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咒物观南镜》 1 第一章 虎杖悠仁在按部就班地升入高中后,神奇地喜欢上了一个同级。 说是喜欢,但其实不是恋爱向的那种情绪,单纯是某种奇怪的命运感,由于很难描述,所以虎杖悠仁只好简单地把这种情感定义为了喜欢。他第一次见到观南镜,是在开学典礼上,对方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站在讲台上的黑发少年声音和语调莫名非常出尘,不像是在读“新春到来,人生又一年”这样的发言稿,而是在敲着木鱼诵经似的。 在这种奇葩的诵经式演讲中,台下两三百个学生都非常静默地听着,里面可能一大半人都精神恍惚得像是快被超度了。只有虎杖悠仁站在人群末尾,跃跃欲试地踮起脚尖往台上望,于是他和一双绕着雾气的深潭水似的眼睛短暂地对上了视线。 太奇怪了。 虎杖悠仁脚掌松了下去,踩回地面上,然而那双眼睛却像是忽然贯穿了他,隔着安静的又吵闹的两百颗心脏,毫无缝隙地落在了他面前。 ……命运感。 人有上辈子吗?我在上辈子见过你吗? “听说观南同学是从东京转学过来的呢。” “不会吧?!天啊,气质又这么好,会不会是什么大少爷……有打听到他想加入哪个社团吗?网球部?还是弓道社?” “说起来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他加入了佛学社团!还说就是为了这个才选了我们学校!” “啊啊啊真是不得了,竟然是这种禁欲系的吗,那他还有没有可能答应告白啊可恶……” 女孩们讨论的声音走远了,虎杖悠仁支起的耳朵放了下去,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中,他开始收拾书包,打算翘掉社团活动,去医院看爷爷。在高中校园中关心一个风云人物最好的地方就是,你可以一动不动地就从四面八方听到无数关于他的信息。最坏的地方是,这些信息里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同学yy和越传越不像话的。 就因为昨天传出了观南镜要加入佛学社团,今天八卦就发展成了: “网上有他穿着袈裟的照片。” “不对不对,不是他穿,是他哥哥穿。” “他是附近一个高僧的弟弟,对方来当主持,他跟着哥哥的工作才一起转学到这里的。” “他们住在山中的寺庙里。” “不对不对,住在市中心的豪华公寓啦。” “在网上找到了他以前初中的同学,都说他和一个校花级美女关系超好。” “不对不对,人家说的是他和一个校花级的男美女关系超好,是他的美貌竹马。” “什么啊,这人设真是老派的受欢迎男子啊!” “毕竟人就很古典嘛。”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啊,虎杖悠仁在心里感慨。他觉得所有人都距离观南镜很遥远,虽然他自己也是。这样生活过于丰富、时刻处在他人视线中心的同级生和他不该有什么关联来着,毕竟他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参与正常的校园生活。每天上学都和应付差事差不多,铃声一打响就收拾东西,等到教室里人走了大半他就冲出去、然后加速跑一千米,准点赶上三点四十五的公交车。 三点五十八分跳下车,在道路边狂奔三百米,冲下楼梯,换乘四点准时到达的轻轨。然后在四点二十八分踏入医院,门口买上一束花,四点半踏入医院。 走入病房时听到各种检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在平稳运行,发出各种各样的噪音,他自己如雷鼓一样的心跳声才终于能消弭在这份和谐的嘈杂里。 这就是他的高中生活,日渐侵染到爷爷身上的死亡气息一步步压缩着每个缝隙,每一次教室墙壁上分针拨动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有种莫名的刺耳和警醒意味,让他下意识绷紧身体。但这样的他,却还是忍不住在某一天中午看到观南镜躺在学校偏僻角落里一株大梨树上晒太阳时,从三层楼的楼顶上翻了下去,仰着头和对方说了一声hi。 “虽然说起来很冒犯,但是——我可以和你聊聊死亡吗?” 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的观南镜挑了挑眉头,冲着树下的他望来。眼睛依然是那么一双眼睛,绕着雾的深潭水。虎杖悠仁在这一刻明白了连日来萦绕在心头的感觉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毫无生机的淡漠的绿,镶嵌在一张如此青春貌美、但细看就会发现有些苍白到近乎有点透明的脸上。 这是在医院里才会看见的肤色,医院里才会看见的眼神。 观南同学,有什么隐疾吗? 但虎杖悠仁当然不可能开口这么问,他只是和观南镜讲了自己爷爷重病的事情,又莫名自然而然地在当天下午带着他去医院看了爷爷。 爷爷狐疑地看虎杖介绍“新朋友”,观南镜在学校里是个没表情的家伙,这一会儿倒是很有礼貌地冲着老人家笑了一下,搞得带他们来的护士没忍住看了一眼这个大少爷似的学生。 “真的是朋友吗?”爷爷咳嗽着,声音沙哑:“你这种笨蛋可不像是讨这种孩子喜欢的样子啊喂,咳,咳咳……” “喂!——”虎杖气鼓鼓地撅起嘴,变成了一颗蜡笔小新脸的生气小虎头。但他同时也确实有点心虚,下意识地把眼神转到观南镜的脸上去,稍微怔了一下,对方在医院大片白色的墙壁中,果然显得融入了许多。如果他换个病号服在身上,虎杖绝不会想到他是个能正常开展校园生活、参加体育活动的高中生。 观南镜倒是没感觉到他在发愣似的,很自然地放下了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束小雏菊整理好,和虎杖带来的花放在了一起,雪白的花瓣,鲜活的点缀。太阳开始下行了,浓艳的光抹在他的脸上,填补了他本身的苍白,油画一样温暖,细腻发亮。 “爷爷,我和悠仁是朋友哦。” 他非常自然地给老人家讲了很多校园里的事,比如虎杖是风云人物,五十米只用几秒就能跑完,天天被体育老师追着要求加入田径社。逗得对方虚弱地哈哈大笑起来,摸着虎杖的手腕说那你还不快同意。 说了半个多小时爷爷就又逐渐陷入了昏睡,手里还捏着孙子的手腕。他们俩同时收了声音,一起低头看,老人的手上已经不挂多少肉了,皮堆叠在一起,上面有淡淡的斑点和比斑点更密集的针孔,此时静脉里依然被灌入着用来维系生命的药水,盐分,还有葡萄糖——他已经吃不下什么东西了。 “观南同学,谢谢你待了这么久,该回家啦。”虎杖声音很自然地说:“我送你下去。” 观南镜看了一会儿他的脸。比起虎杖悠仁的表情和眼神,无法遮掩、不会说谎,能真正体现他安定情绪的是他身上的咒力——非常微小的,几乎不可见的咒力,但还是能捕捉到。 观南镜很擅长感受这个世界的真实。 “叫我镜就好。”他点了点头,收拾书包和他一起下楼。说是送到楼下,其实一直陪到了车站,但等红灯的时候虎杖悠仁忽然让他等一下,就忽然撒腿跑远了,两分钟后抱着一大捧小雏菊回来了,笑容灿烂地边跑边喊,人停下前话已经溜了一半出来,热热闹闹地塞入观南镜的耳朵里: “kagami!——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包里带着一束花,但我想,万一是本来想送人或者带回家的就麻烦啦,毕竟这时间很多花店都关门了。幸好我记得这里有一家要迟一点,跑过去还是赶上了,真是大幸运……” 虽然小雏菊经常被人误解为是一种和夏日、田野、阳光挂钩的花朵,但实际上是个喜阴冷的品种,适宜秋天播种而不是春天栽培,春夏天反而不好买。在日本的气候里,现在早是雏菊季的尾巴了。观南镜毫不怀疑虎杖悠仁可能是把整个店里的小雏菊都买了下来,伸手接过,没法和对方解释刚刚从包里拿出来的那一束其实是他直接变出来的,所以根本不需要他还回来。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才对啊。爷爷他,一直很希望我能过正常的校园生活,每天嘻嘻哈哈地处朋友、搞社团什么的,但我实在没有那种心情。所以今天镜愿意和我一起来真是太好了,他真的很开心。不过我真是吓了一跳啊,完全没想到你会帮我圆谎,还说得那么自然,真是太感恩了……” 因为很擅长感受真实,所以操纵虚假同样得心应手——很辩证的关系吧? 在虎杖悠仁清澈的瞳仁中,观南镜的发丝在太阳最后的光芒中模糊地晃动着,一点点光晕,细纱一样,看不清。他的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清晰的,不是吗,悠仁?就比如,虽然我们毫无血缘关系,却有可能是亲兄弟呢。” 兄弟啊,真是意外热血和亲密的词呢。 虎杖悠仁以为这是“我们做好朋友吧”的古典派说法,没扫兴,只是忽然有点好奇地认真问: “哎?那镜是几月的生日?” “我吗?……我是在一年里最热的时间出生的。” 粉色头发的少年非常健气地笑了出来:“是夏天生的啊!那按月份来看,我才是哥哥啊!真好呢——” 他好像有点忘了边界感,过分亲昵地摸了摸观南镜的头发,感觉像是在抚摸一块上好的丝绸,自己都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收回手不自在地捏了捏:“对不起,那个……” 观南镜却像是没有在意,没有恼怒,也没有害羞,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只是挥手和他再见:“明天见,悠仁。” 电车呼啸驶入站台,风带起他们俩的衣角。 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 观南镜坐上电车,看了一下地图,确认自己要一直坐到城市边缘再转公交上山。晚高峰快结束了,车上每一站人都在变少,三站后他坐了下来,腾出手回复短信,全是伏黑惠发来的。 对方显然是刚结束一项工作,好不容易得到了空余时间,说了许多的话。他讲了自己在新学校待得还不错,除了课题有点难和做锻炼时不小心割了手有点痛外一切都好,就是感觉老师是个神经病(“他能力很强,但性格真的恶劣极了”);讲了津美纪一切都好,混账爹三个月没打钱了不过幸好他现在的高中有高额助学金;又讲了下个月可能会来仙台研学,他会尽量申请这边的,如果能申请到的话就来看望他。 “课题有点难”,是遇到越级的咒灵了吗?“锻炼时不小心割了手”,那显然是打架受伤了;“高额助学金”是他自己做咒术师的报酬吧……至于“研学”,不知道会是什么任务。 但他这样年轻的咒术师,应该是参与不到“他”的大事里来的。无非是检查封印一类的小工作。老师性格恶劣的话,就不会跟着他保驾护航,不用担心有太超过的咒术师跟过来。所以看了半天后,观南镜到底是回了一个“好”。 伏黑惠不知道观南镜知道他是咒术师,这是理所当然的。观南镜只想装成普通人好好读书、过平静的校园生活,说起来就是今天虎杖爷爷对他孙子的那种渴望,所以隐瞒得很用心。 和伏黑惠做朋友是个意外,但意外既然发生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他们共同读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九年眨眼过,一直关系很好,一直很安宁。索性现在各走各的路,互不干扰,观南镜希望不会有一天,他得在自己的生活与对方的性命中做二选一。 车辆呼啦一声驶出隧道,观南镜抬头,在车厢玻璃中模糊看见自己的脸,和外面雾沉沉的山林,微薄摇曳的星点路灯。 车到站,该换乘了。 他回到寺庙里时天已经黑透了。踩着竹木地板穿过空荡的长廊,进入柴房,伴随着清淡的芳香,羂索正穿着袈裟,心情很好地一边哼歌一边煮汤,因为刚换身体没多久,额头上的缝纫疤痕清晰可见。他背对着他说: “可爱的宝贝回来啦,哥哥今天做了黄豆汤哦~好吃的黄豆汤~镜也来尝一口吧~” 观南镜的视线却是落在了屋里没见过的……咒灵身上。火山一样的头,脸上只顶着一只硕大的黄澄澄的眼睛和一张嘴,耳朵用塞子塞起来了,此时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这只眼睛肿流露着毫无遮掩的窥视和恶意,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这具“虚弱无力”的人类躯体,充满蔑视地给他意念判了死刑。 然而他的嘴巴却咧出了一个巨大的笑容,声音清晰有力:“你好,人类。” 没有直接动手,张嘴说话了,还穿了不伦不类的衣服、抱着个胳膊。 有神智,是个实力还不错的特级,显然不是羂索刚收服的,虽然他的新壳有这份咒术。 观南镜瞥了一眼,不是很感兴趣,完全无视了漏壶和他的招呼,目光又挪回了羂索身上,对方已经拎着勺子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了,满脸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观南镜很讨厌他的新相貌,看了几个月了,还是很不习惯,感觉也很不舒服。他放下书包,站在笑眯眯的羂索面前看了一会儿他的新壳——一个叫夏油杰的诅咒师的身体。 没有叛变前好像是个特级咒术师,金字塔尖尖的罕见存在,也不奇怪羂索为什么会兴高采烈地果断扔掉上一具身体换成他了。观南镜看他黑色的头发,看他眯起的紫色瞳仁的眼睛,看他狐狸一样上翘的嘴角,看他高大健壮的身躯被包裹在独特的五条袈裟中,上面甚至在他死后几个月依然附着某种莫名熟悉、久久不散的檀香,这是他有记忆的十一年来,羂索用过的壳子中最漂亮、最强大的一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观南镜觉得别扭极了。 就好像……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才对。 “喂。”那个火山头咒灵发出不甘寂寞的声音:“人类兄弟,我想我们还在谈事情。这就是你们的礼貌吗?” 观南镜完全无视了他,靠在羂索对面的桌子上,专注地看着他,轻声说:“不要说话,不要笑,闭上眼睛。” 羂索一副“哎呀真是拿你没办法谁让我溺爱你呢”的神情照办后,看着这张气质变得无比熟悉,但他能第一万次确信自己真的从来没见过的躯壳,观南镜彻底皱起了眉头。 想不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忘掉了什么东西……可是,真的想不起来…… 羂索倒是在闭眼的时候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睁开狭长的眼睛,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口的小一颗黑色项链,温柔地问:“哦呦,竟然去见爷爷了吗?他还好吗?” “很不好。”观南镜漠然:“活不了多久了。” 被完全抛在一旁的漏壶气得头顶爆炸了,耳塞也喷了出去:“所以我说——你们这对无良兄弟,倒是有点自知之明啊,你们以为是谁在这里听你们废话——” 从他的身上骤然爆发出了汹涌澎湃的火焰,这是完全由咒力构成的极热之火,纯粹得宛如可以焚尽一切的地狱烈焰,几乎是瞬间就要吞噬面对面相立的两个人类。然而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的瞬间,放到了无限迟缓,漏壶无法捕捉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咒力流转间,观南镜好像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空。” 空灵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达到他的耳朵里,漏壶只看见了对方动了动嘴唇。 他周围的光、声音、空气、重力忽然都消失了。 不, 咒力也消失了。 尽管只有一瞬,这一瞬却仿佛漫长地超越了一生。他仿佛漂浮在宇宙空间中的普通人一般,失去了所有能依靠的东西,连光都没有,动作失控着仿佛要在原地漂浮。与此同时一道重力却如箭矢般破空而来,观南镜平静的声音落后一步,终于落到了他的耳朵里: “色。” 世界忽然又恢复了正常,光声味触感和咒力重新涌动,但漏壶已经反应不及,被咒力狠狠击中飞出房屋,伴随着一声巨响,宛如一个出膛炮/弹般被击飞到半空中的结界上! 强大严密的咒力像是钢丝铁网一般阻拦了他,漏壶狠狠撞击在上面,当即吐出了一口鲜血,又无力地滑落下来,身上出现了坚硬的花岗岩崩裂一般的纹路。 “什么……你竟然是……咒灵……” 但比起这雷霆一击,更让他错愕的显然是别的事,他脸上唯一的一只大眼睛中瞳孔紧缩,死死盯着已经脱离了人类外形、像是一团半透明雾气般飘出房间的观南镜看,头上的火山头都因为CPU过载而爆炸了。 “虽然镜和你们还是有点差别,他是依托这个特级咒具而存在的,不过暂且把他当成咒灵看也没问题。” “夏油杰”双手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从怀里扯出还带着他体温的漆黑项链展示给漏壶看,笑容温和。他这个壳的气质实在是好,月光下这么飘飘然独立,仿佛仙人一个: “怎么样,我展示出实力了吗?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你想不想要吃黄豆汤?” 但观南镜还是很讨厌这个壳子,连带着对羂索也生不出好脸色来。 “要疯出去疯,有什么阴谋诡计屋里讲,我不关心。” 巨大的梨树凭空而生,在半空扎根而起,观南镜飘了上去,重新为自己凝聚出人类的血肉,裹了一件暗底蝴蝶纹的浴衣。 月光如水,他像水底摇曳的荇菜。 “别打扰我学习。” 明天数学要随堂quiz了,他还没做完模拟卷。 2 第二章 观南镜不知道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直到一个月后,羂索从合作伙伴漏壶那里拿到了一根来自传说中的诅咒,两面宿傩的手指。 而且他们还在继续收集。 “呃——”观南镜难得露出了相当生动的表情,嫌弃:“好恶心。” 羂索新壳夏油杰的声音非常温柔:“镜的话,就是天生和他相斥得厉害,不用在意哦。” 一道沙哑但是认真得仿佛每个字都在咬发音的小老头声音插|了进来:“这家伙毕竟生前是人类,虽然这东西闻起来很香,但讨厌它也是有的。” 自从发现观南镜是“咒灵”后,漏壶的态度就对他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态度变得很随和。咒灵确实是这么一种咒力堆叠的产物,没有真正的生物器官,是从人的念想中而来,也总是心随意转地存在着。漏壶算是观南镜见过思想最成熟的咒灵,但他的任性、古怪和残忍比起别的咒灵依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他也不是很在意漏壶到底是什么性格就是了,毕竟对方也打不过他。 威胁不到生存的东西是无需在意的,就好像人类不会在意窗外的鸟偶尔落进自己家里。 “叫我来看这个做什么?”观南镜蹙着眉头问。 羂索明知道他讨厌这东西,却甚至笑眯眯地把手张开,往前伸到了他的面前: “试着……摧毁一下吧?” 手指很恶心,观南镜的注意力却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时间飘在属于外壳夏油杰的手上。宽大漂亮的手掌,有温润的厚度,他的脑子里无缘由地冒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有佛相”。 说起来,这个身体长得是很端庄的,下颌骨的宽度够,颧骨又不奇崛,皮肉附着骨细腻均匀,是很少在男人身上能见到的流畅相。细长眉,丹凤眼,深眼窝,眉目端庄,鼻梁高而长,耳垂厚而圆……称得上一句宝相庄严*,配得起这一身五条袈裟。 可惜还是清瘦了些,下颌骨和下巴都显了成熟男人的棱角,唇不算厚,嘴角微微下撇,这种典型是漫长的生活积累出的苦涩,显而易见地破坏了这整张脸本该仪态万方的福气。 但想想也对,有福的人怎么会沦落到年纪轻轻变死了,变成他人的木偶架子。 观南镜莫名产生了一种倦怠感,不过他没有在意,毕竟他日常如此,除了上学读书以外的事情,总是让他觉得毫无意义。 “手松开。” 在这双已经换了灵魂的紫色长眸的注视中,他无所谓地抬起了一只手,食指和无名指轻轻搭在一起,捏了个印,决定速战速决。 快到东西仿佛还没来得及下坠,就已经被澎湃的咒力绞杀在半空。 “假。” 咒力宛如在小小的范围内引发了一场无形的核|爆,羂索和漏壶双力加持下,结界才没有破碎,否则此时,但宿傩的手指依旧安然漂浮半空、无事发生。观南镜没感到意外,这种咒力太强、历史太久的东西,他是没法直接“否定”它的真实的。翻手双掌相对,九十度转动,中指相勾: “不住真,不住实…… 观身如虚,观虚如身。” 漏壶屏住了自己并不存在的呼吸,巨大的橙色单眼像是澄澈的镜子一样,映射着他前面观南镜往后四散飞舞的黑发,莹莹鬼火般闪烁的绿色眼眸。他确信空间在他的面前扭动了一瞬间,这和一个月前观南镜“剥夺”走了他身边范围内的那种程度又不一样,咒力极其蛮横狂躁地压缩着,仿佛是……想要活生生地把这个世界撕出一道口子!! 然而下一秒,先消失的不是宿傩的手指,而是观南镜的咒力。他捂着心脏滑跪在地板上,吐出了大口鲜血,很快无法维持住人类的皮囊了,变成了模糊颤抖的一团幽灵似的半透明体。 “哎呀,居然在我身边也不行吗,咒力还是不够啊?”羂索表情遗憾,语气里却分明毫无意外:“果然宿傩还是必需品呢。” 观南镜低着头说:“你把‘它’给我,就够了。” 羂索隔着袈裟捂了捂心口的项链,微微笑道:“不是我不想,是‘束缚’哦,原谅哥哥吧。” 漏壶依然没听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并不在意,只是略带狂热地拍了拍手掌,头上噗噗冒热气,好像并不存在的脑浆煮开了似的,向着观南镜迈了两步。他俯身,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和“夏油杰”才学来的,也向他伸出手来,手指短短方方,指甲是漆黑的颜色,和宿傩手指无差的黑色: “不错,真是不错——你的咒力,太棒了,比上一次更让我确信——加入我们吧,观南镜,你会在属于咒灵的世界里,彻底得到新生的。” 观南镜没有搭上他的手,化成一团雾钻进了“夏油杰”的衣服里,回到项链中:“别学人类这套,古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是很有咒灵的心性嘛!”漏壶仰天大笑。 羂索和漏壶走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告诉观南镜他见到了两个新的特级咒灵,一个叫花御,一个叫陀艮: “和漏壶是一个品类呢,来自人类对大自然亘古不变的、最深远无力的恐惧……很不错吧?” 他一边倒茶一边和观南镜说话,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还很委屈地从家庭小吧台后面探出身来,可怜巴巴地压弱语气说了句:“不想搭理我吗?” 别用这个身体说这种话啊……比宿傩手指还恶心。 本来想要酝酿情绪写作文就够难了,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被戳到了雷点似的,观南镜十分粗暴地直接投掷了一把铅笔出去,快准狠地往他的眉心狠击。羂索在极限距离召唤出一只四级咒灵挡下了这一击,但还是被笔尖戳进眉心一分,拔出时流下一道血痕。 “好好好,我不打扰你学习了。”他满脸无辜地举手投降。 什么啊,夏油杰的记忆里,这招明明对你很管用的。羂索在心里悱恻到了青春期的小孩就是难搞,但随即又生出一种满意:观南镜确实对他死前的人生毫无反应,不是吗?否则不可能和昔日关系亲密的学长朝夕相处,依然毫无迷惘。 就仿佛他身上连着的尘世情缘,早已被真的斩断了。 真好啊。他愉悦地想。果然只有镜是真正属于我,也唯一属于我的一个。虽然是个因为遭遇意外而变得有点特殊和棘手的微瑕品,但反过来说,不是这点意外的话,现在对方就会像虎杖悠仁一样等待着被使用,不可能被他留在身边了。 我真是爱他啊,他有点自得和舒服地赞美了一番自己高尚的情操。 宿傩是必需品,那悠仁就是必然的牺牲品了。 第二天上学,在班级门口被虎杖扑了个满怀,贴住了对方热乎乎的脸颊时,观南镜想到这个既定事实,顿在了原地没有推开他。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难过,因为他和咒灵差不多,而咒灵们会恐惧,会痛苦,会愤怒,会憎恨,却唯独没有怜悯这种感情。他并不怜悯虎杖,也没有打算拯救他的命运,和刽子手们没有本质区别,是隔岸观火的伥鬼。在他混沌的记忆,毫无来处,也不知存在有何意义的生命中——如果他这样也算是活着的话——他只想要上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上学,反正就想上,好像一个带着执念无法往生的幽魂。 除此以外的所有事情,他都漠不关心。 但是他却还是花了更多时间在虎杖悠仁身上。 佛学部课后活动的时间比较自由,他就经常陪着虎杖去参加他那个明显是混日子蹭学分骗经费买零食的三流灵异社团,然后和他一起去看望他爷爷。春越发深了,白昼一日一日地长,树满头大汗,叶片盖得密密麻麻,世界上最茂密的绿色头发。 望着外面这片浓浓的树荫,爷爷忽然闹着要吃橘子,虎杖悠仁一边抱怨老头子你明知道自己不能吃东西啊,一边还是嘟哝着但是能在嘴唇上沾沾味道也是好的,于是拜托观南镜先陪一会儿,他自己冲出门去。 观南镜慢条斯理地继续削水果,体态端庄漂亮,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了,依然是心平气和、纹丝不动的平整。纤细莹白的指尖按着刀,动作轻柔到几乎没有声音。他们继续说着欢乐的校园生活,然后在某个瞬间空气忽然陷入粘稠的寂静。 “孩子。”老人家衰老疲倦的声音,像把日历忽然翻到了十月一样,走完了漫长的夏,只剩蝉鸣虚弱的尾声:“你……真的是人类吗?” 他的视线虚动着,但大概凝在观南镜的下巴上。 唇心下。 ……之前,他还看不到的。 观南镜的手顿住了。他抬起眼睛来看着床上老人的眼睛,浑浊和清澈同时在其中流动,他转动刀锋——向内安全地放到了床头柜上的盘子里。然后俯身握住了老人家的手。 放到自己的胸口。 有点虚弱的,不是很快速热烈的,和虎杖悠仁拥抱他时的那颗仿佛能震破胸膛的健康心脏完全没法比,但确实是震动着,维系着他的这具躯壳。 咒力核心在一直运转,模拟着心脏的跳动,让他无论何时都不会露馅。从中不断蔓延出的咒力,变成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每一滴血,每一块肉。 “是人类哦,爷爷。”观南镜看着对方的眼睛:“妖魔鬼怪是不需要心脏的,不是吗?” 对方闭上了眼睛:“我分不清。” “我分不清,我护不住我的孩子了,护不住……” 两行热泪从他浑浊的眼角流下,他开始嗫嚅着说胡话。 虎杖悠仁跑了三条街才买到满意的甜橘子回来时,老头已经睡了过去,观南镜转告他说他又不想吃了,急得虎杖悠仁在屋里原地跳得差点没头撞到天花板。今天有点太迟了,他要和观南镜一起离开回家,临走前他在橘子篮里写歪歪扭扭的纸条,拜托护士长查房时候不要扔掉,明天自己来伺候爷爷稍微舔个味道就好。 翻完这一页,他本能举着笔,想要给爷爷也写小纸条,无非是“哼臭老头等着我明天来一定要和你吵架”——可对方这个星期其实已经看不清什么东西了,于是提笔,只按下一道漫长的线,隔在纸的中间。他一手揉头发,一手揉纸团,还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难得一同回去,不过完全是两个方向的车,不同路,他们只一如既往地一起走到站台,和平时虎杖悠仁把观南镜送到这里来时并无区别。但现在离天黑就还早着呢,观南镜踩在光影分界线里,和虎杖悠仁道别,说明天不能见面了。 虎杖问他为什么?是社团有什么事吗? 观南镜说不是,是我的朋友要来看我。 “那个传说中的男美女幼驯染?”虎杖情不自禁地问,然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对不起,我听信谣言还这么失礼地当真问出口了,真是太没礼貌了。” “没关系。” 观南镜冲着他笑了一下。 虎杖悠仁发誓这应该是他们认识第一天以外,观南镜唯一一次笑。他看得呆愣在原地,感觉仿佛是一整个春天,又仿佛只是几个脚步间,对方就已经和他挥手说着再见,进入车站顶棚投下的巨大的阴影中,迈入了去对面站台的楼梯。观南镜要搭乘的车准点到了,一秒都不差,到得如此不巧,风掀动他额前柔软的刘海,短暂地停泊就呼啸而去。 在飞速移动的金属车厢折射阳光带来的炫影消逝前,虎杖感觉对方站在站台另一边看着自己,像是旅客在出发前最后一次眷恋的回头。但是他再眨眨眼时,那道纤长漂亮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然是不可能站在那儿看我的,他已经上车走了呀。 这么舍不得吗?我好像……真是很喜欢镜。 虎杖一边迈进车厢一边想,可是没办法,人家也是有旧友的嘛。 伏黑惠像个黑猫似的轻盈地跳下台阶,他特意熬夜坐车过来,增加了半天的自由时间,才中午不到就已经在学校里踩完了点,剩下的时间都自由了,可以安心等待观南镜放学,第一时间和他碰面——这就是咒术师生活里好不容易挤出的一点缝隙,放在平时还挺令人不爽的,可相逢的期待和喜悦冲淡了这种情绪,让他顶着黑眼圈也依然情绪良好。 然而还没来得及溜出去,伴随着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他一抬眼,就非常不巧地和手撑着脸坐在窗边的观南镜对上了视线。 对方显然也愣了一下,但接着又仿佛完全不意外似的,更往外倾点,被风吹起头发,和他眨了眨眼睛。 啊! 伏黑惠张开手掌按住了下半张脸……丢死人了!!! “下午的课呢?” “请假了。” 观南镜边发短信让羂索帮他和老师打个招呼,边说道:“惠的时间肯定很紧张吧?不然不会没放学就来找我的……” 他们现在正坐在咖啡店里,伏黑惠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一只手用来托着脸,边喝黑咖啡边看着观南镜带着校徽刺绣的制服领子。他们现在穿着不一样的制服,虽然已经看了两个小时,一起吃了午饭、逛街买了伴手礼,但他还是感觉不习惯。观南镜只是很平常地体贴着,他却莫名感到了一种愧疚: “对不起,我现在的高中实在是管理太严格了,研学的事情也很多,只有半天可以自由活动……” 还得继续和对方说谎。 他不习惯说,对面也不习惯从他这里听。 观南镜掐掉手机,抬起眼睛来认真地看着他:“我没有介意哦,惠。” 伏黑惠看了他两秒,忽然有点忍不住笑:“什么啊,一点都没变嘛。” 完全直白的……一点都不会说谎。 也就他不会被吓到吧?镜和新同学能好好相处吗? 观南镜安静地吸了一口无糖抹茶奶,他和伏黑惠在这方面的口味是很像的,喜欢苦味的东西。所以视线不由得就落到了伏黑惠买的口味齐全超甜和果子大套装上面,用眼神询问这是给谁的。 “啊,是那个……我说很讨厌的老师……” 大概是被自己的言行不一尴尬到了,伏黑惠的脸也有点僵,仿佛在找合理的原因来解释自己这种抖m行为是怎么回事,但嗯了三声都找不到,他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 “虽然说性格真的很恶劣,而且在我的第一次课程实践里他作为指导老师全程捣乱,但是毕竟是老师啊,我还是想要尊重他的……所以,嗯。” “就随便买一个给他。”伏黑惠别扭地讲。 “这次研学……他也来了吗?”观南镜不动声色地紧了紧眉心,但万幸黑发少年下一句就说:“当然没有,他还挺忙的,去别的地方开讲座了。” “那就好。”观南镜歪着头说:“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伏黑惠有点头疼:“所以说这种说话方式不行……” 他们交换了很多彼此新生活的信息。伏黑惠对他的“特殊宗教高中”有许多活力满满的抱怨,比如宗教类学校生源很固定,一年前发生了一点业界大事,导致今年新生很少,还有一个女孩子到现在都没报到; 比如他的班主任,这个讨厌鬼老师,特别喜欢吃甜品装扮还很奇怪; 比如校园生活外还要兼顾家庭,为他的混账父亲真的很烦,惹是生非,但是今年津美纪出事后又是他冒出来解决的…… “说实在的,我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可是又确实一直收到他打的钱。”伏黑惠满脸复杂:“真是不想和这种人渣爹有这么复杂的关系啊。” 亲子关系很复杂吗?观南镜想到了自己和羂索的关系,其实他也不懂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但羂索一直是这么说的,而且是他难得判断不清真假的话,说明这件事里面有真有假,他也就可有可无地信了。 一个会置换身体的怪物和一个没有过去、不知道为什么留在这世间的咒魂,如果真的是亲子大概也没有那么奇怪吧。但是他思索的神情被伏黑惠误解了,对方轻声说了抱歉。 “你和你这个国外回来的,哥哥……相处得还好吗?”他显然有点懊恼,生硬地转移开话题,观南镜冰凉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有点发烫的脸上,把他的脸又推了回来。 “惠,你善解人意过头了。” 伏黑惠一僵,往后猛躲,忍不住继续纠结:“这种夸女孩的词不要乱用在男生身上啊……说男生的话,‘体贴细心’就够了。意思虽然是一样的,可是界限感却完全不同。” 他差点脱口而出担忧:和新同学也是这么乱说话吗? 正式做了咒术师日夜开工后,他越发体会到人心不可测。长得漂亮的人不要和他人乱来往,他真怕哪天有什么怨男怨女的咒灵缠到竹马的身上去。 观南镜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往后仰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续着之前的话题:“‘哥哥’……硬要说的话,我喜欢他的脸,但不喜欢他的性格。” “外貌吗?”伏黑惠看着他被下午金色的阳光照亮的侧脸和唇下朱砂笔轻轻点上去似的一点红痣,忽然有点不自在地咳了咳:“第一次听你说喜欢什么人的长相。” “是啊,很奇怪吧。黑头发,长眼睛……”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伏黑惠却更不自在了,然后就看到观南镜忽然扭过头和他说: “忽然发现和惠还有点像。但是哥哥是窄眼形,也没有惠这么长的睫毛。” “别逗我玩了。” 伏黑惠叹了口气,明知道观南镜从不说谎,却还是把他没边界的话定义为了“逗”。杏仁乳酪蛋糕上来了,他切好成匀称的几块后推给他: “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和哥哥相处得好,如果他人不好,那——” 他刚想说“那你还不如回东京和我一起”,就把话头吞了回去。 虽然说开始做咒术师后,他确实收入高了很多,但毕竟刚挣钱,没有什么资产可言,也不知道破烂老爹有没有在外面欠债。只要他能多活一天,当然养得起津美纪和镜,可咒术师的人生是没有担保的。也许明天他就会死在咒灵手里,到那时津美纪好歹还有个三天两头就能搞到钱的烂人爹给她兜个底,镜该怎么办呢? 说起来很残酷,但现实就是这样:他无力掌控自己的生命,无力承托姐姐的幸福,也无力负担好友的人生。 尽管他如此想要。 “都说你善解人意过头了。”观南镜的手指按在了他的眉心:“不管惠在担心什么,都请停住。我只是不喜欢他,但他对我挺好的,也很有钱,有求必应,只是性格很差……要说的话,其实就是和我妈一个样。” “你见过我‘妈妈’的。” 当然是一个样,他们俩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只是换了躯壳。 妈死了,哥哥“回来”继续抚养他。 在外人看来不幸哀伤的家庭变动,有着多么变态古怪的内里。 但观南镜让伏黑惠放心,说得倒也都是真话。虽然羂索经常让他感觉阴风阵阵,也不愿意交出他栖身的咒物,但他确实从来没缺过钱,对观南镜也算得上是有求必应——不然也不会找身份陪他读书、上学,让他能够在作为咒灵降生后扮演一个人类小孩,一年年看似平凡地“长大”。 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时刻里,羂索都对他称得上溺爱,剩下的百分之零点零一是观南镜清醒的理智支撑的空间,在这狭小的缝隙里,他始终清楚地知道羂索并不爱他。 更何况他还没搞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父或母。 谁知道所有“溺爱”都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但这番话显然让伏黑惠放心了不少。观南镜一般来说话确实不多,可也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目中无人、遁入空门的高岭之花。他对伏黑惠的话就总是不少,从无隐瞒,从无伤害。想到这里,伏黑惠心底有种钝钝的柔软。 “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难得也直白地表达情绪,但还是内敛,声音轻得一塌糊涂。 今天是个大晴天,他们出门时正好是落日前的四十分钟,外头朝霞满天,从拍照的角度来说,这是一天里的magic hour,柔和又色彩丰富的光线中,一切都美得离奇,高挑挺拔的漂亮dk组合更是画一样。在咖啡店里明晃晃地靠着窗坐久了,好多年轻女孩在冲他们远远地偷偷拍照片,发出“你去要他的line”“不还是你去”的争执。 太阳快落下,分开的时间到了。 他们俩都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晚上要去哪里,也都没有问询彼此,默契地在大路尽头提了分开。 伏黑惠说如果明天走得迟点就再一起吃个午饭,但他们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温柔的谎言。 谎言不会改变离别的本质,只是让这个时刻显得不太尖锐。 观南镜想,这个时刻也许更适合一个真实的拥抱,而不是一个虚假的诺言。但他没有提出这份要求,也算不上多么渴求它。 反正再见的机会还有太多。 只要伏黑惠没死掉的话。 然而在他坐着电车,快晃到山脚下的时候,手机一响,弹出一条简短的信息: “镜,我爷爷走了。” 而伏黑惠打开了那个本应安放着特级咒物的封印箱,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3 第三章 观南镜直接原地跳下了车,开始往回坐,告诉虎杖自己现在过去了。但是离医院还有两站的时候,他又收到了虎杖的短信,说他临时有事要回学校,拜托在医院稍微等一会儿他。 再发消息给他,已经没了回音。 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应该去学校,特别是今天——伏黑惠前来不知道做什么工作的今天。而且白天的时候明明能一直感觉到羂索还在宫城县范围内的,从黄昏开始却越来越远。当时和伏黑惠在一起没办法理会他,以外他只是去干什么勾当晚上就回来,现在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或者说观南镜和项链之间的咒力链接已经被直接斩断了。 这样的他只能算是个分身罢了,被咒术师杀了也没关系——反正项链还好好地挂在羂索的脖子底下,他随时可以从里面再一次“呼唤”出一个观南镜。 太远了,不会是偶尔为之,一定是故意拉开的距离。 观南镜心底已经产生了极其不好的预感,那就是羂索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动手了。他再一次跳下车,站在路边拨通了电话,可对方却语调极其无辜地说自己没有啊,没有想要做这种事。 “为什么要这么怀疑妈咪呢?” 新壳夏油杰的声音在各种时刻都非常好听,此时通过电流,慢条斯理地说话时都像是在蛊惑人心,语调自带温柔: “镜明明能感觉到的,我这个星期都到外地来了,有别的事情要忙呢。难道是已经和欧豆豆产生感情了,所以朝着妈妈闹脾气吗?这可真是不像镜——” 就是因为他去了外地,他现在才会这么弱、只有已经被剥离出的这点咒力可以用,不是吗? 根本就是动手了,怕他坏事有意隐瞒、又故意踩着点极限离开的。 “别用这个声音说你是我妈。”观南镜冷声挂掉了电话。 “啊呀。”一身袈裟的高大男人站在东京荒郊,满脸宠溺地合上手机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一不留神孩子真的到叛逆期了呢,真是让人苦恼,早知道不要心软让他和悠仁见面了——如果愿意乖乖回到妈咪身边就罢了,胡闹的话,果然就只能再杀掉一次了吧?” 小羂索妈妈课堂开课了,孩子不听话怎么办,多杀两次就好了。 杀到他一次又一次遗忘,只记得和妈妈在一起才是永恒的,而别的人类都是脆弱到如同蜉蝣的过客。 人类会在意早上遇见的一只飞虫的过往与将来、它会不会在下一刻一头撞到玻璃上身亡吗?不会。 那观南镜也应当同样不在意别的人类才对。 遗忘是世界上最好的毒药。 手腕忽然僵硬,连带着指尖猛烈颤抖了一下,仿佛是在抗拒。他有点惊奇地伫在原地,就着月光举起手来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仿佛是在看着另一个人:“怎么,还在惦念我儿子吗?这样可不行,毕竟你已经死了呀,夏油杰先生。” “没能说出爱的懦夫~没能完成理想的尸体~” 他哼着曲调温柔,用词却莫名其妙的歌,往黑雾蒙蒙的山里去了。 观南镜还是往学校去了,但不是为了虎杖悠仁,而是为了伏黑惠。伏黑惠完全是计划外的人物,虎杖悠仁要做宿傩的受肉体是注定的事,正好和他正面对上的伏黑惠如果被受肉的宿傩一刀秒了却是意外的不幸——不,不能说是意外。对方完全是因为他在这里,所以才会一直申请来仙台的工作。 因果天定,如果虎杖悠仁变成宿傩杀了他,是他之前助纣为虐、放任羂索行恶的孽果。冤有头债有主,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不该报应到伏黑惠的身上去。 羂索换壳子的时候,我就应该和他一起‘死’的……观南镜奔跑在街道中,心已一沉再沉。他终究是个死魂,是孽胎祸根,伏黑惠却是十几岁的阳间得不能再阳间的活人。他贪恋过往近十年的情谊,不愿意失去活人的身份,结果却只是在把对方往阴曹地府拖罢了。 装人装多了,就真的觉得自己是人类了吗? 他脑海里回闪的全是昨天下午向着虎杖爷爷自证的那个时刻,他也不知道自己那时的动机是什么,仿佛真的不甘心,想要被他人摸着心脏说:“是的,你是人类,和悠仁一样的人类哦”似的——多么可悲的,不知道由来的荒诞渴望。 咒灵是怨力的合集、不幸的化身……他再怎么给自己打造一副人畜无害的幼童—青少年的躯壳,参与着普通安宁的校园生活,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他的身体毫无自由,他的灵魂也是死囚。 超近路从学校对面的住宅区翻楼过去,从十层楼顶部跃下的瞬间,观南镜的注意力瞬间绷紧了——尽管已经尽快赶来,可他显然还是来迟了。巨大的“帐”已经遮罩了校园,他单手结印在心底默念“空”:结界的隐形效果被打破了一部分。 透过这个小小的透明区域,他看到里面已经炸得砖石乱飞、钢筋外露,主教学楼像是把挖空腑脏般空了一大部分。烟尘飞散,他其实看不太清,但还是能清楚感觉到正中心的凹陷中,正在升腾起属于宿傩的,那股让他超级抵触的强烈咒力。 迟了,完全迟了。 不要在学校里动手啊,这让我明天还怎么正常上课……他很不合时宜地产生了这种抱怨,理智就冒了出来提醒他,按照现在的情况,他应该是没有明天了。观南镜闭上眼睛,放下另一层更结实的结界——然后一掌打破了伏黑惠设下的帐。 “镜?……” 看着从天而落的竹马,伏黑惠擦着唇角的血迹,瞳孔紧缩,几乎要觉得今晚荒诞脱轨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毕竟事情的每一步发展都太不像真实存在的了。特级咒物丢失、封印被打开也就算了,面前的高中生竟然把它一口闷了、真的变成了大魔王,然后在快死的时候柔弱无害不喜体育运动的普通人竹马忽然从天而降,浑身冒着咒力…… 不可能。 伏黑惠神志都快涣散了——不可能,两小时前他们告别时,观南镜还—— 制服工整柔软地贴在身上,单肩背着包,慢慢走进人群,发丝被最后的阳光染上余晖。 让他看了会情不自禁露出温柔微笑的、最安宁日常的背影。 正是为了这样的背影,他才会拼上一切也要做咒术师,在黑暗中与鲜血、痛苦和无边阴影同行。可是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 没有犹豫的机会。因为已经拿定了主意,所以虽然知道自己应该把伏黑惠吓了个半死,但观南镜内心异常平静,已经想好了解决眼下情况的唯一方法。项链被带走了,他能使用的所有咒力,就只有储存在这具“身体”中的这些,就算是解除掉血肉形态,全都拿来打架,在一根宿傩手指加虎杖身体的组合下恐怕也过不了十个回合,更不要说拯救伏黑惠了。 只有一个办法…… 如果成功的话,他就可以把伏黑惠送走,甚至在不杀死虎杖悠仁的情况下,干掉他身体里残缺的宿傩—— 明明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观南镜毫无犹疑和忐忑,神志一片清明平静,仿佛真的是无波的水、无痕的一面镜。在这一刻他的思绪再次回到了昨天下午,回到他感受自己虚假跳动的心脏的一瞬间。 渴望有颗真正的心脏吗,为什么呢?见到慧的第一面就觉得莫名熟悉,为什么呢?想要上学读书,收到初中毕业证书的日子,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下午,为什么呢?羂索的新壳子夏油杰总是让他感到喘不上气一般低落和烦躁,为什么呢? 看着虎杖悠仁被脏东西占据身体,根本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感到,感到非常痛苦……为什么呢? 如果他这混混沌沌的十来年压根不是什么新生……而是“重生”呢? “我以前,做过人类吗?”观南镜呢喃出声,眼神却平静到仿佛已经放空了:“临死前才想到,真是不幸运啊……” 宿傩抬头,脸上露出狰狞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送上门的肥肉吗?不错,真是不错啊——” 然而在他的拳头破空而出前,时间的流速仿佛忽然变慢了。观南镜从空中坠落,双目紧闭,发丝纷飞,掌根相贴,中指相抵弯曲,其余四指各按位置展开,结印,如水中莲盛放: “领域——展开!!!” 一颗巨大的菩提树从他背后扎根而起,树根盘旋交错相对,巨大的冠盖和枝叶向着上下两个方向急速伸展,转瞬间就将几人包了个整圆! 宿傩感觉自己像是一瞬间被丢进了漆黑的深潭水里,与此同时他却能看到另一个一起进来的黑头发小鬼却跌坐在水面上方…… 这是水,还是镜子? 他在镜子里,还是镜子外? 这里是真实,还是虚假…… 他的思绪仿佛也在沉沦、放缓、坠入黑暗……不,是在被剥离…… 要逃。 要逃! 要逃!!! 在最后极限的时刻,宿傩忽然掐住了这具身体的喉咙,无声大喊:“出来,小鬼!!!” 失败了。 如果连着虎杖一起杀掉,倒是简单了,可观南镜还是没能下得去手。不过万幸,看样子虎杖的生命力暂时还挺旺盛的,宿傩看起来完全没有吞掉他的本事,伏黑惠也平安无事……只是,他算是没机会去寻找自己死前发生过什么事了。 趴在碎石堆里吐血、肉身开始逐渐出现崩塌的前兆时,观南镜被凌迟般的剧痛搞得一阵恍惚。 毕竟他不是真的人类,并没有真的肉身,真的心脏,真的眼,真的手,真的脚。他只是用自己的灵力捏出的人。现在灵力消散,形体自然也就该破了。 假的就是假的,维持假象得到了安宁的生活,得到了真挚的友谊,得到了和“弟弟”相伴的最后一段时光……但从命运中拿走的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也许是观南镜太贪心了、拿得太多了,现在他需要支付的是“生命”。 项链不在这里,所以“死”倒是不会真的死,可是再生的观南镜,失去了现在一切记忆的观南镜,还是现在的观南镜吗?每一次死去,再活过来的他,都还是之前那一个吗? 不要忘记……观南镜勉强把手放在胸口,不知道自己像个人一样,自诞生以来,第一次泪流满面:不要拿走我的心…… 伏黑惠虚弱地挂在旁边,好像已经陷入了梦魇,在痛苦地呢喃着:“镜……” 和他脆弱的声音重叠是另一道轻柔得中充满犹疑、仿佛是怕打破现在的一切的动听男音,像是琴弦在黑夜中被轻轻拨动:“镜?……” 黑色的皮鞋从空钢筋结构的天桥上,一步一步踏过来,一声,一声,像是踩在命运的和弦上。 观南镜被叫到名字,努力凝聚起视线,看到的却不是这个仿佛认识他的陌生男人扯掉眼罩露出的宛如苍穹一样的眼睛——那双传说中的六眼,而是用力捏着“仙台特产—生毛豆限定版大福”袋子的这只极其修长漂亮、指甲修剪得一丝不乱的手。 戴在中指上的,是一颗异常华美的绿宝石戒指。 虽然观南镜对于过往什么都不记得了,整个灵魂也被完整地束缚在咒具上,但是自己的血肉就是自己的血肉,就像那条现在和属于夏油杰的心脏相贴、依旧一起热烈跳动的项链一样。 观南镜立刻知道了,那不是宝石,晶莹璀璨的矿物下,让戒指散发着夺目光彩和力量的,是他的眼睛。 如果他曾经是人类,那就是,他还是人类时的眼睛。 原来他也有过真的骨,真的血,真的肉,真的眼。 就和一颗真的心脏一样。 可它们却都不属于他自己。 从头到尾,他能拥抱的,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弟弟,就只有死亡这唯一一种真实。 五条悟离得越近,脚步越慢,最后十来步却又直接瞬移了过来。他迟疑着举起手,手指移动着,到底选择了轻轻放到了观南镜的头发上。对方已经快要涣散的苔痕般的一抹绿本能地随着他的动作做最后的转动,脸仿佛也仰了一点起来,已经完全没颜色了,那点小痣却异常凄艳地鲜红着,仿佛是一滴永远不会干涸沉淀的血。 前辈……我冷。 五条悟莫名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观南镜的声音,十一年未曾听见的声音。他的指尖猛地颤抖了,不管不顾地把手掌整个贴到了他的脸上,可还没有感受到温度,对方就彻底破碎了。勉强维持身体的咒力终于还是如流沙一样在失去了外力的定型后崩盘、而后消逝在了乱石堆里,留下的血迹也开始缓慢蒸发。 和咒灵很像,但是……又不一样。 “我应该已经把冒牌货都杀光了才对……” 凝视着这一切的眼睛像是在夜幕中点起了两盏鬼火。 伏黑惠挣扎着醒来时,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第一次见到他掀眼罩的老师正“巨——大”一个蹲在他眼前不远处,仔细盯着自己指关节上蹭到的一点不知来路的暗红血迹,轻轻张开嘴舔了一口!!! “你在干嘛,五条老师!”他被这种变态行径吓得清醒了大半,然后才回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糟了,镜呢?……你看到这里有个人了吗老师?黑头发、绿眼睛的高中生……不对不对,他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是我疯了……虎杖悠仁呢?他吃了宿傩的手指,变成了,然后,我……唔!” “知道了,老师都看明白了哦。” 因为某种咒力影响、而明显神志还不太清醒的伏黑惠被五条悟轻轻戳了一下额头,又昏睡了过去。无辜的学生满头是血倒在残破的环境里,配合上另一边状态糟糕的虚弱粉发小孩,怎么看都是让人很动怒的场景。 然而五条悟却少女一样抱着膝盖蹲在原地,双手捧住了脸颊,仿佛要通过这种动作来缓解过于激烈的情绪。 他的眼睛雪亮,因为过于清醒,以至于显得无比疯狂: “说来你可能不信,惠,但是老师心爱的学弟好像死而复生了……” 4 第四章 “镜……镜……醒醒。” 在“眼睛”睁开前,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和捧住他的“头”的朦胧人影,被“泡”在对方的“灵力”中,仿佛在被滋养。他也“闻”到了某种木头焚烧味,奇怪,木头是什么……接着,他很本能地生长出了“身体”,眼皮下慢慢鼓了起来,动了动后,睁开了一双绿调的眼睛。 伴随着“哗啦”一声,他浑身赤|裸地从水中坐了起来,和跪坐在水里扶着他、一身袈裟的年轻黑发男子在沉寂中面对面相望。对方的眼神像是在这一瞬间有点晃动,但很快就凝了回来,紫色的瞳仁安宁地看着他,发尾微湿。 袈裟深色的下摆静静沉在水中,他像一尊被染黑的佛。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镜——这是你的名字。观南,这是你的姓,所以你叫观南镜。”他摸了摸赤|裸少年的头发,指尖湿热,那股香气好像是从他的袖口里散出来的:“我是夏油杰。” “说、谎。”观南镜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到有什么器官在震动,磕磕绊绊地发出了神奇的起伏的音调,它们又自带一番含义:“你,不是。” 对面男人身上那种温柔的气质忽然消失了,脸上露出了某种让人不适的愉快笑容: “哎呀,果然镜还是最喜欢妈妈了,从来不会认错我——出生愉快,要抱抱吗?” 他向前倾并张开怀抱,却被观南镜猛地推翻在水里。一边发出吾儿叛逆伤透我心的声音一边用力呛了两口水,爬起来时对方已经跌跌撞撞地从池子里爬了上去站在了干燥的地面上,正在照镜子。 对着镜面,他的脸很自然地变成了更“精确”的样子,头发稍微变得短了点,唇下生出了一颗红点。 无缘由却又自然无比地,他为自己造了个“壳”。 “这是什么?”他问羂索,不知道是在问镜子是什么,还是他是什么。不过无所谓,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羂索倒也不急着上来,只顶着湿漉漉的黑发,站在水中看着他微笑: “是‘镜’哦。” 观南镜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头顶仿佛冒出了一个问号。 “我要上学。”已经出生十来天了,又被羂索领着钻进一个咒灵的“脑子”里吹海风晒太阳时,本来一直在安静玩沙子的观南镜忽然发出了嫌弃的声音:“这里什么都学不到。” 正在耐心给他递小铲子的漏壶用小老头嗓一板一眼、苦口婆心地劝阻他:“不要,上学会死灵的。人类的世界太危险,有很多咒术师横行霸道、杀灵为乐。其中最可怕的是一个叫五条悟的家伙,他有一双魔鬼的眼睛,能看穿你的伪装,会把小咒灵抓住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碎……你上个月就是这么被他害死的,你哥哥废了好大功夫才把你又养出来。” 观南镜无动于衷:“我不管,我又不记得了,我要上学。” 花御没有说话,它和之前的观南镜没见过,是从这几天才开始相处的,此时正蹲在他们俩旁边,用额头上伸展出的树枝帮忙搅和沙子。说实在话,观南镜的成长速度其实快得惊人,重生第一天他被羂索抱在怀里带过来时,还昏昏沉沉地说不出几句连贯话,咒力弱弱的,可现在已经是好聪明好有脾气的一个新生咒灵了。 还因为和羂索吵架,差点随手把这里炸出一个大洞来,吓得陀艮差点在睡梦中醒来,弄出大海啸。 陀艮比他诞生得早得多,但到现在还是个浑浑噩噩的咒胎,只知道本能地搭建着自己的生得领域,不太能说话。 和观南镜成长速度相似的大概也就只有现在正和“夏油杰”一同躺在乘凉椅下的真人了。此时这个从人类对人类的恶意中诞生的年幼特级咒灵正在舒舒服服地伸懒腰,脸上像是被缝合起来似的贯穿着好几道线,倒是和“夏油杰”脑门上的缝合线形成了某种惊悚又恶心的和谐。 一边伸展手臂,他一边冲着观南镜喊:“镜,在这里就不要变成人类了,你的咒力好恶心哦,让我觉得你真的是个人类似的——这会让我,很想要玩弄你的灵魂哎~” 拖长的黏腻声音仿佛在撒娇似的,然而扑面而来的恶意强烈到无与伦比,真人行恶显然是发自真心,破坏欲自他眼中一览无余地流淌着,一看就是压抑不住杀戮、扭曲、残害和折磨人类的本能欲望。然而观南镜才不会像别的咒灵一样惯着他,在“夏油杰”单手撑着下巴露出的纵容微笑中,他毫无征兆、也毫不留情地对真人出了手。 漏壶沉稳,从花御递来的树枝上接过湿润结实的沙土团,不动如山地继续搭城堡:“小孩子多动动手没坏事,让他们玩去。” 然而三秒后故意从这边跑过的真人就一脚踩塌了这个搭了两小时、正要结束的大工程,还发出了美美的嘻嘻声。 漏壶:…… 漏壶的头像开水壶一样,烧开喷蒸汽了。 “你这混球!!!!——” “我要上学。” 几个咒灵昏天黑地地乱打成一摊累倒在海里、仿佛死了要被冲走时,观南镜完好无损地踩着它们从水里钻了出来,和懒洋洋躺在沙滩椅上看戏的羂索再次要求。对方没有说话,只是冲着他招了招手,观南镜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长长的睫毛搭在苍白的脸颊上,任由对方举起毛巾帮他擦擦脸,好似一个无害的小人类。 这个年纪的他是羂索也没看过几眼的——他还是人的时候,正好是这么大被带走进高专了,死时似乎和现在这模样又不尽相同。他上一世咒灵命里,是从小开始变,刚长到这么大,就被人哄得为了救他们,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现在明明变得脾气坏了很多,情绪更冷漠,记忆也更涣散了,却还是惦记着上学。 虽说这都是在羂索预料中的,可每一次都和预料的一样差劲,他都搞不清是观南镜执念太深、还是他教育失败了。 什么时候才能只和妈妈好啊?他叹息一声,深感育儿真是门修行课,但又有种面对复杂挑战恒久平静的耐心——反正未来还长得很,观南镜又逃不出他的手心,总是能教好的。 “好吧。”夏油杰的声音实在柔和,抱怨的话,也说出百转千回的无奈和溺爱来:“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观南镜却越发确信自己不喜欢羂索用这声音说话。 “所以说不要用这么恶心的语气逗学生玩啊……拜托偶尔也注意下师德问题,五条老师。” 伏黑惠今天第三次甩掉五条悟亲密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然后对方就第四次拍了上来:“那就多告诉老师一点关于镜的事情嘛~真的一起读了小学和初中吗?一张照片都没有吗?一起去哪里玩过吗?镜上学很开心吗?身体好吗?受欢迎吗?有交往女朋友吗?……嗷,不要用影子打人啊,会痛。” 明明没被攻击到,五条悟却还是捂住手,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漂亮的嘴唇撇着,眼罩外仿佛挂着不存在的一大滴眼泪:“受伤了,要得到答案才会好起来。” 黑发少年气得海胆头仿佛都更厉害地炸开了,平复了两下呼吸后勉强忍住,扭过头来盯着对方的眼罩看:“那您就先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到底为什么认识我朋友啊,镜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他,他……” 说着,他整个人都克制了一会儿呼吸,才又问道:“没有被关起来、没有被处什么私刑,对吗……” “……没有哦。” 五条悟抿了抿嘴角,不故意夹着嗓子了,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冰雪感的正常状态,带着一种疏离的坚定: “有我在,不会有那种事情发生。” “和你坦白也许是很弱智的一件事,老师,但我真的很痛苦。”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伏黑惠才有点疲倦地闭了闭眼,捂着脸轻声开口了:“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镜,虎杖同学,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种现实了——虎杖同学的不幸简直连绵不绝,镜明明是咒术师却一直装成普通人,现在又下落不明。就连腆着脸拜托那个人渣去找他,都没有下落……” “等等。”五条悟伸出手打断他,仿佛是很难以置信:“你爸爸也见过镜吗?我是说,镜和你一样大的时候?” “……当然啊。”伏黑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虽然他是个大烂人,但也不至于连每年上自己家拜年的小孩都没见过……” 如果这里是漫画片场,五条悟的额头一定爆出了一个井号。 “我叫观南镜。” 观南镜在黑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字体端正有力,有种古朴感,和他看起来漂亮但有点病恹恹的纤弱外表完全不同,让老师发出了小小的惊讶声。 他转过头,双手合十,用夸张的语气和台下的学生们说:“观南同学是从国外刚回来不久的,大家要和他好好相处,多帮助插班生融入集体哦。” 叛逆的高中生可不吃中年老师哄幼儿园小宝宝这一套,特别是排名普通、校风一般的高中。女生们的响应带着说不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小声讨论与哄笑,男生们则是稀稀拉拉的,大多眼神有点挑剔,嫉妒和挑衅,包裹起里面稀薄的一点好奇。 吉野顺平瑟缩在教室最后面,同时听到了前座女生在说“想办法搞他联系方式”和男生在说“装什么啊,小白脸,yue”。借着书本的遮挡,隔着阳光中飞舞的灰尘看着站在讲台上目光冷淡的、等着分座位的观南镜。 他一边敏感地察觉到对方和自己有种相似的气质,那就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另一边也敏感地察觉到,观南镜的格格不入来自于美丽的脸、传言中极其优秀的成绩单和显然是富出身的留学背景。 挑不中朋友,和被挑中不准有朋友,是天上地下的两个概念。 明明知道这样的转校生根本没可能注意到他,他却还是忍不住把已经盖住小半张脸的刘海往中间又拨厚点。在光彩照人的人出现时,人生的残酷忽然如此明显,吉野顺平感觉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一眼太阳不会被温暖到,只会被自己显形的狼狈和丑陋刺痛到。 ……本来应该是这样才对。 因为太清醒,所以放学后被日常堵在体育场铁丝网旁反抗无果、鼻青脸肿逆来顺受地忍受殴打时,吉野顺平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人一拳一个地打翻了在霸凌他的人,甚至把块头最大的那个往旁边又踢了一脚: “自己不参加社团,也不要妨碍别人。” 吉野顺平鼻青脸肿、呆呆愣愣地抬起头,看到逆光中,那张早上在讲台上显得过于遥远和苍白的脸颊,此时在逆光中绚丽如花地绽放在他头顶,对方蹲了下来,一张薄薄的纸贴在他眼前: “姬野同学,你是电影社的成员对吧?我找不到活动室,请帮我交个申请。” 纸张透光了,吉野顺平一个字都读不清,只觉得自己像是隔着朦胧的纱窗似的,看到一点模糊的红痣。 “是,是吉野……”他颤抖着声音说:“他们,他们记错,我,我的名字了。” 夕阳染红,一辆黑色轿车安静地滑入路边。 观南镜拉着哆哆嗦嗦的吉野顺平,打开车门。 伏黑甚尔坐入车内,健壮如山般的身体轻松坐进了宽敞的真皮座椅中,还没来得及爽得叹口气,就被寡淡但直往人脑子深处钻的旃檀香味弄得眉头一皱,本能地屏住了呼吸,又在下一秒松开。他手撑在车窗边,似笑非笑地透过后视镜看着前面瑟瑟发抖的驾驶员伊地知,和副驾座位上翘着腿、双手合拢放在腹部,坐得不动如山的银发男人,懒洋洋地歪了歪脑袋: “一小时一百万,不满一小时按一小时算——这是我的公价。” 伊地知头埋得低低的,不想面对身为正派咒术师最强的五条悟却在和劣迹斑斑、杀掉了无数咒术师的“禅院之耻”伏黑甚尔“勾结”在一起的事实,他是真的怕死——万一让上面的老头们知道了,他们又不敢拿五条悟怎么样,只会把他弄死了榨取情报或拿他出气。 别人在职场里被穿小鞋无非是谋钱或威逼,换他却是可能直接害命的。 他恨不得把耳朵堵起来,不要听他们说什么,但他是快疯了不是快聋了,身边五条悟低沉无感情的声音不要太清晰: “什么时候发现的?” “?”伏黑甚尔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顿时露出了因纯粹恶意而产生的、非常愉快的表情:“你在说什么事?不讲清楚的话,我可没办法回答你啊,六、眼、小、鬼。” 小,小鬼??? 喊,喊谁??? 不可能是他身边的魔头对吧,不可能吧!!!!! 伊地知现在是真的有点想鼠了。 5 第五章 “是同学啊。” 透过后视镜,羂索可以把后座上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瑟缩的神情和脸颊上遮也遮不完的伤痕。 有一点点咒术师的天赋,但也只有一点点,大概是那种情绪特别激动或者临死时才能看到一点咒灵的家伙,平时生活里反而会因为这种无用的敏感而特别脆弱吧? 这根本不算是天赋,而是某种残疾才对。 羂索心思百转,面上却不显,只是带着微笑地从副驾驶上探出头,对着顺平伸出手,笑眯眯的样子非常亲切和蔼:“真好——镜这么快就又交到新朋友了呢。你好,我是镜的哥哥,不用拘束,叫我杰就好。” 杰和镜吗?完全不像兄弟名呢,Suguru和Kagami放在一起,没有人会想到这是长子和次子吧,他还以为这种感觉很有钱的人家会比较注意这类事。他们俩眼睛的颜色也不像,遗传来说是很少见的,杰先生还故意不介绍自己的姓,会不会是因为他不姓观南,怕我问原因才故意隐瞒?他们是什么再婚家庭的重组兄弟吗?啊说起来他身上好香,这是什么味道,不像香水,是寺庙里会点的那种香吗?也是哦,毕竟穿着袈裟,可能刚从那种地方出来…… 吉野顺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忐忑不安地和羂索握手,下意识抬眼皮看了观南镜一眼,不知道他会不会否认“新朋友”这个说法。 然而对方只是空空地看着窗外,似乎完全不在意他们在说什么。 顺平放松了一点,却又从另一个角度提起了心:观南镜保护他的行为和冷淡的态度形成了一种矛盾,让他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得寸进尺麻烦别人了。对方可能只是出于礼节顺手帮助了他,实际上根本不会喜欢他这种人,恨不得赶紧赶下这辆豪华轿车吧…… 前座上穿袈裟的哥哥也是古怪又漂亮、笑意不到眼底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倒确实是,非常像的一对兄弟。 他觉得自己应该讨喜点,主动自我介绍、表达一下感谢、说两句轻快的笑话活跃气氛等……可是他最终只是从嗓子眼中讷讷地吐出了一句:“谢,谢谢您,我叫吉野顺平。” 空气凝滞,还是副驾驶上的“夏油杰”把温热宽大的手掌抽出,试探着摸了摸观南镜的头发,对方并没有支持、也没有反对。羂索到底是神情温柔、不动声色地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别生闷气啦,镜,明明是很喜欢同学才会想送人家回家的吧?聊聊天嘛。我不是故意把你冰箱里的甜品全丢掉的,但是吃那么多是真的不行,上次补牙的时候医生不是说了吗?哎呦——” 什么补牙,什么甜品,说得像真的似的。观南镜终于给了点反应,瞥了羂索一眼,大概是传达“你个B不要太爱装”的意思,并有点烦躁地去打他顺毛顺个没完的手。 可旁人视角看,真的很像假装高冷的小少爷被戳中丢脸的事恼羞成怒了。 坐在他们旁边的吉野顺平也忍不住抬了抬唇角,下一秒又担心被观南镜误解为是嘲笑他而强忍住放了下去。只是感受到这会儿应该是比较轻松的氛围,好歹敢鼓起勇气抬起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怯怯地偷偷看鼓着脸和哥哥猫猫对打一样在空气里挥拳的观南镜。 对别人再冷淡,对彼此也还是很亲热的,就和普通人家没什么区别。 到底是亲兄弟啊。 一种温柔又虚弱的羡慕从顺平的心底生发出来,因为感觉在生活丑陋的日常中忽然被撕裂了一个缝隙瞥见了积极的人类情感,连嫉妒之情都无法产生,只发自真心地觉得这一幕很温馨。也许也是因为此时他就坐在只距离对方一屁股距离的位置,所以产生了一种这光芒也会照耀他的错觉。 “我可没兴趣参与进你的忏悔环节。” 伏黑甚尔头仰在奢华舒服的真皮沙发上,在车里带着清苦的淡淡檀香中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我也不是你的家奴,没有义务讨你的欢心,小鬼,你是在兴师问罪的话我劝你还是收手吧。你没能救下人的时候,生死就已经注定了,希望你没有愚蠢到还心存什么幻想,我不爱和失心疯的人做生意。” 伊地知的内心已经变成了名画呐喊状:啊啊啊啊啊这家伙是不要命了吗啊啊啊啊啊他居然又管五条前辈喊小鬼啊啊啊啊啊啊喊就喊不要让我坐在这里听啊我也不想参与进你们奇怪的关系里啊啊啊啊啊啊啊伏黑同学那么端庄的小孩怎么会有这种流氓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他真的喊出了声,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头撞到车顶上去,这才在极度惊悚中发现是五条悟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夕阳透过防晒车窗落进来时饱和度明显下降了,白平衡从橘红滑落了很多到青蓝上。五条悟嘴唇抿着,让他莫名像是透过眼罩看到了对方毫无情绪的苍蓝双眸: “你先吃晚饭去吧,伊地知。” 他们到底是要说什么呢?乌云起床上班了,在晚风中,伊地知拉开刚从自动售卖机中掉落的、壳子上带着水汽的咖啡抿了一口,因为它的温度感觉牙关一凉,用力打了个冷颤。 有穿着制服、刚结束社团活动放学回家的少男少女路过他,尽管离得非常近,却完全没有给眼神,差点踩到他的脚时才惊叫着跳了两步,回头来随口抱怨欧吉桑不要站在这么挡路的地方嘛。 伊地知并不在意,甚至因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被无视而感到了一种倦怠的安心。他深知自己是个不起眼的人,和五条悟那种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的家伙完全不一样。但就算是那么强大又性格恶劣的五条悟,他也是见过对方抽离到仿佛和世界隔绝的样子……刚刚在车里,他没有遮掩情绪的那种瞬间,和那时何其相仿,伊地知以为自己又回到许多年前了。 在他的两位二年级学长因为意外身亡的时候。 也是在那个时候,勤勤勉勉却一身破烂的伊地知从训练室里走出来,满怀梦想地思考自己有朝一日也许也能升级成为三级咒术师、好歹能处理些类似于“小孩子暑假最后一天补不完作业的绝望”产生的那种四级咒灵时,身上带着血气、难得两眼空空没有戴着墨镜的五条悟和叼着烟的家入硝子并肩从走廊中缓慢路过他,就像是路过了一片空气。 他们俩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伊地知听不懂的话,硝子的声音是哑的,仿佛刚哭过。但伊地知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对方是咒术界最宝贵的医疗师,手里流过的生死万万千。咒术师生来并不平等,死亡的那刻却毫无区别,一样的痛苦,一样的虚弱,一样的破碎,一样的悲惨……硝子显然是看惯了这一点,才从来都不会像他一样没出息地应激。 所以应该只是抽烟呛到了吧: “所有割口都是熟练的刀痕,是人为,不是被咒灵吃掉了。所以也许还能找到一部分的,只是……” 只是一定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 “心脏一定被完整留下了……开始找……眼睛应该……” 听起来像是在说什么咒灵的事。不管怎么说,前辈们可以无视他,他不能无视他们,那样太不礼貌。伊地知鼓足勇气,颤抖着声音和他们打招呼。 “前,前辈们好……你们出任务刚回来吗?辛,辛苦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请随时差遣——” 如果刚刚五条悟的眼罩摘下了,伊地知相信他的眼神一定和那一刻很相似。那是伊地知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六眼专注而完整地凝视着、安放在仿佛是宇宙苍穹的正中心,然后他就忽然被宣判了咒术师生涯的死|刑: “你是一年级插班入学的学弟吧?伊路只?你——太弱了,根本做不了咒术师,干这一行这是在送死而已。” “……啊?……” 伊地知甚至忘记纠正他纪错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几乎感觉自己听错了。五条悟虽然是出了名的性格乖张,但也是出了名的从来都懒得对别人指手画脚,是个虽然任性、可权力欲也很低的大少爷罢了。 同样的话题,换成夏油杰学长才有可能会说“做别的事情也可以帮助到普通人,不是做咒术师才有价值”这样劝阻的话,五条悟是那种只会讲“无所谓,生死有命,爱做就做,反正大家迟早都会死”的类型才对。 “我只是……虽然我很弱,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只要尽我所能就好!二年级的灰原前辈不也是这样……” 以为这是什么考验,伊地知急切地辩驳起来。他深知自己确实实力差劲,这无可辩驳;可是他想要拯救别人的心灵、愿意为了保护普通人而去奋斗的信念,是绝对没有半分虚假的。可是压过他激动颤抖声线的是五条悟依然平静却无可动摇的声音: “所以灰原死了。” 怎么会…… 伊地知站在原地,瞳孔缩紧了。家入硝子刚刚一直在沉默抽烟,此时靠着墙边从嘴里拿出烟卷,疲倦地叹了口气,低声说:“够了,五条,他迟早会懂的,你不用非要在现在说……” “到死前才明白就晚了,到见到尸体时再告诉他们这些事也晚了,何况连尸体都不一定能见到。” 五条悟其实看起来并不是情绪非常差或是什么,最起码那一刻,在他毫无温度的苍蓝双眼中,伊地知只能读出一种仿佛洞察了世事和由此而生的遥远: “你想一想吧,学弟。如果死了的话,连听这些讨厌话和反驳我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 我真是迟钝得无药可救啊。伊地知疲倦地用手捂住眼睛,闻到了自己袖口上淡淡的檀香,是在车内染上的。这个气味终于带着他回到了十一年前,回到了他入学第一天、和二年级学长观南镜握手的那个下午。他终于回想起对方从高专制服的袖子中露出的手腕莹白,一条冰凉蓝宝石眼睛的衔尾蛇手环扣在上面,袖口里浅浅弥散出的香气和他已经闻了快十年的如出一辙。 该死,多明白的事,他从来没有细想过。 他其实被见过观南镜几次,当时他好像身体状况不太好,没过多久,他就和灰原学长一起……在任务中不幸死亡了。伊地知被五条悟说完自闭了三天终于愿意出门时,才得知灰原学长的遗体只剩了一半,观南镜的身体甚至只找到了一小块骨头。 仿佛是杀害他的凶手留下的一道强劲的耳光,一声残酷至极的冷笑。 五条悟自己从不用,但他又偏偏在所有常待的地方都要放这一种香,染得久了,连伊地知的身上都染得透彻。 我早该明白的,他把咖啡全倒进嘴里。 当时他们聊的是观南镜,是死无全尸的、只被抛下了一点骨头的观南镜。现在他们聊的还是观南镜,是一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五条悟就是要重新揭起的伤口。 又也许,它从来都没有愈合过,十年如一日冒着木头焚烧的血腥味。 从始至终,他都无法踏入到真正的、属于咒术师的生死存续的世界里。他只是司机,帮手,端茶送水打杂的,在手机里啪嗒啪嗒打字发消息的,沉默着为死者盖上白布的……幸运又可悲的,旁观者。 “可是,虽然我很弱,但我还是觉得,只要尽我所能就好……即使是你,不也还是偶尔需要我来开开车嘛。” 他低下头来,因为没有把握一定能把易拉罐丢进垃圾桶,所以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放好。望着不远处依然安稳停在原地的车辆,叹了口气: “唯有这一点,从来都没变过。” “真是,和我在发什么脾气啊,狗屎大少爷。你明知道这种混沌体本来就活不长,往他手上套个传家宝,就以为真能帮他保命?奇怪,太奇怪了,天真到离奇,即使是十二年前的你,也不至于有这么幼稚的幻想吧。” 伏黑甚尔嘴上说不想和疯子往来,实际上却明显很不想放过这个难得的可以刺痛对方的机会,劳神在在地翘着腿,稍微把头了点起来,似笑非笑地从后视镜里和戴着眼罩的五条悟对视: “喂,我说六眼……你真的没有——诅咒他吗?” 五条悟依然是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只是指尖下意识地轻轻在戒指上摩挲,视线往窗外看去。 车门砰地一声被撞上了。 观南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是特别烦羂索,揪着顺平半路从车上下来了。说是揪,其实顺平几乎是一叠声拒绝了羂索送他回家的热情,连滚带爬地贴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害怕观南镜那个和尚哥哥,宁愿到公共场合自己再回家,也比单独坐在那辆车上被送回去的好。 观南镜感受到了随着恐惧从他身上冒出来的咒力,看了他一眼,倒是稍微建立了一点同理心:他也不喜欢羂索的形象,总觉得这个壳子很不对劲似的。 但是周围人都很容易被他蛊惑、觉得他很亲切的样子。 真是恶心,拿别人的漂亮尸体装什么万人迷。 这个新同学也感受到了吗?到底是有点咒力在身上,虽然不多,可是也比普通人敏锐了一点吧。 虽然情绪莫名波动,也压根没记住顺平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了他姓吉野,但观南镜还是“想起来”“大部分学生在学校里有大于等于一个朋友”。想起来要打引号,是因为与其说这是某种念头,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忽然从潜意识里往上冒出的咕噜咕噜的泡泡,泡泡裂开,认知已经莫名其妙地、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他思绪的一部分。 于是观南镜暂且改了主意,看着眼神瑟缩、像是挣扎着要和他告别的顺平,抢先开了口:“喂,吉野同学。” 有细细的雨滴穿过建筑物的缝隙,穿过这个钢筋水泥的倦怠都市,落在观南镜的发丝上,但吉野顺平发现他的脸庞看起来比头发还要更柔软些。他从没见过观南镜这样的人,与其说是疏离,不如说是安静,安静得像是站在某处就能融入地面变成一颗植物。于是他的身体,他的脸,他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寂静与舒展,变成了一株在雨中寡淡而静默的树。 只有唇下一点痣是活的,是雀跃的、生命的红痕。 有一只大概是晕了头的小鸟从他们两眼前飞快地掠过,在撞上车窗前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往天空疾驰而去。五条悟拧回视线,平静地说: “我没有哦。” “无趣——”伏黑甚尔继续往后仰去,嗤了一声,忽然像是有点烦了似的:“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不会是真的寂寞疯了来花钱找人聊天吧。我可不想服务你这种筋肉男人,呃,光是这种说法都好恶心。” “被他人诅咒,也只能化身诅咒,可他明显不是咒灵。” 没管他在说什么,五条悟的声音却越发轻了,仿佛是字斟句酌地拿捏,不想错一点: “你,有没有见过——” 伏黑甚尔表情依然不屑,但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瞳孔缩起了一瞬。 “该死的。”黑发男人的目光冷了下来,做了个呕吐的假动作:“这下是想到真恶心的事了。” “真抱歉,其实我没记住你的名字,硬把你拉上车,也不是为了帮你,只是单纯想要让你明天帮我交申请表,这样处理比较简单。”观南镜看着顺平的眼睛和他说:“但果然还是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可能也没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观南镜。” “如果他是——”伏黑甚尔挑起了眉头:“啊,这么想的话,难怪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闻起来真的就只是个人类小鬼头,老子差点以为他只是光速投胎了,但是时间完全对不上,原来是这个缘故……” 五条悟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也有可能只是过了一两秒,开口道: “是的话……会怎么样?” “御三家都是一样的货色,干尽下三滥的勾当。你还真是过惯了好日子啊,什么腌臜事都不用知道、不用看、不用管……” 伏黑甚尔这会儿是真开心了,所以不吝于送给五条悟一点礼物: “人本该没有办法和自己缔结束缚的,所以真的……自己的话,当然是——” “虽然给你的第一印象可能比较差劲,但我自认为不是什么讨厌的家伙,只有好好上学这一个心愿而已,和我哥哥那种人完全不一样。” “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电车从两位高中生耳旁呼啸而过,刮起了一阵风,吹乱他们的头发。在这一瞬间,吉野顺平忘记了捂住自己的额头、不要让观南镜看到他昨天刚被烟头烫出的伤疤。他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某种淡淡的、转瞬即逝的香,淡到像是梦境深处才会飘散而过的某种错觉。 伏黑甚尔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说: “冤魂长困此世,永不超生。” 五条悟抚摸戒指的手指停住了,攥紧手心,坚硬的金属指环在他的皮肤上勒出红痕。空气静默了很久后,他才若无其事地和伏黑甚尔说:“帮我找另一只眼睛。” 对方像是完全不意外他的举动,已经按开车门、起身离开了,只扔下一点话头:“明码标价的,五千万,你的话翻倍给我。定金和今天的费用打老账户上——” 都已经走开了两步,他才又折回头,隔着车窗和五条悟说: “对了,惠就交给你玩了。别让他和你养的小混沌体一样……被千刀万剐就行。” 他笑得很开心,唇角浅浅的一道疤也展开,多像一个也在讥讽微笑的钩。 隔音效果太好了,车内一片寂静。可五条悟还是每个字,每个字都听到了。 6 第六章 因为随手暴打了校园混混且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观南镜在新学校的人设莫名变成了打架很恶毒的富家不良,这个谣言在传递几天后飞速进化成了一个有因有果、逻辑完备的故事:他之所以回国就是因为在国外打架弄出了人命官司,靠关系逃回来避避风头的。不去私立精英高中也是这个原因,人家随便找个不起眼的公立混混日子罢了,说不定官司过了就又要走了(……) 和吉野顺平原本同在一个社团的两三个同学直接不敢来了,生怕观南镜一言不合对他们动手。 “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办法得罪这种家伙的。”他们瑟缩着说:“反正我们社团也就是,骗骗经费混混日子的,别,别太认真了……” 吉野顺平很恼怒,几乎要忘记了自己在第一天时明明也觉得观南镜一定非常难相处的。他有点踌躇地回到活动室,这里原本经常被抢占,现在却因为有传说中的杀人狂(…)在这儿坐镇,一整个走廊和两边房间都被空置了下来。握住把手的一瞬间,顺平在感到抱歉和烦恼的同时,心里却也升腾起一阵不合理的、微弱又“卑鄙”的欢喜: 所有人都误会镜的话,对方就只是他一个人的朋友了,不是吗? 这种小小的快乐好像算不上“人性的幽暗”这么严重的事情,毕竟如果是别人想要靠近观南镜,吉野顺平没有一点阻拦的欲望和力气;但他们主动逃开了,他确实感到一种快乐。往下按住把手,他推开了房门,窗帘拉起来了,室内漆黑一片,只有投影仪在墙壁上铺展开的画面闪着淡淡的光,观南镜正拖着下巴专心致志地看,黑发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 今天他们挑中的电影是《士兵之歌》*,其实这是一部非常老的黑白片,而且还是讲战争的苏联电影,不是一般的小众。但观南镜提出想看一部和母子相关的影片时,吉野顺平却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它,并忐忑地做了推荐,担心会引起对方的嘲笑和不耐烦。 可是观南镜立刻同意了,而且看得超级认真,就和约定好一样,坐在这里等他。 明明就是又温柔又安静的人,是比那些野蛮猿猴一样的恶霸要好一百倍的存在……吉野顺平情不自禁露出了一点笑,把门轻轻合上,走到观南镜身边坐下,一扭头才怔愣着发现对方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看着屏幕,被光照得惨白的脸上却全是泪水。 像苍白的露珠,从枝叶上悬停、坠落。 观南镜感觉自己如果是人类的话,一定是“生病”了。但他不是人,所以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勉强镇定地看完电影、放学回家后直接倒在了玄关处,连鞋子都没有脱,只是无缘由地发高烧般头疼欲裂地发抖,卷入在真与假,实与虚的缝隙中,仿佛回想起了很多东西,凝起神志时却又只是一片白茫茫的空荡。 母亲,拥抱,爱,死。 拥抱,爱,死,母亲。 他躺在冰冷的木地板上,头不知道有没有被磕破,像一棵被锯了根于是倒下的树,枝叶散乱,还鲜活着充盈汁水,却又分明已经死亡。不知道过了多久,开门声才又响了起来,高大的黑发男人穿着袈裟,带着一身淡淡的水汽和苦香回来了。廊灯的光穿过他身体外,从门框中涌进来,在黑暗的地面上点亮了一个长方形的框,但观南镜没有被照亮,他被完全笼罩在了男人的阴影中。 蜷缩的样子像个不安的孩子,他从在母亲的子宫中时就一直是这样。 “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明明我没有离开很远啊……果然上一次还是影响有点大……” 羂索自言自语着关门,开灯,跪坐在地上,把他抱进怀里,抵着他的额头轻轻晃晃哄。观南镜略微清醒了点,但也有可能更迷糊了,手环住了这具身体的脖子,手指发抖地轻轻摸着他的脸,却是垂着泪问: “前辈,你来救我了吗?……” 羂索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向着胸口的项链中输入更多咒力,观南镜骤然瞳孔涣散,很快安静了下来,垂着手靠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了。羂索起身把他放到沙发上去,盖上小毯子,转身去做晚饭。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又放满了各式甜品,但顿了顿后还是没扔。拿了菜到厨房,在抽油烟机锃亮的金属边中忽然发现自己脸上也挂着泪。 “真有点烦人了。”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用大拇指刮掉这两颗水珠:“脑子都挖空了,怎么还有反应?” 观南镜在咕噜咕噜的煲汤声和满屋香味中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感觉自己像是被锯成了很多片、每个关键片段都丢在了外面一样。他把手搭在额头上昏沉沉躺着,虽然精神蛮混沌的,但是身体状况好像又好了点,羂索系着围裙、举着汤勺,笑眯眯地从厨房里钻出来: “我们镜宝已经醒了吗?是不是想妈咪想得太厉害了才这么难受的?不用担心,妈妈已经回来了哦。” 观南镜用手盖住眼睛,倦怠地发脾气:“我是孤儿,我没妈,我妈死了。” 他到底又睡着了,羂索把他弄到床上去,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坐在床边的地毯上看了一会儿整洁的房间。大多是书本,最近开始多了两三卷电影磁带,除此以外什么小孩子会喜欢的玩具都没有,最接近青少年心爱物的也只有被仔细放好在桌角的Switch游戏机,joycon不是传统的红蓝配色,而是换了一个蓝的一个紫的。 游戏机的密码不出所料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羂索熟稔地按照夏油杰的记忆输入进去,解锁后发现观南镜最近在玩的是塞尔达旷野之息,进度好像才刚开始不久。他点了最新存档进去,操作一开始还有点生疏,玩了一会儿后就熟悉起来。这具身体显然和观南镜的密码一样,依然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还是这么擅长打游戏。 羂索帮他过了卡关的神庙,打了人马,在海拉鲁大陆推了一大片新地图,但最后却还是把进度全删掉了,退回到最开始存档那里,然后低头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 观南镜第二天正常地起床了,仿佛昨晚奇怪的状态只是一个bug,现在bug被修好了。时间正好,他应该可以提前五分钟到教室,然而一出房间门却发现一堆咒灵正蹲在沙发上,围着一颗被放在茶几上的可怜火山头: 是漏壶的脑袋。 “谁弄的?”观南镜一边换鞋子,一边发问。 “还能有谁呢?”羂索坐在沙发上,手指撑着额头:“现世最强的咒术师——五条悟。” 一边说着,他一边仔细地看观南镜的反应,发现是没有反应后,才更高兴了点,温柔地问:“可以试着治疗一下漏壶吗?” “我要上学。” “你动作够快的话就没关系——听话。” 羂索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微笑着,像是吃准了观南镜不会无视他走出房门。空气有种微妙的静默,真人咧着嘴笑,转着眼睛在他们俩中间看。过了两秒后,观南镜到底甩了鞋子走了过来,一边有点不耐烦地挽起袖子,一边问漏壶: “那个六眼?不是说知道他很强了,那你找他干嘛去。” “他昨晚想去试试自己能不能单杀五条悟。”真人趴在沙发背上笑嘻嘻地晃来晃去,比划了一个割脖子的东西:“然后就差点逝世了。” 漏壶头一下子喷出热气,让他脸上那些可怜的、脆弱的裂痕看起来更岌岌可危了:“不试一下怎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值得我们花那么大代价去封印!!!” 观南镜没做评价,只是扶住了漏壶的头,翻转手掌结印。用树枝捧着它的花御忽然出声问:“你会反转术式吗?没见你用过。” “不会哦。”观南镜平静地说:“但漏壶的身体已经没了,所以——” 所以直接创造一个新的,就好了。 观南镜想要“修复”某种东西都是这个原理,把旧的打碎了,再生成个新的,看起来结果是对的,实际上过程非常残暴。人类显然不能用这种方式来救助,但咒灵就无所谓了,因为咒灵的构成极其简单,本质来说只有咒力,形态只是外在的东西。 他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掌张了开来,按在漏壶头顶,这显然让对方本能地极其不爽,火焰般酷热的咒力席卷而上,观南镜却恍若未觉: “忍耐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羂索用咒灵堵住了耳朵,真人则是很有先见之明地把耳朵这个器官直接变没了,像是两团棉花糖一样扯在手里玩,只有花御在默默忍耐,眼神中满是不忍,仿佛完全共情了漏壶的痛苦。咒术发动中,观南镜输出的咒力源源不断地变成了和漏壶头顶冒着的火焰如出一辙的形态,在这种地狱烈火般的炙烤中,漏壶的身体不断扭曲,最终定型成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状态,就连披风都一丝不差。 它垂着头,一动不动。 “你没有被疼晕吧?没有吧?”真人大笑着:“咒灵被疼晕过去,那可是天大的笑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他的嘲讽中,漏壶慢慢抬起了脑袋,布满血丝的橙色大眼睛却是认真地盯着观南镜。 坐在教室里托着下巴望着窗外的操场,观南镜在想漏壶刚刚的话: “伪装成人类去念书、扮演他们、顺从弱者的规则有什么意思?百年后,你会和别的咒灵一起,过上真正自由、有尊严的生活,造你的自己的学校,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不会再有威胁生存的咒术师,不会再有痛苦和迷惘。你很强,所以更应该加入我们,观南镜,不要再逃避自己的种族和命运。” 种族和命运?观南镜望着窗外,思考的却是六眼是什么颜色。花御说是蓝的,真人说是黑的,漏壶说是绿的,并用他最近鉴赏学习的电视剧举了例子,说比品如发现了洪世贤出轨那天的头顶还绿。羂索没有说话。想着想着,他的脸面前出现了一瓶草莓牛奶,怔愣着一抬头,是脸红的吉野顺平: “心,心情还好吗?我想还是应该和你道个歉,昨天不该推荐那个片……” “顺平。”观南镜打断他说:“我们放学后去电影院吧。” 想要上电影院这件事也不算是忽如其来的冲动,观南镜总感觉自己来过电影院,这种“感觉”就和很多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他脑子里的事情一样,混沌无边。以前他总是惯性无视,习惯于这大概就是某种先天性疾病,就好像心脏病患者天生心绞痛一样,但现在却觉得也许顺着苗头去找找也没什么。 如果他真的有什么种族和命运的话,也得是他自己想起来的才行啊? 到了影院后顺平想要先上个厕所,观南镜站在门口等他,看到陈旧的“情人节重映——《情书》”的海报还没有撕下,被路过的工作人员打趣了一句: “哎呀,想要看爱情电影吗?《情书》太老了,这个月有新的片子,更推荐那个哦。” 观南镜却依然看着有点褪色的海报。 “《情书》。”他生涩地念:“情书。” “《黑客帝国》……不要。” 太老了,还是算了。 《钢琴家》,已经连续看了三部战争片了,换换换换。 《海边的曼彻斯特》,不想哭啊……有没有稍微明快点的片子,青春电影最好了——哎,好奇怪,怎么看了这么多天了都没几部青春电影? 这已经是他被五条悟藏在安全屋、开展特训的第不知道多少天了,虎杖悠仁一会儿扒拉到柜子顶部做引体向上检查有没有隐藏碟片,一会儿趴到茶几下面,挑电影把电视附近挑了个乱七八糟,还真让他有了点意外收获:柜子右下角的碟片都拿开后,里面竟然有个玻璃隔层,里面还放着几部电影的录像带。他好奇地把脸贴了上去,隔着玻璃看了一下,模模糊糊好像发现最外面的一部是《情书》,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字,但看不大清。 “啊!”身后有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虎杖悠仁一副被吓到的样子,可手里抱着的、用来做咒力输出练习的咒骸却还是香甜地睡着觉,并没有因为咒力紊乱而大打出手——这让五条悟十分满意地在心里点了点头,虽然面上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像是很漫不经心地问: “在看什么?” 虎杖悠仁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坐好,用袖子在玻璃上擦掉自己脸颊蹭出来的淡淡白雾,指着里面问: “才发现这里有个小格子,对不起啊老师,我只是有点好奇,没有打开乱看的——里面是你很珍贵的收藏品吧?” 五条悟看了好一会儿这个被最起码几十张碟片藏起来的角落,忽然撅起嘴苦恼地说: “哎呀!都忘记它们了……是藏品不错,但准确来说不是老师的东西,是别人放在这里的。” 虎杖悠仁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摸着头感慨:“原来也有别人在这里住过啊……也是老师的学生吗?” 过了几秒钟,他没得到回答,就头顶冒问号地又问了一遍。五条悟发了一会儿呆后也蹲了下来,指尖放在玻璃上滑动,解除了无下限术士,轻轻擦掉灰尘。 “不是学生呢。”他轻声说:“是个……不可爱的学弟。” “老师的学弟!好棒啊,那不就是和伊地知先生差不多大。”虎杖很高兴地捧着脸,为能聊点咒术以外的事感到兴奋和好奇:“他现在还在做咒术师吗?” 和伊地知差不多大……吗? 五条悟没回话,只是摸了摸虎杖悠仁炸毛的脑壳。他的手掌实在是宽大,虎杖悠仁从小到大在同龄人里一直算身高体壮的,反正从来没有矮小过,五条悟却能一手盖住他大半个脑壳。这个动作中潜藏的情绪让他愣了一下,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 幸好他是个既细腻又不过度敏感的小孩,也没有表现得像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后的那种惴惴不安,而是高兴地和五条悟说伊地知先生来补充了冰箱里的大福,对方真的很体贴哦。 “伊地知先生给我也带了很多零食!但更多还是为老师准备的!每个口味都有,还有没见过的牌子的润唇膏也一起放在了夹层里……老师真幸福啊,有这么贴心的学弟当助手,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关系一定就很好了。” 他说着,莫名顿了一下,脑子里浮现出观南镜的脸,但下一刻就强行抹去了——伏黑惠和他强调了很多次不要轻易问和观南镜有关的事情,否则可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因为有点走神,注意力重新凝聚时,他也没听到五条悟有没有回复他,揉了揉后脑勺笑了起来:“对不起啊老师,我今天是不是和你说了太多话了,我不乱讲了。” “没事的,悠仁。”五条悟维持了没几秒成熟大人样就开始扮鬼脸:“一个人待在这里很寂寞吧,但不用担心,很快就可以和同伴们再见面了哦——大惊喜!重返人间!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棒的礼物了!” 虎杖悠仁果然重新变得干劲十足,举起手里的咒骸笑了起来:“我会继续努力的!” “对,对不起……”吉野顺平在厕所好像待了过久才出来,明明票都买好了,他却惊惶不安地捂着肚子,眼珠颤动,和观南镜有点急切地恳求:“我们,我们今天先回家好不好?我肚子还是不舒服,今天实在是抱歉了,都是我不好,之后什么时候想要再来都可以的……” 一定要把镜送走。吉野顺平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里面的家伙都是该死的货色……所以,他不会报警和打急救的。 但无论如何,不想让镜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说谎,观南镜镇定地看着他。 除了谎言外,还有死亡,和咒力。 里面出命案了,就在刚刚。有咒灵杀人了。 感觉到了……是真人的咒力,毫无遮掩,仿佛生怕他发现不了。 这家伙是故意挑在他周围下手,恶毒得直白又贱气十足。 顺平看到了吗? 顺平被看到了吗? 窗外有雷声落下。 初夏时节就是这样……太容易降雨了。 “和我回家吧,离这儿很近。”观南镜垂下睫毛,捏住顺平的袖子说:“躲躲雨。” 7 第七章 实话实说,把顺平带到家里、然后弄晕过去的过程没有任何难处,因为对方从被邀请去他家里玩开始就已经是一种相当死机的状态了。 脸通红的、脑子仿佛CPU过载所以无法反应。 他这种全然信任和顺从的姿态让观南镜感觉自己甚至不需要动用咒力,随便在水里放点安眠药对方都会毫无怀疑地大口咕噜咕噜喝下然后睡死过去。但不知道吃安眠药对人类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坏处,更关键的是家里实际上也没有安眠药,所以他只是想想,没有这么干。 观南镜给顺平倒了热可可,准备了零食,挑了一部电影,陪他一起坐在了毛绒绒的地毯上,应和对方激动的、亮亮的眼睛说了几句话——然后就把人弄晕了。 他现在有了大概两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料理一下外面发癫的家伙。 不过……观南镜拉开窗户,雨水纷纷,却没有一滴落入室内,房间里安静到只剩下了男高中生均匀的呼吸——外面已展开了一个半透明的结界,在他出去后,将会牢不可破地保护着昏睡的吉野顺平——不过,他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久。 “不要在我周围惹事。”观南镜懒得和真人玩躲猫猫的游戏,没用几分钟就在一个滴滴答答的下水道里把对方堵住了,用整整一百八十条细细的钢筋:“‘夏油杰’和你达成了什么交易,和我没关系。如果你再碍事的话,我会杀了你。” 被他固定在墙角的真人逐渐发出一阵阵大笑,眼睛里闪烁的是全然兴奋的、恶意的光: “真的吗?你真的可以违背他的命令行事吗?你啊——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实际上根本就是对方捏在手掌心吧——” 咒灵就是这样。观南镜毫不留情地把钢筋穿得更用力了点,在真人的嚎叫中却感觉内心一片平静。真人说的是对的,这个从人类对人类的憎恨中诞生出的咒灵,真的很擅长捕捉人性的弱点,但是他错估的一点在于,观南镜并不像他想象中一样活在虚妄中。 他也许活在很多谎言中,活在很多错乱内,很多谜题里,但唯独不会自欺欺人。 从一片混沌、记忆全失的诞生日开始时就是如此,他对羂索从来都没有幻想,对自己的处境一直一清二楚。已经很痛苦的人,当然不会再被刺痛。 自以为自己从人心中诞生,就能随意看穿和玩弄他人的蠢货,才是在自欺欺人。 傲慢是如此容易蒙蔽双眼,对咒灵来说也是一样。 “那又怎么样呢?”观南镜抬起手腕,指尖咒力如旋涡般转动——他在大范围地抽走空气。 在阴暗潮湿的水泥通道里,他反倒显得一尘不染、眼清目明,红痣如果是在眉心,他将会很像是壁画上的一尊童子: “你——太弱了。在他发现前,我可以杀死你一百次。” 真人瞳孔紧缩,在真正的死亡威胁前,终于放弃了花里胡哨的犯贱话语,一改刚刚挂在钢筋上虚弱无力的样子,生龙活虎地蠕动变形着跳下钢筋,一边冲着他冲过来一边裂开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太棒了,太棒了!!!那就来试试杀死我吧,让我尝尝死亡的滋味,让我尝尝看你的灵魂!——” 虽然他奇行种一般扭动的掉san身躯、癫狂的表情和高昂的语调让他看起来很像是什么要爆种的反派boss,但是观南镜说他傲慢真是一点也没错。 觉得自己在面对极限时就一定能突破极限、实现飞跃式的进步,这也是一种人类特有的唯心主义式自恋幻想。“自我无所不能”,这是孩童式的自我膨胀错觉,放在无视规则、自顾自认为自己是绝对的主角、宇宙中心的新生咒灵身上,可笑得格外明显。 三招都过不了啊。 观南镜只是抽走了一定空间内的空气、然后打在了对方身上,就把它搅碎成了肉泥。虽然真人在急速蠕动着想重新拼起来,但观南镜已经再次扭转了真实,把它全收拢了起来,不给逃跑的机会,然后狠狠地一脚踩住。 什么臭鱼烂虾。 “奇怪,我怎么会碰不到你的灵魂?为什么?明明是裸|露在外的。” 真人像一堆肉虫子一样蠕动,伸出一只畸形的手,试图摸上观南镜裸|露在外的一点点脚踝上的皮肤,被削掉后又不在意地拼凑起来,发出困惑的声音: “你又为什么可以伤害到我的灵魂?” 灵魂,是啊,这摊肉泥竟然也是有灵魂的,就和他在这里做的那么多悲惨哭嚎的异性人类一样。 观南镜本来没想杀了它的,现在都有点恶心到了,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忍受这种东西——归根结底,就像他刚刚说的一样,在羂索赶到前他足以弄死真人了。 他从来不妨碍羂索的事业,对方也该管好他的棋子,不要让它失控了来破坏他安稳的校园生活。然而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口袋里却忽然传来震动感,清脆的手机铃声在整个甬道结构的长廊中回荡。 是‘夏油杰’来电。 他垂下眼皮,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喂,是镜吗?”电话那头立刻传来的却是漏壶一板一眼的声音:“真人在你附近吗?夏油杰说它在,别杀了它。” “别杀它?”观南镜又踩了一脚真人,让它发出痛呼:“我现在身份是人类,他跟在我附近,在有监控的大庭广众之下杀了我的同学。马上咒术师可能会介入调查,查到我头上我们都会暴露,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什么?” 漏壶听出了点动静,没谈正事,反而是先有点纳闷地说: “你在踩着它吗?建议还是不要踩了,别奖励它。你越踩,它恐怕越来劲……” 真人在痛苦嚎叫中掺入了嘻嘻哈哈的扭曲笑声:“啊呀,漏壶看灵真准。” 观南镜:…… 在观南镜决定结束和咒灵的弱智通话前,羂索接过了电话。属于夏油杰的声音非常柔和与安定,一如既往的带着溺爱的感觉: “宝宝,没必要和真人起冲突,放了它吧。这件事我来善后,我向你保证,从现在起,他做事不会妨碍你上学的——你听得出我没有在说谎,不是吗?” “……别喊我宝宝,好恶心。” 观南镜挂了电话。 真人大概是疼得没力气了,也不蠕了,只是散乱在他的脚底下,依旧被咒力折磨着——观南镜看了它一会儿,到底是松开了脚,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上的制服,确认没有不对的地方后就开始往外走。在背对着阴影离开了数十步后,他听到了从背后传来血肉重组的簌簌声,还有幽幽的声音: “别觉得可以骗过我,骗子,你们兄弟都是骗子。他不是‘夏油杰’——你装着丑恶的人类灵魂,你也不是咒灵。” 观南镜脚步毫无停顿,几秒后,对方却忽然又开始发癫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说玩笑话的,合作愉快哦~真是冷淡啊,镜,好不容易找你玩一下,你却这么粗暴——” 把这些声音甩在背后,观南镜走了出去。 “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啊?难道我不是你的爱人吗?” “可我是个怪物!而你却是人类!你不会爱这样的我……” 吉野顺平是在对话声和淅淅沥沥的雨水声中醒来的。 屋内没拉窗帘,但依然很暗,显然是快天黑了。面前挂在墙上的屏幕中正在播放电影,尽管头脑还糊涂着,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蚯蚓人1》,毕竟他看了很多遍。有小小的风从窗户里进来,把窗帘吹得微微鼓起,送来初夏的植物香气。 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宁与睡了个好觉的舒适将他笼罩住,让他一度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只是呆呆地坐在地毯上,稚嫩柔软的脊椎弯曲,脸颊贴住自己的胳膊,往旁边望: 啊! 看到正在专心看电影的观南镜,他才忽然回魂了似的,想起来自己是在朋友家做客! “醒了吗?”观南镜扭过头来看他,很自然地说:“没事哦,顺平只是看了一会儿电影就睡着了……肚子还疼吗?” 吉野顺平还没来得及惶恐,不安就被对方打散了。 “不,不疼了。” 他重新安静下来,习惯性地蜷缩着肩膀。 观南镜轻轻说:“嗯。” 虽然电影还在播放,但他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注意力并不在影片上,他们更像是共同坐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发了一会儿呆。 “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下雨呢……” 顺平抱着膝盖,小声说。 “顺平不喜欢雨水吗?” 观南镜用手掌撑着下巴,柔软漂亮的黑发散落了一点在旁边,让他看起来很像是被精心饲养的名贵猫咪。吉野顺平其实有点害怕他的眼睛,有点太过漂亮和幽深的深绿瞳仁,看久了会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像是志怪小说里说的那样“路遇美目,跳悬崖”。 “不,喜欢的……雨天的时候,大家都早早放学离开了,我可以简简单单地就回到家,自己看电影,等着妈妈回来帮她做饭,一起吃饭、看电视剧,……对不起,听起来好宅男、好窝囊、好无趣啊。” 他本能地隔着发丝按住自己的额头,观南镜莫名知道了此时自己应该“拥抱”他,就像昨天看到的电影里的动作一样,但他伸不出手。在他和顺平之间,明明只间隔着空气、一小块毛茸茸的地毯和雨带来的淡淡水汽,却好像隔着一整条生与死的长河。 他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年轻又旺盛的生命,即使在顺平自己看来他是孱弱又痛苦的,可观南镜感受到的却是再鲜活不过的心跳、再鲜活不过的血液涌动声、再鲜活不过的体温。 “顺平。” “嗯?” “头发——”观南镜和他说:“可以拨上去吗?” 吉野顺平沉默了下来,眼睛里露出一种“拒绝了是不是就会失去朋友”“答应了是不是也会失去朋友”的苦痛。 “对不起……可以,不要吗?” 如果结果都是失去朋友的话,还是不要被看到丑陋的、伤痕累累的一面比较好。不管此时此刻观南镜是不是真的在关心他,日后如果他不再和自己是朋友了,这份“看见”一定会变成他伤害自己的工具。 吉野顺平不是想抱怨人性,他只是怕了。 “可以哦。” 出乎他意料的是,观南镜仿佛只是友善地好奇了一下,并不想强迫他披露自己。对方紧接着问了新的问题: “妈妈……是什么样的?” 是从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吗?吉野顺平敏感地意识到观南镜好像非常迷茫和关注这个话题。这让他变得非常小心翼翼、几乎有点不知所措,根本不敢讲自己的妈妈有多么好,生怕自己悲惨人生中这么点仅剩的幸福会刺痛到另一个不幸者,哪怕对方可能只是在这一件事上有点不幸运罢了: “呃,妈妈就是妈妈啊……” 连他都可以确认,这下换成观南镜在闷闷不乐了。 都说了不要总想着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妈妈了,观南镜沉闷地想,我根本就是,没有来处的东西嘛。 为了缓和气氛,顺平主动提出要去添饮料,打开冰箱时意外发现里面放了很多甜品。回想起第一次见面那天,在车上观南镜的哥哥和他打趣的话,他觉得真的有点可爱,跑到房间门口问观南镜,试图提振对方的心情: “真的好多点心啊,没想到镜你是喜欢吃甜品的性格呢——需要我拿几份给你吗?” 观南镜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些东西确实是自己买的,也站起身来: “……其实,也不是喜欢吃,就是习惯往冰箱里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满冰箱的甜点,他完全没动过,仿佛是买在这里等别人吃一样。其中大多是和式点心,顺平感慨说口味也很古雅啊,观南镜脑子里闪过的原因却是“并不是出于口味偏好,只是和式点心更容易一口吞,匆忙的时刻也可以吞两个”——太奇怪了,这又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观念? 观南镜太习惯于不去探究自己混沌的精神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试试自己买的东西。他给顺平拿了一个草莓味的大福,给自己拿了个抹茶的,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边很认真地吃掉了。 “好好吃——”顺平的脸上沾着点粉色的糖霜,认真地和观南镜说,然后就有点不安地发现对方的吃相好文雅、小口小口的、一点抹茶粉都没沾到——啊,不,还是沾到了,而且是在鼻子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没忍住,趴在桌子上笑了起来。 观南镜:? 客观来说,甜品并没有给他这具虚假的身体带来什么特别的感受,毕竟在他的身体里,糖分不会按照生物学常理引发大脑的快乐。但是吉野顺平吃了甜点后好像很幸福的样子,这种感觉莫名让他感到熟悉和安定,于是吃完后他又按照不同口味都拿了两份出来,和他说请拿回家去和妈妈一起分享吧,就说是朋友送的礼物。 “妈妈会开心疯了的……”顺平笑着摇了一会儿头,仿佛已经想象到了母亲激动地一蹦三尺高、拉着他问真的交到新朋友了吗太好了的景象。 对方走后观南镜站在冰箱前,头抵在冰冷的门上,听着冰箱制冷时发出的淡淡的轰鸣声,久久没懂自己为什么会囤积甜食——明明他根本不用吃饭,而羂索显然对糕点也没有兴趣。 他下意识地把手按在胸口,接着才发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可笑:他根本没有心脏啊。 “吃蛋糕吗?我特意绕路去新宿区,在Aigre Douce买了带回来的哦,排了超级——久的队,累坏了!好想念镜在的时候啊,只要他帮忙,我就完全不用等了……” 宽大的办公室内,两个成年男子正靠在沙发上相对而坐,银发戴眼罩的那一个热情开朗地把摆在自己面前的七八个装着蛋糕的小碟子中最不爱吃的一款往另一个人那儿推了推。 对方西装穿得一丝不苟、金发偏分,手里拿着报纸,肌肉把西服撑得很饱满,显得他有种沉甸甸的成熟感。特殊的墨镜挡不住他能夹死蚊子的眉心——太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五条悟却轻飘飘地玩笑般吐出来,七海建人的嘴角抿住了。 他捏着报纸的指尖绷紧,把纸张攥成了小小一团,有点生硬地说:“请不要这么轻浮,说正事。” “这就是正事啊:镜当年好像没死——” 窗外有梨树最后的一茬花在慢悠悠坠落,夏天要到了,枝头已经全绿了,只剩下一点点白,随着每一次雨的到来而消失不见。屋内一时间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逐渐清晰的,还有七海建人逐渐加重、无法保持节奏的呼吸声: “……我以为,你再恶劣也不至于拿他开玩笑。” “所以我没有。”五条悟单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往后仰着,望着窗外轻声说:“前些日子……我看到镜了。” “嘭!”的一声,七海建人把手里的报纸砸到了茶几上,往后倒进沙发里,捂着脸,宽大的手掌微微发抖:“你疯了。” “没有哦。” 五条悟往嘴里塞了一口蛋糕,用甜蜜的声音嘟嘟囔囔说。 这种时候他还做个谜语人、在这儿若无其事地嚼蛋糕,实在是让七海建人怒气冲天,直接翻身起来揪住了他的衣领——但当然是揪不到的。五条悟镇定地喝了一口红茶,满足地叹息一声,这才看着对方暴怒的神情,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半句:“但他也不是作为人类活着了。” 大惊、大悲、大喜、大怒搅在一起,让七海建人额头上的青筋在狂跳:“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什么事,给我说清楚点——” 五条悟举起双手,戒指闪过幽幽的光:“现在不是正要和你讲嘛——真是的,七海的话一遇到和镜有关的事就性情大变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第一时间告诉你。” 七海更怒:“你!——” “冷静,一级咒术师七海建人先生。” 五条悟却是挂上了笑,咒力快准狠地一把将对方推回了沙发中,双手交握,静静地与他对坐: “别忘了,你现在已经是奔三的靠谱成年男人了……16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啊。” 十六岁,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的确是这样的。 失去了两个同伴的那天,七海建人的青春就永远结束了。 他只记得自己像行尸走肉般连夜穿过了大半个国境返回高专,穿过山,穿过海,穿过树,穿过竹林,穿过山风,穿过黑夜,穿过黎明,穿过走廊,穿过无穷无尽的门,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最后颓然跪倒在友人冰冷的尸体前,像是已经走完了一生的路。 他问神佛,神佛不应。 咒术师好像总要学着做凡人的神,修自己的佛。 可是一道一道、劫难无穷。 彼岸其远,何日能渡。 明明已经逃走了,却还是回到了这汪苦海中,也许也是因为他内心深处终究清醒地明白:此生属于他的欢欣早已被永远夺走,他只是活着的死魂灵。于是他又回到了水里,只希望在溺亡前的日子,能推着船,送别人上到岸边去。 追着咒力残秽一路追到下水道、在这里被长着缝合脸的特级咒灵和他创造的一堆悲惨改造人堵杀时,七海建人内心深处并没有意外。他习惯了咒术师臭狗屎一样的生活,习惯了恶臭、鲜血、死亡、腐烂、恶毒、孤独、恐惧,习惯了痛苦,在这种习惯中感到一种麻木的平静和救赎——但五条悟不该告诉他观南镜可能还活着的事情的。 就好像不该骗一个绝症患者他还有救一样。 这会让他,对稀烂无比的命运,再次燃起希望的。 “他在哪!——” 他像是不知疲倦和痛苦地挥舞着手里的刀,就和那个行千里的夜晚一样,不断逼问着真人,又像是在逼问那个自己:“你的身上,有他的咒力——所以他在哪儿?——” 真人被打得几乎快死了。观南镜带给他的伤本来就没好,这个咒术师又这么疯癫,实在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级术师,原来已经这么强大了吗?他重新构建了自己的认知,意识到了自己有点过于自大,实际上却缺乏经验。 但是来自七海建人的问题还是让他本能地捕捉到了对手巨大的情绪弱点,他被击中砸落在墙壁上,石块坠落,砸得他死去活来,却爆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那个黑头发绿眼睛的家伙?——你说呢,我还在,他却没了,当然是——” “已经死在我手里了!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是吗?” 咒术师停了下来,手掌转动,慢慢擦掉刀刃上恶心的血渍。 希望,对于咒术师来说,是多么恶劣的诅咒啊,是命运玩弄人的手段罢了。 明明已经,不想要再忍受痛苦的,就这样到无悔的死亡,就很好……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折磨他呢? 七海建人抬起头,目光中麻木一片:“去死。” 然而他话音未落,穿过他腹部的,却是来自对方咒力操纵的锐利无比的石头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碰不到你的灵魂,我就不能用别的方法击中你吗?你忘记我也有咒力了吗?”真人大笑着:“看看你的表情,多有趣啊,哈哈哈哈哈哈——人类真是好玩,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没笑完,就在下一刻被重伤的咒术师悍然砍掉了脑袋。 “我不去。上次没杀它已经很烦了,你现在还要我去给它收拾残局。” 观南镜背着制服包,不耐烦地和电话那头说: “这么喜欢给它擦屁股你认它当儿子去,别恶心我。” “吃醋了吗?”羂索低低地笑。 “我没和你开玩笑。”观南镜的声音无比平静,在雨点背景音中甚至夹带上了一点狠劲:“大不了我就去死,大不了你杀了我再造一个听话的出来,但我不要忍受恶心的咒灵和恶心的事——” “好了好了,都怪妈妈不好,不救它就不救它,不准说胡话。就只是回家路上顺便在外面看一眼情况,就当散步了,好吗?” “啊呀,忘了说了。”电话那头传来属于夏油杰身体的、缱绻的低喃:“如果遇到还活着的咒术师……就顺手杀掉吧。” “sos” 七海建人用仅剩的力气发了个定位和默认的急救码出去后,就捂着腹部的血洞倒在了下水道口外的路边上,背靠着水泥墙壁,像一个快要坏掉的大娃娃一样瘫坐在肮脏的泥土上。他设下的帐也已经因为咒力涣散而崩溃了,估计外面的人很快就会赶过来救援,他应该是死不掉的。 但也不一定,死在救援前一刻的咒术师多如繁星,听天由命罢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拿出手机来,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五条悟疑似复活的观南镜疑似已经被二次杀害,却又不想这么做。他不想要再传递出新消息了,甚至想要在也许是生命最后时刻的阶段抛弃自己的理智,假设自己没听到这些话。 死人的话,任性一下也无所谓的吧?他仰着头,墨镜碎了,滑落下去,只能任由雨水滑落在自己的脸上。初夏的天边,仿佛传来淡淡的惊雷,大雨该来了,和青葱岁月的回忆一样。于是雷声又一次落下时,他回到了高专宿舍的和式走廊边,仰起头,看着雨水哗啦啦疯狂砸地,像是在廊外连成了一片雪白的墙壁。 灰原雄冒着雨冲进来,浑身都湿透了,大大的圆眼睛悲惨地紧闭着,阿嚏连天,却完全顾不上自己,只忙着问: “镜回来吗?哎呀真是不得了,他可不能淋雨啊,他身体不好……” “他和混账白毛在一起呢,没事的。” 七海嘴上这么说,却已经点了炉,热着姜茶,一直看着温度。 “不听话的学弟在喊谁是混账白毛啊,啊?” 雨做的白墙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夏油杰干干净净地从一个咒灵的嘴巴里跳了出来,轻巧跃入走廊(灰原:不愧是夏油前辈!),跟在他后面一起跳进来的是家入硝子,连声抱怨她的烟卷要湿掉了,又问炉子上煮的是不是酒。接着在这片拉开的帷幕后盛大登场的是嚷嚷着“我要好好教育教育娜娜米”的五条悟…… 和他手里牵着的观南镜。 大自然狂暴无序,但有五条悟在,天地也不能伤他的小学弟分毫。 老实说,五条悟当时是什么样子,是插着兜还是挥着拳头,是戴着墨镜还是没戴,是表情狰狞还是表情搞笑,身边的同伴们又在说什么,他都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他唯一能记得的就只有极少见的、穿着庄重纹付羽织袴的观南镜不紧不慢地从雨幕中跨进来的样子。他们进来后夏油杰就撤回了咒灵,于是白墙重新在他身后合拢,真像是落下的珠帘。他松开了五条悟的手,衣袖顿时在风里鼓动开,暗暗的蝴蝶纹摇摇欲飞。 一切宛如慢镜头。 “我们去做法事了,所以穿这个。” 明明他没说一句话,观南镜却还是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了,那么多人里,只看着他,微笑着把某个轻到感觉不出的东西放到了他的头顶,袖中香气弥散: “捡到了一片和娜娜米的头发颜色一样的叶子。” 有脚步声传来,强行打断了他沉浸式的回忆。救援已经到了?七海建人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雨水中向自己走来的,是……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此时他狼狈不堪地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已经比十一年前高大健壮了不止两三圈,伤重得成了个憔悴的狼狈的烂泥似的成年男子。然而黑发少年还是和他记忆中初见时一模一样。 天地广阔,暴雨如注,他举着伞慢慢踏过大雨,仿佛一株水底摇曳的荇菜。 十五岁的观南镜。 他瞳孔紧缩,直接呆滞住了。 “啊。” 对方停在了他面前仅仅一步之遥的位置,经年不散的苦香在水汽中下坠,眉,眼,唇,唇下痣,比他在回忆里描摹千百倍的幻影要清晰得多,像随着时间流逝越发模糊的炭笔画忽然变成了写实油彩,生动艳丽得让他简直快发疯。 观南镜把伞撑到了他的头上,隔离出了一个带着噼啪噼啪珠帘的小小圆形世界,冰凉纤细的食指抬起他带着淡淡胡茬的下巴,仔细瞧了瞧他的脸: “啊,居然真的有啊……还活着的咒术师。” 8 第八章 观南镜确实思考了一下要不要杀掉这个咒术师来着——但面前高大的男人不知道是吓着了还是怎么的,激烈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两口血。 他本能地用咒力挡了一下,于是这些血全在伤患他自己身上了。外套早就破破烂烂了,衬衫被血和雨水打湿贴在强壮的肌肉上,新的血液和那些暗红陈旧的混在一起,不是一般的触目惊心。 我还没干嘛呢。 对方看起来根本不用他处理,情况差得和沙子没区别,不用风吹,自己走两步就散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让观南镜感觉脑子钝钝的。 伞在咒力支撑下自己飘在半空,稳定地旋转着把水甩出去,像是旋转木马八音盒的顶盖。观南镜蹙着眉,从胸口的口袋中拿出一块小小的手帕,仔仔细细地、轻柔地擦干净金发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像擦拭一只淋了雨的大只流浪猫,蹙着眉开口:“我……” 七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浅金色的长睫毛脆弱地颤动,喉结滚了一下。 “我果然不认识你。” 观南镜自言自语:“真奇怪呢,我该杀了你的,因为实在是太不巧了,偏偏碰了个正着,偏偏让你看到我的脸和校服了。被这种意外扰乱平静的校园生活的话,就太不幸了。那家伙也会找我麻烦的……” 列举了半天理由后,他却还是叹了口气:“但是为什么我还没有动手,而是在这里和你说话呢。” 他开始帮七海止血,把他的头发撩上去、放下来,从三七分变成二八再变成大背头,来来回回地确认了几遍,尽管什么都想不起来,却越发坚定应该是有哪里不对劲——于是第一次尝试着从人类身上问出点什么: “你认识我吗?” 七海做不出反应,他的精神都快和瞳孔一起涣散掉了。 真实过头了,这个幻觉……是术式吗?那我应该快死了吧,因为完全没有拒绝这个幻觉的力气……一点都没有……都怪五条悟那种狗屎学长不着边际地说胡话,才会害我产生这么真实的幻想啊…… 在荒郊野外的下水道口,像个烂泥一样破破烂烂地瘫在这里,才终于能看到你,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他迷茫着下滑,额头贴到观南镜的手心,不由低语:“好凉……怎么又不好好穿衣服,小心感冒……”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果然不认识我啊。观南镜有点失望地垂下了手腕,盯着对方失神的蓝色瞳孔,告诉自己该下手了。他指尖往下滑动,隔着被血染成深紫的蓝色丝绸西装衬衫,按在他跳动的心脏上,随时可以发动咒力一击致命。 但隔着衣服和厚实的胸肌,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生命顽强的力度。 他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空无一物。在他体内代替心脏维持着身体运转的是一个旋转的咒灵球。尽管也有声音和震动的模拟,别说糊弄普通人类,连糊弄大部分咒术师都完全够用了,伏黑惠和他相处多年,就从来没发现他是个咒力捏出的假人。 但本质来说还是不同的。 只有他知道的最真实的虚假,他没有一颗真的心,真的会随着情绪跳动的心。某种程度上也许他连真人那样的蛆状咒灵都不如,对方好歹有个完整的记忆、自洽的逻辑和清楚的目的,可观南镜活在这个世界上,却大部分时候都只感到倦怠和迷惘。 想要知道以前的事……可是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七海像是不懂他为什么还在似的,垂下脑袋把整个上半身都压到了他的肩膀上,手紧紧扣住他的腰,给了他一个血腥味十足的拥抱。 拥抱。 观南镜一动不动,无声地看着雨水飞溅。他是太纤细的青少年,七海建人是太高大的成年男人,于是他比对方要小了两三圈,几乎有点是被镶嵌在强壮的臂膀里。 血腥味混合在土壤湿润的气息中流散,蜿蜒的红色痕迹像是捆绑着他们的树木根系。 “别走……”对方鼻尖抵在他的颈窝里,呼吸衰弱,微不可闻地呢喃着:“别走。” “别走啊同学,请等一下!!!——” 虎杖悠仁踩着水坑,硬是在雨天扑通扑通地追着顺平跑了半条街,而且明显速度比他快多了,根本不是追不上,只是单纯非要纠缠他直到他愿意停为止。在路人惊诧的凝视中,吉野顺平羞臊得脸都红透了,不得已在桥梁和高价的交叉路口停了下来,一口气跑到了桥下河边的台阶上。在波涛汹涌的河流边,他终于能有个不那么社死的人少空间来询问这个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奇怪小红帽的粉头发家伙到底有何贵干: “请问,请问你到底为什么要一直追着我……” “对不起,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虎杖悠仁戴着帽子,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冲着他举起了手里的超弱咒灵蝇虫:“你其实能看到这个,对吧?” 因为被他抓在手里甩了一路,蝇虫十分萎靡不振,看起来像是已经要不行了似的。 顺平愣住了。 “……那不是……”他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那不是我的……幻觉吗?” “当然不是啊!”虎杖悠仁三两步跳下台阶,站到了他面前:“这是‘咒灵’,解释起来很麻烦,暂且当成妖魔鬼怪吧——总之,这是极少数有天分的人才能看见的东西。” “顺平同学。”他认真地看着吉野顺平说:“你拥有这种极其罕见的才能。” “……” 吉野顺平怔愣着看着他,过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而且还绕过姓,直接叫了名。 浑身散发着自来熟阳光体育男气质的虎杖悠仁让他的大脑快宕机了,吉野顺平觉得自己上一次见到这么热烈直球的人和他说话没准还是上辈子。但虎杖悠仁却不是身处青春频道,他向前埋了一步,面色凝重地握住了吉野顺平的手腕: “实话实说好了,我其实是被派来试探你的,但我实在没有这样的天赋。电影院的事情,如果和监控拍到的一样,你隔着门看到一点里面的情况就跑走了,那你很可能看到了一点现场,看到了‘咒灵’的手段有多残暴——现在你和你的家人都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可能会很不安全。” “顺平同学,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请今晚就和我走,帮助我们找到凶手;如果不愿意的话,也请一家人一起去警察局申请安保,我们会抽掉人手来护卫你们。” 吉野顺平完全愣住了,模糊的凶杀案现场回放在脑子里。其实他当时是从卫生间出来后就迷路了,想要打开一个放映厅,看看里面有没有工作人员能问问路——然后他就透过门缝望见了曾经把他打到骨折的中田树满脸惊恐地横飞着从座位上垂下了头,像是要咽气了。因为角度问题,他其实也没有看见具体的情况,只看到电影屏幕的光洒在大半室内,光中,阴影晃动,是猛烈飞溅的鲜血,和…… 和空无一物。 怎么会? 如果没有影子,那是谁在行凶? 不是怨恨和报复的快|感,而是一种真正的豁达支持着他在目睹凶案的这么多天里一直保持着内心平静:吉野顺平没有能力以暴制暴,也不想要以暴制暴,他不想要让自己的灵魂和那些砸碎一样丑陋肮脏。但看到生死不明的中田的那一刻,他想通了一件事: 他不可以伤害对方,但他可以选择见死不救。 他没有权力去审判另一个人的生死,但他有权力选择要不要危害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去拯救一个伤害侮辱他的烂人,而他的选择是不。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再给吉野顺平一百次选择的机会,他也不会犹豫和后悔,他问心无愧。但他没有想过……没有想过这不是简单的校园凶杀案,而是牵扯到了这么超自然的事情。 虎杖悠仁知道因为警方完全封锁了信息,吉野顺平大概是没有看到三人最终的死状的——于是思索再三后到底还是掏出了照片:“这不是人类能做到的事情,顺平。咒灵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它一定知道你看见了——你得躲。” 吉野顺平的脸越发苍白,许多零碎的线索串在一起,此时此刻,他全心全意担忧的却全然不是自己,而是妈妈和朋友: “那天,我还有个朋友和我在一起的——”他顾不得害羞的性格,眼里满是焦急地握住了虎杖悠仁的手腕:“我也得通知他才行——” “真的吗,顺平。”虎杖悠仁愣住了:“监控里……一直只有你一个人。” “计划变,吉野顺平家手指,撤。” 羂索敲打着手机发出信息,转过身来看了一会儿正在生闷气收拾行礼的观南镜,微微叹气开口给他打预防针:“对不起,宝宝,这次离开后,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去学校了哦。” 手机震动不停,显示着来电人“顺平”,观南镜整理书本的动作也不停。他的教科书都被保护得很新,认真写着笔记,边上贴着赏心悦目的索引贴,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学习认真的孩子的课本。现代国家基础教育覆盖面完善,学生家境或品行再烂,也总能念完义务教育。但对他这种不人不咒灵的游魂来说,上学读书显然成为了一种奢侈品。 虽然知道状况暴露有他放了那个咒术师一命的原因,但观南镜还是很暴躁、很理直气壮就是了:“这该怪谁?” 高大的男人整理着袈裟,叹息着走到他身边,从背后虚虚笼过来:“怪妈咪,都是妈咪不好——” 是壳子的影响吗?这家伙最近越来越肉麻了,真恶心。观南镜本能地半转身抵住他的肩膀,然而却还是被对方熟门熟路地搂住了,仿佛他很熟悉怎么拥抱他似的。惬意的、来自夏油杰声带的叹息,仿佛他为此感到十分幸福。有温热的吻贴到了他的额头上: “但是想学什么,妈咪都会教你的,别担——嗷!” 他被观南镜一拳头打翻在地,束成丸子头的黑发都散了大半,铺开在木地板上,一副可怜样地捂住鼻子。要不是他比自己高了快二十公分,壮得像堵墙,一看就是别的咒术师在咒术回战时他深入研习了打拳回战,观南镜还能怜悯一下这副美貌的外壳,但现在他心里只有暴躁: “别再侮辱母亲了!谁家做妈做成你这副浪荡男人样!——” 他气鼓鼓地把游戏机放进收纳盒,砰地一声扔进箱子,然后还不解气,转身扑到羂索身上举起拳头,但“孩子不应该打妈妈”以及“这张属于可怜咒术师夏油杰的无辜的脸不应该破相”这双重因素,让他冷静了下来,松开手劲,只是愤懑地咬住嘴唇盯着他看,像是想要穿透这双紫色的眼睛,穿透里面那个变化多端的大脑,到达某个……真正属于他的,母亲的形象。 可是他找不到。 无论他怎么感觉,答案都是:羂索确实是他妈,又确实不是。这事情实在太错乱了,观南镜夹在真假虚实的缝隙里,分不清眼前的路。咒力颤抖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很难看地骑在对方身上,对方的眼神莫名在晃动,仿佛不是羂索的眼神,而是这具身体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尸体就是尸体了,再也不属于自己,只能被别人利用着。提线的木偶,笼中鸟。 提线木偶也配感到难过吗?也想要夺回自己的生命吗? 他雪白的手指压在大片冰冷的黑发里无意识蜷缩着,像是在抓一片抓不住的昂贵绸缎。 于是沉默着又爬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你这么糟糕的人根本不配成为父母。”观南镜把箱子封好,背对着他说:“我恨你。” “今天可是周六夜,而我沧桑的学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我恨这个世界。” 家入硝子戴着浓浓的黑眼圈,熟稔地套着手套走进医疗室时,伊地知像个弹簧似的一把头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连声向她问好并说明情况。对方还算温柔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作为回复,点头表示对他工作的认可。 伊地知顿时感觉自己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人也不困了,凹陷的脸颊又饱满了,气也不喘了,心都快不跳了(不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开花般的状态: 家入学姐!不光治愈他人身体也治愈他心灵的家入学姐! 在这个只知道压榨底层员工和瞧不起他这种废物的垃圾咒术界,还有五条悟这种性格宛如粪蛋的超恶劣上司的衬托下,简直是天使本人!天使中的天使! 家入硝子麻溜地检查了应急处理的情况,拆掉缝合线,然后用反转术式帮助七海愈合了腹部的重伤。 对方的发胶被淋得早没了,所以金发散乱在额前,比平时西装革履正经八百的样子要年轻了许多,也脆弱了许多。咒术师的身体机能都更强悍,所以此时伤后的高热也格外厉害,他像是烧糊涂了,陷入在梦魇中,一直在轻轻动着嘴唇,像是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 虽然面上不显,甚至仿佛还有点不耐放似的,但她真的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甚至有种安心后淡淡的虚脱感: 万幸这是她能处理的伤势。 万幸急救赶上了。 万幸没事。 万幸……万幸。 这种情绪让她盯着七海多看了一会儿,像是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在手中过多的死亡里确认生命的鲜活。然后她就愣住了——刚刚专心检查时还不明显,现在却好像闻到了,闻到了…… 她面色凝重地捻起对方的衣袖,实在是太淡,捕捉不清,于是她一点点慢慢检查过去。 陷入快活的伊地知刚回神,就看到天使中的天使、从来都对男人毫无好脸色的家入硝子竟然正俯身趴在病床上高大苍白的男人胸膛上方、极其亲密地嗅闻着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他像个被雷劈了的兔子般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冲着他们冲了两步,又啊啊啊道歉起来,反方向冲了出去。 家入硝子无语地冲外面喊了一句:“我没有在搞同事恋——” 她心乱如麻,走出房间砰地撞上门,点烟点了三次才成功,打火机噼啪一声炸裂,然后寂静走廊中唯一的光就消失了,只剩下明明灭灭的烟头。她眉头紧皱,给五条悟发了个短信:“五条,最近有没有什么事是我应该知道的?” 因为没指望立刻得到回复,或者说莫名焦虑于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她发完就直接退出了,把手机收起来,但却没有回去休息,只是抱着胳膊看着窗外的月亮和巨大的梨树,几乎把自己看成了一座石雕。 手机屏幕在她的口袋中陷入锁屏,和打火器跳动的火苗一样一闪而过。屏保是一张低像素的老照片——三个女孩和五个男孩非常极限地挤进了同一个镜头,都穿着高专制服,一起对着屏幕露出灿烂的笑容。 左下角的正是躺在屋内病床上的七海建人,只是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单薄得多,眉心也没有刻上皱痕。 他旁边站着一个黑头发的男孩,个头比起别的男生都矮了一节,和彼时脸颊还没长开的家入硝子差不多高,人看着也苍白,像是有什么先天不足。但他生得实在是漂亮,黑发如雾,眼尾长而流畅,显出一种无情也有情的意味来。 仿佛人为用朱丹笔尖尖极轻描画上去的一颗鲜红的痣,在这张素白的脸上反差太强,实在是抢眼得有点缠绵,像是在唤人去摸似的。 9 第九章 观南镜的生活完全变化了。 他被羂索带到了一座既有点像佛寺,又不太像的古式建筑里,这大概是他的壳子夏油杰从前的房子,因为羂索还在用着对方的身份,也还总是会有人对着他喊教主。这里是什么□□大本营他并不感兴趣,准确来说,不能出门上学,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了。 每日只是穿着浴衣小幽灵一样游荡,在哪里都能坐下发呆。 之前,除了偶尔要帮羂索做点事、见奇怪的咒灵外,他是完全不参与对方的人类社交圈的,是的,羂索宁愿带他见咒灵也不见人类。但现在大概是因为他离群索居、也不再变成人类在外面活动了,所以羂索就不再刻意隔开他,很多时候都是观南镜趴在榻上看书,隔着屏风羂索在和人聊事。 他在这个房间中意外发现了许多佛香,是檀香,但哪种檀香却不清楚,只觉得这份苦味熟稔又安心,于是他便日日点。奇怪的是来来去去的人那样多,没有被染上味道的,只有他没几天就像是被浸透了似的。屏风外说完事,羂索拉开这架金丝绣的玲珑鸟的屏障,往往能看到观南镜托着脸在淡淡香雾中趴在凉榻上,被光照亮柔软的黑发和脸颊,于是分不清是夏油杰的记忆和情感还是他自己在生出愉悦安定的心。 羂索说要教他,倒是没有说谎。他最擅长讲的课是日本史和国语,国语里他又更擅长古日语和古汉语。没有来客的时候,他就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书,侧卧在榻上和观南镜讲课文,各样典故信手拈来,轻描淡写得像是在说自己亲历的故事。 读到推古天皇以侄子厩户皇子为圣德皇太子摄政时,他连典仪用了用了什么香炉都说得清,仿佛他就在廊下静看点香郎。说起典故“三献茶”,他懒洋洋地说这是旁人的事安到了石田三成身上,又宛如他才是那个真正奉茶的小沙弥,捧了杯献给秀吉。 读历史书就是这样不好,往事如烟过,差不多的故事循环往复,刚开始叫人激动,久了却只感到寂寞和无望,观南镜逐渐贪睡起来。 盛夏到了,院外有树,却无蝉鸣,于是天热得近乎死寂。观南镜还要点香,淡淡的烟雾缭绕里,高大的黑发男人靠在榻上,额发半湿,刘海下紫眸往往微微合住,里衣也贴紧在身上,一日日清瘦下去,却还是一副慵懒自如的神态,只轻声说这具壳子怕热,不爱在这个时节吃东西。 观南镜不喜欢他用夏油杰的身体舒舒服服的,却也不喜欢他让夏油杰的身体不舒服。他不喜欢诅咒师,不喜欢咒灵,不喜欢议论阴谋,不喜欢商讨理想,除了读书勉强还感兴趣一点外,什么都不关心。虽然说把从前的东西都带来了,但他大多数连拆都没拆,只是原地放在那儿,刚打了开头的游戏,刚买了一套的电影碟片,却都躺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逐渐生灰。 但是就算是这样,属于夏油杰的心脏也跳动着很强烈的欢喜。羂索没有意识到这具壳子对他的影响好像前所未有的大,又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依然无所谓,甚至有点沉溺其中。长夏漫漫,除了酷暑天就是暴雨日,窗外天地昏暗,雨打芭蕉脆响,屋内却越发寂静。他看着小猫般蜷在自己身旁安睡的观南镜,只有在此时,才能轻轻抚摸他鬓角的发。 屏风内外一个在看一个在聊,完全两个世界。观南镜读完了日本史,又开始按照教材学文言文,看古中国的书,读推荐书目三国演义。 他读桃园结义,羂索在布置联络得用的诅咒师,有些信他是夏油杰,有些不信,有些假装信,有些假装不信;他读三顾茅庐,羂索在和真人聊终于和一个京都高专内的学生结下束缚,捞了个内应在手中;他读到草船借箭时,他们已经从高专搞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打前阵的花御伤得不轻。 东西是咒物九相图,和十根宿傩手指。 没要羂索要求,观南镜就给花御治了伤。对方大概是这一片人不像人灵不像灵的垃圾堆里唯一一个还算清净的家伙了,偶尔听到他读书看到什么植物,就会默默地在他的窗前栽上。他感觉到它身上像是爆发了一场小小的爆炸,被摧毁得厉害。说起来这已经是它第二次从五条悟的手里逃走,第一次还捎带走了漏壶,不是一般狼狈。伤的是它,成的是羂索的事,与虎谋皮,祸害无穷。 现成的案例就是上个星期还在这里喝酒的诅咒师已经没了三个。羂索在观南镜面前完全无所谓展示自己的真实心情本就是想要借着咒术师的手除掉这些家伙,微笑着告诉他废物利用完就有人帮忙回收是世界上最舒心的事。 “那些家伙,自大又愚蠢……简直算不上人,只是猴子吧。我倒是不讨厌心性差的家伙,疯狂也是一种力量,但我真的很讨厌蠢货……” 他一边下了一颗黑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捻着子儿含笑看着观南镜,等他走下一步。 观南镜仔细看棋局,不答他的话,也不允许自己内心中对花御淡淡的同情生发出什么果实,只作壁上观。咒灵们也不是什么蠢货,这不过是一场黑吃黑的较量,充满了残忍和血腥,各凭本事,各藏心眼,端看谁能走到最后罢了。反而是花御在苏醒后特意和他说: “咕噜呜噜噜咕嘟咕嘟噜……” 虽然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个奇怪音节组合,意思却直接传到了观南镜的脑子里: “我看到了……你的那个朋友,他没事。”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刻意去杀他,虽然他是最弱的一个。” 观南镜甚至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了它说的是顺平。就和早就已经被粉碎掉的手机一样,吉野顺平这个和他校园生活挂钩的人仿佛也被一同粉碎在了这个世界以外,他甚至是现在才知道对方被带到高专了。 也是,毕竟稍微有点咒力,就算做不成咒术师,当当后勤的能力也还是有的。 不管怎么说,总比继续和他做朋友好多了——离天堂太远,离羂索太近。也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咒术师们才会特意庇护他吧。 观南镜沉默着,没有回答花御含蓄的好意,只是轻轻把手盖到了它残破的眼睛上:“睡吧。” “怎么还没睡?” 看到他办公室门没关、还透着亮,家入硝子满脸疲倦地推开了房门问,果然不出所料,五条悟正坐在巴塞罗那椅上,一只手撑着太阳穴,另一只手在缓慢转动。 他显然是在仔细看着什么东西,戒指在灯下因为角度变换,而折转着不同的光,看起来流光溢彩,美丽非凡。 “你又为什么还没睡?” “去看看七海的情况,他该醒了。” 家入硝子不懂五条悟是怎么想的,她只觉得如果是自己要每日佩戴这枚戒指,只会时时刻刻感到一种凌迟般的痛苦。看对方的神情,结合了之前问到的话,她约莫猜到了一点事情,抱着胳膊背靠在门上问: “那个剥皮诅咒师那里,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啊。”五条悟举起手里小到几乎不可见的一个、极其精致迷你的红漆小鼓给它看,鼓的两侧环绕着许多复杂的咒纹:“注入咒力的话,鼓就会震动,可以让人心智迷惑、陷入幻觉、两耳出血而亡。很神奇吧?这么小却咒力这么强的一级咒具,可是非常罕见的。然而这么罕见的东西,光他家里就搜出了八个。” 两人共同沉默了太久:让它能有这样功效的,不是咒纹。 构成鼓面的不是纸,而是皮肤,特殊体质的,人类的皮肤。 “我十一年没有碰到过他了,上一次看到的,应该也只是咒力捏的分身……”五条悟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沉默的家入硝子:“硝子,说起来很奇怪,我不应该感到恐惧,我也没有心脏乱跳、或是手发抖,但我坐在这里半个小时了,还是没有摸上去。” “这是恐惧吗?我对恐惧很陌生。大家在说恐惧时,描述的是这种感觉吗?” 他问。 语气是真的困惑,真的不解。 家入硝子点了一根烟,轻轻合上眼睛:“谁知道呢,五条。” “我睡了多久,家入学姐?” 她进入病房时,七海已经醒了,倒是比预想中情况更好点,但是也好不到哪里去——昏迷的时间太久了,她不确定对方的精神有没有受到什么破坏。 “睁眼。转。闭眼,睁眼,好。这是数字几?” 她比了个二给他,叼烟技术奇佳,微微俯身的姿势下烟卷依然稳如山,一点灰烬都没落。 “我没傻,没失忆,也没疯,也没被咒术控制,家入学姐。”七海建人眼神空洞、嗓音沙哑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请用‘昏迷’这个词——很久了,快三个月。困在噩梦里出不来了吗?昏迷前的情报是什么?真不想这么冷漠,但你睡过去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现在我们很被动……” 七海建人却是怔愣了一下:“噩梦?不,准确来说是美梦幻境。” 他像是想抬手捂脸,挡点光线,但因为肢体太无力,最后就只是勉强转了转头:“我应该是被咒术迷惑了吧……我……看到镜了。” “我本来是在和一个缝合脸咒灵作战的,击退对方后逃到了外面,等待支援,就是在那时候见到镜的。周围应该是还有别的术式效果是引发幻觉的咒灵,不然不会这么逼真……” “等一下。”家入硝子打断了他:“原来你那么早就遇见他了?该死,我早该想到的,伊地知那点三脚猫急救技术哪里有本事帮你止住血啊。” “……您在说什么啊。”七海建人的声音开始带上了细微的颤抖,仿佛都快发不出来了:“那是幻觉……” “不是幻觉,是真的镜。”家入硝子的眼睛在烟中明明灭灭:“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绑架、胁迫、控制……他现在,正和未知的敌人混在一起。” 观南镜在麻将桌边兴致缺缺地托脸坐着,看着已经完成受肉的、九相图的前三个。 九相图,是用来记录人死后身体呈现的九个阶段的图画,常画的是美人如何一步步丑陋地化为枯骨,用意是叫人看破生死无常。然而制作了九相图的加茂宪伦却是在试图创生,尽管他创的是人类与咒灵的孽胎,用的是自己的血——但取了这样的名字,再结合咒物九相图是九个发育阶段的死胎的事实,还是显得无比讽刺。 比他身边的羂索还要恶毒一百倍的家长。* 这是观南镜第一次看到“受肉”体,除了胀相还保持着人样,只是脸上多了刺青外,血涂和坏涂都很奇特,明明有着人的基本身体结构和器官,但又确实变异了,仿佛真人捏造的那些改造人一样。 可即使长得很怪,高大得不得了,眼神却好单纯,真的能看出来是小孩子。三个人赤身裸体地一起蜷缩在地上,胀相护着两个弟弟,血涂还在懵懵懂懂地吃手指。 指望咒灵或是指望羂索去照顾他们都是不可能的,观南镜沉默着起身,带他们去洗了澡、梳头发,又拿了衣服来变成合身的款式给他们穿。受肉体的神志水平也和他理解的不一样,胀相也是新生儿,力量更强的同时,思考能力和社会经验仿佛也更足,把两个弟弟留给让他感到放心的观南镜后就独自去和麻将组交涉了。 观南镜又给饿得不行的两兄弟做了饭吃。血涂蹲在椅子上笨拙地试图往自己身上系围兜,坏相则是好奇地到处趴着看,又问观南镜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像他这么大的人类每天都干嘛? “……”观南镜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没说谎:“会去学校,和朋友一起上学读书。” “和朋友一起”自动被翻译为了“和兄弟一起”,坏相和血涂呆呆地指着自己问: “那我们也可以去吗?” 毕竟是怨力所化,他们好像已经知道自己的相貌是和正常人类不同的,所以想要遮掩和感到担忧。观南镜却又怎么都没法说出真话了,轻声说:“可以哦,只是制服要改改样式,所以需要过一段时间。我也是一样的情况,现在才暂时在家里的——” 坏相和血涂欢呼起来。 打着麻将的室内却没有这么热闹,只有摸牌的哗啦声在不断流动。听着外面声音的胀相沉默了很久,闭上眼睛,还是和他们说: “我选择你们。” 然后开门出去打断了正在询问观南镜在学校里可不可以学料理的弟弟们,告诉他们有事情要做,暂时不能读书了,真是对不起。 “没有关系!”坏相扑到了他的身上。 “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们也会去做的!”血涂也扑到了他的身上。 兄弟。 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感觉空荡荡的胸口刺刺地痛,仿佛他也应该有个兄弟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与虎谋皮,依然是与虎谋皮。眼前的三兄弟,和所有诅咒师还有咒灵都不一样,让观南镜无法自控地心情很差。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只是拉开了椅子: “先吃饭吧。” 丑陋,痴傻,愚钝,弱小。 羂索看着隔着门看着乱跑的坏相和血涂,在心里厌弃嫌他们是失败品,看向观南镜时目光才真的温柔下来。虽然说虎杖悠仁是最成功的那一个,但他是交给宿傩结契的货物,羂索自然没有留恋的心情。九相图不是他生的,又非常失败,所以他一向毫无感觉,只记得希望破灭后浓浓的厌恶和失落感。 只有观南镜既是他第一次自己辛苦分娩来的,又是力量强大、聪慧漂亮的一个。虽然诞生后出了点意外变成了混沌体,但也正是因为这份意外和计划外,变成了他可以留在身边的唯一一个孩子。理想实现后,观南镜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呢?老实说他不知道。可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他为他一手创造的—— “夏油杰,作为人类,你是出于什么理想在奋斗呢?” 漏壶一边码牌,一边忽然开问。 十根宿傩手指都交给了它保管——老实说,这是出乎他意料的,也让他对面前的“夏油杰”有点改观,决定要多试探他一些。 “‘母爱’,我对全人类怀揣着这样的情感。” 他看着门外的观南镜,笑着说:“我会为我的孩子,创造一个崭新的、富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不管新世界适不适合他生存,都远远胜过这行将就木的人类社会。如果人类真正的母亲已死,没有人试图开辟真正的未来,那么现在开始,我就是新的母亲。” “……是吗。”漏壶若有所思:“你说话还真是有种特殊的恶心,不过我选择尊重你。就让我们看看究竟谁的理想能够实现吧。” 羂索终于把视线挪动到他的脸上,和那只巨大的橙色眼睛对视着,微微笑了起来。 疯子,漏壶有点敬佩地想。 蠢货,羂索十分不屑地骂。 10 第十章 在观南镜约莫没死透这件事终于在小范围内变成已确认的公开情报时,咒术高专一年级的三个男同学忽然陷入了一种微妙而尴尬关系里。 “所以伏黑同学是观南同学从小到大的朋友?”顺平都快灵魂出窍了:“怎,怎么会的……他不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吉野顺平还以为,还以为观南镜和他一样,根本没有任何亲密友人的…… 伏黑惠受到的打击却一点都不比他小:“……所以,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怎么……唔。” 他捂住了嘴。 “不是啊!”虎杖悠仁还在和顺平掰扯先来后到的顺序问题,指着自己的脸瞪大眼睛说:“春季入学的时候镜还和我是一个学校哇!我们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比顺平认识他的时间要长很多——” “是,是这样啊。”吉野顺平窘迫又失落地垂下脑袋:“果然观南同学还是失忆了吧,以前的朋友都是像伏黑同学和虎杖同学这样的,和我认识完全是意外……” “别又妄自菲薄啊。”伏黑惠又头疼了起来,蹙着眉仿佛是很不耐烦的池面一枚,但实际上他内心还挺想表达关心的。 只是张开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虎杖悠仁显然比他擅长多了,尽管他甚至没有很清楚地意识到顺平是在自卑情结发作,只是很坦诚和平等地与对方沟通道:“但是,如果忘记了伏黑的话,那肯定也连着我一起忘了吧?所以现在的话,其实顺平才是镜记忆里唯一的、最重要的朋友了……可恶,忽然有点嫉妒和受伤了……” 说着说着他就撇起了嘴,眼睛仿佛也变成了豆豆眼,挂上小珍珠。这下又轮到吉野顺平手忙脚乱地解释:“不会的……” “在说什么,可爱的笨蛋们?”三人身后的门拉板忽然被拽开了,高大的银发男人探进头来,笑着指着自己问:“今天的任务快迟到了哦,我看到伊地知已经在等你们了——进入十月后因为季节更替而产生的咒灵可是很神奇的,不能懈怠哦。” “我们刚刚在讲镜的事情,五条老师!”虎杖悠仁举手回答问题:“大家才知道其实镜在不同的时间和学校分别和我们做同学,非常惊讶。” “啊呀。”五条悟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手撑在下巴上看着他们,认真附和感慨道:“确实是呢!” “是吧是吧!!!”虎杖悠仁更热烈地回应。 两个人之间流淌着一种热烈的氛围,但根本不知道这么日常的对话他们在情绪高昂什么。 剩下两个人:…… “不过,还没有问过老师。”虎杖悠仁庆祝完了才想起来请人解惑答疑:“老师为什么会认识镜啊?怎么感觉高专里大家本来就认识他,夜蛾校长也是,硝子医生也是,就连娜娜明都是!……他是不是原本也要到这里上学的?是我们的同级生吗?” 五条悟柔软光亮、一看就是有在认真保养的漂亮嘴唇抿了起来,两秒后忽然笑着举起两根食指相当俏皮地说道:“不是,其实镜十一年前就在这里读书了,他是你们正宗的长——辈哦!所以老师我才是镜真正的同学好不好,他读书的时候可是非常崇拜我的,比喜欢大家的程度要热烈一百倍哦——” “不要!”三个气鼓鼓蜡笔小新脸异口同声嚷嚷道:“这种鬼话谁会信嘛!五条老师又骗人!” 这种鬼话谁要信啊,骗人骗到他头上来,羂索真是过于叛逆的一个坏妈。 他最近不允许胀相和观南镜一起玩,理由是“不要和劣等品混在一起”。 说来这是很奇葩的一件事,最起码观南镜还没见过对方这么种简直有点尖酸刻薄的恶婆婆嘴脸,仿佛胀相不是什么新鲜诞生的“同伴”,而是某种剧毒污染源似的。 本来他就不爱见那些人类诅咒师们,咒灵组合里,真人是和他相看两生厌又大打出手好几次、现在根本不想在同一个空间中|共处的。漏壶和花御对他倒是莫名关照、但两个灵总是在外面给“夏油杰”苦哈哈地做事,和观南镜相处的时刻往往是请求他帮忙治疗……最后是陀艮,依然是发育不良好的样子,每天混混沌沌地沉睡,别人叫它去哪里它就去哪里,仿佛欠缺点从咒胎完全蜕变为成熟的特级咒灵的动力。 这种动力往往是战斗,但秋日降临,他们越发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人有时间和精力去冒险与陀艮打着玩,除了观南镜。 可他完全没力气。 温度降低,到了秋天来,羂索的壳一日日好了,属于夏油杰的身体重新焕发神采,消减的反而变成了观南镜。虽然说他的人类皮囊是他变出来的,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但随着暑假结束、新学期已经开始,羂索又忙得没时间陪他读书,他却还是只能待在这里,像个在烈日中也苍白沉默的影子。 以前他偶尔还会吃点东西,就像是在延续着某种人类扮演一样,但最近他唯一的食物仿佛就只有檀香,一天点上数十束,简直要把整个庭院都淹死在这个味道里。 这味道倒是让希望来拜访“夏油杰”的人都暗生信服,心说对方不管心诚不诚,干的是不是见血买卖,做和尚这一块却还是有点子自我修养在身上的。 胀相就是在这段时候慢慢和观南镜增加了来往的。最开始时可能只是为了报答他给坏相编了小辫子,或者给血涂念了和歌,总之那天晚上观南镜躺在梨树逐渐光秃的枝丫上,伴着瑟瑟秋风看月亮时,他拿了一件外套给他。 “很冷。” 虽然新生不久,但他两个弟弟话就很多,胀相似乎就是单纯更沉默点。月光照在他漂亮的脸和修长的手指上,观南镜没看他,也看清了他,只是冷淡地说:“我不是人类。” “……但还是很冷,不是吗?” 观南镜终于低头去看他。这次变的这颗树虽然枝干粗壮,但枝丫很矮,胀相又高,观南镜垂下手腕后再侧侧身,就能揪到胀相头上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炸开的辫子。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也见过别的人,长着一样海胆一样翘起、但摸上去却很柔软的黑发,于是真的揪了一把。 胀相约莫是被弟弟们折腾惯了,明明生着一张厌世又冷漠的俊脸和看起来能打爆三个观南镜的强壮体魄,被玩脑袋却异常乖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垂着纤长的睫毛。长睫毛这一点也很眼熟,观南镜越发疑惑他明明是初次受肉的咒物,自己为什么却觉得仿佛上辈子就见过他了: “这边为什么扎歪了?” 他松开手,轻轻碰了碰他有点粗糙和歪歪扭扭的这一边炸花马尾辫。对方这才抬起眼睛来看他:“是坏相给我扎的。” 他们倒是兄弟情深。可既然兄弟情深,胀相就不应该带着弟弟为羂索做事……观南镜收回了手,到底还是没有收下他带来的外套。胀相倒是无所谓他的冷淡似的,手握住一根结实点的树枝,一个翻身就也坐到了树上来。 月光下,他穿着的宽大白色里衣被风鼓了起来,显得很飘逸,也难得在满堂的血腥和阴谋气里带上了点清白。两个冲天辫在风里微微晃动,漂亮到阴鸷和过于具有进攻性的脸难得显小了,每一次细微的晃动,从他身后透过来的月光都让他的脸显出不一样的光泽来。 观南镜的月亮被挡住了,他总不能捏一个挂天上,这可是他创造不了的真实。但他也没有把胀相踹下去,只是任由对方展开衣服,半跪在树枝上,俯身、展开、包裹住他的肩膀。 给他披好外套,胀相就跳了下去,消失在漆黑的木制回廊中了。 从这一次以后,他们慢慢开始会说话,胀相有时会带着血腥气回来,曲着一条腿手腕搭在上面、坐在窗户上沉默着听观南镜给坏相和血涂读书听,后来变成每天都一起扎纸灯笼给坏相和血涂玩。但是还没来得及扎两天,观南镜就被羂索给提到了手里,而九相图三兄弟被他隔离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你有病啊。”观南镜吵架的力气都没有,任由对方拽着他走,只觉得“活着”这件事本身变成了一种极致的折磨:他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人,不是鬼,不是咒灵,就只是被羂索握在手里,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没有和任何人、任何事的联系,只准绑在他一个人身上,不算活也不算死。 就只是存在着,毫无记忆,毫无自由,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单纯存在着。 这种来源于“我存在”本身的极致痛苦实在是太抽象了,以至于观南镜无法表达,无法应对,无法处理。他被羂索丢进房间,像是香炉中的烟一样散去人形,雾似的一小片,没个形状——对方握住了胸口的项链,把它拿了出来,向里面灌输咒力。 对于观南镜来说,这是很残忍的酷刑。于是雾气没多久就扭曲起来,无声悲惨地嚎叫。 羂索松了手,叹了口气: “不是都和镜说过了吗,不要和废品往来。你这样会让妈咪很难办,宝贝。是最近我太忙了,你一个人太寂寞了吗?我和你道歉,但不可以再这样了——这个世界并不美好,毫无希望,人类和咒灵也是,都是进化列上的劣等品。那些失败品,更是劣等中的杂碎,从使用价值上来说,只是一次性的手套,用完就该丢掉,不可以整天和他们混在一起。” “那我是什么?”观南镜的声音像是撕裂的布匹:“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宝贝。”他蹲下来,手掌轻轻放在雾气边缘,观南镜逐渐在他的手中凝结出了人类的实体,正苍白地颤抖着,眼神涣散。羂索带着爱怜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低声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妈妈的。” 身体还动不了的观南镜给的回应是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虎口,咬到属于夏油杰的猩红的血液滑了他满嘴。羂索却还是带着某种溺爱的神情,看着他没有松手。 这种事给夏油杰本人来没准只会兴奋到吧,他对镜的那些青春期非主流晦涩悲哀x幻想*里差不多都是这种风格的内容。他在心里想,幸好没便宜这混球。 念书念书,有什么好念的?纵着观南镜去读了两年高专都快成为羂索近二十年来最后悔的事情没有之一了,瞧瞧看他身边都是些什么家伙—— 养得我儿子性格都不好了。 “就和妈妈一直待在一起不好吗?有妈妈还不够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你也是我唯一的、最心爱的孩子。你不是废品,不是一次性手套,你是我的心肝宝贝。” 任由血迹滑落,染湿袖子,他带着笑抱起观南镜,把他放到床上去,温柔地替他盖好被子,整理好耳边碎发。高大的黑发男人俯身,仿佛连每一根发丝都渗透了的檀香苦得离奇,同他许诺:“我们永远都不分离。” 此时此刻,观南镜感受不到他是在说真话还是假话的,可这实在是太割裂了,他的身体在说“我想要妈妈,妈妈我也爱你”,他的灵魂却在说“不,根本不是他说得这样”,于是轮到他自己变成那些被他咒力控制的东西,被扯在真和假、虚和实的缝隙中,头脑完全空白。 他又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觉得这是母爱,可母爱为何不像电影中的拥抱一样温热、带着心跳的力度,而是充满了血腥,怪诞和痛苦。 “不会等太久了,宝贝,乖。”羂索撩过他眼下,轻声说:“万圣节就快到了。” “你想要我干嘛?”观南镜哑着嗓子问。 “不用干脏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所以不用做哦。”羂索微笑:“只要站在我旁边,给一个人……看一眼就好。” 11 第十一章 六眼果然不是比品如的头顶还绿的绿,也不是黑的。 只有花御没骗他,确实是蓝颜色。 很简单地归纳为蓝其实也不准确,观南镜从没见过这么一双眼睛,仿佛里面有某种独立于生命外的生命在转动,于是宇宙星辰一同在其中环绕并行。这是一双超规格的、超自然的眼睛,简直是拥有神力,难怪可以看到平凡人类与咒灵无法看到的东西。 又或许他曾见过这双眼,甚至是很近很近地见过,只是忘记了。被狱门疆束缚住、像一只被蜘蛛成功捕猎的白毛蛾子一样站在他仅两步之外时,这双眼睛紧紧地锁定着他和羂索的壳子,情绪的失控那么显而易见,明显是认识他们的。 五条悟管羂索叫夏油杰,又发现了眼前只是假货,这不奇怪,他们都是咒术师,互相熟悉也是正常的。 但五条悟还管他叫学弟。 怎么会…… 他以前和夏油杰,还有眼前的“最强咒术师”,是认识的吗?他们念过同一所高中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又是何时失去的记忆呢? 羂索又为什么,刻意选了一副这样的壳子,他会继承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明明应该什么都知道的,却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观南镜本能地向着五条悟迈了一步,却被身边人一手就轻松地按住了脖颈。 “真是,镜都这么货真价实了,你怎么还会怀疑我啊?”羂索笑着拆掉了头上的缝合线,掀起头盖骨来,大笑着:“你这家伙,这也能看透,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啊?” 在这一刻之前,他其实和羂索度过了相对来说关系最缓和的一个月。 如对方所愿,观南镜不再和任何人或咒灵往来,只和他在一起,为他做事。 说是做事,实际上无非是回到项链里,被对方带着每日出门,了解清他的计划罢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最起码在涩谷踩点了七八次,具体的位置、时间、车次、人流量,细致到每一层的每一个隔间、楼梯和通风管都要记清楚。 观南镜偶尔会出来,因为不是人类的形态,所以并没有什么人会看到他。大家最多会为了站在地铁站中的高大袈裟男愣神,多看几眼,觉得他像刚从什么《朝五晚九:帅气和尚爱上我》的片场刚跑出来的,但很快就在工作的驱赶中失去好奇,匆匆汇入人群。 人潮汹涌,一波又一波地在复杂庞大的地下空间中涨落。走完站台,他们又踏上铁轨,顺着地铁线穿梭到相邻的地铁站,像是两只在地下城市网络中爬行的蜘蛛。 其实这种事交给咒灵做就够了,看地铁的图示也足够清楚,观南镜并不懂羂索为什么非要亲力亲为。 “就像名将总是喜欢自己养马,武士要亲手擦刀一样……”羂索沉稳地踏在铁轨上,四壁回荡着他轻柔的、簌簌的脚步声,远方逐渐传来地铁呼啸的声音:“我喜欢布置自己的战场,就像是亲手打造一个舒适的家一样,这样才能放心地告诉别人——欢迎你们前来做客。” 有灯扫到墙上来,地铁正冲来,然而站在原地的他却完全没动,只是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观南镜,冲他伸出手,眉眼含笑,温柔地说:“来我这里,宝贝。” “奇怪……”列车慢慢减速了一段路程,驾驶员和控制台联系:“轨道一切正常,对吗?” “当然啦,监控无误,车辆情况完全正常。”对面纳闷地说:“这可是地铁中段,连老鼠都没有,怎么会不正常。” 没有老鼠,但感觉刚刚有个人站在那儿,天啊……驾驶员揉了揉头,道歉道:“没事,我只是确认一下——” “没关系。如果今天状态实在欠佳的话可以申请调班……” 晚上如果无事,他就陪观南镜读书和下棋,偶尔会弹弹古式琵琶。观南镜听音律的功夫很好,差劲的反而是这具属于夏油杰的身体,羂索调子倒是没弹错,但精确的是他的技艺,而不是属于夏油杰的耳朵。他一边弹,一边感觉脑子里自动翻滚出一些往事来。 当然是属于夏油杰的往事。这是哪一年的年节?反正大概是无家可归,和他一起出差做完任务后,就被夏油杰带回了家。他的父母显然有点恐惧和痛苦于本来就身为“异类”的儿子又带回了另一个怪物,于是白天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在出门散步,看夏油杰以前的学校、爱去的游戏厅、和女孩约会过的咖啡厅,晚上回来就窝在房间里一起玩游戏。 也不是所有时间都在打电动,其实在最后两三天,他们更多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起,像两只于暴风雪夜缩进巢穴中避寒的燕,分享同一副耳机,同一首歌和同一个频率的心跳。观南镜常常窝在柔软的被子上就这么睡着了,但耳机还戴着。于是夏油杰也不动,还是躺在他旁边,只长久发呆般看着他,偶尔轻轻摸摸他的鬓发。 回忆如此鲜活,连气味和温度仿佛都一同在音乐中升腾在了现实里,仿佛夏油杰不是被他夺走了身躯,而是在借着他复活一样。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羂索任由脑海内的记忆和情感发酵,翻滚如海,依然弹得不动如山。直到观南镜又苍白又小了一圈的手掌按到他的手背上,小猫爪按人似的: “音乱了。” 属于夏油杰的手掌微微发颤,但下一秒就恢复了平静。 “太久不碰,手生了。”他从容微笑着,抱着琵琶起身:“还是下棋吧?” 涩谷是他精心设计了太久,一定想要下好的一盘棋,羂索允许自己失败,但每一次都只会越发专注和狂热地渴望成功。在棋盘上他无数次模拟进退,动手前一晚,最后一盘棋,他少有地和观南镜换了边,自己执白,叫他执黑先行。 观南镜下棋下得和羂索水平相当,风格也一模一样,毕竟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教了很多年,虽然他不记得了,但他也从来没有真的忘记。于是白子步步突围,却还是棋差一着。 落了先手就是这样要命。 羂索满意起来。外头大风起,屋内香炉烟依然轻盈而上。观南镜清死棋,点了点被围困在中间的白子旁的一颗黑子,说如果这颗也是白的,棋局就活了。 “可它不是呀。”羂索手撑着脸颊微笑:“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落子就定了,不会变。” 但观南镜不是棋子……吗? 此时此刻,关于棋盘的论述尚且还带有余温,他感受到了一种烧灼般的强烈痛苦,但不是从这具虚假的肉体本身而来的——是从羂索脖子下的项链,从他还在漆黑一片中不甘跳动的心脏中所蔓延出的强烈痛苦。对方看着他的神情依然无比温柔,紫色的眼睛仿佛无暇的水晶,语调轻柔,手掌温热,像是完全不懂他在难受什么: “怎么了,宝宝?” “你到底是谁?” 在你眼里,我又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询问的并不是颅顶下的那颗大脑,而是正闪烁着泪光的紫色眼睛的主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与此同时两人面前的五条悟正在说:“杰,你这家伙,到底要被别人摆布到什么时候啊!——” 观南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颤动,如果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五条悟双眼雪亮地看着他大喊:“镜也是宇宙级大笨蛋,怎么能忘记我!——” 明明是你自己说过的话语,明明是你向神佛许下的心愿,明明是你留给我的……诅咒。 你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就忘记这一切呢? “来我身边!!!就现在!!——” 他被捆在身后的中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一瞬折射过极其强烈的光芒,羂索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臂摆动了起来,松开观南镜并用力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他的瞳孔发颤,咬牙切齿着挤出声音:“不要相信他!镜!想想我说过的话——” 他说过“你不是废品,不是棋子,是妈妈最珍爱的宝贝”,他也说过“我们永远都不分离”。羂索对他说的话几乎可以百分百兑现,观南镜知道他的爱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真实,所以总是很动摇,总是像每个孩子一样本能地想要拥有母爱,想要躲进母亲的怀抱。 但再动摇,他也无法忽略虚假和谎言一直存在,即使只有公主被褥下的豌豆那么大,他也从来无法真正相信他。 在这一刻,他反而变得前所未有地确信起来: 挂在对方脖颈下的,是他的心脏。 千说万说,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把他的心……还给他呢? 在羂索召唤出咒灵来抓住他的前一瞬,观南镜的指尖触碰到了五条悟的肩膀,大喊了一声“闭门!”,和他一起坠落进无边深渊里—— 好吧,其实并没有。 他们俩一骨碌就砸到了堪称酥脆的骨头堆中,失去平衡像两个溜溜球一样滚了两圈,就因为和彼此的腿打结而停了下来。观南镜能感觉到五条悟在发动某种大概和吸引力相关的术式,这害得整个还没来得及完整闭合的空间正有如千斤重般死死下坠。 很少有人知道狱门疆这个咒物的存在,不光是因为它的作用只能用来封印,一次还只能封印一个人,多少有种特殊的鸡肋感,还因为这是一个活着的咒物——它是千年前名声显赫的佛门宗师和一代封印术大师源信和尚的身体化成的。 是的,是身体而不是尸体,虽然大部分人认为他是在死后才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变成”了咒物,但事实并非如此。羂索曾懒洋洋地和他举过例子: “鸡蛋熟透后还可以复生吗?不可以哦。死人当然也只能做成死咒物,就好像熟鸡蛋不可能用来做生鸡蛋拌饭。所以源信是活着时候,自己把他自己做成了咒物的。” “这不可能。”观南镜托着下巴说:“这是悖论——把整个身体做成咒物时,他就已经‘死’了,不杀死自己就无法活下去,可以死了的自己又没有办法执行活着时的目的,这要怎么完成?” “是可能的。”羂索看着他,慢慢笑起来:“只要自己诅咒自己……不就行了吗?” 观南镜撑在五条悟的肩膀上爬坐起来,不耐烦地甩开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上来、试图冲着摩擦摩擦的缓慢骷髅,咒力瞬间就压出一个周围无法进入的结界来。源信和尚的术式是封印术,狱门疆完成时,他的体内尚且封印着许多诅咒,它们显然也成为这个绝对无法从内部打破的结界的一部分。 时间在这里也停止了。 他十分清楚狱门疆的开启条件:要么是设置的时间到了,要么是里面的人自|杀了,也加入这密密麻麻的枯骨中,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这里的“人”甚至不是他,而是被他压着的五条悟,他不算人类,和对方身上的制服、手上的戒指没区别,最多算是个无关紧要、不用录入信息的附赠品。 “该死。”观南镜皱着眉头抱怨,终于对自己一时冲动的选择有了更直观的概念:无论如何想要逃开疯狂的妈是一回事,为了逃而忽然被关一千年有期徒刑是另一回事。但是他抚摸着胸口,发现和心脏的链接竟然没有被斩断—— 不光是因为羂索现在肯定还停留在狱门疆边上,还因为他在这里、只要不自杀就永远不会死,等于卡住了某种非常奇特的bug。 羂索绝对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五条悟是封印成功了不错,但是把他搭在里面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也不可能冲进来杀掉观南镜再造一个新的,或者把他弄出去的。 简而言之就是尬住了。 这种意外之喜忽然让观南镜没有那么紧张了(……) 好像认识他的五条悟满脸委屈地乖乖躺在下面给他当坐垫,伸出手来用指尖极其轻地碰了碰他的下巴,仿佛还不太确信这张脸是真的可以摸到的:“和谁学的脏话啊?刚刚那个偷了杰身体的丑陋脑子嘛?可恶,真是过分,乱教别人的学弟一些坏事情……嗷。” 观南镜不知道咒力用完还有没有,所以想省着点用,于是只是啪嗒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但接着就想到他好像还是个从事教书育人工作的高中教师,尊重老师的本能让他顿了顿,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以前和自己关系很好的事实让他缓了缓,最后就只是为难地说: “请……请别这么轻浮。” “……伤心了,伤心得快掉小珍珠了。”五条悟抿住嘴、越抿越紧、越抿越紧,然后哇地一声假哭起来:“这么多年没见面了,镜和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观南镜太久没和人类交往过了,特别是过于活泼和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类,此时简直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一边嚎一边把他举起来挪出空间好让自己坐了起来一边豪横地撑开了一个最起码有篮球场大小的结界一边继续嚎还扑过来要拥抱他—— “等,请等一下……我……” 他话还没说完,脸就埋进了柔软的布料中,手臂和后背被有力的胳膊环绕住,能隐约感受到隔着布料透出的体温和香气……奇怪,和他天天点的香一样的味道,但他点的是夏油杰的东西才对。 他们果然从前关系很好,否则怎么会连这种气味上的喜好都是一致的。 但观南镜还是不知道自己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数骷髅贴着这个半圆形的小世界,从上到下,天顶一般,密密麻麻地围绕和凝视着面对面跪坐在正中心的两个“人”。五条悟用脸贴住了他的耳朵,脸颊,头发,静静地、静静地贴了一会儿又一会儿,仿佛终于能确认这是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 真实的观南镜。 又回到……他的世界里。 “镜真的是笨蛋……”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像一只克制着撒娇的大型白毛猫似的:“这种情况,第一句话应该说:我好想你。” 12 第十二章 好端端的,观南镜忽然扑进狱门疆里和五条悟殉情去了(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他们完全反应不过来是怎么回事。 “啊呀!怎么会这样呢?” 真人从屋顶上跳下来,跳在第一次显得很破防的羂索身边,带着十成十的恶意快乐问:“你弟弟抛弃你和别人跑了?他不要你了吗?你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你的话呢?哦呀哦呀,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呢?” 跟在一边的胀相三兄弟则是都很错愕:“镜怎么会也被关进去?这也是你设计好的吗?你早就想做掉他?你说话呀!” 漏壶则是眼睁睁看着己方忽然折损一枚强大咒灵,头上的火山都喷起来:“五条悟身上带着什么法宝,他是怎么把观南镜吸进去的!可恨,这该死的邪恶咒术师!镜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他可能会在里面被这魔头杀掉!” 大伙:…… 不是,漏壶,好像只有你稍微有点点弄错情况了。 羂索没有理会他们,只是蹲了下来检查狱门疆的情况。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情绪,又或者没调整好也没办法——封印确实完成了,但狱门疆要处理五条悟的速度比预料中慢了太多,对方还有余裕来发动咒术把自己固定死在这里是计划外的一步。第二个问题在于观南镜奋不顾身地离开他扑了进去…… 真是烦透了。 羂索已经过了遗憾于自己没有所谓的“绝对力量”的年纪,他早就不再粗暴地想要拥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天赋和咒力,渴望自己成为被上天眷顾和赐福的最强者。他从诞生时起,就弱小得仿佛无足轻重到根本上不了棋盘,无论是天元、宿傩、源信还是后来的太多强大的咒术师,他们才是搅弄时代风云的家伙,是咒术世界的中心、可以随意主宰他人命运的主人。可事实如何呢?现在在玩弄这些家伙的命运的是他。 他从连棋子都不配当的家伙,变成了下棋人。 ——但偶尔的偶尔,比如现在,他还是会有点感到一种暴怒:如果我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就好了。 为什么命运如此愚蠢,总是让那些只知享乐和为所欲为的人拥有最非凡的才华。 我会,直接杀掉你,五条悟。根本不用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忍受你的所有这些,因为强大而肆意妄为、随便侵毁他人心血的行为。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你们请自便。”在咒灵们商讨下一步干嘛的嚷嚷声中,他平复心情,又冷静下来思考对策——无论如何封印五条悟算是暂时完成了,虽然时间上出了点差错,但一切依然算是在他的控制之内。他会想到办法来救观南镜出来的,五条悟肯定不会杀掉他,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做些别的什么……离间他们骨肉亲情的事。 那倒是比杀掉观南镜还糟糕的情况,他用手撑住脸,眼睛暗沉下来。 “可以请您不要再握着我的手了吗?”狱门疆内,观南镜正一边细致地用咒力造一个舒服点的房子出来:要双人间,不知道能不能变出食物来,也不知道他们虽然不会死但会不会饿,但总之也留个厨房的位置,然后是客厅……一边第不知道多少次无奈地被银发男人吸引走注意力。 “怎么样呢,有想起来一点吗?”对方倒挺开心的,眼罩下的嘴唇翘起来,嘻嘻哈哈地晃着他的手说:“我们以前经常这样哦。” 观南镜看了他一会儿,抽回手藏在身后,笃定道:“说谎。” “真是的,怎么还是这么不好骗。”五条悟摸了摸自己的脸:“……啊,对了,那里我想要一把巴塞罗那椅可以吗,就是那种有脚踏的,对对对——太棒了!镜的能力真是太棒了!” 观南镜:…… 他确信自己从前认识他了,因为如果换成是别人在这么戏弄他,他现在一定已经和对方打了三百回合了;如果是羂索敢乱闹,那更是“尸体在说话”。但五条悟这么做,他竟然挺心平气和的,还按照对方的描述把沙发又改了改。 “这样好了吗?”对方舒舒服服地躺在了上面,观南镜的手从椅背上抽开,让咒力维持住现有状态,按了按弹软程度,确认真皮的手感就要挪开,然后他的手就被另一只大手握住了。 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的过界,五条悟下一秒就规矩到简直可以说是绅士地从怀里掏出手帕放到扶手上,再托起他的手放到手帕上,从自己的中指上拔下了那枚戒指,温柔地说:“就说镜是笨蛋,我要是不给你的话,你什么时候想起来要回去?” 他的眼睛,某一只。 “一直在替你保管,该还给你了。看到这个,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观南镜的指尖颤了颤,垂下睫毛看着对方缓缓把戒指套到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嗯?左手的无名指上? “五条先生!”他终于有点受不了这种戏弄,无可奈何地抢过戒指,背对他坐到地毯上表达抗|议。对方躺回椅子里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后却变成了捂着脸说:“别那么叫我,镜。” “嗯?”观南镜随口应付着,仔仔细细地打量眼珠。它和心脏完全不一样,脱离身体时显然已死去,被封在了宝石中。 看起来很美,栩栩如生,仿佛仍然活着,但确实已经干涸得不能再干涸了,诅咒萦绕,恶毒得很,如果不进行抵抗,盯着它看还会产生很多幻觉。 没必要也不可能拆出来再放回眼眶里。 “‘悟’,你以前都是叫我名字的。”五条悟没起身,也没在盯着他看,却垂下一只手偷偷卷他的头发,像一只手段丰富的猫:“先从称谓开始回忆吧?” “又骗人。”观南镜不想把自己的眼睛戴到手指上,于是只收进口袋里:“你说你是我的学长……那我只会叫你‘前辈’才对。” “前辈……”这个词脱口而出时,他却是自己先愣住了,把字眼像怪味的糖一样放在嘴里,翻来覆去地,不知道是在逃避味道,还是在细细品尝它,失神地来回呢喃。 想要顺着这种感觉,找到迷雾重重的源头:“……前辈。” “嗯。”五条悟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耳垂,轻声应:“我在哦。” 06年的早春比往常要更冷。五条悟能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终于在山里找到观南镜的那个漆黑的凌晨实在是冰冷刺骨,冷到他不得不一直在增加咒力输出,来抵抗寒冷,保持体温。 在他身边的夏油杰在用一只小小的喷火咒灵取暖,此时也很体贴地挪到了两人中间让他蹭蹭暖气,嘴上却不饶人地嘲笑他:“至于吗?我们又不是在北极,这么点风冻得你。” “你他爹有本事把咒灵收回去再说……” 他们俩就这么一路骂骂咧咧上了山,在日出前才爬到顶,爬到顶才明白了为什么在山脚下时连六眼都看不到那座任务书标注出的寺庙在哪儿,害得他们不得不慎之又慎地靠腿走——这座山已经塌陷了一半。 所以准确来说他们爬上的也是山的一半。 另一半正好在背面,已经深深嵌入在了地面深处。随着初升的太阳,可能是最后施放结界的诅咒师撤离或没命了,完整的情况才终于暴露出来,石头破败,在三分之二的高度能看到坍塌的庙宇和大片大片血迹,腥气仿佛都扑到这里来,整一个地狱图景。 作为目前咒术界最年轻、也最有天资的两个一级咒术师,五条悟和夏油杰搭档的一年来已经处理了八起特级案件,但这个场面还是比他们之前见过的每一起都更夸张——那些毕竟是充满破坏欲的咒灵干的,这一次却和咒灵无关,是人类所为。 更准确点来说是诅咒师们。 “人类的下限总是会吓到我。”夏油杰喃喃自语,挥出一只会飞行的咒灵去下面探探情况:“‘混沌体’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要一窝蜂来抢?那孩子一个人不可能应付得来,该死,我们是不是来迟了……” “毕竟一个亿的悬赏,什么档次,和我一个价……不过没来迟哦。”五条悟手插在口袋里专心致志地看着下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两片圆圆的小墨镜,柔软的银发被大风往后吹去,璀璨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看到了。” 和夏油杰看到的“已经结束”的场面并不同,在五条悟的眼睛里,这半座山其实都还笼罩在一种奇怪的、无形的咒力中时刻变化,并依然在不停残忍地绞杀掉所有其他咒力源头,无论它们是咒灵还是诅咒师,像是拥有了骇人的灵魂——直到只剩下一个人。 这片咒力的主人。 塌陷停止了,最后一颗石块也咕噜咕噜滚了下去,发出沉闷的响,激起一片小小的尘土风暴,他们遥遥看到大概是寺庙正殿倒塌滚出的横梁与瓦砾下,有一只沾满灰尘和血液混合物的小脏手从里面伸了出来,挣扎着扒拉住了石头路面的边缘,又被割得鲜血直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好像被卡住了。 “啊!他怎么这就不行了?”五条悟惊叫一声,重新把墨镜卡上:“这下是真的紧急了!喂,杰——” 求问,大概几百公斤的石头和木头压死一个忽然咒力溃散的重伤小男孩需要多久?再怎么乐观计算,情况显然都十分不容乐观。 夏油杰早抓着一只鹰形态咒灵的爪子飞下去了。 “你倒是带我一下啊,小气鬼!”五条悟不满地大声嚷嚷,在霞光中迎着山风与累累血气,纵身跳了下去。 把人从石头里挖出来后,他们又被迫等了大概两个小时辅助监督开车来接,才踏上了回程的路:带着这么个好像刚从灾难片片场里被刨出来的尸体(……)上公共交通的话,他们毫不怀疑自己会被路人当场拿下扭送警察局。到时候还要高专去捞他们,那才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准还能上上社会新闻“两名dk疑似当街拖尸”什么的,岂不是要被夜蛾给骂死。 在等待和回去的漫长时间里小尸体一直没醒,五条悟犯困,都睡了两觉还缠着辅助监督绕路去给他买了一后备箱的甜品啃啃啃啃啃了五六七八个后……对方还是昏沉沉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 随着几次急刹车,卷着他的毯子也逐渐松开了,露出他脏兮兮的灰扑扑的血迹斑斑的脸,还有垂在座椅下随着车晃动一起晃动、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的小手,就连一路沉稳的辅助监督都沉默了,不放心地瞟了好几眼后忍不住问道: “……这孩子确实还活着的,对吧?” 和小尸体一起在后排的夏油杰明明能听到他在喘气呢,却故意装模作样地俯身听心跳,然后瞳孔紧缩、大惊失色地弹了起来! 辅助监督被他吓得差点没方向盘脱手:“怎,怎么了?” 五条悟完全看穿了他在恶作剧,屏气凝神,高度配合,一副也很惊愕的样子,更是把辅助监吓得七上八下的心脏击沉到了海沟深处去:“到,到底是什么情况?没命了还是要变异了?” “监督……”夏油杰满脸凝重地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不说我还没发现,他呼吸变强了,可能很快就要醒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吧。” 五条悟在副驾驶上用力点头:“是啊!真是不得了呢!” 辅助监督:…… 在接下来的车程中,他像是把嘴缝合上了一样,哪怕五条悟在旁边唱“监督你的耳朵为什么那么大,监督你的嘴巴为什么不说话”都无动于衷,非常冷酷地一言不发,誓要用行动拒绝戏弄大人的可恶dk。他身边的两个也不恼,各自戴耳机听歌,五条悟一直在看窗外,遇到有美女开车或者后座有可爱萨摩耶还按下车窗和人家say hi,夏油杰则是闭上了眼睛养神——这一趟出门不用吞咒灵,对他来说倒是省了点恶心事,所以现在就格外舒服和倦怠。 直到小尸体确实在夏油杰预估的时间醒来了,他们俩才终于有了新的可关注对象。 “喂,混沌体,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扒拉着椅背往后探着头看,只看到对方脏兮兮地爬了起来裹着毯子蜷缩在对于他来说显得太宽松的靠椅里,仿佛听不懂人话似的。 “吓傻了吗?”他嘟哝着,向夏油杰递眼神。对方不用他暗示,已经出于仁义抽了几张湿巾出来,温柔地递送在身边人面前:“先擦擦脸好吗?再喝点水。” 车子的速度很快,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外头有轰隆隆的风声。观南镜迷茫地看着他,其实耳朵还处于暂时失聪的状态,可能是鼓膜破了,但他并不知道。他暂时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头一涨一涨地疼,心脏也是,仿佛在绞痛。记忆错乱地盘桓在一起,仇恨的眼,尖刀,喊叫,倒塌,石头,血,血一样的流动的半透明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冒出来。 他忽然捂住了嘴,夏油杰一怔,顾不得礼貌不礼貌的,一手按住他的脖颈不让他呕吐窒息,另一手捧着湿巾接在下面,背后也冒了个咒灵出来打算随机应变,然而从观南镜的指缝中落下的只是丝丝缕缕黏稠的鲜血。他终于捂不住,又吐了一大口出来,消瘦的脊椎骨节碍手,在夏油杰的手掌中不住地颤抖。辅助监督到底是靠路边停了车,皱着眉头问:“需要紧急去医院吗?” “不,需要紧急找硝子。”五条悟又把墨镜扒拉了点下来,蹙着眉头说:“真荒唐——他一醒,他的咒力就在攻击他自己的身体,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小事情哦,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用咒力,一下子用多了身体就会超负荷——这是很好懂的道理吧。” 送给硝子前,五条悟和夏油杰面面相觑,以为他们昨天才新鲜出炉的学弟就这么凶多吉少了,小尸体恐真成尸体!送给硝子才十分钟,不仅人没事,还被硝子麻溜地擦干净了(硝子:我在学处理尸体呢,不过这孩子还没死所以我没脱他裤子),忽然从荒山野尸(…)变成了长得非常漂亮的天使宝宝一枚,躺在那儿很可爱很乖巧地安稳呼吸着! 他们一起诚心诚意地鼓起掌来:“妙手回春啊硝子大夫!” 然后被硝子赏赐了一人一个脑瓜崩。 “我还没说完。”她熟稔地掏出一根烟,夏油杰也熟稔地掏出打火机递火。自从她学会了反转术式后,她的学习压力和工作压力一下子剧增,香烟就成为了她新鲜的随身物品: “但是,正常的咒术师从来都不会遇到‘超负荷’这种问题,不是吗?咒力这种东西,是天赋决定的,生来有就有,生来没有就没有,生来多久多,生来少就少。咒力只会枯竭,会熔断,但不会超负荷——因为咒术师根本不可能透支出自己没有的咒力来进行使用。” “常识就不用解释了,这种东西连杰这样半路出家的咒术师也知道啊。”五条悟一边架住夏油杰试图揍他的手一边问:“也是因为他是混沌体吗?” 硝子若有所思:“不……其实好像是因为,之前被封印住了。” 夏油杰本能反对:“没有那种能剥夺人类咒力十几年的东西吧……” “不是他。”硝子用左手在空气中绕着圈比划了一下:“是那种结界。” “啊。”五条悟懂了:“那座寺庙?或者那座山?是咒力禁止的领域吗?那也怪荒诞的……” “有可能吧。但前些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封印肯定碎裂了,而且那里有个混沌体的消息也被挂到了暗网上,开了一个亿的悬赏……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了。”硝子眨了眨眼睛,轻声问道:“现场还有活口吗?” 夏油杰很沉默,五条悟倒是轻松地回答了:“没了哦。但是具体多少普通人,多少诅咒师死在里面了,得等到那头清理完才能知道,一周后看报告吧。” 说着,他就手插在口袋里绕过硝子进门里去了,俯身很是好奇地打量床上的人。黑头发,看起来很苍白,漂亮是漂亮的,漂亮得像一株精美纤细的花,就是有点不太健康的样子,是不是深山老林的,又跟着和尚过,营养不良没肉吃,所以没长高长重啊?对于天天练体术的咒术师来说,这副体格有点弱得悲惨了。 “是血没擦干净吗?啊,不是,是痣。” 他手痒摸了摸对方的下巴,发出惊讶的感慨。毕竟这么没血色的脸上点着这么鲜艳的颜色,还挺奇怪的。这么想着,就手痒又摸了一下。 “忘了说了,五条。”硝子探头说了一句:“注意别太粗暴,他心脏好像有点问题。” 夏油杰靠着栏杆,沉沉地叹了口气。 观南镜醒的时候完全忘记从昏迷到高专的路途了。应激状态过去后,他的记忆终于清晰了起来,端庄跪坐在蒲团上和夜蛾正道和两个坐得没形状的男生细细地讲自己的遭遇。 他能记得自己的名字是观南镜,能记得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能记得前天夜晚时分忽然在寺庙中闯入的怪人,忽如其来的屠杀,挡住他让他走却被一刀捅死的主持,然后就是忽如其来的从身体里涌出的奇怪东西(那是咒力,笨蛋,五条悟插嘴道,被夜蛾一拳按在头顶拧了两下)…… “然后我就醒了,脸这里有个痣的‘前辈’——她说她比我大,让我喊她前辈——说是她治好了我……” “哈?!等一下,等一下。”五条悟差点墨镜掉下来,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和夏油杰问:“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是怎么完美跳过最关键部分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是我们俩救了你啊,我们俩!大半夜顶着风爬了两小时,理解吗?昨天还在车上一直护送你,杰还给你擦脸擦手——” 他玩心起来了,说着说着就着话头,决心狠狠吓唬小学弟一把,于是摆出了冷淡又挑剔的眼神来:“总之就是这样了,我们救了你。但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人,救你是有原因的——夜蛾,这家伙这么值钱,按原计划直接杀了好浪费哦,怎么办,把他炖了吃掉吗?” 带着一点点猫捉老鼠的恶劣笑容,他托着下巴,语气是冲着他人搭话,眼睛却故意直勾勾地盯着观南镜看:“还是大卸八块做成特级咒具呢?那我要他的眼睛,也就这里长得漂亮点。” 夏油杰微笑着捧哏,眼睛和善地眯成漂亮又上翘的线:“那我就要心脏好了。听说心头肉的效力总是最强的。” 观南镜垂着头,默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后俯身趴下开口,他们才发现他竟然已经哭了,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颤抖: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就算要以命相还,也是我的运数。只是,家入前辈说这里是高中,所以我想问,可以让我上一天学再杀我吗?我从来没有读过书,真的很想知道上学是什么感觉……” 啊。 这种故意欺负人,结果得到的回复却可怜到让人感觉会半夜忽然一睁眼懊悔“我真该死啊”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没等尬住的两个人接上话,夜蛾正道就忍无可忍了。就算是在新生面前也不想给这两个混球学长面子了,都什么恶趣味! 他额头上仿佛弹出了井字,一人一拳,胳膊架到了两边一黑一白两颗脑袋上,狠狠地按住,旋转痛殴! “你们两个!明知道他就是新学弟还欺负人!!!给我停嘴啊!!!” “不,请问,这是……啊……” 观南镜本能地伸出手又缩回来,看呆了,看凝固了,看茫然了。 这就是他进入咒术高专的第一天,穿着病号服,安静地跟在两个头顶鼓起大包的学长后面,穿过长长的木制走廊,路过鸡爪槭、寻常竹、山樱和许多鹤望兰,最后停留在一排和式排屋前,五条悟拔了钥匙扔给他,一脚踢开门,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因为被揍了而情绪不算很高昂,头侧乐侧示意这就是他的房间,和他说: “喏,这间是你的,旁边两间是你同级的,他在外面出任务,明天你们再见面。考虑到你家都没了,行李肯定是没有了,需要什么东西列个单子,会有人去买,急用的就先朝我们借吧——” 夏油杰无奈,直接和观南镜说:“不用担心,也不用借东西,我有备用的,等会儿拿一份下来给你。” 观南镜轻轻说好,扭头看向窗外,剩下两个人不由得视线一起投过去。虽然是古式的房子,窗户却不是宣纸糊的,而是换成了落地窗。此时外面梨树正花落纷纷,好像一场春日大雪。 “啊,都忘了这棵树在你屋外——喜欢梨树吗?不喜欢的话换房间也没关系,空房很多的。” 夏油杰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梨树。 尽管在书中读到过,但这是观南镜第一次亲眼见,飞舞的花瓣从他清幽的深绿色眼睛中落下,好像他的瞳仁中也在落雪似的。五条悟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松开手走过来,一只插回兜里,另一只按住他的头顶狠狠揉了揉: “我们和硝子是同级——就是早上和你打招呼的那个女孩子。所以明白要怎么叫我们了吗?” 观南镜仰起头看他,发丝柔软,脸庞苍白又稚嫩,像一只幼鸟停留在他掌心,迟疑着喊:“前辈。” 离这一声前辈,竟然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镜,我第一次再见到你的时候,也应该直说的。毕竟你已经忘了我,又能知道什么呢?所以其实想说这个的一直是我。” 狱门疆里,五条悟的指尖又缠回观南镜的发尾,轻声说:“我好想你。” 他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往下扯观南镜的头发,后者顺从地仰起脸,他们就这么一高一低倒错着对视。 观南镜感觉自己的头快裂开了,有什么东西在从缝隙中冒出,就和发丝一样,紧密缠绕在他们灵魂上的……该死,是什么,是什么……他双眼失焦地问:“我们是不是有……” “我不知道束缚还管不管用了……”成年男子修长温热的指尖滑动到他的嘴唇上,按住,低声说:“但还是试试吧——触发条件是要接吻哦。” “……”观南镜刚找到点回忆的感觉,立刻又卡住了! 他感觉自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第一次动了点捅刀的心:“能不能不要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又骗我!!!请严肃一点——” 五条悟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不闹了不闹了!!!其实是吻额头,因为设置这个的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也不可能让别人亲到我脑门上来的,谁知道真的会用到——来吧。” 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右手撑着头,唇角翘起,拖长声音说:“来亲前辈吧。” 13 高专篇(1) 五条悟揭掉了眼罩,银发温顺漂亮地垂落下来,浓密的睫毛颜色更淡点,几乎要纯白了,像是蝴蝶的羽翼般覆盖在他的脸上。他一副安静待吻的睡美人似的样子,倒是让站在他面前的观南镜不知道该怎么下嘴——倒不是有什么尴尬的感觉在,而是他发现自己太矮了,压根够不到! 五条悟真的是很高的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也还是很长的一条(……)观南镜撑着扶手俯身想试试,发现不可能、完全不可能,只会一把头栽倒下去,于是后仰找到平衡,决心绕到侧面去。然而下一秒他就被人握住了手腕,一把往下拉去。 他吃了一惊,左边膝盖压在了他的大腿上勉强保持住了平衡,一低头对上了一双璀璨的眼睛。 “快点啊。”五条悟好像很不满似的,眼睛又睁开了,正仰面看着他:“我不习惯这样,真不想等。” 说着,他又往下拽了拽。观南镜不好再磨叽,于是就着这个姿势轻轻去撩起他的额发,低头极轻地吻在他的额头上,被这种温热的感觉吓得一触即离。对方仿佛也吓了一大跳,整个人一僵,克制着才没有把他丢出去似的。 观南镜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了第一时间爬起来。 他的反应让五条悟的心脏被微微捏紧了一点,但面上却依然是镇定自若的样子,甚至还能带着点无所谓似的俏皮笑容乐出来: “果然还是没有用吗?” 观南镜还是看着他,然后……然后他眼神的焦点就在慢慢散开,五条悟愣了一下,本能地伸出手,在对方栽倒下去前捞住了他。 高热。观南镜的额头一下子就滚烫起来,本能地瑟缩成一团,整个人在他手里,小得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巧克力。结界外,依然趴着密密麻麻的骷髅在缓慢摩挲与爬行、试图进来,有一只甚至真的在结界不稳定的瞬间伸了进来一只干涸的骨手,但下一刻就被咒力化为齑粉。 五条悟抱紧了观南镜,安静地贴着他滚烫的额头。错乱的空间,静止的时间,环绕爬行的死气中,他们像是一对紧密的原子核。他沉沉地阖目,能感到‘世界’正在兑现诺言,回忆翻滚搅动,不停地逆着时间狂奔,回到青春的角落。 “想起来吧……”他呢喃着,也吻了吻观南镜的额头,轻得像雪上结起的霜:“倒是可怜可怜我啊。” 观南镜睁开眼时怔愣了一会儿,才在轻薄的阳光中回想起了自己已经被带到新地方、甚至还要开始上高中的事实。他有点紧张地爬了起来,尽管好像做了一整夜的噩梦,可随着眼睛睁开,他已经忘记了大半,只剩下了一种淡淡的胀痛感。 柜子第一层放着新衣服和各种生活用品,是夏油杰拿给他的,知道他从与世隔绝的地方来,可能不知道很多东西如何使用,还贴心地写了各种标注。观南镜站在阳光中低头看完了这些东西,把小纸条拿下来放进抽屉中收好。 尽管昨天带他到宿舍的是两位学长,但今早在等待他的是家入硝子。她的眼下黑眼圈又加重了,而且一直哈欠不断。她给观南镜指了几条最主要的路,带他吃了早餐,又送他到教室。 1-1的牌子插在门口,里面只放着两张课桌,而且上面都摆了东西,一张花里胡哨乱七八糟,连小熊玩偶都有;另一张很简洁,只放了两个本子一支笔,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右下角。家入硝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啪嗒一下打开手机盖子开始光速打字:“办事慢死了这些家伙,都说了会有新人来了——” 十几秒,她就发完了,又咔哒一声把手机盖合上,看着观南镜说:“五条和夏油出任务去了,速度正常的话晚上就回来了。你的同级也是两个男生,高年级还有两个学姐,下午你应该就能见到他们了。说明到此为止,我应该都讲清楚了。好了,先进去吧,八点开始上课,老师应该是夜蛾那家伙,还缺什么东西就找他要吧,就是你昨天见的那个高高大大的老头——” 她正在脑壳上比划,头顶就被一本卷起的书轻轻敲了一下: “你的礼貌呢?家入同学。” 高高大大的“老头”本人正站在她身后,虽然天生长着一张雨夜屠夫(…)似的黑脸,但面对女学生时却并没有太强的火气,观南镜可以发誓他用的力气连昨天揍两个学长时十分之一都不到。家入硝子吐了吐舌头,捂住脑壳逃跑了,跑到了夜蛾绝对追不上的走廊尽头才喊道:“我的礼貌被五条出门时候顺便偷走了,对不起啊先生——对了,新生,你记得小心点~他揍人很疼~” “真是!——” 夜蛾强烈地深呼吸了几下,显然是被dk和jk们折磨得不轻。他的目光往下,再往下,投放到了观南镜身上,不知道第多少次燃起微弱的希望:这一个能不能稍微乖点、像点样子啊? 咒术界未来的花朵们一个一个全是食人花,各有各的疯癫,没一个是乖巧可爱的…… 他面色严肃、手背在身后,尽管明明还挺年轻的,但天然有种已经当了十年教导主任的威严。观南镜大概明白了他是“老师”,但他并不懂该怎么和老师相处。现在应该问好吗?应该帮老师开门请他进去吗?应该行大礼表达拜师的意思吗?但夜蛾正道好像都不需要他这么做,只是用卷起的书也轻轻放在了他的脑袋上,说道:“先进去吧,我们开始上课。” 观南镜这才发现他的身后有两只奇奇怪怪的玩偶抬着桌子和椅子。 其实这是一节专门针对他的加课,所以才没有等另外两个学生回来就开始了。夜蛾正道给他简单地讲了一下他为什么会被敌人盯上,咒力是什么,咒术是什么,咒灵是什么,咒灵的强度如何判断,咒术师又应该做些什么—— “我希望你有个基本的概念,事实上,在高专读书、接受帮助,也不意味着你一定要成为咒术师,这是可以选择的。成为咒术师就意味着踏上了一条非常危险和辛苦的道路,不开玩笑地说就是随时会丧命,虽然报酬很丰厚,但不过是卖命钱罢了。不仅要和咒灵作战,也会出现你前两天遇到的这种情况,要和同样是人类的诅咒师交手……” 他叹了口气:“这是很艰苦的事,没有坚定的觉悟,是一定做不到的。” “觉悟是指什么?”观南镜不解地问。 “你迟早会明白自己有没有的。”夜蛾正道倒是也理解他,毕竟才刚踏入这个世界,前些天又吃了那么多苦头,稀里糊涂才是对的,立刻发正愿反而不现实。他并没有多说什么,最后只是提起了上头对他的安排: “因为你体质很特殊的缘故,很容易成为敌人的目标,所以目前来说,你日常只能待在高专里,不能随便外出,外出需要接受五条或夏油的监管。不过他们俩出外勤的时间非常多,所以愿意和他们一起出任务的话,你就可以出门了。啊,对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小卡片,示意他来接: “你的学生证。制服过两天就会做好了,有什么想改动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欢迎加入东京咒术高专,观南同学。” 夜蛾正道缓和了一点语气,摸了摸他的头。 “一级!一级!怎么会这样!观南同学明明看起来柔弱端庄到连虫子都不会踩死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这辈子还有可能到一级吗?!” 晚上有个小小的聚餐,理由是欢迎新同学,实际上大概只是大家碰巧都结束了任务,终于能在一两个月中有了一段重合的空闲期,所以决定聚一聚。坐在垫子上像只刚被接到家里的宠物猫一样接受众人围观和上手(…)的观南镜看着他的同级一号正举着他的学生证前后左右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看,发出惨烈的哀嚎。而同级二号则是满脸无奈地站在那儿靠墙抱着胳膊吐槽,仿佛不懂这有什么好在意的。 可尽管不懂,却还是安慰了他两句。 “不用坐得这么端正,放松点也没事,这个给你,不够甜去那边放蜂蜜……对了,一号是灰原,灰原雄。二号是七海,七海建人。” 夏油杰把正在揪观南镜耳垂嚷嚷着说杰人家不用耳扩也有漂亮耳垂的五条悟拎开来,盘腿坐在他身边,曲起膝盖放手肘,给他递了一杯热抹茶牛奶。他笑着撑住下巴,冲学弟眨了眨眼睛: “你看起来像是在给他们取编号。” 他怎么知道的! “前辈的……‘术式’,是读心术吗?”观南镜现学现用了今天学到的知识,困惑地问。 五条悟发出了今天最响亮的一声爆笑。 刚摆盘完和果子拍好照(五条,你再偷偷伸手我就剁了你,她说)的冥冥学姐轻声笑了起来,眯着眼睛说:“哦呀,这孩子也许很克制你呢,夏油。” 穿着巫女服的另一位学姐庵歌姬却是满脸忧心忡忡:“冥小姐也太乐观了。镜看起来简直会被他们霸凌才对,这么可爱的学弟为什么要交给这两个混蛋啊,真的让人很不放心……” “这是什么话啊,当然因为我们是最强的。”五条悟手撑着地板直接坐在上面,两条腿晃来晃去:“不交给我们,难道要让弱弱的歌姬来管吗?——话说你为什么已经在叫他的名字了?!原来喜欢的是这种款的漂亮学弟吗?哇呜,说起来歌姬也到这个年龄了呢……嗷!” 歌姬已经头顶冒鬼火了,追着他猛打:“你给我放尊重点啊!二货!!!我!!可是!!前辈!!” 硝子叼着棒棒糖在旁边喊加油:“歌姬前辈冲冲冲——” 群魔乱舞中,只有夏油杰依然很镇定,他和观南镜解释道:“不是,我的咒术是‘咒灵操术’,和名字一样,是可以吸收和控制咒灵的意思,目前来看还没有数量上限……” 五条悟一边逃跑,一边还有闲心在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吸收咒灵的,真是好变态的术式——” “这么简单就做了术式公开真的好吗?夏油前辈?”灰原探头来搭话,眼睛下面还挂着大大的泪珠,但看起来好像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精神。 夏油杰眯眯眼笑:“没关系哦。” “实力强大就是狂妄呢。”冥冥也眯眯眼笑:“根本无所谓这一点情报的差距吧。” “冥小姐误会我了。”夏油杰懒洋洋地说:“只是觉得要和学弟相处很久,遮掩也是没意义的。” “真好!夏油前辈的态度永远是最酷的。”灰原雄钦佩地说,在观南镜面前跪坐了下来,把校园卡还给他,很认真地握着手拜会:“初次见面,我是灰原雄,以后请多多指教,观南同学。” 因为他刚刚一直在乱动,表情又过于丰富了,观南镜到现在才看清了他的相貌,很稚气的娃娃脸,眼睛大、圆、亮,明亮热烈的气质像是从他的身上在往外冒。个子却是和脸完全不同,高挑又结实,宽肩窄腰,制服又改成了短外套款,精干的感觉就更明显。 其实,整个屋子就连硝子和歌姬这两个听说是辅助型咒术师的人看起来都非常健康强壮,肌肉流畅。只有他是一副又瘦又矮的样子,脸上都挂不上血色,好像贫血了似的,难怪灰原同学会这么惊讶吧。 “请多指教。” “叫我七海就行了。” 比高挑的灰原还高挑的七海建人看起来像个混血儿,金发三七分垂在额前,挡住了一点眉毛。他没和他握手,只是靠着门平淡地说:“请多指教。” “所以夜蛾那家伙和你说清楚了吗?”五条悟正在打滚躲避歌姬手里的水果刀,咕噜咕噜从观南镜面前过去了,正好问了一句:“你弄明白自己的术式没?” 这是大伙都好奇的话题,在众人的注视中,观南镜伸出了手,轻轻说了声“实”。 莹白的掌心里,凭空诞生了一颗红润饱满、带着淡淡清香的苹果。 歌姬惊呼了一声,都顾不上砍人了:“‘造物’吗?这也太疯狂了——” “不是哦。”五条悟躺在地上,手撑着头,笑着说:“是‘假的’,我能看出来。” 和当时的山一样,充盈着咒力。六眼看到的一切都在告诉他,苹果是真实的,但它是由咒力维持着的真实、而不是创造出的真实,所以本质还是假的。并不是世界上真的多了一颗苹果,而本质是观南镜输出一点咒力放在手心,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此时他想象的是苹果,仅此而已。 “障眼法吗?”冥冥一边问,一边从他手中捻走了苹果咬了一口,丰沛的汁水津甜。然而下一秒苹果就消失在了她的掌心。她舔了舔嘴唇,意外地说:“呀,我是吃掉了一点点你的咒力吗?有种古怪的香甜。” “冥小姐不要把苹果味当成咒力啊,咒力是没有味道的,要有也只是会糟糕的烂泥味吧?”灰原笑,没发现身边的夏油杰浑身一僵,只是继续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是需要持续输入咒力来维持的吗?还是说只要不收回咒力,苹果就一直会在这里?” “要一直输出来维持,不然不是太犯规了吗?不过,应该还不止能这么用而已,术式可以顺发就一定可以逆发,这是公理了。”五条悟从桌子上摸了一块大福下来,递在观南镜面前:“让它消失,或者说——藏起来?” 观南镜眨了眨眼睛,有点抱歉地抬起头来:“应该是可以的,但是我还没学会,对不起——” “所以是玩弄真假虚实啊,难怪被评了一级。”夏油杰感慨:“夸张呢。” “这是父母留在你生命中的礼物。”灰原雄回来的路上刚听说一点点他的遭遇,此时便温柔地和观南镜讲:“是可以拯救很多人生命的力量,非常了不起的哦……观南同学不用害怕它,也不用担心,你一定很快就可以掌握的。” 大伙全笑了起来,吐槽他动不动就说话煽情,灰原嚷嚷着说可是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嘛!一直沉默的七海第一次叹了口气。硝子只是点了根烟,没说话,眼下的痣像一颗暗淡的泪。但她还没来得及把烟放进嘴里,就被歌姬轻柔但不容质疑地夺走了,按灭在烟灰缸里。 “我知道你很辛苦,硝子。”她轻声说:“但还是别用这东西了吧?” “春天真可恶啊,歌姬前辈。”硝子把头靠到她的肩膀上,疲倦不堪地轻轻抱怨:“万物都在复苏,只有咒术师在死去。” 她看着灯光下的同伴们,五条悟不知道扮了什么鬼脸,到这里以来,观南镜第一次笑了。清澈的眼睛温柔又专心地看着前辈倾听他们说话,在充足的暖气里脸上总算带了点气色,小小的红痣像可以晕开似的,病感褪去,仿佛一株终于有了点生命力的植株。 其实观南镜是她这个月治疗成功的唯一一个活人。剩下三个送到高专时就已经死亡了,还有一个勉强活着,可是反转术式能治好他身体上的伤,治不好心理上的崩溃,于是硝子就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在她的手掌下恢复了呼吸的人,几天后就被报告了自杀死亡。 他们还得去调查,确认他是用咒力自杀的,担心他变成诅咒。他的同伴都死光了,所以没有关心他的死亡,大家关心的就只有数字上的“x级咒术师”又少了一个,就只有会不会产生诅咒,需不需要善后,没有人关心那颗在硝子手下恢复了跳动的心脏变成了一滩烂泥。 “当咒术师真的是好事吗,歌姬前辈?” 她本能地又想要去点烟,但又克制住了,只是指尖用力按压在桌边,淡淡地泛白。歌姬叹了口气,扭头问冥冥:“冥小姐是怎么想的……” 对方像是在笑话她们这种深沉的人生迷惘似的,轻轻笑了一下:“世间一切道路的尽头总是通向价值,价值又永远可以用金钱来衡量——对我来说这是很清晰的道理,所以不会产生动摇哦。” 观南镜无知无觉地又笑了一次:五条悟和灰原雄一起讲了关于新干线长得很像巨型蚯蚓的笑话。对方还说:“后天有个偏远山村的任务,要和我们一起去吗?会搭乘新干线哦。不过提前说好我们可不会给你当保姆,你得自己老老实实的,不要拖后腿——” 夏油杰稍微有点犹豫:“那个是二次评定、变成了准特级的任务吧,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五条悟随口说:“不还有我在吗?” 他撑着下巴看观南镜,逗小猫一样又兴致盎然地要求道:“变成女孩子试试!应该可以吧!试一下试一下——” 歌姬嘴里的茶差点没喷出来:“混球!你给我适可而止啊啊啊啊啊啊啊!!!” 14 高专篇(2) 五条悟口中轻松写意、仿佛郊游机会一样的任务是最近才升级成准特级的一个案件:有座山莫名其妙倒塌了,按照最差的情况来估计,有大概两百口居民的小村庄被完整困在里面已经快72小时。 当地多发泥石流,所以这件事才没有第一时间被发现,直到救灾人员按例前往了两拨、却全部失联了,警方才把案件移交给了高专处理。 窗给出的初步预测是假想咒灵“虹龙”,怀疑是当地人的恐惧幻想造成的诅咒。因为那地方多发泥石流,所以很流行一种地方传说,说是有种叫虹龙的坚不可摧的暴戾怪物喜欢在山中游窜吃人,撞击中击碎石块,才会害得山体滑落。 恐惧的力量变成了真的咒灵,来屠宰他们了。 “咦……你倒是还挺淡定的,笨蛋学弟。”五条悟给观南镜看完了说明册,眨了眨眼睛:“我还以为你会很紧张。” 紧张?观南镜迟疑了一会儿,想了个原因:“我是应该……担心会死掉吗?” “不会哦,不会死的,因为有我们在。”夏油杰插话进来,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领口错误的纽扣,想了想组织语言道:“悟只是担心你对山会有什么心理阴影。” “我不是,我没有哦,我才没那么肉麻。”五条悟否认三连,咧了个笑:“这么体贴,那这次你来负责多看着他——不过带上小笨蛋的话我们就可以多申请一点任务时间了!我要去买特产,我要去买特产!” 夏油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在五条悟热烈邀请观南镜同行的时候才会感到踟蹰。 还以为对方偶尔善意大爆发,想带这个可怜孩子出门看看世界、换换心情,所以虽然觉得可能会有点麻烦但还是答应了。可其实他根本就是想找这个借口在外面多逗留一两天躲懒吧! “别叫人家笨蛋了。”他没好气地说:“他有名字。” “哇,杰你这家伙真的很夸张,说交给你,你就立刻燃起责任心了是吧,你会留这个刘海就是因为你像鸡妈妈是吗……” “你想死吗?” 观南镜乖乖地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拌嘴,注意力却不自觉地飘远了——外面的世界太过广阔和新奇,对他来说没见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车来了,车门竟然可以啪嗒一声打开,外面的东西动得好快,他扒拉着窗户看得目不转睛,搞得五条悟直笑话他来的路上就忙着吐血什么都忘了;火车站,便利店,买票,刷卡,进站,各种年龄和穿着不同衣服的人类,不断跳动信息的屏幕,全部都好神奇……比起玄而又玄的什么咒术咒力咒灵,反而是这些普通人司空见惯的事情对他来说更奇妙一点。 夏油杰看着他过了检票口,顺着人潮走了两步,一低头发现人没了,再紧张地扭头去找,才发现观南镜和五条悟过了闸机后没有动,而是像一黑一白一小一大两只猫一样趴在那儿看人家检票(…)把一个正拿票扫描的jk吓得手都发抖了(…) 还能听到五条悟那相当具有穿透力的声线在愉快地说:“看,乘车券和特急券都要放进去才行,检票和出站也是一样——妹妹,你手好抖,有张票掉下去了,记得捡起来耶。” 连一直很安静乖巧的观南镜都在一门心思点头附和,能模模糊糊听到他在认真地说:“嗯嗯,好厉害!” 为了防止五条悟被当成骚扰犯被带去小黑屋/又有jk着迷地跟在他后面试图要到电话号码,夏油杰忍无可忍地回身把俩人拉开拎走,还不忘回头与无辜路人道歉。出门才四十分钟,还没上车就已经如此疲倦,夏油杰越发感到此行前景不妙,怕是受罪苦多。 他深深地后悔起了自己之前的抱怨,懊恼于他还是太不懂五条悟了:这家伙还是他爹的别帮忙了!他对观南镜发善心比不发还恐怖。就直接由他自己来全权负责还没这么麻烦,现在倒好了,他得一带二!刚想着,就一扭头看到五条悟趁他分心,牵着观南镜的手欢快地飞速逃跑,带人去排长队买站内一家很出名的便利店铜锣烧了。 完全不顾他们的车六分钟后就要开走了的事实。 他现在的脸绝对能拿去做表情包: 兄弟,我恨你.jpg 然而非常神奇的是,他们既买到铜锣烧,又赶上了车。哪怕两人跑得再快、把观南镜举起来跑,排队的时间本来也应该免不了的。可谁知道刚刚五条悟带着观南镜跑过去隔着橱窗指口味给他介绍的时候,有个马上就要排到的姐姐好奇地问:“你们是第一次来吗?” “哎?”五条悟愣了一下,但察觉到了善意,于是立刻顺驴下坡:“是的!这是我远房弟弟,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在山里修养,很少来东京,从来没吃过这个,所以他真的很想吃试试。但我们的车马上就要走了,只能先看两眼了。遗憾,真遗憾呢——” 观南镜很适当地咳嗽了两下,倒不是装的,而是他是真的跑不动,更何况是被五条悟拉着,速度快得让他感觉自己要像气球一样在半空中飘起来了,于是脸上已经不健康地泛红,配上水汽很足的眼睛,一下子增加了五条悟鬼话的说服力。他眼巴巴看着橱窗的样子实在可怜,像一只第一次窥见家猫幸福生活的流浪猫一样,于是她立刻有点心软。 看了看背后正忙着拿手机啪嗒啪嗒按键发短信的人,她挡住嘴小声说:“想要什么味道告诉我吧?我帮你们买一下。” “她真的很善良,但听到我说所有味道都要拿三个后就脸黑了。真是对不起啊,好心的大姐姐,你会长寿的,要怪就怪学弟这张骗人的小脸吧,不要诅咒我。”五条悟叙述完毕,又幸福地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豆味铜锣烧,眯着眼翘起唇角发出感慨:“虽然是老土的口味,但这个天气吃莫名舒服啊……” 夏油杰却只想揍人:“我才不要每个口味都吃一遍!谁像你一样喜欢这种东西啊。” “本来也没给你买啊,我一个人吃两份大全套,里面两个抹茶的不喜欢,太苦了,给你好了,反正你最多也就吃两个。至于学弟——”五条悟看着观南镜,往下扯扯墨镜眨了眨眼睛:“每样尝一口吧,吃不完我们就直接扔出去喂小鸟。” “你他爹能不能有点公德心……” 他们又吵起来了,观南镜已经习惯了把这种话当成背景音,乖乖地点头,捧着还在冒热气的铜锣烧,盯着认真看了一会儿。 好松软,好烫,好复杂的香气。他轻轻咬了一小口,饱满的甜蜜夹心立刻和酥油烤制的面粉香气一起流入了他的嘴里,面对这种过于陌生和柔软的袭击,他甚至有点脑子发懵。呆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来继续吃,还是吃得很慢,因为太专心致志了所以没意识到对面两个人慢慢不说话了,都在盯着他看。 “镜。”他忽然听到夏油杰温柔地喊他的名字,这才抬头,然后被手帕轻轻擦了擦鼻尖:“鼻子上沾到了一点。” “谢谢前辈。”观南镜微笑了起来,尽管他不懂自己是为什么会笑,可能是因为糖很甜,自发地充盈了他的脑子,让他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于是夏油杰又下意识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打破了这种温馨氛围的是五条悟语气惊悚的发言: “杰,你吓到我了,你这是什么表情啊,又为什么忽然开始叫名字啊?在散发父爱光辉吗?天哪,十六岁喜当爹,儿子十五,真有你的,嗷!放手!别仗着我没开无下限就以为自己可以赢过我——” 要不是动真格能把新干线炸烂一百次,他们俩现在绝对已经打得昏天黑地了,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用脚互踹,把彼此的小腿踢青。观南镜继续乖巧地坐在他们对面吃东西,很轻易地就产生了了新鲜又错误的社会概念:关系好的朋友互相骂和打应该都是正常的,老师揍学生的头也是负责任的表现。铜锣烧非常好吃,但才吃完一个半他就饱了,于是剩下的味道似乎也在逐渐减弱,每一口都没有上一口那么香了。 他好像不是非常喜欢甜食,观南镜产生了初步的认知。 捂着小腿龇牙咧嘴地试图用咒力治疗自己、但再一次失败的五条悟一抬头看见他不吃了,困惑地问:“就吃两个,天,你比杰还不能吃甜啊,还是单纯胃口小?怪不得浑身都没肉。从现在开始你得学会补充糖分懂吗,使用咒力后身体会饿得非常快的,大脑也会很疲倦,等到低血糖的时候再后悔没吃饭可就来不及了。”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手往前一摊,高高兴兴地说:“所以剩下的就给我吃吧!” “你这家伙!”夏油杰也疼得不轻,但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都给他了,干嘛又要回来!” 可是观南镜本人是毫不在意的,反而觉得没有浪费食物真是太好了,已经把整个袋子提了起来递给五条悟,在递之前还愣了一下。 银发学长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睛里挂上不存在的泪珠:“不可以吗?” “可以的。”观南镜说:“我只是想到我可以把它们热一下。” 他说它们是热的,那它们就是热的。 “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反正说出来了,而手里的铜锣烧也果然按照他刚刚极其清晰的记忆和感受变成了热乎乎的状态。五条悟啊了一声,眨巴着他仿佛在发光的蓝眼睛和观南镜讲:“被你的咒力全盖住了,变得好奇怪。真的可以吃吗?应该可以吧!杰都可以吃咒灵,为什么我不能吃你的咒力呢?让我来试试——” “喂……”夏油杰刚想说人和人的体质是不尽相同的,就看到五条悟已经一口塞了一个完整的铜锣烧在嘴里。 “奇怪。” 他吞咽完后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讲: “那天晚上冥小姐果然是弄错了吧,没有咒力的味道,不过吃下肚确实感觉很舒服。铜锣烧果然还是热的好吃,变得更香了,再给我热再给我热——” 夏油杰松了口气,又重新坐了回去。 任务的目的地很偏远,新干线转了一次后,他们又上了在来线,前后转了三次才到。终于走出站台的那一刻,东京阳光灿烂的天气彻底告别了他们。大概是因为这里更靠北的缘故,温度明显降低了,天空中还在飘洒细雨。 观南镜刚出站就打了个寒战,抱着胳膊的手已经泛白了,本来就没二两肉,这么看着更可怜,好像随时会被按碎的莹莹的玉。夏油杰叫了只咒灵出来陪他,蹙着眉头,有点拿不住主意: “进山会很辛苦……” 他们当然不会让观南镜出什么事,可对方一副弱鸡样,别说是去做凶险的任务了,郊游恐怕都累得够呛。但是离开他们也是绝对不行的,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陷入危险。 高专这边暂时还没搞清他是混沌体这件事是怎么被发现的——又不是人人都长着六眼。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把他丢在了那个寺庙里保护起来,这个讯息又走漏了,才会造成当时极度凶险的局面。现在虽然他的位置信息只有高专内部才知道,相对保密了很多,但依然不是百分百安全。 他还没来得及询问观南镜的想法,就被五条悟揽住了肩膀:“你是不是忘了他评级和我们是一样的,别真把他当废物了啊。” 夏油杰一怔:“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五条悟另一只手揽上了观南镜的肩膀……好吧,并不是,因为有点矮,所以直接圈住了他的小脑壳,顺手呼噜了两下柔软的黑发:“大不了我把他扛起来带着喽,不会累到,没关系的~” 他特意又问:“我们小镜明明就很想一起去对不对?” 观南镜认真点头。 夏油杰烦恼地一闭眼:“好吧好吧我不管了!你说的,等会儿他要是爬不动了或者受伤了,你负责保护他。” 然而一个小时后,当他们终于又坐着当地警察的车倒腾到山脚下时,观南镜不用爬也不用带,直接在崩塌的巨石面前按了一会儿手,就开了个相当宽敞高大,仿佛石头内壁还被打磨过的豪华通道出来:…… “原来不用花很多‘咒力’……”他有点高兴,眼睛都弯了一点,眼尾的弧度变得更漂亮了,配上小红痣,显得像个刚从山里冒出来的漂亮妖怪。 “我本来还担心会做不到呢。” 看着这个漫长的通道,两人同时沉默了。 “想多了啊。”五条悟喃喃自语。 “想多了呢。”夏油杰也喃喃自语。 “这种变态术式要不是因为有咒力输出的限制,和造物主有什么区别啊?”五条悟困惑。 “这孩子真的需要我们保护吗?”夏油杰也困惑。 “不进去吗?前辈。”观南镜扶着石头,很乖地问。 “你在喊我还是他?”五条悟和夏油杰异口同声地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