,还不到去正经学堂上课的年纪。而大哥大嫂也不乐意看见他整日疯玩,就每天这个时候让江珣随便教他认认字。 “来啦!”江珣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个胖娃娃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一下扑到江珣身上,“晖儿没有迟到!” “有。”江珣故意板起脸,“迟到了半柱香。” 晖儿嘟嘟嘴,眨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江珣:“二叔,不要告诉阿耶阿娘。晖儿求求你!” 江珣一笑。“好,听晖儿的。”他说:“但今日要多认两个字,好不好?” “二叔你好坏。”晖儿有些不开心,“真讨厌!” “真的吗?”江珣故意逗他,“晚膳特意吩咐做了晖儿喜欢吃的糕糕,晖儿讨厌我,自然不会吃我这里的东西了。” 晖儿生气地用小拳头捶江珣。 “好了好了,都给晖儿吃。”江珣笑道:“晖儿别生气。” 晖儿哼哼。想到什么,“二叔要不要也给宛玗姑姑吃?” 江珣一愣,“怎么忽然想到宛玗?” “宛玗姑姑站在外面,好像很想进来的样子!”晖儿很好奇,“这么多人都喜欢吃糕糕吗?” 江珣轻轻捏了捏晖儿的小脸颊,若有所思。 晚膳后,江珣亲自送晖儿回去。 斟酌了一会,他来到了宛玗的院落。守门的婢女看见他,吃惊地说:“郎君如何来了?” 江珣温和道:“我有事寻二娘子。不知二妹妹是否方便?” 小厮连忙进去传话。很快,便有人迎江珣进去。 宛玗穿着茶白色的长裙,静静地立在堂中。 瞧见江珣进来了,宛玗问了安,才小声问:“阿兄有什么事吗?” 江珣看着宛玗苍白的脸色,心下叹了一口气。“并无要事。” 宛玗感到疑惑,又有些不安。 “宛玗。”江珣组织着词措,他也很少和宛玗相处,“下午你来寻我,是不是想问三妹妹的事?” 宛玗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我……阿兄……” 她说不出话了。她想起了若微离家之前她对她说的一通恶语。这竟是她们最后一次对话了!如果早知道……宛玗流下眼泪:“她离家前,我还对她说了那种话……阿兄,我真该死!” 江珣自然知道这件事。他沉默了一会,才开口。 “二妹妹。”江珣轻声说,“是阿兄和阿耶无用,护不住你们。” 宛玗摇摇头,“是我的错……原本应该是我,是我害了三妹妹……” “这与你无关。”江珣口吻很严肃,“这不关你的事。是阿兄和阿耶的错。” 宛玗怔怔地流泪。“那三妹妹,”她说:“三妹妹,她还能回来吗?” 江珣沉默了很久。“这个,阿兄不能回答。”半晌他才说,“但你不要再担心了,好吗?阿兄会想办法的。” 宛玗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了。阿兄。”她说:“可我让微微这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要怎么和她道歉?我以后还能见三妹妹吗?” “当然可以。”江珣坚定地说,“这件事,就交给阿兄来做。” 宛玗怔怔地看着江珣。 “你自责的这件事,阿兄不能替微微原谅你。”江珣温声道,“以后你自己和她道歉,好不好?” 17、玉兰 刚用过午膳,因为屋里头燥闷,许家四娘子知宜在树下纳凉,绣着花样子。 发觉绣得有些不对劲了,便问阿如:“昨日我画的花样子是不是落在屋里了?” 一旁的阿絮应了声是,然后小跑进去拿,阿如也绣着手帕,闷闷不乐地问:“娘子为何一点也不着急?” 知宜低着头,还是绣着帕子。错落的日光透过树叶的间隙,打落在她脸上,更照出新雪一般的肌肤。 她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原也不是我自己做主,想这么多做什么?” 阿如也知道,只是心里仍有不平。“阿郎未免也太偏心了。”她拉长了调子:“娘子前头的姊姊们,寻的无一不是极出色的郎君。怎么到了您这,竟……” “住口!”知宜连忙打断她,吓得阿如不小心把针子刺进了手指里,沁出了点血。知宜连忙拿出手帕给阿如清理干净。 “婢子自己来就是了。”阿如赶紧说,“娘子不用……” 话没说完,知宜已经处理好了。 阿如沉默一会,说:“婢子刚刚说错话了。” “你也是为我好。”知宜摇摇头:“但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阿如应是。此时,阿絮拿着花样子回来了,三个人坐在树下,开始讨论起花纹哪里要修改。 不一会,有个小婢女进了庭院,知宜认出是夫人身边的淡月,便赶忙站起来,问道:“可是母亲有事寻我?” 淡月道:“正是。夫人正等着四娘子。” 知宜点点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穿的,感觉并无不妥。便带着阿如与阿絮出门了。 知宜的院子离夫人的怡景阁有些距离,要走一会路。 初夏,昨日下过大雨。青砖铺的路还是湿淋淋的,仍有未干的雨水,顺着铺就的花纹,一点点流入两旁的草木里。天光却仍然很亮,四面皆是浓浓的热气。 知宜走了一会,便感觉很热了。 令她更烦闷的是,前方的岔路上徐徐走来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 知宜还未出声,身后的淡月便已经迎上去了,喜笑道:“婢子见过五娘子。” 对方走近后,才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 知宜说:“五妹妹好。” 知菱斜觑她一眼,问:“阿娘等你好久了,怎么走得这么慢?” 知宜不吭声。对于知菱轻慢的态度,自从去年被接回许府来,她是没少受的。 她是外室妇生出来的女儿,自然被作为嫡女的知菱瞧不起。毕竟其他妾生的女儿也没少被知菱挤兑,何况是她。而且她早已习惯这一家人冷漠而高傲的态度。于是知宜低着头,不做声。 小家子气!知菱不屑地哼了一声,活该配个商人子! 她嫌恶地用帕子遮住脸,走了。 旁边一个婢女经过时故意撞了知宜一下。阿如气得脸都红了。 知宜默默站了一会。淡月已经开始催了:“娘子快走吧,别让夫人久等。” 知宜深呼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来到怡景阁,门口守着的婢女进去通传。 知宜站在阶下,往庭院里望去。 夫人的院子里凿了很大一片湖,湖边种了许多柳树。远远望去,是淡绿一般的烟雾,风吹来时,荡漾出春水一样的绿波。稍稍一凝目,看见柳丝低垂,雪白的柳絮来不及抓住柔嫩的枝条,随风不由自主掉入湖里。湖中一片绿,一片白,像初冬深深浅浅的落雪。 知宜等了一会,看见夫人房里的秋霜走出来,迎她进去。知宜对她道谢,走了进去。 还是午后,屋里没有点灯。夫人柳氏坐在正堂里,半阖着眼睛。 她已经年过四十了,但仍然是位风韵犹存的美人。但这样的美是毫无特色的,叫人无法说出具体的美法。但柳氏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雍容气度。她是高门出身的贵女,自幼就养出了这般的底气。 知宜看一眼就低下头,恭敬地行了礼。 柳氏颔首,让知宜坐下。她抿着手里的香茶,借着日光打量着知宜。虽然仅仅略施粉黛,但美人的精致本就不需过多修饰。 对于这张像极了徐氏的脸,柳氏很难摆出什么好脸色。但她还顾及着正房夫人的气度。何况这还是一个将要低嫁出去的女孩儿。 于是柳氏收拾好情绪,徐徐说:“你同江二郎的亲事……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先前我便与你说过了吧。” 知宜点头,轻声说:“辛苦母亲为女儿操持。” 柳氏淡漠的笑了。又说:“但江家那边说,想让你们两个小儿女在婚前见上一面。” 知宜一惊,只能说:“但凭母亲做主。” “这也是原有的事。我岂有不应的?”柳氏淡淡道:“就是明日,我恰巧灵渔寺礼佛,你同我一道去。” 知宜自然应是。又听柳氏道:“知宜,说句心里话,你对我,对你阿耶,可有怨言?” 知宜惊诧地看向柳氏,连忙跪下,说:“母亲何出此言?女儿怎会如此?” “这门婚事……”柳氏幽幽地笑了,“你说你毫无怨言,我是一点都不信的。但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人,要学会知足。许家养你到这么大,你要学会感恩。” 知宜默默跪着,感觉寒意透过膝盖,一点一点渗入她的心里。半晌,才说:“母亲放心便是。” 柳氏很冷淡地说:“如此便好。你且告退吧。” 知宜一丝不苟的行完礼,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知宜没有说一句话。 阿如和阿絮明显发现了什么,为了照顾知宜的情绪,也一声不吭。 到了小院,知宜终于勉强收拾好心情。守门的婢女欣喜的告诉她:“娘子,徐姨娘来了。” 知宜一怔,连忙走进房内,便看见徐氏正绣着她之前没有绣完的手帕。看见女儿进来了,她微笑道:“回来了。” 知宜眼眶一热,快步走过去,抱住徐氏。 徐氏无言,只是温柔地抚摸着知宜的后背,像对待小孩子一般 。 “阿娘……”知宜声音有些哽咽,飞快改口道:“姨娘……” 徐氏已经知道知宜刚刚去了夫人那边。她心中发涩,刚想开口,便见知宜已经缓过劲来了。 她擦擦眼泪,说:“我无事,您不用担心。” 徐氏沉默片刻。她全身都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像是一个浸润在时光深处的美人。辗转的岁月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有痕迹。 她曾经也是高门之女,自幼与许家二郎有婚约,可一夜之间,许家败亡,父兄皆死,自己也流落为奴。许成毅念及旧情,将她赎回家中,又纳为妾室,怀上了知宜。 可后来遭柳氏陷害,被冤赶出许府,做了没名没分的外室。生下了许成毅的第五个儿子之后,儿子被抱回去了,自己和女儿被留在了外面。 所幸儿子出息,她和女儿被接回来了 。 在哪里,她都无所谓。这一生,她已经是毫不在意的了。但回到许府,起码让知宜的亲事有了着落。 “傻孩子。”她叹息一声,“在我面前,想哭就哭罢。” 知宜用力摇摇头,把明日要和江二郎见面的事说了。 徐氏微笑抚摸着她的秀发,说:“这是好事呀。可惜不能和你一起去。”她顿了一顿:“这门婚事,你应该高兴,你知道吗?可以离开这里了,阿娘知道你一点也不喜欢这里。” 知宜不出声。 “不用担心我。”徐氏很温柔:“还有五郎呢。他会护住阿娘的。” 知宜闷不作声。徐氏的怀抱温暖得让她像流泪。 “江家很好。”徐氏说,“你到江家去,绝对不会被人欺负。” 这就是低嫁的好处了。徐氏高兴又伤感地想。 她紧紧地抱着女儿,声音含着无限的期许:“知宜要做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第二日的天气很好。阳光高照,路面上一点雨水都没有了。 今日原本也是嫡母礼佛的日子,柳氏和五娘先去灵渔寺进香。 知宜稍后一步出发,刚好等她们礼佛完毕,和江家人见面。 她坐在轿子上,听着听着街上沸腾的人声,但不敢掀帘去看。 阿如则不同,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好奇地张望着繁华的街景。 “沿河的岸上好多人!好多郎君骑着马儿在跑。”阿如兴奋道:“好多人在卖东西,好热闹!有卖香料的,茶酒的,各种细果点心的……” 阿如忽然安静了。阿絮有些奇怪,问:“还有呢?” “有一个老婆婆在卖玉兰花。”阿如回答。 知宜疑惑,“这怎么了?” 阿如仔细辨认着老婆婆写在竹板上的字,对知宜说:“那位老婆婆儿子生病,没有银钱医治……” 知宜沉默了。她凑到阿如身边,顺着帘子的缝隙往外看。 便看见一个年老的妇人站在摊位前,衣衫破旧,驮着背,神情凄苦。周围有好几筐子玉兰花,却很少有行人停留。 知宜放下帘子,听见阿絮说:“娘子,要不我们帮她把花买完吧。” 阿如本来想赞成,但想到什么,就反问:“万一是为了招揽生意,骗人的呢?” 阿絮说:“这有什么关系?这些银钱对娘子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对那个老婆婆有很大用处呀!而且,她看起来就过得艰难。即使是骗子,就当做是做善事了。” 阿如觉得挺有道理。不由看向知宜, 知宜想起从前被父亲丢在外面,与徐氏相依为命的日子。有些不忍,就说:“就按照阿絮说得办吧。” 阿如高兴地应一声,等知宜叫停了轿子,就跑去买花。 知宜等了一会,也不见阿如回来。有些疑惑。 刚想叫阿絮下去看看,阿如就掀开了帘子的一角,说:“娘子,有一位郎君刚好要把花买完。” 知宜微怔,刚想说罢了。 便听轿子外传来一位郎君的声音:“可是你家娘子想要?” 阿如应了是。 然后对方说:“那我便成人之美了。” 知宜不由得再次掀开帘子的一角,抬眼望去。 烈日扬扬,郎君风流。 知宜微微愣住。 对方亦侧目看向她。 知宜轻声说:“谢谢郎君。” 对方一笑。 知宜连忙移开视线,对阿如说:“花儿太多了,我们赶着去灵渔寺,不太方便拿。你去府里叫几个人来帮忙,把花送到我的院子里。” 阿如立马行动起来。 那位郎君便对知宜一点头,然后摸了摸马头,悠然地骑远了。 知宜放下帘子,鼻尖仍留有玉兰花馥郁而甜美的馨香。 她有些怅然若失。 一会,想起了什么,又对阿如说:“有给老婆婆些银子吗?我们也略尽绵薄之力。” 阿如一愣,拿了些银钱下去,却很快就上来了。 看着知宜疑惑的目光,阿如说:“方才有位姓江的郎君给了,阿婆说足够了,便不要了。” 知宜轻轻地啊一声。 江珣今日是和母亲一起去灵渔寺的。 他骑着马在前面,赵氏坐着轿子在后面。 路上,他看见了他常光顾买花的那个老婆婆。以前他常常从她这里买花,去哄若微高兴。今日经过,便有所留意。看见老婆婆遭遇如此祸端,便出手帮助了一下。 谁知道遇到了刚刚那种情况。 骑在马上,想到方才的事,江珣微微失笑。 初夏阳光灿烂,打落在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上。他不知道的是,人生的新一个阶段,在他毫无所知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开始了。 18、春光 若微很早起来侍奉赵郁仪更衣,待他走了,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她坐起来,看见雕花的窗户半掩着,泻出流水一般的日光。床头旁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姜茶,缭绕着辛辣中带有微甜的雾气。 若微举起来要喝下,就听见云霏进门的声音。她急急地说:“娘子别急。方才忘记拿汤匙了。” 若微一笑,接过云霏递过来的汤匙,一口一口地喝着。温暖的姜茶涌入她的胃部,她感觉自己高悬已久的心慢慢落入实地。 “以前做的姜茶都是放了蜂蜜的。”云霏对若微说:“我问了这里的老嬷嬷,试了下新方子,娘子觉得怎么样?” 若微喝完,说:“很好喝。” 云霏高兴地笑了,退下去把汤碗收拾好。若微自己洗漱收拾完,走到窗边,默默发散着思绪。 雪青走进来时,便看见若微站在窗前。活泼的金光描摹着她的脸庞,却也遮掩不了她眉眼间的郁郁之色。 雪青想让她开心起来,便说:“娘子猜猜我在外面看见什么了?” 若微呆了一会,问:“有什么?” 雪青走到若微身边,说:“院子的西边结了些海棠果。” 若微往雪青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好大一片西府海棠。海棠花的花期已过,但花朵依然开的明艳美丽。浅粉色的花连成一片,像是天边的明霞。而海棠果躲藏在一团一团的花球中,像珍珠一般玲珑可爱。 若微不禁微笑:“可惜有点少。” “毕竟还没到结果子的日子。”雪青说:“娘子要不要出去看看?” 若微也觉得自己最近太过沉闷了。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避免胡思乱想。她想起了昨晚的马奶葡萄酒。就问:“这里有没有曲?我们试着酿一些果酒。” 雪青笑说:“婢子在厨下看过了,有不少呢。” 若微于是点点头,和雪青一起出去摘海棠果。 若微走出去,途经的仆婢纷纷对她行礼。 离目的地还有些距离,若微便已经闻到了很淡的海棠花香。 她不禁高兴起来,但还未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湖边的假山传来窃窃私语。 若微本来不感兴趣,但有人很快说了什么,令她停下了脚步。 “……郎君今夜会不会来?” “可能会吧。”应该是个小丫鬟的声音,“昨夜好多人都瞧见了,江娘子是被郎君抱回来的……” “真的吗?昨夜我被叫去厨下做事了。”那人的声音有些羡慕:“郎君对江娘子真好呀。” “你懂什么。”小丫鬟的声音有点不屑,“这也叫好?” 那人好像很疑惑,“不然呢?” 小丫鬟好像兴奋起来,神神秘秘地说,“你不知道吗?只是夜间来的多罢了……一直服着汤的。” “竟是这样。”那人听起来很失落:“江娘子心地善良,品貌又好……” “担心主子的事做什么!”小丫鬟说:“徐姑姑快来了,我们快去干活吧。” 两人声音渐渐变小,往东边走远了。 若微默默站在原地。 雪青担心的看她脸色,说:“娘子……” 若微摇摇头,顿时失去了做海棠果酒的兴致。和雪青来到了湖边的亭子里。 “别理会那些嘴碎的家伙!”雪青说:“管郎君来不来呢?您一个人在这里,还更自在……” 若微摇摇头。昨日赵郁仪说过的话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她低下头:“若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没有其他人,确实还可以忍受。只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来就不能了。” 雪青沉默一会,说:“的确,郎君的后院,将来,肯定不会只有您一个人……” 若微发了一会呆。 “太子。”若微突然道:“你知道太子吗?” 雪青吓一跳。 “您无端端提太子做什么!”雪青眨巴着眼睛:“奴婢怎么识得那样的贵人……” 若微叹了口气。 “不过说起太子,”雪青想了想。“奴婢也算是受过太子的恩泽呢。” 若微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那时候奴婢还好小,”雪青回忆起往事,“阿耶出府采买,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被投入了大牢。幸好当年恰逢圣人建储,大赦天下,阿耶才逃过一死。” 若微听了,喃喃道:“的确,这也是承了太子的恩……” “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雪青道:“奴婢方才说大话了。太子是天上的人物,与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相干?” 而烈日下,若微的脸色,竟渐渐白起来。 “怎么了?”雪青很紧张,“娘子,您怎么了?” “我还没有同你说……”若微的声音很微弱,“我本来想今晚再说的。” 雪青一愣,“您要同奴婢说什么?” “郎君。”若微看着雪青,眼睛眨也不眨,“郎君他,就是太子呀。” 雪青瞪大眼睛,惊呼一声。 “这……”她完全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若微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望着若微的眼睛,雪青颤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您……我们该怎么办?”她很慌张:“这可如何是好?” 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席卷而来。 雪青不禁流下眼泪。 她伸出手,拥抱住了若微。 “您怎么……”她哽咽道:“这么苦啊……” 接近亥时了。 原本平时这个时候,云霏就会劝若微就寝了。但因为下午雪青同她说了与若微的对话,她一天都心神不稳,竟忘了去劝。 若微心不在焉地看着书。 云霏和雪青绣着东西打发时间。 过一会,听见外面传来响声。若微一惊,和雪青对视一眼。雪青会意,走到帘子前,掀开。看见一个小丫鬟立在帘子前,说了声:“劳烦告诉娘子,郎君说今夜不来了。” 雪青松一口气,对小丫鬟道了声谢,走回去同若微说了。 若微的心彻底放下来。 云霏说:“很晚了,娘子且休息吧。” 若微说好,“你们也是,都去休息吧。” 雪青和云霏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退下了。 若微吹灭了蜡烛,躺在了床上。 她毫无睡意。 一想到以后她都要这样等待,然后忐忑、不安、害怕,反复安慰自己,她就觉得难捱。 她离家已经接近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赵郁仪的冷酷、无常、傲慢,甚至偶尔流露的温情,都让她感到精疲力尽。 她每时每刻都要提起精神,用全部精力去揣测,应对一个人的态度和行为。 她真的身心俱疲。 而且,她想家了…… 昨日他说,二兄初十就要成婚了。她却连回去看看都不可以。 若微深深地叹一口气。 她紧紧抱着被子,闭上眼睛,回忆起从前的在家中的生活,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就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水殿楼阁之间,歌女正唱着《春光好》。 “金辔响,玉鞭长,映垂杨。堤上采花筵上醉,满衣香。 无处不携弦管,直应占断春光。年少王孙何处好,竞寻芳——” 歌声渐渐唱尽,袅袅消散于楼阁之间。宫娥鱼贯而入,为殿中更添新香。 皇帝坐于阁中,忽而道一句:“入夏许久了,此歌唱来,仿佛有些不和时宜。” 昭媛陈氏微微一笑:“是妾想当然了。以为此歌曲调甚欢,能令陛下展颜一二。” 皇帝道:“你有心了。” 他半阖着眼睛,漫看陈氏煎茶。 风炉之中,炭火正烧煮着釜中的茶水,已经沸如鱼目,微微有声,陈氏素手从食盒中取出少许食盐,投入沸水之中。几瞬以后,便已沸腾如涌泉连珠。她捻着竹夹,缓慢的在茶水中心搅拌。此时只是第二沸,其后还有一沸。 煎茶是个很漫长的过程,皇帝随口与陈氏说着话:“怎么不见三郎?” 三郎稚珪是陈氏唯一的孩子。前些日子陈氏芳辰,皇帝特许代王赵稚珪入长安为母妃贺寿。 提起儿子,陈氏便笑了,“陛下不赶巧,三郎早晨才进宫瞧过妾,现下早就出去了。” 皇帝唔一声,又道:“叫三郎晚些回去吧,多陪你些时日。太子和大郎也快回来了,也叫他们兄弟三人见上一见。” 陈氏心中一喜,柔声道:“那妾就替三郎谢过陛下了。” 皇帝先是一笑,而后叹道:“三郎也离长安有几年了。朕听说,前些日子,他同四郎与五郎一碰面,竟是有些不认得了。” “珪儿就封时,四郎五郎才六七岁呢。”陈氏眼神一变,仍是微笑道:“孩子一天一个模样,都长大了。” 皇帝说是。此时,茶水已经煎好了。皇帝饮一口热酽酽的茶,方山露芽微微苦涩的气息涌入皇帝鼻尖,皇帝想起前几日听侍从回禀此事时,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虽说是骨肉相连的兄弟,但随着一个个的就封藩国,多年未见,疏于相处,即便是再深的感情,也淡下来了。 那么,太子常年居于长安,与分封各地的兄弟少于相见,能有多少感情呢?换而言之,其他的儿郎,又对太子有多少感情呢?想到此处,皇帝微微一叹息。 苏州的盐事……皇帝昨日看到了送上来的褚旭的供词,说是与大郎毫无关系,他是不相信的;而大郎先前亦已向他请罪,道有失察之过,仅仅是是失察之过吗?皇帝很愿意让自己相信。可是太子呈上来的奏章,已经告诉他事情远不止如此简单。 想到这里,皇帝的心中,难免生起淡淡的失望之意。 当时,宋绘问他,是否还要太子即刻回都城。他沉默片刻,道,让太子不必急着回来,继续查吧。 无论结果如何,皇帝都要真相。 至于之后如何处置……还待他再想想。 19、良缘 出嫁的前一天,徐氏去找了知宜。 徐氏掀帘进来,看一眼屋里头,笑问:“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如和阿絮呢?” “我让她们回去歇了。”知宜说:“明日可有的忙。” 徐氏说是,在知宜旁边坐下。跟着她来的婢女将一个镶螺的漆盒放在了桌上。徐氏怀念地看着妆匣,“当年你外祖家落难,官府把好些东西都收走了,统共就留下了这些。我现在就把它给你了。” 知宜不禁有些伤感,开口道:“阿娘……” 徐氏看着出落的美丽灵秀的女儿,心中十分不舍。“阿娘年轻的时候,读“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还懵懵懂懂。现在可算是体会到了。明日你就要去别人家了。我现在是又高兴,又难过。”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 知宜握住她的手,“阿娘,这些年,您辛苦了……” 徐氏本来想笑,但还是落泪了。她回想起与女儿流落在外的时光。许成毅并非全然无情,一年来总会送点银钱,足以让她们母女勉强活下去。日子虽清苦,但离开了许家,她心里也快乐。就是常常思念还在襁褓中就被夺走的小儿子。一腔爱子之心,常常令她苦不堪言。 还好,她早已习惯了命运的无常。自从家族丧亡以后,没有什么能打倒她。如今,已经是很好了。儿子长大了,有出息,她也能日日见他;女儿亦是找到了下半辈子的托身之处……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徐氏抚摸着女儿的长发,默默流泪了一会。知宜为她擦拭着眼泪,徐氏说:“我也真是,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连忙转移话题,“那日你从灵渔山回来,不是说江二郎是个好孩子吗……我应该高兴才对。” 她温柔地看着女儿:“我就知道,知宜是最幸运的小娘子。” 知宜也忍不住流泪了。感伤之余,少女柔软的情怀,不禁涌上了心头。 她想起那日想买完玉兰花的郎君。还有那日在灵渔山上,靑缥的山色中,同她对望的青年。 闺中十七年,她从未见过这样俊俏的郎君。 何况,他是那样文雅端方,温文有礼,就如同伴着和风的缠绵的雨。 “你看看你。”徐氏假装说她,“这么开心呀……” 知宜红了脸,不好意思看母亲。又听见徐氏悄悄地说,“只那夜间的事,阿娘白日寻过人来教你了。现在大略知道些了吧?不要到了明晚,又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 “阿娘!”知宜忍不了了,“您放心吧。我,我知道的。” 徐氏不禁笑了,充满温情地抱了抱女儿。 知宜和徐氏都没有想到。出阁那天,表现得最难过的人是五郎许烨。 菱花镜前,徐氏端详着女儿娇美的容颜,最后为她插上一根金累丝海棠步摇,才微笑说:“好了。” 知宜望向徐氏,声音微有哽咽,“您……” 徐氏还未来得及说话,门外阿如掀了帘子,道:“五郎来了。” 本朝风气开明,男女大防不严。因此时人都不以为怪。知宜一怔:“五弟弟?” 徐氏以为有什么事,就道:“快让他进来。” 一个往常活泼可爱的小郎君就走了进来。只是与平时不同,眼下他眼眶微红,说:“我来这里帮帮姊姊。” “你一个小儿郎,做得了什么?”徐氏嗔怪道:“快出去。” 许烨看看外头,再看看姊姊,很有些不舍,便说:“外头有阿耶阿兄看着呢,我帮不了什么。” 和他的兄长们相比,许烨是个可怜的小孩儿。 从小,就离开了母亲。被父亲无视,嫡母厌恶。整个人就像芦苇丝一般,孤苦无依地就长大了。到十四岁,父亲才发觉他超乎常人的聪慧。惊喜之余,顺带想起了他流落在外的生母和阿姊,这才一家得以团圆。没想到,快乐的日子才过了一年多,阿姊就要出嫁了。 徐氏知道他的心思,心里感动,但还是说:“你呀!大好的日子,要替阿姊开心才是。做出个哭相做什么?” 知宜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又听徐氏道:“别哭啦。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知宜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徐氏看着一双儿女,不免也有些感伤,但还是竭力笑道:“行了行了!都打起精神来!知宜,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又对许烨说:“烨儿,你有出息,姊姊在别人家自然就过得好,懂不懂?还不快快振作起来!” 知宜把手帕递给弟弟。 许烨接过,点点头。 再看一眼姊姊,出去了。 尽管知宜不是许家受宠的女儿,许江两家的婚仪依然隆重而盛大。 一天忙下来,简直精疲力尽。 好容易进了婚房,知宜与江珣共处一室,还来不及紧张,便有一行人捧着匜盘给二人洁手洁面。完毕,二人对坐,仆婢给每人各夹一片肉。二人咽下,才开始饮合卺酒。 摇曳的烛光下,知宜望向江珣。江珣脸微红,发丝随着窗外透进的暖风微微晃动。 他轻声问知宜:“可以吗?” 知宜不禁点头。 他们饮一口手中的酒。交换过酒盏后,又喝了一口。 此时,婢女都悄悄退出去了。 江珣拿起一把剪子,询问的目光看向知宜。令她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虽然没有出声,但江珣知道她的答案了。他轻轻地拔出知宜的发饰,看见青丝如同瀑布般垂下。 江珣的手刚刚碰上知宜的头发,知宜便轻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们在暖黄的烛光下对视片刻,此时,一切的感情都在不言之中了。 江珣珍惜地剪下了一点发丝。 然后知宜接过剪子,从中感觉到江珣温暖的体温。她凑近他,亦剪下了他一点头发。 知宜小心翼翼地把两缕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镜囊。 灯光逐渐朦胧起来。 “我……”知宜还没想到要说什么。但江珣温柔的目光,令她渐渐放松下来。 她伸出手,想碰上他的,然后相握。 而他先一步握住了她。 知宜感到梦幻般的晕眩。 他们的唇相碰了。然后都闻到了浓浓的果子酒香。 知宜轻轻闭着眼睛,感觉自己像是口含了一片静谧的月光。 “可以吗?”她听见江珣轻声问。 知宜看着他温暖的琥珀色眼睛,发出低语:“……好。” 知宜坐在镜前。 江珣已经收拾完毕,见她毫无动静,便问:“怎么了?” 知宜的一双明眸望向他。 江珣立刻反应过来,走过去,轻抚她长发,微笑,“不必担心,阿耶阿娘,都是很好相处的。” 知宜心一松,但还是有些紧张。 江珣一笑,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这么好,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知宜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虚地看了下四周,携起江珣的手,走出了房门。 江游奕和赵氏早已在正堂等候。 二人对嫡子的亲事皆很重视,早早便起了床,收拾好等新婚夫妇敬茶。 夫妇二人一月未见,此时对望一眼,皆默默无言。 “素娥……”江游奕迟疑开口,碰上赵氏如同寒冰般的目光,低下了头。 赵氏一直绷着脸,听见堂外传来的声响,连忙缓和了脸色。 很快,江珣与知宜一同走进。 “如何这么早便来了?”赵氏责备江珣:“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应该多歇息一会。” 江珣笑道:“阿娘怪孩儿吧,是孩儿急着来见阿娘。” 知宜看江珣一眼,道:“多谢母亲体贴。” 江游奕和赵氏于是看向知宜,目光很温和。 知宜放松下来,在江珣鼓励的目光下,按照礼仪给二人见了礼。 二人喝下知宜敬的茶,看一眼身边立着的嬷嬷。嬷嬷会意,将手中的物件递给了知宜身后的婢女。 知宜谢过婆母的见面礼。 赵氏微笑点点头,看一会眼前赏心悦目的小儿女,脸上却很快露出了疲倦之色。 “二郎,你的阿兄阿嫂他们快来了,带知宜去见见吧。”赵氏道:“我头疼得厉害,先去歇会。” 知宜连忙道:“是儿媳的错,累了母亲了。” “如何关你的事?”赵氏微笑摇头:“是我自己身子不爽利。你们玩去吧。” 知宜望向婆母。这是一个有了年纪的,但依旧美丽的妇人。只是眉眼间,始终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郁郁之色。但她看向知宜的目光,就如同母亲一般慈和。 知宜的心中,缓缓涌上一股温暖之情。 江游奕见状,连忙让仆婢搀扶夫人去歇息,又叫知宜不必拘束,跟着赵氏的后面一同出去了。 知宜同江珣面面相觑。 还未等他们说话,便听见传来一阵孩童急促地脚步声。下一瞬,知宜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家伙。 小孩眨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知宜。 “二叔。”晖儿软乎乎地问:“这是你的娘子吗?” “是的。”江珣故作正经:“晖儿真聪明。” 知宜瞪他一眼。 “晖儿!”梁氏急冲冲地走进来,喊道:“懂不懂礼貌!” 晖儿晃晃小脑袋,不屑一顾。梁氏连忙赔笑道:“弟妹勿怪,这孩子从小就皮……” 知宜意识到这是大嫂,说:“有什么要紧。晖儿活泼可爱,我看着就喜欢。”说着就从阿如手中拿过准备好的玉佩,“这是给晖儿的见面礼。” 晖儿很喜欢,道谢后,就爱不释手的把玩起来。 梁氏松一口气。她是有点怵这个出身大家的弟妹的。见知宜如此好相处,终于放下心来。 江家长子江瑞此时才走进,看一眼捣蛋顽皮的儿子,对知宜说:“弟妹受惊了。” 先前,江瑞一直在扬州,替江游奕打理着扬州的商事。乍闻家中变故,连忙走水路回来,也赶不及见三妹妹一面。所幸没有错过江珣的婚事。 江珣和江瑞的感情很好,立马打趣了长兄几句。 “好了好了。”梁氏打断两兄弟没有意义的对话,“都往后堂去用早膳吧,玦儿、玠儿,还有宛玗,都等着咱们呢。” 早膳的氛围很好。 一家人都对知宜很照顾。 唯一有所不足的,就是玦儿和玠儿差点为知宜送的礼物打起来。 自从若微离开后,江家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知宜很喜欢江家的氛围。 和冷冰冰的许家简直天差地别。 一天下来,知宜都觉得很快乐。 夜间,她想起早晨婆母的缺席,忍不住发声询问:“今日敬茶,我见母亲神色憔悴……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江珣沉默片刻。 在知宜关切的目光中,他对她讲了若微的事。 “怎么会如此?”知宜惊道:“这……” 江珣不语,只是深深闭上了眼睛。 20、回门 知宜拿起一把剪子,凑到烛台边去。 莲花足的烛台中,有一点烛火在静谧地燃烧。燃烧得有些时候了,烛芯已经泛出焦黑色,开始分岔。知宜小心翼翼地把把一点分岔剪掉,然后静静端详着它。 江珣微笑道:“变亮了。” 知宜点点头,起身把剪子放好。看着满室幽幽地如同豆子般的烛火,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江珣仔细地观察着她,问:“……怎么了?” 知宜有些迟疑,“我……” “你在担心明日?”江珣想了想,“对吗?” 知宜不禁望向他。眼中流露出明显的担忧与害怕。 “明日回门……”江珣沉吟道。他想起了知宜的身世,很快明白了她的顾虑。心中不免生出些许怜惜。“别怕。还有我陪你。”他的声音很温和:“还能见一见阿娘和弟弟,应该高兴才对。” 知宜宽慰许多,但心中的不安感依然挥之难去。 江珣没有再出声安慰,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此时窗外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温柔。 许府。 五娘子知菱闷闷不乐地走在小径里,对身边的婢女抱怨道:“也不知阿娘最近在忙什么。日日去同她请安,连院子都不能进上一进。” “最近也的确没什么事。”婢女也奇怪,“夫人怎么这般忙碌?奴婢听夫人院子里的秋霜说,这几日夫人日日都是快子时才叫熄灯的。” 知菱很不高兴,赌气道:“今日阿娘若再不见我,明日我便不来了。” 婢女没有接话。忽然想到什么,“对了,娘子,婢子险些忘了……明儿四娘子不是要回门吗?”她迟疑地说:“夫人可能忙着操持此事。” “怎么会?”知菱不屑,“一个商人子,一个商人妇……准许他们进门,已经很是抬举了。怎么可能如此兴师动众?” 婢女想想也是,便不再说话了。 途中下了小雨。 雨如丝如线,缠缠绵绵地落下。柳叶细嫩的枝条在风雨中摇摆,水波般的碧青色,在朦胧的雨色中,显得格外鲜妍亮丽。 知菱站在檐下,百般无赖地看着被水雾笼罩的院落。她压着脾气等着婢女的传话。终于,看见淡月迎出来,笑盈盈地说:“娘子,快快进来吧。” 知菱微微讶然,不禁问:“阿娘今日得空见我了?” 淡月垂下头,避开这个话题,“娘子且加快脚步吧。夫人说是有紧要事吩咐呢。” 知菱没有多想,应了一声。很快走到堂前,门口立着的婢女连忙跪下身,给知菱擦拭着沾了雨水的裙摆。知菱不耐烦地甩开她,“走开!看不见我急着见夫人吗?不懂事的奴才!”说着便走进去了。 刚一进门,还未来得及见礼,便听柳氏呵斥道,“多大的人了!做事还是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的。底下人不懂事,按规矩好好教训就是了。何必失了自己的气度?” 知菱有些委屈。“我急着见您嘛。”她在柳氏旁边坐下,“女儿好几日没见您了。您不想女儿吗?” 柳氏叹一口气。“你呀……怎么还和小孩儿一样。”她说:“还差这一日两日吗?” 知菱只是笑。 柳氏看着女儿,心中思绪万千。又想起了最近忙活着的事,一时沉默下来。 “阿娘。”女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她,“您最近都在忙什么?”知菱皱了皱眉头,“不会真是为了徐氏生的那个女儿吧……” 柳氏心一紧。又听知菱说:“去了个商户家罢了……本就是贱妾生的女儿,如今身份更微贱了……” “住口!”柳氏连忙打断她,“怎么什么话都往外说?” 知菱不解,“您之前不也……” 柳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自然不是为了江家!”她低声道:“明日你同知宜见过礼,便快快回你院子里去,知道吗?别出来到处乱走!” 知菱见母亲如此严肃,也不禁凛然。“不是为了江家,那是谁?”她好奇地看着母亲,“也没听说最近来了什么大人物呀……”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柳氏严厉地说:“听阿娘的话,知道吗?” 知菱乖乖地点头。 柳氏松一口气,她凝视着小女儿一张娇妍的美人面,红唇轻点,体态风流,这般出色的品貌……她的心中不免生出些微弱的盼望。但一想到知菱方才的举动,很快又把心思压了下去。她如何有这么大的福气,又如何受得了这么大的苦楚呢? 知宜的回门宴,着实让柳氏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说来也可笑,便是当时知宜出嫁,她不过吩咐底下人按规矩办,不要失了许府的气度便好,自己并没有废多少心思。能送走一个看着就厌烦的婢妾之女,她高兴还来不及。她原以为这是一桩再差不过的姻缘了……谁能想到背后会有如此之大的玄机呢? 她心中隐隐感到失望与不甘。送走知菱后,她走到檐下,注视着庭院深处朦朦的烟雨。世事复杂多变,没有谁能看得清。但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明天的回门宴,万万不能出一点岔子…… 知菱同一众妹妹立在庭中,正午的日光大得令人眼晕,她渐渐有些烦躁了,忍不住和婢女低声抱怨,“怎么如此之久,我的妆都花了……” 婢女轻声安抚她,知菱勉强忍耐下来,却看到母亲警告般的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再说话了。 柳氏严肃的态度也影响到了知菱的妹妹们,六娘子和七娘子没有再低低交谈了,只是偷偷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母亲好生郑重啊……想起昨夜各自生母交代的,大家都齐齐态度端正起来。 大家都安静等待着,很快听见前庭传来一阵喧嚣声,知道是知宜一行人到了。知菱听见父亲朗声道:“贤婿来了!”父亲含笑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她看见母亲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也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屑。 不一会便见父亲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兄长们都是十分眼熟的,自然是不必多说,小哥哥还悄悄朝她眨了眨眼睛。知菱还来不及偷笑,在看到知宜的那一瞬,脸色就沉了下来。 只见知宜着一身胭脂色绣石榴花的衣裙,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乌发如云,珠花宝钿如同星子般点缀在其中。而她唇边静美的微笑,却比一切珠宝首饰更为闪耀动人。 想起母亲的叮嘱,知菱压下情绪,很快挂上笑脸。 很快,柳氏便迎上去,热情暖笑道:“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知宜连忙道:“母亲折煞女儿了。”又和身侧的郎君一同对柳氏行礼。 知菱的注意力不禁转到她身侧的郎君身上,想来便是那商户家的二子了。那日虽一同在灵渔寺,但母亲没让她见外男,只是和知宜一道去见了。她心中有些好奇,偷偷望过去。烈日下,只见对方长身玉立,面若冠玉,一双眼睛湛然而有光。乍一望去,简直不像是凡俗中人。 知菱一怔。 隔着有些距离,知菱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直到知宜走近她身旁,与一众姐妹见礼。她才魂不守舍地回应。 余光中,她看见母亲满脸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但母亲很快移开目光,微笑对众人说:“你们男人家自去聊吧,我们这些做长辈和姊妹的,有好些话要对四娘说。” 父亲连连颔首,众人都连忙说好。江珣同知宜俱微笑点头。于是江珣随一众儿郎们去了外堂,知宜则跟随一众女眷进入内院。 知菱连忙跟上众人的脚步,心中隐隐还有些怅然。侍女为她打伞遮阳,终于让那种发热晕眩的感觉消失了。 众人在内堂落座。 知宜一坐下,便见柳氏微微颔首,一个侍女便走上前来,双手恭敬地捧着些什么。知宜一看,是一座青田石玉质的送子观音像,致密细腻,脂润柔和,看上去色泽艳丽,晶莹剔透,十分华美。 知宜连忙示意阿絮接过。又听柳氏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物件,你带回家去,只当做是个好彩头吧!” 对于今日回门种种稀奇之处,知宜心中惊奇不已。而嫡母此刻格外慈蔼的态度,更是令她不安。但她自然不会在大场合里拂了柳氏的脸面,便道:“母亲给的,哪里有不好的?知宜便谢过母亲的好意了。” 几个嫂子坐在旁边,一个接一个的说话凑趣。姊妹们时而附和一句,都是温文有礼。连知菱都一直保持的得体的笑容。一时气氛分外热闹温情。往日在家中,知宜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她一一有礼地回复着,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对于今日的回门,她本是不抱多大期望的,只想能快快结束便好。能见一见阿娘和弟弟,自然是最好不过了。刚刚在门口,弟弟是见过了,而阿娘却碍于身份原因,不能出来相迎。知宜很遗憾,勉强打起精神,和众人闲谈起来。 只是关系本来就很生疏,场面说完了,一时气氛冷了下来。 柳氏估摸着差不多时间了,便道:“好了!好了!忙活了一个上午,知宜想必是累极了,该下去歇息歇息了。”她对知宜说:“徐姨娘正在院子里等着你呢,想必你们有许多体己话要说。” 她微笑道:“都回各自院子歇息吧!离传膳还有些时候,到时再一同说话吃茶。” 众人都齐齐说好。知宜心中激动不已,起身谢过柳氏,与众人一同退了出去。 只有知菱一个人留了下来。 “你哪儿也别去!就待在这!我亲自看紧你!”柳氏有些生气,“今日怎么回事,阿娘同你说过多少遍了?怎么还差点失了礼数?” 知菱此时理智已经全然回归,她羞赧道:“女儿错了,阿娘。我见到知宜的夫婿,一时出神了……” 柳氏想不到是这个回答,微微一怔。只她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很能理解,也没有多加责怪。只是道:“你知道分寸便好了,想想自己的身份……” 想起女儿脸上刚刚泛起的红晕,她微微失笑,又摇头,“你呀,还是个小孩儿呢。看一个郎君,最不该看的就是相貌了。那江家二郎,不过是……”她原本想说些贬损身份的话,但想起了什么,没有再出声了。 21、国储 外堂正心院。 苏州刺史许诚毅端坐于高位,堂下一众子侄与新婿饮酒微酣,气氛和乐融融。因为一会有要事商谈,他并未饮酒,仅仅喝了几盏清茶提神。他端详了一会新婿的言谈举止,见其谈吐言行颇有气度,心中甚是满意。原本对于此桩亲事残留的犹豫之心,终于放下。 不一会,他以更衣为理由,在侍从的服侍下离开。很快,一个小厮快步到江珣身侧,同他窃窃私语。江珣面露惊讶的神色,同众人告歉一番,跟随小厮走出厅堂。 许家众郎君心中了然,都未多言,如旧把酒畅谈起来。 江珣心中惊疑难定。 昨日同妻子一番夜谈,他已做好了此次回门会受到冷待的准备。但许府既有意与江氏结亲,必定也会顾及体面,所以他并不担忧。何况,因着他身份的缘故,他早已学会对一切侮辱与慢待淡然处之。但与料想的不同,此次回门宴,妻家何止表现得体面,简直称得上是热情万分了。这反而让他有些茫然无措起来。 岳父必然有要事同他说。江珣在心中想。那一定能解释今日的种种反常。他在小厮的带路下穿过幽深的庭院,清风拂面,花木飘香,令他的酒意渐渐挥散。竹树山石,亭榭栏杆,曲折游廊,许府的一切都极具宏丽,其气势远非江府能及。 沉甸甸的感觉压在江珣的心头,他知道他此次面对的是连父亲都要谄媚讨好的人物,与之前宴席上几次遥遥见面截然不同。江珣知道,因为与知宜的姻缘,他终于初步踏足上权力的战场。这是父亲经营数年苦苦得来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抓住。他没有任何退路。 已经到了目的地,小厮止步,在门帘前垂首侍立。江珣脚步一顿,然后走了进去。 许成毅坐于案前,笑道:“璠之来了。” 璠之是江珣的字。闻言,江珣恭敬下拜:“小婿见过岳父。” 许成毅点点头,招呼江珣坐下。他道:“你们成亲那日,诸事甚多,我还未来得及对四娘多念叨几句……若四娘往后有甚不妥之处,还劳你多加担待。” “您严重了。”江珣微笑道:“知宜秀外慧中,蕙质兰心,婉婉而有仪,能得她的倾心,是晚辈之大幸。” 许成毅面露满意之色。“你父亲往日总说你是个懂事出色的孩子,我还不信。”他饮一口清茶,道:“先前,我在学馆看过你的文章策论,都写得很是精妙。可惜并未见面,心中难免有疑虑。如今,我算是放一百个心了。” 江珣正欲接话,又听许成毅慢悠悠道:“古人有云:成家而立业。你在府学,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是时候为未来做打算了。” 江珣不禁肃然。他道:“晚辈虽出生商户之家,但自幼习圣人诗书,学于高儒门下,无一日不勤勉笃行,修身自省,冀能以卑鄙之身忝列朝贤君子,食天子禄,谋黎元事。如此,方能尽毕生所学,展鸿鹄之志。” 许成毅面露欣然。“这亦是我同你父亲的盼望。”他微微一叹,“可惜前些月的解送式,碍于身份,你无缘参加……已是耽误了些时候了。” 江珣微微沉默。本朝科举之制虽有别于前代,但大体相同。 能参与科举之士子,大体分为二种。一为官府学馆中的“生徒”。生徒必须通过府学举办的解送式,才能入长安参加省试。而生徒一般为贵胄士族之子,寒门士子尚且难以成为生徒,更别说工商杂色之流了。虽高宗中宗二代帝王曾下诏“授富商豪贾官秩”,令商贾之流地位有所上升,但皆为朝堂临时之策,商门子入仕依然非常困难。江游奕虽为苏杭富贾,声扬天下,亦不能将二子送入府学; 而江珣既然不能成为生徒,那便只有第二条路径可走了,即成为“乡贡”。学馆之外的士子皆可去官府报名,通过考试后成为贡士,进而参与长安的省试。 话虽这样说,但作为商贾子,能顺利参加考试,若无丝毫凭恃,恐怕难如登天。这亦是江游奕苦苦经营官场人脉,与许府结亲之缘由了。 “这亦是晚辈担忧所在。”江珣再次恭敬下拜,“若能得到您之助力,便是晚辈之大幸,江氏之大幸。” 许成毅不禁一笑。他抬手示意江珣不必多礼,让他坐回原位。然后,迎着仲夏灿烂的阳光,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仪容俱美的青年。为官多年,他深知江氏一门于苏杭一带的影响之大。在东宫的示意下,他开始拉拢江氏,放下身段,与之联姻。而当杭州的风波殃及于苏州,江氏一门陷于风波之中,屡屡做出错误之举而不自知时,他已经想过要放弃这段联姻了……幸好,最终的一切都得到了解决。 “许江二门,结秦晋之谊。璠之于我,如同半子。我自然会为你的前程筹谋。”许成毅微微一笑,“但你可知,你最大的依仗,其实另有其人?” 江珣一怔。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得出了答案。许成毅温暖带笑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额头隐隐冒出了汗水,心中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寒意。有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呼之欲出……他定了定神,十分谨慎地开口:“恕晚辈愚昧,敢问贵人何在?” 许成毅站起来,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江珣绷紧脊背,错愕转身。 此时屏风外,竟徐徐走出一个黑衣英俊的男子! 对方笑道:“许公一片拳拳惜才之心,令人感动。只是叫我好等。” 许成毅口中称罪,想要拜见,对方只是一挥手,在堂中站定。然后,一双满怀笑意的眼睛,看向江珣。 江珣立马意识到了此人的身份。这令他有些头脑晕眩,不知所然。明明,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陪同妻子回娘家,面见岳父而已……一直以来,虽有入仕之心,但天下未来的主人,于他而言,还是太遥不可及了,他从未想过对方会措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 江珣深深呼吸一口气,用最短的时间镇定下来,跪地,行大礼,”“……小民见过殿下。” 赵郁仪等他礼毕。方微笑道:“快快起来。在外不必多礼。”他于案前端坐,又示意江珣坐下。许成毅请示地看了赵郁仪一眼,得到对方点头后,退下了。 “璠之近些说话。”赵郁仪笑道,“许公走了,你我二人年纪相近,更方便说话。” 太子语带笑意,言谈亲切,令江珣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简直恍若置身梦境。他没有附和,只是谨慎地回复:“……您说笑了。” 赵郁仪一笑。在正午明媚的阳光中,他打量着江珣,继而缓缓道:“我下江南以来,人人都道江家二子举止清然,姿仪美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珣低着头,并不敢望向太子。此时此刻,他非常想询问三妹妹的近况,但他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不是这个。太子主动来见,已然是先行下了台阶……他必须清楚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殿下谬赞。您贵为青宫之主,天资粹美,聪敏神睿,小民何及您之万一?”江珣站起身来,跪下,道:“何况,小民有大罪在身,更不敢自矜于前。” 赵郁仪的目光陡然冷淡下来。他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你何罪之有?” 冷汗已经流淌下来,慢慢浸润到鬓发间。江珣竭力维持镇定,说:“杭州盐案一事……家父贪鄙之人,见识短浅,一时失察之下,错襄楚王,险些有负于殿下……”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接着说了下去:“我等死罪。” 赵郁仪许久没有说话。他的思绪在沉默中扩散。 长久以来,楚王与其党人勾结一团,连同江南豪强富贾,一同贩卖官盐敛财。他虽有所察觉,但因对方势力甚大,又极为狡猾,一时也奈何不得。而楚王向来野心勃勃,一心妄图染指储位。 先是,沈络清在太子的举荐下任扬州刺史。楚王为构陷太子一党,连同褚旭策划扬州官盐倾覆一案,致使盐运受阻,河南一地发生盐荒。消息传到长安,天子震怒,先是褫夺沈络清刺史之位,又于朝中申斥太子,命其闭门思过,同时下令水部郎中张垚往扬州调查。未料仅半月后,张垚身死。而其生前所搜查的关于此次案件的一切证据,都明显的指向沈络清。 与此同时,朝中有人上奏,言张垚之死亦与沈络清有关,其矛头直指东宫。 事件愈演愈热,天子终于察觉其中的可疑之处。他诏来深陷风波的太子,命其亲下苏扬调查盐事。 赵郁仪自下江南之后,便一直受到重重阻力。 楚王于此经营多年,势焰熏天,滋蔓难图,豪强世族,官吏富贾,上下皆沆瀣一气,共同敌视太子,令赵郁仪的调查,步履维艰。他用尽一切手段,仅仅使调查止步于褚旭。但他知道罪魁祸首仍然躲藏于幕后。 于是他暂时隐忍不发,另辟蹊径,将目光转向苏州。要知道,苏扬两地豪富多代联姻,关系盘根错节,从苏州下手,或许更容易撬开杭州的口子,从而寻得线索。 于是,他率先接触了苏州最煊赫的商门江氏。就在对方举棋不定时,楚王也出手了,而江氏此时竟隐隐流露出投靠于楚王的意思。这虽然在赵郁仪预料之中,但依然令他愤怒不已,于是他适时向皇帝上报褚旭的罪行。皇帝以为此案件就此终了了,方欲诏他回长安。 但赵郁仪知道,事情远不止如此……而在褚旭被押入大牢,处以极刑后,江家震恐,方欲献女求和,彻底投向于他。 而此时,江珣是在为当日江氏的左右摇摆而请罪了。 赵郁仪闭目,任由夏日干燥炽热的阳光一一抚过他的面颊。他想起路途中他所见到的一切——贫瘠的土地,干涸的河流,投机者死守近乎流盐的仓库,而平民望着节节攀升的盐价昼吟宵哭……半晌,他睁开眼,道:“起来吧。”他伸出手,扶起江珣,说:“你们既已知错,那孤自然不再怪罪。” 江珣喉咙一哽。是的。他们已经认错了。他们已经为当日的种种行为付出了代价。而最惨重的代价却是无辜的三妹妹付出的,她已经被视作认罪的一环了——这一点他与太子都清楚。这令江珣更加痛苦了。 “谢过殿下。”他最终只能说。 他再次于案前坐定。等待着太子的开口。太子屈尊来见,必不是仅仅为了听他请罪。事到如今,他终于醒悟了。他的岳父,苏州刺史许成毅,恐怕早就已经是太子的人。江府同许府的婚事,想必也是在太子的授意下完成的。原来,他们早就已经身在局中了!当命运的车轮试图碾压过来时,太过弱小的人,是无力回避的。他是。若微也是。所有人都是。 果然。太子开口了。“我欲往扬州。”太子的声音像玉石一般坚而冰,“扬州之事,你们会比我更清楚。” “是的。殿下。”江珣连忙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赵郁仪于是笑了。这是一个真正满意的微笑。“璠之,你很好。”赵郁仪说:“你父亲,仅是商贾之资,比起你,还是显得有些昏昧了。”他说,“这亦是孤寻你的真正原因。” 江珣深深拜下:“敢不从命。” “江南一地,官商勾连,朋比为奸,被楚王经营地如同铁桶一般。”赵郁仪说。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一大片的玉兰花。在阳光下,却泛出熔金一般的颜色。“我欲以江氏为利刃,将其抽钉拔楔,彻底夷灭。”他的声音又轻又冷。“那群蠹虫,已经安逸得太久了……” 江珣敏锐地觉察出了太子语气中的寒意。他想起他在传闻中,书本中,老师的口中所知道的太子。东宫储君,天子嫡脉。自幼聪颖明达,研精典籍,皆过目不忘。智高才绝,又不矜不伐,礼贤才士,令群臣颂恩,君子褒德。 此刻,这个传说中的,天下未来的主人就在他面前。他看见他眼中的冷酷,森寒,与炽烈的怒火。还有那藏于心底深处,极重极哀的惜民怜民之意。 江珣一时怔住。 22、深海 “不日苏州府便会进行贡生的第二次遴选。”赵郁仪道:“好好把握机会。” 江珣听懂了太子的言外之意。作为商户子,他原本也难以走第二条路踏上仕途,因为即使是学馆之外的士子向官府报名,也是要审核家世门第的……太子这是给了他一个应试的机会!与父亲多年的筹谋,总算是实现了。 他本该欢喜,但此刻心中却满是苦涩。他深深吸一口气,下拜道:“谢过殿下。” 赵郁仪点头。江珣知道谈话已经结束了,他应该识趣地退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殿下,小妹离家多日,家父家母都很是想念。她最近,”江珣的声音艰难地顿了顿:“……可好?” 赵郁仪眼神微微一动,“你且放心。”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冷淡,“待回到长安,孤会妥善安置她。” 江珣喉咙一哽。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太子几乎已经明示了他会给三妹妹一个名分。一个商户之女,能有幸充入东宫,除了谢恩,他们还能做什么呢?难道时间还会重来,三妹妹还会再回来吗? 江珣努力想要说服自己,但眼泪还是在一瞬间溢满了眼眶。他飞快低头掩饰,说:“小民替舍妹谢过殿下恩德。”他停顿了一下,“只是,三妹妹自幼被家中人娇惯,性情天真跳脱,于礼仪规矩之处,难免有所疏漏。万望殿下,稍稍怜惜之。” “这是自然。”赵郁仪微微颔首:“你退下罢。” 江珣再恭敬一拜,还是退下了。走到庭院,他看着天幕之中高悬的明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 读了一下午的书,若微感到有点累了。 她随手放下书本,走出了内室。迎面就碰上了雪青,雪青对她福了一福,说:“郎君那来了人,说晚间要来用膳。” 若微一怔,说好。她感觉心口像是被堵住了,有点闷闷的。她想转移情绪,便问了自己感兴趣的,“厨下说今晚吃什么?” “说是什么……槐叶冷淘?”雪青看起来有点疑惑,“那边的说是一种凉面。” 若微有些好奇,但没有再问了。又听雪青说:“好像是今早郎君提了一嘴,身边伺候的便立马吩咐下去了。”她笑道:“最近越发热了,吃点凉面可以消暑呢。” 若微想了想也是,稍稍高兴了一点。刚想出去透透气,雪青又说:“郎君要来了,奴婢要不去给娘子梳洗一番?” 若微只能说好。她在雪青的陪伴下来到梳妆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若微沉默了很久很久。 暮色渐渐深了。 赵郁仪忙碌一天,在马车上闭目休息了一会,才略微缓解了疲惫。车马抵达府邸,他下了车。挥退了其他侍从,只留下福宁陪同他去映月阁。日光已然暗淡,天地之间都是默默的昏光。映月阁掩映在一片葱荣的花木中,最能看清楚的,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在昏暗中闪烁着静谧的浮光。 他看着那闪烁的,稀疏的焰火,不知为何想起了若微。 很多个夜晚,烛火下,她美丽的脸庞,还有那双安静流泪的眼睛。 他的心微微一动。 赵郁仪走入庭院,便看见若微迎了出来。 她在门口站定,抚了抚雪白的裙摆,盈盈下拜,嫀首微垂,“见过郎君。” 赵郁仪看她片刻,点了点头,就走了进去。若微连忙跟上,又示意雪青去叫人立马传膳。 赵郁仪坐定,见若微仍然站在一边,便让她坐下。 若微坐下了,便开始沏茶。热雾缭绕,美人素手纤纤,皓腕胜雪,穿梭其中,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赵郁仪抚着茶盏,说了一句,“比刚来时长进多了。” 若微怔一怔,说是,又说,“从前多谢郎君宽容。” 不多时,便有人捧着膳具上前,若微接过漱盂,等待赵郁仪漱口完了,自己才连忙弄。其间,便有侍人将膳食捧了上来。出行在外,并不奢华,仅仅有四五道菜式而已;鱼肉丸子、青笋糟鸡、清炒菘菜并几块澄黄的小米糕。 并未看到什么“槐叶冷淘”,若微还在疑惑,便看见二人各捧着个白瓷汤盆上来。一人先把手中的盆子放在桌上,若微定睛一看,只见盆里盛满了冷水,还有几块碎冰在上漂浮……正奇怪着,便看见另一人用箸子夹起面条放进冰水里,那面丝儿竟是亮澄澄的绿色。乍然落入清透的冰水里,真像翡翠玉山在其中飘浮一般。 若微有些惊奇。但忍住没有问。 赵郁仪像是看出了若微的困惑,便道:“是用青槐叶汁和的面粉。尝起来很清甜。”他示意侍膳的仆婢给若微盛一碗。婢女会意,连忙盛起一份,放在小碗里,又浇上热油以及各类酱汁配菜,服侍若微吃了一口。 赵郁仪问:“如何?” 若微赞道:“好清甜!”她一抬头,忽然对上赵郁仪隐有笑意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就低了下去:“……好像还有菊花的味道。” “娘子说得对。”一旁的福宁凑趣道:“还特地加了甘菊汁拌的。” 若微不禁笑了。她看见赵郁仪还在看着她,顿了一会说:“郎君也尝尝。”她亲手给赵郁仪盛了面,“……您试试。” 赵郁仪尝了一口。看着她,微笑。“确实美味。” 若微不由得低下了头。 清爽美味的槐叶冷淘搭配上新鲜的芦笋,的确是可口无比。一入口,简直如同夏日尝雪一般。若微心一松,紧张之感不由得慢慢散去。 膳毕,福宁奉上清茶。赵郁仪饮了一口,然后说:“我今日见到了你二兄。” 若微一怔。半晌都没反应过来。她眨眨眼睛,重复了一遍,“二兄?” “自然。”赵郁仪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你还有别的二兄?” 若微红了红脸。“刚刚只是没回过神。”她想了想,还是问出声了,“您在哪里见到了二兄?” “今日不是你二嫂回门吗?”赵郁仪道:“我往许府同他见了一面。” 许府?若微想起了二嫂是许刺史家的女儿。她有些难过,二兄的婚礼她都没能参加呢……又听赵郁仪道:“你们兄妹二人长得很相像。” “从小大家都这样说。”提到家里人,若微有点精神了,“妾同二兄长得最像了。” 赵郁仪含笑道:“是吗?” 若微顿了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说,“但二兄比我聪慧多了。” 赵郁仪凝视她明丽的眉眼,不禁一笑。他问:“从何说来?” “阿娘说,小时候阿兄读《三字经》,教一遍就会了,我还要先生说好几遍呢。”若微回忆着幸福的时光,“二兄可聪明了,做坏事从来没有被人逮到过。妾按照他说的做,老是被阿娘抓到,手心都被打红了好几次……” 赵郁仪一直微笑倾听。他看着若微天真浪漫的神情,神思一时飘远。他早就已经不记得在父母亲膝下幸福快乐的时光,偶尔回想起来,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的记忆的残片,连拾都难以拾起。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早就已经被那些在佛光寺漫长寂寥的光阴所占据了…… 他想起那些在记忆中连绵不断的永无休止的雨,那被雨水打湿的冰冷的残香,死灰之中,仍然飘散出铁腥的余味。他泛起久违的想要呕吐的感觉。而当他凝视着若微明亮而欣悦的眼睛,听着她欢快而清脆的声音,心却逐渐平静下来了。 若微一下子说了好多好多。说完了,赵郁仪许久没说话,若微感到有些不安了。她在烛光中看向赵郁仪,而他的脸上是轻松而愉悦的神情。于是若微稍稍放下心来。 “郎君?”她的声音怯生生的,“郎君?” 若微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看向他。赵郁仪微微一笑,伸出手,把她揽入自己的怀中,然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若微没有动,仍然是看着他。 “我只是想起了二妹妹。”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她小时候同你一样调皮可爱。” 若微怔怔的,没有反应过来。过一会才说:“妾怎么能和公主比……” “如何不能?”赵郁仪不以为然,“来日入了东宫,你还可以见见她。” 赵郁仪口中的来日令若微感到阵阵颤栗。过好一会,她才说,“郎君,我二兄……” “他会好好的。”赵郁仪温和地打断她:“他,还要你阿耶,你的家人,都会好好的。” 若微还有些反应不及。正欲开口,赵郁仪就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 她条件反射性地缩起身子,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裙摆,然后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去迎合赵郁仪的吻。赵郁仪的气息蛮横地霸占了她的唇齿之间,她的眼睛泛起水雾,发出了细微的呜咽声。 赵郁仪吻够了,才停下。他温柔地抚摸着若微的发丝,许久没有说话。 “郎君……”若微颤抖地发出声音。赵郁仪摇摇头,手指抵在了她的嘴唇上。 “别怕。”赵郁仪说,“我会好好待你的。” 若微的眼泪一下盈满了眼眶。 赵郁仪一下抱起她,所过之处,仆婢都纷纷低头。直到赵郁仪把她抛入床榻之中。他抱紧她,又开始吻她的嘴唇,抚摸她的身体,直到她泛出了诱人的红色,赵郁仪一下便进了去。 轻轻吻过她的泪水,赵郁仪有些怜惜,又不由得纵脱。于是直到群星隐月,才偃旗息鼓,抱着她沉沉睡去。 23、从前 次日若微很晚才醒来。 她在床上坐起来,刚起,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就见云霏用温水沾了沾帕子,轻轻地给她擦了擦脸。她略微清醒过来,迟疑地问:“郎君呢?” 雪青在一旁给她整理衣裙,回答说:“郎君很早就离开了。”她想了一想:“如今都已经是巳时了。” “什么?”若微紧张起来,“郎君有没有生气?” “哪来的话。”雪青笑盈盈的,“郎君还特意嘱咐您多睡一会呢。” 若微松一口气,又听雪青道:“只徐姑姑来了一次,见您还没起身,就退下了。” 雪青又说:“瞧着是有些不忿的。” 云霏拧紧眉头,“郎君的吩咐,料想她不敢为难。”脸上却还是有些忌惮的样子。 “还是不要得罪她为好。身处后院,事事都难免受她掣肘。我们人生地不熟的……”若微叹一口气:“何况前些日子,我还叫她给素影几人换了个差使,她如今想必很是不满。” 雪青和云霏的脸色都有些沉重。 雪青忍不住说了一句:“话是这样说,但那徐姑姑,的确是有些失了做人奴婢的本分了。” 若微说:“人家就是看不起!我们又能如何呢?” 二人想起郎君的身份,一时都沉默下来。 云霏给她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娘子受苦了。” 若微的眼睛有些湿润。她勉力笑了一下:“你们跟着我才吃苦呢!”她又叹了一口气:“但这日子,大家都是这样过出来的。” 云霏见从前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娘子说这般的话,差点流下泪来。 雪青暗暗握住了云霏的手,对若微说:“娘子的意思,我们都明白。日后少得罪那徐姑姑便是了。” “你说得有理。”若微过了半晌,才出声:“但不能一直由着她辖制我们,要寻个机会……” 她们三人对视一眼。 “娘子放心。”云霏轻声道:“我们晓得的。” 雪青自然也点头,她给若微整理好衣裙,又和云霏一起服侍若微穿上,对若微说:“奴婢去给您拿汤药来。” 若微知道是避子汤,就点点头。很快雪青端着热腾腾的汤药进来,若微蹙着眉头,一口饮尽了。她把一颗蜜饯含在嘴里,口中才渐渐散了些苦味。 云霏又问她要不要用点早膳,她实在是全无胃口,就摇摇头。她走到窗边,遥望着远处苍茫的天空,发怔许久,终于是将心中的涩意勉强压下去了。 过一会,雪青有些慌张地走进来,说:“徐姑姑来了。” 云霏正轻轻哄着若微吃东西,闻言不由得一怔。若微的心猛然沉下来,她缓了一会才道:“让她进来吧。” 徐姑姑很快便走了进来,脸上有些不快的样子。她给若微行了礼,说:“郎君吩咐老奴给您送些东西。” 若微连忙道一声,“劳烦姑姑走一趟。” 徐姑姑自然说不敢不敢。她招了招手,便有一行人捧着鎏金缠枝花纹盘款款走了进来,盘中有放着绫罗绸缎的,有放着胭脂香露的,有放着珍珠花簪的,甚至还有放着几沓桃粉色的浣花笺纸。见若微有些疑惑,徐姑姑解释道:“郎君说您平日恐怕闷得慌,可以用些笺纸来写点东西,打发打发时间。” 若微自然说谢过郎君好意,又赶忙唤人一一接过。 徐姑姑看着若微,心里还是厌恶居多。只是不同于初入府的轻慢,赵郁仪如今对若微有几分宠爱的意思,徐姑姑也不敢明着得罪她了。但她看若微,依旧是横看竖看,都不顺眼。殿下怎么纳了个这样的女子! 在长安时,殿下勤于庶务,加之东宫嫔御本就甚少,对女色一事,可以称得上是冷淡了。下江南时,也并无人随旁侍奉,如今倒是便宜了这个狐媚子!徐姑姑心中很是愤愤不平。 借着清晨的阳光,她端详着若微,初初起身,若微的头发还没来得及绾起,依旧垂在腰际。一头乌黑的长发,显得脸越发雪白。加之其天然的纤盈之姿,更惹人爱怜。徐姑姑心中一突,只盼着能早日回去长安,莫要让殿下被她一人占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忍了一忍,没有说什么,退下了。 若微直到徐姑姑的身影看不见了,才在梳妆镜前坐下。她拿起一把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自己的长发,默默无言。 雪青说:“娘子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怎么高兴的起来?”若微叹一口气,“不知道郎君还要在苏州待多久……一想到要离开了,我心里就害怕。” 若微盯着窗外:“而且在这里,不论日子过得如何,我都是觉得胆战心惊的。” 雪青与云霏俱是家生子,从小就在江府长大的,听着若微口中的话,她们心里都有些惶然。云霏默了一默,轻声说道:“您还有郎君呢……他定会好好看顾您的。” “是吗?”若微并不相信,“他也没有多喜欢我,我还常常惹他不高兴。”她梳头发的手顿住了,望着窗外遥远的群山,更觉得前途叵测,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办呢?” 雪青与云霏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浓重的担忧。 “您呀,”云霏蹲下身,同若微平视,又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们同您一样害怕,遇到这种事,谁能不害怕!但事已至此,已经是无法挽回的了。您要打起精神,好好的过日子,才不叫家里人担心啊!” 若微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她的眼睛美如春水,此刻泛出碧波一样的泪光。看着云霏温暖的眼睛,她一下忍不住说了心里话:“我只想回家……” 云霏几乎落下泪来。“您糊涂了。小娘子长大了,哪有不离家的呢?您现在已经是郎君的人了,这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与其成天悲伤难过着,让家里人不放心,自己也过不舒坦。不如振作起来,好好侍奉郎君,才能让自己过得好,让家里人也过得好。” 云霏满怀疼惜地注视着若微,长长叹一口气:“我知道您心里委屈,但这女孩儿的命啊,向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现如今,郎君才是您唯一的依靠。您除了依着他,跟着他,还能指望谁呢?” 若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再说话了。她仰起头,看见庭院外婆娑的树影。阳光透过树叶间的间隙,如同洒金一般落下。这无穷无尽的金黄色,一直蔓延到看不见的远方。她望向自己家中的方向,阿娘,阿耶,阿兄……许许多多的人影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最终都如同雾气般消失了。她慢慢忍住了眼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像雪一般轻,“让你担心了……我明白的。” 云霏与雪青都不禁泪下。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般若微绾起头发。半晌,才听见若微开口了,“我之前悄悄寻人打听过东宫情况,但也只知晓个大概……” 二人一怔,见若微终于开始关心东宫的事了,都有些高兴。 云霏抚着若微长发,轻轻说:“奴婢先前打听过了,殿下尚未迎娶正妃,东宫中嫔御甚少,并无内宠,娘子不必太过担心。” 若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眼中却有着隐不去的淡淡的愁思。 云霏懂得若微心中疑虑,她蹲下身子,柔声道:“无论遇到什么,都有我们陪您呢。” 若微说好。尽管压抑的情绪仍然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但确实是勉强可以缓一口气了。 书房中,赵郁仪正和福宁说着要去扬州的事。他吩咐了几句要特别注意的,福宁一一应了。最后问一句:“江娘子是否要一同去?” “她也去。”赵郁仪看着书案上的字,说,“到时一同回长安,不必多走一趟。” 福宁微微一怔,然后应是。郎君要带江娘子回长安,那想必已经定下东宫的名分了。他原本以为只是郎君一时在外的消遣……想想也是,江娘子虽然出身低微,同东宫嫔御远不能比,但毕竟是良家女子出身,又生得极为貌美,郎君对她也有几分喜爱……江家,这是要一步登天啊。 赵郁仪漫不经心的写了一会字,忽而问:“映月阁那边有什么动静?” 福宁有些诧异,只垂首恭敬回答,“听底下人的汇报,娘子今日很晚才起,一直在内寝里,同丫头们说话呢。” 赵郁仪放下笔,微微一凝思,道:“她想必闷得慌。” 福宁拿出手帕给他净手,赵郁仪任由他动作,自己想了一会,然后说:“我原先以为她是个安静沉默的,现在想来,想必是初来乍到,性子被压抑得狠了……” 福宁觑着赵郁仪的神情,笑道:“娘子年纪轻轻,想来也是一个爱玩爱闹的。” 赵郁仪亦微微笑起来。他再次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之后,吩咐了一句,“你派人去街上看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都拿去映月阁,给她解解闷吧。” 福宁应是,然后悄声退下了。 24、香球 映月阁中,若微用完晚膳,正和雪青和云霏在花园里摘着海棠果。雪青捧起一些,用清水洗了,挑了一个递给她,问:“娘子尝尝好吃吗?” 若微接过,咬一口,觉得颇为甘甜脆嫩,便笑道:“好甜!你们也尝尝。” 二人各自尝了一颗,都说好吃。若微说:“太好了,我们摘多一点,明日可以煮点饴汤喝。” 雪青笑道:“好呀!到时做好可放些冰保存着,正好消暑。” 大家都点头,边说笑边摘了一阵,感觉果子数差不多了。云霏就把摘下来的海棠果拿去给人清洗,雪青回到内堂,准备去伺候若微洗漱。 若微还在花园逛了一会,正打算回去,就看见福宁带着几个人走了进来,远远看见她,便走上来,笑道:“郎君叫奴给您送些解闷的小玩意。” 若微有些诧异,连忙引福宁进去。福宁一边指挥着人把手中的物件一一放好,一边说:“都是些小物件,郎君说您闲来无事,随便把玩把玩便好。” 若微看着福宁殷勤的笑脸,有些不安,说:“劳烦替我谢过郎君。” “这是自然。”福宁脸上挂着热切的笑容:“您且准备着,郎君说了,今夜要来瞧您。” 若微一怔,说好。福宁再行一礼,退下了。 云霏在一旁收拾着送来的东西,对若微说:“郎君心里还是有您的。” 若微沉默下来。云霏心疼不已,她连忙让自己振作起来,边给她若微脱下外衣,边说:“您在郎君心中的分量愈重一分,日后的日子才愈好过呀。” 若微不说话,半晌才闷闷地应了。雪青给她备好热水,还想服侍她沐浴,若微让她出去了。 她一个人缩在浴池里,望着覆海之上繁复生动的图纹,海棠花纹的雕窗掩映着,透进些外头暖黄色的淡淡的烛光,影影绰绰地映在她脸上。 热气腾腾的兰草水泛出清冷又苦涩的气味,她的口中仿佛也隐隐尝到了苦味。而有一股至深的惶恐与茫然之感,又再次涌上心头。 出了浴房,雪青帮着若微换上了一身胭脂色绣海棠花的长裙。若微于是在妆台前坐下。 花卉纹梅带镜放在金錾花八方灯下,映出一张年轻的娇美的脸。梳妆台上放着各式的胭脂膏粉,云霏一一使用着,去细细地给她打理妆容。雪青在后头一下又一下地梳着她的长发。一切都已完备,云霏又在她身上抹了几点香露。望着镜中的她,云霏不禁微笑:“娘子真是美极了。” 若微望着自己,在妥帖而精致的妆容下,较之平常,她的面容显得格外鲜妍而美丽。而那朦胧着的昏黄的灯光,又衬出一双楚楚的如同剪水般的明眸。若微感觉自己有些陌生了。她想说些什么,但对上云霏含笑着的眼睛,她还是微笑地点了点头。 福宁给她送了很多东西,其中又一个唤作“被中香炉”的,很是令她喜欢。它是一件鎏金镂空的银薰球,看起来像是两个银碗组合在一起。若微取了一点赵郁仪上午派人送来的蘅芜香点上,发现无论自己如何转动,甚至翻滚这个香球,里头的香如何都不会洒出来。她颇觉惊奇,像小孩儿般不停摆弄它。 雪青在一旁看着,也觉得有趣,说:“娘子可以把它放在被褥里,日常熏一熏呢。” “你说得对。”若微还没想到这一层,“今晚就可以拿来用。” 若微看着这个小球,稍稍开心了一点。这时,有人掀起门口的帘子,说一声:“郎君来了。” 大家都一怔。若微还来不及把香球放好,赵郁仪就进来了。他看一眼香球,说:“若是喜欢,明日再让人多送几个。” 若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给赵郁仪脱下外袍,她步态轻盈,身姿纤盈,动作间,皆是天然流露的绰约之姿。 赵郁仪看着若微脸上动人的情态,站在原地,等待她轻轻解下自己的外袍。 若微解下后,然后交给云霏放好。 赵郁仪轻轻握一下她的手,和她一同坐了下来。 众人互相使了使眼色,都悄悄退下。 “您今日赏赐下来的礼物,妾都一一看了,很是喜欢……”若微偷偷看他,声音小小的,又说了一句,“谢谢您。” 她纯净的眼睛是如此的动人。赵郁仪微笑了,“你喜欢就好。”他的手指拂过若微掉落在颊边的发丝,察觉若微的脸微微的红了。他叹一口气,“怎么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若微秋水般的眼睛看他一眼,却不说话了。 赵郁仪的心轻轻一动,将她揽在怀里,声音很温和:“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若微一愣,然后道,“郎君请说。” “过两日,我打算往扬州去。”赵郁仪道:“你一人在这,我也不放心。明日收拾一下,与我一同去吧。” “扬州?”若微惊讶不已,她知道赵郁仪一定有事要做,没有去询问,只是说:“妾以为您要回长安了……” 赵郁仪柔声道:“还不是时候。”他想了一想,“大概也要过个二十来天吧。” 二十来天!若微心中一惊,那也用不了多久了。她不禁流露出惶然的神色。暖黄色的烛光下,她漆黑而纤长的睫毛轻轻一抖,流露出若有若无的哀伤之态。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赵郁仪,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 赵郁仪于是安抚般的说:“不要害怕。”他凝神一会,“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若微并不是很信。可赵郁仪话已至此,她只能轻轻的点一点头。她不敢问赵郁仪对自己有什么安排……她只是温驯地倚在他怀里。赵郁仪身上淡淡的蘅薇香,一阵一阵的拂过她鼻尖,这清甜而微冷的味道,令她不由得沉醉,同时也战栗不已。 而赵郁仪只是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她绸缎般的乌发,说:“你挑几个合心意的奴婢,去扬州伺候吧。余下的人,若有中意的,同福宁说一声,来日一同送到长安去。” 若微说好。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迟疑地出了声,“徐姑姑……”若微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胆怯,“她也要去扬州吗?” 赵郁仪一怔,看了一眼若微,说:“后院自然是要有一个主事的奴婢。”他的声音顿一下,“怎么?她惹你不高兴了吗?” 若微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想起徐姑姑是奉赵郁仪的命令来她“规矩”的,就不出声了。现下还不是时候…… “没有。”她轻轻地说,“妾就是多问一句。” 赵郁仪敏锐感觉到她的未尽之意。他记在心里,却没有再追问了。他与若微对视一会,全然沉浸在她静美的水眸中。在他含笑的目光下,若微的脸微红,她的贝齿轻轻咬着唇瓣,鼓起勇气,说:“妾服侍您安置吧。” 赵郁仪点了点头,却没有动作。若微颤抖地伸出手,轻轻碰上赵郁仪衣服的系带。 她已经很会服侍男子更衣了。自从第一次被赵郁仪无声斥责之后,徐姑姑就多次派人来教她,她也拿雪青和云霏做过无数次尝试,现在已经很娴熟了。 阿娘如果知道,一定会很吃惊吧。毕竟从前,她总觉得小女儿离出嫁还很遥远,从来没有叫人教过她…… 若微的眼眶有些湿了,她连忙眨几下眼睛,才没有让赵郁仪看到。她除下赵郁仪的外衣,又除下自己的。带着很多的惶然与害怕,她轻轻碰上了赵郁仪的嘴唇。 赵郁仪在朦胧的灯光下看她的脸。她唇边浅浅的微笑,还有她眼睛里透露的一点期盼与惶恐的光。他不由得怜爱,同时生出了如火般的欲求。于是他不再忍耐,反客为主般的入侵她的唇瓣,然后深深压了下去。 25、人命 清晨,赵郁仪早早就醒了。他往外吩咐一声,福宁便带了一行人入内侍奉梳洗。 侍人奉上夔纹匜,赵郁仪盥漱毕了,福宁便用手帕轻轻为他擦拭双手。见赵郁仪神思遥远,福宁不敢打扰,他看一眼还在床褥上的若微,有些惊奇,但他没有出声询问。 正准备招呼人侍奉赵郁仪宽衣,床上的人影轻轻一动,过一会,若微便从床上坐起来。 她如玉般的手指轻轻拨开床帘,露出一张娇美动人的脸。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到腰际,显得身姿格外娇小。她轻轻说一声,有些惊讶的样子:“……您醒了。” “是妾起晚了。”若微小声说,她胆怯地看一眼赵郁仪,见他脸上没有责意,于是道:“妾来给您更衣吧。” 赵郁仪轻轻嗯一声。若微于是走到他面前,接过了福宁手中的衣物,和他一起给赵郁仪穿衣。 赵郁仪低着头,看着若微轻颤的眼睫毛和微红的鼻尖,觉得分外可怜可爱。仿佛出了神一般,他不由得吻了吻她的眼睫毛。 若微的脸一下红了,她下意识地嗔一声:“您做什么呀!” 众人都低下头。福宁眼观眼鼻观心,手上仍然动作着,一声不吭。 赵郁仪回过神来,也感觉有些失当了,一下没有说话。 若微仿佛觉得自己刚才应对过激,低着头,还是给赵郁仪穿着衣服,却不敢出声了。 赵郁仪见状,本应该微微恼怒,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却没有怒意。 他只是揽过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若微安静地给赵郁仪穿衣完毕,把他送到门口。 临走前,赵郁仪嘱咐了一句:“别忘了收拾收拾东西。” 若微低着头,声音十分轻柔:“是。” 赵郁仪问:“如何了?” 福宁把探听到的消息一一说出来。 赵郁仪半晌没说话。 福宁伏地,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赵郁仪淡淡道:“徐氏是把自己当主子了。” “都是奴的过失。”福宁磕一下头:“是奴失察了,委屈了江娘子……” “你自然也有错。”赵郁仪的声音冷冷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福宁连忙谢恩,又小心翼翼地问:“那徐氏,您要如何处置?”“按宫中的规矩来。”赵郁仪说:“你下去办吧。” 那便是杖五十,逐出府!福宁一惊,徐氏一把年纪了,被打个五十杖,想必是活不下来了……他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传达郎君的意思。 不一会,福宁回来了。“已经吩咐下去了。”他恭声道,“徐氏没了,江娘子的院中缺人,奴已经叫底下人去办了。” 赵郁仪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宋嬷嬷正在厨房忙碌。 厨房里闷热不堪,她却没心思烦躁。她一边紧盯着底下人干活,一边替自己前程哀愁。 大少夫人走了……尽管已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每每想起,她还是心痛不堪。那是她几乎照顾着长大的小娘子。好不容易陪着她嫁入了一个好人家,遇见了一个知冷知热的夫君,又有一个慈蔼大方的婆母。并且,成亲初初一年,便有身孕了,这是多么大的福气!眼瞧着日子越来越好了,谁知熬不过生产这道鬼门关,年纪轻轻就去了。 一尸两命!宋嬷嬷至今仍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整日哭呀,哭呀,若不是家里头还有一个闺女要养,真恨不得随着娘子一同去了。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人却还是要把日子过下去。娘子不在了,又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她们这些奴婢,更是完全没了去处。她这个从前在娘子面前有些体面的,还能被撵来厨下做活。其他人,都不知派到什么地方过活了。 而且,一年过去了,大郎君续娶的事,估摸着也要提上日程了……宋嬷嬷惦既念着死去的娘子,又担忧自己的未来,这几月还真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宋嬷嬷强打起精神,准备指挥着底下人往主子房中送膳食。忽然有一人走了进来,只见她穿一身石青色的素缎裙子,脖子上挂着一条金锁,发髻上还插着几只别致的钗子,一看便是一个极为体面的丫头。待她走近了,宋嬷嬷一看,才发觉是夫人身边的淡月! 她连忙迎上前,问:“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淡月一改往日高傲的模样,笑盈盈道:“正是。夫人命我叫嬷嬷过去。” 宋嬷嬷应一声好,赶忙跟着淡月去了。心中却很是诧异,自从娘子去世后,她已经一年未见过夫人了。上一次见还是在娘子的葬礼上,夫人惦记着她是娘子身边的老人,给她安排了个厨房的差使。怎么如今无端端传她过去……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走进了正院。 柳氏端坐于主位上,正缓缓地抿着一盏茶。见宋嬷嬷进来了,不待对方下跪见礼,她便微笑道:“不必多礼了!我头疼了一个早上,见到你,终于有了主意,可算放下心了!” 宋嬷嬷心中生疑,更是不安。柳氏作为娘子的婆母,平日待娘子最是慈和不过,她对对方也十分敬重。可她一个小小的仆婢,怎么无缘无故地入了夫人的眼,夫人还说看见她就心安了? 她惶恐不已,连忙跪下,道:“夫人折煞奴婢了。您若有事,尽管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柳氏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她吩咐贴身的婢女扶起宋氏,过一会,才徐徐说:“我也不瞒你。的确有一件要紧的差使,要去交给你……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宋嬷嬷惊愕非常,她张了张口,只能说:“夫人尽管吩咐。” 柳氏扫了宋嬷嬷一眼,摸着茶盏,缓缓道:“大郎的妻儿去了,我知你十分难过,我又何尝不是?婉儿又懂事,又贤惠,是最好不过的媳妇,我早已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柳氏拿着帕子拭了拭泪,“可命数如此,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是苦了你了……” 宋嬷嬷想起娘子的音容笑貌,也几乎泪下。但她记得现在是什么场合,连忙压下哀伤,说:“夫人这话说的,可是羞死奴婢了。奴婢万万不敢当。” “也罢,也罢。我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凭白惹你难受……”柳氏打量着宋嬷嬷的脸色,估计火候也到了,便道:“过去的事,我们是没法子了。眼下确有一件要紧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柳氏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叹气。若是还有别的人选,她也不会去找宋氏。可是夫君吩咐下来了,她也只能去办。 太子下江南几月有余了,现在才说缺一个主事的有经验的奴婢,这不是奇了怪了吗……她不愿去参与东宫后院的争端,只是那边吩咐下来了,只能打起全部精神去办。 她身边经年的可靠的嬷嬷,前些日子都施了恩典,放出去养老了。现在叫回来,只怕她们要怨恨,来日平白招惹事端。宅子里还可用的,都是她给自己女儿准备的,又不能轻易舍出去。如今去外头买,又不可信…… 想来想去,也只有故去的大儿媳身边的宋氏得用了。宋氏温厚,朴实,办事可靠,又对主子忠心耿耿,她往日都是看在眼里的,是最好不过的人选。柳氏在心里再次打定主意,望着宋氏的眼睛,她说出了这件事。 宋氏大惊,几乎当场晕过去。她慌忙跪下:“夫人,不是奴婢不愿意为您做事。可那是……”她再三犹豫,还是不敢说出那两个字,“奴婢乡野出身,粗鄙仆妇,哪里能去那样的地方伺候!万万使不得呀!” 柳氏叹一口气,“我也知道,是为难你了。可我实在是没有法子了。”她说出自己的条件:“无论怎么说,都是我委屈了你。这样吧,你若应下来,我便解了你家里丫头的身契,来日她长大了,我亲自为她择一良婿,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安安心心过一辈子,不必给人为奴为婢。你看如何?” 宋氏久久不语。柳氏看着,也有些紧张。她是盼着宋氏能自愿答应,若是强制,虽然可行,但结了仇,却很是不必。她紧紧握着茶盏,等待着宋氏的回答。 宋氏张了张唇,又闭上。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煎熬!当年,她迫于生路,带着女儿,卖给了别人家。多年来战战兢兢的侍奉主子,也是想给女儿谋个前程。如今,夫人给她指定了女儿光明的前路……她如何能拒绝呢?她也不敢拒绝,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是不容许别人拒绝的。何况,这已经是很好的条件了。宋氏有些哽咽了,她跪下,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但凭夫人吩咐!” 柳氏真正地微笑了。她站起身,亲手扶起宋氏:“你放宽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她叹息一声:“你往高处去,前途可是不可限量。来日,说不定我要指望你……” 若微收拾完东西后,便开始写字。 在家的时候,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去写字。可是如今,心里总是空荡荡,七上八下的,写一写字,倒是可以稍缓些不安。昨日赵郁仪送来的笺纸,也很是粉嫩好看,她写着写着,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写完最后一首诗,若微放下笔,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风轻轻地拂过,一阵一阵的碧波荡漾。她心里舒畅一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今日徐姑姑有来吗?” 雪青在一旁给她研磨,闻言也有些奇怪,“对啊,今日怎么不见她?往日只要郎君在这过夜,第二日她总会来的。” 若微想起昨晚她和赵郁仪说的话,内心有些不安。她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多想,“对了!”她这才想起来,“阿娘亲手给我做的寝衣,放进去了吗?我怕去了扬州不习惯……” 雪青点点头:“娘子放心。检查了好几遍,没有遗漏的。” 若微信任雪青,便没说话了。又同雪青说起别的事。 正聊得兴起,忽然见云霏急急地走进来,说:“娘子,出大事了!” 若微一惊,问:“什么事?” “徐嬷嬷死了!”云霏一字一句地说:“据说是被活活打死的……” 若微悚然。“死了?”她喃喃道:“怎么会?” 她心中惊惧不已。徐姑姑死了?这和她有关吗?她想起自己昨晚和赵郁仪的谈话。当时赵郁仪看起来并不上心……一想起往日那个刻薄挑剔的老妇人,或许已经化为了九泉之下的枯骨。若微不禁全身发冷。 诚然,她不喜欢徐姑姑,甚至还厌恶她,可是,再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啊!最多远远把她调离就是了。怎么会……怎么至于此? 尽管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但若微的内心清楚,徐姑姑的死与谁有关,这让若微有点想呕吐了。她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死亡。在江府时,奴婢犯了再大的错,打发出去就是了。而在这里,一条人命的消失,原来是如此轻而易举。只是那个人一个念头的事,一句话的事。 若微许久说不出话。 云霏过一会,又说:“说是新安排了个宋嬷嬷来……” 若微呆一会,才说好。内寝许久没有人讲话。 半晌,有人掀开帘子,向若微禀报了一句,“娘子,新来的宋嬷嬷求见。” 若微匆忙打起精神,说,“快进来吧。” 26、别离 宋氏忐忑地走进映月阁。 这一日发生的事情都像是一场梦。上午同夫人谈完话,下午就要收拾着东西出发了。她只来得及与女儿匆匆告别……她还想再带一些物什,就被那边来的人阻止了,“还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入了府,要什么没有呀!”宋氏不欲多生事端,只好走了。路途中,她不安地打听府上的消息,那人只道:“您是许公府上送来的得力人。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自然没人会薄待您。” 宋氏知道打听不出什么了。沉默一会,说:“只我这将要伺候的娘子,还不清楚是什么情形。您与我简单说一说,好叫我心安。” 那人一怔,继而脸上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江娘子最是好性不过,又得郎君宠爱。您的前程,真正是再好不过了。” 宋氏自然谢过他。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天空之中流动的云彩,心中仍然惴惴难安。命运从未眷顾于她,她不会对自己前途抱有多大的期待。何况人生于世,多少人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她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本本分分地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马车渐渐停了,宋氏跟随下了车。有人接过她的行囊,要去帮她放好。而她必须先去见过未来的主人。 她跟随着引路人走进去。廊桥轩榭,亭台楼阁。碧波如海,庭院深深。一路上,她都不敢多看,只敛声屏气地跟着引路的人。 终于,引路的人停了下来。 “这便是映月阁了。”引路人喜笑道:“江娘子便在此处了。” 守门的婢女看见他们,皆是一惊。引路人说了些什么,她们很快反应过来,说:“您便是宋嬷嬷吧?快快请进。我这便去通传一声。” 宋氏应是,连忙进去了。夏日送来干燥的热风,夹杂着馨美的海棠花香。这香气令她有些头晕。她屏着一口气,跟在婢女的后面,走入了内寝。 婢女一一掀开重帘,站在十二扇的金漆彩绘屏风之外,恭敬地说:“娘子,宋嬷嬷求见。” 里头传来一道婉转动听的女声:“快进来吧。” 宋氏低着头走了进去。她恭敬地垂首,道:“奴婢见过娘子。” 江娘子说好。 她许久没说话,宋氏正忐忑着,听见她说:“从前徐姑姑的差使,现在是不是都交由你来做?” 宋氏大概猜出徐姑姑的身份。她心中一惊,下意识抬起头,便对上了一双盈盈动人的眼睛。在日光下,如同明净清澈的湖水,又如同月夜中深邃的星光。那双美丽的眼睛凝视她一会,她一下呆住了。过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下,毕恭毕敬地说:“回娘子的话,正是如此。还请您放心,奴婢一定恪守本分,好好侍奉娘子!” 江娘子似乎是微笑了。但眉眼之间依旧有难以挥去的轻愁之态。 她走下来,轻轻扶起宋氏,声音很轻柔:“日后就劳烦嬷嬷了。” 宋氏连忙说不敢不敢。她闻着江娘子身上忽远忽近的香气,听着她美妙动人的声音,不料娘子竟是这般温柔和煦……一时间她恍若置身于梦境之中。直到退出去了,她才渐渐回神。又有小丫头带着她去自己的住处,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娘子真的好似天上的仙人一般。” 小丫头也有荣与焉的样子。“正是呢。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美的人儿。”她又说:“娘子不仅长得美,性儿也是最好不过。难怪郎君宠爱她呢。” 宋氏的笑容渐渐隐去了。“郎君,”她喃喃一声,“我初来乍到,还劳烦你说一下……”她们走到转角处,拐了个弯,声音低下去了。 夜间娘子只用了一碗清粥,娘子最亲近的两个婢女,雪青与云霏都进去劝。宋氏知道自己刚刚来,还算半个陌生人,没有去打扰。只是亲自到厨下,叫人做几道开胃的膳食。 娘子还是用了一点,众人都略略放心了。宋氏仔细地问过院中的各项事宜,开始慢慢地上手处理。一下忙到亥时,刚可以松快一会,云霏便来找她,两个人便开始说着将往扬州的事。 差不多商讨完了,忽然见一个婢女来到映月阁前,同守门的人的说了什么。云霏仔细一瞧,说:“是郎君身边的人。” 宋氏一惊,便见那个婢女走进去,不一会又离开了。 雪青从内寝走出来,说:“郎君今夜要来。” 宋氏尽管有所准备,但毕竟是第一次,难免有些慌乱。而云霏仍然很镇定,“我同雪青去伺候娘子洗漱,其余便麻烦您看顾一二了。” 宋氏自然说好,又说:“先前我已吩咐过备好热水了。” 二人都点头,走入了内寝。宋氏上上下下提点了一遍,确定没有一丝疏漏了,便立在庭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晚风拂过,树叶发出簌簌地响声,一个一个侍人屏息而立。月色已深,庭中点起了各色的琉璃灯,交织着静美的灯火。玲珑的台阁,粉墙镂窗,映出朦胧的烛光,佳人柔美的剪影,影影绰绰。 终于,外头有动静了。她听见门口的婢女恭声道:“奴婢见过郎君。” 宋氏打起精神,站在前头,与众人一道跪下行礼。她的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心中紧张不已。感觉有几道身影快走过她了,她刚准备松一口气,忽然发现最前方的人停住了。 那人的声音又轻又冷。“你是新来的宋氏?” 她的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水,连忙应道:“回郎君的话,正是奴婢。” 郎君微微颔首:“好好侍奉娘子。” 宋氏一下磕了好几个头,“奴婢一定好好侍奉娘子!” 郎君许久没有说话,宋氏惶然不已,她呆跪许久,感觉膝盖已经隐隐作痛了。直到身边的人拍一拍她,她才发现郎君早就走远了。 她站起来,缓了一会,叫大家继续做自己的事,自己也开始忙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云霏走出来,说了一句,“郎君叫水了。” 宋氏连忙叫人准备。又不放心,便也跟了进去,一一落实了。正打算退出去,忽而见前方有人跪下,也忙跪下,偷偷望去一眼,见郎君怀中抱着个人,一步一步往浴池这边走来。怀中的人紧紧缩在郎君的怀里,只能看见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众人都不敢再看,俱低下头。 待郎君走过了,宋氏松一口气,偷偷使眼色,示意大家一起离开。却听浴池里的娘子开口了,声音微微怯然,“郎君……” 过一会才响起郎君的声音,“怎么了?” 娘子一下没有说话。 “你受委屈了,我知道。”郎君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我已经处置了徐氏了。” 宋氏心一紧,不敢多加停留,连忙退下了。退出去的前一瞬,她不经意往里头望了一眼,看见郎君抱着娘子,深深地吻了下去。 而一盏一盏的烛火映在粼粼的水波中,像是揉碎了的月光。 一连好几天,郎君都宿在映月阁。 仆婢们都有些惊叹,云霏严肃的脸上也难得有笑意。“我可算放下心了。”她悄悄同宋氏说:“来日入了宫,总不会太难熬了……” “娘子这样的品貌……”宋氏微笑:“郎君怎样宠都是不为过的。” 云霏自然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却流露出悲伤的色彩。 “但我眼瞧着,娘子却有些郁郁的样子。”宋氏有些担忧,“也不知是何缘故。” “娘子心里愁呀。”云霏叹一口气,“要离开苏州了,估计再难回来了……” 宋氏一怔。她想起之前和人打听过的,娘子是苏州江氏的女儿,不知为何入了郎君的眼,纳入了内帷。这女孩儿,出嫁了,哪里有不想家的呢?何况此一去便是漫漫千里。宋氏想起了自己留在许府的女儿,还有前途缥缈的未来,不禁落下泪来。 “娘子吃些东西吧。”雪青劝道,“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出发了,路上肚子容易饿呢,” 若微说不过雪青,只好勉强吃下。 她和雪青静站在窗边,看着外头的人来来回回的忙碌。云霏在一一检查着行礼,宋嬷嬷同人吩咐着什么,还有许许多多的人,都在为出行做准备,脸上俱是疲惫之色。 她看了半晌,雪青忽然道:“娘子想哭就哭吧。” 若微却微微摇头。她抬眼望向远方,天色寂寥,群山落寞,雾气朦胧。天空犹如垂着乌黑色的浓幕,把大地之上的青树与湖水映得一片深一片浅。空气中涌动着冰冷的气流,仿佛夹杂着冷冰冰的细小的碎屑。若微伸出手,感觉有冰凉的液体融化在了手心上,慢慢绽开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若微失神一般,喃喃道:“……下雨了。” 27-30 月色 走陆路走了将近半日, 踏上船舶时,已经将近傍晚了。 若微一行人在后船的船厢用完了晚膳。坐马车坐了一天,若微感觉很疲惫了, 正准备小憩一下, 云霏建议道:“娘子方才不是说有些头晕?想来是第一次坐船, 有些?不?适应。出去?吹吹风会好一些?。” 若微想?想?也是?, 吩咐其余人都各自去休息,便和云霏一起出了船厢。 船只的前方是赵郁仪和随行的幕僚,若微自觉地避开, 去?了后?方。 河上的夜晚,并不?喧嚣。只听得见?水鸟时有时无的啁啾的叫声。水面上一片寂静,丝丝缕缕的风夹杂着水微冷的气息,掀起一下又一下碎银般的涟漪。这美好的景象, 令若微不?禁微笑起来。 “真好啊。”若微情不?自禁地说。 云霏也微笑点头, 说:“是?呢, 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候。” “这段时间, 你很辛苦。”若微轻轻地说:“云霏, 谢谢你。” 云霏眼睛一红,“您说得什么?话。为?了您,什么?都不?辛苦。” 若微微笑了。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了下云霏的手。 她们在安静了一会, 若微忽然问道:“是?已经离开苏州了吗?” 云霏刚想?回答,便听见?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还有两个时辰。” 二人一惊,一回头, 果?然看见?了赵郁仪。 云霏连忙低头行礼, 若微福了福,迟疑了一下, 问:“您忙完了?” 赵郁仪说是?,他走到若微身边,道:“在做什么??” 若微张口,刚想?回答。忽然之间,感觉似有光亮迎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月亮在一刹那之间冲出了云彩,一下遮掩住了黯淡的星光。月亮是?冷淡的,她的光芒却是?明亮的,无拘无束地朝人间四?面八方的洒下华缎般的光辉,船帆,水鸟,远处若有若无的船只,都笼罩在潮水一般的月光中。河水亦闪着一片粼粼的银光,夜晚的冷风拂过,像是?月光在微微地颤动。 若微喃喃出声:“……看月亮。” 赵郁仪一怔,他追随着若微的目光,去?仰望那至高无上的月亮。它镶嵌在漆黑的天幕中,遥远而缥缈,圣洁而柔美。他微微抖动了一下眼睫,感觉一下盛满了无数的月光。世间万物都沉浸在月光里,他自己也是?。 他们都没有说话。过一会,有一只洁白的水鸟忽然抖动着翅膀,飞过水面,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他们忽然感觉到周遭有点过于?安静了,身边伺候的人都已经悄悄地退下,他们几乎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赵郁仪不?由得看向若微,她神色恬然地站立在月光下,像月光一般朦胧而美丽。 他不?禁问出声:“在想?什么??” 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我在想?,如果?可?以点河灯就?好了。又亮,又热闹。” 赵郁仪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微笑了。他凝视着洒满月光的河面,冷风掀起一个又一个轻柔的水波,仿佛记忆在时光的长河中不?安的滚动。他想?起了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往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母后?牵起他的手,穿过长安宫中重?重?的宫阙,来到蓬莱池中放河灯。他好奇地捧着手中小小的铜灯,闻到一阵阵松香,那是?母后?宫殿中特调的白芷,松香和蘅薇的味道。他试探般的戳了戳小灯,催促母亲:“快点火吧!快点火吧!” 母后?苍白的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那时她已经很憔悴了。命运的坍塌已经近在眼前,一切都无法避免。“别急。”母后?温柔地说,“你自己来,好不?好?” 小郁仪眨眨眼睛,有些?困惑。 母后?把手中沾满油脂的小火把递给他,嘱咐:“碰一下灯芯就?可?以了。” 小郁仪乖乖地接过,看一眼母后?,照做了。 于?是?,灯篮内一下亮起跳跃的火焰,小郁仪眼睛亮了,开心地说:“阿娘快看!有小火!” “郁仪好聪明。”母后?微笑了,“有什么?愿望要说给它听呢?” 小小的郁仪思考了一会,认真地说:“阿娘,孩儿什么?都不?缺呀。” 母后?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我儿。”她微笑了,但眼睛里却泛起了泪光,“那阿娘帮你说,好不?好?” 小郁仪并没有注意到母亲的不?对?劲,说:“孩儿都听阿娘的。” “好。”母后?说,她和小郁仪一起把河灯放进湖水里,握住他的手,一起把河灯推向远方。她的的声音很温柔,环绕在赵郁仪的耳旁。母后?用?吟唱般的声音说,“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赵郁仪睁大眼睛,眼睛始终着那如同星火般的河灯。它带着母亲美好的祝愿往远处飘去?,犹如光点一般追随光明而去?。同时也照亮了湖面中映着的长安宫阙深重?的影子。而那熹微般的亮光,最终也渐渐消失在了湖心深处,埋葬在了深深的宫阙之下。 晚风逐渐停了,最后?一缕风歇息在他的脸颊上。赵郁仪望着眼前看不?见?尽头的河面,温暖的感情在他的心中浮现,却一下又被?击得粉碎。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身边的人,见?她亦是?微微簇眉,仿佛隐有愁思。他的心奇异般地颤动了一下。在这同一片月光之下,人与人的距离仿佛在无意中拉近了。 船只渐渐向前,远处的船只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了。船上似乎点燃了所有火把,远远望去?像一座灯火融融的楼阁,正在传来隐隐约约的缥缈动人的歌声。河面已经映出了深深浅浅的光点,仿佛滔滔不?尽的灯海,在往人声鼎沸处汇聚。 若微仔细听一会,忽然笑了。赵郁仪见?她乍然一笑,也不?禁凝神听起来。 是?曼长而悠扬的乐器声。似乎是?笙,磬,筝和瑟相互伴和的声音。还有人群高亢的应和声和喝彩声。赵郁仪大约猜到是?文士们游宴集会。有一文士在美妙的乐声中高声吟诵起来, “——愿保兹善,千载为?常。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文士悠长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直到过了半晌,空旷的河面之上,仿佛仍然有回音,在一遍一遍的回放。 赵郁仪许久不?说话。他的心渐渐宁静下来。若微惊讶于?他长久的静默,偷偷望过去?,发现他的神色十分柔和。她没反应过来,眼神一下就?被?赵郁仪捕抓了。已经相处这么?久,若微第一次这么?久同他对?视。她实在是?太害怕他了。可?是?,与主人的冷漠寡情的本性不?同,他的眼睛是?多变的,光影与暗影都在里面交织,可?以寒冷如铁,亦可?以温柔似水。此刻,他的眼睛就?像静谧的星河,有脉脉的温情在里面流动。 赵郁仪问:“怎么?了?”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回答了,“我在想?,阿耶和阿娘,现在也和我们一样?,在同一片月光之下吧……” 若微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失言。她很忐忑地望着赵郁仪,却看见?对?方微微地笑了。 他很温和地说:“一定是?的。” 若微一瞬间有些?迷惘了,她看着赵郁仪,没有说话。 赵郁仪并没有询问,只是?牵起她的手,安静地站立在月光下。那一晚他们很晚才回船厢,也没有说许多话。赵郁仪只是?拥抱着她,一起入睡了。 此时的大明宫中,也有着一样?的月光。 但宋绘却无心欣赏。他忙完楚王入长安之事,又匆忙赶回宫中。皇帝春秋已高,但对?于?朝堂之事,依旧保持着极高的掌控欲。此时已是?亥时,延英殿内依旧灯火通明。宫人们提着夜灯,在殿外静默而立。宋绘与一个内宦私语片刻,而后?走入殿内。 宋绘进入时,皇帝恰巧搁了笔,盯着案上的一纸文书沉思。宋绘恭敬行礼,皇帝随意一挥手,让他起来,漫不?经心声问一句:“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已经准备妥当了。”宋绘道:“只待殿下动身即可?。” 皇帝微微颔首。宋绘偷偷觑向皇帝,见?其的目光仍旧停留在书案上,眉眼似有沉郁之色。方才底下人也告诉他,皇帝今晚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凭着对?皇帝多年的了解,宋绘出声了:“夜深露重?,陛下辛劳一日,不?若歇下吧。” 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不?可?如从前一般。” 宋绘一惊。自从皇帝身体渐衰,平日最忌讳旁人言春秋之事,今日如何自己提起了……宋绘压下心中疑虑,上前为?皇帝披上外衣,又温言道:“陛下提这些?做什么??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正当年时,容彩焕发呢。” 皇帝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你就?哄朕吧。” 皇帝接着道:“朕老了,孩子们却长大了。” 宋绘安静片刻,正欲开口,又听见?皇帝叹息道:“大郎这孩子……”语气颇有失望之意。宋绘大惊,陛下这是?觉察到了什么?? 他压下心绪,柔声劝慰了皇帝几句。又悄悄觑一眼皇帝刚刚在看的奏书,只能看到上写着的“许成毅”二字,心中一动。 他仍旧向往常一般询问:“陛下还是?歇在寝宫吗?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皇帝方欲点头,忽而瞧见?窗外皎白的月光,沉默片刻,道:“朕出去?走走。” 宋绘有些?惊讶,应一声是?,又道:“今夜月光正好呢,陛下正宜出去?瞧瞧。” 皇帝仅仅带了二三侍从,走在夜间寂静的宫道上。 长安的夏夜,依旧是?有几分燥热的,几乎没有风。禁内俱是?一片全然的宁静,仅仅偶尔有夏虫发出几声短促的鸣叫。正是?菊花的季节,簇簇金菊开得十分艳美,空气中飘浮着燥郁的菊花香,是?甘美中带有些?许苦涩的气味。皇帝嗅着着沉寂的花香,感觉这苦味直达了内心不?可?言说的幽微之处。 皇帝忽而出声了,“二郎离开长安,快有两个月了吧。” 还等不?及宋绘回答,皇帝叹一口气,“这段日子,的确是?辛苦他了。” 宋绘惊讶于?皇帝语气中微微的怜子之意,过了一会,才道,“陛下言重?了。为?您做事,殿下如何会觉得辛苦?” 皇帝一愣,却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二郎这孩子,的确自小就?不?曾朝朕叫过苦……”皇帝说到最后?一个字,反而有点不?太确定了。太子从小就?不?曾同父亲诉过苦吗?只是?他几乎也记不?得这孩子小时候的样?子了。他曾经有意忽视了他这么?多年。 皇帝望着天空之中高悬的明月,心中忽而生起难得的怅惘之感。他的思绪在全然的静默中无止境的扩散,忽然之间,他像是?听到了佳人曼妙的歌声。佳人含笑地看他一眼,依旧是?年轻时的模样?。她的美目顾盼生辉,红唇轻轻一动,吟唱起美妙而动听的歌——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皇帝不?禁轻轻地唱出声,他喃喃道:“阿晚……” 沉郁的菊花香在夜晚中悄悄的酝酿,一下钻到皇帝鼻尖,皇帝猛然回过神来,他往四?下一看,只有长安宫中熟悉的一草一木,还有一个一个宛若俑人般站立的宫人。哪里又有人在唱歌呢?已经死去?了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啊! 皇帝僵立半晌,心一阵一阵的发冷。左右察觉皇帝的情绪,俱不?安地屏息等待。半晌才听皇帝疲倦地说:“回去?罢,回去?罢。” 众人都应是?,准备侍奉着皇帝回宫。忽而看见?前方有光源逐渐亮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行举着琉璃灯的宫人。贵妃沈氏正簇拥在众人之间,乌发华裙,姿容曼妙,在彩光之下,简直恍若神妃仙女一般。 皇帝见?到熟悉的面容,像是?猛然回到了现实一般。他心中生起淡淡的失望。但面对?贵妃,他总是?宽和的,便道:“贵妃如何在这?” 沈贵妃嫣然一笑,“陛下如何在这,妾便如何在这。” “出来随便看看。”皇帝道:“既然贵妃在这,便陪朕走走。” 沈贵妃柔声应是?。 于?是?帝妃相携手,走在前方,宫人们俱远远地跟着。 贵妃说:“还以为?今日见?不?到陛下了。” 皇帝微微一笑,“朕昨日才瞧过你。” 贵妃只是?微笑。皇帝便停下来,问:“在笑什么??” “见?到陛下,妾心里高兴。”贵妃道,“使不?得么??” 皇帝无奈:“你呀。”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敬梓就?快回来了,你们母子俩可?以好好说话了。” 贵妃没有说话。半晌,忽而笑了。 皇帝问:“怎么?了?” 贵妃说:“一眨眼,敬梓都这么?大了。” 皇帝有些?感慨,又听贵妃道:“妾也陪伴了陛下这么?多年了。一想?到这一点,妾就?幸福极了。” 皇帝的心一动,他握住贵妃的双手,唤一声:“阿玥……” 贵妃一双美目含情望着他。 帝妃二人对?视半晌,贵妃忽而微笑道,“陛下今晚,就?歇在妾那吧?” 皇帝只是?说:“都依你。” 鱼脍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群鸟划过天际,如潮如歌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把日出的消息告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赵郁仪立在船头, 望着远方一望无尽的连绵的河水。伟大的望日江, 光辉的望日江, 哺育着江淮大地上辛勤耕耘的莘莘子民, 帝国坚实的筑基也因它而立起。冰凉的河水,从它诞生之处,就?永不停止的向前缓缓流去。在永恒的日与月之下, 唯有潺潺的流水声,多年不变,向行人温柔讲述着望日江的故事。 魏辅之站在赵郁仪身后,开口了?, “再?过半个时辰, 便可上岸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幼时, 我读书, 常常读到‘扬州雄富冠天下’, 如今终得一见。” “是啊。”魏辅之也?叹道:“江淮之间,富甲天下,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扬州了?。” “只可惜……”赵郁仪的微笑淡下来, 他凝视着远方滔滔不绝的河水,水色晴光皆是一片灿烂,谁能想到其下埋葬的累累白骨呢? 魏辅之自然知晓赵郁仪的未尽之意。 “您且放宽心。”他道:“此次与之前?不同, 褚旭既废, 又得到了?江氏……苏扬两地的豪富,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魏辅之想了?想, 又补充道:“何况,圣人?欲整顿扬州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听?闻此言,赵郁仪的目光陡然一凝,但他没有反驳,只是说?:“便如卿所言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正当气氛和乐之际,突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魏辅之一惊,循声望去,看见一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见到有人?望来,她慌张看过去。魏辅之刹那间望清她的面庞,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目眩之感却依旧久久难去,他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殿下新纳的江氏女了?…… 赵郁仪微有惊讶:“怎么了??” “妾见这?里没人?伺候,以为无人?在此。”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打扰郎君了?。” “无妨。”赵郁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下次留心一点?。” 若微道一声是,又不放心地看了?赵郁仪一眼?,退出去了?。 魏辅之依旧立在原地,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殿下,江家既已明?了?了?,那江氏二子……扬州事毕后,您打算如何安置?” “他是有才之人?。”赵郁仪的声音淡淡的:“且看看吧,若他能进试成功,再?做考虑不迟。” 魏辅之微笑点?头。心里却在想,江氏子本就?是个良才,殿下怕是早就?相中了?。如今又有亲妹侍奉在旁,他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看来他要尽早做好打算才是。 船只缓缓穿过拱洞,渐渐靠近岸上了?。 若微坐在船厢里,掀开帘子往外望去,看见赵郁仪携一行人?先行下船,吩咐了?什么,众人?皆行礼后就?走?远了?,只留下两三随从在他身后。 若微还欲细看,忽而直接对上了?赵郁仪的目光。她还来不及紧张,对方就?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 若微连忙下了?船,船夫们正有序地把船套上桩子,见一道倩影忽然走?来,都低下头,不敢去看。 若微走?到赵郁仪身边,问:“郎君,已经到了?吗?” 赵郁仪点?了?点?头:“先去用午膳。” 早上忙着赶路,没有吃东西,若微也?有些饿了?。她跟在赵郁仪身后,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码头边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正在把装满粮食的麻袋扛下船,时不时传来富有节奏的号子声。岸上,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庙宇等等。店铺林立,车骑轿辇,担驮推拉,人?流熙来攘往。 赵郁仪走?到一家酒楼前?,停下了?。福宁走?上前?去,同店里的伙计说?了?些什么,店小二满脸殷勤的笑容,然后迎他们进了?厢房。 酒馆在河岸不远,坐在窗边,仍能看见流淌着的望日江。远离嚣市的地方,点?缀着几个零星的村落。远处群山蒸腾起雾气,无声的云雾如同流动着的河水,将村落浸得湿透朦胧。 若微安静地沏茶,碧绿色茶水在瓷白的茶盏中微微荡漾,如同一块不规整的翡翠。赵郁仪漫饮了?一口,又说?:“你也?润润喉。” 若微说?好,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就?着正午明?媚的日光,她偷偷地觑向赵郁仪,他正凝望着远处的群山,眼?中隐有所思。历经了?昨晚以后,赵郁仪在她心中的印象有所改变了?。原本,对她而言,他仅仅是一个酷冷无情,高高在上的符号,令她又恨又惧……现在她隐隐察觉了?,他并不是一个象征着某事的物件,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与爱恨的……总而言之,他并非毫无破绽,不可击破。 陆陆续续有人?把菜肴端上来了?,加上汤羹,一共六道,并不奢张浪费。若微才饮了?一口汤,便听?赵郁仪道:“扬州向来以水产闻名,不若试试这?道鲈鱼。” 若微便往他目光所指的地方望去,看见鱼肉洁白如雪,陈于盘上,而拌着的齑料又色泽金黄,看上去鲜美可口。若微好奇地尝了?一口,便赞叹道:“好鲜甜。” 赵郁仪便微笑,“长安少有此佳肴,我也?只在幼时用过几次。”说?着,他就?尝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若微瞪大眼?睛:“这?个菜很名贵吗?” “自然不是。”赵郁仪失笑,“此菜唤作?‘金齏玉脍’,你应该也?在书上读到过。早在前?朝,便已然盛行于江淮之间了?,平民百姓也?喜食它。” 若微不禁赧然:“妾读书不认真……” “只是杂书罢了?。”赵郁仪道,“你没听?闻也?很寻常。” 若微便道:“那便是郎君读书读多了?。” 赵郁仪颇为惊奇地看了?若微一眼?。这?是若微第一次和他说?“出格”的话。他不以为忤,仍是微笑:“你说?得对。少年时,我无事可做,便只能读书了?。” 他看一眼?天空之中流动的云雾,“这?样下来,书便读多了?。” 若微眨眨眼?睛。总感觉这?句话有些不对劲。还是没有回答长安为什么少见这?道菜啊?但当下不是较真的时候,若微没有再?问了?。 “读书读多了?才好呢。”她很认真地说?:“您读书多了?,就?知道扬州是什么样子,来这?里可以吃什么,做什么。妾不懂这?些,就?只能跟您走?了?。” 赵郁仪有些哑然。他看进若微纯净的眼?睛,心脏奇异地颤动了?一下。他无奈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的眼?睛里有笑意:“只能委屈你跟着我了?。” 若微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想说?些什么,赵郁仪就?出声了?:“先用膳罢。”他示意身后侍奉的人?给若微布菜,“今日也?累了?,尽早用完,回府安顿下来。” 下了?马车,便到在扬州的宅子了?。 入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了?院子跟前?,赵郁仪就?停下了?。 他看了?下四周,说?:“还是粗陋了?些。” 他吩咐底下人?把行囊打点?好,对若微说?:“先将就?住着吧。” 若微亦打量了?下周围,亭台阁池,山石花木,无一不妥,都雅致非常,便道:“妾觉得很好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你满意就?好。” 若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没有说?话。 赵郁仪含笑看她:“这?段日子会有点?忙,可能无法顾及你了?。” 若微心一松,她轻声说?:“您忙您的便好,无需管妾。” 她看着赵郁仪,见他面色欣然,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郎君,在院子里待久了?,闷得很,妾可以出去走?走?吗?”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亦是很常见的。赵郁仪并不惊讶,但还是拒绝了?:“现下扬州局势不稳,你若在外,恐有危险。”他凝神想了?想:“再?等等吧。或者过几日我清闲些了?,再?同你出去。” 若微失望极了?,但向赵郁仪提出要求是她目前?能做的极限了?,她不敢再?期望太多,便说?:“谢谢郎君。” 赵郁仪颔首,“你也?累了?,先进去休息吧。” 他望着若微,日光下,花影中,少女面容娇美,风姿绰约。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了?:“我晚上再?来看你。” 若微说?好,她把赵郁仪送到垂花门?,又盈盈一拜。 对方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 若微和大家忙了?一个下午,才把东西收拾好了?。 她让大家都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清溪边的石头上,发呆。 黄昏将要来临,溪流已然染上了?隐隐的金色。几点?五颜六色的花瓣在上面漂浮,仍渗透出一点?冷淡的残香。 若微用手抓了?一大把水,又看着水一下从手指间穿过。 她感觉自己的手冷冷的,香香的。 若微忽然感觉到了?乐趣,她还欲再?抓一把,便听?见一道声音:“娘子?” 她回头一看。 是宋嬷嬷。 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您就?当我发痴了?吧。” 宋嬷嬷摇摇头,“您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若微低头笑,又问:“您怎么不去休息?” 宋嬷嬷道:“奴婢不放心,想着再?来检查一下。” 若微便道:“辛苦你了?。” 宋嬷嬷连忙说?不辛苦,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出声了?,“娘子看起来不高兴。” 若微一怔,半晌,她才道:“我只是还有些回不过神,怎么忽然就?到扬州了?。”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想家了?。” 宋嬷嬷的神情有些悲伤,面对着主人?,她本不应该说?出口的,然而还是忍不住说?了?:“……奴婢也?是。” 若微有些惊讶,然后问:“您也?是苏州人?吗?” 宋嬷嬷点?点?头,“奴婢年纪大了?,这?点?离别之苦,还是受的了?的。”她深深叹了?口气,“就?是一想到女儿,这?心啊,就?疼得厉害……” 若微沉默了?,她看着宋嬷嬷慈蔼的面容,眼?睛里却慢慢浮现出母亲的脸。她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哭泣,还有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衣裳上。若微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您若愿意的话,我求一求郎君,让您回苏州去……” 宋嬷嬷先是一喜,而后摇了?摇头:“您的大恩大德,奴婢记下了?。”她低着头:“奴婢不能断送了?女儿的前?程。” 若微尽管疑惑,但没有去询问。她柔声道:“您累了?,去歇息一会吧。” 宋嬷嬷说?好,她望着若微温柔美丽的脸庞,不禁说?:“您也?是。” 若微一怔。 宋嬷嬷道:“奴婢痴长了?这?么多岁。算是明?白了?一些道理?,这?日子呀,都是人?过出来的。”她顿了?半晌,“老天给的东西啊,是容不得我们拒绝的。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高兴些了?,日子就?好过了?,渐渐也?琢磨出趣味了?……” 这?是她用尽一生的苦难,所诠释出的道理?。 若微不语许久。 老天?谁是老天呢? 是谁赋予了?她这?样的命运? 黄昏的暮光打在若微的脸上,传来一阵麻木的灼痛。 宋嬷嬷说?完,有些不安了?,她惶恐道:“奴婢失言了?。” 若微才回过神,“您是为我着想,我都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很柔和:“谢谢你。” 宋嬷嬷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慢慢地说?着,然后退下了?。 若微依旧站在原地。 晚风轻轻拂过,刚刚碰过溪水的手,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若微还是回屋了?。 眼泪 若微用过晚膳, 便开始绣东西了。 前些日子她心绪杂乱,好久没有碰针线了。现在绣了好一会,才?让生疏之感慢慢散去。 庭院里渐渐点起了灯, 纱窗锦阁内烛火长明, 若微就着烛光, 任彩线在手指间轻盈穿梭。雪青上前, 问她要不要用些果汤,若微饮了一口,又继续手下的功夫了。 雪青悄悄退出?去, 和云霏嘀咕:“瞧着娘子的样子,真?的好似回到了家中一样呢。” 云霏微笑:“如此?多天了,娘子约莫也习惯了吧。” 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有快慰, 也有叹息。 云霏又说:“郎君今晚要来, 我去看看有什么?疏漏的……” 话?没说完, 便看到福宁领了几?个人进来了。 二人忙将他迎进阁中。 若微有些惊讶, 放下针线, 问:“可是有何要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福宁脸上依旧挂着挑不出?一点错处的笑容:“明日便要出?府采买了,奴来问问您有什么?缺漏的。” 若微道,“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她说完,想了想, 又道:“只是要劳烦您给我带几?幅绣图。” 福宁自然?应下,而后恭敬地?离开了。 福宁一走,雪青就问:“娘子之前的都绣完了?” “快了。”若微说:“到时再使人去买, 太麻烦了。现下一同买回来好了。” 雪青看一眼若微手中的绣绷, 说:“娘子绣得和以前一样好。” “你就哄我吧。”若微道,她一寸一寸地?抚过上面的针脚, “我好久不锈,退步了。” 云霏宽慰道:“日子还长,娘子慢慢来便好。” 若微点头,她把手里的东西收拾好了,说:“看了一个晚上,我眼睛疼,出?去走走。” “娘子且等等。”云霏道,“方才?厨下烤了些胡饼,现下也快送来了。” 若微想拒绝,云霏就抢先开口了,“您今晚就用了一碗粥,不吃些东西,仔细胃疼。” 若微只能说好。 很快,便有人送了一盘子胡饼上来。胡饼被香油煎得脆脆的,还撒上了黑芝麻,尝起来很香。膳夫还把羊肉切好了,最新完结文在叩扣群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和胡饼一起烤,撒了迷迭香,百里香和胡椒,肉半熟就拿出?来了。香气浓郁,入口嫩滑,又有胡饼的酥油调味,若微尝了一口,就停不下来了。 云霏把盘子拿下去,雪青整理着她刚刚完成的绣品。 而若微漱口后,就一个人去庭院散步消食了。 赵郁仪缓步行?入院中。 守门的婢女皆朝他行?礼,他微微点头,便走进去。 将近亥时,阁内却依旧灯光如昼,赵郁仪知道是因为等他的缘故。 东宫之中,也有嫔御会彻夜点起明灯,燃起香料,艳妆华服,盼他驻足一二。直到蜡炬成灰,香炉燃尽,妆泪深深。 他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做。毕竟,他是她们的天。这一生,她们都只能仰仗于他,自然?要千方百计求得他的恩宠。这与臣子乞求帝王的雨露并无?区别。 他生长于冰冷的权力之巅,惯然?以此?磋磨他人。温情只是表相,冷酷才?真?正?构成了他的骨肉与血脉。 那么?,这里与东宫有什么?不同?赵郁仪一边打量着灯火,一边心不在焉地?想。有一个眼熟的婢女看见他了,他认出?是在若微身边伺候的。她跪下来,有些紧张地?说:“娘子现下在园子里散步,奴婢这就把她叫回来。” 赵郁仪有些惊讶:“怎么?这么?晚散步?” 云霏道:“娘子方才?吃了饼,消食去了。” 赵郁仪问:“晚间没用膳吗?” 云霏迟疑道:“娘子就吃了少许,” 赵郁仪嗯一声,道:“不用你了,我自己去找她。” 云霏惶惶,只能说是。 若微住的秋水阁,就建在水边。 靠近水的地?方,常常会听见蛙鸣。若微长于江南水乡,对蛙鸣并不陌生。蛙的声音,确实不太好听。平日里听还好,可是人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听见这样永不停止的鸣叫,是很容易心生烦躁与愁思的。 若微立在湖边,带着水汽的晚风吹来了,她感到了点冷意。寒凉的月色下,湖水静默如冰,星星点点的荷叶就像一块块漂浮的翡翠,连莲花都是优美无?声的。只有着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蛙叫,偶尔,会有闪着微光的虫子飞过,像夜空中浮动的光点。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仿佛也镶嵌入了这冰凉的夜画中。 若微叹口气,想要回去了。转过头,却看见了赵郁仪。 若微讶然?道:“您来了。” “怎么?到这里来了。”赵郁仪说,“夜深了,容易着凉。” 若微疲倦地?笑了,“走着走着就到了。” 赵郁仪走近,凝视她。半晌,才?出?声:“你瘦了。” “有吗?”若微摸了摸自己的脸,“应该是赶路赶累了。” 顶着赵郁仪的目光,若微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了句,“妾变难看了吧。” “你若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了。”赵郁仪微笑:“很美。” 若微愣住,一下望进他的眼睛。这双冰冷,又温柔的眼睛。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了。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心里藏了很多事。”赵郁仪说:“对不对?” 若微一下冒出?了冷汗,她紧张道:“郎君,我……” “不用说。”赵郁仪微微摇头,“我知道。” 若微仍是有些怯然?地?望着他。 “是我的错。”赵郁仪沉默数息,他有些歉然?的样子:“一开始,我太急了。忘了你还小,不经事……” 若微的眼中,渐渐盈满了泪水。 “别哭。”赵郁仪叹息一声,他用手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别哭……” 若微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在赵郁仪再次欺近的时候,她甚至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在这。”赵郁仪无?奈极了,“你为什么?要害怕?” 若微只是拼命摇头,说不住一句话?来。 赵郁仪无?法,只能伸出?手,抱过她。她湿淋淋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吸气声。他又怜又爱,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她甜美的气息环绕着他,他感到很快乐,又很沉醉。 若微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抬起头,说:“郎君,我……” 赵郁仪很温和:“怎么?了?” 若微咬咬唇,“我老是哭。” 赵郁仪微笑了下,“没关系。” 若微犹疑地?望着他。 “我不问了。”赵郁仪说:“好不好?” 若微好久不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方才?你身边的人同我说,你今晚没怎么?用晚膳。”赵郁仪的声音很轻柔:“明日不可以了。” 若微闷闷地?点头。 “你第一次出?远门,的确容易胡思乱想……”赵郁仪微微凝神,“再忍一忍吧。过几?日,再同你出?去,可以吗?” 他的态度如此?和煦。若微的胆子稍稍大一点了,“您可不要忘记了。” “自然?不会。”赵郁仪一笑,他注视着若微哭得红红的脸颊,忍不住亲了一口,低声说:“不要再难过了。” 若微望着他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点不敢再看了。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毛,小声地?回答:“好。” 赵郁仪又亲了亲她,然?后拦腰抱起她,说:“回去了。” 若微乖乖地?点头。 她把头埋在赵郁仪的脖颈里。 甜而微冷的蘅薇香,一直萦绕着她。 像甘美的蜜糖。 又像月下寒凉的活水。 晨光愉快地?在窗棂上跳跃,云霏轻轻地?打开一点窗,它?便调皮地?钻了进来。 若微在睡梦中,感觉眼皮烫烫的,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身,还没完全醒来,显出?一副呆呆的样子。 云霏轻柔地?说:“娘子醒了。” 若微揉揉眼睛,才?回过神。她看了下四周,发现赵郁仪还没走,正?坐在一旁看书,听见动静,他回头看她一眼:“醒了。” 若微还想告罪,就听赵郁仪说:“快洗漱吧,要用早膳了。” 若微乖乖地?点头。 用完早膳,赵郁仪便离开了。 临走前,他对她说:“觉得闷可以在府内多走走,”他想了想:“看湖的时候要小心些。” 若微自然?说好。 绣了一早上东西,若微有些累了。 下午她去院子后面逛了逛,和宋嬷嬷一起摘了一些芙蕖花。 素影看到了,好开心,“这么?多花啊!” “在院子后面的池子里摘的。”若微笑道:“还有好多。” 素影惊讶地?睁大眼睛,上去帮若微拿了一点,说:“香香的。” 若微便笑,她让雪青拿几?个胡凳出?来,然?后坐在庭院里修建芙蕖的枝叶。云霏和她一起剪,雪青则去库房拿花瓶。 素影双手托着下巴,问若微:“娘子怎么?知道要这样剪?” 若微含笑看她一眼:“你觉得怎样好看,就怎样剪。” 素影嘟嘟嘴:“奴婢可不知道。” 宋嬷嬷便道:“给你剪一枝试试看。” 素影连忙摆手:“奴婢怕剪坏了。” 大家都笑。 若微笑着摇摇头,一个不留神,把一朵开了一半的花朵剪了下来。若微心疼好久,无?法,却也只能扔了。 一转头,却看见素影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做活,若微看着她水灵灵的脸庞,忍不住把小花插入了她的发髻上。 素影一惊:“娘子!” 若微微笑:“素影真?美。” 大家也都跟着夸赞,素影的脸慢慢红了。她呆呆地?抚摸着发髻上的小花,望着娘子温柔静美的侧脸,在心里说,娘子才?是最美的呀。 若微把花都修剪完毕,便看见雪青带着人捧了几?个花瓶进来。雪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说:“有花卉纹梅瓶,粉青釉玉春壶瓶,青瓷胆瓶……娘子看看要哪个?” 若微将各个都端详了下,又询问了大家的意见,最终一致决定,用玉春壶瓶。 把芙蕖摆放好了,雪青便问若微:“厨房快生火了,娘子今晚要用些什么??” 若微一愣。“也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雪青想了想,说:“那奴婢去前头问问。” 最近赵郁仪待若微甚好,前院的人对她们也亲厚。所以听了雪青的话?,大家都无?异议。 雪青于是出?去了。 若微则在内寝教?素影认字。 过了一会,雪青回来了,说:“娘子,郎君说今晚叫您去前院一起用膳。” 若微一愣,说知道了。 见雪青还站在那里,有些惊讶,问:“还有事吗?” 雪青吞吞吐吐的,神情也很不安,犹豫了片刻,出?声了:“奴婢方才?看到了两个生人。” 若微没当回事:“这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那种?生人!”雪青还是说出?口了,“是送到郎君身边伺候的……” 若微愣住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了。 她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尖泛出?了白色。 虽然?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但?是……这么?快吗? 若微一时无?言。 狸奴 若微到前院时, 还没开始用晚膳。 她?刚走到门口,看门的侍从就热情地迎她?进去,还?问?:“娘子要吃些什么??” 若微想了想, “天气好?热, 我想喝冬瓜丸子汤。” 侍从连连说了几声好, 又说:“郎君在书房, 我带您进去。” 若微犹豫:“只怕会打扰郎君,我在外头等?就?好?了。” 侍从说:“无碍的,郎君说外头热, 叫您到了就?直接进去。” 若微有?些忐忑,却只能点点头。 站在书房门前,若微犹豫了一会,进去了。 与外面不同?, 书房内很清凉。青铜制的冰鉴内盛满了冰, 正冒着白色的冷气。应季的花卉鲜妍可人, 散发出?微冷的暗香。赵郁仪坐在书案前看着什么?, 只有?福宁一人侍立在旁。 听见声响, 赵郁仪抬起头,说:“来了。” 若微行了礼,嗯了一声,说:“妾来给您磨墨吧。” 赵郁仪一边写着字, 一边说:“不用你伺候。先坐坐吧,一会要用膳了。” 若微依言坐下了。 很快,便?有?婢女悄声走进, 一一在若微就?近的桌案上摆了茶水瓜果, 就?退下了。 若微定?睛一看,是一小?盅冰镇的花茶, 一碗浸入冰水的李子,还?有?一盘各色的茶果子。 若微拿起一颗桃花形状的茶果子,咬一口,发现是豆沙馅的。吃完了,又尝了个小?包子形状的,应该是牛奶馅,吃起来很香,很甜。 若微还?欲再来一个,赵郁仪忽然出?声了:“不能再吃了。马上要用晚膳了。” 若微有?些尴尬,便?不再吃了。她?刚才怎么?没有?发现他在看她??她?偷偷看向赵郁仪,对方的目光依旧落在书案上,脸上还?是沉思的表情。好?像刚刚她?听到的声音是幻觉一样。 若微咬了一口李子,感觉不够甜。她?现在还?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太子吗?明明在几个月以前,他们的生活毫无关联……他们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若微的嘴中?尝到果肉的余味,冰凉中?带着微微的酸涩。她?忽然间有?些惆怅了。 约莫坐了几炷香,有?人来报:“郎君,可以用膳了。” 赵郁仪漫应一声,扔下毛笔,站起身,对若微说:“走吧。” 若微连忙跟着他出?去了。 晚膳在院子的树荫下吃。 前院下开凿了几口凉水井,盖上了镂花透气的盖子,有?源源不断的冷气从水井中?溢出?。加之已经过了傍晚,总体而言是很清凉的。 他们一坐下,侍人便?捧着膳食有?条不紊地进入,又一一放好?。漱口后,就?可以开吃了。 因为天热,厨房都?是做了些爽口不腻的。分?别是两盅汤,清炖蟹粉狮子头,文思豆腐和几道清炒小?菜。若微最先喝了自己点的冬瓜汤,澄清的汤汁,热腾腾的,又清甜,又鲜。 原本和赵郁仪一起用膳,若微还?会紧张,但现在次数多了,也逐渐安之若素。何况,在最初的半个月过去后,总体而言,赵郁仪待她?,还?是比较温和的。想到这里,若微不禁看了他一眼。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动作是一贯的优雅矜贵。好?像自从认识他以来,她?就?没见过他表情失控的样子……当然,晚上除外。 想着想着,若微忽然想到了雪青不久前和她?说的事。来了新人,说实话,她?没有?太多感受。非要说一个的话,那就?是不安了。虽然她?不愿意待在赵郁仪身边,但她?知道,在这个金玉的囚笼之中?,这个人是她?唯一的依靠。万一什么?时候……若微不敢想象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想到此处,若微感觉胃口有?些丧失了,她?命令自己不要想东想西,专心吃菜。 晚膳渐渐用完,一番洗漱过后,福宁问?:“郎君是要回书房吗?” 赵郁仪微微摇头:“刚用完膳,先不回。” 他看一眼若微:“陪我走走吧。” 若微自然说好?。 夜晚,渐渐起风了。 赵郁仪感受着迎面抚过的风,说:“扬州的夏日,还?是比长安要凉快些。” 若微不了解长安,便?问?:“长安很热吗?” “这是自然。”赵郁仪道:“长安位于关中?,四面皆是高山险峰。每每入夏,真是宛若蒸炊釜甑般。” 若微想了想,说:“苏扬两州,也是很热的。不过湖比较多,所以凉快一些。” “苏扬两地,的确多湖多泽……”赵郁仪像是回想到了什么?,“湖光也是极美的。” “对呀。您来了江南这么?久,应该也看过许多吧?”提起自己熟悉的家乡,若微有?一点谈性了,“您来的不是时候,应该初春的时候来呢,那时候,湖面上的冰初初融了,露出?新绿颜色的水,一眼望去,看不见尽头,只能望见一道道奔来的江波……” 赵郁仪想着她?语言描述的场景,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他回想了片刻,“我记得在江府不远处,仿佛就?有?一个很大的湖泊。” “您记性真好?。”若微不禁笑起来,“阿耶特?地在湖边建的府邸。儿时,我同?姊姊们常常去那里玩……” 过于晦暗的孩提时代,让赵郁仪对若微口中?的一切,都?有?着本能的向往。他一直含笑倾听若微的话,看着她?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睫毛。她?的眼睫毛怎么?这么?长?赵郁仪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的疑惑,甚至有?种想伸手去摸一摸的冲动……还?是若微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郎君?郎君?” 赵郁仪回过神,便?望到了若微疑惑又有?些怯然的目光。他微微一顿,然后问?:“怎么?不继续?” 若微有?些惶然的,“您许久不说话,我以为您不爱听…… 赵郁仪失笑,“怎么?会?”他亲了亲冒傻气的小?娘子,“继续说罢。” 若微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过一会,她?才说:“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声音小?小?的:“都?是过去好?久的事了……也回不去了。” 赵郁仪自然察觉到了若微言语中?的情绪。想到她?还?不经事的年纪,便?即将要远离父母家乡……心下不禁有?些怜惜,便?温和道,“不仅是苏州的水色怡人,长安的水色,亦是很美的。” 若微怔怔的,“……真的吗?” “骗你作何?”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长安宫内,便?有?太液,蓬莱,瑶台三大池。都?是离东宫很近的,你随时可以同?人去赏玩。” 若微听闻此言,心中?却更是惶然。也许是眼前人的语气太温和了,让她?不禁问?出?了口:“我这样的身份,也可以吗?” 赵郁仪诧异地望她?一眼。 “为什么?不可以?”他的声音很轻柔,“我说你可以,你便?可以。” 若微静静不语,只是仰头望着他。 “怎么?又冒起了傻气?”赵郁仪抚上她?柔软的脸颊,却也知道她?在顾虑什么?。何况她?来到他身边,的确不那么?光彩。 他微微叹息:“你是要跟我回宫的。我不会叫你没了去处。” 若微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道:“我害怕……” “不用怕。”赵郁仪亲了亲她?的眼睛:“有?我在,谁敢看不起你?” 若微想,你才让我最害怕……她?没有?回答赵郁仪的话,只是低下了头。对方身上冷而甜的蘅薇香再次欺近她?,她?的全身乃至心脏都?不由得颤栗起来。 他们相伴着走了一会,气氛还?算融洽。 忽然间,赵郁仪见若微停下了。 他有?些疑惑,问?:“怎么?了?” 若微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压低了声音:“有?叫声。” 赵郁仪凝神一听,果然听见了几下短促的叫声,又细又弱,像是幼兽在哀鸣。 若微在原地听了片刻,然后悄声走到不远处葱茏的花木前。 她?拨开树丛,看见了一只橘色的小?奶猫,蜷缩成一个毛绒绒的团子,小?小?的尾巴一抖一抖的,还?在小?声的叫唤。 若微心生怜惜,轻轻地把它抱在怀里。 她?端详了一下,发现它并没受伤,应该是被母猫抛弃,或者是走丢了,一直在饿肚子。 若微松一口气,又喃喃道:“这里怎么?会有?狸奴?” 赵郁仪看一眼若微怀里的黄狸猫,说:“这里许久未有?人住了,有?狸奴,也很正常。” 若微想了想,问?:“郎君,我可以养它吗?” 赵郁仪望着她?,微笑:“你想养,便?养吧。” 若微小?声说:“谢谢您。” 她?于是站起身,温柔地安抚起怀里的小?猫。 眼前的场景,令赵郁仪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忽然想起,他第二次见到若微的场景。 那一天,她?是抱着一只小?猫头鹰,也是像如今这般,这样温柔,轻轻地哄它…… 赵郁仪一时入神。 他把若微送到了秋水阁。 临走时,他看了看若微怀里的小?奶猫,说:“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去,知道吗?” 若微自然连连点头。 赵郁仪最后和宋嬷嬷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众人看到若微抱着一只狸奴回来了,都?一惊。 素影有?点怕猫,躲得远远的,说:“哪里来的小?猫?” 若微说:“我和郎君在外头捡到的。”又连忙说:“用瓶子装满了热水拿过来,再冲泡一点羊奶。” 素影连忙去冲羊奶了,宋嬷嬷用帕子包了热水瓶,递给了若微。 若微把它放在小?猫的旁边,给它取暖。 素影把奶瓶送上来了,若微试了试温度,抚摸着小?猫的后背,给它喂食。 宋嬷嬷仔细端详了下:“犬齿还?没长好?,估计也就?半月大。” 云霏和雪青也凑过来看。 只见小?猫吮吸着奶,发出?细微的咕噜的声音,轻轻晃动着尾巴,趴在若微的膝上,像一团暖黄色的云朵。 素影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它。 小?猫喝完了,轻轻蹭了蹭若微,眼睛慢慢闭上了。 若微说:“它要睡觉啦。” 素影的声音小?小?的:“娘子,您要养它吗?” 若微点头,“郎君已经同?意了。” 宋嬷嬷慈蔼的笑了:“娘子要叫它什么??” 若微看了眼蜷缩在她?怀里的毛线球,把想说的两个字吞了回去,“就?叫云朵好?了。” 30-40 心跳 第二日, 云朵就恢复了活力。 但它?是一只?很胆小的奶猫,怯生生的,只有若微可以接近它。其他人一旦靠近, 它?就会瑟瑟发?抖, 然后想方设法把自己藏起来。 若微好不容易在一团毛线里找到它?, 把?它?抱了起来。 她轻柔的挠着它?的下巴, 说:“你怎么这么胆小呀。” 云朵没有理她,只?是蹭了蹭她的手?指,又睡着了。 若微轻轻地把?它?放回窝里。 “真好。”若微对宋嬷嬷说:“它?想睡就睡。” 宋嬷嬷笑道?:“娘子该多向云朵学学。” “我尽量。”若微叹一口气。 若微就着阳光, 画了一上午花样子。 午后,云朵醒过来了,它?吃了奶,精力很旺盛, 在若微身上跑跑跳跳的, 简直一刻没有停过。 像一团会动的蒲公英。 光是看着它?, 若微的心情就好多了。 她画完了花样子, 打算和云朵出去晒晒太阳。 才半个月多几天?的小奶猫。晒二刻钟就好了。 今日的天?气很好。 有阳光, 却也有风。池子亮澄澄的,草树绿油油的,各类的花朵开得很好,鲜妍又美丽。 云朵看起来很好奇, 但又很害怕,躲在若微的怀里,淡蓝色的眼睛看看东, 看看西。 若微和云霏轻声说着话。 她们走了一会, 刚打算回去,却听见前方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若微张目望去。 前方, 忽然出现了两个美丽的女子。 左边的着月白?色的云缎裙,身姿纤盈,肌肤凝雪,温文秀丽;右边的则穿了丹碧纱纹双裙,身段丰腴,杏眼桃腮,妩媚多情。看见若微,二人?俱是一惊。 若微瞬时便?明?白?了,这两位应该便?是昨日雪青和她说的“新人?”了。 她朝她们点头致意。 二人?却远远朝她福了一福。 若微一惊,朝她们回礼了。 然后抱着云朵,带着云霏,连忙走远了。 云霏说:“好巧不巧,怎么就碰上了……” 若微逗弄着云朵,没有说话。 云霏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若微淡淡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花丛中,那两位美人?还没反应过来。 她们俱怔怔地望着若微已经?看不清的背影。 还是流仙先开口了:“这就是……江娘子吗?” 香袖的神情有些茫然,没有说话。 她们二人?俱是扬州贵人?家中豢养的家伎。 主人?说要给太子献美,她们姿容出色,又能歌善舞,所以被选中了。对此?,她们都惶然极了。只?是主人?打算把?她们送给谁,她们都是没有办法?的。只?能暗暗给自己加油鼓气。 昨日入了府,见府中规矩森严,更加惶惶不安了。而等待了一个晚上,也不见有人?安排,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无法?,便?出来打听一下消息,没想到却见到了,在府中仆婢的私语中,最得郎君宠爱的江娘子。 竟生的如此?之美…… 她们忍不住自惭形秽。 香袖半晌才说话:“我们如何比得过人?家。” 流仙担忧极了:“这可如何是好……” 香袖也道?:“我还宁愿回去做个家伎,当个婢女也成,好过如今七上八下地煎熬!” “好妹妹,可别说糊涂话!”流仙连忙出声:“我们这些人?,哪里能有自己的想法?!”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泪落而下。 若微像往常一样用过晚膳。 她今日有些疲懒,什么都不想做,就有一下没一下地看着书。 渐渐到了戌时,雪青有些不安了,老是在外头张望着。 云霏倒是沉得住气,面不改色地做着针线活,只?是节奏有点乱了。 宋嬷嬷看在眼里,暗暗叹口气。 雪青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娘子,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若微装作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有什么好急的?” 雪青这下真急了:“您明?明?知道?奴婢说什么……” 若微脸色微微一变,雪青没有察觉到,还欲说下去。 “够了!”若微忽然开口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不要再说了。” 雪青猛地噤声,云霏和宋嬷嬷都低下了头。 秋水阁内忽而一片安静。 若微许久未发?一言,捏住纸张的手?指尖已经?发?白?了。 她的内心空茫,又荒芜。 忽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云霏看若微一眼,而后出去了。片刻,她进来,迟疑地对若微说:“郎君……唤您过去。” 若微一动不动。 云霏的嘴唇张张合合了半晌,还是出声了:“娘子……” 像是有一根尖刺的东西,猛然卡在了若微喉间。 她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自顾自的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披风,穿上了,说:“走吧。” 这一夜并?不难熬。 今夜,赵郁仪的心情仿佛很好。 这样说也不对……也不只?是因?为心情好,最近,他?待她总是很宽和的。 寝阁内燃起半亮不亮的灯,在暧昧的烛影下,他?慢慢地接近她。 事毕,他?对她说:“今晚留下吧。” 若微缓了片刻,说好。 赵郁仪亲了亲她额头。 然后,他?站起身,往外吩咐一声,便?有侍人?鱼贯而入,侍奉他?去侧间沐浴。 又进来几个人?,带若微去了。 若微沐浴完毕,坐于镜前,云霏擦拭着她的头发?。 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中,她昏昏欲睡。 昏沉之间,她闻到了一股幽微的蘅薇香。 赵郁仪进来了。 他?让云霏下去,然后拿起帕子,给她擦头发?。 若微一惊,“您……” 赵郁仪含笑注视她。 若微于是低下头,不做声了。 他?的身上,有着沐浴过后淡淡的水汽。 像冰凉的浪潮,一阵一阵地朝她涌来。 她不由得颤栗起来。 赵郁仪察觉到了,问:“冷吗?” 若微没说话。 透过镜子,她凝视着赵郁仪的眼睛。 一个如此?冷漠的人?,为什么会有一双这么温柔的眼睛? 像寂静的篝火,又像是夏夜闪烁的星星。 但也许,这只?是她在烛影中的错觉。 赵郁仪又问了一遍:“冷吗?” 若微轻轻地摇头。 赵郁仪又问:“你下午,是不是见到什么人?了?” 若微点点头,“就在湖边。” 赵郁仪安静了片刻,他?抚着她柔软的脸颊,道?: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就把?她们当做寻常侍女对待。” 若微一怔,她看了赵郁仪一眼:“您不用为了我这样……” 赵郁仪微笑不语。 若微不敢过久看他?眼睛,就撇开视线,道?:“都听您的。” 头发?渐渐擦干了,他?们回到榻上,赵郁仪把?她抱在怀里。 她的周围,全是他?铺天?盖地的气息。 他?轻轻碰着她的嘴唇。 若微被弄得痒痒的,下意识躲开了。 反应过来,她有些害怕,紧张地望着他?。 而赵郁仪的眼睛里全是笑意。 若微放下心了,感觉他?心情不错,犹豫了下,还是说话了:“郎君……” 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 “妾可以给家里写信吗?”若微的声音小小的,“我想家了……” 赵郁仪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当然可以。” 他?想了想:“你先写,过几日我安排人?送去。” 若微不禁欢喜,她偷偷看着他?,说:“谢谢您。” 赵郁仪含笑看她:“要怎么谢?” 在他?的眼神下,若微的脸慢慢红了。 犹豫了好久,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 赵郁仪忍不住笑了:“就这样吗?” 若微犹豫了好久,才小声说:“您想怎么样?” 赵郁仪只?是望着她,不说话。 若微鼓起勇气,轻轻碰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呼吸,很近,很近。 像一闪而逝的风,抚过她的面颊。 一阵又一阵。 温暖,而火热。 赵郁仪感受着她生涩的吻。 她的眼睫毛,在轻轻颤动。 他?看着她抖动的眼睫,不知为何,心跳忽而加快了。 叮咚。叮咚。 夜深了。窗外的露水渐渐凝结,而后落下。 一滴,又一滴。 他?们接了一个漫长的吻。 若微靠在他?怀里,轻轻地喘息。 赵郁仪一下回不过神来。 他?们好久没说话。 半晌,若微出声了:“郎君,这样可以吗?” 她看起来很羞怯,又很动人?。 赵郁仪轻轻嗅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若微于是知道?他?的回答了。 相拥片刻,赵郁仪开口了。 “明?日我得空。”他?的声音很轻柔:“要不要出去走走?” 若微惊喜:“真的吗?” 赵郁仪微笑点头。 又问:“你想去哪里?” 若微摇摇头,“我不了解扬州。” 她看一眼他?,低下头,“都听您的。” 赵郁仪望进她浅浅的笑靥里,确认刚刚听到的心跳声不是幻觉了。 长姊 第二日若微要出去的时候, 云朵一直不让她走。 它咬着若微的裙摆,上窜下跳的。 若微好无奈,只能低下身子哄它。 赵郁仪静静看着她们。 好不容易把云朵哄睡了, 若微转身, 看见他?, 一惊:“您来了?” 她小声说:“让您久等了。” “无事。”赵郁仪微笑道:“走吧。” 红日从远处山谷升起?, 镀金般的日光弥漫于空气。绿莹莹的树叶簌簌作响,如?同起?起?落落的碧潮。宽敞的街道上渐渐沸腾起?人声,若有若无的炊火气息飘散于若微鼻尖。 若微得到了赵郁仪的同意, 便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望去。此处是她毫不熟悉的扬州,但人世?间的烟火气息向来差别无几?。所有人都围绕着往日的生?活运转。这令若微松一口气,不知为何又有些惆怅。 赵郁仪看着若微扑闪扑闪的眼睫毛, 她的唇瓣轻轻上扬, 像是微笑了。他?感受着她愉悦而轻松的心情, 明明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事, 但他?的心中却奇异地感到轻松和满足。 “郎君。”他?听见若微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净月湖。”他?立刻便回答了她, “你会喜欢的。” 若微没有作声,只是安静地笑了。 赵郁仪凝视她片刻,然后轻轻吻上她的唇瓣。 和他?刚刚所想的一样,是蜜糖一样的味道。 没有人不会沉醉于净月湖的风光。 长堤青柳, 十里?湖光。远处鹿岭苍翠,青雾缭绕。带着山岗冷气的风,吹过湖边踏青游玩的人群。人群的笑闹之声, 一时很近, 一时又很远。 她和赵郁仪泛舟于湖上。这条小舟只有他?们两个人。其余人都扮作游人,散于四周, 默默保护。福宁原本想跟上舟伺候,被赵郁仪挥退了。 若微抱着一捧柰子花,轻轻嗅着它的香气:“好香。” 方才,若微一下马车,便闻到了一阵淡而甜美的花香。循着香味望去,果然见不远处有商贩在卖柰子花。 乳白?色的花朵,又清丽,又甜美,有着如?丝如?缕的清香。若微买的这一捧,还没有开完全,有着零星几?个玉米粒大的花苞,小而饱满,如?珠如?玉。 给银子的时候,赵郁仪问她:“是要这一捧吗?” 她抱紧怀中的花,点点头。看见他?仿佛笑了,又似乎是没有。或许只是一闪而逝的笑。相?处了几?个月,她知道他?的情绪十分?内敛,不会过多?在外表现出来。不过她能感觉到,他?现在心情很不错。 她弄不明白?他?,便将纤长的眼睫毛垂了下来。卖花的是个老媪,看上去亲切又慈祥。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还叫住了他?们,问:“要不要试试柰子花茶?” 她有点想喝,便看了一眼赵郁仪。见他?点头了,她便接过柰子花茶,喝了一口,清雅的淡香一瞬间充盈了味蕾。她有些沉醉了。回过神来,她觉得就自?己喝,不太妥当,便把清茶递给了他?。 赵郁仪轻轻抿了一口。 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举止有些亲密了。若微不自?在地撇开眼神。又刚好瞥到老媪含笑的目光,她的脸渐渐红了。 她抱着花,和赵郁仪一起?,看着湖面上的风景。 碧绿的江水,有着淡淡的凌波,倒映出天际流云的色彩。空气清新明丽,唯有跳跃的阳光一闪一闪。她认不出游于碧波之上的水禽,还有湖面上滑翔的飞鸟。赵郁仪便一个一个教她认。他?的声音很轻,是一贯冷清的音色,但并不显得冷漠。 他?说完了,停下来。若微望着他?的侧脸,发自?内心地说:“您懂得真多?。” 于是,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朝她望过来,一如?曾经自?上而下的俯视一样。然而,这次,他?的眼睫毛微微下垂,而后对?她微笑了。他?的眼神终于不那么遥远,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接近。但若微不会去尝试。不管如?何改变,对?她而言,他?的眼神本身就是她的枷锁。 他?们靠得越来越近了,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柰子花香。他?的气息逐渐接近,若微本能地感到颤栗。潜意识里?,他?始终令她恐惧。然而他?只是将她落到颊边的发丝挽到耳后。 他?轻声对?她说:“看湖吧。” 与若微所想得不同,净月湖周遭的街道,行人并不多?。 “这里?是新雨坊,来往的皆是豪富家眷。”赵郁仪道:“人会少一些,不那么拥挤。” 若微新奇地点点头。街道两侧商铺林立,各家的牌匾皆醒目张扬,时不时有车马辘辘而过,然后下来几?个衣着华贵的女?眷。也?有几?对?郎君与娘子相?伴而行,在玉兰花下,絮絮私语。清风拂过的每一个角落,皆是温暖人心的佳景。 “饿不饿?”赵郁仪问她:“刚刚只吃了面片汤。” 若微摇摇头,小声说:“不饿,但是渴了。” 赵郁仪说:“去前头看看。” 他?们便继续往前走了。 午后,有日光,但奇异的并不炎热。若微踩过青石的板砖,听到轻微的喀嚓喀嚓声;又有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还有行人低低的私语声。她莫名的感到轻快,她偷偷看一眼赵郁仪,发现他?神色怡然,显然也?是很放松的样子。发觉她的视线,他?朝她看过来,若微连忙躲开了。赵郁仪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笑了。 走了一会,便听到有人吆喝:“冰酪,卖冰酪咯,上好的冰酪——” 若微不由得停下脚步。 赵郁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若微说:“我?想吃那个。” 赵郁仪微微一笑:“去看看吧。” 卖冰酪的妇人看着他?们走近,远远的瞧见二人形容,便下意识的紧张起?来。她低下头,不敢仔细看。闻到贵人身上忽远忽近的香气,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若微问:“这个怎么卖?” 妇人垂着头,低声道:“分?别有绿李、楞梨、樱桃和木瓜口味,价钱都是一样的,您看看要哪种?” “我?想要樱桃味的。”她询问赵郁仪:“您呢?” “我?不用。”赵郁仪温和道:“你吃吧。” 若微一愣,便这样和妇人说了。 妇人手?脚麻利,一下便拿碗盛好了,然后递给若微。福宁连忙付了银钱。 两团樱红色的圆球,盛于碗中,还点缀着几?片小叶子,看上去玲珑可爱。若微尝了一口,牛奶与蜜糖的气息,便填满了唇齿间的每一个缝隙。她感受着阳光的温暖,空气的甜美,还有微风打在脸上适意的感觉……她想起?家中,石姨娘很擅长做膳食,她做得冰酪,似乎也?是这个味道。 “怎么了?”她听见赵郁仪轻声问她:“……怎么哭了?” 若微连忙用手?背擦掉眼泪,说:“……没有哭。” 赵郁仪无奈,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给她擦拭着眼泪。 若微很赧然,只能随他?动作。忽然之间,她听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三妹妹?” 谁会这样叫她?若微一怔,转过头,便看见一女?子急急地朝她走来,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微微!” 若微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激动道:“大姊姊!” “真的是你……”雯萱又哭又笑:“刚刚见了你,我?还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这女?子便是江家大娘子江雯萱了。她业已出嫁三年,嫁的正是扬州寒门士子杨颂,前年刚好被任命为江都令。此刻杨颂站在一旁,看着妻子与妹妹相?拥而泣,内心欣喜之余,更多?的是惊骇。岳父家近来发生?的事,他?亦知晓。眼前此人是三妹妹,那么,身旁的这位男子…… 杨颂的额头迅速冒出冷汗,他?小幅度地扯了扯妻子的衣袖,想让她回过神来。雯萱感受到夫君的提醒,才意识到自?己置身何地。她一时惶然不已,看着妹妹身侧的郎君,说:“妾激动过头,失礼了,您勿责怪……” 杨颂也?连忙说了几?句话。 赵郁仪望着他?们,淡淡地点了点头。刹那之间,他?忽然又变得高不可攀,难以?接近了。 若微害怕他?生?气,便开口了:“妾刚刚一时情急……” 赵郁仪的目光转向若微,便温和下来,道:“无妨。” 三人都松一口气。 杨颂仍然不敢放松,偷偷觑着赵郁仪的神色 忽而听见对?方忽然漫不经心地问他?:“我?记得,你是在在江都当差?” “是。是。”杨颂连忙恭敬道:“有劳您记得。” 赵郁仪沉思一会,问:“最近应该很是忙碌吧?盐案一事,牵涉颇多?,想来江都也?不能幸免。” 杨颂的脸上流露出苦色,与此同时,一个胆大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暗暗压下心慌,回应太子的垂问:“是的,正如?您所言,最近……” 杨颂说了些什么,事关朝廷大案,若微与雯萱都没有仔细去听。她们握着彼此的手?,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悲伤。而雯萱更有些畏惧,她的余光偷偷地瞥向太子,灼灼烈日之下,他?脸庞俊美,姿态从容,其天然具备的雍容气度,令人不敢直视。 雯萱不由得低下头,悄悄握紧了妹妹的手?。 二人简单交谈完毕,赵郁仪停在一家茶楼前,对?杨颂说:“上去细谈。” 又对?若微道:“你们姊妹久不相?见,去好好聊聊吧。” 若微心中一喜,连忙说好。 赵郁仪微微一笑,对?她说:“只许吃茶,不许再用冰的了。不然一会闹肚子。” 若微一怔,点点头。 雯萱瞧在眼里?,暗暗感到惊奇。 赵郁仪又对?若微身边伺候的人交代了两句,才和杨颂一起?进了一个包间。 若微二人自?然是去了隔壁的。 黎元 二人一入包间, 雯萱便紧紧抱住了若微:“最近过得还好吧?” 若微看着?大姊姊关切的脸,不想给她添烦恼,便说:“我过得还好。”她流下眼?泪:“让家里人担心了?。” “你说得什么话!”雯萱嗔她:“知道你过得好, 我才心安了?。你不知道, 最近, 一想起?你, 我就……”她的眼泪亦滚滚落下。 二人哭了?一会,终于都平静下来。雯萱握着妹妹的手,问:“现下没?有?旁人了?, 就我们?两个,你老实告诉姊姊,殿下待你好不好?” 若微沉默片刻,才道:“好与不好, 又?能如何……”她顿了?顿:“反正只能这样了?。” 雯萱看着?神?色平静的三妹妹, 眼?泪又?落下了?。若微竟变化这么?大!上次见面, 还是半年前, 她在夫君的陪同下回家中省亲, 那时三妹妹还是个小娘子的模样,娇娇柔柔,爱闹爱笑的,怎么?才短短半年,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也对,她刚刚说傻话了?。若微是什么?性情,她不知道吗?不管太子待她如何, 这般强迫了?她去, 她肯定是郁郁不快的。 “是家里对不起?你。”雯萱哽咽道:“真是苦了?你了?……” “姊姊说这些做什么?。”若微勉强笑道:“都过去了?。” 以前若微怎么?会这样说话?雯萱听了?,心里更是难过。她又?哭了?一阵, 引得若微又?流下泪来。终于情绪缓和过来,“都怪我,无?端端惹你哭做什么?……”雯萱擦拭着?眼?泪 “这有?什么?。”若微轻声说:“看见姊姊,我就很高兴了?。” 雯萱心一痛。她抚着?若微的手:“好妹妹,难得见着?你了?。”雯萱一字一顿地说:“有?些话,哪怕不太好听,我也一定要同你说。” 若微心在下沉,大约猜到雯萱想说什么?了?,但仍是道:“姊姊请说。” “我知道你心里百般不愿,不管那人有?多尊贵,待你有?多好,这样索了?你去,你必然是有?怨的。”雯萱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但正如你方才所说的,好与不好,都只能这样了?,你一定要打起?精神?,好好过日子。你去了?天家,家里无?法给你仰仗,只能看你自己了?……” 若微垂下头,默默无?言。 “刚刚我瞧着?,殿下对你,是有?几?分喜爱的。”雯萱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想什么?,姊姊都知道,可是我们?怎么?能和人家对着?干?那些苦呀,怨呀,咽一咽就下去了?。人生在世,谁能不受几?个委屈?长长久久活着?才是正理。” “眼?下东宫没?有?正妃,嫔御也甚少,你去了?长安,有?殿下的喜爱,日子不会难过。”雯萱恳切地望着?妹妹:“你要好好过日子,不要想着?我们?,只想着?自己就好了?,知道吗?” 若微无?言许久,她的心又?酸又?痛,她没?有?当面反驳姊姊,只是道:“姊姊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雯萱看着?她像是听进?去的样子,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二人不觉时光流逝,又?絮南极生物群以污二贰期无儿把以看最新完结文絮叨叨地说了?好久话。忽然,听见外头喧闹起?来,都是一怔,紧接着?,便听见杨颂走出包间,着?急询问左右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随从回到:“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新?雨坊有?富人家宅要采买仆婢,好多百姓带着?儿女匆匆地来了?。” 新?雨坊周围居住的多是官宦之家,豪富大族,寻常也多是这类人来此逛玩。只是奴婢交易,通常都是在东市。一般哪户人家缺了?仆役,都是遣人去东市采买的,断不会在此进?行。 杨颂听了?,立时便皱起?眉来:“什么?乱七八糟的,赶快……” 话还没?有?说完,赵郁仪便走了?出来,打断他:“带我下去看看。” 杨颂一惊,他连忙道,“殿下,您万金之躯,怎可……” 赵郁仪向他投来极为冷淡的一眼?,然后自己走下去了?。 杨颂连忙跟上。 随从还站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殿下……他慢慢回想着?这两个字,忽而惊得跳起?来,连忙跟下去了?。 若微和雯萱在内听得一清二楚,对视一眼?,走出了?包间。 在二楼上,恰好可以看见街上全貌。 若微一眼?望去,霎时便心惊起?来。 只见刚刚还一片祥和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许多人。大多数都衣衫褴褛,呆呆地站着?,眼?里都是一片茫然的热切。更令若微心惊的是,几?乎所有?的孩子们?,头上都插着?草标,甚至还有?大人也…… 若微简直不忍细看。 雯萱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她的渐渐发不出声音了?。 赵郁仪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无?话。 身?后的杨颂低声解释道:“这是都是受盐事波及的平民……自盐船倾覆后,不止河南地陷入盐荒,扬州亦是用盐紧张。一些不法盐商,趁机哄抬盐价……这些人都是被盐价活活拖累至此的。” 赵郁仪的脸色陡然沉下来,久久没?有?出声,众人偷觑他如霜如冰的面容,心下都无?比焦灼。杨颂更是紧张得心里直打鼓。忽然,有?一年轻汉子想要突破护卫的阻拦,扑上前来,被拦住了?,便跪下来,哀切道:“郎君!这位郎君!行行好,买下我们?一家吧!我们?都很能干活,绝不会叫您亏钱的……” 有?一女孩儿因为身?形矮小,一时没?有?拦住,冲进?来,然后摔倒了?。她没?有?站起?来,只是一下拽住赵郁仪的袍子:“求求您,救救我耶耶吧……”她边哭边说。 所有?人俱是一惊,护卫慌 依譁 忙想把她赶走,杨颂连忙冲护卫使眼?色,护卫便默默止住了?动作。众人俱屏息望着?赵郁仪,等待着?他的回应。小女孩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错事,眼?泪流得更凶了?。 赵郁仪却只是将她扶了?起?来。 一时之间,众人都惊住了?。 尤其是杨颂,他望着?赵郁仪,说不出一句话来。 女孩儿站起?来了?,她睁着?含泪的大眼?睛,望着?着?眼?前温和好看的大哥哥…… 大哥哥的身?上还香香的…… 女孩儿呆住了?。 几?息过后,那年轻汉子方如梦初醒,他焦急地冲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女儿,“丽娘,没?有?摔疼吧?” 汉子抱着?女儿左看右看,确认孩子没?事了?,刚刚松一口气?,又?慌忙跪下,道:“丽娘不懂事,冲撞了?您……” 赵郁仪温和道:“无?事。” 他示意护卫扶那汉子起?来,又?说,“以后叫孩子小心些。” 汉子嘴巴张张合合,还想说什么?的样子。 赵郁仪却已?经转过头,对杨颂说:“叫人把盐仓内的盐都分派下去。” 杨颂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郎君,下官也想,只是……” “他们?有?什么?想法,只管找我说。”赵郁仪的脸色倏地冷下来:“你依命行事便是。” 杨颂暗暗一喜,恭声道:“下官遵命。”又?连忙吩咐手下人行动起?来。 众人听了?消息,还是呆呆的,全都没?有?反应过来,只是都不禁抬眼?望去。 烈日下,大殷年轻的储君面容俊美,其姿仪之伟秀,如玉如山。令所有?人一眼?望去,都生出目眩神?迷之感。 还是那汉子先出声了?,“郎君……您是说,咱们?有?盐了??” 赵郁仪微笑点头。 汉子大喜,一下跪下来,哽咽道:“您的大恩大德,小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俱是感激跪下。 四下响起?一片哭声。 楼上,若微与雯萱看在眼?里,俱惊诧不能言。 待盐运来以后,赵郁仪便走到一旁。 杨颂跟在赵郁仪身?后,心里以七上八下的,不敢说话。 赵郁仪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方才在楼上的吧。” 杨颂心里直打鼓,犹豫了?半晌,顾忌着?不好惊动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说:“臣有?罪,请您责罚。” “你何罪之有??”赵郁仪微微一笑:“刚刚不是演得挺真的吗?” 杨颂赧然。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假消息就是他传出来的,是他把那些百姓故意引进?来。此刻太子有?意揶揄挖苦他,他也只能道:“您勿戏弄臣,臣知错了?……” 赵郁仪等了?一会,见杨颂脸上惶然逐渐加深,方才开口了?。 “也罢。”赵郁仪说:“你在江都,纵然心有?黎元,有?意做事,挈肘颇多,也是不易。” 杨颂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听赵郁仪微微冰冷的声音传来:“孤原谅你一回,下次不许了?。” 杨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小臣绝不敢忘。” 赵郁仪看他一眼?,微笑道:“现下可以好好说说江都的情形了?吧。” 杨颂心里又?是一打鼓,方才在茶楼上,他的闪烁其词,原来早就被对方看出来了?……他心里又?敬又?畏。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其天授之姿,天人之表。再不敢有?小心思,一五一十地说起?江都的情况来。 和姊姊道别后,回去的路上,若微好久没?说话。她想起?分别时姊姊含泪的眼?睛,姊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若微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于是若微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了?……若微伤感不已?,何况,今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赵郁仪见她沉默无?言,以为她不舍得家人,便道:“日后还是能相见的。” 若微的确不舍得长姊,但她知道自己沉默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马车内透入稀疏的月光,模糊地落在赵郁仪一贯显得冰凉的眉目上。犹豫了?好久,若微还是出声了?:“……郎君,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吗?” 赵郁仪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若微在说什么?。“如今的扬州……”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的确是的。 若微露出受伤般的神?色。 赵郁仪凝视着?她明丽的眉眼?,天真又?赤诚的,这样明显的爱与嗔……他心下有?些感慨,却又?不禁微微的向往。 “你自幼长在深闺之中,自然不会有?人同你说这些。”赵郁仪道,“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何曾有?断绝过?大殷如今正处治世之中,比起?前代?,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月光抚在若微的脸上,是雪一般的冰凉。仿佛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便一直是这样的月光。若微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面对的是何人,忍不住喃喃道:“连治世……都是如此吗?” 赵郁仪一时怔住。诚然,此话是极不合时宜的,若听到旁人耳里,只怕会被认为对国朝怀有?异心,然后被判个谋逆之罪。但奇异的,听闻此言,赵郁仪心中并没?有?怒意。 “何必要这般想呢?”他沉吟片刻,“绝对的根除恶事,凭借人力,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但若能‘树德务滋,除恶勿尽’,便能达到人间的理想之境了?吧。” 若微若有?所思,不禁问了?一句:“树德务滋,除恶勿尽‘,您……便是如此吗?” 赵郁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笑道:“乾坤之内,道长悠悠。” 若微一时神?往。 涩意 这夜书房灯火通明。 “……事情便是如此了。”赵郁仪道:“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这皆是有赖于在苏州的准备。”魏辅之却仍旧面色严肃, “自国朝兴起以?来,世家豪左便退居江南,在此经?营多年, 已然独霸一方, 难以?撼动。”他皱着眉头, “您先前强硬处决了一些豪强大族, 恐怕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了。如今稍作收敛,只怕还在等待时机,进而一击而胜……” 赵郁仪不语许久。他站于窗前, 风徐徐而入,庭院中?皎月如霜,清湖如镜。他沉思片刻,“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冷凝如冰, “这也是太祖时留下来的弊病了。” 魏辅之?沉默下来。他自然不会与太子讨论太祖施政之?得失。众所周知, 本朝太祖便出生于大族, 而当其?定鼎天下, 位登九五之?后, 对豪族亦颇有优容。在太宗,中?宗两朝,其?问题还不显,而到了如今, 俨然成为国朝又一大患了……魏辅之?斟酌词措许久,开口了:“您务必要小心?行事,稍有不慎, 恐怕会有倾覆之?祸……” 赵郁仪微微一叹息:“您的意思是, 我们只能做至此了。” 魏辅之?长久静默。赵郁仪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孤记得, 甫下扬州时,先生可是成竹在胸,要定江南于此役,如今如何面?露踌躇?” 心?中?绷紧的神经?忽而一松,“先前是臣浅薄了。”魏辅之?长长叹一口气:“圣心?如渊,臣岂能妄加揣测。” 提及长安宫中?皇帝,赵郁仪的脸色微沉。“圣人不欲彻底整治江南,孤纵为太子,又能如何?”赵郁仪的目光望向远方,在那千里之?外,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所在,他微微叹道:“如今亦只能顺应上?意了。” “正如您所言……若再继续下去,那后果便不堪设想。”魏辅之?痛惜不已,“只能如此了。”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他们都知道最?可怕的后果是什么。若太子一意孤行,力图彻底夷灭江南豪强,豪强不敢将矛头直指大明宫中?的皇帝,首当其?中?的便是陷入江南漩涡的太子了……或许皇帝令太子下江南彻查此事,其?用意便在于此。 想到这点,纵然是魏辅之?,也不由得心?生寒意。但他望向太子,依旧是如往常般沉着冷静的模样,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已然有所预料。魏辅之?原本因料知天子意图,而有些慌乱的心?,不由得安定下来。 “不过,您说得还有一点不对。”迎着魏辅之?疑惑的目光,赵郁仪微微一笑,“纵然不能铲除他们,稍微恐吓一番,亦是可以?做到的。” 他的声音中?有明显的冷意:“总不能再给楚王可乘之?机。” “正是如此。”魏辅之?流露出思考的神色,“那边知道了今日的事,正想求见您。” “那便再过几日吧。”赵郁仪哂然道,“总得让他们等几日。” 魏辅之?自然应是。 远处天穹忽而闪电划过,隐隐传来雷声,俨然是要下雨了。“也不妨暂时妥协……”赵郁仪看着远方积聚的乌云,若有所思,“……龙蛇不蛰,不可存身。”他的语音未尽,大雨便已然倾盆而下。 秋水阁这边,若微也是难以?入眠。 若微沐浴洗漱过后,想起今日的事,翻来覆去,都无法睡着。 今晚是云霏守夜,察觉到若微还未入眠,她便点燃一根蜡烛,轻轻掀开床帘,问:“娘子还未睡吗?” 若微坐起来,轻轻说:“云霏也没有睡……” 云霏一笑,她想了想,说:“娘子是在想今日的事吗?” “对的……”若微赧然,她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我是不是见的东西?太少了……” “您怎么这样想?您是何等身份,怎么需要知道这等事?”云霏失笑:“况且,有时候,看到的越少,知道的越少,日子还更快活呢。” 闻言,若微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况且,今日的事,”云霏也很感慨:“奴婢瞧了,也很是心?惊。天下之?大,让人不平的事何其?多?总有人日子不好过……” 若微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不过他们也好幸运,遇上?了殿下……”云霏道:“您看,现下他们便无事了。” 若微想起方才在马车上?与赵郁仪的谈话?,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说:“你说得对……” “是呀,”云霏不禁微笑,“所幸殿下英明……” 若微本要点头,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这样做。她和云霏说了好久的话?。昏暗的内阁,两人的私语声,令若微有一种?回到了闺中?的感觉。最?终,两人都有些睡意了。云霏熄灭了烛火。然后轻轻退出去了。 温暖的被褥,若微徘徊在梦与现实的边缘,她的脑子里还模模糊糊有云霏的话?,所幸殿下英明……英明……英明吗……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闪过些什么,但终究敌不过浓浓的睡意,睡过去了。 这日,若微和云霏在庭院中?绣帕子。 若微绣得心?不在焉的,忽然听?云霏说:“娘子这只狸奴绣得可真好看。” “狸奴?什么狸奴?”若微还没反应过来,低下头一看,忍不住小小的惊叫了声:“我明明想绣得是兔子……” “娘子绣着绣着想到云朵了吧。”云霏忍不住笑了,“没关系,这只狸奴也很有趣。” 若微简直哭笑不得。“我绣的是月宫,月宫里怎么会有狸奴……”她说着说着不禁笑了,安慰自己:“没关系,这样也挺可爱的。” 云霏也笑起来。 “怎么不见雪青……”若微看了下四周。“她去哪里了?” “您忘了吗,已经?快用午膳了。”云霏道:“雪青去厨下取膳了。” “如今取膳可比从前方便多了。”云霏不禁感慨道:“从前徐嬷嬷在时,厨下伺候的人每个都和主子似的,对我们没个好脸色,您想用个膳不知有多艰难……” 若微没有回话?。 徐嬷嬷。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已经?去死了的人。忽而感到一股空茫的悲哀。 云霏也反应过来了。“我提这些做什么……”她喃喃道:“娘子当我刚刚没说话?吧。” 若微沉默片刻,又想到了什么,问:“午膳……前院没有什么吩咐吧?” “和前几日一样,没什么消息。”云霏道,她的脸上?忽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郎君也好几日没来了。” 若微的手一抖,镇定自若地回答:“郎君这几日忙吧。” “您说得对。”云霏想想也是,“这几日白日郎君都不在呢。”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笑容:“给秋水阁的赏赐倒一日没有落下。” 若微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她轻轻抚摸着帕子上?活灵活现的狸奴,有一种?莫名苦涩的情绪慢慢涌了上?来。 果然用完午膳,福宁又来给若微送东西?。 各种?铜器,书?画,玉石,珊瑚,金银器……近来也不知是第几次赏赐下来了。俱都是些寻常人一生都难以?见到的奇珍异宝,和赵郁仪相关的一切,仿佛都是无比高贵的……若微在福宁的殷勤介绍下,一一看过各个物件。最?后在他询问般的眼神下,若微微笑了:“我很喜欢。请替我谢过郎君。” 福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知趣地退下了。 前院的赏赐一旦赐下,秋水阁就一下运作了起来,所有人都忙着去把?赏赐妥善放好了。雪青和云霏一时也顾不上?她。此时,眼前这些物件才是最?重要的,但重要的并?不是这些器物本身,而是赐下这些器物的那个人——虽然大家?也许并?没有意识到。 若微帮不上?忙,便只好在一旁逗弄着云朵,云朵心?情好,勉强和她玩了一会,然后就有些困了,它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闭上?了眼睛,不再理若微了。 “日日睡。”若微小声的责怪它:“懒云朵。” 云朵才不理她,只是敷衍地摇了摇小尾巴。 若微叹气,也不好再打扰它,只能再找点事做了。 雪青见若微像是没事做,便问:“您之?前不是说今日要试试做茶果子吗?怎么还没开始?” 若微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梳着头:“突然不想做了。” 雪青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有心?想要她高兴起来,便问:“娘子要不要看看这个?” 若微依言望去。便看见雪青手里拿着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她有些好奇,便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一条缠丝佛眼玛瑙手串。赤红色的玛瑙珠子,一颗一颗,水透莹润,饱满浓郁。哪怕并?不懂的玉石,若微也可以?猜出此手串的倾城之?价。 雪青笑道:“娘子不是一直很喜欢漂亮的珠子吗?这个怎么样?” 若微还在观赏着它,闻言,便道:“好美。” “是呀。”雪青一笑,“这一瞧便是极佳的品相,郎君真是有心?了……” 若微一愣。 她低下头,缓缓抚摸着那石榴籽一般的玛瑙珠子,感觉那冰冷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沁入了她手指尖。“雪青。你觉得……”若微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了,“郎君对我……很好吗?” 雪青怔了怔。“奴婢又不是您,要怎么回答呢?”她想了想道:“不过这些日子,奴婢听?见府中?好多小丫头羡慕您呢……” 若微一时不能言语。 见若微神色怅然,雪青连忙着补道:“不过她们哪里能和您比,都是白日做梦罢了……” 若微勉强笑了笑。 “您既喜欢这串子,不若带上?吧?”雪青提议道:“想来郎君瞧了也欢喜……” 若微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还没反应过来,没有回答。 雪青便以?为她默认了,立马就要帮她带上?。 待若微回过神来,那玛瑙串子已经?在她手上?了。她的手动了一动,手串便发出了轻微的声音。这让若微想起,当项圈套入人的脖颈时,好像也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这个下午若微还是没有做茶果子。 她让云霏和雪青去歇息,没有让任何人跟着,一个人走在九月金灿灿的阳光里。 还是燥热的天气,只有一点点风。若微已经?习惯了江南延长的夏日。簌簌的树叶,粼粼而闪的光斑,花木悠长的清香一阵一阵。总体而言,若微是一个比较封闭的人。她不轻易和人袒露自己的心?事。她更喜欢自己藏在心?里,或彻底消化它,或让它溃烂成难以?治愈的伤口。放在以?往,她或许还愿意和云霏或者雪青说一说,可是如今,她不想和任何人说…… 她知道云霏和雪青在想什么。 她们不会说出她需要听?到的话?的。 在这个方面?,她们已经?不站在她这一边了。尽管她们自己都没意识到。 若微盯着那翡翠一般浓绿的树叶,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感伤。有种?酸涩而悲哀的情绪渐渐涌上?。她当然知道云霏和雪青为什么会这样,她也知道她们是为她好,顺应眼前的一切,她会活得更美好,更快乐…… 那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有着月光流淌的马车。她与太子的交谈。这让她再次对他有了新认识。他也许并?没有她想得这么可怕……而且,近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待她真的已经?很好了。况且,太子,难道是什么让人难以?忍受的人吗?恰恰相反,他并?不是,他年轻,俊美,又是如此体察下情,英明睿智…… 可是。可是。 就因为他是他。 所以?她不能。 若微无比清楚自己的想法。但她如今正处于一片泥沼之?中?。她的内心?彷徨不已,她难以?阻止自己陷落。 若微深深呼吸一口气,仿佛能给自己汲取一些勇气。她往前走了两步,想着去前方看看。忽然发现前方有两个熟悉的人影。若微定睛一看,而后立刻认出来了。 正是前几日她在湖边见到的两个美人。 若微不欲和她们碰面?,便连忙躲在大树的后面?。 前方,二人正在浣洗着衣物。水流冲击着木盆,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她们在溅起水花的空气中?笑闹。“好了。好了。”一人讨饶道:“好妹妹,好妹妹。别再泼了。我认输好了。” 另一人便停下动作,望着她笑。 “好晚了。”最?先开口的人说:“我们已经?洗完了,快快拿回去吧。” “姊姊说得是。”另一人道:“虽说掌事的宽和,可回去晚了也不好。” 二人便拿起浣洗好的衣物,携手回去了。 若微走出来,站在树下,怔怔而望。 她站了许久,待傍晚昏黄色的余光浸没她的全身,才回去了。 若微才看到秋水阁的影子,云霏就瞧见她了,她急急地走过来,说:“娘子怎么才回来!” 若微情绪有些低落,“忘记时间了……” 云霏叹一口气,“郎君在里头等您呢。”她拉着若微走快了几步,“您快进去吧。” 若微下意识地想要退缩。 望着云霏焦急的眼神,她勉强镇定下来,和她一起进去了。 赵郁仪正站在窗前,欣赏着外头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 柔蔓迎风,红花满枝。那点点下垂的花朵,犹如妩媚多姿的少女,风姿怜人。 赵郁仪看了片刻,听?到人声,便侧头看来。 一瞬间时光恍若回溯。 赵郁仪望着若微,仿佛还是那日江府中?,她朝他徐徐走来。 他莫名感到轻松,愉悦,和满足。 赵郁仪朝她伸出手,轻声说:“过来。” 若微于是走到他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动听?悦耳:“……您在看花吗?” 赵郁仪说:“是。” 他又问:“你是不是喜欢花?” 若微沉默了片刻,也说是。 赵郁仪便微笑。 “那正好……”他想了片刻,说:“我记得玉藻殿中?,便有很多各季各色的花……正适合你。” 若微一怔。 赵郁仪又道:“玉藻殿离旁人也很远……你会喜欢的。” 若微默默低下了头。 过了片刻,她喃喃般的问:“东宫……玉藻殿吗?” “自然。”赵郁仪含笑看她,“还是看你自己喜欢吧……我不替你做主。到时你自己再挑挑。” 若微不禁抬头望他。 赵郁仪抚摸着她柔软的脸颊。那冰凉的温度令若微忍不住一瑟缩。“兴许要委屈你一阵子……”赵郁仪微微凝神:“你家?世不显,我有意封你为高位,但恐父皇不许。”他的眼睛里有歉意,“只能先封为承徽了。” 若微的眼睫毛剧烈一颤。 “不必担心?。”赵郁仪对她承诺,“这只是权宜之?计。再过几年,或者等你诞下子嗣,便可为良娣。” 若微怔住许久。 赵郁仪的声音如此温柔,而她的全身却无法控制地泛起冷意。 子嗣?她下意识地想到了某种?可怕的可能,连呼吸都停住了一瞬。 她知道她应该开口了,应该说一句,谢谢您的恩典。哪怕说一个“好”字也好……但她艰难地抖动着嘴唇,却任何声音也发不出来。 赵郁仪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您。”若微的声音哽了哽,“什么时侯回去?” “约莫半月吧。扬州的事差不多结束了。”赵郁仪的声音很轻柔,“说起来,还是你二兄功劳最?大。” 提到现如今变得熟悉又陌生的人,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能为您效劳……”若微麻木地说,“二兄定然十分感激。” 赵郁仪一笑。 “不日他便要进试了。”赵郁仪说:“若他一举成功,你们兄妹便可在长安相见了。” 这明显是要提拔江珣的意思了。若微知道自己应该要感激,对,她应该要感激。于是若微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轻轻地说:“谢谢您……” 赵郁仪亲了亲她的眼睫毛。 “不用谢。”他轻声说:“我想这么做。” 若微呆呆看他。 晚风透过窗棂,徐徐地吹进。不均等的暮光把?阁内映的一片黄一片暗。赵郁仪望着眼前的若微,有一种?陌生而柔软的情愫缓缓涌上?心?头。他不禁双手捧起她的下巴,轻轻吻了上?去。 蓬莱 暮色渐浓, 雪青领着一行人来到厨下。 厨房内烟火缭绕,热气蒸腾,所有人都?忙碌得一刻停不下。还是一个眼尖的婆子看到雪青来了, 连忙上前殷勤道:“雪青姑娘来了。” 雪青礼貌地点点头:“我来拿今日的晚膳。” “这边请。这边请。”婆子不敢怠慢, “早就?已经备好了。” 这下所有人都?注意到雪青了, 都?热情地引雪青进去。 主管的膳夫王二是宋嬷嬷新提拔上来的人, 对秋水阁的人固然是再谄媚不过?。“娘子要的都?一一备好了。”王二讨好般地说:“还有您特意吩咐的竹荪榛鸡汤。” 雪青自然谢过?他,“辛苦您了。”便同人一齐拿了膳出去了。 王二一路把她们?送到门口。 有一人叫作?鲁仲的,正缩在墙角。他很是看不惯王二的行径。“个不要脸皮子的!”他恶狠狠地诅咒道?:“早晚有你苦头吃!” 鲁仲对王二心怀不满很久了, 自从徐嬷嬷不在后,他这个被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日子便越发难过?,如今竟是沦落到在厨房打杂了!因而对于秋水阁的人, 他是怎么怨恨都?不为?过?的。 而王二送完人, 便回到了厨房。他同周围人说:“雪青姑娘真是和气啊!” 厨房里的婆子们?也连连点头, “秋水阁的人都?是极好相处的。” 一时众人都?称赞不停。 鲁仲已然听不下去了, 暗暗在自己?辛苦啐了一口, 便悄悄离开了厨房。 他蹲在树下,思索着自己?的前程,他总不能一直在厨房做杂活,妻儿?就?要生产了, 再这样?下去,他连孩子都?养不起………可是先前徐嬷嬷在时,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因而现如今连一个帮忙出主意的人也没有。他左思右想?, 一时全无头绪,不由得咒骂起来。 他内心正愤懑, 忽而看见院门口有人来了。他定睛一看,是郎君身边的福宁……原本这样?的人物不是他能见的,但自秋水阁得势后,每一日膳时过?了,福宁都?要亲自来关心询问,这想?必也是郎君的吩咐……思及此,鲁仲不由得心灰意冷。 侍奉郎君和娘子用?过?晚膳之后,雪青和云霏一起用?了,便在门口听候吩咐。 今日忙过?头了,雪青有些困倦。她瞧了瞧一旁的福宁,对方仍是十分?精神的样?子。雪青不免有些敬佩。这个人像是郎君的影子,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郎君的身后。一开始,雪青和云霏也有意对他示好,几?次试探下来,发现完全不能后,便放弃了。而当秋水阁得势后,对方又自然而然地殷勤以对了,却也谨守分?寸,不惹人不满。雪青丝毫不敢怠慢他。 又站了一会?,雪青有些渴了,想?起云霏也是滴水未沾,便让云霏守着,她去取些水。云霏应了,雪青犹豫了一下,又问了福宁。 福宁一愣,然后说:“有劳了。” 雪青自然说不用?不用?,便去取水了。 云霏借此和福宁攀谈起来。 两个人说了一会?场面话,云霏环顾了下四周,小声说:“这要离开扬州了,娘子心中很是不安……” “还请娘子放一百个心。”福宁道?:“我也不怕同你说,郎君对嫔御向来是不上心的……我从未见郎君如此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云霏松了口气,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又说:“但这回了东宫,我担心,我们?娘子的出身……” 听闻此言,福宁怔了片刻,不由得笑了。 “这你有所不知。”福宁笑道?:“民间嫁娶,的确是要注重家世门第?。可这在天家算什么?谁能比天家更尊贵?”福宁意味深长道?:“……只要得了殿下喜爱,便是谁也无需顾忌。” 云霏内心大定。 而此时,东宫内,怡和殿。 尹念舒正在案前读书,正神思沉浸之际,忽而看见贴身婢女匆匆走入,对她说:“良娣,有殿下的消息。” 念舒微微吃惊:“可是殿下要回来了?” “正是。”灯草道?:“说是还有半个月。” 念舒点点头:“那也快了,”她放下书,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繁美的夏景,“殿下也是离开很久了……” 灯草沉默一会?,还是忍不住说:“良娣,您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着急什么?”念舒微微一笑,“殿下宠爱谁,喜爱谁,岂是我们?能置喙的?” 灯草却不赞同念舒的话。“原本您就?恩宠稀薄,那女子入宫了,怡和殿岂不是更冷清了……”灯草有些担忧,“何况,您何时见殿下这般宠爱过?一个女子?” 念舒却是沉默了。午后带有燥意的风,轻轻拂过?她脸颊,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不管这些的了。”念舒的声音很轻很轻,“你也别老是替我担心了。” 灯草的眼圈微微一红。 “好灯草。”念舒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殿下若宠爱我,于我有什么好处?我还嫌扰了我清净呢。”念舒的声音顿了一顿,“何况,我乃陈郡尹氏之女,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殿下总是会?宽和待我的。” 念舒说:“这就?够了。” “您都?这样?说了。”灯草吸了吸鼻子,“奴婢再也不替您瞎操心了。” 念舒失笑。 “不过?你想?得也不错,”迎着灯草疑惑的目光,念舒开口了,“一定有人比你还着急……”看着远方某处时隐时现的宫阙,她不禁微微冷笑起来。 大明宫,蓬莱殿。 贵妃沈疏玥正于殿中调香,“再加一点琥珀粉……”贵妃喃喃自语,银勺舀起一点淡黄色的粉末,将它放入香炉中。很快,鎏金的莲花纹香炉便燃起了一股熟悉而香甜的气味——这正是皇帝所钟爱的。贵妃轻轻一嗅,继而微笑道?:“好了。” 一旁的侍女连忙给贵妃净手?,待将其细细擦拭干净了,便有些忧愁地问:“夫人,陛下今夜会?来吗?” 贵妃轻轻一叹:“这岂是我能知道?的。” 她走到梳妆镜前,由匠人用?锡粉和毛毡精心打磨过?的铜镜,映出她娇艳美丽的脸庞,仍旧富有动人的青春气息。贵妃望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我只知道?,陛下今日不来,明日也会?来的。” 侍女一愣,而后道?:“是呢,陛下向来爱重您……” 贵妃一笑:“这么多年?,陛下从未冷落我超过?三日……”她给自己?缓缓涂上唇脂:“明日便是第?三日了。” 侍女心一松,笑道?:“是奴婢想?差了。” “你是心急了。”贵妃淡淡道?:“你是怕陛下真的恼了我吧。” 侍女慌忙跪下,颤声道?:“奴婢死罪。” 贵妃却道?:“你亦是忠心为?主罢了,又有什么错呢?”她微微一叹,“这也皆是我的过?失……” 侍女不敢应声。 贵妃也不在意,只是自己?说了下去,“从前梓儿?年?幼的时候,我还可以告诉自己?,说孩子还小,不懂事……”贵妃神伤不已,“到如今,我是完全不能欺骗自己?了。” 侍女的心一突,已经知道?贵妃口中的他是谁了。她紧紧把额头贴着地砖,一句话都?不敢说。 贵妃没有注意她,只是自己?站了起来,她行至窗前,望着窗外寒凉的月色,喃喃道?:“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为?何还要让我想?起你呢?”她深深阖上了眼睛,“……我还是比不过?你吗?连我的孩子也……”她的声音渐渐哽住了。 蓬莱殿内一片死寂。 如霜按照贵妃的吩咐办事完毕,便回来了。她走进内殿,见贵妃站于窗前,又有一个小婢女跪在地上,正瑟瑟发抖,不禁皱了皱眉头。“哪里来的不懂事的东西?”她轻轻喝道?:“拖出去按规矩处置了。” 便立马有几?个内侍入内,要将人拖出去。小侍女甚至连求饶的声音都?没发出来。 贵妃这才回过?神来,却也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只是道?:“怎么火气这么大?” 如霜不语,只是走到贵妃身边,默不作?声地给她系好披风,柔声道?:“夜晚有风,您仔细着凉。” 贵妃冷冷道?:“我现在却是心冷无比。” 如霜微微沉默,轻声道?:“您且放宽心,陛下定然会?宽宥殿下的……” 贵妃面色更冷:“我只求陛下宽宥么?”她的声音比冰还要寒冷,“陛下……他不再对梓儿?抱有期待了。” 如霜一时战栗不已。 她迟疑道?,“也不至于如此罢……” “我还不了解陛下吗?”贵妃轻轻摇了摇头,“他现在很失望,很失望……” 如霜沉默不语。 “太子安然渡过?此劫,已经越发难以撼动了。”贵妃的脸上没有表情,“陛下年?事已高,纵然对他再不喜,为?千秋后代计,定然不会?轻言废立了……”贵妃的声音难掩恨意。 如霜不由得惶然:“这可如何是好……” 贵妃冷冷看她一眼,“慌张什么?”她轻轻抚着窗棂,“只要陛下一日尚在,结局便一日未定。” “我已经赢了一次。”贵妃凝视着窗外高悬的明月,喃喃道?:“我还会?接着再赢……” 子嗣 一番云雨过后, 若微沐浴完毕,坐在榻上,静静地趴在窗前。 将?近九月了, 夜晚已经?有了一点凉意。若微的手指碰上云母镶嵌的木格窗户, 这令她感到一点寒冷。她没有过多?在意, 只是透过鱼鳞片般的窗格, 去看窗外不甚清晰的夜景。 眼前的一切都很?模糊,若微看着看着,有些昏昏欲睡了。困意一阵一阵袭来, 在若微快要闭上眼睛的时候,有人进来了。 赵郁仪也是刚刚沐浴完,走入内寝,他看一眼若微, 问:“怎么坐在这里?” 若微还有些昏沉, 只是寻着人?声本能地望来, 她揉着眼睛看着赵郁仪, 没有说话?。 赵郁仪微微叹气, 他亦上了床塌,在后面轻轻抱住了若微,轻声问:“刚刚不是说累吗?” 若微一激灵,有些清醒了, 小声说:“还是累……也困。” 赵郁仪失笑。他低头亲了亲若微的脸颊,冰冷的水汽忽然?涌来,若微禁不住一瑟缩, 说:“您身上好冷。” 赵郁仪没有理会, 只是一路亲了下去。他含着若微的唇瓣,接了一个漫长的吻。吻毕, 若微在他怀中轻轻喘息,赵郁仪便道:“你看,现在就不冷了。” 若微忍不住轻轻瞪了他一眼。 “您刚刚答应我,说不再继续的。”若微轻声细语道:“您可不能食言。” 赵郁仪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就亲几下。” 若微并不是很?相信他。可也拿他没有办法。赵郁仪在她的背后,深深地抱着她。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侵入。这是她已经?很?熟悉了的气息。令她疼痛,令她悲伤,也令她欢愉。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渐渐的又松懈下去了。 他们享受了许久的静谧。 若微犹豫了好久才开口, “郎君,您说扬州的事结束了……”她的声音顿了一下,“那天的事情,不会再有了吧?” “已经?没有了。”赵郁仪沉默片刻,“但还没有彻底解决。” 若微疑惑地看着他。 “办事不总能一蹴而就……”赵郁仪微微叹道,“有时候,我们都需要克制。” 若微像是明白?了什么。“连您也需要克制……”她喃喃道,她望着赵郁仪,在她心中,这个人?一直是不可撼动的神,高高在上,神魂不侵,她仿佛注定无法打败他。可她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神明呢? 而赵郁仪,他只是怜爱地望着若微。他轻轻吻她的睫毛,“你再长大一些就懂了。没有人?可以不克制。”他的声音很?轻柔,“……即便是我。” 若微不语许久。他们都默契地保持了长久的静默。赵郁仪抱着她,一起和她看着窗外的风景。窗外仍旧一片模糊。忽然?之间,他们都看到了窗外亮起了黄绿色的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又像是月下湖泊轻轻荡起的银色的浮光。 “是流萤吗?”若微不禁问,但赵郁仪却?没有回答。若微于是打开了窗户,果然?见成?对成?对的流萤飞在花木中,湖畔旁。月下的世界已成?为一片流淌的银河。 若微的眼睛一刻不眨地看着。赵郁仪也便和她一起看。他凝视着夏夜中飞舞的流萤,它们像是过往岁月残留至今的余声。他望着这些如?光点般的流萤,曾经?在佛光寺度过的无数个日夜,像褪色了的画面般,一一浮现在他眼前。 那时,他失去了一切。连性命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母后的死状折磨着他,他每晚都没法入眠。他至今仍然?记得,在那些被仇恨灼烧的夜晚里,也有着这些如?星星灯火般闪烁的流萤。 赵郁仪许久不说话?。若微以为他也为这场景所着迷。晚风忽地吹过,若微渐渐回神了。她见赵郁仪还是一副神思沉浸的模样,便不禁看向他。 若微问:“您怎么了?” 赵郁仪回过神,他看着若微有些疑惑的目光,微笑了,“无事。” 若微并不相信。她迟疑道:“……您看起来不太?高兴。” 赵郁仪一愣。 若微只是静静望着他。 而每当?望着她的眼睛,赵郁仪总是有一种荒诞的错觉。 这双眼睛……也许有一天,将?会吞噬他。 赵郁仪告诉她:“都过去了。” 若微便没有再问。 有时候沉默会胜过所有回答。 若微便柔声说:“您该歇息了。” 赵郁仪没有说话?,但若微已经?知道了答案。 她于是下榻,去吹灭内寝最后一点烛火。 赵郁仪没有阻止。 暖橙色的火光,描摹着若微脸庞优美的轮廓。 他凝视许久。 直到烛火熄灭,黑暗如?期而至。 第二日,雪青和往常一样醒过来。 她和云霏一起用完早膳,“娘子快起身了。”她对云霏说,“我现在就去厨下拿汤药。” 云霏脸色微微一变,点点头。 而雪青也在和她思索着同一件事。 这避子汤还要喝到几时,雪青忧心忡忡地想,到时伤了娘子身子可怎么办……她心里存着事,走路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没走到厨房,有一人?忽然?钻出来,吓了她一跳。 只见是个三十岁出头的憨厚汉子,他殷勤地对她连连哈腰,“姑娘是来拿早膳的吗?正在里头呢,我这就带您过去。” 雪青僵硬地说,“我是来拿汤药的。” 鲁仲一愣,脸色刹时变得有些难看。“这样,这样,”他勉强维持着笑容,“您请跟我来。” 雪青回到秋水阁时,若微和赵郁仪正准备用早膳。 看到雪青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赵郁仪便问:“这是什么?” 雪青惊讶不已,愣了一会,才恭敬地回答:“回郎君,是避子的汤药。” 赵郁仪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的确是他先前的吩咐。他当?然?不是觉得自己孩子多?。事实上,他至今还未有子嗣。父皇与臣僚没少为此催促过他。他原先只是想着,如?果若微在外有孕,听?上去总是不那么好听?……况且,出行在外,路途遥远,难免容易发生意外。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都是可以解决的。 赵郁仪便道:“拿下去吧。” 所有人?都惊愕望他。 他只是颔首:“以后都不用送了。” 雪青大喜,立马道:“奴婢这便拿下去。” 若微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她才迟疑道:“郎君……” 赵郁仪温柔望她:“我们生个孩子吧。” 若微张了张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第一反应是不愿意……她的脸色苍白?下来,默默地说:“是。” 赵郁仪端详她片刻,突然?唤道:“福宁。” 福宁连忙道:“郎君请吩咐。” “一会用完早膳,去春晖堂请个大夫来。”赵郁仪道:“避子汤饮多?了,到底伤身……” 福宁立马反应过来,说:“郎君放心,尽管交给奴去办。” 若微犹豫了片刻,刚想出声,赵郁仪就开口了:“不用担心,你身子康健,必然?无事的。”语罢,他歉然?道:“先前是我疏忽了。” 若微只能说:“您言重了,用的时日不长,想必是无碍的。” “还是看看好。”赵郁仪温和却?不容拒绝道:“先用膳吧。” 用过早膳后,赵郁仪便离开了。 若微焦躁不已,一直在内寝走来走去,完全?做不下任何事。 没过多?久,便看见福宁引着一个人?走进来。若微的心跳猛然?加快了几下,勉强镇定下来,走去了外间。 福宁对大夫道:“劳烦您看脉了。具体情况是何,方才已经?同您说过。” 大夫不敢抬头望若微,只是唯唯应是,很?快便有婢女拿来引枕,隔着薄纱,他细细把了一回。接着换了一只手,又问若微最近进食如?何,入睡情况如?何等等。 若微一一答了,大夫偶尔点一点头,最后又按住了若微的脉,若微心中忐忑不已,见他把手发下了,立马便问:“怎么样?” 大夫谨慎地回答:“娘子身子很?康健,于子嗣方面,是全?然?无碍的。” 若微一愣,一时不知道是悲是喜,刚想说话?,大夫又出声了,“只是娘子近来思虑过度,易引起气滞,惊使气下,恐失眠多?梦,伤及脾胃,长久下来,会损害躯体。” 若微无言,福宁却?一一记下了,又问:“可要吃些什么药?” “还是要的。”大夫连连点头,“一会待我开个补血健脾的的方子,煎了药与娘子吃下,调养个两三月便好了。” 福宁自然?应是,同若微告退之后,便领着大夫出去了。 雪青松了好大一口气:“娘子无事便好,可吓死奴婢了。” 云霏脸上都是笑容:“先前娘子饮着汤,我还一直担心呢,幸好没什么大碍。”说完还连连谢了几声佛祖。 宋嬷嬷也高兴极了,“今日特地吩咐厨下做了补气血的黄芪乌鸡汤,娘子一会一定要多?饮一些。” 若微却?如?在梦中一般,许久一言不发。 三个人?互相看看,都觉得不对劲。还是宋嬷嬷开口了:“娘子昨日不是说要看绣谱?奴婢们就不打扰娘子,先退下了。” 雪青还想说什么,云霏却?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她便收声,和大家一起退出去了。 隐恨 此刻, 若微正在叩问自己。 清晨并不十分明亮的光,却也将?秋水阁照得亮堂。当她盯着某处一动?不动?时?,甚至可以看见几点零星的尘埃。它们在空气中浮浮沉沉, 却始终不曾落下。 若微忍住心中巨大的恐慌, 问自己, 她想怀上赵郁仪的孩子吗? 她并不想。 这个问题, 她已?经回答了自己无数次。 那她为何还在彷徨,还在犹豫? 她可以这样做吗?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尽管若微不认为坚持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可是别人呢?看看雪青, 看看云霏的反应吧,她们都表现得如此欢喜……更何况她的家人呢?她想起那一天,姊姊和她说的话……若微已?经知道她们是怎么想了。 即便是阿娘,如果她在的话, 恐怕也会?让她顺从, 让她适应, 说这样她才能活得更好。 可是。可是。 如果每天都活得不如意?, 那又何死了有什么区别? 自从离开家以后, 她仿佛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但若微知道,真正?支撑她走下去的,是心中残存的一点可以离开希望……尽管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她起码可以借此说服自己。 但如今, 连这一点希望都要失去了! 如果她真的怀上了赵郁仪的孩子,此生此世,她都绝无离开他的可能了…… 光是想到这一点, 若微就感觉有些呼吸困难了。 她想, 她必须采取行动?。至少?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了。 一般午膳过后,宋嬷嬷会?离开秋水阁, 去处理府中的各项事宜,直到晚膳前才会?回来。 而若微会?让其余人各自去歇息,或各自去忙,只留下云霏和雪青陪伴自己。 这一天下午,若微和往常一样看着绣谱。 云霏和雪青坐在她身边。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果然是雪青先忍不住了,唤了声:“娘子……” 若微的表情很平静,顿了一会?才回答:“怎么了?” 雪青望着她略显消沉的侧脸,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一时?词穷。还是云霏开口了,“……您是不高兴吗?” 若微望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娘子……”云霏的心陡然一痛,她凑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您是不是,还对郎君心有介怀?” 看着云霏饱含关怀的面容,若微忽然泪落而下。 除了她自己以外,云霏与雪青,本应该是对她的痛苦最有体会?的人。 她们互相?陪伴了这么多年。名义上是主仆,可情份早已?如同姊妹。 可是。连这样的她们。都不止一遍的劝她,不要再对刚开始的磋磨念念不忘了,要听话,要顺从,要去适应现在的生活…… 但若微怎么能忘? 她忘不了那些被强迫,被羞辱的日子。她永远记得,她是怀着怎样绝望与不堪的心情离开了家。 赵郁仪简单的一句话,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就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 她怎么能……不恨他。 若微的眼泪静静地?流下。 云霏看着若微,感觉一腔心肠都要被揉碎了。她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雪青也默默低下头拭泪。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若微哽咽道,“我只有你?们了。” 云霏已?然明白若微要说什么了。她的嘴唇剧烈颤抖着,说:“您,您是想……” 若微亦颤抖着点了点头。 雪青脸色忽地?白下来。“这怎么使得!”她的声音十分惊恐,“您真的想好了吗……” “我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若微流下眼泪,“如果连你?们都不帮我,我就只能……” 雪青害怕听见若微接下来的话,连忙打断了她,“您别说了。”她亦流下眼泪,“您是要用刀子割我的心吗?” 若微心中大恸。 过了好久,云霏终于说话了:“……如果您坚持要这样的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们自然是听您的。” 雪青也流着泪点头。 若微的心酸痛不已?。她沉默了好久好久。忽然说:“我……”她的声音轻轻的,“我是不是让你?们失望了?” “您说什么话?”云霏柔声道:“是我们让您失望了才对。” 她的眼泪婆娑而下,“我们一直以为是为您好……没想到,最终却让您这么痛苦。” “您放心吧。”雪青亦紧紧握住她的手,“您还有我们。我们永远是在您这一边的。” 三个人都落泪了。 “这件事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云霏深呼吸了一下,说:“……只能有我们。” 若微自然点头。 “药材其实?并不难拿到。”云霏沉吟了下,“先前您说要绣谱,管事的怕怠慢了您,是准秋水阁这边的人出府的……您现在看的绣谱,也是前些日子雪青同人出去买的。” “没错。”雪青也道:“我和云霏那亦是有灶台的。有时?候事情多了,来不及去厨房,便在那随便热一热东西吃。” “我们每日下午悄悄熬了给您……正?好我们每日下午都要去厨房拿补汤……若不小心被人瞧见了,也可以拿来做说辞。” 雪青想起了什么,又说:“原先留下来的药材还有些。还可以用一段时?日……我一会?便装作去扔掉它,不叫别人怀疑。” 若微心情沉重地?听着,默默地?点头了。 一时?商讨完毕,众人都沉默下来。 巨石般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过一会?,云霏轻轻地?开口了,“您是真的想好了吗?” 万一……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而所有人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若微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已?经想好了。”若微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但很坚定,“我一定要这么做。” 一整天雪青都有点心不在焉。 晚上,郎君又来找娘子了。雪青和旁人交接完,便回到了住所。 云霏正?坐在铜镜前净面,见她来了,便说:“饿了吗?我给你?留了碗热汤。” 雪青默默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汤。 云霏一一卸下钗环,也没有说话。 雪青忽然出声了:“云霏,我真的很担心……” 云霏的手一抖,手中拿着的鎏银的蝴蝶簪子猛地?掉进妆匣里,发出了刺耳的响声。 “没什么好担心的。”云霏转过身,望着雪青,说:“我们只要表现得和平常一样就好。” 望着云霏镇定的神情,雪青稍稍安定下来了。“好。好。”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明白了。” 雪青饮完汤后,沐浴洗漱一番,便熄灭了烛火,和云霏一起睡下了。在一片昏暗中,她回想起离开江府后的每一个日夜。娘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又想到。对了,今夜郎君来了……雪青已?经不想再想下去了。 雪青想和云霏说话,但云霏好像已?经睡着了。她于是没有打扰她。她借着稀疏的月光,看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穹。她忽而想起,郎君在映月阁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她守在门外彻夜难眠。而那一天的夜空,好像也是和今夜一样浓重的黑色。 第二日下午,雪青悄悄熬了药给若微喝了。 熟悉的下坠般的痛感传来,让若微松了口气。 云朵很不喜欢药味,一下跑得老远。 云霏便打开窗户散气。 雪青捧着药碗,悄声走了出去。 下午的秋水阁只留了很少?的人。全部都是从江家带过来的人。 路上遇见了素影,素影好奇地?说:“娘子把补汤喝完了?” 雪青镇定道:“对的。你?要喝吗?厨房送得多了,还剩了一些。” 素影好高兴,说:“谢谢姊姊!” 雪青也像往常一样笑了,然后走远了。 这几日鲁仲的境况还是没有丝毫改善。 他必须要做些什么……鲁仲这样想,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他一定要和秋水阁搭上关系!怀着这样的念头,那一天夜里,他拜访了王二的屋子。 王二见他来了,很是吃惊,问:“你?怎么来了?” 鲁仲搓着手,有些不自在道:“这不是要找你?帮忙吗!” 顶着王二怀疑与不友善的目光,鲁仲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日后这秋水阁的膳食,能不能也让我去送?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 ” 王二立马明白了鲁仲心思。他想都不想,就要开口拒绝。鲁仲却忽然塞一把沉甸甸的银钱在他手中。王二掂量着手中的银钱,看着鲁仲乞求的眼神,不禁有些自得起来。 “你?想去,也不是不可……但这早中晚去送膳的人,已?经足够了。”王二慢悠悠地?说。 鲁仲心猛地?下沉,看着王二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他的心渐渐生恨。他刚想再多给些银钱,却听王二忽然开口了,“只不过,秋水阁每日下午都是要送汤的……便让你?去送如何?” 鲁仲大喜过望,连连谢过王二。 果然第二日下午,鲁仲便去送汤了。 一旁有人瞧见了,迟疑地?问王二:“下午不都是秋水阁那边的人来拿汤的吗?他怎么这样送过去了……” 王二只是冷笑:“谁让他日日偷奸耍滑,不来上值,连这都不知道呢?便由他去了。” 那人见王二的神情,便识趣没有再说话了。 另一边,雪青刚要去厨房拿汤。 刚一出去,便猛然看见了鲁仲。她本就有些慌乱,这下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她勉强镇定下来,说:“我刚要去厨房,你?怎么来了?” 鲁仲讨好般笑道:“哪能让您多走一趟。这不,我就给您送来了。” 雪青一怔,接过汤,又给了他些赏钱,鲁仲还来不及欣喜,就听雪青道:“只是这也太麻烦你?了……以后我自己去拿就好。”还亲自将?鲁仲送出去了。 鲁仲的心一下落入谷底。 秘密 这?一天若微很早起, 她?起床的时候,甚至没有惊动云霏和雪青。她穿着?淡青色的寝衣,坐在梳妆镜前。清晨的秋水阁半昏半暗, 她?望着?自己在铜镜中不甚清晰的面容, 望了许久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 云霏进来了, 她?一愣:“娘子怎么不叫我们?” 若微答非所问:“你觉得我前几日寄回家里的信,要多久才能到?” 云霏过了一会才回答:“应该也快了……” 若微默默叹了口气,她?站起身, 云霏便要给她?穿衣服,却听若微道?:“我要再睡一会。” 云霏一怔,却见?若微已经自顾自地躺回榻上了。 云霏无?奈,只好帮她?关好窗户, 然后退了出去。而若微躺在床上, 已经快要进入梦乡了。梦境永远是逃脱现实的焦躁与不安最好的地方。 用完午膳, 若微便要去书房了。 这?些天, 赵郁仪都格外喜欢和她?待在一起。自从离开扬州的日子越来越近以后……若微已经感觉到, 他更加迷恋她?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若微心中徘徊已久的失重感更深了。 此刻,她?正?站在赵郁仪的身边,研着?墨。午后暖洋洋的日光, 若有若无?地打在她?的脸上。若微用手揉了揉泛出点水光的眼睛。 赵郁仪问她?:“累了吗?” 若微摇摇头。自从她?开始偷偷饮下避子汤后,她?便有意在赵郁仪面前展示自己的温顺。她?小声说:“还好。” 赵郁仪露出怀疑的表情,他的手轻轻碰上若微的。若微一愣, 一下对上他的眼睛:这?双乌黑的, 澄亮的眼睛。他的眼睫毛很长,每当在颤动?的时候, 仿佛能直接扫过?人的内心。若微的眼睫毛猛然颤抖了一下,垂下了眼睛。而赵郁仪只是轻轻给她?揉着?手腕。 过?一会,他问她?:“是不是好些了?” 若微迟疑地动?了动?自己的手腕,说:“好很多了……” 赵郁仪便笑了。他伸出手揽过?若微,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和自己四目相对。“其?实你来书房可以不用做这?些。”赵郁仪凝视着?她?:“但有事做,你便不容易紧张,对不对?” 若微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赵郁仪有些无?奈,“还是在害怕我吗?” 若微的心跳猛地加快了。她?的唇瓣张张合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她?默认了。 赵郁仪安静了片刻。“是我的错……”他轻声说,他的语调甚至有些哀伤。他轻轻抱着?若微,没有再说一句话?。 若微把发白的脸埋入赵郁仪的肩膀里。她?还沉浸在恐惧的余韵中。冷而甜的蘅薇香再次涌入她?的鼻尖,她?的心寒冷无?比。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轻唤道?:“郎君。” 赵郁仪侧过?脸,看她?。若微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她?脆弱的眼神一下击中了他的心。赵郁仪叹息一声,“慢慢来吧。”他轻轻吻着?若微发白的脸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若微只是阖上了眼睛,任由他亲吻。他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他当然并没有,还认为一切都会被时间消磨……有一滴眼泪正?缓缓流下,她?很快地尝到了自己泪水苦涩的味道?。目前,她?的确做不了别的,但她?至少可以保证,她?的心永远属于她?自己。 这?一天的夜晚,有如水潮一般的月光。 整个内寝都是漆黑的,若微已经发不出除了哭泣之外的任何一点声音。她?急切地想要摆脱这?种残酷的温柔,可越是挣扎越是落入牢笼之中。她?再次深入地感受到了赵郁仪的气息。 持久的余韵过?去以后,若微睁着?眼睛,迷茫地望着?窗外的方向。那里有着?黑暗中的唯一一点光。它落在毛绒绒的地毯上,是一个模糊而不甚清晰的形状。若微本能地朝它追逐而去。可一次又一次地被拽回原处。她?难耐地哭泣着?,而后再一次被卷入其?中。 一切终于停止了,赵郁仪像对待珍宝一般,轻轻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他轻声说,“别哭了。” 若微于是慢慢止住了哭泣。而赵郁仪仍在亲吻她?。他拨开她?额前的发丝,用谴责般的语气说:“鼻子都哭红了。” 若微气恼地看了他一眼。他却低低地笑出了声音。他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遍一遍的,轻柔地唤着?她?的名字。 若微没有应答。她?任由自己蜷缩在赵郁仪的怀抱中,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疲惫。 雪青特地挑了个所有人都要上值的日子出府。 然而意外总会发生。 此刻,鲁仲已经闷闷不乐了许久。 那天他从秋水阁出去之后,他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被王二?耍了。他愤怒不已,立时便要去找王二?要说法。而走到半路,他便颓然地坐倒在了地上。王二?就是耍他,他又能怎么?样呢?这?已经不是从前了!别人就是耍他,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眼见?所有算盘都落空了,鲁仲一时绝望无?比。他原本就不爱去厨房当差,这?下更是去得少了。这?天下午,他独自一人跑去外面,愁苦地喝着?酒。喝吧!喝多一点!他告诉自己,这?样就暂时可以忘记现在的处境了…… 鲁仲已经有些醉了。他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往街上张望着?。忽然之间,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想看得再清楚些。这?下他确认自己没看错了,那个人影正?是雪青姑娘! 她?怎么?会在外面?鲁仲有些迟钝地想。许是出来给江娘子买东西吧,这?是郎君特许的,也没有什么?稀奇的……鲁仲也懒得去管。雪青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鲁仲无?趣地又拿起了酒壶,刹那之间,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这?不是一个大好时机吗?他可以由此知道?秋水阁的喜好,趁机讨好,从而去和秋水阁搭上联系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鲁仲大喜。他立马放下了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食肆。店家来找他要钱,他不耐烦地挥退了,径直往雪青刚刚停留的店铺走去。 很快便到了,他茫然地意识到了这?是一家药铺……雪青姑娘来这?做什么??江娘子生病了吗?他一片混沌的大脑混乱地想着?。如果鲁仲此刻神智清醒,他会意识到这?是他不应该知道?的,会立马跑得远远的。但现在,几壶刚刚灌下去的酒淹没了他的理智,于是他走进了药铺。 药铺主人有些畏惧眼前醉醺醺的大汉。而当大汉问他刚刚那个主顾买了什么?时,他便知道?了这?个大汉的身份,有些生气地说:“你这?个做夫君的,怎么?看顾自己妻子的?怎么?让她?出来买这?等药物?” 鲁仲呆呆的,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眨巴眨巴眼睛,“你在说什么??她?到底买了什么??” 药铺主人冷哼一声,“你且快回家看看吧!不然孩子可保不住了!” 鲁仲猛然被吓清醒了。秋水阁买得竟是这?种药!他竟知晓了这?种事!冷汗从他的额头上疯狂地流下来,他已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进来了!他紧张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所幸没有看见?熟人。他没有再和店铺主人说话?,匆忙地就跑远了。 回府的路上,他大口呼吸个不停。这?太?可怕了……他想,他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知道?这?件事,他决心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快到了,他调整了下自己的表情,显得和往常一样的样子。而当他走进厨房,却看见?了正?在和王二?交谈的福宁……他的心猛然坠入冰窟。 破碎 怎么会这么巧……鲁仲的大脑一片空白, 福宁一般都是过了膳时才回来询问,今日怎么这么早?不对,鲁仲看了一眼天色, 他?只顾着喝酒, 忘了如今已经午时了。他应该早一点回来的。但现在来不及了, 福宁已经看到他?了。 没?事。没?事。他?竭力安慰自己。偶尔偷懒一次也不是什么大罪, 他?诚恳一点?认罪就好……想到这里,他?怨毒地看了一眼王二,这家伙一定会趁机说他的坏话!他?现在先不管他?, 必须先把福宁应付过去。 “您……您。”鲁仲咽了咽口水,搓着手看着福宁,讨好般的笑道:“您来了。” 王二冷笑道:“你又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鲁仲一时被他?的气势所摄,讷讷不能言。 福宁面色不善地看着他?。 “刚刚和您说得就是他?!”王二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他?已经忍受鲁仲很久了, 如今难得找到机会, 他?自然要想方设法置他?于死地:“他?整日偷奸耍滑, 没?有一刻是在厨房的!” “不……你在胡说什么?”鲁仲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 福宁皱着眉头看着他?, 鲁仲身上?浓重的酒味让他?忍不住后退一步。他?捂着鼻子?问他?:“那你去哪了?” 什么?他?去了哪?他?好像是去喝酒了……酒液使鲁仲的思维变得格外迟钝,他?急得抓耳挠腮,过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而当他?想起那件可怕的事, 他?的脚一软,不受自己控制地就跪了下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鲁仲抱着头喃喃道,“真的, 请相信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福宁狐疑地盯着鲁仲,敏锐意识到鲁仲可能隐瞒了什么。因为?刚好空闲, 所以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人把鲁仲抬下去,决定好好盘问一下他?。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福宁发誓,他?绝对不会去管鲁仲的事。 他?万万想不到鲁仲隐瞒的竟是这些…… 柴房中,他?听鲁仲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久违的恐惧慢慢涌上?心头。这或许是这个醉汉的胡言乱语罢了,福宁拼命想要说服自己,可他?很快又想起了江娘子?平日的一举一动,面对郎君时,她的被动与不安是如此明显……福宁后悔了,他?后悔为?什么是自己发现这一件事。 闹出的动静这么大,郎君那边定然是瞒不住了,虽然他?也不敢瞒……但一想到郎君会有的反应,福宁不由得全?身出颤栗起来。跟了郎君十几年,福宁自认为?无比了解他?。此番,秋水阁,已经完了。 他?神情?恍恍惚惚的,还?在想一会和郎君的说辞,忽然听王二小心翼翼道:“那,那您看,鲁仲要怎么处置?” 福宁不免有些埋怨地看了王二一眼。若不是因为?他?诉苦,他?哪能招惹上?这等事!他?迁怒般的道:“自然是按规矩办,还?能怎么办。”便转身要离开,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说:“你可别把人给弄死了。” 王二尴尬道:“不敢。不敢。” 福宁心里还?有事,哪里还?有空和他?多说,转过头便离开了。 当福宁把事情?告诉赵郁仪时,赵郁仪正?在写着字,他?清楚地看见他?拿着毛笔的手一下凝固了。 一阵令人恐惧的沉默过后,赵郁仪淡淡地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福宁竭力忍住声音的颤抖,“……奴万万不敢欺骗您。” 几息过后,他?看见赵郁仪的手忽地一松,他?手中的毛笔也随之掉落,猛地发出突兀的响声。这个声音令他?浑身一颤。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见赵郁仪说,“你先派人去看看。”他?的声音含着压抑的愤怒,“……也别冤枉了她。” 若微用过午膳后,在和雪青一起看绣图。 她们刚刚想到了一个新的绣法,正?在轻声交流着,忽然见云霏急冲冲地跑进?来,她的脸色十分?惊恐:“奴婢,奴婢方才瞧到前院好多人往秋水阁来了……” 雪青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 恐惧之手一下攥紧了若微的心脏,但面对着雪青和云霏,她还?勉强保持着镇定,“兴许是有别的事。” 但若微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当她看到福宁领着一行人进?来,还?要搜查四?处时,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暴露了。 若微深呼吸一口气,说,“不用找了。”她的声音颤抖着,“都是真的。” 福宁一愣。望着若微,他?不由得叹息道:“您为?何要做这种事呢?” 若微别过脸。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您可以回去复命了。” 忽而有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不打算亲自和我说吗?” 若微全?身猛地一颤。她看着赵郁仪从门外走来,眼神阴郁地盯着她。秋水阁内所有人都慌忙跪下。雪青和云霏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她僵立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赵郁仪冷冷道:“跪下。” 若微站在原地,倔强地看着他?。 赵郁仪的声音寒冷如冰:“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若微全?身都在发抖,但她还?在做着最?后的抵抗。赵郁仪寸寸逼近她,手指用力掐着她的下巴,“你胆子?很大,对吗?”他?的声音很轻柔,“是什么让你觉得可以这样愚弄我?” 若微恐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看来你是不打算说话了。”赵郁仪的声音冷冷的,他?猛地甩开了若微,若微反应不及,一下跌倒在地上?。她仰起头,望见赵郁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语气中的冷意,足以让再坚强的人都心生软弱之念,“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的目光转向云霏和雪青,这十分?明显的意图,令若微惊惧非常,“不!你不可以!”她急切地开口,“你不能这样做……” “没?有我不能,只有我不想。”赵郁仪冷冷地宣称,他?那恍若看死物的眼神,令云霏和雪青抖如筛糠。“都是奴婢们的错。”云霏泣声道:“这和娘子?无关,您要责罚就责罚奴婢吧……” 赵郁仪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神冰冷地盯着若微,里面还?残留着怒火舔舐后焦灰的余烬,“是她们两个帮你的吧。” 若微的心猛地下坠,她想起了已经死了的徐嬷嬷,恐惧像潮水一般涌来,万一云霏和雪青……她终于跪了下来,“都是妾让她们做的。”她哭泣道,“全?都和她们无关……” 若微哭得全?身都在发抖。赵郁仪俯下身,冰冷的手指一下抚过她泪水。一瞬间恍若时光倒流,她跪在他?面前,而他?的眼神依旧如从前一般,苛刻,挑剔,冷酷又无情?。此情?此境,令若微的眼泪猛地流了下来。 “我当然不会罚她们。”赵郁仪轻声说,若微还?来不及高兴,便听赵郁仪若有所思道:“我还?可以让你更难过,对不对?” 若微惊惧地望着他?,而赵郁仪早已从她身边抽离。“便从这个小丫头开始,怎么样?”赵郁仪的手指随意地一指,他?的声音极为?冷淡,“就先打三十杖吧。” 素影猛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哭泣。若微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而赵郁仪毫不在乎,他?仍旧命令道:“就在这里打。” 素影很快就被架在了刑具上?,她小小的身子?还?在不停地挣扎。极为?沉重的木板一下一下地打在素影瘦弱的身体?上?,很快便沁出了鲜血。正?午洒金般的阳光倾泻而下,连血液仿佛也是镀金般的颜色。所有人一眼望去,都不由得心生怆然,俱不忍再看。 赵郁仪站在阶上?,微微阖目,听着行刑的人一声一声的唱数,又兼有少女忍耐不住极为?惨烈的哀喊声。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众人听着听着,都是战战兢兢,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恨不得就此消失。 若微在赵郁仪下令的那一刻,眼泪便流了下来。她跪在地上?,紧紧攥着赵郁仪的衣角,不停地乞求他?。此时,她已经明白了赵郁仪的险恶用心,他?知道比起惩罚她,比起惩罚云霏和雪青,惩罚一个全?然无辜的人更能让她痛苦。她的心中生起难言的恨意,但冰冷的现实?又让它们都化作泪水流下。“求求您放过她吧。”她一遍一遍地说,“求求您……” 赵郁仪没?有任何动作。泪水已经淹没?了若微的喉咙,她望一眼素影,她已经看不清刑具之上?素影的形状了,而鲜血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整个台阶都被血液染红了。“妾知道错了。”若微泣声道:“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好好侍奉您……” 赵郁仪的眼神陡然阴郁下来。他?猛然掐起若微的下巴,逼迫她直视他?。“你以为?你是谁?”他?声音轻柔地问:“难道我会在意吗?” 若微连哭声都发不出了,只是喃喃般地说:“求求您,求求您……” 赵郁仪面无表情?,他?嫌恶般地松开了若微。若微的额头猛然碰到坚硬的地砖上?,她吃痛地捂住额头,剧烈的疼痛让她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赵郁仪没?有再看她。他?环顾了四?周一圈,檐下的杖刑还?在继续,所有的奴仆都跪挤在一团,瑟瑟发抖,而罪魁祸首还?在一旁跪着哭泣……这是一场怎样的闹剧!他?竟然让自己身处于这样的闹剧之中……赵郁仪忽然心生厌恶,他?冷冷地看了若微一眼,转身离开了。 福宁连忙跟上?,他?擦了擦额角的汗,颤声问,“郎君,杖刑……还?要继续吗?” 赵郁仪的声音冷凝如冰,含着切齿的怒意与恨意,“继续。” 福宁猛地低下头,忙应不迭。 40-50 钝痛 宋嬷嬷是忽然得知秋水阁发生的事的。 她原本刚刚忙完手里的事, 还在寝阁内小憩,忽而有人冲进来,急冲冲道:“嬷嬷, 秋水阁出事了!” 宋嬷嬷被吵醒, 神智有些?昏沉, 还反应不过来, 问:“出了何事?” 来人附耳和她说了几句,宋嬷嬷的脸色一变,猛然就清醒了, 她连忙披上?衣服,和来人一起匆匆赶过去?。 宋嬷嬷终于?赶到时,看到眼?前的场景,几乎要晕过去?。 云霏和雪青在门口进进出出, 捧着干净的巾帕进去?, 又?捧着一盆盆血水出来。有几人正在用力刷洗着鲜红色的台阶, 那浓烈的血腥味, 令宋嬷嬷不禁一阵胆寒。 她勉强稳住了呼吸, 小心翼翼地走入阁内,看见素影正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昏迷中仍然皱着眉头, 仿佛还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而若微跪坐在榻边,不停地给她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她的脸色看上?去?比素影还要苍白。 宋嬷嬷迟疑地唤道:“娘子……” 若微过了好一会, 才抬起头, 有些?恍惚地说:“……是您。” 宋嬷嬷担忧地看着若微仍然有些?红肿的额头,又?看向床塌之上?的素影, 心脏一阵抽痛:“怎么如此严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焦急得在榻前走来走去?,“必须要去?找一个大夫,不然连命都保不住……” “大夫是进不来了。”若微的声音微微沙哑,“我已经请求人出去?抓药了。” 宋嬷嬷大大松一口气,又?不禁感怀于?,此时还有人愿意冒着巨大的风险帮忙。不过也?不奇怪,江娘子平日待人温柔又?体?贴,最是和善不过。如今骤然有难,虽说望风而遁的人更?多些?,但也?是有人愿意雪中送炭的…… 迎着午后金灿灿的日光,宋嬷嬷望着眼?前头发凌乱,面?色苍白的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好。好。”她喃喃自语般地说,“奴婢这就下去?煮热水……” 到了晚上?,素影的情况稍稍好些?了。 她仍旧在发着热,但已经比白日好很多了。夜晚,深蓝色的天?幕中,稀疏的星光一闪一闪,全然无法俯照人世间所有灰暗的角落。 秋水阁中,云霏和雪青端着汤药来来去?去?,若微则一直在床榻边,方便时刻照看着素影的状况。若微的心神紧绷,她闻着秋水阁内浓重的药材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一面?轻轻转动?着手腕上?带着的佛珠串,一面?自言自语般地向各路神明祈求。 是夜,月至中天?。素影依旧没有醒。但她的发热稍稍止住了。“真是太好了。”若微喃喃自语,云霏和雪青都松了一口气。云霏趁机和若微说:“奴婢来给您涂一点药吧。”她担心地说:“您的额头……” 云霏不说,若微自己都忘了。她怔了一下,说好。于?是云霏拿起药,轻柔地往她额头上?涂抹。雪青在一边紧张的看着。 云霏的手指一碰上?若微的额头,若微就小小惊叫了一声。雪青就紧张地问:“您还疼吗?” 若微摇了摇头,小声地说:“不疼。” 雪青心疼地望着她,若微于?是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她。药酒苦涩而辛辣的气味,缓缓扩散开来,还有额头上?阵阵传来的疼痛。若微想起这伤口的来源,想起赵郁仪那阴郁的神情,她不禁轻轻发起抖来。 涂完药了,云霏站起身,若微连忙拉住她:“……不要走。”她说:“在这里陪陪我。”她不禁又?握紧了雪青的手。 云霏一愣,然后柔声说:“奴婢不走,只是去?把药放回?去?。” 若微松一口气,一直盯着门帘子,直到云霏再次走进来。 三个人在内寝里,都没有说话。但只要待在一起,就能汲取一些?勇气。这是若微此时最需要的。现在已经很晚了,若微确认今晚不会有前院的人来,于?是大大松了口气。 若微怔怔看着跳跃着的烛焰,忽然问:“素影,她会没事吗?” “肯定没事的。”云霏轻声道:“她都已经不再发热了。” 若微并不相信,“可是她现在还没醒过来……” 云霏和雪青眼?圈陡然一红,一时都难以出言安慰。内寝又?再次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沉默。 忽然,帘子被掀开了。若微一惊,抬眼?一看,发现是宋嬷嬷。宋嬷嬷走了进来。“吃些?东西吧。”她柔声说,“我看大家晚上?都没吃多少东西。” 众人的确感觉饥饿,却?也?都没什么胃口,但不忍拒绝宋嬷嬷的一番好意,便都接过了。若微咬一口仍然留有余温的烙饼,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她看见云霏和雪青也?流泪了。连宋嬷嬷都低下头拭泪。内寝很快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压抑的哭声。 过了好久,若微忽然开口了,“我……我们会怎么样?” 雪青与云霏对视一眼?,都低下头,没有回?答。 若微也?没有说话。她只是抬起头,望着窗外淡蓝色的月光,它不是血一样的颜色,却?令她想到流动?的血,翻涌的血,沸腾的血。她过去?十?几年见到的血,都没有像今日这样多。在血液一样冰冷的月光中,若微忽然想起了有关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像梦语一般说:“……我们会死吗?” 其余三人都是一惊。雪青急切道:“您在胡说什么!”她红着眼?睛看她,“万万不至于?此!” 真的吗?若微没有说话。内心深处告诉她,雪青说得是对的。出于?种?种?原因,他不会要了她的性命。但这有区别吗?归根结底,她都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她的命运都掌握在另一个人的手里。就譬如此刻,她只能心神不宁地待在秋水阁,等?待着来人对她们命运的宣判。 若微无比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秋水阁这边的动?静,福宁自然一清二楚。 底下人告诉他,有人去?给秋水阁买药材,想必是去?救那个小丫头了……福宁当?然知道这个,但他并没有阻止。从个人的情感来看,他对江娘子没有恶感。就理智而言,他不会对一个仍有希望的人赶尽杀绝。仍有希望……对,他如今这样评判江娘子,尽管他上?午刚刚断言这个人已经没有了未来。 此刻,福宁正守在门外。他识趣地没有进去?伺候,因为他知道郎君如今并不需要……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皇帝被囚于?佛光寺中的第二子,总是疏远奴仆,形单影只,惯于?一个人承受命运赠予的种?种?玩笑。即便后来再临东宫,重登储位,他也?依然如此。 因此,尽管在赵郁仪四五岁时,福宁便来到了他身边,但对于?他的爱,恨,还有其下掩埋的心灵世界,福宁其实?是不甚清楚的。 此刻,正如福宁所想的,赵郁仪正立于?月下静谧的庭院中。在这茫茫的黑夜里,晚风默默地拂过,他心中持久不熄的愤怒的火焰,终于?微微黯淡了,但仍然灼烧得他某处的神经一痛一痛。他感觉月光像冰冷的雪,全然浸过他的全身,令他寒冷,又?令他清醒。 与其他人不同,在还是一个孩加入南极生物峮乙巫二耳七舞尔叭依子的时候,赵郁仪就清楚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天?下的主人。所有人,无论是臣民,亲人,奴仆,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人,他都理所应当?地拥有他们,由他选择去?爱,或是不去?爱。他天?然拥有这样的权能。七年前,当?大明宫中的皇帝,把遗忘已久的第二子召回?宫时,连他都惊讶于?他们竟是如此的相似。 午夜,日光已经消失多时了。有一只黑色的鸟飞过梢头,那一闪而逝的黑影,像是幻想与现实?一瞬间的空隙,不期然的,他的眼?前浮现出了若微的脸庞,她望着他的眼?睛里莹然有泪……刹那之间,他的心动?摇了一下,想起了许许多多和她有关的事。 在过去?,他从未如此像对待她一样对待过任何一个人。而她竟然敢这么对他!怒火再次席卷了赵郁仪全身。虽然,他其实?能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抗拒,她的勉强……但他没有想到,她竟是如此的厌恶他,甚至想方设法不去?怀上?他们的孩子…… 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疯狂涌上?心头,一下淹没了所有,赵郁仪强硬地把若微从他的脑海中驱逐了。但恼恨的情绪依旧挥之不去?,尤其是当?他再次想起了,自己下午的所作所为以后。真是太不应该了。他告诉自己。他其实?完全不需要自己出面?,直接交给福宁,让他按规矩处置了便好了,完全没有必要闹得这么难看……他知道是自己失控了。 月下,幻影似水,竹声如雨,仆婢们守在门外,提着明灯,默默陪伴着主人度过这个漫漫的长夜。赵郁仪依然站于?院中,凝望着远方的不甚清晰的山岗,想要将自己心中万般的情绪驱散而走,就像他曾经做过的无数次那样。然后,他将平复下来,不会再想起她,一切都将恢复如常。 羞耻 第二日, 素影醒过来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微微睁开了眼睛,她轻声?唤道:“娘子?……” “你?终于醒了, 醒了就好。”若微流下欣喜的泪水, “你?感?觉怎么样?好一点了吗?是不是渴了?我这就去给你?拿水。” 素影还艰难地想要出声?阻止, 若微就已经把汤勺放在她唇边了, 素影喝了几口,感?觉清醒一些了,她看了下四?周, 小声道:“只有您一个人吗?” “对?呀。”若微温柔道,“现在还早呢。她们都在休息。” “那怎么行。”素影还想站起身,“怎么能让您伺候我……” 若微连忙阻止她。“我哪用你?伺候!”她的眼睛渐渐红了,“我让你?受了这么大的苦, 是我对?不起你?……”若微的手?轻轻碰上她的脸颊, 柔声?问:“身上还疼不疼?” 素影点点头?, 老实道:“还是疼。” 这一句话差点又惹得若微流下泪来。她抱着素影哭了一阵。素影吸了吸鼻子?, 问:“那您呢?” “我?”若微还反应不过?来, “我能有?什么事?” 素影哭道:“昨日郎君这么生气……” 若微的心脏猛地下坠,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已经没事了。” 素影怀疑地看着她,若微无法在这样澄澈的眼神下编织谎言, 便只能转移话题,“我去给你?拿早膳。”她最后叮嘱她:“你?好好休息。” 刚走出内寝,若微便碰见了云霏。 见若微神情有?些松快, 云霏便问:“是素影醒了吗?” 若微点点头?, “我去给她拿早膳。” 云霏哪能让她拿,连忙阻止, 自己去给素影拿了。 若微暂时不想回去面对?素影。 她坐在树荫下,发怔般的望着前方。 素影醒了……她心中悬着的最大的巨石终于落下,但取而?代之的不是轻松,而?是更加沉甸甸的压力。赵郁仪昨日就这样走了,但事情显然?还没有?结束。他?昨天看上去,是如此的愤恨,暴怒,疯狂,她从来不知道他?会有?这么狂烈的情绪——看来她的所作所为?,是真的把他?惹恼了。 若微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因为?他?在意她,想必是因为?她挑战了他?的自尊心,令他?感?觉到了羞辱,所以他?才会如此愤恨。是啊,他?可是太子?,他?愿意让她诞下他?的孩子?,而?她竟然?敢不愿意——对?他?而?言,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羞辱吗? 想到这一点,若微心中不免有?些讥讽。可讥讽过?后,内心便是更大的惶然?与空茫。她又再次陷入这样任人宰割的境地了。他?会如何处置她呢?如今他?可能还在怒火之中,疏于关注她,可当他?一旦转过?神来,那她—— 若微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惧。她并不只为?自己恐惧,也为?她的身边人,她的家人感?到恐惧。清晨微冷的风,一下拂过?她的脸颊,她的身体哆嗦起来。她告诉自己,如果一定要面临最糟糕的结果,那她至少也要有?尊严的结束这一切。 云霏从内寝走出来,然?后来到若微身边。 若微好一会才发现有?人,“她怎么样了?” 云霏沉默不语,只是点点头?。 若微的心情也很沉重,“这几天我们要好好照顾她。” 云霏低下头?拭泪,“我真怕她日后站不起来了……” “不会的!”若微连忙说,“药铺的大夫也只是说有?可能而?已。” 云霏勉强应是。 两人默默在树荫下坐了好久,直到红日于空高悬,炙热的日光灼烤大地,把她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在忐忑不安中,若微度过?了平静的几天。 的确是很平静,在各种程度上的。秋水阁来来往往的人减少了,往日总是热闹的院落骤然?变得冷清下来,若微知道已经有?许多人跑去别的地方伺候了。而?她对?此并不在意。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在她来到赵郁仪身边最初的半个月,她一直都是这样过?日子?。如果赵郁仪对?她的惩罚便是从此冷落她,那便是若微能想象的最好的结果了。 这几天,她们都在全力照顾着素影。素影现在已经可以站起来一小会了,若微对?此欣喜非常,晚上还特意喝了一点酒,所有?人都很高兴。 夜色已深,大家都陆陆续续的散了。若微还没有?睡意,便坐在床榻上看月亮。这一夜是云霏守夜,她们便凑在一起看。 她们默默看了好一会,心中忽而?有?些伤感?。云霏忽然?出声?询问:“娘子?,您想好了吗?” 若微一怔,“想好什么?” 云霏迟疑了好久,“我看前院已经有?人开始收拾行囊了……” 若微于是反应过?来。“我能怎么想?”她轻声?说,“我真希望我可以不去……”她和云霏对?视一眼,“如果我可以自己决定的话。” 云霏沉默片刻,“奴婢也希望。” 若微诧异看她一眼。 “您怎么这么看奴婢?“云霏失笑,“先前我盼您好好侍奉郎君,和现在盼您留在这里?,原因都是一样的。“ 若微于是笑了,“我知道,都是为?了我。” 云霏的笑容渐渐染上了悲伤。“可惜由不得我们做主。”她深深叹息,“我只希望您好好的。” 若微沉默片刻。“在哪里?不是活?”她轻声?说,“有?你?们在我身边……在哪都是一样的。” 这句话引得云霏流下眼泪。她伸出手?抱住了若微。 赵郁仪来得非常突然?。 当时若微还在剪烛芯——已经很晚了,若微也已经让今晚守夜的下去歇息了。因而?完全没有?任何人通传。当看见赵郁仪的那一刻,若微手?中的剪子?忽地就掉了下来。 他?们看着彼此,一时都没有?说话。 还是赵郁仪先开口了,他?淡淡地发问:“连规矩都不懂了吗?” 若微心头?一梗,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跪了下来。 赵郁仪并不在意。就着内寝昏暗的光线,他?用一种冷静到近乎理?智的眼神,从上至下扫视着若微。他?不带丝毫温情的视线,令若微不禁微微瑟缩起来。 察觉到她的逃避,赵郁仪便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她再一次被?迫和他?对?视。在赵郁仪黑漆漆的眼睛中,若微看见自己渺小的影子?。她为?此感?到耻辱,逃避般的想要移开视线,但赵郁仪丝毫不允许。 地砖冰冷的温度,渐渐渗入若微的双膝。若微感?到全身都很冷,尤其是当她听到赵郁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脱。” 若微全身僵硬着,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而?赵郁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的手?开始颤抖起来,脸颊渐渐染上羞耻的红色,当她的手?碰上衣带的那一刻,若微的眼泪簌簌而?下。 内寝之外,天空仍是一片深沉的黑色。柘树和栾树被?风吹得呼呼作响,月光让这一切都无所遁形。若微也蜷缩在内寝昏暗的光中,她闻到一缕一缕冷而?微甜的蘅薇香,有?人正在渐渐地欺近。她全然?暴露在他?的视线中,以一个物件或者是任何一种不堪的形式。 若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羞耻的泪水已经沾满了她的脸颊。她准备好了接受最后的酷刑——毕竟她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自从他?来到她的生命,她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耻辱与不堪。 若微等待了许久,许久。 她听见窗外的风声?停止了,想必树叶也已经不再抖动。她屏住呼吸,又听到烛火发出“啪”的一声?,然?后熄灭了。 若微轻轻睁开眼睛。 内寝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 如果不是还能闻到残留的蘅薇香,若微会疑心,刚刚经历的一切,仅仅只是她的梦境。 若微盯着窗外,失神许久。 直到冷风拂过?她的全身,令她打了个寒颤。 她终于回过?神来,伸出手?,用力擦拭面颊上残留的泪痕,然?后看着窗外的明月,直到很晚才彻底睡去。 长安 第二日云霏发现若微有些消沉。 每次她都要叫若微好久, 若微才会应一声。 云霏看在眼里,又兼离别的日子越发接近,心中更是忧愁不已。 在离开前的一个下午, 若微忽然发现云朵不见了。 若微急坏了, 她找遍了整个秋水阁, 都没有?看见?云朵的踪影。 正在若微失魂落魄之际, 云朵忽然从草丛里冒出来了。 它晃着小小的尾巴尖,在她的裙子?上踩来踩去。 若微又惊又喜,把它轻轻地捧在自己的手心里。 若微小声问:“你跑哪里去了?” 云朵当然不会回答她。 若微又说一句, “我还以为你也走了。” 云朵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它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一个迷幻的梦境。 若微看着它,忽而潸然泪下。 离开扬州的第一个夜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若微一个人在船厢中, 看着外面大雨婆娑的黑夜。雨水、风声、雷声搅合在一起, 如瀑如流般落下, 天地俱是一片阴霾;远处, 岸上的酒肆与?村舍, 俱掩映在深夜忧郁的雨色中。云朵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尾巴都紧紧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 若微一直小声安抚它。 就这样,她度过了离开扬州的第一个夜晚。 他们?在第十日下午抵达长安城。 这期间,若微一直没有?和赵郁仪碰过面。 自从那一晚后, 赵郁仪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同?时,若微也发现,只?要?赵郁仪不想?见?她, 那么?他们?就算在同?一个车队, 也不会碰面。 所以……他是打算彻底冷落她了吗? 若微有?些疑虑,但更多的是轻松。这种心情还稍微冲淡了她的离乡之愁。她和云霏几人一起坐在马车上, 掀开帘子?,看着车队徐徐驶过明德门,这便算真正来到?长安了。 长安始建于周,又经齐,燕等多朝,到?了前朝末年,天下纷乱,长安成为一座废墟。太祖登位后,下令在龙首原重建长安城,以之为王朝的国都,这便是人们?今日所知道的长安城了。 此时车队已驶入朱雀大街,与?东西坊人流涌动的场景不同?,朱雀大街又称天街,为外使来京,圣人行幸时必经之处,格外的恢弘,庄重,且秩序森严,是为敏感?之地,因而此刻在街上的行走的,也不过寥寥几人而已。 行过天街,便至朱雀门,之后的便是皇城了。皇城之外,城坊中有?百姓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这行马车驶入朱雀门,然后进入传闻之中圣人所居的禁苑之地。 而一旦马车驶过了朱雀门,若微便不敢再往外张望了。她忐忑不安地坐着,约莫心惊胆战了两刻钟,便感?到?马车停下,有?人在外轻轻地请她下来。 若微便深深吸一口气,打算下去了。 此时,在另一架马车上。 福宁小心翼翼地询问,“郎君,您是要?先回去,还是……?” 赵郁仪道:“先去延英殿。” 福宁应是,他偷偷觑着赵郁仪有?些不郁的面容,犹豫了好久才出声,“那,江娘子?那边……” 赵郁仪阖上眼睛,“全部交由尹良娣过问。” 福宁心一惊,刚想?应下,又听见?赵郁仪冷淡的声音,“日后有?关她的事,都不必再同?我说。” 福宁不由得诧异望去。幸而此时赵郁仪已把目光投向车窗以外,那里是一片巍峨壮丽的宫阙,绵延数里,恢弘绮丽,恰巧有?一行大雁展翅飞过,灿灿金光正跃动于万千琉璃碧瓦之上。 然而,不止福宁为难如何安置若微,怡和殿内的尹念舒,也在为此事忧虑。 “怎么?把这样的难事予我。”念舒喃喃自语,“真叫我里外不是人……” 灯草看着神情忧虑的念舒,不禁道:“这有?何难的?您给她收拾出一处宫殿便是了……宫里别的不多,就宫殿多。” 念舒微笑看她一眼。“你说得倒轻巧,宫殿我可以安排,但位分呢?食俸呢?我能安排这些吗?” 灯草嘟嘟嘴,“殿下先前不是说是给承徽的位分吗………这都快赶上您了!” 念舒好无奈,“你自己都说是先前了!” 灯草眨巴眨巴眼睛,“也对?,殿下的心思变得可真快,真叫人搞不明白。”她又有?些好奇地问:“江娘子?做什么?惹殿下生气了?话说,殿下也会发火吗?我好像还没见?过……” 念舒不由得嗔她,“你说什么?胡话,这有?什么?好见?的。”她遥望着远方昏黄的天色,“她也是可怜人……” “您就是太好心了!”灯草不以为然,“现下江娘子?惹殿下不快,说不定是您的好机会呢。您可要?打起精神来!” 念舒懒得理灯草。由着她一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她的好机会吗?她可不想?要?这样的机会。她只?求安稳度过一生就好了。可老天似乎总让她不得安宁……这件事,她到?底要?怎么?做呢?从个人的私心而言,她是不愿意为难任何人的。既然殿下把事情交给了她,她便随自己心意做事吧! 念舒打定主意,便让灯草唤人进来,打算把具体安排同?他们?一一说清楚。 赵郁仪抵达延英殿时,已经是戌时了。 延英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偶尔在此处理朝政,召见?亲信的臣属,于礼节方面,便没有?这么?讲究。赵郁仪身为皇帝亲子?,又兼国朝副储,自然时常蒙受恩召。此时,赵郁仪方行至殿外,便立马有?内侍前来相迎,低声说,“殿下,还请等一等。”他将赵郁仪引入外殿,给他端上香茶,低声道:“圣人正召幸楚王。” 赵郁仪微微点头,“楚王返回长安了?” 内侍笑道,“就比您早一日呢。” 赵郁仪颔首,表示明白了。又听内侍道:“代王亦在宫中……圣人的意思是,晚膳要?与?诸子?一聚。” 赵郁仪不禁讶然,正想?回话,忽而听外头传来一阵人声,便寻声一看,代王赵稚珪正兴致勃勃的走进来,见?到?赵郁仪,一愣,便俯身行礼,礼毕,笑道:“竟不知二兄回来了。” 赵郁仪亦含笑道:“好久不见?三弟。” “我从代地捎了些物什,虽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也是弟弟的一番心意,”代王哈哈一笑,“一会便派人往东宫送去,还望二兄喜欢。” 赵郁仪亦是一笑,正想?回答,忽而见?代王身后探出两个小脑袋,有?些胆怯地望着他。赵郁仪一怔,继而笑道,“四郎五郎也来了?为何不说一声?”便立马让内侍们?看座。 代王亦坐下,饮一口茶,道:“方才在路上碰见?了,便一同?带来了。”说着说着,他亲切地看了四郎五郎一眼,对?上代王的眼神,两人都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自然是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如常地和代王谈笑,谈了约莫半刻钟,都听见?内殿传来一阵喧哗声,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是皇帝携楚王出来了,于是站起身,果然下一刻,便见?二人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屏风,走出内殿。 皇帝一见?赵郁仪,便微笑道:“二郎回来了。” 赵郁仪朝皇帝行过礼,口中道:“幸而未令阿耶失望。” 皇帝含笑望着他,“回来便好。待用?过膳,再与?朕仔细说说。” 赵郁仪自然应是。 楚王的脸色微微一沉。 又见?皇帝把目光转向楚王,代王,而后笑道:“好久不见?你们?三个一同?在一起。今日倒是可以好好陪陪朕了。” 楚王立马应道,“儿臣倒是想?日日陪伴阿耶身侧,就怕阿耶嫌弃。” 皇帝便慈爱地看了楚王一眼,摇头叹道:“你就哄朕吧。”他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行礼后,就一直羞赧站在一旁的的四郎五郎,一愣,而后笑道:“你们?两个几时到?的?” 四郎五郎有?些怯然地看着皇帝。 当初,皇帝与?贵妃有?所争吵,愤而离开蓬莱殿,之后饮酒而醉,不意幸了前来送醒酒汤的宫人。皇帝不欲惹贵妃不快,第二日早早地便将宫人打发了。不料那宫人竟暗结珠胎,在掖庭悄悄诞下二子?。但因恐惧贵妃,一直不敢对?外言说。直到?二子?长到?三岁,重病难医,这才闹到?御前,为皇帝所知。 皇帝在震惊之下,派了御医前去医治,又册封宫人做了才人,这桩公?案才算了结。 但也由此,四郎五郎的身份颇为尴尬。而皇帝也因贵妃,对?他们?心有?芥蒂,不甚亲近。因而,阿耶对?于四郎五郎来说。是极为陌生的。毕竟他们?一年也只?能见?皇帝几次。 四郎看着面前的耶耶,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说,“和三兄一起来的。” 五郎看了一眼阿兄,也细声细气地说:“跟三兄来的。” 皇帝便赞一声代王,“也有?一点做阿兄的样子?了。”说完,他看着面前两个小儿子?,见?他们?都怯生生地望着自己,眼睛里还闪着赤诚的孺慕的光……皇帝的心中,便难得生出了一点疼惜之情,他朝他们?伸出双手,“来,阿耶带你们?去用?膳。” 四郎五郎犹豫了一会,然后满怀珍惜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临华 夜宴照例设在麟德殿。皇帝一行人来到麟德殿时, 其内早已灯火通明,宴席已设,隐隐有丝竹之声。皇帝坐于上首, 诸子一一按次序坐下。宫娥们环佩叮咚, 水袖长裙, 翩然而舞;殿内歌声绕绕, 佳肴飘香,美?酒宜人。 赵郁仪距离皇帝最近。在悠长婉转的乐声中,皇帝时不?时同赵郁仪说着话。殿内华灯高照, 赵郁仪得以借此看到皇帝的面容,皇帝已经老了,但坚硬冷酷的神情一如当年。这个人是?他的父亲,君主, 也是?他的仇人。 忽而, 他听见皇帝叹息一声, “此番江南一行, 真是?辛苦你了。” 皇帝眼中隐隐而有的慈爱之情, 令赵郁仪不?禁一愣。在雪霜一般冰冷的灯光中,赵郁仪如常地回答,“都是儿臣该做的。” 皇帝便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点点头,把目光投入大殿之中。因为刚刚他与太子的对话, 殿内诸人脸上都隐隐有异色。见皇帝不?再与太子交谈了,楚王和代王都争先和皇帝说话。皇帝一一应过,一时麟德殿内气氛欢愉。 宴席过半, 皇帝流露出回宫之意?, 众子都争相作陪,还是?皇帝道了一句:“二郎送送朕吧。” 赵郁仪依言起身, 在楚王芒刺一般的目光中,跟随皇帝出了麟德殿。 夜已深,宫中各处都点起了明灯。皇帝与太子走在太液池旁,其余人都远远跟在身后。皇帝出言询问?江南盐务之事,太子都一一答了。而后,皇帝于亭中站定,望着太子,微笑道:“二郎做得很好。” 皇帝语气中的欣然?之意?,令赵郁仪微微失神。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道:“多?谢阿耶。” 皇帝不?禁微笑。在长安犹有燥意?的晚风中,二人凝望着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太液池。透明的月光像雪花,而太液池就像是?它编织的迷幻的梦境。他们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相处的时刻。父子二人已然?生疏得太久。上一次这样相处,几乎可以追溯到赵郁仪遥远而模糊的孩提时期。 过了好久,皇帝开口了,“褚旭,还有涉事的其余人……朕都依你的意?思处置。” 赵郁仪安静片刻,“自然?是?都听阿耶的。” 皇帝深深叹息。“大郎……朕不?追究他,是?有朕的难处。” 赵郁仪的心?一冷,又听皇帝道:“姑且不?论朕的私心?。便是?顾及江南形势,也该就此为止了。” 赵郁仪沉默数息,刚想回话,皇帝忽而长长叹息一声,“朕老了。”他望着眼前年华正当时,眉眼间肖似其母的,他唯一的嫡子,“若是?朕还年轻,还有精力,倒可以去好好料理一番江南。可如今,这一切只能由你日后来做了。” 赵郁仪一惊,连忙跪下,口中道:“儿臣不?敢。”皇帝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投来,他分不?清其中蕴含着几分寒意?,“您万万不?可出此言,儿臣驽钝,万事都还要?仰仗于您……” 皇帝久久不?言。不?远处的侍从见太子跪下,连忙也跟着一起跪下。太液池旁,安静得几乎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良久,皇帝才出声,“朕说笑罢了。二郎如何跪下了?”他示意?太子站起来,却没有再看他,眼睛只凝视着夜空之中孤高的明月,“还有大郎,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你总要?顾及兄弟之情。” 赵郁仪良久不?语。 皇帝加重了语气:“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赵郁仪低声道:“儿臣明白了。” 皇帝只是?轻轻点头,没有再说话。赵郁仪也没有。既然?皇帝已然?给此事下定论了……即使早已有所?预料,但赵郁仪心?中难免生出寒意?。这个楚王针对他而设的阴谋,皇帝如此轻描淡写地就掠过了。想来若他真的不?慎中计,皇帝定然?会毫不?犹豫地废了他吧……赵郁仪心?中一片阴郁,但面上丝毫未显。他轻声说:“夜深了,儿臣送阿耶回宫吧。” 皇帝颔首,说好。父子二人走在前面,身后的侍从都连忙跟上,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了。 回去的路上,赵郁仪始终一言不?发。 东宫因为主人的归来,而亮起长明灯。念舒带着乌泱泱的奴仆在丹樨上等候,远远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连忙走下几步,刚刚站定,赵郁仪恰好翻身下了马。 流光溢彩的华灯之下,赵郁仪眉目冷淡,神情疏寒。行动间,有一点阴影掠过他的脸庞,显得他的鼻梁格外的挺拔。念舒犹豫片刻,迎上前去,行过礼后,轻声道:“妾恭迎殿下。” 不?期然?对上念舒的眼睛,赵郁仪猛然?想起了与福宁在马车上的对话,他俊美?的脸庞微沉,过一会,才道:“辛苦你了。” 念舒浅笑不?语。 赵郁仪看一眼天色,道:“很晚了,你且回去歇息吧。” 念舒一愣,抬起头,看见赵郁仪已然?抬步进去了。 这夜书?房掌灯到很晚。 等待所?有的事务处理完毕,他感到有一点累了。 也不?是?第一次了……对于父皇的薄情寡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深深体悟过了,早就不?会为此而忧虑伤悲……可他为何忽然?感觉如此倦惫?他把目光投向书?房以外,梧桐树像一顶顶绿绒伞,密密麻麻得几乎要?遮住整个天际,整个前庭都笼罩在一片忧郁的黑色里。 他轻轻阖上眼睛,然?后听见了窗外传来的,梧桐树叶抖动的声音。 沙沙。沙沙。 他忽而感到了一股难言的怅意?。 另一边。 若微下了马车以后,便看见了一个面善的妇人。 妇人朝她福了福,“见过江娘子。” 若微连忙让她不?用多?礼。 妇人便笑道:“娘子初来乍到,还不?熟悉宫里,尹良娣便把奴婢派来了。您唤我陈嬷嬷便好。” 若微一行人自然?连连谢过。 陈嬷嬷道:“娘子请随奴婢来。” 若微便跟着陈嬷嬷穿过了几层宫门,一路上,微风和煦,莺歌燕舞,各色名花仙株妍丽多?姿。过了最后一道门,陈嬷嬷道:“这便是?东宫了。娘子若无事,可不?要?随意?出来。万一冲撞了贵人……” 若微赶忙说:“有劳您提醒。” 陈嬷嬷一笑,“也不?是?奴婢多?嘴。虽说圣人常居大明宫,不?常往太极宫来,可凡事总要?怕个万一。”她又想到了什?么,说:“奴婢忘了,您可能还不?知道,我们东宫就在太极宫内。”她的下巴往远方抬了抬,“……那边是?大明宫。” 若微敬畏地望一眼远方富丽巍峨的宫阙,只是?点点头。 走了将近半刻钟,陈嬷嬷终于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了。”陈嬷嬷絮絮叨叨的,“良娣不?知道您的喜好,也因着您身份的缘故,只能暂时安排在这了……您日后若有什?么问?题,只管寻良娣说。” 若微看着眼前的宫室,拘谨地点了点头。 “临华殿好久无人住了。一会给您安排人收拾一下。”陈嬷嬷领她进去,待和若微一一看过了,便道:“那奴婢先退下了。” 若微亲自送她出去。 陈嬷嬷离开了,若微回到临华殿,这是?一座精巧而秀美?的宫阙。池水环绕着玲珑的殿阁,碧波荡漾,水明天净,落日洒下一片昏黄而朦胧的影,一切空灵而寂静。 彻底安置下来后,已经很晚了。 来到长安的第一个夜晚,若微有点睡不?着。 有一股辛辣苦涩的气息,飘飞入她鼻尖。再仔细一闻时,便是?如同清泉般的澈美?甘甜了。这是?前不?久尹良娣那边赐下来的香料。仿佛是?是?丁香、侧柏叶以及古老的沉木的气息。在这陌生而芬芳的气息里,若微心?中的不?安与惶恐更加深重了。 她缩在床榻上,抱膝询问?着云霏:“明日我要?去拜见尹良娣吗?” “对呀。”云霏温柔道:“奴婢打听过了,目前都是?尹良娣管事的。” 若微安静下来。云霏望着她有些忐忑的眼睛,说,“娘子不?要?担心?。”她顿了一顿,“大家都说尹良娣的脾性是?极好的。” 若微稍稍松一口气,在床榻上躺了下来,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云霏给她掖好被?子,又熄了灯,离去了。 若微睡不?着,就盯着窗外看。已经很晚了,亭台楼殿,碧瓦红檐,还有前方那澄澈而明净的池水,俱掩映在泼墨一般的夜色里,一切都是?如此的宁静,美?丽。 滴答。滴答。 几滴露水顺着瓦檐滴落,若微听着水滴声睡着了。 迷惘 若微来到怡和殿时, 念舒正?在修建花枝。 听闻若微来了,念舒便?放下手中的剪子,笑?道:“快快请她进来。” 若微踏着清晨微冷的薄雾走进来, 甫入内, 便?闻见了一阵清新淡雅的花香。念舒着一身素净的月华裙, 她的脸庞亦如新月般恬美动人。待清楚看见了若微, 念舒微微一怔。而后微笑道:“这便是江娘子吗?” 若微有些?受宠若惊,她按照昨天来人的教导行了礼,念舒让她不用多礼, 拉着她坐到她身边。“昨夜睡得可好?”念舒的语气很温暖,“我听闻江娘子是苏州人氏,来到长安,应该很不习惯吧?” 若微不料念舒竟是如此温和亲近, “昨夜歇得很好。”若微道, “这还要多谢您的照顾。” “这是我?应该做的。”念舒一笑?, “若还有什么缺的, 尽管来寻我?说, 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若微望进她真诚的眼睛,内心有些?恍惚,她都做好了也许会被刁难的准备了,没想?到竟是这样?……尹良娣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呢?但若微从不会擅自用恶意去揣测别人, 便?也微笑?道:“您放心,我?懂得的。” 念舒便?也舒心一笑?。她微笑?看了尚未修剪完的玉簪花半晌,“我?也懂你的疑虑……”念舒道, “你也许不信, 你进了宫,我?心里是高兴的。” 若微疑惑望她。 “你刚刚入宫, 还不知道,”念舒轻轻一叹,“这宫里,能作伴的,也只有我?们彼此了……”她有些?忧伤地看着若微,“你想?必也知道了,殿下是多么冷情?的人……” 若微久久一愣。 念舒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她,“无论我?们身份如何,其实?都是一样?的。”她柔声?问若微,“你能明白?吗?” 没有人不会为这句话动容。“我?,”若微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明白?。” 念舒便?笑?了。她拿起?剪子,继续端详着眼前的玉簪花。它花苞似簪,微微而垂,碧叶莹润,而其瓣色白?如玉,若有若无的淡香萦绕于四周,念舒与若微均感觉一阵惆怅,而这花香很快又被清晨犹带有露水气息的风吹散了。 忽而有人掀开帘子,走进来对念舒说,“良娣,尚服局来人了。” 念舒一愣,“让他们进来吧。” 便?很快有几位宫娥捧着物什入内,为首的女官笑?道:“这是高巨丽新进奉上来的珍珠粉,臣来给良娣送来了。” 念舒一笑?,“有劳掌饰了。”便?让宫人一一接过,又派人去送女官一行人。 宫人捧着花枝盘,念舒一一看过,对若微说,“刚好你在呢,不用我?待会再派人送过去。”念舒笑?道,“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若微迟疑道,“……这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念舒道,“这本就是尚服局要给东宫的配额,只不过先送到我?这罢了。” 若微这才了然。二?人就着各类妆粉和眉黛谈了起?来。讲到兴头上,念舒甚至还亲自给若微涂了唇脂。已至巳时,殿外一片光明金灿,若微的长睫轻颤,粉黛不施,而面?庞如同朝霞映雪。念舒不禁喃喃,“尝矜绝代色………”语意未尽,念舒反应过来,便?不再念了。 那日她们相处到将近午时,念舒亲自送若微离开。在镀金般的日光中,念舒看着她的身影逐渐远去。有一股深切而沉重的伤悲之感,在心中久久徘徊不去。 从怡和殿离开以后,若微不安的情?绪稍稍缓解了。 正?午,她去看望素影,和素影一起?用完膳,感觉有点热,便?一个人独自去沐浴。 若微的头发很长,每次洗完都要许久才能干。今日阳光正?好,若微便?在庭院里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和云霏和雪青闲聊。尽管若微才来了不到一日,但临华殿中的宫娥已经知道了新主人温柔宽和的脾性,都在一旁低声?谈笑?。若微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从来都不阻止。 若微擦拭着湿乎乎的头发,还一边打量着临华殿。昨日太匆忙了,她还没有认真地看过自己将要生活很久的地方。临华殿并不大,但胜在十?分秀美?清静。池中有假山,其上的南天竹青翠欲滴,流水汩汩,十?分幽美?。又兼有檫树,金钱松,银杏点缀于庭。九月已然是桂花的季节,点点如黄珍珠般的花朵,正?随风而舞,阵阵芳香沁人心脾。 若微嗅着着如梦似幻的香气,失神片刻。 云霏见她发怔,便?接过巾帕,去给她擦头发。她轻轻问若微,“娘子在想?什么?” 若微过许久,才回答,“我?只是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把手挡在自己的眼前,看着正?午的日光一下穿过指缝,烫到了她的双眼。……这是真的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吗? 远处,碧空如洗,临华池中波光一闪一闪。 将近傍晚的时候,有人来拜访若微了。 宋嬷嬷告诉她,是云奉仪。 昨日云霏和她说了,云奉仪原本是蓬莱宫中的宫娥,被贵妃赐予了太子。自其入宫以来,竟未曾见过太子一面?。据说贵妃对此十?分不愉。 云奉仪来见她做什么?若微有些?疑惑,按照身份,也应该是她去拜见她吧。她心里正?想?着,云奉仪便?进来了。 云奉仪来并没有什么原因,她只是单纯地来见一见若微而已,还顺道给若微带了东西。“宫中好久不见新人。”云奉仪这样?对若微说,“我?一时好奇,便?过来打扰了。” ?璍 她们交谈了一会,云奉仪便?告辞了。用晚膳的时候,若微吃得很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雪青忽然唤了她一声?,把她吓一跳。 雪青眨巴着眼睛,“娘子这是怎么了?” 若微叹一口气,“我?发现,东宫好像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 雪青一下便?明白?了,她反问若微,“这不是很好吗?” 是啊,若微在心里回答。她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回答雪青。 在临华殿的生活十?分安宁。 因为没有太子妃,若微不需要每日都去请安。而东宫的妃嫔亦很少,也不需要周旋交际。由于念舒执掌有方,亦无人会苛刻饮食用度,大家都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若微还想?着,等?过些?时日,临华殿的桂花都开完全了,就把它们全部都摇下来。 但日子过久了,还是会有一些?突兀的声?音。 “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来过?” “对呀。”有人会惋惜地说,“江娘子生得这样?美?……” “还有云奉仪,也是可怜呢。”和她说话的人叹了叹气,而后走远,她们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另一边,两仪殿外。 怀安正?在丹樨之上徘徊不进。 福宁回来了,看见他,一愣,“怎么不进去?” “小人哪敢进去……”怀安愁眉苦脸,“近来郎君的脸冷得能掉冰碴子,谁进去能不被发落……” 福宁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就你这个胆子,还想?往上爬!”他深深叹了口气,“罢了。你在外头听候吩咐吧。” 怀安讷讷不敢言。 福宁进去时,赵郁仪正?站在窗前。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消息传过去了吗?” 福宁轻声?说:“是。” 赵郁仪轻轻一点头,没有再言语。 从福宁这个角度,他可以看见赵郁仪略显疏冷的侧脸,他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仿佛有些?疲倦的样?子。福宁几乎没有见过赵郁仪这幅模样?,毕竟,无论过去遇到什么情?境,他一直都是从容,镇定,不疾不徐,仿佛世间任何事?物都无法?妨碍他。 福宁觉得自己必须出声?了,“郎君,夜深了,不若歇息吧?” “不。”赵郁仪微微摇了摇头,“出去走走。” 长安的九月,夜晚已经有了凉意。 赵郁仪走在园中,感受着深夜的凉风,轻轻地拂过他脸颊。秋海棠在寂夜中静静地开放,酝酿出馥郁而甜美?的香气。他的思绪伴随着空气中浮动的气息,一点一点地往外扩散。这是一种超出了控制的举动。但人向来难以操控自己的思想?。他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近来各种琐事?多了,才令他生出了这种毫无用处的情?绪。但……人可以欺骗任何人,却唯独无法?欺骗自己。 他决意不再想?起?她,不再关注她,这一点他成功了。他的确将她驱逐出了自己的脑海,他不再为她感到愤怒,可与此同时,他也不再能像往日一样?轻易感到平静与快乐,焦躁难耐的情?绪却是时常伴随……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迷恋的?美?色,对,他认为是美?色。离开扬州的前夜,在烛火下,他一寸一寸地看过她身躯,认为也不过是寻常血肉之躯而已。一个让他感到如此耻辱的女子,根本不值得他一丝一毫的留恋。 久违的怒意再次涌上他的心头,如此同时,赵郁仪忽而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孤寂。这是许久未曾有的,自从母后去世后,他便?不再允许自己软弱。他为此感到愤怒,但无能为力。 他往前走了两步,想?借此摆脱这种焦躁的情?绪。不期然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倩影……赵郁仪凝目望去。 念舒正?站在亭中,面?色惊讶地看着他。 赵郁仪眼中的温度微微冷却了。 念舒朝他行礼,“妾见过殿下。” 赵郁仪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随口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念舒的微笑?中有淡淡的哀愁,“妾有些?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赵郁仪点点头,便?想?结束谈话,离开了。但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睡不着的时候,你会想?什么?” 念舒微微诧异,她温柔道:“殿下夜里睡不好吗?” 赵郁仪一怔,借着清冷而稀疏的月光,他看向念舒,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他张了张口,想?说话,而当他望清了念舒的脸庞,一股至深的疲倦与空虚感涌了上来。赵郁仪已经完全不想?回答了。 “无事?。”赵郁仪微微阖了阖目,“你早点回去歇息罢。” 念舒犹豫地看了他半晌,退下了。 月下的孤亭,是浮在茫茫大海中的船。 而他是站在船中的人。 爱恨 晚上念舒给临华殿送了些椰花酒。 素影如今已经可以下榻走一会了, 用完膳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去休息,而是?和大家一起在园子里吃椰花酒。 在过去, 若微只在书本上知道椰子, 因而对它有点好奇。她打量着酒盏中澄白的酒液, 由于没?有加曲, 酒液散发出一股异常馨香浓郁的香气,这与?若微以往闻过的任何果酒都?不同。她?满怀珍惜地尝了一口,甘甜清凉的气息便盈满了她?的唇齿间, 连她?的呼吸都隐隐带着清甜的椰子味。 雪青好奇地看着她,“娘子,好喝吗?” 若微眨眨眼睛,“你自己试试。” 雪青便双手捧起酒盏, 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她?的脸上很快便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若微便笑了, 她?低头?逗弄着云朵, 云朵有点不安分, 它看若微在喝酒,自己也想尝一口。“别看了。”若微温柔地和它说,“你可不能喝酒。” 见云朵还是?跃跃欲试的样子,若微好无奈, 只能拿了一点点羊奶喂它。云朵有吃的,就对椰花酒不好奇了,只是?专注地喝着奶。等它喝完了, 就轻轻给它拍着奶嗝。 云朵晃着小尾巴, 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着它,若微也放松下来了。她?目光一转, 看见素影也在喝酒,就叮嘱她?,“只能喝完这盏,你还没?有好全,可不要喝多了。” 素影捧着酒盏连连点头?。 若微放下心,想起自己落了东西在殿内,便放下云朵回去拿,折返回来时,却?看见素影悄悄低头?擦拭着眼泪。 若微的心揪起来,连忙问,“是?哪里还疼吗?” 素影呆呆地摇了摇头?。 若微坐在她?旁边,柔声问,“该不会是?馋酒馋哭了吧?” 素影擦着眼泪,小声说:“不是?。” 若微没?有说话,只是?鼓励地看着她?。 素影望着她?温柔美?丽的脸庞,眼泪忽而又掉了下来。 “我……”素影吸吸鼻子,“我想家了。” 若微久久一愣。 雪青等人听?了,俱沉默下来。 半晌,若微才轻声说:“我也想家了。” 素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若微轻轻地抱住素影小小的身子。 “哭吧。”她?的声音很轻,“哭出来就好了。”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下去。 一个上午,若微拜访完怡和殿,正在走回去。 临华殿和怡和殿距离有些远,每次若微都?要走上将近一柱香的时间。路上偶尔还会遇到云奉仪。 若微很喜欢东宫的景色,因而走路时并不觉得累。偶然间她?看到远处的木芙蓉开得正美?,便想去看,可在行动?时,她?又迟疑了。 云霏疑惑地问,“娘子不去看看吗?” 若微犹豫的,“我有点怕……”她?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万一遇见了……” 云霏一下便懂得了。那条路她?们一般不会经过,而且距离前殿很近。但云霏不忍心若微失望,“不会这么巧吧?”她?看了看天色,“这个时候应该不在……” 若微想了想,觉得也是?,便走了过去。 前方有很多宫娥正在洒扫落叶,又有几个内侍在修剪花草的枝叶。见到若微来了,都?连忙行礼,见若微态度温和可亲,都?放心下来,去做自己的事了。 若微仔细地观察着阳光下的木芙蓉,抚摸着它的花瓣和茎叶,思考要怎么把它绣进自己的帕子里。正入神间,忽然发觉周围人都?一片跪下了。她?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思考,就拉着云霏一起跪下。 上午有阳光,但很温暖,并不炎热。若微盯着空气漂浮的尘埃,却?感觉汗水正一滴一滴地落下。她?并不敢抬头?,只在心里一遍遍的祈祷,千万不要,一定别是?……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有一点动?静。若微鼓起勇气,偷偷抬起眼睛,果然看见了前方陌生又熟悉的人影。若微有些晕眩了,她?盼望对方只是?恰巧经过,没?有看到她?……幸而老天听?到了她?的呼唤,赵郁仪仅仅往这边看了一眼,便继续朝着两仪殿的方向?走了。 若微大大松了口气。 直到赵郁仪的身影看不清了,众人才敢站起来。 若微反应不及,还是?云霏把她?拉了起来。 “娘子?娘子?”有人一声一声地唤她?。 若微回过神,对上了云霏担忧地目光。 “没?事。我没?事。”若微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们赶紧回去吧。” 赵郁仪的出现点醒了若微。 她?再次被迫意识到自己身处于何?种境地。 这半个月以来装作无事的,平静地生活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万一……他改变主?意了呢? 他那天如此的震怒……他一定没?有忘记那件事。 恐惧忽然像潮水一般涌来。 若微感到自己头?很痛,心很痛,但她?除了不停安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赵郁仪其实一眼就看到了若微。 那为什么他不叫住她??赵郁仪这样问自己。 她?明明……就是?属于他的。 她?此刻,就在他的宫殿。他想见她?,不过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他不停地压抑自己的情绪,去冷落她?,这是?为什么?他在其中得到了什么吗?如果没?有,那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 既然不能得到她?,他就不会快乐。 那么,得到她?就好了。 夜渐渐深了,群星已隐匿于乌云后。有一群夜鸦划过天际,发出一阵阵不详的鸣叫。 太子于亥时驾临临华殿。 临华殿内乱作一团,宋嬷嬷匆忙与?人前去迎接,又连忙派人去同若微说。若微当时正心神不宁地看着绣图,听?闻来人的通报,她?手中的书册啪地一下掉落在地板上。 若微呆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把书捡了起来。 云霏和雪青都?脸色惊惶地看着她?。 “你们。”若微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你们先出去。” 二人眼睛里闪着泪光,都?摇头?。 “出去。”若微又说了一遍,“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进来。” 云霏流着眼泪:“娘子,您不要做傻事……” “我不会。”若微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先出去,好吗?” 云霏与?雪青还是?离开了。 只留下若微一人在殿里。 站在窗前,若微凝望着那被深黑色的浓雾笼罩了的天与?地,在心里想,月亮都?已经如此光华灿烂了,为何?还要下雨呢? 殿门很快被打?开。 地毯渐渐映上了稀疏的月光。 他们望着彼此,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赵郁仪缓缓走近她?。 他身上带有冰凉的雨水的气息。 他轻声问:“一定要我先开口吗?” 若微没?有说话。 直到他冰冷的手指轻轻碰上她?脸颊,若微全身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愿意。”若微说。 赵郁仪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他的声音依旧很冷静,“我知道。” 若微转撇过脸,避开他的手,“……那为什么?” 赵郁仪亦叹息一声,“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在晃悠的烛火中,他伸出手,不容拒绝地掰过她?的脸庞,令她?完全暴露于他的目光之下。而那与?其说是?目光,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的剖析。仿佛在透过她?的皮囊,一寸一寸地剥开她?的内里。若微难以接受这样探究物品般的目光,她?用尽了全力去甩开他。“可以了!”若微情绪很激烈地说。 “还不够。”赵郁仪冷冷地说:“你完全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若微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我做了什么?”她?的眼眶渐渐盈满了泪水,“我什么都?没?做!一直是?你,在强迫我,侮辱我……”若微逐渐说不下去了,而她?的眼泪正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赵郁仪沉默一会,而后说:“对于我们的开始,我也很后悔……”他的声音如同雪花一般轻,“但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不。”若微说,“在我心里,永远都?不会。” 赵郁仪的眼睛里缓缓流露出悲哀的色彩。“永远都?是?如此吗?” 若微闭目,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 良久,赵郁仪开口了,“你如此说……”他的眼睛一刻也不眨的盯着若微,“看来我们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若微神情冷淡地看着他。 “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知道。”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那别人的呢?” 若微的脸颊染上愤怒的红色。“你不能总是?这样!”她?的声音里有深切的痛楚,她?摇了摇头?,“你不能……” “上次我就已经说过了。”赵郁仪冷冷地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的。” 若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任何?抗争都?是?无力的。 赵郁仪再次抚上她?的脸颊。 她?的眼神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 他轻轻吻过她?的泪水。 人的眼泪的味道,原来是?如此苦涩。 赵郁仪的声音有些忧伤,“我们非要如此吗?” 若微一言不发。 在清冷而忧郁的月光中,若微感觉自己身上的防护,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 他的气息再次铺天盖地地欺近。 临华殿外,大雨如注。 殿内,烛火幽幽,香已燃尽。 在榻上,若微垂泪问他,“您为何?一定要我?” 这个问题,原本,赵郁仪也不知道。 而此刻,他凝视着她?,轻轻说,“只因为……是?你。” 若微的眼泪如雨落下。 请封 第二日若微起来时, 赵郁仪还没有走。 她?有一种受到极致的刺激,而后心?灵很麻木的感觉。她如常的洗漱完毕,等到她?坐在早膳桌前, 发现赵郁仪就坐在她身边。 宫娥们寂静无声地把膳食搬上来, 而后退在一边听候吩咐。她们都敏锐察觉到了殿内异常的气氛, 都心?神紧绷地屏住了呼吸。 若微和赵郁仪都没有动筷。 赵郁仪神态自?若地问她?, “不饿吗?” 若微一言不发,赵郁仪不以为忤,还亲自?帮她?舀了?一碗粥。一旁的宫娥瞧见了?, 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若微捏着勺子,乳粥浓郁的香气涌入她?的鼻尖,她?却感觉毫无胃口。 她?的眼前被热气蒸腾得一片朦胧。 赵郁仪一直没有催促她?。 过了?好久好久,若微慢慢塞了?一口粥到自?己嘴里。 她?终于把碗里的粥吃完了?。 赵郁仪吩咐左右, “下次早膳不要?再送这个了?。” 众人都跪下应是。 若微只是默默地看着。 赵郁仪的目光转向她?, “一句话都不想说吗?” 若微沉默了?好久, 才道:“我没有什么?想说的。” “如果一直这样的话, ”赵郁仪凝视着她?, “可能每天都不会开心?。” 若微安静片刻,“……没关系。” 赵郁仪许久没有说话,但众人都感受到了?殿内可怖的气氛,冷汗都涔涔落下。 若微强迫自?己直视他。 赵郁仪静静凝视她?许久, 心?中的怒火却渐渐熄灭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毕竟之前……我也有错。” 若微的心?, 忽而剧烈颤抖了?一下。 她?本应该感到愤怒, 但她?又很疲惫,很无力。所以, 她?只能说:“是。”若微的声音淡淡的,“……都按照您说的。” 赵郁仪凝视着她?,他的心?里飞快闪过些什么?,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捕抓。但他确认自?己感觉到了?痛意。“我们慢慢来,”他的声音如此温柔。他握住若微的手,轻轻抚平她?的颤抖,“好吗?” 若微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赵郁仪轻轻地吻着她?。 过了?一会,他低声问:“临华殿,住得还习惯吗?” 若微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赵郁仪在问什么?。她?不欲兴师动众,便道:“我觉得很好。” “好。”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那便先住着吧。” 若微没有说话。 赵郁仪望着她?纤长的眼睫毛,忽而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语的悲伤。“你先等几?日。”赵郁仪轻声说,“等我向阿耶请封……定然不会让你受委屈。” 若微木然地说:“尹良娣待我很好。” 赵郁仪默然许久。他凝望着若微近在咫尺的脸庞,却明白他们其实?无比遥远。毕竟,你要?如何同?蜉蝣讲述夜晚,同?寒蜩叙述春秋呢? 赵郁仪走出临华殿。 临华殿内的奴仆都乌泱泱地跪下。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太子。出于对太子本能的敬畏,他们都低着头,等待着太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郁仪的声音很冷淡,但其中无疑蕴含着强烈的警告,“好好侍奉江娘子。” 所有人都颤栗应是。 太子驾幸临华殿的消息不胫而走,飞快传遍了?东宫的每一个角落。 “殿下竟幸后宫了??”大家?都很吃惊,又疑惑问:“临华殿里住着谁?” 有知道的人连忙回答了?,便又有人问:“江娘子什么?时候进的宫?” 也有人有些担心?,“我们没有怠慢临华殿吧?“ 一阵闲言碎语过后,有人又问了?一句,令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会,“那殿下怎么?还没给江娘子名份?” “按照这个势头,肯定很快了?。“有人笃定道,“估计就?这两?日的功夫。“ 蓬莱宫外,尚宫局尚宫正求见沈贵妃。 贵妃倦懒梳妆完毕,而后才让人引尚宫进来。 她?一边轻摇玉扇,一边听着尚宫讲话。待对方停了?,她?才迟疑道:“你是说,太子要?给嫔御请封?” 尚宫恭敬应是。 “你再说一遍,太子是给谁请封?”贵妃认真想了?一会,“东宫也没几?人吧……是谁?” 尚宫迟疑地说了?。 “什么??“贵妃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太子从苏州带回来的吗?” 尚宫谨慎道:“是苏州江氏女。” 苏州还能有哪个江氏?贵妃立马便反应过来了?。她?的脸色微微一沉,“一个商户女,竟然还要?良娣的位份?”她?不禁冷笑,“太子魔怔了?吧。” 尚宫沉默许久,“正是要?看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贵妃冷淡道,“宫中未有皇后,我亦只是代掌后宫而已。一切都要?看陛下的旨意。” 尚宫跪在殿内,听闻贵妃此言,全然不敢出声。 “你且等等。”半晌,贵妃才开口,“等我先问过陛下。” 晚上,皇帝处理完政事,便来到蓬莱宫。 贵妃笑盈盈地将皇帝迎进去,待皇帝坐定了?,又饮了?几?口茶,便借机将事情娓娓道来。 皇帝有些吃惊,“二郎要?给人请封?” 贵妃微笑点头,“妾上午听尚宫说了?此事,也很是吃惊呢。” “苏州江氏女………”皇帝想了?片刻,“此次江南盐事,江氏亦是有功的。” 贵妃的脸色微微一变,“那陛下的意思是?” “二郎难得有喜爱的女子,依他的意思,也未尝不可。”皇帝此刻正是对赵郁仪心?有愧疚的时候,“但与尹氏女同?等,也是过了?……”皇帝微微沉吟,“便封为良媛吧。” 贵妃自?然应是,又道:“那妾先替江氏女谢过陛下恩典了?。” 皇帝微微点头,又想到了?什么?,说,“二郎那边,一直没有太子妃,也不是事……”皇帝叹息一声,“前些年朝野不稳,一直耽搁到如今。” 贵妃的眼神暗了?暗,却仍日常道:“给太子聘妃,可不是小事呢。” 皇帝叹道:“且看看吧。”他看着贵妃温柔的脸庞,忽而想到了?什么?,说:“阿玥……”皇帝的声音低下来,“朕知道,朕委屈你了?。“ 贵妃一怔,她?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梓儿?这次犯下如此大错,您不追究他,妾已经无比感激了?。”贵妃流下眼泪,“实?在是不敢再肖想其他。” 皇帝心?有愧疚,“当年,是我辜负了?你们母子。”贵妃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他轻轻抚摸着贵妃的乌发,“二郎待兄弟,还是宽厚的。朕也会安排好,你且放宽心?……” 贵妃的心?骤然冷下来,但她?的眼泪仍旧掉落不停,“您胡说什么?!”她?连忙阻止皇帝,“您若有事,妾定要?和您一同?去了?……” 皇帝看着贵妃闪着泪光的眼睛,心?中满是感怀和怜惜。他叹一口气,把贵妃抱在怀里,不再言语。 第二日,皇帝与赵郁仪在延英殿议事。 谈完正事,皇帝便对赵郁仪提起请封一事。 “你要?给江氏高位,朕也是许的。”皇帝叹道,“你向来疏远妃妾,朕也高兴能有一个你欢喜的女子……” 赵郁仪一怔,“还以为阿耶会觉儿?臣胡闹……” “朕也年轻过,有什么?不懂的呢?”皇帝微微一笑,“只是,要?封良娣,还是过了?些。先为良媛吧,日后你喜欢,自?己再抬举。” 赵郁仪惊讶于皇帝的大手笔。他原本最好的预期也只是承徽。故意往高的位份请封,为的就?是让皇帝不至于降得太过而已。他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多谢阿耶恩典。” “不过说到这个,”皇帝徐徐道,“也是时候该给你纳个太子妃了?。总不能一直让尹氏管着……总归身份上还是差了?点。” 赵郁仪微微沉默,正想回话,又听皇帝道:“大郎都有三个孩子了?,你看看你,膝下如此空虚,来日如何稳固国本?”皇帝的语气有些严厉,“也该上上心?了?。” 皇帝如此声色俱厉地谈起他的内帏之事,赵郁仪不禁有些赧然。他自?然应是,又道,“只是阿耶……近来因为江南盐事,朝廷上下颇有不安。此刻若张罗纳妃一事,恐怖不妥。” 皇帝也想到了?这点,沉吟一会,道:“你说得有理。”他微微阖目,“也怪朕,前些年一直疏忽了?你……幸而还来得及。” 赵郁仪看着皇帝,轻声说:“儿?臣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皇帝望着自?己唯一的嫡子,不知为何感觉有些恍惚。也许是年纪大了?,他感觉自?己越发容易感怀了?。“那便再等等吧。”皇帝轻轻叹息,“总不会委屈了?你。” 和皇帝用完午膳,赵郁仪才离开延英殿。 走到半路,忽而听见一道清脆的女声,有人在欣喜地唤他:“阿兄!” 赵郁仪停住脚步,转过头,便对上了?晋阳公主赵归宁明亮的笑脸。归宁走近他,而后笑道:“阿兄入宫了?,怎么?不来找我?” 乍然看到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妹,赵郁仪也欣喜,便问道:“这个时辰怎么?没在用午膳?” 归宁说:“早就?用完了?!”她?猛然凑到赵郁仪眼前,“我听闻阿兄从苏州带回来了?个美人。”她?朝赵郁仪眨了?眨眼睛,“我可以见见吗?” 赵郁仪反应不及,“你见她?做什么??” “我好奇不行吗?”归宁兴致勃勃地说,“我听闻阿兄很宠爱她?……” 赵郁仪心?中有所不喜。“有什么?好见的?”他的声音淡下来,“她?怕生,你不要?去打扰她?。” 归宁并不肯放弃:“我平日总待在宫里,没人和我说话……” 赵郁仪看她?一眼,“日日在宫外嬉游宴饮的人是谁?” 归宁大为不满,“您怎么?这样无趣!” 赵郁仪才不理会她?,转身便走了?。 归宁在他身后气得直跺脚。 深夜 皇帝的旨意来得很快。 临华殿外?, 内侍高而尖利的声音,渐渐飘散于?天际,若微伸出双手, 接过沉甸甸的册封。内侍对她露出恭敬而喜悦的微笑, 若微恍惚了片刻, 而后站起身, 亲自把他们送出临华殿。 若微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久久一动?不动?。 “……娘子?”宋嬷嬷迟疑地唤她,“娘子?” 若微渐渐回神, 她沉默了一会,道?:“日?后不要再这?样唤我?了。” 宋嬷嬷一怔。而若微望着?她失措的眼神,忽然被漫天而来的窒息感淹没了。她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转过身回去?了。 这?个下午, 没有人进来打扰她。 她就一个人, 望着?窗外?怔怔出神。方才内侍极富有穿透力的声音, 仍萦绕在她耳畔。她确认自己已经听懂了每一个字。尽管早已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但最终位份的确认, 仍旧让若微感到痛苦无?比。一想到再无?离开的可能,她就不能避免地感到绝望。 能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结束现在的一切?若微如此问自己,然而无?论问了多少次, 答案都是肯定的。她当然可以解脱,只要她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不再理会别人的生死, 只顾自己……可是, 她做得到吗?她当然做不到,她从来都做不到。 况且, 为此失去?自己的生命,值得吗?若微本来就是一个珍惜生命,热爱生活的人。她还有这?么多这?么多事情想做,还有这?么多这?么多想见的人……她不愿意?就此死去?。 只要尚存一息,就有办法。若微不断地告诉自己,她一定会逃离出去?,而且绝不会以死亡为代价。 用?晚膳的时?间到了,若微草草地用?了点。因为心里还是憋闷,她就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想让自己心情好点。 夜晚,一切都是如此寂静。若微靠在床边。冰凉的晚风,缓缓吹过她的脸颊;窗外?的池水微微荡漾,仿佛有一种奇异般的温柔。若微枕着?宁静的天与地,渐渐睡过去?了。 赵郁仪进来时?,便看?到了在窗前?熟睡的若微。 深夜,月光倾泻而下。它是如此的淡漠,如此的无?华。从窗外?望去?,天地之间,唯一清晰可见的,便只有石灯笼暖融融的光,像是镶嵌在黑色世界中的最后一点星星。微凉的晚风,夹杂着?池水冷冽的水气,偶尔有几缕透过窗棂,一下拂过若微的脸颊。 若微把头枕在手臂上?,睡得正香甜。她雪白的面?颊上?,还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往日?乌溜溜的眼睛闭上?了,只留下了卷翘的睫毛,在空气中俏皮地抖动?。赵郁仪不自觉地开始数她的眼睫毛,很奇异的,他感觉自己的心平和,宁静下来。 有冷风轻轻地灌入,赵郁仪担心若微着?凉,便轻轻关上?了窗户。 若微的眼睫毛忽而剧烈颤动?了一下,醒过来了。 望着?若微下意?识的抗拒的眼神,赵郁仪的心中,再次生起深深的挫败感。他安静了一会,才轻声问:“吵到你了吗?” 若微刚醒,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就迟缓地摇了摇头,“……有点冷。” 赵郁仪见窗户已然关紧了,便唤人进来添柴火。宫人们鱼贯而入,将青色的瑞炭小心翼翼地放入炉中。为了使得气味好闻,炭中添加了一点蜂蜜。很快,便响起了火焰燃烧的滋滋的声音。温暖而又甜蜜的气息一下充盈了整个内殿。 赵郁仪问:“现在怎么样?” 若微的声音轻轻的,“不冷了。” 赵郁仪说:“那便好。”他伸出手,轻轻握住若微的。若微没有用?力挣扎。她蜷缩在赵郁仪的怀抱中,再次闻到了那冷而甜的蘅薇香。她完全没有力气去?挣脱了。 “马上?要十月了。”赵郁仪说,“就要转凉了。” 若微疑惑看?他。 “晚上?就寝时?,不许再开窗了。”赵郁仪这?样对她说。 若微沉默了好久好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阿耶的旨意?下来了。”赵郁仪轻轻嗅着?她的乌发,“暂时?只能这?样。” 若微怔怔的,“……我?不在意?。” 赵郁仪微微沉默,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他凝视着?若微美丽动?人的脸庞,“再等一会……我?会给你最好的。” 若微始终不说话。赵郁仪只是抱着?她,他们的脸都贴着?彼此的,呼吸也紧挨着?。他轻轻吻她的脸颊,若微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别怕。”赵郁仪轻吻着?她的额头,“今晚不……” 若微便放松自己,任由他亲吻。但在赵郁仪即将离开的时?候,她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赵郁仪一下愣住。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仍旧如此明亮,“我?想……” 过了好久,赵郁仪才回过神。而后,他很急切地开始吻她。若微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炽热,她全身始终剧烈的颤抖着?。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快乐,总而言之,她的眼泪滚滚而下。 赵郁仪在她耳边轻轻叹息,“如何又哭了?” 赵郁仪感觉到若微有些累了,便停下了。而若微只是无?力地靠在他的怀里。像暴雨过后的土地,滴水散去?,只留下大雾般茫茫的虛无?。若微说不出一句话,她感到又累,又疲惫,但身体却仍留有快乐之后的余韵。若微深深地茫然了。 察觉到若微异常的沉默,赵郁仪轻声问她:“怎么了?” 若微一下流出眼泪,她喃喃地说:“我?累了……真的很累。很累。” 赵郁仪疼惜不已,他安抚般的吻着?她的眼睛,“那就睡吧。睡吧。”他的声音是如此温柔,“醒来就好了。” 若微思考不能,呆呆地望了他许久。而在赵郁仪冷静而不容拒绝的目光中,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若微醒来时?,赵郁仪已经走了。 他人是走了,但来自两?仪殿的各种赏赐还是源源不绝。 若微疲于?面?对许多一模一样的笑脸,便找个理由出了临华殿。 她打算去?看?看?念舒。 念舒一看?见她,便愣住了,“如今正是你的好日?子。”她微笑道?:“要把心思放在殿下身上?才是。不必日?日?来我?这?。” 若微望着?念舒一如往常般澄澈的眼睛,“您之前?说,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您。” “你可不要学我?。”念舒便无?奈地笑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 若微便问:“过您的日?子不好吗?” “我?自己,自然是觉得好的。”念舒怅然一叹,“可是在别人眼里,一个不得郎君喜爱的女子,不论身份如何高贵,总归是差了一截。” 若微安静一会,“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呢?” “瞧瞧你,还小呢,说这?样的胡话。”念舒不禁笑了,“人这?一辈子,都是活在别人的眼里。说完全不在乎,那一定都是假的。” “既然这?样……”若微沉默了,“那您为什么待我?这?样好?” “我?是因为你来了,才不得殿下喜爱的吗?” 念舒的神色变得有些哀伤,她轻轻叹一口气,“况且,从来就不是因为殿下……” 若微不再说话了。念舒慢慢从思绪中抽离,握住她的双手,轻声说:“总而言之,你可不要学我?。趁殿下如今爱重你,要好好把握机会,明白吗?”念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说来也稀奇,你也许不知,殿下以前?从不亲近任何嫔御的……更别说像你这?般了。” 若微沉默下来。 念舒望进她的眼睛,慢慢露出了然般的神色,“也许你和殿下之间闹了嫌隙……”她轻轻地说:“但无?论如何,不要意?气用?事,到头来苦了自己。记住我?说的,好吗?” 若微低声说:“我?明白的。” 正当若微与念舒交谈的时?候,云奉仪也刚好来到怡和殿外?。 她问殿外?的侍人,“江良媛在里头吗?” 侍人恭敬点头,又询问道?:“可要奴为奉仪通传一声?” “不必了。”云奉仪轻轻一叹,“我?改日?再来见良娣。” 云奉仪转身离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恰好经过临华殿。 临华殿此刻很热闹。在两?仪殿与临华殿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未绝。每个宫人都面?容含光,仿佛有荣与焉。 云奉仪凝望许久。 一旁的宫娥不禁道?:“江良媛可真是受宠。” 云奉仪亦叹道?:“是啊。” “您还未曾见过殿下呢……”宫娥有些落寞的样子,“江娘子一下越过了您好多,都是良媛了。” 云奉仪默然片刻。“这?种事情哪里能强求呢?”她想到了什么,不禁笑道?:“我?先前?还担心,江良媛甫来长安,又不得殿下喜爱,日?子会不好过,还特意?去?探望她,想安慰她呢。”她摇了摇头,“是我?想差了。” 宫娥也笑了,“哪里能得到您来安慰。” “那可不是。”云奉仪想到了什么,又摇头,“也是我?贪心了。现在的日?子,可比我?们从前?在蓬莱宫做奴婢好过千百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是呀。”宫娥亦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所幸我?们运气好,熬出头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一笑。 “我?们回去?罢。”云奉仪道?:“还有事情要做呢。” 她们渐渐走远了。 归宁 上午, 若微用完早膳,刚想出去?走?走?,便发觉下雨了。她?走?到?窗前, 便看到?了漫天漫地的雨丝。迎面而来的都是?清新的雨水的气息。若微静静看了一会, 感觉心情好些了, 便把窗关上。 因为下雨, 大多数人都在?外殿,不需要出去做活。云霏和雪青坐在?一起,正在和宋嬷嬷低声说着什么。其余人或是?在?低声说笑, 或是?随意做些针线活。若微张目望去?,一下便看到?了素影,她?小小的一个,正扒在窗前看雨呢!若微朝她招招手, 素影眨了眨眼睛, 然后钻进了内殿。 “你才刚刚养好身子。”若微嗔她?, “可不要把自己弄着凉了。” 素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若微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问:“应该不疼了吧?” 素影摇了摇头, 小声说:“没?事了。” “那便好。”若微放松地笑了,她?望着素影乌溜溜的眼睛,灵动而活泼的脸庞,眼眶渐渐湿润了, “你若有?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您胡说什么!”素影连忙阻止她?,“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若微只是?微笑看她?, 不说话。 “况且, ”素影嘟囔道,“这也不是?您的错……” 若微沉默下来。素影便担忧地看着她?, “殿下……他是?不追究了吗?” 若微轻轻的嗯了一声。 “那您呢?您怎么办?”素影的大眼睛里泛出泪光,“您还要……”她?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完全不敢说下去?了,她?哽咽的又问了一句,“您该怎么办呢?” 若微沉默片刻,忽而笑了,“你之前不是?还很喜欢殿下吗?”她?回忆起在?扬州的时候,“你说殿下又好看,对我又好,还说很替我高兴……” 素影的脸颊一下红了,“您也说了,那是?以前!”素影辩解道,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况且,那件事以后……”她?想个小孩儿一样摇了摇头,“我现?在?不喜欢了。” 她?悄悄看一眼若微,“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还能怎么样呢?”若微的神?色落寞下来,“暂时只能这样了。”她?望向素影的眼睛里渐渐染上悲伤,“我总不能再连累了你们……” 素影半晌不说话。“您可不要这样想!”她?已经下定决心,于是?很坚决地说:“您可不要挂记我们,我可以为您……” 她?话还没?有?说完,若微便连忙制止了。“瞎说什么?”她?轻轻责怪素影,“什么都没?自己的命重要。” 素影望着若微恬美的脸庞,感觉自己下一瞬便要忍不住流泪了。 “你为我受了这样大的苦。”若微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待在?我身边,还是?太?危险了。再过几年?……我想办法让你出宫去?。” 素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抗议道,“我是?要在?您身边待一辈子的!” “傻话。”若微轻声说,“我这一辈子,是?很难离开这里的了。”她?凝视着素影,“但?我盼你长长久久的好。” 素影流泪了。 “您这话说的,”素影用力擦了擦眼泪,“好像我们下一刻就要去?死了似的。” 若微便微笑,“你便当?我是?在?说胡话吧。” 素影吸吸鼻子,心中很清楚若微不是?在?说笑。她?一下撞进若微的怀抱里,“就是?在?说胡话。”素影喃喃道,“您还把我惹哭了。” “都是?我的错。”若微用帕子擦拭着她?的眼泪,轻声道:“别哭了。” 素影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等到?素影缓过劲了,若微便给素影递水,“喝点水润润喉。”她?这样对素影说。素影默不作声地接过,一口一口的抿着水。她?们一起看着窗外婆娑的大雨。 在?这样的天气,若微容易想起许多与?雨水相关的沉重的诗。这让她?心情更加忧郁,苦闷。“我应该想一些高兴的。”若微这样告诉自己,她?对素影说,“现?在?没?有?事做,我教你认字吧……我这就把它们写下来。” 若微好久没?有?教素影识字了。听了若微的话,素影有?点开心起来。她?飞快地去?给若微拿来纸和笔,二人便在?雨中讲起有?关雨的故事。 午时过后,雨便渐渐停了。 若微见雨停了,便很想出去?走?走?。云霏忍不住说,“这到?处都还是?湿淋淋的……您不若晚点再出去?。” 若微是?一刻也等不及了。“再晚点,我就要闷死了。”她?立刻就要出去?,见一群人在?身后跟着,便道:“不用这么多人,外头还湿着呢。一会摔伤了就不好了。”她?看了看旁边的人,“有?云霏陪我就好。” 云霏无奈极了,只能和若微一同出去?。 离开临华殿,若微猛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现?在?好多了。”她?和云霏抱怨道:“下雨里头真的闷得人受不了。” 云霏看了看四周,点点头,“出来多走?走?,心情也好些。” 若微看着沿路的景色,舒心一笑:“是?啊。”她?嗅着秋海棠很淡的甜香,“这里好多花。”她?拉着云霏,走?进亭子去?看了。 另一边,怡和殿。 归宁正在?和念舒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 “这雨怎么还没?停。”归宁抱怨道,“都下了一个早上了。” 念舒看了眼天色,“应该快了,公主再等等。” “我本来是?想寻阿兄说话的,谁知阿兄不在?,便跑来寻你了。”归宁唉声叹气,“谁知这雨一直下个不停!” “刚刚两仪殿传来消息,说殿下回来了。”念舒道:“一会雨停了,您便可以直接去?了。” 归宁转了转眼睛,“你不同我一起去?吗?” 念舒仍旧镇定道:“公主也不是?不知,殿下不许嫔御轻易往两仪殿去?的。” “阿兄这个木头!“归宁忍不住抱怨,“他可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念舒只是?端详着刚刚修剪好的花,没?有?应和晋阳公主的话。 “不过……”归宁像是?想到?了什么,“那那个阿兄从苏州带回来的女?子呢?她?可以进去?吗?” 念舒一怔,继而微笑道:“这您要自己去?问问殿下了。” 听闻念舒此言,归宁眨了眨眼睛。 “阿舒……”她?好奇地问,“你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呀?” “您要是?再问这些。”念舒无奈乜了归宁一眼,“怡和殿可是?招待不了您了。” 看到?念舒的反应,归宁倍感无趣,不再说这个了。 走?出了怡和殿,归宁忍不住和婢女?说:“阿舒真的一点都不在?意呢。” 婢女?也道,“尹良娣最是?好性不过。” “阿舒好是?好。”归宁叹道,“但?这性子也太?淡了……难怪不得阿兄喜欢。” 婢女?便笑,“难道您知道殿下喜欢哪类女?子?” 归宁一下被咽住了,“总之不是?阿舒这样的!”她?认真想了想,“或许那个江氏女?还凑合。” “现?下那可是?江良媛了。”婢女?忍不住提醒她?,“您在?殿下面前,说话可要小心些。” 归宁嘴上是?应下了,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她?漫看着两边的景色,忽而发现?了前方一个窈窕婀娜的身影,“亭子里是?不是?有?个人?” 婢女?望了望,“许是?哪宫的下人吧。” 归宁觉得也是?,便不感兴趣了。她?刚想移开视线,便看见前方的人忽而回过头。乍然看到?一双剪水双瞳,以及楚楚动人的脸庞,归宁怔住了。 若微也看到?了前方的人,她?拿不准归宁的身份,便僵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还是?婢女?先回过神?,开口斥道:“你是?哪个宫里伺候的?见了晋阳公主,怎么还不行礼?” 晋阳公主?若微惊讶地看着眼前娇美的少女?。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晋阳公主就走?到?她?前面,新奇地看着她?,问,“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 若微蹙了蹙眉,刚想开口,便听云霏冷冷道:“回禀公主,这是?江良媛。” 归宁厌恶地看了云霏一眼,“那里轮得到?你这个奴婢说话?” 云霏脸一红,刚想开口,归宁身后的几个内侍便押着云霏跪下来。若微见状,实在?是?忍不住了,“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呀。”归宁眨巴着眼睛,“只是?教训一个不懂规矩的奴婢罢了。” “原来你就是?江良媛?”她?兴致勃勃地看着若微,“你生的可真美呀!难怪阿兄宠爱你呢。” “如果您没?有?什么事的话。”若微的表情倏的冷下来,“那我们就先走?了。” “这么急做什么?陪我说说话,我想见你好久了,但?阿兄一直不许。”归宁笑道,“今日这么巧,在?路上碰到?了,那阿兄就不能怪我了。” 若微强压住心中的不适,“我和公主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可有?好多问题想问你。”归宁丝毫不在?意若微的态度,“听说你是?苏州商户女??那你是?怎么和阿兄认识的?你们身份差这么多,按理?说完全不可能。”归宁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你是?被人献给阿兄的?那倒可以说得清了……” 若微的脸渐渐涨红了,不愿提及的过往被人这样玩笑似的说出来,她?实在?是?完全不想忍耐了,“您若是?想知道的话。”若微的声音冷冷的,“不妨直接去?问殿下。” 归宁一怔,还反应不过来,若微便拉起云霏,直接转身走?了。 等到?若微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归宁才回过神?。“她?竟敢这么和我说话!”归宁气道:“连尹家阿舒都不敢呢!” 婢女?却没?有?和她?同仇敌忾,反而有?些担忧的样子,“您把良媛气走?了。”她?咽了咽唾沫,“万一殿下知道了,问起来,可如何是?好……” 归宁想到?那日阿兄的样子,也有?些胆怯,“阿兄不会这么快知道吧。”她?语气有?些犹疑,又很快壮起了胆,“不过一个妃妾罢了,阿兄不会为了她?把我怎么样的……” 事实上,赵郁仪很快便知道了。 他听着底下人的传话,神?色一下便冷下来,冷冷地说了句,“归宁是?越发蛮横了。” 太?子的表兄裴述在?一旁,听了,也摇摇头,“您真的要好好说一说她?。” 太?子看他一眼,“平时就你最纵容她?。” 裴述笑道:“她?是?您的妹妹,臣若不纵她?,又能如何。”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赵郁仪的神?情很冷淡,但?无疑暗含着巨大的怒火,“偏偏就冲撞了她?……” 裴述不料太?子气得竟是?这个。他怔了一怔,而后道:“公主这次的确做过火了。” “何止。”赵郁仪冷冷道,“你且退下罢,一会她?来了,免得又要你去?为她?求情。” 裴述看着太?子阴沉的面容,暗暗替表妹捏了把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依言退下了。 裴述走?后没?多久,归宁便进来了。 “阿兄!”归宁笑道:“你猜我刚刚在?路上遇见了谁?” 赵郁仪淡淡看她?一眼,“遇见了谁?” “就是?……”对上阿兄的眼神?,归宁不知为何有?些结巴了,她?小声说:“您,您都知道了?” 赵郁仪放下了手中的笔,“你还知道瞒不过我。” “那,那又怎么样?”归宁很是?不忿,“只是?和她?开开玩笑而已,谁知道她?这么容易生气!” “玩笑?”赵郁仪的脸色冷下来,“若有?人同你开母后的玩笑呢?” 归宁一怔,“她?怎么能和我比……” 赵郁仪口吻很冷静,“怎么不能?” 归宁大惊。“您是?认真的?”她?瞪着赵郁仪,“那个女?子对您行了什么巫术?” “我先前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去?打扰她??”赵郁仪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完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是?打算不认我这个兄长了吗?” “您在?说什么?”归宁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想不到?赵郁仪会说出这样的话。眼前的人,是?她?同母的兄长,从有?记忆起,她?就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 儿时,抚养她?长大的宋德妃总是?对她?说,“宁宁别怕。别怕。”她?会一直不停地安慰她?,“等你的二兄出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了。” 于是?,在?九岁那年?,她?真的等到?她?的阿兄了。甘泉宫外,她?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兄长。阿兄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头发很黑,眼睛很明亮,笑起来很温柔。他朝她?伸出手,轻声问她?:“是?妹妹吗?” 她?立时便扑过去?。闻着阿兄身上淡而甜的香味,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人可以依靠了。 而此刻,赵郁仪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归宁落下眼泪,“您知道这有?多伤我的心吗?” “你这样对她?说话,”赵郁仪凝视她?,“也是?在?伤我的心。” 归宁的眼眶渐渐红了,她?哽咽道:“您就这么在?意她?吗?” 赵郁仪轻声说:“是?。” 归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一个人哭了好久。“我错了。”她?缓过劲,终于可以勉强说话了,“阿兄,我错了,我向您认错,可以吗……” 赵郁仪看着她?,只是?说:“你不应该向我认错。” “我……”归宁咬着唇瓣,“我知道了。我这便去?同江良媛道歉。”她?又哭道,“我知道错了,您别怪我了。” “我原谅你没?用。”赵郁仪叹口气,递了张帕子给归宁,“要她?原谅你才行。” 归宁吸吸鼻子,擦了擦眼泪,小声说:“我知道了。” 50-60 极乐 被归宁这样一搅乱, 若微完全失去了兴致。 她回到临华殿,绣了会东西,才感觉心情好些了。 忽然, 看见?云霏走进来, 神色有些不安地说, “有人来了……是晋阳公主。” 若微拿着帕子的手停顿了下?, 难道她刚刚还?没有羞辱够她,现在还?要再来吗?若微直接冷冷地说,“不见?。” 云霏迟疑了好久, “公?主说是来……给您赔不是的。” 若微这下?真的愣了,她抿了抿唇瓣,“那便请她进来吧。” 若微等了片刻,便看见?归宁红着眼眶走了进来——这让若微不禁一惊。她还?没来得?及开口, 公?主就出声了, “刚刚是我错了。”归宁红着眼睛看她, “我不该随意说话。” 若微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但归宁一双泪眼看着她, 让若微怎么也说不出刻薄之语。她最?终只能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心?里还?怪我。”归宁说,“这次我说话确实过分?了……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若微不明白,就几刻钟的时间,归宁的态度怎么能变化这么大。但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她也不能一直纠缠不放吧,便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她的声音顿了顿,“您也不要再想了。” 归宁稍微放松下?来。“你不再生气就好。”她庆幸地说, 又有心?和若微缓和关系, 便坐下?来,拉住若微的手, 找了个话题,“你刚来长安,想来还?不是很习惯……我来同你讲一讲长安吧!” 归宁很快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尽管若微仍旧对她心?存芥蒂。但听着她讲话,也觉十分?有趣。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厨下?那边来人了,问:“良媛今晚可要点些什?么?” 若微便说了几个想吃的,归宁亦随意说了几个,又问:“阿兄今晚来吗?” 来人恭敬回道,“方才圣人宣召,殿下?往延英殿去了。约莫是不来临华殿了。” 归宁有些失望,嘟囔道:“阿耶怎么如此多事。”又不经意地看了眼若微,若微却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令归宁怔了下?。 约莫是看错了吧。归宁这样对自己说,又想到了什?么,吩咐左右道:“宫里是不是新得?了些石榴酒,快快叫人取过来……今晚我要与良媛同饮。” 若微有些惊讶,归宁望着她,笑道:“良媛不会嫌弃我吧?” 若微自然微笑起来,“怎么会。” 石榴酒一直是宫廷御用酒。 与若微一开始所想的不同,石榴酒并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很淡的绿色。 “其实应该叫它石榴花酒。”归宁已然有些醉了,她眨着眼睛问若微:“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若微此刻反应也很迟钝,“……为什?么?” “因为是放了石榴花酿的呀!”归宁嘀嘀咕咕的,“你不是很聪慧呢。” 若微失笑。她感觉自己眼前有些模糊了。“管它叫什?么。”她说,“只要好喝就行……” “对吧。很甜呢,还?不容易醉。”归宁笑起来,喝了一大口,又说:“你也喝!你也喝!” 若微糊里糊涂地又喝了一杯。 “不行了。”若微用力晃晃脑袋,“好晚了,不能再喝了。” 归宁看了看天空,喃喃道:“怎么看到月亮了。”她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好像已经是晚上了……” 一旁的婢女终于看不下?去了。“殿下?,何止是晚上了,这都快要亥时了。我们快快回去吧。” 若微终于被点醒了。“对,对。”她一个劲地点头,“公?主该回去了……” 归宁傻傻地站了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两个人都这么说,“好吧。”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我真的要回去了……”说完,归宁一个不稳,差点整个人摔倒下?来。 婢女连忙搀扶起归宁,归宁还?傻乎乎地望着若微笑,婢女实在是拿归宁没办法?了。 她朝若微一行礼,“公?主醉了,奴婢先同公?主回去了。” 若微缓了一会,才说好。 晋阳公?主一行人已经离开了。 而若微还?呆呆地坐着。 云霏实在是无奈极了,她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若微眨着眼睛,“我怎么了?” “您醉了。”云霏叹口气,“我去给您拿醒酒汤来。” “好。”若微很听话,不停地点头,“快去。快去。” 赵郁仪刚离开延英殿,就有人给他讲了临华殿的事。 “归宁方才才走?”他很是惊讶,“她们说话说到这么晚?” 福宁点头不停,又道:“还?喝了好多酒……” 赵郁仪便轻轻斥道:“像什?么样子。” 福宁唯唯应是,心?里却在想,还?不都是您惯的。 “罢了。”赵郁仪微微叹口气,“去临华殿。” 赵郁仪方一进殿,就撞上了云霏。 云霏吓一跳,连忙跪下?,低着头,战战兢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郁仪淡淡看她一眼,“良媛在里面??” “是。”云霏的声音有些颤抖,“……良媛喝醉了。” 赵郁仪嗯一声,“去拿醒酒汤来。” 云霏自然连连应下?,跪在地上,看着赵郁仪往殿内走进去了。 若微还?是呆呆地坐着。 等到赵郁仪走近了,她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她黑葡萄一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呀?” “竟醉成?这样……”赵郁仪一怔,他轻声问若微,“头疼不疼?” 若微想了好久,然后认真地说:“我不疼。你疼吗?” 赵郁仪失笑。他一下?抱起她,若微惊呼一声,仿佛感觉很有趣,便快活地笑了起来。 赵郁仪好无奈。他轻轻地把若微放在榻上,看着她喝得?红扑扑的脸颊,心?里一片柔软,“上次才喝了半盏葡萄酒,就醉得?不行。”他温柔地责怪她,“这次为什?么喝这么多?” “我喜欢喝,就喝了……”若微听出来在责怪她了,就很不高兴,“你可不能管我!” “好,没人能管你。”赵郁仪轻声说,“全都让你做主,好不好?” 若微不停地点头,“这才对!这才对!” 赵郁仪看她还?是很醉的样子,便想去催一下?醒酒汤。刚走开一点,若微突然就哭起来,“不要走,不要走……”她的大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这里好黑,我害怕……” 赵郁仪看了眼亮堂堂的内殿,不知道怎么黑了。但若微哭得?他心?都快碎了,他连忙哄她,“我不走。我不走。”他亲了亲她哭得?红红的鼻尖,“好微微……别哭了。别哭了。” 若微勉强止住了眼泪,还?是很害怕地说:“你可不要骗我……” “没有人骗你。”赵郁仪温柔地亲了亲她,“你看,我不是还?在吗……乖,别哭了。别哭了。” 若微终于把眼泪止住了,她把脸埋在赵郁仪的肩膀上,怯怯地打量着四周,慢慢感到一点安全了。她小声地说,“我还?想喝酒。”她怕赵郁仪不明白,还?很认真地补充道,“就是那种甜甜的,还?有一点点苦。总之很好很好喝……” 赵郁仪望着她含怯带泪的眼睛,心?中?又爱又怜。“好,好。”他一口应下?来,“明日?便让人给你送来,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若微怀疑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这句话可不可信。半晌,她才坚决地摇了摇头,“你肯定是在骗我,”她又哭了起来,“你老是骗我,欺负我……” 赵郁仪心?一痛,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怎么骗你,欺负你了?” “那一天,我都说不要了,好多血,真的有好多血……”若微哭得?更厉害了,“我吓得?每晚都做噩梦……” 赵郁仪沉默了许久许久。他轻轻吻着若微的泪水,感觉那苦意一直渗到了他心?里。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他静静看着若微的脸庞,内心?泛起一股浓重的悲哀,“……我只能这么说。” 若微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 “别哭。别哭。”他轻轻叹息着,“待在我身边,真的有这么难过吗?” 若微只是摇头,不停地说,“我不要,我不要……” 赵郁仪不语许久,然后一下?吻在她的唇瓣上。 “不能不要。”他轻声说。 在幽幽的烛火之中?,若微无法?控制住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 他的吻像火苗,像烈焰,像一切滚烫而疼痛的东西。 “不。”若微无法?接受,“请不要……” 赵郁仪直视她。 “别怕。别怕。”他很温柔地亲吻她,“今晚我来伺候你………” 若微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 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不情愿,还?是因为身体?无法?控制的生出的快乐。 他的唇吻过她身体?的每一处,甚至包括最?隐秘的部位,她的心?跳加快,难以遏制的轻颤着,“不要了,”她哭道,“不要了……” 赵郁仪终于停了下?来。 他望着她泛出红色的脸庞,失神的眼睛,很温柔地哄她,“好了。好了。”他吻着她的脸庞,“方才不快活吗?” 若微含羞带怒的嗔他一眼,怎么都不愿意说话了。 赵郁仪低低地笑了。 而后他咬着她的耳垂,在暖而幽微的烛火中?,一点一点地将她带入极乐之地。 怡园 第二日赵郁仪果然派人送了许多石榴酒来。 若微吩咐人把酒都放好?, 然后一个人望着窗外出神。 云霏发现她已经好几天这样。 她在心里暗暗着急,想着如何疏解一下若微的情绪。刚好,不久之后的一个下午, 晋阳公主来临华殿了。 “良媛日?日?待着殿里, ”归宁摇着扇子, 问道:“不觉得闷吗?” 若微的笑容淡淡的, “习惯了。” “这可不行。”归宁发愁似地看着她,“阿兄嘱咐我要多?讨你高兴。你这样怎么成呢?” 若微一怔,“殿下同公主说?笑罢了。” 归宁笑而不语。她盯着窗外, 想了一会,道:“总待在宫里也不是个事!这样吧,我们?出宫逛逛如何?” 若微有些意动,“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归宁无奈的摇摇头, “你还不知, 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想见你呢。只是苦于没有门路罢了。” 若微不禁疑惑, “想见我?” “你是不知道,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东宫。”归宁眨着眼睛, “阿舒不爱同人交际,云氏又身份低微……所有人不都把心思放你身上了?” 听?完归宁的话,若微有些惶然起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经变了……她犹豫了片刻,“那我少出去岂不是更好??” “这有什么关系?”归宁狡黠一笑, “有谁会对你不敬呢?他?们?讨好?还来不及呢。你完全可以随着自己?心意做事。” “况且,还有我盯着呢。”归宁打趣般地说?,“你若受委屈, 阿兄一定第一个饶不了我。” 若微僵了僵, 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我听?公主的就是了。” “那就定了。”晋阳公主难得有兴致, “姑母新?得了个园子,过几?日?,要邀众人来赏玩呢……刚好?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归宁叹道,“我也一段时日?没出宫了。” 来了长安一月有余,若微也大致了解长安的皇亲勋贵。归宁口中的姑母,便是今上同母的姊姊宣城长公主了。宣城长公主先是出降了清河崔氏子,二人婚后情?感不睦,长久分居,之后驸马又不幸病逝,皇帝有意让公主再嫁,但公主不愿,皇帝心疼姊姊,也就随她了。如今,宣城长公主已然孀居二十?余年,身份尊贵,又兼有圣人厚爱,每日?与美少年饮酒嬉戏,倒也是快活无比。 若微心中虽然忐忑,但也是雀跃的心情?占了上风,于是一口应下,“好?,那日?我同公主一起去。” 当夜,若微犹豫着和赵郁仪说?了此事。 赵郁仪微有惊讶,但更多?的是高兴,“早就应该出去了。”他?抚摸着若微的乌发,然后凑近亲了一亲,“不然闷也要闷出病来。” 若微迟疑了片刻,然后嗯了一声。 “此番过后,应该有很多?人会来邀你……”赵郁仪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叮嘱若微,“不必顾忌过多?,不想去的,直接拒了就是。” 若微听?着赵郁仪温柔的声音,轻轻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含笑问她,“还有事情?要说?吗?” 若微抿着唇瓣,摇了摇头。 “好?。”赵郁仪轻声说?,他?亲了亲若微柔软的脸颊,“那就睡吧。” 若微犹豫地闭上了眼睛。 临华殿内,很温暖,很芬芳。 若微一下就睡过去了。 归宁偶尔会来两仪殿。 “要多?带些人。”赵郁仪专门叮嘱她,“一刻也不能离了你们?。” “您都说?了多?少次了。”归宁已经失去耐心了,“您只管放心就好?。” 赵郁仪并不轻易信她:“你最好?能让我放心。” 归宁哼哼,又不满道:“您眼里都没有我这个妹妹了。” “怎么会。”赵郁仪不禁一笑,“下次阿述来了,我第一时间派人告诉你。” “您就骗我吧。”归宁很不高兴,“您老是帮着表兄躲我。” “你若真要和他?在一起。”赵郁仪看他?一眼,“我这就去求阿耶下旨,让阿耶给你们?赐婚,到时阿述就算不愿从你,也得从你,你觉得怎么样?” “才不要!您可别乱来。”归宁瞪起眼睛,“成了亲可就没意思了。” 听?闻此言,赵郁仪是彻底懒得理会她了。他?眼睛盯着竹简上的字,“随你高兴。”他?微微摇了摇头,“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宣城长公主亲自出来迎她们?。 看见若微与归宁的那一刻,她立时便笑开?了,“你们?可算来了。”她一双风韵犹存的眼睛,一刻也不眨地盯着若微,笑道:“好?美的小娘子!难怪得我那太子侄儿的喜欢呢。” 若微礼毕,怔一怔,而后柔声道:“您谬赞了。” 归宁上去挽住长公主的手?臂,“您眼里只有良媛,没有我了?” “你个鬼灵精,哪能忘了你呢。”长公主嗔她一眼,又笑对若微说?,“快快进来吧。” 一行人说?笑着走进去,阳光明媚,花开?满园,怡园内众人已经欢笑连连了。待长公主几?人进来了,众人都纷纷起身,行过礼后,都往着最面生的若微看去。曜曜日?光下,美人分明在眼前?,却令人感觉如隔云端。忽而婉然一笑,众人皆不由得微微怔愣。 长公主拉着若微,坐到自己?旁边,而后笑道:“可是都痴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有一人先回神,继而不由得道,“可不是痴了么。”她望向若微而笑,“难怪人人都道江南美人犹多?呢,这一来,都显得我们?是庸脂俗粉了。” 若微亦望向她,眼前?人一身朱红色长裙,外披紫色纱罩衫,螺髻堆叠,妆饰华美,面容姣丽,若微还在犹疑她的身份,归宁便先笑道:“良媛还不识得吧,这位便是大嫂嫂。” 若微于是了然,这个妇人便是楚王妃谭氏了。她微微俯身,同她见过礼,又听?归宁道:“听?闻长兄府中多?江南美人,嫂嫂如何会不知呢?定是在同良媛说?笑了。” 楚王妃神色一沉,刚想回话,长公主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长公主笑道,“都是第一次见江良媛,怎么都不说?话呢,叫人家?怪不自在的。” 众人都说?是,都默契的不再纠结方才的事,一一殷勤地同若微说?自己?的身份。 宁国公夫人,昌宁侯夫人……若微认过每一个人的脸庞。而后所有人又说?笑了一阵,看着园中央的使女抚琴。使女衣着素雅,不作纹饰,神情?专注地调弄手?中的古琴。琴声如泉如雨,似环佩铃响,又似空山鸟鸣。众人凝神听?去,都有意态舒扬之感。 若微正听?着,忽而归宁凑近她,悄悄道,“要不要到处走走?在这儿可真没劲。” 若微说?好?。两个人与长公主说?了声,便离席了。 “出来就应该这样。”归宁感受着迎面拂来的清风,“同那些人应酬才是浪费时间呢。” 若微俯身吻着花木的清香,笑道:“公主说?得是。” “不过偶尔听?听?他?们?的阿谀之词,倒是颇为有趣。”归宁眨眨眼睛,“方才和你说?话的那些人,是不是很好?笑?” 若微颇为无奈的看她一眼。 归宁哈哈一笑,想到了什么,又说?,“不须理会大嫂嫂方才的话。”归宁冷哼一声,“她也就只能偶尔刺我们?几?句了。” 若微当然知晓太子与楚王之间的微妙关系,于是便道:“我自然晓得的。”她环视眼前?曼妙的亭园,金楼玉阁,瑶草奇花,无边无止的丽景,一眼望不见尽头,于是叹道:“可真美呀。” “那可不是?阿耶前?不久新?赐给姑母的。”归宁兴致勃勃道,“我同你去逛逛。” 两人有说?有笑地去了。 另一边,楚王妃心情?很是忿忿。 “好?没有教养的妮子!”楚王妃气闷道,“竟随意挖苦长嫂!” 同楚王妃交好?的昌宁侯夫人一惊,谨慎地望了望四周,“您说?话可小心些。”她声音低低的,“那可是晋阳公主!” “你说?得对。”楚王妃也知自己?失言了,“是我口快了。” “也难怪您生气。”昌宁侯夫人一叹,“公主的话,可真是在戳您的肺管子。” “公主为圣人之女,自然不会体会到我们?寻常妇人的难处了。”楚王妃冷笑一声,“可那江氏便不一样了……” 昌宁侯夫人也笑道,“可不是。”楚王妃的话引起了她深深的共鸣,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若微的脸庞,“以色侍人,还不知能得意到几?时呢。” “哪个女子初嫁时,没有得过郎君的喜爱呢?”楚王妃低低一叹,她的神色忧愁起来,“你看看我,便是了。” 昌宁侯夫人有意安慰她,“她如何能和您比?您可是正正经经的王妃,她么……”昌宁侯夫人微微一笑,却没有再说?下去了。 楚王妃心中舒坦些许,又听?昌宁侯夫人道,“更何况,您的孩儿已然是世子了。比起郎君的喜爱,这才是长长久久的依靠啊。” 楚王妃赞同不已,连连点头。 若微与归宁在怡园中赏花弄蝶,不知时间流逝。见天色已晚,同长公主告别后,就要走了。到园外,归宁忽而停住脚步,对若微说?:“你看!看那里!” 若微便依言望去。 见赵郁仪正在前?方等她,不禁微微一怔。 “快去吧。”归宁眨着眼睛,“我自己?回去,不打扰你们?了。” 若微很不好?意思,同归宁告别后,便往园外走去。 守门的眼尖看到了太子,行过礼,连忙要进去去通传,便见太子摇了摇头。 他?于是明白了,便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却有一夫人恰好?走出园外,一下怔住了,一下就脱口而出,“太子殿下?” 这下周围人全听?到了。 楚王妃这边,听?到门口一阵喧嚣,便不约而同地往外走去。 长公主听?闻消息,早已来到门口了。此刻便有意问道:“殿下如何偷偷来了?” 太子微微一拱手?,笑道:“姑母莫要打趣我了。” 众人都笑,而后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离去了。 楚王妃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颇有些怅然若失。 “王妃?王妃?”侍女小心翼翼地唤她。 楚王妃回过神来,缓了一会,道:“我们?回府吧。” 金桂 马车内, 许久没有人说话。 半晌,若微才道:“您怎么来了?” “刚刚散朝,底下人说你还未归, ”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 “想?着时间也差不多, 便?来?了。” 若微默默点头, 而后道:“您实在是不必……”迎着赵郁仪的目光,若微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她只是撇过头, 低声说,“……下次不要了。” 赵郁仪沉默一会,说好。 若微没有再?说话。她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人流如织的坊街。天色将暮, 远处群山一片昏黄。街道两旁, 槐树叶子的边沿, 已然泛出枯零的淡黄色。若微感受到了秋日特有的调败, 衰零, 还有孤独的气息。 她离开家时,尚是叶如翡翠的仲夏;而如今,秋日已经无声无息地到来?许久了。 怡园一行后,若微果然陆陆续续收到了许多请柬。 若微挑着几个感兴趣的去了, 也认识了许多人。 其中比较聊得来?的,便?有著作郎许佑的夫人杜氏了。 许佑向来?依附于太子,若微便?也放心?同杜氏亲近。这一日, 她们坐于园中, 漫看?深秋略显凋零的风光,长安的十月, 金菊与秋海棠是开得最盛的,甜而微苦的香气一阵一阵,更显秋日绵长,凉气渐浓。若微一边煎茶,一边与杜氏说着话。杜氏饮一口热腾腾的青茶,笑道:“好香的乌龙叶。” 若微一笑,“秋日正适合饮乌龙茶呢。” 她也拿起茶盏,心?不在?焉地喝着,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杜氏见她兴致乏乏,便?道:“良媛上次不是说我的香囊绣得极好么?我今日特地给您送来?了。” 若微有了点精神,“快让我看?看?。” 杜氏便?示意一旁候着的婢女?将香囊给若微。若微一一仔细看?了,心?中惊叹不已,拿起一个道:“这个并蒂莲花纹极是精妙……”她问杜氏,“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您是不知,我这人没有别?的长处,唯一好些的便?是这女?红了。”杜氏略有些骄傲的笑了,“这里有的讲究可多呢,好些人都不知道……” 若微喜爱此?道多年,自然深有感触。当下就和?杜氏聊了起来?。二人说了许久许久,都感觉有所收获,杜氏道:“难得您愿意听我说。” 若微还在?想?着杜氏刚才说的一些新技法,听闻此?言,立时便?笑了,“哪里的话,我向你学了许多。” 两个人又一来?一往地说起来?,正在?兴头上,一只橘色的狸奴忽而从云霏怀里跳出来?,一下钻到若微裙摆边。若微惊呼道:“云朵!”她顾不得再?与杜氏说话,连忙把云朵揪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膝上。 云朵一双湛蓝色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若微一下就心?软了,只能无奈道:“你这个小调皮……” 杜氏对云朵好奇很久了。“好漂亮的狸奴!”她当下便?笑道:“是殿下送给良媛的吗?” “不是。”若微的笑容淡下来?,她轻柔地抚摸着云朵,却没有再?说话了。 杜氏丝毫不意外眼前这个,据说深受东宫宠爱的美人,脸上时常浮现出的忧郁之?色。若微默默了半晌,回过神来?,看?见杜氏微微有些惶然的神色,便?怔了下,而后歉然道:“刚刚是我失神了……我们继续吧。” 天色渐晚,杜氏要同若微道别?了。若微难得寻到可以说话的人,内心?很是不舍,挽留道,“不同我一起用晚膳吗?” “这哪里使得。”杜氏诚惶诚恐,“臣妇已然在?宫中许久了。” 若微便?不勉强了。她送杜氏到门口,恰好看?见殿内开得正美的桂花,朵朵如同谷子般大小,柔美而朦胧的淡黄色,散发出一缕一缕淡而悠长的香。“过几日再?见吧。”若微不禁笑了,“我泡桂花茶与你喝。” 归宁这段日子无聊得很,经常来?临华殿找若微。 这一日一来?,她便?惊了,睁大眼睛问:“这是在?做什么?” 若微一边检查着篾簟上掉落的桂花,一边回答,“桂花开足了,正在?把它?摇下来?呢。” 归宁于是好奇地走近,看?着宫人们抱着树干,用力地摇着,而后金子般的桂花,便?如同春雨般落下,又似翩飞的金色的蝴蝶,留下缕缕甜而馥雅的香风。归宁于是叹道,“好美呀。” 若微笑着点点头,“公主与我一起吧。” 归宁便?和?若微一起,从篾簟中挑出完好的桂花。归宁把一朵桂花放在?手心?,好奇地看?着它?微小的淡金色的花瓣,问:“它?们有什么用呢?”她认真地想?了想?,“可以做桂花糕给我吃吗?” “当然可以。”若微笑道,“不过要等?一会……要先把桂花晒干。“ 归宁不懂这些,但不妨碍她对此?很有兴致。她与若微一同挑着花,不意间抬起头,偶尔会看?见若微拈花而笑,那温柔而满怀珍惜的神情,的确是极为美丽的。 不知不觉已经到酉时了。 若微与归宁一起用完晚膳,本来?归宁是要走了,但若微却道:“刚刚吩咐厨下做了桂花莲子羹,公主要试试吗?” 归宁于是留下了。 若微一边随意绣着东西,一边与归宁讲话。归宁张望着若微手中的绷架,问,“你在?绣什么?” “还没想?好。”若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想?了想?,“入秋了,我给公主做个披帛如何?” 归宁很有些吃惊,“可以吗?” “当然。“若微不禁笑起来?,“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图案? 归宁已经眼馋若微自己?绣的披帛好久了,立马便?兴奋地与若微说起来?。若微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句。归宁望着若微娴静而优美的侧脸,一时有些怔住了。 过了一会,外殿传来?动?静,若微以为是桂花羹送来?了,便?抬头望去。不料看?到赵郁仪,于是愣了一下。 归宁很高兴道:“阿兄来?了。”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起身,盈盈一礼,说:“郎君来?了。” 赵郁仪扶她起来?,与她一同坐下,而后看?了看?归宁,说:“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德母妃该担心?了。” “您想?赶我就直说。”归宁不满地看?着他,“我要喝完桂花羹才走呢,您还有的等?。” 赵郁仪微笑不语。见此?情景,若微便?道,“吩咐下去好久了,想?来?也快了。” 若微话音刚落,便?有宫人捧着桂花羹入内。见到赵郁仪,慌忙跪下,道:“因着良媛的吩咐,厨下只做了两盏………” 若微见她神情惶然,颇为不忍,便?道:“我也是刚刚一时嘴馋了,让郎君与公主……” 若微还没说完,赵郁仪就开口了,“无事,我与良媛同饮。” 宫人大大松一口气,连忙另取了一副碗勺来?,又伺候主子们盥漱;归宁一勺一勺的喝着甜蜜蜜的桂花羹,一边偷偷瞄着自己?的兄长。 莲子如玉珠一般,粒粒饱满鲜爽;桂花蜜既香且甜,众人一口下去,只觉唇齿留香。归宁一盏饮尽,心?中很是怡然。她望向殿外,桂花仍未落尽,仍在?深夜之?中寂然绽放,香风阵阵。如此?良辰美景,她的确不宜再?打扰阿兄与若微了。归宁于是同阿兄告别?,临走前,她偷偷朝若微笑了下。 宫人们很快收拾完毕,见殿内气氛渐暖,便?都知趣地退了出去。若微安静了片刻,然后说:“我给您宽衣吧。” 赵郁仪任由她动?作。在?暖融融的烛光中,他凝视着若微娴美动?人的脸庞,过了好久,他轻声问她:“归宁没有扰到你吧?” 若微轻轻摇头,只是望着他,没有说话。 她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睛,像深秋寂然的湖,又像月下空茫的海。 总之?,与一切光明的色彩无关。 赵郁仪感到怅惘与哀然。 他们紧密地相贴着,明明应该是快活的,而有一股酸而涩的感觉,却在?他的心?里渐渐滋长。 先前,若微往香炉中放了些许桂花。苏合香与桂花的香气混杂在?一处,格外的芬芳怡人。这种独特的甜蜜的幽香,经过一晚上的酝酿,萦绕了整个临华殿。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内殿外侍奉的仆婢,嗅着这股芳香,难免起了睡意。但唯恐里头又叫水,大家只能勉强打起精神。云霏悄悄问福宁:“您看?里头结束了吗?” 福宁凝神去听里头的动?静,刚刚时有时无的,如同莺啼般的哭唤声已歇,此?刻只能隐隐听到低低的啜泣声。下一刻,内殿的烛火便?熄灭了。福宁问了问一旁的内侍,得知此?刻已经是子时三更了。 他们又等?了一阵,确认里头是真的歇下了。福宁刚松一口气,便?见有人忽而小跑着进入,低低地说了什么。 福宁的脸色陡然变了。 不知为何,若微忽而惊醒了。 殿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丝烛光。若微发怔发了片刻,忽而发现身边没有人了。 他去哪里了?若微迟钝地想?,她缓缓撑起酸涩的身子,看?见了外殿隐约的稀零的烛火,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 她悄悄掀开帘子的一角,看?见赵郁仪坐于上首,仿佛在?与什么人交谈。她蹙起眉头,将帘子又掀开了点,一下便?看?清楚了跪在?赵郁仪面前的人……是常来?给她请平安脉的张太医。若微不由得怔住了。 她屏住呼吸,努力想?要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你是说,她的身子,”是赵郁仪的声音,“于子嗣方面……是有碍的?” “也不能如此?说,殿下。”张太医的声音有些惶恐,“良媛的身子骨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加之?先前饮多了……”张太医说得很含糊,“您先前嘱咐臣,要让臣尽快调养好良媛的身子,好尽快……”若微有些听不清他的声音,“只是现在?看?来?,是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赵郁仪许久未出声。 张太医战栗不安,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那便?按你的心?意来?,总而言之?……一定不可伤了她的身子。” 张太医唯唯应是。 “我之?前与你说过,”赵郁仪的目光看?向他,“不可在?良媛面前提及子嗣之?事……”他的声音淡淡的,“你还记得吗?” 张太医慌忙伏地应是。 赵郁仪仿佛有些满意,还欲说些什么,但若微已经不想?再?听了。她已经知道了全部?她应该知道的。她努力忍住自己?内心?巨大的恐慌,挪动?着僵硬的身子,慢慢缩回了被褥之?中。 惊吓 苏州, 江府。 正院外,几个送膳的仆婢被拦在了外面。 “今日夫人还是不肯用膳吗?” 有人回忆了下,“夫人许久没好好用膳了。” “那可不是, ”一人应道?, “夫人终日郁郁寡欢的…… “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小丫鬟忧愁道?, “明?明?二郎君过了府试, 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夫人应该高兴才对。可是我眼瞧着,夫人同平日没什么区别。” “你们是刚入府, 还?不知道?,”年长一点的嬷嬷语气很是沉重,“自从三娘子?离家后,夫人每日都是以泪洗脸……近来?已?经好多了。” “三娘子??”小丫鬟睁大了眼睛, “府中还?有三娘子??” “也难怪你不知道?, ”嬷嬷叹了口气, “三娘子?可是阿郎与夫人唯一的女儿, 是夫人的命根子?, 夫人别提有多疼爱她了……但现在,三娘子?不在了,大家都怕惹夫人伤心,都渐渐不再提起了。” 看见嬷嬷脸上忧愁的神色, 小丫鬟忍不住问?:“您也挂念三娘子?吗?” “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担忧主子?呢?”嬷嬷勉强笑了笑,“只是三娘子?, ”她还?是忍不住低头擦拭了下眼泪, “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就怕还?不如我们这?些奴婢……” 三娘子?究竟去哪里了? 小丫鬟忍不住想问?, 但看见嬷嬷这?副模样,她是完全不敢开口了。 正院内,赵氏正跪于佛祖前,闭着双眼,口中低低地念着《地藏经》。 曹嬷嬷轻手轻脚地入内,看着赵氏苍白消瘦的脸庞,心中很是不忍,“夫人,该用午膳了。” 赵氏置若罔闻,自顾自地把佛经念完了,才回答道?,“我不想用,嬷嬷拿下去吧。” “夫人,您这?是何苦呢?”曹嬷嬷几乎落泪,“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特?意熬了七宝粥,断断不会冲撞了佛祖的。” 赵氏一动不动。 “您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替三娘子?想一想啊。”曹嬷嬷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若是您有个好歹,三娘子?还?能指望谁呢?” 赵氏紧闭的眼缝中有眼泪流出来?。她很恍惚地站起来?,“对。你说得对。”她默默哭了一会,“除了我,谁还?会想着微微呢?他们都只顾着自己,全把微微给忘了!” 曹嬷嬷默默无言,她知道?赵氏如今是听不进任何话的。她斟酌了一会语言,方欲开口,忽而一个婢女急冲冲地走了进来?,看见赵氏恍惚的神色,婢女犹豫了会,低低地把话和曹嬷嬷说了。 曹嬷嬷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赵氏好久才反应过来?屋里进了人,她声音轻飘飘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夫人,这?可是好消息!”曹嬷嬷连忙靠近赵氏,把方才婢女的话告诉了她。 赵氏手中捻着的佛珠,一下掉落在了地砖上。 “你说什么?”赵氏完全不敢相?信,“微微,微微她……” “是呢。就是长安传来?的消息。”曹嬷嬷也忍不住流泪了,“三娘子?总归是在东宫立住了。” “太好了。太好了。”赵氏喜极而泣,“总算是有了微微的消息……她还?好好的,真是太好了。” 曹嬷嬷低头拭泪,“总算让您放下心了。” 赵氏先?是欣喜了一阵,继而又落下泪来?,“可是微微,她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我又什么都没有教她,她还?是这?么个倔强的性子?,”赵氏心中的不安又扩大了,“万一一不小心冲撞了……”赵氏越想越害怕,不敢再说下去了。 曹嬷嬷尽管也担心,但还?是竭力?安慰着赵氏,“这?怎么会呢,您就是想多了。殿下……”说到此处,曹嬷嬷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殿下既然给了娘子?良媛的位份,定然是喜爱娘子?的。” 不料曹嬷嬷此言,却惹得赵氏吐出怨忿之语,“我又不是阿郎,盼着女儿给自己带来?富贵,哪里想微微得到这?样的喜爱呢!”赵氏伤心不已?,“我只想让她安安稳稳,快快乐乐过一辈子?……而微微入了天家,注定此生与此无缘了。”她不由?得啜泣起来?。 曹嬷嬷亦沉默下来?。 赵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终于感觉好些了。“不过好歹是知道?了微微的去处,还?是应该高兴才对。”她勉强笑道?,“总有能再见的一日。” 曹嬷嬷哽咽道?,“是。是。” “也是时候该打起精神来?了。”赵氏默默盯了佛祖半晌,“家里的事情还?有很多……” “您说得对。”曹嬷嬷道?,“二郎君的府试刚过,不日就要往长安了,这?一切还?要您过目。” “这?些日子?,我是对二郎疏于关?心了。”赵氏心中一酸,“这?些日子?,他忙着应试,也很是辛苦……还?有知宜,过门这?么久,我还?没好好与她说过话。” 曹嬷嬷努力?笑道?,“都还?来?得及,您还?有很多时间呢。” “对。对。”赵氏连连点头,“我现在便去用膳……” 长安,临华殿。 今日若微没有与人相?处的兴致,就一个人在殿里看书。感觉看了好久,若微感觉有些困了。 她本来?快要睡过去了,却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汤药的苦味。她睁开眼睛,看见雪青拿着一碗深褐色的药汁站在她面前,一声一声地唤道?:“娘子??娘子??” 若微良久才回过神,“是张太医开的药吗?” “是。”雪青柔声道?,“说是给您补身子?的。” 若微勉强喝了一口,“我不想……” 雪青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若微眼眶一热,她低声说,“我知道?了。”然后一口气把药喝完了。 雪青拿着空空如也的碗,想说些什么,但看见若微苍白的脸色,忽而什么都说不出了。 “娘子?。”她的声音顿了顿,“我先?退下了。” 若微沉默一会,说好,然后想起了什么,“雪青。”她轻声自语道?,“不要再叫我娘子?了,到时又惹郎君不高兴。” “好。”雪青勉强道?,她含糊地说完了那两个字,而后退出去了。 若微望着她离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晚上,若微和赵郁仪一起用了膳。 膳毕,赵郁仪说要出去走走。 他们便一同去了。 没有走很远,就一直在临华殿里。园子?中,桂花香依旧浓郁。甫一望去,仍是一片深深浅浅的黄色。没有摇下来?的桂花,仍旧在枝头静静地绽开,悄然吐露着芬芳。偶尔几缕风吹过,会有有一两朵桂花掉下来?,落入了湿润的泥土里。若微一直很留心的走着,不让自己踩到它?们。 一直是赵郁仪先?说话。他很有耐心地问?着若微生活各种琐碎的事宜,若微一一回答了。感觉赵郁仪近来?态度很温柔,若微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了,“郎君,我今天……喝了药。” 赵郁仪疑惑看她,若微抿抿唇瓣,“就是张太医开的药,喝了好久了,快一个月了。” “嗯。是给你补身子?用的。”赵郁仪探究般的看着她,他的声音依旧很镇定,“怎么了?” “好苦,”若微努力?忽略着如鼓的心跳,轻声说,“我……我不想喝了。” 赵郁仪没有说话。在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若微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她简直如同哀求般的望着他,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若微感觉自己等了许久许久。 终于,赵郁仪轻轻抚上她的眼睫,只是说:“不。” 若微的喉咙一哽。刹那之间,漫天的绝望忽而将她淹没了。她扭过头,不想再看到赵郁仪。 赵郁仪微微叹息道?,“真的很苦吗?” 若微大力?呼吸着,一点也不想理会他。 “苦,也没有办法。”他声音清淡地说着,忽而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掰过若微的脸颊,逼迫她直视着他,“不要试图做傻事,我会一直盯着你的……”赵郁仪的语气很严厉,“明?白吗?” 若微颤抖着点了点头。她知道?她在他面前毫无反击之力?。说再多痛快的话也只是无用功而已?。在不触及原则的时候,他会愿意纵容她;而如果踩中了他的底线,那后果绝对不是她能想象的。 赵郁仪盯了若微半晌,见她是真的明?白了,才放开了手。若微连忙抚上自己的脸庞,劫后余生般的喘息着,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酸涩了。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一句话也不想说。 赵郁仪有些怜她,但知道?此刻保持冷酷,才能最好的给予威慑。因此,他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淡淡了说了句,“回去吧。” 这?一个夜晚,若微感觉难熬极了。 她似乎要被?填满了。 “不要。不要。”她拧着眉哭泣,用力?地捶打他,“出去,快出去……” 赵郁仪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入神地望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问?:“很疼吗?” 若微先?是点头,而后流泪,又摇头,手指只是紧紧抓着被?褥,完全无法说出一个字。 “小骗子?。”赵郁仪于是轻轻地责怪她。他望着她含泪的眼睛,一路吻了下去,直到探入人身上最为隐秘的幽微之地。 掖庭 若微的十一月, 是在桂花香中度过的。 为了让自己忙起来,若微做了很多桂花的吃食,晒了桂花茶, 又酿了桂花酒, 分别给念舒, 归宁, 还有其余有交情的人送过去了。 “去送一些给德母妃吧。”归宁提议道,“她很喜欢喝花酒呢。” 若微有些犹豫,“可以吗?” “当然。”归宁笑道, 她转了转眼珠子,“我来帮你送过去。” 若微便依归宁了。 彻底空闲下来后,若微完全不知道做什?么?了。 其实,她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她一点都不想。因为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脑子里?面的胡思乱想。 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后, 若微开始练字, 想借此让自己安定下来。这样坚持几天之后, 终于起到了一点效果。 于是这一日?, 若微如常练字, 归宁忽而闯进来,看?了她一会,惊奇道:“怎么?在写字?” 若微把毛笔放下,净了净手, 说?,“左右无事。” “我这便给你找事来了。”归宁笑道,“和我一起去见见德母妃吧?” 若微一怔, “怎么?了?” “你之前不是送了母妃桂花酒吗?她很喜欢, 特地和我说?要见见你。”归宁眨眨眼睛,“但依我看?, 都是她的借口罢了。她早就想见你了。” 若微无奈道:“我有什?么?可见的?” “不管不管。”归宁摇摇头,“快快收拾一下,然后与我一同去!” 既然是宋德妃的要求,那若微只能去了。路上,她还特意?问归宁:“德妃娘娘好相处吗?” “自然。”归宁不禁笑了,“你看?看?我的性子,全是母妃纵的。” 归宁是宋德妃抚养长大的,这一点若微自然知道。但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若微没有追问,只是说?,“那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吧。母妃从?不为难人,”归宁忽而惆怅起来,“她的性子,还和阿舒有一点像呢……” 若微一怔。 “哎呀。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归宁回过神来,勉强地笑了,“我们走快些吧。” 过了好一会才?到甘泉宫。 宫人远远瞧到归宁,就迎了上来,笑道:“公主回来了。”待看?见了若微,她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恭声?道:“见过江良媛。” 若微连忙让她起来。 宫人便引着若微与归宁进去,甘泉宫距离皇帝的寝宫很远,几乎快要临近掖庭了,因而十分清冷幽静,连日?光也不大照得进来,池泊与花草都是静美而孤寂的。 宫人边掀开帘子,便道:“娘娘,公主与良媛来了。” 归宁一点也等不及,立马便走了进去,抱着德妃的胳膊撒娇,“母妃想我了吗?” “才?走一会呢,你这个不知羞的。”德妃嗔她,又笑望着若微,热情道,“是江良媛吗?快快坐下吧。” 望着德妃可亲的脸庞,若微稍稍不那么?紧张了。但她还是行了礼,才?依言坐下。 “之前宁宁一直同我说?,二郎新得的美人有多美,我还不是很相信呢。”德妃欣喜地看?着她,“如今我才?知道,宁宁是一点也没说?错……” 归宁不高兴的哼哼几声?。 若微羞赧地一笑,她看?着德妃温柔秀美的脸庞,轻声?细语道,“您也很美。” 德妃一愣,而后笑了。 “你就哄我高兴吧。”德妃忽而叹息道:“本宫知道,我已经不年轻了。” 若微不禁愣住,却见德妃略有些惆怅地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追忆,更有泪光,“你和宁宁……你们现在才?是好时?候。我的好时?候,还有阿晚的,”德妃的声?音哽了哽,“都已经过去了。” 若微不清楚德妃口中?的阿晚是谁,但归宁已经默默低下了头,半晌才?闷声?道:“母妃……” “对。对。”德妃忽然醒悟过来,“瞧我,这么?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良媛便当没听到吧。” 看?到若微点头了,德妃忽而问:“良媛的闺名是唤作若微,对不对?”她轻柔地抚上若微的手,“我日?后也叫你若微,如何?” 若微虽不明白德妃如此亲和的缘由,但还是立时?应道,“都听娘娘的。” “好。”德妃很温柔的笑了,“若微,你是不清楚,在知道你的那一刻,我有多高兴。” 若微疑惑地望着她。 德妃沉默了好久,叹了口气,才?道,“太子……就是二郎那孩子,六岁左右的年纪,就被陛下赶到了佛光寺,我无能,不能照应他,”德妃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后来陛下开恩,将二郎召回了宫中?。八年过去了,他已经十四岁了,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直冷冷清清,孤孤单单的,无论是尹氏女,还是什?么?人,他通通都不亲近,”德妃流下了眼泪,“你不知道我是有多忧心!” 若微不料德妃会与她说?这个。骤然听闻天家秘辛,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德妃却忽然握紧了若微的手,“所以,知道你的那一刻,我真是高兴坏了。”德妃含泪望着她,“二郎这孩子,终于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若微久久怔住。她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但理智不允许她这么?做。她勉强镇定了下来,言不由衷地说?,“这是妾的幸运。” “也是二郎的幸运。”德妃微笑望着她,“好好过日?子吧。二郎不同陛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望着德妃含着期许的眼睛,若微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晕眩了。她极力压抑住内心的情绪,张了张唇,说?是。 出了甘泉宫,不约而同的,若微和归宁都有些沉默。 还是归宁先说?话了,“刚刚母妃是有些激动过头了。” 若微安静片刻,“娘娘都是一腔关爱之心。” “你说?得对,母妃没有亲生的孩儿,便将我与阿兄都视若己出。”归宁怔了怔,而后轻声?道,“若没有母妃,我早就死了。” 若微慌忙打住她,“公主怎么?说?这些话!” “本来就是。”归宁的眼中?含着热泪,“当年,母后是生下了两?个孩子的,除了我,还有一个小郎君,我的弟弟……”归宁的嘴唇动了动,“而他已经不在了。” 若微一下惊住。 “所有人都想让我们死!连阿耶也是……”归宁忽而流泪了,“只有母妃,她想着我们。” 若微的心揪起来,“我明白。我都明白。”她柔声?对归宁说?,“但现在我们是在宫中?……” 归宁慢慢回过神来。她不再?说?话了,但是还在默默地哭着,若微一直耐心地哄着她,她才?渐渐止住了泪水。 归宁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很小声?说?:“谢谢你。” 尽管若微的心情也很沉重,但还是轻声?说?,“哪里?的话。” 归宁默默地笑了。 二人都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回到东宫去。 经过掖庭,忽而听到有小孩儿打闹的声?音,两?个人都是一惊,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两?个七八岁左右的小郎君正?在放纸鸢,内侍宫女们都围在他们四周,边笑边张望着。 归宁不禁唤出声?,“四郎?五郎?” 两?个小郎君都停下了动作,望了归宁一会,忽而躲到了身旁一个妇人的身后,朝她们探头探脑。 妇人一俯身,惶然道:“妾见过晋阳公主。”又看?到若微,张了张口,十分无措的样子。 归宁便道,“这是江良媛。” 妇人呐呐,“原来是东宫,”她几乎想要跪下,“妾失礼了……” 怎么?说?都是长辈,归宁连忙阻止她,“徐才?人快起身吧。我和良媛就是恰好经过。” 这居然是四皇子与五皇子的生母,徐才?人!方?才?她发髻简朴,裙裳寡淡,若微还以为她是伺候的宫娥……她连忙朝徐才?人行了一礼。 徐才?人并不敢受,微微避开了。 归宁装作没看?到,对四郎五郎张开了手,“不记得二姊姊了吗?” 四郎五郎急得摇头,见阿母没有阻止,便一下扑进了归宁的怀里?。 归宁摸了摸他们的小脑袋,给了点蜜糖与他们吃。 四郎五郎吃着糖,好奇地看?着若微。 若微朝他们一笑。 两?个小郎君的脸都红了。 不欲过多打扰他们玩耍,归宁与若微同他们说?了会话,就离开了。 等到进了东宫,若微才?问,“这……四皇子他们如何会在掖庭?” “还能因为谁?”归宁微微冷笑,“原本阿耶是想让他们母子迁去清思宫的,但蓬莱宫那位一直阻拦……阿耶本就不上心,长久下来,自然是忘记了。” 若微不禁沉默,“徐才?人怎么?说?也是皇子的生母……” “那又如何?任你什?么?身份,一切都是阿耶说?了算的。”归宁无奈地看?着她,“你看?看?母妃,也是世?族之女,当年被阿耶礼聘入宫的……可是现下呢?多年无宠,哪里?及得上那个寒门出生的沈氏?” 归宁口中?的沈氏自然就是沈贵妃了。若微一时?不知道回答什?么?,于是沉默下来。 “还有你,若微……”晋阳公主第一次唤起了若微的名字,“虽然不清楚缘由,但我也发觉了你和阿兄之间,”她一时?不知如何形容,“总之是有一点不对劲……你可千万要当心呀!” 若微怔然望她。 “虽然一开始,是因为阿兄,我才?常来找你,”归宁仿佛有些赧然,不由得强调道,“但现在,我是真心想你好的!” 若微有些感动,但内心更多的是忧虑与不安。她不禁问道,“您想我如何做呢?” “总而言之,你要明白,虽然阿兄现在很喜爱你,但你要记得他是谁呀!可不能真的惹恼了他。”归宁咬咬嘴唇,“像我,虽然阿兄是我最?亲的阿兄,但我也要时?刻提醒自己他的身份……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若微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明白的话,”归宁想了一会,总结道:“那就想想徐才?人吧!” 这一晚赵郁仪没有来到临华殿 若微本该轻松才?对,但这个夜晚,她却失眠了。 她不断想起宋德妃与归宁的话,这令她头痛欲裂。 只有在深夜,她才?能有自己的想法。 她一点也不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一点也不想……有孩子。 若微深深呼吸了片刻,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坐起身子,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由于晚上没有怎么?吃东西?,她仅仅只是干呕,并没有吐出什?么?。 若微缓了好久,才?让恶心的感觉渐渐消退了。 等等……恶心? 意?识到这一点,若微忽地如坠冰窟。 雪花 恶心的感觉已经被压下去了, 但若微已?经完全无法入睡。 她在榻上呆呆地坐到三更,直到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了,才躺回去, 闭上了眼睛。 心还是跳得很快, 于?是若微缓缓蜷缩起身子, 去努力缓解这种窒息的感觉。 第二?日恰巧是张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日子。 云霏打量着若微苍白的脸色, 问:“您昨夜没睡好吗?” 若微呆了一会,才说,“是, 昨夜很晚才睡。” 云霏便心疼地说:“一会奴婢给您煮些?安神汤。” 若微勉强笑了笑,说好。 不一会,张太?医便进来了。 他像往常一样,端详了会若微的脸色, 又?去给她?把脉;他眉头微微皱着, 许久没说话?。 若微屏息望着他, 在心里哀求, 千万, 千万,千万别…… 张太?医终于?开口?了,“您的情况,还是和之前差不离。”他的声音顿了顿, “还是要长久喝臣给您开得汤药才行。” 若微有些?反应不急,“就这样吗?” “您忧思过?度,长久下来, 恐伤脾肺。”张太?医叹口?气, “还是要多加注意?啊。” “是,是……”若微终于?回过?神来, 她?不停地点头,“我明白了。” 而在旁边,云霏已?经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向张太?医细细询问若微的状况,张太?医一一答了,又?详细说了日常生活要注意?的种种事项,才恭敬离去。 云霏送走张太?医,回到内殿,看着站在窗边的若微,不禁叹气道?:“您自己的身子,自己可千万要注意?……”她?话?还没有说完,就瞧见了若微眼睛里晶莹的泪水,一下怔住了。 若微察觉了云霏的目光,连忙眨了眨眼睛,把泪水逼回去了,“就是日头晒的。”她?小声说。 云霏显然不相信,但见若微如此,显然是不愿细说的了。“天冷了。”她?柔声说,轻轻给若微披上了外衣,“您多穿一件吧。” 若微颤抖着,轻轻点了点头。 若微的疑心越发重了。 她?总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孕了,这让她?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致使夜晚都难以安睡。赵郁仪没有再和她?提子嗣的事,但是宋德妃召她?入宫说话?时,经常会提到。若微知道?,不止宋德妃,还有许多许多人?都在盯着她?。毕竟,太?子至今无子,又?专宠于?她?,她?实在是不能更惹眼了。 “若微,不是我愿意?做讨嫌的人?,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说与你听。”那日宋德妃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是很期盼你和二?郎有个孩子的呀!要知道?,楚王业已?有三子了。”她?的声音顿了顿,“现如今朝中的形势,你应该也有所耳闻,若二?郎膝下一直空虚,长久下来,恐怕人?心容易思变……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若微自然只能点头。她?走出甘泉殿,天色一片光明灿烂,往日巍峨壮丽的大明宫,在此刻,仿佛仅仅只是世间万千光华的一面,然而这的确是长安无疑了。 也许是长安的十二?月太?冷了,让若微禁不住轻轻发起抖来。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长安下起了大雪。第二?天,若微不顾他人?的阻止,坐于?廊边,一个人?看着柳絮一般的冬雪。苏州也会下雪,但绝大多数都是小雪。它们?像烟一般朦,雾一般轻,落在地面,一下便融化了。若微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雪。它是如此盛大,如此洁净,又?如此冷寂——这让若微的心,禁不住随之震颤起来。 她?独自看了许久,直到连眼睫毛上都沾满了雪花。她?轻轻眨了眨眼睛,雪花便簌簌地落下。她?终于?感觉有些?寒冷,想要回去了。而当她?刚刚仰起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赵郁仪。他正在望着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若微没有起身,赵郁仪于?是走近她?。他站在她?面前,轻声问:“不冷吗?” “冷。”若微怔了半晌,“但不想回去。” 赵郁仪于?是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等待她?。 若微没有和他对视,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一直不说话?。而在她?身后,雪花像雨水一般轻盈,仿佛像命运降临大地一般无声无息。她?微微垂着头,露出的脖颈柔软而纤细,看上去如此脆弱,如此可欺。他确认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她?,进而重塑她?——是的,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许她?会激烈的反抗,但这仅仅只能令他多花一点时间而已?……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但他完全无法这么做。 “雪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去吧。”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敢惊扰她?,“一会要着凉了。” 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忽地拂过?若微的脸颊。她?不禁哆嗦了下,感觉这样的僵持有点索然无味了。她?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站了起来。 赵郁仪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若微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但她?最终没有这么做。于?是赵郁仪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过?长廊,走过?垂花门,还有漫天飞舞的风雪。 入了内殿,宫人?们?鱼贯而入,解下他们?沾雪的外衣,又?小心翼翼地往炉中放了几块新炭,火花滋的一下就冒了出来,殿内的暖意?逐渐燃起了。而若微手拿着暖炉,仍然在榻上瑟瑟发抖。赵郁仪便轻轻抱过?她?,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若微缩在他的怀里,完全不想再动弹了。 他们?都没有说话?。若微把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嗅着他身上淡而甜的冷香,她?感到很暖和,又?很适意?。这或许是她?不应该有的感受。她?应该推开他,然后远离他,进而抗拒他的一切——她?本应该这样做。但她?太?冷了,太?累了,没有力气这样做了。 这或许就是他的意?图,若微思维有些?涣散地想。殿外的风雪不停,纷纷扬扬的雪花,像千万只冰蝴蝶,在空气中盘旋,飞舞,然后死亡。这个臆想令若微感到恐惧。赵郁仪感受到她?的颤抖,于?是抚摸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若微的颤抖渐渐停止了,赵郁仪轻轻抚上她?柔软的脸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黯淡的眼睛,有一种晦涩的情绪,便在心里暗暗滋长。 在很小的时候,赵郁仪就清楚地知道?,一个人?得到了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什么。就像多年以前,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自由,失去了随意?获取快乐的能力,但他得到了仇恨——这曾经使他痛苦,也必然使得他更加强大。他世间冥冥之中运行的规则,他最为?清楚不过?。就像如今,他得到了若微,同时,他也自然而然的失去了一部分的她?。 想到这一点,赵郁仪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必须呼唤她?的名字,确保她?仍在待在他身边。“微微。”赵郁仪试探性地唤着,然后若微抬起了眼睛,只是看着他,脸上仿佛有一种疑惑的神色。这让他的心安定下来,他不再压抑内心的想法,温柔地去吻她?的眼睛。 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赵郁仪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她?才慌忙避开,揉着眼睛,小声说,“……您怎么老这样。” 赵郁仪抱着她?,不禁笑了。他想了一会,问她?,“你整日在宫里,是不是太?闷了?” “最近天冷,大家都很少出来。”若微抿抿唇,“……但那些?想见我的,我又?不想见。” “嗯。不想见就不见。”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不用理会他们?。” “年节将?近,求见的人?是会多些?。”赵郁仪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我是不是还没有同你说?” 若微疑惑不已?,“和我说什么?” 赵郁仪回答道?:“你二?兄昨日抵达长安了。” 若微一怔,继而欣喜不已?,“真的吗?怎么这么快?” “快半个月了,也不快了。”赵郁仪不禁笑了,“待他安顿下来,便让你们?兄妹见上一面。” “可以吗?”若微有些?不安起来,“阿兄毕竟是外男……” “这有何难?”赵郁仪笑道?,“宫里不行,在外头见也是可以的。” 若微松一口?气,高兴不已?。 “外男虽不能入宫,”赵郁仪含笑注视她?,“但女眷却是可以的。” 若微一愣,而后想到了什么,“二?嫂嫂也来了?” 见赵郁仪肯定地点了点头,若微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了,“太?好了,太?好了。”她?一连说了好几遍,“我还没见过?二?嫂嫂呢……” 赵郁仪久久注视着若微快乐的脸庞,心口?某处忽而微微感到疼痛。他知道?若微看中家人?,却没有想到他们?对她?来说如此之重要。 与若微的一幕幕过?往,忽而在他眼前浮现,有三个字在他的口?中,已?经呼之欲出。而若微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依旧在欢呼,喜悦,畅想着。 “我……”赵郁仪终于?张开了口?,但他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就连蜷缩在他怀里的若微都没有听到。但这并不要紧,因为?赵郁仪已?经把将?要说的三个字咽了回去。因为?实在是没有任何必要了。它来的太?晚,又?太?不合时宜了。而他无比确认它什么都不会改变。 梧桐 江珣是在十一月中旬离开的苏州, 而当他抵达长安时,长安已经?下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由于路上赶路过于艰辛,致使拉车的马匹病倒了。江珣无奈之下, 只?能去板桥店买了几匹毛驴来顶替。知宜看着正?在吃谷草的毛驴, 有些?担忧地问, “它们?可以吗?” “放心吧。”江珣很乐观, “到了崇仁坊就好了。” 知宜默默点?头。此?时已月上梢头,街道上火 铱驊 树银花,宝马雕车, 出游的仕女欢笑连连。几个棕发蓝眼的胡人,正?一边观赏着鱼笼灯,一边发出阵阵惊叹。发觉知宜在看他们?,还像模像样地朝她?行礼。 知宜一惊, 连忙回礼了。 江珣看见了, 便笑:“这是大食人, 长安很多的, 不必惊慌。” 知宜红了红脸, 问:“约莫要几时到崇仁坊?” “快了。”江珣有些?无奈,“本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来想着先在西边落脚的,没想到邸店里头早就人满了。” 他又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叮嘱知宜, “崇仁坊紧挨着皇城,里头达官贵胄众多,我们?勿必要万万小?心。” 知宜谨慎地点?了点?头。 见知宜如临大敌的样子, 江珣不禁一笑。此?时月明, 灯明,在欢声笑语的人间里, 远处的巍峨壮丽的宫阙,显得越发光华夺目。而江珣凝望它许久,不由得叹了口气。 “什么?”知宜吃惊道,“我要去看三妹妹吗?” “殿下给?的恩典,自然是要去的。”江珣点?点?头,心中也有些?不安,但还是竭力安抚知宜,“不必担忧,三妹妹性子是最好不过的。” 饶是知宜内心惶恐不已,也还是轻轻瞪了江珣一眼。她?哪里是担忧见三妹妹,她?忧心的分明是进宫好不好?她?生气地看着江珣,江珣连忙说,“好了,好了,我都知道的。”他叹了口气,“你只?要小?心一些?,想必是不会?出错的,再怎么说,还有三妹妹……”江珣没有再说下去了。 知宜显然已经?发觉了他的情绪。“别担心。”她?柔声道,“三妹妹定然好好的。” 江珣望进知宜的眼睛,勉力一笑。“好。好。”他轻声道,“我不能见微微……至少你能替我见见。” 知宜屏息跟在带路的宫人身后。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来到太?极宫的一天……作为许成毅流落在外?的第四个女儿,知宜对自己的定义,是远远低于她?自身身份的。因而此?刻,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旁的宫人发觉了她?的情绪,有意想要疏解,便特意与她?搭话,“您是良媛的二嫂嫂吗?” 知宜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宫人喜笑道,“良媛思念亲人,终日?郁郁不得欢,殿下心疼得紧,才特地召您入宫与良媛说话。见到您,良媛定然高兴极了。” 知宜听出了其中含义,有意想要探听若微在东宫的处境,就顺着她?的话道:“殿下待良媛可真好。” “那可不是。“一说起这个,宫人就起谈性了,“自良媛入宫以来,殿下就再未幸过别宫。一切吃的用的,都是先紧着临华殿,连怡和殿都远不能及……奴婢在东宫侍奉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景呢。” 知宜惊讶不已,心中又是安慰又是欣喜。“竟是如此?……”她?一面惊叹,一面又和宫人说了下去。 若微已经?等待知宜许久了。 自从得知知宜要入宫,若微就振奋不已。整个人一下都有精神了。“现在什么时辰了?”一炷香内她?就问了云霏好几遍,“怎么还没有到?” 云霏也很高兴,但见若微这样,也十分无奈,“快了快了。”见若微还是很难耐的样子,于是说,“奴婢这就出去看看。” 还没走到殿外?,云霏便看到了来人的身影,她?来不及去迎接,就连忙回去与若微说,“良媛,人来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若微就走了出去。她?走到殿门口,手放在门框上,往前?方张望着。在看清了知宜秀丽而端美的脸庞的那一刻,她?的眼泪便掉了下来。 知宜惊讶地看着眼前?垂泪的美人,刹那之间,感觉自己的心脏微微疼痛了下。她?一下去握去若微的双手,柔声问,“是三妹妹吗?” 若微一双盈盈的泪眼望向知宜,知宜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好妹妹,我来了,”她?温柔地擦拭着她?的眼泪,“别哭,别哭了。” 若微终于回过神,连忙抬手擦了擦眼泪,“让嫂嫂见笑了。“她?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快快进来吧。” 另一边,两仪殿。 赵郁仪不欲打扰若微与知宜说话,便在议事过后,将裴述留了下来。 他一边写着字,一边听裴述说话。本?来只?是随意闲聊,但说着说着,裴述还是谈起了正?事。 “……圣人的意思大概是这样。”裴述道:“要楚王与代王过完上元再离京。” 赵郁仪嗯了一声,“本?也是应当的。” “您可千万要小?心。”裴述犹豫许久,还是出声了,“宋绘那边传来消息,说圣人近来身子不大好。若有个万一……” “阿耶看着身子还康健,”赵郁仪凝神一会?,“不过你说得有理,楚王与代王那边,叫人多加盯紧吧。” 裴述点?头应是,脸上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赵郁仪看他一眼,不由得一笑,“好久没见你这么着急了。” “这么紧要的关头,可一点?也松懈不得。”裴述叹口气,又道:“只?是瞧您的模样,倒是臣替您先着急了。” 赵郁仪微笑不语。待把最后一个字写完了,才淡声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刻。” 裴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下来。 “不过,上回我入宫,用德母妃见面,她?又问起你的亲事了。”赵郁仪的声音顿了顿,“你可瞧上了哪家的淑女?” “您还不知道我吗。”裴述失笑,“我还暂无无成家的心思。” “你看宁宁如何??”赵郁仪用玩笑的语气和他说,“她?可是想着你很久了。” “公主哪里是真的喜欢我。”裴述不由得一笑,“她?只?是喜欢和我闹着玩罢了。” 赵郁仪没有接话,只?是注视他许久,而后说,“阿述,别再苦着自己了。” 裴述猛地一怔,半晌,他才道,“您光说我。”他的声音微微沙哑,“您自己呢?” 赵郁仪不语许久。 “我已经?走出来了。”赵郁仪轻声说,“而你还停留在原地。” 裴述的心骤然一痛。完全无法反驳。他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太?子,在他的身上,早就已经?看不出从前?那个爱闹爱笑的孩子的痕迹。当年,安国公府一日?获罪,全族男丁被诛,女眷充为官妓。他因年纪尚小?,逃过一死,按照律例,却也要充入掖庭为奴。从前?待他温情脉脉的皇帝姑父,此?时却显得无比冷酷。他不欲求饶于人,亦不欲忍辱苟活,毅然决定赴死。而在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宫里却传来了新的旨意,只?将他削为庶人,流放黔州。 那时,他已然奄奄一息,与阿耶交好的世伯偷偷遣人来看他,小?声同他说,“阿述,你一定要活下去!”对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皇后已然于宫中自缢而亡了,太?子哭得厉害,一声一声唤着阿母,又唤着阿兄……陛下实在不忍,因而对你格外?开恩,令你不必没入掖庭。”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你可千万要活下去!安国公府,只?有你一个人了……” 姊姊与妹妹,原来都已经?不在了……裴述流下眼泪,身体上各种刑罚留下来的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疼痛,但那绝不会?比他的心更痛了。他紧紧咬着牙关,应了下来。于是,漫长无比的十年,他真的活了下来,从黔州,再到长安,直到与太?子表弟再次重逢。 深秋的一个夜晚,他走入旷别多年的长安宫。从前?开得浓绿的梧桐树,早已枯萎,封闭多年的东宫,萦绕着一股暮暮的陈旧的气息。当年曾于他嬉游欢笑的阿弟,此?刻面色冷凝,神情恍若坚冰。而望见他的那一刻,他还是微笑了,“阿兄。”太?子轻声说,“好久不见。” 裴述一瞬便流下眼泪。就如同此?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您别说了。”他下意识地还想逃避,“……臣都知道。” 赵郁仪于是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感觉到裴述稍稍缓过劲来了,才开口道,“一月之后的省试,”他的眼睛盯着自己写的字,“你要多加留心。” “我省得的。”裴述低声道,“圣人践祚以来,科考之制越发严密,已少世族能摆弄手段了。” 赵郁仪微微点?头,“多留心点?总是没错的。”他朝临华殿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人,要你稍作看顾……” 赵郁仪话还没有说完,裴述已然心领神会?了。“您且放心,我都看着的。”他立马开口,“已然安顿下来了。” 裴述做事,赵郁仪向来放心。于是他嗯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了。 祭祀 若微还留知宜用了晚膳。 “可以吗?”知宜有些不安, “万一殿下来?了……” “没事。”若微一怔,而后道:“殿下特意留了时间给我们?的。” 知宜这才松一口气。 离别的时候到了,若微还是依依不舍。 “我们?一直在长安呢。”知宜安慰她?, “再见的机会多的是。” 若微含着?泪水点点头?。 “好妹妹。”知宜柔声道, “你?过得?好, 比我们?见一百次都强。” “嗯。”若微说, “我现在很好,嫂嫂回去就这样和?二兄说。” “好。”知宜轻声说,“那我走了。” 若微把她?送到殿门?口, 站着?望了她?许久,直到知宜的身影再看不见了。 知宜走后,若微又绣了会东西,赵郁仪才来?了。 他一进来?就问了句:“没有扰到你?们?吧?” 若微摇了摇头?, “嫂嫂已经走了。” 赵郁仪点点头?, 发觉她?微微泛红的眼睛, 不禁问:“怎么哭了?” 若微小声说, “高兴的。” 赵郁仪心中怜爱不已, 他温柔地?抚去她?的眼泪,“这也值当?哭一场?” 若微咬着?唇,不说话。 “别难过。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赵郁仪温柔道,“待三月吏部试一过, 你?二兄有了官身,你?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 若微反驳道:“您又知道二兄会考过。” 赵郁仪失笑, “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若微也感觉自己?的话不吉利, 把嘴巴闭得?紧紧的,不再吐出一个字了。 赵郁仪不由得?一笑。 “若考中了, 自然是很好。”赵郁仪轻声道,“若不能……亦不只有科考这条路。” 若微疑惑看他。 “放心,我都已经想好了。”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但很坚定,“……一定让你?有母族可以依靠。” 若微与杜氏偶尔会聚在一起说话。 “没有打扰你?吧?”若微有些不好意思,“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想必你?忙得?很。” “这些琐事哪有您重要?”杜氏笑道,“再说了,同您说话,我也很高兴呢。” 若微于是笑了。 十二月末的长安,寒风凛冽,雪花飘飘。若微立在窗前,看着?殿外纷飞的大雪,不由得?感叹道,“好大的雪。” “每年都是这样。”杜氏也和?若微一起看雪,忽而想到了什么,问:“您在苏州,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吧?” 若微点点头?,“第一次见大雪,感觉很新奇。” 杜氏一笑,“还是冷了些。” “是。”若微也道,“苏州暖和?得?多。” 杜氏还欲说话,见若微神情微微黯淡,这才反应过来?,暗暗责备自己?嘴快了,无端端勾起良媛的思乡之情做什么……连忙转移了话题,“您上回不是说,有绣谱要给我看吗?” “对。对。”若微这才想起来?,“你?上次同我说的绣法,我在里头?找到了。” 杜氏听?了,不免有些兴奋,“可否让我一看?” 若微把早就放好了的绣谱拿出来?,和?杜氏一起看,边看两?个人还边讨论。“这里头?写得?更好。“杜氏道,“我之前的绣法还是粗糙了。” 若微一笑,“谁能一开始就绣得?很好呢。” “这可太好了。”杜氏喃喃道,“下回可以绣得?更好。放到东市上,也能多换些银钱。” 若微一怔,“要拿出去卖吗?” “让您见笑了。”杜氏脸一红,“我家郎君虽也是个世族子?弟,但只是旁枝庶出,官职又不显……在长安,还是负担过重了些。” “我不是这个意思。”若微忙道,“我只是没有想到绣品还有这个去途……从前都是自己?随意绣绣的。” “您放心,我知道了。”杜氏仍是有些赧然,又想到了什么,“其实您有绣品,也可以……” 若微还没有回答,杜氏就猛地?惊叫一声,“哎呀!您当?我刚刚说胡话了吧。”她?连忙道,“您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如何能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 若微见她?有些紧张的样子?,就略过此事,不再提了。 聊到将近酉时,杜氏才告退了。 时间过得?飞快,元日将近,东宫上下都喜气洋洋的。 “呀!”一人惊奇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被叫住的婆子?很是高兴,“刚刚临华殿赏的呢。” 那人很羡慕,“良媛可真是大方。” 婆子?便笑,“你?上午也才得?了赏,光看我做什么?”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又叹道:“今年可比去年好多了。” “那可不是?”婆子?道,“从前殿下冷落妃妾,我们?这些在后院伺候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连逢年过节,都没有什么恩典。” “对啊。”那人也很是感慨,“一直像如今这般便好了。” 婆子?于是笑道,“那便一同盼着?良媛长宠不衰吧。” “还用我们?来?盼?”那人眨眨眼睛,“我看殿下如今这个架势,这恩宠是一眼望不到头?的……” 除夕前夜。 若微捧着?一盏花椒酒,嘴里念念有词,“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念完,又抬头?问,“我念得?对不对?” 赵郁仪温柔地?应了,而后说,“今晚随你?喝。” 若微饮了一口,停顿一会,又饮了一口,喃喃道,“新的一年到了。”她?看着?赵郁仪,眼神中仿佛有一种困惑,“……新的一年。” “嗯。”赵郁仪亲了亲她?的额头?,“是我们?新的一年。” 若微不满地?挣扎了一下,“不是。”她?抗议道,“你?说得?不对。” 赵郁仪含笑看她?,“哪里不对?” 若微被问住了,她?摇了摇头?,“我的一年。”她?强调说,“不是你?的。” “好。”赵郁仪柔声说,“你?说得?都对。” 若微这才满意了,“本来?就是!”她?又喝了几口酒。 赵郁仪看着?她?,不由得?微微叹气. “这么容易醉。”他的语气仿佛有些忧虑,“明天要怎么办呢?” 若微眨眨眼睛,“明天要做什么?” “刚刚才与你?说过。”赵郁仪完全拿她?没办法,“明日我们?要去宫中赴宴。” 若微迟缓地?点了点头?。 赵郁仪以为她?听?进去了。 谁知若微忽然冒出一句,“有酒喝吗?” 赵郁仪无奈极了,没有理会若微,转过头?对一旁的云霏说,“明日看着?她?。”他强调般的说,“千万不许她?喝酒。” 云霏很忐忑地?应了。 按殷制,除夕当?日,皇帝应亲率文武百官,举行祭天仪式。 尽管皇帝近日身体欠佳,但为避免朝野物议,仍旧如往年一般实行。 祭天一般于寰天坛进行,早在一月前,礼部便已然着?手准备。此刻尚为卯时,大殷的千余名皇亲勋贵,文武百官,已然于坛前恭候皇帝到来?。无人敢出声说话,祭坛内一片寂然,唯能听?见旒旗的猎猎声。 已至日出前七刻,斋宫鸣起太和?钟,皇帝起驾至寰天坛,钟声停,鼓乐声起,众人如海如潮般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皇帝于祭坛之上俯视众生,帝王的赫赫之威,此刻便尽显无疑了。 祝案之上,祭品礼器众多,陈列讲究,规矩严明;编磬、编钟、鎛钟等六十余种乐器,皆陈列于东西两?侧,肃穆壮观;楚王稽首于地?,望着?高台之上的皇帝,内心汹涌澎湃不已;而楚王之前,太子?亦俯首而拜,神色沉静而庄重。 时辰已至,始平之章奏起,皇帝站于祝案之前,敬祀先祖与神灵。二十多年以前,皇帝从父祖手中,接过这恢弘盛大,又危机潜藏的江山;如今,他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极致——内修文德,外治武备,天下归服。祭坛萦绕起飘渺的烟雾,皇帝置身于其中,仿佛真的能跨越年老衰朽的□□,去与先祖神灵对话。他的内心一派安然,平定。 清平之章终止,皇帝一一敬祀完毕。坛上,神香幽幽,祭烟缭绕;坛下,众生跪地?,庄严肃静。皇帝忽而感觉喉间泛起痛意,他勉力忍了下去,几息以后,忽而唤道:“太子?。” 太子?俯首道:“臣在。” 皇帝的语调很平静,“接下来?的,便由你?代朕而行吧。” 众人听?闻,都是心惊肉跳。楚王和?代王更是惊得?差点跳起来?。 太子?亦是一惊,还欲说些什么,皇帝便开口了,“就这样罢。”皇帝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朕躬违和?,便先行回宫了。” 皇帝如此说,众人也不敢再劝,只能恭送皇帝起驾回宫。待皇帝的仪仗行过含光门?,众人都把目光望向太子?。 太子?的语调依旧很冷静,“行望燎之礼。” 众人都依言而跪。礼官双手举起火把,将燎炉点燃。牛羊冢,美酒佳果等多种祭品,于炉中滚滚而燃,赤红而热的焰火连绵一团,仿佛将要燃尽整个天际。太子?站于祭坛之上,望着?徐徐而升的烟雾,在烟雾之后,是无尽的江山与远方。而在祭坛之下,无数人的眼睛都在热切地?注视着?他。 祭天结束后,皇帝诸子?齐聚延英殿。 四郎五郎在一边玩九连环,察觉到兄长们?怪异的沉默,紧紧贴在一团,都不敢出声。 还是楚王先开口了,“还未恭喜殿下。” “兄长说笑了。”太子?只是道,“我何喜之后?” 楚王阴沉沉地?盯着?他,没有说话;太子?面?上仍是一派端然。两?个人都对彼此的关系心知肚明,也疲于再做戏周旋。在很小的时候,他们?就结下了深深的仇怨。 当?年,皇帝准许朝臣谏议,在佛光寺中供奉舍利。为表重视,皇帝还携长子?亲往寺中一观。皇长子?自小就活泼好动,哪里对舍利感兴趣,就在寺中到处乱窜嬉闹。正玩得?高兴,忽而见湖边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他衣饰粗糙,面?色苍白,就以为是寺中服侍的人,一时兴起,就道:“喂!前面?坐着?的小奴才!快过来?和?本王玩!” 小孩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 楚王大怒,当?即挥舞起手中的鞭子?,猛地?打了好几下。小孩没有避开,闷声承受了。 楚王见他不求饶,还欲再打,旁边的侍人忽而惊慌地?制止住了他。 因?为侍人是沈贵妃遣来?伺候他的,楚王没有当?场发作,忍着?问了一句,“你?做什么?” “您,您快停手。”侍人很惶然,“那是您的……”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皇帝并未下旨废储,但这样的处置,却也与废储无异了,只好犹豫着?道,“是您的弟弟。” 楚王瞪起眼睛,“他是什么东西,我只有一个弟弟!” 楚王自小就没怎么和?太子?相处过;而太子?离宫时,楚王也还小,几年过去了,不记得?仿佛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近些年,宫内都不怎么提及太子?了……侍人只能垂下头?,嗫嚅道,“那是……是太子?殿下。” 楚王一下愣住了。 而小孩已经站了起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走开了。 楚王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之后的几天,楚王很是不安。犹豫了几天,还是去寻皇帝认错了。 “耶耶。”楚王小声道,“孩儿?不知道那是弟弟。” 皇帝其实早就知道了。长子?敢于承认错误,令他很是欣慰。“行事还是莽撞了些。”他只是说了一句,“下次不许了。” 事情就这样平静无波的过去了。 傩戏 皇帝微微阖着眼睛, 听着?宋绘讲话。 待听到?楚王在外?殿的言语,皇帝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宋绘小?心翼翼地建议道,“不若让殿下们回去歇息吧?一会的朝会, 不若也……”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但?皇帝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荒唐!”他当即斥责道。 宋绘慌忙跪下, 微微哽咽道, “奴婢也是担忧您的身子……” “我知道你一心为我。”皇帝不禁叹道,“只是你看,朕只刚刚让太子代行了祭天之事, 楚王就已经坐不住了。何况其他人呢?” 宋绘不能说楚王的不是,于是沉默下来。 “朕方方喝了药,已然好多了。”皇帝的声音有些疲惫,“总要在朕还有力气的时候, 替太子将事一一料理了。” 宋绘心中一惊, 而眼中已然流出?热泪, “您一腔慈父之心……” “朕哪里算什?么?慈父呢?”皇帝喃喃道, “这几个孩子, 朕是注定都要辜负的了。” 皇帝的语中之意,令宋绘心惊肉跳起来。他深深伏地,再?也不敢言语。 另一边。 “一会见到?贵妃,”念舒的语气还很镇定, “我们恭敬以对便好。” 若微沉重地点点头。 念舒见状,便笑了,“也不用这么?担心。”她想了想, “毕竟也不是从前, 贵妃面?子上的功夫还是会做的。” 若微说好,又问, “德妃娘娘也在吗?” “自?然。”念舒点点头,“自?从先皇后崩逝以后,陛下便令贵妃掌后宫事,虽未有皇后名分,却也与皇后无异了……每逢岁除,后宫嫔妃都是要往蓬莱宫进贺的。” 若微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很快就来到?了大?明宫,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贵妃盛宠多年,蓬莱宫自?然是极尽奢华。 若微甫一进殿,温暖芬芳的花椒气息便扑鼻而来。贵妃坐于主位之上,殿内一切富丽华美的陈设,都不及她头冠上熠熠生辉的玉石耀眼。一看见念舒与若微,贵妃一下笑开了,“刚刚才说到?你们呢。”她语气温柔道,“这便来了。” 二人都朝贵妃行礼,贵妃微笑受了。又朝贵妃身侧坐着?的后宫嫔御见礼,众人都连声唤她们起来,宋德妃还亲自?起身,抚上她们二人的手,与她们一同?坐下了。 昭媛陈氏看着?若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你。”说着?,便摘下发髻上的翡翠玉梳背,要送给若微,若微连忙接了。 众妃嫔见此,都给若微送起见面?礼来。贵妃忍怒看了昭媛一眼,也随众人一同?做了。 代王妃凑趣笑道,“良媛这一来,可是收了母妃们许多压岁钱了。” 若微自?然道:“都是母妃们厚爱。” 众人都笑起来。贵妃笑看着?陈昭媛与代王妃,“你们婆媳俩就一唱一和吧。” 正有说有笑间,远处忽而传开隐隐的乐章之声。贵妃凝神?一听,道,“是前头祭祀开始了吧。” “正是呢。”一旁的宫人道,“已经到?时辰了。” “陛下圣德昭昭,抚恤万民,”贵妃于是心疼道,“真是辛苦。” 贵妃的族妹沈婕妤立时便道,“自?是娘娘最心疼陛下的。” 众嫔妃听闻,心下都有点不是滋味,却还是争相奉承起贵妃来。 约莫过了一炷香,贵妃感到?疲乏了,便让大?家都散了。 晚上宫中还有夜宴,若微与念舒于是没有回东宫,而是跟着?宋德妃回了寝宫。 宫里向来是瞒不住任何消息的。 何况是皇帝祭天这等大?事。 玉芙宫中,听来人讲完此事,昭媛陈氏立时便冷笑起来。 “真恨我此刻不在蓬莱宫。”陈氏遗憾道,“不能瞧见沈氏的脸色。” 奶嬷嬷亦点头附和。 而陈氏在快意过后,心下又有些哀伤。陛下……竟真的至于此了吗? 二人都沉默下来,但?奶嬷嬷担心的却不是这个。过了好久,她才迟疑出?声,“只是娘娘……” 陈氏一边给佛祖上香,一边问,“怎么?了?” 奶嬷嬷犹豫道,“陛下令太子代祭,固然是绝了楚王的念想,那我们殿下也……” 陈氏微微一叹息,“嬷嬷不会真的以为,三郎可以登得大?位吧?” 嬷嬷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我是三郎的生母,他是什?么?资质,我还不知道吗?”陈氏慢慢转着?手中的佛珠,“陛下是不会满意他的。” 嬷嬷忿忿道,“那楚王不也……” “正如?嬷嬷所说。”陈氏不由得一笑,“所以陛下不是作出?反应了吗?” 嬷嬷被噎住了,半晌,才道,“是奴婢替您瞎操心了。” 陈氏只是道,“嬷嬷别生气。”她走到?窗前,遥遥望着?蓬莱宫的方向,而后微笑了,“我是可以不操心,但?贵妃却一定不能了。” 嬷嬷瞬间了然,也随陈氏一同?望去?。 “若太子登位,我固然不如?德妃风光,可仍能随三郎就藩,颐养天年。”昭媛喃喃道,“可是贵妃……你能吗?” 而在甘泉宫中,德妃听闻这个消息,先是不敢相信,继而落下泪来。 “这么?多年了。”德妃哽咽道,“总归是看到?一点盼望了。” 念舒与若微对望一眼,都有些惊疑不定。 圣人的身子……竟真的到?如?此地步了吗?两?人心中都不禁凛然。 德妃却也顾不得她们了,匆匆和她们打了招呼后,就一个人往内殿去?了。 宫人低声说,“娘娘是去?同?先皇后说话了。” 若微一怔,心下不免凄然起来。 再?看看念舒,显然心情?也与若微一样。 她们默契地说起别的事来。 每年除夕之夜,皇帝都会宴请朝臣勋贵于宫中,共同?喜候新岁。 今年不同?于以往,在皇帝驾临麟德殿前,众人都不免窃窃私语,而话题的中心,自?然是此刻坐于皇帝下首的太子。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宫婢们着?丽服藻饰,为宾客们斟添美酒。殿内香气盈盈,酒液醇香,楚王却始终面?色郁郁。殿外?忽而一片喧哗,众人以为圣驾至,连忙起身,而仔细一望,原来是贵妃携一众女眷来了。 众人都朝贵妃行礼,贵妃华服盛装,容颜仍旧光彩照人,神?情?一如?往常般端然温和。众女眷待贵妃落座后,才一一寻位置坐下。 赵郁仪朝若微伸出?手。 若微犹豫片刻,握住了他的,然后在他身后坐下了。 “一会阿耶要来。”赵郁仪低声道,“若想饮酒的话……还是可以饮一点。” 若微第一次见这般场景,有些紧张,小?声说,“不敢喝。” “有我在。”赵郁仪温柔一笑,“别怕。” 若微不安的嗯了一声。 过了大?约半柱香,圣驾终于至了。 在内侍尖利的通报声中,皇帝缓缓步入殿中,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皇帝仍旧仪态端然,连冕冠上垂下来的玉藻,也只是微微作响。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看着?众人匍匐跪地,山呼万岁。他勉力压下喉间的痒意,唤起。于是众人起身,而后太子率领群臣,向皇帝敬贺新岁。 皇帝自?是应了,而后众人一一按次序坐下。皇帝饮一口清酒,又示意侍人给太子斟酒,微笑道:“朕请二郎饮一杯。” 太子于是起身道,“儿臣谢过阿耶。” 而后双手捧起酒盏,一饮而尽。 皇帝连声道:“好。好。” 众人见状,于是争先朝太子恭贺新春。而皇帝只是微笑看着?;楚王和贵妃的脸色都微微沉下去?。 皇帝并没有注意,他看着?殿中的诸子,见楚王代王皆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唯独东宫人口凋零,心下不免怆然。早年,他因欲立大?郎,于是打压太子,连同?太子的亲事也一同?搁置,致使如?今……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二郎亦及冠一年有余了。”皇帝忽而道,他和蔼望向太子,“年后,也是时候该给你择妃了。” 有女儿的勋贵人家听了,望着?太子的眼神?都热切起来。 赵郁仪下意识地要看向若微,但?他用全力按耐住了,只能暂时应付道,“全凭阿耶做主。” 若微不禁望向赵郁仪。 “好,好。”皇帝已经高兴地开口了,“朕盼着?早日抱上嫡孙。” 众人都附和着?皇帝的话凑趣。 除夕宫宴在一片和乐融融中结束了。 若微和赵郁仪,一起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赵郁仪忽而开口问她,“要去?看看傩戏吗?” 若微一怔,“在哪里?” 赵郁仪轻声说,“宫外?。” 若微睁大?了眼睛,“可以吗?” “自?然。”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今夜没有宵禁。” 若微犹豫了许久,还是好奇占了上风,于是点了点头。 人们相信,在岁除之夜载歌载舞,以娱神?明,就能驱鬼除疫,迎来崭新的美好的一年。 在苏州,每逢年节,也经常会有这样的傩戏。但?由于人太多了,家人并不放心,若微也只在兄长的陪伴下,远远的看过几次。 今年长安的傩戏,举行在渭水与泾水流经的空旷之地,今夜不设宵禁,长安城中的人们集聚,屏息等待这场取悦神?明的舞剧。 赵郁仪和若微,就停留在人群的边缘。 傩戏已然快开始了,没过多久,四周就响起了编磐和铜鼓古老的声音,它传入寂静的旷野里,仿佛是从前代传来的乐声;紧接着?,身着?彩衣,戴着?木质假面?的巫者依序而出?,在庄严的祭歌中,飘然而舞,恍若鬼仙。与此同?时,数堆的篝火疯狂地燃烧起来,一阵一阵淡而悠长的神?香,缓缓钻入每个人的鼻尖。 在这庄严而肃穆的歌舞中,众人的内心都沉寂下来。他们望着?看不见的神?明,低声叙说着?自?己的愿望。若微仿佛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了,她张开唇,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赵郁仪并没有许愿,只是凝神?望着?她。 察觉到?赵郁仪的目光,若微便朝他看过来。 他们都没有说话。 赵郁仪终于出?声了,“我有话要与你说。” 若微于是安静地等待。她明澈的眼睛,倒映着?两?团热烈的焰火,仿佛随时都可以跳脱出?来,进而吞噬他。 “我……”赵郁仪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我不会有太子妃。” 若微迟缓地眨了眨眼睛。 远处高台之上的焰火,好似燃烧得更热烈了。若微感觉自?己的脸颊,忽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灼痛。 若微安静地回答,“您应该和陛下说。” 望着?她的眼睛,赵郁仪忽而丧失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了。他没有再?言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十二月的风,夹杂着?火焰的热意,猛地拂过他脸颊,但?赵郁仪不会再?从中感到?一丝温暖了。 换日 蓬莱宫。 贵妃坐于铜镜前, 在辉煌的烛火中,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的面容。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耳坠上镶嵌着?的绿松石,这珍贵的宝石来自遥远的大食国, 只因她格外钟意, 皇帝便命使?者?不远万里?而去采买, 只供她一人专有, 后宫众人只能望洋而叹。 思及此,贵妃不由得微笑?了。此生,在旁人眼里?, 她几乎已经算是享尽了,这世间女子所能想象的最极致的荣华了吧。那个死去了的昭哀皇后,除了名位以外,哪里?能及得上她呢? 可是, 可是。没?有名位, 让这样美好的日子, 终究也如水中花影, 镜中幻月, 终究有一天?,是要彻底消散的…… 贵妃还在兀自叹息,一旁的楚王就已经按耐不住了,“母妃, ”他着?急的走来?走去,“都什么时候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我有什么可说的?“贵妃闭目许久, 才缓缓开口, “陛下?的心思,不是已经昭然若揭了吗?” 楚王咬紧牙关, “难道我们就看着?……” 贵妃冷冷道,“我们自然不能。” 楚王猛地被噎住,他看着?自己的母妃站起身,一双眼睛只是幽幽地盯着?他,“在你耶耶身后,你若不能登上大位,”贵妃的声音冰冷而疲倦,“我们母子唯有一死而已。” 彻骨的寒意忽然自心口生起,不断地蔓延至四肢百骸。“母妃,”楚王有些惊惶道,“耶耶他,难道真的……”他无法再说下?去了。 “我还不了解陛下??”贵妃冷然道,“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他是绝不会放下?自己的权柄的……即便是放权给他的亲生孩儿。” “不,不,”楚王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耶耶看起来?还很康健呢,怎么,怎么会……” 贵妃默默望着?楚王,眼中却缓缓流露出悲哀的色彩。 “梓儿,我的好孩子,”贵妃柔声道,“你还在关心你的父皇,难道不知道,他已经放弃了你,决定叫你去死了吗?” 楚王反应不及,只是怔怔地看她。 “从他决意将皇位交到太子的那一刻,我们母子在他心中,就已经是死人了!”贵妃眼中泛起了泪光,“你还不知道吗?” 楚王还在震惊之中,一时不能言语。 而贵妃已经不愿再说了。她撇过了脸庞,不再看向自己的儿子。“陛下?要我们死,”贵妃深深呼吸一口气,冷冷道,“我们却不能坐以待毙……” 自皇帝登基以后,为打压门阀势力,科举之制越来?越严密完备。如今,每三年一次的省试,已经成为了长安一等一的大事?。 此时,延英殿中,赵郁仪便在和?皇帝商讨此事?。如今虽仍处年节,但国朝中枢,总是一刻不得闲的。自皇帝始,朝廷重臣仍忙得一刻不停。赵郁仪自然也在其中。 皇帝听?完了太子的话,开口了,“这知贡举……”他微微沉吟,“便让礼部的刘应物来?担任吧。” 太子自然应是,犹豫了片刻,还是询问了,“今年的省试……阿耶还要亲览吗?” “自然。”皇帝道,“哪一年朕不亲自去?” 太子默默了一会,才道,“可您的身子,儿臣担心……” 皇帝一愣。全然不料太子会说出这种话。毕竟,比起皇帝的其他子女,太子待他这个父皇,还是稍显疏离了些。他也厌弃了这个孩子许多年……却不料这世间的命途,总是如此吊诡难测。兜兜转转许多年,他还是选择把江山,交给了最初册立的储君手中。 当年,阿晚诞下?嫡子,他是多么的高兴,立马兴奋地告诉左右,要立这个孩子为太子。关雎宫中,他和?阿晚看着?新?生的孩儿,共同?将他命名为“郁仪”,即曜日神也,天?之子也。他曾经对他有这么大的期盼!幸而最终,这个孩子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他很放心把江山交于他手中。 皇帝感觉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了,他不欲显露于人前,只是道,“你说得什么话?”皇帝轻声斥责道,“朕连这点?辛劳都受不得吗?” 赵郁仪望着?皇帝已然泛出白色的发丝,默默无言半晌。“儿臣失言了。”他轻声道,“还请您原谅儿臣。” “朕谅解你一回,下?次不许了。”皇帝故作严肃道,“朕还有很多事?要忙……你且退下?罢。” 赵郁仪沉默了一会,还是依言退下?了。 东宫,两仪殿。 “方才我同?阿耶……”赵郁仪望着?窗外苍茫的大雪,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他只是轻声道,“看来?宋绘所言,都确凿无疑。” 对于皇帝,裴述一直感情复杂,他默然了半晌,才道,“您若心里?难受的话,尽管和?臣说话。” 深冬的风夹杂着?细雪,忽地拂过赵郁仪的面颊,他微微摇了摇头,“罢了……你同?我说说正事?吧。” 裴述于是和?太子交谈起来?。将要离开时,裴述说,“有件事?,还是一定要告诉您。”他说话顿了一顿 ,“原本过完上元节,楚王与?代王便要离开长安了。不知为何,陛下?又说要多留两位殿下?一些时日……” “继续派人盯着?他们,”赵郁仪的神色冷凝,“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您放心。”裴述低声道,“我明白的。” 临华殿中,若微正在写着?“福”字。 赵郁仪进来?时,没?有惊扰任何人。 若微写了好久,才发现他,不由得一怔,“您几时来?的?” “就在刚刚。”赵郁仪回答了她的问题,又问,“在写福字吗?” “嗯。”若微点?点?头,“我想给临华殿每个人都送一副,”她想到了什么,脸颊上就露出了深深的笑?靥,“听?说这样能给大家带来?好运……” 赵郁仪一怔。他看着?在烛光下?写字的若微,轻声问,“我来?帮你写,怎么样?” 若微愣愣地看着?他,“对了,您写字更好看……” 赵郁仪不由得微笑?了,又问,“可以吗?” “当然!”若微连连点?头,“我把位置让给您。” 赵郁仪于是拿起了若微的毛笔。 墨玉雕琢而成的笔身,被握在他手中,仿佛还留有若微的余温。 他终于提笔写了起来?。 待写完最后一个笔画,若微就极为喜悦的拿了起来?。 “真好看。”若微喃喃道,“这幅要给谁呢,给云霏,还是雪青……”见赵郁仪一直望着?她,若微迟疑了一会,问:“您觉得呢?” “都不给。”赵郁仪静静地说,“这是给你的。” 若微还没?反应过来?,“给我吗?” “嗯。”赵郁仪极为专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卜尔百福。” 他的眼睛中,倒映着?点?点?的繁星,还有簇簇的烛火。 若微一下?怔住了。 过了上元节,若微就紧张起来?。 “省试将近了。”若微不停地问身边的人,“二兄准备成什么样了呢?” “您放心吧。”大家都只能如此说,“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若微稍稍放心一会,又担忧起来?,就又开始四处问了。 大家都拿她没?办法,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她了。 在若微的日夜惦念下?,嘉佑十九年的省试,终于到来?了。 省试当日,皇帝携一众重臣,亲临礼部。 士子们得见天?颜,俱激动振奋不已。望着?殿中列位秀才佳杰,皇帝微笑?对太子说,“天?底下?的英才,都尽在此殿中了。” 太子拱手称是,又道,“此皆仰赖陛下?圣德。” 群臣亦都应诺不停,皇帝兴致极高,甚至还当场出了一道诗赋题。 直到钟声响起,正式开始作答了,皇帝才移驾含元殿,与?群臣欢饮。 皇帝拿起一盏清酒,正欲浅饮一口,却不料在众目睽睽之下?,忽而昏倒了过去。 众人悚然而惊。 “什么?”宣城长公主睁大了眼睛,“陛下?还未醒来?吗?” “正是如此。”来?人忧心忡忡地点?点?头,“已然昏迷超过三个时辰了。” 长公主猛然倒吸一口冷气,“怎么会如此,”她喃喃道,下?一瞬,眼泪便流了下?来?,“陛下?明明看着?还好好的……” 长公主默默流泪一会,又勉强打起精神,问:“现下?宫里?如何了?” “太子殿下?把持着?宫廷,不准人擅自进出。”来?人低声道,“连北门四军都惊动了……听?说蓬莱宫那边还在闹呢。” “太子竟如此妄为。”长公主颇有些不忿,“是料定陛下?醒不过来?了吗?” “殿下?!”来?人慌忙阻止,“您还请慎言……” 长公主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慌忙住了口,心中却又不免悲怆起来?,“陛下?还未走,我就说不得太子一句了。”长公主无比哀然道,“日后还有我说话的地方吗?” 来?人默默无言。侄子做皇帝,自然是比不上同?胞的弟弟做皇帝,何况当年,长公主也从未照拂过太子……但他还是勉力安慰道,“您可是殿下?嫡亲的姑母,殿下?如何会慢待了您呢?” “以后的事?,我是管不了了。”长公主摇了摇头,凄然道,“我现在只盼着?陛下?好好的。”她又低低啜泣了几声。 60-70 妄求 在东宫, 若微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原本,她正边烤火边和周围人说话,忽然有人急冲冲地走进来, “良媛, 大事不好了!”来人还来不及喘气, 就开口?了, “陛下方方晕厥过?去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若微连忙问道,“现下情况如何了?” 来人徨然道, “奴只看到朝中许多大人都赶去了延英殿……” 若微倒吸一口?冷气,殿内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喧哗的脚步声,若微抬眼一看, 却是福宁领着一行人走了进来, “良媛。”福宁神色是难见的严肃, 他朝若微匆匆一礼, “事发?突然, 殿下只能遣奴来告诉您一声,眼下东宫已然被?禁军把守住了,您只需安心?待在宫中,不必惊慌。” 若微点?了点?头, 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陛下,陛下现在如?何了?” 福宁一怔, 终究还是不敢欺瞒若微, 于?是便幅度极小的摇了摇头。 若微瞬间就明悟了,“好, 好,”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赶快回?殿下处吧。” 福宁朝她恭敬醒了一礼,才离开了。 若微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还久久回?不过?神来。 “陛下,”半晌,若微开口?了,她的声音难掩恐慌,“陛下难道真的……” 众人颤栗不已,都死死地低着头。 若微一个人安静了许久,忽然说话了,“那殿下,殿下岂不是要……”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大家都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他们既感到惊恐,却又有隐隐的期待,却无一人敢出声。临华殿内一片死寂。 亥时已过?,延英殿内仍旧灯火通明。 太子面色沉重,“陛下如?何了?” 太医俯首于?地,冷汗一滴一滴从他额角流下来,“就看这几日了,若陛下能醒来,便暂且无事,”他抖动着声音,“若不能……” 众人都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太子深深阖上了眼睛,又睁开,只是嘱咐道,“你全力医治便好。” 太医颤颤巍巍地应是。 太子微微颔首。他看着躺在床榻之上的皇帝。皇帝往日脸色青白,往日锐利的眼睛闭上了,若单看外貌,的确是个年迈老朽的人无疑了。不知?为?何,赵郁仪忽然不忍去看了,他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向皇帝,只是吩咐左右,“好好照顾陛下。” 众人都一片跪下,应是。太子点?了点?头,越过?乌泱泱的人群,走了出去。 延英殿外,雨雪霏霏。深夜的大明宫一片灰黑死寂。赵郁仪凝望远方许久,忽而问,“蓬莱宫现下怎么样了?” 裴述低声道,“贵妃闹了一个晚上,方方才被?身边人劝下了。” “趁如?今还可以闹,”赵郁仪冷然道,“便让她闹吧。” 察觉到太子语气中的肃杀之意,裴述微微沉默,没有接话,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按照您的吩咐,楚王府代王府那边,都已使禁军把持住了……决计不会给您添乱。” “嗯。”赵郁仪应了一声,想到了什么,又说,“如?今圣躬不豫,今年的省试,先?暂且不评阅,一切等陛下醒来再说。” 裴述自然应下了。 二人站于?廊下,都没有再说话。一月的长安城,依旧雨水寒冷,雪花冰凉。两个人迎面感受着呼啸而来的北风,一股怆然之感油然而生?。 皇帝晕厥后?的第三日。 若微明显感觉到,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变了。 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自从赵郁仪越来越明显表现出对她的宠爱后?,东宫内人人都待她很殷勤,无人敢怠慢她。但如?今……他们变得更加热切了。 这几日,赵郁仪只回?来过?一次。那个夜晚,他一遍一遍的和她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让她不用?担心?,也不要害怕。在他温柔的吻中,若微轻轻地应下了。但她心?中担忧与害怕的……和赵郁仪所想的截然不同。 皇帝三日未在朝中露面,长安城中风声鹤唳,人心?惶惶。而在此?权力交接的风云之际,却有人的心?思在蠢蠢欲动。 延英殿中,赵郁仪像往常一样,一一问过?皇帝的病情,将?要离开时,忽而见一内侍上前,道,“殿下,中书令于?紫宸殿求见。” 太子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内侍却又开口?了,“想来是因为?前日西突厥异动之事……先?前,陛下与朝中诸公已然就此?事谈议许久了。” 太子只是听着,还没有开口?,内侍就说道,“如?今,一切都还等待您的示下。” 内侍把话说完了,太子却久久未说话,他心?中惊慌不已,却不敢擦拭自己额角上泛出的冷汗,只能屏息等待着,终于?,太子冷冷地开口?了。“陛下尚在,一切自然是待陛下醒来,再行商议。” 内侍心?中一冷,慌忙跪下,失声道,“奴婢,奴婢……” 太子只是淡淡地说,“你僭越了。” 话音刚落,内侍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人拖了下去。 延英殿外,裴述已经等候他许久了。 “殿下。”裴述不禁开口?了,“刚刚……” “你去查一查是谁派来的,”太子没有多加解释,只是冷漠地说,“孤绝不用?此?人。” 裴述一愣,而后?连忙应下了。 明日便是太医所告知?的最后?期限。 而皇帝仍然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延英殿中,赵郁仪凝望着皇帝苍白的面容。簇簇的烛火在殿内静静地燃烧,一如?皇帝此?刻在病中轻微的吐吸,滚烫的,炙热的,然而最终都将?归于?永久的死寂。这个天下人的君主?,他的父亲,真的要死了吗?明明在过?去,他很多次想过?他的死亡,却从未想过?会来的这么快……他应该感到快意,毕竟他恨他,对,他恨他,他恨了他这么多年。 呼啸的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猛地灌入,燃烧着的烛火剧烈晃动了一下,皇帝的呼吸也随之加重了。他的胸腔剧烈颤动着,脸被?烧得一片通红,他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在呼唤着什么。阿晚。赵郁仪听见皇帝在说什么,他一声一声地唤着,阿晚,阿晚。 难以言喻的悲伤,忽而朝赵郁仪席卷而来。他听着皇帝声声的呼唤,想起?了过?去的许多事。其实,他和皇帝之间,也并非没有过?快乐的回?忆。父皇与母后?,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当年,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儿,是天之骄子,受尽了万千宠爱。然而,正如?指间握不住的流沙,他曾经拥有过?,最终也都全部失去。 阿晚,皇帝仍在无意识地呼唤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声音也越发?大了,他甚至抓住了赵郁仪的手,发?出一声又一声重复的呼唤。 “陛下。”赵郁仪只是平静地说,“母后?早就已经不在了。” 皇帝的声音忽的一停,好像真的听见了一样,而那只抓着赵郁仪的手,也随之松开了。他的声音逐渐小了起?来,赵郁仪已经听不清,也不想再听了。 他于?是站起?身,而后?走了出去。殿外,雪花纷纷扬扬,寒月如?霜似冰,一众太医与奴仆屏息而跪,天地一片明净,苍凉。而福宁望着赵郁仪的神色,心?中忧虑不已。 临华殿中,若微正在剪着烛芯。 忽而,有人掀开帘子,通传说,“殿下来了。” 若微微不禁一愣。 下一刻,赵郁仪就走了进来。他一身玄色的深衣,神情显得格外疏冷和沉郁。 他的肩上,还残留有未融尽的雪花。 若微怔了一会,还是走了过?去,想帮他拂去身上的残雪。 却不料,她一靠近,赵郁仪就轻轻抱住了她。 若微猛地一冷,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赵郁仪于?是反应过?来,松开了她。 他有些歉然地说,“是我莽撞了。” 若微轻轻摇了摇头。 赵郁仪的呼吸声有些不稳,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若微静静地凝视他,问,“您怎么了?” “我,”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陛下……陛下的身子,不大好。” 若微一下睁大了眼睛,“如?此?严重吗?” 赵郁仪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若微有些哀伤地看着他。 “您如?果难过?的话,”若微的声音很温柔,“可以和我说。” 赵郁仪默然许久,轻声说,“最难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若微久久一愣。 她望着眼前的人,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孤寂与悲伤,原来,当剥夺去身份的外衣,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样都会感受到孤独,疼痛与哀伤。但是很显然,他更擅长于?给人带来痛苦…… 回?想起?很多往事,若微的神情微微凝固了,她忍不住轻声询问,“您也会感到难过?吗?” “当然。”赵郁仪猛地一怔,他的声音很轻,绝不会比雪花落地的那一刻更重了,“很多的时候……当我想起?你。” “你错了。”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我一直,”赵郁仪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让你感到很难过?吗?” 若微平静地说,“是。” 赵郁仪望进她的眼睛,久久无法言语。 “您之前说,您在意我,”若微的声音哽了一哽,“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请您放过?我吧。可以吗?” 寂静的深夜,连大雪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赵郁仪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寸寸冻结的声音。平生?第一次,他感觉开口?是如?此?的艰难。“我不能。”他只是重复道,“是我的错……但我不能。” 若微的眼泪静静地落下。 她没有去管它们,只是低声说,“我知?道了。” 在过?去,赵郁仪见过?无数人的眼泪,但从未有人可以打动他。但此?刻,他却很想伸出手,去擦拭掉她的眼泪,告诉她,日后?不要再哭了……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也不能这样做。 “微微。”他一刻也不眨的望着她的眼睛,声音已经接近于?乞求了,“很快,就没人可以阻拦我了……成为?我的妻子,可以吗?“ 若微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您说笑了。”若微的声音淡淡的,“我家世低微,完全无法堪配您。” 在若微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赵郁仪确信,他再也不会得到爱了。 叛乱 皇帝昏倒的第五日。 将近亥时, 延英殿依旧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皇帝面色青白,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他一下又一下微弱的呼吸声, 是他身上唯一感受到的活人的迹象了?。 于太医跪在皇帝榻前, 他的脸色疲惫而憔悴, “殿下。”他低声对太子说, “臣无能……接下来的一切,都要交给陛下了?。” 太子轻声应了?。殿内烛火幽幽,一片寂然, 无人敢说话,都只能听见皇帝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赵郁仪屏息看着皇帝,一时无法知道自己心中在想什么……终于,皇帝的眼皮轻微颤动了?下, 赵郁仪猛地上前几步, 皇帝的手从被褥中滑落, 轻轻地握住他的。赵郁仪呼吸一停, 下一瞬, 他便对上了皇帝微微睁开了的眼睛。 皇帝虚弱地唤着,“二郎……” 赵郁仪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阿耶, ”最?终他只是说,“……您醒了?。” “好孩子。”皇帝看着他,喃喃般地说, “怎么哭了?……” “您醒了?, ”赵郁仪说,他想露出一个笑, 但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只能重复道?,“您醒了?……” 皇帝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于太医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观察了?很久皇帝的脸色,又给他把?了?许久的脉,而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陛下暂且无事了?。” 殿内众人都松一口气,四下很快响起了?一片低低的哭泣声。 待皇帝可以坐起来喝药了?,赵郁仪便一一和皇帝说了?自?己这几天的做的事,最?后道?,“儿臣僭越了?,还请父皇恕罪。” “你何?罪之有?”皇帝微笑道?,“非常时期,理应有非常之举。” 赵郁仪望着脸色仍旧十分苍白的皇帝,低声谢了?恩。 皇帝把?药饮完了?,还欲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一瞬,便看见了?一身素色裙裳,不?饰钗环的贵妃,她匆忙小?跑进?来,一下跪倒于皇帝面前,哭道?,“陛下!妾一得知?您醒了?,便匆忙赶来了?……” 皇帝微微一怔。 “既然贵妃来了?,”太子已然出声了?,“那儿臣便先告退了?。” “好,夜深了?,二郎先回?去歇息吧。”皇帝点?了?点?头?,“朕明日再与你说话。” 赵郁仪领旨,而后退下了?。 贵妃没有理会皇帝与太子的交谈,只是伏在皇帝的膝上,发出一声又一声地啜泣。 皇帝轻轻抚摸着贵妃的泪水,内心柔软,又哀伤。 “朕已经无事了?。”皇帝柔声道?,“阿玥,别哭了?。” 贵妃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仿佛无法控制自?己一般,只是拼命摇着头?。 皇帝细细哄慰了?许久,贵妃才终于止住眼泪。 “陛下,”贵妃的声音仍有些哽咽,”您如今是无事了?吧?” 皇帝不?由得一怔,望着贵妃莹莹的泪眼,他忽然不?想欺骗她了?。 皇帝久久无言,贵妃于是明白了?。“您,”她的声音颤抖着,“您一定?是在诓妾吧……” “阿玥,朕亦是无法了?。”皇帝沉默了?许久许久,终于开口了?,“朕已然想好了?,再过几日,你便与梓儿同去封地吧。” 贵妃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皇帝仍是把?话说了?下去,“朕已决定?,要将梓儿改封为纪王。” “纪地何?其褊狭,不?知?我们母子犯了?何?等大错,您要如此贬斥我们?”贵妃哭道?,“陛下好狠的心!” “朕哪里是贬斥你们?”皇帝的眼中泛出了?泪水,“只是惟有如此做,才能保全你们。” 贵妃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 “这些年,朕辜负了?你许多。原本应承过你,要立梓儿为太子,最?终却没有做到。”皇帝无比怆然道?,“但无论你信不?信,朕已然给了?梓儿许多次机会了?。但是梓儿啊……你看看他,他哪次让朕放心过?” 贵妃怔怔地望着他。 “诸子之中,朕其实最?爱梓儿……”皇帝语意哀然道?,“但朕不?仅仅只是一位父亲……更是天下之主,万民之主!江山社稷,朕不?能把?他交予梓儿。” “梓儿,”贵妃泪如雨下,“是梓儿辜负您的期待了?……” “不?,梓儿很好。他是朕最?好的孩子。朕会护住他的,”想到长子,皇帝还是勉力?微笑了?,“在朕身后,会留下召令,总能让你们母子平安……” 贵妃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贵妃后面又哭得厉害,皇帝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人劝回?了?蓬莱宫。 这一番折腾下来,皇帝也很累了?,但他还是勉情打起精神,吩咐左右,“朕要见于太医。” 没过多久,于太医便入内了?。 “朕的身子,你是最?清楚不?过。”皇帝长长叹一口气,“你不?必有所顾忌,与朕直说便是。” 听闻皇帝此言,于太医也不?敢闪烁其词,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如此,”皇帝的脸色一片灰白,不?停地点?着头?,“朕明白了?……你且退下吧。” 于太医依言退下了?。 皇帝挥退了?服侍的人,一个人坐于殿中。 但直到天明,他却仍然无法入睡。 皇帝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朝野,其中有多少人欢喜,有多少人忧愁,却是不?得而知?了?。 皇帝醒来的第二日,楚王就匆忙赶来延英殿,要求见皇帝。皇帝自?然应允了?。延英殿中,楚王看着皇帝尚且憔悴的脸色,不?由得落下泪来,“您终于醒了?,”楚王沙哑着声音道?,“儿臣好担心您……” “多大的人了?,还哭成这个样子。”皇帝微笑看着流泪的长子,朝他招了?招手,“朕这便无事了?。” 楚王膝行上前,望着父亲近在咫尺的面容,又默默流泪了?一会。“耶耶,”他哭道?,“您终于醒了?,您昏迷的这几日,儿臣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委屈……” 皇帝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了?。“太子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他凝视着长子,“但你受了?委屈……朕知?道?。” 楚王怔愣望着皇帝,讷讷不?能言。 “人生在世,谁能不?受丝毫委屈呢?朕为天子,也时常有不?如意之事。”皇帝微微叹息道?,“你与二郎,虽为兄弟,却更是君臣……朕总不?能护你一世,” 皇帝逼迫自?己的声音变得冷酷下来,“你明白吗?” 楚王刹时感觉如坠冰窟,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徒劳地唤道?,“耶耶……” “你们兄弟长久失和,这都是朕的错。”皇帝怅然叹息道?,“但过去了?的,都已经过去了?,任何?人也无法改变……但从今以后,你总得让太子放下心来。” “您,”楚王猛地睁大了?眼睛,“您的意思是……” “朕已同贵妃说了?,过几日,便将你改封纪王。”皇帝不?自?觉地躲避着长子的眼睛,只是说,“你便与你母妃,便在纪地,好好的过活吧!” 楚王张了?张唇,一下松开了?皇帝的手,他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耶耶,耶耶。”他像个孩子一样小?声地唤着,“您说的是真的吗?” 皇帝猛地哆嗦了?下,“梓儿,是耶耶对?不?住你,你恨耶耶吧……”他深深地阖上了?眼睛,“从此以后,忘了?耶耶从前对?你的好……日后弟弟做了?皇帝,你要收一收你的性子,要懂事……明白吗?” 楚王梗着脖子,好久不?应声。但皇帝已经不?想再让自?己犹豫了?。“朕乏了?。”皇帝虚弱着声音说,“你去蓬莱宫,看看你母妃吧……她如今,想必也很伤心。” 楚王呆呆站了?好久,才闷声退下了?。 尽管皇帝醒了?过来,但众人对?那一天的到来,已经隐隐有所预料了?。 在皇帝如常的视朝下,大明宫仍是一片凛然有序,但这有序又不?同于以往,而是一种暗流涌动的序然。此刻只需往湖中投掷些许乱石,便会掀起颠覆所有人的惊涛骇浪。 皇帝将楚王改封为纪王的消息,两日前就已颁下了?。往日宾客如云的蓬莱宫,此刻门可罗雀。尽管皇帝仍旧如往常般,日日派人往蓬莱宫送入流水般的赏赐。但依旧无法改变蓬莱宫的颓势。何?况,宫中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将与纪王一道?去往封地了?…… “陛下尚在。”会有好事者感到奇怪,“贵妃怎么能随纪王前往封地呢?” “这有何?奇怪的?”和他一起闲聊的友人回?答说,“前朝的文仪夫人,不?也是元帝尚在,却随子呼为吴国太妃吗?” 那人很快也想到了?,却又说,“文仪夫人的下场可不?大好……” 友人不?由得笑了?,“只怕贵妃娘娘的下场,还不?如文仪夫人。” “你如此大胆!”那人震惊道?,“可不?能随意说话。” “这里就你我二人,难道?你还会出卖我吗?”友人眨眨眼睛,“当年安国公府怎么倒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人叹息道?,“想来陛下此举,也是为了?保全贵妃。” “即便是至尊天子,也不?能事事如意吧?”友人颇有些惆怅,“不?过将来的事,谁能够看得清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神伤,俱不?再说话了?。 与外面浮动的人心不?同,东宫内,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殿下就要登基了?……不?管如何?,大家以后的日子,一定?都是往上走的。众人虽有都有些激动,但因太子强有力?地约束着东宫,大家都不?会过度地往外表现?出来。 临华殿内,若微有些忧愁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雪怎么还不?停?下了?好久了?……” 云霏一边给她整理着衣物,一边说,“奴婢听说,长安到了?二月份,都会下雪呢。” “也不?是不?能下,”若微说,“小?一些就好了?……我好久没出去了?。” 云霏忽然想到了?什么,“您近来还是少出去为好。” 若微叹口气,“我知?道?。” “奴婢上次去给良娣送东西,远远瞧了?一眼前殿,有好多府兵正在巡视……听说都是殿下的吩咐。” 若微一呆,“这么吓人。” “对?呀。”云霏说,“您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自?然是再紧张都不?为过的。” 若微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出声了?。 云霏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唤了?旧时的称呼,“娘子。”她低声说,“您是不?是很害怕?” “有一点?。”若微说,“现?下的生活,我都还没有习惯。一下又要大变了?……”说到这里,若微自?嘲地笑了?,“不?过就算一直不?变,我也永远不?会习惯吧。” 云霏静静听着,忽然小?声问,“殿下有说,要如何?安置您吗?” 若微沉默一会,不?期然的,她想起了?几日前,深夜的一场大雪。赵郁仪温柔的眼睛,还有略带哀伤的声音……她摇了?摇头?,轻声说,“管他呢,总之都不?是我能做主的。” 云霏于是不?说话了?。 “您说的对?。”过了?半晌,她才道?,“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若微望着她温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今晚,雪终于停了?。 深冬的午夜,寒冷而安静。茭白的月光俏皮地在窗棂上跳跃,冰冷的砖石上映出粼粼而闪烁的波光,若微闭目感受着一阵一阵涌来的潮汐,感觉月光正与自?己一同颤动。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他们都一致地感到很适意,很温暖。结束后,他没有退出去,还是抱着她,轻轻蹭着她的脖颈。若微完全没有力?气阻止,就随他了?。 “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了?。”赵郁仪的声音还有些不?稳,但依旧很柔和,“现?下局势不?稳……先暂且不?要出去。” 若微嗯了?一声,又说,“我知?道?了?。” 赵郁仪见她答应了?,就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亲着她。若微被亲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等他亲完了?,就小?声抗议道?,“您不?要再亲了?……” 赵郁仪亲了?亲她红红的耳尖,说好。 “好了?,我不?闹你了?。”他声音很轻柔,“睡吧。” 若微依言照做了?。 而赵郁仪那双温柔的眼睛,恍若远处灯火融融的高楼上传来的飘渺的歌声,一直深深地映在她久违的甜美的睡梦中。 延英殿,皇帝与太子谈事至夤夜。 谈完正事,皇帝便说起了?家事,“大郎明日便要离开长安了?。”皇帝的声音微微沙哑,“二郎不?若去送送他。” 太子应是,“兄长就藩,儿臣自?然要一送。” 皇帝点?了?点?头?,说好。赵郁仪端详着皇帝苍白的脸色,不?禁问道?,“今夜怎么没见阿耶吃药?” 皇帝一愣,看了?眼天色,“已经叫人去拿了?,想必快到了?。” 太子于是道?,“我等阿耶吃完药再走。” 皇帝的脸上流露出欣慰之色,正欲说话,便见一内侍捧着汤药走入殿中,太子欲为皇帝侍药,于是亲自?接过,下一瞬,他便愣住了?,而后冷声问:“为何?是冷的?” 内侍慌忙跪下,“殿下,殿下饶命……” 太子还未说话,皇帝便开口了?,“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许是因为外头?太冷了?吧。”皇帝吩咐道?,“重新热过一回?便是。” 太子微微蹙眉,总感觉哪里不?对?,于是又问了?一遍,“为何?是冷的?” 内侍惊慌不?已,伏地道?,“奴婢是拿了?药便匆忙赶回?来的……谁知?路上碰见了?羽林军在巡夜,一时耽搁了?。” “如今已是子时了?,早过了?巡夜的时间,羽林军巡什么夜?”太子喃喃自?语,而后猛然反应过来,几乎和皇帝同时开口道?,“不?好!” 皇帝也反应过来了?,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连声唤道?,“郑万发何?在?” 宋绘连忙回?应道?,“陛下,您忘了?,郑将军前日丧母,已回?乡去守母丧了?……如今羽林军是成青在掌事。” 皇帝的心骤然一冷,成青,成青与贵妃的母族有姻亲关系……想到某种可能,皇帝喉间猛地涌出一口鲜血,一下坐不?稳,无力?地倒了?下去。太子连忙去搀扶皇帝,皇帝猛地抓住太子的手,“不?必管朕……”皇帝猛地咳嗽了?几声,“你只管便宜行事。” 太子沉声应是,正欲开口吩咐,忽而见一内官急切而入,声声泣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纪王与成青正集结甲士,已然过了?玄德门,正在往建福门扑来!” 纪王!皇帝猛地色变,而后眼前一黑,昏倒了?过去。幸而自?皇帝病后,于太医一直候在延英殿,宋绘连忙去唤于太医。情况紧急,太子已然顾不?得此处,匆忙嘱咐了?于太医一声,而后走了?出去。 外殿,众人俱惊慌不?已。须知?道?,要进?入大明宫,必先越过太极宫,而叛军既已过了?玄德门,想来太极宫已然失守了?……赵郁仪的脸色猛地变了?,他勉强镇定?下来,问,“外面情况如何??左右龙武可还守得住?” 龙武将军陈双清仓惶下拜,“回?禀殿下,事发突然,左右龙武皆反应不?及,且纪王所率皆羽林精锐,臣等一时不?敌……” 赵郁仪的心忽地沉入谷底,厉声道?,“那便令驻扎于皇城的十六卫即刻入宫来!”有内侍得令,匆忙持手令狂奔而去。太子没有迟疑,又下了?一道?命令,“东宫绝不?可失陷……”他拼命压抑着海啸般涌来的恐慌,“传孤的命令,令左右卫率即刻驰往东宫,不?得有误!” “殿下,万万不?可!”福宁的心猛地一跳,急切地说,“左右卫率为您亲卫,绝对?不?可调离您!万一大明宫失守,您仍可在卫率护卫下奉驾而出……” “这是孤的命令,东宫切不?可有失!”太子呵斥道?,“速去!” 福宁抹一把?泪,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领命而出。 太子面沉如冰,在场众人无一不?战战兢兢,远处已然可以看见冲天的火光,甲胄撞击声已然清晰可闻,禁宫众人都惊叫失色。太子盯着某处的火光,冷声道?,“传令下去,即刻封禁各宫,胆敢违命延误军机者,杀无赦。” 延英殿的命令很快晓谕禁宫,大明宫刹时变得森然有序,众人的心亦随之安定?下来。太子沉思片刻,又说道?,“成青掌的是左羽林,同为羽林军,他要兴兵作乱,右羽林不?可能毫无所觉……一定?是被什么延误住了?。” 陈双清顺着太子的思路,不?自?觉地喃喃道?, “羽林军驻扎于长乐门,若能一涌而出,便可以与龙武军前后夹击,将其全然歼灭了?……” “正是如此。”太子冷然道?,“纪王等人定?是设兵堵住了?长乐门,孤要你立刻派兵前往襄助。” 陈双清躬身领命,正欲赶往长乐门,太子却亲自?下阶,握住了?他的双手,恳切道?,“孤的性命,便托于将军一身了?!将军务必小?心,切切!” 陈双清脸涨得通红,沉声应了?,决然而出。 太子凝视着他的背影,忽而感觉有些晕眩了?。他站于窗前,凝视着远方冲天的火光,忽而感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来的及吗?他在心里一遍遍问自?己。纪王的目的是大明宫,既破了?太极宫,想必不?会往东宫下功夫……可是,纪王如此恨他,为了?报复他,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呢?万一,万一……即便落入纪王之手,赵郁仪也不?会比现?在更害怕了?。 内殿,皇帝的咳嗽声猛地剧烈起来,赵郁仪连忙走进?去,宫人也慌忙给皇帝喂药,皇帝却一下吐出了?许多鲜血。于太医的手脚都僵住了?,他颤声唤道?,“陛下……” “朕,”皇帝一下又一下粗重的呼吸着,“朕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太医低着头?,不?敢应答。太子眼中已然有泪。“二郎,”皇帝气若游丝地说,“是朕对?不?住你,一味的放纵沈氏,放纵大郎……你先前劝谏过朕,朕却全然不?理。如今,大郎酿成祸事,倒连累了?你……” “阿耶。”太子的眼泪落下,“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要好好休息……” “朕自?己的身子,朕还不?知?道?吗?“皇帝颓然摇了?摇头?,“朕驰骋得意一生,老来却是这么个下场,被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所叛!”皇帝喃喃道?,“报应……这都是报应……” 赵郁仪张了?张口,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宋绘踉跄而入,喜泣道?,“陛下,殿下,大喜!右羽林并龙武军,已然将叛军拦于建福门外!想来很快便能将贼首全部拿下……” 赵郁仪的心猛的一定?,方欲做出指示,却听皇帝一下唤住了?他,“二郎,”皇帝颤着声音道?,“饶你兄长一命,他都已经是这个下场了?……” 太子深深闭上眼睛,又睁开,却没有应答,皇帝怆然望向他,下一刻,福宁便破门而入,他衣衫不?整,神情惊慌,看见太子的那一瞬间,全身失了?力?气般滑跪下来,“殿下,殿下……”他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赵郁仪克制住内心的恐慌,轻声问:“怎么了??” “殿下,”福宁泣道?,“奴婢等赶到东宫时,东宫已然落入叛军之手了?……” 太子的身形猛地一晃,“什么?”他上前紧紧抓住福宁的肩膀,颤声问,“临华殿呢?临华殿怎么了??” 福宁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哭道?,“奴婢无能……” 太子颓然栽倒下去,宋绘连忙搀扶住他,一声声地唤道?,“殿下?殿下?” 赵郁仪张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也看不?清眼前的任何?一个人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流泪。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欲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不?相信福宁的话,他一定?要自?己亲自?去看……忽然之间,于太医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赵郁仪木然地望过去,就见于太医颤抖着嘴唇说,“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太子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而后直起身子,想要走过去,却宛若被万箭穿心,寸步难行。于是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太子猛地晕倒过去。 夤夜 纪王乱兵涌入东宫时, 若微早就已?经?睡下了。 她还在睡梦中,忽而被云霏急切的声音唤醒了,“娘子?, 娘子?!” 若微迷糊地睁开眼睛, 窗外强烈的火光让她一下惊醒了, “发生了何事?” “奴婢也不清楚, ”云霏慌忙地摇头,“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有好多兵士在往东宫杀来,娘子?快快离开吧!” 若微来不及思考, 就慌张地说,“好,好。”没跑几步,她想?起了什么, 连忙问, “雪青她们呢?” 云霏眼中含泪, “她们都去引开追兵了, 奴婢才能赶来提醒您……我们快快走吧!” “这怎么行?”若微猛地停住脚步, “我们要赶紧回去找她们……” “来不及了!”云霏哭道,“您若回去的话,不过是一起死而已?!您快和奴婢去吧,奴婢知?道后头还有一头小路……” 若微的眼泪落下来, 云霏趁她还没回过神,连忙拉着她飞奔起来,火光把她们脸上的泪痕烧得一片赤红。 蓬莱宫。 贵妃听着兵戈之声, 只是安然坐于殿中, 一言不发。 与贵妃不同,如霜此刻焦虑不已?, 她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翻滚的浓烟,不由得喃喃出声,“不知?现下情?况如何了……” “好了,你都说了多少次了。”贵妃轻声开口道,“不许再?出声了,吵得我头疼。” 如霜于是安静下来,过了一会,还是颤抖着声音开口了,“您,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 “有什么可急的?”贵妃淡漠道,“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死而已?。” 如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不会的,不会的,”她自言自语道,“您定然会无事的……” 贵妃盯着空气中的某一个点,一句话也没有说。 忽然之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两人都是一怔;有一内侍匆匆而入,看着他的神情?,贵妃已?然明白一切了,她颓然叹一口气,而后无力地倒在了软榻上。 内侍还欲开口,但贵妃先行阻止了他,“可以了,可以了,我都知?道了……”她声音虚弱道,“不要让我听到我孩儿的死讯,这也太残忍了……” 内侍默默流泪,如霜也流泪不止;此时,秩序已?经?失去了一切约束的效果,蓬莱宫一片吵吵嚷嚷,无数人想?从这里脱离出去。贵妃看着外头纷杂的乱象,眼泪静静地落下来。 “看来,此番,是必死无疑了,”贵妃喃喃道,“死在自己?手?中,倒还落得体面……” “娘娘!”如霜哭泣道,“您可千万不要……” 贵妃没有理?会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年昭哀皇后决心赴死前,也是和我一样吗?”贵妃像是在说梦话一般,“也罢,也罢,比你多活了十几年,也是不枉此生了……” 她轻轻摇着头,没有再?言语,只是缓步走入了内殿。 延英殿内,赵郁仪静静听着福宁讲话。 “奴婢赶到时,临华殿已?陷在火海之中了……想?来是叛军溃败时,心怀不甘,想?着一把火烧了东宫……”福宁一声一声哭道,“是奴婢无能……”他重重地磕着头,直到金砖上都染上了红色的鲜血。 裴述也跪下道:“臣万死。” “临华殿……”赵郁仪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什么都没有了吗?” “只瞧见了几个黑色的骨殖……”福宁抖若筛糠,“完全认不出是何人了。” 听闻“骨殖”二字,赵郁仪全身一颤。 “认不出?”赵郁仪面无表情?,他用一种?极为可怖的语气低语道,“怎么会认不出呢?” 殿内众人都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认不出?”赵郁仪喃喃自语道,额头不断传来一抽一抽的痛,他连指尖都痛得在发抖了,“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不停地重复着,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源源不断地落下来。 “……殿下,”还是裴述先开口了,“您请节哀。” 听闻节哀二字,赵郁仪全身忽的颤抖了一下。他抬起眼,用一种?极为森寒的目光盯着裴述。裴述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恐惧,“殿下。”他颤抖着嘴唇道,“逝者已?矣……”他话还没有说完,亦落下泪来。 赵郁仪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经?难以说出一个字。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仍然难以摆脱深入骨髓的窒息感。“节哀?”他用一种?梦讫般的语气道,“不,我不需要……我为何要节哀?”他的语气猛地激烈起来,“她还未死,我为何要节哀?” 众人皆震悚望他。 “传谕左右龙武,左右羽林并南衙十六卫!”赵郁仪的声音冷酷无比,“即刻封锁皇城,封锁长安,不许任何人进出,直至找到人为止。违命者,族。” 有内官得令,便立刻领命而出;裴述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着,已?然至丑时四更了,众人都熬得眼睛通红,然而无一人敢出言提醒。忽而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赵郁仪冷漠望去,匆忙有人俯首道,“殿下,已?将贼首押来了。” 赵郁仪切齿道,“将他押进来。” 深夜,大雪纷纷。纪王被卸下了甲胄,押于丹樨下。他满面烟尘,狼狈不已?,全然不见往日骄然之态。厚厚的雪压在他身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座白色的墓碑。 纪王被人按着稽首于地,额头已?经?渗出了鲜血。待察觉一个人影的靠近,他猛地昂首,怒目道:“赵郁仪!” “大胆!”侍从呵斥道,还欲将人再?按下去,赵郁仪就冷冷开口了,“不必。” 纪王无比仇恨地瞪着他。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过。”赵郁仪用一种?很漠然的语气说,“和小时候一样,还是这么愚蠢。” 纪王目眦欲裂。 “你算什么东西?耶耶呢?”他大声吼道,“我不要见你,我要见耶耶!” “阿耶?”赵郁仪冷漠地反问道,“你要见阿耶?” 他一步一步地逼问他,“你犯下如此大错,阿耶还会想?见你吗?” 纪王的眼中闪过慌乱,但他仍是梗着脖子?道,“与你何干?”纪王瞪着他,“我同阿耶的事,还轮不到你多说!” 赵郁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时候,我是真?的不明白……”他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内侍匆匆而入,伏地徨然道,“蓬莱宫沈氏……方?方?缢亡了。” “这便死了?”听闻此言,赵郁仪只是淡淡说了句,“真?是便宜她了。” 纪王全身一僵。“母妃,母妃……”他喃喃道,不禁哭了起来,“怎么会,耶耶怎么会这样做呢……”他自语了片刻,忽而反应过来,“是你!太子?,你好大的胆子?,”他含恨直视他,“竟然敢假传圣诏,害死我阿娘!”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望着他。四下甲士林立,铁衣泛着阵阵寒光,奴仆宛若泥土烧制的俑人,缄默而跪,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唯有深夜夹雪的寒风,凛凛而有声。刹那之间,一个极为可怖的想?法在纪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难道,”纪王颤抖着声音说,“难道耶耶……” “是的。”赵郁仪冷然道,“就在方?才,阿耶驾崩了。” 纪王的呼吸猛地一停,下一瞬,眼泪便爬满了他的脸庞。 “一定是你!”他徒劳的想?要锤打赵郁仪,“一定是你狼子?野心,害死了阿耶!” “我狼子?野心?”赵郁仪轻声反问道,“谋逆的人是谁?犯上作乱的人是谁?真?正害死阿耶的人,”他一字一句道,“……究竟是你,还是我?” 纪王的脑海一片空白。 “不,不,”纪王只是摇着头,“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骗我……” “我骗你?”赵郁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都已?经?失去一切了,我为何要骗你?” 纪王愣愣地看着他。 “你犯下了此等大错,”赵郁仪盯着他的眼睛,说了下去,“而阿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要我保全你,留你一命……何其可笑,可叹!” 纪王听着赵郁仪的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我不会听他的,”赵郁仪一字一句地说,“你让我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的声音轻柔无比,“……将你千刀万剐,都毫不为过。” 纪王全身一震,但他已?然不想?哀悼自己?的命运了。“耶耶,耶耶,”他想?起了逝去的父亲,眼泪滔滔不绝地流了出来,“孩儿对不起您,耶耶,耶耶……”他像乳燕一般,一声一声地唤着父亲,然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回应他了。 赵郁仪站于廊下,静静听着纪王的悲泣声。十几年以前,也是在这样严寒的冬日,他永远失去了母亲。而今日,他又要失去他所爱重的一切了。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寒意一点一点地渗入骨髓。他一时不能自持,落下泪来。 践祚 若微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她和云霏紧紧握着彼此的手, 穿过黑烟,浓尘,还有漫天的大火。与她一起奔跑的, 是太?极宫无数惊恐而逃的宫人, 他们都在惊叫道, “纪王反了, 纪王反了!”,这种恐慌的气氛感?染着若微,她一刻也不敢慢下脚步。突然, 云霏被一块石头绊住了,跌倒了下来。 若微连忙将她扶起,云霏还在痛苦地抽着气,若微看一眼?四?周, 喃喃道, “竟到长乐门了……” 平日重兵把守着的宫门, 此刻被烈火烧得仅余焦瓦残堆, 而?废墟之上, 仍有残火在燃烧,无数的宫人跨过一具具死尸,逃命般的冲出太极宫去。若微丝毫不敢迟疑,她用灰尘沾灰了自己与云霏的脸庞, 便拉着她冲出长乐门去。 已是深夜,但整座长安城都无人入眠。众人待在家中,听着远处禁苑内传来的兵戈之声, 心胆震颤不已;南衙十六卫在驰往宫城的马蹄声如雷似鸣, 束束火把将长安映得亮若白昼。若微躲在柴堆旁,惊恐地看着铁骑往太?极宫内疾奔而?去。她望一眼?火光冲天的宫城, 不由道,“不知里头情形如何了……” “管不得这么多了。”云霏紧紧抱住她,“您无事便好……” 若微想起雪青等?人,眼?泪一下落下来。云霏抱着她哭了一阵,又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万一宫内局势有变,纪王定然不会放过我们……我们要赶紧离开长安。” 若微浑身一震,立马懂得了云霏所言之意。局势有变……纪王反了,那么,赵郁仪会败吗?如果败了,他……他会死吗?一想都这一点,若微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但她已经来不及再?去想了,因为下一刻,长乐门中一下又涌出潮水般的宫人,若微与云霏不由自主?地被挤推往前,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有再?犹豫,跟随着人流往长安城外奔去。 若微与雪青逃出长安城时,已然将近丑时四?更了。 从太?极宫逃出来的宫人们,都挤在这个破旧的小道观中。深夜雨雪纷纷,残破的屋檐根本无法抵挡住风雪,众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想到今晚的遭遇,又都哭做一团。 悲伤的氛围在道观中蔓延。若微与雪青想起临华殿中的许多人,也不由得默默流泪。在一片哭声中,忽而?有人发出一声痛楚的□□。 若微于是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个内侍捂着被火焰灼伤的小腿,正发出一声一声的哀叫。若微有心想去帮忙,但想起了什么,犹豫了。所幸道观中有和受伤的内侍相?熟的人,马上赶过去探看了。 众人瞧见了,都不由得唉声叹气,“怎么就伤到了呢,现下荒郊野岭的,什么都没有,万一烧起来了怎么办……” “也不是很严重的伤,是可以痊愈的。”有懂些医术的宫娥瞧了一眼?,想起了什么,哀泣起来,“可怜今夜与我一同?当值的姐妹,活生生地被火烧死了!我们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很好的了……” 众人都不由得流泪,默默哭了一阵,又有人问道,“也不知宫中现下如何了……” “还乱得狠!”有最后?几个逃来的宫人道,“幸而?有太?子殿下坐镇中枢,十六卫刚刚赶至太?极宫,纪王军已然溃败了,但这大火还是难以熄灭……” 听闻此言,若微的心猛地一跳。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刚刚询问的人率先松一口气,“这样一来,明日宫中约莫就安定下来了,正好我们可以回到宫中。” “是,是。”众人都道,“所幸殿下英明。” “对了,”刚刚回答的宫人想起了什么,又出声了,“……也不知我们明日能不能回去。”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很快就有人问道。 “我出城时,迷糊听到了消息,说殿下将要封锁长安城,像是要寻什么人呢。”宫人庆幸道,“幸而?我逃得早,不然可要被当贼子诛灭了。”他却又忧虑起来,“也不知明日能不能解禁……” “是要追捕纪王余党吗?”大家都七嘴八舌道。 听着道观内一片低低议论声,若微额间不自觉冒出了冷汗。在寻什么人吗……直觉告诉她,这极有可能就是在寻找她。刹那之间,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忽而?在她脑中浮现。既然她想逃脱宫廷,已然很久了,而?现在,不管是用什么方式,她都已经离开了。这一生,她很有可能只有这一次的机会,那她是不是可以……? 若微被自己的念头吓得心怦怦直跳,有人察觉到她的沉默,不禁问了问她,“你?觉得呢?” 若微猛地回过神,庆幸自己先前用灰尘涂抹了脸庞。她低着头,努力?用正常的声音说,“我也觉得……想必殿下是要搜寻纪王的党羽吧。” 那人听闻了想要的回答,就不再?问了。 若微安静等?了片刻,等?到众人又开始讨论起别的话题后?,她就轻轻牵住了云霏的手?,在她惊讶的目光下,悄悄退至了靠近门口的地方。 道观之外,依旧下着漫天的大雪,呼啸而?来的北风仿佛能击穿人的身躯。但若微没有再?犹豫,她朝云霏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一起,无声无息地走入漫天的风雪中。 寅时五更,延英殿。 赵郁仪手?中握着染血的翡翠玉梳背,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雪青跪在他面前,边怮哭边道,“……叛军至了临华殿,奴婢们惊恐极了,叫云霏去唤醒娘子,叫她带娘子从园子后?的小道离开,想着我们去殿外引开叛军,为娘子拖延时间。”雪青的声音痛苦无比,“不料叛军往殿中投了火把,便溃逃了……”她仍然泪流不止。 雪青话已经讲完许久,而?赵郁仪仍旧一动不动。 “阿述。”半晌,赵郁仪才迟缓地开口了,“这个玉梳背……” “是在瑶台池边看见的,”裴述低着头,不想让赵郁仪看到自己眼?中的不忍,“臣等?看到时,全然恍若焦炭一般,已然看不出一点人的形状了。” 临华殿旁便是瑶台池……想到这一点,赵郁仪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张开口,还想细问,但心口忽地传来剧烈的疼痛,令他出声不能。怎么会呢?这怎么会是真的呢?明明就在昨晚,他还亲吻过她柔软的面颊,感?受过她温暖而?芬芳的吐息……这一切怎么会是真的?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他不能在沉陷其中了,他必须快快醒来…… 裴述还在说着什么。但赵郁仪已经一个字都听不清了。殿中渐渐漫入凄清的月光,若微含着轻愁的脸庞,忽而?浮现在他眼?前。他伸出手?,徒劳的想去触碰她,但冷冰冰的空气,一下扑了他满怀。 赵郁仪僵了半晌,无力?地松开手?,手?中的玉梳背也随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寂静如死的深夜里,更显哀婉与凄凉。 第二日,金鸡报晓,远方已然隐隐可见熹微的晨光。整夜未眠的朝中公卿,在颤栗不安中赶往含元殿,想要朝见大明宫新的主?人。然而?,东宫卫率统领裴述,却将他们挡之门外,口中道:“陛下驾崩,太?子殿下伤怀过度,一时难以自抑,难以见诸公,还请诸位回府稍待。” 而?听到众人耳中,便是东宫欲血洗一番朝廷的前奏了。众人都胆战心惊,不敢过多言语,连忙退下了。 延英殿内,晋阳公主?赵归宁盯着宫人喂药,见赵郁仪喝进去一半,又吐出来一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亲自端起碗给?兄长喂药。 折腾了一柱香,总归是把整碗药都灌下去了。归宁略略松一口气,又和一旁的裴述一起,细细询问太?医具体的情况来。 太?医一一答了,又说了许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二人逐一记下了。太?医离开后?,两?人望着榻上烧得滚烫的太?子,内心俱忧虑不已。 延英殿外,漫天的大雪,仍旧是刺骨的冰凉。归宁静静感?受了会寒风,不禁询问一句,“阿兄要何时才会醒过来?” 裴述安静一会,轻声道,“这只能看殿下自己了。” 归宁不由得落下眼?泪。 裴述看在眼?里,道一声,“公主?辛苦了。” “我哪里有什么辛苦的?”归宁红着眼?睛,“我现在就盼着阿兄无事……” 裴述默默叹口气,“殿下是太?伤心了。” 归宁呼吸一停,想起若微,也不禁落下泪来。 嘉佑十八年,二月廿九。 东方欲晓,天光将明未明。这一日罕见的没有下雪,藏匿了一个冬日的日光,终于在今日隐隐浮现。众臣于丹陛前伏地而?跪,听着含元殿外传来的阵阵钟鸣,行三拜九叩之礼。 新帝端坐于御座之上,静静听着自远方传来的鼓乐之声。在过去,他曾经很多次想过今日;然而?真正来临了,荒芜与空虚却占据了整个心灵。他轻轻阖上眼?睛,听着群臣山鸣海啸般的高呼万岁,耳畔却又响起了阵阵丧钟之音。浮金般的日光照映着万千宫阙,这是入冬以来最温暖的一天了。而?他的心,却不能比坚冰更寒冷了。 新朝 当新帝登基的消息传至玄云观时, 已经是二?月初四了。 听完了云霏的话,若微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走至窗前?,凝望着长安宫阙的方向, 喃喃道, “你现在是生气更多……还是难过更多呢?” 她静静想了片刻, 忽然听见云霏开口了, “娘子,”她的声音有些不安,“您说……陛下, 陛下他,会发现我们吗?” 若微沉默了许久,说,“按照他的性子, 不找到我, 是绝不会罢休的。” 云霏神色慌张起来。 “除非, ”若微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觉得?我死了。” 云霏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让他以?为,”若微的声音哽了哽,没有把这句话说下去,而是道, “所以?那日?以?后?,我们才逐渐瞧不到追兵了……” 云霏也沉默下来。 若微眼中泛起泪光,但她还是微笑道, “或许这一次, 是老天真的在帮我呢。” 云霏不由得?低低啜泣起来,不欲惹若微难过。又连忙止住眼泪。 “好了, 不说这些了。”若微道,“到时辰了,我们去看看静亭法师吧。” 若微这次能在玄云观安顿下来,全赖于静亭法师的襄助。 静亭法师,是玄云观的主人,中宗朝的许淑妃。当年,中宗后?宫倾轧激烈,淑妃对自幼丧母的先?帝有恩,先?帝登基后?,亦投桃报李,对淑妃颇为礼遇。只?是淑妃厌倦了宫廷纷争,自请出宫为中宗祈福,先?帝自然应允,于是便在长安城一处荒山建起玄云观,许淑妃就此隐居起来。 当日?,若微与云霏走了许久,看到前?方有一座闪着烛火,灯光朦胧的道观,便想过去讨一碗水喝。不料,才刚刚进去,便有一位仙风道骨的女冠走了出来,她约莫四十许人,看上去仍旧风姿动人。她打?量了若微片刻,徐徐问她,“可是从宫里出的?” 若微猛地一惊,拿不准眼前?人的身份,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孩子,别怕。”女冠慈眉善目道,“宫里出了大?事,我在这里也有所耳闻…逃出来,捡得?一条命,是好事。” 若微含糊地应了,女冠看着她们喝了水,就让她们先?去歇息,明日?再?细说。 第二?日?,她们去拜见观主人。女冠介绍了自己的身份,又询问若微的来历。 若微犹豫了片刻,只?称自己是掖庭中的良家子,自苏州来,还未见得?天颜,叛军便破了太极宫……她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与侍女一同?逃了出来。 静亭法师听完,自然是叹息不停,只?叫若微先?在观中住下,日?后?如?何,待长安局势平稳了再?说。 若微连忙应下,又道谢不迭。 此刻,若微走进斋室时,静亭法师正在默念《功课经》。 若微安静地等她念完。 终于,静亭法师念完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了若微,而后?微笑道,“你来了。” 若微放下了手中的斋饭,“我来给您送吃食。” 静亭法师叫若微坐下,道,“还不饿呢,先?放一旁,我们说会话。” 若微当然无有不应。 静亭法师坐在窗边,迎面感受了会凉风,道:“新帝已然登基,长安想必是安定下来了……也不知你有何打?算?” 若微许久未出声。 “我亦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静亭法师慈蔼望着她,“你心里想什?么,与我直说就是。” “我……我也不想瞒您了,”若微叹口?气,“说实话,我,我并不想回宫。” “我还以?为,所有年轻貌美的小娘子,都想入宫搏一场富贵。”静亭法师不由得?一愣,“是我想差了。” 若微低着头,“您便当我没出息吧。” “怎么如?此说。”静亭法师微微嗔她,“你这样的,才能活得?长长久久。”她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怅然道,“当年,与我一同?入宫的,就只?剩下我了。而我的一生?,也几乎断送在里头了……”她一下流出泪来。 若微一愣,还欲出言安慰,静亭法师却又开口?了,“你不欲回宫,那想做什?么呢?要和我一样做女冠吗?” 若微轻轻点了点头。 “你真的想好了吗?”静亭法师还是想劝劝她,“当年我入宫时,中宗陛下都已过不惑之年了。可你们不同?,你们赶上了好时候,今上方方践祚,又加冠不久,后?宫如?此空虚……”静亭法师无比惋惜地看着她,“况且,你生?的如?此貌美……我虽无能,但让你重新回到宫中,还是做的到的。” 若微静静地听着,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好吧,好吧。”静亭法师叹道,“留在这里,也好……” 她微笑道,“我这里,也许久没有年轻的小娘子了,实在是寂寞得?很。你留下了,也多一个人与我说话了。” 就在若微与静亭谈话的不久之后?,长安城内的腥风血雨才刚刚停歇。 新帝甫一登位,便展现出了与其父如?出一辙的铁血手腕。先?是以?谋逆之罪处死了纪王,又将?沈氏、成氏等纪王党羽尽皆夷灭三?族,连先?帝的长女,今上的亲姊临川公主亦牵涉其中,被废为庶人,幽禁掖庭,其余涉案人员更是不胜枚举,长安城中人人自危。 而当可怖的气氛达到顶峰后?,新帝又降下恩旨,加封先?帝第二?女为晋阳长公主,增邑五千户;封先?帝第四子,第五子为陈王,卫王,先?养于宫中,年满十五再?行就藩;与此同?时,东宫旧臣也一一得?到擢升,其中,新帝表兄裴述更是被进封为安国公,担任左武侯大?将?军,尚书右仆射,一时宠冠诸臣。 在新帝的有意施恩下,长安城中渐渐回暖。众人都开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颅,试图在新朝开辟立身之地。有心之人很快注意到,新帝还未大?封六宫。上一次有关内廷的旨意,还是给先?帝德妃上徽号,将?其荣养于上阳宫。想到此处,众人都不由得?活跃起心思,很快都想到东宫最受恩宠的是谁……一时之间,身在崇仁坊的江珣顿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与先?帝不同?,新帝将?含凉殿设为了日?常燕寝之所。于是延英殿日?渐冷落,含凉殿则取代之成为了宫廷的中心。 这一日?,福宁穿过屏气敛声的宫人,走至含凉殿内殿,小心翼翼对殿中人道,“陛下,德太妃正在上阳宫等您。” 新帝盯着窗棂上尚未融化的积雪,有些恍惚地应了一声。福宁便膝行上前?,轻轻整理着他腰间玉佩垂下的丝绦,新帝微微阖了阖眼睛,而后?走出含凉殿。 上阳宫,德太妃已然等候多时了。她时不时张望着殿门口?。神色有些忧愁焦虑。 “娘娘,”陪伴她经年的侍女不由道,“陛下近来心绪欠佳,要不还是过些时日?,再?同?陛下说……” 德太妃微微叹口?气,“再?过些时日?,就来不及了。” 侍女于是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终于,外殿响起了内侍声音尖利的通报声。新帝屏退众人,独自走入了内殿。他一身缌麻孝衣,神色略有些苍白。一见他。德太妃便落泪了,“二?郎消瘦许多。” 新帝勉力一笑,“让德母妃担心了。” “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苦。”德太妃拉着他在自己跟前?坐下,伸手轻柔碰上他的面颊,“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学会保重自己,不要总是糟蹋自己的身子…… 听闻“死”一字,新帝的脸色略略一白。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叫您担心,是我的不是。” 这句话惹得?德太妃又落下泪来。她喃喃说了一通如?何爱护身子,保养身子的话,在这半个月里,赵郁仪已经听很多人说过很多次了。他内心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只?是应承着。终于,德太妃说完了,她的眼睛里仍然泛着泪光,“二?郎,有些事,我也不想同?你说,但……”她渐渐迟疑了。 “无妨,”赵郁仪只?是道,“您直说就是。” “你登基已经半月有余,但仍迟迟未册封东宫诸妃……”德太妃斟酌了会,还是开口?了,“长久以?往,恐会惹人非议。” 赵郁仪静静地听完,而后?开口?了,“您说得?对,也的确不能再?拖了。” 德太妃惊讶道,“那二?郎的意思是……” “我意,先?暂且封微微为贵妃,列诸妃之首,居未央宫。”赵郁仪缓声道,“至于其余人……便看您的意思吧!” 德太妃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德太妃不可置信道,“良媛,良媛她……她已经不在了呀!” “谁说她不在了?”赵郁仪的声音冷下来,“谁再?敢在您跟前?胡说是非,直接拖出去杖死。” 德太妃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很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有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便依你所言吧……”德太妃喃喃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便好。” 赵郁仪于是微微点头,朝德太妃行了一礼,而后?离去了。上阳宫外,轻寒料峭,春光冰凉。他凝望远方许久,直到日?落西山,惊起阵阵飞鸟。 早春 万春宫。 午后, 念舒正?临窗小憩,忽而灯草急急而入,将她唤醒了。 念舒倦怠地睁开眼睛, 还没回过神来, 随口问一句, “怎么了?” 灯草小声道, “夫人来了。” 念舒微微蹙眉,“不是叫她晚些时候再来吗?” 灯草低头不?语。 念舒心里有些烦闷,她默默叹了口气, “让她进来吧。” 尹四夫人走入内殿时,念舒已然梳洗完毕了,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微笑道, “您今日来得?早。” “我想娘娘了, 便?来早了。”尹四夫人笑道, “娘娘今日无事?吧?” 念舒摇了摇头, “宫里人少, 每日闲得?很。” “是呢。”尹四夫人抚着?念舒的手,道,“眼下宫里亦只有东宫的旧人。” 念舒已经察觉到尹四夫人将要说什么了,便?只是淡笑不?语。果然听尹四夫人很快忧心忡忡道, “你也都搬进来将近一月了……含凉殿那边,怎么连一点册封的消息都没有?” 念舒想到了什么,神色一黯, 口中道, “陛下的心思?,谁能知道呢。” 听闻此言, 尹四夫人小心翼翼地望了下四周,确认没有外人,方道,“……该不?会?是因为,”尹四夫人地声音顿了顿,“未央宫那位吧?” 念舒微微一愣,“您在何处听来的?” “你在深宫,当然不?知道,现下外头流言传得?可凶。”尹四夫人神神秘秘道,“那日宫中生乱,所幸怡和殿无事?,但临华殿可遭殃了,听说江良媛受了重伤……”说完了,它?紧张地看着?念舒,“你和阿娘说,江良媛她,她是不?是快不?行了?” 念舒吃一惊,连忙斥道,“这话?可不?兴说!” “也不?止我一人说,人人都在偷偷议论呢。”尹四夫人还有些委屈,“都知道,因着?从前的事?……”她飞快把它?说了过去,“陛下还是太子时,便?是再恶佛家不?过的。可甫即位,就下诏修缮佛光寺,令禅师日夜祈福。这难道不?是因为……?”尹四夫人说话?含含糊糊的,“我就想问问你。” “阿娘,听女儿一句劝,你莫要再挂心此事?!”念舒十分严肃地说,“万一传到了陛下的耳中,女儿是必定保不?住您的。” 听完念舒的话?,尹四夫人还有些反应不?及。半晌,她才讷讷道,“我,我……” 念舒望着?母亲,想起前不?久,含凉殿威慑十足的警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您若真想知道的话?,我只能告诉您,陛下是不?会?让未央宫有事?的。” 尹四夫人愣愣地看着?她。 “您回去也请转告伯父,切莫涉足未央宫的事?。”念舒神色郑重道,“您记住我说的话?了吗?” “好,好。”尹四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明白了。” 尹四夫人日夜焦虑的事?情很快有了结果。 二月十八,含凉殿终于降下旨意,以安国公裴述为正?使,吏部尚书兼弘文馆学士魏辅之为副使,持节册良媛江氏为贵妃,因贵妃尚在病中,不?必躬自接旨,其余一应礼节如同皇后。其恩宠深眷,令众人为之侧目。 也有人觉得?于礼不?和,想要劝谏天子,但长安城内的血流飘杵才刚刚过去,众臣仍然心有余悸,便?都噤若寒蝉了。 而在册立贵妃的几日后,立贤妃尹氏,美人云氏的旨意也陆陆续续地颁下,但显然不?可与之前立贵妃时相较了。 尹府,尹四夫人得?知此消息,不?由得?涕泣连连,一遍遍道,“佛祖保佑,我们阿舒总算是有盼头了。” 尹四老爷欣喜之余,又有些不?满足,“……却?是不?及未央宫。” “是呢,在东宫时,还是诸妃之首。”尹四夫人微微一叹,“想不?到陛下登基了,反而低了未央宫一头。” “二娘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尹四老爷横了夫人一眼,“和你学了个十成?十,哪里能得?陛下欢心。” 尹四夫人颇有些不?忿,但因敬畏丈夫,一时没有反驳。 “我们家,要想指望阿舒,必然是不?能的了。”尹四老爷望向崇仁坊的方向,眼中有艳羡,也有妒忌,而后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距离先帝崩逝,已经过去二十七日了。长安城内,上至天子,下至文武百官,都已然除去了丧服,国朝中枢也陆续开始运转,而摆在礼部面?前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先前因故被耽搁的省试了。 在天子接二连三的敦促下,礼部丝毫不?敢懈怠,很快便?把登第结果呈于含凉殿,由皇帝决定最终名次。皇帝过目以后,没有进行更?改。于是尚书省便?依据往年的惯例,将于三日后于含元殿“唱名”,向参考士子们宣布最终名次。 士子们尚还不?知结果好坏,仍在各自忐忑不?已。而长安城中的公卿显贵已然有所听闻。他?们都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未央宫,询问身边人,“头名确是贵妃胞兄无疑?” “正?是。”来人道,“是礼部拟定的名次,陛下还未曾更?改。” 众人心中都有些叹服,却?又倍感酸涩,“从前有个沈贵妃,现今又来个江贵妃。”他?们都道,“这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从前的蓬莱宫沈氏,哪里能和贵妃比?”来人叹道,“贵妃来日若诞下子息,只怕便?要入主中宫了。” 不?止他?有如此想法,众人自然都想到了。不?管各自实际心绪如何,都火急火燎地去备礼了。 崇仁坊这边,江珣亲自将前来道贺的人送出门。 回来以后,知宜打量他?神色,问,“郎君不?应该欢喜么?为何面?露愁色?” 知宜想起了什么,紧张起来,“该不?是省试出了什么差错?” “怎么会?。”江珣迟疑地摇了摇头,“……我担心的是别?的。” “可是在担心三妹妹?”知宜一下便?懂得?了,不?由得?安慰道,“都是那群人胡说罢了,三妹妹必然无事?的……” 江珣不?欲让知宜多加担心,便?点点头,没有再说了。 二月初十,含元殿。 含元殿为大明宫前朝第一正?殿,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极尽壮丽奢美。士子们一入含元殿,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渺小之感。 礼部尚书刘应物站于玉阶下,一众士子皆屏气敛声,等待着?他?出言宣读,期盼能听到自己的名字,而后内官将撞击千石的洪钟,他?们的名字会?伴随钟声传遍整个天下。 众人垂头静待,忽而听殿外传来仪仗声,似是有什么人进了殿中,俱不?安地动了动,而刘应物自看清了天子的面?容,便?已然呆若木鸡,匆忙跪下道,“竟不?知陛下要来……” 竟是天子亲临! 众人已经来不?及思?考,赶忙随着?刘应物一同跪下。皇帝一身玄色常服,看上去清减许多。他?经过一片低垂的头颅,而后于御座坐下,道,“朕方方散朝,想起来此事?,便?欲来看一看。”天子的语气很温和,“爱卿继续就是。” 刘应物颤颤巍巍地起身,连连应是;众人亦随之起身,内心震动不?已。刘应物紧绷着?精神,声音庄重地从高到低宣读起名次。这样一来,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但顾忌着?圣驾在前,不?敢泄露丝毫。而在丹陛之上,天子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江珣自然是无比欣喜。但他?向来冷静自持,此刻也不?过稍稍面?红而已。却?不?料下一刻,天子忽而开口了,“不?知头三名是谁?且出列让朕认一认。” 江珣连同其余二人,俱是一怔,而后赶忙出列了。天子站起身,一一看过三人,而后微笑,“有你们三人在,倒衬得?满朝公卿皆是庸才了。” 刘应物心知天子欲抬举三人,连连附和不?停,“雏凤清于老凤之声,臣等自然有所不?及。” 皇帝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面?向众人,最后说了句,“午时宫中有宴,朕再与诸卿快饮。” 众人纷纷跪下,口中道“多谢陛下恩典”云云。 天子点了点头,而后离去了。 长安二月的午后,还尚未有明媚的晴光。含凉殿位于紫宸殿之后,因是天子寝宫,比之日常理政的紫宸殿,更?添几分华丽琦美。殿椽雕彩,而椽头又饰有美玉,在淡淡的日光下,其光泽便?已让人目眩神迷。 江珣却?不?敢细看,只是立于玉阶下,静静地等待。就在方才,郎卫已然将他?奉召而来的消息向内通传,还要经过常侍,黄门,内官之口,才能传入天子耳中。 但江珣并没有等太久,很快,便?有内侍自内殿而出,将他?引入殿中。江珣感觉他?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何处见?过,两人没有多加交谈,内侍将他?引到内殿外,便?止步了。 江珣的脚步顿了一顿,而后走入了殿中。 内殿,天子坐于案前,仿佛在缓解疲惫一般,微微阖着?眼睛。听到人进来的声音,便?睁开眼睛,看着?江珣,很短暂的微笑了下,“外头饮酒正?酣,朕叫你来,没有扰你兴致吧。” 天子语气如此和煦,江珣心中微有不?安,还未见?完礼,天子便?示意他?落座。在早春微冷的晴光中,天子一一问过他?日常起居的细微之 弋? 处,江珣虽然忐忑,却?也一一如实答了。 “你久居邸店,到底是颇为不?便?……”赵郁仪语气温和道,“待吏部试一过,朕便?在长乐坊收拾处宅邸予你。” 江珣不?禁一愣,长安诸坊之中,长乐坊离宫城最近,连许多达官显胄,都难以于此置办家宅。天子为何如此优容于他?呢?难道真如旁人所说,天子爱重三妹妹,继而眷顾于他?吗?可是从先前与天子的短暂交流中,他?清楚地得?知,今上用人自有一套章呈,并不?是随意施恩外戚的人…… 赵郁仪察觉到他?的不?安,便?出言宽慰道,“璠之无需惊惶,朕如此待你,自然是有贵妃的缘故。”他?的声音停顿了下,“但你若不?堪大用,朕也不?会?予你重任。” 天子如此说来,再拒绝便?是不?识抬举了。江珣便?谢过天子恩典,又道,“陛下厚恩若此,臣必然感遇忘身,以死相报。” “如何会?叫你为我死呢?”赵郁仪略有些哀然的笑了,“你有这样的想法,便?是极好的了。” 金炉内徐徐燃着?瑞脑,含凉殿盈满了淑郁的香气,天子语气中颇有低迷之意,江珣想起了长安城中私传已久的秘闻,不?禁开口道,“陛下……” 赵郁仪了然望他?,“你是想见?微微吧?”他?想起了什么,微笑了,“她时常和我提起你。” 江珣一怔,而后低声道,“可以吗,陛下?” “有些事?,你也是时候该知道了。”赵郁仪感觉自己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他?缓了许久才道,“……一会?我叫人带你去未央宫。” 能见?三妹妹,江珣本该欣喜,但不?知为何,心中却?逐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 濒死 申时一过?, 天色便昏暗起来。 福宁低声提醒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不用。”赵郁仪连笔都没有?放下, 只是应了句, “和往常一样, 撤下罢。” 福宁微一沉默, 便躬身打?算退下了,忽而听赵郁仪轻声开口了,“未央宫那边……人走了吗?” “已?然离开一柱香了。”福宁谨慎地回?答, “……江郎君走出未央宫时,人都是站不稳的。” 赵郁仪沉默许久许久。 福宁仍然维持着?躬着?身的姿势,连大气?都不敢喘。 半晌,才听赵郁仪道, “你派个妥帖人去劝慰一番。” 福宁恭声应了。 他本应该退下, 立时去执行旨意, 但?觑着?赵郁仪的神情, 却仿佛还?是留下更为妥当。 赵郁仪忽而开口了, “你觉得?,她真的死了吗?” 福宁猛地一怔,他慌忙跪下,讷讷不敢言语。 而天子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真的不在了吗?我还?是不能相信……我们之间?怎么会如此轻而易举的结束?这?太可笑, 太荒谬了。”天子喃喃道,“这?一定是一个骗局!我完全不会相信……”不知不觉中,他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福宁屏着?呼吸, 一句话都不敢说。 而赵郁仪一下又缄默下来。 他盯着?殿外长安三月单薄的春光, 尽管眼睛酸涩无比,但?他还?是没有?闭上眼睛。“那么, 你是离开了吗?”他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你一定是离开了吧。” 这?句话一说完,赵郁仪忽而感觉全身无力了。得?出这?个结论的痛苦程度,几?乎要赶上要他接受若微的死亡了。他许久许久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约莫一炷香过?去,赵郁仪才哑声开口了,“你且退下。”他深深呼吸一口气?,“传羽林将军觐见。” 福宁稍稍松了口气?,领命之后?,就连忙退下了。 三月中旬,吏部试一过?,新科进士便陆陆续续被授予了官职。 其中,江珣被任命为秘书丞兼弘文馆学士。 同月,含凉殿降下旨意,敕封贵妃生母为魏国夫人。 一时江氏风头无两,长乐坊内,江珣的新宅门庭若市。但?他却谨慎地没有?见所有?人。他偷偷避开知宜,屏退了仆从,一个人独自待在书房内,望着?将要写与母亲的书信,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略微缓解了一下情绪,颤抖着?手开始动笔:母亲尊鉴。儿于长安,幸蒙圣恩,得?见贵妃。贵妃一切安好……母亲勿挂,勿念。” 望着?已?经写好了的信纸,江珣的眼泪滚滚而下。 三月中旬,扬州的结香花开得?正盛。 若微临窗绣花,渐渐却泛起了困意,不知不觉中竟睡过?去了。待她睁开眼时,午时已?过?,暖黄色的结香花好似一个个绣球,在极淡的晴光下摇曳生姿。若微因为经日?夜晚难以入睡,而稍显萎靡的精神,终于好一些了。 她揉揉眼睛,想去外头走一走,却见云霏走了进来,轻声对她说,“娘子,许六娘子来了。” 若微不禁一怔,而后?道,“快让她进来吧。” 许六娘子是静亭法?师的侄女。 当日?,若微说不想回?宫廷以后?,便在玄云观住了下来。她跟着?静亭法?师在斋室静坐了几?日?,却是每每恍惚,神思不属。静亭法?师心知她有?难以言人之处,没有?去询问她。反而是在一个春梅与腊梅齐开的深夜,将她唤了回?来,与她彻夜长谈。 “好孩子,先前你说要做女冠,我心里其实是想劝住你的。”静亭法?师徐徐道,“这?是什么好去处吗?远离亲人,孤苦无依,死后?也无宗族可靠……你看我过?得?自在潇洒,也是因着?先皇庇护的缘故。” 她沉默了一会,而后?接着?说了下去,“如今先皇已?然不在了,新帝的恩眷又能到?几?时呢?我在世时,还?能护住你几?分……日?后?我死了呢?” 若微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 “听我一句劝,这?里呀,真的不适合你。”静亭法?师微笑望她,“你既然不愿意回?宫,那便回?家去吧!你家中……可还?有?什么值得?托付的人吗?” “您的好意,我都明白。”若微的眼眶忽地一热,她咬了咬唇瓣,“……但?我不能回?去。” 静亭法?师一怔,心中生起怜惜,却没有?去询问缘由,而是道,“既不能回?乡,那扬州何如?我的母族便是在扬州……你若愿意,我便书信一封于我阿弟,道你与我有?恩,让他多加照顾你,使你在扬州安顿下来。” 若微望着?她温柔的眼睛,不禁喃喃出声,“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傻孩子。”静亭不由得?笑了,“那日?宫中逃出如此多人,偏偏你来到?了玄云观,这?难道不是道祖给予我们的缘分吗?既然缘分来了,那就要好好珍惜呀。”静亭抚着?她的手,“何况,与我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你只告诉我,愿不愿意去?” 若微犹豫了许久,而后?点了点头。 “好,好。”静亭法?师有?些高兴,又不禁有?些惆怅。在二月末微凉的春光里,若微面颊如同新雪,眼睛粲然而有?光,这?是多么美好的青春气?息……一个从宫中挣脱出来的女子……她便当是拯救了从前的自己了。 在淡淡的结香花气?息中,许六娘子走了进来。 初初来到?扬州时,因为宅子还?未收拾出来,若微便在许府小住了几?日?,也同许府一众女眷有?所相处,其中关系较为熟捻的,便是许夫人所出的六娘子了。这?几?日?,许夫人带着?儿女往庄子里散心,若微恰巧住在近旁,许六娘子就来找她了。 许六娘子在若微身旁坐下,打?量了下屋内的陈设,问,“在这?里住得?还?惯吧?” 若微点点头,“自然是再好不过?。” “真是不明白你。”许六娘子嘀嘀咕咕,“阿娘原本是给你寻了处三进的宅子的,里我们也近……只偏要搬到?这?穷乡僻壤来。” “我已?经劳烦你们许多。”若微轻声细语道,“况且,无功不受禄……这?里便很好了。” “哪里的话,你可是姑母的恩人呢!姑母特意嘱咐耶耶要好好待你的。”许六娘子眨眨眼睛,想起了什么,好奇问,“不过?微微……你既与姑母有?恩,那你们是在宫里认识的吗?” 若微不禁一怔,而后?摇头道,“我这?样的身份,怎么会进得?了宫呢?我与静亭法?师……是在玄云观认识的。” 许六娘子有?些失望,“我看你生的如此美,还?以为是从宫里出来的……我原本还?想问问你宫中长什么样呢!” 若微不自在地眨了眨眼睛,“六娘子怎么对宫里这?么好奇?” “我就是想知道。”许六娘子还?是有?些丧气?,“我还?想去长安探望姑母,亲自去问她。但?阿娘一直说我胡闹。” “许夫人都是一心为您。”若微温言道,“宫里哪里是什么好去处呢?若是静亭法?师在,只怕也会说出和我一样的话。” “好吧,阿娘与姊姊都是这?样说。”许六娘子闷闷地叹了口气?,却忽然又道,“万一我不一样呢?” 听闻此言,若微不禁一愣。 许六娘子疑神疑鬼地看了下四周,“你肯定也知道吧?不对,如今都已?传遍天下了。”她的语气?神秘兮兮的,“陛下将贵妃的母亲封作了魏国夫人,连贵妃的胞兄都进弘文馆了……真是好大的恩宠!” 许六娘子很是感叹,“从前先帝在时,人人都称艳羡沈贵妃。如今看来,还?是远远不及江贵妃……” 若微的心跳得?飞快,许六娘子说的,她当然也知道……她掩饰般的继续绣着?手中的帕子,问,“六娘子无端端提贵妃做什么?” “就是和你说说呀。”许六娘子瞪若微一眼,不由得?嗔她,“你的反应可真没劲!” 若微看着?手中的帕子,只说了一句,“又和我没什么关系。” 许六娘子一僵,而后?长长叹了口气?。 “也是,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许六娘子神色怅然起来,“不过?我也就是同你说说……真要进宫,且不说阿娘许不许,我也是不敢的。” 听闻此言,若微不由得?笑起来。 “您呀……”若微摇了摇头,想起许夫人,又由衷道,“您可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许六娘子腼腆地一笑,望着?若微在春光下柔美的脸庞,不禁微微怔了一下。若微从来没有?和她提过?她的过?去……她难得?的感到?酸涩,不再和若微说长安的事了,而是聊起了别的话题来。 和若微一同用了晚膳,许六娘子便告辞了。 若微独自一人待在屋里。 窗棂逐渐漫上凄清的月光。 若微如今……一点也不期盼晚上的到?来。 因为她会做很多梦。 有?关于雪青的,有?关于阿兄的,母亲的,许许多多人的,还?有?……关于他的。 在玄云观,每一个月亮升起的夜晚,她都会梦到?他。 起初,他总是愤怒的,狂暴的,他发觉她并没有?死,发誓要狠狠报复她,回?应她对他的欺瞒;而到?了后?面……若微在幻梦中已?经看过?了无数次流泪的他。 相比起暴力,这?更令若微感到?无力,恐惧。 因为他的一切狂暴手段,若微已?经应对过?很多次了。他的张牙舞爪,并不能令她顺从,令她认命,只会无限激起她反抗的情绪,令她更加坚定。而对于他的示弱之态……若微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经验。 若微轻轻闭上眼睛,感觉晚风正吹拂过?她的脸庞,她的心跳声也随着?风声一响一响。她把脸缓缓贴在冰冷的窗户上,试图缓解这?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惊起 天使快马疾驰了七日, 终于在第八日抵达了苏州。 江府,众人接过来?自长安的旨意。天使早已离开,而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尤其是新册封的魏国夫人赵氏, 更是怔愣回不过神。早在上?月, 她?得知?了亲女被封为贵妃的那一瞬, 便感?觉如在梦中。而如今手中沉甸甸的诏书, 却又在提醒着她?,这一切都是确确实实的真实。 她?在曹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大家也都陆陆续续站起来?了, 众人都望向赵氏,还是江瑞先?开口了,“还未恭喜母亲。” 众人终于回过神,也连忙恭贺起赵氏来。 赵氏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恭贺声, 仍是有些反应不及。她?一个商人妇, 有朝一日, 竟然能成为一品国夫人!如今, 连苏州最为煊赫的许刺史府上?的许夫人, 见了她?亦要恭敬行礼吧。而这份荣耀,不是儿子?来?的,竟是女儿带来?的……想到此处,赵氏的心?, 又不禁微微酸涩起来?。 面对着儿女的笑脸,她?忽然有些倦惫了,只是淡淡说了句, “都是陛下的恩典。”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明白主?母为何忽然意态消沉了。静默许久。还是江游奕先?开口了,奇异的是, 他的脸上?也无过多的喜色,只是道,“你们母亲累了,莫要吵她?,让她?回去歇息吧。” 江游奕都如此说了,众人只能连连应是。赵氏很冷淡地看了丈夫一眼,和大家说了一声后?,就回到自己院子?了。 江游奕僵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赵氏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便也离开了。 “嫂嫂。嫂嫂。”玠儿咬着手指头,问大嫂梁氏,“这不是好事吗?阿娘为什么不高兴?” 梁氏微微叹口气,“夫人是想你三姊姊了。” 玠儿一怔。 梁氏又问道,“玠儿不想姊姊吗?” “想,当然想!”玠儿拼命点着头,他的眼中泛出?了泪水,“那日我不让姊姊走,姊姊偏要走,玠儿好伤心?……” 梁氏的脸上?划过悲伤之色,她?抱起玠儿,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不要怪姊姊呀。姊姊也挂念玠儿,不想离开玠儿的。” “没有。”玠儿吸吸鼻子?,“我没有怪姊姊。” 梁氏欣慰地笑了。 玠儿安静了一会?,忽然又说,“姊姊还可以回来?吗?她?上?次还说要给我做桃子?酒的……” 梁氏的身?子?一僵。 “傻孩子?。”梁氏轻声道,“你姊姊正在宫中侍奉陛下呢,哪里还能回来?呢?” 玠儿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忽然冒出?一句,“我一点也不喜欢陛下!” 梁氏猛地一惊,连忙捂住玠儿的嘴巴,“这话可不许说!” 玠儿倔强地看着她?。 “玠儿,我的好孩子?。”梁氏声音悲凉道,“这话在心?里想想可以,可千万不可拿出?来?说——若有个万一,你便要连累姊姊了!”她?无比严肃道,“我的话,你明白吗?” 玠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好,好。”梁氏颤抖着声音道,见玠儿很伤心?的模样,又出?言安慰他,“姊姊虽不能出?来?了,但你可以进宫去瞧她?呢。正好,你二兄与二嫂也在长安……” 梁氏抱着玠儿,渐渐走远了。 赵氏在榻上?静坐。 曹嬷嬷凑到她?耳边,说了句,“夫人,阿郎来?了。” 赵氏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曹嬷嬷沉默一会?,说好,便出?去传达赵氏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她?又走进来?,边给赵氏梳着长发,边问,“方才大郎君说得对,无论如何,这也是件天大的好事呢。您应该高兴一点才对。” “若这不是我舍了女儿换来?的,我当然会?高兴。”赵氏面无表情地说,“虽然我不高兴,但你瞧阿郎,他不挺高兴的吗?自从贵妃册立以来?,你看我们府上?新来?了多少人,又收了多少礼……他已然高兴完我那份了!” “这话您便说过了。”曹嬷嬷叹一口气,“来?求见的人是多,可阿郎也没见几个……真?见面了的,都是必须要应付的。” 赵氏沉默下来?,不再说话了。 半晌,她?才深深叹了口气,“我就是想微微了,我每日每夜都想着她?。”说到此处,赵氏不由得抽泣起来?。 “您想见贵妃,如今也不是什么难事。”曹嬷嬷安慰般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如今贵妃深受恩宠,您只要到了长安,还担心?陛下不许您见贵妃吗?” “瞧您说的。”赵氏想想也是,但嘴上?仍是道,“去长安有这么容易吗?” 曹氏笑道,“这便要看您何时得空了。” 赵氏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想到了什么,又说,“陛下,陛下他待微微……真?的好吗?” 曹氏怔了一会?,而后?道,“企恶君羊以污二二期无儿把以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从长安传来?的消息,奴婢听着,没有一点是不好的。” “我亦是这样盼着的。”赵氏忧虑地叹了一口气,“可我听着陛下登位以来?,长安那边的……”她?含糊地没敢说下去,“只觉得陛下是个冷情冷性?的,而微微又是这么个倔强的性?子?……”赵氏又长长叹了口气。 曹氏默默无语片刻。 “先?前二郎君离家时,您不是嘱咐他,若见了贵妃,要立时书信于您吗?”曹氏想了想,“想想也快到了……二郎君定然是不会?骗您的。” “二郎做事,向来?是妥帖的。”赵氏也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说,“真?是,我在这儿瞎担心?做什么,不若去给贵妃祈祈福……”她?喃喃自语着,站起身?,将要去佛堂了。 就在家人心?忧若微的同时,若微也在思念他们。 深夜,她?站在小院中,独自一人仰望着孤高的明月,在心?中一一惦念着生命中每个重要的人。 晚风无休无止,永不停息,将每个人心?中的祝福带往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而这个夜晚,长安下起了大雨。 赵郁仪并不喜欢这样潮湿的天气,这会?让他想起很多不好的回忆。他忍着不耐穿过了花园,抵达目的地的那一瞬,雨下得更大了 他本应该感?到更加烦闷,但当人将他引入内殿的时候,他的心?又明快起来?。这座宫室完全是按他的心?意布置的,来?自大月氏的金黛,拂菻国的金绿松,还有安西的玛瑙——许多许多,凡是国朝所能拥有的最好的一切,全都能在这里看到。 在感?到愉快的同时,他又有些忧愁了,因为若微还没有向他表示满意,他期待她?能露出?一个微笑。怀着忐忑的心?情,他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温暖的宫灯下,她?正在做着女红,听见他进来?的声音,她?抬起头,而后?微笑了,说,“你来?了。” “对。”他听见了自己温柔的声音,“这么晚了,怎么还在绣东西?” 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叹了口气,而后?露出?忧愁的表情。他经常在她?脸上?看到这个表情,这让他的心?跳声微微停滞了。 “怎么了?”他轻声问她?。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仿佛含着某种轻愁。 “告诉我吧。”他请求她?,“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一切。” 她?的眼睛眨了一眨,仿佛是某种不祥的前兆。他屏住了呼吸,然后?听见她?说,“我要走了。”她?的声音顿了一顿,“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他的呼吸一下停止了,而后?问:“你要去哪?” 若微淡淡地笑了。 “你看到外面的雨了吗?”若微的声音很轻很轻,“我要去它将要去的地方。” 赵郁仪怔了片刻,盯着外面连绵不绝的春雨,忽而喃喃出?声,“雨?你要去雨中吗?” “对。”若微叹了口气,“凡是你知?道的任何地方,此刻都在下雨。我不知?道几时才会?停止,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那便不去了。”他的眼中又泛起了泪水,“好吗?” 若微轻轻摇了摇头,她?凑近他,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嘴唇。这仿佛是她?对他最后?的温柔。“陛下。”她?轻轻地说,“我走了,不要思念我,也不要再寻找我。” 他徒劳地睁大眼睛,看见她?化作了一滴雨露,一阵雾气,一抹银霜,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她?走了,消失了,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待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冷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他仍然能从中闻到她?的芳香。但她?已经离开了,他曾经拥有过她?,然而最终还是失去了。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妄图掠夺一抹月光,凡人从不能干涉月光的流逝,只有一颗诚心?才能令月光驻足。但从一开始,他就把一切都弄糟了。 他茫目地四处张望着,呼吸逐渐急促起来?,他完全无法再控制自己了。他要做些什么,他必须要做些什么—— 含凉殿中,皇帝夜梦惊醒。值夜的内官跪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他看见皇帝仅着雪白的中衣,掀开帷幔,一个人在殿中来?回踱步。已是子?夜,殿中只有几抹稀疏的月光,也许是他的错觉,他看见陛下流泪了。 他不敢再耽搁,连忙上?前,去给皇帝披上?外衣,皇帝僵在原地,任由他动作。他清楚地瞧见了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动作顿住了。 天子?燕寝传来?的动静,早已惊醒含凉殿中的所有人。他们匆忙披衣而起,赶到内殿,想去点燃明灯,却被皇帝制止了。“不用,不用点灯。”他盯着月光,喃喃道,“这便很好,很好……” 众人屏气敛声,看着皇帝独自一人站在窗前,仿佛下一瞬将要融入茫茫的黑夜。终于,他们听见皇帝开口了,“未央宫……朕要去未央宫。” 大家都面面相觑,旁人不知?道未央宫具体是什么情形,但作为天子?的亲近之人,他们自然一清二楚。纵然心?中又惊又疑,众人都不敢怠慢,连忙行动起来?。 子?时已经过去许久了,宫中早已设起了宵禁,不允许各宫人随意外出?。但一切规定都无法妨碍天子?。寒月如霜,夜风冰凉,众人立在未央宫前,看着天子?一人走进没有主?人的宫室。 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因而整座未央宫都在沉睡之中,没有人出?来?迎接皇帝。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在他心?中,未央宫本就是一座已经死亡了的宫室。谁会?妄求能从中得到回应呢?他茫然怔在原地,绝望与冰冷再次占据了整个心?灵。 而殿外,仍旧月光冷清,星光阑珊。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了。 远闻 太和元年, 四月。 若微和云霏正在小院里随意聊着天,昨天她们刚刚完成了一幅客人着急要的十字绣挂画,眼下?是最空闲的时候。她边用大木梳梳着全披散下来的长发, 边和云霏闲聊。 正说得起兴, 云霏忽然想起厨房还热着粥, 便匆忙跑去关火。若微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 忽而听到?一阵敲门声,若微没?有多?想,就跑去开门了。 她所在的西溪村, 因为临近许府在乡下的庄子,因而十分安定平和。一开始,村人?都对她感到?好奇,当然, 也有怀有歹心?的, 但当察觉到若微与许府千丝百缕的联系后?, 便都偃旗息鼓了。时间长了, 村人?们都很喜欢这位生得和仙子似的小娘子, 时常来给?她送点鸡蛋菜叶之类的吃食。若微也投桃报李,常常做些点心?与她们吃。此刻,若微以为?又是村人上门唠嗑了。 果不其?然,敲门的正是隔壁刘大娘家的三女?儿, 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娘,唤作雀儿的。刘大娘经常会和雀儿上庄子里头,收些脏污的衣物回来洗, 以补贴家用。此刻看见雀儿, 若微一下就想到也许是庄子那边有什么事了。 雀儿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只仰着头,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若微,却没?有说话。 若微知晓她羞赧的性子,便蹲下?身?问?她,“雀儿,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雀儿看着她温柔的脸庞,脸微微红了。过一会,才小声说,“……是许六娘子叫我来找您的。” 若微一怔,“六娘子何时来庄子了?” “就在今早呢,雀儿和阿娘刚好撞见了六娘子。”她想了想,然后?说,“六娘子说庄子里开了好多?漂亮的花,邀您一起去看看呢。” 若微无奈道,“她如何想一出是一出……”不过她下?午也无事,去赏赏花也许也不错。 她摸了摸雀儿的头,去屋里头给?她拿了几块饴糖,雀儿红着脸离开了。若微稍微梳洗一番,换了身?衣裳,和云霏说了一声,就往庄子去了。 扬州的四月是琼花的季节。 花园中,簇簇琼花洁白如玉,清香扑鼻,开得极盛极美。许六娘子好奇地轻轻嗅闻,还未闻出什么花样,便看见若微在婢女?的指引下?进来了,望着她这副模样,便忍不住一笑。 “笑什么?”许六娘子红着脸,“不许笑!” “好。”若微见她如此反应,更是笑弯了腰,又连忙说,“我不笑了,不笑了。” 许六娘子见她如此识趣,才不再纠缠于她。她和若微一同坐下?,然后?拉着她的手抱怨道,“可算等?到?你了!我有好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若微于是问?道:“什么事?” “也不知要怎么说,”许六娘子忧愁地叹了口气,“就是,就是……阿娘给?我说亲了。” 许六娘子今年十七,比若微小两岁。若微有些吃惊,“这么快?” “就是呀!”许六娘子苦恼地点了点头,“我一点都还不想嫁人?,搞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这么急。” 若微想了一想,问?,“不知许夫人?相中了哪位郎君?” “也不是哪家郎君,”许六娘子的脸一红,“就是从前住我家隔壁的阿兄。几年前,伯父迁为?京兆尹,阿兄也一同去往长安了。” 听闻长安二?字,若微不禁一怔。现下?长安的京兆尹,她好像有所听闻。两年前,在东宫,有人?也和她提起过。那时她心?情郁郁,每日闷在临华殿,赵郁仪有心?让她多?去同人?交往,游玩,便会在夜晚,一一告诉她东宫亲近之人?,其?中就有京兆尹史?思一家。想到?此处,若微一下?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许六娘子没?有察觉若微的异样,仍旧说了下?去,“其?实是阿兄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她想起了什么,忽而有些羞涩地笑了,“阿兄待我……挺好的。” 若微回过神,听闻此言,不禁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况且,你又一直说想去长安。” “阿娘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许六娘子含羞望若微一眼,“不过阿娘说还不急,说要寻个好日子上长安,与史?伯母见一面……然后?再做打算。” 说到?这里,许六娘子有些高兴起来,“那我便可以和阿娘一同去了!正好可以去瞧瞧姑母。”她畅想了一会,“五月就是端午了,指不定还能蒙恩入宫呢。” 若微一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对。”许六娘子想到?了什么,又苦恼道,“陛下?未立中宫,贵妃又久病缠身?,只怕今年同去年一样,不会再召外命妇入宫了……” 若微一下?怔住。 许六娘子叹一口气,“不知贵妃娘娘何时才能好起来。” 若微许久没?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好久,她才道,“不论如何,你都能去长安了,要高兴才是。” 许六娘子想想也是,就笑起来,“嗯,你说得对,我要想些高兴的。” 望着她灿烂的笑脸,若微心?中的压力稍稍减轻了。 “哎呀。”许六娘子一拍脑袋,“说了和你看花的,我胡言乱语说了一堆。” 若微当然说不介意。她举目去望,在明媚的春光中,簇簇雪白的琼花,如珠如玉。在一众姹紫嫣红的鲜花中,更显清冷优雅。但?若微却注意到?了墙角的一株垂丝海棠。在扬州,她似乎见到?了好多?次海棠花……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不知为?何,她的心?忽而有些酸涩了。她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刚刚拨开海棠花的一点绿叶,却惊讶地望见了墙角边立着一个陌生的郎君。 他们四目相对。 郎君的耳朵微微红了。 长安城的雨陆陆续续下?了几日,终于在四月初七雨止天晴了。 众人?都不由得松一口气,今日乃陛下?圣寿,若仍是这般淫雨霏霏的天气,少不得要惹陛下?不虞。今上即位一年有余,其?雷霆手段,兼之细雨和风,早已令朝廷诸臣俯首帖耳,无不拜服,只求在圣明天子治下?,审慎笃行,谋得自身?一席之地了。 因着贵妃久病不愈,陛下?一直心?情鞅鞅,同去岁一样,本?不欲大办寿辰,可恰逢朝廷军队攻破百济,天下?一片欢欣鼓舞,又是各附属国诣阙朝贡之时,于是下?诏于麟德殿大设筵席,赐宴群臣。 这一日,九重天门齐开,文武百官与各国使臣入宫朝贺天子新寿。麟德殿内,仪仗威严不动,而香鼎紫烟缕缕。众臣以安国公裴述为?首,山呼天子万年。天子微笑而受,又令诸臣起身?,而后?赐座。在这之后?,便是吐蕃,新罗,南诏等?国入殿贺寿了。 各国使节接连入殿,朝拜天子,进献礼物,得天子赏赐后?,又一一落座。其?中,新罗除进献朝霞绸,鱼牙绸,牛黄人?参以外,还进献上美婢若干,以充天子内廷。群臣惊讶之下?,俱屏息而待天子回应,果然,天子以有违人?伦为?由,拒绝了新罗使臣。见使臣面露忐忑之色,天子和颜安抚一番,终于令使臣稍稍心?安。 贺寿已毕,便是宴饮之时。筵席过半,天子便知会众臣一声,而后?独自离席了。众人?都猜测陛下?是去未央宫,看望久病在床的贵妃。而新罗使臣仍是惴惴不安,他低声询问?起身?边相熟的朝臣,朝臣打量了下?四周,便同他说起当今后?宫具体的情形,引得新罗使臣猛地色变,他只得出言又细细安慰了一番。 天子既已离席,麟德殿内,气氛陡然轻松许多?。在席的列位公卿都与熟悉之人?低声言语起来。 “此番还要谢过新罗使臣。”太常卿柳问?道便同京兆尹史?思说起话来,“让我等?一窥陛下?之心?。” “我等?朝臣,本?不应置喙陛下?内帷之事。”史?思抚一抚长须,叹道,“贵妃久病在身?,陛下?又不幸后?宫……长久以来,恐于子嗣有碍。” “确是如此。”柳问?道也是一声长叹,“眼下?却也无法了。” “或许是我们多?虑了。”史?思见友人?面露愁色,反而一笑,“陛下?春秋鼎盛,我们还远不到?担忧国本?之时。且再看看吧。” 柳问?道摇摇头,没?有再回答,而是径自喝了一口酒,提到?了子嗣,他自然而然想起了什么,便问?,“你家观之,今岁七月是不是要及冠了?” “正是。”史?思面露欣然,“及冠之后?,便要议亲了。我与夫人?都中意伯协的第六女?。” “竟已然定下?了?”柳问?道流露出失望之色 ,“我本?还想着让观之与我家二?娘成就一桩美事,同你结为?亲家,竟是被伯协抢先了一步!” 史?思摇头笑道,“一个混小子,有何好稀罕的?恐还耽误了二?娘。” “这样好的孩儿,不要可以予我。”柳问?道冷冷哼一声,“我把我家那个孽障给?你!” “观之的确是个好儿郎。”儿子不在身?旁,史?思也不谦虚了,但?他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叹息,“只你瞧瞧贵妃的胞兄,也是和观之差不多?的年纪……观之如何能与他比?” “也是。”柳问?道对江珣也很有些赞许之意,“去岁他请求出京,离了亲近御前之地,反而去往苦寒的幽州,倒是颇有几分你当年的风范了。” 史?思颇有几分惆怅,“我们都老了,如何能与年轻人?比?”饮了几盏酒,又笑道,“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快来与我同饮!” 柳问?道摇头失笑,两人?于是共饮起来。 两方 许六娘子惊叫一声, “三郎,你为何在这?” 许三郎略有些不好意思,“阿娘叫我来唤你过去。我见你们聊得正欢, 便想着一会再打扰。” “你可真是吓了我们一跳!”许六娘子有些不满, 她?连忙问若微, “没有被吓到吧?” “哪有这么容易被吓到。”若微说, 她?浅浅一笑,“还是第一次见三郎君。” 许三郎连忙回礼,“娘子客气了。” 许六娘子想起了什么, 问许三郎,“阿娘叫我做甚?” 许三郎摇摇头,“只说要你过去。” “那好吧。”许六娘子叹口?气,便要往正院去, 有些歉然的?对若微说, “我要走啦, 下?次再寻你玩!” 若微微笑点头。 直到看不见许六娘子的?身?影了, 若微便想告辞了。 许三郎却?唤住了她?, “……娘子。” 若微一怔。 春水一般的?日光下?,小郎君的?眼睛一片清净明澈。 许三郎迟疑地问,“娘子一人回去吗?” “正是。”若微点点头,“这条路我走过许多遍了, 郎君不用担心。” 许三郎略略一怔,“我还是让人送送娘子吧,也放心些。” 若微知道他一片好意, 便没有拒绝, 而是福了一福,道, “有劳郎君了。” 许夫人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女儿的?身?影。 她?不由得嗔道,“怎么如此之迟!知道阿娘等了你多久吗?” 许六娘子笑盈盈地抱住母亲手?臂,“一时有事耽搁了,阿娘勿见怪。” “你能?有什么事?”许夫人瞪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去寻那江娘子说话了。” 许六娘子无辜道,“本也没想着要瞒您呀。” 许夫人沉默一会,然后说,“你还是少同她?来往为妙。” “怎么了?”许六娘子很惊讶,“先前您不是也待她?很好吗?” “那是因着你耶耶的?吩咐。”许夫人冷哼一声,“依着我的?私心,是不想和她?多接触的?。” 许六娘子不禁一怔。 “你姑母只道那江氏于她?有恩,我们却?也不知她?是个什么来历。且看她?那副样子,指不定是什么下?三滥的?出生!”许夫人越说越不满,“不过她?倒也识趣,受了我们家?的?恩惠,也没有过多纠缠。在府内住得那几日,也还算安分……我便也多施恩几分了。” 许六娘子不料母亲竟是如此想的?。难怪她?和若微提起母亲时,若微总是不会过多说话。她?为若微感到生气,便道,“您怎么如此编排人家?出身?……”她?还是个未经事的?小娘子,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就只能?道,“您实在是想多了!” “你懂什么?”许夫人横她?一眼,“平时你与她?玩耍,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懒得管束你,免得惹你厌烦。如今可不行了。你就快要议亲了,万一她?有什么歪心思,你可不够人家?一口?吞的?!” 许六娘子实在是气急,却?又?不知如何同母亲争辩。只能?小声说,“她?才不是这样的?人……” 许夫人也懒得女儿多说,只道一句,“我也盼望她?不是。”想到了什么,又?抱怨道,“你和三郎都到了议亲的?时候了,阿娘近来可忙,没有功夫盯着你……你记得我说的?话,少和她?来往,便是了。” 许六娘子低着头,就是不应声。 许夫人气急,还想说些什么,忽而有一嬷嬷掀帘而入,与她?说了长安史?家?传来的?消息,她?立马精神起来,也顾不得此事了。 这一日,若微去城中新买了个花绷子。 她?是用完了午膳去的?,现在也不过刚过申时。天?光尚且明亮,树林中一片莺声燕语。她?拎起一点裙子,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到膝上的?野草,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少年朗朗的?读书声。 若微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只见许三郎立于湖畔,朗声诵道,“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 他念得十?分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近旁有人。若微不想打扰到他,便想悄悄离开?了。她?走得有些急切,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竟然摔倒了。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到了许翮。他侧目望去,却?不料看见了摔倒在地上的?若微。他下?意识地走上前去,要扶起若微,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一下?停住了动作。 若微因为非常的?不好意思,脸上泛起了薄红。她?摇摇头,示意不用对方帮忙,自己就站了起来。而后,他们二人四目相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翮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静静看着若微。 若微避开?他的?视线,小声说:“打扰了。”说完,她?就想离开?,但许翮却?轻声唤住了她?。 若微于是停住。 许三郎注视着刚刚落在她?乌发?上的?柳絮。柳絮色白,却?远远不及她?宛若新雪一般的?肌肤。他张开?口?,十?分想告诉她?,你发?上落了柳絮……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摇摇头,歉然地看着她?。 若微察觉到了什么,她?点点头,没有再和许三郎交谈,匆忙往家?的?方向去了。 这个夜晚,若微心不在焉的?描着花样子。 云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于是问道:“娘子怎么了?” “我是在想,”若微若有所?思,“我是不是该离开?扬州了。” 云霏一愣,“待得好好的?,为何要离开??” 若微不想和云霏说今日的?事,就含糊道,“你也知道许夫人,她?一直也不喜欢我。”若微想了想,又?道,“况且不比一年前,我们刚刚逃出宫,全然不知道如何在民间生活。现在我们有户籍,有银子……或许可以去一个离长安更远的?地方。” 云霏担忧地望着她?,“可您的?相貌……还是太过引人瞩目了。这一年,若不是有许府护着,只怕……” 若微也想到了这一点。她?忧愁地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祸患,便都是由此而始的?吧。无意间,她?又?想起了赵郁仪,这令她?心脏乃至全身?都颤栗起来。她?闭目静默一会,才略微缓解了情绪。 “我们可以像那天?逃出太极宫一样,稍微改变自己的?相貌……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若微喃喃道,“莫非只能?待在扬州了?或者回玄云观去做女冠……”若微感到无比的?头疼。 云霏想不到办法,因而一直沉默不语。 “罢了。罢了。先看着吧。”若微说,“我修书一封于静亭法师,问问长安如今情况如何,而后再做打算吧。” 云霏便去给她?拿纸笔。 若微一个人坐在窗前,仰起头,默默望着高悬于空的?明月。 她?都已经走了一年有多了,他仍旧心存希望,还在寻找她?吗?若微想起了在临华殿的?最?后一夜,赵郁仪冰冷的?手?指,还有格外温柔的?眼睛。若微靠在窗边,晚风一下?拂过她?脸庞,仿佛是他一闪而逝的?亲吻。 若微疲惫地叹了口?气。 许府,许三郎一边听着母亲唠叨,一边神游天?外。 “三郎?三郎?”许夫人见儿子不回答,又?连声道,“没有在听阿娘说话吗?” 许翮这才回过神,愣了一会,道,“孩儿没有听清……还请阿娘再说一遍。” 许夫人轻轻瞪着他,“我在问你,觉得陈家?淑女怎么样?堪为你妇吗?” “谁?”许三郎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您在说谁?” 许夫人要被他气个倒仰,“你陈世伯就一个女儿!” 许三郎这才想起是谁,他微微沉默片刻,而后道,“阿娘,孩儿不想这么早娶亲……” “哪里早了?史?家?那边说定了,就轮到你了。”许夫人拧眉望着他,“先前我与你说亲,你都没意见。今儿怎么突然不愿了?” 许三郎紧紧闭着嘴巴,不说一句话。 许夫人冷声道,“莫非是你院中哪个心野的?丫头勾了你?” “您在胡说什么?”许翮有些生气了,“孩儿一个都没有碰过。” 许夫人也是气急了才出此言,现在冷静下?来,也知晓三郎不会这样做。但她?仍是不依不饶,“那你告诉我,你为何突然不愿娶亲了?” 许三郎沉默许久,而后站起身?,没有理会母亲,一个人就走出去了。 许夫人颤抖着手?指指着他,一句话也睡不出来。 一旁的?侍女连忙柔声劝慰她?。 许夫人这才缓过劲,连声问周围伺候的?人,“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和我倔起来?” 大家?都面面相觑。 侍女犹豫了一会道,“或许是三郎君想专注功课,这才……” 许夫人立马打断了他,“若真是如此的?话,早就同我说了,怎么现在才不愿起来?” 侍女低着头,默默无言。 许夫人沉着脸想了片刻,而后道,“你们都去查查,三郎这一段时间有什么异样……然后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长安,大明宫。 旭日初露,太和钟响起今日的?第一声钟鸣。昨晚值夜的?内官走出含凉殿,告知众人,圣上起身?了。 内官宫女们鱼贯而入,进殿侍奉皇帝洗漱。但和以往有所?不同的?是,今日众人都分外小心翼翼,因为昨日北衙军觐见,仍旧没能?带来好消息。陛下?昨晚近乎一夜未眠。 含凉殿,除了水花溅起的?声音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天?子沉着脸坐在榻上,一眼望去,整个人恍若一座冷冰冰的?,没有丝毫人气的?玉象。因为今日无需上朝,所?以很快就洗漱更衣完毕。最?后,是福宁上前,边给天?子整理着冠服,边道,“陛下?,可否要传膳?” 天?子的?声音有些低哑,“……晚一些。” 福宁沉默片刻,又?道,“苏州那边的?探子来消息了,可否要奴婢念给您听?” 赵郁仪嗯一声,其余人无需格外吩咐,便自觉无声退了出去。他于是阖上眼睛养神,听福宁说起话来。 70-80 东阳 赵郁仪静静听着福宁说话。 “……你方才?说?, ”他忽而睁开?了眼睛,“魏国夫人要往长安来?” “是,陛下。”福宁小?心地说?, “原本去岁就?说?要来的, 因江二娘子的亲事耽搁了。何况今岁, 贵妃的病情, ”福宁的语气无比谨慎,“……魏国夫人亦是坐不住了。” 赵郁仪感觉心脏某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凝望着外头明媚的晨光,不?由?得喃喃道,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他疲惫地摇了摇头,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陛下。”福宁担忧地望着他,迟疑道,“您应该好好歇息。几日后的法会, 不?若交给?……” 赵郁仪只是说?, “无论?交给?谁, 我都?不?放心。” “这次便罢了。”他看了福宁一眼, 声音淡淡道, “日后再出此?言,我绝不?轻饶。” 福宁深深俯首,再不?敢言语。 每年四月,长安城中的牡丹花便陆续绽放, 其中开?得最盛最美的,便是香积寺东园了。因而在这个时节,许许多多的勋贵女眷, 会相?约在此?赏玩。 这一日, 天光晴朗,云朵极淡, 极轻薄,东园中牡丹艳美,贵妇仕女云集。皇帝的幼妹东阳长公主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在澄湖边观花作赋。在大家?的有意逗趣下,公主频频露出笑颜。气氛正和美,齐国公夫人?忽而问了句,“怎么不?见晋阳长公主?” 东阳长公主微微一愣,而后道,“姊姊原本说?要来的,但忽而说?要进宫,便不?来了。” 众人?恍然大悟,两两相?视以后,气氛一时冷淡下来。知晓了晋阳公主不?来之后,大家?的谈性到底不?如之前了。东阳公主自然有所察觉,脸色不?禁微微阴沉,但还仍是笑道,“姊姊许是入宫看望贵妃了吧。” 众人?都?连觉得是。需知道,在贵妃尚在东宫时,便与晋阳公主交好。后来贵妃卧病,陛下不?许人?打?扰贵妃养病,只有晋阳公主时常能入未央宫探望。“公主近来入宫得勤。”有人?想到了什么,便问道,“可是贵妃见好了?” 大家?都?是一愣,还是齐国公夫人?率先反应过来,“若贵妃见好,含凉殿怎会毫无反应。依我看,只怕还是……”她?微微摇了摇头。 “也是。”众人?觉得有道理,都?点点头,“当年那一遭事,必然是……连去岁除夕宫宴,都?不?曾见贵妃。” 齐国公夫人?叹道,“宫中也许久未召见命妇了。” 对于这一点,众夫人?都?很?是感同身受。长久不?能入宫,致使做许多事都?非常不?便,大家?都?只能把注意力,放到两位能出入宫廷的长公主,尤其是晋阳长公主的身上,从而去窥得大明宫的些许动静,使得在本朝,长公主的地位显得格外重要起来。 东阳公主只能幽幽叹口?气,“大家?都?是盼着贵妃早日好起来。” 众人?自然应是,但心里在想什么,却不?得而知了。已经过去一年有余,贵妃仍是这个老样子,也许也只有陛下仍抱有希望了……但大家?嘴上绝不?敢如此?说?,都?连连附和东阳公主。 直到回了府,东阳公主仍难以压下心头的火气。 “我还不?知道那些人?!”东阳公主愤懑道,“她?们其实想见的是晋阳!倒还感谢她?们,竟还愿意与我敷衍一番……” 兰仙无言半晌,虽同为大殷的长公主,皇帝的亲妹妹,但里头的差异可不?止一星半点。她?只能柔声劝道,“您消消气,同那起子小?人?计较什么。” “我岂会同她?们生气!”东阳公主冷哼一声,“最可恨的是晋阳,说?了要来,无端端地却又?要进宫,不?来了,这不?是故意要我出丑吗?” 兰仙在心里腹诽,晋阳公主可没说?要与您一起来,是您自己听闻了,上赶着过来的……同晋阳公主有什么关系?但她?面上仍是附和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说?够了,想起了什么,又?问,“那她?入宫做什么?真是去看望贵妃吗?” “奴婢方方才?打?听了。”兰仙摇摇头,“是陛下召见晋阳公主。”她?望了下四周,悄悄地说?,“据说?还一同去了未央宫呢。” 东阳公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后,又?有些不?满,“陛下独独喜爱晋阳,倒是忘记了别的兄弟姊妹了。” 听闻此?言,兰仙忽而吓得噤声。到底是主仆一体,她?仍是出言提醒了,“您可忘了。”她?低声说?,“陛下如今哪里还有姊姊?也就?只有您与晋阳公主两个妹妹了。” 东阳公主也很?快想到了,如今正幽禁于掖庭的长姊。她?略略沉默一会,“长姊的母族虽是沈氏,又?未参与纪王一事……”她?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陛下为何如此?心狠?” “您可慎言!”兰仙不?料公主忽发此?言,连忙阻止她?,“陛下金口?玉言,既降下圣裁,又?岂能有错?您可万万不?要再说?了。” 东阳公主沉默许久许久。 “听了你的话,我才?明白……”东阳公主忽而笑了一下,“其实我与晋阳也没什么区别。” 兰仙不?由?得疑惑起来。 “晋阳最是骄慢不?过,时常去未央宫逢迎贵妃,她?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吧。”说?着说?着,东阳公主也有些酸涩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也罢,日子过不?快活的,亦不?只我一个……” 扬州,许夫人?很?快就?知道了,三郎近来行为有异的原因。 “我就?知道!”许夫人?紧紧抓住了椅子的扶手,“定是有人?勾引了我儿!” “夫人?。”侍女小?心翼翼道,“据奴婢打?听的消息,只除了那几次,便再未见过面了。郎君想必只是一时上心,很?快便会……” “我还不?知道他吗?”许夫人?沉着脸,“他这个人?,犟得很?,一旦认准了什么,谁也拉他不?回来。” 侍女额头上冒出了汗水,“那您想……” “自然是将那女子赶走了!”许夫人?用力拍了一下扶手,“难道要我眼睁睁看她?进我家?门吗?便是为妾,都?不?可以!” 侍女的身子僵住,“那静亭法师那边……” “无论?如何,她?都?于我们家?有恩。”许夫人?稍稍平静下来,“我同夫君说?一声,不?叫她?待在扬州,安置在别的地方,便是了……” 侍女想想,亦只有这个处理方法了,她?刚想应下来。又?听许夫人?道,“这件事,你务必小?心去办……不?要惊动三郎与六娘子。” 侍女低声应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万一那女子不?愿意……” “她?哪里还能不?愿意?”许夫人?面沉如水,“我们家?待她?,已然是仁至义尽了,她?却还同三郎暧昧不?清,妄图一步登天!她?若是仍不?识好歹,休怪我狠心了……” 侍女被许夫人?语气中的冷意一惊,自是忙应不?迭,连忙退下了。 西溪村,若微收到了来自长安的信,看一眼,便怔住了。 云霏略略一看,便惊道,“这不?是静亭法师的字迹。” 若微看完,而后深深叹口?气,“静亭法师患病了,如今药石不?进……” 云霏惊恐地睁大眼睛,“怎会如此?……” 若微着急得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信中也说?得不?清不?楚的,”若微焦急道,“这让人?如何是好……”她?感觉自己头疼极了。 “您,”云霏忐忑道,“您要回去看看吗?” “我,”若微徨然道,“我不?知道,我当然想回去。万一静亭法师真的……”她?艰难地说?了下去,“我总要回去见她?一面。” 云霏沉默下来。她?当然知道若微在担心什么。“长安如今,”她?喃喃道,“可以回去吗?” 若微完全无法回答。 正当屋内一片死寂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敲门声。 若微没有多想,走过去开?了门。 若微很?少动怒。 但当她?听完来人?的话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我和三郎君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从未动过任何念头。”若微冷冷道,“有劳你们好心,不?用你们安排了,我自己走就?是。” 侍女一愣,而后开?口?了,她?的声音带有浓烈的威胁意味,“你可不?要耍什么花样,我们会时刻盯着你,你别想着去寻六娘子或者三……” 若微平静地打?断了她?,“我不?会。” 侍女一怒,还想说?话,却听若微道,“我要离开?,也需几日的时间准备。你们若想盯着,随意。”她?面无表情地说?完,一下关上了大门。 侍女和其余随从齐齐惊住。 云霏的怒火并不?比若微少,她?忿忿道,“他们怎可随意辱人?,您如何会瞧上那三郎君?您可是连……” 若微低声道,“不?要说?了。” 云霏一下不?出声了,半晌才?道,“那您有何打?算?” “受人?庇护,本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若微安静地看了会天空,她?的语气染上了深重的惆怅,“但生而为女子,要想独自活在这世间,还是太过艰难了。” 云霏想起这一年的所见所闻,也不?禁沉默下来。 “原本还犹豫要不?要回去。”若微深深叹口?气,“现在看来,倒是不?用犹豫了。” 云霏沉默下来,“您真的想好了吗?” “静亭法师,她?帮了我这么多,对我有这么大的恩情。”若微眼睛中闪着泪光,“她?若真有个万一,我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若微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回去看一看……而后立时便走。” 云霏安静一会,“那之后呢?您要去哪里?” “总之我不?会留在长安了。”若微轻声说?,“我要离长安远远的。” “都?听您的。”云霏柔声道,“我们回去一趟,彻底地与过去告别,然后去过新的日子。” “好。”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微微湿润了,她?轻声说?,“云霏,谢谢你。” 云霏没有回答,只是握紧她?的手。 暴雨 若微赶到玄云观时, 已经是五月初了。 静亭法师看见她时,很是吃惊,“你不是在扬州吗?如何来了?” 看着在病榻之上, 脸色苍白?的静亭法师, 若微一下便流出了眼泪, “我听闻您得病了。”她冲上去握紧她的手, “您无事吧?” “好许多了。”静亭法师微笑看她,而?后又低低咳嗽了几声,缓声道, “这还要多谢德太妃,想起了我这个世?外之人,使人来看了看我。不然,”静亭法师也流泪了, “我亦见不到你了。” 听闻德太妃三字, 若微忽的一怔。但她一时顾不得如此多了, 只是望着静亭法师, 喃喃道, “您无事便好……” “好了,莫要哭了。”静亭法师柔声道,“我已经无事了,倒是你, 怎么不与我说一声,便来长安了?” 若微犹豫了会,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静亭法师先?是一怔, 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怒意。“好孩子?。”她叹息道, “是我的不是……” 若微连忙说,“这与您有什么干系。” “你放心。”静亭法师也没?有再?争辩, 只是虚弱道,“我一定为你做主。你莫要害怕……” “其实,”若微沉默了一会,“我不想回扬州去了……” 静亭法师一惊,“那你的意思是?” “我想着往凉州去。”若微谨慎道,“若走水路的话,五日便可?到了……我想先?去看一看。” “你一个小小女子?,如何?能去这么远的地方?”静亭法师不可?置信道,“谁能护着你?” “我手里还有些银钱,可?以去挑几个健壮的男仆,去镇着家宅,”若微说出了自己想了许久的答案,“再?遮掩着面目,称自己是寡居之人……如此一来,恐怕无碍了吧?” 静亭法师久久一愣,“你是真的想好了?” 若微沉默地点点头。 “好吧,好吧,”静亭法师叹息道,“你自己的路,还是要你自己决定,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也不拦你了。”她想起了什么,又道,“不过找奴仆,还是要知根知底才行。这样,我亲自挑几个我这边得力的给你……你觉得如何??” 若微心中感动不已,“您……” 她还想说什么,忽而?有人走进来,通传道,“宫中的医者?来了。” 静亭法师自然而?然道,“快请他进来。” 若微听到宫中二字,便连忙道,“既有人来了,我也不扰您,先?下去了。” 静亭法师不觉有异,答应了。 若微赶忙退出去了。 进来的医者?好奇地望了几眼她的背影。 他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也想不起来是谁。 回到房中,若微仍是惴惴不安。 不行,她告诉自己,既然静亭法师无事了,那她要尽早走了,最?好是明天……一刻也不能多留了。 佛光寺始建于太祖四年。 前朝多年丧乱,佛教因其因果报应,轮回之说得到黎元尊崇。到了大殷立国时,已然越过儒道两?教,成为中原第一大教了。太祖就曾多次下诏为佛寺度僧,敕建寺宇,佛光寺便是在这一时期建起。后来历经几代天子?,佛光寺已然成为佛教最?为兴盛之地。 当今即位后,很多人都以为天子?会行抑佛之事,却不料含凉殿反而?时常有僧侣出入,自从贵妃病后,天子?仿佛对佛教也多有仰赖之意,幸而?天子?张弛有度,从未使其耽误国事,朝中诤臣便也听之任之了。 此刻,含凉殿,悟能禅师已然离开,而?殿内仍旧净香淑郁。在这缭绕的香气中,赵郁仪心中的焦灼之意稍稍缓解了。五月初,日光明媚,殿外温暖而?有风。他只有很短暂的时候可?以享受这般的美景。他总是太焦虑,太烦闷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无法令他驻足留恋。仅靠这样偶尔的喘息……他知道他总有全?然崩溃的一天。 午后,阳光洒金一般,斑驳的树影浅浅深深。他凝视浮动的光斑许久,难以言喻的悲伤又开始涌上心头,他终于还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下令,每月的初一,佛光寺都要举行法会,为贵妃祈福。因而?这一日,佛光寺紧紧关闭着大门,不对任何?人开放。旁人不知其中的缘故,因而?都疑惑不已。 在雄鸡尚未鸣晓的时候,皇帝便微服来到了佛光寺。佛光寺中的晨钟初初响起,已然有僧侣在净坛中轻洒法水。见皇帝来了,僧侣们纷纷躬身一礼。皇帝没?有多加留意,独自一人走入了大殿中。 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赵郁仪就无比清楚这里。很多个清晨,午后,夜晚,他像个小小的游魂一般,穿梭在这个囚禁他的庙宇里。作为身份尴尬的太子?,没?有人会接近他,亦没?有人会干涉他的行动。禅师们日日寅时而?起,戌时而?熄。而?在清醒的每一时刻,他们都汇集于此处,面对着高台之上冷冰冰的佛像,一遍一遍地诵读着陈枯乏味的经言。这个灰色的大殿,还有嗡嗡不绝的念经声,曾经构成了赵郁仪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 此刻,他站于大殿中。多年前他仰望过的佛祖巨大的金象,如今仍旧居高临下地凝视他。他轻轻叹息一声,在这一瞬,他仿佛又成为了那个脆弱无依的孩子?,在佛前徒劳的期盼能重新得到被命运剥夺走的一切。只是如今,他更清醒,也更明白?了,这世?间并无佛祖,也并无神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芬芳馥郁的檀香徐徐涌入他鼻尖,与记忆中不同?,这次没?有雨水特有的潮湿的气息。但他的心中仍然一片阴霾。现下已经是辰时,他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诵经之声,他知道法事已然开始了。殿宇空旷而?大,一切在这里回响的声音也显得格外大。他情不自禁也跟着喃喃出声……这也许是最?可?悲的了,他明明知道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但他仍会下意识地这样做。 “微微……”在空无一人的殿宇中,他再?次唤起了她的名字,他轻轻地问她,“你现在在哪里?”他这样问了许多遍,却仍旧没?有人回答。他早就已经习惯了,因而?心中并未有太多的悲哀。而?最?害怕的问题,他仍是没?能问出口,仍旧深深藏在他的心里。 在失眠最?为严重的夜晚,赵郁仪曾一遍遍的逼迫自己去想。在那场大火中,她活下来了吗?如果她活下来了,逃出去了,那么她现在过得好吗?而?宫外如此广大,又如此危险,她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子?,要怎么在外头生存……虽然他已经动用的很多的力量,但天下如此之大,要精确寻得一个人,还是太难,太难了……纵然掌握了天底下最?大的权柄,他亦有许多不可?为之事。他是多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在这一绝望的时刻,他又想起了被他弃如敝履的神明。而?这世?间最?多人信仰的神明,仍然端坐在高台之上,正无喜无悲地注视着他。全?然的绝望又淹没?了他的喉咙,他已经说不出任何?一个字了。 赵郁仪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殿外忽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净能禅师正站于殿门口,静静地望着他。在对上赵郁仪视线的那一刻,净能禅师就开口了,“陛下。”他微笑道,“好久不见。” 赵郁仪还久久反应不过来,“……您怎么来了?” “陛下每一次驾临,动静都如此之大。”净能禅师轻轻一叹息,“我如何?能不来?” 赵郁仪微微沉默。 净能禅师捻着佛珠,没?有言语,安静地等待着皇帝开口。仿佛仍然当对方是从前孱弱无依的稚儿。他面目平静,眉眼温和,是天然具备的悲悯之态。 许久许久,赵郁仪终于开口了,“您觉得……她,她还在吗?” 这句话没?有前文?,亦没?有后语,叫人听了不明不白?。但净能禅师显然懂得了。“陛下。”他的眼中缓缓流露出深切的悲哀,“本是强求之缘,又何?必穷追不舍?” 赵郁仪一下僵在原地。 已是午时,佛光寺响起了沉重的敲钟之声,红日当空,倦鸟低飞,蝉鸣寥落,万物都酣眠于仲春深幻的梦里,唯有殿外的诵经之声仍在继续,伴随着寂然的暖风,渐渐消失于天地之中。 赵郁仪走出佛光寺时,深重的黑色已然重新降临了大地。 福宁不记得自己在寺外站了多久,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脚,悄声上前,问,“宫中已然宵禁了,您要回宫吗?” 赵郁仪许久都未反应过来,好久,才道,“……太晚了。”他仿佛还想说什么,但却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再?说了。 福宁犹豫一会,“那最?近的,便是城外的九成宫了,您看要不要……” 赵郁仪已经不欲再?想了,就疲惫地点了点头,“你看着办就是。” 九成宫落座于长安城外,东临凤凰山,西临碧城山,是中宗时修建的避暑行宫。因皇帝微服出行,圣驾到来时,也并未未兴师动众,只是略略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福宁退出内殿,看见留守行宫的内官仍在门外张望,脸上忐忑不安的样子?。见福宁走出了,他连忙凑近,徨然问,“圣驾如何?突然至了?奴婢什么也没?准备,不知陛下是否怪罪……” 福宁轻轻摇了摇头,和内官一同?退至宫门口,方开口道,“你勿要多想。”他低声道,“不要让人进去扰陛下就是。” “奴婢哪敢。奴婢哪敢。”内官连连哈腰,又道,“您辛劳一日,不若去歇息,换奴婢来守着,您觉着可?好?” “哪能放心你。”福宁忧心肿肿地看了殿中一眼,“今夜还有得闹呢。” 内官猛地一惊,深深躬身,不敢再?言语了。 一整个晚上天气都好端端的,到了卯时,不期然又下起了大雨。 “今日还要早朝,”宫人们都心忧不已,“这可?如何?赶得上……” 而?皇帝在殿中,此刻也是面沉如水。 “陛下,”福宁不敢去擦额角的汗水,战战兢兢道,“今日的朝会,怕是赶不上了。” “你派人去长安,传朕的旨意,今日先?行散朝。”他盯着窗外铺天盖地的雨色,吩咐道,“若有要事,便把奏疏收入紫宸殿中,待朕回去细看。” 福宁躬身应是,很快便有内官快步出去了。 “您不若先?行歇息,”福宁小心地看着赵郁仪的脸色,“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了。” “不。”皇帝冷冷开口了,“朕现在便要回宫。”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但自贵妃遇祸以来,皇帝时常有反常之举,众人也习惯了。圣言一出,无论?再?如何?,也只能依言去办了。 福宁面色忧虑,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勉力忍住了。 入春以来,少有这样大的雨。 若微出门时,还是晨光万里的,还未走出多久,这雨竟这样不管不顾地落下了。 “娘子?,我们不若先?回去吧。”云霏劝她,“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若微本想答应,但想起了昨日之事,还是摇了摇头,“还是越早走越好。” 云霏想想也是,便没?有再?去劝了。 一群人围紧衣裳又走了会。 “娘子?,您看!”云霏忽而?激动道,“前头有人来了,可?不可?以让他们搭我们一程。” 若微张目去往,果然见一行车马正往长安驶来,便反驳道,“人家进城,我们出城,这如何?顺路。” 车马渐渐走近了,若微这才发现,其前方竟是十几个握着长枪利剑的人!她的心忽的一跳,“我们快快避开他们。”她抓紧云霏的手,“快去那边,快去那边。” 但已经来不及了。最?前头的护卫眼尖地瞧见了她们二人,警惕道,“前面的是谁!快快停下!” 若微猛地惊住。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 赵郁仪正在闭目静思,忽而?被一声呼喝打断,他不悦地睁开眼睛,问,“外头怎么了?” “回陛下,并无甚事。”福宁连忙掀开帘子?,“只是拦下了几个出城的人。” “好端端地出城,拦着人做什么?”赵郁仪漠然道,他无甚表情地往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彻底愣住了。 福宁瞧着他的反应,悚然一惊,也随之望去。 于是他也顿住了。 隔着倾盆的暴雨,两?个人遥遥相望。 赵郁仪简直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在如雷的大雨中,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 直到雨水突然滴落在他的脸庞上,他感受到寒意,于是很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微微。”他忽而?轻声叹息道,“我的……微微。” 争执 几乎在下一瞬, 赵郁仪就大步跨出了乘舆,四下一片哗然,侍从追着要为他?遮雨, 但赵郁仪毫不理会, 他?挥退众人, 径直走?入雨中。 若微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暴雨轰鸣, 纷杂,不?息。 他的面容在雨中逐渐清晰。 “别,别过?来。”若微颤抖着声音说, “……你?别过?来。” 赵郁仪动身形一顿,而?后停住了脚步。 “我不?过?去。”他?竭力维持着平常的语气,“现在还下着雨,我们先上去, 好好聊一聊……可以吗?” 若微紧紧握住云霏的手, 即使对方已然在冷风中抖如筛糠。“你?不?能强迫我。“若微的声音也?在发着抖, “……我不?愿回宫。” 赵郁仪呼吸一停, “好, 好。”他?不?停地点?着头,仿佛害怕惊扰她一般,连声保证道,“我答应你?……你?先随我进去。” 若微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 她安抚般的拍了拍云霏的手,默默酝酿了许久,而?后走?上前去。 赵郁仪先一步上了车驾。 他?朝若微伸出手。 若微站在马车旁, 仰头望他?。 冷冰冰的雨水, 将他?的脸庞浸透得一片雪白。他?的眼睛还有一点?红。 若微垂下了眼睫,然后握上了他?的手。 时隔一年, 她再次闻到?了淡而?甜的蘅薇香。 即便是?微服出巡,天子乘舆内也?一应俱全。 春雨滂沱,冷风如针如丝,绸帘亦在其作用下微微作响,但比起外面,已经是?十分温暖了。但若微仍旧感到?寒冷,她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保持着长久的静默。 赵郁仪按耐住接近她的渴望,眼睛只是?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简直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察觉到?她渐渐止住了颤抖,赵郁仪开口了,“你?的头发在滴水。”他?维持着足够可靠的语气,“……我想帮你?擦一擦。” 若微没有出声。 赵郁仪于是?试探着靠近她,她的发髻早就?被雨水打?散,此刻全然散落下来,水滴一时绵绵不?绝,将他?们坐着的妆缎都打?湿了。若微任由赵郁仪动作,在心中默默数着水滴,一滴,一滴,又一滴,她的肩膀都全被弄湿了……不?对,雨水是?冷的,但她感觉到?了热意。 ……这是?赵郁仪的眼泪。 若微一下怔住。 她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转过?头,静静听着赵郁仪越发急促的呼吸声。她的肩膀冷一片,热一片,而?赵郁仪的泪水仿佛源源不?绝,永不?休止。 “……可以了。”若微叹息一般地说,“……您别哭了。”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赵郁仪终于说话了,“……我以为你?死了。”他?的神情甚至是?有些空白的。 听闻此言,若微猛地瑟缩了一下。 赵郁仪伸出手,没有用什么?力气就?转过?若微的面颊。他?们四目相对,若微看见了他?眼睛中一汪深深的泪水,他?简直是?在质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对上他?的眼神,若微一时茫然了。 “我……”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离开你?。” 赵郁仪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忽然就?剧烈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了,”赵郁仪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只想想远远地离开我……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无论我怎样弥补,怎样挽留,你?都想离开,对吗?” 若微很?冷淡地点?了一下头。 赵郁仪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为什么??”他?的心仿佛正在被油煎灼一般,已然疼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握紧她的双肩,字字泣血道,“我错了,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轻视你?,强迫你?,我给你?带来了许多痛苦,你?厌恶我,痛恨我,都是?应该的,我理应承受!但是?……”说到?这里,他?全身又颤抖了一下,“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我完全不?知道我还能怎么?做……这一年,没有你?,我活得生?不?如死,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能撑到?今天的……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若微只是?轻轻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的脸色一片惨白。 “您答应过?我的。”半晌,若微才道,“……您说我可以离开长安。” “不?。你?不?能离开。你?要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赵郁仪的声音冷而?沉,“你?嫁予了我。” “我没有。”若微哆嗦了下,“那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赵郁仪紧紧地盯着她,“你?去问问你?父亲,问问你?兄长,问问所有人,你?是?不?是?嫁给了我,你?是?不?是?我的?” 他?冷冷地总结道,“这个事实天下皆知。” “你?刚刚才说对不?起我!”若微的情绪激动起来,“你?说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这么?对我。”若微颤抖着往后退,“………这是?你?自己说的!” “但它已经发生?了。”赵郁仪面无表情地说,“我们谁都无法改变。” 若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刚刚说你?知错了。”若微轻轻摇了下头,“……原来你?全是?在骗我。” 赵郁仪眼中闪过?清晰的痛意。 “所有对不?起的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赵郁仪轻声说,“但你?从来都不?信,也?并不?在意……你?要我怎么?办?” 若微麻木道,“随便你?怎么?说。” 赵郁仪心脏又一阵抽痛。 这一刻,他?简直有点?恨若微了。 “你?究竟想如何?”他?紧紧捏住若微的下巴,声声切齿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若微神情苍白地看着他?,“我只想离开。” 漫天的无力感再次淹没了一切。 若不?是?还能感受到?心口的跳动,他?简直怀疑自己已经死去了。 赵郁仪脱力一般的松开了若微,若微一下缩到?边角,吃痛般的捂住自己的下巴。 “我,”赵郁仪喃喃般地道,“……我不?会对你?如何。” 若微已经不?再相信他?说得任何一个字,只是?警惕地看着他?。 “你?说,你?不?想回宫。”赵郁仪问她,“是?吗?” 若微绷着脸,点?了点?头。 “好。”赵郁仪点?了点?头,冷淡地说,“你?可以不?回去。” 若微神情松动起来。 但下一刻,赵郁仪就?把?话说了下去,“……但你?不?许离开长安。” 若微心中的热火一下便被浇灭了。 “这有区别吗?”她低语道。 “有。”赵郁仪冷然道,“至少不?必经常面对我。” “这样你?会高兴许多。”他?平静地问她,几乎是?有一点?讥讽了,“是?吗?” 若微恼怒地瞪着他?。 “这对我来说没有区别。”她一字一句道。 赵郁仪显然无动于衷。 “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他?只是?说。 若微简直要被他?气疯了。 “你?简直无药可救!”她怒骂道。 赵郁仪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至少让我看看你?。”他?的语气已经是?乞求了,“……你?答应我吧。” 若微一言不?发。 半晌,她才道,“你?会伤害我的家人吗?”她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还有其他?我在意的人。” 赵郁仪默然地望着她,心中忽而?为自己感到?可悲了。他?深深爱着的人,到?现在仍旧不?信任他?,认为他?会伤害她,还有她的家人。他?竟让她活得如此不?快活。但这又能怪谁呢?他?只能拼命压下心中的窒息感,回答她,“我不?会。” “那就?好。”若微平淡地点?了点?头,“那我和你?回宫。” 赵郁仪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他?激动地抱住了若微,“你?说的是?真的吗?” 若微疲惫地点?了点?头。 “我不?骗你?。”她低声说。 赵郁仪凝视着她的脸庞,心中忽而?生?起一股难言的感伤。 “我又让你?难过?了。”赵郁仪轻声说,“对吗?” 若微只是?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 赵郁仪轻吻着她的额头,也?没有说话。 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还能得到?他?想要的吗? 赵郁仪无法得出答案。 夜雨 玄云观, 静亭法师正在喝着汤药。 她喜静,也不惯有人伺候,因而内寝总是空落落的, 平时倒也无妨, 只?是现今挂念着若微, 加之外头淋漓的大雨, 心中难免生起凄怆之感。 静静地喝完了药,正欲出去透透气,忽而见一侍女绕过屏风而入, 脸色颇有几分迟疑。 她于是问?,“怎么了?” “方才打听到的消息,”侍女仿佛有些担忧,“陛下昨夜歇在?了九成宫。” “这可是真的?”静亭法师惊讶道, “今日可还有朝会……” “奴婢亦是如此想。”侍女蹙着眉心道, “可圣驾方方才过了玄云观。” 静亭法师的嘴唇张张合合, 明?显也和侍女想到了一处, “不会恰巧撞上圣驾吧?”她后?悔不迭, “她当时想着早点去,我还劝她晚一点,就是没?能?劝住……”她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侍女亦默默无言。 静亭法师走至廊下,雨水已然渐渐少了, 而天地仍是一派湿漉朦胧。雨止天晴,本就是万物天然遵守的法则。若是天定的如此机缘,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 早在?几个时辰前, 北衙禁军统领于和光, 就夤夜入宫求见皇帝。 若是旁人,在?宵禁之后?, 定然是不许进宫的。但于和光不同,皇帝允许他在?任何时候朝见含凉殿。而当于和光抵达以后?,却?被中贵人告知,陛下今夜临幸九成宫。 兹事体大,众人只?能?收拾出一处偏殿,让于和光稍作等候。天子寝宫,即便是偏殿,亦远非于府可及。而在?一片金灿灿的华光中,于和光却?仍旧坐立不安。已是寅时,禁中一片黑寂,所有人都正在?睡梦之中,唯有含凉殿外,郎卫仍在?彻夜不眠地保卫宫廷。 于和光不知自己混沌了多久,而当他清醒过来时,天穹已经下起了不息的晨雨。他暗暗感叹自己运气的不佳,先前一无所获时,面?见天子,次次惹得君王怫然不悦;而如今难得有消息了,求见皇帝却?是千难万难。他开始考虑此事后?,要不要设法转一转运了。 终于,外头传来了动静。于和光连忙抖擞起精神?,等待着皇帝的召见。却?不料下一刻,竟是内侍监福宁走了进来。福宁迎着于和光惊讶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询问?,“大人可是带来了未央宫的消息?” 于和光面?色肃然道,“正是欲求见陛下。” 福宁微微一笑,道,“陛下口谕,令大人与我言说就是。” 听闻此言,于和光内心惊悚不已。要知道,皇帝对于此事的在?意,已然到了有些入邪的程度,如何会发?出这样的命令?但福宁是皇帝信重之人,他丝毫不敢质疑,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前几日,太医署遣人看顾中宗淑妃,却?不料……”他说着说着,却?发?现福宁眼中的笑意愈发?明?显了,他糊涂起来,又有些恼怒,于是不知不觉止住了话语,无比疑惑地看着福宁。 “您呀!”福宁惋惜不已,“如何竟是迟了一步?” “此言何意?”于和光更迷惑了,“中贵人何出此言?” 福宁于是叹道,“就在?方才,陛下遇见了贵妃。” 于和光听了,却?是还回不过神?。陛下方才遇见了贵妃?这怎么可能??然而下一瞬,他立马想起了皇帝昨日歇于九成宫,而玄云观与九成宫正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反应过了,一时脸色青青白?白?,十分精彩。 福宁瞧着他这个模样,想起自己这一年,被皇帝折磨得痛苦不堪,也不由得感同身受起来。他出言安慰了于和光几句,终于使得他退出含凉殿时,面?色稍稍好转。 福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仍是叹息不停。此时雨露渐止,天光初现,尽管仍是灰沉沉的,仍旧是个将要下雨的天气,但福宁心中松快许多。皇帝打发?他回来应付于和光,自己却?和贵妃去了未央宫。福宁遥遥望着未央宫的方向,想起今早这一巧遇,还是惊奇不已。每当他觉得两人的缘分要断了,命运总是不可思议地给他们?续上一段,真是叫福宁无言以对了。 “这可真是,”福宁摇摇头,“只?能?说是天定的缘分了!” 和往常一样,念舒早早地起身,梳洗完毕后?,便坐于窗前修剪起花木来。 深宫寂寞,加之皇帝久不幸后?宫,六宫就越发?寥落起来。念舒本人倒还安闲自在?,却?也时常能?听到宫娥们?吐出幽怨之语。皇帝正当年华,姿仪俱美,加之其天然具备的尊贵气蕴,难免会引起一些浪漫的遐想。而皇帝本人对待后?宫又是如此冷淡,也不怪众人灰心丧气了。 而念舒从不理会这些。她端详着面?前洁白?的玉簪花,看着它莹润的花瓣,透出些美玉般的光泽。在?它淡而美的气息中,念舒想起了一个终生都不能?再见的人。她忽而感到微微的惆怅。 念舒安静地想了一会,忽然察觉到外头躁动起来。她感到疑惑,刚想唤一声灯草,灯草自己便走进来了。瞧着她略微不安的神?情,念舒仍是很镇定,问?,“怎么了?” “回禀娘娘。”灯草低声说,“未央宫那边……贵妃醒过来了。” 念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低低呢喃一声,“她回来了?” 灯草没?有听清,于是问?道,“您在?说什么?” 念舒猛地回过神?,迎着灯草疑惑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 “贵妃醒来了,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念舒放下了手中的剪子,而后?微笑道,“你且去备礼,一会代?我向贵妃道贺。” 灯草惊讶道,“您不亲自去吗?” “我去做何?”念舒摇摇头,“陛下现在?定然在?陪伴贵妃,我若现在?去未央宫,反而惹陛下不悦。”她缓缓道,“……我们?心意到了便好。” 灯草张张口,还欲说些什么,但还是低声应下,而后?退了出去。 念舒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未央宫的动静,很快就传遍了大明?宫,而后?是整个长安。 先不提人们?是何等的惊奇感叹,而在?未央宫中,若微已经和众人哭成了一团。 雪青拥抱着若微,简直是喜极而泣。素影,宋嬷嬷等人,也是不停擦拭着眼泪,若微更是哭得停不下来。云朵眨着淡蓝色的眼睛,窝在?素影的怀里,只?是好奇地看着她。 “云朵。”若微小声和它打招呼,“你不认得我了吗?” 云朵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若微试探般地摸了摸云朵的脑袋。 云朵犹豫了下,而后?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若微伸出手,抱过了云朵。 抚摸着云朵柔软的毛发?,若微不由得落下泪来。 殿门之外,赵郁仪静静听着若微的哭泣声。 身侧的内侍悄悄看着皇帝的神?色,知道皇帝此时的心绪又坏了。 他不是福宁,因为并不敢出言劝慰皇帝,只?是自顾自的恐惧颤栗着。良久,他终于听见皇帝开口了,“她现今不愿见朕。”皇帝淡淡道,“你便替朕在?这守着。” 他连忙伏地应是。 皇帝仰着脸想了一会。 “她哭得厉害,一会只?怕嗓子痒,你去叫膳房煨些桑菊饮,务必盯着她喝下去。”皇帝想到了什么,又道,“眼睛也容易疼……吩咐贵妃身边伺候的人,须得敷一敷眼睛。” 内侍连应不迭。 皇帝沉声问?:“可记清了?” “一切都交给奴婢。”内侍赶忙道,“您尽管放心。” 赵郁仪点点头,他最后?望一眼殿内,而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侍从们?赶忙跟上皇帝脚步。未央宫外,内侍持节,郎将跟从,天子的仪仗声势浩大,一路往紫宸殿而去。 若微平复了心绪,和众人一起用了午膳,才初初歇息一会,便有人要来求见了。 若微没?有问?是谁。 “我不想见。“她只?是说,“我今天谁都不见。” 通传的人默默应下,而后?退出去了。 若微和众人说了会话,感觉有些疲惫了。 “我想睡一会。”她说,“你们?都下去休息吧。” 所有人对视一眼,俱退出去,只?留下了若微一个人。 若微躺在?床榻上,发?怔般地望着未央宫镶金嵌玉的穹顶。香鼎内徐徐燃着的苏合香,缓慢地涌入她的鼻尖,她一时感觉如在?梦中。 她真的……有离开过长安吗? 若微默默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任凭困意逐渐涌上,终于是睡过去了。 若微一觉睡过了晚膳。 她睁开眼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色的月光映入殿中,若微看清了外头如丝如针的雨滴。 她喃喃道,“又下雨了?” 她下了床榻,很快就惊动了殿外的人,雪青第一个走进来,“戌时将过了。”她柔声问?,“您饿不饿?” 若微并不饿,但看着雪青,她还是说,“有一点。” 雪青于是笑了,她挥手,招呼人把膳食传进来。“我见您睡得香,便没?有扰您。”她边给若微系上外衣的结带,边道,“一直热着汤呢。” 若微说好,她坐定了,拿起汤勺,刚刚喝了一口,就听见外头一阵轰响的雷鸣,她吓得把汤勺掉在?了地砖上。 她随口问?,“外面?雨很大吗?” “只?是响声大。”雪青笑道,“刚下没?多久。” 若微喝着汤,小幅度地点着头。又听雪青道,“下午陛下来了。“她的神?色有些迟疑,“见您在?睡,只?在?榻前瞧了您一会,便离开了。” 若微怔一会,只?是点点头。 不得已跟着赵郁仪回了宫,若微心中是有怨气的,一时半会并不想看见他,所以这样,刚好不用碰面?,正好。 若微用了一炷香时间,把晚膳吃完了。因为外头下着雨,就在?殿内走了几圈,然后?逗云朵玩。 正高兴间,云霏忽而走进来,低声道,“陛下来了。” 若微一愣。 “如今就在?宫外。”云霏又补充道,“……陛下是问?您的意思。” 若微心中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她只?是说了两个字,“不见。” 云霏应了,而后?退了出去。 而在?一旁,雪青则默默低下了头。 未央宫外,赵郁仪对这个回答,丝毫不感到意外。 他当然感到气闷,在?气闷的同时,又无比的沮丧,也感到十分的伤心,但和之前的伤心比起来,这简直算不了什么。光是想到与若微相隔如此之近,他便振奋不已。因而尽管被拒之门外,他也能?充分地调节自己的心态。 皇帝心情尚可,而周围服侍的人则是胆战心惊了。御辇内,他们?战战兢兢地擦拭着皇帝被雨水沾湿的冠服,连大气都不敢出。最终还是福宁开口了,“陛下。”他问?,“是回含凉殿吗?” 皇帝思考了一会,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心情,必然是难以入睡的。“不。”皇帝道,“摆驾紫宸殿。” 福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他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应诺 今上的生母, 乃是先帝的元后。当年裴氏全族坐罪被诛,裴皇后无可自辩,只得自缢而亡, 由此以证清白。先帝并未废去其后位, 仍将其以皇后之礼葬于南园东面, 谥为昭哀。 当今即位后, 便有?朝臣提议,将昭哀皇后灵枢迁入阳陵,与先帝合葬, 被皇帝断然拒绝。众人于是领悟到了皇帝的意思?,于是都噤若寒蝉了。 宫中既无太后,而有?着与太后相似地位的,便只有?先帝德妃了。因而若微回宫的第二日, 于情于礼, 都应该去拜见德太妃。 卵时刚过, 大明宫中日光灿灿, 春风和美。若微走在宫道上, 心中有?一些担忧。“这一年,我在宫外,太妃知晓吗?”她低声问雪青。 雪青点点头,“您不必担忧。”她悄声道, “您回来了,太妃娘娘只有?高兴的。” 若微不禁一愣。 雪青只是道,“您见了太妃便知了。” 她们又说了会话, 不多时, 便到上阳宫了。守门的宫女见到一个面生而美丽的宫装女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若微只是和柔地看着她。乍然望进那双波光粼粼的美眸, 小宫女一下反应过来了,“见过贵妃娘娘。”她连忙跪下,“奴婢这就带您进去。” 若微说好,小宫女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馨香,一时感觉如在梦中。直到贵妃进了内殿,她依旧感觉脑中一片晕眩,用了好长时间?才缓过劲来。 令若微料想不到的是,上阳宫内不仅有?德太妃,还有?一个泪眼朦胧的归宁。 “总算是见着你了。”归宁紧紧握着他的手,“我还以为,还以为……”话还未说完,她的泪水就婆娑而下。 “我,”若微歉然不已,她喃喃了许久,最?终只能?苍白?地道一句,“我让你担心了。” 归宁抱着她又哭了一会。 德太妃望着她们二人,眼中亦是泪光闪烁。等到归宁的泪水渐渐止住了,她一边给?她擦拭着眼泪,一边嗔怪道,“多大的人了,哭得还和一个小孩子似的。”她轻柔地抚摸着归宁的面颊,温柔道,“贵妃回来了,你要?高兴才是。” 归宁吸着鼻子,一直不停地点头。 若微看着她们,心中很是愧疚。 待归宁稍稍平复下来了,德太妃便把目光转向了若微。 她的目光是洞悉了一切的明晰。 “好孩子。”她抚上若微的手,温柔地说,“这一年,你真是受苦了。” 若微不禁垂下头,刚想说些什么,德太妃却又开口了,“你是不知道,陛下这一年,是有?多么的伤心。”德太妃的眼泪落下来,“我的心呀,都要?被你们两个孩子给?揉碎了。” 听着她无比心碎的语气,若微一时说不出话来。 “幸好,你回来了,回来便好……”德太妃望着她,语气已经?近乎恳切了,“往后,便好好同?二郎过日子吧!” 若微垂头不语。 半晌,她才轻轻道,“您放心吧,我都知道的。” 德太妃不由得松一口气。 五月,春日将尽,日光渐长。在一片寂然的跪拜中,皇帝悄然走进了上阳宫,他并没?有?走进内殿,而是停在了屏风之外,金色的日光渐渐没?过他的身躯。听着殿中人的对?话,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用完午膳后,若微和归宁一起回去了。 德太妃凝视她们的背影许久。 侍女揉捏着她泛酸的肩膀,说,“您明明知晓,当初,贵妃是自己想着离宫的,”她静默了半晌,“我还以为您会同?贵妃说一说……” “我说这些做什么?”德太妃道,“你是要?我教训贵妃吗?”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奴婢绝不敢如此想。” “那便是了。”德太妃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敢,我便敢吗?” 侍女一怔。 “我并非陛下的生母。”德太妃缓缓道,“陛下愿意敬重我,是陛下的情义。我却不能?连分寸都不顾了。” “况且,”德太妃想起了什么,又是一叹息,“皇帝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便是阿晚在世,也?是劝不动他的……何况是我呢?” “您也?是心疼陛下。”侍女沉默半晌,“这一年,陛下他……”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听闻此言,德太妃不由得微笑了。 “正?是因为心疼二郎,我才会如此做。”德太妃闻着殿中馥郁的燃香,徐徐道,“贵妃呢,瞧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二郎先前想必是使了一些磋磨手段,才让贵妃如此惧他。” “连如何对?人好都不会。”德太妃有?些无奈了,“二郎可真是个傻孩子!” 侍女听得战战兢兢,全?然不敢应和。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德太妃仍是叹气,“按眼下这个情形,贵妃离了二郎,还是好端端的。二郎没?了贵妃,恐怕又要?死一回了。”德太妃摇了摇头,实在是对?皇帝无话可说,只能?道,“我们且先看着吧!” 大明宫中的湖光是极美的。 若微和归宁说通了许多话,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蓬莱池畔。天空一碧如洗,午后的日光透过榆树叶缝隙间?射下来,碧青色的湖水中是一阵一阵闪闪的波光。 归宁感受着徐徐拂来的暖风,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笑了,“幼时我经?常来这玩呢,有?阿兄和我一起,母妃也?不拦我了。” 若微想象不出赵郁仪同?人玩闹的样子,于是没?有?应声。 归宁想起了逝去的孩童时代,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她打量着若微的神色,凑近她,“微微。”她悄悄地问,“你还是不喜欢阿兄呀?” 若微不禁一愣。 “公主问这个做什么。”若微无奈道,“你想我说是,还是不是呢?” “我当然想你说不是呀!”归宁嘟嘟唇,“你是不知道,你一日不喜欢阿兄,阿兄就不高兴一日,他是皇帝,没?人敢惹他,倒霉的就成了我们……” 归宁的语气明明是很郑重其事的,可若微听了,却忍不住笑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若微说,“我有?这么重要?。” 归宁嘀嘀咕咕,“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若微微笑不语,有?意的忽略了归宁方才询问的问题。她把目光投向澄澈的湖水,还有?广阔的天与地,感觉自己心中舒畅许多。归宁又和她絮絮叨叨了许久,还想趁机和她聊一聊皇帝,却不料府中忽然有?事,只能?万分无奈的离去了。 若微一人独自欣赏着湖光,正?轻松愉悦间?,忽而感觉周围一下变得安静了,她若有?所觉的回过头,果?然瞧见皇帝正?在朝这边走来。 所有?人都乌泱泱地跪下,而若微没?有?动。皇帝走近她,问:“如何就你一人?” 若微淡淡道,“公主方才离去了。” 皇帝点点头,他端详了若微半晌,忽而问,“是不想理会我吗?” 若微很平静地,“我没?有?这样说。” 皇帝一时被呛住,于是没?有?应声。他和若微看了一会湖,忽然道,“刚刚我去了上阳宫。” 若微一怔。 “你答应德母妃了。”赵郁仪握紧她的手,“要?和我好好过日子。” 若微冷着脸,“我还能?拒绝吗?” 赵郁仪凝视她,又重复了一遍,“……你答应了。” 若微深深呼吸着,恼怒地看着他。而赵郁仪现在只要?望见她,便很满足,自觉地可以对?若微的一切坏情绪视而不见。他轻轻地拥抱住若微,感受着她甜美的气息,许久不说一句话。 若微知道骂不走他,也?挣脱不了,于是也?任由他抱着。 赵郁仪吻着她的脸颊,望着她的眼睛,忽而询问道,“怎样才能?让你高兴?” 若微很冷淡地问,“你在意吗?” 赵郁仪沉默一会。 “……比你想象的要?在意。”他声音轻柔地说。 若微许久的一言不发。 “你明明知道答案。”若微最?终道。 赵郁仪脸上划过明显的受伤般的神色。 “是的,我知道。”赵郁仪柔声道,他凝视着若微的眼睛,“……我很抱歉。” 若微没?有?回答,她和赵郁仪四?目相对?。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从前,她总是太恨他,太害怕他了。如今,她还是恨,还是害怕,但却已经?很难为此作出反应了。这是认输吗?若微不知道。她长久凝视着皇帝,听宫中的老人说,皇帝其实更像死去了的昭哀皇后。这仿佛是真的。因为皇帝脸部轮廓很具有?男子气概,而五官则像是用工笔细致描摹过一般,是十?万分的秾丽。然而皇帝平日气势太盛,威仪太重了,总会让人不自觉地忽视这份俊美。 若微靠在赵郁仪的怀中,闻着他身上淡而甜的气息,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回宫去。”皇帝很温柔地问她,“好吗?” 若微神情空白?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搂着皇帝的脖颈,皇帝轻柔地抱起她,一步一步地朝未央宫走去。所过之处,宫人们都跪倒一片,纷纷低头。而若微长长的湖绿色的裙裾,随着皇帝的动作而轻轻晃动,在日光闪烁着异常动人的光泽。 如果 若微的情绪稍稍缓解下来了, 他们度过了相当风平浪静的一个下午。 用晚膳的时?候,云朵一直在若微的裙边钻来钻去,喵喵叫个不停, 像是想要吃的。虽然云朵已经先他们吃过了, 但在膳后, 若微还是给它吃了一点点绿豆糕。 若微喂云朵的时?候, 赵郁仪就在一边看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对?于云朵, 他时?不时?会生出一些不满,但也不至于厌恶,总之是不会主动接近它;而云朵显然有点害怕赵郁仪,无论做什么事, 都自觉地绕开他。在这种不自觉的默契之下, 一人一猫也算是和平相处了。 云朵吃了东西, 得偿所愿, 就高兴地蹭着?若微, 若微也专注地抚摸着它,这让云朵感觉很舒服,就发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而在这时?,赵郁仪难免会对云朵有所不满了。 云朵吃饱喝足, 就有了玩闹的兴致,它跳下若微的膝盖,开始满殿地乱蹦。若微一直微笑看着?它, 正看得入神, 赵郁仪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若微于是转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赵郁仪紧紧握住她的手, 说,“刚刚用完膳,我们出去走走吧。” 若微一愣,一时?也想不出如何拒绝。毕竟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稀里糊涂的,她就站起身,跟着?赵郁仪出去了。他们走出外殿,来到未央宫内一个很大的花园中,银白色的月光,一下洒满了若微全身。 大明宫中,原本只有四处较为集中的花苑,新?帝即位后,特意令人在未央宫中新?开辟了一个,很大程度上参照了苏州园林的风格。若微刚回宫廷不久,还未认真地看过未央宫。这时?她忽而来到此处,一股亲切感便油然而生。 园中树木以?梧桐为主,间有银杏,玉兰,丁香作?为点缀。奇石罗布,佳木葱茏,连地面上铺就的鹅卵石都是五彩的颜色,正值五月,牡丹花,长春花,凤凰花齐齐绽放,丝丝缕缕的芳香沁人心?腑。花朵的颜色俱是极艳美的,此刻沉浸在霜白的月光下,却?显得格外仙气飘渺起来。 若微看着?美景,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她还想往前看看,下意识地抬起脚步,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被人握住了。她于是转过头,在月下,赵郁仪正很安静地凝视她。 他的目光很温柔,很宁静,奇异的令若微并不想躲避。他们相互注视许久,还是赵郁仪先开口了,“这里建成以?后,”他的语气染上了回忆的伤感,“……我一直想和你一起看。” 若微不由得沉默下来,赵郁仪凑近她,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然后低声?问,“你喜欢吗?” 若微感觉心?中一片安然的宁静。“我很喜欢。”她不想欺骗他,沉默了一会,而后很小声?地说,“……这让我想起了家。” 赵郁仪静默一会,然后说,“这一年,你没?有回家。”他久久凝视着?她,“……我都知道。” 若微并不意外,“你派人盯着?我家。”她一双美丽的眼睛静静看着?他,“……我不敢回去。” 赵郁仪轻轻叹息一声?,“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用自嘲般的语气说,“对?上你,我总是没?有办法。” 若微的语气倒很平淡,“你怎么说都有理。” 赵郁仪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因为比起他心?中所想的,他所做的完全是另一个相反的反向,的确无法使人信服。他只是看着?若微,在霜色的月光之下,她的脸庞若隐若现,仿佛下一瞬便要飘然而去。赵郁仪又开始徨然了。 “微微,微微。”他开始唤她,确认她仍在自己身边。果?然见若微朝他投来疑惑的目光,他的眼眶一下湿润了,“你这一年,是如何过的?”他不安地说,“……我想知道。” 若微略微怔住,清楚他迟早都会查出来的,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赵郁仪一直很安静地听着?,月光太黯淡了,若微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便很不安,于是问,“你不会迁怒她们吧?”她的神情很不放心?,“……她们不知道我是谁。” 静默半晌,赵郁仪终于开口了,“我不会。”他仿佛是很压抑地动了一下,而就在这一瞬间,若微看清楚了他的脸庞,有一滴很晶莹的泪水,正在他的眼睫毛上,轻轻的颤抖着?。他的声?音也随之颤抖了,“我每日每夜都在担心?你,幸好你无事……”他仿佛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我要感谢她们。” 若微怔怔的,“你不生气?” 赵郁仪久久地凝视她,“一看到你,我就完全顾不上生气了。” 若微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用很惊奇的目光看着?他。由于和他之间种种激烈的纠葛,若微一直以?为自己认识他许久了,然而其?实也不过三?年而已?。想到这一点,若微难得有些迷惑了。她喃喃道,“你说的是真的?”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她。他双手捧起若微的脸颊,见若微没?有抗拒,便开始了一场很漫长的亲吻。这个吻很温柔,很缓慢,带有一点试探性,就好像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一样。这仿佛是一个迟到了很久的亲吻。因为一开始,赵郁仪绝对?没?有这样吻过她。 想到这一点,若微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开始轻颤起来。她睁开潮湿的睫毛,刚好吻已?经结束了。赵郁仪又亲了亲她的眼睛,这一下来,她全身都是他的气息了。 若微靠在他怀里,仍然处于长吻之后的余韵中。幽甜的蘅薇香一缕一缕,她感到很适然,很沉醉。她本能地想要进一步索取,可又很快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赵郁仪显然察觉了她的情绪,他想要继续的动作?停顿下来。 “微微,”他望进她的眼睛,语调很哀伤,“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我们?”若微喃喃,“……我和你?” “对?。”赵郁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们。” 若微下意识地要拒绝,“不行。”她摇着?头,仍是拒绝道,“我们……不行的。” “试一试吧。”赵郁仪哀求她,“至少试一试。” 若微的眼中,忽然就泛出了一点泪光。 赵郁仪屏息望着?她,“可以?吗?” 若微望着?他,是彻底的茫然和无措了。 “重来吗?”她低语道,“我们可以?从哪里开始?” 赵郁仪一时?失声?。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他喃喃道,“我一定好好爱你。” 若微轻声?说,“……太晚了。”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座禁锢她的宫廷,即便它看上去有多么的堂皇美丽;还有眼前的人,无论他的姿态有多么的卑微,而就本质而言,他仍然是她的主宰者。选择的权力从来不在她的手里。 若微静静地看着?他,“现在便很好了。” 赵郁仪的心?猛地下坠。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完全出声?不能。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就已?然落了下来。 他的怀中抱着?若微,明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明是十分温暖的,可他却?寒冷得几乎哆嗦起来。他下意识地又抱紧若微,而她亦没?有挣开,仍旧安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紧紧相拥的这一瞬间,赵郁仪感觉到了自己的荒谬,愚蠢,以?及可笑,他完全找不到一个更妥帖的词来形容自己了。 这个夜晚,皇帝仍然歇在未央宫。 深夜,未央宫依旧燃着?幽幽的烛火。这是皇帝登位以?来,第一次临幸后宫。长安城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心?思在跳跃浮动。而在未央宫中,许许多多的宫人也在惴惴不安。云霏立在殿外,心?跳快得近乎跳出来。雪青在她的身旁,也是忐忑不安。两人相互劝慰般的絮絮低语。 殿内烛火昏暗,重重的帷幔之外,几个内官仍在静跪守灯,恍若泥胎木偶一般,对?帷幔内的一切动静都不闻不问。 在一片全然的漆黑中,若微的呼吸有些不稳。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刺激,既便在结束之后,她仍旧久久回不过神来。赵郁仪仍在吻她,今晚,他只是在不停地吻她,取悦她。 他贴着?她的脸颊,轻声?问,“怎么样?” 若微轻轻地点头。 赵郁仪望着?她泛出红色的脸颊,尽管心?中情绪迟滞,但仍然不由自主的微笑了。“很晚了。”他安静地亲着?她的眼睛,声?音有些不稳,但他仍旧保持着?如常的语气,“我们歇息吧。” 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活跃,于是她疑惑了。 “不继续吗?”她喃喃般地问。 赵郁仪凝视她,轻轻地问,“可以?吗?” 若微注视他半晌,而后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的呼吸一下加重了,轻轻吻着?若微脸颊上的泪水,他终于来到一片旷别已?久的,滚烫的热地。快意的感觉一下疯狂地涌上,但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又是如此的酸涩。 在窗外,月光像雪一般轻盈,它透过窗棂,在轻薄的纱幔上映出婆娑的影子。而在这一瞬间,若微的眼泪落入了赵郁仪的唇上,是十分涩而苦的味道。 瑞脑 若微和赵郁仪坦白一切后, 便依次给静亭法师和许六娘子寄了书信。 静亭法师看到信后,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这可是真的?”她不停的自语道,“如何会有这么巧的事……” 惊讶过后, 她?不免惶恐起来。“陛下不会怪罪吧?”她喃喃道, 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信中的内容, 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于是在第二日, 静亭法师来到了旷别已久的宫廷。行走?在大明宫之中,她?微微有些怅然起来。当年中宗皇帝尚在时,大明宫不过是一处寻常的偏宫, 而将近三?十年过去了,大明宫已然取代太极宫,成为了国朝的正宫。世事的沧桑多变,也尽在此可以体现了。 若微在看见静亭法师的第一刻, 心中是非常不安的, 而当看到静亭法师一如既往的慈蔼的脸庞, 她?的心便?安定下来了。 “如何要?瞒着我?”静亭法师不由得嗔她?, “想想我先前, 以为你是个寻常的家人子,还叫你入宫去侍奉陛下,如今想来……真是羞也羞死?了!” 若微赧然道,“您尽管怪我吧。” “我怪你做什么?”静亭法师微笑道, “你不告诉我,自然有你的道理……不过,”静亭法师犹豫了会, “你在宫外这么久, 陛下没有疑你吧?” 若微怔了会,才反应过来静亭法师在说什么。“没有。”若微小声道, “……您想多了。” “那便?好,”静亭法师彻底放下心来,“陛下既然如此行为,想来是真的喜爱你了。微微,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呀!” 若微沉默下来。 “既已回?来了,就好好为自己打算吧。”静亭法师语重心长地说,“不要?为难自己,明白吗?” 若微点了点头。静亭法师见她?神色有异,加之她?先前对入宫的态度,便?知晓她?与?皇帝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只是这也不是她?可以管的,她?最多亦只能劝劝若微罢了。 “想想我,说这些做什么,”静亭法师有心让若微高兴起来,便?转移了话题,“魏国夫人不是快入长安了么,这是一件多好的事……” 若微一愣,“……入长安?” “你还不知道吗?”静亭法师讶然看她?,“陛下已使人去长乐坊收拾宅子了……还未告诉你吗?” 若微反应过来了,一时高兴不已。静亭法师见她?展颜,便?也微笑了。 她?们又聊了许久,若微还想和静亭法师用午膳,静亭法师却?要?去上阳宫见德太妃,两个人便?只能依依惜别了。 静亭法师离开以后,若微发了一会呆。 她?出神没多久,云霏就俯下身子,低低和她?说,“含凉殿来了人,说陛下一会要?来用午膳。” 若微随意道,“那便?让膳房好好准备吧。” 云霏应是,而后便?退下了。 长安的五月,气候是极其宜人的。风和日暖,春光明媚,淡金色的光映照入未央宫,殿中燃着的清甜的瑞脑香,也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雪青在一旁整理着什么,若微略略一看,皆是宫外命妇赠送的贺礼,说是庆祝她?康复了……想起她?的“病”,若微转着手腕上晶莹剔透的满绿手镯,忍不住微微笑了。 雪青将贺礼看过了,又使人一一放入未央宫府库。若微默默看着,雪青忽而问一句,“娘娘看着有喜欢的吗?” 若微一愣,“都先放着吧。” “也是。”雪青道,“现下宫里什么都不缺。” 何止是不缺?若微心里想着,却?没有说话。她?环顾了宫殿一周,只觉得满室琳琅,金碧辉映,简直叫人目不暇接。同先前的临华殿比起来,实在是大大超过了……若微心中有些不安,却?还是勉力?压下了。 她?和雪青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很快便?到午时了。这几日,皇帝总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来临。宫人早已将一切布置好了,若微静静等了约莫一刻钟,果?然听见殿外传来节杖之声。 皇帝命侍从在殿外听候吩咐,一个人就走?了进来。今日朝会同众臣掰扯了许久,一炷香前才散朝,因而皇帝进殿时,还身着玄色的冕服。宫女?连忙上前给?皇帝更?衣,赵郁仪换上了燕居常服,才和若微一起坐了下来。 对于日常膳食,赵郁仪并未有特别钟爱的,尚食局摸不准皇帝的口味,因而在先前,只能日日更?换不同的菜式。但自从贵妃病愈后,尚食局全然接管了未央宫的膳食,日常进的亦是苏州菜式,贵妃喜爱家乡风味,皇帝便?也跟着喜欢,还为此大大奖赏了尚食局——因而今日帝妃共食,食的亦是鲜鱼甜虾之类。 为了与?静亭法师见面,若微今日起早了,此刻有些困倦,食欲也是平平。她?草草用了些,赵郁仪抚着她?微冷的手,问,“哪里不舒服吗?” 若微摇摇头,只说,“有些困。” 赵郁仪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实在是不必急着唤人入宫……” 若微便?说,“是我心急了。” 她?想起了什么,又道,“还是静亭法师与?我说,我才知道阿娘要?来长安了……您怎么没早点同我说?” “我正想一会和你说。”赵郁仪含笑望她?。“魏国夫人已然快到长安了,约莫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若微一下高兴起来。 “这么快吗?我还以为要?十来二十天呢。 依譁 ”若微惊奇道,忽而又有些悲伤了,“……我好久没见阿娘了。” 赵郁仪微微沉默。 “我已叫人把宅子收拾出来了。”赵郁仪柔声道,“叫魏国夫人多陪你些时日……若还是舍不得,在长安长住亦可。” 若微有些期待,却?忍着没有应声。 “还有江家的两个小郎君,届时和魏国夫人一同入宫来,也与?你见一见。”赵郁仪略微沉吟,“……也让我瞧一瞧他们。” 若微知道他想做什么,便?道,“玠儿和玦儿还小,还看不出天资……”她?犹豫了会,“您不要?操之过急了。” “交给?我就是。”赵郁仪只是微笑道,“我有分寸。” 若微还想再劝,但见他心意已决的样子,便?暂时不出声了。日后找机会说说就是……若微刚刚打定了主意,赵郁仪便?把她?抱在膝上,询问她?平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他态度温柔,声音和悦,若微实在是生?不起一点反感之心,便?也很认真地和他说了。午后的阳光交织错落,穿梭于瑞脑香缭绕的微隙之中,殿内一片光灿朦胧。在若微的眼中,赵郁仪的面容格外模糊,却?又格外清晰。 前几日的花园一叙,赵郁仪仅仅在当晚情绪有所失控,而在那之后,他依旧以往常的态度来对待她?。十分关爱,温柔以及体贴。想到这里,若微有些出神了,然后他听见了赵郁仪在唤她?,“微微,微微?”他的声音很温柔,问,“怎么了?” “没什么。”若微反应过来,想起了什么,又说,“不过,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赵郁仪的语气很纵容,“只管和我说。” “最近好多人给?我送礼。”若微抿抿唇,“还有很多人求见……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这有什么要?注意的?”赵郁仪失笑,他望着若微的眼睛,温和道,“你随自己的心意就好。” 若微愣愣地点了点头。 “若有说话好听的……”赵郁仪漫不经心道,“便?时常叫人入宫陪你,全当打发时间了。” 若微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赵郁仪静静抱了会若微,看了看天色,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心中很是不舍,但只能道,“下午还有人要?见。”他亲了亲若微,“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瞧你。” 若微小声地说好。 而赵郁仪仍是一动不动。 若微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一散朝便?赶来了,现在又要?走?了,实在是累得紧。”赵郁仪笑道,“可以亲亲我吗?” 若微的脸一下红了。 犹豫了会,她?凑上前去,嘴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 赵郁仪已经很满足了,他站起身,展开双臂,很快便?有宫人上前侍奉他更?衣。他趁机又亲了亲若微的额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已然走?出了外殿,他想起了什么,又吩咐一边垂手静立的内官,“日后命妇入见,若有不敬之语……”皇帝沉吟片刻,“贵妃性子和柔,恐怕不会过多计较。你只管告诉朕,明白吗?“ 内官伏地应是。 皇帝轻轻点了点头,望着正午高悬的红日,忽而想起了许多事,心中不免有些气闷。微微对任何人,都是最温柔不过的。唯独对待他,却?是如此的铁石心肠……皇帝不由得丧气起来,方才的好心情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着郁郁的心情,他回?到了紫宸殿。 皇帝心绪欠佳,倒霉的就是底下人。礼部尚书刘应物一进殿,天子脸上若隐若现的不豫之色,就把他吓了一跳。因为贵妃病愈,陛下这几日的心情都是极好的,怎么一轮到他就……刘应物心中叫苦不迭,加之他近来差事办得不好,简直是被数落得连头都抬不起来。走?出紫宸殿时,他的双腿都是发软的。 安国公裴述正在紫宸殿外,等待着皇帝的召见。见刘应物形容如此狼狈,他心中颇有些惊奇。而刘应物对着他,只是叹气不停。裴述还想问些什么,但内官已然唤他入内了。他于是只能告辞而去。 见了裴述,皇帝的心情略微好些了。他和裴述聊完了正事,还手谈了一局。裴述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很自觉地陪伴他。赵郁仪还想留他用晚膳,而裴述婉拒了。 “宫中规矩多。”裴述笑道,“臣还是回?去更?自在些。” 赵郁仪也不勉强,“天色黑了,走?路要?小心些。” 裴述谢过皇帝好意,感觉时辰差不多了,便?想告退了。不料皇帝忽而出声唤住了他,“上回?你往幽州去,可与?璠之见过面了?” “自然是见了面的。”裴述笑道,“还一同饮了酒。” 皇帝仿佛是很欣然的样子。 “如此便?好。”他微笑道,“朕盼着你们好好相处。” 裴述微微一愣。他不确定地看了眼皇帝,而后如常行礼,待皇帝点头以后,便?退下了。回?府的路上,他依然有些神思?不定,与?他相伴多年的老?仆察觉到他的情绪,便?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裴述是最信任老?仆不过的,于是一五一十地和他说了。老?仆听了,讷讷地睁大了眼睛,“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裴述已经想到了答案,他许久不语。 很快,老?仆也与?裴述想到了一处,不同于裴述的冷静,他心中颇有不忿,“昭哀皇后可出自我们家,您可是陛下的表兄……陛下怎可……”老?仆不敢说清楚,只是含混道,“若真要?抬举江氏,也太超过了……” 裴述任由老?仆说着,没有阻止。 老?仆自顾自说完,见裴述许久不应声,不禁徨然起来。 “这些话,只许在我面前说。”裴述缓缓道,见老?仆连连点头了,他才继续道,“还是将来的事……且先看看罢。” 相见 说回?扬州许府, 许六娘子得知母亲将若微赶走后,很是?大大闹了一场。 “您怎么?能如此?做?”她朝母亲哭道,“微微一个小女子, 一个人在外头如何过活呀!她和三郎分明任何事都没有, 您也太狠心了!” “我几时赶她走了?”许夫人冷着眉目, “是?她自己不识好歹, 硬要走的?!我可没有逼她分毫。” 就此?事,许六娘子已然和?许夫人吵过很多次了。可每次许夫人都是这样的?回?答。许六娘子气得眼睛都红了,她不再和?母亲言语, 飞一般地跑回了自己的闺房。 她又气又忧愁。气得是?母亲,担忧的?是?若微。可她毫无办法,只能枯坐在院中,等待着三郎那?边的?消息。三郎得知母亲如此?作为后, 已然是?心焦如焚, 正四处使人打听?着若微的?下落。许六娘子有心责怪自己的?弟弟, 但瞧他这副模样, 不用自己去骂, 也已经是?自责坏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见贴身的?侍女急急而入,却是?带来一封书信,许六娘子哪有心情看, 只叫她念给自己听?,可一听?信中内容,却是?惊住了。 “微微已然在长安安顿下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书信, “还说我一入长安议亲, 她便会知道,会来寻我……”许六娘子讶然道, “这是?什么?意思?” 侍女和?她面面相觑,也是?不明所?以。 正院那?头,许夫人比女儿更早得知信中的?内容。尽管不愿承认,但她还是?小小松了一口气。 “我可不想害死一条人命,”许夫人喃喃道,“只要那?江氏离我家?远远的?,我管她做什么?……”她的?声音渐渐低的?只有自己能听?清了。 赵氏终于在第十一日?来到了长安城。 早在一年前,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来长安了。但宛玗的?亲事又绊住了她的?手脚。好容易将一切处理?妥当?了,又听?闻长安城中传来的?女儿病重的?消息,真是?一刻都坐不住,匆忙地赶来了。 只没想到在路途中,又听?闻贵妃已然病愈了……赵氏的?心,真是?七上八下的?,真恨不得立时便到长安。 如今到了,赵氏却是?不自觉的?紧张起来,一路上一句话都未说。 而玠儿则与她不同,他在马车上,一下坐左边,一下坐右边,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一刻不肯闲下来。 赵氏被他晃得头晕,就道,“赶紧给我好好坐下!” 玠儿才不理?会母亲,还兴致勃勃地要叫醒玦儿,和?他一起看。却不知玦儿早就醒了,只是?一味的?装睡,不想理?会这个毛毛躁躁的?小阿兄。 玠儿也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的?兴奋着。他想来长安瞧姊姊好久了,如今终于到了!玠儿虽然年纪小,却自认为是?苏州一霸,苏州哪里都被他玩遍了;如今来到一个新?地方,又能看望姊姊,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玠儿正是?快活的?时候,看哪儿都觉得新?鲜。更别说是?如此?恢弘,壮美的?长安城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宝马香车,华美的?伞状盖绵延数里,隐隐可见远方金凤垂翅般的?双阙。玠儿一下看入迷了,正出神间,前方酒肆中貌美的?胡姬忽而朝他眨眨眼,玠儿的?脸一下红了,忽而反应过来,她的?眼睛竟然是?绿色的?! “绿绿的?眼睛,还挺漂亮,”玠儿自言自语道,“那?她看东西也是?绿色的?吗?这可有点吓人……” 玦儿听?闻此?言,也睡不住了,一下蹦到玠儿身边,把帘子扯得更开,问?,“阿兄阿兄,谁有绿眼睛?” 玠儿最看不惯玦儿这副德行!他哼哼了半天,就是?什么?也不说,直到玦儿急眼了,才和?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将要入宫瞧女儿,赵氏原本?是?紧张又喜悦的?,被这两?个活宝一打岔,如今真的?只剩喜悦了。 静静听?了会两?个孩子的?童言童语,等他们说够了,才微笑唤过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的?抱着,问?,“记得阿娘与你们说的?吗?” “嗯!”玦儿最是?听?话不过,立马便道,“入了宫,见到三姊姊,要恭敬,小心,不要随便讲话!” 赵氏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自己这个最调皮捣蛋的?小儿子。 玠儿接到了阿娘的?目光,也嗯嗯嗯地点头。只是?心中还颇不以为然。那?可是?自己的?三姊姊!就算如今在宫中,做了贵妃,又没换个人,还是?他的?亲姊姊,有什么?好小心的?!但他这半个月被耶耶,兄长,母亲叮嘱得烦了,因而此?刻也很会敷衍母亲,只是?一刻不停地点着头。 赵氏勉强放下心来,但仍是?仔仔细细地又说了一遍。待她说完了,马车也恰巧在宫门?停下了。 帘外传来内官恭敬的?呼唤声,赵氏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略略稳住了心神,而后带着两?个孩子走了下来。 还不等赵氏说话,为首的?内官便亲亲热热地开口了,“可算等到您了!娘娘日?日?夜夜都念着您呢。” 赵氏乍然听?闻女儿,眼眶立时就湿润了。那?内官最是?会察言观色不过,废话也不多说,马上就引着赵氏一行人往大明宫去。 玠儿牵着母亲的?手,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刻不停地东张西望。对于小小的?玠儿来说,大明宫简直像一个巨兽!殿宇相连,阁道凌空,金柱高耸,绵延数里的?宫阙几乎看不见尽头。他简直有些看呆了,如今姊姊就和?陛下住在这里头吗?难怪阿娘这么?害怕陛下,原来陛下是?这么?的?威风!玠儿不禁也有些敬畏了,但一想到三姊姊,心中的?那?点敬意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氏顾不上理?会玠儿的?小心思,内官已经将她领到了未央宫,即将见到思念多时的?女儿,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畏缩了。还不待内官通传,若微就已然不顾众人的?阻拦,直接小跑出来了,她急切地唤道,“阿娘!” 赵氏一看见女儿,泪水就落下来了。她顾不得脑中记得牢牢的?种种繁复礼节,直接将女儿抱在了怀中,只是?哭道,“微微!我的?微微!” 听?着赵氏声声的?呼唤,若微身后跟着的?云霏等人,也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玠儿和?玦儿的?眼睛也红了。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阵,若微略略缓过心情了,就连声叫着母亲进宫一叙。就在此?时,玠儿轻轻扯了扯若微的?裙裾,小声说,“姊姊。” “玠儿!”若微一下又落泪了,她仔仔细细瞧了玠儿一圈,说,“又长大了。” 玠儿心里酸酸的?,只是?紧紧地抱着姊姊。 若微任由他抱着,待玠儿渐渐不哭了,就一左一右地牵起他与玦儿的?手,一起进了未央宫。 大家?都坐下了,若微叫人端出些瓜果点心给两?个弟弟吃,然后和?母亲说着话。赵氏伤感又高兴地看着若微,停不住的?絮絮叨叨着。若微只要看到母亲,心里就是?高兴的?,就红着眼睛,只是?听?。赵氏一下说完了,望着眼前华裙盛装,光彩动人的?女儿,眼泪又流了下来。 “微微,”她哽咽着说,“阿娘在苏州听?闻你得病,可真真是?担忧坏了。你如今身子可大好了?” 若微一愣,她没有打算告诉母亲真相,尽管心中愧疚,但仍是?说,“我已然大好了。”她微笑道,“您看看我,哪里像是?身子不好的?样子?” 赵氏望着女儿粉白的?面颊,莹润的?眼睛,心中已然是?相信了。“那?就好,那?就好,”她喃喃道,“你可让阿娘忧愁坏了……” 若微的?眼中泛着泪光,她不言语,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赵氏渐渐平复了心情,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并无外人,便悄声道,“好孩子,你告诉阿娘,你过得好吗?”赵氏的?眼眶又湿了,“旁人都说陛下宠爱你,你过得很好,但这日?子的?好坏,旁人如何说都是?虚的?,只有自己才知道……你同阿娘说实话,你过得好吗?” 若微的?手指猛地颤抖了下,”自然是?好的?。”她轻声说,“陛下他……待我极好。” 赵氏听?了女儿的?话,却仍然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但她留意着四周,见宫室华美绮丽,琼堆玉砌,双凤绕着雕梁齐飞,罗帷华被暖香盈盈,便稍稍放下心来。不管女儿心中如何做想,但陛下一定是?用了心思的?……这便够了,身为女儿,命数既定,又能如何呢? “你如此?说,阿娘就放心了。”赵氏流下眼泪,“但是?微微……终究是?家?中对不起你,累了你……”她轻轻抚上女儿的?面颊,“……你受苦了。” 若微的?心骤然一痛。望着母亲慈蔼的?脸庞,她只是?微笑道,“都过去了。” 这句话惹得赵氏哭得更凶了。若微心中酸涩难言,只能任由母亲哭泣。玠儿在一边,听?着她们说话,连最爱吃的?果子都吃不下去了。他连忙开口打岔,玦儿不忍见母亲姊姊如此?情形,也跟着说话,终于使得气氛稍稍回?暖了。 直到母亲开始和?姊姊聊起远在幽州的?二兄,玠儿就知道这场风波已然平息了。他见母亲一直霸占着三姊姊,自己无法和?姊姊交谈,就勾勾玦儿的?小指头,想和?他一起出去溜达溜达,但玦儿被果子迷魂了眼,怎么?都不理?会他。玠儿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就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了。 若微自然看在眼里,只招呼人去跟着玠儿,随他出去玩了。 玠儿走出外殿,把未央宫中每处都看了个遍。尽管很心中很快乐,但无人和?他玩耍,却不免感觉无聊起来。他蹲在树下,看着一只大蜗牛爬爬停停,也渐渐觉出了趣味。 他捡起一根小树杈,正想敦促蜗牛爬快点,却忽然察觉周围安静下来,他小小的?身子也被一个人影笼罩住了。玠儿扔下树杈,茫然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大哥哥正微笑看着他。 大哥哥生得好看,瞧着也很和?气,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他朝他伸出手,声音微微含笑,“如何蹲下了?” 玠儿睁大眼睛,还没回?过神。而跟着他出来的?侍从齐齐跪伏于地,俱是?心焦如焚。刚想出言为江小郎君解围,却见皇帝已然俯身抱起了他! 玠儿忽地被一个陌生人抱在了怀里,脑中晕晕乎乎的?。闻着近旁若有似无的?淡淡香气,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眨巴眨巴眼睛,“您是?谁呀?” 皇帝笑道,“我还正想问?你。” 玠儿神智还未回?归,话已然说出口了,“我是?玠儿!”他声音很清脆地说。 皇帝若有所?思的?一点头,“你是?微微的?三弟弟。” 听?闻微微两?个字,玠儿心里就是?一个激灵。他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刚刚跟着他的?人竟然都跪下了!玠儿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您是?陛下吗?” 皇帝一面抱着他,一面走上玉阶,听?闻此?等童言童语,不禁失笑,“是?,我是?陛下。”他看着玠儿神似若微的?眉目,不由得生出几分喜爱,“你懂得可真多!” 而玠儿听?闻此?言,却是?大惊失色。陛下?陛下抢走了他的?姊姊,他还以为陛下是?一个丑陋凶恶的?坏家?伙呢!他盯着眼前人俊美的?脸庞,总感觉这是?一个假陛下。 皇帝逗弄着怀中的?小孩儿,“怎么?不说话?” 玠儿正在心中嘀嘀咕咕,说话也是?极小声的?,“您是?陛下,那?您一定是?和?姊姊在一起了?”玠儿还在确认他的?身份,“您是?我的?姊夫吗?” 皇帝微微一愣,“是?。”他笑道,“我是?玠儿的?姊夫。” 玦儿这才放下心来,起码自己没有认错人!可是?他盯着皇帝,还是?感觉他和?自己心中的?形象相差甚远,不由得大大叹了口气。 郎官 玠儿心中如何想的暂且不提, 而?当?看到皇帝抱着玠儿进殿后,赵氏真正是吓了一跳! 她茫然失措地站起来,还着急忙慌地的想要跪下, 皇帝却一眼瞧到了她, 自然而?然地笑道, “夫人不必多礼。”他抱着玠儿坐在若微身?旁, 从容道,“未央宫不比别?处,朕只与夫人叙家礼。” 赵氏唯唯应是, 却仍是不敢抬头望皇帝。若微见状,连忙拉着母亲坐下,又问,“陛下不是说到了膳时才来吗?” 赵郁仪笑道, “散朝后无事, 便来早了。” 若微闻言, 便轻轻横他一眼, “您吓到母亲了。” 赵氏的心猛地一惊, 还等不及她出言否认,皇帝就已?经从善如流了,“是朕唐突了。”他微微含笑,“夫人勿见怪。” 赵氏不料女儿与皇帝竟是如此相处, 一时心中惊骇难言。对于皇帝,她心中既敬畏,却又有些隐隐的怨恨。但如今见了真人, 还是敬畏的感情远远占了上风, 既便皇帝此刻态度温存,声音和煦, 她仍旧是胆战心惊的,仅仅只是不住点头而?已?。 若微见母亲如此情状,还想说些什么来缓和氛围,刚好一转头,就看见玠儿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便笑问,“玠儿怎么一直瞧着陛下?” 玠儿正在天马行空,忽然被人一声唤,就下意识道,“我?看陛下好看!” 若微一怔,继而?轻轻一笑。皇帝也是忍不住展颜。殿内侍立的众人见皇帝笑了,便也跟着笑了。赵氏尽管也觉儿子言语喜人,但嘴上仍要说,“三郎没规没矩的,还请陛下勿要怪罪。” 皇帝正是看玠儿哪哪顺眼的时候,当?即便道,“怎么会。”他摸了摸玠儿的小?脸蛋,顺势道,“既然玠儿如此如此喜欢朕,朕也喜欢玠儿,那?便留玠儿在宫中伴驾,何如?” 若微和赵氏都是惊住。玠儿瞪大眼睛,却还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可是我?还是个小?孩儿,功课也马马虎虎……什么都帮不到您!” “不会可以慢慢学。”皇帝不以为意,仍是笑道,“也不叫你做什么,只偶尔陪陪朕与贵妃即可……怎么样?你觉得如何?” 玠儿眨眨眼睛,还是有点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可以住大屋子,还可以常见姊姊……玠儿深深的心动了,但还是扭扭捏捏道,“可是阿娘,还有玦儿……我?会想他们的!” 玦儿在一旁,早就急得脸都红了。此刻听到玠儿提起他,连忙嗯嗯地点头,“对!陛下,我?也舍不得阿兄!” 赵郁仪便把目光落在了玦儿身?上,看着孩子涨红的脸颊,不禁一笑,“那?你也与玠儿一同留宫如何?”他略微沉吟,“朕先封你们做郎官,如此便可自由?出入宫廷了……到时想歇在宫中,还是回府,都随你们。” 听闻此言,玠儿心中一点顾虑也没有了,只是不住地点头。玦儿见阿兄点头,阿娘也没反对,便也跟着点头。两个孩子身?在局中,还不明所以,殿中众人早已?是心惊难言了。郎官虽品阶不显,却皆由?皇帝亲授,为天子腹心耳目之臣,负责起草诏书,颁令节制,国朝的肱骨重臣,几乎皆是由?郎官迁出。皇帝下此等任命,自然不是叫两个未满十?岁的孩子去涉足朝政,但其背后真意已?然是如此显而?易见了。若微听闻此言,亦是忍不住暗暗心惊。 赵氏的嘴唇张张合合,如何不知摆在眼前的是一条通天之路!理智上,她当?然希望两个孩子越来越好;可情感上,她的心情却是如此难以言明。她抬起眼睛,偷偷想去看一眼皇帝,便看见皇帝正微微低着头,同怀中的玠儿低声谈笑,他语气温和,姿态极为平和舒缓,没有丝毫自矜之态,但其周身?尊贵气度已?然是不言而?喻。在最痛苦的时候,赵氏曾许多次想过夺了女儿的人是何等模样。每一次作此遥想,都令她五内如焚,肝肠寸断。而?如今,这个人就在她眼前,她不敢去恨,也不能去恨。 赵氏的心绪复杂难言,而?玠儿就纯粹是欣喜了。“陛下要我?做郎官吗?”他惊奇道,“有这么小?的郎官吗?” “自你开始不就有了?”皇帝含笑道,“朕既是陛下,又是你的姊夫,必然不会轻纵了你。一定要盯着你好好学一学本领!” 玠儿瞠目结舌,想不到逃离了母亲的魔爪,又来一个恐怖如斯的姊夫!但答应都答应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他顾不上先前对皇帝的种种意见了,只一拍胸膛保证道,“我?虽然不爱学习,但还是很聪慧的!”他骄傲道,“您只管相信我?!” 若微见他如此自卖自夸,真的是哭笑不得。还欲挖苦他几句,玠儿又开始卖弄自己了,“您别?看我?个子小?小?,但其实我?已?经会骑马了!不像玦儿,怎么学都学不会!” 玦儿对他怒目而?视,“你写字还没我?好看呢!” 玠儿脸一红,嘟嘟囔囔地又说了什么。大家都被这两个小?孩儿逗笑了,连赵氏忍不住都舒展了眉目。 几番说笑过后,很快便到膳时了。玠儿和玠儿虽然刚刚填了满肚子的果子,但看见如此佳肴,也是两目放光,头也不抬地大吃特?吃。赵氏心事沉重,仍旧是食不知味。而?若微与母亲不同,今日胃口甚好。赵郁仪看在眼里,也面露欣然之色,深感自己留两个孩子在宫中,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他决意膳后回到紫宸殿,就立马令人起草旨意。 皇帝频频使人为贵妃添膳,自己却只随意用了些许,引得众人纷纷侧目。赵氏看到眼里,心下至少宽慰许多。 膳后一番舆洗,皇帝借口前朝有事,先行离去了。临走前,他趁大家没注意,悄声和若微说,“我?先回紫宸殿,不扰你们母女相谈。”他凝神想了想,“你如果想的话,不若留魏国夫人在宫中小?住几日……你开心了,我?见着也开心。” 若微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皇帝很想吻一吻她,但顾忌着有人在,只能很遗憾的摆驾而?去了。 皇帝一走,众人都感觉轻松许多。 赵氏大大松了口气,看了眼正在和弟弟交头接耳的玠儿,不禁忧愁道,“这孩子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您实在是不必担心。”若微无奈道,“您看陛下不是挺高兴的吗?” “陛下如今正宠爱你,自然看你什么都是好的。“赵氏道,“日后若陛下变心了呢?那?从前的种种都成了罪过……” “我?哪有功夫想以后的事?”若微淡淡道,“只安心过好现下就是了。” “也是这么个道理。”赵氏叹口气,“你便当?阿娘方才在胡说吧。” 母女一时沉默下来,玠儿见母亲不与姊姊说话了,立马跑过来和姊姊絮絮叨叨,他和姊姊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有好多话要对她说!玦儿是个容易羞赧的性子,只在一旁听着玠儿讲话,然后小?小?的点头。若微看着两个小?小?的人儿,眼眶有些湿了。 若她如今仍在宫外,哪里能有见自己家人的时候呢?所以,现在已?经很好了。她实在不应该再想太多。 玠儿叭叭地说了一通,见若微像从前一样,一直很耐心的回应,便确认她尽管离家了,却仍是自己的三姊姊。他钻到若微怀里,小?声说,“姊姊,我?还想喝你酿的桃子酒。” 若微一愣,望着玠儿明澈的眼睛,她忽而?想起了仿佛过去了很久的闺中时光。她低声道,“六月份才结桃子。”她微笑道,“再等等吧!” “嗯!”玠儿点着头,“反正我?是小?郎官了,姊姊随时可以见我?!” 若微听玠儿提起此事,心中生起一股难言的忧虑。 “姊姊。”玠儿忽然小?声地问她,“我?今天这样和陛下说话,可以吗?” “自然可以。”若微也小?声说,“玠儿很棒呢。陛下很喜欢你。” 姊弟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一连几天,赵氏都歇在了未央宫。 她争分夺秒的和女儿相处,感觉这是自己几年?来最快活的时候。 这一天,月色如水,星星阑珊。她们看着坐在一旁玩小?游戏的玠儿和玦儿,都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阿娘明日就要离宫了吗?”若微低声道,“何不多住几日?” “哪里有长住女婿家的道理?”赵氏微笑道,“何况阿娘还留在长安呢,随时可以进宫瞧你。” 若微忍住伤感,说好。 “你和珣儿小?的时候,都还留在母亲身?边。”赵氏微微怅然道,“如今长大了,个个都离开我?了。” 若微也思?念兄长了,一时沉默下来。 “不过,看到你如今日子过得好,阿娘就放心了。”她望着女儿姝丽的脸庞,眼睛悄悄湿了,“以前,阿娘哪里能想到微微能有侍奉君王的一天呢!我?应该高兴,高兴才对……” 若微望着母亲,泪水忽而?落下。 “好孩子,怎么就哭了,阿娘是高兴呢。”赵氏勉力微笑了,“我?留在宫中许多天,陛下夜间一直未来,容我?陪你,我?已?经很感激了。” 若微抱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娘这几天与你一起,眼瞧着陛下心里是有你的。”赵氏低声说,“你前几天与我?说,要好好过好现下的日子……可不许骗阿娘,好不好?” 若微哽咽着点头。 “如此,我?就放心了。”赵氏说,她望着眼前轩峻华美的未央宫,眼泪忽而?流下来,“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有福气的……” 若微望着母亲,勉力的微笑了。 赵氏亦深深望着着若微,在月下,两人相拥许久。 80-90 如冰 第二天, 赵氏果然离宫了。 若微依依送别了母亲,在?宫中静了片刻,不知为何, 心?中忽然涌现一股冲动, 她不顾众人?的阻挠, 提起裙裾便小跑出了未央宫, 终于在大明宫的尽头停了下?来。 她立在?丹凤楼上,阵阵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庞,远方, 长长的车队已经是一团很模糊的影子。若微忽而静默下?来。 众人?都不敢惊扰她,只在后方担忧地张望着。云霏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劝若微回宫,就在?这时, 皇帝走进来了。 若微察觉到了他的到来, 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 赵郁仪长久凝视她。 半晌, 他才说话了, “微微。”他的声音很轻柔, “玠儿和玦儿正在?宫中等?你。” 若微小声说,“我就想站一会。” “好。”皇帝说,他握住若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我陪你。” 若微静静站了一会。 良久,她才问?,“你今日?不用上朝吗?” “已是巳时了。”皇帝无奈道, “早就散朝了。” 若微这才反应过来, 然后闷闷地哦了一声。 “魏国夫人?不是说要长住长安吗?”皇帝想了一会,“可是改主意了?” 若微摇了摇头。 赵郁仪轻声问?, “那怎么还这么难过?” 若微只是望着他,不说话。 “难过的话,说出来,好不好?”赵郁仪低声道,“要不然我怎么哄你高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若微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就是心?里不舒服。” 赵郁仪沉默下?来。 “那便不要去想了。”他长久注视着她,而后柔声说,“日?后……我会对你好。” 若微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赵郁仪忽而俯下?身去,轻轻含住了她的唇瓣。 若微轻轻闭目,接受着他的吻。 左右见帝妃拥吻,俱悄悄低下?头,无声地退了出去。 许六娘子抵达长安时,已经将近六月了。 因为心?中惦记着若微,致使她在?随母亲去见史家阿兄时,仍旧有些心?不在?焉,惹来母亲好一通责骂。此刻,她正在?院中发愁,忽而听见前院一阵喧嚣,有人?高喊道,“宫中来人?了!” 许六娘子心?中一惊,匆匆往正院而去,便见母亲面色僵硬地站立于地,看见她来了,母亲连忙和她招手?,说,“六娘……未央宫欲见你。” 许六娘子怔在?原地,“未央宫?”她颤抖着嘴唇,“……贵妃娘娘为何要见我?” 许夫人?望着她,神情恍惚不安,只是摇着头。一旁却有人?出声了,“六娘子!“云霏朝她微笑?,“您还记得?我吗?” 许六娘子望着这张陌生又熟悉脸庞,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人?是谁,“你,你……”她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可算来长安。娘娘一直念着您呢。”云霏笑?道,“娘娘特地令我请您进宫一叙。” “娘娘?”许六娘子不可置信道,“……贵妃娘娘?” “正是。”云霏仍是微笑?,“我知您心?中有疑虑,您随我进宫吧!娘娘会告诉您的。” 许六娘子僵立于地,一时感觉如在?梦中。她还未开口,许夫人?便忐忑出声了,“六娘年岁小,未经事,还请您不要见怪……”许夫人?勉力?笑?了一下?,“不若让臣妇随六娘进宫,也好提点她一二,不叫她冲撞了娘娘……” 云霏的笑?容冷淡下?来,“娘娘只叫了六娘子进宫。” 许夫人?的脸色猛地苍白下?来,云霏盯着她的眼?睛,说,“夫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许夫人?颤声应是。 “您放心?,您放心?!”她连声保证道,“臣妇晓得?的……” 在?见到若微之前,许六娘子仍是感觉浑浑噩噩的。 怎么会……怎么会如此呢?若微,若微竟是……她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她停在?阶前,甚至不敢再往上走一步。直到她听见了若微一如从前般温柔的声音,“没有吓到你吧?“她歉然道,“之前的事不能让人?知道,所以……” 许六娘子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若微说,“不认识我了吗?” 许六娘子流下?眼?泪。 “微微!”她终于回过神来,只是泣道,“你无事就好,我可担心?你了……” 若微全身一颤,而后紧紧握住了她的双手?。 在?若微和许六娘子见面的同时,玠儿和玦儿正与皇帝在?一处。 因为玠儿和玦儿年岁尚小,出入内廷无需忌讳,若微便在?未央宫收拾了处宽敞的偏殿,让他们二人?暂时住了下?来。 玠儿如今很快活!每日?,他和玦儿早早的醒来,用过早膳,再和姊姊亲热一番后,就跑去弘文馆做功课。里头的白胡子阿翁可比家中的那些先?生睿智多了,玠儿喜欢听他们讲课!到了下?午,他和玦儿就去校场学武功,他自觉自己功夫长进许多,连玦儿现在?都可以骑一匹温驯的小马了!当?然,他时时会想念阿娘,隔三岔五就要跑去宫外和阿娘侃侃而谈,直到阿娘不耐烦地把他撵回宫去……玠儿有点忧愁,阿娘怎么就不能对他多点耐心?呢! 当?然,生活还是会有一点小小的烦恼。比如,他的皇帝姊夫时常会叫他去含凉殿,然后亲自考校他的功课。虽然姊夫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也从来没有斥责过他,但?玠儿无端端的就是有点怕他!面对先?生,他还敢敷衍一番;但?面对姊夫,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将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和盘托出了。 这一日?,姊姊留他和玦儿一起用午膳,好巧不巧,姊夫也来了。用过午膳后,姊夫便把他和玦儿一同提溜回了含凉殿。幸好他们最近读书很用功,姊夫对他们很满意,不仅给了他们一堆赏赐,还允许他们休息一日?。这可把玠儿高兴坏了,趁着这个绝佳时机,他缠着含凉殿外当?值的郎官要学箭术,姊夫也随他胡作非为。 于是这一日?,入含凉殿觐见天子的臣僚,都能看见两个小孩儿在?殿外耍枪弄剑,郎卫和内官们还不住地发出喝彩声。这可令他们疑惑极了,寻人?打听过后,才知晓这是江家的两个小郎君……众人?一面惊叹,一面微笑?,然后各怀心?思地进殿去了。 裴述进来时,玠儿和玦儿都累了,正坐在?玉阶上窃窃私语。裴述见了,不禁面露疑惑之色,便立马有内侍来为他答疑解惑了。裴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看见一个孩子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 玠儿见了一下?午的须发飘飘的阿翁,好不容易瞧见一个年轻好看的哥哥,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发现那哥哥也在?看他!玠儿不由?得?来劲了,一下?就蹦了过去。 “大哥哥好。”玠儿小大人?一般地说,“你也是来见陛下?的吗?” 裴述忍着笑?,说是。 “那你可要小心?哦!”玦儿老神在?在?地叹口气,“刚刚有个阿翁被陛下?骂哭啦!看起来好可怜!” 裴述忍俊不禁,谢过了玠儿的好意,故作严肃道,“我会的。” 玦儿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内官自殿内走出,要引裴述进殿。 裴述只能遗憾地和玠儿道别?,而后走入殿中了。 一入内,皇帝便笑?道,“怎么竟和玠儿聊起来了?” 裴述也是一脸的笑?意,把刚刚和玠儿短暂的交流一五一十地说了。 “玠儿这孩子。”皇帝的声音微微含笑?,“的确是讨人?喜欢。” 裴述也微笑?道,“臣瞧着也欢喜得?紧。” “听到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皇帝看他一眼?,“恰好德母妃正急着抱上你的孩儿。” 裴述无奈极了,“太妃娘娘实在?是着急了。” 皇帝只是转述德太妃的想法,没有出言催促他的意思,“因为你,朕可是日?日?被母妃念叨。”皇帝冷哼一声,“一会你自己和太妃说去吧。” 裴述心?中一凛,却仍是故作镇定道,“臣许久未见太妃,亦很是想念。” 皇帝也懒得?揭穿他,和他说起别?的事来了。 而在?未央宫中,若微和许六娘子在?殿中说了一下?午的话。 许六娘子并没有问?她之前如何去了扬州,此刻又如何置身于长安。她们只是相互说了许久彼此的近况,许六娘子将要离开时,天色都已然昏黄了。 若微将她送到殿门口,犹豫了一下?午,许六娘子还是犹犹豫豫地出声了,“之前,阿娘她……”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若微,“她不对的地方,还请你……”她有些说不出口了。 “你放心?。”若微只是说,“无论如何,你们都照拂我许多。” 许六娘子松一口气,而后想起了一件更要紧的事,“还,还有,”她紧张得?心?里直打鼓,“三郎他先?前思慕你,对你有了些不该有的念头,惹得?阿娘她……”许六娘子说不下?去了,只是徨然地看着若微。 若微正想回答,却忽然听见前方传来人?走动的声音。而在?下?一瞬,她全身都僵住了,因为她看见了赵郁仪的脸! 而在?一炷香前,含凉殿。 裴述告退以后,赵郁仪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若微那边应该也和人?聊完了,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未央宫。 先?打发玠儿和玦儿回寝殿换身衣裳,他一人?去进正殿寻若微。 却不料恰巧听到了如此之事…… 赵郁仪看着若微,半晌没有说话;若微僵立在?原地,只是看着他;而许六娘子见若微久久不说话,正是惶恐至极的时候,忽然听若微说,“……陛下??”若微的声音不自觉的颤抖着,“您如何来了?” 陛下?!听闻这二字,许六娘子吓得?直打哆嗦。她转过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敢抬头望皇帝,心?中只一遍遍地想,完了,这下?子全完了,不仅害了自己家,还连累了贵妃……许六娘子的眼?泪忽地落下?。 若微紧张地看着赵郁仪,完全说不出一句话。 赵郁仪看了看若微,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许六娘子,声音仍是很镇定,“我见差不多到了晚膳的时辰,便回来了。”他走到若微身边,垂着眼?睛看许六娘子许久,“怎么跪下?了?”他命令道,“起来罢。” 许六娘子颤颤巍巍的,仍旧不敢起身,只是唯唯道,“臣女,臣女……” 皇帝的语气仍旧很温和,“你今日?什么都没说,朕也什么都没有听到。”皇帝缓声道,“可记清楚了吗?” “记清楚了!记清楚了!”许六娘子忙应不迭,“您放心?,臣女明白的……” “如此,”皇帝微微点点头,“你便退下?吧。” 许六娘子颤抖着起身,她含泪望了眼?若微,若微朝她挤出一个微笑?,许六娘子全身一抖,而后深深呼吸口气,躬着身子离开了。 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若微有些不敢看他,只是沉默。 赵郁仪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我们回去吧。”他牵起若微的手?,只是说,“玠儿已经在?里头等?我们了。” 若微僵硬地点点头,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晚膳的气氛有些怪异。 玠儿明显察觉到了两人?的不对劲,用完膳后,趁皇帝在?和内官说话,就跑到若微身旁,一双大眼?睛担忧地望着她。 “姊姊无事。”若微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玠儿不用担心?。” 玠儿用力?地点头。 没过多久,若微就打发两个弟弟回去歇息了。 殿内侍奉的宫人?也悄悄退下?,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中,若微的脸庞显得?遥远而不甚清晰。 她只是平静道,“陛下?若有什么问?题,便问?吧。” 赵郁仪凝望她许久,却道,“为什么先?前不告诉我?” 若微一愣。她垂下?头,低低道,“我害怕你生气。”她的声音轻不可闻,“……我害怕。” 赵郁仪久久不言。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若微望向他,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你相信我。” 赵郁仪轻轻抚上她脸颊,若微因为他的靠近,而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赵郁仪看在?眼?里,手?指亦不自觉的轻轻颤抖。半晌,他才柔声说,“我相信你。”他望进她的眼?睛,轻声说,“……也不生气。” 若微不敢相信,“你,你……”她还是没能把话说下?去。 “微微。”这次换赵郁仪面对她的不信任了,他深深叹息道,“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不会生气,也不会牵连任何人?。” 若微怔愣望他。 “你这般好,”赵郁仪望进她的眼?睛,“任何人?心?悦于你,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他的声音很温柔,“……因为我也是其中一个。” 若微一时不能言语。 宫人?退下?时,一如往常般,熄灭了殿中绝大多数灯火,只留一两盏在?持久静谧的燃烧。此刻,在?昏黄的烛光中,若微轻垂着头,露出纤细的皎白的颈子,只是静默不言,显然是一个拒绝的姿态。皇帝久久凝望着她,像是在?仰望可望不可及的月光。他心?中忽而生起一股恒久的悲哀,令他想说的万般话语,都寸寸在?胸腔冻结成冰。 不甘 六月,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今日难得休息,玠儿原本想一觉睡到大中午,却被外头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愤怒地睁开?眼睛, 发现殿内空无一人, 玦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玠儿嘟囔一声?, 慢吞吞地挪出被褥。宫人们听到里头?的动静, 入内要为他穿衣裳,但玠儿自认为是个大孩子了,不用别人帮忙, 坚持要自己穿。将自己收拾妥当后,他蹦蹦跳跳地就跑去?了正殿。 正殿,若微正在和许六娘子说话,玦儿在一旁专注地吃着蜜桃冰碗, 完全没有注意到玠儿。若微却一眼看?到了他, “可算醒了。”若微朝他招招手, “特地给你留了早膳。” 玠儿见有外人在, 就沉稳地点了点头。和许六娘子打了声?招呼后, 就喜滋滋地溜去一旁吃鸡汤小馄炖。他差不多吃完的时候,玦儿也把冰碗吃光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对若微说, “姊姊,中午我们不回来用膳,不用给我们留!” 若微惊讶道, “那你们去?哪吃?” 玠儿回答说, “去?清思宫!” 清思宫是皇帝尚留在宫中的两个弟弟,陈王与卫王的居所, 几个孩子年龄相仿,时常凑到一处玩。若微也不意外,只是嘱咐一句,“可别扰了两位殿下。” “放心?吧!“玠儿说,“一切有我!” 玠儿准备开?溜了,若微想起?了什么,又说了一句,“要早点回来,不要玩太晚了。晚上还要等?你们用膳。” 玠儿随意地点点头?,而后带着玦儿一溜烟地跑了。 许六娘子见状,便道,“好?伶俐的小郎君!” “你是不知道他。”若微摇摇头?,“他是怕陛下一会过来问他功课呢。” 许六娘子笑道,“陛下也是想着孩子好?。” “玠儿他们还小,”若微有些不以为然,“陛下就是太急了。” 许六娘子微笑不语。她望着眼前?仙姿佚貌,玉质天成的贵妃。早在扬州时,她就曾深深被若微的姿容所摄。而如今于宫中再见,更是美丽得不可方物了。长安城中,早已流传着关于贵妃艳色绝世?的传说。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未见过贵妃,但大家都一致的认为,唯有倾国之姿,才能引得帝王专宠于身。 许六娘子想到此处,不禁有些不安了。“娘娘,”她悄声?说,“那日的事……陛下,陛下不介怀了吧?” 若微怔了一会,而后低声?说,“不要再提起?便好?了。” 许六娘子徨然地点点头?。 若微察觉到她的不安,便安慰道,“放心?罢。万事还有我在呢。” 许六娘子望着若微温暖的眼睛,渐渐的不那么害怕了。“您是不知道,”她喃喃道,“那日可把我吓坏了。陛下可真是……”许六娘子轻轻打了个哆嗦。 若微安抚般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这么小的胆量,从前?还和你胡言乱语,说想入宫侍奉陛下呢。”许六娘子赧然道,“真正见着了陛下,我连话都不敢说一句了。” 若微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从前?我也是。” 许六娘子惊讶地望着她。 若微的眼中却渐渐流露出?伤感?之色。 许六娘子便没有再问了。 直到如今,她还是不知道若微为何会流落扬州。但她也从未想过去?问。因为在这宫廷之中,有很多的事永远都不能为人所知。她转而和若微说起?别的事,若微一直微笑倾听,绮丽的灯光流转在她的眼睫之间,是一种?别样惊心?的色彩。这座宫廷困住了她,但她本身也不知不觉成为了它的一部份。 许六娘子原本还想说什么,但却忽然一句话都不想说了。迎着若微疑惑的目光,她勉强稳住了心?神,如常地和她交谈。但在将近正午的时候,她还是告辞离去?了。路上,天子的仪仗恰巧往未央宫而去?,许六娘子连忙避让一旁,伏地叩拜。当?她抬起?头?时,所见的唯有纷飞的尘埃而已。 清思宫中,几个小郎君一直胡闹到酉时。 玠儿快乐得不觉时光飞逝,偶然一看?天色,整个人都被惊住了,“唉呀!”他懊恼道,“说好?了晚膳前?要回去?的,这下姊姊可要骂我了!” 玦儿也很是紧张,“我们快快回去?吧。” “这可不行。”玠儿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可不要忘了,今日姊姊酿了一个月的桃子酒酿好?了,陛下说要来试试的。我们两个若现在回去?,可就不止给姊姊骂了。” 玦儿想起?陛下,心?中就是一个激灵。 “怎么办怎么办……”玠儿急得在殿内走了几圈,嘴中还念念有词。他忽然叫一声?,“有办法了!” 玦儿连忙问,“什么办法?” 玠儿顾不上搭理玦儿,急冲冲跑去?陈王面前?,道,“殿下与我们一同去?姊姊宫中用膳吧!”玠儿很诚恳地邀请着,“姊姊酿的桃子酒可好?喝了!” 陈王还反应不及,“我,我吗?” “对,您和卫王殿下!”玠儿不停地点头?,“您和我们一同去?,陛下就不会过多的责怪我与玦儿了!” 陈王眨巴着眼睛,要和玠儿一起?去?未央宫吗?说起?来,他也许久未见过皇兄了。母妃也一直要他多在皇兄面前?露脸,不要叫皇兄忘了他。可是,他实在是有点怕皇兄……但玠儿看?起?来如此可怜,作为好?朋友,他怎么能视而不见呢? “好?!”陈王鼓起?勇气说,“我与五郎都去?!” 卫王瞪大眼睛,还来不及反对,就稀里糊涂跟着他们离开?了清思宫。 玠儿一行人还未进未央宫,便已然瞧见了里头?煌煌的烛火,还有外头?立着的几个眼熟的御前?的人。 几人相互看?看?,都面露绝望之色。 玠儿心?一横,直接就走了进去?! 守门的宫人瞧到他了,连忙道,“小郎君如何这么晚回来?圣驾都已至了。”他又看?到了后面的几人,更是惊讶得手中的灯都掉下来,急忙忙就引他们进去?了。 殿中,正是炙肉飘香,美酒怡人。玠儿鬼鬼祟祟地绕过屏风,却发现里头?不仅有姊姊与姊夫,还有晋阳长公主!姊姊正在与公主说着话,没有注意到他。姊夫却是一眼就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问一声?,“怎么傻傻地站着?” 玠儿听姊夫的语气,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回头?示意后面的几个小伙伴跟上,抓紧时机就蹦了过去?,晃了晃姊夫的手,“我和玦儿去?清思宫找两位殿下玩了!” 皇帝含笑点点头?,而后便瞧见了跟在后头?的陈王与卫王,面色微有惊讶,“四郎五郎也来了?”皇帝温言道,“都坐下吧。” 陈王卫王拘谨地同皇帝见过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若微此时也不和归宁讲话了,她开?始嗔怪起?玠儿,“不是说了要早点回来吗?一野起?来就忘了时辰,叫大家等?了你许久。” 玠儿还想给自己辩解呢,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皇帝就为他说话了,“还是孩子。”皇帝笑道,“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玠儿见皇帝为他撑腰,不免得意洋洋起?来,有恃无恐地看?着若微。 若微瞧着心?痒痒,颇想教训他一顿。但玠儿显然察觉到了危险,一晚上都紧紧贴着皇帝。若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转而去?招呼陈王与卫王了。 玠儿吃了一肚子炙肉,又喝了几小盏桃子酒,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他坐在皇帝膝上,不停闹着要去?外头?看?星星。皇帝被他吵得头?疼,只能如他所愿了。 玦儿见状,也囔囔着要去?。皇帝和若微说一声?,便一手抱着玠儿,一手牵起?玦儿的小手,往后头?的花园去?了。 归宁见皇帝被两个孩子纠缠,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若微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就只喝了一点点酒。而归宁已经显出?醉态了。若微叫人照顾好?归宁,又见陈王卫王眼巴巴地望着殿外,便与他们一同出?去?了。 戌时,天空是一片深邃的黑色。今晚的月亮不同于以往,是很暗淡的一轮弯月,而它的周边却一闪一闪着许多有名的无名的星。玠儿对每个星星都很好?奇,皇帝便一个一个教他认。陈王与卫王站在若微身边,瞧着眼前?的场景,眼睛都直了。 皇帝察觉到了后头?的动静,便微笑朝若微伸出?手。若微犹豫了会,而后握住了他的。陈王与卫王手拉着手,仰着头?望向皇帝。皇帝微微一怔,也招手唤过了两个小弟弟。几个人于是一起?在园中望星星。 玠儿即便是醉了,嘴巴也是不停的。他说什么,皇帝便应什么。若微听着他们的胡言胡语,实在是忍俊不禁。 皇帝见她展颜,也不禁欣然起?来。他凝视若微许久,听见若微说,“玠儿说胡话呢,陛下不要理他了。” 皇帝听了,便微微一笑,“和你醉酒时是一模一样的。” 望进如星般的眼睛,若微不自在地垂下了头?。 皇帝便没有再说话了,他轻轻揽过若微,和她一起?遥望着天空中如沸的繁星,一时气氛美好?宁静。 皇帝沐浴过后,回到内殿时,已经月至中天了。 宫人们悄声?上前?,轻轻擦拭着他仍有湿意的发丝,轻声?细语说,“陛下,娘娘已然睡下了。” 皇帝闻言,便点了点头?。彤史女官跪伏于地,仍旧在等?待着皇帝的命令。皇帝朝她挥一挥手,女官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侍人无声?掀开?一层一层的帐幔,看?着皇帝走了进去?,就悄然退至了帷幔之外。已经很晚了,大明宫中的各色灯火都已然熄灭。侍人执灯跽坐,灯中寥落的烛火,将陪伴她度过这个漫漫长夜。 帐幔之内烛火稀疏,还有几点斑驳的月光。皇帝就着昏光端详若微的睡颜,她睡得很香,脸颊红扑扑的,卷翘的睫毛随着呼吸一颤一颤,还隐约透出?一点孩子气。皇帝心?中有满足,又有隐隐的不甘。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因为一旦想起?,心?就会如火般烧起?来。 未央宫中,是深水一般的寂静。皇帝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低头?亲了亲若微的脸颊,而后熄灭了内寝最后一盏灯。 岁月 有道是“三年不改于?父之道”, 新帝登位的前三年,国朝中枢大体仍是嘉佑年间的旧人物。而当太和四?年初春的积雪渐渐消融,朝廷却已然开始大变模样了。天子的变革之意, 早已昭然?若揭。长安城在震动之中, 迎来了全新变化的一年。这一年, 旧贵新贵来来去去, 唯一不变的,则是天子对未央宫经年如一日的尊宠信爱。 早在一年前,含凉殿便降下恩旨, 敕封贵妃生父为凉国公,其余江氏姻亲子弟也一一得以恩封。今岁除夕,天子趁天下一片欢庆之时,又赐予贵妃汤沐之邑, 食邑三百户。这一非常举止引起了朝廷诸臣的隐隐不安, 但恰逢天子封笔之日, 朝臣无奏疏可上。便只能任由天子作为了。长安内外早已悉知?天子尊宠江氏之心, 也唯有望洋兴叹而已。 这一日, 东阳长公主难得入宫求见贵妃。贵妃在惊讶之下,亲自接见了长公主。长安已然?步入五月,很快将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日光洒洒扬扬,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无, 绿树连着蓝天,正无精打采地微微蜷缩起枝叶。东阳公主一进未央宫门,满宫的蝉鸣声便忽地一停, 继而更加响亮地鸣奏起来。公主微微蹙眉, 幸而公主并未烦闷太久,很快便有宫人?掀开帘子, 迎她?走入了殿中。 甫一步入殿中,便看见贵妃正低头逗弄着怀中橘黄色的狸奴,瞧见她?进来,便抬起头,微笑?道,“公主来了,外头热得很,快快坐下,休息一会吧。” “今天日头可毒。”东阳公主坐下了,环顾了下殿中,笑?道,“还是娘娘宫里清爽。” “既然?如此,公主便常来坐坐吧。”贵妃微微一笑?,“我日日在宫里头,也是闷得很。” 东阳公主心知?此乃贵妃客气之语,却也还是殷勤应下了。她?与贵妃闲聊几句,很快步入正题,“实不相瞒,”东阳公主仿佛有些羞赧,“我这次来,是有件事要求一求娘娘。” “都是一家人?,何来求字一说?”贵妃摇了摇头,“公主不妨与我说说。” “娘娘也知?,今岁陛下要为我择婿,只陛下相中的两位郎君,”东阳公主面色忧愁,“……我都不大中意。” “这有何难?”贵妃不禁笑?了,“我代?公主与陛下说一说就是。” 东阳公主却是摇了摇头。 “若是如此,我自己便可与陛下说了,也不用劳烦娘娘。”东阳公主的语气略一迟疑,“……我已有心仪的郎君了。” 贵妃讶然?道,“是哪家郎君?” “就是今科的进士宁四?郎,我们之前,”东阳公主的脸颊微微红了,“我们想在一起……就是恐陛下不许。” 贵妃微微一怔。 即便很少过?问朝堂之事,若微也对?宁家四?郎有所耳闻。因为今岁科考过?后,赵郁仪曾与她?提及过?此人?,言谈中颇有欣赏之意。但即便宁四?郎人?品才华如何出众,宁家早在中宗时便没落了。此等家世恐怕难以相配公主……若微迟疑了会,还是说,“既然?公主开口了,我便同陛下说一说。” 东阳公主大喜过?望,“有娘娘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她?说着说着,还欲起身朝若微行礼,若微连忙阻止她?,两人?相互推让一番,又聊起别的琐事来。 原本赵郁仪说要来用午膳,朝中临时有事,最?终还是若微一个人?用了午膳。午膳过?后,若微感觉有些困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她?睡得很浅,外头响起一阵零零碎碎的动静,就把她?惊醒了。她?睁开眼睛,恰好?看见皇帝绕过?屏风而入。看见她?清醒着,皇帝微微一愣,“吵醒你了?” 若微困倦地点点头,从软塌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外头本来就吵得很。” 皇帝亦坐下来,一面把若微抱在自己怀里,一面说,“朕叫人?将外头的知?了都抓了去。” “不要。”若微摇着头,“偶尔听?着也热闹。”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依,“都听?你的。” 若微懒懒的嗯了一声,她?在皇帝的怀中舒舒服服地闭了会眼睛,然?后说,“上午东阳公主来找我了。” “我知?道。”皇帝凝视着若微,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她?找你有事吗?” 若微便将事情说了。 “东阳怎么不直接和我说?”皇帝显然?有些意外,他若有所思道,“不过?都求到你头上了,朕自然?是允许的。” 若微闻言,便道,“我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赵郁仪笑?道,“比我的大。” 若微轻轻横他一眼,“随您怎么说。” 说完,若微又对?他不满起来,“您能不能认真一点!” “朕亦是认真的。”赵郁仪立马正色道,他仔仔细细想了一会,“宁四?郎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儿郎……堪配朕的妹妹。” “只是公主她?担心……”若微说出了东阳公主的顾虑。 “这还不容易?”赵郁仪笑?道,“既许他做朕的妹婿,自然?不会薄待了他。” 若微“唔”一声,“陛下心中有数就好?。” 赵郁仪把头埋在若微的脖颈,含糊地说了声好?。若微被他蹭得痒痒的,终于?忍不住道,“您这样靠着我,不觉得热吗?我可是热坏了!” 赵郁仪见她?发怒,于?是悻悻然?的直起身子。“最?近是有点热,”皇帝若无其事道,“再过?半月,朝中没这么忙了,我们一同去宫外避暑吧?” 若微有了点兴趣,“去哪里?” “去岁去了九成宫,”赵郁仪略微想了想,“今年去终南山如何?阿耶从前也常去……翠微宫的景致亦是很美的。” 若微对?一切新地方?都有兴趣,于?是欣欣然?应是。 赵郁仪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说起来,翠微宫仿佛是冲撞了你的名讳……” “这有什么。”若微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忽而警惕道,“您可不要把宫名都给改了。” 赵郁仪的确想如此做,但见若微不愿,只能作罢了。“还有,”皇帝忽然?想起了玠儿,“这次把玠儿他们也带上。” 若微想起玠儿,便笑?了,“您去岁不许玠儿去,玠儿可是伤心了许久。” “去岁他才去北衙军当差没多久,若是许他跟去,也太儿戏了。”皇帝笑?道,“这一年他辛苦了,正好?奖励奖励他。” 若微没有异议。玠儿今年十一岁了,早早的就展露出了在兵法方?面的天赋。这令皇帝颇为惊喜,也很下了一番功夫栽培他。去年上元一过?,皇帝就把玠儿扔进了北衙军,让他在里头跟着学学。若微本以为玠儿会叫苦,却不曾想他在里头如鱼得水,甚至连家都不怎么回了。此时皇帝欲让他去翠微宫放松半月,若微自然?不会反对?。 “还有阿述一家,“赵郁仪一边轻嗅着若微的发丝,一边说,“你是不知?道,那天我瞧了阿述的女儿,那孩子小手小脚的,看着可真是有趣极了,到时也叫柳氏抱来与你瞧瞧。” 前年,在德太妃的极力撮合下,裴述与中书令柳余佩家的二娘子成了婚。柳二娘子端庄美丽,性情温柔,又知?书达理?,婚后二人?很是恩爱,就在去年十月,裴夫人?诞下了长女,如今也将满一岁了。 若微听?了赵郁仪此言,真是哭笑?不得,“孩子不都是这样的吗?有什么可瞧的。”她?说着说着,忽而又感觉困倦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赵郁仪见状,不免有些担忧起来,“最?近怎么总是犯困?”他摸了摸若微的额头,问道,“可有叫太医瞧过?了?” “已然?瞧过?了。”若微轻轻打了个哈欠,“都说入夏易犯困呢,多饮些水便好?了。” 赵郁仪点点头,只是心下仍有些隐隐的不安。“那便睡一会吧。”赵郁仪亲了亲若微柔软的脸颊,柔声道,“我也陪你躺一会。” 若微小声说好?,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睡下了。 赵郁仪待若微熟睡了,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他想了片刻,仔仔细细叮嘱了雪青一番,才抬步离开了未央宫。 廊庑下,福宁打量着皇帝的脸色,轻声问,“陛下,是要回紫宸殿吗?” “回含凉殿。”皇帝的脸色有些阴沉,“叫张太医来见朕。” 福宁一怔,而后垂首应是。 含凉殿外,天气热得出奇,几乎没有一点风,地面被日头晒得滚烫烫的,叫人?完全喘不上气来。 既便是如此炎热的天气,殿外立着的内官也丝毫不敢松懈。他见福宁从殿内走了出来,顾不及擦拭额头的热汗,便赶忙上前问,“陛下心情如何?” “都唤张太医了。”福宁摇了摇头,“你觉得呢?” 内官不由得长叹一声。 “也难怪陛下着急,”内官悄声道,“将近五年了,贵妃娘娘仍旧没有好?消息……” 福宁闻言,忍不住瞪了内官一眼,而后叹息道,“你也是陛下跟前多年的老人?了,怎么还和外人?一样,眼皮子如此之浅?” 内官听?了福宁的话,更是不明?所以。 “陛下哪里是为此事着急?”福宁轻轻摇了摇头,“陛下他是……”他想起了什么,轻轻打了个寒噤,不再言语了。 优伶 含凉殿内, 只余皇帝与张太医两个人。 面对着皇帝冰冷的质问,张太医只能唯唯道:“陛下,臣已然说过许多遍了, 贵妃娘娘的身子, 其实是极为康健的。”他稍稍吞咽了口唾沫, 继续说了下去, “娘娘其实并无大碍,近来亦只是因为苦夏,所以才……” “如此说来, ”皇帝冷然道,“一切都是朕的问题了?” 张太医跪伏于地,久久不敢出言。 良久,他才道, “回禀陛下, 臣行医多年, 所见甚多, 有些?夫妇亦是身子都无碍, 却迟迟未有子息的,”张太医说到此处,声音都颤抖了一下,“……一切端看天意。” 皇帝沉默下来。 “天意?”皇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十分冷漠地反问道,“朕既为天子,苍天何不如朕所愿?” 张太医闻言, 不自觉地开始发起抖来。 皇帝俯视他许久。 “朕姑且信你一回。”皇帝淡声道, “你且下去,继续按朕先?前?吩咐你的去做。” 张太医正欲退下, 犹豫许久,还是出声了,“陛下。”张太医迟疑道,“可要臣给娘娘开些?利于子息的药方子?” 令张太医意外的是,皇帝拒绝了。 “不必。”皇帝的脸颊绷得紧紧的,“那些?药喝了,也伤身子……你也不许在贵妃跟前?提及子嗣,免得惹她心焦。” 张太医心中一震,而后?连忙俯首应是。 赵郁仪走?后?没?多久,赵氏便入宫和若微说话了。 母女二人一见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晚膳的时辰。赵氏和若微用完了晚膳,然后?问,“我是不是该走?了?” 若微一愣,“阿娘回去有事吗?” “你这孩子。”赵氏瞪她一眼,“我是怕扰了你和陛下。” 若微无奈,“陛下近来很忙,不会这么早来的。” 赵氏听了,便松一口气。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问女儿,“陛下这些?年……是只有你一个人吧?” 若微抚着云朵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说是。 令若微意想不到的是,赵氏的脸上却渐渐流露出愁色。 “唉,我就是担心。”赵氏叹口气,“我也知陛下停了今年的采选,但这心里就是慌……” 若微心知母亲在担忧什么,却仍是道,“您勿要多想,放宽心就是。” “我要怎么放宽心?”赵氏却忽然焦急起来,“你和陛下,也已经有五年了吧,却一点好?消息都没?有。二郎就晚你们几日成婚,如今连孩子都可以在地上跑了……你让阿娘怎么不担心?” 若微沉默一会,“这也是强求不来的事。”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呢!”赵氏深深叹气,“难道,”赵氏忽而想起了什么,她的眉头渐渐拧起来,“当?年那一场病,不会害了你的身子吧?” 对于那一场“病”,若微自然心知肚明。她当?下便否认道,“这是完全没?有的事。”她微微蹙眉,“太医亦说了,我的身子是无碍的。” 赵氏听闻,便沉默下来。 “阿娘也不是想你去受生育的苦楚,”赵氏伤感道,“但连寻常人家都如此看重子嗣,更?何况是帝王之家呢……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们家已经够惹人瞩目了,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你……阿娘心里担心呀!” 若微冷不丁地问,“外头很多人议论此事吗?” “都只是私下里说。”赵氏环顾了四周,而后?低声道,“……有陛下在上头压着呢,谁敢多说一句?就是阿娘悄悄与你说一说。” “倒是陛下,”赵氏紧张兮兮地说,“陛下有无催促过你?” “没?有。”若微低声说,“陛下从未和我提起过。” “陛下是体贴你。”赵氏长长叹一口气,“先?前?我总是担心,帝王的恩宠如流水过……这么多年看下来,陛下待你倒是真?心的。” 若微只是安静地听她说。 “当?年封国公的旨意下来,你阿耶可是徨急坏了,根本?不敢接旨……更?别提后?来那些?大大小小的恩封了。”赵氏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异样,仍在回忆着往事,“父封国公,母封夫人,宠遇已经远远超过前?代后?族了,当?年太祖待文宣皇后?也不过如此。” “微微。”赵氏忽然直视着女儿,“你同阿娘说实话。因为从前?的事,你是不是还对陛下心怀芥蒂?” 若微没?有作声。 “你呀!”赵氏何其了解女儿,一下便知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不由?得丧气道,“你可真?是个傻孩子!” 若微仍旧是沉默。 “罢了,左右是你与陛下的事,阿娘也不能说什么。”赵氏的语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显然也是无计可施了,“你自己?有分寸便好?。” 若微低声说,“您放心吧。” 赵氏见女儿明显是不愿意多提的样子,便只能停住话题了。她和若微又闲聊了几句,见天色已晚,便匆匆告辞离去了。 赵氏心思颇为沉重,走?着走?着,没?想到直接撞上了皇帝一行人。 皇帝也走?在宫道上,身后?仅仅跟着两三侍从,忽地看见赵氏,他微微一愣。 赵氏慌忙行礼,口中道,“臣妇见过陛下。” “夫人不必多礼。”皇帝道,他望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说,“都如此晚了,夫人何不在宫中歇下?” 赵氏惶恐道,“哪里能叨扰陛下与娘娘呢……” 赵郁仪见赵氏如此,也不勉强了,只是温和道,“既如此,夜已深,我叫人送夫人出宫吧。” 赵氏完全来不及拒绝,因为皇帝话音刚落,便有侍人应声出列了。 赵氏见状,只能垂首谢过皇帝。 皇帝微笑点头,直到赵氏的身影逐渐看不见了,才继续往前?走?去。 赵郁仪来到未央宫时,若微刚刚沐浴完,还在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 赵郁仪接过宫娥手中的巾帕,边给她擦头发,边说,“晚间洗头,仔细头发不干,日后?要闹头疼。” 若微任由?他动作,小声辩解道,“今日与阿娘聊晚了。” “我知道。我刚刚还碰见夫人了。”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日后?若还说到这么晚,便让夫人在宫中歇下吧。” “我也是这样说。”若微道,“只阿娘说什么都不愿意。” 赵郁仪忽然不说话了。 若微看他片刻,问,“您怎么了?” “你也觉得,”赵郁仪略微沉默,“我对江氏的封赏……过了吗?” 若微一怔,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却仍是如实答道,“我先?前?劝过您,但您是一点都不听。” 赵郁仪凝视她许久。 “我有意立你为后?,但你不愿意,”赵郁仪轻声说,“就只好?在别的方面补偿了。” 若微轻轻看他一眼,“你怎么说都有理。” 赵郁仪叹息一声。 “现在呢?”赵郁仪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地问,“微微……现在你愿意吗?” 若微望进他的眼睛,低声说,“这几年,您对我的好?,我能感觉到。”她声音微微停顿了下,神情?也随之变得忧伤起来了,“但还是……差了一点。” 赵郁仪追问道,“是什么?” 若微凝视他许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赵郁仪忽而紧紧抱住她! “你尽管折磨我吧!”他切齿道。 若微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什么很明显的表情?。 “都是您自找的。”若微说。 赵郁仪紧紧抱着怀中的若微,想亲吻爱抚她,又想就此揉碎她。自从他认识她以来,看似一直是他在欺负她,但实则他一直在被她折磨。但又能如何呢?如若微所言,全是他自己?自找的。 皇帝忽而低声说,“你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子。” 若微只是看着他,并不言语。 皇帝与她对视许久,还是俯身吻住了她。 五月初五便是端阳节了。 这一日,贵妃邀众命妇入宫,共同欢度佳节;前?朝,皇帝也早早的起身,散朝以后?,便于麟德殿赐宴群臣。 众臣先?敬贺皇帝,皇帝受礼过后?,便逐一赐下百索粽,众人又朝皇帝谢恩,如此几番过后?,麟德殿内终于响起丝竹之音了。 皇帝漫看着乐舞,舞姬们水袖翩翩,笑靥如花,舞姿极为婀娜动人,众人都瞧得如痴如醉。皇帝却心不在焉的,心中想着,也快正午了,未央宫此刻想必人都散了……思及此处,皇帝恨不得就此离去,却因宴席才刚刚开始,只能压下心绪,勉强忍耐。 一时舞毕,舞姬们款款而出。殿内乐声一变,忽而响起欢乐之音,众人俱是一怔,皇帝握着酒盏的手也微微顿住,也随之抬眼望去。 舞姬尽出,却是一众倡优涌入殿中,其中最瞩目的便是皇帝新近爱幸的倡优李仙鹤。几月前?,皇帝与近臣同游尧山少陵园,见尧山水草丰美,鹿冢甚多,下令划将尧山全部化?为苑圃。此举非同寻常,众臣还在迟疑,随行的优伶李仙鹤就出言讽谏皇帝了——这正中皇帝下怀,皇帝一时兴起才下此令,话音刚落便已然后?悔了。李仙鹤此言一出,皇帝自然是从善如流,还为此大大奖赏了李仙鹤。经此一事,皇帝便对其人多有亲近。 此时,忽然瞧见李仙鹤,皇帝心中便生起不祥之感,他方欲出言,殿上的伶人早已随着乐声而动了。今日排的乃是乃是一出弄假妇戏,即倡优扮作妇人戏谑调弄,以娱众人的一种戏剧。若是寻常的假妇戏,便也罢了,可如今此出,显然是李仙鹤新近编演的,讲述了某年某地,一户人家的主君,因为专爱无子的妇人,而造成了种种笑事的故事。凭心而论,这部戏的确十分诙谐幽默,能引起人阵阵发笑,但此时此刻,麟德殿内,却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死?寂的缄默。 大殷立国以来,数代天子都亲幸伶人,伶人的主要职责便是取悦天子,偶尔也能以诙谐之言,去规劝天子不当?之举。即便有时言行过度,但为彰显天子圣明的缘故,也从不此等微贱之人计较。因而除了前?朝暴虐的亡国之君,还从未发生过天子处死?劝谏伶人的先?例。因而此刻,李仙鹤虽然惶惶不安,却也能够勉强保持镇定。 殿中,仍旧是一片骇人的沉默,刚刚欢乐的气氛一下荡然无存。戏中所指的人物如此明显,众人都死?死?低下头,不敢去望高台之上的天子。仿佛过了许久许久,才听见天子开口了,天子只冷淡地吐出一个字,“赏。” 天子话音刚落,众人都松一口气。李仙鹤谢恩退下,离开殿中的那一瞬间,立时便支撑不住地全身瘫软在地。马上有宫人去搀扶不提。 假妇戏过后?,殿内的气氛便很是凝滞了。天子甚至未和众人说一声,沉着脸就走?出了麟德殿。众臣两两相望,俱是胆寒不已,纵然面对着满殿佳肴,也已是毫无胃口了。 皇帝没?有回含凉殿,而是在太液池边徘徊。 左右知皇帝心绪极坏,也不敢上前?侍奉。唯有福宁战战兢兢地候命于旁。 皇帝仰头望着天空许久,忽而发问了,“这是天意吗?” 福宁屏息道,“……陛下何出此言?””朕已问了太医许多次,贵妃与朕的身子都无碍,那为何我们久久无子?”皇帝喃喃道,“难道是我从前?,一直叫她喝避子汤的缘故吗?” 福宁知皇帝有此念已久,因而震颤不敢言语。 “当?年,我以为我已经失去了她。而上天让她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皇帝的声音轻得像一缕淡淡的雾气,“所以,这是代价吗?” 福宁完全回答不能。 而皇帝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一个人默默站了许久,想借此消散心中彻骨的冷意。但是他并不能。幸而未过多久,福宁就出声了,短暂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福宁很是忐忑地说,“陛下,那方才的事……” “未央宫定然是瞒不过去了。”皇帝的语气倒是很镇定,“一会朕亲自去同贵妃说。” “还有,凉国公府那边……也不能叫他们胡思乱想。”皇帝沉吟了一会,说,“传朕旨意,赐凉国公府千金。总之,朕从前?如何待他们,今后?还如何待他们。” 福宁垂首应是。 “今日的事,朕不与李仙鹤计较,反而会大大奖赏他,因为这亦是他的本?分。只是……”皇帝沉声道,“今后?若再?有人胆敢唱此曲目,可就地诛杀。” 福宁内心一震,忙应不迭。 而皇帝又陷入了久久的静默之中。 李仙鹤今日这一出戏,自然是有讽喻他宠甚江氏的缘故,但这并不是他冒着性命危险讽谏天子的根本?原因。那么,只能是因为他膝下空虚日久,已然引起朝中的动荡不安了。当?今比起前?代,藩王的权力已经很大程度的减小,但宗室谋反,在历朝历代,向来是屡见不鲜。更?何况,如今陈王卫王尚在长安,万一有人以他们的由?头来生乱…… 赵郁仪对自己?的两个弟弟,还是比较有感情?的。但也不妨碍他对他们生出疑心。此刻,皇帝在心中森冷的盘算了片刻,直到正午将过,才摆驾而去了。 原谅 皇帝心思颇重的回到未央宫。 内外命妇都已然离去, 宫人们进进出出地在忙碌,看见皇帝,众人慌忙跪地行礼, 皇帝挥一挥手, 不用他们跟随, 一个人便踏入了宫门。 若微正在喂着缸中的小鱼。 金灿灿的日光下, 金鱼悠闲地在水中游弋,鳞片上闪耀着玛瑙一般的光,格外优雅迷人。有几条小鱼察觉到生人的靠近, 害羞地躲在了绿茸茸的水草之后,远远看去,像是簇簇深橘色的绒球。 若微看见皇帝,明显一愣, “您怎么来了?” 赵郁仪说, “前头待着闷, 我来看看你。” 若微也不知信没信, 只是点点头, 然后继续给石缸中的鱼儿喂食。 赵郁仪看着缸中争相?夺食的鱼儿,忽而说,“刚刚麟德殿的事……你不要多想。” 若微的手微微一顿。 “我可以不多想。”她平静地说,“其他人可以吗?” “无需理会旁人。”赵郁仪只是说, “我会处理好一切。” “您要怎么处理?”若微仰起脸看他,“只要事情一日不解决,所?有?人都会心思浮动。您压得下一时, 却?压不下永远……只要您在位一日, 便时时刻刻会有?人以此生乱。” 赵郁仪长久注视她。 而后,他抚上她的脸颊, 低声问,“那你想我怎么做?” 若微难以控制地全身颤抖起来。 “说话!”皇帝命令道。 若微撇过脸,想逃离他的束缚,但她全然挣脱不能。她僵着身子,许久许久没说一句话。 “我不想。”若微忽而小声说。 皇帝穷追不舍,“你不想什么?” “我不想你找别人。”若微深深地吸着气,说,“我想你是我一个人的。” 皇帝的手忽而颤抖了一下。 下一瞬,他就深深抱住了若微! 若微紧紧贴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 她几乎可以听见赵郁仪心口?剧烈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 她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微微。”皇帝低语道,“你第一次与我说这样的话。” 若微没有?说话。 皇帝又问她,“你还是在意我的,对不对?” 若微仍旧不语。 皇帝哀求她,“说句话吧。” 若微在他的怀中动了一下,皇帝慌忙放开她。 他还在等待着若微的回?答。 若微望进他的眼睛,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皇帝紧紧抓着若微的肩膀,几乎要流下眼泪。 “微微。谢谢你。”他不停地喃喃道,“我爱你。” 若微感觉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还没有?原谅你。”她小声说。 赵郁仪全身一震。 “你当然可以。”他低声说,“全是我的错。” 若微的眼泪一行落下。 “对。”她说,“全是你的错。” 赵郁仪再?次将她抱在怀里。 日光下,他们拥抱许久。 等到情绪稍稍平复了,两个人就回?到了殿中。 若微拒绝了赵郁仪要给她擦眼泪的提议,坚持要自己擦。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应。 忽而,若微问,“那你要怎么做?” 赵郁仪的注意力还在若微身上,一时反应不过来,于是问:“什么?” 若微瞪着他,“就是我们方才说的事!” 赵郁仪脸上的笑容稍稍淡下来,“你不用担心。”他柔声道,“交给我来解决。” 若微沉默一会。 “可以吗?”她问。 皇帝凝视她,“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若微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问,“你……你要杀人吗?” 皇帝斟酌着词语,“……如果?需要的话。” 若微小声说,“我有?点怕。” “怕什么?”皇帝把她抱在膝上,像哄小孩子一般哄她,“我永远在你身边。” 若微不安地咬着唇瓣。 “别怕。”皇帝亲了亲她的脸颊,“万事都有?我在……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三道四,无需顾忌任何,直接将他处置了。” 若微有?些无奈,“没人敢在我面前说。” “那便是了。”皇帝低笑道,“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若微想想也是,便不吭声了。 “况且,现在都还早。”赵郁仪长久凝视她,“一切……都还有?可能。” 若微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端阳一过,皇帝便降下旨意,将东阳长公主出降郑国公长子宁瞻。同?时,为表庆贺,特增加公主封邑两千户。 旨意晓喻长安,众人虽然意外,却?也不至于惊讶失措,只是难免私下艳羡宁氏了。但此事并未夺去众人全部的注意力,因为自李仙鹤讽谏一事后,皇帝还未作出任何举动。这种山雨欲来之感,令众人都心惊难言。 晋阳长公主府中,归宁听闻兄长为幼妹赐婚,也不过略略惊讶而已。她出神地凝望着窗外摇曳的花木,许久未发一言。 “陛下都为东阳公主赐婚了。”芷容忧心道,“怎么一点都不挂心您呢?” “阿兄前些年还欲为我择婿,是我自己不愿。”归宁横她一眼,“你怎么怪到阿兄头上了?” 芷容悻悻然,“这样陛下才更应该留心您呀!” 归宁微微一笑。 “我现在的日子不是挺好的吗?”归宁悠然道,“无需成?婚,也可有?美少年在怀……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呢!” 芷容眨巴着眼睛,“但朝中时常有?人非议您。” “你看阿兄有?理会过吗?”归宁得意道,“我是陛下同?胞的妹妹,只要陛下纵着我,谁能管我分毫?” 芷容无奈叹气。 “但您总不能一直这样吧。”芷容还在嘟嘟囔囔。 归宁懒得理会她。她盯着窗外半晌,却?忽然叹了口?气。 芷容奇道,“您怎么了?” 归宁幽幽道,“我是想到了四郎五郎。” 芷容不明所?以,“两位殿下怎么了?” “和你说也说不明白。”归宁叹口?气,“他们估计是不能长留长安了……我这段时间?要多去看看他们。” 果?然不出归宁所?料,约莫过了七八日,皇帝便以两个弟弟已经长大?为由,命令他们两日内离开长安,返回?封地,不得延误。 长安内外如何作想暂且不提,在北衙军中的玠儿得知这个消息,马不停蹄地就跑去了未央宫。 玠儿十一岁了,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如同?前些年一般随意出入内廷,因而很是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以见到自己的三姊姊。 “姊姊!”玠儿迫不及待地问,“先前陛下不是说,要等两位殿下满了十五岁才去封地吗?现在还有?整整三年呢!” 若微略略一怔,而后回?答,“陛下这样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 玠儿显而易见的失落了。 他小声嘟囔道,“陛下打定主意了吗?” 若微看着弟弟,点了点头。 玠儿还有?一点小希望,“我能不能去求求陛下?” 若微迟疑了。 玠儿是个聪明孩子,一下就明白了。他擦擦眼泪,小声说,“我知道了。” 若微面露不忍之色。 “玠儿很舍不得两位殿下吗?” 玠儿用力点点头,“不止我,两位殿下从小到大?,都还没有?分开过,他们现下比我还难过……” 若微沉默下来。 在皇帝强硬的意志之下,五月十四日,陈王卫王还是离开了宫廷。 从前的徐才人,如今的徐太嫔,决定跟随幼子前往封地。 “阿娘。”陈王小声说,“您要弟弟,不要我了吗?” 徐太嫔摸着陈王的脸颊,泪如雨下,“傻孩子,阿娘哪里是不要你。”她紧紧抱着自己的儿子,“只是五郎还小,性子又软些,阿娘要先先去照看他,明白吗?” 陈王红着眼睛,点点头。 “嗯!我明白的,我是兄长,要让着弟弟。”陈王吸吸鼻子,“您可不要忘了我,还有?五郎,五郎也不要忘了我……” 卫王也抱着兄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徐太嫔哭了一阵,又正色对长子道,“阿娘前些天与你说的话,都记得吗?” “孩儿记得。”陈王乖乖地点头,“孩儿不会怨恨陛下的。” 徐太嫔长长叹一口?气。 “我们现在离开,也好。”徐太嫔喃喃道,“现下长安这么个情形,我瞧着也害怕,你们再?怎么不起眼,也是先帝的孩儿,万一将你们也搅合了去……”徐太嫔说到此处,不免惊慌起来,“阿娘没有?别的盼望,只要一家人安生活着就好……” 卫王还似懂非懂,但陈王却?已然明悟了。 他正欲应声,忽然察觉马车外一阵兵荒马乱,还没做出反应,下一刻侍人便掀开帘子,徨然道,“陛下……陛下来了。” 三人都是一惊,赶忙便下了马车。一抬头,果?然见皇帝站于前方,旁边还站着一个玠儿。 看见两个弟弟通红的眼睛,皇帝微微凝目,道,“玠儿说舍不得,硬要来送送,朕便带他来了。” 陈王卫王都怯怯地望着他。 “怎么了?“皇帝如常微笑道,“都不认得皇兄了吗?” 两人都慌忙摇头,陈王小声说,“谢谢阿兄来送我们。” “这有?什么好谢的?”皇帝温和道,“朕叫你们去封地,不是贬斥你们,而是为了保全你们……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王卫王愣愣望着他,反应过来后,又点头点个不停。 “如此,便去吧。”皇帝凝视着两个弟弟,“年节时……再?入长安来看阿兄。” 陈王卫王牵着小手,齐齐应了声好。 长恨 含凉殿中, 皇帝正在大发雷霆。 “好大的胆子!”皇帝怒道,“朕当?年?念在父皇的份上,才姑且留他们一命, 不感念朕的恩德, 倒也罢了, 竟还敢口吐狂悖之言!” 殿中众人听了, 都是垂首不言,恨不得从此装聋作哑。唯有裴述还维持着镇定,开口劝慰皇帝, “陛下何苦与一妇人计较?”裴述道,“反倒还气着自己。” 皇帝冷然道,“朕自然不会与将死之人计较。” 裴述一惊,出言道, “陛下, 此举不妥……” 皇帝淡声问, “你是要为谭氏说话吗?” 裴述心猛地一跳, 连忙跪下, 道,“臣如何会为废纪王妃说话?臣对?您的一片忠心,天地神?明都可共鉴。”裴述正色道,“谭氏对?您心怀怨怼, 犯大不敬之?罪,自然是如何处置,都毫不为过。只是当?下却不能……当?年?, 纪王有?谋反之?罪, 其长子亦坐罪被诛,二子也在徙于岭南的途中病故, 如今仅剩一子。若您因此事再行牵连,纪王一脉由此断绝,恐怕会引起朝中震恐……” 皇帝沉默下来。 裴述犹豫道,“何况,您前些天下诏,令陈王卫王返还封地,朝中已然为此不安了。若再掀嘉佑十八年?事,臣唯恐……”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但皇帝显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他不语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他示意裴述起身,说了一句,“方才朕着急了。” 裴述依言起身,低声道,“是谭氏气着您了。” 皇帝心中仍留有?余怒。 “朕诛了她郎君,她怨恨朕,咒朕无子,也还算是情有?可原。”皇帝森然道,“她千不该万不该,便是辱及贵妃。” 裴述一怔,继而反应迅速道,“……过了这阵子,您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皇帝微微颔首。但裴述瞧他脸色,仍是十分不豫的模样。他心知此时并不是开口的好时机,但斟酌再三,他还是选择出声了,“陛下,臣有?一言,必须要对?您说。” 赵郁仪看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 “您令陈王卫王返封地,又对?诸藩王加以钳制,意图以此绝宵小之?心,进而震慑长安。”裴述小心翼翼道,“此计固然可行,但却无法彻底根除忧患……” 赵郁仪淡淡道,“你要说什么?,直说便是。” 裴述深深呼吸一口气,“后宫空虚日久,您何不稍稍充实内廷?也无需看重?家世,能为您诞育子嗣,堵天下之?口即可。若恐危及贵妃地位,您也可将皇子记于贵妃名下……”裴述顿了顿,而后恳切道,“若您膝下一日无子,动乱便一日不会停止。” 赵郁仪静静听完了,问,“光充实内廷便可以吗?” 裴述不料皇帝出此言语,一下怔住了。 赵郁仪俯视着他,淡淡地反问道,“不能是朕的问题吗?” 裴述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 看见?裴述如此神?情,赵郁仪不由得大笑起来。 裴述僵在原地,见?皇帝如此,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被唬住了?只对?面?的人是皇帝,令他张口不行,闭口也不行。 半晌,他只能无奈道,“您勿取笑臣。” 赵郁仪望着裴述,又笑了一会,终于是停下来了。“朕许久未见?你如此,”赵郁仪笑道,“绝不是在取笑你。” 裴述自然不信,却只能道,“您想笑便笑吧。”他想起了什么?,又郑重?道,“臣方才所言,绝无半点私心,句句皆出自肺腑。” “你是为朕好,朕哪里?不知道?”赵郁仪笑道,“只你说的事……是万万行不得的。” 听闻皇帝此言,裴述是一点都不意外。 “且不说朕不会做辜负贵妃的事。”赵郁仪缓声道,“便是子嗣一事,也是不可强求的……”他微微叹息道,“一切端看天意吧!” “况且,”皇帝还教育起了裴述,“这种事情,如何能只看女子?男子也要看一看才是。像你方才,一味的想着贵妃,便是不对?的。” 皇帝都如此说,裴述自然要认错了。 “是臣想差了。”裴述只能道,“只是您既然心意已决,那朝中的事,您便要多加留心了。” “有?朕在,朝中能掀起什么?风浪?”皇帝十分自信,只是悠然道,“若有?不要命的,便尽管来试试。” 裴述听了,不管心中如何作想,亦只能低头应是了。 自麟德殿讽谏一事后,众人都以为天子会有?所反应。却不料天子除了让陈王卫王就封,进一步收紧对?藩王之?策以外,对?贵妃及凉国公府的恩宠,竟是分毫未减。这让众人在惊讶之?余,又赶忙向未央宫频频示好了。 关于贵妃深得帝王恩宠的又一传说,再一次传遍了大江南北。而作为故事的主人公,若微刚刚才把忧心忡忡的母亲送出宫,眼下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正在廊下漫看着玛瑙一般的海棠花。正是颇为不得趣的时候,忽而听云霏来报,“陛下说新近上贡了些马奶葡萄酒。”云霏说,“想邀您去瑶台池边一饮。” 若微不明所以,“大白天的,饮什么?酒?” 云霏俏皮地眨了眨眼,“可能陛下就是想见?您吧。” 若微脸一红,刚想回话,下一刻便听到?赵郁仪的声音,“她说得不错。”赵郁仪含笑道,“朕下午难得得闲,就是想见?见?你,和你在一起。” 若微嗔道,“你是一点都不害臊。” 赵郁仪凑近她,飞快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想见?自己心爱的女子。”赵郁仪笑道,“为什么?要害燥?” 若微横他一眼,“怎么?都说不过你。” 赵郁仪凝视着她,只是微笑,“那要不要与我一起去?” 若微想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赵郁仪见?她答应了,兴奋之?下,直接就将她抱了起来。 若微慌忙搂住他的脖颈。 反应过来后,她气恼地瞪向赵郁仪。 赵郁仪作清白无辜状,“我高兴过头了。” 若微故意板着脸,“有?什么?好高兴的?” “看到?你,我就高兴。”赵郁仪说,“这也不行吗?” 若微仍是瞪着他,没有?言语,耳朵尖却悄悄的红了。 “怎么?不说话?”赵郁仪逗弄她,“我哪句话惹微微不高兴了?” 若微不满地说,“每一句。” 赵郁仪低低笑出了声。 若微就很不开心地捶了捶他。 “朕错了。朕错了。”皇帝连忙正色道,“还请爱妃不要与朕一般见?识。” 若微轻轻哼了声,“这就要看陛下的表现了。” 赵郁仪低下头,又和若微说了什么?,然后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侍从们远远跟在后头,不敢打扰帝妃谈笑;而他们所到?之?处,人人都纷纷低头避让。 今日也入宫看望女儿的尹四夫人,恰巧是避让众人中的一个。 她神?魂不舍地直起身子,皇帝与江贵妃已然离开许久了,她还发怔般的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领她入宫的侍人出言提醒她,她才猛然回过神?。 “你实话与我说,”她悄声问侍人,“陛下多久来万春宫一回?” “您亦是知道的。”侍人露出为难的神?色,“……陛下专宠贵妃。” 尹四夫人纵然有?所预料,听闻此言,脸色却也变得一片雪白。怀着极度郁郁的心情,她踏进了万春宫。看着女儿仍如往常一般,摆弄着宫中的花花草草,怒气一下就涌了上来。她沉着脸,问女儿,“你猜我方才瞧见?了谁?” 念舒微有?惊讶,却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问,“您瞧见?了谁?” 尹四夫人仍旧沉着脸,“是陛下与贵妃娘娘。” “这有?何稀奇的?”念舒平静道,“陛下来后宫,自然是寻贵妃娘娘。” “有?何稀奇的?”尹四夫人忽然激动起来了,“怎么?阿娘都为你着急了,你还一点都不着急?你入宫这么?多年?了,陛下可有?正眼瞧过你?你的风头全被贵妃给夺去了!人人都知道江贵妃,哪里?还知道你这个尹贤妃!” “我不得陛下喜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念舒淡淡道,“我以为您已经习惯了。” 听完念舒的话,尹四夫人更?恼怒了。“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尹四夫人气道,“从前便也罢了,现下贵妃无子,惹得朝廷物议,你便不会抓紧时机,叫陛下知道你的好处吗?你瞧瞧贵妃,从前江家哪里?能及我们家?现在倒是好了,我见?了贵妃的母亲,还得恭恭敬敬!你为何不能给阿娘争口气?” “争气?”念舒放下了手中修理花枝的剪子,幽幽道,“我为何要给您争气?是我自己想入宫的吗?” 尹四夫人惊骇望她。 “你,你!”尹四夫人震惊道,“你还在怨恨我和你阿耶?” “我为何不能怨恨?”念舒许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没有?这样鲜活的情绪了,“当?年?,先帝为东宫择妃,最初定下的,分明是长姊,与我没有?一点干系!当?时东宫储位不稳,大伯不愿嫁女,是你和阿耶硬把我推了出去……”念舒冷笑道,“阿耶本以为能做太子正经的岳丈,不料先帝觉得他身份不够,只封我做了太子良娣。这下好了,我没能如愿,你们也没能如愿!” “你竟然如此恨我!”尹四夫人哭道,“如此恨我与你阿耶!” 念舒冷漠地说,“我也很想不恨。” 尹四夫人望进念舒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你,你该不会还念着……”她打了个寒噤,完全说不下去了。 “别再提起他了。”念舒全身一抖,她的眼中已然流出了泪水,“……别让我更?恨你们。” 尹四夫人僵在原地,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念舒与她对?视许久。 “您离开吧。”半晌,她才说,“日后不要再入宫了。我不会想你们,你们也不要再想起我。” 说完,她没有?理会尹四夫人的反应,径自回去了。 相信 原定六月初往终南山翠微宫消暑, 但?因最近朝廷又生波澜,真正抵达翠微宫时,已经将近七月份了?。 长安的?六七月, 正是暑气最重的时候。翠微宫倚终南山山势而筑, 面临渭水, 夏日较之?大明宫, 要清凉许多。若微在这里住了?几日,感觉十分快乐。这一日,和每一个寻常的午后一样, 赵郁仪去了?前头云霞殿理政,若微则在芙蓉湖畔看宫人们游船。她性子最是宽和不过,因而宫中的气氛总是轻松的。此时,她看着侍女们嬉游欢笑, 心中也?很是愉悦。 午后?, 日光是金子一般的?颜色, 片片大若圆盘的?荷叶, 宛若浮在湖面的?点点翠玉。芙蕖花也千姿百态, 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缕缕幽香盈盈,这让若微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从前,家中也?有很大一片芙蕖花池,每年到了?七八月, 她都数着指头,时时盼着结莲子。阿兄被她烦得不行,只能日日与?她去看。“微微, ”阿兄每次都在叹气, “你又不喜欢吃莲子,为什么一定要折腾阿兄?” 为什么?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多为什么, 就是觉得新奇,觉得好玩嘛。小若微抱着阿兄的?脑袋,只是得意地点头。长安六月的日光,懒洋洋地?映在若微脸上,若微想起往事?,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她正出着神,忽然听四周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若微莫名其?妙,而当她抬起头,望清前方?的?人时,她整个人都怔住了?。 “阿兄?”若微还?有些不敢相信,“不是说要中秋才能回来吗?” 江珣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宫装丽人,“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眶就已然湿润了?,他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若微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兄长,眼泪也?落下来了?。自从五年前苏州一别,他们兄妹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先前,她逃离长安,心中已有了?此?生不与?家人再见的?打算;而当她再次回到宫廷,便听闻阿兄放弃了?在长安的?优遇,自请外放幽州,后?来又升迁去了?颖州,总之?一直也?没有回来过。赵郁仪也?问过她,要不要召阿兄回来,令他们见上一见。但?若微知道阿兄从小就有的?志向,就一直没有应声?。直到今岁,阿兄在颖州的?任期已过,将要回长安了?。若微却也?没想到这么快…… 她流着眼泪,只说了?一句,“阿兄回来了?。” “是,颖州事?毕,便……”江珣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他顿了?一下,才说,“刚刚我去见了?陛下,陛下让我来瞧你。” 说着,他回过神来,便要给?若微行礼,若微连忙上前,顾忌着在人前,没有去搀扶他,只是说,“阿兄,”她看着他,“……连你也?要这样吗?” 江珣全身一抖,望着近在咫尺的?贵妃,仍旧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得知家里要有灭顶之?灾,哭着来要他想办法的?妹妹……一眨眼,都过去这么年了?。“你当阿兄糊涂了?吧。”江珣勉强压下心绪,微笑了?,“见你现今如此?,我便放心了?……” 这句话让若微眼睛又一酸。她不再多言,连忙便招呼阿兄入殿一叙。 江珣毕竟是外男,若微便留了?几个服侍的?人,只在外殿与?他说话。兄妹二人说了?一下午的?话,明明应该是高兴的?,只彼此?说着说着,眼睛却都湿了?。 “当年,你离了?家,我一直担心,”江珣的?声?音哽了?哽,“陛下会待你不好……”他微笑望着妹妹,“幸好,还?能有现在这样……” 若微默默看着兄长,忽而问,“要是陛下待我不好呢?” 江珣的?眼眶忽地?一热。 “我除了?替你着急,还?能如何做呢?”江珣的?声?音中有明显的?痛楚,“如今这般,已经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了?。” 若微的?心中,忽然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眨了?眨眼,让自己不要去细想。又和阿兄说了?会话,看了?看天色,都已然步入黄昏多时了?,必须要让阿兄走了?。两人正欲告别,忽而听芙蓉殿外传来仪仗之?声?。 是皇帝来了?。 赵郁仪看见江珣,目光微微一凝。江珣却不敢耽搁,连忙下跪拜见,赵郁仪温和唤起,余光瞧见若微通红的?眼睛,他怔一怔,便出言留江珣一同用晚膳。 江珣推辞道,“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赵郁仪微笑道,“都是一家人。” 江珣一下心惊起来,但?皇帝都如此?说了?,他自然是推辞不得。若微招呼着阿兄坐下,又叫人去备膳。当皇帝有心放低姿态,屈就他人时,气氛总是能很好的?。至少皇帝一句句的?关怀之?语,让江珣渐渐有冰消雪融之?感。 “既已回来了?,”皇帝温言道,“便留在长安,为朕分忧吧。” 江珣自然道,“臣万死莫辞。” 皇帝微笑赞许,拿起酒盏,又道,“朕敬璠之?一杯。” 江珣连忙双手端起酒盏,谢过皇帝,见皇帝饮了?,自己便也?饮了?。 若微见膳间气氛融洽,心中也?轻松许多。晚膳结束后?,她把阿兄送到殿门口,而皇帝在殿内等她;玉阶下,江珣注视着妹妹,“回去吧。“他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若微说好,然后?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离。 若微仍旧有些闷闷不乐的?。 她坐在汤池中,仰面发着呆。赵郁仪走了?进?来,宫人连忙上前要为他去衣,赵郁仪挥手令她们退下,自己褪去衣物,在池中抱住了?若微。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渐渐地?都感觉很热。若微难耐地?动了?一下,赵郁仪一手抱紧她,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就开始很激烈地?吻她。 若微蜷缩起脚趾,坚硬的?青石板硌得她有点疼。她发出轻微的?喘气声?,赵郁仪终于停了?下来。静静看了?若微一会,然后?又在吻她。 若微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她慌忙说了?句,“刚刚已经……” 赵郁仪堵住了?她的?唇,鼻尖低着她的?鼻尖,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不想要吗?” 若微脸涨得通红,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 赵郁仪的?胸膛一震,仿佛是很轻微的?笑了?。但?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吻住了?若微。若微感觉有些痛,但?因为有水,几乎也?是不痛的?,她难耐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不高兴?”赵郁仪咬着她的?耳垂,忽而问。 “现在不要……”若微蹙着眉,忽而惊叫道,“你不要现在问!” 赵郁仪说,“你告诉我,我就进?去。” 若微恼怒地?瞪着他,还?没有说话,忽然听到什么撞击窗棂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要往外张望,赵郁仪却握住她的?下颔,不让她转动分毫,仍旧在不紧不慢地?吻着她。 “什么声?音?”若微有些惊惧地?问。 赵郁仪看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一只蠢鸟。” 若微疑惑起来,她留心了?会外头的?动静,然后?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她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撞击令她出声?不能。她好半天才等浪潮过去,她失了?会神,回过神来,用力推搡了?下赵郁仪。“我话还?没说完呢!”若微想要站起来,一下站不稳,又摔了?下去,激起了?好大的?水花。赵郁仪连忙抱稳她,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笑了?。 若微愤怒地?锤了?下他的?胸膛,想起了?什么,便没有和他计较,再次站起来,小心地?跨出了?浴池,然后?草草地?披了?身外衣,推开了?窗户。 果然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猫头鹰。 若微小心翼翼地?捧起它,感觉到它轻轻颤抖了?下。“翅膀受伤了?呢。”若微端详了?它片刻,“还?是只小猫头鹰。” 赵郁仪穿好衣裳,走了?过来。看见若微手中的?猫头鹰,他也?是一怔。 “猫头鹰吗?”赵郁仪若有所思地?说。 若微没有理会他,连忙唤人拿细布和伤药进?来。她给?小猫头鹰处理了?下伤口,把它放在简单制作好的?窝里,然后?满怀好奇地?端详着它。 赵郁仪坐到若微身边,看着一人一鹰,忽而问,“怎么又是猫头鹰?” 若微一怔,忽而想起了?什么。 “当日在苏州,”赵郁仪望着若微,没有把话说完全,“……也?是一只猫头鹰。” 若微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赵郁仪问:“怎么不说话?” 若微不想理他。 “刚刚的?事?……”赵郁仪摸了?摸鼻子,“我下次不会了?。” 若微看着他,就是不说话。 赵郁仪无奈道,“都是我的?错。”他握住若微的?双手,低声?问,“还?在不高兴吗?” 若微嘟囔道,“我没有。” “璠之?和你说了?什么?”赵郁仪认真想了?想,“你们兄妹见面,按理应该说……”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把若微逗笑了?。 赵郁仪见她笑了?,便也?笑了?。 若微笑完,靠在他怀里,仰脸看着他。他一直是个很俊美的?男子,从她见他的?第一面就知道。按照正常的?发展,她应该是会心悦这样的?郎君。可为什么事?情会像他们这样发展?若微自觉不关自己事?,那就全是赵郁仪的?原因了?。 “你可真是个坏人。”若微小声?说。 赵郁仪看了?眼旁边的?猫头鹰,又看向若微,然后?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了?下,忽而低声?说,“我是。”他吻着若微的?脸颊,“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原本?可以更好。” 若微安静了?会,说,“现在也?不错。” 赵郁仪欣喜地?望着她。 “我可以相信你吗?”若微凝视着他,问。 赵郁仪轻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若微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搂紧他的?脖颈,然后?吻住了?他。 中秋 江珣回到长安后, 知宜便常进宫和若微说话。 若微直到八月才离开翠微宫,浓夏将尽,连午后都不怎么听得见蝉鸣声了。在薄而?细碎的日光中, 知宜牵着两岁的小女儿走入未央宫。若微一看见歆儿, 便伸手想抱过她。歆儿是个不怕生的孩子, 任谁亲近她也?不会哭闹的, 因而?也?随便若微抱,只?是专注地啃着自己的小指头。 若微摸摸歆儿的小脑袋,又摸摸她的小手小脚, 感觉很新?奇。知宜看了,就笑?,“娘娘怎么和第一次见歆儿似的。” 若微亲了亲歆儿脸颊,“不管看多少次, 我都和看第一次似的。” 知宜刚想打趣她, 想起了什么?, 就没有作声。“您既然喜欢歆儿。”知宜说?, “我便多带她进宫来。” “这哪里能呢, 歆儿还小,来回走动多不好。”若微连忙摆手,“若是这样,阿娘就要骂我了。” “母亲爱极了歆儿。”知宜也?笑?了, “是一日也?离不开她。” 若微先是笑?的,渐渐的笑?意却淡下去?了。“阿娘她,”若微问?, “还是和阿耶不睦吗?” “可不是。”知宜面露忧愁之?色, “是一月也?见不上一面的。” 若微沉默了会。 “阿娘日日说?我与陛下。”若微低声道,“自己和阿耶却是如此?。” 知宜听了, 不禁道,“这哪里能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了……”若微叹口气?,她凝望着远方,知道有些事情已然发生,就不能再改变,她的心酸酸胀胀的,“罢了,不提了。” 知宜刚想回话,就听见若微惊叫了一声,她低头一看,原来是歆儿忽然咬住了若微的头发!她赶忙叫歆儿松开嘴,抱过她,叹气?道,“怎么?还动上嘴了。” 若微自然不会与小侄女计较,只?是刮刮她的小鼻子,亲昵地?说?,“小调皮。” 歆儿是个小孩子,当然不会管大人?怎么?想,自顾自玩起知宜耳环上的珍珠来。知宜任由她玩,又和若微说?,“长兄和嫂嫂也?要来长安了。” 自从天子大肆封赏江氏后,江家便自觉的远离起了商贾之?务。前年,江游奕携全家来到长安,只?留下长子在苏州处理剩下的手尾。此?刻若微听了知宜的话,便惊讶道,“长兄是要在长安住下了吧?” “正是。”知宜笑?道,“想来中秋前就能到了。” “太好了。”若微也?高兴起来,“今年中秋,终于可以全家团圆了。” 知宜想象着若微话语中的场景,也?不禁微笑?了。月圆之?日,阖家团聚,天底下不会有比这更圆满的事了。但……知宜望着若微,心中还是有着隐隐的忧虑。若世?间之?事,真的可以全如人?意便好了。 “日者,阳之?主也?。” “月者,阴之?宗也?”。 在神明尚未远离中原大地?的时代,人?们对于日月总是怀有朴素的敬畏。每年仲秋之?日,人?们不自觉地?会相约遥祭月神,而?这一习俗延续到今日,便逐渐形成了中秋节。 大明宫内,设有专祭日月的祠宫。黎明之?时,天子走出祠宫,西向行拜月之?礼。众臣站于天子身后,望着暮光渐褪而?去?,红日已自西边落下,而?月亮像是躲在云团里,浓夜的黑色深深笼罩着大地?。祭坛内静而?缄默,唯有束束火把迎着冷风猎猎的声音。终于,月亮脱离了云彩的束缚,无拘无束地?倾泻下银白?的辉光,将深色的大地?映得一片雪亮,大明宫绵延数里的层层宫阙亦次第而?明,长安内外?都身处于月神的祝福之?中。 太常寺卿开始诵读祭月祝文,众臣屏息而?听,看着皎白?的月光渐渐蔓上髹金的御座,其上的双龙戏珠图案熠熠生辉,而?浮雕云纹与火珠又流光溢彩,闪耀着不同于凡间的光芒。为了能距离这样的光芒更近一步,无数后来者都将为之?前仆后继,舍身忘己。 祭月之?后,如往年一样,宫中于麟德殿设有筵席。诸臣与外?命妇先行入殿,而?后便是宗室女眷。两位长公主已然到场,但仍不见宫中诸妃。天子未至,纵然是饮琼浆玉液,进嘉肴美馔,众人?都是全无胃口的。诸人?侯了几刻,又听殿外?传来仪乐之?声,见人?自禁内而?来,便知是宫中女眷,于是各个都打起精神,站起身,皆以为是贵妃来了——却原来是德太妃与尹贤妃。 德太妃只?作不见,拍了拍贤妃的手,二人?相继落座。殿内复又热闹起来,众人?与德太妃说?着凑趣的话,只?都有些心不在焉。又候了半晌,终于听殿外?响起笙管之?乐,节杖之?声,便知是天子来了。众人?心中都是一个激灵,急急忙地?就起身,下一瞬,果?然看见了天子——却是和贵妃相携而?入。 众人?齐齐一怔,而?后连忙跪成一片。天子从容越过一片低垂的头颅,先让贵妃坐下了,方含笑?道,“都起身吧。今日不必多礼。” 诸人?唯唯应是,都陆续坐下了。即使见了好些年,但每次一见贵妃坐于天子身侧,众人?都是惴惴难安。而?贵妃的倾城 殪崋 容颜,盛世?华光,则又是加重了各自心中的惊疑之?感。 皇帝才不管众人?如何想,只?能自己想做的。他今日心情甚佳,饮酒便饮多了些。这可苦了底下人?,皇帝每饮一口,众人?便要跟着饮一口,皇帝酒量好,自然是乐在其中,而?众人?却有些苦不堪言了。 若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皇帝还欲再饮,她便抬手示意侍酒的内官退下,内官看看贵妃,又看看皇帝,面露为难之?色。皇帝见不了这么?没有眼色的东西,便不耐烦地?斥道,“退下!” 内官全身一颤,连忙退下了。 若微见状,便轻轻蹙了蹙眉。皇帝颇有些不安,下意识端起酒盏,要再饮一口,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将酒盏放下了,此?后果?然滴酒未沾。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令人?瞩目,众人?自然都没有错过这一幕。大家都迟疑地?微笑?着,有机灵的人?抓住时机,连忙开口,对着皇帝和贵妃,就是一顿歌功颂德之?语,果?然见皇帝略微展颜。 “贵妃之?德行,”皇帝含笑?道,“可堪为天下表率。” 皇帝出此?言语,众人?尽管心惊肉跳,却仍是应声不停。贵妃仅仅端然微笑?,纵使相距甚远,也?觉其姿容恍若天人?。众人?都不敢再去?看,只?又连声奉承起帝妃来。 筵席已散,众人?都陆续离去?。朝臣们出了太极宫,相熟的朝臣便自觉地?走在一处,不住地?在窃窃私语。而?中书令柳余佩却是一个意外?,他面有忧色,无论同行的人?如何唤他,他都毫不回应。 “柳公?柳公?”尚书右丞齐光临焦急问?,“可是吃醉了?” 柳余佩这才回过神,摆手笑?道,“一时失神,叫你见笑?了。” 齐光临端详着他的脸色,“柳公可是有何心事?” “我就是忧心,”柳余佩长长叹一口气?,“我观陛下近日行迹,似是有册立中宫之?意……” 齐光临略略一怔,“柳公是说?贵妃?“ “陛下的后宫,除了贵妃,还有第二人?吗?”柳余佩摇头叹息,“陛下独爱幸贵妃,贵妃又久久无子,如今陛下还欲立贵妃为后,我只?恐……” 齐光临皱起眉头,心中也?有些疑虑难定,也?只?是道,“且先看着罢,眼下还尚早……”两个人?耳语一番,渐渐走远了。 转瞬秋日已过,凛冬将至,大明宫仍旧未能传来好消息。在皇帝强有力的手腕之?下,朝中仍旧一片风平浪静,但其下仍有暗流在隐隐涌动。这一日柳余佩面见皇帝,如常向皇帝汇报各地?藩王动静,当谈及代王微有轻狂之?言,皇帝也?不过略略一笑?而?已。 “代王还是老样子,稍有如意之?事,便轻狂忘己。”皇帝摇头道,“如何能成就大事?” 柳余佩皱着眉头看皇帝,“还请陛下慎言,您贵为万乘之?尊,怎可……” 皇帝最怵柳余佩唠叨,连忙打断了他,“朕知,朕知,”皇帝摆手道,“方方是朕失言了。” 柳余佩神情略略一松,想起什么?,又道,“代王出此?违逆之?语,陛下若不稍加惩戒,只?怕不能震慑宵小。” 皇帝其实也?是颇为恼怒的,当下便停了笔,道,“他如此?胸怀大志,欲为太子之?父……”皇帝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朕只?他一个弟弟吗?实在是不知所谓。” 这句话听的柳余佩又皱起眉来。 “陛下春秋鼎盛,何忧日后无嗣?还请您勿要再提起此?等不祥之?事。”柳余佩无比郑重道。 皇帝闻言,便笑?道,“朕知卿心中有朕。” 柳余佩看着皇帝,实在是无奈极了,只?能道,“臣驽钝,不知陛下欲如何行事?臣自当奉命而?行。” “且让他先得意一会。”皇帝端详着手中的毛笔,平和道,“若就这样处置了代王,他日后如何能长记性?朕作为兄长,理应好好教一教他。” 柳余佩听着皇帝言语,心中忽然生起阵阵寒意。 孕息 柳余佩得到了皇帝的指示, 便告退离去了。 十二月末,庭中有深雪。皇帝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他?变为雪白天地中小小的一个点。他静默片刻, 忽而听福宁道, “陛下, 张太?医来了, 您要见见吗?” 皇帝略略一怔,“他如何来了?” 福宁微微惊讶,“您先前吩咐, 叫张太医每月都……” 皇帝打?断了他?,只是问,“贵妃身子可有碍?” 福宁道,“贵妃康健如常。” 皇帝点点头, “那便让他?退下吧。” 福宁迟疑一瞬, “您不见见张太?医吗?” “见他?做甚?”皇帝道, “从前是朕着急了, 也叫他?多有不安……也罢, 你一会代朕去抚慰他?一番。” 福宁应是,又颇为犹豫地开口?,“也许张太?医得了新?的法子呢?您该见一见他?。” “什么法子?折腾贵妃还是折腾朕?”皇帝颇为索然道,“这也是强求不来的事, 一切还是顺其自然为好。” 皇帝自小就是个不信服的性子,福宁何时见他?露出如此情态?果然人没有活到最后,任何事情都是无法下定论的。福宁也知?, 面对臣僚时, 皇帝虽显出从容不迫的姿态,但其实?内心是最为焦灼的。只是今日看来, 却是有几分顺应天命的意思了。福宁无言半晌,刚准备退下,皇帝却忽然开口?了。 “若实?在不如人意,“皇帝遥遥凝视着远方,“朕亦可从宗室中择子……总能叫大殷社?稷绵延。” 福宁的心情猛地一跳,他?涩然道,“陛下万万不可出此言……” 皇帝瞧见他?脸色,却是忽然笑了。“朕不过随口?一说,倒是吓到你了。”皇帝温言道,“张太?医还在外头候着,你且下去看看吧。” 福宁喉咙一哽,想说些什么,却终于还是退下了。 未央宫外,仍旧在下着漫天的大雪。 若微坐于窗前,一边漫看着闲书,一边等待着赵郁仪。已经是亥时三刻,却仍然不见赵郁仪的影子。若微叫人去含凉殿看了几回?,都只道皇帝仍在理政。年节将近,朝中正是最繁忙的时候,若微并不觉得奇怪。她又看了会书,感觉有些困了,便阖上?了眼睛,想要休息一会。 倦意逐渐漫上?,若微不知?不觉将要睡着了,忽而听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她睁开眼睛,恰巧看见皇帝走了进来。 皇帝自含凉殿而来,途中有大雪,因而冠服皆已被?雪微微沾湿。若微解下他?的大氅,只觉阵阵寒意沁入心扉。 宫人捧出衣物,悄然退下,去为皇帝准备洗浴事宜。殿中只余帝妃二人。皇帝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柔声问,“不是叫你先歇下吗?” 皇帝的手?指很?冷,若微却没有躲闪。她反握住了皇帝的手?,只是说,“我想等陛下。” 皇帝便微笑了。他?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若微的脸颊。他?的唇微冷,但却是柔软的,呼吸也是温热的。若微感受着他?的吻。过了片刻,听见皇帝说,“将要元日,许多使臣入见,明日还不知?要忙到何时……明晚不要等我了,好吗?” 若微垂下眼睫,小声说,“都听你的。” 皇帝见她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便哄道,“也忙不了几天,后日就要元日了,待朝贺一结束,我们便有许多的时间在一起。” 若微哼一声,“我才不稀罕。” 皇帝颇为无奈,只得细细哄了她许久,终于见若微展颜而笑。尽管皇帝心情沉重,但见若微笑了,心下也轻松许多。 两人温存了一会,皇帝便要去沐浴了。临去前,皇帝还邀请若微,“与?我一同去吧。“ 若微想起在翠微宫汤泉殿的事,便很?警惕地说,“我沐浴过了。” 皇帝笑道,“多洗一次也无妨。” 若微摇头摇个不停。 皇帝见她毫不中计,只能自己去了。 这一晚,赵郁仪进入得很?深,很?深。 殿外大雪纷飞,而寝殿内,若微全身都冒出了热汗。 赵郁仪紧紧抱着她,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与?她彻底融为一体。他?的吻很?烫,星星点点地落入了她的脸颊,最后停在她的唇瓣上?。他?们的吻没有别的味道,只是咸咸的。 若微急促地呼吸着,察觉到他?不同于以往的狂乱与?焦躁。她亲上?他?的面颊,问,“陛下,你怎么了?” 赵郁仪没有回?答,只是猛地加剧了动作。若微全身颤抖着,已然说不出一个字。然后他?停了下来,捧住她的脸颊,开始很?热烈的亲吻她。若微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被?褥。 “微微。”赵郁仪的唇停在了她的耳边,他?缓了一会,才说,“明年元日……与?我一同去含元殿,接受群臣的朝贺吧。” 历来只有皇后能和皇帝一起接受朝贺……若微还回?不过神,赵郁仪又开口?了,“与?我一起去吧。不要再让我一个人了。” 若微怔怔望他?。 赵郁仪哀求般的望她。 若微没有回?答,反而问,“陛下刚刚,是在想这个吗?” “是。”赵郁仪沉默了一会,“……也不是。” 若微柔声道,“陛下直接告诉我吧。” 赵郁仪凝视着她,忽而说,“我很?担心。” 若微问,“担心什么?” 赵郁仪便和若微说了代王之事。 若微久久愣住。 她抿了抿唇,问,“你是在忧心此事吗?” 赵郁仪摇了摇头。 “代王哪里值当我忧心?”赵郁仪道,“我忧心的是你。微微。” 若微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了。“有陛下在。”她说,“我有什么好忧心的呢?” “是。我在一日,便会爱你一日,护你一日。”赵郁仪柔声道,“但我总有不在的一天。” 若微全身僵住。 “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若微连忙制止他?,“陛下今年才多少岁!” 赵郁仪微微叹息。 “你就当我着急,想过头了吧。”赵郁仪说,“但因为是你……既便只有一点点的可能,我也要做好全部准备。” 若微沉默了。 “做我的皇后吧,微微。”赵郁仪说,“如果只是贵妃……是远远不能护住你的。” “你这话说的,”若微含泪瞪着他?,“好像你明日就要死了一样。” 偌大的天下,谁敢对皇帝言死?但赵郁仪丝毫不动怒,反而是笑了,“我自然不会。”赵郁仪说,“我会活得长长久久的,一直陪着微微。” 若微哭着捶打?他?,“那你刚刚又说这样的话!” 赵郁仪抚去她的眼泪,轻声说,“是我胡说八道,吓到微微了。” 若微啜泣道,“日后不许再说了。” 赵郁仪自然无有不从,“都听微微的。” 若微渐渐止住了泪水,“其实?你说这么多。”她红着眼睛看他?,“就是想让我答应你吧?” 赵郁仪略略一怔。 “是。”他?伸手?抱住了她,轻轻嗅着她的乌发,微笑问,“那微微愿意吗?” “你都这样说了。”若微捶了捶他?的胸膛,“我还能不愿意吗?” 赵郁仪的眼眶微微湿润了。 “所以你是答应了……”赵郁仪轻声说,“那就再不许反悔。” 若微道,“你以为我是你。” 赵郁仪在若微面前,是任何不堪之态都露过的,此刻当然不会羞恼。“微微,谢谢你……”赵郁仪说,“我做错了许多事……你还愿意爱我,相信我。” 若微仰头望他?。 赵郁仪也低下头,慢慢吻住了她。 他?们拥吻许久,若微忽而说,“陛下……为什么总要往坏处想呢? 赵郁仪凝望她。 若微郑重道,“我们会得偿所愿的。” “好。”赵郁仪微笑了,他?紧握着若微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一切都会如愿。” 皇帝虽然打?定了主意,但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眼下年节将近,便只能年后再议了。 早在几日前,诸王,各州朝集使,羁縻州与?藩属国使节都已抵达长安,要在元日于含元殿向天子行朝贺之礼。而在这一日,长安内外命妇亦要入宫拜贺贵妃。宫中尚无皇后,本不需要对贵妃行此礼节,但在皇帝的诏令之下,已然如此做五年了。 未央宫中,若微光是接见命妇,便接见了一天。夜晚,她又设下宴席,用以款待各位宗室女?眷。若微坐于主位,听着众人的奉承之语,心中已然有些厌烦。代王妃见贵妃面有倦色,便关切问道,“娘娘可是乏了?” 若微点点头,“折腾了一天,是有些累了。” 众人听若微如此言语,都接连站起身,口?中都道辛苦娘娘,叨扰娘娘,准备告退了。这时,天边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声音,众人抬眼望去,原来是大明宫中燃起了烟花,瞧着仿佛是含元殿的方向;几朵几朵的焰花在漆黑的天幕中炸开,有深红色,橘黄色,浓绿色,转瞬化作金色的流光,如雨般点点落下,宛若神宫仙境一般。 四下响起低低的赞叹声,若微还欲出去细看,众人于是簇拥着她往庭中去。却不料到玉阶时,若微一下竟站不稳,晕倒了过去。 众人惊叫失色,连忙欲去搀扶贵妃。云霏尖叫着传太?医,带着人挤进人群,将若微扶了起来。若微脱力般的靠在她怀里,脸色苍白不已。 深夜,雪渐渐的变小了。一片片细碎的雪花,自天空落下,将层层玉阶,染得一片雪白。 若微枕着雪声,感觉自己许久没有睡得这么熟过。她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了满殿亮堂的灯火。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才感觉眼前清晰了。殿中没有宫人,赵郁仪坐在床榻边,正低头看着她。 赵郁仪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醒了?” 若微点点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道,“你不是在含元殿吗?怎么回?来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刚刚明明在……我晕过去了?” “对。”赵郁仪说,“你睡了许久,现下都是丑时了。” “怎么就晕了?”若微喃喃道,还在疑惑着,“我明明是想去看烟花……” 赵郁仪不由得笑了。 若微瞪着他?,“你笑什么?” “微微,我是高兴的。”赵郁仪柔声道,“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 若微眨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她呆怔了许久,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你说什么?我们有孩子了?” “是,已找人诊过几回?了。”赵郁仪含笑说,“千真万确。” 若微怔愣过后,便是浓烈的喜悦。她握住赵郁仪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们的孩子吗?”她喃喃般的问。 “对。”赵郁仪说,他?轻柔地抱住了若微,唇抵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们的。” 90-97 爱意 贵妃有孕的消息, 顷刻间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朝臣高兴之余,又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皇帝登基已有六年,却久久未有子息, 怀有异心之人早已暗中散布皇帝不得天命的流言。如今终于可以堵住幽幽之口了, 何况国朝后?继有人, 总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 凉国公府, 赵氏听闻这个消息,当下眼眶都湿了。天知道她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不同于久在深宫的女儿,她无比清楚自太和三年来, 长安从未间断过的流言蜚语。贵妃未久未怀孕,外人瞧着?江氏风光,却也暗暗盼着它有倾颓的一天。何况没有子嗣,天子的宠爱能到几时呢?赵氏的心中常怀这样的忧虑, 幸而苍天开眼, 终于叫他们得偿所愿了。 知宜眼睛也微微红了, “这下母亲可以放心了。” 赵氏喃喃道, “是, 是。”她想起了什么,也不顾浓重?的夜色,就要赶去佛堂,向佛祖还愿。却不料刚出庭院, 就看见了久未见面的夫君。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是一怔。 “我?,”江游奕的神?情有些不安, “贵妃她……” 赵氏望着?他, 也许是今晚太高兴了,她忽而感觉他也没这么可恨了。 她心平气和道, “我?要去佛堂,为?贵妃还愿。” 江游奕一下愣住,连连点头?道,“应该的,应该的。” 赵氏淡淡看了他一眼,便?走了。 江游奕没有犹豫,立马跟了上去。 未央宫,若微正在烤火取暖。 周围人都紧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简直把她当成了孩子。 自她被诊出有孕后?,赵郁仪简直如临大敌。不仅往未央宫派遣了数十位太医,还从含凉殿拨了可信之人守着?未央宫,不允许外人靠近分毫。又恐若微劳累,还下诏除非贵妃召见,否则任何人都不许入宫惊扰贵妃。 若微摸着?自己?的小腹,还是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不明白?什么时候就有一个孩子钻进去了。她正在胡思乱想,忽而瞧见雪青进来,就问了句,“陛下要来了吗?” 雪青迟疑地摇了摇头?。 若微见她神?色有异,就问了句,“怎么了?” 雪青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若微愣一愣,“谁惹陛下不高兴了?” 雪青小声说,“……是代王。” 若微面露疑惑之色。 雪青于是说了下去,“今夜陛下赐宴群臣,说了您有孕一事,众臣都争相道贺陛下,唯有代王面露郁郁之色……陛下瞧了,就大发雷霆,很是申斥了代王一番,说他心怀不轨,其心可诛,不仅削了他的封户,还将?代王迁往房州了。” 若微听了,不由得惊住。房州四面临山,是一等一的苦寒之地,大殷立国以来,先后?有十一位王侯,四位公主被流放此地,全部都终老至此,没有一位是活着?出来的。若微勉强稳住了心神?,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雪青又说,“夜深了,陛下叫您先行休息,不用等他了。” 若微说好,她慢慢卸下钗环,众人服侍她歇下了。 深夜,除了落雪声,所有声音都静下来。 皇帝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走出麟德殿,看见太液池凝结成一片碧绿色的冰。雪花无声无息,点点碎雪压弯枝头?。 皇帝出神?一会,问,“未央宫熄灯了吗?” 侍从屏息道,“回禀陛下,娘娘已然歇下了。” 皇帝唔一声,左右观察着?他的脸色,出言询问道,“是要回含凉殿吗?” 皇帝点了点头?,还没走几步,又说,“先去看看贵妃。” 侍从一怔过后?,垂首应是。 若微已然熟睡了。 就着?斑驳的月光,赵郁仪凝视着?若微的睡颜。 他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若微的脸颊。但想起自己?的手是冷的,于是作罢了。 一种?酸涩而柔软的情怀,忽而涌上心头?。 在遇到若微以前,他从未想过有一个女子会叫自己?牵挂至此。他是一个惯于独处的人。极少敞开心扉,几乎从不接纳任何人。唯独若微是个例外。若是放在七八年前,他是决计都不会相信的。 窗户关?得紧紧的,殿内仍能听到模糊的风雪声。若微的眼睫毛颤动了下,忽而微微睁开了眼睛。 “陛下?”若微含糊地问,“是你吗?” “是。”赵郁仪的声音很柔和,“很晚了,继续睡吧。” 若微听话地点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又进入梦乡了。 赵郁仪看了她一会,确认她已然熟睡了,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前朝,代王震恐不安,日日上书乞罪,请求皇帝宽恕,而皇帝一概不理。 未央宫,若微和他说起此事。此时,若微怀孕三月有余,身体已然有所不适,她本?就是极为?纤质美丽的女子,如今更?显柔弱可怜。赵郁仪心疼不已,却也无计可施,只能日日抽出时间陪伴她,以求分担她的苦楚。 这时听到若微问起代王之事,赵郁仪便?说,“怎么无端端问起他了?” 若微回答,“代王妃日日求见,我?想不知道都不行。” 赵郁仪听了,便?不悦道,“不是不许人叨扰你吗?” 若微柔声道,“陛下放心,我?可没有见她。“ “不错,不值当你为?此分神?。”赵郁仪冷声道,“且让他们着?急去吧。” 若微瞅着?他,“那陛下心里是什么打算?” “总不会真的处死他。”赵郁仪说,“且先囚他个几年……看他知不知悔改。” “那天代王真的面露郁色吗?”若微有些怀疑,“他就算再不高兴,也不会当着?陛下的面这样吧。” “朕说他是,他就是。”赵郁仪对此漠不关?心,“早日绝了他的念头?,对任何人都好。” 若微无奈摇摇头?。 赵郁仪咬她耳垂,“怎么?觉得我?很坏吗?” “任何人都可以觉得你坏,只我?不能。”若微说,“陛下是为?了我?和孩子好。” 赵郁仪抱着?她,笑了。 他摸了摸若微的脸颊,又摸摸她的手,问,“怎么瘦了这么多??”他忧心道,“还是吃不下东西吗?” 若微靠在他怀里,懒懒的,“我?看着?都没胃口。” “这样可不行。”赵郁仪低低地说,“一会我?陪你用膳,看看能不能吃一些……好吗?” 若微勉强点点头?。 赵郁仪打量着?她的脸色,喃喃道,“竟不知怀孕这么苦……” “何止陛下不知。”若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我?也是第一次做母亲。” 赵郁仪郑重?道,“我?亦是第一次做父亲。” 若微被他逗笑了。 赵郁仪点点她的脸颊,“笑什么?” “我?高兴的。”若微笑靥深深,“陛下不高兴吗?” 赵郁仪凝视着?她的侧脸,低声说,“……当然高兴。” 若微想了想,把赵郁仪的手放在了自己?小腹上。 赵郁仪受惊般的一缩,僵持了半晌,还是小心翼翼地放上去了。 若微问,“陛下能感受到动静吗?” “现下月份还早。”赵郁仪已经找御医仔细询问过了,便?反驳道,“如何能有动静?” 若微望着?他,只是笑。 赵郁仪望她片刻,忽而低头?吻住了她。 若微闭上眼睛,全心全意享受这个吻。 过了片刻,若微开口了。 “陛下,”若微轻声问,“你怎么了?” 赵郁仪一下抱紧她。 “微微。”他小声说,“谢谢你。” 若微无奈极了,“陛下说过许多?次了。” “我?知道。”赵郁仪很任性,“不可以多?说吗?” “当然可以。”若微温柔道,“陛下说多?少次,我?都听着?。” “你知道吗?”赵郁仪亲了亲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爱你,很爱你,微微。” “我?现在不敢说。”若微望进他的眼睛,低声说,“……但我?每天都多?爱陛下一点。” “好。”赵郁仪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只要放松一点,若微就要消失了一样。 代王见皇帝久不回应,终日忧惧之下,竟一下病倒了。 而皇帝此时也顾不上代王了,并州急报,西突厥屡有异动,几番南下,已侵入并州边境。皇帝震怒,命营州都督□□统率所部直逼西突厥东境,又令凉州道行军总管李郝率步卒六万、骑军三千七百人屯驻通州,意图彻底灭亡西突厥。前方?战事欲起,皇帝忙得连轴转,连未央宫都少去了,更?是全然将?代王抛诸脑后?了。 未央宫,赵氏抱着?若微絮絮叨叨,玠儿则围着?若微看个不停,若微被他瞧烦了,就问,“你怎么这么闲?不用往军中去吗?” 玠儿得意道,“今日我?休沐!” 若微无言以对,玠儿就好奇问,“姊姊,你现在是两个人了,有什么不一样呀?” 若微横他一眼,“日后?你问自己?的娘子去。” “姊姊你偏心。”玠儿很不满,“只许陛下问吗?” 若微镇定自若,“我?说是,你又如何?” 玠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赵氏瞪了瞪自己?的小儿子,“日日没个正形,就会胡说八道!” “哪有。”玠儿很委屈,“我?可懂事了。我?知道陛下近来不得空,都不去找陛下了。” “你知道就好。”赵氏不为?所动,“你再去烦陛下,小心陛下罚你!” “才不会。“玠儿可聪明了,“我?是姊姊最?喜欢的弟弟,陛下舍不得责骂我?的。” 若微点点她的额头?,“这话你自己?想想就好了,可不许到外人跟前说。” “我?当然知道。”玠儿深沉地点点头?,“不然别人会嫉恨我?,嫉恨姊姊的。“ 若微实在拿他没办法。玠儿听了会阿娘和姊姊说话,感觉十分无趣,就一个人溜出去了。 玠儿在宫中养了几年,又深得皇帝喜爱,因而宫中的人都认识他,此刻见玠儿出来了,就积极迎上前来。但玠儿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意在内廷逗留,因而他打算去太极宫逛逛。途中他经过掖庭,听见一阵幽怨的玉笛之声,下意识地要回头?看看,宫人见状,连忙出声阻止他。 “小郎君,万万不可。”宫人低声道。 玠儿有些疑惑。 宫人打量了四周,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那些都是先帝时采选的良家子……先帝与陛下都未行册封。” 玠儿了然,他细听了会乐声,忽而有凄怆之感,“……好哀然的声音。” “除了未央宫,宫中何处不能听此音?”宫人略有些低落,“您是贵妃的弟弟,自然是见得少了。” 玠儿略略一愣。 宫人察觉自己?失言了,刚欲请罪,玠儿就转移了话题。她心下一松,再也不提及此事了。 玠儿在太极宫走走停停,见时间差不多?了,阿娘要离宫了,见急急赶回了未央宫。 还未走近宫门,就瞧见阿娘走出来了。阿娘看见他,一愣,而后?斥道,“又跑哪里野去了?” 玠儿没有回答,而是问,“阿娘,我?们要走了吗?” “对。”阿娘看他一眼,“陛下来了,我?们自然不能再叨扰了。” 玠儿哦一声。 赵氏察觉到儿子不同寻常的沉默,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继续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快走吧。” 玠儿点点头?,跟在母亲身后?。想回头?望一眼未央宫,一时间竟不敢再望,于是匆匆加快了脚步。 永远 三月初春, 长安仍旧留有寒意。天是灰蒙蒙的亮,微冷的风低低拂过树梢,窗棂上还残有未融化的积雪。若微坐于窗前, 闻着隐隐约约的花香, 感觉心情开扩许多。 她已然有孕四月了, 孕期反应越发严重。不仅吃不下?东西, 晚上还有些睡不着,整个人精神萎靡许多。尽管前朝事务繁杂,但赵郁仪仍旧坚持每日来陪伴她。她夜间失眠, 闹得他也无法入睡。赵郁仪也很有耐心,还尝试给若微讲了几个睡前故事。若微对此惊奇不已。 “很奇怪吗?”赵郁仪愣一会,然后道,“……从前母后也会和我讲。” 若微缩在?他怀里, 静了一会, “……昭哀皇后吗?” “对。”赵郁仪柔声?说,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若微安静地望着他。 “从前……”赵郁仪陷入了回忆之中, “按照惯例, 太子七岁便要?迁去东宫,母后舍不得我,便去请求父皇,要?将?我留到十二岁, ”赵郁仪微微沉默,“父皇答应了,只是……”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后来的事, 所有人都知道了。太子六岁那年, 昭哀皇后就逝世了。 若微心中一怮,“陛下?想念母亲了。” “一直都很想念。”赵郁仪说, 他把目光移到了若微的小腹上,忽而道,“母后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若微轻轻抱住他。 “陛下?。”她温柔道,“还有我和孩子呢。” 赵郁仪和她相拥片刻,然后轻轻吻上了她的唇瓣。 “微微。”赵郁仪忽而低声?说,“我会做个好父亲的。” 若微微笑?了,“我相信你。” “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赵郁仪的声?音很轻,也很坚决,“若是皇子,便立为皇太子;若是公主,就择一富庶之地,食邑万户。” 若微不由得惊住。 “陛下?想好了吗?”她喃喃问。 “我想了许久了。”赵郁仪凝视着她,“我们的孩子,要?拥有最好的一切。” “陛下?想着急了,”若微轻声?说,“现在?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只要?是你生的,”赵郁仪说,“……我都欢喜。” 若微一下?愣住。 “怎么呆住了?”赵郁仪微微失笑?,他吻了吻她的脸颊,看了她一会,然后说,“好晚了,闭一闭眼睛,看看能不能睡着。” 他补充道,“我陪你。” 望进他的眼睛,若微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她依偎在?赵郁仪怀里,渐渐睡下?去了。 窗外,月光如水,细雪如酥,天地间一片苍白冰凉。 若微还在?出着神,忽而听见有人进来了。 来人一入殿,便下?跪道,“奴婢见过贵妃娘娘。” 若微恍一恍神,连忙让他起来,然后问道,“陛下?现在?在?含凉殿吗?” “是。”内官略微迟疑一瞬,按理说天子的行踪乃是禁忌,是全然不许人打听的,前朝就有妃嫔因私探禁中而被处死过。但贵妃不比旁人,陛下?亲口应承过的……内官回了神,连忙道,“现下?无人入内觐见。” “好。”若微点?了点?头?,“那我去瞧瞧陛下?。” 内官一愣,而后连忙阻止,“您有孕在?身……” 若微闻言,便笑?道,“正好出去走走。” 内官一滞,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而若微已然站起身,走至殿外了。 “总是陛下?来看我,”他听见贵妃对身边人说,“也该我去看看陛下?了。” 云霏无奈道,“您可要?走慢些。” 内官一个激灵,连忙跟上了。 含凉殿离未央宫很近。 若微闻着清新?的空气,叹道,“我真应该多出来走走,宫里头?太闷了。” “您说得也是。”云霏道,“太医也叫您多出来走动。” 若微反驳,“那先前我要?出去,你又百般不愿。” “前几日路上积雪未融,我怕摔着您。”云霏无奈道,“便是陛下?,也会阻拦您的。” 若微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想抱怨抱怨而已。她又朝云霏胡搅蛮缠了几句,不知不觉就到含凉殿了。 值勤的郎卫看见贵妃,便是一惊,丝毫没有阻拦,急急迎若微进殿。福宁得了消息,匆忙赶出来,却面色焦虑道,“娘娘来得不巧,眼下?陛下?正召见朝臣……” 若微一愣,“不是说无人吗?” 福宁垂首道,“朝中忽而有事,陛下?就叫了人来。” 若微了然,便道,“无事的,我在?这里等陛下?。” 福宁心一松,又听若微道,“不必告诉陛下?我来了……陛下?在?谈事,不要?扰了他。” 福宁一怔,而后应是。连声?唤宫人进来,将?若微在?偏殿安置好后,才赶忙离去了。 皇帝留人留到将?近傍晚。 柳余佩等人恭敬告别皇帝,而后退出含凉殿。一行人陆续绕过回廊,忽而听见拐角处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来人一身雪昙缠枝留仙裙,外披淡青色的风氅,乌发如墨,红唇轻点?,发髻上鎏金嵌玉的步摇正轻轻晃动。望见他们,她亦是一怔。 柳余佩等人已然反应过来,连忙低下?头?,匆匆拜见道,“臣等见过贵妃娘娘。” 若微点?点?头?,温声?道,“诸位都请起吧。” 一行人都起身了,却仍旧是不敢抬头?,而是避让一侧,让若微先行。若微道一声?谢,而后绕过回廊,走入了殿中。 柳余佩见贵妃走远了,才擦着汗抬起头?。再看看同僚们,神色亦是恍惚不安。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加快脚步匆忙离去了。 含凉殿中,赵郁仪的脸色颇为不快。 他闭目沉思半晌,忽而听见有人入内的动静,便睁开眼睛,怒道,“不是不许人进来吗?”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若微走了进来。若微看见他明显不豫的神情,一下?愣住了。 “微微?”赵郁仪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若微说,“我闲来无事,想来看看陛下?。” 赵郁仪迟疑地点?了点?头?,见若微坐下?了,赶忙将?她拉到自?己身旁,握着她的手,说,“外面还冷,该我去找你才是。” 若微一双盈盈美眸望着他,“我找陛下?,陛下?找我,不都一样吗?” “对。”赵郁仪一下?笑?了,“都一样。” 若微打量着他,柔声?说,“陛下?看起来不高?兴。”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郁仪也没有什?么要?瞒若微的,他顺势枕在?若微膝上,用若微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前方战事僵持,朕一时着急了。” 若微听了,就有些紧张,“不会叫突厥占了上风吧?” “怎么会。”赵郁仪笑?了,还是一种?颇为自?得的笑?,“蛮夷之属,如何?能与朕相较?” 若微放下?心来,垂目看着躺在?她膝上的人,脸上还真是她见过无数次的倨傲神气!她想起往事,心中颇有些不满,就问道,“陛下?就不知道怕吗?” “什?么?”话题转移得太快了,赵郁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微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知道?”赵郁仪一下?坐起来,望着她笑?道,“我唯一怕的就是你。” “是吗?”若微故意说,“我不信。” “怎么不信?”赵郁仪惩罚般的咬了咬她的鼻尖,“朕这一辈子都交代在?你手里了!” 若微望着他,只是笑?。 赵郁仪又不满起来,恐吓道,“怎么不说话?” 若微笑?了半天,终于笑?够了,就歪头?问他,“只有这一辈子吗?” 赵郁仪一下?愣住。 这次轮到若微问他了,“陛下?怎么不说话?” 赵郁仪闻言,就抓住她的肩膀,狠狠亲了她一口。 “微微,微微……”他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然后托起她的下?巴,又吻住了她,“我们不止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很多世……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冬天刚刚过去,念舒却受寒病倒了。 往日一派冷清的万春宫,终于是动了起来。太医署得到了消息,没有多加延误,就立马派了医士过来。念舒身居高?位,又家世显赫,既便多年无宠,亦没有人会轻慢她。但几剂猛药下?去,念舒仍旧是烧得昏昏沉沉。 灯草给念舒喂完了药,就立在?殿门口,怔怔的出神。 晚风渐渐侵入,灯草感觉到寒意,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身旁的小婢女?连忙给她添衣。灯草呆立一会,忽然问,“陛下?是去了未央宫吗?” 小婢女?犹疑一会,“现在?还不知……” 她话还没有说完,远方就隐隐传来辘辘的车驾之声?。灯草张目望去,毫不意外,又是驶向了未央宫,她自?嘲道,“亦只能沾贵妃的光,远远瞧一眼陛下?了。” 她语气颇为凄然,小婢女?不敢应声?,只是垂下?了头?,心中也隐隐生出悲怆之感。 内寝,念舒丝毫不知灯草心中所想,仍旧陷落在?不断下?坠的梦中。 梦境是光怪陆离的,但无论怎样,念舒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只是在?彷徨着,痛苦着,流泪着。她在?梦中尖叫了许久,眼前的一切终于开始变得平和了,她悄悄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了一片黛色的山峦,月光描摹着它的轮廓,是波纹般静静流淌着的光影。只要?她再掀开一点?,只要?一点?点?,她就能看见更多—— 念舒忍耐许久了,已经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了。她深深屏着气,悄然将?车帘全部拉开,然后,她看到了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她望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也在?望着她。她的眼中缓缓涌出泪水,她不能再控制自?己了,她必须唤出他的名字—— 然后,念舒惊醒了。她在?宫中许多年,即使?在?最深的睡梦中,她也不会让自?己唤出他的名字。冰凉的月光透过窗棂,悄悄洒落在?念舒的脸上,念舒一下?落下?泪来。 临川 若微模模糊糊的醒来。 她犹带困意的睁开?眼睛, 感觉到榻边已经一片冰凉。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掀开?床幔,发现?如今时辰尚早, 寝殿仍旧燃着豆子般大小的烛火, 窗外还是一片昏暗。 守夜的婢女察觉了她的动静, 走上前, 轻轻问一句,“还早呢,娘娘怎么醒了?” 若微小声说, “我睡不着。” 她呆坐了一会,又问,“陛下走了吗?” “是。”婢女柔声说,“陛下卯时就走了。” 若微忧愁地叹口?气, “一连半个?月都是如此了。” 婢女不敢妄议皇帝, 只是问, “娘娘要不要再睡一会?” 若微摇了摇头, 忽然?又感到恶心了, 她剧烈地干呕了几下,连眼睛都泛起了泪花。 婢女紧张地望着她。 “我没事。”若微朝她笑一笑,“现?在还早,我闭一闭眼睛, 你也休息一下吧。” 婢女看着她躺下了,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从尚宫局尚宫口?中,若微得知念舒的病好许多了。 万春宫离未央宫不远, 若微决定去看看她。 三月, 是冷而幽微的风。万春宫仍旧春寒料峭,湖面?仿佛仍有一层薄薄的冰。若微走到宫门口?, 被灯草歉意的告知,念舒吃了药,刚刚睡下了。 若微有些惊讶,却也没有打?扰。和灯草说了几句闲话后,就离去了。 念舒的情况一日比一日好,而若微却一日比一日不适了。 身子越来越重,她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时常头昏,乏力,嗜睡,但?睡得时间?越久,她精神就越萎靡。张太医说,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大多数都发生?在早孕期间?,像若微这种,熬一熬,就过去了。赵郁仪对这个?解释十分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和若微说,是这个?孩子太闹腾了。 “像我。”若微说,“阿娘说,怀我的时候,我还要更闹腾呢。” “是吗?”赵郁仪抱着她,声音微微含笑,“我也盼着孩子像你。” “肯定是!”若微很得意,“我生?的孩子,一定是像我啦。” 赵郁仪望着若微,真?是怎么爱都爱不够。他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好。”他低声说,“全部都像微微。” 若微眨眨眼睛,忽然?有些脸红了。赵郁仪含住她的唇瓣,两个?人?安静地吻了一会。 然?后,天空中下起了小雨。她依偎在赵郁仪怀里,感觉很温暖,很惬意。在淡而微甜的蘅薇香中,她渐渐睡了过去。 未时一刻,户部尚书神情焦急地入了紫宸殿。 他刚欲行礼,皇帝就摆摆手,说,“卿直接言事罢。” “昨日,河北,河南,山南,江淮凡四十余州大水,漂溺死者众,难以计数,”户部尚书深深吸一口?气,“您已命府司赈给,赐遣水之家粟帛,只臣方方一合计……” 皇帝听?了,便?问,“可?是官帑紧张?” “诚如陛下所言,”户部尚书的声音凝重无比,“嘉佑时屡起战事,消耗财物甚多,致使国库空虚,近年来有所充盈,只今岁西突厥又生?乱……臣无能,有愧陛下所托……” “干卿何事?”皇帝微微一叹息,“近日国家多事,倒是辛苦卿了。” 户部尚书微微一哽,又道?,“只眼下诸事,还待陛下决断……” “既然?如此,”皇帝沉吟片刻,“便?从内藏库中支取吧。” 内藏库是皇帝的私库。国库征租庸调之税,然?后定期调拨于内藏库。内藏库不归有司调度,而仅仅奉于天子一人?。此刻户部尚书闻言,便?深深拜道?,“臣听?令。”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户部尚书起身。户部尚书缓了数息,又道?,“还有凉州军粮调度一事……” 春日的末尾,细雨连绵不绝。天高云浓,日光疏淡,深深浅浅的草木,皆是一派灰蒙蒙的暗色。 将近傍晚,户部尚书才离去了。皇帝看一眼天色,刚想遣人?去未央宫,说今晚不去用膳了。忽而见福宁脚步匆匆地进?来,口?中道?,“陛下,方方太医署来报,道?娘娘有些发热了……” 皇帝一惊,顾不得什么,匆忙便?往未央宫而去。一入内,他便?厉声斥责殿中服侍的人?,吓得众人?连连求饶。直到张太医连声和他保证,若微仅仅是小小发热,并无大碍以后,皇帝才勉强压下心头怒意,进?去内殿看若微了。 若微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感觉有人?走近,还用温暖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在她的身边坐下了。她本能的朝有热源的地方靠近,用脑袋蹭了好多次。她感觉很安全,很舒服了,就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赵郁仪待了半个?时辰,见若微渐渐不再烧了,思及前朝还有事,再不舍,也只能走了。临行前,他千叮咛万嘱咐了众人?好多次,还是不放心,把福宁留了下来,才稍稍安心。 皇帝走出殿门口?,宫人?们为他披上大氅,又赶忙在他身后撑伞。皇帝心情不郁,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闻不问,只一个?劲地往前走。他走到乘舆旁,忽而听?见一阵喧哗之声,心中大为烦躁,便?极为不悦地问,“怎么吵吵嚷嚷的?” 众人?见皇帝出来了,都是吓一跳。为首的郎卫徨然?下跪,道?,“陛下息怒,是掖庭有人?求见……” 皇帝冷着脸,往郎卫所指的人?看去。却忽而对上了一双盈盈泪目。皇帝略略一怔,那女子便?已然?跪下了,声音凄楚道?,“奴冲撞御前,自?知死罪,可?有一事必须报予陛下……” “你既知道?,”皇帝冷冷道?,“那便?不用朕多言了。” 众人?俱是一怔。郎卫们猛然?回过神,便?要将那女子押下去,依宫规处置。那女子全身一颤,再也顾不得什么,匆忙开?口?道?,“陛下,是清心苑……清心苑病危,却无人?请得太医,奴一时着急,才……” 诸人?听?闻,俱默默低下头。皇帝被废了的长姊,从前的临川公主,便?囚于掖庭清心苑中。临川公主为先帝沈婕妤所出,沈婕妤乃是从前蓬莱宫的胞妹。因而在当今还是东宫时,公主便?不与之亲善。纪王谋反后,皇帝以其牵涉案中为由,赐死沈婕妤,又废黜公主于掖庭中……如今竟也五年过去了。 皇帝听?了,只淡淡问一句,“你是苑中伺候的人?吗?” 那女子微微一怔,继而咬唇道?,“奴是掖庭良家子林氏,平日与清心苑交好,因而才……”冷冰冰的雨打?落在她身上,她冷得全身发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嗯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只是道?,“清心苑那边,你不必着急,朕会遣人?去看。” 话音刚落,林氏便?赶忙叩头谢恩。她屏着呼吸,还在等待着皇帝的发落。入宫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帝。尽管她连皇帝的面?容都没有看清。她麻木地盯着青石的砖地,湿淋淋的雨水流入砖面?的缝隙之中,那彻骨的寒意也渗入了她的内心。她全然?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她不知等了多久,感觉皇帝仿佛是离开?了,因为那若有若无的蘅薇香已经消失无踪。她全身瘫软在地,知道?自?己保住了一条命。她勉强站直身子,想要回到掖庭,却见皇帝身边的内官忽而朝她走来。 林氏的心猛地揪起来。 内官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惊恐,只是道?,“恭喜娘子!贺喜娘子!您是哪里人?氏?陛下赐您金帛,要遣您返乡呢。“ 内官笑盈盈的脸庞就在眼前,但?林氏已然?无法看清了。漫天的喜悦忽而涌来,她愣愣地张开?嘴唇,再说不出一句话。 掖庭,直到太医离去了,赵归盈才看到林玉盏回来。 “阿盏,你终于回来了……”归盈匆忙朝她招手,小声咳嗽道?,“你无事吧?” 林玉盏含泪摇摇头,“我无事。” “那便?好……”归盈流泪道?,“你若为了我出事,我也不想活了。” “说什么胡话!”林玉盏抚住她的手,落泪道?,“有一事,却要告诉你。” 归盈一愣,“怎么了?” “陛下,陛下他……”林玉盏一时难以启齿。 归盈忽而想到了什么,“莫非他将你纳入后宫了?” 林玉盏不由得怔住。 “你胡说什么,”她嗔道?,“我连陛下什么模样都没瞧清。” 归盈火热的心一下冷了。她不甚在意的问,“那是怎么了?” 林玉盏深深吸一口?气,“陛下遣我回乡了!” 归盈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什么?”她因病苍白的脸泛起红晕,忽而激动道?,“你要抛下我,弃我而去了?” “我,我没有……”林玉盏有些慌了,“但?你知道?,我想回乡许久了……” “回乡有什么用!”归盈气道?,“你放着皇帝不要,要回去嫁个?乡野男子吗?” 林玉盏震惊望她。 半晌,她才讷讷道?,“陛下答应我了……” “你真?是没用!”归盈怒道?,“枉我还……”她喉咙一阵疼痒,忽而剧烈咳嗽起来。她含着喉间?的鲜血,一时心灰意冷,再无一句话可?说。 阿元 紫宸殿, 皇帝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清心苑的消息。 他眼睛还盯着帛书,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她如何了?” 内侍监伏地而跪, 说, “太医署说……怕是将要不行了。” 皇帝不禁一怔, 而后?问, “可有说是何缘由?” 内侍监如实回禀:“回禀陛下,说是长期抑郁,久积成疾……就这几个月的活头了。” 皇帝闻言, 一时没有说话。因着孩童时的际遇,皇帝对于这个长姊,是丝毫没有怜悯之心的。当初纪王谋反事败,他原本?是想?一并处死沈氏血脉, 自然也包括临川公主。只?临川公主出降了太原王氏, 他初登位, 不欲引朝纲不稳, 因而仅寻个由头废了她, 将?她幽禁于掖庭。 对于临川公主的死活,皇帝其?实毫不关心,只?是又正逢若微有孕……先前,皇帝一直疑心是自己从前对若微做了许多亏心事, 才让他与若微长久无子。不料五个月前,若微忽然有了好消息,这让他欣喜若狂。对于完全超出自己掌握, 任何人都?无法?解释的事, 皇帝对虚无缥缈的天命,忽然起了几分敬畏之心。总而言之, 在这样重要的关头,再造无谓的杀孽,无论如何都?是不恰当的。 “既如此,”皇帝心平气?和道,“便着太医署好好照看她吧。” 内侍监恭声应了,方欲退下,又听皇帝开口了,“只?有一事……不许她走出掖庭半步。” 内侍监心一凛,忙应不迭。见皇帝没有别的吩咐,就赶忙退下了。 第二天,若微就从雪青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 听闻赵郁仪对清心苑的处置,若微仅仅愣一愣,没有多加询问,而是说起了别的事,“掖庭如今还有很多良家子吗?” 雪青怔一怔,而后?说,“皆是嘉佑十八年采选的,先帝原想?着赐给诸子……只?后?来因病耽搁了。” 若微哦一声,雪青说的,她自然也知道。只?是前几年她不想?管,也没有立场管。只?是如今……若微抚着小腹,心中闪过几个念头。她抬起头,微笑?道,“你刚刚不是同?我?说,陛下令那女子返乡,她很高兴吗?既然如此,我?们也给她送些东西,权当贺贺她吧。” 雪青惊讶过后?,便退下传达若微的吩咐了。 雨接连下了两天,终于是在第三天雨止天晴了。 但这一切都?与掖庭无关,无论是何天气?,掖庭都?总是灰灰蒙蒙的,是大明宫最突兀的一处。近日在这里头引起纷纷议论的,便是林氏被陛下放出宫一事了。众人有艳羡的,有见不惯的,也有暗暗鄙薄的,还未等众人理清各自心中的思绪,来自未央宫的赏赐,又再其?中生起许多波澜。 林氏是如何作想?暂且不提,其?余人更多的则是感觉徨然了。她们各自掩上门去,与相熟的人低低絮语。 有人带着几分期待地问,“我?们是不是也能同?林娘子一般了?” “回家……”另一位良家子喃喃道,“真?的可以回家吗?” 其?中一人与林氏有过言语,但志向?却和她截然不同?。“回乡很好吗?”她鼓起勇气?说,“倘若我?继续留在宫中,能侥幸侍奉陛下呢?” 所有人都?是一怔,在她之前说过话的良家子静了一会,然后?说,“你在说什么胡话……”她轻声细语道,“陛下除了未央宫,还去过哪里?” 三人皆沉默下来。自今上登位以来,未央宫就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还是最先聊起话题的人出声了,“那……”她小声的问,“若真?的能回乡,你们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我?每日每夜都?想?着阿娘……”她的同?伴声音哽咽了,“我?再想?不到有比这更好的事。” “我?,”过了许久,最后?一人还是开口了,“若能回去,我?自然是要回去的。” 三个人互相望望,忽而都?落下泪来。 清心苑中,归盈的心绪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她强撑着病体,倚在门边,看着来送赏赐的宫人渐渐远去,走入掖庭外轩峻富丽的宫廷中。她眼睛也不眨地望着,直到眼中泛出泪水来。 与她相伴多年,始终不离不弃的婢女,苦口婆心的劝她,说外面?风大,殿下身子骨弱,还是快快进?去休息吧。 “休息什么?”归盈漠然道,“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怕早那一两天吗?” 绫儿眼眶一红,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归盈望了良久,也觉无趣了,就在绫儿的搀扶下,哆嗦着身子回去了。 她默默躺了片刻,忽而见绫儿走进?来,小声对她说,“殿下,林娘子在外头,说是想?见您,同?您告别……” “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归盈对林氏已经?失望至极,也懒得再搭理,“你叫她走吧。” 绫儿怔一怔,还是听令出去了。 归盈脑中昏昏沉沉的,模模糊糊睡了一会,睁开眼,就见绫儿正在用铜簪挑着灯芯,神?情?十分认真?。 “绫儿。”归盈忽然招手唤她过来。 绫儿听话的走过去,只?是温驯地看着她。 归盈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要死了。” 绫儿的眼中一下就涌出了泪水。 “您不要说这样的话,”绫儿泣道,“我?不想?离开您……” 归盈脸上一点悲意都?没有。 “我?要死了。”她只?是说,“你要陪我?吗?” 绫儿猛地睁大眼睛。 归盈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追问道,“你愿意吗?” “我?,殿下,我?……”绫儿恐惧地问她,“您要我?怎么做?” 归盈脸上没有表情?,她知道绫儿已经?被她握于掌中了。“还不急,”她喃喃道,眼中有着深刻的怨毒的光芒,“我?们还要再等一会……” 未央宫中,发过一场热后?,若微感觉自己身体好多了。 略略睡了一会,她开始织起小足衣来。她绣得认真?无比,因而直到赵郁仪坐在她身边了,她才回过神?来。 “呀!”她吃惊道,“陛下走路怎么没有声音!” 赵郁仪没和她计较,一手揽过她,低头吻了会她的唇瓣,看见她手中的物什,就漫问一了句,“在绣什么?” 若微很期待地说,“给小孩子穿的小足衣。” “这么早做?”赵郁仪惊一惊,想?到了什么,又说,“你才刚刚见好,这种事不若叫底下人做。” 若微当然不会听他的,“一点都?不早,还有几个月就……”说到此处,她心中忽而涌上一股脉脉的温情?。 赵郁仪自然也是。他默默想?了一会,还迟疑着没有做任何动作。若微见状,直接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赵郁仪谨慎地感受了会,忽而开口唤道,“微微。” 若微问,“怎么了?” “你前几日与我?说,”赵郁仪道,“孩子现在会动了。” 若微想?了想?,“偶尔会。” 赵郁仪就问:“那为什么我?没有见过?” 若微眨眨眼,“孩子一见陛下,就不闹腾了。” 赵郁仪有些失望,想?到什么,又问,“不会叫你难受吧?” “如果难受的话,”若微小声说,“我?早就会和陛下说啦。” 赵郁仪听了,就忍不住笑?了。他们对望了一会,赵郁仪刚想?开口,就感觉他的手忽而轻微震动了一下。 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若微就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问,“陛下感受到了吗?” 赵郁仪还在迟疑着,掌下忽然又传来了动静。他感受着这动静,久久地没有反应。 “陛下?”若微望着他,“怎么不说话?” 赵郁仪怔一怔,忽而把脑袋埋在了若微脖颈里,许久都?未出一语。 “我?们的孩子。”赵郁仪忽而开口了,“我?们的。” “当然。”若微很温柔的回应,“当然是我?们的。” 赵郁仪缄默一会,抬起头,看着若微,忽然低声问,“我?们现在……是完全不一样了吧?” 若微一怔,半晌,才回答说,“……是的。”她凝视着赵郁仪,“我?们都?不一样了。” “好。”赵郁仪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又说,“我?们是重新来过了。” 若微叹息着,“对。” “我?们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赵郁仪轻声问,“都?叫他阿元,好不好?” “‘元,始也’,”若微若有所思,过一会,她微笑?了,“好。”她低声说,“就叫阿元。” 赵郁仪的眼眶微微湿润了,他深深抱着若微,没有再说一句话。 晚上,若微和他说了掖庭之事。 “她们久在宫中,远离家乡,也很是可怜。”若微轻声细语道,“陛下既放了林娘子,不若把大家都?……” “好。”赵郁仪自然应下,“若不是前几日那一遭,我?都?要忘记了。” 若微说,“那便交给我?办吧。” 赵郁仪有些犹豫,“你还在孕中……” “有何要紧?”若微反驳他,“又不是一点事都?做不了。” 若微如此说,赵郁仪只?能答应她了。 “我?叫内侍省的人去帮你。”他抚着她的乌发,轻声说。 “好。”若微小声说,依偎在他怀里。 令若微想?不到的是,念舒听闻了此事,竟主动提出要帮她。 “我?在宫中,左右也无事。”念舒说,“便来做些事好了。” 若微尽管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凶器 因着掖庭一事, 念舒来未央宫便来得勤了。 其实若微与念舒的关系向来不错,但两人的身份放在这,因而也只能止步于此了。自?她?与皇帝的关系回暖后, 念舒便有意疏远了未央宫。她?们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相处了。 一时事情谈论完毕,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念舒望着若微鼓起?的小腹, 微笑问:“算来还有三月, 娘娘便要生产了吧。“ “对。”提起?孩子,若微就不禁笑了,“太医说, 约莫就是七月末了。” “这是一件多好的事。”念舒感慨不已,“宫中许久未有孩子的声音了。” 若微望着念舒,一直很感谢她?始终对自?己怀有善意。念舒的神情颇有几分忧愁,若微不知如何出言, 正在思索的时候, 念舒忽然想到了什么, 就问, “陛下?的意思, 是只遣归先帝时采选的良家?子吗?” 若微略略一愣,“……还有未得见先帝的低位嫔妃。” 念舒闻言,脸色稍稍白了些,但她?很快收拾好情绪, 又笑道,“这也是应当的,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若微看?着她?的神色, 心中想到了什么。但她?没有出言询问, 与念舒就此事继续说了下?去。 夜间?赵郁仪来时,若微正抚着小腹出神。 赵郁仪便问, “在想什么?” 若微摇摇头,“没事。” 赵郁仪怀疑地看?着她?,又问:“是累着了吗?” “没有。”若微仰头望他,“还有念舒在帮我?。” “嗯。”赵郁仪点点头,“多个人帮你也好。” 若微把身子挪到他怀里,没有说话。 赵郁仪柔声问:“怎么了?” “没事。”若微说,“等我?问清楚了,再和你讲。” “好。”听她?如此说,赵郁仪就没有再问了,“都?依你。” 若微躺着躺着,模模糊糊有了困意。她?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一句,“陛下?沐浴了吗?” 赵郁仪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就好笑地点了点若微的鼻子。 “若我?说没有,你要怎样?” 若微连忙推了推他,“那你快去洗。” 赵郁仪作势要咬她?的唇瓣,恶狠狠道,“当然是洗了!” “那就好。”若微彻底放下?心来,她?随意拍了拍赵郁仪的后背,含糊道,“很晚了,陛下?也快睡吧。明天还要早朝呢。”她?揉揉眼睛,小声说,“我?困了……” “好。”赵郁仪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微微快睡吧。” 掖庭,遣归良家?子的消息传来,有人欢喜,也有人忧愁不甘。 但一切的喧嚣都?与清心苑无关。归盈坐于镜前,疲懒的梳着头发。见绫儿回来了,便问,“怎么样?” 绫儿摇摇头,“那些人把守得紧,一见我?是清心苑的,就赶我?回来了,完全无法出去。” 归盈沉着脸,这也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前几天她?重病,绫儿求出无门,只能央求林氏帮忙。而她?在宫中的羽翼,早已被除去的七七八八了……她?现在拥有的,只有她?与绫儿的两条命。 想到此处,归盈的脑中一片眩晕。她?知道自?己复仇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她?怎么对得起?自?己?赵家?人的血脉里,仿佛都?有一点疯狂的影子。为?了心中那一点几乎不可能达成的执念,归盈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因为?你是我?身边的人,他们才会?关注你。”归盈面无表情的陈述。 绫儿战栗着,“……是。” 归盈冷冷地问,“倘若你不是了呢?” 绫儿眼中一下?溢出了泪水,“您要赶我?走?吗?” 归盈缓慢地摇头,“……我?赶你走?,也是没有用的。” 绫儿丧气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当然不是。”归盈说,她?紧紧抓住绫儿的手,“……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陪着我?,绫儿。” 绫儿哽咽道,“我?的命早就是您的了。” “好。”归盈闭上眼睛,怔怔道,“那我?便是死,也甘心了。” 听着归盈此等言语,绫儿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六月初,掖庭内的良家?子陆陆续续被放出去了。而前朝的事端还未曾停止。 水灾过后,往往会?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就此次的天灾,朝中一直忙到了六月下?旬。皇帝顾着前朝事,其余的精力?都?放在了贵妃身上。其他什么都?顾不得。如此下?来,终于是在夏至将近时听见好消息了。 先前,战事之所以僵持日久,是因为?东突厥在其中有所牵制。如此僵持数月,大军终于攻破西突厥可汗军,一举歼灭西突厥。东突厥震恐,匆忙派使者往长安求和;消息传遍天下?,天下?一片欢欣雀跃。 紫宸殿中,皇帝将封爵赏赐的旨意一一颁下?,忽然听掖庭来报,道清心苑中,庶人赵氏病逝了。 皇帝听闻此言,握笔的手便微微顿住,口中只吩咐道,“那便好生安葬吧。” 见皇帝再无言语,来人恭敬应是,而后退下?了。 未央宫,若微月份已然很大了。还有一月就要生产,太医嘱咐她?可以多多走?动。若微也不敢和平时一样走?太远,最多只走?到毗邻未央宫的瑶台殿而已。瑶台殿的对面是瑶台池,云霏坚决不让若微靠近。若微也很自?觉,走?累了,也只敢在瑶台殿的小亭中稍稍坐下?。 若微很想知道念舒心中所想,但碍于二?人关系,亦只能很缓慢地推进。自?掖庭一事后,两人的交流变多了,念舒偶尔也会?来陪陪她?。若微感觉是时候了。 这一日,若微像往常一般散步,一众宫人都?如临大敌地跟着她?。若微感觉时间?差不多了,就打算回去,一回头,刚好看?见赵郁仪大步迈进瑶台殿,一下?就牵住了她?的手。众人纷纷低下?头,瑶台殿中洒扫的宫人久不见皇帝,在旁人的提醒下?,才匆匆避开视线。 若微问,“陛下?又说晚膳时才来。” 赵郁仪一边很小心地牵着她?,一边回答,“我?放心不下?你。” 若微叹气,“还有一个多月呢。” “也快了。”赵郁仪说,他看?着若微在孕中略显疲惫的侧脸,“早日生下?来,微微也轻松些。” 若微觉得他异想天开,就嗔道,“这哪里能快。” 赵郁仪微笑不言,只专注地与她?相伴而行?。 用完晚膳后,若微就困了。 赵郁仪怕她?夜间?闹肚子,逼着她?在殿中走?了几圈。 若微缩在浴池里,想到这一点,还是有些忿忿不平。云霏一勺一勺舀着温水,给她?轻柔的洗着头发。在温暖的汤泉殿中,若微的困意渐渐又漫上来了。模模糊糊的,她?又感觉赵郁仪走?进来了。 若微一下?来精神了,就生气地瞪着他。 赵郁仪摸摸她?的脑袋,只是说,“我?是为?微微好。” 若微哼哼不语,用力?拍了拍池中的水,溅起?好大一朵水花。赵郁仪被淋到了,也不生气,只是微微笑望着她?。若微在他直白的眼神下?,脸颊渐渐红了。 “既然微微困了,”赵郁仪说,“那我?同微微去就寝。” 若微闻言,便自?然而然地朝赵郁仪伸出手,赵郁仪小心地牵起?她?,待她?站稳了,就略显笨拙地给她?穿衣裳。望着他认真无比的神情,若微忍不住笑了。 赵郁仪刮刮她?的鼻子,“笑什么?” 若微很想抱抱他,但碍于腹中的孩子,她?只是抱着他的脑袋,笑着摇摇头。 赵郁仪叹气,全然任由她?动作了。 夜间?,赵郁仪却有些睡不着。 若微自?然感觉到了,就安抚般的握住了它的手。 “明日……”赵郁仪说,“我?叫魏国夫人入宫住下?吧。” 若微一愣,“让阿娘入宫陪我?吗?” “对。”赵郁仪说,“有夫人陪你,我?也更放心。” 若微说,“好。” 又道,“陛下?不要太担心了。” 赵郁仪一下?握紧她?的手。 若微想了想,把赵郁仪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唇上,然后亲了一下?。 赵郁仪的手指微微颤动。 他没有再言语,只是收回手,然后用力?吻了吻若微的乌发。 七月过了十几天,便是七夕节。 宫中原本还有晚宴,但因着贵妃有孕,皇帝一并都?停了。 若微正在和母亲说话。赵氏的第一句话就是,“今日怎么不见陛下??” 若微赧然道,“原本说要一天都?陪着我?,谁知道今日如此繁忙……陛下?说晚上一定来。” 赵氏含着微笑点头,陪着女儿慢慢走?着路。走?着走?着,不自?觉就来到了瑶台殿。几个宫人在树下?扫着落叶。昨日下?了几场雨,因而今日满目都?是鲜亮的绿色。远处的瑶台池波光粼粼,茂密无边的绿丛中,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若微走?到树下?,看?着树上悬挂的彩色的丝线,微微有些出神。 赵氏不禁问身边伺候的人,“这是什么?” “是宫娥们挂上的彩线。”有人回答,却不是赵氏询问的人,赵氏一怔,刚想说话,那人就快步走?上前来,举着一把尖锐的铜簪,就要朝若微的脖颈刺下?! 千均万发之际,若微完全来不及躲闪,赵氏没有过多思考,下?意识地就推开了女儿,迎上了铜簪——她?的脖子上立马就渗出了鲜血,左右反应过来,匆忙上前,控制住了行?凶者。赵氏捂着脖子,痛得眼前发黑。而当她?听闻女儿倒在地上的痛呼后,身体一晃,无法控制地就晕了过去。 周遭一片大乱。 诞子 为了这一天, 绫儿已经准备了许久许久。 离开掖庭之后的每一个夜晚,她每一个晚上都梦到公主死时的模样。公主是自尽的——绫儿比谁都清楚。为了能?让她走出掖庭,公主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只要公主死了, 就?没人会在意她这个小小的奴婢了。果然, 她很快就?离开了掖庭, 被分?配到了一处很偏僻的宫殿洒扫——但这里, 不?论是离皇帝,还是贵妃,都太过遥远了。但绫儿没有放弃, 她最想杀死的是皇帝,但皇帝总是在前朝,来后宫就?只去?未央宫,而皇帝身?边总是围绕着太多太多的人……绫儿只能?退而求其次, 把目光转移到了贵妃身上。 由于后宫长久空虚, 禁苑亦寥落无比, 宫中除了未央宫与万春宫, 都是只有稀零的几个人在打理, 在哪里当?差,差别都不?大。绫儿只用了些许银子,就?成功来到了瑶台殿。她沉下心,认认真?真?地观察了许久, 使自己成为了瑶台殿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影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贵妃会不会经过瑶台殿——但离未央宫近一些,总是没错的。绫儿有无限的耐心, 无限的时间, 她总能找到机会的。 终于,在七夕这日, 贵妃漫步至瑶台殿,忽然对树上?宫女悬挂的祈求姻缘的丝线有了兴趣——绫儿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一个人当?然无法敌过贵妃周围成群的侍从——但没有关系,她从来不?惧怕后果,只要给她一霎那的时间,就?足够了。 此刻,绫儿蜷缩在冰冷的地牢中。郎卫手中锐利的刀锋刺着她的双眼。她紧紧闭上?眼睛,只知道自己就?便?是死了,也有颜面去?见公主了。 而在几刻钟之前,紫宸殿。 皇帝听闻了未央宫传来的消息,脸色刷得一下就?白了。 殿中央,京兆伊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见皇帝忽然站了起来,吓得连忙止住了声音。而皇帝未发一言,撇下了所有人,就?转身?快步离去?了。 众臣面面相觑,都是不?明所以,心中还在各自徨徨。下一瞬,福宁就?领着人匆匆而入,口中道,“未央宫娘娘发动了,还请诸公……”满殿人听闻此言,心中皆是一凛,还不?待福宁多言,便?自觉地要告退离去?。唯有江珣仍然站在原地,福宁见状,附耳过去?安慰了几句,江珣的脸色稍稍回?转。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快步走出紫宸殿,停在前朝与?禁苑的边缘之处,心中忧虑无比。 未央宫,此时一阵兵荒马乱。太医署听闻此事,马不?停蹄地匆匆赶来,就?被躺在榻上?不?住□□的贵妃吓了一跳。幸而云霏仍然保持着镇定?,勉强维持住了宫中的秩序,又连忙叫人去?紫宸殿唤来皇帝。赵氏受了重伤,此刻仍在昏迷不?醒。云霏守在暖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又急又怕,眼泪完全止不?住的落下。 幸而还未过一刻钟,皇帝就?大步迈入了殿中。众人看见皇帝,都是齐齐松一口气。张太医慌忙上?前,向皇帝叙说着具体的情况,皇帝听完过后,身?形竟是剧烈一晃,脸色苍白不?已。 “你务必竭尽全力。”皇帝的声音都在剧烈颤抖着,“若遇不?测,万事皆以贵妃为先。” 对于皇帝的嘱咐,张太医并不?意外。他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叩首应是。刚欲转入暖房,又听皇帝神情失措问,“朕……朕可以进去?吗?” 张太医委婉道,“陛下,您若进去?,众人心中不?安,只怕容易慌中出错……” 皇帝闻言,便?颓然地点?了点?头。他久久的失神站在原地,直到月上?梢头,霜华满地,巍巍的长安宫廷都浸没在一片苍苍月色中。 亥时将过的时候,赵氏终于醒过来了。 她不?顾众人的阻拦,一下就?跑出了寝殿。金碧辉煌的殿宇,燃燃的明烛流下红泪似的蜡油。这点?血色深深刺激了赵氏,她恍惚觉得这是她的血,若微的血。她全身?失去?力气的倒在地上?,无措地摸着自己颈上?的伤口,口中只喃喃道,“陛下,陛下……我的女儿怎么?了?” 赵郁仪喉咙一哽,他走过去?,亲手扶起赵氏,落泪道,“夫人……我对不?住你。” 赵氏全身?一颤。她紧紧地抓住皇帝的手,从前的一幕幕飞快在她眼前浮现,她心中一时愤怒,一时悲怮,最终这些全部都化作眼泪流下。“如今说这些有什么?用!”她哭泣道,“有人要害我的女儿!陛下要为微微做主……”她口中喃喃个不?停,赵郁仪听在耳中,漆黑麻木的心中忽而注入一股透骨的冰流,他缓缓咽下了喉间的腥意,眼中满是森冷的杀意。 郎卫在审讯完绫儿,从她口中得知了真?相后,早早就?把她押在了阶下。 绫儿原本想要自尽,但很快便?被郎卫察觉,郎卫紧紧地擒住她的四肢与?口舌,让她丝毫不?能?够得逞。她双膝麻木地跪于地上?,看着殿中来来往往的人,还有一盆一盆捧出的血水……她牙齿难以控制地打起颤来,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吗?她紧紧闭着眼睛,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公主会对她感到满意吗? 绫儿在冷风中发了一会抖,很快就?察觉有人靠近了。她哆嗦地睁开眼睛,看见皇帝就?站在不?远处,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皇帝是在朝议时匆匆赶来的,因而还身?着着玄色的冕服,其上?金线织就?的十二章纹在深夜中泛着幽幽的冷光。绫儿许久没见过皇帝了,上?一次见还是在瑶台殿,但上?次皇帝身?边太多人了,她根本无法靠近……比起贵妃。绫儿其实更想杀死的是皇帝。但杀不?成皇帝,叫贵妃母子俱亡也不?错…… 绫儿心中闪过很对诸如此类的狠辣念头,但真?正对上?皇帝,她忽然开始害怕了。若只是死,倒没什么?……但皇帝会让她这么?轻松地就?去?死吗? 皇帝从郎卫口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已然定?下了此人的结局,他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问了句,“赵归盈真?的是病死的吗?” 绫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张开口,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从她的神情中,皇帝已然知道答案了。 “真?可惜。”皇帝语气淡淡地说,“原本是将她葬在了一个好地的。” 绫儿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而皇帝盯着她,已经极为森寒地开口了,“朕将她挖出来,送去?给她留在王氏的儿子。再叫她的孩儿去?陪她,如何?” 绫儿失声道,“公主已与?王氏和离……” “那?又如何?”皇帝的怒火越燃越烈,“她是想着朕不?会与?王氏计较,才敢如此胆大妄为,是吗?朕偏要叫她死了也不?得安生!” 绫儿哭道,“陛下,稚子无辜……” “是吗?”皇帝冷冷地反问,“子受母过,哪里无辜?” 绫儿脸色一片惨白,继而低低抽泣起来,皇帝满怀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郎卫见时机差不?多了,便?小心出言询问,“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行裔割之刑。”皇帝森然道,“三?天之内若叫她死了,朕惟你是问。” 郎卫心中一震,继而沉声应是。他一刻也不?敢耽搁,连忙就?将绫儿拖了出去?。绫儿不?管不?顾地哭喊起来。宫人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叫声,胆寒不?已,俱深深地垂下了头颅。 次日皇帝不?朝。 因着宫中阴霾密布,长安城今日格外风声鹤唳。往日鲜衣怒马的勋贵子弟都不?敢出游寻乐,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皇帝不?快。众人都守在府中,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上?阳宫中,德太妃也一夜未眠。晋阳长公主更是早早地进了宫来,与?德太妃一并焦急等待。只是两人从白天等到了黄昏,都没有等到丝毫好消息。 赵郁仪守在暖房外,已经将近一天没有阖过眼睛。早晨的时候,他还能?听见若微撕心裂肺的哭喊,而现在,他几乎听不?见里头任何一点?声音了。张太医灰白的神情仿佛也暗示了一切——想到这一点?,赵郁仪几乎要全身?痉挛起来。 就?在这时,张太医恰好走出来,赵郁仪看着他不?安的神情,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慌,他不?顾众人的阻拦,一下就?闯入了暖房——福宁还想进去?劝阻皇帝,但张太医却几不?可见地朝他摇了摇头。 若微躺在榻上?,几乎要被痛晕过去?。她已经没有哪怕一点?力气了。她气若游丝地喘息着,眼中模模糊糊浮现了许多人的影子,有阿娘,阿兄,阿耶,还有……若微睁大眼睛,想努力去?看清楚,但眼皮忽然传来一阵热意,她一下被烫醒了。她眼睫毛缓慢动了动,恰巧看见了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是赵郁仪的眼泪。 “陛下,是你……”若微不?自觉喃喃道。 “微微,微微……”赵郁仪见她睁开了眼,一下欣喜得手无足措起来,“求求你,微微,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若微望着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好痛,好怕……” “别怕。别怕。”赵郁仪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忍不?住又流泪了,“很快了,很快了。再稍稍用一点?力,你一定?可以的,我们一定?可以的……” 若微急促地呼吸着,她攥着赵郁仪的手,死死咬住了锦被,又开始了下一轮用力——这样源源不?断的剧烈的疼痛,让若微一度以为自己死了。但死后的世?界怎么?会有赵郁仪呢?产婆仍在接连不?断地说着什么?,但若微已经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她依照本能?地用力着,终于,她感觉身?上?的重量一下减轻了——下一瞬,若微听见了孩子嘹亮的啼哭声。 四下很快传来一片贺喜之声,但赵郁仪甚至顾不?上?看孩子一眼。他紧张地留心着若微的反应,见若微迟缓地动了动眼睛,赵郁仪不?敢耽搁,连忙端起药就?要给若微灌下。若微很配合地张开嘴唇,见她还有气力饮药,张太医大大松一口气。紧接着,众人都看见皇帝双手紧紧攥着贵妃的,继而眼泪落了下来。 “陛下,别哭了,”若微小声说,“别哭……”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敌不?过浓浓的疲意,模模糊糊地就?昏睡了过去?。 喜意 再三确认若微无事后, 赵郁仪才得空转过神来瞧一眼新生的孩子。 稳婆和宫人们早已把孩子擦洗干净,孩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红通通的、皱巴巴的, 正攥着两个小拳头拼命的哭泣。赵郁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只是喃喃问, “怎么?一直哭?” “陛下不知道?, 这可是好事!”稳婆笑盈盈的,“小孩儿哭得越响,越是活泼康健呢!” 仿佛是为了照应稳婆的话, 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赵郁仪这?才松一口气,他看?着还在不停哭闹的孩子,紧绷的感觉终于渐渐褪去了,而滔滔不绝的喜悦之情才开始迟缓地涌上, “好, ”他忍住了将?要?泛起的泪水, 轻柔的摸了摸孩子的脸颊, 低声地说, “元元。你知道?吗?你是元元。” 福宁见皇帝心情稍稍平复了,便出言提醒道?,“陛下,贵妃娘娘平安诞下了小皇子, 您可要?……” “对。你说得对。朕差点忘记了。”皇帝终于反应过来了,于是连连点头道?,“这?两日你们辛苦了, 凡是在殿中伺候的, 全部赏赐三倍的月俸。” 殿中众人听了,不免振奋喜悦起来, 俱连忙下跪谢过皇帝恩典,皇帝的脸上皆是喜悦之色,仍在兴致高昂的滔滔下令,“昨日贵妃生产,朕心中着急,吓着了诸位臣工,传旨下去,凡列位者皆赐勋一转;另外,自今日起,长安不设宵禁,大酺三日,为朕与贵妃贺。” 这?样大的阵仗,已然?不是寻常皇子可比了;便是今上当年作?为先?帝的嫡长子降生,其待遇也?远不能及。圣心昭然?若此,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福宁一刻也?不敢延误,匆匆便退出去传旨。走出未央宫时,恰好望见天边月亮将?出,半边天的红光都渐渐褪去,隐约透出星星的朦胧的影。白?天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而长安城今日的喧闹才刚刚开始。 这?夜空中烟火齐放。 贵妃平安诞下皇长子的消息,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天子施恩停了宵禁,人们都倾巢而出,填塞街陌,邀着三两友人,相聚而嬉游,鼓乐喧天,燎火照地,今晚的长安城流光溢彩,熙攘非凡。 柳府中,柳夫人躺在榻上,听着外头隐约的人声,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她披衣而起,走至外间,以为阿郎在福安忙碌,却见他站于窗前,望着五彩的焰火,脸上若有?所思。 柳夫人不禁笑问,“阿郎在想什么??” 柳余佩看?着夫人,仅仅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柳夫人见他故弄玄虚,便顺着他的意?思,没有?过多追问,只和?他一起看?着烟花。看?了一会,忽然?感叹道?,“东宫很快就要?有?主人了。” 柳余佩笑道?,“非也?非也?。” 柳夫人诧异望他,“天子显然?欲立贵妃之子……”话还没有?说完,柳夫人便反应过来了。“瞧我,却是糊涂了。”柳夫人笑叹道?,“自然?是要?先?立中宫的。” “这?便是了。”柳余佩沉稳道?,“我等身为陛下之臣,自然?要?事事为陛下分忧。我已写?好奏章,明日便可进言于御前。” “那阿郎可要?动作?快些了。”柳夫人失笑道?,“阿郎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这?是自然?。”柳余佩悠然?地抚了抚长须,“阿述最是懂得陛下不过,只怕也?是同我一般的想法。若是旁人先?我一步,倒也?罢了,只阿述是万万不行的。” 同自己女婿有?何好计较的?柳夫人笑着摇摇头,不由得嗔了柳余佩几句。柳余佩自然?带笑而应。两人握着彼此的手,一同遥望着光华璀璨的夜空。 若微是在夜晚醒来的。 她缓慢地睁开了眼睛,入目便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呆了一会,还欲直起身子去点灯。但她只稍稍动了一下,立时就痛得呻/吟出声。她正想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微?” 下一瞬,灯台就亮起了烛光。赵郁仪掀开帷幔走了进来,伸手摸了摸若微的额头,“醒了?” 若微虚弱地点点头,赵郁仪把她拥入自己怀中,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见若微脸色稍稍好转些了,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若微脑子一片浆糊,下意?识地问道?:“孩子呢?” “元元方才吃饱了,现?在还在睡。”赵郁仪柔声说,“我叫人抱过来与你瞧瞧。” 话音刚落,帷幔阴影处就有?人领命退下。 “元元?”若微喃喃道?,“……我生下的孩子?” “对。”赵郁仪的声音很温柔,“是一个小郎君。” 若微愣愣地点头,反应过来以后,眼前忽然?一片朦胧。赵郁仪温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眼泪,“微微,微微。”他微笑问,语气中仿佛有?着轻微的叹息,“怎么?又哭了?” 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想起了什么?,反驳道?,“你昨天哭得比我还厉害。” 赵郁仪不由得微笑了。 “昨天我是被吓坏了。”赵郁仪说,他深黑色的眼睛浸润在暗淡的宫灯下,仿佛是初春湖面浮着的一层薄薄的寒冰。若微品尝到了他的眼泪的味道?,她亲了亲他的脸颊,感觉到他的颤抖渐渐停止了。 “陛下。”若微轻声说,“你怎么?越来越不像你了?” 赵郁仪奇道?,“怎样才像我?” “就是,”若微回忆了下,“就像我刚认识你一样……冷漠,目中无人,谁也?瞧不起。” “是吗?”赵郁仪也?回想了片刻,半晌,他才轻轻说,“……好像还真是。“ “本?来就是。”若微斩钉截铁地说。 赵郁仪微笑了下,“微微记得这?么?清楚吗?” 若微哼了哼,“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赵郁仪碰了碰她的嘴唇。“我多希望……”他的语气语气略有?些伤感。他轻轻吮/吸着若微的唇瓣,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两人相吻了会,都听见了帷幔外传来的脚步声。若微忙不迭地推开了赵郁仪,屏着呼吸接过了宫人手中小小的襁褓。她低下头,就看?见元元蜷缩成一团,睡得很香甜,嘴里还在吐着小泡泡。若微的眼中泪光闪烁。赵郁仪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若微担心吵到元元,看?了很久,尽管十分不舍,但我还是让宫人先?带着元元退下了。她依偎在赵郁仪怀中,心情一松弛下来,就渐渐想起了先?前的事。“有?人要?杀我!”她紧紧抓住赵郁仪的手,“她要?害我和?元元!” 若微忽然?想到了什么?,这?让她的呼吸都差点停止了。“阿娘,”她颤声问,“阿娘她没事吧?” “夫人无事。”赵郁仪安抚般的轻拍她的后背,心中愧疚不已,他不停地说,“别怕。别怕。我已经将?她处置了,她再也?害不了你了。” 若微抽泣了会,才稍稍冷静下来。 “她是谁?”她追问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赵郁仪沉默了一会,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看?见若微面露惊恐之色,他的声音顿了顿,“我已着内侍省重新整顿内廷了。”他向她保证,“我亲自盯着……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好。”若微颤抖着声音说,“我相信你。” 感觉到若微仍旧惊魂不定,赵郁仪便不停地安抚她。在他温柔的怀抱中,若微渐渐不再发抖了,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因为用力过度,连鼻尖都泛出了粉嫩的红色。 赵郁仪凑过去,忍不住轻轻咬了她一口。 若微不高兴地瞪着他。 赵郁仪毫不躲避,只是微笑望她。半晌,忽然?唤道?,“微微。” “做什么??”若微警惕道?。 “今日阿述上书?于我,要?请立你为皇后。”赵郁仪柔声问,“却不知微微意?下如?何?” 若微哦一声,“安国公问的不是陛下吗?陛下自己做主不就行了。” 赵郁仪听了,不禁一滞,而若微装作?无知地看?着他。 “那可不行。”赵郁仪戳了戳她的脸颊,“我只听微微的。” 若微打开他乱动的手,眼神得意?,就是不回答。 赵郁仪又气又笑,作?势要?去咬她,若微才笑道?,“好了,好了,我不闹陛下了。”她歪着脑袋,俏皮地说,“陛下要?请立我为皇后吗……好,我准奏了!” “是。”赵郁仪微笑着低声说,“朕听令。” 若微看?着他,眼中也?荡起了笑意?。两个人对视一会,渐渐地都感觉很快乐。赵郁仪一只手碰上若微的手,与它慢慢相扣。另外一只则轻轻捧起她的脸,温柔地吻着她的嘴唇。不需要?多深的吻,已经足以传递彼此难言的感情。 相欢 太和五年七月, 安国公裴述上书皇帝,请立贵妃江氏为皇后。皇帝欣然准奏,令有司立刻准备立后事宜。 立后本就繁复至极, 加之皇帝的要求又多如牛毛, 礼部简直忙得一刻不停。而在未央宫中, 初初满三月的皇长子对此毫不知情, 还在母亲的怀中好奇的东张西望。元元现?在是个白白嫩嫩的胖娃娃了,他有着大大的黑眼睛,眼睛的颜色很像他的父亲, 是一种?很深邃静谧的黑色。但除此之外,他脸庞上几乎看不到一点赵郁仪的影子——德太妃说,元元还是像贵妃多些。 元元现?在不会坐,也不会爬, 只会躺在摇篮里乖乖地喝奶。元元在若微肚子里时很闹腾, 却没想到其实是个极为安静的性子。几乎没有怎么哭过闹过, 看见想要的东西, 也只是眼巴巴地瞧着, 不会主动去拿。现?在,元元小肉球一样贴在若微怀里,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影壁上镶嵌的金玉。若微想了想,把他的小手贴在了冰凉的白玉上。元元就高兴地咿咿呀呀起来。 若微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还时不时应和几句。元元开心极了,凑过去吧唧了若微一口?。若微摸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感觉心中一片柔软。 外面风有点?大, 若微怕元元着凉, 便?想要回?去。元元却怎么都?不依,他也不哭闹, 但却面露委屈之色。若微无法,叫人去取了件小衣来,给他穿上以后,任由?他看了。 皇帝散朝过后,照例回?未央宫看上一眼。不料却见若微抱着元元立在檐下,他微微一愣,问道?:“外面风大,怎么不回?去?” 若微浅笑道?,“这你要问元元。” 皇帝于是低下头,望向若微怀里粉雕玉砌的小娃娃。小娃娃正鼓着包子一样的小脸看着他。赵郁仪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蛋,低声问:“元元,为什么要闹腾你阿娘?” 元元张开?了口?,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若微看见了,不禁一笑,“元元真像是听明白了。” “这是自然。”赵郁仪含笑道?,“元元是顶顶聪慧的。” 若微无奈一笑。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一个话连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儿聪慧了。“陛下来得巧。”若微道?,“元元一大早肚子饿,把我吵醒了,现?在还困得慌。正好,可?以把他给你。” “元元饿了,叫乳母去就好了。你只管睡自己的。”赵郁仪低头亲了亲她,“不然要她们?做什么?” 若微笑说,“元元嗓门?大嘛。” 赵郁仪就不赞同地看了元元一眼,元元被?父亲凶了一眼,颇为委屈,就可?怜巴巴地看着若微。 若微毫不动容,直接就把他递给了赵郁仪,元元不满地叫唤了起来,但根本没有用,狠心的父母一点?也不理会他的请求,还在不停地说着话。 “你回?去睡一会。”赵郁仪最后说,“我和元元用午膳时再来。” 若微笑着点?点?头。 赵郁仪也笑了,他举起元元的小胖手,朝若微晃了晃,就当是道?别?了。 元元是含凉殿的常客了。 若微因为生产艰难,产后还是有些虚弱,没有精力带孩子。皇帝放心不下给别?人照顾,就亲自带起了孩子。快要长到三月,元元其实待在含凉殿的时间更多些。 今日和往常一样,皇帝在殿中接见臣僚,元元在一旁抱着皇帝的玉佩啃。元元现?在很喜欢啃东西,有什么感兴趣的都?要去啃上一啃。皇帝随他啃,只叫福宁看紧他,别?叫他啃了不该啃的东西。臣子们?也习惯了小皇子的存在,该怎么和皇帝说话,还是怎么和皇帝说话。 柳余佩走了,裴述就进了来。皇帝如常赐座,裴述斟酌了会词句,便?同皇帝说起了事。皇帝听完了他的话,神情一下就阴寒下来。 “听你这般说。”皇帝的语气倒是很平静,“朕却是丝毫不意外。” 裴述低下头,正在想着如何回?话,又听皇帝忍怒道?,“你瞧瞧王氏呈上来的自家田地的账册,与你私下所查的竟差了半数之多。”皇帝淡淡发问,“你说,朕是信你呢,还是信他们?呢?” 裴述脸色一变,“王氏安敢如此……” “他们?有何不敢?”皇帝的声音冰寒无比,“何止是王氏,还有崔氏,卢氏,郑氏……一个个皆看朕软弱可?欺了!” 裴述面色凝重。士族势大,这亦是前朝时就留下来的弊病了。若是要追溯赵殷皇室,祖上也与士族脱不了干系。虽然国朝至今,士族力量已然有所削弱,但依旧难以彻底消除。裴述正色道?,“陛下若是要兴牢狱之事,可?务必要慎之又慎……” “朕如何不知?”皇帝冷冷地眯起了眼睛,“总是要废些时间与这些虫豸耗的……无碍,朕有的是耐心。” 裴述见皇帝没有被?怒气冲昏头脑,于是稍稍松口?气。只想起方才转述的王氏的话,内心还是颇为不豫,他低声道?,“您天恩若此,王氏却还敢私言皇嗣之事……实在是太过放肆了。” 皇帝再次听裴述说起此事,心中已经有了杀人的打算,但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朕杀不尽士族,难道?还杀不尽一家吗?”皇帝淡声问:“阿述以为呢?” 裴述垂首道?,“全凭陛下做主。”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两?个人还欲说些什么,却忽然听摇车传来晃动之声。皇帝一惊,还不待福宁说话,连忙就去探看元元。只瞧了一眼,却忍不住微微而笑。 裴述见皇帝展颜,也不禁往摇车望去。 元元将近三个月,已经可?以把小身子撑起来了,但他犹嫌不足,很努力想要往前爬一爬,但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挪来挪去的样子倒是很像一只笨拙的小乌龟。裴述见了,也是忍俊不禁,“殿下可?真是活泼。”他赞扬道?。 皇帝笑而不语,一把捞起元元,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元元反应不过来,一下懵了,直直地就对上了裴述的眼睛。裴述细细地看了会元元的眉眼,发现?仅与皇帝有一两?分相似——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正欲开?口?,就见皇帝抱着小皇子,兴致勃勃地走了过来。“阿述!”皇帝高兴的唤他,“你瞧元元,是不是很漂亮的一个孩子?” 裴述望着可?爱的元元,由?衷道?,“殿下是天人之姿。” 皇帝听了,就面露得意之色。他抱着元元走了几圈,忽然迟疑地开?口?了,“朕原本想着,”皇帝问,“叫元元与我当年一样,等他长到三个月,就立他做太子……现?在想想,是不是太过急切了?” 裴述本以为,皇帝对孩子的天资心存疑虑,刚想出言劝慰,却听皇帝道?,“罢了,元元虽然不会爬,不会站,也没什么,”皇帝安慰自己,“到时叫内官抱着他过礼就是了……元元一定没有问题的。” 裴述听完皇帝的话,是彻底的无言了。他像往常一样,微笑应和着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却是不得而知了。 晚间下起了小雨。 寝殿内,若微把元元放在膝上,双手比划着他脑袋的尺寸,想给他做一个虎头帽。元元乖乖地任若微摸,只是认真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母子二人安静地相处了一会,赵郁仪就绕过屏风走进来了。他刚刚沐浴完,若有若无的蘅薇香也被?水沾湿了,香气显得越发冷而幽微起来。他一把揽过若微,轻轻吻了吻她的唇瓣。垂下眼睛,见元元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打量着他,便?也低头亲了口?他的脸颊。 元元扭了扭小身子,像是害羞了。 赵郁仪与若微见状,都?忍不住一笑。若微量好了元元小脑袋的尺寸,就把他放在床榻上,让他自己玩。元元伸出小手,赵郁仪就识趣地把自己的玉佩递给他。果然见元元抱着玉佩,一脸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若微笑望着赵郁仪,“这是陛下的第几个玉佩了?” “不记得了。”赵郁仪没有看元元,只是凝望着若微。他抬起若微的下巴,俯身吻了上去。这次他们?吻了很久。 若微轻轻地喘/息着,小声说,“元元还在呢……” 赵郁仪含着她的唇瓣,眼睛里含着轻微的笑意:“这次我忍了多久了?” 若微涨红了脸,“明明前几天才……” “前几天。”赵郁仪柔声说,“是隔了一年之后的第一次。” 若微小声说,“怎么都?要等元元睡了。” 赵郁仪无奈叹气。他抱起玩玉佩玩得正高兴的元元,好说歹说才拿走了他的玉佩。元元很不开?心,一直嘀嘀咕咕的,赵郁仪没有办法,只能耐下性子,温柔地哄了元元许久,元元点?着小脑袋,慢慢地把小嘴巴贴赵郁仪的脖子上,渐渐地睡过去了。 赵郁仪把元元抱去外间,嘱咐乳母照顾好他,看着元元被?安置好了,才放心地回?到内寝,一进去,赵郁仪就看见若微抱膝坐在榻上,正微笑望着他。赵郁仪气恼地咬着她的耳垂,说,“明晚你去哄元元。” 若微摇摇头,说,“不要。” 赵郁仪微笑说,“真拿你们?没办法。” 若微撞进他怀里,“陛下自己看着办吧。” 赵郁仪紧紧抱着她,很不满地亲了下去。 宫人见帷幔里头有动静了,就垂首匆匆而退。殿外雨渐渐大了,星月皆是暗淡无光的,窗纸上仍能透出模模糊糊的影。宫人不敢再看,连忙冒雨离去。 【end】 延光 德太妃很喜欢元元, 若微便经常带着元元往上阳宫去。 十月的深秋,已经有了微微的寒意。若微害怕元元着凉,总是给元元穿得暖乎乎的, 元元成了个胖嘟嘟的小圆球。德太妃一见元元, 就笑得停不住了。元元瞅着她的笑颜, 小小的脸上是一种困惑的神情。 “元元。”德太妃逗他?, “你在想什么呀?” 元元咬着手指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德太妃望着孩子幼嫩的小脸,心中柔情万千。“也不知怎的。”她对若微笑叹道, “我一瞧见元元,就想起?陛下小时候。” “这有何稀奇?“若微浅笑道,“陛下和元元是父子呀。” 德太妃微笑不语。“虽是父子。”德太妃想起?了什么,“这性情却是一点都不一样。” 若微笑道, “陛下小时候很不乖吗?” “何止。”德太妃流露出回忆的神色, “整日哭闹, 这也便罢了。人?儿小小, 性子却和小霸王一样, 这也要?,那也要?,满宫都尽围着他?转了。不止我,连阿晚都嫌他?呢。” 若微忍笑道, “这怎么和陛下与?我说的不一样?” 德太妃听了,便微笑道,“你就听他?胡言乱语吧。” 赵郁仪在殿外偷听了一会, 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示意宫人?掀开帘子, 径自走入内,笑问, “母妃和微微在聊什么?” 德太妃觑他?一眼,“总之不是在聊陛下。” 赵郁仪悻悻然,若微乐见他?吃瘪,赵郁仪坐到她身边,用力捏了一下她的左手。若微轻轻瞪了他?一眼。 德太妃打趣般的看着赵郁仪,元元也和她一起?看。赵郁仪被这二人?一看,脸上竟有些挂不住了。“元元也就罢了。”赵郁仪说,“只在微微面前,母妃要?给我留些面子。” “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德太妃笑道,“你自己胡说,却不许旁人?说实话了?” 赵郁仪理直气壮道,“我都忘记了。” 德太妃摇头叹道,“你是皇帝,我说不过你。” 赵郁仪大获全胜,内心得意不已。若微面露无?奈之色。赵郁仪紧紧牵着若微的手,和德太妃有一下没?一下地聊着天?。元元有些困了,窝在德太妃的怀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德太妃瞧见了,就连忙让他?们带元元回去休息。 元元软软的小手环着赵郁仪的脖子,在他?的肩头睡着了。若微走在一旁,小声地说着话。德太妃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离去了。 她闭着眼睛,静静坐了一会。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了,便睁眼微笑道,“你来了。” 念舒摸了下耳上的金掐丝镶嵌耳坠,脸上是浅浅的笑意,“若是知道陛下与?贵妃要?来,我就不来扰您了。” 德太妃不语许久,忽而道,“你一直这样,着怎么能行呢?” 念舒微微沉默了会,“您还要?劝我吗?” “我劝你做什么?”德太妃失笑道,“我做了先?帝一辈子的妃嫔,都是糊糊涂涂的。你却比我清醒多?了。” 念舒微笑着摇摇头,“您抬举我了。” 德太妃叹道,“说你许多?次,你都是这么个反应。叫我现在不知从何说起?了。” 念舒黯然道,“无?论如?何,都只能如?此了。” 德太妃微微一笑,“谁说的?” 念舒惊讶望她。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先?前贵妃多?次试探你,你都闭口不言,”德太妃缓缓道,“只你却是糊涂了!” 念舒一怔。 “我这样的身份,还能奢求什么?”念舒早就已经?绝了自己的念头,“说出来了,也是叫贵妃为?难。” “你却是想错了。”德太妃道,“贵妃知道了,陛下不也就知道了吗?由贵妃去同陛下说,比你自己去同陛下说,总要?好过千倍万倍吧?” 念舒仍在迟疑,“贵妃将登后位,这样有损贵妃的贤名……” 德太妃听了,却是笑了。 “你们两个呀,“她叹道,“贵妃知你心有疑虑,特地寻我开解你。你却是担心起?贵妃来……” 念舒惊讶不已,眼中涌出泪来。 “竟是这般……”她喃喃道,“只我同贵妃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国朝还从未有过……” 德太妃打断道,“你忘了文帝时的宁淑妃吗?” 念舒不禁一愣。宁淑妃是文帝时的妃子,一度曾十分得宠,冠绝六宫。后来年纪渐长,又始终无?子,与?文帝渐渐失和。其伯父便以淑妃久居宫闱为?由,特请出宫别居。文帝下诏恩准,淑妃便离开了宫廷,最后在宫外病逝,死后也没?有葬入妃陵。 念舒蹙眉道,“文帝时,禁内秩序紊乱,与?今不同……” “那又如?何?“德太妃道,“有这样的先?例,便足够了。” 念舒道,“可?即便淑妃离宫了,也还是文帝的妃嫔。” 德太妃闻言,便笑了。 “你若真出宫了,不过几年,所?有人?都会忘了你的。”德太妃意味深长道,“到时你是生是死,又有谁会关心呢?” 念舒久久一怔。 她压抑着激动的情绪,把顾虑说了出来,“只我家?中……” “我看你是欢喜傻了!”德太妃笑道,“只要?陛下答应了,还由得他?们不愿意?” 念舒反应过来后,眼中流出热泪来。 “我,我……”她失措道,“我真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呢?”德太妃满怀疼惜地看着她,“你担心损害贵妃的名声,那我去同陛下说好了。也叫陛下在朝臣那里有个说法……” 念舒含泪望她。 德太妃对念舒,一直是有深深的自伤之情的。此刻见念舒这般,她眼眶也湿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有什么好哭的呢?”德太妃笑微微道,“出了宫,不要?忘了我才对。” 念舒望着她,只会流泪了。 德太妃叹口气,只能伸出手,安抚般的亲拍她的后背。 念舒离宫一事?,果然引得朝野议论纷纷。 但皇帝心意已决,且皇后将立,众臣也不欲多?加干涉此事?,只不过私下劝说皇帝一二而已。 念舒出内之事?,已成定局。 念舒离宫那日,若微去送了送她。 她们相互望了一会,念舒忽然朝她盈盈一拜。 若微侧身不受。 她对念舒说,“保重。” 念舒眼中闪烁着泪光。然后朝她微笑了下。 若微也朝她露出微笑。 她们逐渐看不见彼此了。 念舒走后,离立后大典越来越近了。 尚宫局日日遣人?来与?若微说此事?,若微光是试过了一遍流程,便感觉精疲力尽。 晚上,她和赵郁仪抱怨此事?。赵郁仪只是微笑听着,并没?有附和。 若微追问他?,“怎么不说话?” “不止微微,我也累得慌。”赵郁仪叹气道,“礼部那些不中用的东西,日日过来烦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若微说,“本来没?有这么繁琐的…是陛下自己加了许多?!” 赵郁仪笑说,“原先?那些礼仪,都过于简单了,与?微微并不相配。” 若微道,“先?前的皇后不都是这样吗?” “微微怎么能与?旁人?等同?”赵郁仪理所?应当到,“你是独一无?二的。” 若微脸有些红,尽管心下触动,但仍旧是感觉很累。她依偎在赵郁仪怀里,看着元元在毛毯上吃力划动着四肢,却丝毫不能爬动,感觉到了一点快乐。她朝元元伸出手,元元急了,口齿不清地叫唤起?来。若微忍着笑,把他?抱在膝上,他?才不叫了。 赵郁仪无?奈道,“你就逗元元吧。” 若微道,“元元好玩嘛。” 赵郁仪摸了摸元元鼓鼓的脸颊,也禁不住笑了。若微抱着元元,哄他?睡觉。赵郁仪则去沐浴了。他?回来时,元元已经?睡着了。 两人?小心地把元元抱回乳母处,原本想要?回寝殿,赵郁仪却说,“宫中的桂花开了。” 若微笑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赵郁仪说好。他?们坐在亭中,宫人?们给他?们放了一壶桂花酒,就退下了。若微轻轻抿了一口,赵郁仪就问:“好喝吗?” 若微点点头,赵郁仪就柔声说,“那多?喝点。” 若微说,“你怎么不喝?” “我当然喝。”赵郁仪含笑说,“你一口,我一口。” 若微感觉很公平,就答应了。不知道喝了几盏,她感觉全身都热起?来。她看着园中深深浅浅的,米粒大小的桂花,忽然感觉有些晕了。 “要?回去了。”若微吃力地说,“我醉了。” 赵郁仪听见了,却没?有应声。他?把若微拥进怀里,牢牢地控制住她纤腰,不许她挣动分毫。他?先?亲了亲她的脸颊,感觉到了满满的桂花香气。一时按耐不住,急切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若微下意识地扭动起?来,但赵郁仪吻得更用力了。她没?有力气挣扎,便任由他?动作?了。他?们吻了一会,若微模模糊糊地说,“不要?在这……” 赵郁仪把她放在亭边的坐板上,“他?们都下去了。”他?低声说,“除了我们,没?有别人?。” 若微气恼地说,“你就是故意的。” 赵郁仪低低地笑了,没?有否认。他?摸着她的脸颊,问道,“可?以吗?” 若微红着脸,自暴自弃地点了点头。得到她的允许,赵郁仪一下就压了下去。他?们的动作?太激烈了,连桂花树都轻轻抖动起?来。片片花瓣洒雨般落在若微身上,若微失神地睁开眼睛。 赵郁仪隔着花瓣,轻轻地吻她的肌肤。 “……你是香的。”他?盯着若微的眼睛,说。 若微脱力般的望着天?空,听闻此言,她伸手抚摸上他?的脸颊,在他?脸颊上落下一吻, 立后的前夜,若微抱着元元散步,忽然瞧见宫外燃起?了朵朵烟花。 她有些惊讶,询问身边的人?。才知道是宫外的人?正在提前欢庆明日之事?。 若微笑了笑,继续哄着元元。没?过多?时,赵郁仪就来了。他?们共同决定,今夜将元元交给乳母。花园中,赵郁仪看了会夜空中硕大的明月,忽然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比别的时候要?圆?” “有吗?”若微也仰头望了会,然后微笑道,“没?有呀,感觉和平时一样……陛下是心情好吧。” 赵郁仪问,“那你的心情呢?“ 若微温柔望他?,“我的心情,自然是和陛下一样的。” 赵郁仪不禁微笑起?来。他?低下头,吻了会若微的额头,然后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们也能有这样的时候。” “不是这样许久了吗?”若微的声音小小的,“真是不明白?,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我每天?都想你。”赵郁仪低声说,“想起?我们之间的许多?许多?。” 若微微笑道,“那怪不得了。” 赵郁仪含住她的唇瓣,凝视着她在月下美丽的脸庞。“微微。”他?轻声问,“我要?怎么爱你才好?” 若微感觉他?傻里傻气的。 “像现在这样,不就很好了吗?”她轻轻地说,“现在,我每天?都很开心呀。” 赵郁仪不安地说,“真的吗?” 若微咬了一口他?的唇瓣,“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赵郁仪闻着她身上馨美的香气,感觉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对。”他?忍着眼泪说,“明天?……你就是我的皇后了。” “嗯。”若微微笑说,“我是陛下的妻子了。” 赵郁仪紧紧抱着她,若微被他?抱得有点疼。 “陛下。”她小声说,“你弄疼我了。” 赵郁仪连忙松开手。 月光下,若微正笑微微地看着他?。 赵郁仪失神片刻,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颊,他?们对视许久,而后不约而同地吻住了彼此。 他?们感觉到了彼此温热的呼吸,还有月光落在脸颊上梦幻的感觉。湖水流动着,发出细微的水声。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也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夜晚了。 第二日,皇帝告天?地,社稷,宗庙,册立皇后。同时,大赦天?下,改元延光。 转月,谒太庙,立皇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