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春絮》 1、第 1 章 春寒料峭,细雨连绵,庭院红梅残落一地。 婢女紫英坐在脚踏边做针线,偶尔抬头透过帷幔瞧一眼床上的人。 床上睡着个约莫十六七的少女,藕茎色的帷幔下少女身姿曼妙婀娜,本该是个清丽美人,如今却死气沉沉地躺在那。 紫英叹了口气,又埋头做活。 “紫英,姑娘醒了吗?”紫菱进来。 “怎么样?大夫来了吗?”紫英放下东西问。 紫菱摇头:“今日也不知怎么的,坐馆大夫都出门了,我让庄叔留意着,若有得闲的立马请来。” “可怜见地,春水这般寒,姑娘落水不知吃了多少苦。你守着些,我去整理箱笼。”她念叨:“姑娘不知何时病愈,兴许得在这住上些日子了。” 范家老夫人病重,着人来信想见外孙女。过完上元节,易阳伯府派人送姑娘南下。不巧,船行至新安郡遇到冰雹天气,栗子大的冰雹砰砰地砸下来,航船纷纷往岸边靠。 下船时挤挤攘攘,也不知谁推了下,好几人呼啦啦落入水中,人群混乱。待她们姑娘被救上来时,嘴唇已经冻得发紫,当晚就起高热,她们提心吊胆守了一宿才敢阖眼。 两个婢女在外头说话,而里间,沈如絮早就醒了。 一如昨日醒来时的模样,她恍惚地打量屋子,再次清晰地认识到她重生回来了。 还是回到了她未出阁之时。 脑子里最近的记忆是上辈子死的情景。她满身是血地躺在跟陆亭知成婚的那张床上,彼时陆亭知抱着她狼狈大哭。 “絮絮,是我对不住你。” 他哭得诚挚,沈如絮只觉得恶心。 装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她有多深情。 少顷,沈如絮起身,婢女听见动静忙进来。 “姑娘还病着怎么起了?” “躺太久,我头晕得慌。” “那姑娘起来坐一会。” 紫菱扶沈如絮坐在妆台前为她梳头,瞥了眼镜中之人,笑道:“姑娘模样好,这回去池州范夫人定会给姑娘说亲,也不知池州哪家公子有福气。” 沈如絮是庶女,在京城说亲高不成低不就,范家就想在池州给她说亲。况且舅家就在池州,嫁得近还能有个照应。范老夫人的信中提到此事,沈家并不反对,毕竟范家权势,易阳伯想反对也不成。 沈如絮静静望着镜中的自己,肤白如雪,黛眉清丽,正值碧玉青春。 她淡淡道:“我一介庶女,嫁得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话可不能这么说,”紫菱道:“姑娘虽只是庶出,可姑娘的舅舅是圣上亲封的昭勇大将军,掌兵一方。就凭昭勇大将军对姑娘的宠爱,咱们姑娘也不愁嫁。” 闻言,沈如絮笑了。 你看,连婢女都知道旁人看中的是舅舅的势,上辈子她为何就笃定陆亭知娶她只单纯喜欢她这个人呢? 她错得多离谱啊! 沈如絮的舅舅范伯州是朝堂显赫人物,这些年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愣是从个小小中郎将变成了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 舅舅膝下三子无女,将她视如己出,凭着舅家的宠爱,沈如絮就不愁嫁。 可惜上辈子沈如絮没想明白这一点,她几次邂逅陆亭知,还以为是天公作美,却不料是陆亭知故意策划。 他之所以娶她,也正是看中舅舅手中的权势。 当然,其中还有他龌龊的心思,他爱慕嫡姐而不得,只得退而求其次娶个容貌相似的替身。 沈如絮欢欢喜喜地嫁了他。 成婚两年,陆亭知待她百依百顺,即便她一直无所出也不曾苛责。一个伯府庶女能得靖国公府世子疼爱至此,世人皆以为她沈如絮走了好运。 彼时,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后来,嫡姐守寡才不过月余,他亲自去了趟通州将人接回来。夜里悄悄入府,人一到就住进了鸳雪院。 鸳雪院是什么地方? 是离他的书房最近的地方,是景致优美且幽静的地方。寻常有护卫把守,就连沈如絮想去探究竟都被拦在外头。 那时候,陆亭知安抚她:“你莫要多想,一个闲人罢了。” 闲人吗? 若只是闲人,为何嫡姐半夜喊身子不适他也要去探望?为何美食佳肴绫罗绸缎地供着? 如今想起来,沈如絮觉得自己上辈子真傻啊,被陆亭知哄得团团转。 紫菱梳好头,把岫炉塞进沈如絮手中,又道:“池州来信了,得知姑娘情况让姑娘先在此养病,蘅表少爷过两日就来接姑娘。” 沈如絮点头,捧着岫炉在屋内缓慢行走。 她病了两日,身子虚弱,没多久又困顿起来。 睡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正巧大夫来了,给她诊脉后换了个方子,婢女煎药喂药,服侍周到。 沈如絮这般睡睡醒醒过了两天,身子逐渐好转,也有了些精神。 这日起床,她披衣靠坐床头读书,隐约听见外头喧闹。 人还未至,先闻其声。 “絮絮,你好些了吗?” 下一刻,门推开,一人风风火火进来。走到月门处,他刹住脚。许是觉得身上寒气重,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丢给婢女。 帘子一掀,露出张白皙精致的脸。 正是沈如絮的三表哥,范蘅。 见到范蘅,沈如絮鼻子发酸,呆呆地瞧着他。 前世舅舅被人诬陷下狱,范家被抄,舅母和三个表哥死在流放途中,舅舅听闻噩耗也含恨而去。 彼时沈如絮正失去孩子卧床养病,得知此事,她哭着连夜赶往池州,可范家大门早已贴上封条,人去楼空。 舅舅的事陆亭知一直瞒着她,等她得知时已晚,她甚至没来得及见舅母和表哥们最后一面。 此时,范蘅鲜活地站在她眼前,恍如隔世。 “傻了?”范蘅在她眼前挥手:“数月不见,我是不是又俊了?” 婢女噗呲笑出来,令沈如絮回神。 “表哥何时到的?” “刚下船就赶来客栈。”范蘅坐下来:“絮絮好些了吗?怎么好端端地落水了?” 回想落水的情况,沈如絮汗颜。 怪她贪便利抄近路,若是跟随人群走大道兴许不会出事。彼时冰雹坠得急,她见有几人从踏板上岸,便也跟着那几人走。孰料,有人摔倒推了下她,她猝不及防落水了。 沈如絮简单说了遍,问舅舅舅母可好,又问大表哥和二表哥近况。 范蘅说:“他们都好,父亲已经告假回家侍疾,等你病好过去就能见到了。我母亲知你喜欢池州的金丝麦芽饼,亲自做了许多,待你去了就能吃到了。” 酸涩的暖流铺天盖地将沈如絮席卷,她眼眶泛红。 范蘅笑话她:“娇气!生病还哭鼻子。” 沈如絮吸吸鼻子:“没有,眼睛疼而已。” 她吩咐婢女给范蘅准备热饭热菜,又准备沐浴热水。许是这一路赶得急,范蘅衣衫褶皱,下巴还冒出了胡渣,些许疲惫。 两人叙旧了会,沈如絮打了个哈欠,催促范蘅去歇息。 . 范蘅睡了整整一天,次日醒来生龙活虎,当即出门逛新安郡去了。 沈如絮听说时,无奈摇头。 她三表哥惯会玩乐,纨绔子弟会的他会,书生文人懂的他也懂。新安郡热闹,范蘅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范蘅出去了半天,回来时已是傍晚,一进客栈就往沈如絮怀里塞东西。 “呐,给你解馋。”他说:“都是你爱吃的。” 沈如絮满怀大包小包,手足无措,有栗子酥、五香瓜子、核桃和酿梅子。 香气蹿鼻,却心头酸涩。 这些的确是她未出阁时爱吃的零嘴,可那也是前世未出阁时。嫁给陆亭知后,她力求表现完美,便硬生生戒了嘴馋的习惯。 她为了他,一点一点地埋葬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小爱好。 “我们何时走?”她问。 “不急,等你病好。” “大夫说再休养两日我就能出门了。” 范蘅一听,点头:“那就两日后走。” 两日后,行李收拾妥当,正当他们要启程时,却不巧,庄叔说船坏了。 “冰雹砸得凶,有的像鸡蛋一样大。”庄叔说:“不只我们的船,好些船都坏了。” “那就去租一艘。” “姑娘,现在新安郡的船紧缺,老奴今早问了一上午,渡口的船都被人定了。” “都定了?一艘也无?”范蘅道:“多派人去问问,除了渡口,酒肆、酒楼皆可打听。” 庄叔又去了,去了大半天,傍晚回来说:“表公子,姑娘,老奴打听到了,明日有一艘官船经过。说来也巧了,那官船正好去池州,若我们能搭官船南下就好了。” 范蘅一喜。 “这有何难,”他说:“待我拿家父的帖子去拜会,借行一程想来他们会同意。” 第二天一早,范蘅去渡口等待。 昭勇将军的名号很好使,对方得知范蘅乃昭勇将军家眷,立即同意。 范蘅派人来接沈如絮,沈如絮早已准备好行李,只简单拾掇便离开客栈。 冰雹天气后便是阴雨,细雨下了多日,地上泥泞潮湿。 没多久,马车到了城外渡口。 沈如絮撑伞下车,果真见一艘气派的官船停在岸边。 范蘅已上了船,此时披着蓑衣站在栏杆处朝她挥手。 “絮絮,这边。” 沈如絮点头,裹紧斗篷缓慢走去。 紫菱怕她再落水,恨不得眼睛黏在她鞋上,每走一步都嘱咐小心。另一边,紫英忙着吩咐婆子小厮搬行李,她见沈如絮走得慢,跑过来笑着塞给她一支拐杖。 沈如絮:...... “姑娘,下雨路滑,这个方便。”她说完,又笑着跑开了。 但不得不说拐杖很好使,至少沈如絮在湿滑的地上走得稳当,遇到水洼时,还能借力跨过去。 只是当她走到岸边时,猛然抬头见船上一名男子立在窗边。 似乎在看他。 她定睛瞧过去,那男子已经转身走开了,只隐约见其狐毛大氅和玉冠金簪。 沈如絮上了船,询问范蘅在何处,庄叔指着二楼:“表公子在上头,正在跟人说话。” “何人?” “听说是京城来的钦差。” 这时,一个侍卫走下来,喊她:“表姑娘,公子请您过去见礼。” 沈如絮点头。 应当的,她们借了人家的船,该去道声谢。 她跟随侍卫上楼,转过回廊来到正中宽阔的屋子。屋门是敞开的,厅中站着两人,一个范蘅,另一人正是那位着狐毛大氅的男人。 范蘅见了她,招呼:“絮絮,快来见过陆大人。” 闻声,那狐毛大氅的男人转身看过来。 2、第 2 章 沈如絮没想到会在这见到陆亭知。 他立在屋中央,俊逸风流,气质矜贵出尘。即便只是漫不经心站着也令满室生辉,连池州第一公子范蘅都被比了下去。 上辈子,沈如絮就是被这副好看的皮囊吸引,对他一见钟情。 可现在,再见到这张脸,她心中除了厌恶已无其他波澜。 陆亭知颔首,唇边含着客气疏离的笑。 范蘅说:“陆大人,这便是舍妹沈如絮。” “絮絮,”范蘅介绍:“这位是此次去池州的钦差陆大人,幸得陆大人准许,我们可借行一程。” 沈如絮愣在门口,并未说话。 她胸口闷疼,脸色发白。 察觉她不对劲,范蘅走过来,低声问:“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沈如絮不想看见陆亭知,低头“嗯”了声。 范蘅解释:“我表妹前些日落水受寒,病了一场,陆大人见谅。” 陆亭知视线在沈如絮身上停了会,不语。 “表哥,”沈如絮说:“我想回去歇息。” 她唤来紫菱,脚步慌乱地离去。 . 沈如絮被安排在二楼船尾的一间屋子,紫菱扶她回房见她脸色白得吓人,问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 沈如絮摇头,说无大碍,坐一会就好。 她挥退婢女,失神独坐。 前世,陆亭知奉命南下查案,去的就是池州。 常州守将廖卓邦守城疏忽,使得外敌入侵抢掠百姓,死亡数十人。圣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 廖卓邦自知渎职,在牢里畏罪自缢,案子成了死结。但私下有消息说廖卓邦写了封信交给其侄儿廖乾,让他悄悄送往京城。 若没猜错,陆亭知现在要找的就是这个廖乾。 陆亭知案子办得漂亮,回京就升了官,由大理寺寺正升到少卿一职。 眼下,他们居然在这撞上。 犹记得上辈子与陆亭知第一次见面是在京城的时候,并没有南下闯遇一说。 那么,是否能认为这辈子诸多事已改变? 她不会再嫁给陆亭知,舅舅一家也必定能躲避厄运。 想到此,沈如絮心里像装了个大鼓,擂得咚咚响。令她激动,令她希冀。 这一世,她不会重蹈覆辙。 . 没多久,范蘅找过来了。 他一来就问:“絮絮,你是不是讨厌陆亭知?” 沈如絮愣了愣,又听他说:“你最是知礼,在外人面前即便身子不适也会礼数周全。” 适才沈如絮看都不看陆亭知,范蘅明显地感受到了她对陆亭知的厌恶。 “其实我也讨厌他。”他说。 “表哥为何讨厌?” “谁让他名声太响亮?父亲总拿我与他比较,听得我厌烦。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条腿,没什么特别的,还没我俊。” “......” 抛开她与陆亭知的恩怨,不得不承认陆亭知确实优秀。 靖国公府世子,身份高贵显赫,才华横溢又俊美无俦。才将及冠就入仕为官,仿佛世间好东西他坐拥十有八九。 令人嫉妒,令人眼红,也令人望尘莫及。 “你适才与他谈笑风生,还以为你喜欢这人。”沈如絮说。 “嘁,”范蘅吊儿郎当摆手:“我那是出于礼数,池州范家子弟,在人前可不能让人看扁了。” “尤其是陆亭知。”范蘅补充。 沈如絮唇角抽抽。 “对了,你现在好点了吗?”范蘅问。 沈如絮点头:“已经好多了,我们多久到池州?” “这才上船呢。” “我想外祖母和舅母她们了。” . 范蘅说船行五日方可到池州,分明短短路途却令沈如絮分外煎熬。 原因无他,陆亭知在船上。 而且,还同住二楼。 二楼就三间屋子,中间宽敞作议事之用。而船头和船尾的屋子,陆亭知与沈如絮各占了一间。 原本沈如絮要跟范蘅住在一楼,但考虑一楼湿冷沈如絮病未痊愈,且她是女子之身不便,陆亭知便主动腾出了船尾原本用作书房的屋子来给她。 沈如絮如鲠在喉。 她厌恶陆亭知,却不得不住着他曾待过的屋子。 次日雨停,天空转晴。 范蘅是个闲不住的,嫌船上日子无聊,他打算烤鱼给沈如絮吃。 恰巧今早小厮们捞上来一桶鲜鱼,范蘅在厨房转了一圈,指着最肥美的那条。 “就它吧,给我表妹补身子。” 沈如絮听后无奈,打开窗,果真见范蘅在甲板上烤鱼。 他面前一盆炭火,盘腿斜坐,晨辉温暖,身后河水金光熠熠。 沈如絮来了点兴致,放下书,推门出去。紫菱怕她吹风着凉,提着斗篷追出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 “香不香?”范蘅得意:“不是我吹,我的手艺在池州数一数二。” “你把池州厨子置于何地?” “我岂是跟厨子比?我是跟池州的公子哥们比。” “......” 如此,那就没得比。范蘅出了名的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池州的公子无人能出其右。 范蘅烤鱼,香气引来了好些围观者,个个蠢蠢欲动要分一杯羹。范蘅大方得很,让侍卫又捉几条过来。 “别急,人人有份。” 他架了座更大的炉子,用棍子插着几条死得不明不白的鱼摆在上头。由于鱼太多,人手不够,沈如絮被范蘅使唤帮忙。 沈如絮跪坐在甲板上,臀下垫着柔软蒲团。她高高举着棍子,专心致志盯着鱼,生怕烤焦了。 连有人走近也未察觉。 范蘅笑嘻嘻出声:“陆大人,可要一同烤鱼?” 沈如絮一顿,僵硬地扭头,就见陆亭知从身后走来,停在一侧。 陆亭知瞥了眼炉上的烤鱼,视线又挪向沈如絮。 沈如絮没吭声。 须臾,他道:“不了,近日胃寒,吃不得炙肉。” 他不吃更好,范蘅省得分了。但面上一副遗憾的神色:“唉,还想让陆大人尝尝我的手艺呢。” 陆亭知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进屋,屋里已经坐着一人,此人正是与他一道南下查案的同僚,张岱。 张岱问:“陆大人,我们此次南下任务艰巨,为何要带着其他人?” 陆亭知坐下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与人之便,与己之便,顺手的事,何乐而不为。” 张岱想想也是,昭勇将军是朝堂炙手可热的人物,虽无须拉拢却也不必拒绝交好。 为官讲的就是人脉,谁也保不齐以后发生什么,多个人脉多条路。 他道:“听说船上这位沈小姐是易阳伯府的庶女,昭勇将军十分疼爱胞妹,连带着这位外甥女也爱若珍宝。” 闻言,陆亭知掀眼:“既十分疼爱,为何舍得让嫡亲的妹妹嫁伯府做妾?” “这事说来话长。”张岱道:“当年,易阳伯沈恒南下游学经过池州,邂逅范伯州的胞妹。两人互生情愫,私定终身。易阳伯答应回京就派人来求娶,然而回京得知家中给他安排了另一门亲事,聘礼已下,退不得。是以易阳伯只得去信池州说明,欲让范伯州的胞妹以妾的身份进府。 “范将军血性男子,自然是百般不愿,易阳伯亲自到池州求原谅还被他打了一顿。” “那为何后来又同意了?” “不同意不行,”张岱笑:“范伯州胞妹已怀有身孕,别无选择只能同意进易阳伯府做妾。” 还有一点没说的是,彼时范伯州只是个小小中郎将,池州小门小户与京城易阳伯府抗衡不得。 张岱继续道:“范将军变卖家财当嫁妆怒送胞妹上京,原本是想让胞妹在伯府过得好些,哪曾想易阳伯是个惧内的,范将军的胞妹在主母手下过得艰难。据说头一胎没了,这位沈小姐是二胎生的,孩子生下来,范将军的胞妹就香消玉殒。范将军痛失胞妹,将全部情感转移到了这个外甥女身上,时常接其回池州久住,外人都道范将军疼爱外甥女比自己儿子还盛。” 陆亭知听完,若有所思垂眼。 . 航船南下,天气越加明媚。 晨间起来,暖阳晒在甲板上,令人心生惬意。 紫菱推沈如絮出去晒太阳。 “奴婢老家俗话说晒太阳添福寿,姑娘也晒晒,祛病驱邪。” 沈如絮无奈,索性让婢女搬来一把椅子,又取来一本书。这么坐在栏杆旁晒太阳。 她跟陆亭知一人住船尾,一人住船头,等闲遇不到,是以也晒得心安理得。 晒了会,仿佛全身骨头的腐朽散去,她觉得舒服。便懒洋洋地靠着椅子,双手举着书,仰头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道声音。 “阳光下看书,易伤眼睛。” 沈如絮顿了顿,并不回头,装作看书看得入迷。 她不理会。 陆亭知站在几步外看着她,等她理会。 气氛僵持了片刻,沈如絮败下阵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陆亭知身上总有一股令人不可忽视的气势。 正如现在,分明船尾宽敞,可他的气息却密密实实地包围,令她浑身难受。 她起身福了福:“多谢提醒。” 然后,转身进屋了。 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 门外,不知陆亭知是什么表情,但很快,脚步声远去。 张岱正巧上楼找陆亭知议事,瞧见这一幕笑问:“你得罪过沈姑娘?” 陆亭知睨他一眼,莫名其妙。 “要不然,你这张把京城贵女迷得晕头转向的脸,怎么到这里就不管用了?” “船上唯一一个漂亮姑娘都不想理睬你,真是稀奇了。” 陆亭知懒得理他,抬脚进议室厅。 3、第 3 章 沈如絮回屋后,愣愣地坐在床边。 她手脚冰凉。 “易伤眼睛。” 这话,他前世也说过。 彼时她嫁给陆亭知半年有余,他待她温柔体贴,即便她有时愚钝弄巧成拙,他也从未斥责半句。她不懂的,他耐心教导。她做错的,他也会细致指正。 可他越是优秀,她就越加自卑。私下里勤学苦读,渴望有一天能与他并肩吟诗作赋,渴望与他站在世人前被称颂郎才女貌,而不是诟病她配不上他。 某天他回府见她坐在灯下看书,他从身后绕过来,长臂把书拿走。 “挑灯夜读,易伤眼睛。”他说。 她顺从地起身,承诺以后再也不灯下看书了。 但她还是偷偷地看,使得眼睛受损,失去孩子她成日以泪洗面,眼睛越加难以视物。以至于后来去池州寻舅舅时,连门上的封条都仔细辨认了许久。 回想前世,沈如絮只剩后悔。 她真傻,眼中只有情爱,只有陆亭知,将他当成天和地。可她在他眼中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替身。 此后两日,沈如絮不再去甲板上看书,但上下楼时难免遇到陆亭知。 共遇了三回。 一回是下楼用膳,陆亭知恰巧上楼。见到他,沈如絮立即转身,跟紫菱说落下东西了回去取。 陆亭知脚步明显顿了下。 第二回是夜里,沈如絮睡不着,月色凄凉徒生伤感,于是披衣出门,却不料见着个寂寥的身影站在船尾栏杆处。 听见动静,他只淡淡侧头瞥了她一眼。 沈如絮一时尴尬,福了福,没说什么又进屋子。 第三回,就是现在。 船行到茴县靠岸补给,大约停留一个时辰,范蘅便想带她去酒楼用膳。 “船上除了鱼还是鱼,我嘴巴寡淡得快生疮了。”范蘅说:“走,表哥带你去吃香喝辣。” 紫菱和紫英欢呼,因为她们俩也有份。 沈如絮走在后头,浅浅含笑。然而一抬眼,就见陆亭知从对面走来。 范蘅犹豫了会,出于礼数还是客气地问了句:“陆大人可要同行?” “去何处?” “我跟表妹打算去酒楼用膳,听说茴县的酥鸭美味一绝。” 陆亭知视线若有似无看向沈如絮。 沈如絮心下一紧,生怕他答应。毕竟以她对陆亭知的了解,这人吃穿精致又挑剔,吃了几日鱼估计也想换口味。 忖了忖,她走近范蘅,压低声却能令陆亭知听见:“表哥,陆大人是外男,不方便。” 陆亭知张口,后头的话还没说出来,范蘅就拍了下脑袋:“哎呀,我倒是忘了,絮絮是闺阁女子,不宜与外男同席。” “见谅见谅啊。”他笑嘻嘻地作揖:“不过陆大人放心,回来我给你打包。” 陆亭知阖唇,淡淡道:“多谢范公子,不必了。” 也不知是否沈如絮的错觉,陆亭知走时,视线掠过她意味不明。 . 恰逢今日庙会,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紫菱和紫英怕沈如莺被冲撞,两人一左一右护着。 范蘅走在前头,他人高马大,又长得好看,频频惹得夫人小姐们回头。 街边摊子上有个妇人爽朗大胆,喊住他:“俊俏的公子,可要看看香囊,给心爱女子选一个吧?” 范蘅听得“俊俏”二字,顿时扬唇,指着沈如絮对那妇人道:“她是我表妹。” “哎呦,公子的表妹真好看,长得跟仙女似的。公子给表妹选一个吧?” 表哥送表妹香囊有些不合时宜,但摊主热情,范蘅为难,正欲解释,沈如絮走过去。 “我给表姐她们挑几个,正好我来得匆忙没备什么礼。” 范蘅点头,于是拉她到摊前挑选。 范家是官宦人家,范家的小姐自然是不会佩戴街边这等粗制滥造的香囊。沈如絮不挑那些刺绣繁杂的,转而挑一些花纹童趣的,一共选了十二个,问老板娘多少钱。 范蘅说家中只三个姐妹,为何选这么多? 沈如絮笑:“我再买些丁香、薄荷往香囊里放,可静心养神助眠。这香囊佩戴不合身份,但挂在床头当个养生摆件很合适。除了表姐们,表哥、舅母、外祖母你们都有。” 范蘅点头,夸她想得周到。 此时离用膳还早,沈如絮又去买香料。 买完香料后,一行人往茴县最大的酒楼走。到酒楼门口时,范蘅停下,盯着对面的干货铺看。 “你们在这等着。” 他将东西交给婢女和侍卫,拉着沈如絮过去。 沈如絮并未拒绝,她不爱吃零嘴,但两个丫鬟喜欢。船上无聊,有零嘴解闷也是好的。 两人站在摊子前挑挑拣拣,范蘅买之前各样零嘴都要先尝一遍,好吃了他就买。 他剥了颗松仁,自己尝了,点头:“还不错。” 伸手抓了颗继续剥,剥好后递给沈如絮:“絮絮你也尝尝。” 沈如絮伸手接,范蘅在她掌心虚晃了下,立即扔自己的嘴里。 然后哈哈大笑。 沈如絮愣了愣,也笑起来。 前世表哥就是个促狭的,常爱作弄她。但自从她嫁给陆亭知后,表哥去了边疆,两人许久未见。如今重生回来,再见他如此,她心中恍然而亲切。 真好!舅舅舅母还在!表哥还在!爱她的人还在! 两人热闹挑选零嘴,殊不知酒楼对面有人望着这边。 陆亭知站在窗户前,神色漫不经心。 下属在一旁禀报:“世子,我们在池州发现一伙来历不明的人,他们个个武功高强,经确认,是从京城来的。” “来历不明?” “正是,属下还与他们交过手,那些人好像也在寻廖乾的踪迹。” “廖乾带着信一路北上,想杀他的人不少。如此看来,廖乾应该还活着,我们要尽快找到。” “是,属下明白。” “若找到人不必声张,暗中送往京城就是。” “可是,世子爷此次南下不是来立功的吗?” 陆亭知见干货铺子前,范蘅结账后领着沈如絮往这边走,收回视线。 淡淡道:“立功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网里的鱼。” . 范蘅买了许多,松子、肉干、蜜饯,还有糖枣。他手里拎不下,还递了两包给沈如絮提着。 两人往酒楼走,进了大堂,跑堂的热情迎上来。 “两位客官用膳?” 范蘅扫了眼坐得满满当当的大堂,问:“还有位吗?” “有有有,二楼还剩个雅间,只是......”跑堂说:“雅间很大,若客官不嫌弃冷清可坐。” “不嫌弃,带我们去看看。” “好嘞。” 跑堂领两人上楼,拐过游廊进了东边的雅间。 雅间宽敞明亮,却还有其他客人。那桌客人以屏风阻隔,谈话声在她们进门后就戛然而止。 范蘅望着屏风那边,蹙眉问:“怎么还有其他客人?” 跑堂的讪笑:“酒楼今日生意好,这么大一间屋子掌柜说浪费,索性摆两桌。” 范蘅扯了扯唇:“你们掌柜倒挺会做生意,可我这还带着女子,与旁人同室恐怕不妥。还有其他位置吗?” 跑堂为难:“没了,能坐的都坐满了。其实也不妨碍用膳,有屏风挡着呢,谁也看不着谁,您说是不是?” 范蘅转头问沈如絮:“絮絮,可要换地方?” 沈如絮这几日在船上没什么胃口,适才入大堂闻着饭菜香味已饥肠辘辘,不愿再挪地方了。今日庙会,去别的地方说不定也满座。 “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况且还有表哥在,不拘虚礼。” 范蘅狐疑:“你此前下船不是这么说的啊。” 他朝屏风那边看了眼,这一看,神色古怪。 沈如絮不解,走过去也看了眼。 就见陆亭知坐在屏风另一边,表情似笑非笑。 “......” 4、第 4 章 谎言被拆穿,饶是沈如絮镇定,也忍不住脸臊。 她是易阳伯府的姑娘,大家闺秀,从未说过慌,可如今...... 尽管不待见陆亭知,但在他面前失了人格,就像失了气节和脊骨。 范蘅也发现了尴尬之处,看了看沈如絮,打哈哈道:“哎呀,没想到陆大人也在这,真是巧了。” 跑堂的一听两拨人相熟,立马高兴:“咦?既然是认识的,那更好了。” 他热情建议:“隔着屏风用膳生疏,小的帮客官撤了如何?” “......” 撤了还怎么两桌用膳?言下之意是坐一桌。毕竟陆亭知那边只有两人,而范蘅这边也只有两人。在跑堂看来,各自一席实在生分,反正人少,那就凑一桌热闹热闹嘛。 跑堂自认为很体贴周到,可沈如絮并不想这样。 但此刻陆亭知和范蘅都看着她,她再拒绝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索性大大方方点头。 “那就撤了吧。” 就这么地,四人同席。 跟陆亭知同行的也是认识之人,此次南下查案的官员,张岱。 张岱领大理寺五品寺正,善于逢迎,跟谁都聊得来。幸好桌上有他和范蘅两人不停说话,以至于不会显得冷清。 沈如絮垂眼,安安静静盯着面前的茶盏,但她清楚,对面有道视线若有似无地打量过来。 她有些气,却只能忍着。 没过一会,眼前出现一只白瓷盘,盘中是几块精致小巧的核桃糕。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将瓷盘推过来,随后收回去。 陆亭知说:“今日酒楼生意忙,饭菜稍迟,沈姑娘先垫垫腹。” 张岱和范蘅在聊茴县庙会风俗,两人对于怎么玩颇有些惺惺相惜,话题热火朝天,并未注意到这边。 沈如絮默了默,将盘子推过去:“多谢,我不爱吃这个。” 陆亭知颔首,不语,似乎对于她的不领情并不介意。 沈如絮抿了口茶,继续垂眼作安静状。 过了会,范蘅跟张岱聊完,他咬了口糕点,立即转头对沈如絮道:“絮絮,这个好吃你尝尝,我记得你爱吃核桃糕。” “......” 沈如絮顿时脊背发麻,耳朵发烫。 她真是没法做人了! . 这顿饭吃得漫长而焦灼,尤其是不经意抬眼看见陆亭知似笑非笑的神色时,沈如絮就如芒在背。 她讨厌陆亭知,是站在同样的高度鄙夷他。 可若是在他面前出了丑,令她觉得自己落了下乘。以低矮的角度去鄙夷另一个人,那不叫鄙夷,而是仰望。 她不想这样。 是以整个用膳过程,沈如絮静默无声,连胃口也失去大半。 结束后,陆亭知和张岱还有事,于是范蘅带着沈如絮先离开。走出酒楼的那一刻,沈如絮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范蘅问:“絮絮今日怎么了?你怪怪的。” 沈如絮静静望了他一会,语重心长道:“表哥,你长点心吧。” 范蘅挠头,一路问她是何意。沈如絮心如死灰,只想快点回到船上,快点去池州。 很快,船再次启程。 只是,此后两日沈如絮再没见过陆亭知。 紫菱和紫英两个丫鬟得了零嘴很高兴,她们很会联络人情,将零嘴分成许多份,船上的侍卫、小厮、婆子都得了,个个喜笑颜开。在沈如絮不知道的时候,两个丫鬟跟船上的人俨然打成了一片。 沈如絮几乎整日在屋子里没出门,日头出来,她就坐窗边看书。桌上一只粗陋的陶瓷花瓶里插了支白色山茶花,是婆子从路过的小舟摊贩手里用鸡蛋换来的,嘱咐紫菱送给沈如絮,作为她得了零嘴的回报。 沈如絮欣然接受,命人找来只花瓶养在屋子里,没想到两天过去竟然开花了。 花香淡淡,影落书间,其妙地令沈如絮这些日起伏的心绪宁静下来。 许是前世对陆亭知的恨意太多,以至于今生见到他难以平复。 可她这辈子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是以,也不该受那些情绪左右才是。 眼无纷扰,心中坦然,这才是她想要的。 所幸很快就到池州了,下了船,从此天高海阔。 . 水路还是耽搁了些工夫,原本预计五天到达池州,却在第六天早晨才抵达池州渡口。 池州郡府乃池阳郡,渡口热闹如市。 官府的人先下了船,临别时,张岱与她客套地辞别。从张岱的口中,沈如絮才得知陆亭知这两天不在船上,早在茴县时他就离开了。 沈如絮听后,神色淡淡,福身与他作别。 范家的婢女和婆子们早就在岸边等着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杨妈妈过来扶她下船,庆幸念叨:“早就收到书信说昨日下午到,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呸呸呸,瞧我说的晦气话。表姑娘能安全到实在太好了,老夫人和夫人也能放心了,此前听说表姑娘路过新安郡落水生病,现在好些了吗?” “多谢您关心,已经好了。” 杨妈妈是舅母身边的人,也是从小看着沈如絮长大的,算半个长辈。沈如絮含笑听着,时不时问府上情况如何,外祖母以及表姐妹们的情况如何。 “她们都等着你了,表姑娘回府就会见着。”杨妈妈笑道。 十几年来,范家渐渐成了池阳郡大族,是以接人的阵仗也颇大。分明没多少行李,可小厮婆子们小心翼翼忙碌,有人指挥搬东西,有人套马车,有人列队恭迎,井然有序。 路过的百姓转头张望,有人说:“这是范家京城的那位表姑娘回来了。” “听说范老夫人病重,表姑娘回来侍疾。” “表姑娘真孝顺啊。” “可不是?模样也长得好呢。” 沈如絮钻进马车时,听到这些话,垂眼。 她清楚这是舅母给她造势。她即将在池阳郡说亲,舅母要让外人清楚范家看中她这个表姑娘,即便庶出也不比嫡亲的差。 她心头暖意融融,无论何事,舅舅舅母都为她考虑周到细致。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到达范家。 等在门口的丫鬟穿得精神靓丽,沈如絮还未下马车,就听见她们高兴地喊表姑娘来了。 沈如絮被众人簇拥进门,正厅里坐了好些人,舅母看见外甥女的身影,唇边立马扬起笑来。 “絮絮总算来了。” 沈如絮的舅母乃范阳郡辛氏,辛氏并非大族,以前跟范家老宅打隔壁。说起来,辛氏与丈夫范伯州是青梅竹马长大,跟沈如絮的母亲也很相熟,两人算是手帕交。是以对于沈如絮,她打心底当成自己的孩子。 辛氏拉着沈如絮的手,细细询问在京城过得如何,又顺带问易阳伯府老夫人的情况。 “祖母身子健朗,就是每回阴雨天犯风湿,好在丫鬟婆子们服侍细致,也能熬过去。” “上了年纪便是如此,别说沈老夫人,就是我自己这两年也觉身子骨不如以往。” “舅舅呢?” 沈如絮在厅中扫了一圈,没见着她舅舅范伯州。倒是看见厅内出现两个陌生的面孔。 “你舅舅以为你昨日到,等了一天,但今天有事出远门了,过两日回来。” “来,我给你介绍......”辛氏指着左边衣着华丽的妇人,道:“这位是你表姨母,是我娘家嫡亲的姐妹。” “表姨母。”沈如絮福身。 辛氏又指着妇人身后站着的湘妃褙子少女,说:“这位是你表姨母的女儿,姓林,单名一个荟。年纪比你大一岁,唤表姐就是。” 沈如絮点头,与她福礼,喊了声林表姐。 这两人也在暗暗打量她,林表姐目光好奇,而这位表姨母却是带着审视和莫名的排斥。 沈如絮感受到了,却不知原因。 舅母辛氏又道:“你表姨母和表姐得知老夫人病重,特地千里迢迢来探望,会在此住上些日子。正好你来,你们表姐妹也有个伴热闹些。” 沈如絮“嗯”了声,又向厅内其他人行礼。 范伯州是独子,并无其他嫡亲兄弟,但有两个堂兄。今日厅内除了表姨母小辛氏,还坐着位堂兄家眷,正是二婶母和她的两个女儿。 沈如絮此前常来舅家,对二婶母和两位表姐表妹认得,无须辛氏介绍,她规矩上前行礼。 表姐名叫范雪娟,序齿第二,最小的表妹叫范雪姝,性子跳脱。两人对沈如絮暗暗挤眉弄眼,沈如絮亲切地笑了。 婶母如往常一样拉着沈如絮的手左看右看,夸她数月不见又长漂亮了。沈如絮含笑低头,不经意转眼,瞧见表姨母不大高兴的神色。 未及深思,舅母说:“絮絮路上辛苦了,随你表姐去看看你外祖母吧,她得知你今日来,正巴巴等着呢。” 沈如絮点头。 一出正厅,适才装乖的范雪娟和范雪姝顿时围上来,你一句我一语挽着她说话。 池州范家共有两位表姐一位表妹,大表姐已出嫁,二表姐范雪娟是二婶母嫡女,表妹范雪姝跟沈如絮一样是庶出,但养在嫡母膝下与嫡女无二。 几位姑娘沿着回廊走,没多久,范雪姝转头催促:“林表姐你怎么一个人走在最后头,快过来我们一道说话。” 沈如絮停下来,这才发现林荟也跟在后面。 范雪姝是大大咧咧的性子,她玩笑道:“表姐不会吃醋了吧?是不是絮表姐一来抢了你最受欢迎的位置了?” 林荟脸上的表情尴尬了下,笑起来。 她上前挽范雪姝的手,转头看向沈如絮:“我吃什么醋?我只是头一回见这位絮表妹,心生好奇罢了。” 说完,她问沈如絮京城的事,说自己从未去过,有什么时兴的首饰和衣裳云云。 未出阁的小姐们最喜欢谈论的就是衣裳首饰,这话题一直延续到范老夫人屋里才结束。 沈如絮的外祖母已是耳顺之年,说病重,其实也是老毛病,只是今年发作得比往年严重些,见到沈如絮时精神头还是很好的。 婢女扶着她坐在软榻上,跟几个小姑娘说了好一会话,之后吩咐婢女拿出准备好的见面礼一人送了一份。最后觉得乏了,嘱咐沈如絮好生歇息,才打发她们出门。 范雪姝爱热闹,想邀众人去园中玩投壶,但二表姐范雪娟说沈如絮路途辛苦也该歇息,于是她只好作罢。 沈如絮确实累得不轻,船上这几日没吃好也没睡好,此刻有些疲惫。当即客气辞别众人,由婆子领着去自己的院子。 进门后,见花厅里坐着范蘅。 他端着碟煮熟的花生,仰头丢一颗入嘴,见沈如絮进来,差点噎着。 “表哥怎么不去歇息?”沈如絮问他。 范蘅有事要离开两天,特地来跟沈如絮告辞,又跟哄小孩似的说回来给她带礼物,让她在府上好生玩。 沈如絮好笑:“表哥有事只管去忙就是。” 送走范蘅,沈如絮进屋忍不住打哈欠,紫菱抱着个匣子进来。 “姑娘,您从茴县买来的礼忘记送了。” 沈如絮摇头,不是她忘了送。只是厅中多了位林表姐,而她此前没备多余,是以不能送。 想了想,她吩咐:“你私下将香囊送去舅母和外祖母那,再从我带来的东西里选两样精致的,单独给表姨母那边送去,就说是给表姨母和林表姐的见面礼。” 紫菱诧异了下,点头去办了。 傍晚,表姨母小辛氏听说各处都得了香囊,辛氏和两个堂媳妇那还得了两匹京城时兴的雪缎。她看着桌上送来的一匹素绢和一只景泰蓝镶珊瑚的胭脂盒,拉下脸。 “当是打发叫花子呢?我们林家虽不是官宦人家,可也是不差钱的。这些东西一看就不值几个钱,小小年纪就知道看人下碟了。” 林荟看了眼桌上的东西,说:“母亲,这绢是官府织坊所出,寻常想买也不见得能买到呢。还有这胭脂盒,上头的珊瑚质地透亮莹润瞧着就价值不菲......” 话未说完,林荟就被母亲打了下:“你跟我亲还是跟旁人亲?怎么总为外人说话?你没听说这个表姑娘是范蘅亲自接回来的?” “你呀......”小辛氏恨铁不成钢地戳林荟的额头:“可别忘了我们来范家是做什么的。” 林荟不着痕迹揉了揉发麻的手臂,努努嘴不言。 . 沈如絮在外祖家的日子无疑是放松和欢快的,来池州没多久,她就融入了池州富家小姐们的圈子。 范家表姐在池州有许多闺友,好些个以前沈如絮也见过,是以一起玩时并不生疏。 或是参加她们的诗社,或是出门踏青赏花,隔了几日天气暖和了,众人又相约去游湖采莲。 湖畔杨柳依依,春风轻柔,年轻的小姐们泛舟游于湖上。 沈如絮伸手去够最近的一朵莲花,忽听有人提起池州近日的事。 先是说官府在查什么案子,然后提到京城来的钦差,说着说着有人好奇问:“听说这钦差年轻得很,才及冠没多久呢,而且是京城国公府的世子,叫什么陆......” “陆亭知。” 沈如絮动作一顿,莲花茎“喀”地一声清脆折断。 “可有人瞧见过这位陆世子?到底长得多俊?”船上,有人问。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看向沈如絮。 范雪姝问:“表姐,你是从京城来的,应当见过靖国公府的陆世子吧?” “对啊,沈姐姐快说说。” 沈如絮笑了笑:“实在惭愧,我虽出身京城,但不曾见过此人。” 范雪娟道:“我表妹还未出阁,岂会见过外男。” 众人有些失望。 又有人问:“不曾见过,那曾听说吧?陆世子是怎样的人?” 沈如絮毫不迟疑摇头:“也不曾听说。” “诶?陆世子光风霁月,你怎么没听说过?” “京城人杰地灵,青年才俊不计其数,这位陆世子我并不认得。”沈如絮道:“再则,自古以来徒有其表之人屡见不鲜,我看大家莫要被虚名所骗,皮囊好看的未必品性好,若选夫婿还需擦亮眼睛。” 一句话,使得船上的小姐们羞愧起来。 有人啐她:“我们才问两句,你怎的就说到选夫婿去了,羞死人了。” 旁人打趣:“我看沈姐姐说得对,你呀,铁定是想嫁人了,不然好端端地打探俊俏公子做什么?” 众人乐成一团。 湖心深处,隔着高高的芦苇和莲丛,另一只小舟上,陆亭知与人对坐下棋。 他手中的白子迟迟未落,惹得对面的人促狭好笑。 “子彦举棋不定,心有涟漪。” “并未。”陆亭知淡淡道。 “休得狡辩,适才那番话可是说你?依我看,那小姐该是认得你的,不然也不会这般含沙射影了。” “子彦啊子彦,你莫不是负了人家姑娘?” “......” 陆亭知脸黑。 5、第 5 章 陆亭知思定,棋子即将落盘时倏地意识过来,想要退回却被对面的人摁住。 “落子无悔!”老人瞪他:“长出息了,在为师面前居然也敢耍赖!” 陆亭知表情混乱,些许懊恼,又些许疑惑,最后还是平静地接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 “还说你心无涟漪......”老人家高高兴兴捡走他的白子,边道:“若是以前你岂会犯这种糊涂。说吧,遇到什么事了?” “弟子无事,一切如常。” “啧......还嘴硬。” 陆亭知笑笑,问:“恩师这些年可好?” “我好着呢,自从离开京城来了这池阳郡,日子就过得舒坦,没有那些糟心事我六根清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得闲垂钓,兴起远游,颇合我意。” 瞥了他一眼,老人继续道:“为师近日习佛法有所感,一切皆为虚幻,唯心静方能明悟,世间本无忧,万般皆庸人自扰。” 默了片刻,陆亭知道:“近来我频繁生梦,梦境光怪陆离。醒来什么都想不起,只记得好似亏欠一人,令我疲惫。” “亏欠了什么?” 陆亭知摇头。 “亏欠何人?” 陆亭知再摇头。 “所谓缘,就是遇见了该遇见的人;所谓福,就是能和有缘人共享悲欢。缘浅的人,有幸相识也会擦肩而过;缘深的人,相隔千里也会遇见。看来......”老人笑了笑:“你梦中那人与你缘分不浅,隔山,隔水,隔梦,与你牵绊。” 闻言,陆亭知顿住,眉头微凝。 . 沈如絮游湖尽兴而归,跟表姐和表妹去怡福堂看望外祖母后,回屋歪在榻上小憩。 紫英准备给她做鞋,她迷迷糊糊抬脚让紫英量尺寸,随即一头栽进了梦中。 梦里,前世情景又不请而至...... “夫人,此乃喜脉。”老大夫说。 沈如絮靠在榻上,还以为听岔了。她嫁给陆亭知两年,肚子一直无动静,怎的突然就...... 她垂眼,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两个婢女为她激动高兴,紫菱忙进内室取了银子递给老大夫,并送出门。 “姑娘,”紫英说:“这是大喜事,得赶紧报给国公爷和国公夫人。可惜世子出远门了,不然这会得知了肯定欢喜。” 沈如絮又惊又喜,手足无措。懵了会,才道:“不急,咱们再请个大夫看看,稳妥了再告诉公爹和婆母。至于夫君那,我要亲自告诉他,你们不许先说。” “好好好,奴婢们不说。”婢女笑。 沈如絮坐起,呆呆地沉静在怀孕的喜悦中。她盼这个孩子盼了很久,这两年来尽管陆亭知嘴上不说,但她清楚他是希望有孩子的,不然也不会夜里毫无节制,尤其是在她易受孕的日子,他几乎日日不落。 她虽享受他在床榻上的体贴,可每每见他如此,心中还是有些忧虑和自责。 现在好了,她终于等到了,夫君也终于等到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开心吧? 怀着激动的心情,沈如絮等了一天一夜,次日紫菱又悄悄请了大夫来看,确定是喜脉后,终于放下心来。 所幸当天傍晚陆亭知就回来了。 彼时沈如絮欢欢喜喜准备晚膳,可坐在桌边左等右等,陆亭知分明回府却迟迟没过来。着紫菱去打听,紫菱回来后脸色奇怪。 “怎么了?”沈如絮问。 “姑娘,”紫菱道:“世子爷还在忙。” “忙什么?” “世子爷在鸳雪院,他......” 话未说完,紫菱的胳膊被紫英撞了撞,紫菱停下来。 沈如絮察觉了不对劲,追问:“在鸳雪院做什么?” “你们快说!” “姑娘,”紫菱哭丧着脸:“世子爷带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住进鸳雪院,这会儿世子正在陪她呢。” 沈如絮如晴天霹雳,雷鸣轰隆隆砸进她心里,头晕目眩。 陆亭知带了个女人回来...... 他这次出远门办差,去了两个月,却带了个女人回来。 沈如絮也不知自己在桌边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进来,拉起她的手。 陆亭知蹙眉:“怎么独坐在这?” 他扫了眼屋内,吩咐外头:“进来掌灯。” 紫菱和紫英小心翼翼进去,此前沈如絮吩咐她们出门,知她心情不好皆不敢进门打扰,这会儿两人点了灯后忙退出去。 沈如絮侧头静静看着陆亭知,他此时也正打量她。 陆亭知捏了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沈如絮这才察觉自己手脚冰凉。 “夫君,我听说......”她张了张口,想问鸳雪院的事,却听他道:“先用膳吧。” 她心头一凉,冷得忍不住打了阵摆子。 陆亭知以为她冷,带她进内室添了件外衫,又牵着她出来坐在桌边用膳。 饭菜是煨好的,摆上桌就能用,但沈如絮没胃口。 她边吃边暗暗觑陆亭知,想听他解释鸳雪院的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直到此刻,她仍旧不信他是那样的人。过去的两年,他分明是喜欢她的,有时夜里结束,他会抱着她说“絮絮真好,我喜欢你。” 那些亲密呢喃犹在耳边,她不信他会这么快移情别恋。 可令沈如絮失望的是,陆亭知自始至终都不说一句话。 她的心情坠落谷底。 晚膳后,陆亭知换了身衣裳:“听说你有事想跟我说?是何事?” 原本是件喜事,可此时此刻,沈如絮却喜悦不起来。但总归是件大事,与其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倒不如自己亲自告诉他。 她说:“夫君,你不在的这两月我感到身子不适,昨日请了大夫来看,原来是......” “世子爷,”这时,门外有婆子禀报:“鸳雪院着人来请您。” 沈如絮下意识望向陆亭知,想从他眼里找到一丝慌张或心虚,但全都没有。 陆亭知只是沉默,仿佛理所当然。 须臾,他平静对沈如絮道:“我先去处理些事,晚点回来,你若累了就先安置。” 沈如絮看着他抬脚离去,眼泪夺眶而出。 紫菱悄悄进来问:“姑娘,您跟姑爷说怀孕的事了吗?” 沈如絮摇头。 她来不及说,他就走了。 . 婢女进门,见沈如絮在榻上淌泪,吓得大跳。 “姑娘?姑娘?”紫英摇醒她:“姑娘怎么了?” 沈如絮睁开眼,神色恍惚。 过了会,才知道刚才又梦见了前世。 “姑娘做噩梦了?”紫英忙起身:“奴婢去打水来,姑娘洗漱下,范将军回来了,要见您。” 沈如絮高兴:“舅舅回来了?” “回来了,和蘅表公子一道回来的,这会儿在前厅等着。” 舅舅回来,沈如絮梦里那些难受的情绪一扫而空,立即起身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又重新洗漱梳头,这才往前院去。 正堂里欢声笑语不绝,沈如絮走到跨院就听见了他舅舅如洪钟的说话声。 她鼻子浓浓发酸,在拐角停下来努力平复,不料走到门口见到舅舅高大的身影时,还是没能忍住。 一声“舅舅”喊得沙哑,眼泪也迅速凝结在眼底。 众人诧异。 范伯州走过来:“絮絮怎么了?受委屈了?” 辛氏脸上的笑也停下来,忙问:“对啊,发生何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舅母,可是哪个婆子忤逆?我定不容她。” 范蘅倒是镇定,啧啧两声:“你怎么又哭?上次见我也哭,这会见父亲也哭。越来越娇气!” 沈如絮很窘促,赶忙拿帕子揩眼。笑着摇头:“没人欺负我,我就是见着舅舅太高兴。” 范伯州愣了下,仿佛小时候黏人的那个外甥女又回来了,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他这么个大老爷们,被齐肩的外甥女突如其来撒娇,不知所措,最后抬手摸了摸沈如絮脑袋。 “絮絮别哭。”他说。 之后又反手拍了下范蘅的脑袋:“你表妹是姑娘家,娇些是应当的,值得你笑话?” 范蘅猝不及防被打,觉得没面子,毕竟堂屋里还有其他人在。 他不敢对范伯州如何,便在范伯州看不见的地方弹了沈如絮一个脑袋瓜,当作出气。 范蘅收着力道,并不疼,沈如絮也不恼,反而因范蘅这么一闹,心里骤然开朗。 表哥表妹这厢亲昵互动,不远处,表姨母小辛氏和林荟打量着这边。林荟还好,在撞上沈如絮视线时她笑了笑,倒是表姨母,明显神色不悦。 她对范伯州道:“姐夫这趟出远门辛苦了,姐姐一直念叨,现在也该放心了。还有老夫人,老夫人昨日还问起您。” 范伯州此人性情开阔,又秉性纯良待人和善,尤其待妻子的娘家人更亲厚。 林家这些年也正是靠着跟范伯州的亲戚关系,在生意上越做越大,林家的底蕴也越来越足。这世道人们追逐钱财和权势,林家无势但有钱,这便是小辛氏长住范家的底气。 范伯州与她客气寒暄了会,想起什么,吩咐人抬箱子进来。 “我从济州带了些好物过来,”他对妻子辛氏道:“都是给晚辈们的礼,你回头分分。” 末了,他跟沈如絮说了会话,问她家中情况,又嘱咐她晚上一道用膳,然后出了正堂。 箱子打开,众人欢呼出声。 范伯州竟是带了一箱子的胭脂水粉回来,范雪姝立即上前看。 范蘅拦着人:“别急,我知道哪个是你的。” 他从里头取出一只盒子递给范雪姝,范雪姝很高兴地接过。 “谢谢三哥。” 范蘅又取了一盒递给范雪娟,范雪娟也高兴道:“谢谢三哥。” 连林荟也得了,林荟红着脸福身:“多谢蘅表哥。” 范雪姝问:“三哥,絮表姐呢?她没有吗?” “当然有,絮絮的是我亲自帮她挑的。”说着,范蘅从里头拿出个鎏金点翠的胭脂盒来。 范雪姝瞧着那胭脂盒跟她们的不一样,好奇:“为何絮表姐的跟我们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你们的是我父亲买的,这份是我逛街时挑的。”他指着自己,强调:“我!花自己的钱买的!” 范雪姝横了眼范蘅,笑嘻嘻坐回位置:“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信二伯的眼光,我更喜欢这个。” 林荟盯着范蘅手上的那盒胭脂,心头的欢喜顿时失了大半。 这时,小辛氏出声道:“咦?这盒胭脂不错,蘅哥儿果真会挑。” 范蘅正得意,又听她说:“荟儿也喜欢用这种胭脂,旁的她用不惯,荟儿你说是不是?” 范蘅笑容一僵。 其他人也停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小辛氏却一点也不尴尬,她笑呵呵说:“我家荟儿肌肤娇嫩,非得用细腻的胭脂才好使。往回我也是给她买这种,但来了池州却买不到,着实遗憾好一阵。” 林荟低头,脸颊通红。 “娘,我用旁的也好使。” “但你前儿不还叨念着买这种吗?” 林荟咬唇,羞耻无以复加。 范夫人辛氏的笑容淡淡,她这个妹妹素来争强好胜,什么都要争好的。只是这胭脂是范蘅买来送絮絮的,若转送林荟,絮絮难免多想。 她正要解围,那厢沈如絮道:“既然林表姐喜欢,那就给林表姐吧,我用旁的也使得。” 范蘅郁闷死了,却又不能说什么,索性将胭脂交给婢女,让婢女递给林荟。 小辛氏见状,顿时笑了:“蘅哥儿果然还是疼你林表妹的。” 林荟听了这话,头恨不得垂到地上去。 回屋子后,林荟气哭:“娘,你为何要说我也喜欢,我根本没用过这种。” “这是你表哥特地挑选的,还能差?” “可他是送给絮表妹的,我怎能夺人所好?” “你这说的什么话!”小辛氏心情好地坐着品茶:“我只说你也喜欢,没说要夺啊。是范蘅自己送了,你看他也没说什么,说明心中还是有你的。” “娘,你这般让我以后还怎么见表哥表妹她们?” 小辛氏一听这话,脸沉下来:“你嫌丢脸?你别忘了你是什么出身,本就受世人看不起。若再不好好争一门有脸面的亲事,这脸就得丢一辈子。” . 经过胭脂的事,沈如絮总算明白了表姨母对她的不喜从何而来,表姨母此次来范家探望老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是想将女儿林荟嫁入范家。见她跟范蘅走得近,当成了威胁。 沈如絮默默叹气,自己真是受了无妄之灾。 午歇过后,紫英捧着个精致的胭脂盒进来,沈如絮认出那是范蘅买的,诧异问:“这胭脂不是在林表姐那吗?怎么在你手上?” 紫英笑:“原本是在林姑娘那里,但林姑娘说受之有愧,让婢女悄悄送过来了,还稍了句话。” “什么话?” “林姑娘说,这盒胭脂更配您。” 沈如絮一愣,笑了。 看来这位林表姐品性与她母亲截然不同。 胭脂的事很快被遗忘,许是林荟单独跟范雪娟和范雪姝解释过,之后的日子,几人关系依旧如常。 她们照常出门赴宴,有时坐在抱厦里一起看书,或讨论当下时兴的戏剧。更多时候,是呆在范雪娟的闺房里看她绣嫁衣。 范雪娟已经定了人家,对方是池州大族子弟。范雪娟曾见过那人一面,心中欢喜。 她红着脸说:“是个俊秀的公子,长得白净,斯文有礼。” 沈如絮懂了,表姐很满意未来的夫君。 光阴若箭,很快,范家花园里开了满池的荷花。沈如絮喜欢做莲花茶,花瓣晒干后制成茶叶,不仅香气清幽,还滋味甘甜鲜美,有降火清热之功效。如今府上有许多莲花,不用去城外湖畔就能采摘。 这日,她领着婢女乘小舟摘莲花。没多久,听见路过的婢女婆子们议论府上来了贵客。 范雪姝脸颊红扑扑跑过来:“絮表姐你快上岸,我跟你说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沈如絮上岸后,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知道京城来的钦差吧?”范雪姝说:“就是那位国公府的陆世子,今日他来府上了。” 6、第 6 章 阳光刺眼,沈如絮眯了会,听范雪姝兴奋地说话。 “前些日我们还在讨论陆世子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碰见了。絮表姐,我想去看看陆世子长什么模样,以后赴宴我就能跟阿薏她们说了。” 沈如絮无奈:“再俊能俊到哪去?都是两只眼睛两条腿。” 这会儿,沈如絮莫名想起范蘅那天的话来。 “也不过如此嘛。”他说。 “絮表姐,你陪我去好不好?”范雪姝说:“二姐订婚了不能见外男,我还没呢,我就在远处看,躲玄关后行不行?” 沈如絮不想去,却对陆亭知突然来范府有些紧张。 毕竟这辈子她不想与他再牵扯,可这才下船没多久,他就出现在范家,总觉得不对劲。 范雪姝说:“陆世子是来看望祖母的,还带了好些珍贵的药材来呢。对了,二伯也在。” “我不去,你也别去了。”沈如絮劝她:“若是让婶母得知了,保不齐会生气。” 范雪姝努嘴,正当失落,那厢有婢女匆匆跑来。 “表姑娘,老夫人请您去怡福堂一趟。” 范雪姝眼睛一亮:“只请絮表姐?我呢?” 婢女摇头。 沈如絮心头一跳:“可知喊我去做什么?” “老夫人说表姑娘上回借了陆世子的船回来,让表姑娘去见礼道谢呢。” “蘅表哥也在?” “在的。” 沈如絮没法,只好放下莲花,又吩咐紫菱继续采莲,她简单拾掇了下去怡福堂。 怡福堂里坐着舅舅范伯州,舅母辛氏,范老夫人和范蘅。进得堂内,除了陆亭知,张岱居然也在。 范老夫人见她来了,说:“絮絮,快来见过陆大人和张大人,这次亏得有他们送你平安回池州,快谢谢两位大人。” 沈如絮走上前,对两人福身行礼。 陆亭知只淡淡颔首,倒是张岱开朗对沈如絮道:“上次见沈姑娘还些许病容,看来现在痊愈了。” “托张大人的福,邪气已除。” “不敢不敢,”张岱拱手:“我们来探望范老夫人,便是想沾些老夫人的福气。” 张岱会说话,嘴也甜,有他在就不会冷场。 沈如絮见礼后,安安静静坐在外祖母身旁吃茶,听众人说话。 她分明不愿注意陆亭知,可不知为何,陆亭知一举一动却在她的余光内。 陆亭知此人,矜贵清高,却在长辈面前乖顺知礼。说话也进退得宜,不会像张岱显得跳脱,也不会像范蘅那样显得稚嫩,而是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难怪前世范伯州会这般喜欢他。 沈如絮犹记得有一次跟陆亭知去酒楼见舅舅,用完膳后,舅舅送两人下楼单独跟沈如絮说了两几句话。 一句是嘱咐她保管产业,一句是让她万事信陆亭知。 彼时沈如絮不知舅舅已预知大祸来临,是在交代后事,那一面匆匆结束,都来不及多说几句。 厅内,也不知张岱说了什么,众人笑起来。沈如絮回过神,就见陆亭知已经坐下来,且就在右边首位,离她颇近。 范伯州得知两人在池州办案却住客栈,便热情邀请两人住进范府。 张岱想同意,但不能做主,他看了看陆亭知。 陆亭知拒绝了。 “案子复杂,进出不便,且府上老夫人养病不宜打搅。”他说。 如此,又说了会话后,陆亭知起身辞别。 沈如絮不必送客,起身福了福,正欲松口气,却见走到门口的乌皮靴又转回来。 陆亭知像是故意般,欣赏她如临大敌的样子。然后云淡风轻地对老夫人解释:“落下东西了。” 他拾起茶几上的帕子,这才抬脚离去。 . 范伯州领着陆亭知和张岱出怡福堂,一路过回廊,隔着庭院,另一边站着几个端茶侍奉的婢女,柱子下还有鬼鬼祟祟的脑袋。 是范雪姝的。 范雪姝望着陆亭知的背影,懊恼得很。 “定是我站的位置不对,陆世子长什么模样我都没见着呢。”她扭头问一旁的林荟:“你瞧见了吗?” 林荟却是望着走在最后面的范蘅,摇头:“我也没瞧见。” 范雪姝跺脚:“哎,可惜了,一会定要好生问问絮表姐才是。” 林荟是被范雪姝临时拉过来的,此前她在屋子里绣花。范雪姝说府上来了贵客,是京城靖国公府的陆世子,要她陪她来看。林荟原本不想来,但小辛氏得知了,推着林荟来。 这会儿,林荟回去后,小辛氏笑眯眯问:“可见过礼了?” 林荟摇头:“并未。” “怎么不进去见礼?” “老夫人没唤。” 小辛氏蹙眉:“她是外孙女,你也算半个外孙女,怎的见贵人不叫你。” “也没叫雪姝表妹。”林荟补充。 小辛氏一噎,强行嘀咕了句:“那可不一样。” 林荟无奈叹气:“娘为何要让我去贵人面前见礼?陆世子是来探望老夫人的,与我们何干?” “你懂什么?我们在庐陵见过几个贵人?我们这样的身份,能见到国公府的世子,那可稀罕。再说了......” “什么?” “没什么。”小辛氏骄傲又遗憾地欣赏自己女儿的美貌,总觉得她花大价钱养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不能嫁低了。 . 陆亭知和张岱出府后,张岱若有所思看向陆亭知。 陆亭知接过侍卫递来的缰绳,停下:“张大人有话直说。” “那我就直说了啊。”张岱笑得促狭:“你我来池州办案,按理说无须拜会任何人,好端端地你怎么拉我来范家?” “范将军镇守一方,乃我朝英雄。其母亲病重,于情于理我等也该来探望。” “只为这个?” 陆亭知抬眼:“还能为什么?” “不是吧,”张岱一脸我不信的表情:“那你故意提什么借船的事?难道不是想见人家沈姑娘?” “张大人想多了,她只是个庶女。” 张岱一咂摸,也是,以陆亭知的身份肯定看不上个庶女。 可能真是他误会了。 7、第 7 章 陆亭知回到客栈,坐在桌边写信。信写了一半,他停下来。 其实张岱没猜错,他今日去范府并非为了探望范老夫人,跟范伯州也并无交情,谈不上拜访。 他只是想去见那位易阳伯府的庶女。 近日来,他频繁梦见个情景。他骑马奔在茫茫雪地中,脚下延伸着一串带血的脚印,他追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脚印,像在寻找一个人。 可那个人是谁?与他有何关系?这个梦预示着什么?他全然不知,却因此屡屡折磨得精神疲惫。 这梦境是近日才开始,确切地说是南下后才有的。 而且他发现,每次见到这位沈姑娘时,心里有种奇特且强烈的感觉。这种感觉令他窒息,也令他难受。 他觉得这种莫名的情况与这位沈姑娘有关,遂想靠近试探一二。 今日他特地在沈老夫人面前提起借船之事,便也是想引这位沈姑娘出来见面。果不其然,在她进厅后,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 而且还有一点令他好奇的是,他并未见过这位沈家庶女,也并未得罪过她。她却在见到他第一面时露出厌恶和敌意。 为何? 长年查案的陆亭知警觉敏锐,结合各种分析,他认定这位沈家庶女一定跟他的梦境有关。 想到此,陆亭知揉了揉额。 须臾,他睁开眼,重新提笔写信。 却突然顿住。 陆亭知视线瞥向自己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蹙眉,躬身,没多久额头冒汗脸色发白。 侍卫朱秉端茶进来瞧见他的情况,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忙将他扶起躺在榻上。 “世子又犯病了,您先躺下,属下去找药来。” 朱秉走到柜子旁,熟稔地取出个白瓷瓶,倒出两粒药丸递过去。 陆亭知吞下后阖眼躺着,额头仍旧不断冒汗,渐渐地,连唇瓣也发白。 朱秉守在一旁,算着时间,很快,见世子睡了过去。 . 四月初,池州知府府邸设宴,下帖子邀请范家女眷。辛氏捏着帖子,特地命人去请沈如絮过来。 她说:“知府夫人设宴,邀请我们前去吃酒。我下午让绣娘来给你量身,兴许能赶着做两件衣裳出来。” 说到这她拍了下额头:“也怪我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倒是忘了给你做衣裳了,现在临时赶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沈如絮笑:“舅母不必操心,我那还有许多新衣呢,都是从京城带来的,够穿。” “你带来是你的,我也要给你添几件。现在天气暖和,姑娘小姐们都喜欢穿漂漂亮亮地出门。再者,我心里其实还有其他打算......” 辛氏拉着沈如絮的手道:“想必你也知道了,此前你外祖母去信京城,提到要给你在池州说亲,这事商量得急也未曾问过你的意思,现在舅母就想问问你,絮絮可想嫁在池州?” 池州没有京城繁华,而且非她从小生长之地,算是背井离乡远嫁。 沈如絮垂眼,她心中清楚舅母和外祖母之所以如此安排。先不说一个伯府庶女在京城够不着好的亲事,就说易阳伯府并非能依靠的娘家。比起亲生父亲,舅舅和舅母一家更可靠。 若是嫁人,她自然愿意嫁在池州,而且舅舅舅母给她寻的人铁定品性不差。 可是...... 前世种种令她记忆犹新,她没什么心思谈婚论嫁。 “舅母,絮儿还小呢,嫁人的事不急。”沈如絮亲昵地靠着辛氏,作小儿女撒娇之状。 果然,辛氏难以抗拒。 “我跟你舅舅也觉得不急,但你外祖母总担心去后看不到你有好归宿,着急给你相看。不若这样......”辛氏说:“咱们先相看着,反正相看也得一年半载,届时寻到合适的就定下,如何?” 辛氏又道:“你母亲去得早,嫡母强势,父亲软弱,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只有把你的亲事安排妥了,我才安心。” 提到自己的生母和外祖母,沈如絮愧疚。前世她全部身心都在陆亭知身上,对外祖母关心甚少,得知外祖母病重时她正在为讨好陆亭知而努力习茶艺,只派人送了些药材来,以至于后来外祖母病逝也未能看最后一眼。 听说外祖母去世时抓着舅母的手问“絮絮过得好不好”,后来沈如絮跪在外祖母的坟前,外祖母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想到此,沈如絮点头:“那就听舅母的。” 先相看着,至少,安舅母和外祖母的心。 . 小辛氏得知姐姐打算带沈如絮去知府家赴宴,而对她的女儿一个字也不提,暗生闷气。 连着两日她表现得明显,可辛氏像是没看见似的,最后小辛氏不得不作出个笑脸前去问。 “听说后日知府家设宴?” 辛氏故作诧异:“你从哪听说的?” 小辛氏撇嘴:“沈家外甥女都找人量身做衣了,你怎么还瞒着我。” 辛氏心里些许烦,她这个妹妹嫁入林家后变得越加势力起来。但她只这么个相依为命的妹妹,却不得不处处包容。 她直言:“后日是知府夫人生辰,知府夫人想热闹热闹,邀请池阳郡的官夫人小姐们去吃酒。” 辛氏都说得这么明显了,但凡小辛氏有点眼色就该知难而退。人家知府夫人邀请的都是官家夫人小姐,她若是带商户人家的小姐去,不是膈应知府夫人么? 可小辛氏偏装作听不懂,她可以不去赴宴,但她女儿得去。她女儿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若是范蘅嫁不了,凭借范家的关系说不准也能攀上别的人家。 况且,她对自己的女儿很有信心。她女儿从小请女夫子教导,琴棋书画样样都会,一点也不比官家小姐差,容貌还是十里八乡出挑的,让她跟着去赴宴,万一被官夫人看上或官家公子看上了呢?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她姐姐怎么就没为她女儿想想? 小辛氏心里埋怨,脸上却笑着:“我当然不好意思去的,但荟儿好热闹,以为你也带她去,昨日还准备了好些新衣呢。再说了,她这个年纪,跟着你去官夫人们的宴席上,还能长长见识不是?” 这么一听,辛氏没辙了。 两日后,到了知府夫人设宴的日子,范家女眷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影壁处,范雪姝挽着沈如絮咬耳朵。 “絮表姐,你再跟我说说陆世子嘛。”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啊。” “......你只说身高七尺,穿墨蓝长袍,戴玉冠,我哪里想象得了?”她问:“陆世子人好不好?俊不俊?是否如传言般斯文儒雅?” 沈如絮无奈:“表妹打听这个做什么?难道对陆世子......” “我才没那些心思。”范雪姝忙解释:“等下不是去知府家吗?我就是想多知道些陆世子的事,回头好说给阿薏她们听。” “......” 对于陆亭知,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沈如絮更了解,可她不愿再提这个人。于是寥寥两句敷衍过去,范雪姝高兴,央着要跟她同坐一辆马车。 两人正要上车,那厢林荟姗姗来迟。 只见晨光下,林荟穿得珠光宝气,几乎闪瞎众人眼睛。 范雪姝惊讶得嘴巴张成鸡蛋大:“林表姐,你打扮得太隆重了吧?” 林荟头上一副金点翠如意步摇,耳下一双碧玉耳珰,娟纱金丝绣花长裙配绿萼梅锦缎披帛,露出白皙细嫩的手腕。可原本漂亮的手腕却戴了只镶金翡翠玉镯,翡翠成色好虽好,却显得老气。 林荟羞得抬不起头,脸颊发烫,耳朵发红。 她并不想穿成这样,可她母亲说她们身份低微,去官夫人家做客不能让人看轻。 林荟咬唇,福了福,一骨碌钻进了马车里。 . 客栈。 陆亭知忙碌多日,今天一早回池阳郡。张岱得知他回来,匆匆忙忙来寻他。 “哎呀,你总是神出鬼没,我想找个人商量都不得。” “什么事?” “我们在池州找了这么久,酒楼、客栈、赌坊什么鱼龙混杂的地方都找过了,仍旧没有半点廖乾的消息,我在想......”张岱说:“兴许廖乾早就不在池州了?” “他还在。” “你为何笃定?” 陆亭知之所以笃定,是因为他跟踪的那些人也在池州,若廖乾没有消息,他们断不可能还停留于此。 张岱见他不答,也没追问。毕竟在他看来,陆亭知本事大,门路也比他多,或许清楚些隐秘的消息。 半晌,张岱摊手:“可我实在不知去哪找了,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也不全然。”陆亭知说:“也有你张大人翻不到的地方。” “哪里?” “池州官员府邸。” “诶?”张岱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陆亭知道:“廖乾狡诈,若要藏身,必定藏得出其不意。你既然到处都找过,若没猜错,他定是藏在某个官员家中。” 张岱不解:“可他一个罪犯能藏何人家中?谁又敢收留他?” “你想想,什么人能光明正大出入官员府邸?”陆亭知反问。 张岱思忖了会,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我现在立马去查戏班子。” 池州官宦女眷最喜欢听戏,有时会从外地请戏班子入府,几十场戏没个三五天是听不完的,是以留戏班子宿在府上屡见不鲜。 张岱暗暗佩服陆亭知,他居然没想到这个。 但还未等他走出门,陆亭知又喊住他。 “还有何事?”张岱转头。 陆亭知道:“听说今日是知府夫人生辰,杨家设宴邀请各家女眷,你一会派人送份礼过去。” “你想去吃酒?” 陆亭知面无表情:“去听戏。” 张岱一噎。 8、第 8 章 杨家设宴并不隆重,但办得热闹,邀请了池州最有名的戏班子,在园子里设棚子供夫人小姐们吃茶看戏。 园中繁花锦簇,还设了女眷们喜爱的活动,譬如投壶、叶子牌、秋千等等。 辛氏带沈如絮、范雪姝和林荟入席,果不其然引来了许多注目。 早前听说辛氏欲为外甥女相看,便都想见见沈如絮到底何模样。但此刻,众人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了林荟身上。 有人噗呲笑出来:“这位是何人?穿得好不富贵。” “富是富了,可贵没看出来。” 这话说得小声,但沈如絮何林荟都听到了。 沈如絮去看林荟,只见她低头攥着帕子,神色羞耻又紧张。 有夫人上前来跟辛氏寒暄,随后问带来的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是哪家的掌上明珠。 人人都清楚辛氏膝下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范雪姝以前常出门做客,旁人认得她,那么就只剩沈如絮和林荟未曾露面。 辛氏向众人介绍沈如絮,说是京城易阳伯府的小姐,然后不失偏颇地介绍林荟,说是娘家的外甥女。 两位都是外甥女,可大家看了眼林荟后,皆转头打量沈如絮去了。 毕竟比起商户女,她们更乐意结交京城来的伯府姑娘。 林荟在被辛氏介绍完后,更是将头垂得低低的,连脖颈都红起来。 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身世,士农工商,排在最后的商户受世人轻贱。若说此前她们只是嘲笑她的打扮,可现在即便低着头,她也能感受到旁人鄙夷的目光。 林荟耳中听到有人跟沈如絮攀谈,沈如絮和那些人对答如流而且落落大方。 尽管她是庶女,可也是官宦人家的庶女,比她这个出身金窝窝的嫡女还强。 林荟羞耻极了。 没多久,沈如絮察觉到林荟的情况,走过去挽着她的手:“表姐,听说知府夫人请了池州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我们去听戏吧。” 被目光灼烧的林荟找回了点呼吸,她对沈如絮投去感激一笑。 沈如絮说要去听戏,范雪姝也跟着,那些跟范雪姝交好的贵女们也都要跟着。 因为她们还想听关于陆钦差的事,个个围着范雪姝转。范雪姝骄傲地说:“我絮表姐还见过陆世子呢,之前絮表姐病在新安郡,恰逢船坏了,于是借官船南下,当时陆世子就在船上。” 沈如絮:...... 贵女们又不动声色围着沈如絮说话。 有人问:“那上回问沈姐姐,怎么又说没见过陆世子?” 沈如絮头皮发麻,于是只好扯了人生第二个慌:“我整日待在屋子里,确实没见过。” 范雪姝想起二姐的话,点头:“就是,我絮表姐还未出阁,不好见外男的。也就是后来陆世子来探望祖母,絮表姐去见礼致谢才见过一面。” “呀!沈姐姐快跟我们说说,陆世子果真光风霁月,貌比潘安?” 沈如絮:...... 一群十四五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又是问陆世子,又是问京城有趣的事,也有人问乘船好不好玩。总之,沈如絮光顾着回答了,台子上的戏一句也没听进耳。 等她喘过气,一出戏已唱完,而且......转头一看,林荟不见人影。 “林表姐呢?”沈如絮问范雪姝。 范雪姝正在跟好友聊话本,忙里抽空道:“我适才见李婵她们邀请林表姐去赏花了。” 沈如絮蹙眉,借口赏花,起身去寻林荟。 走到假山处,却见林荟红着眼眶从里头出来,像是刚哭过。 “林表姐?” 林荟抬头,慌乱地抹眼角,勉强扯出个笑。 “你......怎么在这?” “我听说林表姐在这赏花,便过来寻。” 静默须臾,林荟暗淡地笑了笑。 “絮表妹,我是不是很可笑?” “林表姐为何这么问?” “其实我并不想来赴宴,但我母亲非得要我来长见识。我知道她目的为何,可是......”林荟垂眼:“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是个商户女,旁人骂我家一身铜臭味,再穿金戴银也掩盖不了臭气。我自是不敢高攀这些官家小姐的,可我不惹她们,她们却无端地欺我。” 林荟忍不住又难过起来。适才李婵主动邀请她赏花,她受宠若惊,小心翼翼跟她们来了后花园,却没想到,那些人邀她赏花是假,拿她取乐是真。她们故意以好话夸她,然后摘花戴在她头上,将她戴得满头鲜亮。 她站着任她们戴,只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最后花赏完,她们结伴走了,谁也想不起她。 实在忍不住难过,她只想在这偷偷哭一会,却不想被沈如絮发现了。 林荟觉得难堪又窘迫。 沈如絮叹气,没有追问个中细节。她安抚:“表姐不必介怀,庄子有言,时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于行之美恶。有些人出身高贵却行径低劣,而有些人出身不显,却良善明理。若论尊贵,在我眼里,表姐贵比千金。” 说这话时,她莫名想到陆亭知,觉得陆亭知就是最好的例子。出身高贵,皮囊好看,却品性恶劣玩弄女子感情,实属伪君子。 这厢,陆亭知和张岱刚到知府府邸,才下马车,他就打了个喷嚏。 张岱打趣:“肯定是有人骂你。” 陆亭知懒得理他,兀自进门。 . 沈如絮跟林荟回到花棚,此时花棚里已经围了许多贵女,她们三五人聚在一处兴致勃勃讨论。 李婵和另外一个贵女见沈如絮和林荟双双回来,面面相觑了会。 李婵走过来:“沈姐姐和林家姐姐听说了吧?司马夫人提议让我们献才艺,既讨个乐子,也为贺知府夫人生辰。” 另一人道:“知府夫人还设了彩头,赢头筹者可得一把苏绣染牙宫扇。那可是御贡之物,难得的稀罕物,人人都想要。就是不知沈姐姐和林家姐姐准备献什么才艺呢?” 这人提到“林家姐姐”时,看向林荟,目光轻蔑又有些幸灾乐祸。想到她商户出身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只等着看她笑话。 林荟被她的目光压得低下头。 沈如絮握住她的手,没理会这两人:“表姐,我们去那边坐。” 李婵两人被忽视,脸色白了白。 “絮表妹,”林荟紧张:“我也要献才艺吗?” 沈如絮思忖,若只是寻常小姐们玩乐倒罢了,可司马提出献才艺贺生辰,若是不献,倒显得无礼。 她说:“我听说表姐在家中跟夫子学过琴棋书画,表姐最在行的是哪个?” “是琵琶。” “那就弹琵琶。”沈如絮道。 “可是......”林荟咬唇,不想在沈如絮面前露怯,却还是忍不住问:“我能行吗?” 沈如絮笑:“我还从未听过林表姐抚琴,你就当为我抚一曲吧。” 她看得出林表姐喜欢范蘅,虽表姨母品性欠缺,但林表姐却不差。若在舅母面前展示一二,保不齐还能争取些机会。 林荟并不知她的好意,只以为她想听,点头应了。 范雪姝找到她们,一屁股坐下。 她唉声叹气,兴致缺缺。原因无他,平日她只爱吃喝玩乐,且嫡母也不拘着她,以至于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不若我耍套枪法吧。”她说:“这个我在行。” 她曾跟范蘅学过一套枪法,觉得威风又飒爽,可惜池州没有女子能欣赏。 婢女赶忙阻止:“可别,今日是知府夫人的生辰,姑娘怎好舞刀弄枪的?” “那我献什么?听说彩头是御贡苏绣宫扇,我也想要。”范雪姝转头问沈如絮:“絮表姐,你献什么?” 沈如絮摇头,她没想好。 “那林表姐呢?” “我弹琵琶。”林荟说。 没多久,夫人们也结伴来到花棚,高台上唱戏的人早已退下,将地方腾出来给贵女们展示才艺。 知府夫人的贴身婢女前来询问各自展示什么才艺,并记录入册。 有人跳舞,有人作画,有人弹琴,也有人表演茶艺工夫。没多久,记录名字的婢女走到沈如絮这边。 “请问,范府的小姐们准备什么才艺?” 范雪姝讪笑:“我就不报名了吧。” 恰在此时,原本热闹的花棚里短暂安静了下,她的声音听得格外清晰。 其他夫人小姐们看过来。 有夫人问:“为何?来都来了,何不展示一二令我等欣赏?” “是啊,难得今日是知府夫人生辰,也当是你们的心意。” 此时,另一位夫人打趣说:“哎呦,你可别为难范三了,谁不知她不爱读书只爱舞刀弄枪,让她展示才艺岂不是要她的命?” 话落,众人捧腹。 说这话的妇人跟范家堂婶母熟稔,原本也不过是长辈打趣晚辈,却令范雪姝脸色涨红。 她才学差,常被自家长辈说,可旁人说就是另一回事了。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是要脸面的姑娘,难堪得很。 范雪姝心里气,低头。 此时有人道:“除了范三,不还有两位小姐吗?” 许是知道林荟是商户出身,那人自动忽视林荟,将目光放在沈如絮身上:“听说沈小姐从京城而来,又出身伯府,想必从小涉猎广泛,才学出众吧?” “沈小姐在家中学过什么?” 这话令沈如絮惭愧。 她出身伯府,可她在家中受嫡母打压,琴棋书画也只是跟着嫡姐学皮毛。而且她被养在祖母膝下,祖母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是以几乎只叫她读女戒和女训,或是精研女红针线。以至于,她上辈子嫁给陆亭知常常觉得自己孤陋寡闻,笨拙愚钝。 有一回晚膳后,陆亭知坐在厅中抚琴,问她意境如何,她羞得想钻进地缝去,因为她听不出什么意境。 那次之后,她勤奋学习,琴棋书画诗酒香茶皆有涉猎。虽不说精,但在池州这样的地方展示也算绰绰有余。 只是她今日并不想出风头。 她老实回答:“并未学其他,只读过书。” “哦?读过什么书?” “《女戒》《女训》以及一些佛经。” 众人听后,表情精彩。沈如絮看着气质好,长相出众,然而府上却并没将她当大家闺秀培养,着实可惜了。 范夫人辛氏脸上笑得僵硬,正欲开口为沈如絮解围,就听她说:“晚辈不才,临摹过一些名家字迹,可为知府夫人献一副字。” 一副字而已,中规中矩,应当不会引人注意。 她想。 9、第 9 章 很快,报名完毕,献艺开始。 夫人们坐在棚中,兴致盎然地瞧着高台上的贵女们。 与其说是献艺,倒不如说是一场婆婆相看未来儿媳的盛会。但凡某某官员家的千金献艺结束,褒奖声便多些,若只是小门小户,则少些热情。 至于才艺如何?正如此前李婵说的,只是个乐子罢了,夫人们并不较真。 况且她们也无从较真。 一来池州之地文化底蕴不厚,以经商和乔迁居多,做学问的没几个。官宦子女学琴棋书画只为附庸风雅,涉猎却不精通,不论抚琴还是作画皆自娱自乐的水平。 夫人们象征性地夸赞,就连完全不懂音律的辛氏也笑呵呵说了句“弹得真好”,然后便没其他了。 沈如絮坐在下头看贵女们展示才艺,心中平静,倒是一旁的林荟,一直紧紧攥着帕子。 看得出她的紧张,沈如絮安抚:“表姐一会上去,就当在自己家中就是。” “让你笑话了。”林荟惭愧:“白长你一岁却不如你处世镇定。” 没多久,婢女唱林荟的名字:“范府表小姐林荟,为夫人献一曲《春江花月夜》。” 有人侧头注目过来,随即又淡淡收回视线。有的甚至听见林荟的名字,并不关心,继续跟旁边的人低声交谈。 林荟抱紧怀中的琵琶,深呼吸口气:“絮表妹......” 沈如絮点头,鼓励道:“表姐好好弹,拿了彩头也让我开开眼。” 林荟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去了。” “嗯。” 沈如絮鼓励林荟只是想让她重拾自信,倒没想过她赢头筹。她继续吃茶,目视高台,耳边却在听范雪姝说话。范雪姝搜罗了许多八卦,沈如絮闲着无聊,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直到高台上“铮铮铮”一串响亮的声音传来。 力透云霄,悠扬利落...... 沈如絮一怔,立即坐直看向高台。此时此刻,其他夫人也跟她一样,交谈声像是被这一声琴音斩断,现场突然安静。 只余高台上,清脆如玉珠的琵琶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想到林荟的琵琶弹得这么好。时而嘈嘈切切如潋潋江水涌来,时而幽幽暗暗如清泉流淌;时而弦如急雨,时而缓慢若梦,令人如痴如醉。 沈如絮前世曾钻研过音律,为此她常去凌霄阁听曲,凌霄阁有京城数一数二的琵琶高手,音律一绝,不料林荟的技艺与她们不相上下。 她大为惊奇,暗暗观查周遭夫人们的神色。此刻,她们也跟她一样。 知府夫人与池州这些官夫人不一样,她是扬州人,出身书香世家,从小受音律熏陶,琴技好歹一听便能分清。前头那些个贵女有的刻意摆弄技艺却只有形而无神,有的循规蹈矩弹一通只求平稳不出错漏,那眼前这位范家表小姐可就是精通了。 她自知学琴非寻常之功,也非等闲天赋,谁能想到一介商户女能有这般造诣? 若说知府夫人此前还有些不喜这位商户出身的表姑娘,现在倒是一改姿态,刮目相看。 身份有高低,技艺无贵贱,她欣赏有才之人。 人在做自己擅长的事时易散发自信的光芒,此刻的林荟便是这样。 她举止神态高雅柔美,气度从容风流,一点也不输那些贵女,甚至比她们更耀眼,更吸引目光。 一曲结束,在场之人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还是知府夫人率先鼓掌,其他人才跟着附和。 众人原本是瞧不上林荟的,可见知府夫人欣赏,便纷纷扭头恭维辛氏,夸她有个才情了得的外甥女。 辛氏心头也震惊,没想到她这个外甥女深藏不露。 林荟抱着琵琶下来,掩不住兴奋,却依旧紧张地问:“絮表妹,我适才弹得可好?” 岂止是好? 简直全场最佳! 沈如絮悄悄对她竖大拇指:“非常好!” 范雪姝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林荟:“林表姐,你居然这么厉害?比我耍枪还厉害。” 林荟听着周围夸赞的声音,不好意思地笑了。 珠玉在前,后头献艺的贵女就显得平淡无光了,有的甚至不想丢人现眼,索性以腹痛出恭为由躲过去。 沈如絮献字,是最后一个上的,她表现平平,也并未引起其他人注意。写好字后,交给婢女送给知府夫人。 有些官夫人不懂字,瞥了两眼后,象征性地夸了两句。倒是知府夫人沉吟看了好一会,然后收起递给婢女,命婢女送去前院书房。 此次献艺,毫无疑问林荟是最出彩的那个。可她只是个商户女,众人不好品评,全看知府夫人如何决断。 “我竟不知范府卧虎藏龙。”知府夫人说:“曾听闻范夫人膝下三子,个个人中龙凤,料想若是养得女儿,也该秀外慧中,才貌双全。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辛氏长脸得很,唇边一直挂着笑。嘴上却谦虚道:“哪里哪里,是杨知府治理有方,令我池州人杰地灵,净出英才。” 这话说得令知府夫人心里舒服,脸上的笑更真诚了几分,招手让林荟过去,亲手将御贡苏绣宫扇送给林荟。 此举令其他夫人小姐脸色变了变。 在座的夫人们大多是带着女儿来的,谁都希望自家女儿拿彩头,可偏偏风头却被个商户之女抢了,谁心里都不舒坦。 但不舒坦只能忍着,还得作出一副欣赏的神色,免得被人小瞧。 倒是贵女们年岁轻了些,脸上表情难以藏住。或是嫉妒,或是羡慕,十足精彩。 尤其此前欺辱过林荟的李婵等人,此刻站在一旁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 知府书房。 杨知府得知陆亭知和张岱的来意,立即吩咐人去将戏班子关押起来审问。 又细细问了案子始末,心中惊骇。 “幸好陆大人来得及时,不然本官罪过大了。” 陆亭知与张岱坐着饮茶,张岱道:“其实我们也是圣命难违,今日尊夫人生辰,本不该上门打搅。” “哪里哪里,两位大人为圣上办事,既来到本官管辖之地,本官自该全力配合。” “来人,”他吩咐:“重新给两位大人上好茶。” 陆亭知既然来的目的达到,不打算久留,正欲起身,却见一个小厮捧着副字进来。 那小厮道:“老爷,这是后头贵女们给夫人献艺写的字,夫人说老爷酷爱书法,这副字拿来给您欣赏。” “哦?”杨知府立即捧过来看,边看边抚胡须:“好哇!飘若浮云,矫若惊龙,难以想象这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 “是哪家小姐写的?”他问。 小厮答:“是范家从京城来的那位表姑娘,姓沈。” 陆亭知动作一顿。 杨知府点头:“我听说范伯州有个外甥女在京城,正是易阳伯府沈家。没想到,易阳伯那样的还能养出这么个女儿。” 陆亭知不动声色瞥了眼字,看清字迹时,倏地蹙眉。 张岱好奇,也看了眼。这一看,面露惊讶。 他觑了觑陆亭知,这字迹居然跟陆亭知的七八分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师出同门,真是奇怪。 杨知府捧着字欣赏了会,对小厮道:“你回去告诉夫人,这字我留下了。” “是。” 小厮转身出门,又被喊住,杨知府说:“你将我这方砚台拿去,送给那位沈小友,就说我拿砚台交换这副字。” 他呵呵笑:“免得夫人说我贪墨小姑娘的东西。” 待小厮关上门离去,杨知府仔细将字收好放在桌上。 他凝眉沉吟片刻,正色对陆亭知道:“陆大人,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杨大人是担心若从府上审问出罪犯,牵扯于你?” 杨知府点头:“确实有此顾虑,夫人生辰,于半月前请戏班子入府。我也不曾过问这些,更猜不到有罪犯藏匿其中。” 杨知府身在朝堂,自知常州外敌犯城的事有多严重,而这廖乾是廖卓邦的侄子,若他藏匿在自己府中被有心人知晓,旁的不说,只一纸弹劾就能让他丢官抄家。 陆亭知道:“杨大人不必担心,下官自知该怎么做,绝不会牵连于你。” 杨知府一喜:“那就好那就好。” “只不过......”陆亭知话锋一转:“我今日上门拜访,身边知道的不少。” 他意有所指看向张岱。 张岱莫名其妙,就听他继续道:“其实张大人也喜欢字。” 哈? 张岱懵,张了张口,又闭嘴。 杨知府官场浸\\淫已久,一听就明白了。 原来是索要封口好处,也不知是为张岱而要,还是他自己想要。 但不论哪种,他必须给。毕竟能以一副字免去丢官抄家的祸端,他还是能取舍的。 只是心头有些遗憾,他才用一方端砚换来的,还没捂热就要送人。 张岱得了字,郁闷地出门,一路上脸色不好看。 待出了知府大门,他将字丢进陆亭知怀中,神情些许鄙夷:“你想要就直说,为何借我的名?” 陆亭知:“若我直说,有假公济私之嫌。” 张岱:...... 10、第 10 章 后院女眷们仍在热闹,林荟得了彩头,令她交了两个好友,皆是欣赏她琵琶琴技的,正围着她讨教技艺。 范夫人辛氏也笑盈盈地与其他夫人聊天。 沈如絮继续安静坐着吃茶,范雪姝邀她去玩投壶,她婉拒了。 没多久,婢女捧着方砚台过来,然后在知府夫人耳边说了一番,知府夫人顿时笑起来。 “原来今日得彩头的不只一个。” 这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很快又听她说:“范府的表姑娘沈小姐适才献了一副字,我观其颇有风骨,便送去给知府欣赏。不料,知府却派人送来了这个。” 她捧出砚台,问辛氏:“范夫人,你家从京城来的表姑娘在何处?快请她来,有彩头给她。” “这砚台莫不是杨大人送给范夫人外甥女的?”有人问。 知府夫人点头:“正是,我夫君酷爱书法,想必是见了范家表姑娘的字喜欢,特地以砚台相换。” 有眼尖的人瞧见这方砚台非凡品,乃上好的端石雕刻而得,暗暗惊讶。知府大人居然舍得拿这么贵重的东西换一副字,仔细回想此前看过的那副字,竟一时遗憾自己没好好欣赏。 沈如絮被婢女请过去,迎着诸多目光收下砚台,又福身作谢。 她心中苦笑。 今日本不想出风头,已是随意写一副字罢了,却不料...... 蓦地,她想到什么,笑容缓缓凝固在唇边,连周围夫人们夸奖的声音也觉得刺耳起来。 林荟察觉她的变化,低声问:“絮表妹,你怎么瞧着不高兴。” 沈如絮摇头,说并未,只是身子舒服。 恰巧这时,范夫人喊她过去,要她给另一位夫人见礼。 沈如絮抬眼,见那夫人目光好奇又兴致地打量她,便猜想这位夫人应该是舅母相看的人家了。 她胸口莫名一阵翻涌,令她想吐。 沈如絮果真呕了下,强行压下那股不适,走过去对那位夫人行了一礼,又跟辛氏说:“舅母,絮儿突然觉得身子不适,想回去歇息。” 辛氏见她脸色发白,忙问:“怎么了?” “许是早膳吃坏肚子了,胃里难受。” “可要请大夫?” “不必。”沈如絮摇头:“絮儿回去歇息就好,只是知府夫人那......” 辛氏拍拍她的手:“你只管回去歇息,知府夫人那我去说,不碍事。” 她吩咐婢女送沈如絮出门,知府夫人得知了,也立即让人去套马车。 就这般,宴会未结束,沈如絮先离开了知府府邸。 上马车后,她呆呆地坐着。 身子不舒服是真,却不是因为吃坏肚子,而是因为气闷和沮丧。 她写的那副字,并非她自己的真本事,而是前世陆亭知所教。她居然不察觉,下意识地写出来了。 这令她沮丧。 尽管重活一回,想逃离陆亭知,可她身体里的才学,骨子里的习惯,仍逃不过陆亭知的影子。 那样的字,即便让她再写第二遍,第三遍,无数遍,也依旧会是陆亭知的痕迹。 她无法改变。 她难受气闷。 前世为了配得上陆亭知,她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他的脚步,起居习惯、兴趣爱好、性情举止。 早起,她会打坐念一会经静心,这是陆亭知的习惯。 吃茶时,她喜欢在普洱里添两朵贡菊,这也是陆亭知的习惯。 看书时,她喜欢将书页折一角,且尖角与书线对齐,这还是陆亭知的习惯。 可怕的是,这些习惯已融入骨血,令她无所遁形。 . 陆亭知和张岱拜访了一趟知府总算有些消息,廖乾果真藏在戏班子里,只不过此人狡诈,两日前已易容离去。 回到客栈,张岱见他还有闲情欣赏那副字,没好气问:“都火烧眉毛了,陆大人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急?” “急什么?” “我们来池州多日,不是来查廖乾的案子吗?” “你也说是来查廖乾的案子,”陆亭知视线落在桌面上的字,平静道:“此案牵扯甚深,不只是捉住廖乾就能解决。” “何意?” “难道你没发现池阳郡多了很多探子吗?” 张岱眨眨眼,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你是想通过廖乾引那些人出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趟水还能浑到何等地步。” 说完,陆亭知以镇尺压住宣纸,手指悬于其上,随着字迹比划。 这是一副贺寿的字——“岁岁长安”,寓意寻常,可陆亭知看了又看。 张岱呷了口茶后,笑道:“我此前在杨大人书房看第一眼时,就觉得奇怪,这字迹居然与你的有七八分像。” 张岱与陆亭知同僚多年,陆亭知的字迹熟悉,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那位沈姑娘师出同门。” 陆亭知不说话。 须臾,侍卫朱秉进来送信,瞧见桌上的字迹,“咦”了声。 “世子要贺寿?可要属下拿去装裱?” 张岱哈哈大笑。 陆亭知却是凝眉。 朱秉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茫然挠头,随后就听陆亭知问:“你也觉得这像我的字?” 朱秉诧异,再仔细观摩。这副字笔势豪纵,乍一看相似,细看又有些微不同。 他们世子的字遒劲英武,力透纸背。而这副字劲中带柔,更像出自女子之手。 猜到此,朱秉不敢说话了,放下信后赶忙退出去。 张岱见陆亭知的神色,也找了个借口溜走。 室内,陆亭知盯着桌上的字,脸色阴沉。 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他,也没有什么师出同门。他的一手字是从小练就,独一无二。 可这位沈家庶女却能写出与他七八分相似的字。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非常熟悉他,要么她非常熟悉他的字。 思忖了会,陆亭知眼皮沉重,他昨日出城办事一宿未歇,此刻只觉得疲惫。 须臾,他阖眼往后一靠,昏沉中,兜头一阵冰天雪地。 他又进入那个奇怪的梦境...... 白茫茫无尽的雪地中,一串带血的脚印。他骑马往前走,马蹄踏在雪沫子中,深不见底,可雪上的血迹却清晰。 走了一会,忽听苍山野寂传来哭声,那哭声由远而近,如水波荡漾入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且带着极度的悲伤。 他驻足停下,诧异捂住自己的胸口。因为这声音并非他人,而是自己的。 他未曾开口,却有声音从身体里传出。他不曾悲伤,胸口却像被人撕开般疼痛。 眼泪也莫名流出来。 他在哭什么? 好似过了许久,那声音远去,他回过神才记起自己要找一个人,于是继续沿着血印迹往前走。 天光晦暗,苍穹如井盖黑得沉重。 陆亭知从悲伤中醒来,抬手摸了摸眼角,指尖沾了点湿润。 陌然中,他眸子腾出点愠怒。 他不喜欢生活中出现不确定的东西,而这位莫名冒出来干扰他情绪的庶女就是这个不确定。 她神秘得令他好奇。 . 小辛氏得知女儿赢了头筹,还被知府夫人夸奖,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便要炫耀一遍,走路也鼻孔朝天。 然而得知林荟将好不容易赢来的彩头送给了范雪姝,又立即拉下脸。 林荟说:“表妹想要。” “她想要你就给?那可是知府夫人送的东西,还是御贡之物。回头带回庐陵不知多少夫人要羡慕我。” 小辛氏越想越气,可再气也不妨碍她到处显摆。 一时间,越看自己的女儿越发优秀,居然觉得范蘅也有些配不上了。 若是能嫁个更高的门第该多好!她心想。 女儿挣了脸面,小辛氏很上心,支了大笔银子让林荟出门去买衣裳首饰,叮嘱她打扮得好看点。 林荟欢喜,来问沈如絮是否得空。 自从去知府府邸赴宴后,林荟俨然将沈如絮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得小辛氏准许她上街,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沈如絮。 “絮表妹可得闲?”她问。 沈如絮正在看经书。 最近总是心烦意燥,有时夜里也睡得不安稳,索性找本经书看。 紫菱怕她宅屋中闷坏了,鼓励她出门:“姑娘出去走走也好,昨日你不是还说天气热要添薄汗衫么?姑娘去铺子里挑两匹布,回头奴婢给您做。” 沈如絮望了望窗外,麻雀躲在蔷薇花藤中叽叽喳喳叫,好不热闹。 她欣然点头同意。 辰时,两人乘马车出门,却在门口遇到范蘅。 沈如絮已好些天没见着表哥了,问他这几日去了何处。 范蘅苦恼得很。 明年范蘅就要及冠,范伯州开始拘着他读书。可范蘅哪里愿意读书,三天两头往外躲,气得范伯州想揍人也找不着。 沈如絮好笑,劝道:“舅舅说得对,表哥也该收收性子了,青春无价,荒废实在可惜。” 范蘅上上下下打量她:“你人不大,说话却一派老陈,跟谁学的?” 他勾勾手:“过来。” “什么?” “给你说个秘密。” 沈如絮傻傻凑过去,结果下一刻,额头一痛。 范蘅弹了她一个爆栗,笑着翻上马,走了。 沈如絮无奈,一转头,看见林荟愣愣地瞧着她。神色里有几分羡慕,有几分嫉妒,还有几分被忽视的难过。 她敛住笑,暗想林表姐应该是误会了。 “我......”沈如絮张了张口,想解释自己常跟表哥这般玩闹,却又觉得不妥。遂,还是闭嘴。 “我们走吧。”她说。 没多久,两人到了铺子,沈如絮只做汗衫,是以很快就选定了匹素净的布,倒是林荟挑选得久了些。 沈如絮见春光好,索性跟林荟说在后院赏花等她。 布庄后院有一座四方天井,天井里种了许多月季盆栽,此时正值花开旺盛之际。 她站在廊下晒太阳赏花,晨间的日头暖和,晒得人懒洋洋的。正欲开口喊紫菱去搬把椅子来,倏地,手臂被人从身后一拉。 沈如絮趔趄地被拉进旁边的屋子里,身子重重撞在门上。 抬眼,猛然对上一双犀利的眸。 正是陆亭知。 11、第 11 章 变故陡生,沈如絮茫然而惊诧。 脑子里千丝百绪,最担忧的莫过于陆亭知也重生了。 她心口狂跳,努力审视陆亭知。 而此时此刻,陆亭知也在审视她。 “沈小姐为何不喊叫?” 沈如絮回神,一句“沈小姐”令她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没有记起前世,也并非重生。 她不答反问:“陆大人为何将我拉进屋内,如此梁上君子的行径,难道也是靖国公府的行事之风?” 陆亭知没怒,只淡淡笑了笑,漆黑的双眸如鹰一样紧紧盯着她。 “我与沈姑娘是否见过?” 闻言,沈如絮心头一紧。 他为何这么问?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她飞快在心里回想近来所作所为,来到池阳郡后除了在外祖母那见过陆亭知一次,几乎与他再无交集,她应该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不对...... 她曾去知府府邸赴宴,还写了副字。 “看来我们真见过。” 陆亭知没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将她短时间内的变化尽收眼底,从而得出结论。 他胸口莫名有点难受,今日离她这般近,那种走在冰天雪地里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他倾身,缓缓靠近。 两人此刻相隔不过半步,从远处看,像是陆亭知将沈如絮抵在门边。 沈如絮心里紧张,全然忽视了两人之间亲密的距离。又或许前世两人做过夫妻,她骨子里习以为常,并未察觉不妥。 她全部精力放在眼前之人,小心翼翼藏起秘密。 直到他的脸一寸寸靠近,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拂在她耳边。 她的脸才骤然发烫。 “陆大人为何如此笃定?”沈如絮强行镇定反驳:“我并未曾见过你。” “是么?”陆亭知面无表情,像是故意般,又靠近了几分,唇几乎要贴在她侧脸上。 这样的距离危险又压迫,几乎令沈如絮窒息。 她装不下去了,在陆亭知这样的人面前,无论是耐心、气势、还是揣度试探,皆不是对手。 她索性变脸,发怒。想开口大骂时,就见陆亭知突然躬身。 他一只手撑着门柱,身体微微发颤,脸色发白。 像是极其难受的样子。 沈如絮惊惶,猛地推了他一把,夺门而出。 . 陆亭知轻而易举被沈如絮推倒在地上,恍惚间看见她头也不回离去。 他闭眼。 原本只是想来试探她,看看她的反应,却不料重要关头,旧疾发作。 守在外头的朱秉见沈如絮慌张跑出来,他尴尬了下,背过身,当作没看见。 没想到他们光风霁月的世子爷居然会干这种私会女子的事。 也不知他家世子爷在里头对人家姑娘做了什么,沈姑娘跑出来时居然脸颊通红。 他等了会,迟迟未见陆亭知出来,走过去敲门。 却发现陆亭知已经倒在地上,神志不清。 . 沈如絮出了布庄,来不及跟林荟打招呼就匆匆忙忙回了范府。 她进屋后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紫菱和紫英问她发生了何事,她不肯说,只是脸色发白,额头冒汗,仿佛丢了魂。 沈如絮确实是丢了魂。 被陆亭知吓的。 陆亭知适才看她的眼神,审视中带着笃定,他问的那句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他肯定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而且若猜得不错,陆亭知已经对她起疑。 陆亭知此人,心性坚韧,洞察人心。若是被他盯上,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时至此刻,沈如絮非常后悔,后悔借官船南下,后悔在宴会上写那副字。 难道......这真的是逃不开的宿命吗? 她倏地打了阵摆子,脊背发凉,手脚冰冷。 其实真正令她害怕的,不是遇到陆亭知,而是前世舅舅一家的厄运重演。 紫菱见她如此,还以为她生病了,忙出门去禀报辛氏。 辛氏得知后,立即让人去请大夫,然后赶来看她。 沈如絮疲惫地笑:“舅母别担心,我只是有点累,歇一宿就好。” 大夫来诊脉后,也说沈如絮病根未愈身子骨虚,再加上近日心神紊乱才会如此,多歇息就好。 辛氏这才放心离去。 沈如絮被勒令在屋里好生休养,辛氏吩咐厨房给她做了安神汤还有滋补的药膳,沈如絮当夜用膳后便早早睡下了。 只是,梦里仍旧不得安宁...... “你以为陆亭知是真的爱你?” “沈如絮啊沈如絮,你被蒙在鼓里也不知。你的舅舅前些日死在牢里,而你的舅母和三个表哥死在了流放途中。” “不可能!上个月舅母还来看过我!” “你为何这么蠢?你一心爱慕陆亭知,却连他对你做了什么都不清楚。你舅舅卷入案子,这半年来是陆亭知在查。就在月初,也是陆亭知带人抄了你舅舅的家。” “你以为陆亭知爱你?不!你不配!他不爱你!他害死了你舅舅全家!” 在嫡姐疯疯癫癫的笑声中,沈如絮跌跌撞撞地跑出庵,迎着风雪翻身上马。 婢女哭着劝:“夫人才小产,身子弱别骑马了,我们坐马车去吧?” 沈如絮等不及了,她要去舅舅家,要确认嫡姐说的是假的。 她冒着风雪骑马,从庵里赶回城,血从她□□滴落,将雪沫子染得鲜红。 也不知骑了多久,待到达舅舅在京城的府邸时,视线已经模糊。 她努力揉眼睛,挣扎,朦胧中看到大门封条。 她依旧不敢相信,急急忙忙上前,却在上台阶时摔倒。 真的疼啊! 摔得胳膊出血,心也出血! 沈如絮挥开婢女,哭着爬到门槛,沿着厚重的门钉往上,摸到了熟悉的铜环。 同时......也摸到了冷冰冰的封条。 她终于看清了上头的字——大曌庚子年大理寺封,落款是陆亭知的官印。 沈如絮猛然惊醒,浑身是汗。 . 与此同时,池阳郡最大的客栈内,天字号房间里,陆亭知也悠悠转醒。 他靠坐在床头,白色中衣微敞,与平日矜贵俊朗的模样不同,病后转醒的他略显疲惫。 “我睡了多久?”他问。 朱秉回道:“上午到现在,约莫四个时辰了。” 想了想,朱秉担忧道:“世子爷,您今年发作得越加频繁了,可要先回京城去?此前傅大夫研制的药已经没多少......” 陆亭知抬手打住他:“此事我自有分寸,不必提。” “你先出去。” “是。” 朱秉心下无奈。 屋内没掌灯,陆亭知整个人融入黑暗夜色中,若鬼魅寂静。 今日在布庄一番试探,那位沈家庶女虽表现从容,可总归是泄露了许多信息。 她厌恶他,惧怕他,却又并不排斥与他亲近。 当时情形,两人已然亲密无间,若是寻常闺阁女子定会羞臊,可她脸上却全然只有伪装的镇定和防备。 由此可断定,她不仅认得他,还与他极为熟悉。 可是...... 陆亭知突然头疼起来,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沈家庶女,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对于猜不透也掌控不住的东西,陆亭知心底掠过一丝烦躁。 须臾,他开口唤朱秉。 朱秉进门:“世子爷有何吩咐?” 陆亭知盯着桌上的那副字,忖了片刻,道:“把这副字送去给她。” “谁?” 朱秉茫然。 “范家的那位表姑娘。” 朱秉一喜,很高兴他们家世子爷终于开窍了。不仅青天白日去私会姑娘,还懂得送东西讨好。 “是。”朱秉将字收起来,觉得送字过于简陋,又问:“可要再送些别的?” “你还想送什么?” 朱秉一愣,暗想,也对!慢慢来,先送字显得不那么轻浮。 他看了看天色,问:“世子爷,属下现在送去?” 陆亭知点头,兀自起身下床。 就今晚送。 他想看看,她收到这副字会如何应对。 12、第 12 章 沈如絮收到字,如临大敌。 彼时她正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紫英给她擦过身子后重新换了件寝衣。 紫菱送信进来时神色古怪。 她白日跟姑娘去布庄,原本好端端地站在廊下晒太阳,可她们姑娘却被陆世子拉进屋子,也不知说了什么,姑娘出门后慌张回府了,并让她莫将事情说出去。 她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清楚姑娘身子不适铁定跟那位陆世子有关。 但到底是何事呢?令她好奇死了。 她们姑娘只是个伯府的庶女,跟靖国公府陆世子并无交情,若说交情只有借船南下那么点。可在船上,她们姑娘也未曾跟那位陆世子说过几句话。 现在,陆世子大半夜派人送东西来,还是陆世子身边的贴身侍卫送来的,嘱咐务必交给姑娘。 难道......她们姑娘跟陆世子有私情? 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紫菱紧张又兴奋。她鬼鬼祟祟地进门,见无人后才掏出信递过去。 “姑娘,陆世子来信了。” 沈如絮眉心一跳。 紫菱又从袖中掏出个匣子,嘿嘿笑:“还有这个呢。” 她低声说:“姑娘放心,您跟陆世子的事天知地知,姑娘知,奴婢知,奴婢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 说完,她体贴地将烛火放近些,好方便沈如絮看信。 然后出门了。 沈如絮展开信,上头只寥寥四个字——“物归原主。” 她盯着匣子,预感到里头放着的是何物。果然,当缓缓打开时,就瞧见了她在知府府邸写的那副字。 霎时间,她心头发颤。 她就知道自己露出了马脚,不然,陆亭知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 以陆亭知的聪明,一副字便可确定许多信息。 她要怎样解释这副字与他毫无关系呢? 可她也清楚,这样的字天下再无其二。陆亭知从小糅杂书法大家,练就了自己的特点。前世,也正是因为看见他的字特别,沈如絮才私下悄悄临摹。 后来陆亭知得知了,索性让她每日晚膳后去书房写字,他若得空,就亲自教她,若是忙,她就自己坐在一旁练习。短短两年下来,这般风雨无阻勤耕不缀,她将陆亭知的字学得七八分相似。 彼时她对写了一手好字引以为傲,现在,却成了苦果。 良久,沈如絮苦笑。 为今之计,得想个完美的理由解释这副字的由来才好。 . 可沈如絮想了一宿也没想到合适的理由,反而因此熬了两个黑眼圈,精神也蔫蔫的。 辛氏出门前来看过她,见她精神越发地萎靡,忧虑地走了。 范蘅得知她身子不适,派人送来了许多零嘴,都是她以前爱吃的,还说等风声松了,他带她出门踏青。 用过早膳后,沈如絮的小院又来了人。 这回是林荟。 林荟得知她昨日回来就请大夫,一大早赶来看她。 “絮表妹好些了吗?” 见到她眼下的乌青,吓一跳:“絮表妹昨夜没睡好?” 这么大两个黑眼圈分明是熬一宿才熬出来的,沈如絮居然一晚上都没睡觉。 沈如絮恹恹点头:“昨夜噩梦扰人,醒来后再是难入睡了。” “是何噩梦?” “不提也罢。” 林荟坐着陪她用早膳,想了想,说:“我娘昨日跟姨母提了我的亲事。” 沈如絮停下来:“提你跟表哥?” 林荟惊讶:“你知道?” “猜到些许。” 林荟羞臊,低声说:“可姨母像是没听懂似的,有拒绝之意,我......真是丢脸极了。” “林表姐喜欢表哥吗?” 林荟红着脸,默了会,才道:“可我明白蘅表哥喜欢的是絮表妹。” “林表姐从哪看出表哥喜欢我?” “不用看,我能感受得到。” “嗯?” “有絮表妹在的地方,蘅表哥的眼睛也只看到你,他也只会与你说话。” 沈如絮哭笑不得:“林表姐有所不知,我小时候常来舅母家,几乎与表哥一同长大,他从小就爱戏弄我。” 林荟摇头:“不是,我发现蘅表哥是真的喜欢你。” 沈如絮错愕。 林荟垂眼:“其实我自己也清楚配不上蘅表哥,他是大将军之子,又一表人才。不说其他,就池阳郡也有许多贵女爱慕他,那些贵女单哪一个都比我强千倍百倍,蘅表哥有什么理由看上我呢。” 更遑论她只是一介商户出身,身份本就天差地别。 “我母亲最初提起此事时,我是不愿的。并非蘅表哥不好,而是我有自知之明。可是后来......” “后来你见到范蘅,就喜欢了是吗?”沈如絮说。 林荟点头:“我控制不住我的心,他那么好,第一次见我时喊我林表妹,嘱咐我当心路滑。” 她刚到池阳郡那天,细雨绵绵,地面湿滑。下马车不小心滑了一跤,十分狼狈。范府的婆子们暗笑她愚笨,她当时难堪得抬不起头。 可范蘅不一样,范蘅转回来斥责婆子们伺候不周,还细心询问她是否摔疼了,嘱咐她脚下当心。 他声音温和,与刺耳的笑声不同,像暖阳白雪,安抚人心。 她清楚旁人瞧不上她商户的身份,可在范蘅眼中却找不到一丝轻蔑和鄙夷。 他把自己看得跟其他人一样,令她欣慰。 可后来又想,或许他并不曾在意自己,所以将自己看得跟其他人一样吧? 林荟笑得苦涩:“絮表妹,你聪明多慧,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沈如絮问:“表哥知道你的心思吗?” 林荟摇头。 “不妨让他知道呢?”沈如絮道:“缘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可......蘅表哥喜欢你。” 沈如絮无奈:“我对他无意,他对我亦如此,林表姐想多了。” “那絮表妹喜欢什么样的人?”林荟问:“我听说范老夫人接你回来,想给你在池州说亲。” “我啊......”沈如絮莫名想起陆亭知的那张脸,呆了片刻:“我不想嫁人。” 林荟诧异。 “不嫁人,那絮表妹打算以后怎么办?” 提到此,沈如絮愣愣摇头。 其实,重生回来她也很迷茫。她不想嫁人,却也不知余生该怎么办。 前世,她受祖母教导从小读女戒女训,学德言容功,一心想嫁个好人家为沈家添名声。 她前世一辈子的使命是嫁人。 可现在,她竟是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了。 . 午膳后,沈如絮再次收到了陆亭知的信。 信还是紫菱送来的,她很高兴:“姑娘,陆世子又来信了。” 展开信一看,上头仍旧寥寥几个字:“若逃避,我后日上门。” 沈如絮头皮发麻。 她了解陆亭知的性子,说到做到。而且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绝不拖泥带水。 他要回复,就必须尽快回复,不允许敷衍。若自己逃避,他有一百种方式逼她回应。 可一个上午过去,沈如絮想不到解释的理由,令她忧心忡忡。 与此同时,客栈里,陆亭知坐在桌边看书。他今日不打算出门,只随意地穿了身居家??\\袍。 天青色圆领??\\袍,真丝提花缎面顺滑,将他的双肩衬得越加宽厚。长身慵懒斜坐,玉色的发带落在胸前,这般捧书静坐,余晖清浅中,竟有些书生之气。 朱秉进来禀报:“世子爷,信送去了。听沈姑娘的婢女说,沈姑娘昨夜收到信后,激动得一宿没睡。” 陆亭知唇角微微扬了下,似笑似嘲。 朱秉又道:“不过沈姑娘病了,昨日范府请了大夫,今日上午又请大夫去诊脉。” 陆亭知好整以暇翻页:“大夫说什么?” “大夫说沈姑娘病根未愈身子虚弱,再加上心绪不宁所以病了。” 心绪不宁...... 陆亭知咂摸这几个字,眸色微沉。 应该是心中有鬼才对。不然,他昨天上午才试探她,下午回去就病了。若非心虚,怎会如此? “继续盯着。”他吩咐:“任何消息都不要放过。” . 庭院紫藤开得热闹,它们沿着墙垣攀上屋檐,生命蓬勃迎风招展。 可沈如絮无心欣赏。 两日过去,她仍旧想不到解释的理由,而明日,陆亭知就要上门了。 范雪姝进门,就见沈如絮沉默站在花墙下。 “絮表姐。”她走过去:“我听说你病了?” 此前范雪姝被好友邀请去庄子里玩了两天,今日才回来。 “已经好多了。”沈如絮道。 范雪姝跑过去,手里捧着东西:“表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她拍了拍书本:“你看了这个,保准就不无聊了。” “是什么?” “呐,池阳郡最新出来的话本。” 沈如絮想说她不爱看这些,但无意瞥见书名时,目光顿住。 ——《陆郎风流秘辛》 她傻眼:“这是?” “嘻嘻,”范雪姝凑过来:“有意思吧?这是一个名叫秋月无的人根据陆世子生平编撰的故事,里头写了好些......” 她红着脸,一时不知如何描述出口。 “好些什么?” “哎呀,就是很厉害的东西。”范雪姝将书递给她:“表姐自己看就清楚了。” 原来有个秋月无的人,平日里就是靠写话本谋生。得知贵女们喜欢谈论京城来的陆世子,便嗅到了商机,于是编撰了这么本书。据范雪姝说,这本书卖价不菲却销量极好,贵女们尤嫌不足,要求再出第二部,已经私下有人给定金了。 沈如絮:...... 她翻开话本,开头第一页简述陆郎生平。可但凡了解陆亭知的背景,便知这陆郎代指陆亭知。 陆亭知的出身并非秘密,他生在靖国公府,母亲是宣州纪家大族。父亲位高权重与皇上还是幼时拜把子兄弟,家中只一个妹妹便再无他人。 可谓含着金汤匙出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偏偏他还颇受上苍厚爱,不仅赐了副好皮囊,连才学本事也比其他人出色。十六岁蒙荫入仕,屡建奇功,政绩出色,一跃成为大理寺最能干的年轻后辈。 这样的人,点灯说三天三夜也未必说得完。可也是这样的人身上却无半点艳闻轶事,着实令人好奇。 所以,秋月无编撰的这本书正好满足了贵女们猎奇的心理。 沈如絮大致翻了翻,环肥燕瘦江湖朝堂,天下第一美人等等应有尽有,书本最后居然还附上了几首香艳的诗。当然这诗作并非出自陆亭知,许是那秋月无从别处摘抄而来。 不过,当沈如絮翻到最后一页时,缓缓顿住。 末尾,还真有一首陆亭知的诗,而且这首诗也是令陆亭知少年才名大噪的成名作。 十四九千岁,春光已烂然; 马嘶芳草陌,风舞落梅天。 金缕轻罗薄,龙盘宝髻仙; 谁家女弟子,踏月到鞦韆。 这首诗沈如絮当然也听说过,只是,附上的居然是陆亭知的亲笔字迹。 她灵光一动。 “表妹这本书实在是及时雨。”她对范雪姝道:“我终于想到了。” 送走范雪姝后,沈如絮写了封信,然后将信连同话本一起命人送去给陆亭知。 她心中骤然松弛,隐隐还有种回敬陆亭知的快意。 . 客栈,陆亭知才从外头回来,就见张岱忍笑忍得辛苦的表情。 他看向朱秉。 朱秉将东西交给他,表情难以言喻:“世子爷,还是您自己看吧。” 他跟着陆亭知上楼,之后体贴地将门关上。 陆亭知解下披风,站在桌旁,边饮茶边看信。 须臾,动作停下来,脸色黑如锅底。 沈家庶女的信中直言,她的字迹之所以像他的,是因为从这本书上看见他的字迹,从而临摹所得。为了让他相信,她附上了话本作证明。 陆亭知光看书名就已经预感不好,忍着一页一页地翻,总算在末尾见到了自己年少时写的诗。 彼时这首诗被人拓印无数传扬开来,旁人有他的拓本并不奇怪,只是不想居然被三教九流拓在这种地方。 他放下书,转身去开门。 门外,张岱扶着墙笑得肩膀颤抖。 “看完了?”他说:“别说,还挺有趣的,陆大人艳福不浅。等案子结束,我便以此作特产,带回京城给同僚们。” 陆亭知面无表情:“你大可试试!” “朱秉,”他沉声:“去查这书是何人所写。” 朱秉立即领命。 他也想笑,但他不敢,下楼后赶忙吩咐下属:“你悄悄去买一本来。” 下属不解:“朱统领买这个做什么?” “我妹妹爱看,回头捎给她。哦,别让世子爷知道。” “......” 13、第 13 章 客栈。 一人双手被绑,像丢麻袋似的咚地丢在地上。随即,朱秉抽出他口中的布头。 他示意这人看向上首:“秋月无,你可知眼前的人是谁?” “你们......你们清白天日绑架良民,还有没有枉法!”秋月无狼狈地爬起来,梗着脖颈看向上首之人。 陆亭知视线落在邸报上,头也未抬。 他淡声吩咐:“先打一顿,告诉他什么是枉法。” 秋月无一愣,又立即跪下来,语气变软:“别别别,敢问公子是何人?抓小的来有何贵干,小的虽不才,但也算半个池阳路仙,你们要打听什么只管说,小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起来,这秋月无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脸生得白净,乍一看有点像戏剧里的白面书生。他面容上乘,做这般狡猾姿态居然也不惹人厌。 “路仙是什么?”陆亭知放下书。 “哦,我自己封的,池阳郡未得道的神仙,半个池阳郡的消息我都知道,三教九流内宅女眷皆有。” 朱秉问:“你不是个写话本的吗?还包打听消息?”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秋月无得意:“我们写话本谋生,可不是乱写,不仅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得紧跟时事写看客们喜欢的东西。是以要及时打听各样的新鲜事,尤其内宅女眷千金小姐们的传奇艳闻最受欢迎。” 朱秉嘴角抽抽。 秋月无问:“敢问你们是何人,绑我来做什么?” 朱秉道:“你连站在你面前是何人都不知,怎么敢写出陆郎......嗯咳.....的风流秘辛?” 啊? 秋月无傻眼。 傻了片刻,扑通跪下去磕头:“原来是陆世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这一回吧。” 他在袖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包银子来放在桌上:“这是小的卖话本所得,全上缴给您,小的再也不敢了。” 陆亭知好整以暇看他,不说话。 默了默,秋月无又摸出一张银票:“就这么多了。” 陆亭知仍旧不说话。 秋月无闭眼,痛彻心扉再摸出一沓银票:“真的全在这了,连同贵女们的定金,不信您只管搜。” 陆亭知开口:“我问你,这本书是何时写的?” “诶?”秋月无诧异,回道:“也就近日。” “近日是何时?” “三月初。” 三月初...... 也正是他来池州时。 陆亭知停下,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 过了会,张岱进来,见地上捆着个年轻人,不解问:“这是抓到小偷了?” 他看了眼桌上的银票:“居然还偷了陆大人这么多钱?” “有何事?”陆亭知问。 “是这样,”张岱说:“我们在罗县发现廖乾的踪迹,但不止廖乾,你上次说的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也有很多。” 他低声问:“要不要我带人去捉拿?” 沉吟片刻,陆亭知道:“你带官兵去捉,但不是真的捉廖乾。” “不是真的捉?那要做什么?” “以捉廖乾为由,将那来历不明的人关起来。” “那廖乾呢?” “我来捉。” “有何区别?” 陆亭知笑了笑:“你在明,我在暗。” “......” “行!”张岱点头,随即又道:“不过还有一点没跟你说,廖乾出现的地方是罗县一处庄子,这片庄子归范家所有,我们在范伯州的地盘上抓人,恐怕得知会一声。” “可。”陆亭知点头:“我今日正好得闲,去范府一趟。” 张岱奇怪看他:“这种事何须你亲自去,派个人送信就是。哦,你是不是又想去见那位沈姑娘?” 陆亭知不想理他。 他瞥了眼地上跪着的人。 秋月无立马捂住自己的耳朵:“小的没听到你们去捉人,也没听到陆世子去见沈姑娘。” 张岱噗呲笑出来。 . 陆亭知上门拜访,沈如絮听到这个消息时吓一跳。 彼时她正在剪晒干的荷叶,将荷叶剪碎掺入冬瓜子和罗汉果中制成干茶,饮用时有鲜爽甘甜滋味。 只不过陆亭知来得猝不及防,她不慎剪子一歪,指尖破皮冒出点血来。 婢女紫英瞧见了,立马起身:“小姐别动,奴婢去拿药膏来。” 沈如絮心头紧张。 她分明解释了字迹相似的原因,他为何还来?难道是不信她吗? 陆亭知来得毫无预兆,他向来做事便是如此,雷厉风行出其不意,也不知他见舅舅会说出什么话来。 思虑之际,紫英捧了药膏过来,帮她涂抹。 须臾,沈如絮吩咐:“舅舅前些日心燥难眠,正巧我这有新鲜的荷叶茶,可清肝火安神,你且替我沏一壶荷叶茶过去。” 紫菱懂她的意思,自告奋勇说:“姑娘,让奴婢去吧,保准将陆世子的消息打探过来。” 书房。 范伯州难得在家逮着范蘅,正督促他在书房看书。听说陆亭知过来,蹙了蹙眉。 圣上忌讳文臣与武将结交,但陆亭知来池州查案入他府邸就已经两回。 他起身出门相迎:“什么风把陆大人吹过来了?” 陆亭知踏进书房,瞥了眼坐在桌边生不如死的范蘅,拱手道:“下官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哪里哪里,蓬荜生辉。” “实不相瞒,下官前来有一事相求。” “陆大人客气,您为圣上办事,需要我等配合什么只管说来。” 范伯州转头吩咐人上茶。 范蘅得了机会,抱着书跑出门,跑到门口又被范伯州喊住。 “去哪?” “父亲有客,儿子去别处看书。” “去哪看?” “絮表妹那清净,我顺道去看看她身子好全了没。” 范伯州岂不知儿子心思,但外人面前不好斥责,只得摆手由他去。 室内安静后,陆亭知说了自己的来意。 范伯州诧异了下:“这等小事何须劳动陆大人,况且官府办案律法在前,即便陆大人不知会也无妨。” “范将军是我等敬佩之辈,自然要亲自前来说一声。” 这时,小厮在门外道:“老爷,表姑娘派人送了壶茶过来。” 两人双双转头,就见紫菱端着茶站在门外。 紫菱道:“将军,我们姑娘知道将军前些日燥热难眠,说荷叶茶能降肝火安神,特地命奴婢给您沏荷叶茶过来。” 范伯州一听,心情舒畅,没有女儿的他不禁显摆:“还是外甥女懂事贴心,我上个月在她跟前咳嗽一回,她就惦记了这么久。” “快端来。”他笑呵呵地:“这么大一壶我哪里喝得完?罢了罢了,也是她一片心意。” 紫菱想到她家姑娘和陆大人私下的关系,补充了句:“姑娘听说陆大人也在此,上次借船南下没能好生致谢。也请陆大人尝尝吧,池州之地干燥易上火,荷叶茶清凉解火呢。” 范伯州端杯子的动作一顿:“不是特地给我的?” 紫菱“啊”了声,突然意识到她说错话了。 陆亭知浅笑了下:“多谢沈姑娘一片好意,只不过陆某近日偶感风寒,饮不得清凉之物。” 紫菱些许遗憾。 范伯州却觉得他很有眼色,不喝正好,他乖乖外甥女的茶可不能给臭小子喝。 一盏茶下腹后,他问:“陆大人此来除了告知抓人的事,应该还有其他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这位陆世子。他是靖国公府的世子,且是圣上任命的钦差,说什么敬佩他要亲自过来知会,他范伯州可不信。 果然,陆亭知开口道:“确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陆大人客气,只管说。” “听闻范将军的外甥女沈姑娘临摹技艺高超,下官这正好有一副字需要沈姑娘相助,不知可否请她出来。” 范伯州停下,临摹技艺高超?他怎么不知道? 陆亭知微笑:“我也是听旁人说,事关查案,便来贵府拜访。” “哦。”范伯州狐疑,对紫菱道:“去请你们小姐来,就说贵客有事相托。” 没多久,沈如絮换了身衣裳款款而来,进门目不斜视行礼。 “民女见过陆大人。” 陆亭知淡漠地瞥她一眼:“听闻沈姑娘身怀绝技,见字便可临摹七八分相似,故来请教。” 沈如絮垂眼,从容而端庄:“陆大人谬赞,雕虫技艺而已。” 她表现得如此平静,倒令陆亭知挑了下眉。 只不过,比平静和镇定,陆亭知非等闲。他笑了笑:“既如此,那就有劳沈姑娘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放在桌上:“请吧。” 沈如絮走过去,故作欣赏:“好字,不知陆大人从何而得。” “这很重要?” “自然,临摹技艺秘诀之一,在于了解其人背景和性情。书,心画也,所谓字如其人便是如此。身临其境,方得其魂。” 陆亭知耐心地听她胡说八道,回道:“这副字与案子有关,对方背景不宜透露,但性情和喜好倒是可以细说一二。” “陆世子请。” 这副字是陆亭知恩师的,他出门时从书架上随意抽了一张过来。既然说是查案的自然不能将背景和名字透露,遂,也胡诌了一通。 然后,好整以暇地问:“沈姑娘,如此可还满意。” “满意。”沈如絮点头,却道:“只是陆大人今日来得不巧。” 她不慌不忙捞起袖子,露出右手食指来,只见葱白纤细的手指上缠着厚厚一圈纱布。 沈如絮温柔一笑:“很抱歉,我此前不小心割伤了手指,恐怕帮不了陆大人。” “......” 陆亭知脸黑。 14、第 14 章 在沈如絮露出包扎厚实的手指时,陆亭知的脸就开始黑下来。 他总算正眼看向沈如絮。 易阳伯府庶女,身姿高挑单薄,长相虽好却并不出众。唇边浅浅含笑看似温婉端庄,实则待人淡漠疏离,且棱角带刺。 不,是对他带刺,而对旁人...... 陆亭知收回视线,落在桌上的荷叶茶盏。 他不紧不慢道:“如此,还真是遗憾,未能一睹沈姑娘的绝技。” 沈如絮继续微笑,却笑意不达眼底:“民女也惭愧,让陆大人白跑了一趟。” “是么。”陆亭知勾起点唇,同样不大客气:“倒也不急,来日方长。” 两人暗中交锋,你来我往。一旁的范伯州听得莫名其妙,察觉两人关系有些不对劲。 他蹙眉。 而陆亭知发觉自己轻易被沈如絮勾起情绪,些微懊恼。 不欲再多言,他道:“既然沈姑娘的手受伤,便不强人所难了,陆某改日再登门探望老夫人。” 他拱手对范伯州告辞。 范伯州也清楚陆亭知被自己外甥女耍了一道而心中不悦,他哈哈大笑,送陆亭知出门。 待送走陆亭知后,他折回来问:“絮絮,你跟陆世子认得?” “不认得。”沈如絮摇头。 “那你们......” “舅舅,我听说陆世子办的案子复杂,不愿牵扯其中,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况且......”沈如絮为打消范伯州疑虑,补充道:“陆世子此举有些咄咄逼人,令我不喜。” 范伯州一听,了然道:“你行事谨慎,甚好!至于陆世子今日之举,确实莫名其妙,他身边能人异士繁多,懂临摹技艺的不在话下,偏偏上门来寻你,也不考虑你一个闺阁女儿家的名声。” “絮儿也正是此意。”沈如絮同仇敌忾点头。 . 客栈门口,张岱已经整装待发前赶往罗县抓人。他见陆亭知黑着脸回来,欠揍地上前问:“怎么,陆大人没见着沈姑娘?” 陆亭知没理会:“名册给你了,怎么抓心里有数?” 张岱正色:“当然,搅浑水嘛,这我会。倒是你,打算何时出发?” “明日。” 张岱点头:“行,我在罗县等你。” 陆亭知进门,见屋子里还绑着秋月无,脚步停下。 “他怎么还在这?” 秋月无抢先出声:“陆世子行行好,将小的放了吧。没您发话,他们不敢做主。” 陆亭知沉默。 秋月无耐心耗尽,突然大怒:“你们别太过分!我钱也给了,错也认了,要杀要剐你们倒是给个痛快,没这么温水煮青蛙折磨人的。” “我秋月无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说也是池阳郡有名的人物,如今被你们绑在这跟死狗一样,不活也罢!” 陆亭知道:“成全他,把他丢去喂狗。” “哎哎哎,”秋月无赶忙挪过去抱住他的腿:“有话好好说嘛,你们绑了我大半天一口水都不给喝,还不准我发句牢骚?” “陆世子,陆大人......”他讨好地拿脑袋蹭陆亭知的裤腿,讪笑:“您饶了小的如何,小的甘愿为您做牛做马。” 陆亭知嫌恶地退开一步:“你怎么为我做牛做马?” 秋月无眼珠子飞快转了转:“陆大人没在沈姑娘跟前讨着好?” “你如何知道?” 秋月无心想,看你脸黑成这样就知道。说不准不只是没讨着好,估计还吃了排头。 他嘿嘿笑:“讨姑娘欢心嘛,得讲究方法。不若这样,小的帮陆世子追求沈姑娘,保管手到擒来。” 陆亭知表情没什么温度:“不必了,在我面前故作聪明容易死得快。” 秋月无缩了缩脖颈,又听他问:“你是池阳郡路仙?” “啊.....啊?” “既如此,拿出你的本事来,将这位范府表姑娘的事打探清楚。过往一切,事无巨细我皆要知道。” . 与此同时,沈如絮回到小院,神情不似在书房轻松。 她黛眉紧锁,眼底浮起一抹忧愁。 看来陆亭知还是不信,不然也不会跑来试探她了。 他那人,一旦起疑,不查水落石出誓不罢休。若查清楚,她这一生恐怕会与他纠葛不断。 回想上一世的疲惫和伤痛,她忍不住打了阵摆子。她连回想也不愿再回想,又岂愿再与他牵扯一世? 或许,她该离开范阳郡了,不然再这样下去,事态难控。 范蘅正在看剑谱,见她回来,将书一合。 “表妹怎么去这么久?”他说:“今日天气不错,我带你出门玩如何?” 沈如絮回神,定定望着他。 “表哥,你上次说带我出门踏青,可还作数?” “当然,踏青有何难,我今日就带你去。” “可我想去远点的地方,景致好一些的,最好住上些日再回来。” 沈如絮心下飞快琢磨,若没记错,前世陆亭知南下办案,五月份回京升官。 现在已是四月,离他回京也快了。她先躲一阵,待他离开后她再回来。到时候两人不复见,天高海阔,各不相干。 范蘅忖了片刻,道:“要说景致好,我家罗县有片庄子倒是不错。小时候我还去那摘过果子呢。哎呀,此时正是枇杷成熟之际,表妹想不想摘枇杷?” “想。” “好,那我带你去摘枇杷。”范蘅也高兴,他总算有借口离开家了。 沈如絮又说:“我一会去问问林表姐和二表姐以及雪姝表妹,看她们是否要一起去。” “啊?”范蘅些许失望:“还要带其他人吗?” “人多热闹,表哥不喜欢人多吗?” “......没,你想带就带吧。” 当天,范蘅和沈如絮去见辛氏,说要去罗县庄子玩。辛氏不知罗县庄子的事,还说去也好,池阳郡因为钦差查案有些乱,去庄子里玩一阵再回来。 她又问沈如絮想何时去,沈如絮说病在家中这些日心情抑郁,想快些动身。于是,辛氏立即吩咐婆子们准备车马行李。 小辛氏得知自己女儿跟范蘅一起出门,心情极好。不仅给林荟准备吃食糕点,还添了许多新衣首饰,并嘱咐:“难得你表哥带你出门,你可要好生抓住机会。” “娘,表哥并非只带我,还有絮表妹和雪姝表妹。” “你傻啊,平日你在府中有几回见着你表哥?这次出门天天见还不知把握?” 她压低声音:“范老夫人身子渐渐好转,我们在这待不了多时了。你姨母那没表态你们的婚事,我还正愁没有门路,没想到范蘅就要带你们出门踏青,这可不是天赐的好机会?若再不把握,咱们只能回庐陵去了。庐陵那地方能有什么好的?难不成你想回去嫁个泥腿子?” 小辛氏打来池阳郡开始就雄心勃勃,就这么空手回去哪里甘心。想了想,她凑近林荟耳边低声说了一通。 林荟面红耳赤:“娘,你怎么能.......跟我说这种。” “这种怎么了?娘这可是为你打算,能不能嫁进范家,就看你自己了。” “娘。”林荟道:“我固然想嫁进范家,可我不愿欺骗表哥。若事与愿违,只能说我们有缘无分罢了。” “你呀!”小辛氏戳她脑袋:“你想气死我不成!” 沈如絮这次以养病为由提出在庄子住一个月,辛氏并没起疑,反而嘱咐范蘅好生照顾她。 但二表姐范雪娟婚期已近,她忙着绣嫁妆婉拒了,是以这次去庄子里玩只沈如絮和范蘅,并范雪姝及林荟。 次日,用过早膳后,沈如絮带着一众护卫小厮和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启程。 . 傍晚,陆亭知赶到罗县城外庄子。 侍卫们早已在门口等待,见他翻身下马,忙上前去牵马接鞭。 朱秉上前来禀报:“世子爷,半个时辰前张大人派人来说事情准备妥当,等您这边示下。” “另外,我们的人已经埋伏好,何时捉人还请世子您发话。” 走到门口,他又从怀里掏出封信来:“世子爷,这是国公爷快马传来的。” 陆亭知睇了眼,接过来。 屋内,灯火幽暗,陆亭知静坐。 信是靖国公写来的,上头的内容也简单,询问他婚事。 过不久景川侯府老侯爷六十寿辰,其长子携女眷入京贺寿。靖国公欲为陆亭知聘景川侯的嫡孙女给陆亭知作妻,问他意见如何,并附送景川侯嫡孙女的画像,让他一观。 景川侯府簪缨世胄,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不差,不仅容貌上乘,气度也绝佳。 陆亭知只看了一眼,就将画卷收起来放一边。 他视线落在棋盘上,若有所思。 景川侯历来为太子办事,其管辖的户部不会肥水流外人田,景川侯长子这次回京便是有接手户部之意。 但在朝堂上,齐王与太子平起平坐,且更得圣宠。景川侯欲与靖国公府联姻想来是太子之意。 户部...... 陆亭知摩挲棋子,良久,白玉子在棋盘上落定。 他起身,铺开信纸,提笔回音。 ——“景川侯德高望尊,其孙女秀外慧中,可聘。” 15、第 15 章 山野寂静,瓦舍灯火半晦半明。 本该好眠夜,榻上,陆亭知却眉头紧锁。 梦里,天地白茫茫一片,他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走了许久,前方不见尽头,回首也无来客。 他像个孤独旅人,踽踽独行。陪伴他的,只有脚下的血迹和从身体里发出的悲痛哭声。 他麻木地听着声音,烦躁且鄙夷。 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走,仿佛前头有什么在等他。原以为这一次会如往常一样,劳碌疲惫一无所获。然而没多久,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世子爷,夫人已经去了,您节哀。” “她生前流了许多血,药石无医。” “她说不等你了,她恨你。” “何人?”陆亭知大喊:“你们在说何人?” 可茫茫山野中无人回应他,那些声音如鬼魅回荡。他的胸口像突然插入一根冰凌,钝痛得几乎窒息。 半夜,陆亭知从梦中疼醒。 他捂着胸口,凝眉发呆。 梦里的疼痛和悲伤余韵犹在,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 血迹,哭声,还有他们口中的“夫人”。 这些到底是什么?又预示着什么? 他不信鬼神也不认命运,可这些东西却离奇地困扰着他,令他怎么也解脱不得。 半晌,他阴沉着脸起身。 . 另一处,沈如絮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庄子的床老旧,翻身时吱呀吱呀地响。 紫英听见声音赶忙进来。 “可是地方陌生,姑娘睡不习惯?” 她过来帮沈如絮打帘,四月的天开始燥热起来,被褥盖得厚些就容易出汗。 “奴婢给姑娘再燃一炷安神香吧?” 沈如絮心不在焉摇头:“不必了,我实在睡不着。” 她起身,走到半敞的窗户前,呼吸透进来的凉气,心里那股沉闷才消散些。 月色皎洁,庭院桂树如银霜。 既然睡不着,索性披件斗篷出去走走。 紫英喊她等等,也准备跟着去,但沈如絮像是没听见般兀自走出了院门。 立夏之季,苍穹繁星闪耀,大地明亮如昼,乡野小路蜿蜒交错在田地间。 沈如絮沿着小路走,一池青蛙呱呱叫,却一点也不显吵,反而多了些生气。 在这些生气盎然中,她总算心情平和下来。 路边开满了蓬盛的野菊,一朵朵浅白在夜风里摇曳,还有淡淡清香。 沈如絮蹲下来,指尖掐下一朵轻嗅。 但愿她如这些野菊一般,无忧无虑该多好啊。 她想。 可事与愿违。 这时,紫英在一旁悄悄喊:“姑娘?姑娘?” 沈如絮似有所感,猛地抬头,看见迎面行来的人,蓦地吓一跳。 ——陆亭知怎么在这? 陆亭知脚步停在对面,显然也不知为何会在这遇到她。 一时间,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令他刹那混乱。 他盯着沈如絮,却见她揉了揉脸,一副见鬼似的惊讶。 与她平日从容镇定的样子比起来,实在滑稽。 正待他想看她接下来会如何时,听得她嘀咕句:“真是阴魂不散。” 然后,转身往回走了。 “......” “沈姑娘请留步。”陆亭知出声。 可前面之人未应,继续往前走。 紫英跟在一旁,小声道:“姑娘,陆大人喊您呢。” 一度想远离的人,却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且还是大半夜的情况下,谁不吓一跳? 沈如絮头皮发麻,心情郁闷,且还有些惊悚。 她只想尽快离开,脚步不停。 可好死不死,她慌不择路并未注意脚下。田间小路本就坎坷不平,鞋底踩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一滚,她也跟着趔趄扑下去。 还是紫英眼疾手快扶着她,才使得她不会在陆亭知面前出丑。 但经过这一番,再不想搭理也不能了。 陆亭知已经三两步走到跟前。 “沈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他意味不明地说。 沈如絮听得刺耳,此前在舅舅书房他那句“来日方长”犹在耳边。 “不知陆大人为何深更半夜在此?” “陆某与沈姑娘一样,沈姑娘是为何,我便是为何。” 他说话间,一股掌控全局的气势,像是将她心中想法看透,将她下一句说什么也猜透,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这种感觉很不好。 沈如絮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陆亭知瞥了瞥,不以为意。 “陆大人可知,自以为是的人很讨人厌?” 沈如絮心底莫名有点恼火,陆亭知上辈子纠缠不清,这辈子还是阴魂不散,说话便不怎么客气。 陆亭知眉头微蹙:“沈姑娘在心虚什么?” “我不知陆大人说什么。” “既然不是心虚,为何见我就躲?” “陆大人。”沈如絮抬脸,直视他:“莫不是在陆大人看来,深夜遇未婚女子是桩好事?” 她嘲弄道:“陆大人这般不拘小节,我沈如絮可不敢,遇见外男自然要回避。” 陆亭知并不被这话激怒,相反,沈如絮的反应越是强烈,他越加有耐心。 就像是站在树下等待猎物的狼,只等对方自乱阵脚,然后落入他口中。 他漫不经心道:“沈姑娘这般反应,我差点还以为上次在布庄的与你不是同一个人。” 沈如絮愣了愣,想起上次在布庄时,他贴着她站在门边,两人在屋子里距离亲密。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过来,或许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泄露了自己。 顿时,她心中后悔,彼时竟是一点也未察觉。 心思飞转间,她冷笑:“陆大人实在可笑,分明是陆大人孟浪却还要怪起我来。当时情况我难道要大喊大叫引来人围观不成?” “沈姑娘好一张利嘴。” “陆大人,我实在不懂你为何对我耿耿于怀。”沈如絮决定先发制人:“难道就因为我临摹了陆大人的字?” “我承认,我骗了陆大人。”她又说。 陆亭知眸子一动:“哦?骗了我什么?” “那副字并非我近日所临摹,其实早在京城时我就见过陆大人的字迹且颇是欣赏,便私下悄悄临摹了许久。” 陆亭知眯眼审视她,似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沈如絮继续道:“后来在知府夫人的宴会上,我出于虚荣写了副字原本是想讨知府夫人欢心,没想到却被您发现了。” “我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早在几年前我就临摹了您的字迹吧?” “为何不能说?”陆亭知问。 “当然不能,我一个闺阁女子偷偷临摹外男的字,若传出去岂不招惹闲话?” “那为何在宴会上却不怕惹闲话?” “我说了,我虚荣心作祟。” 她一脸理直气壮,陆亭知嘴角忍不住抽抽。 如此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秋月无三月初才开始写话本,而她却在这么短时间内临摹他的字迹七八分相似,若非天才难以做到。可这样的天才,陆亭知从未见过,他当然不信。 这便是他后来上门试探的原因,想必她也清楚未能自圆其说,所以故意割伤手指回避。 可这一点解释通,却还有一件难以理解。 “沈姑娘的话未能令陆某信服,我想......”他犀利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与沈姑娘一定见过。” 沈如絮真想翻个白眼。 她索性也直直望着他:“陆大人,其实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了。” 陆亭知眉心一跳,就听她说:“陆大人堂堂国公府世子见世面之广,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临摹了自己的字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试探?我后来冥思苦想许久,只有一种可能说得通。” “什么?” “难道......”沈如絮脸上故作诧异、费解和轻蔑,一字一句问:“陆大人爱慕我?” “......” 陆亭知无言以对。 一旁的紫英也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半死。 沈如絮继续道:“除了这个原因,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有力的理由。” 打定主意,她不遗余力地恶心陆亭知。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沈如絮虽是庶女却并不愿攀高门。况且陆大人这种,并非我心仪的类型,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 沈如絮说完,好心情地福了福,绕过他,离去。 16、第 16 章 沈如絮反击陆亭知,当时心情固然很快意,可回到屋子,却又慌乱起来。 她已经很努力逃离陆亭知,却仍然在这样的地方遇到他。 在池阳郡百里之外的小县城,在山野偏僻的村庄,在寂静无人的夜晚。 这样的巧合令她有种被命运摆弄的无力感。 紫英还是给她燃了一支安神香,在幽幽香气中,沈如絮转侧不安地睡过去。 只是,梦里,仍旧有陆亭知的影子。 鸳雪院的那位住进府多日,成了人人讳莫如深的话题。沈如絮也好奇地让婢女打听过多次,却皆无所获。 陆亭知将她护得太好,又或者,陆亭知并不愿金屋藏娇的事被人知道。 许是看出她脸上的憔悴,一日傍晚,他下职回来,握着她的手说:“你无须多想,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沈如絮本就身子有孕,正是容易胡思乱想之际。陆亭知的这话并不能宽慰她,反而因他多此一举的解释,令她感到不安和威胁。 陆亭知很看重鸳雪院的人,不然,也不会连她去探望也被护卫拦在门外。 她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同床共枕亲密七百个日夜的人,却进不得他的鸳雪院。 当晚,陆亭知沐浴后来了兴致,从身后圈住她:“今日可好?” 沈如絮正在卸妆梳头,望着镜中的男人。他英挺的鼻梁嗅在她脖颈间,眸子早已染上了情\\欲。 温薄的唇游移上来,贴在她的唇角,气息灼热。 若是往常,她定会乖巧地顺从他,甚至为了他的喜好抛却矜持迎合。 可今日,她不愿。 沈如絮放下梳子:“夫君,妾身今日身子不适。” 闻言,他动作缓缓停下来,唇边旖旎的气息也渐渐冷却。 他从镜中抬眼,望着她。 “为何?” “我......”沈如絮张口,想告诉他已有身孕。 但未等她说出口,他淡声说了句“罢了”,然后起身离去。 他生气了。 这是两人成婚以来,沈如絮第一次拒绝他的求欢。 她呆呆坐在绣凳上,余光透过镜子见他解衣,上榻,然后阖眼。 他或许在气她不识好歹,不知情识趣,连句理由都不愿多听。 沈如絮悄悄叹气,收起妆奁,也起身吹灯小心翼翼睡在外侧。 可这一夜她失眠了。 第二天,她醒得迟了些,睁眼下意识地扭头看身侧。 床内早已空空荡荡。 她愣了愣,慌张地起身:“夫君呢?” “世子爷去上朝了。”婢女说。 “何时去的?” “一刻钟前走的。” 沈如絮失落地坐在榻边,默默流泪。 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不复以往,若是以前,他会等她起来帮他穿衣系带才离开。 这次却没等,看来他是真的厌弃她了。 也不知这般坐了多久,直到有人开门,随即走进来。 沈如絮情绪低落:“都说了不必伺候,你们出去吧。” 那人不听,脚步在距离她一步之遥停住,高大的影子罩下来。 沈如絮倏地抬眼,就见陆亭知去而复返。 她呆傻地看着他。 而陆亭知却是盯着她的肚子看。须臾,他走过来蹲下,语气隐隐有些欢喜。 “你怀孕了?为何不早告诉我?” 沈如絮微愣:“夫君怎么知道的?” “我走到半路,你的婢女让侍卫追上来说的。” 原是紫菱见自家姑娘坐在榻上垂泪,心中不忍,遂让护卫追上陆亭知说了此事。 “絮絮,你早该跟我说,不然昨夜......” 他脸上露出些愧疚,许是忏悔昨夜的事。 “对不起。”他轻柔地说。 沈如絮很好哄,这一刻,像是所有委屈都得到抚慰,她眼泪流得更凶,一头栽进陆亭知怀中。 “不怪你,我也有错。”她说:“我早该告诉你。” 两人和好,却并未如初。因为隔了个鸳雪院,再也回不到最初。 沈如絮原本以为有肚子里的孩子,陆亭知会偏爱她,至少他应该在乎她胜过鸳雪院的那位。 可没想到,才短短两天过去,夜里,鸳雪院又派人来请陆亭知。 沈如絮无声恳求他不要去,但他只是看了她一眼,说:“絮絮听话,我去去就来。” 当晚,陆亭知一直没回来。 她硬生生等了一宿,次日病了。 . 天光大亮时,沈如絮醒来,头有些昏昏沉沉。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喊醒我?”她问婢女。 紫英端水过来:“姑娘病了,别起来,再躺一会。” 沈如絮重重地躺下去,有点心安理得偷懒的意思。 紫英继续道:“兴许是昨夜姑娘出门吹风着凉了,今早奴婢探您额头,有点发烫。” 她拧帕子给沈如絮擦脸:“之前表少爷来看望过您,原本是想今日带您去摘枇杷的,但姑娘生病,就只能带三姑娘和林姑娘去了。” 沈如絮可有可无点头。 “紫菱去请大夫了,过不久就到。姑娘现在饿不饿?可要用早膳?” 沈如絮吃不下,闭上眼睛摇头。 没多久大夫来了,诊脉过后,开了副方子。沈如絮上回在新安郡落水留下病根,是以病也断断续续的。 方子还是那个方子,紫菱熟门熟路煎药。嘴里念念叨叨骂大夫开的药方子骗人,姑娘吃许久也不见好。 沈如絮听见,心中暗想,不能怪大夫,她是死过一次重生回来的,这具身子自然虚弱。 喝完药,又用了点膳后,沈如絮继续昏昏沉沉睡去。 这厢,张岱在陆亭知跟前商量事。 因为一个廖乾,居然惊动了四面八方的人,范阳郡短短两个月出现许多来路不明的人,掺杂各方势力。 “这案子可不是一般复杂。”他苦笑:“这一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的家世跟陆亭知不一样,做官得小心翼翼左右逢源才能生存,若是办不好案子,一纸弹劾就能让他丢乌纱帽。 但陆亭知不会,他是靖国公府的世子,靖国公与皇上关系亲厚,没人敢动他。 况且陆亭知这人表面上看只是个大理寺的五品寺正,但手上的人脉和权力不可估量,旁人要动他总得掂量掂量抗衡的分量。 “我按你说的抓了些人进牢中,审问的供词以假乱真,眼下他们互相怀疑对方得了廖乾手中的信,回京城估计有热闹看了。” 事情说完,张岱停下来。 想了想,他笑道:“我听说范家女眷也来了庄子,还真是巧得很。” “不过范家那位沈姑娘好像病了,今早着人请了大夫。” 陆亭知正在写字,笔下不停,脑子里想起昨夜沈如絮的那番话——“......陆大人这种,并非我心仪的类型,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长睫低垂,掩住了眼底的嘲弄。 张岱啧啧两声,问:“你就不去看望看望?这可是大好时机,哪怕派人送点补品过去也好啊。” 陆亭知倏地搁下笔。 语气冰冷:“适可而止!一个庶女而已,我对她并无意。” 张岱错愕。 看稀奇似的打量陆亭知。 陆亭知这人,年纪轻轻一派老陈圆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没想到居然有人能轻易勾起他的情绪。 这位沈姑娘了不得! 17、第 17 章 沈如絮在庄子里休养了一日,范蘅摘了一大框枇杷过来给她。 范雪姝气鼓鼓地指控范蘅霸占着最好的枇杷树不让她摘,非得说留给沈如絮,等沈如絮病好去摘。 沈如絮吃着剥好的水润枇杷,笑着倾听。不经意转头,瞥见站在后面的林荟。 她目光落在范蘅身上,脸上流露些许苦涩和落寞。 沈如絮暗暗叹气。 “林表姐今日摘了多少?”她出声问。 林荟没摘多少,枇杷树较高,她只站在树下摘低矮的果子,是以去了一整天只摘了小半筐。 沈如絮说:“回头叫人送去给表姨母,她肯定喜欢吃。” 林荟笑了笑。 当晚众人疲惫入睡,沈如絮反倒是因为躺了一整天精神奕奕,睡不着。 既然睡不着,索性让婢女将范蘅摘的一整筐枇杷拿出来洗净,她准备做枇杷膏,降燥生津,止咳化痰。 只是不曾想,一筐枇杷堪堪洗完,就听得婆子慌慌张张进来。 “姑娘!不好了!庄子走水了!姑娘快收拾东西回县城去。” 沈如絮起身:“好端端地,怎么走水了?” “原本不是我们庄子走水,是旁处,但中间隔片荆棘林,东风一吹,火势就烧到了这里。” 婆子说:“现在外头乱哄哄,听说官府到处抓人。如今又走水,指不定还要发生什么事,蘅公子让我来通知姑娘快收拾东西离开。” “我表哥呢?” “蘅公子招呼人救火去了。” 沈如絮顾不得枇杷,立即吩咐婢女收拾衣物细软。 很快,范雪姝也跑来:“絮表姐你收拾好了吗?马车在门口等着了,咱们先离开庄子。” 沈如絮点头,带着婢女和范雪姝走去大门。 庄子里本就堆着许多柴火杂物,火从东边一路烧过来,跟奔腾的怒龙似的,凶猛迅速。 沈如絮驻足在院子里看了会,胆战心惊。 范蘅在人群中发现她,跑过来拉她:“表妹你先离开这里。” “那表哥呢?” 范蘅说:“西边仓库存放着去年的稻谷,数百石,我不能让火烧过去。” 随即又道:“官府到处抓人,路上不太平,你仔细些回城。” “我不回去,我跟你一起。”沈如絮说。 见范蘅迟疑,她道:“我这会去城里也不得安心,放心,我会护好自己。” 说完,她立即转头让婢女把行李先放车上,然后赶忙去救火。 人群纷乱,到处喧嚣嘈杂。 婆子小厮们抬的抬水,提的提桶,侍卫搬去杂物隔开一条防火道。沈如絮也端着盆前前后后跑。 这时,林荟的婢女慌张地跑过来:“表姑娘,蘅公子,糟了,我家小姐困在火里面了。” 沈如絮大惊:“怎么回事?” 婢女哭着说:“原本我们逃出来了的,可小姐忘了东西又跑回去,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蘅公子,你快派人救救我家小姐吧。” 沈如絮望着东边的大火,火舌卷上半空,吓得人腿发软。 林荟的院子与她只隔一方池塘,火居然这么快就烧到了那边,可见凶多吉少。 熊熊火光中,沈如絮望着范蘅:“表哥,可有身手好的护卫能进去?” 范蘅默了片刻,咬牙转头,朝林荟的院子跑。 “我去救她。”他说。 沈如絮也跟着跑,婢女紫菱忙拉住她:“姑娘别往前去了,那边火势大,您别过去。” 沈如絮自知帮不了什么,只得焦急地在外头等待。她看见范蘅的身影冲进火中,整颗心都提起来了。 另一边,侍卫们还在救仓库,眼看火势就要烧到那边,想了想,沈如絮又跑回去。 “姑娘去哪?”紫菱跟在后头。 “去救仓库的粮。” 表哥不在,她得坐镇。 这些粮都是庄稼人的心血,烧了不知得饿死多少人。沈如絮继续捡起盆,从水缸里打水送去侍卫们手上。 所幸她们救得及时,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仓库周围的火终于灭尽。 沈如絮想起范蘅,顾不得疲惫,逮着人问:“可见着范蘅?” 那人摇头。 “你看见范蘅了吗?”她再问其他人。 “表姑娘怎么还没走?”这人大声说:“林姑娘救出来了,蘅公子也没事。” 她长长松了口气:“我表哥和林表姐呢?在何处?” 那人说:“林姑娘聪明,躲在池边,蘅公子找到林姑娘就渡池从西边走了,估计这会儿已经在回城的路上了。” “姑娘,表公子和林姑娘无碍,我们也走吧。”紫菱说。 沈如絮点头。 庄子乱哄哄,主仆俩出门与紫英会合,这才乘马车离去。 不料经过平水桥时,却遇见一伙打斗之人。马车在桥上进退不得,沈如絮只好躲在车内。 . 陆亭知暗中带人捉廖乾,没想到遇到一批黑衣人。起先还以为这批人同样是来捉廖乾的,可渐渐发现不对劲。 “世子爷,这些人是冲着我们来的。”朱秉斩杀一人后迅速退回陆亭知身边。 “我们今晚的行动隐秘,咱们内里恐怕出现了内奸。”朱秉边抵御边气怒:“回头找出这人,属下定要扒了他的皮!” 这时又有两人冲过来,他们招招狠厉,攻击对象就是陆亭知。 陆亭知像个局外人般看自己的护卫和黑衣人们打斗。 刀光剑影中,他似有所感转头。 就见桥上停了辆马车,车夫慌乱地套马往后退。 这厢,朱秉抵御艰难,有个黑衣人绕过他刺向陆亭知。陆亭知脚下一转,偏身躲过,同时长臂迎上对方飞来的方向。 下一刻,那黑衣人倒在地上,而陆亭知的衣袖下露出一柄匕首,刀刃上的鲜血滴滴往下落。 他再次转头去看马车。 沈如絮半张脸从车帘中露出来,惊恐地望着他这边。 陆亭知微微蹙眉,心底莫名腾起股烦躁。 当下脸色一沉,直接抽出长剑加入打斗中。 朱秉见陆亭知过来,惊讶道:“世子爷,你身子还未......” 未等他说完,陆亭知一剑将他面前的人解决,震声吩咐:“留活口,我要看看是谁想要我的命。” “是。” 此前因要保护陆亭知,护卫们精力分散,如今见陆亭知拔剑,众人一鼓作气厮杀勇猛。 没多久,黑衣人落了下风。 沈如絮亲眼目睹活生生杀人,不怕是不可能的。可现在马车进不得退不得,她更不敢贸然下车送死。 只得缩回车内。 打斗持续没多久,动静渐渐平息,她听见有人喊“捉活的”,紧接着有什么人从她的马车旁掠过。 未等她思索情况,马车突然摇晃起来。 天旋地转间,只来得及听到婢女喊“姑娘”,然后整个人扑通地坠入水中。 山野湖泊,深不见底,尽管四月已是初夏,湖水却冰凉得刺骨。 有那么瞬间,沈如絮仿佛回到了前世临死之前,冰天雪地中,她冷得牙齿打颤。 她慌乱扑腾,求生的本能让她望向陆亭知。 “救我!” 一开口,水就呛进喉咙中,火辣辣地疼。 “救我!” 她大睁着眼睛,希冀地望着他。 黑衣人夺桥而逃,惊了沈如絮的马车,使得她落入水中。这一幕,陆亭知自然看见了。 他也听见了她的求救。 但现在,他只是站在岸上,冷眼看着她挣扎。 “救我!” 沈如絮陡然悲伤。 陆亭知那张冷漠的脸令她难过,可又觉得应该如此。这一世,她与他毫无关系,他凭什么救她? 凭什么呢? 沈如絮又呛了几口水,寒冷的水灌入肺腑,几乎令她窒息。 朱秉收拾残局后走过来,看见水中的沈如絮,顿时惊讶:“世子爷,属下这就去救沈姑娘上来。” 与此同时,身后有人大喊:“世子爷,廖乾从西边逃了,是否立马追过去?” 朱秉脚步顿住,一时间,在救人和追逃犯中难以抉择。 他看向陆亭知,等他发话。 很快,陆亭知收回视线,翻身上马。 “全部听令,务必捉拿廖乾!” “是!” 暗卫们追随陆亭知上马,马蹄轰隆隆远去。 . 陆亭知走了,沈如絮陷入绝望中。更绝望的是,她的两个婢女也落入水中,她眼睁睁地看着紫菱的身体下沉。 她的力气也渐渐削弱,整个身子缓慢下坠。 最后一刻,她看了眼陆亭知远去的方向,笑了笑。 这样也好,若他救自己,她这一生反而欠他人情。 沈如絮闭眼,索性不再挣扎,放任身体没入水中,往下沉。 她短暂地回应了前世今生,像是做了一个梦,荒唐而悲凉。 梦里,好像有人喊她...... “沈如絮!” 她意识模糊地睁开眼,看见不远处有人朝她游过来,还以为是梦中的错觉。 但很快,她看清了游过来的人。 居然是去而复返的陆亭知。 18、第 18 章 陆亭知游过来,长臂绕到她身前,托着她往上浮。 由于沈如絮灌入太多水,上岸后,意识已经模糊。 “沈如絮?沈如絮?” 她听见有人喊她,边喊边拍打。 接着,人中处被人重重一掐,她生生疼醒。 沈如絮咳出两口水,随即又被陆亭知翻转身子,拍打背部。 他拍得毫不怜惜,掌力几乎要将她拍碎。但效果是极好的,胃里的水全吐了出来。 沈如絮咳了许久,总算能开口说话。 “我的婢女......咳咳......两个婢女还在水中......” 等了半天,没见陆亭知回应。 沈如絮扭头去看,只见他浑身湿漉漉坐在一旁,眉头紧蹙像是在忍耐什么。 她愣了愣,起身往桥上跑。 “去做什么?” “我的婢女还在水中。” “已经去救了。” 沈如絮停下来,又听他虚弱地说:“朱秉他们去救了。” 沈如絮看了看他,见他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捂着腹部。迟疑片刻,仍旧朝桥上跑去。 果然,湖泊另一岸,她的两个婢女被救上来。紫菱劫后余生,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朱秉在一旁不知如何劝,手足无措。 看见沈如絮过来,他问:“沈姑娘,我家世子爷呢?” 沈如絮指了指方向:“那边。” 朱秉留下两个侍卫,然后立即过去。 沈如絮蹲下来查看紫菱的情况,幸好无大碍,倒是紫英窒息太久,意识昏沉。 “我的婢女怎么样了?”她抬头问侍卫。 侍卫道:“暂无大碍,但仍有些虚弱,过一会才能醒来。” 沈如絮点头:“多谢。” 她转头四顾,山野茫茫,夜色朦胧,辨不清是何处,为今之计得先找个地方歇息。 她的马车已损毁,而车夫早就吓得逃命去了。 很快,她看见朱秉走过来。 朱秉问:“沈姑娘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沈如絮摇头。 朱秉看了眼坏在桥上的马车,又问:“沈姑娘可会骑马?” 沈如絮继续摇头,她料到接下来要麻烦朱秉他们,很不好意思。 朱秉忖了忖,说:“此地荒芜,我们要尽快找个地方落脚,恐怕要委屈沈姑娘先与我们同路。” “好。”这是唯一的办法,总不能把她们丢在这里。 陆亭知转回来时并没带多少侍卫,其他人继续追廖乾去了。是以现在她们仅仅只有三匹马。侍卫牵着一匹,上头驮着昏迷不醒的紫英,朱秉也牵着一匹,而紫英抽噎地坐在其上。 那么剩下的,只有陆亭知。 沈如絮头大如斗,这要怎么办?总不能她骑马,而让陆亭知下来给她牵绳吧? 且不说他才救了她,沈如絮做不出这样翻脸无情的事,再说陆亭知也肯定不会帮她牵绳。 果然,她的猜测是对的。 陆亭知压根儿就没有下马的意思。 沈如絮犹豫。 这时,陆亭知出声:“沈姑娘还要站到何时?” 她叹气,硬着头皮走过去。 非常时期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若顾及这个,两人的账三天三夜也捋不清。 她走到陆亭知的马下,伸手:“有劳陆大人。” 陆亭知只是居高临下看她,并未动作。 沈如絮蹙眉,何意? “自己上来。”他毫无表情地说。 “......” 沈如絮不会骑马,上马也寻不到技巧。她扒着马鞍,使出浑身力气哼哧哼哧,怎么也爬不上去。 她脸颊烧得通红。 陆亭知肯定是故意的! 重活一世,没想到他居然还是个小肚鸡肠之人。 就因为她昨日恶心他,现在逮着机会报复。 须臾,他像是看够了她的笑话,长臂一伸,如拎小鸡仔似的将她甩到身后。 沈如絮:“......” 未等她开口,就听陆亭知丢下句“扶好”,然后身下的马开始动起来。 沈如絮猝不及防往后仰,忙扶着马鞍,一只手慌乱间扯住他衣裳。 她并非坐的姿势,陆亭知锱铢必较并没让她坐。而是让她趴着,以一种驮货物的、羞耻的方式驮着她。 马达达走了一路,沈如絮的脸烧了一路,胃里也颠簸了一路,五脏六腑翻滚。 此前那点被陆亭知救上岸的感激之情,早已被颠簸得干干净净,若非沈如絮多年的教养,她现在真的很想臭骂陆亭知。 “停下!快停下!” 她快受不住了。 但陆亭知像是没听见似的,并未勒马。 “陆亭知!”沈如絮扯他衣裳:“快停下来!” 陆亭知仍旧没反应。 沈如絮气,正想再喊,只见手上的布料一滑,陆亭知整个人直愣愣地栽倒下去。 . 沈如絮醒来,天光大亮,晨辉落进来。楹窗下放着只破旧的白瓷瓶,瓶身折扇出一缕紫色的光。 沈如絮眯了眯眼,转头观察四周简陋的环境,这才回想起来她们住在一处农户家中。 昨晚陆亭知栽下马后,朱秉当机立断寻了附近的村庄落脚,随后派人去请大夫。忙了大半晚,众人才歇下。 听见外头动静,沈如絮起身下床,正巧婢女紫菱端水进来。 “姑娘醒了,身子好些了吗?” “我无碍,”沈如絮嗓子有些哑,她清了清喉咙,问:“紫英呢,可醒了?” “她醒了,刚吃了副药又睡过去了。”紫菱打水过来:“姑娘先洗漱吧,一会奴婢端早膳进来。” 沈如絮穿好衣裳走出门,见庭院到处都是侍卫,她退回来,悄声问:“外头怎么这么多人?” 紫菱道:“不知道,那些人昨日半夜就来了。” 她指了指隔壁:“陆大人那,好像有点严重。” 沈如絮转头看向隔壁,怔了怔,难道是因为他昨日救了自己所以病了? 回想起陆亭知直愣愣地倒地时,咚地一声连半点防备也无,想来在马上时就已经昏迷。 这般说来,倒是自己连累他成这样的。 说不上来是何种心情。 沈如絮并不想欠人情,尤其是陆亭知的。她本不该与他牵扯,却一而再再而三牵扯不断,如今因为救自己他却病了,倒让她心里过意不去。 不过,这份过意不去并没持续多久。 用过早膳后,沈如絮宽慰自己,陆亭知前世欠了她那么多,今生讨点利息怎么了? 不必愧疚! 她坦然从容出门,看见药童坐在厨房门口煎药,而一位老大夫则坐在矮凳上,他膝上展开一张纸,提笔在上头写写画画。 朱秉从陆亭知的屋子出来,见了她,走过来:“沈姑娘身子可好?” “多谢朱侍卫,我好多了。” 对于朱秉,沈如絮的印象倒是不错。上辈子朱秉帮了她许多忙,尤其是她舅舅被冤枉下狱后,病在牢中,还是朱秉帮她打通贿赂,送了好些药进去。 “昨日多亏朱侍卫救我的两个婢女,你的恩情我定会重谢。” “沈姑娘客气,其实......”他斟酌片刻,道:“是世子吩咐的。” 沈如絮停下来。 朱秉继续道:“我们原本是要去追廖乾,沈姑娘恐怕不知,廖乾此人懂易容及遁术,极其狡诈,要捉他并不容易。昨晚时机难得,所以我们世子爷并非对沈姑娘见死不救。” “那为何又回来了?”沈如絮问。 “我也不知。”朱秉道:“其实早在世子爷回来救姑娘之前,他就已经......” 咳咳...... 这时,屋子里传来咳嗽声,打断了朱秉的话。 朱秉赶忙进去,老大夫听见了,也放下笔进门。 沈如絮盯着进进出出的小门看了会,抬脚转去紫英的屋子。 紫英睡得迷迷糊糊,见沈如絮来看她,她忍不住哭起来:“姑娘,奴婢还以为会死在那。” 沈如絮懂这种感受,只有经历死亡威胁的人才明白那种恐惧。 紫英仍处于惶惶不安之中,她攥着沈如絮的手又哭又笑,既庆幸又后怕。 沈如絮安抚她:“别哭,你好好养身子,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吃八珍宝楼的醉蟹可好?” 紫英破涕为笑。 . 这厢,陆亭知醒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老大夫诊脉后,疑惑:“公子身体里怎会带这种病根?此症我只在幼时随师父见过一次,可我医术不精,恐怕爱莫能助。” 朱秉道:“您只管治其他就是,至于公子的旧疾我们有药。” 老大夫一听,顿时松了口气。 陆亭知身上除了自小带的旧疾,还染了风寒邪气,风寒之症倒是不难的。 当即转身出门。 朱秉倒了杯温水递给陆亭知,想了想,说:“世子,沈姑娘和她的婢女都醒了,沈姑娘看起来并无大碍。” “她的事我并不关心,不必告知。” 朱秉诧异了下,缓缓闭嘴。 心想,您不关心,为何昨夜即使犯病了也要跑回去救人? 昨晚他们原本是要去抓廖乾,可才走片刻,他们世子爷突然躬身伏在马上,旧疾发作。 他正要去查看,就见他们世子已经调转马头往反方向而去。他顿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吩咐其他人继续追廖乾,自己带着个侍卫跟着陆亭知。 世子的病非常人所能忍,发作起来连他自己也难以抵抗。可他居然策马狂奔,还亲自跳进水里救人,愣是撑到将人安然无恙救起才倒下去。 这般毅力,却说并不关心,着实让朱秉摸不着头脑。 许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惑,陆亭知又叮嘱:“我的事,以后不必多嘴。” 朱秉明白是指刚才在外头跟沈姑娘说的那番话。 他立即正色:“是,属下知晓。” 19、第 19 章 早膳过后,沈如絮又睡了个回笼觉。 巳时醒来,发现院外安静了不少,走出门看,此前那些侍卫不知去了何处,连朱秉也不见身影。 她瞥了眼陆亭知紧闭的房门,转身去紫英的屋子里。 紫英已经醒来了,紫菱正在帮她擦汗。 “好些了吗?”沈如絮问。 紫英点头:“姑娘,我们要在这住多久?” “朱侍卫已经派人去通知表哥了,兴许过不久表哥就会来接我们。” 紫英许是被这次落水吓着了,胆小且依赖。沈如絮安抚她了会,吩咐紫菱多陪她说说话,然后起身出门。 出门后,恰巧遇见老大夫端着东西进陆亭知的屋子。 他看见沈如絮,朝她招手:“小姑娘!” 沈如絮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着打扮......襦裙外,一件粉色交领长衫,腰间系了根缠花茉莉缎带。 她们的行李一并落入了湖中,这身衣裳是紫菱花了一吊钱从村里人家买来的。据说是那户人家为女儿准备的新衣,也不知年龄几何,衣裳粉粉嫩嫩却也合身。只是如此一来,显得沈如絮年纪小了许多,竟也像十四五的年纪般。 她走过去:“大夫,您喊我?” “对,喊你。”大夫问:“小姑娘可得空?” “不知您老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老朽想请小姑娘帮个忙。”他说:“我那药童忙着煎药,其他人都是男子不够细心,就来请你。” 沈如絮隐隐猜到要她帮忙什么,心下想拒绝,但话到唇边忆起昨夜陆亭知去而复返,又咽下去了。 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都不是绝情的人。陆亭知负她那是他不义,但她不能不仁。 沈如絮点头:“您老想让我帮什么?” “跟我进来就是。” 沈如絮跟着他进门。 屋里光线昏暗,陆亭知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他身上盖了层薄被,也不知是生病的原因还是怎么,平时看起来高高大大的人,这会儿却显得单薄脆弱。 沈如絮走近,见他脸色发白,长睫紧掩,像是睡着了。 却也睡得不安稳,他眉心微微蹙起,梦里烦忧。 老大夫先是伸手在他额上探了探,摇头嘀咕:“烧一天一夜了。” 沈如絮这才知道陆亭知居然起了高热,怪不得一整天都没出门。 老大夫坐下,掀开被褥。 陆亭知只着了件白色单衣,单衣拉开,露出半边肩来。 沈如絮看清肩膀上的伤口时,倒抽凉气。 没想到陆亭知身上还带着伤,观其情状,似乎是旧伤,难怪昨晚他的侍卫要护在他身边。 大夫叹气:“这位公子身有旧疾,现又伤口恶化高热不退,受罪哟。” “小姑娘你过来。” 沈如絮忙走近:“要我做什么?” “你像我这样,用这个反复擦洗,把渗血和坏死的皮肉清除。要轻点,别弄出血。”说完,他夸道:“你们小姑娘做事细心,交给你总比那些侍卫好。” 沈如絮无心听夸赞,单看着陆亭知红肿的伤口,她就难受得紧。 这得多疼啊! 老大夫将位置让给她,自己起身往一旁捣鼓药汁去了。 沈如絮坐下后,按着老大夫教的,先用棉布蘸温水细细擦伤口。若遇到渗血的地方,则用干棉布轻轻压一压。若遇到坏死的皮肉,则用镊子轻轻扯去。 扯的时候她集中精力,目光紧紧盯着那块皮肉,小心翼翼地用力,生怕手劲大了将这块皮肉扯出血来。 她极具耐心,专注,低头忙碌着。 连陆亭知睁开眼都未察觉。 陆亭知长睫半掀,静默斜睨她。 两人此时距离不过寸许,他能清晰地看见她额头冒出的细汗,以及她鼻梁上淡淡的红晕。 她动作温柔细致,身上带着女人脂粉香气,他却并不排斥,反而有种熟悉之感。 昏沉中,他脑海里闪过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模糊而滚烫,令他有那么一瞬间要寻到梦里的真相。 他凝眉,望着墙上挂着的一束干稻谷沉思,试图努力回想那是什么东西。 须臾,感到身侧的目光,他缓缓转头。 就见沈如絮抬眼望着他。 她眸子清澈好看,却带着诧异。 “你醒了?”她问。 “你不疼吗?”她又问。 陆亭知张口,因身子发热,声音有点干哑:“疼。” “疼怎么不喊?” “......” 陆亭知收回视线,显然不想回答这么幼稚的问题。 沈如絮纯粹出于好奇,伤势这么严重,陆亭知居然面不改色。仿佛伤口不在他身上,而是旁人的。 这时,老大夫听见动静,出声道:“公子别动,得把伤口弄干净了才能上药。” 说完,他探头看了眼:“可以了,这样就好。” 沈如絮立即起身退开,让出位置给老大夫。 室内安静,却通风不畅,仿佛满屋子都是陆亭知的气息。 她站了会,有些不自在。 “您老还需要我帮忙吗?若不需要......” “小姑娘帮我端盆温水进来。” “好。” 沈如絮出去端水,端来温水后,老大夫将一块泡满药汁的棉布盖在陆亭知的伤口上。 他说:“小姑娘先在这守着,老朽出去一趟。” “守......守多久?” 沈如絮并不乐意单独跟陆亭知待一间屋子,也清楚陆亭知正沉沉睇她,想必看出了她的不乐意。 “守一刻钟,一刻钟后喊我进来换药。”说完,老大夫径自出门了。 沈如絮没辙,只得守着。 屋内,陆亭知躺着,沈如絮站着。她背过身,尽量忽视他谴责的目光。 他似乎在谴责她没良心。他昨夜才下水救她,为此伤口恶化身子发热,可她却连守都不愿守。 沈如絮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两人的账要认真算起来,他跳一百次湖也不够弥补。 遂,她站得笔直,心硬如铁,冷漠到底,绝不搭理。 陆亭知睨了会,索性闭眼。 但没过多久,听她开口问:“陆大人,你为何救我?” 陆亭知没应声。 她又道:“其实你根本不想救我对吧?不然,你也不会在我落水之时,冷眼相看。” 陆亭知眼睫动了动。 当时情况,他站在岸边看她挣扎,其实那一刻他的确想袖手旁观。她死了更好,这样的话,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困扰他心神的人。 可后来骑在马上,心里莫名笼罩着股巨大的恐慌。他怕沈如絮死了,他怕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他来不及思索一个不相干的人死自己为何会后悔一辈子,就已经开始勒紧缰绳停下来。 旧疾发作也顾不得疼痛,只想着回去救她,尽快救她。 须臾,沈如絮追问:“陆大人,到底为何?” 陆亭知睁眼,淡漠道:“沈姑娘是范将军的外甥女,若我见死不救,岂不平白树敌?” 这么一听,沈如絮松了口气。 这样很好,她不必亏欠他了,她仍可以心安理得地讨厌这个人。 20、第 20 章 当天傍晚,范蘅带人找到了这里。按他的话说原本该早就到的,可因为林荟的事耽搁了些时辰。 沈如絮问林荟怎么样了。 “她无碍,但受了伤,在客栈歇息。” “林表姐受伤了?可严重?” 范蘅想起林荟的情况,抿了抿唇:“她额边的头发烧了一缕,还留了块烧伤的疤。” 女子爱美,且林荟正是说亲的年纪,烧了头发又留疤,这对她来说无异酷刑。 林荟现在像一只惊弓之鸟,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怕旁人笑话她,就连大夫也不让进。 范蘅也正是因为要照顾林荟所以来晚了,不然早该来这接沈如絮。 至于沈如絮落湖之事,他并不知道。沈如絮不让朱秉告诉范蘅,也叮嘱两个丫鬟守口如瓶。 一来救她之人是陆亭知,若事情宣扬定会惹人非议。二来,她也不想让舅舅舅母担忧。 沈如絮道:“那我们快些启程,我去看看表姐。” 范蘅说:“今日先去县城客栈住,明日父亲派人来接我们。” “舅舅知道了?” “庄子走水这么大的事父亲不会不知道,况且......” 范蘅瞥了眼正屋,知道陆亭知在里头,故意大声说:“我范家的庄子走水不论是意外还是人为,总得查清楚。” 沈如絮也看了眼紧闭的房门,蓦地想起陆亭知受伤的情况。 兴许案子比她想象的复杂,舅舅赶来也不知是否为此事。 她转身进屋,吩咐婢女收拾好行李,动身回县城。 其实她们没什么行李可收拾,无非就此前穿在身上的衣裳和首饰,并老大夫开的一些药。 不过片刻就收拾好。 紫英被紫菱搀扶着出门:“姑娘,我们现在走吗?” 沈如絮点头,走到院门口时又缓缓停下。 范蘅会意,拱手对屋子里的人道:“陆大人,我接表妹先走,陆大人好生养病。” 屋子里无人应声,但范蘅没所谓,对沈如絮道:“表妹,走吧。” 马车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回到县城客栈已是戌时。 沈如絮来不及用晚膳,前去敲林荟的门。 “林表姐?”她问:“我是絮絮,方便进来吗?” 原本以为林荟不会给她开门,毕竟范雪姝敲了一天也没能进去。 谁承想,话音刚落,门就打开了。 林荟拉她进去,像是害怕被其他人瞧见又迅速关上门。 “絮表妹!” 她坐在沈如絮对面,忍不住捂脸哭起来:“我往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沈如絮沉默,深知容貌对于一个女子的重要性。尤其林荟的身份于她本就不公平,若连容貌也失去,她就所剩无几了。 “表姐,可否让我看看?” 林荟犹豫了会,缓慢拨开额前的头发。 “是不是很丑?” 她额前红了一块,中间的皮肤已经损坏有结疤之象。烧掉的头发并不多,倒是还可以再长出来,只是这疤痕...... 沈如絮劝:“让大夫来看看可好?我听说有些药膏能消除疤痕,表姐尽早医治兴许有机会。” “真的?可是......” “表姐怕人看见?放心......”沈如絮说:“大夫不会笑话你,医者父母心,他们只会心疼你。” 林荟似有意动。 沈如絮再接再厉,劝了好一会,林荟才同意让大夫看伤。 所幸大夫一直住在客栈,范蘅花重金请他来的,得知林荟愿意看伤,他挎着药箱进门。 沈如絮与其他人等在门外。 婢女紫菱劝:“眼下戌时末了,姑娘去用点膳食吧。” 沈如絮摇头,四下寻找,看见范蘅独自站在庭院中。 也不知那天在火中发生了何事,她总觉得范蘅变得心思沉重了些。 她走过去:“表哥在看什么?” “没什么,”范蘅说:“等大夫出来,问问情况。” “表哥用膳了吗?” “吃不下。” 没多久,门吱呀打开,大夫出来。 范蘅迎上去:“大夫,我表妹怎么样了?” 大夫张口,正要回答,沈如絮忙道:“咱们借一步说话。” 范蘅看了眼微微敞开的门,林荟躲在门后听。 他点头,请大夫去客栈前堂。 沈如絮也跟过去。 “皮肉伤,”大夫说:“倒不是严重,只是.......” “只是什么?” “估计会留疤。” “可有不留疤的法子?” 大夫笑笑:“这世上除了神仙显灵,哪有伤了皮肤不留疤的?” 范蘅坐在一旁,不发一言。 沈如絮失望:“知道了,多谢大夫,只是留疤的事暂且别跟我表姐说。” 大夫点头,拱手告辞。 范蘅转身,也准备离去。 沈如絮问:“表哥去哪?” “去庄子看看。” 庄子走水后现在是何情况并不知,安置好这边,范蘅还得连夜赶去料理庄子的事。 沈如絮嘱咐他路上小心,望着他背影疲惫地融入夜色,又回去看林荟。 她吩咐婢女送晚膳进屋,与林荟一同吃。 许是得她安抚,林荟并不排斥见人了,至少愿意见亲近的人。 范雪姝也与她们同坐。 她打量林荟额头的伤,担忧得很:“表姐实在倒霉,表姐这样的容貌,本该......” “姝表妹,”沈如絮突然喊她:“我听说你带了一筐枇杷?” 范雪姝大睁着眼睛,茫然回道:“对啊,我亲手摘的还没让母亲吃一颗呢,可不能让火烧了。” 沈如絮笑:“我见你摘的枇杷个头大,想来汁水也甜。我也还想尝呢,不知姝表妹可否分我一点?” 范雪姝高兴:“那当然,我摘的可比三哥摘的精细多了,你等着,我去帮你挑几个。” 说完,她起身出门。 她一走,沈如絮松了口气,真怕她说出不合时宜的话,现在的林荟经不得半点刺激。 用完膳,时辰不早。沈如絮临走前宽慰道:“舅舅明日就来接我们回去,等到了池阳郡就好了,那里的大夫医术高明。表姐今夜好生歇息,回了池阳郡让舅舅给你请最好的大夫,可好?” 林荟眼睛红肿,烛火下,她苦涩含笑。 . 次日一早,范伯州就到了罗县客栈。 范蘅简单说了遍众人的情况以及庄子的事,范伯州点点头:“先走吧,你母亲和祖母都担心你们。” 众人早上出发,下午酉时回到池阳郡。范府前院,管家婆子们都在等着了。 正堂坐着辛氏和小辛氏,以及堂二婶母。 见到范雪姝活蹦乱跳回来,二婶母松了口气,戳着范雪姝的额头:“你呀你,听说走水时旁人都巴不得逃命,你却在搬你那筐枇杷。吃的就这么重要?” 范雪姝理直气壮:“当然重要!” 二婶母正要发怒,又听范雪姝说:“这是我给母亲摘的,可不能丢了。” 当即,二婶母骂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后只得无奈捶她:“就你油嘴滑舌。” 厅内其他人笑起来。 有范雪姝这么一打岔,气氛顿时轻松了些。 辛氏想问问罗县的情况,但现在人多不好细问,与范伯州对视了眼,压下心底的话头。 她拉着沈如絮上下查看,见她安然无恙,便放下心来。 小辛氏见姐姐只关心沈如絮却不关心自己的女儿,心里头不喜。 她招手让林荟过来。 “出去一趟怎么剪头发了?” 为了遮掩疤痕,林荟听沈如絮的意见将额上的头发梳下一缕剪成齐刘海。这会儿小辛氏瞧见,心生奇怪。 又见女儿遮遮掩掩,越发地起疑。 当即,趁林荟不注意,一把抹开林荟的刘海。她手劲大,直抹得林荟疼得飙泪。 等发现林荟额头的伤时,小辛氏大惊出声。 “怎么回事?这额头怎么有块疤?” 她声音尖利,一下子引来了堂内众人的注意。辛氏,堂婶母,以及伺候的丫鬟婆子们,皆诧异地看向林荟。 林荟浑身血液凝固,想起小时候巷子口站着一只秃毛鸡,小孩们围着它嘲笑指点。而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那只秃毛的鸡。 她难堪得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小辛氏犹不知,当即横眉瞪向沈如絮和范蘅:“你们四人齐整整出门的,怎的回来就我家荟儿受伤了?” 范府的人只知道庄子失火,并不知林荟被困在火中且还是范蘅救出来的。事关重大,范伯州还没想好怎么跟她们说这些,原本是打算先跟辛氏商量。 可现在,小辛氏嚷嚷出来,阖府的人都知道林荟额头上有块疤。 好端端的大姑娘,破相了。 小辛氏这些日在姐姐这没讨着好,本就憋屈,这会儿得了理,势必要闹一闹。 辛氏遣散下人,让沈如絮等小辈们也回去歇息,关上屋门好生跟小辛氏商量。 沈如絮心头发凉,出门时看了眼孤零零站着抹泪的林荟,默默叹气。 也不知辛氏是怎么跟小辛氏商量的,次日沈如絮醒来,居然听说范蘅跟林荟要定亲了。 这事着实惊得沈如絮大跳。 连范雪姝也不可思议得很,一大早用过膳后就跑来她这。 “絮表姐你知道了吗?三哥跟林表姐要定亲了。” 沈如絮大张着嘴巴。 范雪姝说:“这事是林家姑母提出来的,说林表姐破相铁定是嫁不了好人家了,范家得负责。” 怎么负责?自然只能是让范蘅负责。 可这也有说法,范伯州是昭武将军,朝堂二品武将,掌兵一方。商户之女若要嫁入范家,当个妾便已经是顶天了。只不过小辛氏是妻妹,林荟是外甥女,范伯州当然不能让外甥女做妾让人戳脊梁骨。 是以,只得跟范蘅商量,娶林荟为妻。 沈如絮惊讶了会,说:“没这般道理,哪有让人负责就非得娶自己女儿的?” 范雪姝点头:“话是没错,原本这理也站不住脚。可后来林姑母听说林表姐是三哥救出来的,当时林表姐躲在池塘边,两人一起渡池而出,两人浑身湿漉漉地被人撞见了。林姑母以此作筏说林表姐跟三哥有了肌肤之亲,三哥若不娶,就是逼死林表姐。” 沈如絮听得咋舌,这小辛氏还真能撒泼。 “那表哥呢,他可愿意?” 范雪姝摇头:“我起来就没见着三哥,听说他出门了,去了哪没人知道。但与林表姐定亲之事,他昨晚就点头了的,他说他负责就是。” 沈如絮垂眼,难怪范蘅在罗县客栈时就有些不对劲,想必是料到了会如此。 她又问:“林表姐呢?她怎么说?” 范雪姝道:“婚约之事只能父母做主,林表姐能说什么?我听说林表姐一直待屋子里没出门,不愿见人呢。” 沈如絮叹气。 21、第 21 章 两日后,陆亭知回到池阳郡客栈,秋月无讪讪站在门口。 “陆世子,小的给您汇报沈姑娘的消息。”他说。 陆亭知淡漠瞥了他一眼,兀自进门。 朱秉跟在身后,禀报罗县的事。 “罗县现在被张大人搅得混乱,那些人互相厮杀,都在找廖乾手上的信。” “廖乾呢?” “呃......” “没抓到人?” “世子爷恕罪,”朱秉如实道:“廖乾此人武功高强,又擅遁术,属下等人追到檀宫庙时遇一伙黑衣人阻拦,让他逃了。” 陆亭知停脚:“谁的人?” “属下暂时不知,他们武功路数奇特分辨不清。后来属下暗中跟踪,见他们进了安抚使薛大人的府邸后,就再没出来。” “薛劭?” “正是,江南西路安抚使薛劭。” 陆亭知站在台阶前若有所思,没想到薛劭竟然也牵扯其中...... 须臾,他道:“既然来了池州,倒是要去拜会一趟了。” 朱秉道:“属下听说,三日后薛府会在广清寺举办一场法会。原因是薛劭之母近日频频做梦,梦得北方有一支如意瓶闪烁金光。于是薛劭请高僧解梦,高僧说如意瓶乃预示北边的无量寿佛,若铸造金身北上供奉,老夫人能长命百岁。薛劭孝顺,当即请人铸造无量寿佛的金身并请高僧施法,然后派人北上供奉。”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素来听闻这位薛大人低调,如今却大张旗鼓铸金身做法式,这里头肯定有猫腻。”他问:“世子爷,可要属下去查一查?” 忖了片刻,陆亭知道:“不必,我亲自去。” 他抬脚进门,吩咐:“张岱回来立即让他来见我。” “是。” “让秋月无进来。” “是。” 没多久,秋月无走到屋门外,悄悄探头观察,见陆亭知坐在圈椅上揉额,面容疲惫。 “说吧,有什么消息。”他头也未抬,出声道。 秋月无吓一跳,立即进门去。 “陆世子,您让小的去查沈姑娘的身世背景,小的查清楚了。小的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花光了钱财打通渠道得来的,这些消息......” “长话短说。” 秋月无一噎:“沈姑娘,名沈如絮,是京城易阳伯府的庶女,母亲是范伯州将军的妹妹,出生时......” 见陆亭知脸沉下来,他识相地说重点:“总之,沈姑娘背景没什么可疑,从小在易阳伯府长大,每年回外祖家小住个把月,范伯州视其如亲生。哦,范伯州还想给她在池阳郡说亲,相看的人家是书香门第祝家,祝家无人在朝为官,祖上却曾出过一位帝师,门楣显赫。另外就是......” “是什么?” “......是关于沈姑娘闺阁的一些事,陆世子可要听?” “说。” 秋月无撇嘴,没想到堂堂靖国公府的世子居然也八卦女子闺阁的事。 他道:“沈姑娘在闺中常读女戒女训,克己守礼,性子恬静,却过于软弱,常被嫡姐和主母欺压,这也是范伯州要接沈姑娘回池州小住的原因,意在为她撑腰。但尽管有这么位有权有势的舅舅,可沈姑娘的性子实在难以扶持,她胆小怕事,大多时候皆忍气吞声......” 陆亭知动作缓缓停下:“你确定你查到的这些属实?” 秋月无跳脚:“我可是花了大半身家打听来的消息,您居然不信?” 陆亭知默了默,挥手示意他出门:“花了多少钱,让朱秉双倍给你,其他的继续探。” 秋月无一喜,立马变脸讨好:“好勒,多谢世子爷!小的一定把沈姑娘祖宗十八代也打听清。” 说完,他欢喜出门了。 室内,陆亭知盯着桌上的卷宗,面色微沉。 软弱,胆小怕事,克己守礼...... 哪一个都不是她! 他凝眉,努力回想那天躺在榻上时脑子里闪过的东西。彼时沈如絮正在帮他清理伤口,两人距离颇近,他有种预感,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是距离真相最近的。 可后来,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连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 范蘅出门多日未回府,林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羞于见人。沈如絮也待在自己的小院,范雪姝和范雪娟偶尔过来找她说话,或是送些小玩意给她。 范蘅定亲本该是件喜事,可整个范府陷入一场奇异的安静中。就连怡福堂的范老夫人得知自己最疼爱的孙儿要娶林家姑娘,竟是闭门谢客,连小辈们请安也婉拒。 这件事当中,唯独小辛氏最高兴。 她目的得逞,春风得意,连走路都畅快风发,甚至俨然把自己当成范府的半个主人。 她每日忙出忙进挑选各样的首饰布料,兴致勃勃地准备定亲事宜。与此同时,逢人便宣扬自己女儿要嫁入范家,亲事还未定下,全池阳郡都知道范蘅和林荟要定亲了。 辛氏又气又头疼,却又无可奈何。 她父母早逝,与小辛氏相依为命。本就年长小辛氏好几岁,从小将她宠得极好。后来她嫁给范伯州,范伯州彼时只是个一穷二白的捕快之子,直到充军去战场才得了个中郎将的小官,小辛氏也在她的操持下嫁给了较为富庶的林家。 再后来,范伯州在战场上屡建奇功,官越做越大,小辛氏与丈夫也跟着生意越做越大。这些年,越发地将她的性子养得贪慕虚荣。 当年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坐门口摘菜乖巧等姐姐归家的小姑娘早就变了。 原本她私心打算若絮絮在池州找不着好的,就撮合蘅儿跟絮絮。她自己的儿子最清楚,虽混不吝了些却品性纯良,说过的话一诺千金,重情重义。若絮絮嫁他,余生铁定不会吃亏。 并非她不怜爱自己的外甥女林荟,而是作为母亲她更爱自己的儿子,当然希望儿子能娶更好的。 很明显,絮絮遇事沉稳,聪慧能干,比起林荟来,更适合当范家儿媳。可没想到...... 张嬷嬷见她屡屡叹气,安抚道:“事情都定下了,夫人就往好的想。所幸林姑娘跟她娘不一样,林姑娘善良乖巧,说不准两人成婚后举案齐眉呢。” “也只能这般想了。”辛氏点头,随即又问:“荟荟还没出门吗?” 张妈妈摇头:“那孩子生性多敏,再加上额上有疤,不愿出门。” “这也不是法子,闷在屋里久了容易闷坏身子。她母亲不劝她?” 张妈妈撇嘴:“亲家夫人哪里管她?如今忙着到处炫耀儿女婚事呢。” 辛氏心中不喜,又问:“蘅儿呢?可得消息了?” “找到了,蘅公子在冀州军营。夫人倒不必担心,冀州守将曾是老爷的部下,会照顾好蘅公子的。” 辛氏一听,又叹了口气。 须臾,婢女揣着封信进来:“夫人,祝夫人着人送来的,一同来的还有两筐庄子里的甜瓜,说给老夫人和夫人尝鲜。” 辛氏想起什么,倏地拍了下额:“瞧我,这些天忙着家里的事,都忘了给祝夫人回音了。” 她吩咐婢女:“去看看絮絮在忙什么,请她过来一趟。” . 沈如絮到的时候,辛氏刚看完信。 见她脸上难得露出点笑,沈如絮问:“舅母,可是有好事?” “是好事。”辛氏把信递给她:“你看看,这是祝夫人写来的。” 她道:“此前祝夫人的儿子去南边游学了大半年,如今回来了,祝夫人便想着合计个日子让你们相看相看。对了,祝夫人你也见过的,那天知府夫人生辰宴,还让你过去见礼,可记得?” 沈如絮回想了下,彼时她心不在焉,辛氏派人请她过去给一位夫人见礼,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便借故离去,大体看了眼那位妇人,倒是个慈眉善目的。 她点头。 辛氏道:“我正是想给你相看祝夫人的次子,名叫祝叙白。这位祝贤侄实在不可多得啊,虽没入仕,但身上有举人功名,而且肯上进,听祝夫人说明年要下春闱。” 说起这个,辛氏来了些兴致:“祝家贤侄我只见过两面,不是我贬自家人,蘅儿跟人家比起来实在是......我都想跟人家换儿子养。” 张妈妈在一旁笑:“小心蘅公子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辛氏说:“他父亲成日劝他用功读书,对比的就是祝家贤侄,那位可是范阳郡哥儿们的楷模。那样的人才,我敢打赌,去了京城也不输。” 沈如絮心下惊讶,没想到舅母居然对这位祝公子评价这般高。 只可惜她无心婚事。 她张了张口,见舅母眼尾又多了些皱纹,于心不忍。 舅母疲惫,却还花心思操心她的婚事,拒绝的话在喉中滚了滚,又咽下。 . 相看之日定在四月二十这天,广清寺四面临山,花开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沈如絮在府里闲了多日,这会儿出来走走,山风一吹,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辛氏见她眉目柔和乖巧,唇角浅浅地笑,以为她也期待今日相看。 她拍着她的手:“莫紧张,祝夫人随和,待人友善。祝家人都是吃墨水长大的,知礼得很,想必与你的性子合得来。” “嗯。”沈如絮低头应声。 “不过祝夫人应该没这么快到。”辛氏说:“我今日特地来早了些,想给你表哥和你林表姐求支签。你表哥和林表姐......罢了,我与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些不合时宜。” “我知道的,舅母只管去忙吧,我且在这附近逛逛,若舅母好了再叫我。” 辛氏想到一事,又说:“对了,薛家今日在寺院做法事请无量寿佛金身,热闹得很,你可前去看看。” 沈如絮点头。 辛氏说完,嘱咐婢女婆子们好生伺候,然后转身进寺院了。 广清寺是百年古刹,据说先帝当年起兵时路遇池州饥肠辘辘,曾是广清寺住持用白粥接济了数日。后来先帝登基忆起住持恩德,赐了块“功德无量”的匾额。 这匾额就挂在寺院大殿横梁之上,供世人瞻仰。 因此,这些年来广清寺的香火鼎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连带着寺院外头也兴起许多茶寮和酒肆,这里仿佛独成一个世界,热闹却不喧嚣,繁华而不浮躁。 此时,寺院门外支起几个小摊,还有脚夫挑担卖些自家田地里的农物,有新鲜的瓜果蔬菜,也有自己炒制的茶叶。 沈如絮目光被一个脚夫担子里的瓦罐吸引。 那瓦罐特别,形状并非中规中矩的圆形,其呈现的不规则看起来极其粗陋,可这样的粗陋却有些雅俗共赏的美感。 她拦下这个脚夫,指着瓦罐问:“阿伯,这个怎么卖?” 瓦罐自然是不值钱的,值钱的是瓦罐里的东西。脚夫停下,取出一个瓦罐。 “姑娘,这里头的茶叶是清明时摘的,我家中老爹曾是官茶坊最好的茶农,种的茶树比别人的好,制的茶叶也比别人的香。姑娘一看就是懂货的,你想要,我给你少些钱。” 沈如絮不缺茶叶,平日里吃的都是金贵好茶,哪里看得上农夫手里的这点茶?她看上的是瓦罐。 “多少钱?” 脚夫比出两根手指:“二两银子。” 紫菱挑眉:“你怎好意思要这么多,我看这里头也就半斤茶叶。平日我家姑娘吃的茶比这个还好,也用不着二两呢。” “噫,你这小姑娘不识货,你晓得这是什么茶吗?这可是清明碧螺春,一万片茶叶才得一斤,光采茶就得采好几天。你莫不是以为我挑担卖就不值几个钱?我要不是急用钱才不会贱卖,要是在酒楼,这半斤茶,怎么说也要五两。” 池州之地盛产碧螺春,但好的碧螺春只出洞庭西山,号称千金不卖。沈如絮仔细看了看,这茶叶翠绿鲜嫩,卷曲如螺,论工艺确实不凡。 不过这不重要,她只是想买瓦罐,二两银子对她来说并不值当什么。 “紫菱,给他吧。”她说。 “小姐且慢!” 这时,一人走过来。 沈如絮转头,瞧见来人,饶是她前世见过人中龙凤几许也忍不住暗暗称赞。 好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他一身天青直裰,交领整齐而洁白,长身挺拔端正。款款行来时,芝兰玉树,若清风拂柳,气质出尘。 公子走到近前,接过脚夫手中的瓦罐看了看。 温声道:“阿伯莫要欺骗人家小姐,你这茶并非碧螺春,而是用台地的茶叶尖以碧螺春的工艺制作,看着像而已,何故卖这么贵?” 那脚夫被行家拆穿,脸色尴尬。 “我......我跟这小姑娘说着玩的,哪能真要她二两?这样......”他底气不足:“给一两吧,我是真的急着卖钱回去。这茶叶刚才公子也说了,是茶尖尖制的,一芽一叶也费不少工夫呢。” 公子摇头:“也不值这么多。” “那你觉得值多少?” “若按市价,一斤台地茶也就十钱,若牙尖也就百文。你这一罐半斤,最多五十文。” 从二两到五十文,天差地别,即便沈如絮不大计较,也不禁吃惊。 见她模样,那公子笑道:“这下,小姐清楚了吗?若你买下,亏的可不止一点。” 脚夫见他并不好糊弄,垂头丧气:“罢了罢了,五十文就五十文吧。” 他问沈如絮;“姑娘可要买?” 沈如絮点头:“买。” 紫菱掏出钱袋,数了五十文给脚夫。 脚夫正欲挑担走,那公子又拦下:“我也买一罐。”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过去。 脚夫为难:“公子,我找不开。” “不必找了,我用一两买你一罐茶叶。” 话落,众人皆愣了愣。 那脚夫也不可思议:“可公子您刚才说我的茶叶只值五十文呐。” 沈如絮也不解,看向他:“适才公子还劝我不要上当受骗,怎么你.......” 公子温和笑了笑,对脚夫道:“我看你也并非撞骗老手,想必是家中真遇到了难事。既如此,我以五十文买你一罐茶叶,剩下的当是给阿伯救急。” 沈如絮一听,也笑了。当即吩咐紫菱:“给阿伯一两银子,我也以五十文买一罐茶叶,剩下的和这位公子一样,当给阿伯救急。” 闻言,公子转头。 两人默契而笑。 恰巧这时,不远处的官道上一伙人骑马而来。陆亭知老远就看见了沈如絮,以及他身边的那位天青色长袍的男子。 朱秉也看见了,“咦”了声,讶异道:“听秋月无说沈姑娘今日出门相亲,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了。” 闻言,鬼使神差地,陆亭知又看了眼。 初夏晨辉瞒目,两人站在路中央,一丹一青,言笑晏晏,宛若一对璧人。 莫名觉得刺眼。 陆亭知神色冷了冷,夹紧马腹,“策”一声驾马掠过。 22、第 22 章 沈如絮辞别那位公子,看了看时辰,回寺院。 进了寺院,正遇张妈妈出来寻人。 张妈妈说辛氏已经在厢房等她了,祝夫人也快到了,让她过去准备着。 沈如絮点头。 进得厢房,却见辛氏脸上笼罩着些忧愁,她心下一紧。 “舅母,可是发生了事?” 辛氏摇头,勉强扯了个笑出来。适才她去为范蘅和林荟求姻缘签,却是支下下签,当然是愁的。 只是这话不好对沈如絮一个闺阁小姐提,便换了话头:“你且坐着吃会茶,一会祝夫人到了.....” 辛氏交代了些事,大意是等会辛氏跟祝夫人去看薛家的法式。薛府请高僧做法,并广耀池州的贵人们同观,谓之沾染佛气。 至于沈如絮,自然是寻个僻静且风景优美之地与祝家公子相看。届时祝家婢女会过来请人,沈如絮只管过去就是。 沈如絮应声:“絮儿知道的。” 辛氏看向她,见她娴静乖巧,心底一阵叹息。多好的人儿,可惜范蘅没福分。 没多久,祝夫人的婢女前来相请,辛氏欣然起身。出门前笑着对沈如絮道:“我们絮絮这般好,定能觅得好姻缘,如此,老天爷也不算亏待我。” 她这话说得深意,沈如絮听不明白,福了福,送她出门。 辛氏跟祝夫人去大殿看佛法,沈如絮便带着紫菱和紫英跟着祝家婢女出门。 广清寺西边种了一片桃林,原本是种来吃果子的,后来游人络绎不绝,所幸成了赏桃花的开放之地。 沈如絮沿着小径走,进得桃林深处,停在一座凉亭前。 凉亭里,已经等了个人。 这人一身天青直裰,俊逸挺拔,端正君子,自成清风。 他听见动静,缓缓转身,见是沈如絮,唇边露出一抹惊喜。 “原来是你!” 沈如絮也诧异,没想到适才见到的那位公子就是祝家次子祝叙白。 因两人此前见过,这会儿再见,竟有些故旧之意。 沈如絮大大方方福礼:“小女子沈如絮,祝公子有礼了。” 祝叙白抿唇笑起来。 . 四月芳菲,桃花烂漫,白鹭与青山环绕,流水潺潺戏鱼。 正是人间好时节。 沈如絮与祝叙白沿着林间小路走。祝叙白走在前面,遇到伸出来的枝丫,主动帮沈如絮拂开。 他举手投足斯文儒雅,说话温和细语,令人如沐春风。 沈如絮忽然想起诗经里说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沈姑娘在想什么?”他转过头问,唇边始终含着浅浅笑意。 既不显殷勤,又不失礼数。像这四月香梅,静谧盛放,自在欢喜。 沈如絮摇头,问:“祝公子爱茶?” “谈不上爱茶,略懂一二。” “适才在寺院外见公子对碧螺春说得详细,堪比行家。” 祝叙白笑道:“只因喝得多了,就了解些。” 他又拂开一支枝丫,等在前头。 沈如絮福了福,三两步走上前去。 又说:“我喜吃茶,却不懂茶。在京城,女子以饮龙井清淡之类居多,倒鲜少听说碧螺春此名。” 祝叙白道:“碧螺春乃池州名品,却因其产量少且价高是以曲高和寡。古往圣贤多爱龙井和大红袍,因其滋味浓郁,香气高长。甚至为此作诗附庸风雅之人繁不胜数,然茶滋味亦如人生百态,各有千秋,也各有所好。” “如此说来,祝公子偏爱碧螺春。”沈如絮转头道。 她一身水红长裙,轻盈灵动。言笑间,眸光灿灿,竟令漫山桃花也失了颜色。 祝叙白不禁恍了下神。 . 与祝叙白的见面无疑是愉快的,他谈吐风趣却不失真诚,举止斯文且矜持优雅。 圣贤古训侃侃而谈,晓天文知地理又不会故意卖弄。 懂分寸,知进退,骨子里刻着一派清正。 这样的人,难怪辛氏只见过两面就这般喜欢他。 沈如絮从桃林回来,已经是巳时三刻。 “舅母还在大殿?”她问。 婢女回道:“薛府的法式办得热闹,法式结束后,薛夫人请众位夫人去吃斋酒呢。” “酒还有斋的?” 一旁的婆子笑:“表姑娘有所不知,这斋酒也是前几年一位老太爷想出来的。老人家好酒,却又信佛,斋戒之日馋得慌了,就用后院的果梨酿酒,这酒滋味与传统的不一样,有酒香气吃起来却是甘甜的,所以叫斋酒。” 沈如絮点头,进了屋子,她忍不住打哈欠。 婆子见了,说:“寺院今日备了斋膳,但这会儿离午膳还早,不若姑娘先躺个回笼觉?” “好。”沈如絮解下外衫,嘱咐:“你们也去打个盹,舅母回来再叫我。” 婢女婆子们应“是”,鱼贯出门。 今日起得早,沈如絮有些困,躺在寺院古朴素净的床榻上,没多久,就混沌入梦。 梦里,仍旧是前世的糟心琐事,陆亭知反复去鸳雪院惹得她伤心不已,为此,她孕事也不顺,时常因忧虑过多而请大夫。 陆亭知叹气,最后决定将鸳雪院的人送走,可谁知,就在送走的前两天,她腹中孩子却出事了。 这个梦实在沉重,沈如絮明知是梦中,却怎么也醒不来。 迷糊间,她听到一阵喧闹,随即“吱呀”地一声响,像是窗户被推开。 . 这厢,陆亭知一身便服翻墙跃进一处院落。院落厢房四间,他飞快思索,立即闪身进了西边的一间屋子。 进门后,顿时后悔了。 屋内一股熟悉的女子香气,这香味他只在沈如絮身上闻到过。且此前在寺院外碰见她,此刻不必怀疑,他自知进了沈如絮的厢房。 但眼下再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外头正来人搜查。 “里头住的是何人?” “你们休要乱闯,里头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可是范将军的外甥女,从京城来的表姑娘。” 紫菱拦在那些人面前:“我不管你们找什么人,总之,我家小姐的屋子是不能进的,她正在歇息,你们这些大男人闯进去像什么话?” 那些人听见范将军的名号,犹豫了会。 “走,去别处看看。” 很快,院内安静下来。 陆亭知站在窗边,见搜查之人走后,原是打算离去。却在触碰窗棂时,鬼使神差地转头瞧了眼内室。 床榻上的人睡得很不安稳,黛眉拧起,眼睫紧闭,嘴里细碎地说着些什么。 像是在做噩梦。 她也有噩梦么? 忖了忖,他缓缓往内室走。 靠近月门纱帘处,总算听清她说了什么。 “陆亭知......我恨你......我不等你了。” 陆亭知脚步一顿,心口隐隐发疼。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冒出来,身体里有种不听使唤的执念,引着他艰难走过去。 沈如絮仍在喃喃细语,语调模糊。 陆亭知忍着胸口的难受,在床边坐下来。他语气轻柔地诱哄:“沈如絮,你恨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