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少年秦始皇一起开盲盒》 邯郸遇(1) 深秋,霜重露寒。 邯郸城中,赵国公孙府。 “一个个的,就知道偷懒,是不是一天不挨打就要上天呐!”洪亮的中年女音与夹杂拍打的木板声在尹纾的耳畔响起。 她白皙精致却明显瘦削的小脸微垂,年纪虽小却已然显露出无可挑剔的身段,努力维持着上方教习所教导的动作,不叫人挑出错来。 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后,应该是某个婢女进来递了话。 尹纾的余光瞧见,为首的教习舞女神色激动,压不住嘴角的笑容,随后摸了摸浓妆艳抹的脸蛋,便喊了声:”行了,今儿就先到这儿吧。阿嬷也别太严苛了,毕竟还是群孩子呢。” 林阿嬷对这舞女教习很是尊敬忌惮,当即就放下了木板子,眉开眼笑地送走了人。 转过身来,对着厅中的一群年纪尚小的舞乐女,又是一顿斥责。 变脸变得,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厅中所有人都习惯了林阿嬷的德行,也习惯了饿着再练半个时辰。 “背挺直!” “这腰怎么还这么硬呐!这将来怎么上宴席表演?” “瞧瞧你们,脸上哪有半点有出息的样子!平白无故叫人看轻了去!” “说你呢花玉,哪有半分如花似玉的样子哟,佝偻着腰干什么?没吃饱饭吗?”林阿嬷突然提起木板子,对准了尹纾旁边的位置。 被指到的花玉脸色惨白,强忍着腹中疼痛挺直了腰板,目光暗暗祈求着这老阿婆能放过。 可惜木板子还是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尹纾紧闭着双眼,又迅速睁开望向远处。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情谊宽求的余地。 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刚收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却莫名其妙一觉醒来穿越成只有八岁的舞乐女更绝望的事儿了。 如果有,那就是,不仅穿越了,还穿到了先秦时期。 好好好,一本战国的穿越都没看过,只是选了先秦至秦代历史做研究方向,这一开局就让她来做主角是吧? 尹纾随着琴乐声一遍遍重复着今天训练的动作,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原主就是因为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体力不支加上营养不良,就这么在练舞后的一个晚上走了。 虽没能力马上改变现状,但尹纾可惜命得很,就算是全然陌生的地方,也得想法子好好活下去。 来这儿的几个月,自己已经学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思及此,又是一股心酸袭来。尹纾默默抿了抿唇,暗暗祈祷着下午能顺利出府寻些机遇。 “行了,既然方才冯教习都说别对你们太严苛,那今儿就先去用饭吧。下午学琴可被让我知道谁去迟了,那可免不了一顿板子。”略带狠厉的声线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有的不为所动,有的战战兢兢,有的雀跃起来,却都不约而同地行礼, 毕竟,此前已经有过无数次失态被责罚的例子。 林阿婆一转身,厅中便没剩下几个人了。 尹纾缓缓从方才的舞蹈动作中恢复过来,捂了捂饥肠辘辘的肚子,却也没有想要去用饭的欲望。 “站住。”这道中年女声靠近,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尹纾长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小脸上已经带着乖顺的笑意。“林阿嬷,唤茉儿有何事?” 林阿嬷已年过四旬,身材没避免地发胖了许多,可锐利的眼神以及依然笔挺端正的走姿,彰显着她不是个普通的老奴仆。 “上回和你说的事儿,何时想好去办呐?” “阿嬷说的事,茉儿自然时时刻刻不敢忘,可始终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尹纾低头回话。 这具身体才八岁,声音透着明显的青涩,却是天生的清亮柔美,叫人觉着听这般声音讲话,也是个舒坦的享受。只是对尹纾来讲,却还是有些年龄违和感。 林阿嬷站定,嘴角微微一提:“茉儿,我看得出,你是这里头最聪明的一个,有些事儿别耍花招。” 她并未多言语,直接从尹纾身边掠过往前走去,却在擦身的一瞬间,手腕上露出了一圈红色织绳。 尹纾目光一凝,紧紧咬住唇瓣。 那是原主弟弟从不离身的平安绳,是原主亲手所编制。 -- “茉儿!你今天又被那个老妖婆留下来了?”尹纾走到歇息的后院,刚推开一间房门,便听见身后熟悉的关切声,回头,只见来人眼中溢满的担忧。 琅画是尹纾穿到这里见到的第一个人,与原主更是从小长大的好姐妹,这几个月下来,也看得出,她是个特别单纯又爱憎分明的性子,明明比原主要大上几个月,心性却更像是原主的妹妹。 见尹纾没反应,琅画皱起小眉头,又往前了几步:“她是不是还想把你往那郑家火坑里送啊?真是卑鄙!她女儿不过是郑夫人身边的婢子,哪有权利让你进去享福?要不我去求老夫人,让她把你调过来跟我一起当值,别做这劳什子的舞乐女了!” 琅画长得讨喜,尤其是长辈喜欢,用个之前嬷嬷说的话叫有福相,刚卖身进公孙府就被老夫人看中去伺候了。 由于年纪小,整日里就做些端茶送水插花的活计,再说些笑话逗这府里的老夫人开心,其实过得要比尹纾滋润得多。 赵国公孙府,无人在朝中有官职,却能在邯郸城里最好的地段有一席之地。 府上的老爷名唤公孙子仁,年逾四旬,生意做得红火浩荡,其来往人脉更是错综复杂。满城里没人会把公孙府当个普通的富商家,早有流言称有人见过好几位卿大夫赴穆府宴席。 尹纾,就是这府上养的舞乐班子中的一员。公孙府的宴席舞乐很是出名,前几日她还听见几个舞女凑在一起叨叨,好些权贵公子便是为了一睹她们的舞姿才来穆府走动。 舞乐班子里,上至十五六岁,下至六七八岁的女孩子都有,按年龄划分,有专门的教养嬷嬷、带她们习舞的教习舞姬。若是在班子里出色,待遇可不输给一般人家的小姐。 当然,这种情况下,舞女很容易被视作是待价而沽的商品,可没人在乎。因为在这个时候,总比在外头冻坏饿死得强百倍,还有不少舞女就指望着宴席露脸一飞冲天。 这具身体只有个小名叫茉儿,被家里卖到公孙府做丫鬟,却阴差阳错被舞乐教习看中。尹纾穿来的时候,在直接小了十五岁的身子里不知所措。 尹纾其实不会跳舞,甚至原本是有些咸鱼的性子,但舞乐班子里的优胜劣汰格外残酷,原主要强,尹纾觉得,占了人家的身体,总不能辜负摆烂。 原主的身体天赋极高,尹纾只稍微下了狠心练,没几天就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就算是林阿嬷,都没法在舞蹈上对尹纾苛责打罚。 林阿嬷便是这群舞女们的管教嬷嬷。林阿嬷的女儿在离这儿两条街的郑府上当值,伺候的正是郑府的当家夫人。适逢郑夫人要给自己的儿子找通晓事儿的婢女,还最好要年纪小的,方便教养两年再去服侍这郑公子。 为了博郑夫人的满意,林阿嬷母女便把主意打到了小小年纪却已显过人姿色的原主身上。 于是,林阿嬷便一直对原主威逼利诱,甚至不惜以她弟弟的人身安全做威胁。 “琅画,我没事。你也别去为我求老夫人。船到桥头自然直。放心,我自有办法。”尹纾扬起一个难得真心的笑,叫琅画看直了眼。 直白点,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这么多天也见了不少人,就算是府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小姐,都没一个有尹纾的容色。 但是,哎,也就是这副容貌皮相,才叫那领头舞姬第一眼就把尹纾挑了去,银钱还是旁的舞女的三倍。 所以,尹纾不想去老夫人那,琅画也觉得很正常,毕竟自己这种侍女的月俸,还比不上尹纾现在的五分之一。 “对了,今儿下午你不是能出府吗?能不能帮我带些糖果子吃!你放心,我不多吃的!”琅画双眼亮晶晶的,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说到甜津津的糖果子就将方才的事儿抛到了后脑勺。 琅画喜甜,但这府上的丫鬟却很少有机会能上集市,每回都得托人才能从外头带些想要的东西来。想着来之不易的出府机会,尹纾眉眼弯弯,轻声应下。 -- 尹纾手脚利落地换了套方便出门的衣裳,头发抓得烂了些,又抹了些黄粉在脸上。 这家养的舞乐班子,有个还不错的福利就是每月能出府一次,府上也有很多丫鬟来求她们借着出府买卖些物件儿,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儿。 尹纾从床底翻出一个灰扑扑的包裹,里头装了些珠串络子,都是关系不错的丫鬟们让她帮着带出府卖的。她年纪小嘴巴甜,装扮潦草些,街上找个好位置,卖得很快。 可这天,尹纾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府,快要到自己精心挑选的“摊位”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个笔直而立的身影,很陌生。 那人身量很高,仅是隔着人群的囫囵一眼,尹纾也能察觉到那股与常人格格不入的气势。 原本雀跃的心情一下子冷却,尹纾迟疑了几步,又被熙熙攘攘的路人挤到了街边。 这时候,好像也没城管吧?不过旁边这么多摆摊的都没事,总不会是冲她一个八九岁小女孩儿来的。 一鼓作气,不能跟钱过不去。 尹纾背着包裹继续向前,在那个少年的身畔停下,刚要开口打个招呼,眼神一扫,目光径直落在了那朴素黑衣摆上满满的泥点。 邯郸遇(2) 如今站近了,尹纾更直观地感受到少年的压迫感。他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甚至似乎未曾意识到她的到来。 看这气质也不是普通人,很像是哪个落难的贵公子?电视剧看多了总会胡思乱想,尹纾翻出自制的布料团子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又将包裹里的珠串络子一一按照颜色款式分类摆放,都是府里各院丫鬟们的拿手活计。 尹纾其实有些洁癖,坐下之后鼻尖传来更浓郁的泥水味,一个没忍住打了两个喷嚏。 哎,如今真是依不得她挑三拣四,有个档位卖货就不错了。 这里名唤朝丰街,是邯郸城里有名的杂货街,比照现代,就是专门摆地摊的街市。然而,这儿并未过官府明路,多是赚一笔就走的摊子。 而喜欢淘货又觉得铺子里贵的,往往都会来这条街上逛。买卖买卖,有供有求。尹纾觉着,她也满足了,好歹不是穿越到远古时代,连商品交易都没有可就惨了。 她向来会安慰自己。 闻着旁边摊位传来的烤包子香,尹纾默默吞了吞口水。 舞乐班子的伙食真不是一个正常女大学生能接受的,平日里连点儿荤腥都不沾。目前为止她吃过最荤的,还是琅画给她偷偷藏的两块烧鸡肉。 但尹纾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攒钱,这等口腹之欲,就只能先忍忍。若是丫鬟们的珠串络子全卖出去了,她就能有一小笔代卖跑腿费。 漫无目的地坐了许久,一开始还饶有兴致看着别家摊位前的热闹,隔会儿时间扯着嗓子吆喝几声,可渐渐地,尹纾隐隐感到不对劲。 她是两个月前来这儿开始摆摊的,因着东西样式新颖别处都少见,价格都公道划算,加上尹纾即便扑满黄粉也看得出娇小惹人怜的年纪,很多妇人都会来买,最快的一次屁股还没坐热就能一售而空。 可为什么,今儿都在这儿坐了快半个时辰了,一个来看看问问的都没有? “珠串络子!每样都只有一条!姐姐们喜欢就来看看吧!”尹纾嘴甜,又豁得出去喊得出声,若是忽略脸上黄扑扑的药粉,俨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尹纾又细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还是有一些妇人或是少女朝她这儿打量的,只不过,似乎是害怕又或是,嫌弃什么? 【哎,这小姑娘长得挺乖巧的,怎么跟那怪孩子待在一起,叫人一点儿都不想往跟前凑。】 【啊上次没买到,本想着今天来碰碰运气的,还真给我碰上了!可她旁边那个人好凶好古怪,不敢去了算了!】 【哎,今儿烤包子的生意没昨儿好啊,肯定是那个娃子坐在这儿煞人!】 ??? 突如其来男男女女的声音让尹纾一下子伸出双手抱紧了脑袋。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声音?! 她拼命深呼吸,暗自平复着震惊情绪,消化着方才那些声音传递的信息。 小姑娘,怪孩子,煞人?好凶好古怪? 最后那句,是烤包子的大爷说的吗?可他分明还在笑着招呼客人,嘴里一直吆喝的就是那几句卖包子,怎么可能是说出来的话? 不是说的,那难道是大爷心里在想的?!她能听见旁人心里在想什么!! 尹纾一个激灵,也顾不上隐藏躲避,直直地偏头看去。 那个让人话语里厌恶嫌弃的少年,依然看不清面貌,衣着上的泥点已逐渐凝固。 瞧到一处,尹纾的视线瞬间顿住。 他握拳的手上有两道伤痕,正缓缓地渗着血珠,一滴滴落在衣摆、泥地。因着少年一袭黑衣,血色不显,尹纾又未曾仔细端详过。 这到底是什么人?他身量虽高,可肩背体形依然能清楚地看出,大概最多也只有十几岁。就是这样的少年,身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阴鸷决然。 “那个,公子,你手流血了。” 大庭广众之下,就算是杀手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动她一个小姑娘吧,尹纾咬了咬唇,硬着头皮开口搭话。 帷帽下的赵政掩着眸,神情冷淡。他自五岁开始,就在邯郸城的诸条街市游走。即便闭着眼睛,他也知道周围的人对他的指指点点。 起初一些人专门受了指使来欺侮他,后来又出现了另一部分人接近他,企图勾肩搭背地示好,最后面目暴露,却是想利用他那外祖家敛财。 他马上就要离开赵国了。最后这段时日,来好好地感受下,邯郸城留给他的一切。 听到一侧传来的女声,赵政动了动眼皮。 自这个小姑娘刚坐在这儿摆摊开始,他就知道来了人。赵政更知道,有自己在这儿,没人会来她的摊位上。 还不算太蠢,似乎是发现了。可惜,是他先来的。她要是想赶他走,可就痴心妄想了。 尹纾迟迟没等到回应,并不觉得诧异。既然是这样“古怪”的人,要是上来就搭理她才奇怪。 只不过,难道此人心里什么都没想?明明烤包子的大爷站得比他远,心里想什么自己都能听见。 尹纾确实打着试探的主意,她料到少年不会搭理她,但若是真如她所想,老天给了她读心的能力,自己便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出血了还是要及时包扎才好,免得拖得严重。” “对了,若是公子没睡着,帮我照看下摊子。不胜感激。” 也没指望着真的照看,毕竟,有此人在,也不会有谁大着胆子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尹纾没再多说,更没瞧见赵政似乎蜷了下手指。她转而从摊位上挑了几串络子,站起身往街边几个看着她的姑娘家走去。 “姐姐,要看看珠串络子不?都是亲手做的,样式绝对不会重复,若是一人买一条戴在身上,这满街的景都不如姐姐们好看!” 小姑娘俏生生地讲着好听话,明明知道是做生意的客套话,在她嘴里格外真诚,几个少女相视一番,皆是心生喜悦。 【早就想去挑络子了!这个小妹妹居然自己过来了,不过一条可不够,我想买好几条,还能回家送娘亲。】 【这络子编得真好看,手实在太巧了!若是我也能编出这样的串络子就好了。】 【这妹妹的嘴好甜!我真的在她眼里那么好看吗?】 尹纾面不改色地听着面前几位少女单纯可爱的心声,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如今已经能确定自己可以听到别人心里想什么了,可同时,尹纾又想起了身后的少年。 明明就在她身旁站着,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 究竟是他确实什么也没想,还是刚获得的读心能力还不够?尹纾看过类似的,自然知道有些金手指的初级阶段容易失效不灵敏。 “我们,能去摊子上看看吗?” 尹纾收回心神,有些喜出望外。“当然啦!姐姐们快随我来,今儿的花样比起前几个月都要精致不少,买到就是赚到啦!” 第一单很快开张,且是个大单子,四个少女一下就买走了十条。而那个让街上人都敬而远之的少年,依然什么反应也没有。 很快,一些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妇人与姑娘家虽有迟疑,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围上了摊子。 “您慢些,慢慢挑,不着急!” “这个颜色好衬您的衣服!您眼光真好!” “哇!这个络子显得您皮肤特别白!特别适合装点衣裳!” 尹纾清亮悦耳的声音即便在人群的嘈杂中也格外凸显。赵政动了动耳朵,心里翻涌的戾气不知为何消散了些。 那些听起来如此谄媚的话,第一次生不出恶心感。 无人得见的锐目隔着帽帘淡淡扫了一眼身边的小女孩,又缓缓闭上。 “叮——哗啦!”清脆的铜板相击,这对尹纾来说,简直是世上最动听的乐声。忙忙碌碌一下午,虽然有点小曲折,到底还是全卖完了! 她轻巧蹲下,将包裹和布团子利索收好,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准备出了这条街去前头的西市给琅画买糖果子,算了算差不多时间能正好赶上回府。 步子刚迈出两步,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尹纾回过头,对着脸都看不清的黑衣少年道:“多谢大哥今日帮我守摊子。我一月才能出来一回,就在此地,若是今日叨扰,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下回请您吃烧饼!” 她没等赵政反应,径直走了。 就在尹纾离开后的半柱香时间,一个简装布衣的身影匆匆赶来,见着黑衣少年便是大大松了口气。 “公子,您又来这儿了。不日便要启程出发,咱们还是尽量待在府上吧。” 赵政懒得答话,不过又是吕不韦派来的人罢了,装模作样的一套玩得炉火纯青。 “哎呦,公子您受伤了!马车就在那街边,您快随我回府包扎吧。” 街上的人群渐渐稀疏了,赵政周围也走了个干净,望着西边的落日,层层红黄交叠,惜字如金的少年挤出一个字:“走。” 沙哑,又有着令人天然服从的威势。 舞选拔 “听说了吗?过几天前头有一场大宴,舒月和金蕊姐姐她们整宿整宿地练,就是为了能被教习选上领舞!据说林阿嬷今日没空管我们,也是因为那边缺人镇场。” “我刚来的时候就听说了,每场宴席的领舞都会被争得头破血流,幸好咱们年纪还小,要不然怕是真受不住。” “你想多了吧,领舞之争顶多也就在两三个最拔尖儿的里头选,就你那点功夫,怕是连争的资格都没有吧!” ...... 枯燥乏味的练舞生活里,总能有些偷瓜摸鱼的时间。而这个时候,往往是探听各类八卦和小道消息的最佳时机。 尹纾一边做着拉伸,一边听着旁边五六个舞乐女的叽叽喳喳。 原主本就是误打误撞被选中进来的,和经过流程选拔的这个舞乐班子里的人都不怎么熟。再加上别人都有从小相识习舞的交情,碰见她一个半路出家的,难免排外。 只要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尹纾也乐得不去交际。 “欸!但是冯教习身边伺候的灵珠可偷偷跟我说了,这次宴席之后,会从咱们这群人中挑一位提前上大班底,练水平更高更夺目的舞蹈。” “什么?可是之前不是说大班子成员得满十岁吗?咱们这批,好像还没人达标吧?” “我,我也不知道,但就是知道这么个事儿。”那个率先发言的女孩儿突然卡壳,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 尹纾默默换了一条腿拉伸,听到这里,想必接下来她们也不会再继续这个话题。 灵珠既然能把这消息透露给这个女孩儿,说明两人有某种交情,就大概率不会不告诉她为什么。如今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倒是显了刻意。 不过......也不一定非要她说。 尹纾起了身,抹了把额角滴落的汗珠,朝那说话女孩儿身后绕去。 【真的好想能被选上去大班子!不仅银钱能翻一倍,还能有那么多在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何况这回破例,是公孙老爷专程为了送人去几个月后的王室选拔,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可不能让其他人抢占了先机!】 尹纾脚步一顿,若无其事地在一旁捡了根发带。 原来如此,比起从前,相当于是个跳了三四级的升职机会,怪不得会瞒三瞒四。 只可惜,除了上涨的银钱,尹纾对这个并不是很感兴趣。她的目的是想办法离开公孙府,又不是真要顶着舞女身份过一辈子。 “欸?兰兰,你再说说呗!灵珠姐姐还跟你说什么了?” “对啊对啊,她可是你表姐,一定知道很多好玩的事儿吧?......” 尹纾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林阿嬷这个时候也不会再过来了。她也完成了基本的训练任务,今儿又该去约定的地方收珠串络子了! 哎,出行不自由的日子可真难熬。 -- 三日后,红光满面的冯教习就懒洋洋地宣布了这个消息。 ”考察期为两个月,在这期间所有的练习表现,独舞齐舞都会被记录在册,最后将由我和另外两位教习同时作出裁决。成功提前升上大班底有什么好处,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冯教习将每个小舞女的脸色都尽收眼底,面上依然是慵懒的笑。 每个舞乐班子的竞争和厮杀其实一点儿也不比什么官场战场来得弱。靠舞艺闯出一片天的女子,不仅要容貌和技艺出众,更得有足够的心性和胆识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更残忍的是,她们中的大多数,都要从五六岁开始就接受这个现实。 “阿嚏!”突兀的喷嚏声在练舞房中格外显眼,声音的主人花玉,更是顿时面红耳赤,将头埋到了胸前。 冯教习回过神来,深深瞧了她一眼,转而从上首缓缓踱步下来,又放亮了嗓音。 “从今日开始,在练基本功的基础上,会提高编舞的难度,都打起精神来好好学。” 【对这群小姑娘,也不知是福是祸,可又能如何呢?进了舞乐班子,便由不得自己。不往上爬,只会被人欺负。】 尹纾本是眉眼低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忽然听到这道明显是冯教习音色的心声,指尖微颤。 -- 掌式、下腰、旋圈、落地......训练时,尹纾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任凭汗水撒落。 一开始,班子里有不少人都跃跃欲试地想要表现,也刻苦了一阵子。但冯教习的训练力度突然大了许多,按照十来岁舞女的标准制定要求。 于是退缩和练不下去的逐渐增多,尹纾便成了最瞩目的那个。 要说,对于成了显眼的“卷王”,尹纾其实也算是有些另类的“有苦说不出”。 对于劳什子的选拔,尹纾兴致不高,但也没打算完全摆烂,不过更没打算去争这头名。 只是,当她一旦进入状态开始练习,一股莫名的执着和热血便会注入心头,就如同一个完美主义者,用最高的标准约束要求自己,容不得表现有一丝瑕疵。 琅画好几回来找她,一边惊叹着她的进步,又一边感慨着她的毅力。 只有尹纾知道,这是来自原主身体的反射记忆。原主应该是对舞蹈真心热爱的,在练舞这件事上,她感受到了炽热的期待。 【茉儿怎么突然这么拼了?她这么想去大班底?】 【这下腰,看她做得也太容易了些。我的骨头比她硬那么多吗?烦人!】 【原先一声不吭的,到争抢的时候就显着她了!我倒要看看,她才来这儿一年不到,怎么跟我们比!】 这是来自旁边围观的舞女们,尹纾心无旁骛,只当是风飘过。 “不错。但是人别太绷着了。习舞讲究自然、风姿和神韵。”冯教习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练舞房,“太绷着自己,太过讲究力度和标准性的话,也不太好。” 尹纾停下动作,恭敬称是。自从听见了冯教习内心的那句话,她对这个教习以往的印象已经完全颠覆,甚至心生愧疚。 比起整个舞乐班子里的其他教习,冯教习是众人口中最懒散的教习,通常一上午的教授,她只在最开始说个几句话,简简单单喊了人做示范便就坐着品茶尝点心。 虽然隐约听说从前冯教习在邯郸城也是响当当的舞姬,可班子里的人都未曾真正见过冯教习起舞。浑水摸鱼来弄点工钱的人不在少数。尹纾虽然没有这种偏见,但也确实没觉得冯教习多认真。 有时候,还会因为她浓烈的妆容与脂粉气,对冯教习的审美表示怀疑。 “你不是上战场打仗,不过,以你的身体条件,完全可以开始学着更有难度些的动作了。” 冯教习点到为止,双眉一挑,审视般瞧了眼舞房众人,转身离开。 见了教习离开,众人一窝蜂围上来。 “茉儿,你年纪这么小就能转这么多圈啊?是不是晚上也偷偷在房间练呐?” “是啊,背着我们练这么好,就想在教习跟前露脸吧?”酸溜溜略带敌意的语气出自不到十岁的女孩儿,尹纾也没当回事儿。 不可能所有人都对出头鸟友好的,但她既然有这个能力表现了,也不会怕些什么。 “没呢,我从小在村里干农活,休息的时候我们那儿的小姑娘都会在一起转圈玩。” 尹纾轻描淡写地带过,也不算说瞎话。原主的确有这部分记忆。 她取了一块布细细擦拭着身上的汗珠,又迅速围了一件外衣,脖颈微垂,露出莹白的一截。 这天气不稳定,练完舞很容易着凉得风寒。穷人可生不起病的,还是在古代。 还有两日便又到了能出府的日子,不能耽误赚钱啊!这几日林阿嬷不知道去哪儿了,另一个来替代的管教嬷嬷看得不严,很多丫鬟在晚上也能过来送珠串络子,这回说不定赚得比上次还多呢! 想到林阿嬷,尹纾一个激灵,她一直没出现,一时间竟然把林阿嬷对原主打的算盘也给忘了。 但如今有了个现成的阻力,她们这个小班子里的所有舞女都得参加晋升选拔,既然为期两个月,这说明,至少两个月里,她还是能保证自己不会被林阿嬷随随便便送出去的。 还是尽快找个突破口,尹纾一口气喝完了暖汤,抹了抹嘴巴。这也算是舞女们为数不多的好待遇了,练完舞喝点暖汤,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 邯郸城东街赵府。 ”公子,出行的事宜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夫人说,大概也就是这两日了。您若是还有什么想带的,差个人去前头报个信说一声就好。“一个胡须发白的老仆躬身站在长身玉立的少年面前,语气恭谨,眼底却是没多少尊重。 少年许久没有作声。老仆也没多余的反应,按礼节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即便是余晖,依然有些耀眼,从窗台洒进来,许是像为案几镀了层金边。 少年眉目冷肃,俊朗刚硬的面庞上,毫无情绪。 就这样离开赵国了吗?从前似乎盼望了很多天,如今内心只余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件大喜事,回秦国,就有花团锦簇荣华富贵的生活了。 碎裂的镜子,四分五裂。但就只是面镜子,丢弃便是。 可人心呢? 少年紧紧盯着墙上挂着的丝帛画,无人知其所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一个略带暗哑的少年音传进来:“公子,今日可还要去街市?” 案几上的几座青铜器高低排列,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更添三分肃穆。 门外的小厮觉着腿站得有些僵了,才见窗边的身影移动。 “走。” 盲盒现 【今儿可总算做了回好生意。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是因为发现了包子馅儿少了呢?果然还是因为那个怪人没来。以后啊,最好都别来咯!】 【哎呦以前一个包子的肉馅儿,现在能做两个包子,还是老婆子脑袋灵光啊!】 尹纾今儿收摊收得早,压根没蹲一会儿,络子都被一扫而空,还有好些姑娘家问她下回什么时候来,有没有新花样。 正乐得喜上眉梢,收拾包袱准备去东街逛逛,起身时却又听到了隔壁这样一番内心戏。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烤包子大爷,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尹纾在他旁边摆摊,这大爷也会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因而尹纾对他印象倒还是不错,谁知道居然又是个奸商。 她以前听说过一句话:做生意要是太有良心估计也离倒闭不远了。还以为夸张了呢,尹纾站起身来,轻快地跺了跺脚,转向吴大爷的包子摊。 “大爷,来一个烤包子吧!我去后头排着。”小姑娘站在摊子旁,笑颜如花,准备抬步向队伍后头走。 吴大爷愣了愣,又露出两排大板牙:“好嘞丫头!不用往后头去了,就一个拿着吧。” 尹纾年纪小又在这儿摆摊子,有些排队买烤包子的人也眼熟她,自然不会跟小姑娘计较那么多,一个烤包子而已,也耽误不了多少事儿。 “那就谢谢吴大爷了!您的烤包子我坐在一旁可是眼馋很久了,之前就听说您这儿的菜肉馅鲜香味足,尤其是肉馅,比菜馅儿还要多!” 尹纾眸中亮晶晶的,一点儿也瞧不出其他心思,却叫吴大爷咧开的嘴角瞬间僵硬。 【这,这小丫头是发现什么了吗?不可能,她第一次过来吃,怎么会知道包子肉馅的差别。】 “哈哈哈,那,那是嘛。喏,拿着小心烫。”他有些不自在,心虚地挠了挠头,想着把这小姑娘用包子打发了便是。 尹纾本就不急着回府,包子钱都花了,当然得推波助澜一下。 她捏着烤包子,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咬了一小口。还真别说,是有点馋了,舞乐班子里三个月都没见过肉馅包子。 “哇!吴大爷,您这手艺果然厉害!就是好像我运气不太好,一口咬下去感觉全是菜馅儿。”尹纾天真地笑了笑,既然还是小孩子,就要充分利用优势嘛。 身侧看着尹纾吃包子的一个大娘皱了皱眉突然开口:“吴老头,你最近的肉馅儿是不是放少了?昨天我孙子吃的时候也说一口咬下去都是菜,我还以为是我老婆子买错了,可这几日你明明没换过招牌!” 大娘的嗓门大,很快引起了周边许多刚买了烤包子人的注意。 “欸?是啊是啊,我之前在这里买过一次,那个时候明明说的是肉馅里加一点菜馅调味,也确实以肉馅为主,怎么现在都是菜了?” “哎呦看来真的不太对劲,我娘亲还说我买的烤肉包是不是在诓骗她,原本以为只是运气不好......” 很快,窃窃私语的声音越来越大,吴大爷面红耳赤地辩驳,却肉眼可见地越来越没了底气,明眼人自然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而尹纾早已灵巧地退到了人群之后。 剩下的事情,还是别让她一个小姑娘牵扯进去了!揭露偷工减料的奸商,嘿嘿,自己也算做了件好事儿吧! 尹纾继续三口两口将包子咽下肚,虽然馅料少了,但是味道还是不错的,比舞乐班子的清汤寡水墙上不少,再说了,花钱买的可不能浪费了。 她满足地擦了擦嘴,转身往街口走。 而就在不远处,街市的另一端,一个沉默而立的身影看完了全程。今日出来得晚,许久未见的小姑娘倒是依她所言确实一个月才出来一次,只不过,赵政如鹰般锐利的双眸显出沉思。 瞧着不过八九岁的小姑娘,真的是无意点破那个卖烤包子的老头吗? 点破之后还能潇潇洒洒迅速离开,一点儿惊诧都没表现出来,倒是真不像这个年纪做出来的事。 “公子?咱们,还过去吗?”出声的是随他一起出门的小厮阿钟,为数不多赵府的家生子,未曾被他人收买,做事也算利落。 赵政望着尹纾离去的背影,淡声开口道:“之前在摆摊的那个小姑娘,知道是什么身份吗?” 阿钟略微思索了一番,他对邯郸城的各个街市买卖还算熟悉,而尹纾腰间露出的腰牌一角,恰巧他知道。 “回公子,从露出的一角腰牌看,她应该是公孙府的人,就是那位富商公孙老爷,与咱们赵府也有......”阿钟没敢再说下去,换了句,“但瞧她年纪小又穿着朴素,能出府买卖说明也不是普通的丫鬟,奴听说公孙府养着个有名的舞乐班子,其中就有这个年龄的舞乐女。” “也许这个小姑娘,就是舞乐班子的人。” 赵政未再言语,那个吴大爷身边围的人群越来越多,都在讨要说法,他也没了继续过去的心思,好歹今日出府,也不算毫无意思。 -- 练舞房中,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乐声响起,即便是外行人也能听出几分意境,显然与从前的乐师,不是一个水平。 尹纾早早地来这儿准备,倒是最先几个知道今天换了大班子的乐师过来给她们练舞配乐。 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暗含着考察的意味儿。气氛一下子便沉闷凝结起来,人人心中都有着自己的小算盘。 尹纾淡淡扫了眼四周,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有条不紊地开始练基本功。 “瞧茉儿那副样儿,兰兰,她不会真以为这晋升头名儿便是她了吧?那么高傲,进屋连个招呼都不跟咱们打,兰兰你可是从前得过冯教习亲口夸赞的,如今冯教习眼里怎么只看得见她?”一个尖脸女孩儿凑在兰兰身边,细声着打抱不平。 兰兰资质不错,又和冯教习身边的侍女灵珠是表姐妹关系,常常有机会知道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儿,班子里很多人都以她为首。 兰兰望着连练基本功都身姿优雅的尹纾,原先她并没把这个后进班子里的小丫头当回事儿,她是自小练舞,削尖了脑袋听着表姐的消息成功进了公孙府。 她以后可是要做贵人的,茉儿这种人,怎么能挡她的路。 众人心思各异间,冯教习从外头走进来,直直地站在了乐师旁,拍了两下掌:“今儿咱们换种方式练。你们也都知道了,大班底的乐师今天临时过来跟咱们配一次乐,你们就当见识见识。每个人跟着乐师的琴跳一段儿,琴声停,舞便停。可听明白了?” 【这也太难了吧!咱们不都在一起练舞吗?要临场发挥跟着琴声跳,只有大班子才能做到吧?】 【怎么这么突然?提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啊,连准备的时间都不给?】 【亏我还觉得这乐师刚才的琴音真美妙,一想到要这么考察我们,心都死了。】 【这没人做得到吧?是不是冯教习专门来打击我们的?】 练舞房内一片静寂,可尹纾的耳边却接连响起身侧不同人的种种心思。 说实话,她也没什么把握。原主虽然刻苦,但可毕竟练舞时间摆在那儿,她顶多是再努力精进些,都建立在班子里教授的基础上,她自己更不会临场创新。 有点想象到上场的尴尬了,不过好歹大家都是这样,尹纾指尖轻轻蹭了蹭衣裙,丢脸就丢脸,而且不是说人的潜能是无限的,万一就激发了呢? 上场顺序就是按照站位顺序来的,倒是没什么惊讶的,表演完的、每个人的表现都在意料之中。 有的女孩子,琴音刚结束,便掩面哭着跑到了人群最后头。 这乐师是一点儿也不放水啊,尹纾深吸了一口气,下一个,便是她了。 她刚往前走了几步站定,乐师的琴弦便动了。 秉着不能给原主丢脸的心态,尹纾细细跟着乐声的节奏,从一开始略带犹疑生涩,慢慢地似乎找到了较为适合的动作,脚尖轻点,衣袖飞舞。 舞房中,除了乐声,似乎再无其他的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格外专注的身影上。 而也鲜少有人注意到,一个偏角里,女孩儿紧紧咬着唇,嫉恨不甘交织,手下仿佛不受控制地弹出什么。 ”啪!“当琴音正慢慢缓和下来,尹纾准备做个缓冲的收尾,突然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即便迅速收臂停下,还是因为惯性直直扑倒在了地上。 琴音骤然停止,冯教习眉头紧皱。 有人出手害她! 尹纾顾不得身上传来的疼痛,眼神迅速落在了滚动到不远处、其实非常微小的一颗圆珠上。 “教习!那有一颗珠子!我踩到了那颗珠子,是有人蓄意弹出让我跌跤。” 话音刚落,尹纾突然感觉衣袖一重,似乎凭空出现了什么?!圆圆的像个瓶子。 心里更是大惊,一时间满身的冷汗,尹纾紧紧握着那个来历不明的东西,又望着冯教习走过来捡起那个十分容易被忽视的珠子。 【真是好大的胆子!练舞房从不允许带任何首饰杂物,竟然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陷害人。】 冯教习的怒意在转身那刻爆发。 “说!是谁干的?!” 胡椒粉? 到底都是十岁还不到的女孩儿们,头一回见冯教习这般大动肝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进练舞房的规矩是什么?”冯教习的视线落在队伍最开头的一人身上,直到看得那人身子不住得发抖。 “灵珠,你说,规矩是什么?” 灵珠的额角也已经渗出冷汗,缓缓上前。别人不知道,她一眼就看出,冯教习手里的那颗小珠子,就是她上回送给自家表妹的手链上的。因着这棵珠子虽小但极为特别,阳光下能泛出隐隐的莹蓝色,她印象深刻。 【手链?!这个兰兰,就知道给我惹祸!这点儿就忍不了了吗?在教习面前也敢做这种事情。蠢死了!】 尹纾已经被搀扶到一旁由医女察看伤势,这一句有些陌生的口音让她迅速锁定了正在恭恭敬敬回话的灵珠。 “凡进舞房习舞者,除舞衣舞鞋布巾,禁珠钗。” 灵珠是兰兰的表姐,怪不得,那一定是她知道些什么。尹纾忍着腿上传来的疼痛,扭头看向兰兰的位置。 “既然都知道规矩,还敢当着我的面犯,我倒是不知道,如今你们的胆子竟愈发大了!” 所有人纷纷颤巍巍地跪下。冯教习从前很少当面管教,训斥她们的,多半是林阿嬷。因而似乎许多人忘了,冯教习才是能真正做主的人。 “我常常说,习舞不光要练舞,更要练心,如此这般才能一点一点走到想要的位置上。只可惜你们中的某些人实在是太沉不住气,小小年纪就能在公开练舞的时候就对自己身边的姐妹下此毒手。看来,是不想在班子里继续待下去了!” “是谁做的,现在承认。大家兴许还能卖你个好儿,不用集体搜身。”冯教习锐利的目光下,似乎人人的小心思已经无所遁形。 只不过,显然静寂下无人承认。冯教习已经失去耐心:“既然这样,那就搜身。任何东西都不能放过。” “冯教习,等等。”默不作声的尹纾突然开口,众人纷纷朝她看来。 尹纾腿上磕出了淤青,蹭破了皮,好在是皮外伤,医女正松了口气给她上药。“教习可否将那珠子给茉儿瞧瞧?” 在场有几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如果不是听到灵珠心里的话,尹纾就算把珠子盯出洞来,也确实一时间不知道那害她的是谁。可如今,敢做就要敢当。 冯教习没说话,直直就将珠子递给了她。 尹纾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看向灵珠:“灵珠姐姐,茉儿见识短浅,果然认不出这珠子是何来历,更不知道是那位姐妹的。听说您对舞乐班子的珠饰颇有了解,可否帮忙看看,是否有印象?” 灵珠瞪大了双眼,似乎惊讶万分,尹纾怎么莫名其妙地跟她说话,她站在冯教习身后,这个茉儿该不会是怀疑她.....?! 不对,不是怀疑她,是怀疑...... 惊讶变成了慌张,灵珠不断搅着手指,维持着面上的镇定。 【说,还是不说?不行,不能影响我在冯教习身旁的差事,兰兰,你当自作自受。” “好。既然你信我,便把珠子给我瞧瞧吧。” 冯教习瞧着尹纾又把珠子递给灵珠,而一向沉稳妥帖的灵珠手都在发抖,目光不免深邃了几分。 灵珠接了珠子,端详几分,砰地跪地。“回教习,婢子有罪。” “这是婢子赠给表妹兰兰的珠链上的小珠子,本是精心挑选给兰兰的生辰礼物。婢子从未想过发生这种事,兰兰不懂事,任凭教习责罚。” 角落里的人影脩地直起身子,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冯教习都没开始查,为什么表姐这就将她出卖了?! 今日晨间,因为手链被不小心刮断,这颗珠子因着颜色特殊,被她随身收在了身上,本是想带去舞房和其他人炫耀的。可也仅仅就这一颗。 因此,即便是搜身她也不怕,只要表姐不说,不会有人知道。 大不了最后就是无功而返,若是在其他人身上查出点什么,还正好替她背锅。 “表姐?你在说什么?”兰兰双眸含泪,一副被亲近之人冤枉的痛苦之相。 尹纾摩挲着衣袖里的圆瓶子,垂下眼帘。这个灵珠果然是个聪明利己的,只是用话点了一下,就能立刻做出识时务的决定。 亲姐妹在大难临头时都不一定能相互保全,何况是本就关系不对等的塑料表姐妹? 灵珠未曾向兰兰分去一丝眼神,又对着冯教习磕了个头:“教习,婢子说的都是实话。若您不信,可去兰兰的房间里搜寻,那条手链是大大小小的彩珠串联起来的,既然这颗珠子出现在这儿,说明链子断了,但剩下的珠子说不定还在。” 冯教习闻言,偏了偏头,很快便有人直接去了住宿的后院。 医女的药已经上好,加上按摩揉搓,尹纾也渐渐放下了提着的心。没有人比她们习舞之人更懂腿的重要性,幸好没有伤到骨头和其他重要神经,不然,无论这个兰兰付出什么代价,都难以抵消她受到的伤害。 这回的事儿也提醒了她,警惕心依然需要提高。 查验的人匆匆离开又急急赶回,手里端着个木托盘,上面赫然是方才灵珠口中的“彩珠子们”。 “回教习,这些珠子,的确是在兰兰床铺上的盒子里找到的,还有一根断了的线。”为首的婢子一板一眼地汇报着发现。 如此,真相已经明了。 “兰兰,自此,你不再是舞乐班子的一员,明日就离开公孙府吧。” “今日突发此事,练舞改日继续。” -- 送走来探望的琅画,尹纾终于有空闲舒一口气好好研究一下被她塞到枕头底下的,神秘瓶子。 尹纾的房里还有两位舞乐女同住,只不过她们向来与隔壁屋子关系好,平日里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其他时候都似抱团般在隔壁屋子说笑玩乐。 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尹纾单方面也觉得相处融洽。 她小心翼翼移动身子,避免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又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手伸到枕头底下摸索出瓶子,心跳如擂鼓。 回来的时候只是浅浅扫了一眼,知道是个褐色的瓶儿,做工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东西。 尹纾试探着晃了晃,瓶子里没有声音。 这是上天给她的金手指吗?为什么没有里标配的那种系统提示音?或者好歹配个纸条标签在上面。 也好过让她现在拿着东西提心吊胆生怕又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尹纾深吸了一口气,捏住瓶子开口处的塞子狠狠一拔,一股刺鼻却有点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细碎的粉末洒在尹纾的手指,她蹙着眉定睛看看,试着闻了闻,嗯? 这不是,胡椒粉吗? 尹纾突然坐直了身子,再三嗅闻,已经顾不得腿上的疼痛,想立刻马上试一试胡椒粉的味道! 天知道每顿只有清水菜的感觉有多难受,尹纾觉得再没点改善,味觉都快丧失了。 正巧刚才琅画给她带了一碗营养汤,她也顾不得口味合不合,轻轻倒了点这新得的胡椒粉在里头。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尹纾感觉这个胡椒粉的气味与她从前熟悉的有些差别,可离开现代好几个月了,她已经不太确定。 一鼓作气,她将汤拌匀,端着碗喝了几口。 辛辣刺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尹纾丢下碗,捂着胸脯直咳嗽。 不可能,这不是胡椒粉!!哪有喝起来这么刺鼻的! 她连着咳,咳得眼泪汪汪,虚脱得倒在枕头上。 一滴泪,落入发间。 心急又冲动,看到类似胡椒粉的东西之后,尹纾觉得刚才自己变得好像一点儿也不像自己了。急切地追寻着曾经熟悉的物件儿,可天上掉的东西,大部分不是馅饼,是陷阱吧。 火辣辣的味道还盘旋在舌尖,仿佛又一次提醒她刚才的鲁莽。 尹纾重新坐起身,又认真端详了一下瓶身,企图找到些什么提示。 指尖一寸寸抚过,突然,她在瓶底感受到了凹凸不平。是字吗?! 翻转过来,入眼是繁体汉字,还有些难以辨别,但对尹纾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收获。 “防-身-辣-辣-粉。” 防身辣辣粉? 尹纾哑然失笑,真服了,虽然也足够实用,但误导性也是没谁了。怪不得这样辛辣,还一点鲜美之味都没有,感情是当攻击武器用的。她吃了点,不会拉肚子吧? 捏着瓶身,尹纾又一次扫视四周。 还是没有什么系统音提示器,只有她自己。 辣辣粉是在她跌跤的时候凭空来到衣袖中的,这一点尹纾很确定。但这既不是她的许愿,也不是任何她提到过的东西,为什么这股神秘的力量会给她这个东西呢? 难道是什么开启下一段任务的新手装备? 尹纾摸不着头脑,但总算确定了这凭空而来的东西不是危险物,还有隐蔽的提示语。先好好收起来罢。 -- “公子公子,据说咱们往秦国去的行程推延了,那边似乎出了些事情。”一个小厮沿着廊道匆匆跑来,在离赵政不远处停下。 刚结束练武的赵政取了块布巾,古铜色的肌肤上汗如雨下,阳光映照下,更显背脊宽阔。 听闻这个消息,他脸上未显出什么惊诧之色,只是微微提了提嘴角。 秦国之行,若是顺遂万分才奇怪。 还没出发就出问题,有些人还真是存不住气。 托琅画 养伤的日子,是尹纾穿越以来最惬意的时光。冯教习准许她卧床休息三日,将伤淤化解个七八成才考虑进舞房,顺便还将自己珍藏的伤药膏托人送来,着实叫尹纾感到受宠若惊。 这一回的事儿,足够她在舞乐班子里暂时太平一阵。 无论旁人对她是忌惮还是更厌恶又或是其他态度,至少短时间里不会再来招惹她。 不过,尹纾一边给自己的腿上药,一边又想到了冯教习。 冯教习在原主的记忆中,其实是个挺模糊的形象。除了将原主挑中破格进班子,冯氏也从未对原主有什么特殊照顾。 然而,自从那日听见冯教习心里所想,看到她平日漫不经心外表下的真实想法,尹纾便慢慢转变了看法。 这次处置兰兰,也全然没有念及灵珠的情分手软。 “咚咚咚——茉儿在吗?我是琅画”,敲门声打断了尹纾的思索。 “在,就我一个人你直接推门!”尹纾懒得下床,听到熟悉的声音便也无所顾忌了。 琅画熟练地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小桶似的容器。 “茉儿,看我今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琅画两眼放光,一脸的喜滋滋,尹纾只是三两眼就看出,琅画眉眼间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兴奋喜色。 【啊啊啊啊真开心!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开心了!】 琅画雀跃的心声涌入尹纾的耳朵,看来不光是因为来看她这么开心,一定还有难得的好事儿。 尹纾配合地笑道:“啥呀?琅画姐姐可是出息了?要是能让我啃到烧鸡......” “嘿真敢说呀你!”琅画作势捂住她的嘴,“我要真给你弄来烧鸡了,你们教习还能放过我?给你吃成整个舞乐班子都不认识的大胖子啦!” “不过,我弄来的倒真和鸡有关!”琅画将容器的盖子打开,满眼期待地看着尹纾。 是泛着淡淡鲜香的鸡汤!尹纾惊喜地抬头,望着琅画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在这个时候,汤羹并不常见,鸡汤也是只有个别府里较为尊贵的主子才能喝到,平日也往往只有宴席时才会煮得多些。 加之还没有什么丰富的调味,也许蒸煮的鸡汤并没有尹纾在现代喝得那般鲜美,可已经是她如今难以触及的食物了。 可是,琅画一个小小的丫鬟,是怎么能给她弄到这么一碗鸡汤的? “哎呀你是不是又在东想西想,我跟你说啊茉儿,今日我可是出息了!我帮老夫人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老夫人不仅赏我了一碗她补身子用的鲜鸡汤,还准许我明儿能出府一日!!” “出府啊!是出府!” “老夫人房里其他伺候的那些姐姐,好像两三年都没出过府看看了,老夫人竟然准了我想出府的请求!” 琅画越说越激动,直接从床沿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显足了小孩儿心性。 尹纾也大感意外,但更多的是喜悦。 “琅画,你真厉害。老夫人这般器重青睐你,等再过几年,说不定你就能成大丫鬟啦!” 琅画嘿嘿地凑过来笑,眼神满是活泼与憧憬,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告诉尹纾:“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老夫人常年有头疾,一旦发作,什么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只能硬生生熬过去。我之前刚过去伺候也没碰到过老夫人发作,昨日第一回碰见别提我心里多紧张了。” “你知道我从小跟我爷爷学了几手揉按,就想着给老夫人试一试。当时其他伺候的姐姐都不同意,还说我胡闹。最后是老夫人自己准我试试。” “你猜怎么着,我爷爷教的果然厉害,只是给老夫人揉按了半柱香的功夫,她竟慢慢睡着了,自然也不喊痛了。” 尹纾听得心惊肉跳,她是佩服琅画的。如果换做是她,在没有充分把握的前提下,也不会随意接手关系到旁人身体健康的事儿。更何况那是公孙府的老夫人,可以说是掌握她们生死大权的人了。 “那老夫人后来,就赏了你汤和出府的机会?你就这么把鸡汤,全给我拿来了?” “对啊对啊!虽然大家都说这东西金贵,可我尝过一口,没什么味道。但可补身子了!我觉着给你喝不是正好?茉儿,你得快点好起来,回舞房练舞。我都听说了,你们之后要挑人去大班子,你要是能去,岂不是就飞黄腾达了!” 琅画是个很简单的人,经常喜欢幻想还没发生的美好事情,这般说辞,在原主的记忆里也有过好几次。 她们是同村出来的,为了一点点钱就被家里卖到邯郸城里,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 可惜,其实原主早已离去了。人生刚刚迈出一步,就走了。 尹纾低下头,掩住心里的百般滋味,重新抬起头时又咧开了嘴笑:“琅画,你对我真好。我这就喝完。” 琅画没察觉到不对劲,见状心里更开心了。 “对了茉儿,我明日出府,你有什么想让我带的吗?西街是不是有好多新鲜玩意儿?你有啥想吃的?想玩的?” 尹纾着实说不出来什么,若是她真想要的东西......她想要手机、想要淘宝、想吃薯片、想吃火锅串串冰激凌...... “没什么。你不用给我买。难得出府一回,你好好玩玩,尽兴才是!” “那不行。你每次出府都给我带糖果子和零嘴儿,我要是出去只顾着自己玩儿,还是好姐妹嘛?!”琅画撅起小嘴,肉眼可见地情绪低落起来。 尹纾没想到她这么认真,赶忙弥补,想了半天,突然想到因为自己受伤,这段时日也存了一些待卖的手艺品儿,虽还没到日子,倒是可以让琅画提前拿出去卖了,也能早点落袋为安。 她把这事儿跟琅画说了说,最后道:“这些东西还是挺受欢迎的,卖的时间应当也不长,你卖完了肯定还有足够的时间逛逛玩玩儿!” 琅画拍了拍胸脯:“哎呀我知道,我脑子里可不是只有玩儿呢,这么重要的事儿我肯定给你办好。” “东西都在里头了。你就到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满脸胡子的大叔摊子对面去摆,虽然位置是角落里,但是人来人往都看得见,而且熟客来得几率也大。”尹纾翻出来一个包袱,“这回你跑一趟的代卖费,等算好之后就是你的。”她淡淡地笑着,却没容得琅画再说拒绝的话。 谁跑这一趟,钱就该是谁的。 琅画咬了咬唇,感激地看向尹纾。她明白,说是茉儿让她帮忙,可反而是让自己赚了钱。 -- “公子小姐们,来看看珠串络子吧!都是亲手所制!价钱公道,看看吧,说不定就有喜欢的呢!” 午后的摊子刚开没多久,随着琅画的吆喝声,渐渐周边的小摊小贩全发现了,以往时不时来卖珠串络子的小姑娘换人了。 琅画一边笑盈盈地收着钱,一边回答着一个接一个抛来的问题。 “大娘说的是茉儿吧?她是我好姐妹,我们在同一处当差,她受伤了不方便出来。我替她一回。” “对对对大娘,她应该再过些日子就能来了。” “怎么受伤的?” “哎呀是被一个坏蛋害的!坏蛋已经受到惩罚了,茉儿也在慢慢恢复了。大娘您放心。” “哎呦那就好,那么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要是伤的严重了可怎么好。” “是啊没事儿大娘,茉儿说都是皮外伤,没伤骨头。” “好好好......” 阿钟偷偷瞟了一眼左前方的赵政。这几日,公子除了练武念书,便是到街市这角落里站着,仿佛看不见周围那些百姓一样的目光。 不过,公子现在怎么在偷听那小姑娘和一个大娘的谈话?他刚刚瞧见了,公子的耳朵,分明偏了偏。 好像公子上回还难得打听过街上人的身份,似乎就是原本在这儿摆摊的小姑娘。上回推波助澜让吴大爷的烤包子摊到今天还没再过来,听说是又换了个地方赚钱。 赵政总是上这儿街市最主要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基本没人琢磨得到。阿钟算是唯一一个能猜到一丁点儿的小厮。 这得得益于,他曾在幼时便与公子有一面之缘。 公子幼时来邯郸,曾在西街被人殴打欺负。如今早已没什么人有这胆量和本事,但对经历过的人来说,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伤痛。 那时候的西街,是乞丐与无家可归之人长待的地方。正常百姓和他们的小孩儿都不会往这来,而无人管治,又往往催生出许多欺凌弱小的事儿。 阿钟止住心神不再想下去,总而言之,公子要回秦国了,是大好事。 他也相信,公子这样的人,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眼看着那个陌生的小姑娘已经卖得差不多了起身要走,阿钟眼珠子转了转,将身子缩成一团,露出个友善憨憨的笑:“这位妹妹这就走了吗?以往那位小妹妹待得时间要长些。” 琅画果然被吸引住了:“你认识茉儿?哦你也经常在这儿摆......?” “咦?”琅画看了看地上,阿钟面前什么都没有。 “哦我无家可归,平日有时来这儿晒晒太阳。话说茉儿姑娘怎么了?” 琅画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养伤呗。她跳舞的时候被人暗算,踩在了珠子上就跌倒了。万幸没伤到骨头,不然她将来还怎么练舞,还怎么跟我一起过好日子。”说着说着,琅画抹了把眼泪。 “不过茉儿特别聪明,当场就把那个害她的人揪出来了,特别厉害!” 阿钟三两句便把情况套得差不多了,见琅画蹦蹦跳跳地走了,又老实巴交地退到赵政身后,心里打着鼓。 良久,赵政微微侧了侧身,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倒是闲。” 舞乐女,习舞受伤,能看破吴大爷的摊子,能抓出害自己的人,八九岁的玲珑心思...... 邯郸城,偶尔也有兴事。 梅菜饼(1) 邯郸城赵府,东侧主院内,隐约响起此起彼伏的争论声。 “怎么不能去了?如今反正已经延了回秦国的日子,本夫人也不必在躲躲藏藏,请柬都送来了?为何又不能去?”坐在上首的赵姬怒目圆瞪,拍桌表达不满。 下首是一位约莫三十的男子,他只微微叹了口气,便道:“表兄并非阻拦你。只是你应当知道,回秦国三字说着容易,可其中种种险阻,又岂是可随意解决的?” “你已身为人母,由着性子做事前,多考虑考虑此事的后果。” 赵姬最是讨厌这个满口大道理的、论起亲戚来已经不知道是多少代旁系的表兄,若不是居于赵国别无他法,她才不会耐着性子听他讲这么久。 深紫色的衣裙本略显沉闷,在她的身上却只有着时过经年的妩媚与成熟风韵,即便是简单的零散梳发,已是艳气逼人。 魏云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头就没松开过,继续苦口婆心地说了一次:“公孙府的宴不是普通的富商聚席,据说许多朝臣子弟,官宦人家也有来往,咱们身份特殊,何必就要去走这么一遭呢?就算玩儿也不一定能玩得尽兴啊......” “那本夫人更要去了。不仅要去,还要多带些人一同去。这么些年受到的委屈,本夫人要一一讨回来!” 这些日子,赵国王室也有人过来探问情况,态度可谓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人心世风便是如此,魏云早已习惯。 对于这个落难之时才来找他的表妹,魏云常常一筹莫展。可他毕竟是兄长,无论赵姬听不听得,他都得说。 “公子政最近如何了?夫人也要多关心他才是。”魏云又想到了赵政,这个纵然小小年纪,旁人却窥探不到心思的孩子。 赵姬眼神飘忽了一会儿,她一贯就没这样的心思习惯。这么多年,不也活得好好的。 魏云光是看着赵姬逐渐缠绕在一起的手指,就知道这个妹妹在心虚,狠了狠心,道:“你现如今对孩子爱答不理,不好好尽一个为人母的责任,等回了秦国,你要指望谁?能指望公子待你亲近?往后你的地位,还想靠谁?” 赵姬果然被震住了。年少时,她长得出色,舞姿又惑人,几乎未曾受苦,直到这些年的急转直下。 她任性惯了,一向以自己的喜好想法为第一位,反正总有人替她安排好的。 至于儿子,赵姬突然觉得脑中的记忆有些模糊。她似乎确实太过忽视了些,可自己本就连自保都难! “你若是想明白了,现在开始弥补还不算太晚。若是想不明白,你就干脆糊涂一辈子吧!”魏云一口气喝完了杯中的茶,被苦得打了个激灵,潦草告别。 房门推开,阳光照射洒落,直映赵姬身上,让她下意识抬起手来挡。 “弥补?不晚吗?”她喃喃自语道。 -- 年龄小就是恢复得快,也许冯教习的药也有奇效,差不多七日,尹纾已经可以开始简单练习了。 “茉儿,你注意点身体,别练太久了。” 【我这样说话,不算突兀吧......】 尹纾擦了擦汗,对着今日第三个来搭话关心她的小姑娘微微笑了笑。“没事,我自己有分寸。” “你方才那个动作做得真好看。我每次做都感觉自己奇奇怪怪的,从来没想到还能有人将它做得这样好看。怪不得冯教习对你那么满意。” 尹纾从记忆中翻出说话人,是平日里在舞乐班子里没什么存在感的春来。 班子里的人似乎都嫌春来的名字土气,以前兰兰那伙人也不带她玩儿,因此格外寡言少语。见到春来过来主动搭话,尹纾倍感意外。 【她为什么没什么反应?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交朋友?大家总是说跟我没话说......今儿第一回想跟茉儿说话,也要失败了么......】 耳畔的女声越来越轻,连心声都这样细弱,尹纾丢下擦汗的布巾,主动拉起春来的一只手:“过来,我第一次第二次做这个动作也觉得有些别扭,不过后来仔细琢磨了下教习的动作要点,多练几次,就好多了。” 春来有些呆愣愣地被拉到一处空地,尹纾眉眼弯弯,以为她要在心里偷偷乐了,谁知却听见: 【啊啊啊茉儿居然拉我手了!她身上为什么这么香!】 嗯......尹纾偷偷抿了抿唇,嘿嘿,小女孩儿们果然天真可爱哇!几个月都没有过交集的春来,内心竟是这样敏感羞涩,渴望交朋友。 “那你先看我做几遍,然后你瞧瞧能不能练得更好些。” 尹纾站在春来前面,背对着她,深呼了一口气,缓缓展臂抬腿。 ...... “冯教习,你让我们来瞧你这小班子里的好苗子,不会就是这些连基本功都做不好的小姑娘吧?”一个圆脸长眉、身着月白色曲裾深衣的女子手中摩挲着一串络子,侧头对着一旁的冯教习道。 “冯教习,也别怪秦教习说话难听,这回选拔,虽说是上头的意思,可咱们也不可能降低标准。这些孩子远远达不到去大班子的水准啊,即便是辛苦培养也很难的。”另一位明显年纪大些,总是笑盈盈的,可舞乐班子的人都知道,这位蓝教习,才是位狠角色。 “不过,倒是勉强有一个可入眼。” 秦教习疑惑的目光望去,蓝教习轻轻挑了挑眉,示意她往那一处看。 “哦~那个就是冯教习比较满意的小姑娘吧?身体条件是不错,只不过总觉得她体力不太好。那支舞还没练完一遍,就休息了两回。还浪费时间给其他人示范,精气神儿不够啊!” 冯教习瞧了她们一眼,淡淡开口:“茉儿前些时候受了伤,刚好利索,体力确实暂时跟不上,再多练几日也就慢慢回来了。” 秦教习畅然一笑:“看来冯姐姐真的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这早早地就让我们认识她,名额还没决定吧。” “你们刚才不也说了,没有看得上眼的,只有茉儿勉强符合。” 冯教习径自走到石案旁跪坐下,又道:“最后的决定,是你我三人一同作出。我也并非要走什么别的路子叫你们提前认识她,只是你们昨日说了想来看看,如今真来看了,反而猜这个疑心那个。” “哎呦冯姐姐,您哪儿那么多心呢?想当年您的一只蝶上飞舞,可是艳惊整座邯郸城!我跟蓝依,可是怎么都比不上的。”秦三娘也跟着坐了下来,语气嗔怪。 蓝依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姣好的舞蹈身影,听着秦三娘的话,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在,很快若无其事地紧挨着蓝依坐下。 “反正还有时间,是该和三娘经常来小班子里看看,有天赋的孩子自然不会被埋没的。” -- 月色如水,星星点点的闪烁显在天际,又是一个静谧的夜晚。 尹纾已经钻进了被窝,她日日练习,本是不愁入眠的。体力的消耗让她根本不会有失眠的痛苦。 可今夜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有些睡意,肚子就开始抗议。 她实在是有点太饿了!! 之前养伤的日子,给她的饭食宽裕了些,似乎是冯教习额外的关照,还能沾到点荤腥,蚊子肉再小那也是肉嘛。 可伤一旦好了,尹纾就像个刚吃饱饭没几天的乞丐,受不了这差距。 往常饿了忍一忍睡着就好了,怎么今晚饿成这样! 尹纾捂着肚子蜷缩在被窝里,明日还是要出府的日子,她要是现在饿晕在床上会怎么样? 因着寂静格外明显的室友们的呼吸声,想必中途也是不会醒来了。 尹纾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包袱里有什么存货能立刻马上拿来吃,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辣辣粉。 哎,如果辣辣粉真的是胡椒粉就好了,好歹她还能真的弄点在嘴巴里调味充饥。 充饥?古人怎么做的来着,画饼充饥! 现在真是一点儿也睡不着,尹纾决定坐起身找个地方用树枝画个大饼,亲身实验一下到底有没有用! 万一哪天穿越回去了,还能把这事儿写个帖子发网上。 黑灯瞎火的,尹纾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索着撑起身子。 “砰—”,短促的相撞声传来,尹纾捂着脑袋,一头栽在枕头上,本来就饿,还没什么力气,起个身就撞到床头,真是头晕目眩。 一边轻柔地揉着脑袋被磕到的地方,一边暗自吸气呼气,说是那么说,她真不想做那个半夜三更饿晕在床上的舞乐女。 哪怕是去厨房偷东西吃,也不能饿死。 ? 哪里来的香味?她饿到都出现幻觉了吗?尹纾一个激灵,以前听说出现幻觉的下一步就是神志模糊了,都怪自己不知道藏点粮食在身上。 虽然清醒的时候,着实是一点藏的机会和东西都没有。 尹纾掐着自己的大腿肉,清楚感受到疼痛的同时,感觉越来越不对劲。 这香味绝对不是幻觉,好像就在身边一样。 突然,手臂碰到枕头旁的一处温热,尹纾慢慢凑近,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上回跌跤时,衣袖里辣辣粉的凭空出现。 不会吧!老天爷听到祈祷了? 白皙的指尖触碰到油腻、包装皮纸,摸上去的饼状,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她,这是真的!能吃的大饼! 香味太过馋人,尹纾有了经验,也不觉得害怕,披了衣服抓着大饼就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 大饼!我来啦! 梅菜饼(2) 小心翼翼地合好门,尹纾迎着微凉的夜风,三下两下跑到不远处的连廊,寻了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墙角一屁股坐下。 借着月色,她看清这份“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共有两个,包装用的皮纸也不是这个时代会有的。区区两个而已,以她现在饿的程度,三个四个也吃得下。 尹纾深深吸了口面前的饼香,闭着眼睛咬上了一口。是梅菜肉馅的! 虽然这个肉也不多,没比吴大爷的包子良心多少,但尹纾也很知足啦!毕竟除了做梦,谁会相信饿得头晕眼花之际,真的从天而降了馅饼呢。 一口接一口,尹纾很快便吃掉了一半。 只是这个时候,她觉得不太对劲。为什么半个馅饼而已,已经感觉到吃撑了? 即便饮食被严格控制,但对自己正常的饭量,尹纾还是有数的,何况她刚才那么饿,不可能是半只馅饼就能让她吃撑吧。 尹纾又抓着梅菜饼咬了几口,饱腹感越来越强烈,她不敢再吃。毕竟这一顿是晚上额外加的,离晨间练功也不远了,吃太多消化不良事儿就大了。 心怀对自己是不是真被折磨成小鸟胃的疑虑,尹纾将剩下的半个馅饼同另外完整的一个分开存放,准备到了早晨再把剩下的半个吃完。 肚子填饱了,困意自然而然地上涌,尹纾轻手轻脚回了房间,摸索着找了个包袱将馅饼藏进去,掩盖住香味,再度翻身上床,眼皮刚合上便沉沉睡去了。 一夜无梦。 待尹纾再睁开眼时,屋子里已经只留下她一个人。 每个能出府的日子便是这样,即便在晨间的自由练功时,心神早已飞到府墙之外。起得越早便能越早结束练功,迅速出府与家人团聚。 尹纾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牵挂,她裹着被子起身,第一件是便是趴到床边的架子下把馅饼包袱拖出来,如今已经入秋,她担心了一晚上不知道会不会变质。 还好,馅饼虽没了昨夜的温度,但香味依旧。 整理好床铺,简单穿衣梳洗,尹纾重新打了两个包袱便前去晨间练功处,将出府卖的珠串络子一起背上,待会儿就不用再返回来。 她习惯先练舞再用早饭,不过今儿也不必去嬷嬷处吃那些只够塞牙缝的早饭了。一路上,尹纾心情愉悦,总算是明白为什么看着路边的小草都觉得是在对她笑了! 这个神秘的天降物品系统(组织)?也没有那么鸡肋嘛,好歹这次可谓是雪中送炭送到她心坎上了! “茉儿!你今儿来得晚了些,是身体又不舒服了吗?”尹纾刚站定地方,准备放下包袱,就见春来满头大汗地过来。 看样子,她是已经练完了。 尹纾淡笑着,声音清丽:“没事儿!就是贪被窝起得迟了些,这不还是赶上练功时间了嘛,嬷嬷不会说什么的。” 春来讷讷地点头,却有些欲言又止。 【茉儿她,她今天看上去好像很高兴,那我该不该说呢......】 尹纾拉腿的姿势一顿,抬头道:“春来,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春来急急地回过神来,瞧着对她笑盈盈的尹纾,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茉儿,我今儿早些时候偶然瞧见,冯教习身边的灵珠姑娘,跟兰兰见面了。两个人说话间有些激烈,我听不清是什么,但是,灵珠说了句话,兰兰就立刻安静下来了,然后就离开了。”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我什么也没听到。可我看着她们的神情,觉得说不定和你有关,就想,还是告诉你一声。” 【茉儿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说了半天感觉什么也没有说......】 春来咬紧了唇瓣,眼眶有些红,没见尹纾反应便埋下了头。 “谢谢你春来。谢谢你告诉我呀!没听到有什么关系,谢谢你能想着我。”尹纾灿烂一笑,瞬间化解了春来的忐忑不安,“你别再自责了,兰兰和灵珠见面是很正常的事,她们毕竟是亲戚关系。兰兰被赶出了舞乐班子,但灵珠还在冯教习身边伺候,她们若是想法子想再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尹纾没把那些有可能的阴谋放在明面上说,这确实还是捕风捉影的事,不过无论如何,她很感念春来这番话。 春来终于露出一个舒心的笑,整个人看上去也放松了不少。 “那敢情好,我知道茉儿你聪明。我待会儿就出府回村子了,路比较远,咱们明儿见。我给你带我娘亲最拿手的编织篓子!” 似乎是第一次和朋友许下约定,春来刚说完就提着裙摆跑了。 尹纾做了个漂亮的下腰,望着湛蓝的天空,心下一片澄澈宁静。 -- “大哥!下午好哇!咱们很久没见了吧,今日到巧,我又来啦!”尹纾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个上回让她印象深刻的怪少年,依旧是一袭黑衣,不凑近甚至都辨别不出是不是同一身。 不过泥点子没了,都在街边流浪了还怪爱干净的。 尹纾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正确,这人很像是家道中落的什么贵族公子,脑海里能想起的电视剧和就有一大溜。 不过,她还是不去掺和什么了,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尹纾没打算听到什么回应,纯粹就是为了坐过去摆摊时不尴尬。刚把珠串络子按序排好,就有个大娘凑上前来。 “哎呦小丫头,你可算是来了。这么久没看见你,真是怪想的!”那大娘看着不像是要买络子,像是专程来找她唠嗑的,长得也有几分眼熟。 尹纾甜甜一笑,好听话张嘴就来:“谢谢大娘了,茉儿何德何能让大娘这般记挂我。您今儿气色真好,这身衣裳也衬得您特别年轻呢。”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政睁开眼睛,朝那大娘看了一眼,又默默闭上。 阿钟缩在后头,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虽说不太好,但事实上,这大娘身上的褐色布裙还沾着油点子,小姑娘的胡说八道真是让他开了眼了。 那大娘听了果然眉开眼笑,直道:“我就说你这小姑娘讨人喜欢又机灵,上回也是你发现了吴大爷偷工减料,我就说我孙子怎么越来越不爱吃了,你瞧,现在那老头子根本不敢再过来摆摊了,怕被我们吐沫星子淹死!” 在大娘的喋喋不休之下,尹纾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比想象中还要气愤。她只知道吴大爷将肉馅调少了,但不知道他还反而涨价了。 也就是说,从前吴大爷的包子摊料足价实,街坊周边的名声都传遍了,等大家慢慢慕名而来,又偷工减料又涨价。 好嘛,吴大爷真是有做奸商的大好天分。 “害大娘,我也是误打误撞,之前我都没吃过吴大爷的包子呢。” “哎呀就是你机灵,不然那么多吃过的人,怎么都没发现端倪呢!” 尹纾实在是受之有愧,她要不是听见了吴大爷心里的话,哪能发现。跟大娘推拉了半天,以妥协告终。 “大娘要买个络子,给我孙子玩儿也行,你瞧瞧哪个比较好玩适合我孙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这热情的大娘,生意又是一单接一单,忙碌但快乐着。 乌漆嘛黑的帷帽下,赵政静静地看着这个活泼讨喜的小姑娘,她跟谁都能搭上几句话,又用胡编乱造的言语哄了一群又一群人。 方才她刚来时候的招呼他自然是听到了,但赵政自然看得出,她没想真的跟他说话,似乎只是一种她习惯的交际方式。 看似热情,实则无心。 “哎呦,累死我了。”尹纾送走差不多最后一批来挑选的姑娘家,看着地上所剩无几的络子,微微扬起嘴角。 这买卖也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了,她如今已经在各种搭话中了解了这儿市场的行情,是时候考虑干点别的来钱更快的活计。只是她一个月只能出来一次,时间限制太苛刻。 尹纾翻出另一块布巾包着的半个馅饼,本来说早晨练舞结束就吃的,只是她一点都不饿,甚至还是感觉很饱,就没强迫自己吃,现在都下午快傍晚了,不管饿不饿还是要吃完它。 这馅饼不知道因为来历特殊还是怎么的,虽然已经凉了许久,但并未像一般馅饼那般冷硬,尹纾一口接一口,没两口又感觉吃撑了,可她觉得自己明明体力消耗很大,最后还是将这半个馅饼塞下肚。 咀嚼着最后一口,她用小布巾擦了擦嘴,小心翼翼地转头,望向身边那个感觉盯了她很久的少年。 尹纾对别人的目光向来敏感,这个黑衣少年虽然戴着帷帽,但她开始吃馅饼时感觉到少年抬了抬头,之后便感觉一直有道视线看着她和,馅饼。 戴着帷帽,不方便见人吗?尹纾倒没觉得他是长得极度丑还是极度好看所以要藏起来,在她的猜想里,落难人必定不希望从前认识自己的人在街边看到,所以带个遮掩的东西很正常。 “你,是饿了吗?” 他不说话,那尹纾主动开口。 阿钟默默地又向后藏了藏,企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让人一点都看不出公子与他的关系才好。 听不到回应,尹纾继续沉着气道:“无意冒犯,大哥你要是不能说话,你就点头或者摇头。” 赵政还是没动弹,尹纾突然想到一个严峻的事情: 如果这个人是因为听不到呢?!他要是聋的怎么办?她说再多,在少年眼里说不定就像猴子耍戏。 !!!结合之前少年一直没反应,尹纾越想越觉得又离真相近了一步,抿了抿唇,抬眸略带怜悯。 “我不饿。” 帷帽下传来一个陌生的低哑少年音,似乎很久没开过口显得有些干涩,倒是把尹纾吓了一跳。 可能是没来得及思考,她出口一句:“原来你听得到?” 梅菜饼(3) 话刚出口,尹纾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这怎么听都有点阴阳怪气。 本着尽可能和人交好的心态,她在外头说话做事都是笑脸相对,想不到今儿意料之外的翻车了。 好吧,她是有些不满,既然听得到又会说话,却一直就那样高冷地看着她自言自语不给任何回应。 “那个,大哥,没别的意思。咱们相邻一场也算有缘分,我正好还有一个馅饼,吃不下了。你如果想吃,不用太顾及面子的。” 尹纾努力找补完,有点汗流浃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个少年身上的气息更冷沉了些,她有些理解旁人说的“古怪”了。 打招呼也不理,盯着她和馅饼看,还说自己不饿,不饿就不饿吧,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落难公子要是还那么端着,是没法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 尹纾自以为很是善解人意,也很少将旁人的举止放在心上,可是对这个几面之缘的古怪少年,有种莫名的挫败和无奈。 她明明能听得到几乎所有靠近她的人的心声,唯独这个少年,偷偷挪得再近,还是任何声音都没有。 尹纾不觉得一个正常人类能做到嘴上不说话,心里也什么都不想,那只有一个可能,读心术对他没用。这让尹纾心底,不免产生了些恐慌。 她好像对这个金手指有点依赖了,碰到不可控的因素,下意识地想远离。 要不是这个地段实在好,熟客也习惯了到这儿来找她,尹纾真的有认真考虑换个地方摆摊。她掏了掏包袱,准备把另一个馅饼拿出来,看看能不能再吃掉几口,再放下去万一变质了怎么办。 “你是怎么看出包子摊有问题的?” 刚抬头,尹纾听到了少年和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内容却将她震在了原地。 她眨眨眼睛,装作不明白,想用对那个大娘的话术敷衍过去。 “你去买包子之前就知道馅料缺斤少两。”少年声音不高,下的论断却很肯定,没有质疑,没有犹豫,只是在陈述事实。 尹纾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眸光清澈望向那个黑色帷帽:“那公子想知道什么呢?我若是说猜到的,您信吗?” 终于卸下了满脸笑意的面具,看着眼前真实不少的小女孩儿,赵政伸出手拨弄了下帷帽,漫不经心:“好奇而已。如果没做好准备,最好别太显露你的与众不同。” 尹纾眼前一阵恍惚,被那修长的五指吸引去了注意力,暗骂自己不争气。不过心里更坚定了这少年从前应当家世不错,不然也养不出这般气度和双手。 她定了定神,道:“多谢公子提醒。人之所为,从心为好。想太多了,很多事儿都做不成,不知道公子为何这么关注,茉儿诚惶诚恐。” 尹纾犹豫了一会儿,她心里藏着秘密,是不该暴露的,面前这个少年无论抱着什么意图,好歹应当是没恶意的。 捏着馅饼的手紧了紧,还是直接塞进了赵政的怀中。 “饼是凉的,不过馅的味道还不错,足够顶饱。要是怀疑有毒,公子就别吃。” 尹纾说完又转个身蹲下整理东西,背对着少年。 没作准备就被人塞了个馅饼,小女孩儿好像真以为他吃不起饭是路边的流浪乞人。 赵政有些怔忪,他好像确实是有过那么一段日子的。 “哦对了,是梅菜肉馅的,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尹纾忽然转头提醒,万一这种从前养尊处优的公子有什么过敏的食物,她别好心办坏事。 方才没注意到帷帘撩起,尹纾最后两个字音还盘旋在唇间,眼神正好直直落在帷帽下的人,疏朗冷峻又略带青涩的眉眼中透着压制不住的锐气,他的左脸,还有道浅浅的红色伤疤。 瞧见尹纾的视线,赵政只微微顿了一下,垂眸看向手中的馅饼,在两道复杂的目光下,咬了一口。 !!! 呃,有时候觉得,脾气古怪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不就是好面子点嘛,毕竟以前不是普通人,算上前世,自己应该成熟点,跟个小少年计较什么呢?尹纾很快说服了自己,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格外明亮,整个人透露着轻快愉悦,直盯着赵政瞧,也不说话。 她的笑容有一种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魔力,赵政难得地感到些不自在,是不是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我叫茉儿,之前都告诉你了,公子呢?” 赵政迟疑两秒,惜字如金:“我姓赵。” 尹纾点了点头,没多想,毕竟这里是赵国,赵姓不罕见,心里更是越发肯定,这小少年或许是哪家没落贵族的孩子。 馅饼微凉,梅干菜肉馅倒是依旧散发着咸香,阿钟看着自家公子一口口吃掉来路不明的东西,心里提心吊胆的同时,不仅又对这个茉儿姑娘多了几分打量。 公子从不做无用之事。这个小姑娘瞧着是很能干机灵,不过,他依旧没弄明白,到底哪里引起了公子的注意。 尹纾又自顾自收拾起包袱来,摆摊前就去了铺子买了给琅画的糖果子,不知道为什么打的带子松开了,有两粒糖果子掉出来滚到了身后。 “哎呀”一声,尹纾放下包袱跑了几步去追。 【要害公子的人太多了,希望这馅饼真没问题。】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尹纾差点脚下一滑,她惊疑地望了望四周,寻找声音的主人。 【太阳快落山了,不知道今儿赶回去能不能抢着厨房的萝卜烙饼,看着公子吃,我也馋了。】 公子,吃馅饼?这是和少年一起的人吗?为了不引人注目,尹纾只好捡起糖果子就往回走,离开了几步果然不再听得见那道声音。 看来是她跑的几步正好进了能听到那道心声的范围,只是那周围人实在有点多,坐成一堆,尹纾一时间分辨不出来。 所以这赵公子还有同伴?又或是小厮奴仆?还有回去抢厨房的萝卜饼? 他不是无家可归! 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落难了人家应该也有不少富贵亲戚能投靠。 尹纾有点心疼自己那个一时冲动送出去的馅饼,可送都送了,再一看,人已经快吃完了。 赵政缓缓抬眸,像是再问她还有什么事。尹纾弯了弯唇,又发挥最擅长的能力,悄悄凑上前道:“公子,我瞧你有龙腾虎跃之相,日后发达了,希望还能记得茉儿。要求不高,若是到时候我还在街边摆摊,公子就派个人帮我守摊就好。” 少年的眸色深邃,多了几分无法言说的复杂。 这般话,她总不能见谁都说吧。 他问出了一个不像自己开口问出的问题:“你,就叫茉儿吗?” 尹纾刚直起的身子僵了僵,若不是不太可能,她甚至怀疑眼前的少年才是有读心能力的那个,这洞察能力也太强了。她思索两秒,道:“尹茉儿。” 耽搁的时间不短了,出府的时间总是一眨眼就没了,尹纾习惯性地挥挥手:“赵公子,有缘再见。” 小女孩儿远去的身影映在夕阳光影下,街上的行人匆匆赶路,人人都在奔往自己的归处。 赵政咽下最后一口馅饼,隐隐觉得有点撑。一个烧饼就这么饱了,难道是中午也吃多了? 他偏头朝后方的人群中看了一眼,阿钟颠颠儿地跑过来,一脸等待吩咐的模样。 “走。”公子还是那样言简意赅,阿钟却欲言又止,纠结的神色变换来去,叫人忽视不了。 “又有什么想说的?” “公子,您真吃了那馅饼?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那小姑娘万一是坏人怎么办?馅饼里有毒怎么办?” ......阿钟说完自己也觉得是不是草木皆兵了。毕竟人家就一个月出来摆摊一次,统共没见两面,还能带个有毒的馅饼专程害人? 可这些年,明枪暗箭的。阿钟只是个旁观的小厮,算不上亲历,却也心有余悸。 赵政掸了掸衣服上的尘灰,放下帷帽帘,大步迈着往赵府去。趁着吃饱了,还是多练会儿武,少说废言。 -- 清水划过面颊,洗净面庞,又一次在院中练完一支舞蹈保持感觉,尹纾自觉今日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但一点没觉得累。 也许是长时间的练习让体力也变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尹纾在原主的身体里苏醒,就格外注重健康,虽然此时她没觉得疲惫,还是按部就班地上了床休息。 同一屋子的其他两个舞乐女也陆续回来了,细细碎碎的整理声后,没多久,也都逐渐钻被窝进入了梦乡。 尹纾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毫无睡意。 平时若是自己先上床的,基本在两个室友收拾完后,就能彻底入眠。今天,为什么一点闭上眼睛的欲望都没有,甚至还想再起床多练几回舞! 好吓人的想法,尹纾唰地闭上眼睛,睡意嘛,多酝酿酝酿就有了。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好的,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一千零八只羊。 尹纾忍无可忍地睁开双眼,这是失眠了吗!? 双失眠 静寂无声的屋子里,只有呼吸声可闻,微弱的月光透过窗洒在枕边,皎洁冷清。 尹纾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无论是在充斥压力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还是在这里,哪怕是刚穿越来的第一个晚上,她也未曾失眠过。毕竟每日都累得只想到头就睡。 不妙,实在不妙。 尹纾翻了个身,将自己对着墙壁,绞尽脑汁地回忆自己寥寥可数的睡不着的情况。要么是过于紧张第二天一件事,要么是过于激动兴奋。 可明天,明明没有任何特殊的事情啊,更没有让她能情绪波动的。 思来想去这么多,尹纾依旧丝毫没有睡意。渐渐地,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经过一天的奔波加上练舞,身体竟然没有疲惫感。整个人就像刚睡完十个小时那般舒爽、精力充沛。 今天,明明一顿正餐都没吃,从昨晚上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馅饼,尹纾依然一点都不饿,还隐隐有着充沛的精力!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直起身子,馅饼!这馅饼确实很顶饱,这个尹纾没觉得很神奇,毕竟是天下掉下来的,有点特别很正常。 但要不止是顶饱呢?!已至深夜,尹纾的头脑还是异常清晰,经历过很多无法轻易解释的事,她现在的接受能力已经早已超出常人。 神秘老天给她的两个馅饼,是不是格外顶饱的同时,还会让人清醒百倍,消除疲惫,并且,睡不着觉?! 尹纾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好好好,如果真是这样,她不光美美地掉入坑中,还美美地把,呃,那个赵公子也拉进坑了。 自己熬夜不想睡觉和被迫睡不着觉还是有着根本差别的! 尹纾将头埋在被子里无声抓狂,这么好的东西居然不是在她大学考试周的时候出现!!! 一个馅饼管一天,无痛熬夜复习,直接领先三十年! 天马行空的猜想总是要由实践去证实的,作为一个实在是没有任何困意且执行力被迫极高的小女孩,尹纾又一次套上了外衣,拎起舞鞋,推门到院内空地练舞。 回忆着自她练习以来学过的所有舞蹈,翩然身影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旁人,尹纾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反复练习自己不满意的地方,有些地方衔接生疏,她就一遍遍地尝试。 熟能生巧这样历经千年的道理,尹纾也深信不疑。 虽没有配乐,但习舞之人,乐曲自在心中。 未曾锁牢的院门后,树影婆娑,一个身姿婀娜,看不清神色的妇人驻足站立,仿佛在望着门内的飞舞,又好像透过门在回忆。 “这里的门,该由谁守?”她偏头问身后跟着的丫鬟。 丫鬟措辞很谨慎,思量着答:“这儿是小班子的舞乐女住处,由林嬷嬷统一看管。林嬷嬷这阵子去了大班子,按照惯例,应该是王婆子代劳。” 后续丫鬟的说话音渐渐低了,王婆子的名声在后宅基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干的事基本没一件是靠谱的。去厨房能因为眼花把猪肉沫当作鱼肉沫备菜,害得不喜鱼肉的府中小姐当场呕吐;去炒米炒豆子,要么糊得难以下咽,要么半生不熟地就上了饭桌。 可阖府除了老夫人说她几句,没人能去问她的错处。 王婆子,不单单是奶过公孙老爷的人,还因为救公孙老爷,二十岁就瘸了一条腿。 妇人闻言,目中了然,可依然残留着淡淡疑虑。她又望了眼那扇未曾关严实的门,眸光复杂而微妙。 -- 天刚蒙蒙亮,遥远的天际透出几丝苏醒的晨光,薄雾还未散去,依然万籁俱寂,只余剑声。 “公子,您今儿这么早就起身练武了吗?哎呀奴贪睡了,奴该打。”阿钟揉揉眼睛,望着眼前的景象吓得一身冷汗,他居然起得比公子还晚,真是坏了规矩。可看天色,往常这个时候公子没起身啊。 剑光料峭,疾如闪电,阿钟甚至看不清持剑之人的身形,只见残影。长剑忽地划出,无数银星点点汇聚在剑尖,破空而收势。 阿钟抱着头蹲在一边,总觉得公子的状态与往日不同。 “水。”赵政望了眼天色,神情略微烦躁。 整整一晚,眼睛都没闭上过,心情能好才怪了。 阿钟点头如捣蒜,水早就准备在了一边。他双手奉上,又谨慎瞥了眼赵政的脸色:“公子,你没睡好?” ...... 赵政抹了把嘴边的水珠,唇线抿得笔直,反问:“哪里看出来的?” “没没没,公子看起来精神挺好的,就是感觉,心情不太好。想着您这么早起了,是不是没睡好......”聪明的阿钟确实踩在了正确答案上,却打死也没想到,他家公子不是没睡好,是根本一点都没睡着。 “公子,要不先去用饭吧?今儿厨房做了新鲜的米饼,闻起来怪香的。您吃点儿东西,没睡好再去补个觉吧。” 阿钟觉得自己越发贴心,却见赵政突然看向他。 “你饿不饿?” 阿钟脑袋宕机,受宠若惊,还是磕磕绊绊地答了:“是,是有点饿。毕竟一晚上过去了。” 梅菜肉饼的味道似乎还在舌尖,赵政望着远处的屋檐,幽沉的眸色逐渐染上雾色。 是啊,一晚上过去了,他眼睛都没闭,不困,还一点儿都不饿。 -- “今日府中有大宴,你们五人是教习挑选出来去大班子帮忙的,那就记住一句话,只干活,不听也不说。明白吗?” “明白。”小姑娘们齐齐点头,面色又压抑不住兴奋。 冯教习把玩着衣带,在众人即将准备离开时,开口道:“最后提醒一句,惹了祸,只有你自己承担,不仅会被逐出舞乐班子,还会祸及家人。利索干净些。别给班子丢人。” 尹纾在几人中间垂着头,行礼应答不小心慢了一拍。这几日,作息和精力已经恢复正常,好像那一天一夜只是一场梦。 可尹纾却不会忘,心里七上八下的,这馅饼可不止她一个人吃了。 “行了,都去跟着嬷嬷置办吧。” 听到这句话,尹纾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前方的嬷嬷,这是自从上次林嬷嬷威胁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 这林嬷嬷真是个老戏骨,如今看到她就和看到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一点儿也瞧不出曾经打过的算盘。 尹纾机械地跟着队伍换衣服,端上各种衣物发钗往大班子的舞房去,只觉步步荆棘。 -- 公孙府前厅。 “来来来,今儿咱们几个好不容易见一面,必须不醉不归啊!” “公孙兄所言极是,咱几个谁不是日日夜夜盼着能收到您府上的宴席请柬啊?是吧陈兄?” “哈哈哈哈!那是自然,公孙兄府上酒好菜好,舞也好!” 众人爆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整个前厅嘈杂非凡。 “来!既然大家都想看舞乐班子,那就上舞!”公孙老爷抚着胡须,朝着管家便是大喊。 布帘后,尹纾隐在即将上场的舞女们身后,至此,她们这群小班子的人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就等表演结束,再将衣物发钗好好收回去。 其实这些事派几个丫鬟就能做,用不上她们这群相对还小的女孩儿。 干干活,尹纾不介意,毕竟这一日班子也是停了训练的。然而透过层层帷帘,她望着大班子里各个身姿轻盈、如惊鸿游龙般的姑娘展现着自己的舞艺,在一群丝毫不收敛眼神的男人面前。 那一刻,她的心似乎被某种东西重重一击。 练舞的出路是什么呢?她穿到原主的身体里被迫开始,其实一直都知道,每个舞乐女心中最好的出路,是被富贵人看上,从此衣食无忧。 尹纾在小班子里学习、训练,她慢慢将习舞当做爱好,可回归这个时代的现实,舞乐女是没有自由的。当她一切的努力要在这样的宴席上展示,为了得到某个贵人的青睐? 尹纾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将这么多时间耗在这里,仅仅为了一时的安逸。她又没有任何一瞬间比现在更急迫,舞乐班子不能再待了。 可战国时代,她一个孤身小女孩,就算成功离开,又能怎样平平稳稳地活下去? “茉儿,茉儿,发什么呆呢?姐姐们跳完了,快去收衣服。”有个舞乐女好心提醒,戳了戳她的肩膀。 尹纾慌乱点头,往更衣处去。 “听说了吗?金蕊姐姐被点名看上了,明儿可能就不回班子里了。” “真的吗?不知道金蕊姐姐遇到的是什么人?” “那肯定也是富贵人家,今日的宴席,都是老爷的至交。” “你不懂,有些富贵是富贵,可是......” “哎呀你才不懂呢!富贵就行了,能被看上,将来就不用苦苦练舞博出路,能一辈子有吃有住还有漂亮衣裳。” 尹纾听着周围女孩儿的你一言我一语,沉默地整理着手上的舞裙。 舞衣轻薄,也不能像对待其他衣裳般随意。有些舞衣是为姑娘们量身定做的,更得好好保存。 更衣处位置狭小,一旦有几个人站着,空间就有些拥挤。尹纾整理完刚要转身,被身后背对的人无意中撞了一下,扑到了衣服架子上,幸好她及时抓住固定的架子脚,堪堪站稳。 “啪嗒”,什么东西从方才整理的舞衣中掉了下来,砸在了尹纾的脚背上。 尹纾以为是穿舞衣的姑娘遗留下的,跟身后女孩儿的道歉回了声“没事”,就又蹲下摸索着捡了起来。 刚摊开手心看了一眼,尹纾倒吸一口凉气,心跳得厉害,紧张得赶忙塞入自己的衣袖,手心捏得死紧。 每个天降的物品都在挑战她的想象力。 这是一副折叠黑框眼镜。 折叠眼镜? “茉儿,你怎么才回来?方才教习说从明儿开始,我们要学新的舞了!是全新的,能上正式演的那种,据说这支舞学完,也就要公布能升上大班子的人选了!” 春来看到姗姗来迟的尹纾,急忙跑上前去,没等尹纾搭话便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 尹纾手中攥着眼镜,反应了两秒,才明白春来话中的意思。她抿了抿唇,不禁开口问道:“春来,你想不想晋升上大班子?” 【当然想!当然想!】 非常肯定的答案已经在春来心间得知了。尹纾也果不其然地听到春来回答:“当然了。茉儿你不想吗?我们每个小班子的人努力训练,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升去大班子增进舞艺,见更多的世面,当然还能拿更多的钱!” 以往尹纾没这么敏感,也完全理解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与身不由己,可真亲眼见到了宴席献舞的场面,却怎么都不舒心。 但春来也没有错,这确实是她们作为小班子舞乐女奋斗的目标。 尹纾恢复了小太阳般的笑容,道:“春来你那么努力,新的舞蹈学得好的话,机会很大的!” 这话若是叫舞乐班子的其他人听取,想必会觉得尹纾在故意炫耀或是打击,毕竟谁都看得出这个班子里最有天分的是谁。 可春来不会这么想、 “茉儿,你这样鼓励我倒叫我心慌。我是想升上去,可我也知道这次你才是最有希望去大班子的那个,她们好几个都提前得了消息准备练功了,你也要快点呀!” 眼中的急切和真诚做不得假,尹纾心里泛过一阵感动,可她不会在再舞乐班子长留下去。 “没到最后那刻,每个人都是有希望的。大家都在努力呢,而且你忘了,练习的时候,你有几个动作做得比我到位多了!” 尹纾拉着春来进屋,又听春来念叨了不少家里的事情,直到口干舌燥。春来才依依不舍告别。 望了眼天色,尹纾重新关上房门,坐回床边,这才从衣袖中取出那副折叠眼镜。 凸透镜凹透镜的相关原理,曾在墨子的书中便有记载。但当然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代还没有成形的近视眼镜。 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真有近视的人也是拿放大镜来辅助视力。 尹纾视力很好,可以说前世今生都没有这方面的烦恼,所以看到的第一眼除了震惊,她心中还有一丝失落,这东西她也用不着吧。除非等到老了当老花镜使? 失落归失落,毕竟又是天降的东西,而且又是折叠款,尹纾还是有几分好奇的。 她转了个身背对房门,将手中的眼镜翻折开,慢慢地移动到眼睛前。 好像又猜错了。明明外表看起来就是普通的近视眼镜,可带上之后却呈现一片雾蒙蒙的半黑状态,和墨镜的使用感受有点像,只能基本看到屋内设施,比如尹纾现在,就看见了灰黑一片的枕头。 墨镜片是深色的,所以戴上之后才会有那样的视觉效果,可这个镜片明明是透明的,为什么又会这样? 尹纾开始有点小激动,虽然她已经领教过这些类似盲盒物品的某些副作用,可还是架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她试着扭了扭头,将视野扩大了些。 面前依然灰蒙蒙的,尹纾不自觉地瘪了瘪嘴。是她太笨了没找到使用方式,还是这东西就是这么鸡肋! 说明书都没有,要是能打分,肯定要给这个天降发货地打个差评。 尹纾又无意间持着眼镜微微往左边侧了侧身,本是无心之举,却瞬间亮瞎了她的双眼。 灰蒙的光线散开,尹纾看到了屋内的物品柜。这个柜子很简单,就是粗糙地规制了三个长方形的储物空间,蒙上了三块布作为遮挡。 没什么防范作用,蒙布最大的用处也就是挡挡灰尘。 然而,尹纾现在看到的,可不是蒙着布的物品柜。 她能清楚地看到,三层储物空间内都放了什么!! 尹纾自己的东西,是放在最上层,是她平时日常会用到的几块布巾和换洗衣物。 剩下两层,是室友们的物品,虽然平时来来往往取用的时候也不免都会看到,可隔着布就能透视,尹纾还是头一回体验!! 视线匆匆掠过,尹纾喘着气将眼镜唰地放下,眼前霎时恢复清明。 屋内依旧那样安静,那块物品柜上蒙着的布,也仅仅因为吹来的微风而轻轻飘动。 没有人拿开过,也没有掉落。 尹纾闭了闭眼睛,重新拿起眼镜又试一次。——她确实能看到。 很好,这根本不是折叠眼镜,更不是墨镜。虽然先进到已经超出了想象,甚至有点奇幻的范畴了,可尹纾却没有多少喜悦。 她又不是偷窥狂,更不想冒犯别人的隐私,这东西的作用整体上依然鸡肋。 尹纾又翻出自己藏在床底的包裹,里面是这阵子积攒的珠串络子和自己的银钱。 不信邪,换个东西试一下。又一次戴上这“透视镜”,没看向包裹的时候,眼前依然灰蒙,当尹纾低头将视线移向包裹,已然见过的神奇的一幕再一次发生。 她整整齐齐打好结的包裹在透视眼镜下一览无余,就好像是放在了X光下,连珠串络子的颜色,尹纾都瞧得清清楚楚。 她立刻摘下,闭目缓神了一会儿,脑袋里面乱糟糟的,忍不住扶额。 请问,她要在什么时候会非常需要用到这副眼镜? 做小偷去别人家戴上,这样哪里放着什么都一清二楚。尹纾被自己的脑洞逗笑了,转眼无语凝噎。 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受过良好教育的市民,这东西给她,就像给鱼一辆自行车。 还是省省吧。老天爷真喜欢给她送东西的话能不能送点实际有用的,比如手机电脑护肤品,或者送点面包牛奶也行啊。 尹纾伸了伸胳膊,估摸着室友们也快回来了,便将眼镜重新折叠起来,取了块小布包好,准备塞进包裹。 可那一刻她又犹豫了。这和梅干菜馅饼不一样,哪怕馅饼被发现了,顶多扯个理由糊弄糊弄,可这明显非常物的眼镜,在这个没有锁的屋子里,实在是太危险。 翻来覆去想了半天,尹纾还是把它放在了一件衣服的内袋里,又将衣物堆叠在一起放在枕边。 先过了这一晚再说吧。没有一件带锁的储物空间,总是不方便的。 这时候,尹纾倒是想到了女孩儿们闲聊时说过的,大班子里的舞乐女就有自己带锁的木柜子,存放东西就放心多了。 可她当然不会为了这个再继续去留舞乐班子,到底能不能去府外买到带锁的盒子,尹纾靠上枕头,一边想着这问题,一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公子,这几日是否还有难眠之状?”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立在赵政跟前,皱着眉头把了把脉。 赵政没说话,阿钟只得开口:“公子这几日都是正常起眠,就是之前连着两日睡不着。” 老头儿满意地捋了捋胡须,道:“那看来,助眠的汤药还是有用的。既然公子已经能够正常起眠,便不需要再用药了。” 赵政收回手,示意阿钟一眼。阿钟便张罗着送这医者老头出门,心里腹诽着。 也难怪公子懒得搭理他,过来请脉时有用的东西没看出多少,倒是浩浩荡荡开了一堆药,阿钟偷偷去查过,这药量早就超出了普通失眠的调养分寸。 更何况,公子这几日恢复正常,跟这老头更加没有半点关系。 因为公子,一口药都没喝过。 “公子,人送走了。” “下次别让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阿钟缩了缩脑袋:“这,这老爷子毕竟是夫人请来给您看症的,奴也不好赶走。” 赵政搁下竹简,看了阿钟一眼。 “但是肯定没下次了,奴这就想办法让夫人知道这老头是个骗子。” “不用了。少说话为好。” 睡不着觉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便是意志坚硬的赵政,也不愿意在不明不白的情况下干熬两个晚上。 可他还就是这么清醒了两晚,多看了三堆竹简,又练了五遍剑法。 而在偶尔出神之际,赵政只有一个想法,什么时候再见到那个身上带着诸多谜团的尹茉儿? 她究竟知不知道这个馅饼里面有什么,知道的话,是故意害他睡不着觉,捉弄他? 不知道的话......她确实自己也吃了。而且,公孙府里的舞乐女,是怎么弄到两个形状口味都很独特的馅饼的? 赵政不是没有察觉,这个时候,寻常人家连肉沫都不怎么上饭桌,顶多偶尔买个什么解解馋。可这个小姑娘一出手就是两个外头买不到的馅饼,她是哪里得来的? 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听说过什么东西能让人精神抖擞地两天两夜不饿不困,且对身体似乎并无伤害。 如果这不是普通的馅饼,尹茉儿就不是普通人。 疑问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谜团。 似乎只有见面,才能解答。 扮琴童 “冯教习,您唤我来?”头一回独自一人到教习的内室来,尹纾俯首跪坐,眉眼低垂。 冯英倚在琴边,神色平和,让她不必多礼,屏退了身旁侍女,才缓缓道:“唤你来,是有事告知于你。” 被冯教习单独传唤的紧张,不亚于学生时代一人独自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其他人尹纾不知道,但她自己,可是能在去办公室的那段路上,就想出八百种传唤的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做操偷懒、上课说小话这类事。 她悄悄屏气凝神,想知道冯教习究竟要说什么,如今尹纾满脑子都是怎么尽快离开舞乐班子,对冯教习,除了感激,也有许多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三日后,我应邀要去一家贵人府上弹琴,随行需要一位小琴童,不知你可愿随我?” 尹纾眨巴眨巴眼,这就相当于跟老师出外差?不考虑其他的话,她自然是愿意的。 可冯教习为什么要选她?舞乐班子的乐师身边就配备了好几个琴童。 尹纾抬眸望向教习,澄澈的眼神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冯英没有故弄玄虚,她缓缓拨动着三两根琴弦,言语直白:“你有疑虑很正常。这回请我的人家,身份特殊,并不是赵国普通的勋贵,不过你也不需要知道多么具体。因此,随我一同去的,必须是知进退懂分寸,不会出错的孩子,明白吗?” 【此去献琴虽有为难我之意,但未免不是个机会。希望这孩子能把握住。】 尹纾心头颤动,隐约察觉到,似乎这家府上的人物与冯教习关系匪浅,且这次邀请,并非怀揣善意。 冯教习是以舞艺为最盛,大多数舞女的琴技只能算是一般,包括冯英。 机会?尹纾猛地抬头望向冯氏,只见她眸光温缓,又似乎带着洞察一切的笑意。 她不敢再对视,只轻轻应下:“但凭教习吩咐。” 至于从前没做过琴童这样的废话就不必再多言了,无论冯教习出于什么目的,她想帮她一把,尹纾就该默默承了这份情。 冯英嘴角微抿,示意尹纾可以离开。 【果然没看错,是个知事的。】 -- 之后的几天,尹纾一如往常地练舞、休息、吃饭,三两天与琅画见一次面说说近况。 琅画在老夫人院里的差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对一个侍女来说,也算是被看重的象征。 有几回,到嘴边的话,尹纾还是没说出来。她很感激能遇到琅画这样的朋友,可她毕竟不是原主,也不可能真的继续在公孙府里待着做舞女。 前途未卜,对琅画来说,什么都不知道地安安心心在老夫人身边侍奉,已是很好的出路了。 很快到了冯教习与她约定的时间,有人提前给尹纾送了琴童要穿的衣服,和平日练舞的衣裳还是颇有些不一样,是上衣下裳的样式,很便于出行、 尹纾解开头发,随意扎了两个小辫子在胸前,她很喜欢今天的造型。 临了出门,尹纾犹豫再三,还是将辣辣粉和折叠透视镜都塞在了随身的内袋里,实在不放心放在屋子里。 哎,什么时候给她一个无限空间的大口袋就行了。现在老天爷给她送了两三个,那等二十个三十个东西来了,总不能每次都背在身上。 尹纾一边放飞自我地畅想着,一边往府院后门去。 舞乐班子的人,说起来地位比一般婢子好些,却十足是到不了前院台面的,只能从一条特别辟出的小道绕到府院后门出府。 而就那么扇小门,平日里也要派个小厮看着。 冯教习已经在后门外等着她了,尹纾行了礼,得了冯英示意,头一回坐上这可以说是历史上的初代马车。一匹马、能容得下两人的木质后座,不过没有华盖。 如今这个时候,平民出行以牛车羊车为多,能配得起马车的人家,依然还是少数。冯教习是公孙府的舞乐教习,在管家跟前有几分脸面,偶尔出个门用趟马车不是稀奇事儿。 当然,马车和马车之间区别也是很大。尹纾挪了挪屁股,手里抱着冯英努力克服被晃得头晕目眩的不适感,偷偷瞄了一眼冯教习,人家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全然没有她的那般狼狈。 好吧,她还是先努力习惯一下,等将来赚了钱发达了,定要好好改良! 晃晃悠悠了一路,尹纾即将进入梦乡之时,马车急停了下来。眼神还有些惺忪,人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尹纾规规矩矩地开始扮演一个小琴童。 “是公孙府的冯教习吧?”门房仔细地看了尹纾递过去的木牌,对着冯英确认道。 “那位夫人吩咐过,您到了直接进,随奴来吧。” 因着走的不是大门,尹纾甚至不知道这到底是哪家府上。冯英言语中的“机会”到底是什么,她又到底操着怎样的心思。 没能通过探听心声得知有价值的信息,尹纾脑中依然乱糟糟的。 即便未曾抬头仔细观察,也能感受到这座府院中的一木一景格外精致,摆件陈设也是阔绰不少。 绕过不知道多少连廊台阶,终于在一座与府中其他庭台设施明显不同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夫人一般在此赏琴。冯教习可先准备。”带路的小厮上前去寻人通报了。 尹纾凝神将琴放置好,按照冯英的习惯打下手。 【那就是今天来献琴的冯氏?瞧着也很一般嘛。一个舞女来献琴,真是自取其辱。】 【不过也没法子,当年跟夫人闹成那样,能进府来就算夫人心胸开阔了。】 尹纾垂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冯英身旁,却听着向这边走来的那位穿着淡粉色侍女服的婢子心中所言。 “夫人说了,就在此地献琴。可以开始了。”这婢子趾高气昂地撂下话,将“用鼻孔看人”的形容践行到了极致。 此时要是尹纾再没感觉不对,就也太傻了。 这府上的某位夫人,点名让冯英一个舞蹈教习来献琴,直到现在连个面都没露,结果和冯英竟是旧相识,关系,看起来很有过节的那种。 冯英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尹纾更是装作木头人,让那婢子像是在唱独角戏,只得悻悻离开。 “喂,那个小琴童,过来,有些东西夫人要你拿给教习。”似乎是走出两步,粉衣婢子又回过头来指着尹纾高声道。 尹纾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冯教习。冯英没有看她,只低低说了句:“保护好自己。”说罢便已经着手调音。 尹纾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然而那粉衣婢子领她走着越来越远的路,让尹纾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这位姐姐,不是说要拿东西吗?”尹纾停下脚步,思索着返回的路线,手心里悄悄攥紧了什么。 粉衣婢子回头,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原是清秀的一张脸却显得格外刻薄:“是哦,要拿东西,我忘取了,那你在这儿等我吧。可别乱走,这府里不是你能随便逛的地方。” 一个小琴童罢了,她原先没想怎么样的,可怎么就是冯氏身边的一个小跟班,都长得如此清艳标致。她定要替夫人好好出出气。 “姐姐,你手上好像脏了。” 尹纾微微抬眸,似是鼓起很大勇气才提醒她。粉衣婢子顺势看了看,手上果然沾了点花园里蹭到的土,她顿时露出嫌恶之色。 “你,手里是什么?有布巾还不拿出来给我擦擦!”那婢子三下两下从尹纾手中抽走一块深色布巾,将有脏污泥土的手使劲在布巾上擦拭。 随后便将布巾往地上一扔,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纾盯着那块布巾瞧了会儿,嘴角微抿,抬眼望着四周,是完全不熟悉的建筑布局。进府时完全没有经过这一片,粉衣婢子是打定了主意觉得她胆子小好欺负,就会一直困在这儿等。 回想起冯英的提醒,好像她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尹纾没有在别人家随意乱逛的癖好,可这粉衣婢子嚣张至此,她也无需多礼貌。 按理说这么大的府院,伺候的人应当是成群结队,这处院落看摆设并不是废弃荒芜之地,到现在却没遇见一个人。 尹纾从怀中重新掏出一块干净的布巾,将地上的那块包裹起来捏在手里,起身寻找出路。 极为对称的建筑让人根本分不清走过的到底是哪间屋子,尹纾忍着心中的焦灼,拼命回想着刚才一路上记下的标志物,却又盯着路旁好几棵形似的树犯了难。 树?尹纾看了眼明显高得超过屋檐的树。 她现在在原地打转,这地方又冷清得像是没有人,不知道要绕几遍才能出去。既然有树,借她爬爬?爬上去说不定能看见院落结构,顺便找一下方才进府的门在哪个方位。 尹纾不擅长认路,平日出门只记标志性建筑从来不认东南西北,不过她有一件事从三岁开始就很擅长。 手中捏着两块布巾,尹纾选定一棵,说干就干。她一手攀着树干,脚踩到一处使劲向上瞪,手臂和腰齐发力便上去了,落在连廊处的少年眼里,轻盈地就像一只,猴子。 “哪里来的小贼?!”阿钟瞬间冲了出去,挥舞着拳头,对着树上大声喊道。 尹纾刚爬上去还没转过身来,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大跳,她努力在枝干间稳住,缓缓挪动身子,侧过脸来。 “我不是贼!” !!! “茉儿......姑娘?” 阿钟惊愕地捂住嘴,又突然想起来这小姑娘应该不知道他和公子是一伙的,这这这,怎么会在府里碰见? 树上树下的人都有些惊慌失措,尹纾居高望着连廊处没带帷帽的黑衣少年,更是有种魔幻的感觉。 怎么回事?那个人怎么这么像街边流浪的落难公子?难道他住这里? 赵政不疾不徐地下了台阶,往大树走来,那个原先喊出声的小厮打扮的人却灰溜溜地跑到了少年身后,仿佛不能见人似的。 尹纾脸颊泛起一阵红晕,服了,再在底下等几分钟能怎么样!!!这不就来人了嘛!! 现在倒好,爬树被人撞个正着,本来可以以受害者的姿态,现在呢,好像个肇事者。 赵政在树下站定,淡淡抬眸,眼底蕴着兴味。 尹纾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树干上差不多抠出了三室一厅:“公子,好巧啊!” 坦诚(1) “能下来吗?”赵政打量了一下树上和地面的距离,扬声问道。 尹纾点头如捣蒜,表示自己很敏捷,这点不成问题。好歹也算是认识的熟人,她还爬树看方位作甚。 尹纾稳了稳心神,双手抱住树干,慢慢地往下滑。 当脚踩住实地,在场的三个人都偷偷松了一口气,阿钟悄悄又后退了几步,直到连廊角落。 尹纾整理了下头发,努力扬起若无其事的笑:“公子,您住这儿府上啊?” “是。” “你也住这儿?” 尹纾耷拉着脑袋,声音委屈:“不是。今儿是和我们教习来的,我们是公孙府上的舞乐班子,教习受邀来献琴,我就被府上一个侍女姐姐带到这儿来了,说是等她拿东西过来。可等了很久这儿都没人,有点害怕,想上树看看出路。” 阿钟竖着耳朵,悬在半当中的心提了起来。最近府中都没有需要舞乐的席面啊,难道是夫人叫来的? 要是夫人叫来的,可能事儿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公子,我们相识一场,我也并非故意乱走,您既然住这儿,想必知道府上后门怎么走?劳烦您派人将我带过去,我去后门候着教习便可。” 先提出自己的诉求总是没错的,尹纾此时顾不得打听这个落难公子和这府上是什么关系,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你是舞乐班子的人?那怎么会在街市上......”赵政佯装不知,淡淡发问。 尹纾叹了口气:“为了攒钱呗。我本就是因家中贫困被卖进邯郸城干活,索性遇到了冯教习让我进了舞乐班子,不然我可就得一辈子为奴为婢。舞乐女每月能出来一回,便是我与公子曾遇见的时候。” 心里说不清什么感受,赵政觉得有点陌生,直接岔开了话题:“既然有人让你在这儿等,又做什么到树上去?你就认定那个婢子在诓骗你?” 尹纾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每次这个人总能戳到重点,总不能说我听到她心里想什么了吧。 “公子,有种感觉叫做直觉。正常来说,取拿物品,定是要跟到院子门口的。现在把我晾在这里,这么久没有回来,自然是故意耍弄我了!” 因着语气有些激动,尹纾眸内氤氲着层潮意,令人心怜。 可赵政只不动声色地盯着她看了会儿,才道:“这儿离后门不近,你们在哪个院子献琴,送你过去。” 尹纾愣了愣,蹙着眉道:“这个真不知道。进府后就跟着领路的一直走,只知道是给府里的某位夫人献琴。” “你方才说,你们是舞乐班子?你教习是习舞还是弹琴的?” “教习擅舞,不擅琴。” 这人好生敏锐,尹纾心里开始有些不安。 赵政霎时沉默了,盯着空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公子,我知道你住在这里也不容易,不用你在人前露面的,后门就行,绕路我也可以。”尹纾以为这人怕惹上什么麻烦,其实真不至于,要说惹祸,她也只是收拾了一个婢女罢了。 再说,又不是她主动的。 “先去净个手,待会送你过去。”赵政没再多言,径直向前走了。 尹纾瞧了瞧因为爬树而黢黑的掌心和手指,嘴角抽了抽,连忙跟上。这人倒还怪好的咧。 穿过两道幽长的连廊,赵政终于停下了脚步,推门进屋。阿钟从后头小跑上来,已经备好了水。 尹纾惊奇地瞧了他一眼,这就是训练有素吗?哎,这等级森明的社会,就连一个处境不怎么样的公子,还能有这般奴仆。 “姑娘,您手里的布巾给奴吧,奴帮您去搓洗了。”阿钟站在门口,示意尹纾可以进去净手。 手上脏脏的确实不舒服,尹纾没有扭。只不过,她笑盈盈地开口:“这个布巾你得注意些,别碰到里面那层。麻烦啦!” 尹纾是随口的习惯,阿钟心里却惶恐了下,转而又有些不解:“里......里面那层?” 尹纾把手仔仔细细地揉搓着,应答:“嗯,里头的布巾上有些粉末,总而言之呢就是如果没有防备地碰到,你的手没感觉,可要是摸了脸或者嘴巴,就会很难受。” 【啊???】 尹纾听到一声来自内心的惊叹,转过头就看见阿钟捏着布巾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外头那层没有的。你再去净个手,这个我拿着就是了。” 尹纾又从身上掏出一条布巾,将原来的打了个结包在里面,回去之后水里一泡就好啦!幸亏出门前留了这招,本是想着防身用的,现在收拾收拾那个嚣张无礼的婢女也不错。 门口的两人都没有发现,赵政站在昏暗处,将所有动作都尽收眼底。 “尹姑娘,你有东西掉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尹纾脸色大变,她下意识去摸腰间绑着的内袋,是鼓的啊。 下一瞬,她扭头。赵政环臂站定在侧,神色从容,眼神却是不容躲开的深意。 “阿钟,去练武场准备准备,仔细点。”阿钟诺诺点头,端着水,一溜烟跑了,还不忘记把门带上。 赵政转身往后走了两步,明明是十来岁的少年,气势未开可依然逼人。 “尹姑娘,你我不算是一面之缘的路人了。想必我的疑问,你也很清楚。” 尹纾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底闪着几分挣扎。 “那个梅菜饼,我不知道吃下去会有这种反应,不是故意的。”她开口解释。 “你也没睡着觉?”少年反问她。 “没有。练了一晚上舞,两天没吃也不饿。”到这份上了,尹纾只能老老实实,可怎么有一种被领导问话的感觉。 赵政眉目舒展开些,似乎算是对上了答案。 紧接着,那个尹纾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来了。 “饼是哪里来的?” 尹纾的重心从左脚换了右脚,在这个少年跟前,她好像撒谎根本不管用。冯教习说来这里有机会,那她是不是能赌一次? 她小心翼翼抬眸望了眼面前的人,神情纠结:“如果我说,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天给我的,公子信吗?” 赵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半晌,微微牵唇,眸色更深了些。 哎,真的是实话啊!!怎么一副自己把他当傻子糊弄的表情,尹纾挠了挠头,下了决心。 “公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身份,但对我你可是一清二楚。没必要骗你,我也真的是坦诚相待了。” 尹纾转过身去扯出内袋,蹲在地上,慢慢拆开。 她取出了折叠透视镜,翻折开,又把瓶子放回内袋,留在地上,随后起身,直接将眼镜架在了赵政鼻梁上。 “公子,请看这个袋子。” 赵政的眼神从淡漠散漫,随着尹纾的举动,渐渐幽深汹涌起来,差点站不住脚。 坦诚(2) 少年的状态没有半分让人感到惊讶,甚至尹纾觉得,他已经算是冷静的了。 明显超出时代认知的事物,如果不是已经迫不得已加上狠心一赌,她又怎么会轻易示于人。 不过,这何尝又不是她的筹码。 赵政移开眼镜,视线恢复清明,紧盯着地上包裹完整的布袋,又再度重复了几遍戴上移开的动作,跟尹纾最开始摸索到功能的时候一模一样。 半晌,少年神情凝重,将眼镜双手递给尹纾,早无了冷淡高傲之意。 “这,这是?” 尹纾心里发笑,脸上适时露出沉静而坚定的神情:“公子,想必你看得出来,这个东西绝不是现实里任何一个工匠做得出来的,哪怕现在就这么拿去做样,都无人能复刻得出一模一样的用途。我说的老天所赐,无半点虚假。” “自月余前,我会偶尔不定期地收到凭空而现的东西,梅菜饼和这个神奇的镜子便都是。” “收到梅菜饼的那天晚上,我正是饥肠辘辘,差点要去厨房偷东西了。两个梅菜肉饼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枕头边上。” “或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愿,可怜我吧。” 尹纾语气认真,目光明灭之间,难掩清澈与诚恳。 赵政置于背后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他已经有些相信了。可事情实在太过玄乎,如果面前人说的都是真的,那老天为何独独赠物于她? “公子,我都已经对您坦诚相告,而我到现在,却只知道您是赵公子。” 尹纾收好眼镜和内袋,重新对上少年的目光。 赵政唇线抿直,他已经许久未曾和人有过这般似乎推心置腹的交流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我经历的,比较复杂。知道太多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很快就要离开赵国,去到我原本应该在的地方。如果你想摆脱现在的生活,可以跟我走。” 尹纾下意识蹙眉,知道了她的秘密,然后对她发出邀请,这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她背过身去,作势要走。 “你并不情愿一直待在舞乐班子,做一辈子舞乐女,对吧?” “去秦国,也许有不一样的际遇呢?” 少年的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成功让尹纾止住了步伐。 她回过头,眼眸中似有点点凉意星散开。 秦国? “你,是秦国人?” 少年肯定地应答。 秦国少年,居于赵国府邸,现在又要动身回秦国。 好熟悉的经历。尹纾脑中浮现一个极为胆大难以置信的猜想,硬生生被她自己压下去了。 再细想,可能她现在都没胆量继续站在这儿谈判拉扯。 “可若是我随公子去了秦国,可就真的是举目无亲,我又有什么理由能相信公子?”小姑娘神情戒备,咬着唇道。 赵政淡淡扬唇:“从你肯把东西给我看的时候,就已经下了赌注,不是吗?” “你放心,过后,若你愿意,可定个盟约。” 盟约,两人都心知肚明。尹纾需要将得到的神秘资源与他共享,而尹纾也能在新的土地上受到庇护,做自己想做的事。 “公子在秦国,地位如何?”尹纾很直白,定定地看着少年。 赵政侧头看了她一眼,漆黑如深潭的眼底划过一丝傲气:“可叫你衣食住行无忧,行事少虑。” 再多的,不适合现在打包票。但赵政可以肯定,只要尹茉儿不耍幺蛾子,真诚相待,他也定不会食言。 赵政掏出一个青铜腰牌,道:“若是思索好了,收下腰牌,待我出发那日,公孙府会有同样腰牌的人接你出去。” 尹纾在他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接下了那块腰牌。 他开了门,未再多言。 -- “茉儿,这里。” 听了赵政吩咐的小厮将尹纾送到后门,冯英竟是已经等在了那儿,瞧见她,便扬手喊道。 “教习。”尹纾消失了这么久,连琴都是冯英自己抱在怀中。于情于理冯教习都应该觉得奇怪才对,可让她上了马车之后,冯英只闭目不言。 尹纾打了无数腹稿,还没开口,只听身旁人道:“这府里的人,和秦国有关系。” 【想必小姑娘是已经做出决定了。那也好,不用和我一样,一辈子就只能混在这里。】 “遇到什么人了吗?”冯英睁开眼睛,眸光含笑。 “赵姬与我不合已久,但这府里的人,有些还是有本事的。”她似乎没指望尹纾回答,只提点了一句便又重新闭目养神。 【秦国,是个好地方啊!】 尹纾自从接过那把琴,心便再也没有落下来过。青铜腰牌还在她的内袋中,冯英从带上她来做琴童开始,仿佛就预料到了什么。 不仅明里暗里提点她什么机会,还专程来赴这个与她不合的夫人邀约,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她做到这种程度? 即便是探听到了心声,却更加不清不楚平添诡异。 不对,方才冯教习说了谁? 赵姬?! 是她想的那个赵姬吗?嬴政之生母??? 头顶像是炸开了一个响雷,尹纾大口喘着气,缓缓垂下头,一只手紧紧攥住了小腿。 如果一切都连起来的话,历史上的赵姬也曾为舞女,冯英和赵姬是旧识,在她回赵国后便知道赵姬的底细,也不难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他们即将要回秦国。 所以,那个“机会”,就是让她也随着去秦国吗? 赵公子?赵政,实际是嬴政!公子政才对吧!! 难怪,即便到了那个程度,少年依旧没有说出真实身份。自己是什么眼神啊,竟只觉得他是个落难贵公子。 尹纾抱着琴想了一遍又一遍,这可是少年时期的祖龙啊!居然就在稀里糊涂之间,有过不少交集。 她都干什么了呢? 先是觉得这人古怪,让人帮她看摊子,实则目的是利用人家震慑小偷; 然后以为人家吃不饱饭,给了块馅饼,害人家两天没睡着觉; 今日,胆大包天地面对面谈判争取,让始皇做她靠山。 哈哈,尹纾,你真是出息了! 考核 “两位姐姐,忙着呢?今儿怎么没见薇容?”阿钟照常路过赵姬的主院,满脸笑意地跟两个侍女打招呼。 “哎呀别提了,她遭罪了,把我们也折腾得够呛。”圆脸的唤作澄碧,一边端着水盆出来,一边抱怨着。 阿钟好奇:“薇容姐姐遭罪了?怎么了?夫人罚她了?” “哪能呢!夫人不是最疼她了嘛!听说是让个小丫头捉弄了,弄得脸上手上一片红,都哭得不想见人。夫人也就由着她今天没当值。” “啊?府里谁不知道薇容姐姐在夫人跟前得脸?哪有小丫头敢捉弄她?”阿钟适时露出吃瓜的震惊表情,成功勾起了澄碧的分享欲。 她拉着另一个侍女一同蹲下搓洗着衣物,一边兴致勃勃地小声道:“具体的我们也不是特别清楚,大概是夫人请人来府里弹琴,薇容仗着夫人纵容,主动去招惹了来的小琴童,结果好像沾上了什么东西,整个脸和眼睛都发红了,洗了好久。” “那个过来弹琴的女子,似乎与夫人有旧怨。” “不过这就不是我们能乱说的了。薇容跟在夫人身边最久,想必是想教训那琴童不成反被捉弄了!”圆脸女子遮不住面上的幸灾乐祸。 薇容平日里除了赵姬,对谁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大家面上恭敬称一句薇容姐姐,却在她遭罪的时候,一个比一个乐得欢。 阿钟表情丰富,又跟着附和了一会儿聊了点别的。 “那两位姐姐忙着,明儿带些凉点来给姐姐们解馋。” “阿钟就是会来事儿!......” 回过身的阿钟迅速小跑,一路没停着直接到了赵政的院子。 这块院落一向是府里最安静的地方,不算荒凉,可也确实称不上受重视。 比起赵姬院子中的奢丽摆设与珠帘软香,这儿只有青石堆路,单一的木头雕饰。 阿钟轻轻叩门,得了应声才小心推门,他上前几步,拱手道:“公子,前头院里消息,不过十来日,就能动身了。” 赵政没回话,自从亲眼目睹过那事,他就再也没往自己生母的院落里去过,哪怕赵姬曾气急和下人怨怼他,小小少年也依旧独来独往。 阿钟转了转眼珠子,想了点有意思的又开口道:“公子,您记得夫人院里的薇容吗?就是那个经常拿鼻子看人,上回还推了奴一把的。” “她这两日可遭罪了,听说是被人撒了药粉,到现在都见不得人呢。” 赵政没吭声,但眼神明显移到了他身上。显然,尹茉儿那日净手时手中攥着的布巾,想必就沾着所谓的药粉。 阿钟再接再厉:“这药粉好像很好使,听说请了医女来都看不出是什么。若是茉儿姑娘有多余的,奴可要去讨要些。要是以后有人欺负奴,奴就悄悄弄他手上。” “小儿家把戏。”少年语气冷淡,眼神转回了竹简上,指尖却不由自主地用力。 她的那些东西,的确都闻所未闻。 他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到了那个神奇的镜子上,明明布袋子是系着的,却能清清楚楚看见里面摆放着什么。连做梦,都没有想过这般奇妙的东西。 只是不知道能看见的距离有多远。如果对战之时,能借助它,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对方隐藏的物资,那该是怎样的助力! 但,只此也够了。尹茉儿的秘密让赵政知道天地间有那么多玄妙神奇的物件,现在造不出,以后总有工匠能造出的。哪怕只是样式,都比如今的水平精巧太多。 “对了公子,既然时间和太子丹那头说的对上了,咱们是不是该早做准备?” “动身前,找个人带上腰牌,混进公孙府去。做什么你知道。”赵政手上没停,吩咐却是不容置喙。 阿钟立刻应下,心里喜滋滋的。公子现在的事儿大多没避着他,想必是要带他去秦国的。 留在赵府做个任人使唤的小厮,还是跟随公子去秦国当心腹,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 “茉儿,怎么考核提前了呀!我还有好几个动作都没练好。这下怎么办,晚上不能睡觉也得练了!”春来哭丧着脸坐在尹纾身旁,周围女孩儿们的表情也大多都和春来一个样。 明儿就是决定谁能升上大班子去的日子了,尹纾却已经有了旁观者的姿态。 接触舞蹈这些日子,她流过汗洒过泪受过伤,若不是在这注定要成为贵族挑选的商品,尹纾并不排斥争取晋升。可如今,要去秦国基本已成事实,冯教习清楚这一点,想必也不会把名额给她。 思及冯英,尹纾还是看不透这位教习身上的谜团。能和未来的秦国太后结仇,也不是简单的人。 既然都是习舞之人,怕是逃不开那些资源抢夺。可冯氏费尽心思让她跟着去秦国,又是什么道理? “没事儿,大家时间都一样,还不如好好休息下,明儿精力充沛迎接考核呢!”尹纾说的是真心话,三个教习平日里看了那么多次练习,晋升人选也不是明天的考核一锤定音的,其实人选早就有了,只差临门一脚罢了。 只是不知道,谁能做那个先拔得头筹去大班子历练的人了。 春来是勤奋型的,动作要是论标准,这班子里还没几个能超过她的,不过用现代评价词来说,就是表现力差了些。尹纾压着腿,放空着想。 “哎,茉儿,我还是觉得你最有希望。你可能不知道,前几日大班子里的蓝教习训话,居然提到了你,说你勤奋刻苦,半夜都起来练舞。” “说起来我也才知道你这样努力。” 【茉儿本就优秀,这回定是她能升上大班子了。我应该为她高兴,只是以后,又是只有我一个人了。】 尹纾听着春来的话,和那从来没变过的单纯所想,突然五味杂陈。 她遇到的,不是历史画卷上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人物,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女孩子。如果几天后不告而别,对真心把她当唯一朋友的春来来说,恐怕比她去了大班子还要残忍百倍。 还有琅画,那个和原主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的女孩儿。 “春来,其实,我可能不会再待在这里了。” 春来一时间没听清,瞪大双眼问道:“什么呀?” 尹纾望了望四周,人多眼杂。有些话,也不适合现在说出来。 “没什么。你放轻松,真的,好几个动作我也没记好,不过你跳舞的时候就是太紧张了,肢体放松,多从眼神里释放情感,这样肯定更好。” 春来果然忘记了追问,兴奋地道谢,又飞奔去了舞房。 -- 考核曲目几乎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是重点练习的任何一支,也并非冯教习提点过的动作,而只是曾经提了两嘴,因着动作不难,所有人都只是匆匆过了一遍。 就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项目,突然变成了年终奖考核的唯一指标。 尹纾也捏了把冷汗,虽然结果对她已经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却还是被几位教习出其不意的设计而震撼。 “行了。”望着底下的一片窃窃私语,冯教习面无表情地宣布考核开始。 依旧是一人一考。 尹纾闭着眼睛回忆,这套舞的动作其实都是基础动作,就像是把所有基本功都连在了一起,有点儿类似于广播体操的那种标准型舞蹈。 所以从形式设计上看十分平平无奇,但确实是能看出基本功力的曲目,用来考核,算是公平。 尹纾也和其他人一样,平时没怎么练过,只有一次例外。 那个因为梅菜馅饼睡不着的夜晚,她把脑海中能想起来的舞蹈全都练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这套。 熟练度和精准表现可能不够,但流畅度应该是没问题。 听到自己被叫到,尹纾双手握了握拳,再一次站到了曾经跌过跤的位置。 乐声起,尹纾的身体精准卡着节拍开始动作,衣带蹁跹,风跃裙尾。她舞动的时候,跟平常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刻苦的练习融为一体。 冯英的眼神有些虚空,慢慢地,透过那正在疾转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十六年前的自己。 纵使三个教习依然看不出情绪,可每个一旁看着的女孩儿都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与尹茉儿的差距。 曲调终,舞动止。 “下一位。” 尹纾行了礼,又擦了擦汗,退到春来身旁,见到她抑制不住的激动与崇拜,微微笑了笑。 以春来的勤奋,这套舞练得不会比她差。 果然,轮到春来时,她发挥得也相当自然纯熟,尹纾悄悄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最后一位,名唤沁竹,在兰兰没被逐出班子前,也是那个小团体的一员,但舞蹈水平一向普通,因而即便她看过了所有人跳的,也没人对她抱有什么惊艳期待。 然而,当听了无数遍的乐声响起,沁竹甩臂时超乎常态的自信让尹纾直觉不对。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精准,几乎是完美复刻了之前教习的示范,异常的自信也让她展现出平时没有的光芒。 所有人都被沁竹吸引了,无人发现,冯英微微蹙起了眉头。 曲终。 秦教习率先捂嘴笑道:“哎呦,冯姐姐的班子里真的是藏龙卧虎,之前还没发现,有这么多基本功好的苗子,真是叫人难以取舍。” “是啊,这套能跳得熟练还有自己的感觉,确实不容易。” 冯英望了眼喜上眉梢的沁竹,最后开口:“既然是往大班子选人,那就由二位教习做主挑选,我随意把个关便是了。” “要不,就那最后一个吧,跳得着实不错。” 秦教习试探着。 蓝教习用帕子压了压嘴角,笑道:“我也觉得那位不错。不过,之前有两位也跳得较为纯熟,尤其是那个叫茉儿的,她可是第一个跳出完整无误的,我也挺喜欢。” 冯英的眉眼松了松,没有发话。 “人才济济,也真是叫我们难选了。”秦教习笑容淡了些,原先抬起的手,也慢慢放下了。 蓝教习又突然道:“要不就是秦姐姐说的那个吧,跳得确实特别标准,都有几分领舞的姿态了。” 三言两语间又敲定了人选,沁竹又忍不住眉梢上的得意。 “既然人选已定,那三日后沁竹升入大班子去,其他人照常练舞。” 人群渐渐往舞房外出,尹纾和春来并肩走着,思索着其中的怪异。 可没等两人开口,一个丫鬟发髻的小姑娘冲着尹纾小跑过来:“是茉儿姑娘吗?琅画、琅画快不行了,想见见你!” 女儿 一句话不亚于惊天巨雷,尹纾甚至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下意识扭头看春来,只见春来也是一副嘴唇颤抖,眸中震惊的样子。 尹纾一把抓住小丫鬟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惊慌:“我是茉儿,琅画怎么了?快走,带我去见琅画!” 春来本要急急跟去,却被身后的人拉住询问方才考核上的表现。 尹纾从没觉得,舞房去琅画住处的距离有那么远。 其实自从她代替原主醒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琅画过来找她,除了出府,尹纾很少在府里走动。 她习惯了时不时练完舞回到房里,发现琅画已经笑眯眯地等着她,也习惯了小姑娘心虚地求她再带些糖果子和新鲜零嘴儿。 更忘不了当琅画说得了老夫人器重时欣喜雀跃的表情和那日得准出府的天真向往。 可如今趴伏在榻上,额边血迹斑斑的身影,让尹纾刹那间泪如雨下。 领路的小丫鬟满脸不忍,却也只能低低说一句:“琅画是得罪了老夫人的,看那伤势活不成了,本就是冲着死里打的。你便与她说几句吧。时间不能长了,被婆子发现可不好。” 尹纾胡乱点头,泪珠一滴滴打在手背上,踉跄地跪在琅画身前。 面前的小女孩儿早已不复往日鲜活,离近了瞧,嘴角的鲜血更是触目惊心。 尹纾不敢再去看她背后的伤痕,只能一遍遍唤着:“琅画......是我,茉儿。” 琅画脸色苍白如纸,像是就撑着最后一口气,她听到声音,吃力地眨了眨眼睛:“茉......儿......”手不住地往枕头下伸。 【......枕下的钱,定要交给茉儿。】 尹纾立刻阻止她:“你别动,我知道,是不是枕头下有东西?我知道了......你好好歇着,我这就求教习去,让她请医女来,一定能......” 尹纾开始语无伦次,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 琅画艰难地闭眼,摇了摇头,气音道:“我......活不了,茉儿,你......好好,活下去。要......小......心......” 这是琅画留给尹纾的最后一句话。 花骨朵儿般年纪的小女孩儿,就这样在尹纾的面前凋零,她怔怔地望着琅画的面容,像是要把人深深印在脑海中。泪痕印已满脸庞,却一声都不敢哭出来。 人命如草芥,这不是书里的话,不是冰冷的历史。 是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好了,快跟我走。马上收尸的婆子就快来了,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带你来看了。”小丫鬟匆匆推门而入,没看床上已经没了生气的人影,直拽着尹纾走。 尹纾挣扎许久,才猛地扑到琅画跟前,飞速摸索她枕头底下的东西,只有一个圆圆的小布袋。 她如获珍宝般攥在手里,被两个小丫鬟拽出了房门。 走得远了些,小丫鬟们一言不发要转身离开。尹纾急忙拉住,道:“姐姐们,可否告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摸了摸内袋,取出一些钱币,一股脑儿塞进了两个丫鬟手里。 其中一个看了看手里的钱,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咱们的命不值钱,任何人都能欺负。琅画之前得了老夫人看中,是因为她能按好老夫人的头疾。今日......” 【又能说什么呢!琅画身上确实带了那种有害的药粉啊,是不是被陷害的谁又能知道......】 另一个丫鬟拽了拽她,示意莫要再多说了。 “总的来说,就是老夫人相信了琅画是用了歪门邪道的法子才让她头疾好转,当即就发怒了。现在琅画死了,院里也不准再提这回事,我奉劝你也别想知道那么多,对你没好处。” 这话撂完,两人便小跑着离开,不想再和尹纾拉扯。她自然,也听不到了两人心中所想。 歪门邪道? 琅画以自己爷爷一手好按摩工夫自豪,怎么可能用歪门邪道?! 尹纾手心攥出红痕,忍不住蹲下身子捂嘴痛哭。 虽然线索有限,但基本可以推敲出,有人嫉妒琅画靠着揉按手法治了老夫人的头疾,想方设法在琅画身上藏了某种药粉,再伺机揭露。 遇上这种事,没有主家会好好地查真相,在乎一个婢女的性命。 就像这样,一条生命的逝去消无声息,在偌大的公孙府几乎泛不起一丝涟漪。 -- “来了?” “这几日,你都不在状态。没选去大班子,打击这么大?” 冯英懒洋洋地倚在榻边,她今日的眉毛画得长细且黑,为本身柔美的裙袍更添了几分素雅。望着跟前站着的魂不守舍的尹纾,眸中闪过一丝怜意。 【那小丫头的死,就让她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后可怎么办。】 冯教习居然知道这事! 尹纾忽地抬头,一滴泪从眼角划过,让冯英怔住,她郑重跪下:“教习,茉儿不知道您为何好心帮我离开舞乐班子,但依然感激您给了这个机会。如今有一件事,茉儿想在离开公孙府前查明真相。” 冯英诧异抬眸,她没想到尹茉儿竟真的将此事求上她。 “若你说的是你那个同乡小姐妹的事,人都没了,你还去折腾做什么?再说了,那小丫头跟我舞乐班子又没有关系,我凭什么趟这趟浑水!”冯英满脸不赞同。 【死的是个可怜的小丫头,背后可是后院斗争,涉及整个公孙府,不是班子该掺和能掺和的。】 尹纾伏在地上,她也知道自己的请求过于唐突,可如果不这么说,她又怎么能借机探听到冯教习的真实所想、 如今看来,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一时间,无力感遍布全身。 见尹纾垂着脑袋不说话,冯英语气缓和了些:“逝者已逝,知道你跟她关系好。但这事儿牵涉太广,即便真查出些什么又怎样,你还能搅乱整个府邸不成?” “既然过些时候就要走了,不如多为自己安排安排。” 【这一去秦国,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哎......】 冯英抿了口茶水,似是疲惫闭目。 尹纾心中震惊,为什么无论是举止言谈还是内心所想,冯教习都对她那样宽容,甚至比正常教习身份来说更关心她更在乎她。 她曾经无数次搜寻过原主相关的记忆,真的没有跟冯教习有什么私人关系吗? 帮着她远走秦国,对她打着另类算盘的林阿嬷也在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被遣到了大班子,之前担忧的威胁也渐渐化解。 对了!原主那个弟弟,林阿嬷不就是用弟弟威胁她就范吗? “谢过教习。只是,茉儿在家中还有个弟弟,他如今......?” 冯英眸中闪过一丝嫌恶,捏起一旁方盒中的珠子,随意道:“你家中人我都会帮你安置,好歹你也是从我班子里出去的。将来别忘记教习和舞乐班子就好。” 【什么弟弟!又不是亲生的!还意图将我女儿卖身为奴!每月给些钱都算我菩萨心肠了!】 !!!尹纾瞳孔震惊,本来跪着膝盖有些麻木,听到这儿倒也什么感觉都没了,差点没忍住直起身。 她是冯英的女儿??! 好家伙,这样一切都解释的通了。 原本不是没有往这个奇怪的方向猜过,但原主的记忆里没有一丝漏洞,她自有记忆起就是在那个小村庄里,爹娘对她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但在村里有儿有女的人家多数都偏心弟弟,原主慢慢也习惯了。 直到家里为了钱,偷偷和贩子合计,将她买到邯郸城里大户人家做奴。 见尹纾久久未言,冯英也没在意。 “叫你来没别的事,就是让你提起点心,这些天该练舞还是要好好练舞,这是傍身的技艺,懂吗?” 尹纾抬起头,知道了身世再面对冯英,无法忽略内心翻涌的五味杂陈。 既然冯英找到了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是将她留在身边,而要用一切机会把她送到秦国,还是跟着赵姬一行人? “多谢教习。茉儿永远不会忘记教习的恩情,和班子的。” 尹纾又磕了个头,眼帘低垂,掩住眸中的湿意。这是来自原主的身体情感。可冯英并没有和她相认的想法,尹纾只能压在心中。 “茉儿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教习准许茉儿出府一趟,琅画攒了些钱,我想给她家中送去。” 冯英蹙了蹙眉,她实在不想再让尹纾往那个村子里去。 “你把东西给我,我托人送去。” “多谢教习。但我还是想自己送。”琅画闭眼前把东西托付给她,她不会假手于人。 冯英似乎是想到了此前灵珠的事情,小姑娘可能不相信她身边的人,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嘱咐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就能出府,时间别长了。去过琅画家就赶紧回来。” 尹纾乖巧应下,冯英的顾虑其实不存在。 别说她不是原主,那也根本不是原主的生身家庭,反而想一次次利用原主捞钱,尹纾自然不会有任何留恋与好奇。 刚踏出冯英的房门,尹纾试图将腰牌塞进衣袖,却又听见一声“啪嗒”。 又有什么掉在脚边,老天又给她送东西来了? 尹纾见怪不怪,身旁还有引路的侍女,她故作淡定地摸索着一股脑儿抓进袖子,沿着连廊离开。 薄荷凤爪? 天色有些阴沉朦胧下来,许是快要迎来一场大雨。尹纾不想耽搁时间,忍住回房里拆看的好奇心,还是揣着腰牌从后门出了府。 后门通着条青石板路小巷,临着的是普通民宅的院墙,再往前走些,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市,人声鼎沸。这般热闹与烟火气,是身处规矩森严的宅门里体会不到的。 尹纾循着记忆,七拐八拐地走到一处集市,望了望一旁聚集的各种商贩,灵活地挤了进去。 “张大爷,能不能往落叶村走一遭!快去快回的那种,我给您双倍价钱!”张大爷也算是看着原主长大的熟人,那片好几个村庄,都指着张大爷的牛车往城里走一趟。 这儿有不少闲散的牛车,有些养了牛的乡里人往城里运了东西做完买卖便会在这儿等会儿,若是能拉上几个人也能赚些小钱。 尹纾回忆起这地方的时候,还真是惊叹了一番,古人的商业意识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差。 她往牛车上瞄了一眼,还有两个大娘坐着唠嗑。 尹纾跟张大爷说快去快回双倍价钱,就是不想让他再拖拉等人。“哟,是你这小丫头啊,行,坐上吧!今儿怎么有空回村儿了?看你爹娘啊?” 钱币到位了,张大爷也没墨迹,原本尹纾还有些质疑牛车的速度,待驾车跑起来后,顾虑便是烟消云散了。 “许久没回,就回去看看。”尹纾甜甜一笑将东西往衣袖里又塞了塞,然后打了个哈欠,开始装困。 虽然在奔驰的牛车上,要睡着也是有点难度。 一路上,她闭着眼睛,听着身旁的大娘从儿子娶亲到邻居打架再到儿媳妇藏肉说了个遍,牛车终于停下了。 “茉丫头,到咯!琅画那丫头咋没跟你一起来?下回一起再找大爷啊!”张大爷笑哈哈地喊尹纾下车,尹纾心中一酸,只能囫囵点点头,又招了招手。 凉风阵阵,牛车载着剩下两个大娘往右边路口慢悠悠地去。 真的站在了村口,尹纾却觉得迈出这一步居然这样难。 她想起来,琅画是他们家最小的孩子,从小跟着爷爷长大,还有个兄长早早出了村去干体力活挣银钱,许久未曾有消息了。如今尹纾过去,可能只能见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爷子。 尹纾蹲下用手沾了点土在手心搓了搓,又闭起眼睛抹上脸。风越来越大了些,她一鼓作气凭着记忆往琅画家跑去。 到了地方,熟悉的场景与脑海中的童年记忆重合,不过,门是紧闭的。 琅画从前说过,自她离开家,爷爷觉着对不住她小小年纪就进城干活,经常天不亮就去田地里待着,家里很少有人。 而琅画和爷爷也有个约定,若是有什么东西托给家里,会埋在离家门口八步路的那棵大松树底下,然后在树上绑一根红绳子,老爷子就知道琅画捎来东西了。 尹纾不知道为什么,从前和琅画闲聊时的一字一句,以为从未往心底去过,却在此刻如同电影放映般,历历在目。 她只略微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用这种方式把钱留给琅画的爷爷。也许是怯懦无措,尹纾不知道若是真的见了面,该怎么诉说琅画的去处。 一点点刨着土,葱白的手指逐渐脏污不堪,尹纾原本的洁癖早就被硬生生磨损完了,面色丝毫不改,三下两下便将琅画的小钱袋埋了进去,重新填上土。 快要填平时,手指猛地一痛。尹纾用一只手扒拉完,定睛看了看,应该是不小心被泥土里的细碎石子画出了一道小口子。 伤口不大,隐隐渗出血珠。尹纾抵在唇边按住止了血,望了望天色,站起身整理了衣裙,到河边小心搓洗了双手,便想赶快到村口。 张大爷的牛车应该已经等在那儿了。 而待她急匆匆赶到村口,却只见张大爷不见牛车。 “哎呀丫头你可算是来了,我家小孙子发了疾,你大娘忙不过来,我今儿不能再去城里了,你自个儿走吧!大爷这一半的钱退你啊!”张大爷满脸焦急,将钱塞进尹纾手里便吭哧吭哧跑了。 尹纾都来不及开口,现下是真的有点崩溃了。除了体力支撑不了,她也真的不知道回城的路啊!! 不然她也不会宁可花双倍价钱也要坐牛车了。 算了,边走边问路吧。为了避免遇到原主的那些家人,尹纾在头上绑了个布巾,凭着来时路上为数不多的记忆往前跑。 慢慢地,看到了某个熟悉的景物,尹纾松了一口气,也累得气喘吁吁。这条道上行人不多,一时间也没找到可以问路的,尹纾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 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捂藏了一路的天降之物。 尹纾望了望周围,眼见范围里好像就她一人,索性就在这儿拿出来看看。经历了几回,她对老天爷的“快递”是又爱又恨。 她从衣袖里掏出来,记得是两个硬邦邦的东西。 银色铝箔纸,真空包装的......凤爪? 尹纾看着手里与现代卤味零食极为相似的包装,眼里终于有了兴奋的光芒。 苍天啊,是不是老天发了慈悲,听到她上次的呼唤,决定给她送点实用的、改善伙食的了? 尹纾刚要立刻拆一个解馋,突然顿住。 她怎么忘记了,这种盲盒食物可不能真的当普通食物来享用,梅菜肉饼的教训才过去没多久。 理性是这么告诉她,可咕咕叫的肚子以及不自觉分泌的口水正和理智做着剧烈挣扎。 罢了!老天爷送来的东西虽然有可能坑人,但总不会害她。都穿越了,这点特权还是能赌一赌的吧。 只要有命在,就算有副作用她也认了! 尹纾一把撕开包装,卤味凤爪的香味扑鼻。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保存技术,似乎比以前超市买的还要更新鲜些,就像是刚卤出来没多久的,一口咬上去软糯多汁,果然是...... 嗯?怎么有股薄荷味? 尹纾仔仔细细地辨着味道,鼻间还是非常浓郁的美味五香,怎么到了嘴巴里,这凤爪有股清清凉凉的薄荷味?!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每次警惕每次都被坑,都是嘴馋惹的祸! 就是不知道,这凤爪吃下去,又是会有什么奇怪的效果。 吃都吃了,总归不能浪费,忍着格外怪异的味道,尹纾又继续啃着凤爪。 【幸亏我跑得快!这小子还挺机灵!只可惜这回,任你插着翅膀也难活着回秦国!】 【哎这接头的老三怎么还不来,这儿荒郊野岭的连只下蛋的鸡都没有!饿死老子了!真扫兴!】 尹纾陡然听到陌生粗鲁的男音吓得一把将凤爪塞进嘴里,手脚并用爬进了路边的草丛里,还好这具身体小。 确定了不会被轻易发现之后,尹纾透过草木遮挡瞧见了不远处走来的蒙面男人。 【这老三定是又偷鸡摸狗去了!真是不靠谱!等那小子没了命,主子赏赐,定要好好告他一状!钱都该是我的!】 【话说回来,赵府够大的,绕得老子晕头转向的,都忘了顺点东西!】 尹纾悄咪咪咽下最后一口薄荷味凤爪肉,心里咯噔一跳。 赵府?秦国?小子? 中毒 茂密的草木丛中,尹纾努力缩着身子,感受到逐渐暗下的天色,祈祷着别那么快下雨。 她耳边已不再能听到那个蒙面男人心里的声音,说明应当是离她越来越远了。 尹纾悄摸松了口气,想不到临时躲在这里啃鸡爪,还能遇见疑似谋害少年始皇的人。本着某种笃定和自信,她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就鲁莽粗糙的男子真能在赵府里害了嬴政。 不对,目前来说还是赵政,得回了秦国认祖归宗才能正式称嬴姓。 虽然在尹纾心里,这些称呼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还是在心底警醒了一下自己不能太过忘形,万一哪个时候说漏嘴,怕是小命都难保。 在赵政眼里,她现在只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往秦国,并且赵政只是个家世还不错的公子。 反复念叨了几遍,尹纾将乱七八糟的情绪趁着这个机会都冷却了。 实话实说,即便穿来战国,她也没想过能见多少历史书里的大人物,更别提是那众人崇敬的老祖宗了。如果一开始就知晓身份见面,自己恐怕站都站不稳。 尹纾把剩下一个凤爪重新揣在衣袖里,一边想着,一边揉了揉蹲麻的腿,又1瞄准了从路口过来的一个大娘,起身蹦了蹦,便小跑着过去。 “大娘,您从邯郸城里来吗?能不能给我指个路?来的时候随车来的,现在走不回去了。”尹纾双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 那大娘本是被人拦下了有些烦躁,一见是这样标致的小姑娘,紧皱的眉头瞬间松开。 “哎哟,这么小的姑娘一个人走啊,你瞧瞧这都快下雨了,大娘跟你说啊,你快点儿跑,就沿着这边......然后前头能看着一个土台子,那儿人还挺多的,然后往土台子有树的一边拐,再往前你可能就能认出来了!” 大娘三比划两比划的,尹纾努力记住了几个关键节点,心里有了数目,又毫不吝啬地绽开一个笑容:“谢谢大娘,您是我遇到最心善的人!” “哎呦这孩子小嘴真甜......” 尹纾加快了脚步,一点儿也不敢再歇了。原本就是破格拿着腰牌出的府,若是再回去晚了淋一身雨,又得去冯教习屋里挨训。 想到这儿,尹纾明显觉得心脏酸涩了一下,看来原主真的对亲人很在乎,知道了冯教习才是她的生身母亲,每次思及身体反应都如此强烈。 所幸一路通畅,那个大娘的指路方法非常适合她这种不识方向的。眼看城门已经在眼前,尹纾渐渐慢下步子,扶着腰喘了会儿气。 【不知道那个毒到底有没有说的那么神?真要是不用入口就能要半条命,哪里还用得上刀剑?】 【看起来是得手了,总觉得不对劲,还是先在城里守一晚上来得稳妥。回去也好让上头放心。】 陌生沙哑的男音。 尹纾抹了抹头上的汗珠,头顶又冒出黑人问号,怎么又一个要害人的心思?她佯装不经意地瞥了眼城门口来往的人,果不其然见到一个本是出城门结果又返身回去的男子。 以她多年看古装剧的经验,那身形着实是有些可疑了。 但她又不是抓犯人的,还没有实质证据,就算碰见一个两个的坏心思,最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尹纾继续加快了步伐,却无法阻止自己将两个陌生男子的对话联想在一起。 邯郸城虽说人流聚集,每天不知道发生多少事,但很显然,依照她这读心的金手指来看,毫无价值的信息不可能出现在她的耳朵里。 如果两个男人都是要谋害赵政的同伙,阻止他顺利返回秦国,这,简直太能说得通了。 尹纾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太聪明了,可能窥探到了真相一角。 却是个会惹麻烦上身的真相。 “茉儿姑娘!你今儿出府了?”有些熟悉的声音让尹纾顿住了脚步,循声望去,隔着几个路人,有人在朝她挥着胳膊,瞧那样子,似乎是那日在赵政身边的小厮。 尹纾回了个笑容给他,正纠结是直接继续向前走还是过去寒暄一番,阿钟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 “茉儿姑娘,好巧。是否要和我家公子一叙?” 拒绝的话卡在嗓子眼,阿钟以为尹纾默认了,便迈开步子作势带她往路边铺子走。 呃,其实真还没做好准备。 本来以为已经能胸有成竹地继续装傻,可听到真要见赵政,尹纾还是忍不住忐忑,像是有一团乱麻散乱在心间。 她几乎是一步步跟着阿钟走的,等反应过来,已经进了一个铁匠铺子。不大的门面满地散落着铁器,还有各种露着膀子打铁器的匠人。 阿钟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领着尹纾拐了个弯去了后院。打铁声渐渐远去,映入眼帘的是位正在端详手中刀剑的少年。 又是一身黑衣,不过看起来衣袍下摆的纹路不太一样,尹纾没敢抬头,只匆匆一眼就垂下脑袋盯着赵政的衣摆看。 “公子,奴在街上碰巧遇到了茉儿姑娘。姑娘惦记着您,便想来跟您叙一叙。”阿钟俯首朝着赵政大声禀报。 话音落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平静,有些凝滞有些。尹纾的头已经恨不得垂到地上,暗恨自己的腿为何要不听使唤地跟过来,反正都已经达成协议了。 刀剑被搁置到了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尹纾攥紧手指,语气恭敬道:“公子,那个,茉儿今日出府办事是得了教习恩准,平日里还是不能私自出府的。” 话一出口,她就尴尬得快要在脚下抠出三室一厅,人家有问你出府的事儿吗? 然而,听见尹纾的语气,赵政侧了侧头,目光带疑。几天不见,这小姑娘怎么变得恭谨了不少? 刚想开口,腹部传来一阵隐痛。少年只得顿了顿,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成拳。 因为看不到赵政的脸,尹纾对少年的一举一动还是格外关注。 想到听了一路的“谋害”,她心里有些犹豫。 毕竟是要跟着人家离开邯郸城的,还是未来始皇这样祖宗级别的大腿,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事,但一想到那人口中的毒,不试探提醒好像不应该,可是她该怎么开口呢? 【哎呀,公子该不会是打斗时受了什么内伤吧?怎么瞧着脸色不对?】阿钟的碎碎念响起。 “公子受伤了?”尹纾脱口而出,随之抬眸。 视线相交,少年冷凝注视着她,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尹纾急中生智:“茉儿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就瞎猜的,看公子好像有不适。” “茉儿姑娘果然心细,今儿公子确实与人打斗中受伤了,就是手背划破了一道口子。” 啊? 尹纾的视线瞬间移到少年那只似乎做过包扎的手上,指节微微弯曲,好像真的只是简单的外伤。 肯定不对劲,即便少年嬴政武艺高强,外伤受的少,但听那两个男子的意思,根本不是为了刺伤他,是为了下毒。 所以重点根本不是伤口的深浅,而是毒素究竟怎么下的,那两人是不是已经得手了? “是吗?那公子真是武艺高强,即便是想置公子于死地的人,也只划伤了公子的手背。”尹纾腾出一只手,将耳边零散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 听起来是简单崇拜奉承的话,赵政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深意。 腹部的隐痛依旧时不时地发作,但他今天根本没让那些人有机会接近自己的胸背腹,不是外伤。 “你知道什么?”少年略有低沉的磁声响起,眼神却凌厉锐利,充满探究和审视。 尹纾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公子是何意?茉儿只是很敬仰会武之人,今儿茉儿也不慎被石子割伤了手指,看到公子的手伤随意感慨罢了......”尹纾举起那只被割伤一道小口的手,想要举着伤口给赵政看。 伸出的手指白皙修长,本应该有道结疤的小伤口,可当赵政与尹纾的目光一同望去时,光滑如初。 ??? 尹纾立刻伸出十根手指,她不可能连受伤的手指都记错吧。可是一一端详去,没有任何一道小伤口,仿佛尹纾挖土时被石子刺伤的疼痛只是个幻梦。 赵政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怎么知道与我打斗之人想置我于死地?” 尹纾还沉浸在伤口消失不见的茫然中,下意识道:“瞎猜的。寻常比试的话何必要见血。” 只是一个在深宅里练舞的小女孩儿,这种说法倒也正常。可赵政从没把她当寻常八九岁的小姑娘看。 那批人的招式看着狠辣,却意图并不在要刺伤或是立即刺死他,仿佛在相互配合着等什么机会。 赵政努力回想着过招时的一幕幕,思绪定格在,其中一个蒙面人不慎被他挑落面罩。 就在那之后,这群人便无意恋战,招招败退着逃走。 可他总觉得不对劲,像是故意引导他去挑落的。 少年沉思几许,神色平静,眉目间的疑惑与怀疑消淡,却缓缓启唇说出让另外两人目瞪口呆的话:“我可能中毒了。” 它会说话? 中毒?! 闻言,阿钟没有任何质疑,噗地一声跪倒在地上:“奴这去请医工来瞧。”说罢便要起身冲出院子。 “回来。” 赵政的话一出,阿钟便不敢再动。 【哎公子平时头疼脑热硬抗也就算了,中毒怎么还不让医工来瞧。】阿钟内心的焦躁不安全都写在了脸上。 尹纾眸色也含着焦急,又带着几分不知所措。 苍天,怎么还真让那两个男的得手了。可她就只是听到了而已,又没解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毒。 “不用入口就能要半条命”,城门口遇见的声音又一次回想起来。尹纾忍不住上前一步:“公子,中毒可不是小事。还是请个医工来瞧瞧吧。” “是啊,茉儿姑娘说得对,公子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奴这就回府彻查。” 阿钟急得很好,只可惜没急到点子上。 尹纾抿直了唇线,不由得搓了搓手指,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赵政。她总觉得他已经猜到了今日的刺客打斗为假,下毒才是真。 即便腹部疼痛又加剧了些,赵政的脸色丝毫未变,起身攥上新的刀剑,直接向外走去:“先回府。” 这话让尹纾默认出了这道门就各回各家,她心里担忧可还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可他是嬴政欸,怎么会明知中毒还让自己处在危险中呢,人家有自己的考量罢了。 轰隆隆——雷声低鸣,尹纾回过神后一个激灵,还是赶快回府要紧。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上的口袋,突然碰到暂时被忘却的薄荷凤爪。 灵光一现,尹纾小跑出铁铺后院,发现赵政和阿钟竟站在门口还没走,那便正好。 “公子,回府后还是立刻找个医工吧,早点查明到底是什么毒也好早些对症下药。茉儿新得了一件新鲜吃食,献给公子尝个鲜儿。” 她掏出袋子里的银色包装凤爪,爽快递给赵政。薄荷味儿的,吃一个就够了,实在也没想回味。 四目相对,尹纾扬唇讨好般地笑了笑,又将东西往前递了递。 赵政注视着那陌生的皮纸,沉默接过。 “茉儿已经吃过一个,公子放心。若是喝药觉苦,可以此调理味道。”尹纾张嘴就来,反正她可不信赵政不知道这又是来自老天爷的天降馈赠。 虽然这个吃下去有什么“后遗症”尹纾目前也不知道,不过可是说到做到分享了哈,下次就不能说她不遵守契约。 “哎呀,要下雨了。”阿钟一声惊呼同时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尹纾跑得更快,直接挥了挥手:“公子记得快些找医工解毒!有缘再会!”下次估计就是直接启程去秦国了,有点期待! 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小,要是淋了雨发烧生病,又得耽误好多事儿。 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和耳边时不时的雷震,尹纾捂着耳朵直奔公孙府。 可惜老天爷没有优待,就在还有半条街便能到,尹纾都已经看见府门的时候,倾盆大雨一泻而下,直接浇了她一个透心凉。 身上的布料变得湿重起来,黏在身上的感觉太不好受,雨水趟过眉梢,叫眼前逐渐模糊。 尹纾狼狈地敲开府院后门,出示腰牌,看门婆子让了道,嘴里还嘀咕着:“淋成这样,非生一场大病不可。” 飞奔回房,另外两个舞乐女瞧见尹纾这副模样,默默噤了声,随后离开房间留下尹纾一人换衣擦拭。 一通忙乱后,换了套衣衫,身上终于干爽,尹纾一屁股坐在床沿,身心俱疲。 目光落到刚才随手扔在一旁的腰牌,尹纾又站起身,腰牌是要当日回府后就亲自归还的,不能耽误,不能假手于人。 她又迅速整理好床铺和换下的衣衫,拿着腰牌直奔冯英住处。 亲自将腰牌交到了冯英手上,尹纾的心才算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冯英怕她淋了雨又吹风着凉,没几句话就让她坐下等着喝完姜汤再走。 直到这儿,尹纾突然后知后觉,即便她动作很快地换了衣服,但是依照原主的体质和常理来说,打喷嚏流鼻涕是少不了的。 可到现在为止,她就像刚洗了澡那般,基本没有任何不适感,还有手指上那个完全消失不见的伤口。 双手不自觉地交叠在一起,尹纾隐隐猜到了什么,又不敢肯定。 [哇!终于能出来见人啦哈哈哈!被压在石头柜里好难受啊......] ? 尹纾捂着脑袋,这声音怎么奶声奶气的,还怪可爱,但是冯教习屋里不可能有小孩子啊...... 她不经意地瞥了眼,冯英坐在窗边做女工,身旁就一个侍女站着。 “茉儿姑娘,请用姜汤。” 尹纾回过头,一个婢女端着陶碗站在了她跟前,语气轻柔。 冯英对她的态度有目共睹,因而即便她没去大班子,这儿的婢女对她还都颇为友好。 [咦,这个小女孩儿长得怪好看的,好久没看见能跟仙子小时候相比的美貌啦!] [不对,她身上怎么有云莲薄荷的味道,难道用了莲殿的吃食?] 两句脆生生的稚嫩口音愈发大声,让尹纾震惊得手一滑差点没端住碗,婢女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哎呀呀,刚还觉得她好看呢,怎么笨手笨脚的,要是把本官摔着了可怎么办呀?!] “姑娘,姜汤,有什么不妥吗?” “姑娘?”婢子又喊了一声,冯英也朝这边看来。 尹纾紧紧捏住手里的陶碗,努力露出个笑容:“没事,就是不太喜欢姜汤的味道。” 冯英无奈:“多大人了,快趁热喝下去,驱寒。” [就是就是,快喝快喝!本官也不喜欢这个汤的味道,有点难受,不过能出来转一圈已经很不错啦,谁叫本官犯错了呢。] [不过她需要驱什么寒呀,用了云莲薄荷的人十日内神清气爽,消百疾解百毒。喝姜汤真是多此一举,这里的人真的笨笨的。] 尹纾一口气捧着陶碗将姜汤喝了精光,心跳如擂鼓。 婢女作势要接碗,尹纾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姐姐,这个陶碗能不能给我呀?” 两人同时都愣了愣,尹纾瞬间脸色泛红到耳后,赞一句自己好厚的脸皮。 可她真的觉得这个陶碗在说话啊!!! 冯英闻声,虽觉得奇怪,瞥了那个青釉陶碗一眼,估计是小姑娘觉得有眼缘。尹纾从来没开口要过什么,只是一个普通的陶碗罢了,不说公孙府,她完全做得了主。 “拿着吧,跟厨房说碗我这儿留下了。”冯英对着那婢子吩咐了一声,又转向尹纾:“行了,不早了,快回去吧。明儿记得早些来练舞。” 冯教习果然还是那个教习,不过知晓内情的尹纾明显放松了些,少了畏惧上位者的心理,乖乖应下,声音轻灵婉转。 -- [啊啊啊啊啊怎么回事!!!本官怎么被要走了??本官以后不用回那个暗无天日的石头柜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本官果然是运气超群的小仙官,难怪他们都嫉妒本官呢!这个小姑娘真是有眼光,肯定是看中了本官皮囊的独特。] [哎,要不是本官在这个碗里,它也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土陶碗罢了。] [这小姑娘是干嘛的呀?带本官回去是当玩具吗?可别把本官摔着了。] 尹纾一步步走着,耳边充斥着稚嫩的童音,这个小陶碗好像是话痨,路边的树木花草它都要点评一番。 琅画走了,这种有人在身边唠唠说话的感觉仿若隔世。 尹纾突然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方才小陶碗赞叹过的那棵高耸入云的大树。 [啊!怎么感觉她能听见本官说话呀?不可能。但是她跟我们仙宫还挺有缘分的,云莲薄荷做的吃食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 [哎呀,还是个小屋子。还以为能跟着小姑娘吃香的喝辣的了,看来她也是寄居人下。] 尹纾回到了房里,将陶碗搁置在床头。她强装了这么久的淡定,实际上心里早就飞过一万个问号和感叹号了,迫不及待想捋清思绪。 那道出现在她耳边的稚嫩嗓音,是从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弦纹陶碗里发出来的。 陶碗里有个自称“本官”的小孩儿,竟然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云莲薄荷”的味道,可她没有吃过什么薄荷,唯一的解释就是那只薄荷味的凤爪。 重点来了!这个神秘的薄荷,居然能消病解毒,怪不得她手上的伤像没出现过一样,淋了雨却半个喷嚏都没打。 不过好像就十天管用?尹纾记忆有些模糊,毕竟这个小陶碗太能说了,它好像也不知道自己能听见它的话。 解毒!!! 尹纾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居然误打误撞送鸡爪送对了啊! 这回总算是献上好东西了,但愿赵政能吃下去,然后最好自己发现作用,这样她可就算是在未来始皇的小小救命恩人一位! [这又是怎么回事呀?这小姑娘瞧着玉容花貌的,看起来怎么脑子不太好使?对着空气笑什么呀!哎,本官看在她把本官带出来的份上,先容忍一会儿吧。] 尹纾将小陶碗的腹诽一字不差地听着,嘴角抽了抽。 要是你发现,我还能听见你说话,还说不说我脑子不好使! 解毒圣物 赵府。 “公子,是不是上午那些人使了暗招给您下毒?”阿钟跟了一路,可算是想明白过来。 府里厨房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幺蛾子,还是给公子投毒。 如今连赵王宫里的人面上都要对公子和夫人厚待有加,那只有可能是那一群群顽固的刺客所为。 自公子要回秦国的消息被有心人知道,就连睡觉都不得安稳。阿钟也从一开始吓得屁滚尿流,到如今即便亲面刺客也不慌乱了。 “他们既然费劲心思在我身上下这个毒,普通的医工定然是解决不了的。”赵政散漫而坐,手里摩挲着那陌生的硬邦邦食物,面上瞧不出一丝被腹痛折磨的痛苦,只有额角细汗彰显着毒性慢慢发作。 “公子,奴这就去前院禀报,定能将王宫里的医官请来为公子解毒。” “闹到王宫让事情传个遍?”赵王宫的人面上做得好看,真到出力的时候,还是袖手旁观。赵政从不觉得趋炎附势之人能深交。 “还记得太子丹曾经请过的那个姜氏医工吗?若我没记错,他应该常在西市街坊肉铺外头坐着,你去请一趟。” 阿钟脑中模糊,但依稀想起来那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头儿,说话也慢吞吞的怪费劲,公子竟在性命攸关之际想到此人,也不知有多少能耐。 可公子的话,向来容不得半分忤逆和质疑。阿钟垂首应下,转身撒腿而去。 疼痛暂歇,赵政目光下敛,将视线转移到尹纾临走时塞给他的“新鲜吃食”上。 虽然包装怪异,但轮廓上摸得出,像是鸡跖,一般人家也是吃不到的,不过尹纾得到的东西,自然不能用常理推断。 少年观察了一番,很快找到了包装旁明显的撕口,稍许一用力,果然扯开了。 这是赵政从来没尝过的味道,鲜香中混着清凉。略有怪异,但不知道为什么,吃下去肚子里还怪舒爽的。 赵政对食物的要求向来都是填饱肚子就行,毕竟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连这个都满足不了。 可这几回尹纾给他的所谓天赐吃食,倒是真能让他打心底里叹一句美味。 上次吃完馅饼的后劲除了睡不着觉完全不饿以外,真要用其他吃食的时候,也是索然无味。 很快,这个鸡爪就下肚了,望着被自己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少年罕见地露出了尬色。 他重新看向门外,西市肉摊离这儿并不远,若是阿钟能顺利找到姜老医,再脚程快些,应该一会儿就能回来。 赵政起身想去净手,本以为腹痛又该发作,但直到他走到水盘边,依然一切正常。 少年薄唇微抿,一言不发地洗去手上沾染的油腻。神奇的是,水盘中竟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清爽之气,离得近了扑鼻满盈,颇有醒神之感。 是方才的鸡跖! 食物留下余味或是余香不是件特别稀奇的事,阿钟偶尔吃个带荤腥的包子,身上都能留一会儿味道。 但赵政再不懂厨也知道,正常的鸡跖蒸煮出来绝对不会有那般香味,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香料加在其中。 少年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啃鸡爪时的清凉舒爽之感已经淡去,但到现在,腹部绞痛再也没出现过。 按照他发作后心里的估算,疼痛暂歇后是不可能这么久还没继续发作的。 应当一次比一次猛烈,这个毒就是让他饱受折磨后再丢命。 “公子!公子!姜老医来了!”阿钟嚷着嗓子,火急火燎地抓着一个老头儿的手给赵政行礼。 姜老医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才慢悠悠地认出眼前的少年似乎和太子丹有些交情。 他早已不随便给人瞧病问诊,要不是太子丹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他一命,又帮他孙女落了葬,他才答应有时给太子丹带来的人几分面子。 “我们公子应该是中毒了,您快给公子瞧瞧!” 姜老医闻言深深皱起眉头,中毒?观面容完全没有迹象啊。 跪坐在榻上,姜老医捋着胡子闭目搭起了脉。阿钟紧紧盯着他的表情,生怕下一秒说出什么毒已深入骨髓不能治的话来。 赵政面色无波,淡淡地看着。刚才若是什么也没吃,可能现在还有几分紧张,现在医工搭脉,或许只是来验证他的猜测。 “奇怪,你这不像是中了毒啊,可又不像是没中毒。”姜老医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沟壑更深,钻研医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稀奇古怪的症状也算是见了不少,可还从没遇到过这般脉象。 阿钟急得团团转:“您这是什么意思啊?这话不等于啥也没说吗?” 依他看,这老头儿要是医术精湛,早就被请到王宫里去了,再不济也能开个草药铺子,哪会天天蹲在街市上呢!公子怕是被太子丹给骗了,相信这老头儿能解毒。 眼睛都盯得酸了,阿钟才瞧见姜老医缓缓放下了手,神情郑重道:“方才老朽没有说错。公子原先应当是中了毒的,一种发作时间久、不用入口便能起作用的味毒。然而现在,公子应是安稳无虞的。” 老医面容严肃,像是要质问些什么,出口却是:“既是公子已有解毒之物,又何苦叫人如此匆忙地将老朽捉来,害得老朽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一旁的阿钟目瞪口呆,看看赵政又看看老医,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就来回这么快的工夫,公子自己就把毒给解了? “待会儿送姜老医回去,从库房拿双新鞋作为赔礼。”赵政抓住重点。 姜老医一噎,眼神飘忽纠结:“那个,公子小小年纪,是得了什么解毒圣物?依老朽的眼力,这毒本来势汹汹,怕是不好解,就算是依照方子喝药,也得过个三五日方能痊愈。而您身上,似有解毒余香?” “偶然所得,并不知其为解毒之物。现下已进了肚子,也算是阴差阳错。”赵政淡淡几句话带过。 姜老医也知道问这个有些冒昧,却还是打心底里惊叹于这圣物的功效。 能在片刻之间消除体内残毒,并同时治愈肺腑,哪怕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医官也无法做到,原来那传说中的神灵圣物,也许真的存在。 赵政眼神示意,阿钟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腆着脸笑着送人:“让您老颠着跑了,阿钟的不是,给您选双好鞋穿吧,这边走......” 耳边渐渐归于沉寂,少年的心可全然不似面上那般冷静。 吃个馅饼两日未眠,来个镜子尽收眼底,啃个鸡跖把毒解了。 尹茉儿手上的东西真是越来越稀奇了,下一次又会是什么呢? 少年渐渐产生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好奇与期待。 -- “春来,这些是我攒下来的发钗布裙,都是没穿戴过的,我才知道后日是你生辰,来不及出府准备了。别嫌弃。” 尹纾特地找了块颜色鲜艳的布,摆弄了好久,才把东西包裹起来,扎了个勉强能说句漂亮的蝴蝶结递给春来。 【啊?我,我生辰?这是......】 春来眼眶一红,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包裹,双唇颤抖,不知道说什么好。 尹纾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惊喜效果,压下即将离别的酸涩,眉眼间笑意萦绕,道:“怎么了?开心傻了?你可以当作是好几年的生辰礼,不是一次的,这样就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啦!” 春来一怔,随即偏头,认真道:“茉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感觉,你要离开这里一样?后面几年,我们也可以在一起啊?为什么要提前送?” 尹纾没想到她还怪敏感的,准备打个哈哈。 “哎呀你想太多了,没错我就是为了感动你才送这么多的,嘿嘿!怎么样,是不是快哭了?” 春来满眼珍惜地对着东西摸了又摸,不停地咬唇憋着眼泪。 “行了,你快收起来吧。待会儿又要学新的动作了,下午说是教习要来,我们快认真些吧。”尹纾推着她往前走。 春来原先的不对劲迅速消散,提到练习她又忍不住说:“上回明明就是沁竹她提前知道了曲目,明明是你最先跳出来完整又流畅的,为什么教习不彻查?” 沁竹升入大班子的事引起了不小的波澜,毕竟是平时不怎么起眼的人。她自己甚至毫不避讳,公然和那些巴结在身边的舞乐女们说自己提前得到了考核曲目,针对性练习。 沁竹一点都不怕教习们知道,更不怕自己被因此再被踢出大班子。其中原因,怕是只有单纯的春来还没猜到。 即便只是个小小的舞乐班子,都有复杂的拉帮结派和各方利益。这个本就是为权贵子弟们准备的表演班子,若是提前叫人看中,还需要凭实力晋升吗? 尹纾心知肚明,春来在为她不平,可她却也惋惜春来的落选。 公平,在权势富贵下不值一提。 “春来,这个事儿已经过去了,你要好好保护好自己。看得出你真心喜欢跳舞,若是遇到麻烦,记得寻冯教习,她为人还是公正的。” 尹纾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春来的眼睛说了许多。 今夜之后,两地相隔,她不会忘记舞乐班子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咦,你今儿怎么突然唠唠叨叨呀?我知道的!能有什么麻烦,这不还有你跟我一起吗?”春来吐吐舌头,不以为然。 最后一堂舞乐。 尹纾还是专注地记下了每个动作,汗水打湿鬓角,衣衫紧紧附着在背上。冯英望着翩翩起舞的少女,目光掺杂着少见的不舍与怜意。 【此去秦国,荆棘满地,惟愿我儿福乐傍身,平安顺康。】 乐曲终,冯英的心声字字清晰地灌入尹纾耳中,轻缓有力,留驻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