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皇妹》 1 第 1 章 春浓花艳,满室生香。 日光透过轻薄的绢丝窗纱,柔柔地洒在少女纤细的后颈上,使那原本就莹白如玉的肌肤瞧着愈发夺目。 少女半趴在桌案上,圆润小巧的足尖紧绷,堪堪撑在铺了薄毯的地上,精致的指甲上涂着红色蔻丹。 玫红色的烟罗裙挂在腰间,一只骨廓分明的大手自身后缓缓覆上。 青丝如绸如瀑,盖住她光滑优美的背部曲线。 忽然,她的下颌猛地仰起,青丝滑落间,少女回过头看向了站在她身后的他。 她转过来的脸上桃腮染春,眼波流转迷离,仿若让人透过那薄雾般的眸子,想起江南烟雨朦胧的山水画。 纤长的眼睫上挂了几滴破碎的泪珠,映着她眼尾的一抹嫣红,透出几许别样的脆弱。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早已被扫落一地,唯余稍远些的一盏博山炉。 炉中原本笔直而上的青烟被晃动的空气搅得弯曲散乱,散发出阵阵清甜诱人的香气。 好半晌,男人终于听到少女带着哭腔讨了饶,“殿下”。 “殿下……殿下……” 催人的声音一下下响在耳畔。 晏温突地睁开眼睛,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 头顶天青色的银丝云纹帐帘微微晃动了几下,帐钩打在床栏上,发出细微的脆响,又很快归于平静。 天光只有微弱的鱼肚白,室内是冷白的暗色,窗外寒风簌簌轻拍窗棂。 同方才梦里的温香旖旎大不相同。 晏温抬起手背搭在眼睑上,喉结上下滑滚了几下,面上难得浮现出几分烦躁。 连着三日了,又是这般荒诞的梦。 仿佛入了魔一般。 偏生那梦境还真实得紧,每每搅得他心神不宁。 静躺着缓了片刻后,晏温才撑着起身,坐在床榻边沿,垂首轻捏了几下眉心,嗓音有些沙哑,“备水”。 一旁候着的大太监李福安,低低“诶”了一声,匆忙退下去吩咐小顺子备水。 临出门前,李福安略一犹豫,将外间的支摘窗撑开了一条缝儿。 冷冽的空气一下子冲淡了屋中的味道。 殿下四年前便行了及冠礼,然而太子妃却迟迟未定下来,陛下已经给了殿下最后时限,明年殿下生辰前必须选定太子妃。 打从今年宫里过完元宵节后,皇后娘娘和陛下都明里暗里给殿下房中送过人,想着让殿下赶在大婚前早通人事。 但无论送过来的姑娘是何模样和家事,都被殿下以政事繁忙给搪塞了过去。 殿下如今心神不宁,貌似……是从三日前从嘉宁公主房中出来后,开始的。 李福安想起那日太子从公主房中出来时,虽嘴角挂着一贯温润的笑意,眼神却冰冷至极,心头不禁一个激灵。 不敢深想,他正了正神色,挥手招来了候在廊下的小顺子,同他低声交代起来。 晏温听着外间刻意放低的说话声,只觉得心头浮躁,三日未曾休息好,让他的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 他靠在床头闭了会儿眼,不动声色地深吸气,外间窗口涌进来的冷冽空气划入鼻腔。 过了半晌,晏温缓缓睁开眼,面上恢复如常。 他拿起枕畔的帕子,随手擦了擦,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白瓷茶杯的冰凉触感顺着掌心缓缓沁入皮肤,这才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残留的燥热给压了下去。 指腹在杯沿上摩挲了片刻,他将手中的凉茶一饮而尽。 转身进了盥室。 - 李福安进来收拾太子的寝房,看到地上扔着一方绢帕,目光一顿,上前捡了起来单独收了。 视线一转,瞧见桌上还隐有茶渍的杯子,面色陡然一僵。 殿下历来对于自己的衣食住行异常讲究,平日里泡了三泡的茶水都要换新茶,莫说这隔夜的冷茶,怕是见都见不得。 然而这次,殿下竟是连这些都不讲究了,可见是被那梦彻底乱了心神。 李福安暗骂自己蠢,怎不知提前备好茶水。 端起茶壶正想出去重新沏茶,转念想到方才出门时碰到的那位主儿,心头不觉又是一跳,堪堪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还未想好如何同太子去说,盥室内的水声已经歇下。 “……” 李福安脖子一梗,急忙将脏衣服连同那条帕子塞给小顺子。 再三同他叮嘱帕子定要他亲自手洗,不能叫旁人看到,尤其不能让等在门外的那位嘉宁公主看到后,才拿起备好的干净衣裳,匆匆进了盥室。 伺候着太子更衣。 晏温立在一人高的铜镜前,金冠高束,身着一身明黄色四爪蟒袍,腰间同色革带收束住颀长挺拔的身姿,愈发显得他高贵持重,温良儒雅。 此刻晏温微抬着下颌,李福安一边替他整理领口,一边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 被那般犹犹豫豫的视线看了几回,晏温薄薄的眼皮轻轻下压,薄唇带着上翘的弧度,温声问他,“何事?” 声音清润温和,有如暖玉。 李福安手上动作一顿,替太子抚平腰侧的衣褶,而后尽可能后退了两步,“老奴方才出去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偷瞧了眼太子的神色,见他面上并无不耐,反倒一脸温和地看着自己,静静等着下文。 眼底还似鼓励一般带着一抹和煦的笑意。 李福安心下微松,重新开口,“老奴方才出去的时候,见嘉宁公主等在门口,说要给殿下赔不……” “不见。” 冰冷干脆的两个字。 带着几丝不耐。 李福安:…… - 天色渐渐发亮,四周也陆续有了些响动,宫人们轻手轻脚地开始忙活各自的事情。 早春的清晨本就冷,加之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细雨,天快亮时虽说雨停了,可空气里却夹杂着潮湿的寒意。 沈若怜跺了跺脚,将小脸缩进披风下,吸着红彤彤的鼻尖,只露出一双杏圆的眼睛滴溜溜来回转。 卷翘的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晶亮水珠,随着她眼珠子的转动而轻轻扇动。 视线刚从站在廊下摘宫灯的太监身上移开,便见面前的门开了。 出来的是抱着一叠衣裳的小顺子。 她走上前笑着同他打招呼,声音清脆悦耳,“顺公公早呀。” 若是放在平时,小顺子定也会笑着同她见礼,道一声“公主早。” 谁料他今儿个倒是十分反常。 沈若怜瞧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明显一阵慌乱,眼神更是分毫不敢同她对视一下,低着头匆匆同她见了礼便想走。 她以为是自己那日惹恼了晏温,连带着小顺子也不想理她了,心里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想起晏温已经三日不同她说一句话,沈若怜有心想同小顺子套近乎,便赶在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前拦住了他,指着他怀里的衣裳,笑道: “顺公公是要替殿下送衣裳去浣衣局吗?” 虽说她前阵子被封了嘉宁公主,可她仍习惯唤晏温殿下。 小顺子扯了扯唇角,支吾道: “是,是……送完了衣裳,奴才还有其它差事要办,这就不打扰公主殿下了。” 说完又要抬脚。 沈若怜瞧他这样,心里越发笃定是晏温不让他们再同她说话。 但她自来心善,听他都这般说了,也不欲为难他,只朝他摆摆手,语气听着有几分失落,“那顺公公快去吧,耽搁了差事可就不好了。” 沈若怜平日里十分爱笑,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尤其是脸颊旁的两个小酒窝看起来特别可爱。 若是往日,小顺子喜欢跟这个主子多说几句话,总觉得看她笑起来,风都是甜的。 可今日他得了师父的嘱咐,断不敢出了岔子,一心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尽快将那条帕子洗净。 得了嘉宁公主的话,小顺子心里松了口气,又同她行了一礼,再次急匆匆抬步走下台阶。 才刚迈出两步,背后再次猝不及防地响起公主的声音: “咦?顺公公,殿下的帕子掉了……” 小顺子:…… 小顺子脚底下一个趔趄,险些滚下台阶。 待那股猛然窜至头皮的寒意渐渐落下,他才僵着身子缓缓转了过来。 身穿藕粉色襦裙,披着一件粉色斗篷的嘉宁公主,此刻正立在台阶上,晨风轻轻吹起她的裙摆和发梢。 公主葱白的手指捏着那帕子,被风吹得有些泛红的指尖捻了捻那帕子上沾着的东西,满眼好奇,“这是什么?” 还不等小顺子说话,她又嘟囔道: “殿下这是……” 她清亮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小顺子脊背越发僵硬,心提到了极点,就听见那软糯清亮的声音带着疑惑: “今早喝了冰糖藕粉吗?” 2 第 2 章 沈若怜昨儿临睡前还在想,今早的早膳要是冰糖藕粉就好了,新来的御厨是杭州的,做的藕粉可好喝了,想不到今早东宫里就供上了。 “不过东宫的早膳都上得这么早吗?” 她没这么早来过东宫,准确来说,若不是想表现出给晏温道歉的诚意,她甚至都没这么早起来过。 虽说平日里总听众人说太子勤勉,可她没想到天还没亮全的时候,他连早膳都已经用完了。 她攥着帕子的手一紧,想到晏温如此辛苦,心里不禁开始有些心疼他。 等了半晌,也不见小顺子说话,一抬头见他呆立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帕子,沈若怜略一怔愣,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又耽搁人家了。 她抱歉一笑,正要上前将帕子还给他,身后的门再次从里面被打开。 沈若怜眼睛一亮,兴冲冲转过身去,却并未见到晏温,门口只有李福安的身影。 她脚步一顿,笑容僵在脸上,眼睛里的光慢慢暗了下来,视线不由朝着门里望去,“殿下呢?” 李福安出来第一眼就瞧见公主手中那帕子,他眼皮跳了下,一转头朝着小顺子骂道: “让你办个差磨磨蹭蹭,是不又想躲懒?还不快去?!” 骂完,他背过手不动声色地对小顺子挥了挥。 沈若怜听见小顺子挨骂,心里有愧,忙将帕子还给小顺子,“李公公别怪小顺子,是我同他多说了两句话,耽搁了他办差。” 李福安这才同公主见了礼,笑得十分温和,倒是没再提起小顺子的事,而是明知故问: “公主这么早来东宫,可是有何要事?殿下尚未起身,有什么要紧事您告诉我,待殿下起来我替您转达。” 言下之意就是,这大清早的,没什么要紧事就请回吧。 沈若怜瞧了眼李福安身后重新闭上的房门,绞着帕子立在原地,心里知道李福安能这么说,大抵是晏温还不愿意见她。 他连早膳都用过了,怎可能还未起身。 可三日前的事情就是她做错了,惹了他生气,他不见她也是应该的,且这件事实在太过私密且难以启齿,她又不能真同李福安讲。 沈若怜又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殿下什么时辰能起身呢?” “哎哟!那老奴可说不准了!” 李福安轻拍了一下手,动作显得有些夸张: “昨儿夜里殿下同张大人他们谈得有些晚,直到寅时末了才歇下,今儿个陛下特许殿下不用早朝,这殿下何时能起,咱们也说不准。” 沈若怜咬着唇,点点头,没再说话,纤长的眼睫低垂下来轻轻扇动着,娇俏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失落。 李福安有些不忍,又劝了一句,“公主殿下先回吧,这大冷天儿的,太子殿下一向疼爱公主,想必忙完这段时间,自会去看您的。” 沈若怜吸了吸通红的鼻尖,半晌,才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对李福安道: “那就麻烦李公公啦,这两日倒春寒,冷得厉害,你们记得给殿下多添件衣裳,殿下夜里谈事时,屋里的地龙烧暖和些。” 其实不用沈若怜交代,她也知道,晏温宫中的人定会将他的生活安排的妥妥帖帖。 太子殿下自来矜贵,本就是个处处讲究的人,加之为人又十分恭谦仁厚,礼待臣下,下人们都是挤破了头的想往东宫钻,哪还有不尽心的。 一想到从前晏温待她的好,接着想起三日前,他用从未有过的冷淡眼神盯着她,沈若怜心里又是一酸,跟着鼻尖也酸酸的。 他以后不会再也不理她了吧…… 沈若怜眼眶发胀,眼底又聚起了水雾。 她不敢再久留,生怕一个没忍住就他在这大门口的落了泪,便匆匆同李福安回了礼,再没敢朝房子里看一眼,转身下了台阶。 “公主!” 沈若怜才走出两步,忽的又被李福安出声叫住, “公主也别难过,主子近来政务缠身,想来也是真的忙。” 被李福安这么一说,沈若怜那逼回去的眼泪又差点儿涌了出来。 她吸了下鼻子,点头委屈巴巴地小声道: “我知道的,多谢公公。” 直到沈若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照壁后,李福安这才长舒一口气,在门外醒了一下神,回身推门进去。 太子仍坐在圈椅中,同方才李福安出去前看到的姿势几乎没变。 听见门响,太子掀了掀眼皮,“去将孤的手串拿来。” 他方才就坐在圈椅中,将屋外那少女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委屈巴巴的语调,好像他当真欺负了她一般。 尤其那嘴里吐出的“殿下”二字,同那日在她房中时他听到的语气以及这两日梦中的一模一样。 又娇又媚,偏还无辜得紧。 那两个字方才就透过开了缝儿的支摘窗直直落入他耳中,让他心里直拱火,晨起那凉水澡险些就白泡了。 晏温从李福安手里接过手串,拿在手中一颗颗紫檀木珠子摸过去,心里头才渐渐又平复了下来。 他九年前将沈若怜带回来的时候,只是瞧着她可怜,动了恻隐之心。 这么些年来,他觉着既将人带了回来,便要好好对她,也曾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与软意尽数给了她,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 可不曾想,她竟对自己生了那样的心思。 他去年同父皇母后商议将她封为了嘉宁公主,也是察觉出她的心思,想着能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而她也确实安分了一阵,谁曾想三日前,在她房中,她竟…… 太子眉心一跳,没再想下去,而是将手串重新带到腕上,起身一面朝外走,一面吩咐李福安: “通知户部,今年的选秀重启,年底前孤会亲自定下太子妃人选,另外去催促一下礼部,嘉宁入玉牒的事情尽快准备着。” 李福安微弯着腰跟在太子身后,闻言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道了声“是”。 嘉宁公主入了玉牒,就要改姓晏,彻底算是殿下的亲妹妹了。 跟着太子刚跨出门槛,身前人的步子忽地一顿,李福安急忙住了脚步,抬头看去,只见那位太子爷正回头盯着房中的书案看。 光线从门外照进来,打在他如玉般精雕细琢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黑眸中流淌着一丝难以琢磨的情绪。 李福安还来不及细究太子那眼中的情绪究竟是什么,就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点了点,微一沉吟,突然吩咐了一句,“将这书案重新换一张。” 李福安:…… 东宫年前才翻新过。 太子历来虽然讲究,却不是奢靡之人,这屋里的陈设皆是年前换上的全新的,没用多久好端端地怎的又要换了? 李福安心里头疑惑,面上却不显,只低眉顺眼回了声“是”。 “还有地毯。” “……是。” - 沈若怜从东宫回来,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抱膝坐在火盆边,连打了几个喷嚏,才算缓了过来。 没想到早春的清晨这般寒冷,亏她今日还为了能在他面前漂亮一些,穿了自己那身儿被他夸过的薄衫,谁想到人家压根儿就不愿意出来见她。 外面冷风吹得簌簌直响,她心里也难过得要命。 晏温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意,结果他转头就将她封为公主。 那段时间,他对她虽然还如同从前那般温柔和煦,可她还是在他眼底深处看到了些许疏离。 她也想过那便算了,他将她带回来,给了她世间最好的生活,她又怎能对他生出那种不堪的想法。 可前几日她课业上有一句话不是很懂,想去问他,却意外听到他在同皇后说待她过几个月及笄后,便给她许一门亲事。 沈若怜当时就蒙了。 直到听到要给她议亲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将来也是要嫁人的,她会出宫,会很久都不能再见他一面,她还要同另一个陌生男人过日子。 她不想离开他,更不想要别的男人,所以才有了三日前自己冲动之下干出的那件荒唐事。 沈若怜想着那日自己勾勾搭搭的样子,再没了当日的一腔勇气,只剩下尴尬。 她把脸埋进肘弯里,脚趾在绣鞋里蜷着,脑子里更是乱成了一锅粥,想着他从那日后就对她避而不见,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忽然,沈若怜猛地抬起头,想起一件事来。 她顾不及多想,跑到床头的柜子中翻找了一通,拿起寻出来的两个荷包,来不及松口气,穿好衣裳便匆匆出了门。 若是有正事找他,想来他定会见她的吧。 沈若怜紧紧握着荷包,一路匆匆朝晏温上下朝必经的西华门走去。 她知道他的太子妃定要端庄贤惠,最好还能对他有所助益。 端庄贤惠她来不及了,沈若怜紧了紧手里的荷包,忽然有些庆幸地想,对他有所助益她还是能做到的。 这般想着的时候,她的身形已经穿过垂花门。 前面便是御花园,过了御花园就到了西华门。 沈若怜不确定今早他到底有没有去上朝,只能加快步子,打算去那里守着。 她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这次见晏温定要矜持些,不能再做蠢事,最好能再端庄稳重些。 正这般想着,沈若怜无意间一抬头,猛地顿住了脚步,手里的两个荷包“吧嗒”掉在了地上。 沈若怜怔愣地盯着御花园的某处,原本因为疾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一瞬间血色尽褪。 在一群花草掩映之间,她看到她的太子哥哥同孙小姐搂抱在了一起。 孙小姐的双臂环在他的腰间,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而他的手亦搭在孙小姐的肩头。 两人离她有些远,沈若怜看不真切他们的表情,但远远瞧着确像是一对郎才女貌的佳偶。 孙婧初是内阁首辅的嫡孙女,也是晏温真正的青梅竹马,甚至早在她刚被他带回来的时候,孙小姐就已经同他在上书房一道念了几年学了。 她记得自己刚被晏温带去上书房的时候,胆小怯懦,还是孙小姐牵着她的手,笑着同其他几位皇子、公子说: “这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妹妹,往后你们可得多照拂着些”。 而那几个年龄大些的皇子和公子哥儿,似乎早已经默认孙婧初同太子殿下之间有什么,一个个笑着调侃孙婧初“谨遵嫂夫人之命”。 孙婧初面颊微红,捂着帕子笑骂,即使佯装生气,也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仪态。 而她扯着手指唯唯诺诺站在那里,拘谨地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同他们十分格格不入。 3 第 3 章 沈若怜忽然记起,晏温曾隐晦地提起过,孙婧初温雅端方,且出身清流世家,堪为太子妃。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连带着三日前那场厚脸皮的勾搭,都成了最最不堪的笑话。 他是一国储君,矜贵的高岭之花,就应当配那白莲一般气度圣洁的孙小姐。 而她不过是他一时心生悲悯,渡的一棵野草罢了。 御花园的风有些大,吹得沈若怜从身上到心里都是凉的。 眼底的水雾让她的视线有些模糊。 她匆匆抹了把脸上的泪,手忙脚乱地去捡荷包,却被地上的灌木扎了手。 手指尖猛地一疼,沈若怜轻“嘶”一声,死死咬住下唇,心里愈发难过委屈。 手上定是流血了,可她不敢过多耽搁,紧攥住荷包,悄悄猫着身子躲回了垂花门后边。 - 晏温视线从垂花门的方向收回来,轻拍了拍孙婧初的肩背,“莫伤心了,起来说。” 孙婧初抱过来的时候,他本有机会拒绝,可他眼角余光瞥见垂花门那边的一抹桃红,那原本推拒的手便再没伸出去。 孙婧初从晏温怀里站直身子,哭得梨花带雨的面上微微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她从未同男子这般亲近过,方才也是一时心急,且她也是仗着太子性情温良,才大着胆子抱了上去。 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竭力稳住情绪,对晏温缓缓行了个蹲礼,“婧初方才实在是太过伤心,一时失了心智做出无状之举,实属无意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就连道歉,也带着世家贵女该有的矜持与仪态。 “既知是无状之举,下次便莫要再犯了。” 这么多年,晏温只在沈若怜撒娇时被她抱过,方才孙婧初扑进他怀里的瞬间,他便生出了一丝不适。 瞧着孙婧初一瞬间白了脸,他又温柔安抚: “孙小姐也是念着你外祖父的病情,此次便作罢。” 孙婧初的外祖父楚老爷子,曾经在晏温年少时教过他几年,孙婧初也是那时候,借着楚老的面子,进的上书房。 适才下了朝,刚路过御花园,他便碰到了等在这里的孙婧初。 她一见他,眼眶忽的就红了。 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同他求一颗回还丹。 这回还丹并不是孤品,当时陛下还给关雎宫的楚贵妃也分过两颗。 然而她此次进宫,不去求她的姨母楚贵妃,却执意找上他,晏温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过他倒是没揭穿她。 横竖晏温心里的太子妃人选确实倾向于孙婧初,倒也无所谓多等她两年。 李福安匆匆取来回还丹,晏温接过,递到孙婧初手上,斟酌了一番: “有些话孤本不应同你说,你自当明白,册封同大婚不同,不用遵从我燕国一年守孝规制。” 话尽于此,不能再多。 瞧她听明白了,晏温不欲与她过多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末了,他又回过头来添了一句,“孤明儿个到府上去瞧瞧楚老。” - 日头已经快升至头顶,天空碧蓝如洗,和煦的阳光倾泻而下,晨间带着潮气的风也早就停了。 本应是一个暖意盎然的春日晌午,沈若怜双手抱着自己,独自一人快步走在甬道上,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倒说不上有多么伤心,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御花园里那一幕如同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沈若怜想着,如果她没对他生出那些非分之想,自己定也会觉得那郎才女貌的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因为本来就很登对啊。 晏温矜贵端方,俊美清润。 孙小姐知书达理,温婉大方,容貌出挑,身段窈窕。 沈若怜不由想起那次,她同孙小姐在香山别苑一起泡温泉时,看到的她胸前的曲线。 沈若怜低头,目光越过胸口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脚尖。 “……” 她忽然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啊,上赶着去他面前丢人现眼,他当时一定又鄙夷又嫌弃吧。 沈若怜咬紧唇,尴尬地绞紧帕子,指尖一痛,她轻呼一声,忙的松开手。 眼里又忍不住蓄满水雾。 她轻轻吹了吹指尖,郁闷地想,要不还是算了吧……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皇妹。” 沈若怜一个激灵,忙将自己受伤的手指往袖子里藏了藏,换了个表情,笑盈盈回头,“四皇兄”。 四皇子晏泠眉眼张扬,紫色锦衣的袍摆翻飞,金冠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他朝沈若怜挥了挥手,大步走来,上下打量她一眼,蹙眉,“皇妹是打哪儿来?怎么穿这么少,不冷么?” 沈若怜闻言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出来时太过仓促,穿得还是早起那身薄衫。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拢起披风,嘿嘿一笑,“不、不冷,我去梅园跑步了,四皇兄不是让我多锻炼身体么。” “梅园?” 晏泠看了眼她来的方向,疑惑道: “梅园不是在另一边么?你这方向是御花园啊。” 沈若怜:…… 能不能别问了。 沈若怜眼睛转了转,指着匣子岔开话题,“皇兄拿的这是什么?好精致的匣子。” 经他这么一说,晏泠也想起来了。 他一拍脑袋,将匣子递到沈若怜面前: “就说忘了件什么事,方才我在路上遇见太子,他让我将这些药分给各宫,说是昨儿西域那边才进贡来的奇药,让大家放在宫里备着。” 晏泠一提起“太子”两个字,沈若怜心里就像被刺了一下,连带着指尖好像都更疼了。 她鼓了鼓脸颊,接过匣子,语气恹恹的,“劳烦四皇兄替我谢过太子哥哥。” 晏泠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叫太子就是哥哥,叫我就是四皇兄,嘉宁你当真偏心得很呀。” 沈若怜最烦别人捏她脸了,她侧头躲开,嘟嘟囔囔,“不叫你四皇兄,那叫你什么?” 晏泠坏笑着看她,“要不你唤我一声泠哥哥?” 沈若怜哼了一声,抱着匣子转身就走,身后那人还在努力挣扎,“要不四哥哥也行?” 沈若怜:才不! 一回到长乐宫,侍女秋容立刻迎了上来,将一个厚实的披风搭到沈若怜身上,接过她手中的匣子。 “公主这是去哪儿了?这匣子是谁给的?” 沈若怜心里郁闷,不想提这些,只敷衍地说自己出去走了走,碰到四皇兄,匣子是他给的。 见沈若怜不说,秋容也识趣的不再多问,跟着她回到房间,“公主饿了吧,奴婢替公主传膳?” 方才在外面,沈若怜尚且还能强撑着一股劲儿走回来。 这会儿回了屋,她往桌子上一趴,连说话的劲儿也没了,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便开始发起呆。 满脑子都是御花园里看到的那一幕。 秋容见她这样,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匣子放到桌子上,转身出去吩咐膳房上午膳。 沈若怜就一直盯着那匣子,也不拆开,想象着晏温将它交给四皇兄时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对他刻意交代,这个是给她的。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四皇兄都说了各宫都有,况且他都已经三日没理她了,又怎可能特意交代这些。 心不在焉地扒拉了几口白米饭,沈若怜就吃不下了。 打发秋容收拾饭菜出去,沈若怜将门一锁,转身回到内室,面朝下一头扎进了床上。 过了好半晌,她才从厚实绵软的被褥里抬起头,想了想,还是一个打挺翻起来,一路小跑到外间桌前,将匣子抱了进来。 她踢了绣鞋上榻,盘腿坐下,深吸两口气平复了一番心情,缓缓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五个小瓷瓶,每个小瓷瓶的盖子上都贴着一个封条,封条上细致地写着药的名称。 沈若怜拿起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看了一眼,蓦得眼睛一亮,发现那小瓷瓶上的遒劲字迹分明就是晏温的。 她又快速将其它四个瓷瓶拿出来一一看过去,发现都是晏温亲笔所写,且她还发现一点让她心脏莫名狂跳的地方,那就是这五个瓷瓶里,有三个都是治疗外伤的。 她轻轻摸上自己指尖的伤口,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一样,先是一酸,紧接着酸胀之下又开始泛起小小的雀跃。 不确定,他方才在御花园到底是不是看到了她受伤。 如果不是,那他这药怎的送得这么巧,若是…… 沈若怜脸上的笑意垮了下去,若是看到了她,他还能当着她的面和孙小姐搂搂抱抱,那便是当真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吧。 她瘪了瘪嘴,忽然觉得,这些药还不如当真仅仅只是殿下给各宫分配的赏赐。 她宁可相信他没看到她。 沈若怜心情沉闷地把那匣子重新阖上,往床尾一推,自己身子往后一仰,重重摔进枕头上,头和身子蒙进被子里,烦躁地打了几个滚。 这时,门外小声传来秋容的声音,“公主,白小姐来看您了。” 沈若怜闻言眼皮猛地一跳,脸色瞬间变了。 她还好意思来?! 沈若怜一瞬间从床上蹦了起来,连鞋都没顾得上穿,气冲冲地跑到门口把门打开。 “公——” 秋容视线刚落在她脚上,一个字还没说完,沈若怜猛地拉过她身旁的白玥薇,“砰”的一声重新关上了房门。 秋容:…… 白玥薇被她拉得一个趔趄,待到扶着门扇站稳了身子,这才转过头,上下将沈若怜打量了一番,唇角慢慢挂起一抹得意的笑,问她: “怎么样?我那天给你支的招奏效了么?快给我讲讲,最后你同太子表哥有没有——” 沈若怜狠狠拧了白玥薇一下,转头气鼓鼓地坐回座位上,一甩袖子,“你还好意思说!若非你出的这馊主意,太子哥哥他怎可能连着三天不理我!” 停了停,她似又想到了什么,鼓着小脸,偏过头低声补充了一句,“更何况,就我这样的,不就是纯粹丢人现眼么!” “噗——” 白玥薇听她最后那句话,一时没忍住,一下子笑喷了出来。 沈若怜闻声抬头狠狠瞪着她,“我以后再不这样了!” 都是信了她的鬼话,才搞成这样,她今天都发过誓再也不胡来了。 白玥薇见她这样,忽然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地拉着沈若怜就往内室走,“给你看个东西,这次保管你成功。” 沈若怜早都不相信她了,“我不想看,以后我再不信你了。” “哎呀,上次是失误了,咱们这次准备充分,保准让你一击即中。” 谁信。 沈若怜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然而目光还是没忍住被白玥薇拿出来的一个包裹吸引住了。 包裹的一角露出来几颗成色上好的珍珠,大颗珍珠底下还混着一些小小的银色铃铛,瞧着……很漂亮。 她看了看,没看出个究竟。 沈若怜本就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好奇之下,心里又生出了一丝小小的侥幸,万一这次真的能行呢? 见白玥薇这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略一犹豫,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句,“这是什么啊?” 白玥薇眉眼一抬,将包裹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呐!这可是我的终极必杀武器!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得到的大宝贝哦!” 少女葱白的指尖,捏了两块儿宝蓝色的绸缎。 那两块儿少得可怜的布料中间,被几串珍珠连着,布料边缘点缀着一圈铃铛。 沈若怜瞳孔猛地一震,表情都变得扭曲,不可思议地看向白玥薇,“你让我穿着它去勾引太子哥哥?!” 10 第 10 章 自从那天碰到孙婧初后,沈若怜便一直窝在自己宫里不出来。 她突然懒得去同晏温道歉了,也没想好怎么见他,反正那胡姬美艳,他现在正红袖添香,也不缺她一个。 他若要当真觉得她那天去青楼做错了,想要教训她,那就让他自己来找她好了。 哪有人上赶着去挨训的。 小姑娘来了脾气,反正她都打算放弃他了,她还有什么怕的,她是再也不想去东宫门口丢人现眼了。 然而从那天她从宫外回来,一连过去了三天,晏温也没来找她。 日子平静的就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奏。 沈若怜从一开始的硬气,慢慢变得底气不足,甚至开始想,他不会真的生气了吧,连来教育她都懒得来了? 他这莫不是打算今后再也不理她了? 她心里开始犹豫,要不……她再去一趟东宫? 沈若怜没出息地想着,要不明日,自己还是去找找他吧,只探口风,绝不再纠缠。 - 晏温这几日确实忙。 一方面刺客的事情一直在秘密审讯,另一方面,那些老臣三番五次来找他,商议放粮之事,偏偏之前朝廷发下去的赈灾银又查出了贪墨。 他一时忙得抽不开身,更别说想沈若怜的事了。 只是偶尔晚上从前殿议完事回来,会多问上一句,“她今日没来?” 得到李福安否定的答复,他便也不再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回到寝殿,继续在外间的书案前伏案看折子。 这日晏温终于将赈灾粮的事情解决,堵住了那帮老臣的口,对于那日楼兰馆的刺杀也有了进展。 他难得赶在晚膳前回了寝殿。 天气日渐回暖,门上厚重的棉质门帘早在两日前便被卸了下来,门扇半开着,淡淡的玉兰花香从远处飘来,风中隐隐有了几许春的味道。 晏温用完晚膳,沐浴后,依旧坐回到案前。 靛蓝色的绸缎寝衣松松穿在身上,微敞的领口下,橘色的光线搭在微微透着潮气的白皙皮肤上,水珠沿着男人锋利的喉结潺动着,缓缓滑入靛蓝色衣领深处。 晏温闲散地坐着,从容不迫地翻着书页,周身不自觉散发出矜贵与隽雅。 像是自小身在皇家,被刻进骨血里的养尊处优,以及身为上位者基于绝对掌控力而表现出来的松弛。 男人不紧不慢地翻着,修长的指腹划过每一页上好的宣纸。 突然,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晏温手上动作一顿,下意识瞥了眼书案一角的《清心诀》。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翻书,听见门外那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李公公,殿下在房间里吗?” 许是成日里听到的不是大臣吵吵嚷嚷的争论声,便是地牢里犯人的哀嚎声,此刻晏温乍然听见小姑娘娇滴滴的声音,竟觉得有些意外地悦耳。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放过她。 这几日他没去找她,便是想着,她一个姑娘家如今也长大了,去青楼这件事,他身为兄长不便同她多说。 晏温思量着,她定会向从前那般来主动承认错误,到时他便既往不咎,只罚她抄上一千遍清心诀。 一来让她收收心,二来,她也就没那么多心思成日里用在他身上了。 待到一千遍抄完,最早也是一个月后,那时候差不多就能将她同裴词安的事情定下来了。 晏温又不紧不慢地翻了一页书,等着她自己进来认错,然后就听见李福安“哎哟”一声,说了句: “公主真不巧,殿下尚在书房还未回来,这天儿也黑了,您要不先回,有什么事儿我替您转告殿下?” 晏温:…… 沈若怜视线往房内瞟了一眼,许是前几天被他拒之门外的次数多了,这次心里倒也没多少难过。 她轻轻咬了下唇,点点头,干脆道,“不劳烦李公公了,殿下既然不在,那我先回了。” 说罢,未再多停留片刻,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李福安没料到公主这次走得这么干脆,他原本还要规劝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不由在原地愣了一下。 那日殿下派薛念去接公主,公主未领情,殿下便瞧着有些不高兴,还提前让小顺子回东宫打探,就是为了不见公主的面。 这几日殿下偶尔也会问起来公主来过没,李福安想着,殿下想来是不想见她才那么问的。 待到沈若怜的身影彻底消失,李福安轻轻敲了敲门,走进去回禀,“殿下,嘉宁公主方才来了,不过殿下放心,奴才已经替您挡回去了。” 晏温:…… 他是觉得门开这么大,自己听不见么? 晏温手上拿着书翻了一页,眼皮微微掀起瞥了李福安一眼,薄唇轻启,语气温和,“李公公还真是有心了。” 不等李福安反应,他将手里的书往案上一掷,闭上眼,面露疲色,“下去吧。” 没一个省心的。 李福安还在回味太子方才那句话,总觉得语气哪里不太对,还没想明白,太子便让他退下。 他闻言躬身退了出去,正想将门掩上,一回头,看见窗户上映出的太子的身影。 李福安脚步顿住:“……” - 沈若怜回去后,大概知道晏温又开始不愿见她了,窗户上那么大个人影,李福安还说人不在。 不过她自从那晚之后,似乎没那么难受了。 不像从前从早到晚地想着他,沈若怜这次开始逐渐抽出精力,看看书绣绣花什么的。 不知不觉距离那日去青楼,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暖融融的,沈若怜便想着去御花园里画一副花样子,回来好绣在新制的香囊上。 她让秋容抱上笔墨纸砚,在御花园的凉亭中寻了一处地方。 刚将宣纸铺好,才画了几笔,身后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沈若怜回头,见凉亭外端站着一身朝服的裴词安。 青年立在阳光下,朝服勾勒出他挺拔健硕的身姿。 沈若怜“呀”了一声,笑道,“好巧啊。” 裴词安笑着同她见了礼,“公主好雅致。” 沈若怜脸微微红了一下,惭愧道,“我画得不好,就是想画幅花样子回去。” 顿了一下,她又道,“不若裴公子帮我来看看,我这画该怎么画?” 沈若怜性子单纯,若非因为晏温,她其实是一个十分爱笑,招人喜爱的小姑娘。 裴词安看着她明艳的笑颜,眼底也不自觉跟着晕染了几分笑意,款步迈进凉亭。 “那微臣便斗胆了。” 男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青竹香,他刚走到她身侧,她便闻见了。 粉嫩的小鼻尖轻轻抽动了几下,沈若怜觉着和太子哥哥身上的味道有些像,不由去扯他的袖摆,声音糯糯的,“你凑近些。” 她从前就总是同晏温这般撒娇,而她同裴词安那日相熟了些后,再未将他看做陌生外男,是以并未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然而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拉裴词安袖摆的时候,远处树丛掩映间,两道视线透着冷峻正朝她这边看来。 - 阳光被树枝切割出斑驳的残影,洒落在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上。 男人金丝蟒纹黑靴不紧不慢地踏上去,步伐沉稳。 “殿下,那掖城的县令昨日交代,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子威胁他贪下的那些银两,下官想着——” 刑部尚书张春林下了早朝被太子叫住,询问赈灾粮贪墨一事。 他跟在太子后面,一边走一边说着审讯进展,太子时不时侧目应上一声。 两人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走在前方的太子猛然顿住了脚步,张春林一个不察,差点儿撞了上去。 他诚惶诚恐地退后一步,还以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一抬头,却见殿下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冷峻之色。 周围下朝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四周一瞬间有种诡异的安静。 还不等他顺着那视线看过去,太子的脚步忽然又动了,语气依旧谦逊平和,并未有异。 “张大人接着说,你想着如何?” 张春林神色一凛,急忙跟上,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太子耐心地听着,时不时温声点拨几句,好似方才那个小插曲不存在一般。 同太子分开的时候,张春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见太子薄唇微翘,眉宇间沉稳平和。 见他看他,还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张春林心里一阵愧疚,暗道适才定是自己看错了,他们大燕朝的太子温文尔雅、端方持重,怎可能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待与张春林分开,晏温面容仍是一片温和。 他用拇指在紫檀木手串上碾了几下,同李福安交代,“晚膳之前,让裴伯礼将裴词安的庚帖送到东宫来。” “还有,孤今儿晚上同韩大人的会面,推了。” 晏温心底升起一股烦闷,气极反笑。 他道她这次怎不主动来同他认错,原是忙着同裴家小公子培养感情。 既如此,那自然最好不过,也省得他再同她多费口舌。 李福安躬身应了,临走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殿下今儿晚上可是有旁的安排?需要奴才提前去准备吗?” 晏温压下眼皮睨了他一眼,“不必”。 11 第 11 章 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廊下的绢丝宫灯被风吹着轻轻晃动,暗影投在窗户上摇摇晃晃。 今日秋容特地多点了几盏灯,屋中十分明亮。 沈若怜沐浴完后穿了一身白色云丝抹胸长裙,外罩桃粉色烟纱外裳,长裙紧致的腰线勾勒出她细软的腰肢。 尚未干透的墨发仿若绸缎,松散地绾在脑后,发间的一支珍珠的水玉海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衬得她一张本就明艳的小脸越发娇俏动人。 小姑娘坐在书案前,一只手托着粉腮,另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宽松的袖口松松滑落至肘间,露出一截细嫩白皙的小臂。 窗外送进一阵风,少女薄纱一般的衣裳浸润在晃动的烛光下,玉白的肤色若隐若现。 晏温进到院子的时候,透过洞开的窗柩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略有些香艳的画面。 颀长的身影停在院子中间,清冷的月光洒下来,晏温握着册子的手指骨节一瞬间隐隐泛白。 沈若怜搬到这间宫殿的这一年多来,他不止一次从身后那扇月洞门外进来,也不止一次透过面前那扇窗户看到房中的她。 然而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这次同往日的任何一次都略有不同。 落在身上的月光突然变得有些燥热。 好在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在院中站了两息,继续抬脚,从容不迫地走进了房间。 沈若怜正撑在书案上发呆,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时想起今日御花园同裴词安一起作画的场景,一会儿又想起刚来东宫时晏温手把手教她作画的画面。 直到男人跨过了门槛,清冷的竹香侵入鼻腔,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葱白的手指还在捏着笔杆。 饱蘸颜料的羊毫笔尖吸不住过多的水分,“啪”的一声,一滴朱红色颜料滴落在画上,艳丽的颜色慢慢在画中的枝丫上晕染开来。 沈若怜一惊,急忙放下画笔,手忙脚乱地站起身,用干净帕子吸了吸那滴颜料。 晏温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落在桌面那副画上。 即使离得有些距离,他也能看出来,那画上的花是只有御花园才有的红素馨,且笔墨新鲜,笔法又同沈若怜平日的不同。 不用多看,他也知道出自谁之手。 “不用沾了。” 男人的声音沉静平稳。 沈若怜忽地停下动作,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她的眼底干净明亮,带着一丝懵懂,殷红的小嘴微微上翘,许是刚刚沐浴过的原因,她的唇瓣泛着淡淡的水润光泽,像是一颗诱人的小樱桃。 晏温视线落在她的唇上,眸色倏然变深,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那日青楼里听到的那句话。 她这又是在勾他么? 晏温喉结轻轻往下一滚,剩下那半句“这样也挺好”便卡在了喉咙里,神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沈若怜见他站在那里不动,话也只说了半句,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她挠了挠头,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叠起来收好,这才睁着一双水波潋滟的瞳眸重新看向晏温,软糯清悦的声音似一汪清泉从那艳丽朱唇里流出,“殿下怎么来了?” 打从那次她故意勾引他,他都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踏足过她的院子了,今日莫不是为了楼兰馆那件事来兴师问罪的吧。 可这都过了大半个月了,不应该呀。 沈若怜有些心慌,从前她犯了错面对晏温的时候,也会心虚,但从未像现在这般害怕过。 不知道为何,许是那日听见他与那胡姬之事后,她心底里与他到底多了几分生分,比之于兄长,她现在更觉着他是一国太子,是君。 她怕他教训她,更怕他那种冷漠又伤人的眼神和语气。 沈若怜站在那里,有些无措,抠着手上的颜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她的小动作都被晏温看在眼底。 她还是同小时候每次犯错一样。 他心底幽然轻叹,觉着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些错误也只是因她心性幼稚,又没人及时纠正,自己从前或许对她太过苛责了些。 终究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姑娘,晏温有些心软。 “过来。” 薄唇轻启,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点无奈。 沈若怜猛地抬头看他,海棠步摇在她鬓边轻晃,将月光折进她湿漉漉的眼底,像一汪笼罩在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清泉。 啧,怎还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 晏温心底更软了。 他见她不动,自己上前两步,用帕子沾了些水,朝着她微微俯下了身子。 独属于男人的清冷气息猛然间压了过来,沈若怜心脏突的一缩,耳朵里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只剩下自己不断鼓动着的狂乱的心跳声,脸颊也被他身上的热意熏得发烫。 四肢酥酥麻麻的发软,沈若怜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她下意识想躲,却被晏温先一步握住了手。 她被他拉着坐下,他用湿帕子轻轻擦拭着她手里的颜料,同小时候她每次玩完回来时那样。 沈若怜头脑又开始发昏,全身所有感知,仿佛都集中在了手上与他掌心相贴的地方。 温热而干燥的,带着些不容拒绝的强悍。 她羽睫轻颤了几下,目光微微上移,凝在他低垂的眼眸上。 晏温纤密的眼睫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若怜看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心里雾蒙蒙的,如同坐在一只小舟上,晃晃悠悠的漂浮着。 “嘉宁,你同裴词安见过了?” 沈若怜正恍惚着,晏温的声音倏然传来,一声“嘉宁”将她不切实际的幻想打入现实。 他的温柔就是一个外表华丽的陷阱,她一旦靠近,就会轻易沦陷,然后备受煎熬。 她甩了甩脑袋,那股悸动渐渐被压了下去。 沈若怜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猛地站了起来,后退两步,将双手背在了身后。 晏温的帕子还停在半空中,他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的柔意慢慢淡了。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大,沈若怜咬了咬唇,找补道,“我、我就是觉得有些热。” 晏温“嗯”了一声,没说什么,将帕子收了起来。 随后他拿过方才放在桌上的册子,指腹从那本册子的书页上轻轻扫过,朝沈若怜递了过去。 “瞧一瞧?” 沈若怜觉得现在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莫名诡异。 很奇怪,她从前总是想着法子接近他,可现在,她居然有些想逃。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接过那本册子,小心翼翼觑了晏温一眼,见他神色平和地看着自己,她吞了吞口水,翻开了册子第一页。 雅白色的纸张质感良好,刚翻开的时候,还散发出淡淡的墨香,显然是新写成没多久的,再一看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裴词安的生辰、小字、以及属相。 沈若怜一下就明白了。 心底那丝被压抑的酸楚又小小的冒了出来,眼睛忽然被水汽糊得看不清纸张上的字迹。 她低着头,不敢让他看出端倪,假装又翻了一页。 停了会儿,她才看清那上面是裴词安的画像,画像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他的家世。 沈若怜看了看,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裴词安那张画像上。 她努力想了想白日里第一眼看到裴词安站在阳光下的样子,觉得这画师的画功实在有待提高,她想着改日若是碰见裴词安,定要同他好好说说。 这般想着,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才那幅画,那幅画被她弄脏了,也不知道他介不介意。 “看完了么?” 这么胡思乱想想了半天,直到晏温出声同她说话,沈若怜才发现,这次听他说起要为自己择驸马之事,她好像也没有以前那么难以接受了,反倒还有空去想别的。 也许是习惯了吧。 她将册子翻完,点点头,“看完了。” 晏温:“裴词安年少有为,家世清流,人品孤已经替你看过了,也是一等一的好,嘉宁——” 顿了顿。 他的视线慢慢凝在沈若怜脸上,手指下意识捻过腕上的珠串,过了片刻,才再度开了口,“你觉得,他如何?” 窗口吹进来一阵凉爽的夜风,夹着淡淡潮湿的花香,沈若怜的长裙下摆随风轻轻飘舞,墨色发梢扫过她锁骨处白嫩水盈的肌肤。 晏温的视线缓缓下滑,不自觉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脑海里不合时宜地闪过前几日梦里的场景。 他喉咙一紧,心底涌上一股燥郁,捻着珠串的手骨节略微泛了白。 接着,他就看见小姑娘双手捏在了身体两侧的桃粉色烟纱外裳上,然后听见她娇娇柔柔的声音。 “裴小公子他……挺好的。” 裴词安挺好的。 风停了,空气再度陷入死寂。 半晌,晏温的双腿收了回来,他慢慢站起身,步伐沉稳地逼近沈若怜,削薄的眼皮下压。 他的语气分明同往日一般温和,甚至还带着笑意,可沈若怜却在他眼底看到了些蛰伏起来的料峭,一片寂静里,她听见他不紧不慢地问她: “那么嘉宁告诉哥哥,裴词安他……好在哪里?” 12 第 12 章 要、要怎么说? 沈若怜惶恐的视线看进晏温晦暗的眼底,随着他的靠近,她心里一瞬间又乱了。 好烦。 她想逃。 沈若怜咬了咬下唇,脚步刚朝着门边挪动,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 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一层薄纱贴上来,烫得她身体一个激灵。 她有些无措地看向他,红唇微张,“殿——” “叫我皇兄!” 像是撕裂了平和的口子,男人声音里带了点儿汹涌的情绪。 沈若怜吓了一跳,眼里泛出惊恐的水光,她从未见过他这番模样,心里又怕又委屈,含着哭腔唤了声“皇兄”。 晏温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一紧,一股燥意忽然不受控制地窜了起来,喉咙紧到发干,明明是他让她叫的皇兄,可不知为何,听在他耳中却总觉得变了味道。 他垂下眼帘,舌尖抵了抵上颚,沉默片刻后,他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拿着册子的手缓缓举到两人面前。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用另一只手捏住册子的一端,从她手中一点一点将那本册子抽了出来。 随后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退回到座位上坐下。 屋里的空气有些发闷,仿佛夏日夜晚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气。 他坐在那里,薄薄的眼皮低低垂着,面色依然温和,下颌线却紧绷,一只手叩在桌沿上,手背经络微突,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莫名的压迫感。 沈若怜悄悄摸了摸被他攥疼的手腕,心里忽然生出些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了他生气。 是他让她唤皇兄的,他如今又不高兴了,而且她不是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在试着接受裴词安了么,现在她说裴词安很好,他又对自己莫名其妙,他到底要她怎么样。 沈若怜绞着帕子,将头埋在胸前,小小的翻了个白眼。 她都已经不缠着他了,他怎么还生气呀,好烦人。 房中仍然安静。 两人一站一坐,相对着沉默了半晌,男人忽然开口,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出宫那天晚上,你在哪?” 晏温的声音有些沙哑,语气也淡淡的,却宛若一道惊雷猛地劈进沈若怜脑中,她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思绪一瞬间清明了起来。 ……在、在哪? 他果然是知道了! 沈若怜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原来他方才就是因为这件事儿生气? 她整个人瞬间泄了气儿,心里慌得不行,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她捏着裙摆站在原地犹豫了好半天,忽然想起方才他说话时,嗓子似乎有些哑? 沈若怜生锈的小脑瓜一转,看了看晏温仍旧没什么表情的面庞,忽然福至心灵,想出了个在她后来想起来,自以为绝妙的蠢笨对策。 此刻她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唇角一下弯出一抹夸张而谄媚的弧度,挤出唇边的小梨涡,眉眼弯弯的,笑着上前: “皇兄嗓子听着有些哑,嘉宁给你倒杯水润润嗓子,这茶是今年的新茶,母后前几日派人送来的,对了,皇兄这几日去母后那里了吗?听说嘉贵人给母后送了一只波斯猫,你去看了吗?还有那日四皇兄说的那句诗,皇兄想到下句了么?” 少女身上的甜橙味儿随着她的走动缓缓散开,晏温有些烦躁。 她怎么总勾他? 体香是,扭捏的步伐也是,就连端着琉璃杯盏的一双小手和圆润泛红的指尖还是。 晏温微微别开眼不看她,下意识抬手去挡茶杯。 “呀!” 沈若怜娇呼一声,原本递出去的茶杯被他用手一碰,茶水尽数洒在了晏温的腿上。 她原本就是想用这杯茶水去讨好他,让他别因为她去青楼的事生气,这下可好,反倒笨手笨脚出了错。 沈若怜来不及多想,忙抽出腰间的帕子,蹲在晏温身前替他擦拭腿上的茶叶,柔软的小手在他腿上乱蹭。 “可是烫着殿下——” 沈若怜的话还未说完,胳膊就被人猛地拽住了,动作被迫停了下来,手腕有些疼,她不由看向他。 对上他神情的时候,她心底没由来的一跳。 那眼底的厌恶与怒意,让她觉得她不是不小心洒了茶水在他身上,而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皇兄——” “沈若怜,孤同你说过没有,你绝不可能做孤的太子妃?” 晏温的声音同他往日大相径庭,冷得仿若数九寒天檐下坠着的冰凌,又冷又锋利。 直直戳向沈若怜心里。 她因为他的那句简单直白而又冷硬无情的话,从心底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全身上下被冷意覆盖,眼底酸胀发涩。 她带着潮气的羽睫轻颤,声音里含了哭腔,委屈道: “我知道啊——” “你知道?” 晏温气急反笑,用了些力气丢开她的手。 他觉得他已经没有耐心同她慢慢说了,方才回头的时候,他一眼看到了她放在床上的那件宝蓝色衣裳。 那是什么? 那日楼兰馆,那个胡姬穿的便是这样一身衣裳! 再想起那日她喊出的那句话,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还是要勾他! 今日御花园里同裴词安那一幕,定也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吧!还有这茶水,这乱蹭的手! 他竟不知,她现在居然会跟自己耍起了心眼! 晏温看着面前委屈到几乎落泪的少女,心里再没有一丝心疼,反倒全是失望。 他从小行端坐正,克己复礼,对她也多加教诲,自认为虽娇宠却也从不娇惯。 可她看看,她现如今像什么样子?一个姑娘家跑去青楼,学那风尘女子勾人的本事,然后用在自己兄长身上? “沈若怜——” 晏温闭了闭眼,勉强压下翻腾的燥怒,冷冷开口,“你还有没有点儿羞耻之心。” 这话他早就想问,那日她将他骗到房中,对他笨拙地搔首弄姿的时候,他就想问。 但那时他觉得她是年级小,不懂事。 可她如今—— 晏温从上到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她如今哪里看着像年纪小不懂事的样子! 晏温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想不通从前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你若是实在心里浮躁,孤不介意将你送去寒山寺清清心。” 沈若怜还蹲在地上,好半晌,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说什么了?她、她不是遂了他的心愿说裴词安很好吗? 他为什么还要说她? 她知道她做不了太子妃啊,她都快劝自己放弃了啊,可他为什么还要说她……说她没有羞耻心? 为什么啊…… 她不过是喜欢他,不过是太着急用错了方法,可她不都已经知错了,还去找他道歉了吗?是他自己不见她的啊! 心底的委屈犹如翻滚的江水,一瞬间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下来。 她甚至顾不上反驳晏温的话,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喘不上气,鼻子一酸,抱着膝盖,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滚落。 可沈若怜不想让他再看见她哭,她怕他觉得她又在博取同情,只能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之间,咬着唇小声地啜泣。 房间里针落可闻,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晏温已经许多年没有这般动过怒了,他隐隐觉得,在怒意和失望之下,似乎还有一种他无法分辨的情绪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视线落向窗外的玉兰花,静静看了半晌,才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身前蜷缩着身子的沈若怜身上。 小姑娘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两片单薄的小肩膀一颤一颤的,隐隐还能听见闷闷的呜咽声。 可怜极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过了。 晏温轻叹一声,将手朝她伸了过去,“嘉宁,孤同你是不可能的,你听话,孤会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什么好亲事?!” 沈若怜忽然一把挥开了他伸过来的手,扬起小脸,用哭得通红的眼睛瞪他,边抽泣边用自以为凶巴巴的语气说: “我、我都说了,裴、裴家小公子很好!皇兄还不明、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姑娘跟个被惹炸毛的小野猫一样,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鼻涕眼泪糊了一整张脸,吸了吸红红的小鼻尖,继续凶道: “是,我从前是心悦皇兄!但我现在已经不了!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我要嫁给裴词安!” 说着说着,她眼泪又流得更凶了,眼睛里水光盈盈,小嘴瘪着,梨花带雨的模样委屈到不行: “我都、我都答应嫁给裴词安了!你怎么还能说我不知羞耻!晏温——” 她气得直呼他名讳,“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你给我走!你出去!”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拉着他的胳膊就把他往出赶,心里伤心得要命,“你走!我以后再也不要看到你!你才不知羞耻!你以后就是求着我做你的太子妃我都不做!你走!” 沈若怜七手八脚将晏温推出去,根本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哐”的一声门被重重摔上,她背靠门板上,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终于不用再憋着,猛地扑到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许久,直到嗓子都哑了,枕头湿了一大片,她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凭什么说她啊,从前给他造成了困扰是她的错,但这次他误会了她,他凭什么还要说她! 沈若怜趴在床上,吸了吸鼻子,忽然想到他刚才说要送她去寒山寺。 她心底一阵小脾气上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唤了秋容进来匆匆收拾了几件衣裳,抱上小包裹,趁着夜色便出了门。 走了两步,她脚步停了下来,想了想,又倒回去气冲冲地写了封信。 不是要送她去寒山寺吗? 行! 他这么忙,就不劳动他派人送了,她自己去! 14 第 14 章 晏温知道,他既已定下要娶孙婧初为妃,这种丧亲之痛下,他应当答应她这个算不得多过分的请求的。 但—— 他张了张嘴,话绕到嘴边,却成了“于礼不合,孙小姐节哀。” 见她一瞬间发白的脸色,他终是不忍,柔声补了句,“孤在陪着你。” 孙婧初脸色好些了,低着头微微有些羞赧和愧疚。 “是臣女逾距了。” 晏温手指在膝盖上轻点了两下,鼻腔中“嗯”了一声,闭起眼睛没再说话。 - 前任家主大丧,太子殿下能够亲来,给足了楚家面子,尤其他还一直在楚家待到了天擦黑,才离开。 “殿下,我送你。” 见晏温起身要离开,孙婧初自然而然地随他起身,一副夫唱妇随地模样,跟在他身后一同出了门。 走出楚府,两人站在马车旁,孙婧初的眼角还带着泪。 晏温看了她一会儿,平静道,“还是要保重身子。” 话音刚落,孙婧初忽然小声哭了起来,看起来当真是难过极了。 她哭着又问了一遍今日在马车中的话,“殿下,我能抱你么?” 晏温抬头看了看月色,眼底晦暗幽深,这次,他没有拒绝,而是淡淡“嗯”了一声。 下一瞬,孙婧初便扑在了他怀中。 晏温晃了一下神,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小姑娘扑进他怀中的情景。 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垂在身侧的手臂,在孙婧初背上轻拍了两下,低声道,“莫哭了,选秀一结束,孤就册封你为太子妃。” 孙婧初闻言,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怕他看出来,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本还想趁此机会同他多温存一会儿,却听他接着道,“你回去忙吧,孤要回宫了。” 孙婧初虽然心里不舍,可这次她已经听到了她想听到的,知道见好就收,便主动退出他的怀抱,蹲身行礼,轻声道,“臣女恭送殿下。” 晏温视线没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转身径直上了马车。 马车刚进宫门,皇后又派人直接将他叫了过去。 晏温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皇后也没同他绕弯子,见他来,直接问他,“嘉宁怎一个人跑去寒山寺了?” 皇后那日不是没看出来太子和嘉宁之间有些问题,但她想着或许是两个孩子在闹别扭,便也没多管。 没成想,这才半个月过去,那孩子居然一个人跑去了寺里。 皇后除了担忧,心里还隐隐浮现一抹不满,一个公主,招呼也不打一声,说走就走的,成何体统。 果然骨子里流的不是晏家的血。 晏温视线在皇后面上停了一瞬,移向庭院里,月色下,一株小小的黄色迎春花颤巍巍立在枝头,风一吹,飘飘然落了下来。 如今京城已过了早春,寒山寺却还冷着。 晏温静默了一息,淡淡道,“是儿臣让她去的。” 皇后微怔,“你让她去的?” “嗯。” 晏温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皇后,面色温雅沉静: “儿臣瞧着嘉宁对裴词安颇有好感,打算下月便给两人定亲,嘉宁性子跳脱,儿臣先让她去寺庙里静静心。” 皇后闻言,轻蹙的眉一下松开了,她点点头,话里带了笑意: “如此也好,还是太子想得周到,只是妹妹都要定亲了,太子自己的亲事也要抓紧才是,既是看上了孙小姐,册封前口头定下来也是好的。” 晏温手指收紧了些,半晌,轻声道了句,“儿臣省得。” 回到东宫,晏温想了想,让小顺子去库房里挑了一支银镶玉的素色牡丹发簪,明儿一早给孙婧初送去。 大燕国需要孙婧初这样知进退、懂礼节的高门贵女做太子妃。 朝廷也需要孙家和楚家。 如今楚老仙逝,新任楚家家主与他没有情分,只有君臣关系。 临睡前,晏温琢磨着,除了娶孙婧初做太子妃外,是否当真应该再纳一个楚家女为侧妃。 - 睡到半夜的时候,晏温又醒了。 月光清泠泠地洒进来,他微一晃神,想起了适才那个梦。 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自己掉落在陷阱里的那十天。 那是他生命中最漫长的十天,绝望铺天盖地袭来,一个眼盲腿残的人,如何担得起储君之位,他当时一点儿求生欲都没了。 恍惚中,他听见小姑娘唤他“哥哥,别睡”。 后来他觉得冷,小姑娘脱了外衣披在他身上,身子贴着他,温暖的感觉将他从黑暗中一点点拉了回来。 接着,梦境一转,那一声声“哥哥”变成了小姑娘抽嗒的娇吟。 “殿下。” “太子哥哥。” 而那贴着他的身子,也变得香软勾人。 然后他便惊醒了过来。 夜风徐徐,月色清冷,疏影横斜,暗香涌动。 晏温盯着纱窗上轻轻晃动的树影,神色异常沉静。 静坐了小半个时辰,他将佛珠手串放回枕边,面容平静地进了盥室。 - 寒山寺。 白日里住持给沈若怜安排好住处之后,她先是吃了顿斋饭,而后趴在床上美美的睡了一觉。 昨夜哭得狠了,眼睛哭得难受,又趁着天亮前坐马车,赶了半日的路才到,她在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睛,要不是寒山寺的斋饭太好吃,她可能就直接睡了。 沈若怜这一觉,直接从中午睡到了半夜。 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四周已经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清冷如水的月光透过纱窗,在屋里投下淡蓝色的幽幽亮光。 夜里有些冷,沈若怜没叫醒外间的秋容,自己蹭着靠坐在床头,拢了拢被子。 窗户外面不远处有虫子在鸣叫,此起彼伏,声音在幽静的寺庙里格外明显。 沈若怜瞧着地上那片投下来的月光,清清冷冷的,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孤独。 其实九年前,她在被晏温救下以前,有过一段流离失所的日子,被转手卖过几次。 晏温救下她,是她从人贩子那里逃出来以后了。 也正是那段流离失所的日子,让她的心思变得自卑而敏感,虽然这么多年被晏温娇惯着,但她依然养成了看人脸色的习惯。 她知道,那个皇宫里,他们对她都好,可她能看出来,他们对她的好是有条件的,是因为她是“太子的妹妹”,而没人因为她就是她。 甚至有时候,她不小心表现出粗浅无知的时候,还会看到皇后眼里一闪而过的鄙夷。 虽然她知道,那个神情只不过是皇后身居上位,对于粗鄙的人和物的一种下意识反应,但她心里还是会难过,然后会更小心翼翼地讨好她。 而整个皇宫,她最不需要去费尽心思揣摩和讨好的,只有晏温。 原本以为,他是真心待她好。 可现在,尤其是昨夜里他对自己说出那些冷漠的话后,她又突然不确定了。 不确定他从前对她的好是不是只是还她的“恩”,而如今“恩”还完了,他终于也对她开始不耐烦了,他是不是也同他们那些人一样,其实打心底里看不起她。 那年晏温救下她后,原本是要放她离开的。 可她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虽然被他驱赶,但她还是悄悄跟在他们后面。 后来有一天,她见他中了西戎人的埋伏,落了单,且还掉进了一个陷阱里,在他掉进陷阱前,她扑过去抓他,没想到被他带着也掉了进去。 两人一起掉进陷阱后,沈若怜才发现,晏温身受重伤,一条腿的腿骨折断,从皮肤里刺了出来,而他的眼睛也似乎被毒气所伤,什么也看不到。 那时候正值冬天,周围全是大雪,天寒地冻的,晏温身上温度很快就流失了。 沈若怜便脱了自己的衣裳给他盖,一边在他耳畔鼓励他不要睡过去。 她后来还尝试着背他上去,可她太小,又没有力气,尝试了几次都摔了下来,连带着他也被摔了几次,后来为了避免他的腿伤加重,沈若怜只好放弃了这一想法。 之后又过了几日,长期不进食加上伤口感染,晏温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为了让他活下去,沈若怜每日里割了手腕喂他喝自己的血。 伤口冻住了,她就再划开,那时候好像只想让他活着,似乎也感觉不到疼了。 硬是这样生生又熬了五日,才熬到他的部下来救他。 而她因为长时间失血受寒一病不起,就被他带回了皇宫。 其实沈若怜不知道的是,她失血生病不是晏温带她回东宫的理由。 后来晏温眼睛好了以后回去查看过那个陷进,在那陷阱边上,晏温赫然发现一条能攀爬出陷阱的绳子。 当时他眼盲的情况下,她完全可以自己独自爬上去离开,但她没有。 她当时但凡生了一丝抛下他的念头,他大概都会永远留在那个坑里。 这才是后来晏温决定带她回宫,认她做妹妹的原因。 天边渐渐开始泛白,沈若怜从回忆里抽神,虫鸣声重新回到耳中。 她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心里明白,自己同他们终究不是一类人。 那般灼灼耀眼而又高高在上的谪仙,也只有沈小姐那样的贵女配得上他。 天色又亮了一些,寂静的院落里开始传来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远处的门扉“吱呀”被打开,一盆水泼在地上发出“哗啦”一声。 沈若怜深吸了一口气,她忽然有些不想回宫了。 反正哪儿都不是她的家。 - 沈若怜在寒山寺一待就是小半个月。 从前她性子跳脱,除了跟着皇家祭祀等活动来过寺庙以外,自己一次都未曾踏足过。 她以为这次她也会同从前一样,出不了两日便会受不住寂寞了。 然而令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这半个月里她倒真的沉得下心来一心礼佛了。 白日跟着住持他们诵经祈福,夜里便抄抄经书。 她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些布料,顺带将那日裴词安画的画也带了过来。 偶尔不抄经书的时候,她便绣绣香囊,再加上最近裴词安也经常来寺庙里陪她,带她去后山采野花,最近又教了她掷骰子。 在寒山寺的日子有他陪着,过得缓慢倒也惬意。 等到半个月后在门外再次见到晏温的时候,沈若怜忽然有些恍惚地想,自己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想起过他了。 15 第 15 章 晏温来寒山寺,是来追查谭逸的下落的。 自打那日他交代韩大人,若是证据确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后,谭逸就失踪了。 谭家人一口咬定谭逸是自己出去后再没回来,没有证据,也不能判定谭家包庇罪犯。 韩大人暗地里派人查了好久,最后见时间过去太久,实在没法交代了,才同太子坦白了。 而晏温听说谭逸最后出现的地点在寒山寺附近后,原本说让薛念去查的话锋当即一转,又说要亲自过来一趟。 晏温最近这一段时间也委实忙碌。 为了去寒山寺,熬了两个大夜将其余事务提前处理完成,这才给自己匀出了一天的时间,计划天不亮便出发,傍晚返回,夜里就能回到东宫。 来去只耽搁一天的早朝。 这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晌午,马车直接驶入寒山寺,院子里早就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晏温下了马车,为首的住持上前同他见礼,而后领着他朝客房方向走去。 “殿下路上辛苦,先请到客房歇息片刻,我这便将人请过来。” 晏温眉眼温润,双手合十对住持回了一礼,语气平缓而温和: “那就劳烦住持了。” 住持微微侧身避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绕过正厅上了长廊。 到了长廊拐弯的时候,晏温视线微微侧了回去,不动声色地朝方才院中那堆人里扫了一眼。 只一瞬,又迅速收了回来。 晏温今日来的时间紧,刚一坐定,住持便将当时见到谭逸的小沙弥请了过来。 那小沙弥说自己是恰好去后山采药,看到的那人。 那人本就有些鬼鬼祟祟,再加之他身上穿的衣裳十分华贵,并不像这附近的山民,他才对那人印象深刻。 晏温细细询问了他一番,又叫人将其他可能的证人证物全都传唤了过来。 太子亲自来审问,效率自然高很多,可饶是如此,所有人证物证彻底盘查完也到了戌时三刻。 待到所有人都出去,李福安才上前,看了看天色,犹豫道,“殿下,此刻天色已晚,您是在此用完斋饭再回,还是在回去的路上先垫垫?” 太子不止一次因为公事耽搁吃饭,但回去的路上要走一段临近悬崖的山路,若是太晚恐怕不安全。 晏温没出声,手底下似乎在写着什么。 李福安便也没再多问,悄悄退后了一步。 等了一会儿,晏温将笔搁下,将方才画的路线图递给李福安,这才同他说道: “这是整个香山的地形图,用红笔画出来的是谭逸可能的潜藏地,让暗卫派人顺着小路去搜。” 李福安接过宣纸,心底愈发对太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听太子又道: “让人端些斋饭来,孤先去外面透透气。” 没说回宫,也没说不回宫。 既然太子说去透透气,李福安便没跟去,在太子出去后,他先去吩咐了斋饭,之后又拿着图纸去找了薛念。 寒山寺这两日因着晏温要来,谢绝了其他香客,此刻院中十分静谧,唯有鸟语虫鸣声从幽深的树林中传来。 冷白色的月光洒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如水一般清亮,不远处的廊下挂着几盏昏黄的宫灯,风一吹,宫灯轻轻晃动,地下昏黄的圆形光晕便也跟着晃了晃。 一阵带着潮气的夜风吹来,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香火气。 他安静地在院中站了片刻,月光倾洒,男人颀长的身影不染纤尘。 晏温抬头看了看满天繁星,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某间灯火通明的殿宇,想了想,抬走朝那个方向走去。 亮灯的大殿是寺庙里供奉佛祖的佛堂,晏温走进院子里的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香火味道。 殿内虽然灯火通明,却十分安静,他不由放轻了脚步。 树枝摇曳,影子如水中藻动,钟声从不远处传来,寂落之音,如覆一层薄霜。 他缓缓走上台阶,绕过回廊,还未走到门口时,视线不经意间一扫,透过洞开的窗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晏温脚步一顿,停在了窗外,静静看着她的侧影,呼吸不自觉轻缓了下来。 小姑娘身着一身素白色衣裳,衣料瞧着就是寺庙寻常的粗布,然而穿在她身上却有着说不出的素净清丽。 她的全身上下并未佩戴一件首饰钗环,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仅用一条淡黄色的发带绑着,松松散落在身后。 她就那般安静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垫子上,正虔诚地往面前的火盆里烧着黄表。 微风吹进殿内,她的长发随风微微飞舞,发梢拂过她小巧的耳垂和粉白的脸颊。 晏温呼吸微滞,眸底骤然变得幽深。 少女的侧颜看起来异常乖巧温顺,白皙无暇的皮肤在火光的映照下透出淡淡的红粉,卷翘的眼睫轻轻扇动,双唇如玫瑰花瓣娇艳欲滴,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晏温很少见到沈若怜这般素净婉约的时候。 在他印象中,从小到大,她都偏爱艳丽的颜色,也喜爱一些亮眼的珠宝首饰,性格总是明艳跳脱,还总爱跟他撒娇,动不动就哭。 如今骤然瞧见如此安静素淡的沈若怜,竟让他在一瞬间发现,从前那个爱哭的小姑娘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悄悄从女孩长成了女人,她不再只是他的妹妹,更多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窈窕淑女。 从前那些荒诞的梦,再次浮现在脑海,这一次却不再有缥缈虚无的距离感,反而被一种深陷其中的纷乱包裹。 不知是不是晏温的错觉,烟雾缭绕的香火味道中,隐隐蹿起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橙味。 是她身上的味道。 晏温卸下拇指上的扳指,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正打算离开,忽见她又拿起了一张纸,才靠近火盆,她忽然小小的叫了一声,身子轻轻一抖,似是被什么吓着了。 接着,一只黑色的小虫顺着墙角快速蹿入了阴影里。 晏温顿住脚步看她,本以为以她从前的性子,定会丢了手中的黄表纸,嘟着嘴委屈巴巴地直接离开。 却不想她只是安静跪坐了一会儿,似乎是默默平复了一下心绪,便又强忍着害怕继续了。 晏温垂在身侧的手指缓缓收紧,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变得越发复杂幽深。 半晌,他将视线从沈若怜身上移到了她面前的佛像上。 慈眉善目的佛祖神色悲悯,温和地睥睨着众生。 看了良久,晏温面容平静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喉结微不可察地滚了下,接着神色如常地转身下了台阶,朝外走去。 他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重新沐浴在月色下,像是从一张无形的网中挣脱了出来。 离开的步伐也同来时一样沉稳。 李福安刚摆好斋饭,提着灯笼正打算去门口寻找晏温,就见远处快步走来一道人影。 李福安快步迎了上去,“殿——” “回宫。” 那道身影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带起一阵凉意,空气里只留下冷冷两个字。 李福安:“……” 李福安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还没等住持出来相送,晏温已经坐在马车中等着了,他只好安排小顺子留下来,同住持道别,自己则跟着大部队同太子一道先行朝山下去。 李福安其实心里有些琢磨不透,殿下这次明明都来了寒山寺,为何不见他提一句嘉宁公主。 殿下从小宠着公主,此前即便是公主再怎样惹了殿下不快,也从没见殿下生过这么久的气。 他本以为这次来寒山寺,殿下定会将公主带回去的,却不想,到走都没提半句关于带公主回去的话。 - 沈若怜前几日便知道晏温要来寒山寺,是以为了避开他,昨日一整天她都待在房中没出门。 就连斋饭也是小沙弥送过来的。 及至到了晚间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她才去正殿里将当日的祷告做完。 回去时候夜已经深了,今日便起得晚了些。 晨光从窗户外透了进来,沈若怜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其实她是有些想他的,这么多年,两人几乎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分离。 昨日她在房中,一想到他在离她不远的另一间厢房里,她就觉得心跳莫名加快,总是有种想去见他的冲动。 她想问他,为什么她说要走,他就真将她丢在这里大半个月不闻不问。 但他不来见她,她又不想再腆着脸上赶着往上贴。 ——那夜他说的那些话委实有些伤人,那是她第一次面对他时,不觉得是自己做错了。 沈若怜搓了搓鼻尖,小小哼了一声。 随便吧,他走了就走了,她就在这寺庙里待到出嫁,反正待会儿约了裴词安一起去后山踏青,她又不会觉得无聊。 看了看窗外的日光,沈若怜估摸着裴词安也快来了,她起身穿了鞋,打算出门去打些水来洗漱。 ——秋容昨日夜里不知怎么拉了肚子,她让她今日去歇着了。 木质的门扇有些陈旧,开门的时候发出不轻不重的“吱呀”声。 阳光骤然直射进眼底,沈若怜不适地眯了眯眸子,继而便看到了一个鹤骨松姿的背影,负手立于阶下。 四周的风停了,所有景致都在一瞬间黯然失色。 沈若怜呼吸一紧,耳畔只余自己狂乱的心跳声。 这是自两人那夜吵架后,她第一次见他。 那人一身雅白色锦袍,长身玉立,端是这般站着,哪怕只是一个挺拔的背影,也耀眼到让人移不开眼。 听到声音,晏温转了过来,白衣如月华,眉眼胜山河。 他转过来后便背对着日光,沈若怜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温润而沉静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若怜站着没动,脑子里懵懵的,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对面的男人站了半晌,忽然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精致的黑色筒靴沉稳地踩在每一级台阶上,渐渐地,他走进廊下的阴影里,沈若怜看清了他的神色。 颜色寡淡的薄唇绷着,眼帘微低,那双静默的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视线落在她脸上,以一种她看不太懂的目光凝视着她。 晏温仍同从前一般,面如冠玉、温文雅致,沈若怜却总觉得他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他进了那阴影里,便放慢了脚步,仿佛好整以暇般,一寸一寸不紧不慢地靠近她。 清冷的竹香萦绕鼻尖,沈若怜手心不由渗出了细汗,她在他再次抬步靠近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 脚跟抵在了门槛上。 她应当对那晚的事还在生气才对,他对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还没想原谅他呢,可他此刻的气势太过慑人,沈若怜一瞬间就没了脾气,被他看得心里只剩下慌乱。 就像小时候,她每次做了坏事将要被他训斥时一样,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绝对的压制力。 远处隐隐传来悠扬而浑厚的钟声,一圈圈在空气中晕开。 晏温察觉了她的动作,在原地站定不再向前,与她隔了三步的距离。 他先是深深看了她的眼睛,而后视线一转,沉沉落在了她的左侧耳垂上。 沈若怜心脏几乎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被他如有实质的目光盯着的左耳垂更是火烧火燎一般。 她觉得自己的耳垂好像轻轻颤了一下,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下意识唤了声“殿下”。 16 第 16 章 晏温没立刻应声。 而是静静看了她良久,才从鼻腔里淡淡嗯了一声,停下的脚步也再度动了起来,骤然逼近她。 他身材颀长高大,沈若怜脚抵着门槛,退无可退,几乎像是被他圈进了怀里。 沈若怜眼前是他坚实的胸膛,坚毅、强势,温热的气息透过雅白色春衫晕染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不自觉跟着烧了起来,心跳加剧,血液似乎也加快了流动,全身酥酥麻麻的。 她觉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样,而且……他不是昨天连夜就走了么? 沈若怜心里忽然生出几分异样,她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犹豫了一下,打算先开口。 “殿……皇兄,你不是——” “你抓伤了孤。”晏温打断她。 沈若怜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他。 晏温表情平静,薄薄的眼皮下压,沈若怜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个慌张的自己。 他的声音仍然是一贯的清润,然而细听下去,语气里却又带着几分同平常不太一样的情绪,听着……十分有压迫感。 “那夜,你抓伤了孤。” 他不紧不慢说完这句,便闭了嘴,目光如水般看着她。 沈若怜仰着一张小脸,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飞速将之前的事情过了一遍,此刻她忽然十分庆幸,自己的小脑瓜在这个时候没有给她拖后腿。 片刻后,她陡然明白了过来,他说的应当是那夜她将他赶出去时,抓伤了他。 沈若怜的神色遽然生变,一张粉白的小脸陡然变色,神情既是慌乱又是愧疚。 她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小声道: “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推搡他的时候无意间抓伤了他。 而今听他这么一说,她忽然能理解他这么多天为何不来看她了,也理解了他方才看她的眼神为何同以往不同了。 原来他是生了她的气。 也是,吵归吵,气归气,但她不该伤了他,他是储君,是未来的君王,他的身体金尊玉贵,岂能被她所伤。 这件事说小了是以下犯上,若是往大了说,伤了龙体,若是有损国运可如何是好。 尤其这几年,连年灾祸不断,国运尤为重要。 沈若怜心里愈发慌乱无措,方才他靠近时存的那点儿旖旎的绮念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绞着帕子,愈发局促不安道: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若怜的眼圈开始泛红,眼睛里蓄满了潮意,话里带着鼻音,显是被他的话吓得不轻。 蓦然一声轻叹划过耳畔,沈若怜觉得落在她面上的视线忽然淡了下来,接着,一只骨廓匀亭的手缓缓朝她伸了过来。 沈若怜一愣,怔怔看着那只手靠近,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齐整,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脉络,拇指上还戴着一个镶着蓝宝石的白玉扳指。 很好看的一只手,瘦削却又蕴藏生杀予夺的力量。 那根温凉的、略带薄茧的手指,绕过她的左耳垂,轻轻落在她耳后的肌肤上。 沈若怜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屏住了呼吸,那令人疯狂的触碰几乎让她心脏骤停。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指腹缓慢地在她耳后游移,温凉的触感顺着那里薄而敏感的肌肤沁入身体,而后沿着她疯狂流窜的血液被不断放大至整个全身。 沈若怜胸腔里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般翻涌,胸膛剧烈起伏着,她紧张到头皮发麻,手指颤抖着紧紧攥住身侧衣摆。 “就是这里。” 男人的指腹还在游移,薄茧刮蹭着耳后嫩肉,冰冷的白玉扳指不时轻碰到她火烧一般的耳垂。 沈若怜觉得他的嗓音听起来分外低沉沙哑,像是去年冬日里她喝过的陈年葡萄酿。 她感觉到自己有些微醺,腿也有些酥,便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身后的门框上,睁着湿漉漉的眸子,雾气朦胧,似乎下一瞬便能哭出来。 “嘉宁抓伤的就是孤这里。” 男人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然而他话音刚落,下一瞬,一股莫名的情绪陡然冲了上来,沈若怜鼻尖一阵酸楚,眼角忽然沁出两滴温热的眼泪。 停在耳后的手指顿了一下。 沈若怜也愣住了。 她没想哭的,但兴许是情绪太过激烈,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宣泄出去,最后只能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她一下慌了神,又尴尬又丢人,猛地吸了吸小鼻尖,下意识攥住袖摆抹眼泪,身子也跟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门槛内。 两人之间隔着一道脚踝高的门槛,这让她莫名觉得安全。 没了耳后那触感,沈若怜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 她胡乱擦了眼泪,吸了吸鼻子,声音软糯而委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殿……皇兄现在伤口好了吗?” 她不敢去想他方才的举动到底有没有深意,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问完这句话,她便无措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渐渐地,心底忽然涌上一股茫然,她不仅看不懂他,也看不懂自己的内心了。 她从前明明那么盼着接近他,可方才他摸她耳后的时候,她居然打内心深处觉得抗拒和恐惧。 许是他方才那模样太过令她感到陌生。 所幸那陌生感并未持续太久,她听到他喉咙里溢出一丝轻笑,温和的声音如涓涓细流,“嘉宁,吓到了?” 沈若怜抬头,见他眼底清明,笑容温和,清隽雅致的模样同往日无甚分别。 她被他这样看着,呆呆地愣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她拨开脑中混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他方才那样只是为了吓她,好叫她长长记性么?所以他那么多怪异的举动,都是装出来的?! 反应过来的沈若怜忽然觉得好气,有他这样吓人的么?! 她真的快要被他吓死了! 她眼眶红得厉害,喉咙里也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气不过,又瞪了一眼,然后抓住门扇便要关门,再也不想见他了! 若不是不能,她恨不得再抓他一道。 然而还不等她动作,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手上一顿,和晏温两人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的方向看去。 只见裴词安身穿一件淡蓝色银纹滚边直裰款款而来,见到太子,方绕过垂花门的脚步一顿,接着几步上前对他躬身行礼。 “殿下?” 沈若怜心里小小松了口气,略带警惕又得意地看向晏温,眼中意思再明显不过。 ——裴小公子来找我玩了,皇兄日理万机,快回宫去吧。 晏温看了眼小姑娘,有些想笑。 他转过身面对裴词安,温声唤了他平身,神色温和道: “既然裴卿来了,孤也该回去了,你陪嘉宁出去散散心。” 说着,他看了沈若怜一眼,又回过头对裴词安叮嘱,“孤的妹妹,近日劳烦裴卿多看顾着些。” 沈若怜在他看过来的时候,又小小地瞪了他一眼,她现在觉得,倒不如趁早嫁出去得了。 裴词安低着头,没看到兄妹两人的互动,他哪敢担得起太子殿下的一声“劳烦”,忙又弓下身子,恭敬回道: “殿下放心,照顾公主殿下实乃臣之荣幸。” 说完,三人静默了一瞬。 本以为晏温就此便要离开,却不想,他忽然又回头,低低问了沈若怜一句,“或者,今日随孤回宫也可。” 沈若怜想都没想,慌张摇头,“不回去,我还有些课业没做完,想过几天再回。” “随你。” 晏温闻言再未多言,款步下了台阶,在裴词安面前站了一瞬,然后绕过他离开了。 直到太子的身影从垂花门口消失,裴词安才直起身子走到沈若怜跟前。 “瞧瞧我带——” 他刚把手中的油纸包举起来,这才发现沈若怜眼眶红红的,耳朵和脸颊也发红,像是刚哭过一般。 裴词安眼神微沉,快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太子殿下训你了?” 沈若怜想起方才那一幕,噘了噘嘴,含糊道:“算是吧。” 裴词安知道太子殿下这人虽然温和,却也最是持重严苛,想来公主跳脱的性子常会惹来太子的训诫吧。 他抽出帕子递给她,安抚道: “好了,太子定也是为了你好,公主别伤心了,擦擦眼泪,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近一段时间裴词安三不五时便来寒山寺找她,沈若怜已同他非常熟稔。 这次见他手中提着的油纸包上写着“张氏糕点铺”三个字,方才的种种情绪瞬间一扫而空,激动道: “呀!是白玉糕!” 打从第一次裴词安给她带了白玉糕之后,她就迷上了这个味道,可偏偏前几天那卖白玉糕的张氏糕点铺老板家中有事,关了几天门,她馋这个就馋得紧。 裴词安见她心情好了起来,也不由跟着笑了,“是啊,今日才开门,我买的可是头一锅,公主快尝尝。” 沈若怜点头,回到屋内,迫不及待地打开油纸包拿了一块儿出来,软糯微甜的味道里夹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入口即化的触感。 沈若怜心情更好了,眯着眼享受糕点,快乐得像只小麻雀。 - 这厢晏温离开后就乘马车下了山。 李福安坐在车辕上,不时回头看向厚重的车帘。 他心里越发迷惑起来。 昨夜殿下明明已经吩咐了下山,岂料走到半山腰,又下令返回寒山寺。 起初他还以为殿下又想到了什么线索,或是突然想起来还有什么没审问完的,谁知回去之后,殿下便一言不发地将自己关在了房间,写了半晚上。 李福安还以为这次案情上终于有了什么重大突破,正想着要不要提前去知会薛念一声,准备第二天捉拿谭逸,殿下便将他唤了进去。 他进去一看,满桌子铺的都是宣纸不假,可那纸上并不是什么线索,而是……经文。 然后殿下深更半夜的,让他将这些经文拿去交给主持,替他供奉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明显感觉殿下的心情变得顺畅了许多,可令他想不通的是,殿下就是为了写那大半夜的经文,而又白白耽搁一个早朝吗? 想到这,李福安不禁又朝车帘看了一眼,恰在这时,他听得里面之人出声问道: “张氏糕点铺……你可知道?” 李福安微怔,知道这话是问他的,忙回答: “老奴知道的不多,只知道是开在城东的一家点心铺子,其中以白玉糕最为出名。” 说完,等了半晌,帘子里才传来声音,“今日天气不错,便赏朝中大臣无论品阶高低,每人一份张氏糕点铺的白玉糕。” 李福安和薛念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震惊。 缓了缓,李福安迟疑着答了声“……是”。 裴词安给沈若怜送来白玉糕的时候,还不知道晚上回去后,全京城的官员都吃上了白玉糕,尤其是自己家里还被特别加送了一份儿。 赏赐白玉糕的顺公公说,太子说这多出来的一份,是因裴小公子照顾公主有功。 21 第 21 章 沈若怜无声地撇了撇嘴,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在装睡,但她不打算承认自己是因为他进来才装睡,那样会让他觉得自己没出息。 她假装方才被他摸了额头才吵醒的样子,先是砸了砸嘴,而后缓缓睁开眼,还配合着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右边胳膊肘撑在榻上,眨了眨眼,摆出一副茫然的样子来,“嗯?已经走了么?我怎么忽然睡着了。” 头顶似乎传来一声轻笑,带着些戏谑。 悦耳的声音像是春天里的柳稍,在沈若怜心湖轻点出一圈圈涟漪,她的心跳倏然漏了一拍,耳朵也有些烧。 他顺着她的话笑说: “已经走了一段了,孤进来时见你在睡着。” 顿了顿,他笑问:“方才是孤吵醒你了?” 沈若怜耳朵更烧了。 她硬着头皮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声。 已经是傍晚,马车正好自南朝北在走,左侧的雕花窗上投射出橘黄色的暖光,马车里也看起来暖意洋洋的,静谧而美好。 旁边的红木雕花桌上还摆放着一个果盘,果盘里放着几颗剥好的荔枝,白嫩清透的荔枝肉被阳光照得越发水润饱满,一旁靠近晏温的桌面上散落着一堆红色的荔枝壳。 想来方才那细小的声音就是他在剥荔枝。 晏温坐在右侧,他的眉眼在透进来的暖光里显得格外温柔。 他笑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放下手里的书,端了果盘过来,“方才喝药表现很好,吃两颗荔枝,嘴里就不苦了。” 沈若怜闻言,忽然觉得头皮一麻,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 但见他神色如常,只是温和地看向自己,又觉得定是自己想错了,这一定只是巧合,他肯定没看到裴词安偷偷给她吃糖。 沈若怜犹豫了一下,没敢节外生枝,从他递过来的果盘里拿出一颗剥好的荔枝,若无其事地扔进嘴里。 还不忘笑得甜甜的道了声,“多谢皇兄。” 晏温淡淡应了一声,放下果盘,仔细擦了手,转而继续拿起一颗荔枝,细细剥着荔枝壳。 沈若怜的视线顺着动作落在他手上,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艳红的荔枝壳,骨节轻轻用着力。 他的衣袖因为动作滑落了一些,她能看到他手腕白得如同世间最上等的羊脂美玉,内侧薄薄的皮肤下隐隐露出青色的脉络,另一侧手背向下的位置,腕骨瘦削,线条锋利。 十分好看的一双手,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完美而高不可攀。 一颗荔枝剥好,他送到她面前,“再吃一颗?” 沈若怜盯着那手指。 白嫩多汁的荔枝肉被他裹在指腹里,晶莹的汁水正顺着他的指腹缓缓滑向那骨廓分明的手腕。 夕阳的柔辉下,他美玉般的手上多了一道莹亮发光的痕迹。 又清冷又惑人。 就是这样一只手,趁着她方才昏迷的时候,在她脸上流连么? 她不太确定,但还是下意识咽了下口水,觉得自己此刻仿佛变成了他手指间捻着的那颗荔枝。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张口含住了那颗荔枝,嘴唇免不了碰到了他的手指。 温热的口腔含住微凉手指的时候,沈若怜听见男人呼吸遽然一沉。 她猛地回过神来,匆忙用小舌一卷,擦着他的指腹将荔枝卷入口中,随后垂下眼眸,向后躲了躲。 知道自己犯了错。 沈若怜心脏几乎要跳出来,嘴唇和舌尖都发麻发烫,又像是有许多只蚂蚁爬过,酥酥的。 面前的男人半晌没说话,沈若怜不知他是什么表情,车厢里静得只能听到两人隐隐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沈若怜正尴尬地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下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李福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殿下,裴大人的马车貌似出了些问题,这……” 晏温没说话,马车里愈发显得压抑,空气仿佛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听见他对外面道: “孤下来。” 平静的语气下,声音有些晦涩喑哑。 说罢,她感觉他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完了…… 沈若怜丧气地垂下脑袋,吐出荔枝核扔在桌上的盘子里,他定是更加厌恶自己了。 一想到方才他略有些粗重却仍隐忍着的呼吸声,沈若怜就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他定是又觉得她在勾他了。 可她当时就是一时的鬼迷心窍,她觉得那手太好看了,又看那汁子顺着他手往下滑,忍不住就想过去舔一下。 ——她平时吃水果,也有嗦手指的习惯。 而且后来她不是没舔他么,只是吃了那荔枝…… 好吧,她承认,方才看见他手的那一刻,一想到那样一双漂亮遒劲的手曾摸过她的耳后和颈侧,她就有一种想上去抱住他、拉住他的手,狠狠啃他的冲动。 对于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言,晏温这种二十四五岁的矜贵成熟的男人,实在是太致命了。 她情窦初开就喜欢上这样的男人,让她如何再看得上旁人。 她像一只奶呼呼的小狐狸,费尽力气想将他卷进自己的小尾巴里,奈何她的尾巴还太小太软,他根本无动于衷。 也不能说无动于衷,他其实早被另一只狐狸卷走了。 沈若怜知道自己其实都已经认命嫁给裴词安了,对晏温也早就决定将他放下了,但偶尔还是会小小地失落一下。 不过已经比从前好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如今对他已经是仰望大于爱慕了。 - 晏温下了马车后,朝裴词安那边看了看,见那马车车辕似乎断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确实修不好。 他略一思忖,面色如常地对李福安吩咐,“待会儿让裴词安坐孤这辆马车。” 李福安下意识问,“那殿下呢?” 晏温双手背在身后,捻了捻手指,“孤去看看孙小姐。” 李福安懂了,如今只有两辆马车,肯定不能让裴大人和孙小姐同乘一辆,而太子与孙小姐、公主和裴大人的婚事又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同乘一辆倒也无伤大雅。 他立刻应了下来,上去拿了太子惯用的茶具下来。 晏温刚朝孙婧初那边走出两步,蓦得又顿住步子,转回头视线在秋容身上打了个转,淡声道: “待会儿裴词安来了,秋容你和裴大人一起上去,好生伺候你家主子。” 说罢,他不再管这边的事,转而去了孙婧初的马车上。 甫一进去,孙婧初就要起身行礼,晏温制止了她,自己随意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李福安进来替他添了茶,又把方才他看的那本书放在他手边,收拾好后,李福安出去和车夫坐在外面,队伍又开始缓缓前进。 晏温随手拿起那本游记,慢慢翻看着。 孙婧初坐在他对面,心里忐忑,有些坐立难安,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她从方才他对李福安说手串之事就开始猜测他知道了什么,但她不确定他到底知道多少,而那手串,是提醒还是试探? 不管如何,她还是想同他解释一番。 在他又一次翻过一页书看了几眼,伸手去够桌上茶杯的时候,孙婧初先他一步将茶杯端起递了过去。 晏温手一顿,扫了她一眼,温和的眉眼看不出情绪,淡淡道了句谢。 孙婧初心一横,趁着这个功夫解释道: “方才我也是看着湖中那锦鲤好看,想着叫公主过来看看,谁承想……” 说着,她哽咽了一下,愈发愧疚起来,“都怪我没有察觉到危险,险些害了公主。” 她说完低头拭泪,本以为晏温会宽慰她两句,却不想他听了她的话,转而放下书,冷睨着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孙婧初心凉了半截。 太子多数时候都温和恭谦,孙婧初与他认识的时间久,自然知道他其实不似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 可他这种冷厉的视线,她也只在他看别人的时候见过,如今这眼神落在她自己身上,孙婧初更加不敢抬头看他。 晏温的手指搭在桌上轻叩,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过了半晌,他语气沉了下来。 “寒山寺后院的般若湖,你单是今年就去过不下三次,年初正月十五你同你母亲和妹妹来上香那次,你妹妹曾在那里的一块儿石头上滑过,险些摔入湖中,后来寺庙里的小沙弥修缮了那块儿石头,只是前些日子下雨,那石头又松动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胸有成竹的平稳,却也不乏冷厉与锋锐,甚至他唇角还勾着似有若无的弧度,显得颇为气定神闲。 孙婧初面上瞬间血色尽褪,她根本想不到,出事的时间这么短,当时现场又乱,他还能将这些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 此刻她顶着那两道几乎将她看穿的视线,慌得六神无主。 “我、我只是……” 孙婧初竭力平复着慌乱的心跳,脑中飞快思索着,“我没想过要害公主,只是想着……” “你想着裴词安在跟前,若是他能英雄救美,嘉宁必然会心动。”晏温替她补上了她后面的话。 孙婧初咬着唇不出声。 “可孤想不明白。” 晏温身子前倾,手肘搭在两条略微敞开的腿上,凑近孙婧初,犀利的视线凝在她的眼底。 “嘉宁对裴词安动不动心,于你有何干系?” 他观察了一番她眼底的神情,面上闪过了然,随后他敛了神色,坐直身子。 “孙小姐,孤不在意你如何耍心机玩心眼,甚至孤很乐意看到孤的太子妃并非是一个毫无城府之人。但有一点,孙小姐谨记,嘉宁是孤的妹妹——” 晏温微微向后靠去,低垂着眼帘用帕子擦了擦手指。 半晌,他的舌尖划过牙齿,重新凝视孙婧初,语气里透出不经意的锋利: “亦是孤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