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养成手册》 林州 林州城外,徐风送暖,杏花夹道。 周霖跨坐在马背上,迎着春风,入眼是明媚光景,却没有心情欣赏。 他得了武陵侯老夫人的令,要入京一趟。 老夫人是老侯爷的填房,膝下无子女,在老侯爷去世后,以年迈思乡为由,自请回祖籍林州。武陵侯不忍继母独自留在偏远林州,万千挽留无果,无奈之下,只得放手。 只是侯爷孝顺,未免老夫人孤苦,特遣妾室及四岁庶女陪同。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那妾室已逝,林州只剩下老夫人与庶女明念笙。 周霖此行,便是率领一列侍卫,护送明念笙入京探亲。 从林州去往京城,少说要十日路程。如今天下太平,一路走官道,不会遇见贼人。再者说,武陵侯府威名在外,也无人胆敢招惹。 周霖心事重重,不是担忧路程中发生意外,而是忧心入京后会不会有变故。 早些年他在侯府只是一个小侍卫,对各方势力看不明朗,只隐隐察觉出武陵侯与天子不合…… 前些日子,他偶然听老夫人身边侍婢提过,武陵侯身子似乎出了些问题,所以老夫人才会让明念笙替她入京探望。 倘若武陵侯不复当初威风,天子会不会趁机发难灭了侯府? 去了京城,周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说起来,他也已数年不曾入京,或许京中形势没他想的那么严重呢? 周霖正琢磨着,侍卫驱马来报:“大人,前方有人拦道,自称是小姐友人前来相送。” 此时众人行至林州城外的平湖,湖边柳枝抽出新芽,随着微风婀娜摇摆。柳枝后的水面上停靠着一艘小船,船头立着一青衫罗裙的姑娘,正与侍女翘首张望。 周霖眯眼细看,认出那是明念笙的好友,骆心词。 这姑娘生父早逝,是跟着生母在舅舅家长大的。骆家舅舅年轻时做过镖师,走过大江南北,为人仗义,在林州一带颇具名望,就是运气不太好,前不久断了双腿,成了废人。 门户是低了些,但骆心词未婚夫婿去年入京科考,高中榜眼,等年底二人成亲,她就是官夫人了,出身也不算很差。 况且她与明念笙一见如故,时常结伴出游,老夫人也是应许的。 周霖命人停下马车,来到雕花车窗旁询问。 车内先是传来两声轻咳,再是明念笙嘶哑的声音:“是,先前我答应过要帮她往京城送信。” 马车门打开,明念笙被侍女扶下,脚刚落地,一阵暖风吹来,明念笙掩唇咳了起来。 侍女连星懊恼自责,“小姐风寒未愈,吹不得风,我怎么把这事忘了!” 她立刻返回车厢取了幂篱。 幂篱宽大,不透风的垂纱将明念笙从头遮到小腿,她这才止了咳,转向周霖说道:“我去与她说上几句话,周校尉……咳咳……” 她再度咳了起来,幂篱垂纱随之抖动不止。 明念笙的生母是个侍婢,她的地位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四岁替侯爷爹尽孝,随老夫人到了偏远林州。十六岁,又要替老夫人入京探望那个没见过几面的爹。 说到底,不过是这对继母子维系脸面的棋子罢了。 周霖心里琢磨,假使明念笙能选择,该是不愿意回侯府的。 思及此,再听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他不由得对这位侯府千金产生些许同情,温声道:“小姐喉咙不适,不必多言,尽管去吧。” 说完,见幂篱下的明念笙客气与他福身,随后伸出一只手,先冲着连星摆了摆,再指指她自己,接着转向湖边的骆心词。 连星猜道:“小姐是说您自己过去与骆小姐说话,奴婢在此等候?” 幂篱轻微抖动,是明念笙在点头。 “是,那奴婢就在这候着。”连星道,“小姐当心闪了风……” 周霖目送明念笙走向湖边小船,看着她与迎上来的骆心词浅谈几句,在两人携手入了船舱之后,命侍卫原地休整等待。 船舱中,两个姑娘迈进后,一个转身关闭舱门,一个迅速摘下幂篱。 待骆心词转回身,明念笙已解开了外衣。 骆心词被她紧张的情绪带动,快速跟着解衣裙。 不多时,二人从头到脚互换了所有衣裳首饰。 明念笙将帷帽戴在骆心词头上,绕着她打量一番,肯定道:“可以!只要不开口不露面,没人能看出来!” 骆心词掀开垂纱一角,低头打量罢身上的衣裙,问:“你当真不回侯府?” “不回!”明念笙猛烈摇头,“死都不回!” 明念笙生母本是侯府侍女,被醉酒的武陵侯拽入床帏,成了他唯一的妾室,亦成了他与韶安郡主之间的刺。 她们母女二人能活下来,最早是因为韶安郡主宽宏大量,后来则要感谢老夫人。——来到林州替武陵侯尽孝,是她们母女唯一的作用。 “他会杀了你的。” 生母已病故多年,但明念笙仍记得幼时母亲的叮咛,时刻谨记自己是武陵侯的污点,宁死也不愿出现在他面前。 那个高高在上的侯爷爹带来的恐惧,笼罩了她整个幼年期,她憎恶,并且惧怕。 明念笙道:“此去京城,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你放心,我是替祖母入京探望他的,他需要我为他尽孝,不会杀我。” “那之后呢?”骆心词道,“假使一切顺利……” “我会在你回京途中等着,就如今日这般,你我悄无声息换了衣裳,有连星做遮掩,没人知道的。再有,祖母已在为我挑选人家,都是林州附近的,顺利的话年底就会成亲。成亲之后,我与侯府的关联只会更少,只要我那便宜爹与嫡母不亲自来林州,我都有办法糊弄过去,不会有人知晓……” “我是说我家。”骆心词提醒她,“你要躲在我家。” 骆心词顶替她的身份入京,她就不能在林州现身,最好的去处是骆家。 问题的关键在于骆家并不安全。 年关,骆心词的母亲患了风寒,三帖药下去,丢了半条命。辗转换了五个大夫,才发现药中不知何时混入了相克药物,所幸剂量不大,才没夺走她的性命。 年后,舅舅、舅母带着表妹外出,遇上马匹发疯,舅母伤了胳膊,舅舅断了双腿。 再有表哥被地痞纠缠,失手伤人,入了牢狱。 一家人中,唯有骆心词在家照顾母亲,幸免于难。 最初骆心词以为三件事全是巧合,直到半个月前无意中听见地痞酒后狂言,说他是得了京中权贵的授意,才敢陷害表哥。 骆心词自出生起就跟着舅舅一家,表哥对她来说与亲生兄长无异。 若那事是表哥咎由自取,他坐牢的应该的。可有迹象证实表哥是被人算计,她就无法容忍了。 骆家六口,除了年幼的表妹,其余几人病的病,伤的伤,骆心词一个姑娘求助无门,不得不找上好友明念笙。 明念笙到底是侯府千金,知府畏惧武陵侯府,命人重新彻查此事,还了表哥清白。 时至此刻,母亲的药、误伤舅舅舅母的马儿,以及表哥身上的污水,无一不证实是有人暗中作梗,想取她全家性命。 骆心词想顺着地痞查出幕后之人,这想法才出来,地痞就突发急症身亡。 她手中唯一的线索,只有对方来自京城,有权有势。 骆家众人中,唯有舅舅走镖去过京城,但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若是那时惹上的仇怨,何必等到如今才来报复? 除此之外,骆家与京城有关的,只有骆心词那个十六年前抛妻弃子的爹,和高中榜眼的未婚夫婿了。 未婚夫婿高中后曾写信回来,说过待打理好京城事物,会在秋日回来迎娶她。 ——多年前,骆心词的爹也与骆裳说过类似的话:“待我打理好京中事宜,就回来接你。” 后来她爹的确回来了,接走了他母亲,留下一百两银子、一封休书,还有身怀六甲的骆裳。 亲爹与未婚夫婿都是不能信的。 眼下全家只有骆心词一个健全的人,她不能坐以待毙,想入京查明真相,却也知晓自己没有依靠,即便能顺利寻到真凶,也无力与之抗衡,更甚至,会枉死在京城。 满心的苦闷不敢与家人说,只能与明念笙吐露。 而恰在此时,明念笙被祖母安排入京,吓得几近魂飞魄散。 一个想入京苦于没有靠山,一个惧怕父亲却被迫入京,互相吐完苦水,明念笙心中一动,大胆地提出两人互换身份的主意。 这么一来,明念笙不必去见侯爷爹,骆心词有了侯府庶女的身份,不至于轻易被凶手杀了。 而不论凶手是谁,他既然选择用阴招暗算,而非派人屠杀,就说明他不想把事情闹大。 那么,即便他认出骆心词,也不敢揭穿。 这计划听起来可行,但掰开来细究,只要有一个节点出错,骆心词与明念笙都将成为罪人。 骆心词拒绝了这个提议。 让她改变主意的是五日前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个平静的午后,骆心词正因幕后凶手而困扰,忽听四岁的表妹哭闹不止,过去一看,方知是舅舅午后小憩睡得沉了些,她没能将人唤醒,以为舅舅死了,当场吓哭。 所有人都啼笑皆非。 骆心词也在笑,笑着笑着流了眼泪。 表妹是被那次意外吓着了。 骆心词在那一刻暗下决心,要尽早解决了这事,这才有了今日平湖上的一幕。 明念笙知道骆心词是怕她在骆家遇险,道:“你放心,前日我刚用祖母的名义警告过知府,至少这几个月里,他会格外关照你家,不会出事的。” 骆心词自觉家中有难,与明念笙互换身份,是陷她于不义。 明念笙同样觉得自己的处境难堪。 她是养在偏远林州的不起眼庶女,是武陵侯醉酒的意外产物,在林州能狐假虎威震慑知府,回京后却是一无靠山,二无地位,除了衣食无忧、能保全性命之外,爹与嫡母、嫡兄是何态度,回京后会遭遇什么,一切皆不可知。 互换身份,还真说不上谁占了便宜。 二人对视,面上均有难堪。 静默片刻,骆心词道:“你帮我与舅舅他们赔不是,与他们说不必担忧我……” 明念笙一一应下,也叮嘱:“我爹厌恶我,对我不管不顾,你尽量避开他。嫡母不管事,只要你不去招惹她,她应当也不会为难与你。还有个没说过几句话的嫡兄……” 多年不曾回京,提起侯府,明念笙仅有此只言片语可以提醒。 但这也不全是坏事。 她不了解侯府众人,反之,侯府众人对她同样所知甚少,更有利于骆心词的伪装。 两人给对方鼓足了勇气,再次检查了下彼此的装着,明念笙点头,骆心词深吸气。 遮好幂篱的垂纱,骆心词走出船舱对着远处的连星招手。 连星立刻上前搀扶。 周霖见状,命侍卫打起精神。 待连星将人扶至跟前,他道:“小姐若无其余事情,咱们这就启程?” 幂篱下方的垂纱擦着棠花罗裙晃动几下。 周霖看向连星,连星扶着骆心词的手紧了紧,回道:“小姐说无事了,可以启程。” 莫名地,周霖觉得她的语气有些怪异,再看“明念笙”,已被连星扶上马车。 他凭着直觉回首,见湖边小船纱帘后隐着一个青衫人影,似在依依不舍地送别。 二小姐与骆家姑娘的感情真好。 周霖心里感慨着,翻上马背,率人往京城赶去。 侯府 一路北上,未免周霖起疑,骆心词时不时戴着幂篱出马车透气,有几回还特意将周霖传至跟前,打着手势问他前路情况。 幸得先前明念笙露过脸,再加上连星的配合,全程未引起怀疑。 临近京城,春寒随着雨水杀了个回马枪,随行侍女病倒了好几个,让骆心词久不痊愈的风寒有了更好的借口。 紧张情绪刚有所缓解,有人出城迎接来了。 连星掀着帘子往外瞧了一眼,紧张转回:“是汤总管!” 入京之前,骆心词做了许多准备,知晓四年前老夫人寿辰,汤总管曾奉命亲自去林州祝贺,见过明念笙。 这是近年来,京城中唯一近距离见过明念笙的人。 遇见汤总管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骆心词保持镇定,低声道:“不慌,四年了,小姑娘长大有些变化很正常。把镯子找出来……” 连星点头,慌忙从随身荷包中掏出两个青玉镯。 这是四年前汤总管去林州贺寿时,顺道给明念笙带去的。 玉镯过腕,骆心词有了些底气,悄声与连星确认:“那年汤总管送去的贺礼中,蜀锦、云锦等彩缎共计二十匹,琉璃屏扇共三架,珠宝玉石三箱……另有一套绿石缠花玛瑙头面,是新罗进贡来的,侯爷……父亲专门让人打造成首饰给祖母。” 连星不住点头。 骆心词又与她确认了下近年来林州与京城的来往,刚说完,外面有声音靠近,二人立即噤声。 “小姐,汤总管来接您了。” 骆心词匆匆将幂篱上的垂纱落下,确认看不见容貌后,连星轻手轻脚地打开车厢木门。 外面的汤管家脸上堆着笑,在看见被幂篱遮得严严实实的骆心词后,明显一愣。 周霖就候在车厢外,见状忙道:“临行前小姐感染了风寒,至今尚未痊愈,声音也常常发不出,汤总管见谅。” 骆心词朝外颔首,紧接着,配合地掩唇低咳了几下,手放下时,刻意抖了抖袖口,状若不经意地将腕上青玉镯露了出来。 汤总管眸光向下一扫,重新回到骆心词被垂纱遮住的脸上,关怀道:“既病了,怎的不多歇息歇息?不急于这一时。” 周霖笑道:“老夫人也是这样说的,是小姐挂念侯爷、郡主,一刻也不肯耽误。” 汤总管跟着笑起,附和道:“小姐孝心可嘉。” 他再看向连星。 连星跪坐在车厢中,赶忙低头行礼。 “随行这么多人,只有这一个丫头近身伺候,难怪小姐风寒总也不见好转。” 听他有指责连星的意思,骆心词心头一沉,抬起双手摇了摇。 周霖跟着这么多天,多少看出了骆心词的手势是什么意思,他也怕被追责,赔着笑道:“小姐在林州时就不爱被人跟着,这一路身子不适,怕吵,就更不喜欢被人近身了。实在是这一路舟车劳顿,不说丫鬟,就是侍卫也病了两个……” 汤总管欲再说些什么,“轰隆隆——”,一道春雷响在天边,打断了他的话。 同时骆心词捂着心口剧烈咳起。 两拨人是在京郊相会的,头上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车厢中是拖着病体的千金,声声闷雷昭示着雨水随时将要落下。 此情此景,汤管家不好再计较什么,简单关怀两句,命周霖启程。 车厢门窗紧闭,马蹄声与辘辘车辙声交替响着,弱化了骆心词砰砰的心跳声。 她扶着连星坐回软垫上,互相看了看,半响没有任何动作。 一路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声音渐渐转为嘈杂,像是要进城了。 进城,就离入侯府不远了。 骆心词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怎么就真的顶替明念笙的身份入京了呢? 那可是武陵侯府! 老侯爷是因从龙之功得爵的,江山安定后,几个异姓王侯先后因各种罪名被抄了家,唯有武陵侯府屹立不倒。老侯爷去世后,承爵的武陵侯不输父辈,依然与帝王并肩。 骆心词来到这世上拢共不足十七年,怎么有胆子去欺骗武陵侯? 她心中忐忑,这狭小的车厢也化作封闭的牢笼,让她喘不过气,可看了眼惊惶的连星,骆心词硬是将退缩的情绪压了回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镇定! “小姐。” 汤总管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车窗外响起,骆心词吓了个激灵。 “到城门口了。” 自与汤总管汇合,骆心词就没敢说话,一直潜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很确信马车停下后,没有听见任何人靠近。那就说明,汤总管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车厢旁的。 大抵是因为心虚,骆心词总觉得汤总管对她起了疑。 顶替明念笙的身份入京这事,骆心词是瞒着家中的。 她只与舅舅说过想入京查询,被舅舅绝然驳回。 “你也知道凶手极有可能是你爹或者姓周的,他们想去京城逐名追利,大可一封书信说明,咱们家虽是平民百姓,却也不是死皮赖脸纠缠的,一刀两断就是!可你瞧瞧凶手怎么做的?一声不吭地耍阴招想将我骆家灭门!” “若是周夷也就罢了,说到底,你二人徒有婚约并无情谊,他嫌咱们家碍了他的前程要将咱们除去,是他深谋远虑、手段非常。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凶手是你爹呢?” “你爹,那是你爹!虎毒尚不食子!” 说到这儿,舅舅似有千百句辱骂想要吐出,看看骆心词,最终闷闷转过了头。 无言了许久,他才继续:“那样手段凶狠、无情无义的人,哪里是你不谙世事的姑娘能招惹的?你不许去!就算我废了,还有你大哥。等你大哥养好了伤,他会去解决这事,你老实待在家中,哪里也不许去!” 舅舅口中的大哥是骆心词的表哥,在狱中受了许多折磨,伤势严重。 归根结底,家中一连串的祸事都是由骆心词母女惹出来的,她不愿意舅舅一家再被连累。 骆心词再欲争辩,舅舅道:“你执意要去,我不拦你,只要你能答出这道题。” 他说:“若你表哥惹上赌债,败光家业,我为了还债,要把你卖去青楼,你当如何?” 骆心词愣住。 她自降世就被舅舅护着,被冠上母姓,一辈子都是骆家人,无法想象舅舅会这样对自己。 费劲地思量了会儿,她道:“我就带着娘亲远走。” 舅舅气笑了,“且不说你能不能顺利逃走,我若谎称你窃了家中银钱与人私奔,报官抓你呢?抓到之后,你可是名声尽毁,被活活打死也没人为你说一句公道话。” 骆心词嗫嚅两下,没了声音。 舅舅又厉声道:“对我这个舅舅,你就无法狠心,倘若凶手真是你那个有权有势的绝情爹,你只有惨死的份!今日起,你给我乖乖待在府中教妹妹识字,不准外出!” 骆心词讪讪低头,不敢说自己无法相信舅舅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已经将歹人代入成亲爹,才想出这个办法的。 她知道舅舅说的没错,但委实不知道怎样的解决办法才能让舅舅满意。 舅舅没有直白回答她,而是反问:“记得城西的孙姑娘吗?” “记得。” 林州城西的鱼花巷里有个孙姑娘,在母亲去世后就承担起家中杂物,洗衣做饭,刺绣裁衣,样样皆精。性情乖顺,长得也漂亮,十四岁起,就不断有媒婆登门提亲。 就是这么一个姑娘,在两年前的一个深夜砍死亲爹与兄长,卷了家中所有银钱逃走,官府至今未能将人抓捕归案。 这是一个以不孝、残忍、恶毒而闻名江北的姑娘。 “她筹备了至少五日,先装乖降低父兄的警惕,再暗中规划路线,利用了四个捕快、三个邻里、一个镖局,抵达襄阳城后,混入往南方的商队,最终消失在江波府,再无半点音讯。” 说完这些,舅舅又严肃道:“卖女儿给兄长还赌债那事,可不是我随口编造……你根本无法想象人能坏到什么程度。” 骆心词听明白了。 舅舅说的对,她生在林州、长在林州,学的是仁义礼智信,读的是圣贤书,做过最坏的事情是少不更事时跟着表哥偷邻里的枣,她的确不是那样心狠手辣之徒的对手。 想对付幕后真凶,必须要有同样狠毒的心肠。 就如传闻中的孙姑娘那样,镇定、果决、狠心。 许多人说她恶毒,连至亲都能杀害,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可就像舅舅所言,若她未能成功逃脱,被父兄抓回来后,等待她的将是尊严尽失的人间炼狱。 由此可见,要对付歹人,就要比歹人更加恶毒。 左右她冒充侯府女儿已有罪过,那就做个彻彻底底的恶人吧。 恶人可不会心虚。 骆心词按着心口重重吐出一口气,转向小窗,打开了条狭窄的缝隙。 凉风从缝隙中灌入车厢,拂动她面前的轻纱。 骆心词看见汤总管向她看来,她屏息凝视,掠过汤总管打量周围其余人,见城门不远处有百姓好奇向着自己张望,侧前方,侍卫目不斜视地立着,而周霖正与守城士兵交涉。 没人注意她。 “我就是明念笙。”骆心词在心中默念着,忽然掀开覆面垂纱,露出那张昳丽的容颜。 她清楚看见汤总管眼底滑过的惊诧与淡淡的疑惑,拘谨地冲他笑了笑,声音细弱道:“辛苦汤总管。” 汤总管快速反应过来,同样轻声道:“分内之事,小姐客气了。” 骆心词余光扫视着周围,见负责护送的侍卫均未看来,心中既紧张,又害怕。 按耐着惊悸的心,她又细声说道:“上次见汤总管时,念笙年纪太小,时隔四年再见,方才竟不敢相认……” 汤总管笑:“不怪小姐,老奴乍然看见小姐,也觉小姐变化颇多,若非周侍卫护送,换个地方碰见,老奴也不敢相认呢。” 骆心词展颜一笑,又好奇地朝外面张望,尽显初入京城的小女儿的好奇。 只是没看几眼,前方周霖就转身回来了,骆心词吓得手一抖,垂纱及时落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周霖自然是看见了汤总管在车厢旁说话的那一幕,心底最后一丝怪异也被抹去,径直带人入了京城。 而车厢中的连星,早在骆心词掀开垂纱的那一刻就惊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与汤总管交谈完,眼中的惊诧不安,转化成浓浓的钦佩。 骆心词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心情却是极好的。 汤总管没看出不对,反而认定了她的身份。 二人对视,对这趟京城之行都多了许多信心。 . 马车停下时,春雷与雨丝一并袭来,寒意逼人。 汤管家让人扶骆心词下了马车,道:“侯爷与郡主都不得空,小姐不妨先洗漱歇息,晚些时候再拜见父母。” 这正合骆心词的意。 她被人拥簇着入了侯府,过了三道垂门,周霖等侍卫和粗使侍女的身影已看不见。 这与她和明念笙的预想一样,侯府规矩多,那些人是进不了内院的。 只要与周霖等人分开,就没人能发现她不是明念笙。 再过两日,等她以不放心祖母为由将周霖等人全部遣送回林州,就不必顾虑身份了。 “……侯爷在主院静养,这几日不见人。摘星阁西面是佛堂,郡主不喜别人打扰,小姐若是无事,最好别往那边去。这边过去是小侯爷的住处,同样去不得……” 汤总管躬身带路,介绍着府中布局,总体可以概括为一句话,除了云上居,这府中哪儿都不能去。 骆心词巴不得避开府中众人,乖顺答应着,想与汤总管打听下父亲与周夷的情况,又怕太过急切被人看出异常,竭力忍住了。 此后,骆心词在云上居住了两日,期间除了汤总管、伺候的侍女和看诊的大夫,没见过任何人。 她有些急躁。她来京中是为查找凶手的,这会儿连侯府主人都未见过,谈何外出? 她没那么多时间消磨在这四方庭院中。 第三日,骆心词假装风寒痊愈,觉得该见武陵侯与嫡母了,却听府中侍女道,宁王府的小公子前来拜访。 宁王府是韶安郡主的娘家,算起来,明念笙与这位小公子也能攀上个表亲关系。 只不过别人愿不愿意认,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日怕是也要枯燥消磨了。 骆心词的沮丧不及扩散,有一年长侍女前来传话:“小姐,侯爷请您过去。” 不被传见时,骆心词焦躁不安,真被传去相见,她心底又生出退缩之意,酝酿了会儿才问:“父亲身体好些了吗?” 侍女道:“许是好些了。”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哪有什么许是好些了? 骆心词又问:“嫡母、嫡兄都在父亲那儿吗?” “小姐去了便知。” 每次骆心词问起侯府中事,侍女们都是这样,每一句都有回答,却没有一个精准答案。 骆心词心中彷徨,定了定神,最后问:“怎么不见汤总管?” 汤总管是侯府中骆心词接触最多的人,也算给她面子,她更希望由汤总管带过去,顺路能打听些消息。 “汤总管在忙呢。”侍女说道。 骆心词已看出府中森严,得不到任何答案,便不再追问。 要去见武陵侯了。 骆心词对武陵侯所有的认知都来自于明念笙,知道这是一个极度无情的人,未像骆心词的父亲一样抛妻弃子,却比抛妻弃子更可怕。 但到了今日,骆心词、明念笙、连星的命运已绑在一起,她唯有鼓足勇气面对。 她的不安在侯府侍女眼中是乡下庶女入京的拘束,所以当骆心词借口更衣将人遣退时,侍女们互相看了看,就恭敬地退了出去。 确认屋中无人,连星悄声道:“小姐,这府中怪的很。” 骆心词也这样觉得,但要说具体哪里奇怪,有点说不上来。 “都说汤总管是侯爷身边最得用的,可奴婢每次见他,都是在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今日周霖侍卫返回林州,也是汤总管亲自送出城的……”连星道,“在林州时,老夫人身边的余总管都不会亲自去送侍卫。” 说武陵侯不把这个庶女当回事,他让最得用的总管去接。说他重视,他又迟迟不见。 骆心词点头,道:“今日宁王府的小公子登门,侯爷恰在此时见我,也有些怪异。” 难道是想让她见一见这位小公子? 一个长在偏远地区不受待见的庶女,与堂堂王府公子有什么可见的? 连星猜测:“是想让小姐你认清京中贵人,以后万万不能得罪?” 骆心词否定:“不对,我连嫡母、嫡兄都未见过呢。” 说到这儿,连星忽然想起一件事,“小姐,今晨奴婢去送洗衣物,看见了年轻男人的衣裳,应当是小侯爷回来了。” 小侯爷明于鹤,武陵侯与韶安郡主的独子,明念笙的嫡兄。 两人想再交流下已知信息,侍女突然叩门催促,对话不得已中断。 嫡兄 出了云上居,穿过闲池与两栋赏景阁楼,就到了主院。 侍女于月洞门外停下,道:“无侯爷传唤,奴婢们不得入内,小姐自己进去吧,侯爷就在书房中。” 连星自然也是不能去的,给了骆心词一个鼓励的眼神,停在了外面。 骆心词独自入内,心中揣测着该如何面对武陵侯。 按明念笙所言,幼时她虽生活在侯府中,却鲜少见到武陵侯。偶有碰面,在那双冰冷厌恶的眼睛下,也是胆怯地躲在姨娘身后,不敢有任何动作。 武陵侯对明念笙的记忆应当也是如此。 骆心词觉得自己只要表现得懦弱胆小,就足够假装成明念笙了。 这太容易了。 有了基本应对措施,骆心词又回忆了下老夫人的喜好、习惯,最后在心底默默提醒自己,不必内疚心虚,要胆大心细,要狠心绝情。 做足心理准备,骆心词来到书房外。 房门大开,从门口向内,看见的是宽敞的议事厅,日光斜射进去,在地上投射出一个明亮的四方框架。 骆心词正犹豫是否叩门,忽听左侧偏厅传来一道声音。 “戏演久了,忘记自己是谁了?” 这声音冷淡中带着些散漫,不疾不徐,就像乍暖还寒的春日阳光。 骆心词心道这声音听着很年轻,却是在斥责下人,或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嫡兄,或是宁王府的江黎阳。 侍女说武陵侯也在里面,那么书房中至少有三个人。 训斥下人……现在不是入内的好时机,可原路返回或者驻足门外,都有窃听的嫌疑。 骆心词快速权衡了下,最终决定先叩响房门。 她在心中拟了遍要与武陵侯、嫡兄请安的话,做足了心理准备,手扣上门板。 “笃笃——” “我是武陵侯,我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在同一瞬间止住。 骆心词下意识地停了手。 方才她好像在两个声响中听见了一道很奇怪的、钝物刺穿的沉闷响动。 那是什么声音? 她尚在疑惑,身后忽有风声掠过,随行而至的是一声森冷呵斥:“什么人胆敢擅闯此地!” 骆心词吓得身子一颤快速回头,见一劲装侍卫立于她身后,凶神恶煞,右手正按在腰间刀鞘上。 她惊惧后退,恰好退至议事厅中,赶忙道:“我是明念笙,前来拜见父亲!是父亲让我来的!” 侍卫神色一顿,转头看向偏厅。 骆心词心惊胆战,下意识跟着他看去,望见一丝血迹正缓慢地从折屏下方渗出。 她的大脑在刹那间停止了运转。 “进来。”里面那道清凌凌的声音吩咐。 骆心词在侍卫的逼迫下,呆滞地绕至屏风后,看清了血迹的来源。 是一具尸体。 那人约有五十岁,蓄着美髯须,样貌儒雅中带着威严,躺在地上,脖颈上赫然有着一个血窟窿,刺目的鲜血正从中汩汩流出,汇聚成一滩猩红,缓慢向外延伸。 骆心词第一次接触到死人,眼皮一跳,猛地撇开眼,望见了坐于主座上的男人。 这人年轻俊朗,姿态随意地倚着太师椅,手中拎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匕首,正与地上那具尸体对应上。 骆心词心头一抽,再度转开视线。 “明念笙?”那人问道。 这与骆心词预想的全然不同,她一时失去应对能力,听着这声音好似是云端飘来的,就响在她耳际,却无法听进耳中。 按这人的姿态,他必是侯府主人,是明于鹤。 他杀了个人。 骆心词脑子里乱哄哄的,隐约记起叩门时听见的那句话:“我是武陵侯”。 屋中只有这两个人,也就是说,地上躺着的这个是武陵侯。 父子相残? 骆心词脑子里嗡嗡的。 这是又一个孙姑娘吗? 在她混沌迷茫时,侍卫去而复返,在明于鹤身侧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他跪地道:“属下失职,请小侯爷责罚!” 骆心词全程低着头,不知明于鹤做了什么,只知道侍卫退了出去。 她也想退出去,想假装今日没来过这里,将这一幕彻底忘记。 “原来是念笙。”明于鹤开口,慢悠悠道,“不是来见父亲的吗?怎的不抬头?” 抬头看什么?地上那具尸体吗? 骆心词双膝发软,一动不动。 “抬头。” 他语气未变,却仿佛伴有一股无形压力,骆心词心头一哆嗦,咬着牙抬起了头。 她强迫自己不去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凝在明于鹤身上。 他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眸幽深,似黝黑的水潭,平静无波地映着人,将桃花眼自带的柔情硬生生压了下去。 骆心词不敢与他对视,眸光一低,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随后余光扫见一点红痕,目光偏向了他白净的面庞。 不,不是红痕,是血迹。 她眼皮猛眨,终于艰难地说出第一句话:“我、我风寒未愈,脑子不大清醒,许是癔症了。我想先、先回去,改日再来拜见父亲。” 末了,又小心翼翼补上一句:“大哥。” 明于鹤瞥她一眼,不以为意道:“人都死了,还拜见什么。” 骆心词:“……” 明于鹤又说:“过来。” 骆心词没动。 “别让我说第三遍。”明于鹤手中锐利的刀尖闪着寒光,一下下扎在金丝楠木桌案上。 骆心词只有听从他的命令这一个选择。 可是过去之后呢? 据明念笙说,多年前老夫人与老侯爷曾育有一子,在武陵侯的逼迫下,老夫人手刃尚在襁褓中的亲生骨肉,才换来这安详的晚年。 武陵侯能那样对待继母、妾室与庶女,或许还做过更阴毒的事,不是一个好人。 可弑父这种事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遑论那是威名赫赫的武陵侯。 明于鹤一定不会让这事传出去的。 他会杀了自己! 骆心词终于意识到了最大的危机,心跳如擂鼓,一下下震着她的耳膜。 此时此刻,她入京前所有的准备全部化作虚无,能依靠的也只有她自己,她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一个能保命、又符合明念笙身份的决定。 该怎么做呢? “我说了……”明于鹤出声。 骆心词好似梦中惊醒,猛地踏出一大步,鞋尖恰好踩到地上的武陵侯的衣摆。 就是这瞬间,她灵台骤然闪过一道灵光,强烈的求生欲让她不再惧怕地上的尸体。 骆心词抬脚,朝着尸体重重踹了过去。 这一举动像是出乎明于鹤的预料,他缓缓皱起眉头,半晌方再次开口,语气责备道:“怎么能这样对待父亲?”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骆心词心里尖叫,面上唯唯诺诺地说着硬气话:“生我养我是我姨娘,他犯了错不自省,反来怪罪他人,就是个卑劣小人,根本不配做我父亲!” 明于鹤道:“这么厌恶他,还来京城探望?” “是祖母要我来的。”怕再生意外,骆心词不敢多提老夫人,为表明立场,强调道,“哪怕没有今日之事,我也会另寻时机对他下手,以报当年姨娘被辱之仇。” 最后一句太过大胆,骆心词不确定是不是说过了头,心中没底,假装拭泪抹起眼角。 “咚——咚——” 一时间,偏厅中只有明于鹤手中匕首扎着桌案的清脆声音,每一下都好像扎在骆心词心头,让她惶恐不安。 终于,明于鹤再次开口:“多年不见,妹妹变了许多,为兄都快认不出了。” 骆心词心口猛跳,念笙不是说她与明于鹤没见过几面吗?何谈变化? 她心里有点慌张,嘴唇颤了颤,勉强附和:“是呢,大、大哥。” 团圆 骆心词被这出意外打得措手不及,急需逃离这个环境重新思量目前的处境,以及确定接下来的应对措施。 可明于鹤没开口让她走,她不敢动。 她悄悄觑了明于鹤一眼。 明于鹤被她小心翼翼的目光一瞟,停下手中转着的匕首,笑道:“偷看为兄?都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和幼时一样?” 他语气很亲密,骆心词很慌张。 念笙不是说当年在侯府时她就和鹌鹑一样,从来不敢乱看,长到四岁,还不知嫡兄样貌吗? 骆心词不知他兄妹间的往事,不敢轻易接话,默默垂下眼睫。如果明于鹤允许,她甚至能立刻闭上双眼,再不看这院子里的任何东西。 显然是不可能的。 明于鹤道:“你方才说,就算没有今日事,你也会对父亲下手。可据我所知,这些年来,祖母只让人教过你琴棋书画,你手无缚鸡之力,如何下手?” 不等骆心词开口,他叩响桌案,又道:“坐过来,仔细与为兄说道说道。” 他对面隔着一张案几,是另一张太师椅。 骆心词猜测他这是不相信自己那句话。 她要活命就得与明于鹤站在同一边,必须更加清晰地表明立场,证实自己有杀害武陵侯的决心,并有所谋划。 距离她下定决心做恶人才过去半个月,她还没来得及做两件恶事,就要谋划杀人,跨度着实大了些。 骆心词脑子乱,短时间内想不出合适的法子,只得先听从明于鹤的命令坐过去。 只不过她与明于鹤中间隔着具尸体,想靠近,要么绕开,要么从尸体上跨过去。 骆心词正要转身绕开,想想明于鹤对武陵侯的态度,在心中忏悔了下,重新转向尸体。 她抬起脚。 明于鹤叹息了一声。 “为兄只是杀了父亲,你竟然想从他尸体上跨过去……念笙,你在林州究竟都学了些什么?” 骆心词:“……” 忍了! 她收回脚,红着耳朵快步绕开。 这人很不好糊弄,并且很凶残,不是她能应付的,恐怕只有那个数次试图将骆家灭门的幕后凶手才是他的对手。 想到这儿,骆心词忽地有了对应的答案。 她抬眸,从容说道:“我原本计划在父亲的汤药中加些药性相克的草药。兄长有所不知,藜芦、人参、川乌等草药独用都是治病救人的,可混合在一起,就成了害人的毒药,长久服用,人的五脏六腑会无声无息地衰弱,直到死去。” 就像她娘遭受的一样。 事后骆心词曾去医馆问责,对方否认,推辞是她们骆家人关心则乱,私自往药中加了人参碎,导致药性转为毒性。 骆心词没有证据,无奈地吞下了这个哑巴亏。 她怎么也想不到家中遭遇能在此刻为她解围。 既有答案,骆心词就不再退缩,为了证实自己对武陵侯早有杀心,继续提出第二条计谋:“也可以趁父亲外出,在马儿草料中做手脚,倘若父亲运气不好,就会被发疯的马儿活活踩踏而死。” 那日舅舅护住舅母与表妹,只断了一双腿,已是天大的幸运。 再来一次,恐怕三人都难活下来。 骆心词离家已有半月,孤身来到京城,无亲无故,还要面对这惊骇的父子相残画面与生命危险,此刻想起家人,思念与孤寂感悄然发芽,瞬间长成参天大树,撑得她心口酸胀。 但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 她将低落的情绪克制住,看向明于鹤,未见他表态,以为自己所说不能让他满意,接着说道:“还可以买通一些不要命的地痞瘪三……” 情绪能压住,声音却不自觉低了许多。 明于鹤从中听出淡淡的伤感,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等她说下去。 “……当街伤人,触犯了律例法规,难逃……” 寻常人这样做是难逃牢狱之灾的,不过如果换成武陵侯,或许会有所不同。 骆心词说了个开头,猛地醒悟过来这法子不适用与武陵侯,及时停住,向明于鹤看去。 明于鹤也在看她,眼神幽深,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什么。 骆心词不擅长这样的视线交锋,微微闪躲,谨慎地试图转移他的目光,“第三个法子或许不可行,但前两个,小妹觉得还算有效,兄长觉得呢?” 明于鹤未予评价,而是反问:“谁教你的?” 说是明念笙在林州的教习先生或是老夫人教的,一来是败坏别人声誉,二来,万一明于鹤多心让人去林州查询,谎言被戳穿,说不准他会变本加厉地对付自己。 倒是可以说是姨娘教的,左右人已去世,死无对证。 可那是一个很可怜的姑娘,还是明念笙的母亲。 骆心词的思绪起起落落,最终说道:“我自己琢磨的。” 顿了下,想起自己入京前的决心,她强调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就和你一样。 这句话她藏在心里没敢说出来。 “那倒与我挺像。”明于鹤替她说了。 骆心词瞄他一眼,没吭声。 明于鹤再道:“有这么多计划可以实施,那你有没有想过父亲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杀人计划都是临时挪用别人的,她哪里有时间想后果? 骆心词飞速思量着,皮毛还未想出,外面传来叩门声,侍卫说道:“小侯爷,郡主请您过去。” 明于鹤懒懒“嗯”了一声,身躯往后靠去,与骆心词道:“行了,回去吧。” 骆心词如蒙大赦,迅速站起来,说了句“小妹告退”,将快步出去,想了想,又闭着双眼对地上武陵侯的尸体也福身行了一礼,然后才麻利地退出书房。 待骆心词的身影消失,明于鹤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吩咐侍卫:“把汤总管找来。” 汤总管来的很快,到的时候明于鹤正在窗前批阅文书,身后是四方宽窗,窗外日光明媚,玉兰花优雅地在枝头招摇。 汤总管不及请安,先跪地告罪:“小侯爷明鉴,接二小姐入府第一日,奴才就叮嘱过她只能在云上居走动,今日之事是黎阳小公子自作主张为郡主出气,与奴才无关!” 这几年来,武陵侯的身子每况愈下,府中事渐渐交到小侯爷手中。他这曾经受用的总管已逐步被取代,现在只能做些外院闲事,譬如迎接不受待见的二小姐、为老夫人的侍卫送行等等。 雏凤清于老凤声。 儿子取代父亲是迟早的事。 打从意识到侯府主子的更换,汤总管就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求被小侯爷重用,只求不犯错被处置掉。 一切都还算顺利,直到今日得知那穷乡僻壤来的二小姐被传召至主院书房。 武陵侯的书房从不允许任何女眷进入,就连韶安郡主都无法成为例外。 稍过问两个侍女,汤总管就弄清了事情原委,是江黎阳假传侯爷指令将“明念笙”骗去的。 宁王府人丁稀少,除了嫁到武陵侯府的韶安郡主,就剩下两个小了一辈的公子。 大公子与明于鹤同岁,已袭爵,小公子江黎阳莽撞冲动,时常闯祸。 汤总管连声道:“黎阳小公子素来敬重郡主,见不得郡主受气,偷偷使了郡主身边的侍婢将二小姐骗过来。侯爷见到二小姐闯入书房必然会大怒,说不准会将人遣送回林州,如此就能还了郡主清净……” 按理说事情该如此发展,可是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貌似二小姐在书房撞见的是小侯爷,而非武陵侯。 汤总管想不通,也没功夫想,只顾着磕头求饶了。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发现骆心词闯入之后,侍卫就已经将真相查明——否则明于鹤不会轻易将人放走。 他要问汤总管的另有其事。 “林州来的侍卫全都回去了?” “是,共计侍卫二十一人,侍婢五人,除却二小姐身边贴身服侍的连星,其余全部于今晨离开。” 虽不知明于鹤为何这样问,汤总管仍是尽力答得周全,“奴才本意是让周霖侍卫多留些日子,是小姐不放心老夫人的安危,催人尽早返程的。” 只留了一人。 明于鹤留意到这一点,稍作沉吟,问,“那个连星有什么独特之处?” 汤总管道:“四年前奴才奉命去林州给老夫人贺寿时就见过那丫头,说是早年逃难到林州被小姐买下来的,陪了小姐有七年之久。” 救命之恩,七年。 明于鹤微抬下巴,示意汤总管继续。 汤总管哪里知晓他想听什么,对这个小小侍女也没有过多的了解,只能捡着这几日所见所闻说下去。 “小姐与连星感情甚好,这一路上小姐病体憔悴,无法发声,只许连星寸步不离地照顾和转答她的意思。” “小姐对连星也很是维护,刚接到小姐那日,奴才本想斥责那小丫头照顾不周,才开口就被小姐阻拦……” 零零总总将接到骆心词之后的事情复述一遍,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汤总管壮着胆子抬头,见明于鹤没什么反应,心里一慌,硬是又挤出几句。 “四年前奴才去林州时见过小姐,她那会儿年纪尚小,就很是贤淑明理了,对老夫人恭顺体贴,不该问的从来不问,没那个胆子闯入侯爷书房的……” “出去。” 汤总管忙不迭地离开了主院。 书房中,明于鹤捻着指尖思量了片刻,传来侍卫,道:“去把周霖喊回来。” . 骆心词梦游似的回到云上居,屏退过侯府侍女后,软趴趴地歪坐在软榻上。 连星早在看见她的脸色后就察觉不对,赶忙递来温水,关切问:“小姐怎么了?可是被侯爷训斥了?不用怕,你是替老夫人来探望他的,就是犯了错,他也不会过多为难你的。” 骆心词倚着软枕,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明于鹤定然不会承认杀了武陵侯的,一定会想办法伪造成意外或刺客行凶。 她知晓真相,便是处于危险之中,不想将连星牵扯进来,这事就不能与她说。 连星对书房中事一概不知,见骆心词不语,当她是被武陵侯吓着了,服侍她饮完茶水,安慰几句后,低声道:“小姐,你还记得咱们在摘星阁遇见的那个小公子吗?他就是江黎阳,该唤韶安郡主一声姑母。” 从主院回来路上,她们遇见个俊俏小公子,那人在高处阁楼上,看见她们后,冷笑一声转开了脸。 那会儿骆心词心神不宁,根本没精力去思考他是谁。 便是此刻,她也分不出心神在这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小姐,其实侯爷根本就没有召你过去。” 骆心词混沌的思绪暂时清明了一下,睁开眼,用眼神询问连星。 连星惭愧道:“我在外等候时,见着了另一总管,那人将我呵斥一顿,说侯爷的书房从来不许女眷踏入……” 骆心词一怔,恍然明白,今日之事是个陷阱,是有人故意骗她过去,想要她触碰武陵侯的逆鳞,被他厌恶。 ——或是想要她撞破书房中的杀戮,被明于鹤一起杀死。 韶安郡主想为难她的话,早在她入府第一日就能出手,犯不着等到如今。使坏的也不会是被她无意中撞破秘密的侯府父子…… 她入府才三日,今日是首次踏出云上居,按理说是不该得罪什么人的…… “江黎阳。”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对她表现出强烈恶意的人。 连星惊道:“还真有可能!晌午我还见厨娘特意给江小公子备了些精致菜肴,想来他与韶安郡主、小侯爷关系很是密切,是想替那二人折辱小姐的!” 杀千刀的江黎阳! 骆心词恨恨咬牙! 可知道是江黎阳背后作怪又有什么用?人家明晃晃地用侯府侍女假传消息,摆明了是有恃无恐,她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女儿就算知道被人耍了,也没有任何办法。 幸好明于鹤被她糊弄过去了。 骆心词有气无力地趴回榻上,舒缓情绪后,仔细回忆起今日遭遇。 明于鹤就这么放她离开,应该是暂时信了她的谎言。这事暂且放下,接下来,她该想办法给明念笙传信。 老实说,武陵侯的死活与骆心词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是传到明念笙本人的耳朵里,她至多也就是惊讶一下,之后该开怀大笑了。 可那毕竟是亲爹,该及时告知明念笙。 信中怎么说呢? 你嫡兄杀了你爹,“你”上去补了一脚,并扬言入京就是为了谋害亲爹? 明念笙怕是要吓死。 怎么告知明念笙是一个难题,人生地不熟,府邸都难出,寄信又是另一难题。 除此之外,等武陵侯的死曝光出来,她这个便宜女儿还得去守灵,这么耽搁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出府查找生父与周夷的消息。 骆心词揣着这个巨大的秘密没人可说,魂不守舍地等了三日,府中仍是一派岁月安宁,未有一丝一毫的关于武陵侯死讯的消息。 她都开始替明于鹤着急了,也就是如今刚开春,换成夏日,这么久还不下葬,尸体都快臭了…… 第四日傍晚,汤总管笑呵呵地来了。 “小姐,郡主今日出了佛堂,请您过去用晚膳,一家团圆呢。” 从见到骆心词起,他的态度一直都还算友好,这一日,除却友善,还多了丝恭敬。 骆心词却无暇顾及他的转变,心思全被“团圆”二字占据。先不说她是不是真的明念笙,这侯府想一家团圆,恐怕只有到阴曹地府了…… 这么多日,武陵侯的死讯还未传出,也不知道明于鹤在想什么。 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左右如今骆心词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走一步是一步。 梳洗更衣后,她跟着汤总管到了膳食厅。 汤总管不至于用江黎阳那种手段戏耍她,但骆心词吃一堑长一智,这回没有直接踏入,而是先在外面郑重确认:“这次真的是郡主召我来的吧?” “呵呵。”汤总管干笑着示意她看廊下捧着膳食来往的侍女。 这时有年长的嬷嬷从膳食厅踏出,看见骆心词,眉眼一皱,冷淡道:“二小姐到了就快进去吧,别让郡主久等。” 说完转身就走。 这个态度,是韶安郡主身边的人,不会错的。 骆心词正色,匆匆检查了下衣裙,连忙跟着进去。 侯府的膳食厅比寻常人家的正厅还要宽敞,过了道山水画屏,嬷嬷掀帘,骆心词低头进去。 她谨记自己的身份,为免再惹出额外的麻烦,姿态很是卑微,进去后只用余光轻微一扫,确认方位后,就对着圆桌行起礼来。 没了武陵侯,现在府中最尊贵的是韶安郡主。 她福身,用演练过许多次的语调,乖顺道:“念笙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 说完也未直起身子,而是缓缓抬起眼睫等韶安郡主开口让她起来。 可就在眼睫掀起的刹那,她瞄见膳食圆桌旁坐着三个人。 三个? 骆心词的目光下意识地向上移去,看清了那三人。 其中一个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嫡兄,另一个是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看着冷冷清清,像一尊华贵玉雕。 这两人都在预料之中。 最后是中间坐在主座上的中年男人,身量高大,蓄着美髯须,样貌儒雅,神色威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骆心词。 有些眼熟。 骆心词懵了一下,迟钝地记起前几日她才见过这人。 ——是武陵侯! 她双目陡然圆睁,心跳都差点停住。 武陵侯不是已经死了吗?她离开时,尸体怕是还没凉透呢! 死而复生? 不可能,脖子里有那么大一个窟窿,血流得满地都是,就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还是说之前她看见的那个不是武陵侯? 可她明明亲耳听见对方说他是武陵侯,明于鹤也承认了,数次称呼他为父亲。她听得清清楚楚! 退一步来说,倘若那日死的不是武陵侯,那她在明于鹤面前夸下的海口算什么? 骆心词呆滞地站在纱帘旁,脑中走马观花地将那日书房中的景象重新过了一遍,僵硬地转向明于鹤。 明于鹤在她颤动的目光下缓缓扬起嘴角,笑着说道:“怎的这样惊讶?念笙是不认得父亲,还是不记得母亲了?” 骆心词:“……” 秘密 在决定互换身份之后,明念笙将她所知晓的侯府往事事无巨细地告知了骆心词。 她说当年想娶韶安郡主的人能绕京城三圈,郡主答应嫁给武陵侯,条件是武陵侯不得纳妾另娶。 武陵侯答应了,二人成婚。 婚后,宁王府屡出意外,男丁渐少,到第八年,府中只剩下两个小辈。再之后,武陵侯府一侍女有孕,将要被处死,韶安郡主出面保住了她。又半年,明念笙出世。 这些事情连起来,有武陵侯看宁王府势弱,轻慢韶安郡主的嫌疑。 武陵侯有负韶安郡主,明于鹤厌恶这个父亲是理所应当,所以,当目睹明于鹤杀害武陵侯时,骆心词惊骇,但并没有怀疑过事情的真假。 一是有林州杀害父兄的孙姑娘在前,再则,谁敢在侯府冒充侯爷? 现在看着膳食桌边的威严侯爷,骆心词已彻底糊涂,僵立在这三人面前,口唇颤颤,没能回答明于鹤的问题。 “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武陵侯皱眉,目光厌恶。 骆心词猝然回神,来不及思量当下情况,慌忙再次行礼:“念笙给父亲请安,给兄长请安……” 武陵侯没再理会她,倒是韶安郡主冷清清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未开口,唯有明于鹤笑道:“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泥于礼数。念笙过来,到为兄这边。” 他那双笑眼看得骆心词汗毛直竖。 面前三人,两个都是她见过的,可如果能够选择,骆心词更愿意到从她进来后,就视她为无物的韶安郡主身旁。 她期盼地望着韶安郡主,用心祈愿她再一次大发善念,如同十多年前救下明念笙母女那样,也对她伸以援手。 大概是目光太过灼热,惊动了韶安郡主,她转目看来。 骆心词双目陡然变得明亮。 韶安郡主静静与她对视稍许,道:“看我也没用,他想为难你,你就受着吧。” 骆心词:“……” 她头一次遇见说话这么直白的人。 太直白了,尴尬得她心中惊惧都被遮掩下去许多。 但明于鹤是完全不受影响的,道:“母亲说笑了,念笙一片赤诚,没有做任何欺瞒我的事情,我为难她做什么。” 韶安郡主道:“你查她了?” “是。” 这母子俩一问一答,对话流畅,骆心词还在求助于人被当场戳穿并拒绝的窘迫中,两人已又抛出一个震撼她的消息。 明于鹤去查她了! 她骇然望过去,见明于鹤笑语盈盈道:“汤总管说念笙从林州出发前感染了风寒,云上居的侍女也说她风寒初愈,鲜少外出,她能骗我什么?真要说的话,亏我以为她的胆子比幼时大了些,没想到还是这么胆小。” 说着,他面向骆心词,道:“念笙,这样很容易被欺负的。” 他查了,但没查到林州去,也没查出她是假冒的。 骆心词松了口气。 入京近十日,她拢共踏出云上居两回,每一回都碰见明于鹤,每次的所见所闻都掀翻她既往所有的准备和认知。 太可怕了! 此时此刻,她仿若重回那日的书房,只想尽快结束这令她如坐针毡的晚膳。 骆心词怕再生意外,低声附和道:“念笙知道了。” 说完克制着心中的抵触,鼓起勇气来到明于鹤身旁,如履薄冰地坐下。 所有人坐定,武陵侯不冷不淡地问了老夫人的身体状况,又问了骆心词在读的书,她都低着头简短周全地答了。 “京城不比林州,不是你能胡闹的地方。若有事就去寻你兄长,无事就多陪你母亲诵经养性,别总往外去。”武陵侯语气冷淡道。 骆心词入京就是为了追查凶手,绝不可能安心待在府中,只是今日这场面她招架不能,只能先温顺应是。 可她还没出声,韶安郡主就嘲讽地嗤笑了一声。 骆心词顿时不敢开口了。 武陵侯见状,也不再做无用的表面功夫,传人上膳。 有了先前的教训,骆心词不敢再看同桌的三人,全程低着头心乱如麻地用膳,幸而侯府规矩重,菜肴上齐后,就很少有人说话了。 战战兢兢结束了这所谓的团圆晚膳,韶安郡主先行离去,武陵侯紧随其后,最后只余下骆心词与明于鹤。 佳肴已撤下,明于鹤手边还有最后一壶酒。 他慢吞吞饮着酒,骆心词则趁着这时机快速整理着思绪。 武陵侯死而复生,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先前死去的武陵侯是假的,二是今日见到的这个是假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明于鹤到底有没有弑父,这些都与骆心词没有关系。 这事太复杂、太危险了,就算真相摊开在她眼前,她也不想去看了。 关键在于明于鹤是否愿意轻易放过她。 倘若先前死的是真的,今日这个一定是明于鹤让人假扮的,那么骆心词只需要坚定地站在他这边,配合他,做与他一条心的、忠诚的庶妹就好。 就怕前面死的那个才是假的。 先前她为了保命,与明于鹤说入京就是为了取武陵侯性命,真正的武陵侯知晓了,一定不会让她活下去! 按武陵侯今日对她的态度,明于鹤应该还未将这事告知他…… “念笙准备何时动手?” 明于鹤的声音来得突然,骆心词吓得呼吸一滞,紧张地抓紧了手中帕子。 不慌!她镇定了下,侧过脸去。 厅中燃着许多烛台,亮如白昼,明于鹤单手撑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来,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模样。 骆心词有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她转开眼,掩饰地端起茶水啜饮了一口,然后凝视着杯盏中自己的倒影道:“我得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这很简单,可还记得那日书房中,我问你的最后一个问题?” 骆心词回忆了下,从可怕的记忆中揪出那句话:“你有没有想过父亲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她不是真正的明念笙,不关心这个问题,劫后余生,只忙着发愁接下来该怎么着手自己的事,将这句话完全遗忘了。 此刻被重新问起,意识到这与武陵侯死而复生的秘密有关,骆心词立刻凝神思量起来。 普通人死了,自然是亲人伤痛,下葬后分家业,子辈各立门户。 侯府只有明于鹤一个儿子,毫无疑问,自该由他袭爵继承所有。 骆心词想的很简单。 厅中有侍女候着,她不敢直说,但目光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思。 明于鹤笑了笑,放下酒盏,道:“时辰晚了,念笙,为兄送你回去。” 骆心词不敢拒绝。 两人未让侍婢跟着,出了膳食厅,一前一后错开半步,缓步往云上居走去。 “父亲与圣上不和。” 骆心词怕与他对视,正看着脚下被廊灯照得矮矮的影子,冷不防听见这一句,惊诧地抬起头。 她从未想过权势这方面的牵扯,明念笙久居林州,对这些同样一窍不通,也未与她说过。 “前几年圣上于南山围猎,太子被狼群追逐,与侍卫失散于茫茫山野中。”明于鹤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只需知晓,那次太子出事,父亲的嫌疑最大。” 骆心词长在偏远林州,从不知发生过这样的事,呆愣片刻,问:“结果呢?太子回来了吗?” “重伤回来了。圣上没有证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骆心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涉足皇权之争中,这事着实让她震惊,她跟着明于鹤穿过连廊,看着脚下影子变短再被拖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武陵侯行事猖狂,他一死,皇帝定会找借口将武陵侯府连根拔起,府中所有人都劫难难逃。 所以明于鹤是不会杀了武陵侯的……死的那个是假的,今日见到的这个是真的。 骆心词顺着思路得出这个结论。 但她潜意识里有一个模糊的感觉,好似摸到了什么的边缘,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看清真相,可就是无法再往前去。 她绞尽脑汁正在思索,明于鹤又说话了。 “所以,不能总想着杀了父亲的。” 话锋转得太快,骆心词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 明于鹤又笑道:“那日为兄是在与你闹着玩,不想念笙你竟当了真。” 骆心词一阵无言。 谁家正经兄妹会弄出个假爹杀了闹着玩? “念笙,他再不好也是你我的亲生父亲,弑父这种事,为兄做不出来。不过你既已做了充足的谋划,铁了心要为姨娘出气,我也不拦你……这样吧,三个月后你再动手,届时为兄自有法子保全侯府。” 骆心词:“……” 就说这嫡兄不是个好人吧…… 书房中死去的那个或许不是真正的武陵侯,但这个嫡兄绝非良善之辈! 他定然是在假装! “怎么不说话?嫌三个月时间太长?还是说你那日所言都是在欺骗为兄?” 这是在威胁她! “没有!”骆心词赶忙否道。 他一改上次见面的可怕,这回看着像是一个对任性庶妹无可奈何的温柔兄长,可书房中的那事带来的阴霾太重,骆心词不敢信他,更加不敢在他面前放松。 先应下,再见机行事吧。 她道:“三个月就三个月……” “那就好。” 说话间到了云上居院门口,侍女们见两人在说话,纷纷有眼色地回避。 明于鹤止步,肃然道:“念笙,今日为兄与你所言种种,皆事关侯府存亡,你需谨记,万不能将此事告知外人。” 作为这侯府中最大的外人,听了这话,骆心词心中一沉,顿觉前路一片漆黑。 她还能有机会脱身吗? . 明于鹤返回主院,韶安郡主已在等他。 “那日误闯书房是黎阳在捉弄她,把人骗过去就得了,你吓唬她一个黄毛丫头做什么?留她住上半个月,赶紧送回林州去!” “人家可未必愿意走。” 韶安郡主皱了皱眉,“别说她真是入京尽孝来的。” 十多年来,京城与林州的来往全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武陵侯府上上下下,根本没人把林州那祖孙俩当回事。 明念笙若当真发自内心地敬重她那个令人作呕的亲爹,韶安郡主就要后悔当初护她性命了。 明于鹤道:“她不是明念笙。” “她不是?”韶安郡主惊讶,“那她是谁?明念笙现在何处?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原本明于鹤与韶安郡主是同样的想法,由着这庶妹在侯府住上半个月,做足了表面功夫之后,将人送回林州,这事就算了结了。 不曾想江黎阳插手,弄巧成拙让她撞见了不该看的景象。 按照往年侍卫传来的消息,明念笙是不该知晓那些杀人法子的,于是明于鹤传来汤总管问了几句。 知晓入京途中只有一个连星近身照顾“明念笙”,他就知道这个庶妹是假冒的了。 将周霖召回后浅问几句,直接坐实了他的猜测。 明于鹤眉梢微微上扬,道:“我自然是知晓的。” 韶安郡主看了他片刻,相信了他。 他当然是知晓的,以假乱真这种事,他早已做过许多次。 “既已确定是假冒的,你还装什么?” “总要将她的目的弄清楚才好。”明于鹤道,“而且,她有胆子这么做,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周夷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骆心词于京城想起舅舅常说的这句话,不得不承认,这话不仅适用于人身上,同样适用于府邸。 譬如他们骆家。 骆家原本在林州往南的虹桥镇上,镇子不大,藏不住秘密。所以当生父荣归故里,接走祖母,只留下休书与大肚子的骆裳的第二日,消息就传遍了虹桥镇。 流言不会要人命,却更加可怕。 一个月后,舅舅带着一家人迁去了州府。 林州府比虹桥镇大出许多,常有人家迁入或者搬出,邻里街坊见怪不怪,至多在看见怀胎数月的骆裳时多问几句。 在得知这是个夫君病死,只能回家依靠兄长的寡妇之后,或安慰,或怜悯几句,之后就很少有人提及骆心词那素未谋面的爹了。 一家人就此在林州落户,骆家舅舅为人仗义,见识广,很快闯出名堂。 后来骆心词与周夷定了亲,再有周夷高中榜眼,林州城里的人提起这一家只有声声艳羡。 他们哪里知晓骆家几口人正遭遇着什么呢。 这武陵侯府的尊贵不是骆家能比拟的,但本质一样,外人眼中的王侯权贵,内里藏着巨大的污垢与危险。 单说太子遇险那事,明于鹤说武陵侯有最大的嫌疑,若非最后太子顺利归来,而皇帝没有证据,这事定会闹得血流成河。 明于鹤没有明说那到底是不是武陵侯的手笔,但在骆心词看来,如果真的不是武陵侯做的,他大可以直说。 他只说明面上的结果……这已经足够证明那株连九族之罪就是武陵侯犯下的了! 武陵侯野心勃勃,皇帝哪能容得下他? “小姐,我打听到了。”连星凑到骆心词身旁。 骆心词眨眨眼回神,问:“打听到了什么?” 连星道:“上回小姐受骗闯入书房,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有人觉得侯爷对你这女儿很是宽容……” 骆心词了悟。 初入侯府时,除了汤总管与云上居的几个侍女,没什么人搭理这主仆俩。 这几日下来,骆心词很少外出,没有太多感受,连星则是明显察觉到下面人的态度的改变,尤其是外院的一些粗使下人。 这样也好,行事能便利些。 “可打听到侯爷他们几时回府了” “没有。”连星道,“内院里的侍婢们嘴巴都很紧,这些事一个字也不往外说,外院的那些人知晓侯爷与小侯爷离府了,但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骆心词想了想,道:“不管了,我们出府。” “这就出府?”连星惊讶,“不等时机再稳妥些?” “不等了。” 知道的秘密越多越危险,也越难脱身,所以骆心词没将那些遭遇告诉连星。 她觉得不能再将精力耗费在侯府上,那事不是她能插手的,她要尽快解决自家的问题,及早脱身,还要想办法告诉明念笙,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尽快脱离侯府。 骆心词道:“侯府女儿入京,不至于终日被关府中,外出散心都不允许吧?实在不行,就说祖母怀念京城风光,让我帮她四处走走看看。” 出府比二人想的要顺利许多,无人阻拦,只是侯府女儿外出,身边少不了下人,骆心词被迫带上了三个侍婢。 她要查生父与未婚夫婿,生父是十多年前入京的,骆心词除了他的姓名,其余一概不知。 未婚夫婿倒是好查,去年的新科榜眼,多找几个路人问问,大约就能得到些消息。 就是这侯府侍婢跟着,她不好直接开口。 骆心词耐着性子在侍婢的带领下去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 天子脚下,繁荣昌盛,无论是高耸的阁楼雁塔,还是街边的酒楼茶肆,都非偏远林州可以相比的,就连日光,似乎都比林州的更加明媚。 也更加陌生。 骆心词始终没有找到机会摆脱这几个侍婢,最后借口累了,进了一家茶楼。 茶楼临街,从上方俯瞰,能将整条长街乃至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屋顶尽收眼下。 骆心词正出神地想着法子,忽见听嘈杂的吵闹声传来,她俯身一看,见茶楼下方聚集了一片人群,正中央是一个锦衣少年和一个黄衫姑娘,两人身后分别跟着众多家仆侍婢,两相对峙,像是产生了争执。 只听那锦衣少年声音响亮道:“我不与你这笨手笨脚的小丫头片子争,你也别得寸进尺,赶紧让开!” “你瞧不起谁呢!”黄衫姑娘语气愤怒,“我在塞外与人比骑射时,没少赢得彩头,你未必就比我强!” 骆心词刚觉得那少年有些眼熟,就听侯府侍婢惊讶道:“是黎阳小公子。” 江黎阳。 骆心词瞬间从窗口退回,她可不想再与这不待见她的任性小公子扯上关系。 侍婢也都知晓江黎阳对她的态度,看了看她,没说什么请人上来喝茶之类的话。 骆心词无意看那二人的热闹,却拦不住两人的声音,听了会儿,明白过来,是两人因为谁骑射更厉害较上劲了。 吵了会儿,江黎阳道:“行行行,你厉害,我不和你争。” 他最后一句话语气阴阳,俨然一副“好男不与女斗”的态度。 这彻底激怒了黄衫姑娘,她怒道:“你敢比吗?输的那个给对方做流做马,你敢吗!” 骆心词正想着这姑娘都被气得口齿不清了,又听江黎阳道:“敢是敢的,不过先说清楚,‘做流做马’,这个‘流’——” 他嗓音拖得很长,“——是什么?” 人群中突地爆发出大笑,就连雅间中看热闹的侍婢都笑得停不下来。 见骆心词与连星满目茫然,侍婢笑着解释:“那姑娘是塞北都护范大人家的千金,年前刚入京来。兴许是在塞外接触的人比较乱,口音杂了些。小姐你不知道,年节宫宴上太后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范灵……” 说到这儿三个侍婢又笑了起来,过了会儿才止住笑继续,“其实她叫范柠。” 骆心词与连星面面相觑。 解释的这会儿功夫,下面的争吵更加激烈,听着是范柠被江黎阳逮着口音上的短缺,落了下乘。 骆心词觉得一个姑娘被人当街嘲笑太过难堪,犹豫着是否出面转移江黎阳的注意力时,街道上嘈杂的响动中多了一个新的声音。 “这么巧,在这儿碰见小公子了。” 这声音没有江黎阳与范柠的吵闹声响亮,经过街边行人、摊贩的重重阻碍,传入骆心词耳中时已经削弱许多,她听不太真切,但仍是觉得有些耳熟。 那人又说:“一刻钟前下官刚见着了宁王,宁王殿下正让人寻你呢。” 这一句清晰了很多。 骆心词面色一变,倏地站起来,扶着半开的窗口往外看去,将雅间中的侍婢们全部吓了一跳。 唯有连星知晓她这是听出了什么,慌忙一起看去。 只见街道上多了个身着官袍的年轻男人,他挡在范柠面前,面上带笑,客气地与江黎阳说着话。 威严的红色官袍证明了这人的身份,百姓敢聚众看江黎阳与范柠的笑话,却天生畏惧官府,见状纷纷散开。 连星看着那被威严官袍衬得分外周正的男人,明白了,这人必然就是周夷。 她没见过周夷,但听过他的大名,那是林州文成馆中最出色的学生,不论是才识,还是为人处事之道,都远胜其他学子。 连星转向骆心词,见她两手紧抓着窗棱,一动不动地盯着下方的周夷,胸口剧烈起伏。 曾经人人称赞的未婚夫婿,如今是意图谋害她全家的嫌犯,想也知道骆心词的心情很难平静。 她轻轻碰了碰了骆心词的手臂,骆心词侧目,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垂眸遮眼中情绪,两只手也缓慢地松开窗棱,从窗口退开。 “小姐认得那人?”侍婢问。 连星机灵地抢先,“那是谁?瞧着是来为范小姐解围的,人倒是挺不错。” 侍婢道:“那是去年秋日高中榜眼的小生,名叫周夷,殿试后直接入了翰林院,深得几位大人的青睐,前途不可限量呢。” “这么俊,该不会被榜下捉婿了吧?” 侍婢笑:“倒是有几户人家动了这心思,不过这位大人说他在祖籍已订了亲,不好强求的。” “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连星称赞。 两人的对话为骆心词争取了冷静的时间。 她舒缓了下情绪,用生硬的语气道:“这人与我有何干系?我气的是江黎阳!当街嘲笑一个姑娘,他未免太过分了!” 听着像是看见江黎阳欺负人,想起自己被骗的事,这才失态的。 三个侍婢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 待雅间里的危机过去,骆心词再往外看,江黎阳已要带人离去。 走出数步,他又转身回来,喊道:“五日之后比试箭术是在城南校场,不是城兰,范灵,你可别记错地方了。” 说完他哈哈大笑着离去了。 范柠气得愤恨跺脚,周夷则是低声在旁安慰。 两人的交谈声很低,被街道上的杂声淹没,骆心词没能听见。 过了不久,范柠面色有所好转,带人离去,周夷也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骆心词的视野中。 街道恢复寻常的热闹后,骆心词坐在楼上饮下两盏茶水,将情绪彻底抚平,带着侍婢回了府中。 府中依旧只有一个久居佛堂的韶安郡主,无人过问骆心词外出的所见所闻,让她得以静下心来细思今日之事。 夜晚,屋中侍婢已退。 连星将外间烛台全部熄灭,凑到床边悄声问:“接下来小姐打算怎么做?” 骆心词蹙着细眉,犹疑道:“我不知道该不该与周夷相认……” 幕后凶手派人去杀害骆家六人,无疑是不想与他们扯上关系,周夷既然不隐瞒已有婚约的事,凶手应当不是他。 连星道:“周夷为人坚贞,如今又在朝为官,能帮上小姐许多。小姐觉得他可信,就与他相认呗。” 骆心词抬了抬眼,黑多白少的眼眸中蒙着一层彷徨。 连星被她看得哑然了一下,猜测:“小姐不能完全信任他?” “其实……”骆心词慢吞吞地掂量着用词,“我与他……不熟。” “啊?” 骆心词道:“这桩婚事就舅舅为我定下的,定亲至今,我与他只见过五次,就连交换信物,都是在舅舅的陪同下……” 当年骆裳的婚事就是骆家舅舅定的,一个决定,误了骆裳的一生。 骆家舅舅悔恨,所以在给骆心词定亲时,格外的谨慎。 周夷入京赴考前,周家人曾提过让二人尽早完婚,骆家舅舅极力反对,一定要等周夷高中后,才肯让二人成亲。 为的就是万一周夷高中后一去不回,两人的婚约可以及时作废,纵然会对骆心词的名声有些影响,但不至于像骆裳一样沦为下堂弃妇。 舅舅用心良苦,骆心词谨记在心,所以此刻犹豫不决。 她很清楚,真算起来,她与周夷并没有熟悉到可以托付性命的程度。 “这可怎么办?”连星与骆心词一起陷入了为难。 二人思量到深夜,在外面庭灯燃尽时,骆心词道:“今日才是第一次见他,再多观察他一段时日吧,不急着做决定。” 连星“嗯”了一声,二人熄灯入睡。 编谎 在从周霖口中得知“明念笙”入京前最后见的人是骆心词起,明于鹤就确认了府中庶妹的真实身份。 要完成这次调换,至少需要明念笙、骆心词、连星三人的协力配合。 人各有私心,或是为了财权,或是为了名利,骆心词与连星这么做,明于鹤都是能理解的,他现在想知道的是明念笙本人是被威胁的,还是主动参与这场谋划的。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为难过这个庶妹,韶安郡主更是对她母女有恩,倘若明念笙是主动配合的,那她在明于鹤眼中就与府中叛徒无异了。 叛徒是要死的。 在不能将事情完全掌握时,明于鹤从不做打草惊蛇的事情,就连被传召回京城问话的周霖都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暴露了骆心词与明念笙的秘密。 明于鹤派人去了林州细查骆心词的底细与明念笙的下落,一来一回需要时间,单就目前而言,他所知关于骆心词的消息全部来自于周霖。 父亲早逝,母女二人依靠着舅舅生活,与京城唯一的关联是周夷这个未婚夫婿。 这就很容易猜了,多半是些痴情女子与绝情夫婿的故事。 所以在得知骆心词带人出府,遇见周夷情绪大动这事时,明于鹤一点都不惊讶。 侍卫问:“既知是周大人的未婚妻子在作怪,何不将人抓起审讯?” “不急。”明于鹤道。 他不喜欢被人利用,也没那么善良,所有牵扯进来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但这事情仍有未解之处。 周夷定亲的事不是秘密,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他对家乡的未婚妻子忠贞不渝。 那么骆心词冒充侯府女儿入京这一行为,极有可能另有目的。 明于鹤有的是时间与她耗,但在事情摊开之前,他也不会让人好过。 . 翌日清晨,侍婢传话,明于鹤要见骆心词。 每次与他见面,都会发生一些让骆心词猝不及防的荒诞事情。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去见他前,骆心词特意在心底将前几日与他的谈话过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再招惹他,也不应该再有震撼她的事情发生。 骆心词惴惴不安地过去了,谁知明于鹤第一句话就让她头皮发紧。 “昨日是在假装不认识周夷?” 他知道昨日的事! 骆心词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不过经过前两次的磨练,这次她适应的还算好,眼前阴霾很快褪去,只剩下些紧张情绪。 多吓吓还是有好处的。 ——骆心词迷乱中这么安慰自己。再多来几次,回到林州时,舅舅与娘亲见到她该觉得她脱胎换骨了。 “我问你话,你在我面前神游?”明于鹤尾音幽长,暗含威胁,“念笙,你是觉得为兄太好说话了?” 骆心词匆忙应答,“没有没有!我是在想,在想……” 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周夷? 因为明念笙本就不认得他! 早知如此,昨日就该与侍婢说曾经在林州远远见过几面了。 现在改口,万一明于鹤直接将周夷请上门来相见怎么办? 骆心词飞快想着应对之策,急得脑筋快打结了,最后在明于鹤的逼视下冒出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让人监视我!” 明于鹤是在园中八角亭下见的骆心词,园子名叫见春园,顾名思义,是春日赏景的园子。 八角亭外繁花盛开,有一枝海棠探到亭中,正在明于鹤身后。 骆心词一声斥责出口,目光贴着明于鹤的耳垂紧急错开,凝聚在无暇花瓣上摇摇欲坠的晨露上。 她竟然敢责问明于鹤? 骆心词感觉自己心头上也摇摇欲坠,不同的是,她心头悬着的是一块巨石。 “做兄长的关心妹妹,有什么不对?”明于鹤悠悠然地驳了回来,继续盘问,“为什么假装不认识周夷?” 他没生气。 骆心词又庆幸又着急,含糊说道:“昨日人多,我怕、怕人多口杂,让我名誉受损……” “倒也是,你与周夷均是从林州过来的,当街来往,被人知道了易惹出流言。” 骆心词刚放松了些,他又道,“既然如此,那封信就拿给为兄,为兄替你转交给他。” 这次骆心词是真的迷茫了,“什么信?” 明于鹤道:“周霖说你在林州城外见了一位姓骆的好友,答应替她与未婚夫婿周夷传一封书信。” 骆心词一颗心忽上忽下地跳动,到了这时才勉强稳住。 是的,那日在林州城外,明念笙是借口为她传信,两人趁机在船舱中调换身份的。 这样的话就不用怕了。 骆心词道:“信在我房间……” 她站起来,说:“我这就回去取!” 没有信,但是她可以立刻写,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只需写上几句简单问候的话,就算被明于鹤拆开检查,她也不怕。 明于鹤跟着她站起,道:“我与念笙同去。” 骆心词脚步一顿,僵硬地站住不动了。 明于鹤看着她惊慌的眼神,心中愉快地笑了,“念笙在害怕?” 骆心词:“……” 见人不答,他又若有所思道,“帮友人送信很正常,你却怕被我知道……念笙,我记得我说过,不喜欢被人欺骗。” 明于鹤说这话时,有风吹来,他身后的海棠花瓣上的露珠一颗颗落下,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骆心词心中悬着的巨石随之“噗通”坠落,溅起滔天巨浪,将她拍打得狼狈不堪。 “没有信!”骆心词崩溃开口。 明于鹤皱眉,随即眯起了眼,“前面说信在房间里,现在又说没有信。念笙,究竟是你在说谎,还是周霖编造了莫须有的信件?再不说实话,为兄就要将人召回京城,严加审讯了。” 周霖回京,两人对峙,骆心词就完了。 她必须立刻给出合理的解释。 骆心词心一横,大声道:“信已经被我烧了!我不想帮她传信,与她分别后就把信烧了!” 骗子。 明于鹤心里冷笑一声,步步紧逼,“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转头就将好友的私信烧毁?这可不是闺中密友该做的。” 骆心词闭眼:“因为我不想让周夷记起她!” “破坏他人姻缘?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暗中破坏好友的姻缘? 周夷是无辜的,平白污蔑他品性不端,会影响他的仕途。明念笙在林州,也不能将祸水引到她那边去…… “怎么不说话?”明于鹤逼问,“念笙,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坏主意…… “因为我看上了他!”骆心词慌不择言。 说完这句话,后面的应运而生,“因为我看上了周夷!我要让他忘记骆心词,我要把他夺走!” 所有的罪恶都由她承担,是她心生歹念,意图毁坏好友姻缘。 骆心词闭着眼,心里想着这下好了,前有想杀父的毒计,后有抢夺好友未婚夫婿的念头,自己真的如愿成了坏女人。 ……不知道明念笙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挑刺 明于鹤好一会儿没出声,骆心词怀疑他是被自己不堪的发言震慑住了,等了会儿,悄悄往他脸上瞥,见他那张俊美的脸挂着复杂的神色。 像是惊讶,像是惋惜,还有一种类似于“果真如此”的了然。 骆心词越看越忐忑,小心地解释:“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是周夷是林州城中最卓越的学子,不止我,许多姑娘都很倾慕他。我毕竟是侯府女儿,比骆、骆心词尊贵多了,本就该得到最好的……” 明于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骆心词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为了保命放出的凶狠宣言。 为了让事情更有可信度,她又强调道:“我说过的,我入京就是为了杀父亲,在林州的乖巧模样都是假装出来的。我本性就是这样,虚伪自私,争强好胜,根本就不是什么温柔善良的好姑娘。” 明于鹤喟叹一声,转目看向骆心词,眼神中的审视、怀疑全部收起,声音也轻柔许多。 他道:“无妨,念笙不必害怕。你看,父亲为夫不诚,为父不仁,为臣不忠,皇权都不放在眼中,你继承了他的肮脏血脉,会有这样阴暗的想法很正常。” 骆心词喉口一哽,差点岔了气。 这算哪门子的安慰! 照这个说法,你明于鹤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她在心中暗诽。 “为兄既已知晓这事,该将你的行为告知于周夷,向他赔罪,让他知晓骆姑娘始终是惦记着他的。” 数日相处下来,骆心词对明于鹤算是有了点儿了解,注意到他说的是“该”,而不是“要”。 骆心词屏息凝气,等他继续说下去。 明于鹤叹息:“可惜为兄也不是什么刚正不阿的人。” 骆心词暗暗长出一口气。 他接受了这个解释,且不介意她想抢“好友”未婚夫婿的行为。 危机解除。 明于鹤坐回亭下,招来侍婢换了壶水,给骆心词也倒了一盏。 两人对饮了半盏茶水,看着明于鹤松弛的姿态,骆心词紧绷着的精神也跟着放松,亭中气氛渐渐从剑拔弩张转换为轻松恬淡。 闲坐了会儿,明于鹤道:“先前祖母来信,说想给你在林州一带说亲,你也是答应的。那是在哄祖母开心?” 骆心词怕以后无法脱身,也怕明念笙真的失去自由,不敢多应答,只含糊不清道:“我怕父亲……” “想嫁去高门,怕父亲不许?” “……”骆心词低头不语。 明于鹤笑:“从前父亲是不许的,不过念笙已至京城,愿意坦诚地将心中所想告知为兄,为兄甚是感动,自该帮助念笙一二。念笙别怕,有野心是好事,姑娘家想寻个好归处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你出身侯府,理应得到最好的。” 他言辞切切,听着像是个正邪不分,但是护短的好兄长。 ……就是那双桃花眼里促狭的眸光总让人觉得不安。 骆心词怕说错话,干笑了笑,没吱声。 明于鹤的目光从她低垂的长睫上扫过,指尖在青瓷杯盏外摩挲了几下,接着道:“不过这周夷得用也只是一时,家底太过单薄,并非绝佳良配。念笙,你想往高处走,眼界需再放宽广些……” 骆心词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拒绝道:“不……” “黎阳与范家姑娘约了过几日在城南旧日校场比试骑射,去看热闹的千金公子不会少……” 明于鹤看出她的意图,兀自接下去。 “这样吧,念笙,那日你与为兄同去,为兄带你见几个青年才俊,保管每一个都比周夷出色。” 骆心词心动了。 周夷的嫌疑变小,相对的,她爹的嫌疑就更大。 舅舅为了阻止她入京,曾与她说过,她爹早已改名换姓。 偌大的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有多少,她整日困在侯府中,偶尔外出也是被明于鹤的人盯着,想凭着一个并不少见的姓氏找到生父,太难了。 就算找到了,对方是年近不惑的官员,她一个不受宠的侯府庶女,也根本无法接近。 可换一种思路,如今她已年近十七,倘若生父抛妻弃子后于京城另娶,孩子如今该与她差不了多少。 她需要认识更多的京中才俊与千金,从这一方面着手找到她爹。 这正是打瞌睡时,枕头送来了。 骆心词心中雀跃,当即答应:“好!” 明于鹤莞尔。 冒充侯府女儿,入京后既不讨好武陵侯与韶安郡主,也不亲近他这个兄长。 前期安分守己地待在云上居,见过父母后开始一门心思想往外跑,所以,她的目的应该是利用侯府的权势做些什么。 明于鹤确定除了周夷之外,骆心词还有别的目的。 果不其然,今日只是这么一试探,她就露出了尾巴。 “多谢大哥。”骆心词不知这是人家的钩子,声音轻快地道谢。 “兄妹之间客气什么。”明于鹤装模作样。 二人对视,向着彼此露出真诚的笑容。 事情说定,恰好有侍卫来寻明于鹤,骆心词识趣地退下,走到亭下,忽然被明于鹤喊住:“对了,念笙,还有一事要与你说一下。” 骆心词驻足回望,做出侧耳倾听状。 “月前江北一带发生水患,如今水患已治理下去,但需要官员前去检修加固。圣上将这事交给工部侍郎,同时拨了两个年轻官员随行磨练,不日即将出发。” 明于鹤站在亭中,凝目俯视,看见骆心词在两层台阶下仰首,明媚的春光跳入她黑亮的眼眸中,将她所有的细微情绪展露无余。 她满目期待,心情很好。 因为利用他得到了想要的。 明于鹤看不惯她开心,迎着她的目光清楚说道:“其中一个就是周夷。” 意思是周夷要暂时离京。 明于鹤清晰地看见骆心词眼中浮出一层迷茫,很快,迷茫被眨了下去,清澈的双眸恢复成夏日的湖水,她说道:“哦。” 平静得像是日光的无声偏移。 没看见她神态大变,明于鹤心情倏地阴沉下来。 她根本就不在意周夷,那昨日偶遇,情绪为何会有那么大的波动? 明于鹤心中冷笑,主动道:“念笙,你若想他留下,为兄能帮你想想法子。” “不用,让他走吧。”骆心词干脆说道。 这是真心话。 昨日她还在忧愁是否要与周夷相认,相认,她不能完全信任对方,也不想将无关人拖入自家的混乱往事中。不相认,又怕某日正面相遇,被周夷无意中戳穿了身份。 周夷离京,正好免了她的纠结。 她太干脆,明于鹤很不高兴,拧眉质疑道:“念笙,你当真没有骗我什么?” 骆心词被质问得莫名其妙,仔细回忆了下两人对话,更加不能理解。 她都承认自己卑劣、背叛好友、做了许多令人不齿的坏事了,这人又在挑什么刺? 骆心词打起精神,问:“此话怎讲?” “你说你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可黎阳欺你人生地不熟,将你骗入父亲书房,陷你于不义,你事后没有任何报复行为。在街头目睹他与人发生争执,首要想法都是远离……” 明于鹤语调高扬,怀疑道:“念笙,你如此大度,可不像是能想出弑父计谋的狠人。” 骆心词的确从未想过向江黎阳报复。 她是冒名顶替的侯府女儿,本就不敢张扬,目的也不在武陵侯府中。 不惹事,解决完自家麻烦就尽早脱身才是她的目标。 至于不与江黎阳计较,会显得她的品性与展露在明于鹤眼前的那一面不符……她还真没想过。 骆心词心虚地找理由:“他有宁王府做靠山,是皇亲国戚,我、我不敢与他作对。” 明于鹤道:“你都能想出用药性相克的法子谋害父亲了,难道想不出人不知鬼不觉的法子报复黎阳?” 事已至此,骆心词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既然兄长这么说了,念笙就不隐瞒了。我,我是有报复他的想法的,是怕兄长不许,才迟迟未动手。” “黎阳戏耍了你,是在为母亲鸣不平,我为人子的,不能责怪他。可你同样是无辜的。念笙,若是你想报这平白被耍弄的仇,尽管出手……” 明于鹤说得很是宽容,一句句都在试图煽动骆心词的报复心。 “你放心,弟弟妹妹之间的小打小闹常有,只要不涉及性命、不见血,随你怎么做。为兄保证不插手,也不会让旁人插手,怎么样?” 骆心词欲哭无泪。 怎么还有逼着别人报复回去的啊? 江黎阳才是你亲表弟,你能不能多偏心偏心他! 她一点都不记恨江黎阳,她愿意吃亏,这样互不相干就好! “念笙?” 骆心词眉心无意识地紧皱着,丧气道:“念笙知道了。” “那你要如何报复?” 骆心词咳了一下,搪塞道:“到时候兄长就知道了。” “行,我等着瞧。”这个话题揭过,明于鹤重新提起周夷,说道,“念笙,你再与为兄解释一下,你既然想抢好友的未婚夫婿,又怎么会如此干脆地将人放离京城?” 实话不能说,骆心词再度挖空心思地找理由。 这次她学乖了,知道要从恶人的角度去解释。 她现在是个狠毒、虚伪、心性狭小、妄图攀上高枝的野心姑娘,那她为什么会轻易放走看中的周夷呢? “我是怕骆心词没收到周夷的回信,会再托别人往京城传信。”骆心词心中理着其中因果关系,慢吞吞地说道,“若是周夷离京,我就可以借口说没找到人,所以才没能将信交给他。” 说完骆心词稍微停顿了下,确信这理由没有破绽,再接再厉地完善它。 “况且他是去忙公务,等他回来,我该将京中才俊筛选了一遍,到时候再决定是选他还是选别人。” 骆心词抬眸,忐忑地等着明于鹤的审判。 明于鹤在亭中踱步,影子在骆心词面前来回了两趟,站定转身,道:“虚伪、贪婪、自私,不错,这才是我的好妹妹。” 骆心词牵强一笑,在心里默默与明念笙赔着不是,终于得了首肯,快速出了见春园。 云上居中,连星已等了许久,看见她乍青乍白的脸色,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急忙迎上来。 主仆二人进了里屋,骆心词稍微缓了缓情绪,嘱咐道:“过几日城南校场有人比赛骑射,小侯爷会带我去。我怕是不好脱身,连星,到时候要辛苦你帮我打听下京中都有哪些王姓官员。” 连星满口答应,想了想,道:“既然是小侯爷允许的,那我可以先打听下有没有庄家开盘下注,好提早套套近乎。” 她闲不住,有了想法当即就要去做。 “不急。”骆心词将她拉了回来,道,“你先与我一起想个法子。” “什么法子?” 骆心词苦恼:“把江黎阳打一顿的法子。” 连星:“啊?” 闲聊 江黎阳嫌弃范柠举止粗鲁、说话带有口音,只要见了她必出言嘲讽。 范柠在边塞直爽惯了,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 是以,只要这二人出现的地方必有热闹可看。 京中权贵家的公子千金闲来无事,得知二人有比试,纷纷相约前去观看,就像连星猜的那样,有好事者已经开盘下注了。 “校场那边有人在活动了,不过都是权贵们的消遣,寻常人没那个门路。小姐若有兴致,可以让小侯爷带您过去。”侍婢笑说。 明念笙在京城没有好友,凭这个林州长大的侯府庶女身份,没几个人能正眼看她,骆心词连门槛都迈不进去。 可让明于鹤带她去,她还怎么暗中查探生父的消息? 骆心词尴尬地转过脸,状若无事地问道:“兄长常参与那些消遣吗?” “小侯爷偶尔会与小宁王相约去城外围猎,校场这些公子哥玩乐地方,只有早些年陪郡主散心的时候去过几回。” “这么说,过几日小公子与范柠的比试,母亲或许也会去瞧一瞧?”骆心词连忙发问。 跟着韶安郡主,应当比跟着明于鹤安生。 侍女笑道:“估摸着是不会去的。近几年来,郡主除了入宫拜见太后娘娘,几乎是不出府的。” 骆心词在心底惋惜了一声。 两日下来,因为没有门路接近那些权贵,连星只打探到几个王姓小官吏,粗略算算那几人的年纪、入京时间,全都与骆心词的生父对不上。 骆心词这边同样进展缓慢。 明于鹤要她向江黎阳报复回去,她想不出该用什么手段报复。 太难了,好人难做,恶人更难! 骆心词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惹得江黎阳看她不顺,真报复回去,以后怕是再无宁日。 更可怕是,她不敢真正伤了江黎阳,万一将人惹怒,江黎阳是能够对她下死手的。 也不知明于鹤的话有多大作用,能不能真的保住她……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好事发生,那就是有了明于鹤的纵容,云上居的侍女不再如之前那般守口如瓶,对她的疑问,大多数都会给予明确解答。 但就算这样,她也不能直白地请侍女帮她出主意对付江黎阳吧? 骆心词苦思无果,心中烦闷,与侍女打听了下,确定武陵侯与明于鹤都有事在忙,放松心情出了云上居。 怕再撞见什么秘密,她不敢乱走,就在云上居外的池水边散心。 走了会儿,骆心词坐在水边石凳上,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自己憔悴了许多。 曾经林州城中知名的美人,入侯府才半个月就被磋磨成这样,这侯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骆心词自我怜惜了会儿,折了枝柳条将水中倒影搅乱,继续用心琢磨起该怎么报复江黎阳,没注意到高处的阁楼上,有人在盯着她看。 “前几日瞿大人与王爷密谈后,就不再提当年那事,属下跟了他两日,发现他较往常谨慎许多,像是对侯爷有所怀疑。”侍卫低声回禀。 “由他去。”明于鹤皱眉说道。 瞿礼是武陵侯的心腹。 明于鹤确信当年太子遇险是武陵侯的手笔,但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进去。 谋划多时,眼看将要从瞿礼口中得到名单,发生了件意外的事。 他心情本就不太好,透过窗外花枝看见坐在水边的骆心词,不知是春花飘零的美景导致的,还是骆心词手中悠闲摇着的柳枝的缘故,他觉得那道娴静婉约的身姿很是惬意。 他诸事不顺,把他当傻子耍弄的骆心词那边晴日照暖、怡然自得。 明于鹤的心情瞬间阴云密布。 人心都是贪婪的,或许她冒充明念笙的本意只是想借助侯府势力对付别人,但时间久了,难保她不会改变初心。 就像有的人,戏演得太真实,就真当自己是武陵侯了。 命侍卫继续跟着瞿礼,明于鹤下了摘星楼。 “念笙这是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询问吓得全神贯注思量对策的骆心词手一松,柳枝落入了水中。 她转头,看见明于鹤从树荫下走来。 明于鹤容貌俊美,身高腿长,阔步而来,步伐悠闲而矫健。 明明是他从阴影下走出来,这景象却像是树荫化作薄纱,轻缓地从他身上褪却,将他慎重地展露在阳光中。 样貌佳、出身好,这人可以说是得天独厚。 骆心词分心感慨了一下,默念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自己回神,然后乖乖地站起来与明于鹤行礼。 “屋里闷,出来散散心。”骆心词如实答着,心中暗自提高警惕。 按既往经验,只要碰见明于鹤,必定没有好事发生。 ……早知道就闷在房间里了…… 不过这几日她没出府,与侍女们打探的消息大多与几日后的校场骑射有关,应当没有什么疏漏能被明于鹤抓住吧? “左右无事,来与兄长说说你准备如何对付黎阳。” 明于鹤随口一句话,正中骆心词心头,让她焦心不已。 她胡乱应付:“……我还在琢磨哪个法子最合适呢,要保密。” 明于鹤道:“那为兄来猜一猜?” 骆心词双目一亮,忙不迭道:“好啊,你猜!” 明于鹤嘴角轻轻扬起。 这摆明是想不出报仇的法子,巴不得他多猜猜,给她出谋划策呢。 他敢给主意,就看她敢不敢拿去用了。 “声东击西?” 骆心词眨动两下眼睛,“嗯?” “……”明于鹤心中无言,勉为其难解释道,“那日校场人会很多,你势单力薄,大庭广众之下对付黎阳不是明智之举。” “最好的法子是制造混乱,譬如纵火,将众人注意力引开……届时你就是将黎阳套了麻袋痛打一顿,也没人能发现。” 假的。 宁王府只剩下这两兄弟,江黎阳爱惹事,身边明卫、暗卫数不胜数。 她敢动手,一定会被发现。 骆心词原本一脸的跃跃欲试,在明于鹤说完后,凝神思索了会儿,道:“兄长好心思。” 说的是夸赞的话,她眼底情绪却很是平淡,根本不为所动。 骆心词打心底觉得这法子好使,可她并不打算用。 纵火这事,易起难灭,稍有不慎就会烧毁阁楼瓦舍,万一未能及时控制住,从而连累到周边百姓,那她的罪过就太大了。 而且真要她动手打人,她不敢下手,也打不疼对方。 明于鹤看不穿她的顾虑,但是看出她未对这法子动心。 他是一定要用这事给骆心词一个教训的,转而又道:“这法子可行,却有弊端。不若借刀杀人更便捷易行。” 骆心词瞅他一眼,心里暗暗琢磨:你的这个“杀人”是真的取人性命,还是个夸张说辞? “黎阳与范柠素来针锋相对。”这次明于鹤很快给了她答案。 骆心词心中一动,神采立即重回眼眸。 侍女说过,这两人不对付是众所周知的,太后都被惊动过,为此特意亲自叮咛这两人,小打小闹就罢了,无论如何都不可做出相互伤害的事情。 借助范柠之手对付江黎阳,既不会伤人,也不会引起江黎阳的记恨,恰到好处地解决了骆心词的顾虑,也完美符合明于鹤的要求。 遑论这二人本就有矛盾,根本就不需要她的推动。 “为兄觉得,可以趁……” “兄长今日不忙?”骆心词中意这个主意,怕明于鹤将这法子说透,回头看出她是在挪用他的法子了,赶紧打断明于鹤。 明于鹤道:“公务之余,为兄也是要歇息的,方才在楼上看见念笙在这儿赏景,就过来闲聊几句。” 你管商讨报复别人的法子叫闲聊? 骆心词不想继续“闲聊”,想阻止他再出主意,却苦于无话可聊。 她往庭院中错落有致的假山和盛开的花簇上看,又转向池中的游鱼,正想着哪个可聊的更多,水中锦鲤一甩尾,水面映着的那道修长匀称的影子化成水波一圈圈荡开了。 骆心词灵感乍生,提高声音问:“寻常男子十七八岁就已成亲,兄长俊逸绝伦,怎么至今尚未娶妻?” 明于鹤眸光顿利。 从他少年时起,就有无数人试图干涉他的婚事,美人计、打着为他好的幌子挟恩图报、拿清白污蔑等等,手段多不胜数。 明于鹤最是厌恶这事。 骆心词对此一无所知。 在她眼中,她现在是明念笙,是与明于鹤有着同样血脉的妹妹,明于鹤的姻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她产生关联的。 而她已经是个贪心不足、意图捞遍京中才俊是贪婪女人,就算这话题回到她身上,结果也不会比现有情况更差。 姻缘婚事,对她来说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话题。 “若是有了嫂嫂,嫂嫂定然能时时与兄长谈心、为兄长解闷的。”骆心词语气真诚,认真得像是一个真心期盼兄长获得好姻缘的乖巧妹妹。 明于鹤目光冷然。 来见骆心词之前,他只是心情不好,捉弄了骆心词几句,现在他想杀人泄愤。 他低头,直勾勾地盯着骆心词,微微眯眼,说道:“迟迟不婚,是因为我有一个不能与外人道的嗜好。念笙想知道?” 奇怪 “不想不想!”骆心词答得飞快。 她惊讶明于鹤是有因为不能见人的嗜好,这才迟迟不婚,也好奇他是哪方面的嗜好,不过都“不能与外人道”了,那么,她是绝对不能知道的。 要安分做个外人,明于鹤有什么嗜好都与她无关,就是因为这嗜好一辈子成不了亲,她也不会为之侧目。 骆心词是再不想与无关人有任何多余的牵扯了。 “我只是随口一说……兄长你瞧,这水中鱼儿游得真欢快!” 明于鹤如愿吓到骆心词了,但心情依然没有好转。 他顺着骆心词的话耷拉了下眼皮,瞥见先前骆心词掉落的柳枝浮在水面上,两条金红色的鲤鱼正围着柳枝啄叶子。 明于鹤再看骆心词,见骆心词扶着柳树弯腰去看水中鱼儿,一缕发丝从她肩上滑落,垂在半空随风摇曳。 明于鹤觉得,避开了危险话题的骆心词,就与水中游鱼一般悠然、欢快。 他心中不悦,冷淡道:“是很欢快。这鱼我精心养了半个月了,再养肥一些,我好亲手将它们开膛破肚。” “……” 骆心词终于发现他心情不好了。 她没胆子安慰明于鹤,偷偷往水面倒影上瞅了瞅他的神情,规规矩矩站好,说道:“是呢,这鱼一定很鲜美……兄长,我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 明于鹤道:“为兄也很累呢。” “那更要早些回去休息了。”骆心词福身,轻声细语道,“念笙就不打扰兄长了。” 恭谨说完,她瞟了明于鹤一眼,没见他阻拦,步伐款款地退后几步,快速往云上居走去。 在迈进云上居时,她又鬼使神差地转身回望了明于鹤一眼。 明于鹤沉着脸掀起眼皮。 骆心词身形一滞,匆匆一点头,提裙快步跑了进去。 转身太快,衣袖飘到了月洞门旁的海棠花枝上,带得花枝摇晃,落英飞舞。 明于鹤盯着摇曳的春花看了会儿,冷冷地转开眼,返回摘星阁上。 阁楼中,侍卫闪现,手中捧着一本名册。 云上居的那二人分工行事,自以为小心谨慎,却不知一举一动都暴露在明于鹤眼下。 在发现连星暗中打听京中王姓官员时起,他就吩咐人做了同样的事。 拾起名册掂了掂,明于鹤问:“全都在这里了?” 侍卫道:“是,目前京中所有王姓官员的籍贯、科考、政绩、姻亲子女等等,全都记录在里面,都是比照典籍司的记载抄录的,无半点虚假。” 明于鹤的心情终于有了一丝好转。 . 骆心词回到云上居,叮嘱连星:“这两日尽量别出云上居,就算出去也尽量避着小侯爷,这人不知道在哪儿受了气,在到处寻人发泄呢,你我都当心着些。” 连星应了,看了看她,道:“小姐你瞧着挺开心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骆心词将那“借刀杀人”的法子分享给她,二人均喜笑颜开。 开心了会儿,连星问:“小侯爷说他有见不得人的嗜好,小姐,倘若咱们知道了这嗜好,万一某日出了意外,是不是能拿这个做自保的筹码?” “不行!”连星随口一提,换来骆心词激烈的反对,“不能动这念头,想都不能想!” 她是撞见过明于鹤杀人的,就算被杀的不是真正的武陵侯,也千真万确是一条人命。 万一她二人真知晓了明于鹤的秘密,难保明于鹤不会为了保密,将她二人直接杀了。 他杀了那个假的武陵侯就没有闹出任何风声,杀了她俩,一定也有办法遮掩过去。 “为什么?” 连星对书房中的事一无所知,从她的角度来看,武陵侯要么于主院休养,要么离府在外,韶安郡主只在佛堂及南面走动,两人都鲜少露面。 影响她二人最多的是明于鹤,有为难,也有点拨,看着不近人情,但勉强也算是个好人吧。 连星觉得骆心词对他的戒备和惧意太重了。 “没有为什么。”骆心词直视着她,认真道,“安全起见,有些事我不能与你说,但是你要记住,千万、千万别招惹他!” 连星看她态度严肃,郑重地答应了。 后半日二人闷在云上居琢磨着给明念笙写了封信,又研究了小半日,怎么样才能悄无声息地将信寄走。 到了晚间,侍女们抱了许多卷画过来,说是明于鹤让拿过来的。 “小侯爷让小姐您先过过眼。” 骆心词不知道他又在做什么,随手取来一卷展开,发现是一幅男人的画像,下面还有几行小字,大意是这是杨尚书家的二公子,十九岁,家中/共有兄妹四人,相貌佳,但做事缺乏主见等等。 又往后翻了几幅,确定这些都是京中才俊的画像和粗浅介绍,骆心词不由得窘迫。 直到看见后面有王姓的,她立刻一点不害臊地收下了。 待侍女们全都退出去,连星道:“作为嫡出的兄长,能这么对待庶妹,小侯爷算是不错的吧!” 骆心词欲说还休,最后幽幽道:“可不是嘛,为了让妹妹网罗到京中最杰出的公子哥,他这是全力相助了……” 最先看中的周夷储备着,其他的先送来家世背景等信息过目,再带“妹妹”去校场亲自挑。 真是一个纵容妹妹的好哥哥啊! “小姐,我还是想不通……”连星忽然靠过来,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小侯爷那嗜好都妨碍他娶妻了……该不会是他……不咳咳举吧!” 骆心词红了红脸,小声道:“应当不是,他说的是嗜好,不是病症。” “嗜好啊……妨碍娶妻的嗜好,能是什么呢?” 骆心词想了想,猜测道:“兴许是他喜好闻脚臭味,怕被枕边人知晓了,太过丢脸?” 连星:“啊?” 骆心词紧张了好几日的情绪在今日得到放松,左右都说到这儿了,她干脆坐起来与连星讲了件往事。 骆心词出生起就没有父亲,偏又生得貌美,舅舅总忧心她会被人用甜言蜜语哄走,所以从来不许她与外人,尤其是外面的男人有过多接触。 幼时她偶尔还能与街坊里的男童玩耍,十岁之后,能接触到的男人除了自家舅舅,就只有表哥了。 表哥名叫骆颐舟,比她年长六岁,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乐意带着个小丫头玩的,除了需要利用她的时候。 骆颐舟十七岁那年,有媒人登门作媒,全家人都很满意,只有骆颐舟不喜欢那个姑娘。 为了破坏这桩婚事,骆颐舟请骆心词帮他在姑娘面前说几句话。 “你就假装抱怨,说我怀里每天都藏着绣花粉帕子,常背着人抹胭脂、搽香粉,还偷穿过你的绣花鞋。” 骆心词大惊失色,“哥你偷穿过我的绣花鞋?哪一双?” “我穿的进去吗!” 骆心词再问,被骆颐舟很不耐烦地斥责:“你小丫头问那么多做什么?五两银子,回头再带你出城放风筝,乖乖把这话传给她听,行不行?” 交易达成。 后来骆心词跟着娘亲、舅母与对方女眷走动时,背着大人偷偷与姑娘说了这话。 当时姑娘是什么反应她不记得了,就知道这桩婚事没成,兄妹二人还被家人狠狠骂了一顿。 事后骆心词总惦记着那双被兄长穿过的绣花鞋,缠着骆颐舟问个不停,把人问的不耐烦了,他说:“我没穿!我那是假装喜欢扮姑娘!哪个姑娘能接受的了夫婿穿她的衣裙、搽她的粉,比她还像个姑娘啊?你能吗?” 当然是不能的。 那时骆心词年岁小、好奇心重,问:“真的有这种人吗?” “没见识了吧?实话跟你说,这天底下什么怪人都有。跟哥一起打马球的彭深记得吧?他就很怪,他喜欢闻汗臭味和脚臭味,换下的内衫袜子舍不得洗,少说得藏在褥子里捂上个七八日,那滋味……” “噫——” 骆心词嫌弃地捂住鼻子。 骆颐舟道:“你别不信,我听说啊,有些人明面上衣冠楚楚,私下里喜欢被枕边人打骂。有些十六七岁的明艳小姑娘,偏偏喜欢伺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断袖之癖就不说了,听说还有些怪人,对着猪狗鸡鸭都能兴奋起来……” 骆心词睁大双眼问:“对着猪狗兴奋什么?” “咳!没什么,我就是与你说天大地大,无奇不有。”骆颐舟赶忙转移了话题,“对了,借哥点银子,下个月还你……” 连星听罢很是惊诧,“断袖之癖我听说过,其余的真是闻所未闻。世上真有这样的人?未免太、太……” 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评价。 “有的。”骆心词信誓旦旦道,“先前那个彭深还想去我家提亲呢,我哥说谁与他成亲,后半辈子也得臭烘烘的,连门都没让人进,将他打了一顿撵出去了。” “彭三公子长得挺清秀的,真难想象,他竟有这样古怪的喜好。” 骆心词道:“这有什么,你瞧明于鹤,他将来是要袭爵做侯爷的,不也有见不得人的喜好吗。” “也是。”连星唏嘘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闲聊罢,连星继续看画,骆心词则是在说完那句话后,诡异地想象起明于鹤对镜擦脂抹粉的忸怩模样。 那画面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一边在心底庆幸自己不知道明于鹤究竟有什么奇怪嗜好,一边努力将那惊悚的画面移出脑海,用心钻研正事去了。 校场 按周霖所言,骆心词全家都在林州,她要找的人必然与林州相关。 最初,试探出骆心词想以亲事为由接近京中才俊千金,明于鹤以为她是入京找负心汉的。 周夷事件之后,连星开始暗中打听京中王姓官员,明于鹤得到新的线索。 她要找的人姓王,京官,文职,有近婚龄的子女。 若是寻亲,不该只有这些皮毛特征,所以极有可能是寻仇。 明于鹤翻遍王姓京官名册,将目标定在国子监司业王束、太史局丞的王平研,以及御史王司青三人身上。 前二者祖籍均在林州境内的城镇上,后者则曾任职林州知府,在林州待过六年。 几人官职都不算低,能走到今日地位,明面上自是查不到什么罪过的,何至于让一个姑娘千里追来? 明于鹤没能将事情彻底弄清楚,不过他也不急,一是去往林州暗中调查的侍卫尚未归来,二是等到比试那日,骆心词会暴露更多。 如此,到了江黎阳与范柠约定的那日。 这将是骆心词首次与明于鹤一同外出,也意味着她要真正以明念笙的身份出现在京中众人面前,其中有权贵,有家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些曾经去过林州,而又恰好见过她的人。 这事会为她的暴露增添许多风险,也为将来明念笙的自由设置了屏障。 骆心词有些紧张,连星安慰她:“没事的,林州与京城相隔这么远,不会那么巧的。而且你与‘小姐’都是闺中女儿,寻常人见不得,没什么人能认出的。” 骆心词也抚着心口自我安慰:“是,就算见过,他们也只会怀疑是自己记错了。” 两人跟着侍女去前院,心虚的情绪在经过连廊远远看见武陵侯时,瞬间转化成了紧张。 入京前,明念笙千叮咛万嘱咐让骆心词一定要远离武陵侯,骆心词本就惧怕他,再有书房那个意外…… 她可没忘记,她在明于鹤的迫使下做了承诺,三个月后要动手杀了面前这个武陵侯呢! “三个月之内解决所有事情,让念笙假传消息,就说老夫人病危,先回了林州再说。” 骆心词默默下着决心,明面上恭敬地与武陵侯请安。 武陵侯原本在廊下与侍卫说着什么,看见骆心词后就停了下来,不耐道:“不是让你老实待在后院?” 骆心词低着头,还在酝酿言辞,侍卫道:“是小侯爷让小姐过来的。” 武陵侯似乎顿了顿,哼了一声,甩袖大步离去。 这个意外很短暂,骆心词没放在心上,在廊下等了约半柱香的时间,明于鹤出现了。 先有侍卫与他低语了什么,他再笑吟吟走过来,寒暄两句,带着骆心词往外走着,边问:“念笙看过那些画卷了?可有中意的?” 骆心词猜到他要这么问了,早已做好准备,从容不迫道:“看了,京中公子个个英俊潇洒,都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明于鹤笑了一声。 骆心词假装没听见,抛下女儿家的矜持,故作大方道:“不过要说合小妹心意的,唯有王凌浩、杨琦坛与王寄秋这三位公子。” 其实那些画卷她只细看了王姓的几个,其余的最多扫了眼姓名好提醒自己不能得罪。 唯一的一个杨琦坛是她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加进去的。 可惜明于鹤看穿了她的目的,直接忽略了杨琦坛。 王凌浩是王束长子,王寄秋的父亲是王司青,同样有儿子的王平研却被骆心词排除在外…… “巧了,为兄让人去确定过,这三人今日都会到场,念笙可以当面瞧一瞧了。” “多谢兄长。” “兄妹”二人各怀心思,友善对笑。 城南校场原是前朝一武将用来演练将士的,被一纨绔王爷占为已有,本想用来建造宅邸,还没动工就灭国了。 风雨飘摇几十载,时至今日,已彻底沦为权贵玩乐的地方。 明于鹤带着骆心词抵达时,校场已沸沸扬扬。 众人看见武陵侯府的车撵似乎都很惊讶,纷纷避让,他们的视野开阔了,也更加显眼,没等马车停下,随着一声嘹亮的“表哥”,江黎阳蹿到了马车旁。 “表哥你真来了!姑母呢?姑母来了没有?” 侍卫掀帘,明于鹤露了面,道:“来看你欺负小姑娘吗?” 江黎阳脸一红,恼道:“什么叫欺负小姑娘?她比我大上两个月呢!再说是她先挑衅我的,她自己都没把她当姑娘看!” 江黎阳与范柠都是十五岁出头的年纪,对明于鹤来说就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他没与江黎阳争执,撩袍下了马车,随着江黎阳过来迎他的公子们连忙拱手行礼。 明于鹤微微颔首,目光轻转,落在江黎阳身后的王寄秋身上。 王寄秋是江黎阳的伴读,一群张扬冲动的权贵子弟聚集在一起,平日里没少惹事,乍然被明小侯爷盯着,王寄秋先慌了神,躲闪着不敢抬头。 她竟选了这么个毛头小子…… 明于鹤这么想着,忽地眉心一压,继而舒展开。 他想通了,是年岁。 骆心词选中的两个王姓子弟都未满十七,太史局丞的儿子不在她考虑范围内,是因为他如今十九。 这么说的话,她要找的那位王大人成亲不会超过十八年。 明于鹤新得到了一个线索。 但没什么用处——据典籍司记录,那两个王姓官员是同年成婚的。 白费了番心思,他情绪不佳,当着众人的面转身,向着车厢伸手,温柔道:“念笙,为兄扶你下来。” 车厢里的骆心词与外面的江黎阳等人一起愣住。 外面的人惊叹,是因为谁也没见过明小侯爷扶韶安郡主之外的姑娘!这名叫“念笙”的姑娘是何方神圣? 里面的骆心词则是胆战心惊地贴着车壁……他发什么疯? 怔愣中,江黎阳率先反应过来,跳脚道:“表哥你带她来做什么!我不欢迎她!撵她走!” “不可无礼。”明于鹤轻声责备,提醒道,“念笙比你年长一岁,你该唤她表姐。” 江黎阳脸色发青。 明于鹤再向着车厢轻唤:“念笙不必害怕,大哥在这儿呢。” 骆心词只喊过他一次大哥,是被书房尸体吓到的那次。后来觉得喊“大哥”太亲密,改成了“兄长”。 听见明于鹤以“大哥”自居,她心底发憷,怕他再说些什么,急忙扶着车壁躬腰出了车厢。 出车厢的一瞬间,无数视线聚集而来。 骆心词脸皮发烫,不敢抬头,看见明于鹤递来的手,下意识就把手搭了上去。 明于鹤的手很大,托在她手腕下方,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袖侵袭到她腕部肌肤,带来异样的悸动。 扶她下来时又用了些力气,微抓握的手掌拢起,扣着骆心词的小臂,宛若一只捕获住猎物的鹰爪,不可撼动。 骆心词说不上自己的心悸是因为与外男的触碰,还是被这联想弄的,她脸上飞红,落了地就快速收回手,仍是不敢抬头。 两人的深厚情谊全展示在这无声的互动里了,江黎阳全程目睹,整个人都崩溃了,“表哥你、你怎么能和她、她……” 憋屈地说了半句话,他猛一跺脚,转身跑开了。 其余少年满头雾水,有想看热闹的,奈何没有半点消息,也没那个胆子围着明于鹤偷看,恭谨拱手后,跟着江黎阳去了。 等面前没了人,明于鹤看看仍低着头的骆心词,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道:“念笙……” 异样的气息扑在耳际,带起一阵酥麻感。 这不是真的哥哥!是外男! 骆心词赶忙后退一步躲开,顺势抬眼觑了下周围。 “……方才那个蓝衫的就是王寄秋,可瞧见了?” 骆心词刚才根本就没敢看人! 她即刻将诡异的感受抛之脑后,踮脚朝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张望,可人群熙攘,江黎阳一行人如鱼入水,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不急,先去看台,待会儿大哥把他喊到你面前来。” 骆心词打心底感激,“谢谢大哥!” 这时她是真心感谢明于鹤的,倘若没有他,就凭她的身份,再过半个月也难接触到这些权贵公子。 然而按照惯例,她对明于鹤的好感从来不会存在太久。 明于鹤笑,下一句就问了个让骆心词哑口无言的问题。 他说:“对了,念笙是祈亥年秋日出生的,都十六岁半了,怎么中意的都比你小上一些?” 骆心词:“……” 明于鹤笑得很是愉快,又说道:“我给你那画卷中,成熟稳重、有功名在身的杰出才俊不在少数,你怎么偏寻了些毛头小子?” “寻常姑娘求姻缘,多少会找个比自己年长两三岁的。念笙若是选了一个年纪比你小的就罢了,三个全是,着实让为兄困惑。” 骆心词很慌张。 索性这种情况经历的多了,她学会了随机应变和破罐子破摔,愣了一下后,很快找到借口,“我就是喜欢比我小的。” 她还主动打补丁,“周夷是例外,我只是想把他抢走……” 明于鹤挑眉,继续套话,“喜欢小你几岁的?” 骆心词相看这些青年才俊,本质是为了找人,想说相差一两岁就行,话到嘴边,想着还不知道她爹生了几个孩子、第几个是儿子……或许他没有儿子呢。 这么一想,范围很广,她不能把路堵死了。 骆心词深吸一口气,满脸认真道:“小我一两岁、四五岁都可以,七八岁也行,小个十三四岁我也不介意。” 她还想说姑娘家也成,但这有点荒谬,没敢说。 看着明于鹤狐疑的神情,骆心词诚恳地解释:“真的,找个比我小的,将来他能照顾我。若是比我年长,将来他一定很早就恶疾缠身,比我老的快、比我死的早……” 明于鹤神色一僵,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黑。 骆心词后知后觉这人也比她年长,急忙补救:“我说的是我未来夫婿,不是大哥你!大哥身体好,一定能长命百岁、比我晚死……” 缘由 这日惠风和畅,花明柳媚,是个玩乐的好日子。 骆心词坐在专供权贵子弟们观看比试的亭台上,无需探身就能将下方人群尽收眼底。 校场上鼓乐齐鸣,两支马球队伍你来我往,局势焦灼。 骆心词瞧着是往外看的,实际上她惦记着之前错过的王寄秋,是在寻人。 搜罗一圈没瞧见江黎阳,她悄悄往左边的亭台窥瞧。 亭台间隔着段距离,由窗扉与轻纱隔开,看不见里面的人,不过时有嬉笑声传来,听着像是女眷。 她再看右边,那边窗扉大开,垂纱也被拢在两侧,能清楚看见那是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有的坐在后面高谈阔论,有的趴在围栏上冲着场内欢呼呐喊。 骆心词看得两眼发酸,仍未找到任何眼熟的身影,悻悻收回视线,面向了身侧的明于鹤。 明于鹤靠着红木椅,一手撑在扶手上,一手握着一册书,脸色很不很好看。 骆心词想与他说话,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自打先前说了那几句生啊死的话,明于鹤就一声没搭理过她,连个正眼都没给。 骆心词以前只觉得他性情怪异、不好相与、不好骗,今日才知道他还有些矫情。 哎! 骆心词在心里叹了声气,决定低声下气哄哄他。 毕竟她在京城没门路,什么都得靠这个兄长。 这边刚想说话,下方忽然起了骚动,骆心词转头一看,见沙土飞扬的校场上两匹马儿擦身而过,一匹马背上没了人影,另一匹马背上,臂上系着红绢的人奋力紧拽缰绳,勒得马儿扬蹄嘶鸣。 声响惊动了明于鹤,他向下扫了一眼。 侍女道:“是严二公子与常公子相撞,严二公子不慎坠马了。不过奴婢瞧着常公子反应敏锐,及时勒住了缰绳,应当没造成太严重的伤势。” 下面的侍卫家仆反应很快,就说话的功夫,已经冲进去查探严二公子的伤势了。 因这场意外,马球暂停,处处喧嚣。 骆心词想趁这机会与明于鹤说话,一转眼,又见他双目盯着下方的某处,眉心紧锁。 她好奇看去,见那不显眼的角落中站着一个魁梧侍卫。 只来得及看这一眼,那侍卫似有察觉,向着亭台方向抬眼,而后瞬间隐去了身影。 骆心词再转向明于鹤,对上他冷淡的双眸。 “什么都好奇,当心撞见不该看的,掉了脑袋。” 骆心词尴尬地笑了下,为了哄他,厚着脸皮道:“不会的,兄长会保护我的。” “我保护你?”明于鹤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手中书册一合,指着下方那角落问,“知道方才那人是谁吗?” “谁?”骆心词下意识问出,又匆忙反悔,“不不不,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明于鹤说撞见不该看的,会掉脑袋,那么对方一定很难惹,说不定又是和京城的权势之争有关,她不能知道! “不要告诉我!” 可明于鹤偏要告诉她,“那是太……” 骆心词迅速捂住耳朵,眼睛也闭起,坚决不肯再获知任何不该知道的事情。 逃避了会儿,她试探着睁开一条眼缝,见明于鹤招了侍卫过来,说了几句话,侍卫退下,而他则是起身整理起衣着。 骆心词心中一动,放下捂耳朵的双手,急切道:“兄长要去哪儿?我与你一起。” 她等着明于鹤与她引荐王寄秋与王凌浩呢。 “去见一个人,你连他是谁都不敢听,敢与我同去?” 骆心词猜他要见的人与方才那侍卫有关,连忙改口:“不了不了,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其实骆心词是不乐意跟着明于鹤的,前提是明于鹤能先与她介绍了一两个可以交谈的人,好方便她打听事情。 骆心词无视了随行侍女,扮可怜道:“大哥,我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待着害怕……” “放心,自从你下马车那刻起,名字就已经传遍京城,没几个人敢明面上为难你。”明于鹤道,“况且为兄都为你安排好了。” 他向外扬了扬下巴,骆心词扭头,见江黎阳正跟着侍卫往这边走来。 “没忘记你的承诺吧?我给你机会,等你把答应的事情做好了,我就将你看中的人送到你面前。” 明于鹤向着骆心词挑了下眉梢,转身阔步下了亭台。 骆心词欲言又止,最终没出声喊住他。 行吧,先报复江黎阳就是了,她已有充分的准备,一点不怕! . 江黎阳幼年时,父母去世,他与兄长虽是皇室血脉,有众多奴仆照顾,却始终是半大孩子,难免遇到种种难处。 是已出嫁的姑母韶安郡主在武陵侯府与宁王府、皇宫之中来回周旋,为他兄弟二人撑起这片天的。 江黎阳很敬重姑母,觉得都是他兄弟二人让韶安郡主分了心,才让侯府里的侍婢有了爬床机会,生下个孽种。 他厌恶明念笙,看见明于鹤亲自扶“明念笙”下马车,深感被背叛的痛楚,连与范柠较劲的心思都弱了许多。 “那姑娘是谁?”有人与他打听。 江黎阳两眼发红,怒道:“什么姑娘,就是一个林州来的野种!” 京中人消息灵敏,顺着林州与野种这几个字,很快有人记起武陵侯有个养在外地的庶女。 有人想与江黎阳献媚,但有明于鹤扶人下马车的那一幕,又不敢像江黎阳骂的那么难听,只能不清不楚地附和,“林州来的啊?那等贫瘠之地,养不出什么好姑娘的。” “她算什么好姑娘?上回还闯了侯爷书房呢!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花言巧语,侯爷竟没罚她!” “我就知道她跟她娘一样,都是会魅惑人心的!侯爷这样,表哥也这样,你们都瞧见了?她竟然让我表哥扶她下马车!我表哥是什么人……” 江黎阳最敬重的人是韶安郡主,其次是表哥与亲哥。 这二人是京中最具盛名的青年,一个入了军中,身负种种功勋,一个任职中书令,做的是关乎朝堂天下的大事,不是他们这群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能相提并论的。 他无法接受那么卓越的表哥对明念笙如此关怀。 “我就撂下这话了,谁给她明念笙好脸色,就是与我过不去!” 才说完这句,明于鹤派人找他来了,让他帮忙照看明念笙。 江黎阳气得几乎呕血,可再不情愿,他也不能拒绝表哥,气愤地过去了。 见了“明念笙”,他第一句话就是威胁:“敢打什么坏主意,我第一个不饶你!” 骆心词额头冒汗。 她今日身负报复江黎阳的重任,另外还想从他口中问些关于王寄秋的事,坏主意成双。 骆心词心虚,声音不自觉地低柔了些,道:“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别以为摆出一副柔弱的可怜相,就能骗过我。告诉你吧,本公子软硬不吃!” 骆心词听他声声指责自己扮弱装可怜,便把声音提高了些,“知道了。” “哦!”江黎阳两眼一瞪,说道,“露出真面目了吧?我就说你刚才是在装可怜!狐狸精!跟你娘一模一样!” 骆心词皱起了眉。 前面江黎阳表现出的敌意,她都能忍受。但当他用低贱的词句侮辱明念笙与她姨娘,骆心词开始觉得不舒服。 然而她的确怀有坏心思,无法反驳江黎阳的话。 骆心词只能庆幸她与明念笙互换了身份,没让她亲耳听见这难听的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骆心词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江黎阳又道:“开始装委屈了?摆出一副委屈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看清楚了,表哥不在,收收你身上的味吧!” 侍女都看不下去了,悄声提醒:“小公子,小侯爷离开前说了,不能让人欺负小姐。” “我欺负她了吗!”江黎阳横了侍女一眼,终于不再责骂骆心词。 他大咧咧坐下,环顾一周,嫌弃道:“大好的天挂什么纱,把纱帘都掀起来!” 侍女笑着应了,将亭台窗扉打开、挡风轻纱全部拢起。 日光斜射进来,有些刺目,骆心词眯了眯眼,不经意瞥见隔壁亭台纱帘后几双躲闪的眼睛。 是江黎阳的声音太大,被人听见了。 纵然被骂的不是骆心词,她也觉得难堪,一时面颊滚烫,低下头去。 江黎阳也发现有人在偷看了,怒道:“看什么看!” 那边见被发现了,敞亮地掀开帘子,笑道:“小公子息怒,在下就是听见了声音,想问问这骑射几时开始,我可是压了小公子胜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黎阳哼了一声,道:“等他们打完马球。” “那还得一会儿呢。”提起马球,对方遗憾道,“我在常公子身上下注了呢,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下去了。” 有一姑娘惊诧追问:“不是说只有严公子受了伤吗?常公子好端端的,怎的也下去了?” “找他祖父领罚去了呗!”江黎阳道,“谁不知道常太傅最是严苛,不是常凌犯的错也逃不过责罚。估摸着常凌离京前是没机会出来玩了。” “嗐!又不是一去不回,他至多陪常太傅待个半年就该回京了吧?” “难说,常太傅是致仕归乡,万一扣着他在江州读书也有可能……” 两边都是熟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忽有人惊愕问道:“常太傅要回江州了?” 问话的是骆心词。 平白遭了一顿羞辱,泥人还有三分血性呢,骆心词心里想着待会儿要如何与范柠挑拨,耳中不经意听见了这几人的对话。 最初她没太在意,直到听见常太傅致仕归乡。 常太傅是三朝元老、当今天子的授业先生,清廉公正,路见不平,不管再艰难,都会将人绳之以法,在民间流传着很多传说。 据说二十年前,他曾奉旨替天子南巡,途中接下渔女的诉状,由此将二十年前的一桩案子翻出重审,历经两个月,终将江南总督等一干官员的勾当全部查清,一举解决十余名贪官污吏。 此外,还有他曾帮青楼女子讨回公道、看不惯老者无人赡养,对其子孙出手教训等等许多事迹。 往好听了说,是他眼中容不得沙,往难听了说,是爱多管闲事。 “常太傅要回江州了?什么时候?”骆心词站起来,急切地又问了一遍。 周围人都在听江黎阳说话时知晓了她的身份,互相看了看,还没说话,江黎阳已斥责道:“关你什么事?” 骆心词不在意他的态度,只紧盯着他,重复那一个问题:“常太傅何时回江州?什么时候确定的?” 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一个姑娘好心回答:“入冬那会儿就确定了,天寒地冻的,圣上多留了太傅半年,六月才会派人送太傅回去。” 骆心词嘴角一扯,向那姑娘露了个难看的笑,僵住不动了。 骆心词年幼时常羡慕别人有爹,她不敢说,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幻想。 或许当初她爹是在京城犯了杀头罪,抛弃她母女是为了保全她们? 也可能是因为她爹得了不治之症,不想拖累她们? 骆心词给自己幻想了个大义凛然的亲爹。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不再想念未曾谋面的生父。可突然间,家中遭难,最大的嫌疑人是她爹。 都十多年没有任何关联了,她爹怎么会无缘无故想杀了他们呢?会不会是她弄错了? 很多时候感情的事不是说断就能断的,骆心词揣着这些渺茫的希望,亲自入京,想确定这事究竟是不是生父所为。 她以为要确定这事需要很久,至少应该是她查出亲爹的身份,与他交谈过。 可今日无意中听了几句闲话,她猝不及防得知真相,所有的幻想顷刻间全部破灭。 常太傅祖籍在江州府城,与林州府城相隔较远,但是距离虹桥镇只有半日路程。 骆家舅舅每年清明都会带表哥回虹桥镇祭祖,只要回去就会成为镇上居民的饭后谈资。 百姓总是提起,说不准哪日就会传到常太傅耳中。 而常太傅爱追根究底。 入冬时圣上允了太傅归乡,年关前,家中开始遭遇毒杀…… 他们全家都死了,就不会有人回虹桥镇,就不会再有人提起虹桥镇上曾有个读书人,在金榜题名后抛妻弃子了。 “打听常太傅做什么?难道你想找常太傅告我的状?我才不怕!” 毫无准备之下得知想将骆家灭门的幕后真凶的确是自己生父,而这一切的导火索,仅仅是一个英明廉洁的官员致仕归乡,骆心词犹若被人在心头狠狠刺了一刀,双耳嗡鸣、脑中彷徨。 江黎阳在她面前叫喊了好几句,见她目光空洞,怒道:“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 没得到回答,他抬手在骆心词肩上碰了一下,“我和你说话……” 话未说完,就见骆心词身子摇晃了下,如同脱离枝条的花瓣一样,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侍女发出惊叫声。 骆心词听见相邻的亭台上有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有人厉声指责江黎阳对姑娘家动手。 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水一般将骆心词淹没。 骆心词努力撑起身子,可手脚颤抖,使不上力气。 她想睁大眼睛,目光却被泪水模糊,让她无法看清。 她止不住眼泪,于是拼命摇头,想说这事与江黎阳无关,是她自己的问题。 可她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她脑中只剩下一件事:真的是她爹想杀了她。 真的是她爹想杀了她全家。 动粗 除了权贵们观赏用的高处亭台,校场还设了相对简陋些的竹棚。 明于鹤推门迈入,迎面寒锋一闪,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眼睫一垂,淡然扫了眼横在咽喉前的利刃,撩起眼皮瞥向持刀侍卫。 侍卫正是他在高处看见的那个,对上他晦暗深沉的眼眸,心中一紧,迅速看向里面。 里面坐着个文弱的年轻人,原在饮茶看外面的热闹,见此情形,匆匆搁下手中茶盏,斥道:“不得无礼!” 侍卫收手请罪:“小侯爷恕罪。” 明于鹤没说什么,往里走了几步,将要行礼,年轻人忙站起来,道:“表哥不必多礼,过来坐吧。” 明于鹤只有宁王府的两个表亲,面前这个真掰扯起来,确实也算得上表亲关系,所以他没反驳。 “方才侍卫说远远看见你了,我就猜你或许会找过来。你别怪侍卫,毕竟在宫外,警惕些总没错。” “不敢。”明于鹤问,“殿下怎会在此?” 江协面上带着点惭愧,声音很低,“前几日我听黎阳说这儿热闹,就过来瞧一瞧……是瞒着父皇与太傅的,没有旁人知道,表哥你别揭穿了我……” 明于鹤道:“太子命令,莫敢不从。” 江协眼睛快眨了两下,重新抓起刚放下的茶盏,在唇边慢慢啜饮起来。 明于鹤在他对面坐下,问:“可要去上面观看?” 江协道:“不了,在这儿就行。” 江氏开国皇帝登基后,先除异己,再杀猛将,底下的儿子有样学样,为了皇权争得头破血流,最后剩下最平凡的九皇子登基。 九皇子这一脉活下来的只有两个儿子,一个登基,一个封了宁王。 然而当今天子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么多年来,有孕的宫妃屈指可数,长大成人的皇子,更是只有江协一个。 独苗太子,备受关注,光是传道授业的先生,就占了朝堂的一小半。 上有皇帝耳提面命,下有股肱之臣处处规劝,大概是受到的束缚太多,江协的性情不像他祖上那般果敢……甚至可以说是优柔寡断。 就像今日这比试,他想看,怕被太傅等人念叨,不敢到明处看,便躲在这给平民百姓用的竹棚里。 是既没用心学治国之道,也不敢尽兴玩乐。 他不肯挪动,明于鹤也走不了。 这周遭都是普通百姓,理应没人能认出太子,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相对没那么安全。 太子若是在这儿出了事,拜前几年城外围猎失踪那事所赐,明于鹤这小侯爷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其次就是江黎阳。 偏偏江协看不透,也听不懂他的暗示,还真诚地劝说:“表哥你去上面看吧,我再过半个时辰就回宫了。” 明于鹤心底叹了声气,道:“在哪儿都一样。” 他今日露面,就是为了让京中人知晓“明念笙”回京的事,现在事情已成,他离开了也好,能让骆心词放下戒心,露出更多破绽。 只是他对外面的赛事提不起兴致,稍坐了会儿,继续翻看他那册书了。 江协的目光悄悄往他书册上瞟。 明于鹤察觉到了,眉头再度皱起,但也没说什么。 两人自小相识,明于鹤与小宁王来往较多,平日里会出手管教江黎阳,但与江协之间从来都是普通的太子与臣子的关系,两人的相处极其无趣。 外面喝彩声如雷,竹棚里只有偶尔的簌簌翻书声,不知过了多久,江协忽然悄声问:“自武陵侯上次去朝会已有半个月了,他……还好吗?” “尚可。”明于鹤简洁回答。 江协收回视线,静静坐了会儿,又问:“那事,你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明于鹤放下书册,道:“殿下所谓何事?” 江协抿抿嘴巴,含糊道:“没什么,我是说祖母寿辰快到了,要提早准备贺礼。” 说完这几句,两人又没了话。 这厢刚静下没一会儿,外面又起骚动,太子近卫犹豫着是否派人外出查探,侯府侍卫已叩门请示。 侍卫入内,先看了明于鹤一眼,再给二人行礼,道:“黎阳小公子与小姐动粗了。” 此言一出,上方坐着的二人均是惊诧。 “你再说一遍。” “黎阳小公子与念笙小姐起了争执,情急之下动了手,将小姐推到在地,许多人都亲眼看见了。” 侍卫说得更详细了些,然后道,“属下也不信小公子能做出这种事,特意找跟在小姐身边的侍女们挨个确认,她们亲眼目睹,是黎阳小公子动的手。” 江协还是不信,问:“你口中的小姐是林州来的明念笙?黎阳打了她?打了个姑娘?” 那不仅是个姑娘,仔细算起来,还是江黎阳的表姐。 就是寻常人也做不出这种事啊! “回太子,此事千真万确,而且先前小公子还对小姐口出恶言,将人骂哭了。” 江协痴愣地转向明于鹤。 江黎阳是皇室血脉,却是由韶安郡主这个亲姑姑照看着长大的,与他们武陵侯府的关系更亲近。 眼下韶安郡主与小宁王不在,得明于鹤这个亲表哥来做主。 明于鹤问:“念笙是怎么说的?” “小姐被推倒后,掩面大哭,泣不成声,后来强忍眼泪说小公子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 骆心词哭着为江黎阳辩解,怎么看都像是被人欺负了只能将眼泪往肚子里吞,还要帮对方说话,模样太过可怜。 加上众人刚刚亲耳听见江黎阳对她声声辱骂,纷纷更加确信她是受了江黎阳的威胁,不敢说出真相。 江黎阳一看红着眼眶拼命止哭、凄声为他解释的“明念笙”,和众人的鄙夷神色,怒火更是旺盛,愈发的暴跳如雷。 侍卫将当时情景转述给明于鹤,说道:“最初倒也没什么人当面指责小公子,是小公子气晕了头,说话难听了些,正好被赶来的范柠小姐听见,范柠小姐怒不可遏,朝着小公子甩了鞭子,小公子躲避不急,脸上落了伤……” “这会儿小公子已被人拦住,小姐由范柠等人护着,属下看形势不对,急忙寻过来请示小侯爷了。” 这事着实出乎了明于鹤的预料,他一时竟也看不穿这是意外,还是骆心词精心策划的报复江黎阳的手段。 掂量了下,他道:“先把黎阳送回王府,让人看着,三日之内不许外出。至于念笙……” 这若是她的计划,那可谓是一石三鸟了。 先是兵不血刃地报复了江黎阳,让他名声尽毁,他日江黎阳再敢针对她,无需论对错,挨罚的都会是江黎阳。 再是搭上了范柠。 这姑娘性情直爽,入京不足半年,还没几个好友。借此机会,二人成为密友,正好可以为她探路。 最后,江黎阳与皇室、王府、侯府都有关系,哪怕是为了脸面,这三方都会严厉惩治江黎阳,同时对“明念笙”这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加以弥补。 今日之事将让“明念笙”在京城名声大噪,往后不论她想做什么,京中众人顾忌着这事,都会给她几分薄面。 明于鹤站起来,与太子道:“突发意外,未免节外生枝,殿下最好尽快回宫。” 江协正听得入迷,想多听几句,又怕被人逮着报到太傅耳中,遗憾站起,道:“这就回。表哥,黎阳这事兴许有什么误会,你多查查,别下手太重。” 明于鹤点头,安排好侍卫送他回宫,凝目看向了骆心词所在的高处亭台。 他要亲自去安慰下骆心词,看看这事究竟是个巧合,还是前段日子他看走了眼,其实这“妹妹”有颗深藏不露的七窍玲珑心。 恍悟 明于鹤到时,人群已散开,门窗闭合,屋中只有范柠和两个侍女陪着骆心词。 骆心词手捧一盏热茶坐着,听见声音抬头,露出通红的泪眼与带着泪痕的苍白面庞。 看清来人是明于鹤,她难堪地转过脸。 明于鹤看见她细碎的鬓发被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她侧脸上。 不是假哭。 “没错,我打了江黎阳!”范柠站出来挡在骆心词面前,伸长脖子与明于鹤承认。 这姑娘异常的耿直,入京数月,已得罪不少人,亏得她爹是塞北都护,得皇帝重用,否则早被人整治了。 那次明于鹤与骆心词说,她若是与江黎阳报复,只要不见血,都算做小打小闹。 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江黎阳与范柠。 明于鹤道:“黎阳做错了事,是该挨打。” 他没偏袒,让范柠满肚子的指责说不出口了。 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她一个外人插手已是不对,人家都不与她计较了,她该回府去了。 可范柠生来仗义,一想“明念笙”没了生母,千里入京探望父亲,却被一个表亲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实在太过可怜。 都说小辈做了坏事,多半是家中长辈纵容的结果。 万一明于鹤只是人前客气,人后会露出真面目,凶狠地为江黎阳出气呢? 毕竟外面都说明念笙是侯府养在林州那乡下地方的庶女,想也知道她的地位是没法与王府小公子相比的。 范柠瞅了明于鹤两眼,扭头与骆心词道:“我要回府去了,过几日我去你府上看你可好?” 骆心词低低“嗯”了一声。 范柠离开。 屋中没了外人,明于鹤走到骆心词面前,道:“抬头。” 骆心词低着头没动。 一只手伸到她下颌处,修长白净手指向上一抬,强行令她抬起了头。 今日乍知自家遭难的缘由,骆心词心中崩溃,几个月来的苦闷憋屈和孤身入京的惶恐在同一时刻爆发,犹如山洪滚滚来,让她失去控制,哭得不能自己。 待理智压制住情感重新占据上风,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所有人都在责备江黎阳与一个姑娘动粗。 骆心词忍着眼泪苦口解释,却没一个人信她。 她后悔不已。 常太傅的事情是道听途说,生父派人灭骆家满门是她的猜测,没有任何实质证据能将二者关联起来。 或许是她想多了呢? 骆心词既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感到难堪,又为无意中毁坏江黎阳的名声而内疚,见到明于鹤后,又恍惚记起借刀杀人报复江黎阳的事情没做成,王寄秋和王凌浩这两人更是没见着影子。 总的来说,她一件事都没做成,还激怒了江黎阳、毁了今日比试,在京中名门公子与贵女面前丢尽了脸面! 她在明于鹤面前表现出的狠心、绝情、贪婪等全部要被揭穿,她一直在欺骗明于鹤,她根本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无能的骗子。 明于鹤会狠狠地报复她。 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她永远无法与那个狠心果敢、足智多谋的孙姑娘相提并论,永远无法保护家人和自己。 她就是个绝世蠢货! 骆心词深深陷入自卑、自责与羞愧中,所以当被迫仰起脸时,她只觉得明于鹤的目光太过刺目,让她无地自容,眼泪又一次顺着她的面颊流下。 泪水被颊上黏着的湿发拦截了一下,落到明于鹤指腹上时,湿湿黏黏。 明于鹤盯着指缝泪渍沉默。 片刻后,他松手,吩咐道:“取幂篱过来。” 幂篱罩在骆心词头上,一行人下楼。 骆心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这时候是感激他的,感激他为她戴上幂篱,隔绝外界好奇或怜悯的窥探,让她不至于更加难堪。 一路无话,回到侯府,骆心词被侍女送回云上居,见到了连星。 这日连星与她同去,半路寻了借口离开,悄悄去市井街头进行调查去了。 骆心词被今日之事重重打击到,自从与明念笙互换身份后,她首次对自己产生怀疑,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从一开始就根本不该入京。 “我把一切都毁了。”她回想今日的失态,再想想林州的母亲、舅舅一家,悲从中来,伏在床榻上啜泣,“我做不到……” 连星迷惑了会儿,确认门窗紧闭没人偷听,道:“小姐,不用装了,外面没人。” 骆心词勉强止住泪水,抬起头道:“当日你随我入京,是为了报答念笙的救命之恩。可今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并没有那个能力,我就是个废物……” “怎么会?”连星惊诧地打断她,“小姐你机灵聪慧,今日这招以退为进比小侯爷教的借刀杀人还要完美,怎会是废物呢?” 骆心词愣住,挂着泪珠的眼睫扇动了一下,呆呆道:“以退为进?” “可不是嘛!”连星简洁地将外面的风言风语与她转述了一遍。 “江黎阳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你,你为顾全侯府和王府脸面忍气吞声,他得寸进尺对你动粗,这事都传开了!外面都说他活该挨范柠那一鞭子!” “既让他挨了打,也没人会将这事怪罪到你身上,小姐真是深谋远虑!” 连星说着,见骆心词脸上的神情从呆滞转为惊诧,再逐渐转为恍然,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单纯的巧合,而非骆心词的精妙设计。 她想再说什么,骆心词抹着眼角泪痕打断她,“等等,让我、让我再想想。” 她的思绪从知晓常太傅致仕归乡起,就全被生父的绝情占据,悲痛不已,全然未曾想过这事在外人眼中是何模样。 被连星点醒后,骆心词静下心来将前因后果全部思量一遍,再结合今日围观众人的反应,终于明白过来。 她或许做不到运筹帷幄,但深得命运眷顾,这日弄巧成拙,得了许多好处。 连星等她缓和过来,问:“小姐可想通了?” 形势并非她所想的那么严峻,骆心词思量后,重新打起精神。 她是来揪出真凶的,事情已有进展,不能轻易退缩。 再次坚定了决心,骆心词将脸上泪水全部抹去,重振旗鼓,“想好了……今日这事是我特意设的局,报复了江黎阳,又为以后铺了路。” ——就这么与明于鹤说,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明于鹤拧着眉头思量这日的事。 依他对江黎阳的了解,他不会做出与姑娘动粗的行为,可骆心词的反应又着实不是假装。 究竟是怎么回事? 正揣摩着,侍卫通传:“小侯爷,云袖来了。” 云袖是今日跟着骆心词的侍女,全程未离开过半步,骆心词所听所见,她知晓得一清二楚。 刚让人进来,又一侍卫来报:“小侯爷,去林州调查的侍卫回来了。” 书房大门关闭,半个时辰后方才打开。 从书房踏出的明于鹤满目阴沉。 费尽心思琢磨这事,他简直是个傻子。 明于鹤决定最后给骆心词一次机会,倘若她坦白一切,他可以饶她与明念笙一命。反之,他要这两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猜测 江黎阳可以说是韶安郡主养大的,冲动莽撞,但若说他动手殴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韶安郡主是不信的。 韶安郡主命人传唤云袖,云袖只得将与明于鹤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小姐对常太傅致仕的事情有些好奇,连着问了几遍,约莫是将心思放在这事上了,没及时与小公子回话,小公子恼怒起来就上了手……” 韶安郡主眉心一皱,问:“照这么说,黎阳的确骂她、推她了?” “骂是的确骂了,也上手了,可到底有没有用力推,奴婢说不上来……” 韶安郡主锁眉不语,身边嬷嬷见状悄声提醒:“郡主可不能因这几年的安逸,就将那些栽赃陷害的手段都忘记了。” 这句话在场几人都听得懂,意指“明念笙”借力摔倒,扮娇弱、装委屈,引导他人替她出头,构陷江黎阳。 韶安郡主的眉头皱得愈发的紧。 屋中只有云袖在云上居做事,通过这些天的接触,她觉得“明念笙”身上有些奇怪的地方,但不是会使那种手段的人。 等了会儿仍不见韶安郡主开口,她低声道:“小公子不仅骂了小姐,还骂了姨娘……” 江黎阳会怎么辱骂明念笙生母,在场所有人都能想到。 嬷嬷当即笃定道:“她定是因此生出陷害小公子的心,定是假装的!郡主若不对她施以惩戒,他日那丫头必将做出更加无法无天的事情!” 韶安郡主知道,江黎阳与嬷嬷都是在为她鸣不平,哪怕她说过许多遍不必如此,偏见依然存在。 也的确有可能是江黎阳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激怒了“明念笙”,致使她用上这种手段。 若是如此,她不能一味维护江黎阳。 ——可那姑娘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明念笙,何来激怒一说? 照韶安郡主的意思,直接了当地将人解决了,一了百了,奈何明于鹤另有主张。 她有点头疼,扶着额头问:“小侯爷呢?” “在书房。”云袖道,“小侯爷瞧着心情不大好。” 听云袖说明于鹤心情不好的时候,韶安郡主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她这儿子心思重、主意多,从来不受气,就算偶尔心情不好,也很快能发泄出去。 所以在看见明于鹤那双阴冷的眼睛时,她惊诧极了。 “当年差点葬身山野都没见你生这么大的气……总不能是因为黎阳吧?” 明于鹤道:“不是。” 他的情绪体现在语气上,简短冷淡,不给任何多余的解释。 韶安郡主知道他不想说的,如论如何都是问不出的。 她索性不问了,只提今日的事。 只是她还没开口,明于鹤先问了,“母亲以为今日之事是黎阳的错,还是‘念笙’设了圈套来陷害黎阳?” 韶安郡主道:“黎阳为人如何我一清二楚,他不会做那样的事。” 明于鹤笑了。 “怎么?”韶安郡主觉得他笑里藏刀。 “没怎么,就想起一些事情。” 最初明于鹤也是这么认为,直到他将云袖与侍卫的话结合在一起。 林州骆家屡遭意外,伤寒久久不愈的骆裳、被马儿冲撞的骆家三人、含冤入狱的骆颐舟……三场意外均与初见那日,骆心词想出的杀害武陵侯的办法一致。 这是骆心词第一次把他当傻子愚弄。 但也让他确定了骆心词的目的,是想借侯府的权势报仇雪恨。 仇人姓王,林州人士,现在京城官居高位,子女均在十六岁以下。 今日骆心词当众失态并非江黎阳导致的,更不是骆心词缜密的计谋,而是由常太傅致仕归乡这事引起的一场纯粹的巧合。 常太傅致仕回江州,怎么会对骆心词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明于鹤将所有消息汇聚,思量后得出三个可能。 要么,骆家几人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行,恐传入常太傅耳中。——根据调查,骆家几人严守法纪、与人为善,这个可能很小。 要么就是意图谋害骆家的真凶与常太傅有些关联。——常太傅一生磊落,结交之人均是坦荡君子,也不大可能。 再有,就是骆心词根据常太傅致仕这个消息想通了什么谜题,这才如遭重创,恍惚中跌倒。 然而不论真相如何,今日的事,如范柠那般为骆心词打扮不平的,或是韶安郡主这样认为她是蓄意栽赃的,全都被表面现象欺骗了。 明于鹤一想到自己竟然也真心实意地考量过这是否为骆心词的计谋,就觉得自己被再次被当做傻子耍弄了。 更糟糕的是,对方戏耍了他,她自己却毫无察觉。 自从前几年围猎之事后,明于鹤再未吃过这么大的亏。 “母亲不必插手。”明于鹤道,“今后所有念笙相关的事,母亲都不必插手。” 韶安郡主问:“哪个念笙?” “两个都是。”明于鹤再问,“母亲对念笙——真正的明念笙,有何印象?” 韶安郡主不曾为难过她们母女,但想起明念笙就会想起武陵侯,的确会影响到她的心情。 她淡淡道:“一个胆小怕事的丫头罢了。” “曾经我也这么觉得。”明于鹤道。 这么多年来,林州与京城几乎从不干涉彼此,年节或寿辰来往的贺礼等均是总管一手安排,做个样子罢了。 是以,当收到林州来信,得知老夫人遣明念笙入京探望武陵侯时,明于鹤脑中浮现的是很久以前,那个缩在人后的怯弱矮小身影。 他看过以往林州与京城的来信,其中大多是两地总管的代笔,偶有署名明念笙的亲笔信,字迹娟秀,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在表述对武陵侯、韶安郡主,还有他这个兄长的深切祝福,挑不出半点毛病。 那几页家书堪称完美,用做科考范例也不为过。——唯独不见任何真情实感。 明于鹤派人去林州查了明念笙的性情,确信她对侯府没有任何感情,所谓入京探亲,毫无疑问是为了展现武陵侯与老夫人的深厚母子情。 明念笙已十余年未见生父、嫡母,得知父亲身体抱恙,特意入京探望,合情合理,明于鹤就应许了老夫人的请求。 按他的预想,明念笙会安分地在云上居住一个月,然后乖乖返回林州,在老夫人的安排下成亲,此后,她与武陵侯府的关系便如花叶离枝,互不相干。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入京的不是明念笙,而是顶替她身份的骆心词。 明于鹤未揭穿骆心词,除却想知晓她的目的之外,还顾虑着明念笙。 他与这庶妹没什么感情,不过是可怜她,不想她因为侯府女儿的身份遭人胁迫。 “属下潜入骆府两日,亲耳听见骆家人唤‘骆心词’为‘念笙小姐’。且‘骆心词’可自由外出,只是每次都以轻纱覆面……” 能够自由外出,就不是被胁迫的了。 不论是出于何种想法和目的,事实就是明念笙与骆心词联手,将人以她的身份送入京城,妄图在武陵侯府的庇护下寻人报仇。 明于鹤与韶安郡主从未为难过明念笙母女,这个妹妹却联合外人欺骗、利用他。 真是个好妹妹。 明于鹤撩袍站起,与韶安郡主道:“今日事母亲不必劳心,一切顺应自然即可。” 他再次强调:“念笙的事——无论是哪个念笙,都不牢母亲费心,一切有我。” 韶安郡主瞧见他眼底冰刃似的寒光,摇头一叹,道:“我不插手,但念笙再怎么说也是侯府的人,你总要告诉我这个做嫡母的,她现在人在何处,是否安全。” 明于鹤扬眉一笑,道:“母亲放心,至多半个月,她会主动入京的。” . 云上居中,骆心词洗漱后将情绪收整妥当,翘首等着明于鹤的到来。 僵坐半晌,迟迟没等到人,她心里直打鼓。 “是我做过头了?还是他直接认定那是我的计谋,不再来与我确认一下了?” 连星比她更摸不到明于鹤的心思,在一旁默默摇头。 这么干耗着不是办法,骆心词借口要歇息,将侍女全部遣退,躲在床帐中问起连星那边的进展。 “城西云霄客栈、福运客栈和两家茶楼的小二分别给了几个曾中举的名字,王怀香、王扶椿、王胜……” 连星一口气报出十几个名字,全都对不上。 “要不直接用你爹的真名去询问?” 骆心词也想,但又有顾虑,“如今还记得他真名的,多半与他关系匪浅,万一为了讨好他,直接将事情告知于他了呢?” 对方若知道了,她二人被针对事小,就怕对方直接派杀手去林州索命。 连星一想也是,长嘘短叹了会儿,忧愁道:“小姐,咱们银子不多了……” 与人问事是要花银子的,骆心词入京时将所有积蓄都带上了,也经不住没底的耗费。 没了银子,接下来就更难了。 骆心词这日情绪起起伏伏,疲累的厉害,哀叹一声靠在床头,道:“让我想想……” 不等她想出个一二,侍女道明于鹤来看她了。 第 16 章 夸赞 第16章 已是傍晚,明于鹤未迈入云上居,是骆心词到外面的池边小径见的他。 “心情可好些了?” 骆心词早在听连星说起外面的流言后,就重新振作起来,听明于鹤这样关怀,记起回程时,明于鹤让人遮在她头上的幂篱。 她心里感激,双目熠熠地望着明于鹤,回道:“好多了,谢谢大哥。” 明于鹤看见她被夕阳镀上金光的长睫,颤动的长睫下,一双水盈盈的眼眸真诚地对着他,眼眶微微发红,还残留着些许哭过的痕迹。 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模样单纯、人畜无害的姑娘,竟然有胆子欺骗他、利用他,还编造出弑父、夺好友未婚夫婿等诸多卑劣行径,把他当做傻子愚弄。 明于鹤目光从她面颊移到水面上,落日西斜,余晖铺在水面上,被游鱼荡起璀璨涟漪。 他瞥了瞥水中畅游的两条锦鲤,问:“黎阳当真推你了?” “没有!”骆心词赶忙道,“我是假装被他推倒的。你瞧,是不是没见血、没伤人?很简单就报复回去了。” 两人沿着池上石桥并排走着,骆心词满心期待地等着明于鹤的夸赞,哪知他看了自己一眼,神色一顿,忽然停下脚步。 骆心词不明所以地跟着他驻足,一双暗含欣喜的眼瞳犹似烟波朦胧的秋水,期盼地望着明于鹤。 她猜明于鹤会惊诧与她如此缜密的计谋,哪知明于鹤的目光幽深晦暗,极其缓慢地从她额头下移,扫过她鼻尖,落到她唇上,还在向下。 这目光让骆心词感到不适。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如果不是,明于鹤这样看她是什么意思? 骆心词不知该如何形容明于鹤的视线,非要说的话,就是他视线掠过的地方,让人感到阵阵酥麻,就像发丝从上面抚过。 明于鹤一动未动,距离骆心词足有一尺的距离,可他的目光还在下移,扫过脖颈,已经落到骆心词的衣襟处。 骆心词深觉诡异,呼吸不自觉急了点,胸口的起伏随之变大。 她察觉到了,没忍住退了一步,原本抓握的手也下意识地护在了胸前。 这个动作很急,明于鹤宛若被惊醒,令人不安的视线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平静的神色。 骆心词惊魂未定,不敢贸然开口询问,两手缓缓捋起垂在肩上的发丝,假装本意就是如此。 明于鹤也重新抬步往前,语气如常,道:“念笙好计谋。” 瞧着不见任何异样。 骆心词舒了口气,心道方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跟着明于鹤走了几步,她回道:“兄长不嫌我把事情闹大了就好。” 明于鹤道:“不会。不过念笙你须得知晓,京中人不全是傻子。” 骆心词听他说“傻子”二字时发音略重,抬头再看,见明于鹤神情淡淡。 他眼睫一垂,望着骆心词道:“总有人能看穿你的把戏。” 骆 心词怔了一怔。 他说的看穿,是指看透她其实根本没什么计谋,还是看透她是假冒的明念笙? 骆心词心里忐忑起来,紧跟着明于鹤,追问道:“看穿了……会如何?” “不会如何。” 明于鹤给过她机会,她拒绝了,那么他就不会再留情了。 他顺着骆心词的话道:“你这手段瞒不了多少人,但这事怎么说都是黎阳理亏,你仍是占据优势的。只是在一部分后宅女眷眼中,你的名声恐怕不会那么好。” 骆心词一听他指的是这个,顿时安心下来。 入京前明念笙就说了,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入京城,名声对她来说,无足轻重。 骆心词只担心武陵侯与韶安郡主这两人会不会对她不满。 从入府至今,骆心词只见过武陵侯不到三面,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按理说就算武陵侯在静养,也该知晓这事了,他却至今未斥责过骆心词,连遣人询问都没有。 韶安郡主同样。 骆心词趁着这时机将心中的担忧与明于鹤说了。 明于鹤道:“我说过,只要不见血,我保证没人会怪罪你。你不信我?” “信的信的!”骆心词心花怒放。 先前明于鹤这么说她还心有怀疑,毕竟武陵侯是那么凶狠可怕的一个人,哪曾想真就与明于鹤保证的一模一样,武陵侯一个字都没过问。 这么看的话,明于鹤在侯府的权利比她想象的要大。 明于鹤又说:“另外,为兄答应过要为你寻找合心意的夫婿,就一定会信守承诺。念笙放心,等这事过了,为兄就助你成就好事。” 事关找爹,骆心词殷切点头。 这时有个侍卫寻了过来,道:“小侯爷,陈大人差人传信,说典籍司的文书已备好,问您明日可方便前去查验?” 明于鹤思考了下,问骆心词:“念笙,典籍司的案子紧急,急需解决,明日宫中、宁王府定会派人来与你赔不是,届时让父亲、母亲陪你可好?” “父亲”二字出现在耳边,骆心词瞬间想起她生父,随即意识到明于鹤说的是武陵侯。 与武陵侯独处,光是想一想他那厌恶的眼神,骆心词就想逃离侯府。 韶安郡主是皇室中人,江黎阳的姑姑,但心善。可骆心词与她不熟。 与这两人相比,骆心词更愿意跟着明于鹤,至少让江黎阳吃亏这事的始作俑者是他,他多少该肩负起责任,保护好她。 骆心词本就是假冒的侯府女儿,冷不丁的要面对皇宫中人与宁王府的人,心中确实慌乱。 她悄摸往前挪动一步,拉住明于鹤的衣袖,小声道:“大哥,明日你可以不可以留在府中陪我?” 明于鹤道:“我留在府中陪你?” “嗯……”骆心词低声央求,“你答应过的……” 当初是明于鹤逼着她报复江黎阳,答应了会为她做主的。 明于鹤面露迟疑 ,顿了会儿,道:“典籍司那案子涉及到已亥年往上三年入朝的官员,数量庞大,需要时间……不过倒是可以让人将对映的文书送到府中来查阅。” 似将自己说服,他语气松动,念笙既然这么说了,明日为兄就留在府中处理公务,顺便陪你受礼。 ?鹊桥西的作品《主母养成手册》最新章节由??全网首发更新,域名[( 骆心词才因他的妥协放松下来,又机敏地捕捉到另一条消息。 典籍司。 对啊,朝廷肯定有全部官员的出身记载,只要翻看典籍司的文书,就能知晓所有官员的祖籍、高中年份等各种能证明身份的信息,既往用过的名字应当也记录在案。 已亥年往上三年,王寅桡入朝的时间就在其中! 骆心词前不久还在为没银子继续打听生父的消息而忧愁,转眼间事情就有了新的转机。 只要能在典籍司的记录上找到“王寅桡”这三个字,她就不用再漫无目的地搜寻了。 惊喜来的猝不及防,骆心词双目闪着欢喜的光芒,眼角哭过的红痕都成了增添艳色的胭脂。 她情难自抑地朝着明于鹤又靠近半步,道:“大哥你为了我不得不留在府中处理公务,念笙过意不去,不若我、我帮你研墨吧!” “这倒不必。”明于鹤道,“念笙不必多想,哥哥照顾妹妹是应当的。” “可是我想……” 机会就在眼前,偏偏抓不住,骆心词着急,语气急切了些,立刻引来明于鹤怀疑的目光。 她心中一惊,忙道:“……我想为大哥分忧,既然大哥说了不需要,那便罢了。” “嗯。” 二人说了这么久,夕阳已消失在花树后,庭院中,已有侍女扶着梯子挂起灯笼。 明于鹤扫了一眼,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天晚了,念笙回屋去吧。” 骆心词恋恋不舍地回了云上居,迈过月洞门后,她扶着花枝从漏窗后偷看,见明于鹤与侍卫吩咐了什么,距离有点远,她听不清声音,只看见明于鹤说完后,侍卫朝着不远处的摘星阁看了一眼。 . 翌日,骆心词早早醒来,梳洗装扮后问起明于鹤的去处,侍女道他在摘星阁处理公务。 骆心词对云上居之外的地方都很陌生,入府时就被汤总管警告过,摘星阁是不许去的,想来因为那是明于鹤处理公务的地方。 还好,距离不算很远。 骆心词一心惦记着摘星阁中的文书。 追查许久的答案就在眼前,她却不能触及,这让她备受煎熬,连即将面对宫中、宁王府来客的紧张感都消减许多。 她坐在窗台前,望眼欲穿地盯着摘星阁看,只能看见上方敞开的窗口。 越看她越焦急,明于鹤说典籍司的案子比较急,急需解决,若是他今日就能解决,明日必定就将文书送还官署了。 东西在侯府,骆心词尚有机会翻阅,送回官署,她就再难看见了。 骆心词坐立不安,等到近午时,宁王府的老管家来人了,客气地 与骆心词赔了不是,送了许多赔礼。 宁王府人丁稀少,小宁王前几日刚离京,江黎阳被明于鹤关在府中,来的只能是老管家。宁王府与武陵侯府关系非同一般,送些礼、道了歉,将面子做足,这事就算过去了。 送走宁王府的老管家,骆心词觉得这事也不算很难,等接待过宫中来的太监,她就可以全神贯注琢磨怎么进摘星阁了。 如她所想,午后,宫中果真来了个太监,送了许多赏赐补偿骆心词。 事情简单却繁琐,将人全部送走,已经过去大半日。 韶安郡主回了后院,明于鹤也要回摘星阁继续处理公务,骆心词心中一急,直接问:“大哥,你公务处理得如何了?” 明于鹤道:“天黑前能处理完,怎么了?” 天黑前处理完,明日一早就该送回了,骆心词想查看的话,只有今夜这一个机会。 错过的话,她不知还要暗地里查询多久。 “念笙有事要为兄帮忙?”明于鹤问罢,遗憾道,“今日怕是不行了。事情处理完,为兄须得入宫一趟,大概子时左右才能回府,念笙的事情若是不急,不妨明日再说。” 骆心词的心“咚咚”跳了起来。 今晚明于鹤有事,就意味着子时之前,摘星阁是没人的。 她可以悄悄进去翻看一下文书,只看,不动别的,不会惊动任何人。 “不急……”骆心词没做过偷鸡摸狗的事,光是想一想就已经心虚起来。她看向别处,双眼快速地眨着,“不急,明日再说,你先忙。” 久未等到明于鹤应答,她小心翼翼地转过眼,见明于鹤的目光凝集在她脸上,神色专注,像是在细细端详。 这感觉很是古怪,骆心词略微侧身躲闪着,轻声问:“大哥?” 明于鹤的注视被打断,他笑了笑,道:“念笙,为兄今日才发现你竟长得这样美。” 骆心词的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算什么?调戏?兄妹间的夸赞? 应当是夸赞吧? 骆颐舟以前就说过类似的话:“小妹模样标志,找的夫婿也得有好模样,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 但怎么这话从明于鹤口中说出来会这样怪异? 骆心词神情僵硬,不知该怎么接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好半晌,结结巴巴“嗯”了一声,仓皇道:“我回、回去了。” 明于鹤含笑点头。 二人分开,回到摘星阁,明于鹤吩咐侍卫:“今夜给她放行。” 如今只差骆心词心心念念要找的这个王姓官员,明于鹤就能获知她所有的秘密。 为了帮骆心词尽快找到这人,他特意派侍卫从典籍司借了大批文书。 今夜骆心词一定会来摘星阁,她将顺利得到她想要的。 但事情不可能尽如她意。 明于鹤为这个“妹妹”准备个巨大的惊喜,但愿她经历过后,明日还敢直视着他,喊他一声“大哥”。! 第 17 章 画像 第17章 晚间,骆心词满脑子夜闯摘星阁的事,心神不安地洗漱后,出来一看,梳妆台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匣子。 云袖道:“是郡主让人送来的,说小公子做的不对,郡主替他与你赔不是。” 骆心词已收到宫中、宁王府的赔礼,均是金银首饰之类的贵重物品。打开韶安郡主送来的匣子,不出所料,依然是这些东西。 骆心词不大能理解,宁王府给她赔礼就算了,韶安郡主也这么做……难道明于鹤没降真相告知于她? 想到这里,骆心词忽然察觉到自她入府以来,这府邸中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由明于鹤裁决的。 好比她被江黎阳戏弄,误闯武陵侯书房那次。 倘若武陵侯真的死了,事情由明于鹤做主很正常。可武陵侯是假死的,那么他为什么任由明于鹤放走自己,没有任何责罚、叱骂? 那地方不是连韶安郡主都不能踏足吗? “明念笙”一个在武陵侯眼中连只蚂蚁都算不上的人,却能全身而退? 那时骆心词被武陵侯的死而复生吓得几近魂飞魄散,根本就没多想,这时才察觉出些不对劲。 趁着这个机会,她试探问:“父亲知晓我与黎阳的死,没说什么吗?” 云袖道:“侯爷精神不济,已经许久不管这些琐事了。” 骆心词琢磨了下,再问:“父亲需静养,府中所有事物都交给了大哥吗?” “也不全是。”云袖想了想,道,“小侯爷接管了大多数,但有些追随侯爷的部下,依旧只听侯爷调令,偶尔宫中有大事商议,也是侯爷亲去。” “这样啊。”骆心词叹道,“大哥在父亲心中的分量一定很重。” 毕竟是要继承所有的独子。 这么说的话,明于鹤能给那么多事情做主,也说得过去了。 骆心词想起自己的爹,和明念笙眼中的武陵侯,在心底悄悄嫉妒了明于鹤一下,一转脸,见云袖神情复杂,一脸的欲说还休。 “怎么了?”她问。 骆心词说明于鹤在武陵侯心中分量很重那句只是随口一说,但听在云袖耳中,那是充满着心酸、自卑的羡慕。 云袖犹豫了下,道:“其实小侯爷与侯爷的关系是不太好的,曾经一度僵冷到互不干涉的程度。说起来,他父子间关系缓和,是在几年前小侯爷遇险之后……” “什么遇险?” 骆心词追问,云袖却忽然想起不该与她说这么多,遮掩地笑了下,道:“没什么。小姐,这些可要收起来?” 云袖收拾起韶安郡主送来的赔礼,将话题中断了。 骆心词问不出来,想着侯府中的恩怨与她无关,遂不再纠结这事,专心准备着夜闯摘星阁。 戌时,烛灯熄灭,侍女退出,只留下在外间守夜的连星。 亥时,四下俱寂,夜色迷蒙,忽然“咚”的一声,一颗石子扣到摘星阁的窗扉上,又反弹回草丛中。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深夜里足够响亮。 假山后?,骆心词屏息等了会儿,没见任何风吹草动,才敢大口换气。 “没人看守。” “没看守才对,无缘无故的,谁会在自己家中百般提防?” 是这个道理。 骆心词带好火折子,深呼吸,道:“我上去了?” “去吧,我就在这儿守着。”连星扶着骆心词出了假山,低声提醒她,“小姐记好了,听见两声猫叫,就赶紧出来。” “嗯!” 这晚没有月亮,庭灯也全部熄灭,骆心词看不清脚下路,踮着脚,每一步都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走到摘星阁门口,她心快从胸口跳出来了。 骆心词回头朝连星的方向看了一眼,模糊见连星与自己比了个手势,点点头,快速隐了进去。 庭院中昏暗,但至少还能看见近处事物的影子,阁楼中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骆心词第一次进入摘星阁,本想与侍女打听一下内部环境,怕传到明于鹤耳中引起提防,最终没问出口,只得扶着墙壁一步步摸索,很是艰难。 所幸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骆心词摸索到楼上,打亮火折子,如愿看见桌案上摆放着的一摞文书。 她快步走近,怕被起夜的下人发现,不敢点灯,一手持着火折子,一只手快速翻看起。 名录是按年份编纂的,骆心词全部心神都凝聚在上面,一目三行,看得飞快。 只是结果不如人意。 她将那年中举名录从头看到尾,王姓官员不少,改名的也有三四个,“王寅桡”这三个字却始终不见影子。 骆心词满心期待落了空,对着翻到最后一页的文书,怀疑是自己看漏了。 明于鹤会在子时回来,那时已经很晚了,他未必会再到书房中来,但为了不出意外,骆心词最好在子时之前离开。 她无暇多想,赶紧重新翻找。 偏那一年新增进士有近两百人,骆心词算着时间,心中着急,翻到第三页时,额头已沁出汗水。 等看完最后一个名字,骆心词心头凉意遍布,双膝一软,重重跌坐在太师椅上。 没有。 自听说典籍司的文书这事后,她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上面,壮着胆子进了摘星阁,却没能找出线索,骆心词恍若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一时间不知所措。 手上的火折子不知何时熄灭,阁楼中一片漆黑,间或有远处的夜鸟啼鸣声传来。 骆心词就这么坐在黑暗中。 王寅桡千真万确是那年中举的,为什么上面没有他的名字? 朝廷的记录,不可能有遗漏。 除非……除非这份文书被人动过手脚,他的旧名被抹去了。 这就意味着王寅桡权势大到可以借阅典籍司的文书,并且早早想到这一步,做好了防备。 没做亏心事 ,为什么要掩去旧名? 骆心词默默捂住抽痛的心口,呆坐了会儿,她吸吸鼻子,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再次从头翻找。 王寅桡可以改名、抹去旧名,但出身、籍贯这些同样需要记录在册,他不可能全部作假。 只是这么一来,需要查看的信息更多,耗费时间更久。 骆心词强行忽略心中的酸楚,集中精神查看起那年举人的籍贯。 当她再次将名册翻至最后一页,浓浓夜色中,冷不丁地传来两声尖锐的猫叫声。 骆心词打了个激灵,匆忙将文书恢复原状,用火折子探了下路,将要下楼,下方已有摇曳的烛光照入。 她心中惶恐,连退数步,举着火折子飞快打量了下这间书房,忙不迭地躲到最内侧书架后的角落中。 动作太仓皇,熄灭火折子时,食指尖被烫了一下。 摇晃的光影逐渐明亮,骆心词分不出心查看伤势,提心吊胆地缩在书架后,大气不敢出。 书房中越来越亮,在脚步声传来后不久,摇曳的灯笼光芒被明亮的烛灯代替,有太师椅拖动的声音,也有人开了口。 “说了吗?” 回小侯爷,属下与瞿礼周旋的这些日子,这人一直在提些无足轻重的往事,无论属下如何诱导,他都对那事闭口不谈,警惕心很强。■_[(” 说话的是两个男人,骆心词听不懂对话内容,但是能分辨出这二人是主仆关系。 正因如此,她有些呆滞。 因为那两个声音她都认得,问话的是明于鹤,回答的是武陵侯。 骆心词觉得兴许是她太紧张,错将别人的声音当做武陵侯的了。 他是明于鹤的父亲,怎么可能对着他自称属下? 数尺之隔的桌案边,又有人道:“既然套不出答案,何不将人抓了拷问?” 又是明于鹤的声音:“抓了瞿礼,父亲的死都瞒不住了,我可不想为他守灵。” 骆心词彻底懵住。 武陵侯死了。 彷徨中,她记起第一次见明于鹤时,那个躺在他脚下的尸体。 …… 现在这个武陵侯是明于鹤让人假扮的! 这个也是假的,难怪他说可以杀武陵侯,但是要在三个月之后。 骆心词很慌张。 她好像撞破了一个很大的秘密,但她又不是特别震惊,毕竟同样的事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她慌张只是因为自己不该知晓这事! 上次书房事件后,明于鹤编了个谎言将她骗过去了,她该对明于鹤的话坚信不疑! 现在骆心词明白为什么明念笙说武陵侯很厌恶她,她到侯府后,武陵侯却对她不管不问了。 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府中的事情全部由明于鹤做主了。 可她不想知道。 骆心词心中无声尖叫,外面的人仍在自顾自说着话。 “小宁王传了信回来,说…… ” 骆心词捂紧双耳闭上了眼,蜷缩在角落里,恨不得化身成一截木桩。 她一点都不想牵扯进侯府恩怨里,什么小宁王的事情,她更加不想知道。 她双耳捂得很紧,一点人声都听不见,只听见自己“砰——砰——”的急促心跳声。 骆心词心慌意乱,从未感觉时间过的这么慢,她一遍又一遍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数到六百时,颤抖着眼睫缓缓睁开一条眼缝。 书架与纱幔将她遮掩得很好,但光亮仍在,明于鹤还没离开。 她不敢松开捂耳的双手,心急如焚地又等了会儿,不经意透过书册缝隙看见地上的影子,发现屋中只剩下一人了。 应当是明于鹤。 深更半夜的,他不回去睡觉,独自在书房做什么? 他不会要在书房待一整夜吧? 骆心词算不出自己被困多久了,外面的连星没看见她脱身,该急坏了,可千万别冲动地闯进来…… 骆心词焦急不安,没忍住顺着地上的阴影往上看,在烛灯下,看见明于鹤背对着她的方向站立着,面前挂有一幅画。 像是在赏画。 画被明于鹤的肩膀遮住,骆心词只窥得画像的下半部分,从衣着上隐约能辨认出画上是个年轻姑娘。 骆心词本来是没多想的,只等着明于鹤快些赏完画离开。可明于鹤伫立于画前久久不动,她也动不得,越是提醒自己不能动弹,越是控制不住手脚。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猜测起画中人的身份。 看得这么出神,难道画中是他的意中人? 骆心词想起明于鹤说他至今未有婚配,是因为他身怀常人无法接受的嗜好。 但见他今日这副痴迷的模样,骆心词觉得他恐怕是心有所属,良缘未成。 武陵侯府的小侯爷,出身高贵,仪表堂堂,门第、手段都是一等,再不济还能请旨赐婚,什么样的姑娘得不到? 骆心词猜测,这姑娘多半是斯人已逝,阴阳两隔。 这么一想,她觉得明于鹤有点可怜。 明于鹤杀了武陵侯,子弑父,为纲常伦理所不容。但凭心而论,她对“明念笙”这个身份卑微的庶妹已经足够好了,不介意她的品性,纵容她对京中子弟挑挑拣拣,虽为难她报复江黎阳,但也让她出了口恶气。 骆心词忽然有点愧疚,她欺骗明于鹤太多了。 就在她冒出这种想法时,明于鹤往前一步,向着画像上的人抬起了手。 由此露出了画中人的如云鬓发。 骆心词看见明于鹤的手贴着画中人的面颊抚摸,动作轻柔得仿佛雪花落地、春风拂面。 她看不见明于鹤的神色,但从他的动作中能看出无限深情与眷恋。 再怎么坚强、绝情的人也会有柔情脆弱的一面。 骆心词有些为明于鹤难过。 “唇该更红润些。”明于鹤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声,随即收手转身。 骆心词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放下了捂耳的手,见状心头一惊,连忙往后面躲了一躲。 直到瞟见地上的影子取了颜料转向画像,她才再次往外看。 “这样就更像了。可惜……” 明于鹤喃喃自语,听着比外面的夜色还要黏稠孤寂,“……可惜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触碰。” 他长叹了一声,持着颜料后退了一步。 躲在书架后的骆心词得以看见画中人的下半张脸,略微眼熟,但她记不起何时见过,只觉得明于鹤画工精湛,尤其那片新点过的红唇,娇艳动人,不输盛开的牡丹。 这姑娘一定很美。 明于鹤一定很爱她。 骆心词正想着,明于鹤侧了侧身子,露出了画像的全部。 骆心词完整看见了画中人,迷惑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用力眨眨眼再看,听见明于鹤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他声音哀婉,叹道:“念笙,你何时才能明白哥哥的心意?” 骆心词僵了一下,反应过来明于鹤不是在与她说话,而是在与画中人倾诉后,她看向画像,迟疑了下,倏然打了个寒颤,浑身汗毛猛烈地炸开! 明于鹤说过,他迟迟不婚是因为有见不得人的嗜好。 骆心词终于知道那是什么嗜好了。 她与画中人对视,看着那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容颜,只觉天旋地转,她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鹊桥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8 章 黑暗 第18章 明于鹤对画中人有着男女之情。 ▏鹊桥西提醒您《主母养成手册》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画中人是骆心词。 虽说骆心词与明于鹤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可她现在用的是明念笙的身份,在明于鹤眼中,她是与他流着相同血液的妹妹…… 骆心词缩在角落里,崩溃捂脸。 入京前提起明于鹤,明念笙说这个兄长是天之骄子,她根本接触不到,没什么记忆。但是她让骆心词放心,说明于鹤或许不会怎么关照这个妹妹,但只要不去招惹他,他不会为难骆心词。 骆心词信了。 此刻她蜷缩在狭窄的书架后,回想着明念笙的叮嘱与入京后的所见所闻,发现除了韶安郡主勉强与明念笙说的对的上,其余的早已全部颠覆! 尤其是明于鹤,简直是个疯子! 明于鹤惦记着“明念笙”,在骆心词眼中就和骆颐舟对她有男女之情一样。 她只是想一想骆颐舟像明于鹤那样,在难眠的深夜里,满目柔情地抚摸她的画像,她就毛骨悚然! 骆心词现在怀疑明于鹤杀了武陵侯,根本不是什么父子间的恩怨,更不是替天行道,而是发自内心的癫狂。 她听说过,某些人生来癫狂,越是世俗不容的事情,他们越是要做,以满足他追求刺激的欲念。 这种疯狂流传于血脉中,世世代代传递,永无休止。 书架后,骆心词没能从晴天霹雳中走出来,越想越觉得明于鹤可怕。 书房中,明于鹤气定神闲地坐回了桌案后,瞥向桌角摆放的银质烛台。 烛台是莲花状,花瓣被打磨得很是平滑,在烛光的照射下,折射出周围的事物。 他看见书架后露出的衣角,嘴角愉快地勾了起来,而后摊开一张新的画纸,慢悠悠画起“意中人”。 等骆心词好不容易从这个霹雳中清醒过来,看见他这副悠哉的恬淡模样,再遭重创。 天之骄子,京中权贵,外在看着端方俊雅、龙章凤姿,谁能想到他内心肮脏,是个不顾亲缘人伦的畜牲! 骆心词无法面对这种畸形兄妹情,抛下一切,立刻收拾包袱回林州,与明念笙换回来的心都有了。 但当务之急是先逃出摘星阁。 明于鹤杀了武陵侯,会让人假扮做他掩人耳目;对“明念笙”产生异样的感情,也只背着人,在深夜靠画像抚慰自己。 “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触碰。” 明于鹤这么说过,所以他知道他所为都是不容于世的,他还有理智。 只要假装不知道他的病态欲念,他会继续将这份肮脏感情隐忍下去,不会对她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骆心词有了主意,心里稍微踏实了些,耐心等待离开的时机。 浑浑噩噩过了不知多久,明于鹤终于起了身,再次深情款款地抚摸过画中人,他叹息一声,举着烛台往楼梯口走去。 这是要离开了! 骆心词精神一震,连忙直起身 子。 前面那么久,她都很谨慎,哪怕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也没弄出任何声音。 可偏偏到最后关头出了岔子。 骆心词只稍微动了动腰身,就觉得一阵钻心的酸麻感从小腿骨处散发开,她仿佛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重心一歪往前跌去。 她本能地攀住身旁的书架。 金丝楠木的书架撑不住突来的重量,被推动了几寸。 书架上除了书籍还有些香炉、砚台等摆件,随着刺耳的地面摩擦声,高处的细颈宽口瓷釉摇晃了起来。 “哐当——” 瓷釉落地,碎裂声犹若惊雷,划破深夜的寂静。 骆心词猛抽一口凉气,透过书册与香炉的缝隙,看见明于鹤举着烛台转过了身。 我倒不知这书房中几时藏了东西。是人,还是哪里来的小野猫???[”明于鹤的声音很轻,听起来还带着笑意,骇得骆心词汗毛直竖。 骆心词悔恨不及。 因久未活动而酸麻的双腿撑不住她,她只好一手抓着纱幔,一手借力撑在书架上,惶恐地盯着正前方。 仓皇间,她连学猫叫蒙混过关的想法都有了。 可这时,明于鹤将烛台举高,缓慢地向着书架走去,同时说道:“今夜我暴露了许多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弑父欺君、谋划篡位、对亲妹产生欲念,每一项都为世俗所难容……何惧再多一只野猫?你说呢?” 骆心词羞愤欲死! 倘若没有最后一个,被明于鹤发现,她只要坚定地与他站在同一边,说不准能有一线生机。 可现在多了那条违背人伦的感情,被明于鹤发现,她该怎么做? 知道他许多秘密,却不接纳他的感情,明于鹤大概会杀了她。 接纳他? 骆心词宁愿去死! 骆心词从缝隙中看见明于鹤的衣摆,他的步伐很大,步调却慢如闲庭信步,每一步都像鼓槌高高举起再落下,重重敲击在骆心词心头。 烛光越来越亮,明于鹤越来越近。 就在他走到书架旁,将要直面骆心词时,外面忽地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声。 “着火了——救命啊——” 明于鹤脚步停住,向窗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骆心词听出那是连星的声音,这一瞬间,她福至心灵,用尽全身力气将书架往外一推,缩起手脚捂住了双耳。 书架倾斜,上面的摆件如流水般落下。 在一阵杂乱的书册落地、瓷器碎裂声中,烛灯被带起的风扇动,忽闪了两下,“噗嗤”熄灭,书房顷刻间陷入黑暗。 骆心词瞅准时机往外跑去。 烛灯熄灭的那一瞬,她刻意看了眼明于鹤的位置,只要她速度够快,完全能够擦着明于鹤的手臂绕过他。 楼梯口的位置她也记得,跑下楼,躲在假山后,再假装是听见响动从云上居出来的就可以了。 忍着小腿上的酸麻感跑过去 时,骆心词清晰地嗅到明于鹤身上淡淡的香薰味道⒗_[(,离她很近,大概只有几寸位置。 她心惊胆战,但幸好,不知道明于鹤是被外面的混乱分散了注意力,还是未能适应眼前的黑暗,没有任何反应。 骆心词成功地擦着他的手臂跑过去,重重扑在墙壁上。 顺着墙壁往前就是通向楼梯的扶手。 怕明于鹤点灯,骆心词不敢停留,深吸一口气,顺着扶手一鼓作气跑过去。 就在她心中衡量着是否到了楼梯边时,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响在她耳边。 “是个姑娘。” 这嗓音低沉幽长,突如其来,如同鬼魅。 灼热的气息扑在骆心词耳后,吓得她猛地打了个哆嗦,头也不回地抬脚就跑。 黑暗中看不见脚下,她一脚踩空,重心失衡,眼看要跌下去,腰间豁然一紧,横来一条手臂。 这条手臂强壮有力,从后方箍住她的腰,一提一拽,骆心词脚后跟离地,被人拎着转了半圈,回到了楼梯上方。 她的尖叫声已经到了嗓子眼,一想到被明于鹤认出后可能会遭遇什么,硬生生将惊恐叫声吞咽了回去。 “跑的挺快。”明于鹤带着赞许说道。 骆心词被他拎靠在墙上,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但她能感受到额头上的气息。明于鹤松开了她,站在她面前,正低头打量。 而他的手臂就撑在骆心词腰际,无声地警告着她,只要她敢动,就会被重新拦腰提回。 “来,让我瞧瞧是谁这么大胆子。” 纵是屋中一片漆黑,骆心词也不敢抬头,她紧张得呼吸急促、手心出汗,又奋力压制着,生怕被认出了呼吸声。 “不说话?”明于鹤“啧”了一声,道,“我这人虽视伦常道德无物,却对感情却格外忠贞。你都看见了吧?我对念笙情根深种,如非必要,我是不愿意与别的女子有触碰的。” 骆心词缩着脖子紧贴墙壁,听了这话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这种忠贞,不要也罢!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明于鹤话锋一转,自言自语道,“捉贼识人不算是亲密碰触,再不济,回头我把你杀了。念笙应当不会介意我碰过死了的姑娘。” 话音落地,骆心词感觉有东西贴到自己脸颊边,触碰到的瞬间,她意识到那是明于鹤的手指。 他想通过摸脸辨别出她。 骆心词清楚知道明于鹤的目的,但是她无法控制地想起前不久看见的,明于鹤抚摸画中人的行径。 这会儿,她成了画中人,要被那样抚摸。 噩梦成真! 骆心词头皮一麻,倏然偏脸,抓住探到她颊边的手,不管不顾地张口,狠狠咬了上去。 “嘶——” 趁明于鹤吃痛,骆心词甩开他的手臂,一股脑地往楼下扎去。 下到第一层阶梯她再次踩空,但这次她幸运地抓住了扶手,避免了跌滚下去的悲惨结果。 “咚咚咚”的脚步声犹若夏日骤雨,顺着楼梯一路远去。 明于鹤没往下追,兀自来到窗口旁,推窗看去,见距离云上居不远处的赏景园冒着火光,侍卫婢女等慌张地围过去救火。 而近处,借着火光,他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出摘星阁,不远处的花树后,一人快速跑出来扶住她。 守在暗处的侍卫抬首看向窗口,明于鹤摇头,由那二人搀扶着消失在假山后。 在窗口看了会儿,侍卫上来点灯。 明于鹤回身,凝望着那幅未收起的骆心词的画像,片刻后,他抬起食指在骆心词脑门上戳了一下,语气温柔而又亲昵,问道:“好妹妹,对今日的夜访可还满意?” 说完看见了自己掌际的牙印。 印记不大,但是很深,正往外渗着血水,上面还带着湿润水痕。 明于鹤脸色一黑,冷声吩咐:“送水过来!”! 鹊桥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19 章 挑衅 第19章 火是连星放的。 明于鹤回来得太突然,骆心词没能及时脱身,守在外面的连星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无处可求救,心惊肉跳地等了半晌,在听见阁楼上方传来瓷器碎裂声后,走投无路地放了把火。 烧的是芝园里供花匠歇脚和堆放杂物的小房子,火势刚起,她就喊了人,然后快速跑回阁楼下,接到逃出来的骆心词。 回到云上居,侍女几乎全部被惊醒,看见火光后,个个神情慌乱,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骆心词与连星混在里面,丝毫不显突兀。 “是挨着的芝园起了火,那儿都是些花草,烧不大,很快就会被灭掉的,小姐安心回去睡吧。”云袖问清了情况,回来瞧见骆心词脸色发白,当她是被火势吓着了,细心地安慰起她。 骆心词惊魂未定,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云袖来扶她回屋,刚碰到,惊讶问:“小姐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岂止是手心出汗,云袖若是服侍骆心词更衣,会发现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小姐做了个噩梦。”连星忙替骆心词回答,“方才我听见响动去喊小姐时,她还在睡梦里呢,满头是汗。” 这话说的巧妙,明着说骆心词噩梦缠身,暗里透漏着火势起来时,她二人都在房间中。 云袖本就没起过疑,听了也没质疑什么,扶着骆心词往屋中走去,又问她可要热水沐浴。 骆心词手脚还是虚软的,只想躺在床上让自己清醒一会儿。 还没开口,远远看见明于鹤提灯走下摘星阁,骆心词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按明于鹤对她那畸形的感情,多半是要过来安慰自己的。 光是想起明于鹤这个人,骆心词脑中就浮现出摘星阁中所见,以及那条箍得她毫无还手之力的结实手臂——勒得她到现在还喘不过气呢。 她立马面向云袖,道:“备水,我要去沐浴!” 只要能躲避明于鹤,别说是沐浴,就是跳进池塘喂鱼她都愿意! 骆心词带着连星去了里屋,留下云袖处理外面的事宜。 因为这晚的意外,下人们被轮番喊出去问话,骆心词再怎么说也是侯府女儿,护着连星免去这一劫。 二人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宿未眠,直到东面的天空见了白,才勉强睡下。 翌日,骆心词心惊胆战地与云袖套话。 云袖道:“昨夜有人闯入摘星阁,打碎许多珍宝,还窃走一幅画,芝园的火应当就是这贼人的同伙放的……” “窃走一幅画?”骆心词听见“画”这个字眼,就想起明于鹤抚摸她的画像那一幕,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一点都不想再回忆起“画”相关的东西,但她又很清楚,昨夜她根本就没从摘星阁中带走任何东西,不应该有画作丢失。 她忍不住问:“什么画?” “侍卫说是一幅小侯爷极其重视 的亲笔画。” 骆心词:“……” 没错了,是她的画像。 根本就没丢,一定是明于鹤在故弄玄虚! 骆心词忍住不适感,继续问:“可查出什么线索了?” 现在王寅桡的事情靠后,悬在骆心词心头的换成另外两件事,一是连星纵火时有没有被人看见,二是明于鹤能不能辨认出昨夜的人是她。 连星也惴惴不安地望着云袖。 云袖道:“这事是小侯爷亲自查的,还不知道结果呢。” 骆心词再问:“小侯爷……大哥他人呢?” “昨夜府中动静太大,惊动了京兆尹,小侯爷怕宫中听见了担心,一刻钟前刚入宫去了。” “京兆尹!” “入宫!” 骆心词与连星齐齐惊叫,“不是没有人伤亡吗?怎会闹得这么大?” 云袖被她二人吓了一跳,道:“是没人受伤,可咱们府上从未有过类似的事情,若非昨夜发现的早,大火不知要烧多久呢。小侯爷准备彻查此事……小姐你怎么了?” 骆心词嘴唇颤颤,说道:“我、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我害怕……” 完了,侯府失窃、有人纵火,本身没有太大损失,传到皇帝耳中,事情就扩大成谋财害命了,谋的还是王侯权贵的性命! 真被查出,骆心词与连星恐怕要被翻个底朝天,加上林州的骆家几人和明念笙,全部完蛋! “小姐放心。”云袖当她真的害怕,安慰道,“小侯爷已重新安排侍卫巡守,以后不会再有这事了。” 瞧骆心词面色发白,她又道:“对了小姐,小侯爷走得匆忙,说让你安心歇息,等他回来了再来看你。” 骆心词已经被吓得快魂飞魄散了,再与明于鹤相处,不被吓死,也会露出破绽。 想回林州! 正巧这时外面有人通传,范柠前来拜访。 骆心词忙不迭道:“请她进来,快,快请!” 因为同样被江黎阳针对,范柠从初知“明念笙”时起,就对她有无限好感。 她今日是遵守诺言来探望骆心词的,以防武陵侯府人前公道,人后苛待她。 范柠被请到云上居,受到热情的款待。从环境、衣着、下人的态度上看,骆心词不像遭受苛刻待遇的样子,只是脸色憔悴了些。 但这情有可原,毕竟昨夜出了意外。 范柠道:“听说昨夜你们府上出了刺客,我特意来看看你。” 骆心词:“……” 半天时间,事情从失窃、纵火演变成了行刺,她的罪名是越来越大了。 “是出了些意外。”骆心词生硬附和,往前一步牵住她的手,真切道,“昨夜我被吓坏了,想出去散散心,可是我对京城不熟悉,你可不可以带我出去走走?” 不管会不会被明于鹤找到线索了,她得先逃离明于鹤的势力范围冷静冷静,否则真的会疯! . 骆心词难逃似的跟着范柠走了,远离了明于鹤?_[(,繁华的集市与安宁的百姓舒缓了她的惊悸不安,让骆心词暂时得以恢复平静,思量起正事。 她翻看了典籍司的文书,确信王寅桡的名字被人抹去后,从籍贯入手,发现那年来自林州的王姓举人共有两个,一个叫王束、一个叫王平研。 巧合的是,二人均是早年丧父,由母亲独自抚养成人,文书记录上便只有母亲的身份,分别是徐氏、韩氏。 骆心词从未见过祖母,偶尔听舅舅与母亲提起,也是称呼对方为“王家婆”,她根本不知道祖母的姓氏。 文书记录有限,仅凭上面的信息,骆心词无法辨别出哪个是她生父。 入京前她想过种种困难,唯独从未想过生父会刻意隐藏身份。 要写信询问舅舅吗? 骆心词怕遭到训斥,也怕家里人找到京城来。 舅舅断了腿,娘亲与舅母一个身子弱,一个要照顾表妹,都不能出远门。而骆颐舟入狱后受了重刑,现在还未必能下榻。 骆心词愁眉苦脸,扭头看见范柠在打量她,连忙笑了下,问:“怎么了?” 范柠反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 骆心词想编个借口瞒骗过她的,将开口,看见她纯洁的双眼,心底升起浓烈的负罪感。 范柠性格坦荡,为人张仪,以为她被江黎阳欺负,能够不畏宁王府的势力,站出来为她出头,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也是骆心词入京后遇见的第一个,明确对她表现出善意的姑娘。 而她从一开始就对范柠抱有利用的心思,今日同样,并且还想着继续诓骗她。 被范柠诚挚的双眸注视着,骆心词满心惭愧。 “你怎么不说话?”范柠问。 “我在想事情。”骆心词良心遭受着谴责,到嘴边的谎言有些烫嘴。 犹豫了下,她尝试着将心中所想换种说法向范柠吐露。 “早些年在林州的时候,有个京官回乡探亲,欺我与祖母老弱,出言不逊。我想寻他的麻烦,却只知晓他多年前鲜少有人知晓的旧名,该如何找到这人呢?” 范柠定定望了她一会儿,斩钉截铁道:“你说谎。” 骆心词:“……啊?” “我爹说武陵侯与小侯爷都是狠毒又记仇的人,若真有这人,你直接与他们说了便是,他们就算不疼你,为了面子也会帮你出气的。你何必自己费尽心思寻找?” 骆心词:“……” 见骆心词无言,范柠又脆声道:“你果然是在骗我!你老实说,那日在校场江黎阳根本没有打你,是你假装跌倒陷害于他的,是不是?” 骆心词万没想到当日最为她鸣不平的人会突然得知真相,并陡然将她的计谋揭开,她脸上一热,登时哑然无声。 “哦!果真是这样!”范柠看出来了,高声道,“我娘说我被骗了,我还不信,现在看来, 你果然是个心机深重的坏姑娘!” 这是骆心词第一次做坏事后被人毫不留情地当面拆穿,羞惭感汹涌而来?[(,让她忘记那事根本就是一个巧合…… 她不知道别的坏人被揭穿诡计后是什么反应,反正此时的她如坠火炉,范柠的视线更是化作芒刺,扎得她脸上生疼。 骆心词不敢看向范柠,将视线转向远处。 二人正在城外的雁塔上,远处青山苍翠,飞鸟起伏,风景美如画。 骆心词自惭形秽,美景都不敢看,难堪地垂下眼睫。 这一低头,她看见了与云袖等侍婢一起候在下方的连星。 连星满面焦急,像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 骆心词依旧无颜面对范柠,但她要知道连星遇见了什么事。 她强作镇定地抬起头,想与范柠致歉与道别,却不想,范柠见她抬头,一脸理所应当地说道:“不过我不怪你。我娘说了,爹不疼、又没娘的姑娘有点心机不是坏事,何况你对付的是江黎阳!她还让我与你多学着些呢。” “……啊?”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骆心词第三次惊诧。 “你说吧。”范柠拍着胸口保证,“你要找谁?我帮你!” . “王寅桡?” “是。”侍卫道,“属下亲耳听见范柠姑娘让人暗中查找这人。” 明于鹤坐在梨花椅上,面前桌案上摊着一幅画,上面是骆心词坐在临水石头上,双手托腮,锁眉沉思。 他闭眼思量了下,再睁开眼看向那幅画,眸光森冷。 王寅桡。 典籍司的文书中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记载。 骆心词要找的人是京中高官,查无此人,说明这人早有预料,对典籍司的文书做过手脚。 骆心词只是无功而返,明于鹤却是被王寅桡的障眼法彻头彻尾地瞒骗了过去。 他感觉被挑衅了。 得知这个姓名之前,明于鹤只想弄清骆心词与明念笙在打什么主意,陪她俩玩一玩。 现在,他想亲自会一会这个王寅桡。! 鹊桥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第 20 章 交换 第20章 得知常太傅致仕回乡时,骆心词猜测王寅桡是怕丑事传到常太傅耳中,所以要杀她全家。 她为此崩溃过一次,后来反思,无凭无据,或许是她想多了。 查看过典籍司的文书,发现王寅桡这个名字被隐藏,这一猜测重新坚定起来。 无论如何,骆心词都要把王寅桡找到。 她银子不够、人手不足,势单力薄,想与躲在暗处的王寅桡斗争太难了,所以骆心词决定相信范柠一次,将“王寅桡”这个名字透漏给了她。 范柠不计前嫌,大方地保证会让人暗中查询。 为表谢意,骆心词取下脖颈上的珍珠璎珞送给范柠。 这是她与明念笙互换身份后,身上唯一一件属于自己的值钱饰物。 “不用。”范柠道,“你若真想谢我,就再陷害江黎阳一次,让我再光明正大地抽他一回!我就喜欢看他有理说不清的憋屈样!” 骆心词:“……嗯。” 好吧,她以后找机会再努力一把。 才与范柠说好,连星匆匆跑了过来,说明于鹤派人找来了,请她回府。 骆心词哪里敢去见明于鹤,在外面磨磨蹭蹭了小半日,等到范府来人接范柠回去了,才欲哭无泪地登上回府马车。 侯府中,明于鹤在等待的时间里,重新琢磨起骆家的事情。 现在可以确信,王寅桡就是三番五次对骆家动手的凶手,也是骆心词入京的目的。 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一个是不惑之年的官员,二者之间的恩怨一定与上一代有关。 明于鹤想起侍卫禀报时说过,骆心词有个早死的爹。这个爹在她出生前就病死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没见过谁因为死了爹就改从母姓的。 可见这父亲与骆家的关系不好。 或许王寅桡就是那个早死的爹,飞黄腾达后抛妻弃子……也可能他与武陵侯一样,对骆家姑娘做了禽兽之事,致使她生了个孩子。 还有许多其他可能。 想将事情弄清楚其实很简单,没有人能够完全割断过去,只要在林州大张旗鼓地张贴寻找王寅桡的告示,总会有旧识记起他,再将人请入京城一一辨识,就能将人到。 这法子太慢了。 从明念笙到骆心词,再到藏在暗处的王寅桡,明于鹤觉得所有人都在把他当踏板利用。 他的耐心在与骆心词的周旋中已经耗尽,对上王寅桡,明于鹤不打算再用温和的法子。 前提是骆心词与他说实话。 日薄西山,骆心词回府,被侍卫请至摘星阁。 经过昨夜那一遭,骆心词只恨离摘星阁不够远,是万不想踏足其中的。 一方面她惧怕这里,另一方面,她又很想知道明于鹤有没有查出什么线索。 莫名其妙被套上刺客的罪名,这事关乎着她与连星的生死,不可轻视。 骆心词鼓足勇气上了摘星阁。 昨夜被打翻的碎瓷已被清扫干净,书架归位,那幅让她不敢直视的画像也收了起来。 明于鹤坐在窗口的桌案后描绘着什么,熏黄的夕阳从侧面包绕,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色光芒。 画面美不胜收。 直到骆心词看见桌案上的颜料。 他又在作画! “小侯爷,小姐回来了。”侍卫禀报。 明于鹤停笔,抬眸扫了一眼,将那幅画用宣纸遮盖住了。 骆心词好一阵无言,不必想,这么见不得人,画上一定是又她! 她努力不去看那幅画,规规矩矩行礼,乖巧道:“我回来了,兄长何事吩咐?” 明于鹤看出她眼底的谨慎,心情愉快。 他从桌案后走出来,道:“念笙,你老实说,为兄对你如何?” “大哥对念笙处处维护,关怀备至。”倘若他是在昨夜之前问出这话,骆心词能答得更有底气。 此时,她只能猪油蒙心,违背良心说着假话,“念笙感激不尽。” 明于鹤道:“既如此,念笙为何屡次说谎欺骗于我?” 骆心词本就忐忑,乍听这话,以为昨夜的事情暴露了,三魂七魄当场被震飞了一半。 僵站了会儿,她勉强回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狡辩:“你、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王寅桡。”明于鹤道,“念笙不是要找他?” 骆心词本以为他要说的是昨夜的事,一听这话,最后几缕魂魄也快消散了。 她奋力定住心神,干巴巴问:“你、你怎么知道的?” 明于鹤道:“范柠说的。” 骆心词心尖一抽,顷刻间如坠冰窟,整颗心凉透。 范柠骗了她。 是她利用范柠在前,范柠用这办法对待她是应当的。要怪只能她轻信于人,就像舅舅说的,人心百变,她根本应付不来。 怪不了别人的。 是这个道理,可是骆心词有点难过。 她挤出笑,想说些什么,可是嘴巴张合了两下,没能发出声音。 明于鹤看见她苍白的脸色,眉头一皱,道:“府中才遭了刺客,为兄不放心你此时外出,特意派了侍卫暗中保护你,是侍卫从范柠那里偷听到的。” 骆心词呆愣地“哦”了一声,两眼依旧空虚无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明白明于鹤的意思,脸色渐渐恢复红润,眼眸也重新闪现出光芒。 只是看向明于鹤的眼神中多了丝幽幽哀怨。 明于鹤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她有什么资格埋怨他? “王寅桡是什么人?”明于鹤先问话,再特意提醒,“为兄不喜被人欺骗,念笙,想清楚了再回答。” 骆心词很听劝,当即闭嘴仔细掂量起来。 她可以用对范柠的那套说辞应付明于鹤,但是以侯府的权 势,应当能顺利查出王寅桡的身份。 只要顺着往事查下去,早晚会查到骆家。 ?本作者鹊桥西提醒您《主母养成手册》第一时间在.?更新最新章节,记住[( 明于鹤已经知晓骆心词的存在,一定会多想,按他的性子……后果不堪设想! 骆心词悄悄看了明于鹤一眼,见他端方坐着,姿态悠闲,似在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回复,好宣判她是死是活。 “我在林州有个好友,就是与周夷定亲的那个,叫骆心词。王寅桡是她的生父,抛妻弃子、猪狗不如!” 骆心词决心说实话,翻着心里的小纸条,她大脑飞快转着,说道:“前不久她家中遭了难,怀疑是他生父下的手,所以请我帮忙寻找生父的下落,将这事查探清楚。” “我对她未婚夫婿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愧对于她,答应了要帮她寻爹。” 明于鹤挑了挑眉,隔了会儿,才在她惶惶不安的视线下慢声说道:“念笙,我能信你吗?” 骆心词忙道:“能的!我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是骆心词的生父!” 明于鹤未立刻表态,只是缓步走到骆心词面前。 两人说话的时候,夕阳已经全部落下,余下寥寥无几的光亮,被明于鹤宽阔的脊背遮挡住。 骆心词比明于鹤矮了许多,几乎被他的身影全面覆盖,这让骆心词回想起昨晚被困在他与墙壁之间的感受。 骆心词惊恐地退了一步。 “念笙怕我?” “没、没有!”骆心词拒不承认。 明于鹤再往前一步,重新将她困于阴影之下。 骆心词不敢躲避,硬着头皮仰起脸,与他对视时,双眼使劲地眨着,祈愿他被那见不得人的畸形感情冲晕头脑,放她一回。 明于鹤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伸出食指在骆心词鼻尖轻轻一刮,说道:“小骗子。” 一阵恶寒直冲骆心词心头,她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念笙先前说喜欢年纪比你小的夫婿,挑中的三人中有两个姓王,如今要寻的人也姓王,为兄无法不起疑。念笙,先前你在说谎,是不是?” 骆心词在他的威逼下编出太多花样,她已经衔接不暇了,支支吾吾,半天给不出回复。 “我知道你在说谎,不过没关系。” 明于鹤向着骆心词抬手,骆心词想躲,但是听他话中有放过自己的意思,生生撑住,没有避开。 她睁大眼睛对着明于鹤,余光瞥见他的手到了自己面颊边。 兄妹间偶尔有些肢体碰触是很正常的,小时候骆颐舟就经常背她,有时候两人吵架,骆颐舟还会掐她的脸。 骆心词努力说服自己明于鹤的触碰是兄妹间正常的互动。 ……正常个鬼啊! 她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感情,也不敢躲开,干脆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但那只手只是虚虚停在她颊边,能让她感受到指腹的存在与温度,却又未直接触碰。 明于鹤拨开她额前的碎发,道:“这些都是小事,念笙说谎 ,必定是有自己的难处,哥哥怎会为难于你?” 明于鹤话锋急转,给了骆心词喘气的机会。 看着憋得面红耳赤的骆心词,他收手转回身,道:“被人欺负了,念笙竟然宁愿求助于外人都不与为兄说,为兄很伤心。不过这次就算了,以后万不能如此。” 骆心词趁着他转身,深吸一大口气,抚着心口道:“知、知道了。” 明于鹤回到桌边,斟了两盏茶,一盏递给骆心词,一盏自己端起。 抿了两口茶水,他道:“王寅桡这人,为兄来帮你找,但是作为交换,念笙,你得帮为兄一个忙。” “你帮我找?”骆心词先是一怔,随即双眸陡亮。 武陵侯府早就在明于鹤的掌控之下了,王寅桡权势再大,能大得过他? 有了明于鹤帮忙,何愁找不到人。 骆心词当即答应:“好啊好啊!谢谢哥哥!” 感谢人,当然要说些好听的,声音也要甜美些。 骆心词那句“哥哥”清脆可人,裹了蜂蜜一般,直甜到人心里去,让明于鹤相当不悦。 他接手了骆心词的麻烦,看不得骆心词悠哉快乐,提醒道:“别谢的太早,念笙,你得帮为兄做一件事呢。” “大哥请讲!” “昨日府中遭了刺客,你该知晓的。” 骆心词脸上的笑意一滞,转过眼,轻轻“嗯”了一声。 不慌不慌。她在心底安慰自己。明于鹤若是有线索,早该拿这事质问她了。 “纵火那人藏得隐蔽,没人看见。窃画的人却与为兄交过手,那会儿烛灯熄灭,为兄没能看清她的样貌,但感受得出那是个姑娘。能这么快消失,这二人必定是内贼,尚在府中。” 骆心词:“……有道理……” 明于鹤上下扫视了她一遍,忽然道:“说起来,那姑娘的身量与念笙相近。” 骆心词艰难出声:“我这样的身量最是寻常,满大街都是……” “胡说,念笙是天底下最独一无二的。” “……”骆心词想与他道谢,又觉得有些反胃。 “她很敏捷,咬了为兄一口逃走了。”明于鹤抬起手,将掌上齿印送到骆心词面前,不顾她是何心情,继续说道,“不过为兄也不是没有任何线索。抓她时,我无意中碰过她的腰。” 他的手虚拢起,声音低沉缓慢,“——这么细。” 骆心词:“……”! 鹊桥西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