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枕边天子被顶替后》 古怪 宗元三年,一夜大雪后,宫墙、树和地底皆盖了张厚厚的雪被。 季国皇后孟楚瑶即便是寒冬,也不曾贪恋温暖被衾,寅时便起身。 孟楚瑶面色沉静地展开双臂,任由宫女为她穿上熏香后的宫服。 宫女双手奉上装着鲜花泡就的温水,她净过面,用茶水漱过口后,端坐在妆镜前,由杏月为她挽发妆面。 杏月陪侍在孟楚瑶身边十七年,清楚她最讨厌繁琐的服饰,只要不是重大宴会,都会选择简单的发髻和轻便不失尊贵的头饰。 最后簪上一只银鎏金花树钗,杏月望着铜镜中映出的雍容,肤如凝脂,柳叶弯眉,纤长浓密的双睫,目光幽深,望人时眼中的威压令人不禁臣服,挺翘的鼻型,唇形饱满丰润,上薄下厚,无需口脂也嫣红的唇色。 她情不自禁夸赞:“皇后娘娘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孟楚瑶看着镜中凝着她看入迷的脸,轻笑:“这句话从幼年听到现在,我耳朵都要听出茧了。” 杏月扶着孟楚瑶起身,走到摆好早上的桌前坐好,嘴里讨饶:“属下嘴笨,看着皇后的华容便想不出旁的词夸赞。” 孟楚瑶与她们一同长大,她的性子也不是严肃古板的人,与她打趣几句。 一切弄好,屋外仍是黑魁魁,可皇宫内早已醒了多时。 此刻正是皇帝上早朝时间,孟楚瑶自从当了皇后,虽不用上朝,她也从未睡过懒觉。 皇帝几时醒,她便几时醒,只是她并不处理后宫事物,而是等着下朝后传上来的信报,上面事无大小记载了当日早朝内容,连官员姓名,禀奏语气都详细记载。 孟楚瑶随意吃过点食物,便去书房读书写字,等着今日的回报。 早朝结束,几刻后,杏月双手呈上今日早朝内容的奏疏。 孟楚瑶白皙纤长的手翻开奏疏,没翻几页,柳叶眉轻轻一蹙,眼里闪过丝愠怒。 早朝上,谏议大夫奏孟楚矜宵禁后纵马狂奔,凭借皇亲贵族身份,公然挑衅宵禁制度。 孟楚瑶气得冷哼一声,将折子重重往桌案上一磕。 孟楚瑶向来端庄沉静,对待宫仆也都宽容大度,喜怒不形于色,身边近侍从未见过她发这么样大的脾气,一时都吓得浑身一震,立即噤声。 大嫂身怀六甲,问过大夫一月后才是生产之日,哪知夜半腹痛发作,府内还未备有大夫和稳婆。 大嫂腹中阵阵作痛,痛得脸色惨白,大哥爱妻心切,命人备好马车,自己先行骑着马赶去医馆叫醒大夫,又去找早早联系好的稳婆。 待嫂子顺利产下侄女后,大哥确认过妻女平安,便立即与金吾卫联系,说明宵禁时纵马的原由。 事出有因,又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法制并非不近人情,因此这件事也不算大哥做错事,事后报备过便罢。 不曾想这谏议大夫这般针对他们孟家,折子上还写,谏议大夫着重强调皇亲国戚犯法,罪同庶民。 还以为他们挑刺会有多高明,竟拿莫须有的恶心孟家。 若不是孟楚瑶选择了季凛云,如今这皇位坐的是谁还不知道呢。 孟楚瑶的父亲孟砾乃两朝护国大将军,手握万人兵权,而她又有两名兄长,一名弟弟,全都身肩重职。 彼时季凛云还是个没有势力的闲散王爷,孟楚瑶也正是看中了这点。 孟府手握兵权,所有皇子都想与他们合作。可是她思虑再三,选择了无权无势的季凛云,就是想着权利集中,不至于登基后被皇帝视为掌中刺,引来大祸。 可季凛云登基三年,方坐稳位置,便迫不及待培养自己的势力,处处针对打压孟家。 孟楚瑶起初以成为皇后的条件,助他登上皇位。 为何选择他,便是趁他无依无靠时,将孟家的势力铺遍季朝上下。 因此即使他培养了不少拥皇党,还有旧朝的保守派拥护,他们也无法撼动孟家在季朝的权势。 只是她日渐觉得季凛云碍眼,她要的是孟家独一无二的掌权。 孟楚瑶将目光落在谏议大夫的名讳上——张志远,官不大,但有一颗横冲直撞的心,每月必弹劾一次孟家,尤得季凛云喜爱。 过往弹劾的奏疏,她都不曾放在心上,可今日他却不念嫂子性命危在旦夕的紧急情况,睁着眼说瞎话,属实令她恼怒。 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敲了两下张志远名讳的下方,杏月懂事地倾身靠近:“又蠢又坏,放到与牲畜打交道的职位上。” 杏月依言点点头,孟楚瑶虽不在朝堂上听政,可朝堂上的大事小事都由她拍板决策。 吩咐完后,她继续翻看奏疏后的内容,下面记录的是皇帝对谏议大夫张志远的答复。 “孟爱卿宵禁时外出纵马,乃事出有因,他夫人突然临盆,府中又没有大夫守着,张爱卿禀报时不调查内情,未免太不近人情了,这点小事也要朝堂上说,无事可以不奏。” 记录人还绘声绘色地写了季凛云当时的神情,“皇帝眉头一皱,待张大人话一落,立即严声责骂。” 孟楚瑶看完这段话,迟迟未反应过来,这不是印象中季凛云会说的话。 季凛云坐稳皇位后,便很爱听人弹劾孟家,依往常习惯,他应当回答,“皇亲国戚违法,与庶民同罪。可谅在孟爱卿爱妻心切,只罚一月俸禄罢。” 张志远是他一年前亲自提拔上来的,是他的传话筒,替他表达对孟家的不满,怎么会为了孟家责骂他呢? 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还伤了爱臣的心。 季凛云的反常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细想这变化是从何开始。 似乎是从两月前的秋围刺杀开始,季凛云被刺客逼入悬崖边缘,不慎掉落又被金吾卫在崖壁找到,带回。 自那以后,季凛云便有点古怪。 秋围是一道分割线,两人此前表面和谐背地里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秋围后只剩下表面和谐。 “你们是否察觉皇上有哪些变化?”她将朝堂的插曲始末转述给杏月和桃月。 杏月与桃月年龄相仿,自八岁起便在她身边服侍,两人性子一静一动。 杏月性子沉稳,思虑周到,照顾人细致妥帖。 桃月性子活泼,思虑虽无杏月周全,却根骨奇佳,自小习武,父亲亲自选来贴身保护她。 两人性格的差异,关注点也自然不同,常常能给她不同的见解。 杏月听完话,没急着开口,反而是转转眼暗自对比季凛云的前后变化。 桃月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先开口:“奴婢觉得皇上比以往亲近皇后许多。” 孟楚瑶捕捉到“亲近”一词,周身立即泛起鸡皮疙瘩,这诡异的词语竟然也能用在他们身上。 她不禁怪声道:“哦,是吗?” 桃月耿直地点点头,担心她又说出令人难受的话,孟楚瑶赶在她开口之前问杏月是何想法。 杏月谨慎开口,期间还用事例佐证她的说法,“细想来,皇上似乎是有些变化,变得对皇后您温柔了点。”她本想说许多,可暼了眼孟楚瑶的脸色,显然她并不稀罕这一变化,因此立即有眼力见地换了词。 打量着皇后状态还算平稳,她继续说下去,“属下私以为这变化在秋围后。” 孟楚瑶垂目,微乎可微颔首。 见自己的想法得到皇后的认可,杏月接着说下去:“当时皇帝衣袍被崖壁的树枝刮烂,甚至还划破了龙体,满身是血,皇后连日守在陛下身边,体贴关照。或许正是如此,陛下被您打动,心中滋生出夫妻间相互扶持的温情。” 桃月回忆当时情景,当时皇后守在皇帝身边,当真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恩爱夫妻。 “当时皇后连给陛下喂药都不假与他人,陛下定然感动至极。”桃月想起两月前,不禁感慨。 孟楚瑶默了默,当时她并不想给季凛云喂药,宫女端着汤药立在身边,她侧身打算给宫女让位,哪知季凛云虚弱地开口:“劳烦梓童喂朕喝药,朕的左臂抓着藤蔓一夜,抬不起来了。” 这番话将她架在贤惠的皇后身份上,抬起的手臂本是让宫女上前喂药,当时凝滞了一下,只得接过药碗。 何况她当时第一赶到他身边守着,目的也不纯,不仅为了观察他是否有不对劲,同时也阻止他的亲臣接近。 季凛云负伤颇重,除了用药时间外都在昏睡,因此她也仅仅是喂药时上手,其余时间不过是在帐篷内处理政事。 孟楚瑶脑海闪过几幅画面,他每每清醒时都会左顾右望,而自己就在她附近,可能这给他传递某种错误信息,导致回宫后,他变得古怪起来。 但她也不会单纯地相信这古怪如他们所说,是温柔。 她帮着季凛云夺下皇位,也没见他抱有一丝感恩之心,反而狼心狗肺地琢磨着夺权。 她更多的偏信他是不是察觉出了什么,使出怀柔手段,企图欺骗她达到夺权目的。 孟楚瑶看完奏疏剩下的内容,继续温书练字,直到御膳房送来午膳才歇息。 天气寒冷,加之用过午膳,感到些许困乏,她回到内间午睡片刻。 半个时辰一到,便自发醒来,正由杏月梳髻簪发时,殿外有宦官禀报,桃月出门问话。 片刻后,桃月步履急切地闯进屋,眉眼喜得要飞上天。 杏月眉头微皱,轻声提醒:“急躁什么,莫冲撞了皇后。” 桃月紧急刹停脚步,碎步走近,行为规矩了,禀告的声音却是掩饰不住的新奇:“张公公传话说晴妃被皇上赶出御书房了!” 孟楚瑶忍不住轻扬一边眉毛,稍稍吃了一惊。 反常 季凛云后宫稀薄,登基前只有孟楚瑶一人,登基半年后,在大臣多次的提议下,才勉强松口举办采选。 采选后虽只有寥寥几名女子被选中入宫,可选进来的女子娘家,无一例外都成了拥皇党的中流砥柱。 其中晴妃最受宠,她的父亲是吏部尚书宋章植。 入宫短短一年,便由婕妤升到晴妃,皇帝一月有半数日子都宿在晴妃宫中,可谓是得到了皇帝专宠。 而这份恩宠持续至今,晴妃早已不见初入宫时的怯懦温柔,行为愈发嚣张跋扈,常不准季凛云宠幸别的妃子宫中,而季凛云也相当宠爱晴妃。 季凛云将爱妃赶出御书房这一消息,令孟楚瑶不禁怀疑是个假消息,可张公公没那个胆子敢假传信息。 孟楚瑶起了看戏的心思,午睡醒来的朦胧被好奇心驱散,她招手示意唤张公公进来详细说说。 张公公低头弯腰走进殿内,恭敬行礼后,看着地面回话:“午膳时,晴妃领宫女来给皇上送补汤,进了院内却被皇上身边的李公公拦在门外。” 桃月听得体内血液翻腾,迫不及待想要问张公公,晴妃当时面色如何,可孟楚瑶除开头有些许惊讶外,神情都没变过,甚至双眉紧蹙,敛着眼尾不知想什么。 孟楚瑶被身边桃月时不时觑来的眼神拉回意识,有点无奈地看着沉不住气的桃月,该让她好好向杏月讨教下,如何不喜形于色。 不料转头却对上杏月,同样眼神蠢蠢欲动地看着自己。 她轻咳一声:“晴妃听话回去了吗?” 张太监摇摇头,压低声音:“晴妃被阻在门外,起先是不信王公公的传话,势气凌人责问他假传谕旨。” 果真是嚣张跋扈的晴妃,太监假传谕旨这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张公公被吓得浑身一震,哆嗦着发誓没有半点捏造。 不止宋雨晴怀疑,就连她也怀疑张公公传错话了。 季凛云十分依赖宋章植,也就是宋雨晴之父,这也是他专宠晴妃的原因。 “晴妃身边的宫女推开王公公,晴妃手都举到半空中,要推开门时,门先从里面打开了”,张公公抬眼,迅速觑了眼皇后放在膝上的手,肌肤白皙如雪,玉指纤长,正细细摩挲衣袍上的纹绣,“御前侍卫挡在跟前,一板一眼传话皇帝命他送晴妃回宫。” 孟楚瑶半信半疑,“皇上自始至终没露过面?” 张公公摇头:“奴家就在门口站着,没瞧见皇帝出面。”他不知皇后是何心思,琢磨一会,小心翼翼继续道:“晴妃娘娘被送回去时,脸色难看极了,气鼓鼓得很。” 莫非季凛云宠信了旁人,对晴妃起了腻烦心思,孟楚瑶想起什么,问张公公,“皇帝近来都召唤哪些妃子侍寝?” 张公公虽不在季凛云身边随侍,却也是皇帝宫中的当值,去了哪还是清楚的。 张公公迟疑一会,“皇帝两月来都不曾找过任何妃子侍寝,除了上月两日宿在过坤宁宫。” 孟楚瑶一下子攥起一角衣裳,紧紧握在手心里,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没找过任何人?!” 张公公被皇后拔高的声音吓住,忙跪下身子回话:“是的,千真万确。” 皇后头一回问他皇帝的宠幸后宫情况,听语气定是有不对劲,生怕皇后怪罪于他,明知情况有异却不禀报。 孟楚瑶见自己反应吓到了宦官,忙调运呼吸,冷静下来。 两月前季凛云刚经历一场刺杀,身上伤痕无数,初一个月养伤不传寝情有可原,可都第二月了,然而一次也没传过,这其中令人不得不另作他想。 因季凛云反常的行为,使得孟楚瑶前所未有开始留意起他的平日行踪。 晴妃第一次被挡在御书房门外后,并没有偃旗息鼓,反而连着三天堵季凛云,无一例外都没见到人。 而这几日根据张公公禀报,季凛云一日主要出现在三处地方,长乐宫,金銮殿,御书房。 长乐宫只有午时和夜晚休息时方回去,金銮殿接见万百臣后,便一直待在御书房处理奏折,接见臣子,直到夜深人静才回长乐宫休息。 从悬崖九死一生回来后,连性子都转了,比从前勤勉用功许多,连女色都不近了。 孟楚瑶思索着皇帝这几日的异常,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环佩下的何穗。 到了十五日,规定这两日皇帝需与皇后共寝。 孟楚瑶与季凛云成亲五年,第一年因为某些事情,两人分房而睡,直到登基后因为礼制,不得不得每月有两天得同塌而眠,而那两日,两人也是各自找法子称病推诿。 可也不是次次都能推过去,即便合寝,两人也是衣服裹得严严实实,一人一床被衾,一觉睡到天明。 上个月,两人同塌而眠,交流甚少,也无僭越行为,是以孟楚瑶没有发现怪异之处。 季凛云时间掐得刚刚好,御膳房正将今日晚膳的菜肴逐一放在圆桌上。 宦官伺候他净过手后,季凛云简单说了两句,两人便开始用膳,席间只有碗箸轻敲的脆响。 还没用膳多久,杏月前来传话,说晴妃和贴身侍女来找皇后。 孟楚瑶吃一小口米饭,玩味地嚼着。 后宫妃子少,她也懒得每日早起受妃子敬拜,便取消了这一礼制。 自取消后,两人除了宴席和节日宴会,都不曾打过照面,她是不知道晴妃能有什么事来找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 孟楚瑶视线落在季凛云身上,自打她听到晴妃要来,便一直看着他有何反应。 季凛云听完杏月说法后,执箸的手一怔,随即剑眉紧缩,眼尾一敛隐含不耐。 心思转了又转,回道:“这个时间前来拜见,晴妃莫不是有急事,请她进来吧。”想到有一场好戏可看孟楚瑶微微勾起唇角,见季凛云莫名抬眼看了下她,旋即隐匿笑意。 晴妃风风火火走到门前,跨入门槛前,紧急收住脚,理理了衣裳,稳重地踏进殿内。 她进到殿内,看见皇帝端坐在桌前用膳,稍稍吃了一惊,好似她也没想到皇帝在皇后宫中,可声音难掩开心:“皇后娘娘,雨晴念着皇后管理后宫,身心疲劳,近日得了一位上等补药,有补血养颜的奇效。” 贴身宫女依言,从随身拿着的食盒中端出白釉鲤鱼纹汤盆,两手捧着递给杏月查验。 “妾身特命小厨房做了这碗滋补汤,献给皇后。”晴妃言辞恳切贴心,说到这抬头,似有千言万语般缱绻地看了眼季凛云,“妾身一心想着奉给娘娘,忘了今日是皇上皇后用膳的时候,还请娘娘责罚。” 宋雨晴柔柔弱弱说着请罪的话,眼神却一直黏在季凛云身上,可他却没投来一眼,她略微哀怨地嗔视对方。 明眼人都看出晴妃来这里目的是为了堵皇帝,孟楚瑶一点也不介意,她更是不嫌事大,想借着机会探查出一点季凛云反常的蛛丝马迹。 “晴妃想着本宫,我很是感动,不知晴妃来前用完膳没。”她放下银箸,眉眼微弯邀她,“你匆匆赶来,想是还未用餐。杏月,为晴妃娘娘添一双碗箸。” 季凛云放下银箸,眼神不轻不重看她一眼,可皱起的剑眉还是暴露了他此时心情不善。 孟楚瑶忽视他的臭脸,回以他浅浅一笑,季凛云只得侧过脸,展眉面无表情由着她乱来。 她没看到季凛云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放在膝上。 宋雨晴连日被季凛云拒在门外,心里早已焦急如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被他厌恶。 没了法子,只能冒险冲撞一回皇后,看能不能见季凛云一面。 她不怕被皇后责怪,入宫两年多,她已不知多少次从皇帝口中得知两人感情不好,而皇后也对皇帝过分无情,一心想着插手前朝,根本不管后宫。 是以才有天大的胆子,专挑两人用膳时打扰,但她也没料到皇后如此好拿捏,半点不生气还邀她同席。 她嘴上说着羞愧,但身姿袅袅的就要落座季凛云身旁。 宫女刚拉开椅凳,只听季凛云低沉的嗓音:“今日按例是朕陪伴皇后的日子,不应被打扰,晴妃你先回去。” 宋雨晴本已屈膝要坐下了,闻言僵在原地,站直身体不可置信地看着季凛云。 孟楚瑶惊愕一瞬,转头直直看着季凛云,目光意味不明。 而杏月已经端着碗箸走到殿门,半只脚都踏进殿内了,听完皇帝说的话,又默默把脚收回来,垂首恭敬立在门边,耳朵高高竖起,留意殿内情况。 而宋雨晴已眼中浮出水光,她有一副娇柔妍丽的容貌,此刻看着楚楚可怜,“皇上,可是雨晴做错什么,使你厌了妾身。” 孟楚瑶也好奇,默不作声等待对方答复。 季凛云呼出一口浊气,强忍着才没揉发痛的额角。 他苦苦算着日子,盼了一个月好不容易能与孟楚瑶独处,却中途跳出个程咬金。 宋雨晴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过分难缠了。 此前他想着是宠妃,见见面敷衍下,哪知话里话外都是邀他去宫里困觉。 一次就让季凛云怕了,开始坚定避着她。 这次还闯到坤宁宫,打搅两人独处,季凛云心中不耐得紧,只想让她快点离开,等这两日过后,势必得好好约束下她这刁蛮的性子。 “你太不懂宫中规矩了,还不快回去。”季凛云口吻冷硬,修长的丹凤眼带着天子的威压看着宋雨晴。 宋雨晴瑟缩一下,刻意营造的柔弱不复存在,现在她只有满腹委屈。 “只是用膳,不碍事。”孟楚瑶回过神,温声道:“晴妃心里记挂着我,盼我喝上热乎汤,自己都顾不上饱腹。” 她转向季凛云,“在皇上心中,我是这么般小心眼的人吗?容不下一双碗筷。” 季凛云一噎,眉目隐忍地看了眼她,胸口重重起伏,叹气:“既然皇后为你求情,便留你一次。” 见宋雨晴眼里还蓄着泪水,却眉开眼笑,他又忍不住淡声补充:“下不为例。” 宋雨晴从没听过季凛云厉声厉色,心有戚戚焉,乖巧称是,心里更加笃定等会要弥补两人的关系。 她心里没有对孟楚瑶有点感激,只当这是皇后该有的宽容大度。 孟楚瑶吃一筷鲜美的鱼肉,有意无意看着眼前两人,今日用膳还有戏能看,倒是不错。 宋雨晴留意到季凛云多吃了两口炙羊肉,眼睛看了眼那道菜,身边的宫女心领神会,夹了筷羊肉放在盘中。 小口细细品味了番,“这道炙羊肉风味尝着不错,只可惜火候没掌握好,肉质老了些许。” 像是为了印证这番话,剩下的羊肉放回盘中,受到了冷落,她看向孟楚瑶,软声道:“妾身朗清宫有一私厨最擅长烹饪羊,不久前吃过他做的炙羊肉,肉质鲜嫩多汁。” 孟楚瑶了然暗笑,话虽是对着她说,可眼神却一直黏在季凛云身上,“哦?晴妃宫里藏着一位厨艺高超的庖丁,不如好好传授御膳厨如何做好这道炙羊肉,本宫挺喜欢这道菜肴。” “好啊,几日后我便命他去御膳房,好好教他们做这道菜,绝不藏私。”宋雨晴雀跃地对季凛云说:“妾身方才瞧皇上喜欢这道菜,后日不若来朗清宫品尝品尝?” 季凛云抿了抿唇,脑海中一直想着孟楚瑶温和不在意的态度。 宋雨晴说的是炙羊肉不好吃吗,那是想把他诱到朗清宫里,还是坤宁宫里,孟楚瑶的眼皮底下引诱! 她是半点不在乎他同样也是她夫,就连一丝丝嫉妒都没看见。 季凛云心里渐渐积压了一团暗火,烧得他头昏脑涨。 可这团火无处发泄,谁让“季凛云”这个身份昔日作恶多端,早已令孟楚瑶厌恶至极。 保护 季凛云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恢复清明,他亲自加了箸羊肉,放进嘴里嚼几下,咽进去:“不同的厨子技法不一样,烹出来的风味也不同,两边我都吃过,反倒更喜欢御膳房做的这道炙羊肉。” 宋雨晴笑容一滞,心口登时紧缩,她口中提及的厨子这个月才来,就连她自己都还未尝过他做的炙羊肉。 他还未来得及品尝,怎么会两边都吃过呢? 这顿膳用的果然精彩,孟楚瑶夹一箸素菜送进口中,去去炙羊肉的腻味。 她确定季凛云有反常,竟然不再宠爱宋雨晴,宋尚书没有利用价值了?他的心腹重臣换成了谁? 皇上摆明是偏袒皇后,宋雨晴不敢再造次,她转换手段,目光落在桌上的玉笋蕨菜。 “皇上,你尝尝青笋,厨子用鸡汤煨的,清脆爽口。”她夹一片青笋放在季凛云碟中。 季凛云敛目暼一眼饭上的青笋,只觉刺眼,长指微动利落地将青笋夹到玉碟上。 玉碟放的都是不吃的骨头。 一来一往没有半点犹豫掩饰,当宋雨晴夹着笋片放在米饭上,季凛云立即动筷扔进玉碟中。 宋雨晴收了脸上温柔近乎讨好的笑意,不可置信地看着季凛云,红了眼。 她是父亲的老来得女,自小被父亲母亲捧在掌心中呵护,珍视万分,日渐养成任性妄为的性子。 因爱上季凛云,欣喜入宫为妾,父母耳提立命皇后不是简单人物,需小心谨慎,于是初入宫比较安分。 呆久了,发现皇后根本不爱皇上,心中只有权势。 皇上亦不喜皇后,亲口说与她才是两情相悦。相处时偶尔耍些小性子,发现皇上有意纵容,收起的性子彻底放开,甚至愈加骄纵。 她不曾在皇上这受过冷遇,更没有被他责怪过。 将她亲自夹的菜当作毒物丢在玉碟中,简直是羞辱她,“皇上,你为何这样对妾身,难道是我筷子有毒吗?” 她此刻已经气得胸脯剧烈起伏,脑海中不断浮现季凛云弃之如敝履的嫌恶举动,失去了理智。 孟楚瑶吃了片鹅脯,不自觉被口中美味吸引,低头送口饭进去,仅仅没注意一瞬,桌上局势竟急转直下。 她顺着晴妃口中含义,看向季凛云的玉碟,心里泛起古怪的涟漪,暗道:“这是有多嫌弃晴妃啊。” 眼见晴妃越发失控,这顿膳是用不下去了,她放下手中的银箸,动作却引来宋雨晴红着眼眶的瞪视。 孟楚瑶无缘遭人怒看一眼,只觉莫名其妙,将她心中的怒火也带起来,不善地睨了眼罪魁祸首——季凛云。 “皇上不吃妾身夹的菜,是怕我下毒吗?”宋雨晴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可这几日遭受的委屈一经爆发,便再难压制。 她看着自己送来的滋补汤,皇上、皇后巧合的都未动过,哽咽着委屈道:“皇后不喝滋补汤,也是怕妾身在里面下毒吗?” 好似吃了一嘴的黄连,一直泛着苦。 孟楚瑶心里窝着火,看着女子眼中强忍的泪水,无声地默叹一口气。 何必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人大动肝火。 季凛云紧皱着眉,从前蕴含着脉脉情意的丹凤眼,此刻眼尾敛起,藏着沉郁的冷。 宋雨晴都要忘了季凛云爱她时的样子,当时秋围受伤,她本想贴身照顾皇上。 哪知皇后霸着他身旁位置,严守营帐,除了太医为皇上疗伤,朝廷官员禀报急事外,她不允任何人踏进营帐半步。 皇上在这段独处的时间,移情别恋爱上了皇后。 她想起从前季凛云总对她发誓,他是一个忠情的人。 那时她耽于情爱,忘记他是皇帝,怎么可能三千只取一瓢。 更是忘了她是一个妾室,在她之前,皇上就已经有正室皇后。 宋雨晴怒烧的意识慢慢冷却,她清楚的想起从前因爱忽略的一些事实。 这两年虽大多时间宠爱她,她的妃位晋升速度一骑绝尘。可季凛云依然会传召其余女子,当她得知时,往往会发一通脾气,可第二日一听他的花言巧语哄骗,所有的不满全都烟消云散了。 那时他是如何说来着。 他说自己都是被皇后逼地,皇后警告他不能专宠,否则就要着手让他心爱的女子难堪。 他哄着她,说与她才是夫妻,旁的女人他只躺在榻上,盖着被子睡觉。 因多年无所出,所以宋雨晴没怀疑过。 可当这两月,季凛云没踏足后宫一步,她着急了,紧接着她发现别的宫也开始着急。 她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季凛云说的全是谎言。 即便如此,她还在自欺欺人,毕竟两年来季凛云更多时日是传召她晴妃,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能比。 事实却给她浇了盆冰水,狠狠打了她的脸。 怒火逝去后,是浓浓的失意,她苦笑几声,从头到尾自己出尽丑像,也不差最后一个了。 她站起身,看着皇后手边的银鎏凤纹高足碗,里面盛放的正是她带来的滋补汤。 自己胡说八道,定然吓坏了皇后,这汤也不敢再喝,她想说没有下毒,张了张口却觉得解释无用,不如以身试毒证明清白。 她探身去取皇后的汤碗,眼前一花,下意识抬眼一看究竟。 他在兄长附近看守,因耳力太好,总能听见这女子娇蛮的话语,又看她极怒后的冷静,误以为她陡然靠近,是要伤害孟楚瑶。 他自小生活在非人的环境中,对待旁人突袭,瞬间反应和以命相护早已刻骨入髓。 孟楚瑶双肩被人牢牢锁住,一切发生的始料未及,楞了半晌,才弄懂前一秒发生了什么。 根据晴妃保持着倾身,手端着汤碗僵持在半空中,应该是想以身验毒,澄清方才说下毒的言辞只是口不择言。 她轻咳一声,微微扭动,肩上的桎梏便松开。 哐当一声,汤碗从空中砸下,重重砸在华贵的器皿上,汤水蔓延而开,流出桌边哗啦啦淋湿地面。 “皇上,以为我要伤害皇后?”字字泣血地吐露,宋雨晴脑海中分明有一根弦崩断,巨大的震惊后,连‘妾身’的都懒得自称。 季凛云知道自己误会宋雨晴,走上前将凌乱躺在桌上的器皿扶好,一边看着她的眼,诚恳认错:“对不住,是我以小人......” 宋雨晴退后两步,此刻她不想听见他说任何话,她恨极他。双耳早已被怒火堵塞,什么也听不进。 她快速看一眼孟楚瑶,狼狈地丢下一句话后,转身匆忙离去,“汤无毒,对不住,毁了娘娘的晚膳。” 只留下两人窘迫的站着,孟楚瑶微侧头,看向桃月的方向,淡声吩咐:“将桌上的水迹拭干,遭殃及的菜肴撤去,命小厨房重做。” 她细看了桌案,只是临近汤碗的蒸鲜鱼淋了些水,此道菜做法不久,很快便能做出。 桃月领着小宫女利索拾掇完,重新摆上碗筷。 期间两人一言不发,本就宽敞的殿内充斥了无法自如喘气的威压。 “晴妃只是行为急切莽撞了点,没存恶心,还望皇上谅解。”季凛云双眸看进她的眼中,无法探知他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他迟疑一会,“明日,我会去安抚她。” 言过,两人沉默地吃完这顿饭,孟楚瑶让这出纷争一搅,食欲褪去大半,囫囵填个半饱。 宫女拾掇残羹冷炙时,她主动提出二人去御花园赏景消食。 两人走在最前方,身后缀着乌泱泱的跟随。 孟楚瑶思索着一会要问的话,不急着开口,身边的人默默走在身边,两人间隔的距离,还能容纳一人并排。 一行人走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没有一人吭声,只有规律有秩序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 除衣裳鲜艳外,仿佛是蝗虫呼啸而过,孟楚瑶为脑海中的想象,微微抿唇一笑。 冬至临近,大雪却提早下了一场,如今还未消融,御花园内的奇葩异卉掩在白雪之下,属实没看头。 两人皆外罩着灵狐裘衣,颈项由细软蓬松的狐毛围着,雍容华贵,手捧汤婆子取暖。 走在雪中,到是不觉得冷,只是周围冷冷清清,氛围也不轻松。 孟楚瑶懒得再逛下去,试探完好分道扬镳,他去书房处理奏折,她回宫里悠哉独处,到入寝时分,吹灯各自睡去。 “我听闻皇上两月未踏足后宫,皇上是何思量?”孟楚瑶与他从来是以我自称,她回神问询才发现,两人行走缓慢,他在依从她的步调。 好一会才听到答复,“身体还未恢复。” 她轻蹙眉,秋围已经是两月前的事,当时太医看过他的伤处后,只说右肩肩骨错位和浑身多处断肢划伤肌肤外,并没有旁的伤处。 太医复位右肩肩骨,说是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便能恢复如常。 而肌肤破损有天下最珍贵的药膏涂抹,即便暂时无法恢复白皙光滑,可破开的伤口也早已长出新肉。 这些都不影响同房,前一个月还在疗养,那第二月呢,为什么不传召侍寝。 孟楚瑶狐疑,绞尽脑汁想了一通,恍然想起一个可能。 季凛云得以被救,是因为崖壁上生长的灌木树杈,救上来时黄袍被划破的褴褛. 万一在掉落的过程中,不妨□□被捅伤,这一致命伤害,纵然过了两月,伤口虽痊愈,却再也无法使用...... 孟楚瑶沉默一会,直截了当问当事人:“皇帝在秋围变故中受伤,虽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帝后虽在前方几步之外,娘娘声音轻柔,桃月自小习武,耳目灵敏,二人的交谈她听得一清二楚。 桃月暗吃一惊,止不住好奇心抬眼,瞥了眼两人摆动的衣袍,也就她家娘娘这么直言不讳男子不行。 同时直直竖起耳朵,准备一个不落得听皇帝如何答复。 嫌弃 “没错,朕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是此种状态。”几乎是听完孟楚瑶问询后一息的功夫,季凛云淡然地承认。 言辞中听不出丝毫难堪,仿佛只是稀松平常地谈起冬日水凝成冰。 如此坦然自若的态度,倒是打得孟楚瑶个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她与季凛云成亲初一年时,偶有不尽如人意的肌肤之亲,却没有怀身子,心中疑惑却未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悄悄命大夫查看他身体情况,得知他是个银样镴枪头,中干不中用。 没多久又发现他在外乱来,心里彻底觉得他没用,与他从此分房而睡。 直到登基后,由于皇家礼制,除规定日子同居分被而眠外,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后又听太医提起,皇帝身体日渐亏损,时常提前服丸提兴,他还命不许记载册中。 她以为季凛云如此在意自己身体不如意,怎么会轻易承认,何况他在她面前最爱装样子。 她回神,出言安慰:“许是身体还未恢复完全,再找御医重新开药好好调理。” 话锋一转,“纵然身体欠妥,可也需要去后宫中待一待,雨露均沾。”停顿一会,孟楚瑶说:“虽无力可施,但与妃子聊聊家常也不错啊。” 孟楚瑶一个劲戳他痛处,试探他到底想些什么,她敏锐地察觉到他有变化,却不知导致原因,迫切地想理出点头绪。 季凛云看着雪景,嘴角却不知不觉往下撇了撇,心中忿忿不平,“明明是我们的时间,为何总感觉有很多人插足其中。” 恹恹道:“朕现下不仅力不足,连心也没点余韵。”低头看见她略带惊愕的眼眸,心好似有羽毛拂过,酥酥痒痒,忍着痒意喑哑地问她:“皇后是否嫌弃我。” 孟楚瑶无言,眼瞳被他吓得缩小一圈,腹诽:“你死去都与我无关,萎算什么。” 面上却滴水不露,“晴妃今日是心急说错了话,她惦记我亲自为我送上滋补汤,本性不坏。” “如今皇上伤了晴妃的心,作为后宫之主,本宫也应当以身作则,不能霸着皇上,不如明日去看望晴妃,好生安慰她,她是真心实意爱戴皇上。”她说。 孟楚瑶明目张胆赶人走,最后一句话更是直接道出她不爱他。 季凛云偏头,凝视只到他下巴的女人,她淡定自如,目空一切如一尊冰冷无私的玉面观音。 胸口压了一座巨山,令他动弹不得,他每月只能待在她身边两日。 而第一日只有晚膳时间才来,他吝啬地认为这算不得完整的一日。 可就连这不完整的时光也因旁人的出现,毁了。 不仅连剩下的时间都在交谈他人外,还将两日中仅有完整的一日浪费掉。 季凛云心中积攒的憋闷,破压得他眼前发黑,许久才缓过劲,“皇后,可真是大度。” 孟楚瑶恍惚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待她反应过来时,只听见袖袍大甩的声音,目送季凛云大步离开的背影。 她迟疑片刻,意识到季凛云在生气。 走了也好,连今夜也不必对着他的脸。 从前帝后同寝之日,两人都默契地轮流称病推脱,几月半年才难得聚在一榻之上,遥遥恪守两边。 回程的路上,孟楚瑶脚步都轻盈许多。 她命人呈上皇帝起居注,秋围后关于皇帝传召后宫记录只有一条,便是上月留宿坤宁宫的记载。 前几个月应该会有所不同,她往前翻了翻,晴妃所在清朗宫出现的频率非常多,在仔细一分辨,隔三五日会出现一条其他宫。 与后面的空白页形成天壤之别,不得不令她心生奇怪。 殿外传话御医陈守鹤前来,八卦之心暂且搁置一旁,陈守鹤是皇帝的专属御医,每日都要为皇帝把脉照料身体。 陈守鹤微躬着身,理理衣袍拜见皇后,得到皇后起身的答复后,恭敬站立一旁,等待问话。 “你每日为皇上把脉,这两月可有异,比如男子能力还如常吗?” 陈守鹤回:“皇上这两月身体康健,男子能力比从前好了许多,从前脉象虚浮,如今到是平厚有力很多。”不知皇后为何这么问,在心中谨慎选词后才敢答:“这两月也不曾服用男子壮体之药。” “不曾服用,是因为皇上他这两月未踏足后宫。”孟楚瑶指出他不服药的原因,“单是断两月床事便能将身体亏损补足?” 陈守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一头热汗,眼瞳不安地左右晃动,吞咽一口唾沫,“皇上还在壮年,身体恢复能力好。”迟疑一会,“不过皇上让太医署开了许多祛疤嫩肤的药方。” “有多少?”孟楚瑶见过他被断枝划烂的伤口,肌肤破开露出深深的口子。 “皇上特意让太医署配置药效强劲的药材,说是要泡药浴。” 所以两月不踏足后宫,是因为身上伤疤自行惭愧? 孟楚瑶为这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指尖一下一下敲击在书脊上,咯哒咯哒声在偌大安静的宫殿之内响起。 “陈御医,你看皇上如今的身体,有可能繁衍子息吗?”孟楚瑶问。 陈守鹤一惊,霎时抬头看向孟楚瑶,她的双目黑不见底,不知凝着什么深意,意识到失态,立即低头谨慎道:“依臣看,皇上能繁衍子孙。” 孟楚瑶扶着额头陷入杂绪中,挥手让陈太医退下。 身旁杏月瞧皇后头痛不适,体贴地为她轻柔按揉额间太阳穴。 秋围一事,她都做好季凛云会在这场意外摔死的准备,连下一任登基的人选已找好,就是先帝的第十六子——年仅六岁的端王。 当年夺权之争中,端王尚在肚腹中,母亲又是无权无势的小官之女。 哪知他命大的从崖底爬了上来,连难以根治的精寒症亦痊愈。 孟楚瑶闭眼,由着杏月按揉额穴一盏茶的时间,头部胀痛得到缓解,有些事情也调理好,懒懒道:“明日派人贴身守在皇上身边,事无大小详细记录,当夜汇集成册呈给我。” 杏月应承下。 夜色渐浓,孟楚瑶悠悠浴洗完,浑身暖和地掀开绛紫金绣莲瓣纹被衾。 困意袭来,意识浮浮沉沉之时,忽闻殿外杏月惊呼,“皇上!” 孟楚瑶猛然清醒,坐起来。 殿门已经打开,杏月已恢复镇定,“皇后已睡下多时,皇上这......” 她以为季凛云被气走,今夜不会回来,甚至明日也不会来。 “杏月,我已醒了,既然皇上前来,便伺候更衣吧。”孟楚瑶刚醒,语调慵懒随性。 “是。”杏月顿首,正欲唤桃月一起为皇上更衣。 “不必,你们退下吧。”季凛云退后两步,凤眸低垂,无形的威压使人不敢声言反抗。 杏月低低应声,眼皮都不敢抬下,退下了,心里不知为何闪过一个念头,皇上比从前冷硬肃杀许多。 孟楚瑶坐起身,靠在着床位,眸中古井无波,不遮掩地看着他。 季凛云等人彻底阖上门后,方转身,对上孟楚瑶大喇喇的目光。 “皇上不让杏月更衣,莫非是等着我?”孟楚瑶姿态悠闲地靠着,口吻微凉,没有丝毫为人之妻的温柔妥帖,相反快入梦被人吵醒,神情不耐。 鹅黄的烛光充斥整间坤宁宫,白日里孟楚瑶高高在上,宛若冷玉雕琢的神明,此刻似披上层薄纱般光辉,柔软而生机。 当然,季凛云清楚她被打搅了好眠,正气恼呢。 孟楚瑶墨发垂于脸侧,脸上未施粉黛,明眸嫣唇,如画中蹙眉的仙子。 “批奏折没留意时间,以后不会了。”季凛云温声安抚。 “以后入夜,晚了,无需再来坤宁宫。”孟楚瑶心里有气,说话带着刺儿。 季凛云自如应下,“好。” 他手法熟练地褪去衣裳,整齐挂在紫檀木凤纹木施上,随后端起一盏烛台,吹灭其余烛火,缓缓朝床榻走来。 身量修长,简单朴素的月白绸缎里衣,量身剪裁修饰出一副宽肩长腿的好身材,走动时,勾勒出衣下蓬勃的肌肉。 “还请梓童移至榻内。”季凛云走至榻边的矮桌,将手中烛台放在桌上,只等位置空出来后,便能熄灭。 孟楚瑶目光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一簇烛光映照在她墨黑的瞳孔里,意味深明。 两人僵持一会,孟楚瑶缄默无言地移到里边。 季凛云抬头,下意识指向烛台,忽地意识孟楚瑶在身边,隔空灭灯的动作一滞,挪动着步子走近,吹灭灼灼燃烧的火苗。 殿内顿时陷入浓稠的黑中,呼吸可闻。 塌边微微一沉,有人坐在塌边,随后膝上被衾微扯,传来窸窸窣窣之声。片刻,彻底没了动静。 “梓童,夜了,睡吧。”清润的声音应刻意压低,多了层喑哑的质感。 此刻孟楚瑶哪睡得着,所有动作分割成无数个画面,她搜寻着画面每一处怪异,心如战场上急促的鼓响,都快要跳出来。 清醒的内在大叫着:“不对劲,不对劲。” 败露 殿内炭火充足,纵然室外寒风萧瑟,室内也如晚春一般温暖。 可孟楚瑶体内正经历狂风肆虐,四肢发僵,毛骨悚然的寒意直袭胸口。 枕边人并不是她成亲五年的夫君。 真正的季凛云乃先皇第八子,封号庄王,在先皇一众孩子中,虽不是最受宠的,身后背景也薄弱。 可毕竟母亲也曾风光过,衣食用度华贵讲究。季凛云出生在先皇盛宠其母婉嫔,产下他后,先皇擢升婉嫔为婉妃。 季凛云自小有太监宫女贴身伺候,养尊处优。即便是再晚,也不会挥退宫女,亲自更衣吹烛。 一国之君在卧榻安眠,几千年的礼制规定了君主睡在榻上里侧。 一是,刺客闯入,睡在内侧的帝王有逃生的时间;二是,帝王夜里饮水或起夜,睡在外侧的妃子方便服侍。 孟楚瑶睡外侧不过是尊礼制,但是季凛云要起夜喝水,她只会翻个身继续睡。 先前她还在生气,身子困乏懒得动,想着晾扰人清梦的季凛云一会,再下床方便他睡进里侧。 不料,季凛云让她睡里侧。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不对劲,下意识回想起上月同寝,她睡的是外侧。 立即想起他与秋围前李凌云的不同之处,不准宫女服侍更衣的异常行动,此种情况从何时开始。 上月他身体还未恢复好,是她主动去的飞霜殿,到时李凌云已经身穿藤黄里衣,闭目睡在里侧。 原不是他不爱宋雨晴,而是季凛云早就被调换。 “梓潼,坐着在想什么,要将火烛点起来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润,因躺在语调中夹着淡淡懒意。 就连声线都与季凛云如出一辙。 “不必。”孟楚瑶回神,出口的声音喑哑局促,她轻咳两声后,缓缓躺回榻上。 为了镇定,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适应浓黑的环境。 她不能打草惊蛇。 尽管极力冷静,但幽静摸不清彼此距离的空间,她清楚地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声。 太大声了。 孟楚瑶无声叹息,不明人物躺在伸手就能触碰的身边,而这个人至少已经安稳藏匿两月之久,这让她如何冷静自若。 没多久,她发现心跳声变得杂乱,仿佛多一重。仔细听,发现多出的一重心跳来自身旁的季凛云。 孟楚瑶微讶,他也没睡着。 两人心跳声错位的交叠在一起,彼此都默契地没出声。 如此反倒令孟楚瑶奇异地冷静下来,她偏头看向季凛云的方向。 除了黑暗,她什么也看不见,不知为何却冒出一个惊悚的念头。 当她凝视黑暗时,对面是否也在凝视她。 念头清晰的萦绕心头,心底滋生出无法言说的微妙刺激感。 以卧榻分为两头,两人各自为营,敌不动我不动僵持着,伺机着咬断对方喉咙的最佳时机,生吞其滚烫的血。 她抽出精力,思考起身边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容貌与季凛云一模一样,身量一样,体型亦一样。 体型似乎有点分别,眼下的人要比季凛云壮些,当时她还只当季凛云伤后吃胖了。 今晚他穿着单薄的里衣,不难想象衣裳下有副精壮结实的酮体。 外部条件无限接近季凛云,那他是带了人.皮面具,才骗过所有人耳目? 孟楚瑶见过人带人.皮面具,的确能骗过一时,若仔细看还是能发现不少破绽。 回忆白日见过的面貌,浓黑的剑眉,淡然若水的凤眸,高挺的鼻梁,菱角分明的双唇。 与她印象中的季凛云相貌没有差别,其实她也不确定,单从相貌差异就能察觉怪异,因为距离她仔细打量季凛云,已经近五年。 当时她正在挑选人,一个保孟族在这场夺位之战中安然无恙的合作伙伴。 后来她看见了季凛云,眉目温润无害,据观察为人宽厚,当然后来发现他只是擅于伪装。 选定好后,她就再没仔细大量过季凛云的长相,从来都是随意一撇,她忙着夺权。 不过倒还是让她察觉出一丝不同,如今的这个冒牌货的目光要比真季凛云沉静许多。 从前的季凛云自从温润端方的假象败露后,便彻底放弃伪装,看着她时目光闪烁,虚伪讨好。 登基后坐稳皇位,蠢蠢欲动时,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小人得意,在她眼中则是溢出来的愚蠢。 显然能瞒过孟楚瑶两月之久的冒牌货更聪明,他低调安静,不引起她的注意。 若不是晴妃大闹,她或许会更晚发现。 而两人相处时,他一直垂眸,目光晦暗,看不清眼中想法。 如果是披人.皮面具,那这张面具可谓是具有鬼斧神工之效,要知道季凛云的长相可是万里挑一的清隽。 嗯,就连身材也能无限贴近原主,甚至还更优秀。 这张人.皮面具一定要细细观察,才能到蛛丝马迹的破绽。 孟楚瑶苦恼她该怎么找出来呢? 即便是宫女服侍,也不能抬头看皇帝的脸,那可是死罪。 她舍不得让杏月桃月去冒险。 苦恼找不出方法时,她蓦然想起自己是皇帝的妻,她有足够的资格,近距离接触季凛云。 之所以苦恼许久才想起,是因为孟楚瑶从来没服侍过别人,即便季凛云是他的夫,她也没有妻在夫之下的观念。 从未照料过他的衣食住行,皇帝晨起时,妃嫔需要随着起身,服侍皇帝穿衣。 可孟楚瑶不是,她与季凛云同时晨起,由各自贴身侍从服侍穿衣。 三年如一日,就连新帝登基也不曾破例。 不过明日可以破例一下,她要借着穿衣的机会,找出人.皮假面的边缘。 只要是假面,就一定有贴合的缝隙。 有了找出应对之策后,孟楚瑶放松了些。 可没轻松片刻,她恍然想起一个骇人的念头! 若是把他脸部边缘,脖子下方都搓破皮,也没找到蜷曲的假皮该怎么办。 难道?难道世上有借尸还魂? 念头一起,孟楚瑶心里油然生怒。 她盼了许久枕边人意外去世,结果天意弄人,季凛云死了,但上天重派一魂体附于未死之躯。 她过去所做的努力,需得重头再来。 片刻心烦后,孟楚瑶决定不必自己吓自己。 她从来不信天子是由上天所定,权力由天所授。 季凛云是她选的,权力是她夺来的,怎么可能是天神属意呢? 什么借尸还魂,都改不了她要换帝的心。 烦躁退去,她重新恢复冷静理智。 是何结果,等天亮便知。 孟楚瑶平复心情,浅浅呼吸装睡。今夜她是无法入眠了,身旁躺了一个目的不明的冒牌货,她得防着对方中途会有何举动。 而且他的心跳比她还大声,显然也未睡着,至今还在有力凌乱地跳动。 确认策略后,孟楚瑶终于有精力思索,为何这个季凛云也在假寐。 他是否发现自己察觉他是一个冒牌货了。 如今知道他是假的后,孟楚瑶不敢冲动。 要知道以她对真季凛云的了解,刺客武功高超,即便在平地无法一击毙命,但将人逼下悬崖,他也很难活下来。 可他不仅活了下来,偏偏还活蹦乱跳两月之久。 据前去营救的侍卫所说,当时还有不少侍卫为了救护皇帝,跟随皇帝摔落悬崖。 若是其中一个仗着身体条件各方面与季凛云相似,在悬崖半日的功夫偷梁换柱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他该得在多早以前就开始准备,且精准无比的确认就是那天呢。 如此一来,他的心机深不可测,且在肚腹遭受深重刺伤,加上无数断枝划伤后,还能沉着偷梁换柱,活着被救上来。 她突然想起,这人身上穿就是季凛云当日的着装。如果是偷梁换柱,那真正的季凛云应该是扒了干净,抛下悬崖。 想到这个可能,孟楚瑶默了默,她没有为季凛云感到难过,而是她意识到枕边人武功高强,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枕边的季凛云的心跳声沉稳下来,再没了震耳欲聋之声,呼吸规律平稳。 不知是真睡熟了,还是骗人耳目,孟楚瑶不敢大意。 如此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留意枕边人,生生熬了一宿,直到殿外陈公公轻声唤皇帝起床。 榻上,两人直挺挺坐起身,孟楚瑶一夜未眠,仿作平日举动。 二人静默无言,各站一侧,就像他们在卧榻时,泾渭分明。 杏月与陈公公各服侍人净面漱口后,一行人手捧着宫服和朝服进来。 “将宫服放在木施上,我稍后唤你。”孟楚瑶一夜未睡,依旧神采奕奕,对杏月吩咐道。 而陈公公早已习惯皇帝不喜人贴身伺候更衣,宫人早已熟练得将衣裳妥帖放在木施后,有序地退出。 杏月没反应过来,不明就里抬眸去看她的意思,接触到皇后不容置喙的目光,乖顺服从。 殿内一时又只剩下孟楚瑶和季凛云两人。 季凛云悠闲自在,转身去拿他的朝服,慢条斯理穿戴。 孟楚瑶轻移脚步,面向季凛云的背影。 他刚穿上一件衣裳,长手伸到颈后,将及腰的长发从衣领中挽出来。 慌乱 殿内金丝碳充足,熊熊燃了一夜,孟楚瑶着中衣亦不觉得冷,但还是披了件罩衫,稳步走到季凛云身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懒得讲客气话,埋头直冲进他两臂间。 眼前突然升起一件褐色云锦纹袍杉,挡在两人之间。 指节分明的双手紧紧扣住袍衫两肩,衣裳之后是季凛云失去沉稳的声音,“皇后这是做什么!” 说完,季凛云举着衣裳,仓皇退后半步。 孟楚瑶看着高过自己半个头顶的褐色遮挡物,暗暗得意自己猛然出击,占了上风,不慌不忙正经答:“皇上,我为你更衣啊。” “不必,朕有手能穿。”季凛云低头,袍衫下凤头锦靿靴往前半步,又紧张退后半步。 “今日我想伴你身边,帮你穿。”说着,她强硬将袍衫扯下来,“衣衫柔软,陛下捏皱了。” 季凛云手臂僵直,收了力道。 孟楚瑶其实心里也七上八下,她可是要找贴身找出破绽,万一被他发现,直接给自己一掌可怎么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能故作一派自然接近。 再进一步时,她瞧了眼季凛云,面无表情,冷硬地看着手中的衣裳。 她收回目光,将注意力放在眼前。 才发现她平视前方,只能看见他上下滑动的喉骨。 他对于自己的突然靠近,非常无措。因这个念头,孟楚瑶镇定许多。 孟楚瑶分神比较二人区别,印象中季凛云有如此宽厚的双肩吗,好似肩膀宽度差不多,但没这么厚实。 执一边衣袖,使季凛云手臂从袖口钻出,她绕到肩后,准备使他穿上另一边。 为了看清楚颈后的肌肤,她空出一只手,提前撩起披于肩后的墨发。 触手微凉,如丝绸般滑腻,这是一副令人爱不释手的头发。 为仔细观察颈后的肌肤,她张开手全力一抓,无可避免的指尖按压在肌肤之上。 滚烫的温度,细腻弹性的触感,以及下一瞬变得僵硬的肌肤。 她明显感觉到季凛云因突如其来的接触,吓得浑身无法抑制一震,紧接着精神干预。 身体极为克制的一震一紧,尽力将具象化的震惊表现降低到最小幅度。 孟楚瑶没受此影响,一心用眼神寸寸搜寻破绽。 没一会,这块领域因主人的表现脱离怀疑范围。 只因季凛云的颈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孟楚瑶眨眨眼,为他披上袍衫,放下长发,步伐没有迟疑得移另一侧,让他穿上另一只衣袖。 耳后,颈后肌肤全部通红,没有明显的白红分界。 袍衫敞开,里衣的衣领将脖子以下的肌肤捂得严严实实。 不碍事。 她凑前一步,准备帮他系上袍衫的系带。哪知对方后倾身子,随着距离逐渐拉远,她也只能随着对方,慢慢前倾靠近。 目前为止尚没找到一丝怪处,不禁怀疑他用的是极轻薄,能与肌肤完美贴合的假皮。如此便能解释得通真皮变红,假皮亦随之变红的原理。 忽的身体失去平衡,她过于专注,以致于整个身体前倾角度超过可控范围。 还没等她慌忙挣扎时,肩膀被一双大手握住,扶回原位。 手的主人确认她站稳,轻松营救出皱皱巴巴的衣裳,如避蛇蝎般后退两大步。 “我来吧,梓潼应该是腹中饥饿,没站稳。” 孟楚瑶微抬眼皮,他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几息之间,季凛云已经系好袍衫,转身走远,去拿木施上的玄黑色团龙纹圆袍。 孟楚瑶倒也不急,缓步走近,等对方背着她穿戴整齐,堵在他的背后,他若是要离开,只能转身面向她。 方才倾倒之时,她也没忘了留意脖颈,可肉眼难以断定,只剩下最后一个方法——上手搓。 此刻一想,手心不由沁出点汗水,不在意地用罩衫擦了擦掌心,拭去水泽后,反而令掌心的摩擦力增强许多。 当季凛云若无其事中又夹杂着一丝着急转过身,孟楚瑶眼疾手快,大跨一步,再近点鼻子都要戳到衣领里了。 季凛云身后就是木施,退无可退,僵直着身体,双手下意识半抻开。 孟楚瑶微微退后两步,神情从容自若:“陛下衣领没弄好。”两手抬起,五指合拢微曲,形似中空的半圆。 两手渐渐靠近,最终轻轻圈住脖颈。 “领子应当还要再下点。”季凛云轻咳一声,哑着声音提醒。 左右拇指恰好按在喉骨的下方,因开口说话,凌厉的喉骨蛮横地闯开拇指的分界线,如此来回挑衅。 “陛下的衣领演的太紧实,待上朝时会不适,从而导致呼吸不畅。”五指全部贴合绷紧的脖颈,朝下贴着衣领边缘钻进衣服中,“瞧,现在就呼吸不畅了。” 指腹所到之处,没有一丝上下重叠的突兀边缘,手指都探到锁骨了,还是没找到缝隙。 脑海中又冒出一个念头——他粘的难道是半身假人皮? 手腕一折一摊,将领子撑大点,双手正欲探到更里面。腕骨却被人扼住,不由分说地强硬扯离松垮的领口。 “皇后不是帮我整理衣领吗,怎么越弄越乱了。”季凛云声音哑而低,仔细听还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身子歪斜往旁一闪,终是逃离孟楚瑶的围挡,微颤的手理好凌乱的衣物,仓促丢下一句话逃了:“上朝时候已到,梓潼不必等我用早膳,” 孟楚瑶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怅然地撇撇嘴,信步走至碳炉边烤火。 季凛云的体温与火炉的烫有过之而无不及,方才双手离开脖子,接触到较肌肤还要凉的空气时,略有几分不适应。 即便隔着厚重的衣服,也能清晰的感受到自体内,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气。 孟楚瑶稀奇的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回想起手感也不错。 按压时能清晰感受到薄肤下汩汩流动的血脉,这天下还没有如此能以假乱真的绝妙技术。 她唤杏月等进来更衣,闭目深思。 排除黏贴□□以假乱真的可能后,那么还剩下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是神鬼玄术范畴,她只在异闻玄幻戏本中看过这类传说。 比起借尸还魂,她在摸寻不到破绽时,还想到一个可能,那便是两人是同出一胎的双生子。 这便解释得通,两人相貌,身形,就连声音都如出一辙,至于肢体习惯,长期观察也能防个十成十。 “桃月,派人去查下皇帝可有双生兄弟。”孟楚瑶道。 “是。”桃月回。 杏月也在身旁,她有颗七窍玲珑心,皇后今日屏退所有人,还反常的帮皇帝更衣,要知道皇后已经嫌弃季凛云四年了。 她退出门后变心里嘀咕,仅是这一句话,便理清出事情的全貌。 孟楚瑶怀疑眼前的季凛云不是从前的季凛云,而是季凛云的兄弟所扮。 婉嫔对外只育有一子,从来没有一丝怀有二子的风声,至今已有二十五载,若是真的,乃是一桩保守极好的密辛,“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查仔细点。” 孟楚瑶没胃口,只让小厨房做了点清淡的葱丝鱼片粥。 屋外暖阳透过窗棂落在身上,孟楚瑶坐在斜倚着黄花梨木矮桌,书上小字幻化成串联的蚂蚁。 少顷,蚁群领头不见所踪,队伍彻底分崩离析,立即四散开。 啪嗒一声,手中的书籍砸在桌上,孟楚瑶惊醒,浅浅打了个哈欠。 一夜未睡,此刻正正好的阳光披在身上,浑身烤的暖烘烘,催人入睡。孟楚瑶不再挣扎,缓缓躺下,背对着刺眼的光,睡熟了。 杏月抱来一张正红蚕丝薄被,轻柔盖在皇后的身上,将软榻上的矮桌搬走,轻手轻脚退至殿门守着。 孟楚瑶一觉睡到日头斜沉,还是杏月低声唤醒的,因季凛云派人来传,今夜依旧宿在坤宁宫。 她还自顾昏沉,迷蒙着眼听人禀报。慢悠悠伸手,让杏月扶着她在院外走走,醒醒神。 院中冰雪消融,露出鲜艳翠绿的草尖,余晖映着叶上水珠晶莹剔透。 孟楚瑶头脑逐渐清晰,关于验证真假季凛云的想法又冒出点灵感。 她记得季凛云胸口有块拇指大小的暗粉胎记,除那块地方,连粒小痣都没有。 只需找找他身上有没有胎记,即可确定他是借尸还魂还是季凛云双生兄弟了。 今夜正是好时候,日头斜挂在天穹,再过一会儿季凛云该到了。 “桃月,你今夜守在殿门外,配上你的软鞭。”孟楚瑶想了会,决定用这个举动作为行动的口令,“当你听见咳嗽一声,便闯进来护我。” “是要安插些护卫守在坤宁宫墙外。”杏月脸色凝重,听得左眼皮直跳,怕出大事。 “不能打草惊蛇。”孟楚瑶摇头,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只要他还活着,都对孟楚瑶未来要做的事不利,她要无声无息解决掉此人。 回到殿内,坐定没多久,殿外传来陈公公的尖细的声音:“皇上驾到。” 过去一个白日,季凛云早已恢复平静,肌肤雪白透亮,漆瞳如墨。踏进殿门时,刻意对上她的视线,好似证明他以不是早上的狼狈慌忙的逃兵。 孟楚瑶莞尔一笑,笑意不达眼底。 二人相安无事吃过晚膳,照例去御花园消食,这回她没再开口说话,季凛云更是一声不吭。 消食的半个时辰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结束,分别时,仪仗队伍在御花园入口一分为二。 临走前,孟楚瑶开口道:“今夜,皇上莫批折子太晚。” 季凛云沉声应和:“好。” 僵持 杏月呈上今日季凛云的起居注,上面写皇上面色阴沉,唇角紧紧抿着,时常走神,几次让大臣重复汇报。 而下早朝后,皇上午膳也没吃,一直埋头批改奏折,命相关臣子觐见问话,无其他反常处。 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夜色,是时候睡下了,虽然她没有一点困意,反而精神抖擞。 孟楚瑶早早躺在卧榻上,斜靠着床头,头顶上方放置一盏烛台,借着光翻阅手里的的闲书。 殿门从外推开,季凛云裹挟着冷气进到殿内,今夜依旧没让人服侍他更衣。 仿佛是为了防她打量,季凛云特意在外室换下厚服,着鹅黄暗云烟纹的中衣。 山不来她去。 “我为陛下更衣。”她箭步走过去。 对方看出她来者不善,步履一转,绕到木施后防着她,于是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木施。 “陛下在木施之后,我怎么为你脱衣。”孟楚瑶蹙眉,不满道。 季凛云同样微蹙眉,如避好色之徒,一本正经回绝:“我身体还未痊愈,不能行房事,皇后若在步步紧逼,我只能回去。” 孟楚瑶怔在原地,唇微张,哑口无言,暗自羞恼,旁人若在,还以为她要强迫虚弱病患。 好一会才顺平心中愤愤不平,“陛下误会,我只是想帮忙。” “不必,梓童回去吧,多一双手会弄乱衣服,我速速就来。”季凛云摇头,眼神坚定地看着她,目中催促她别磨蹭。 在他目光的监视下,她只得回到卧榻,等她稳稳坐下后,季凛云才从木施后走出来。 孟楚瑶轻嗤一声,好整以暇看着他有条不紊的脱衣,见他走近,提早起身坐在塌边,方便他睡在榻里侧。 哪知他中途转道,折去碳炉边,像是观摩一件奇珍异宝,良久弯腰,捅一捅烧得火红的碳木, 站直身体,深思熟虑后,尤嫌不够热,往周围又堆了一圈碳木。 明知他在故意拖延时间,孟楚瑶再好的耐心,也被他磨光了。 扬声唤道:“来人,把碳炉子搬到塌边。” 殿门打开,两名太监进来,吭哧吭哧把碳炉端到榻前五步之外的位置。 季凛云脚步讪讪,随着碳炉一起走到榻前,盯着太监办事。 等人关门走后,孟楚瑶淡淡开口:“皇上,我早早腾出了位置,睡里侧吧。” 季凛云偏头,视线擦过孟楚瑶的肩,落在卧榻里面,点点头,一只脚轻踩塌边,缓缓落在榻内。 探身要吹灭顶上闪烁的烛火,刚动作,便听见孟楚瑶平直柔和的声音:“我习惯睡前看会儿闲书。” 伸到一半的手收回来,闭了闭眼,又是一副水波不惊的摸样,笔挺得躺在榻上,被衾拉到胸口盖严实。 片刻,一页纸翻过的声音,季凛云转身,背对着孟楚瑶侧躺着。 孟楚瑶两指捻搓着单薄的纸张,书上一个字没看进去,注意力全放在身旁,一臂之远的季凛云身上。 偏头打量彼此的距离,昨夜她觉得一臂太近,今夜观念翻转一周,只觉一臂太远,等她爬到身边时,恐怕早已提防。 他背对的姿势正方便她行动,只需手扯过衣领,用力一扯,便能露出整个后背。 内心筹划着如何一步到位,从哪个角度最顺畅。 决定好后,孟楚瑶一手松了松被衾,留出宽裕的活动范围,缓缓合上书,放在榻边,整个过程动作轻柔的像羽毛落在叶上。 因碳炉离近,孟楚瑶热出一身细汗,呼吸也略显急乱,她看了眼季凛云的背影,没有任何反应。 就是这时,她两手按在空处,因身体僵硬,翻身的动作没想象中轻盈。 于是当她跪坐在季凛云身边时,对方立即反应过来,两手扯过被衾,盖到下巴处。 “皇后,这是要霸王硬上弓?”季凛云的喉中一紧,声音比他想象中还要低哑。 孟楚瑶突兀见到他转身,还只当他要坐起来立即走人,可是人还是定定躺在她的下方,而自己一时没收住势。 差点冲过头,两手紧急撑在季凛云两边,正好将他老老实实困在下。 眼皮下的人,丹凤眼大大睁着,黑白分明,瞳孔不安四处震动,像只受惊的小猫。 “没,只是有点热,想问下陛下要不要脱衣服。”仅仅是一瞬的功夫,孟楚瑶便恢复了从容,保持着支撑的姿势。 “我只穿一件单衣,脱了就什么也没穿了,太不雅。”季凛云淡声拒绝,“命人把碳炉端到外室就行。” “碳炉自然要搬走,但陛下热出一身汗,不如松松衣服,散散热。”孟楚瑶说着,一手伸向他,“我们是夫妻,不必在意。” 在碰到脖子时,孟楚瑶的手腕被人一手箍住。 不过她早已发现,季凛云无论是扶住她的双肩,还是此刻手掌禁锢住她,都只用了三分力,虚虚一圈,好似两人不熟,他不知该如何把握力度。 她将重心放低,上半身微抬,双膝跪压在锦被上,如此空出另一只手,而被控制的手腕灵巧一转,便轻松从季凛云掌中逃出来。 反手隔开挡在胸前的双手,她的目标还是衣领,只需抓住左侧衣领,向后一翻一扯,便能看见肩胛骨的胎记。 季凛云是一个粗人,他总害怕自己衡量的力度会伤害孟楚瑶。 而她半个身体横在他的上方,他睡在内侧,旁边是墙壁,他无路可逃,无形中构成了一个令他喘不过气的密闭空间。 脑海爆发出的意识,再与她对抗时搅和成一团乱麻。 从两人短暂的对抗,他琢磨出孟楚瑶还是少女时学过拳法,出招干净利落,力度由丹田发出。 可他刚学会走路时,便为了活着开始学习武功,如此已有二十五年。 孟楚瑶在武力上奈何不了他,可是他对孟楚瑶无可奈何。 好热,季凛云偏头喘口粗气。 “松松领口,就不热了。”孟楚瑶咬着牙劝告。 双臂已经开始乏力,再僵持下去,以后季凛云定会严加防卫她,说不定连一张卧榻都不会与她共处。 开弓箭没有回头路。 此时他们早已不像一对恩爱的夫妻,而是抵死厮杀的仇人,一个扑上去要杀了对方,身下的则狼狈负隅顽抗。 与此同时,季凛云也觉得胸膛快要爆炸了,面前不断袭来的粗喘,和倾斜而下的长发,落在交握的双手,水草般缠上颈项。 再僵持下去,就会被她看见自己丑陋的身体,他还未准备好。 到次地步,季凛云也知道孟楚瑶已经怀疑他顶替的,她在找那个人背后的暗红胎记。 可找到又能如何。 那个人已尸骨无存,作为与他相貌一致还同拥有先皇血统的人,他便是这世间又一个季凛云。 两双手缠成一团,他们进入僵持阶段。 孟楚瑶已经很久没这么疲累,一旦松懈下来便感觉双手负担千金重。 季凛云难耐地侧过头,看着青丝流淌形成的雨帘,透过缝隙看着晃动的帷幔,想起一招彻底阻断攻势的法子。 只要他侧身,彻底趴在被衾里,如此领口便彻底压在身下,孟楚瑶早已精疲力尽,无可奈何他。 即便是精力充沛,她也搬不动。 杀人不眨眼的暗卫,竟然用这耍赖的招式,季凛云无奈地苦笑。 察觉出对方施加的力度略微减弱几分,季凛云抓住时机,松开她的双手,迅速翻身趴伏。 然而在他翻身,正面陷阱锦被里时,一只手突兀出现在身体与被衾之间,电火石光时,手已经压在身下。 原来季凛云转身时,带动着锦被一起翻身,而孟楚瑶跪在被衾上,力度之大,轻易引着她失去平衡,顺着力道往前扑。 孟楚瑶无措顺着力道往前扑,为了不太狼狈,下意识瞅见空位,急忙伸长手支撑。 不料被季凛云肩膀一撞,身体彻底失去平衡,整个压倒在他背上。 缎被光滑,那只手阴差阳错滑了进去。 当陷进滚烫柔软里,孟楚瑶大脑空白一瞬,而身体腾空的一瞬间,早已刻进骨髓的目标——查看胎记,下意识驱使着她手腕灵巧一扭,沿着敞开的衣领。 入手是热汗淋漓的肌肤,脑海下达指令——往上走,于是她拂过障碍。 此时她的手在左侧,她清晰记得胎记在右肩,其实此刻她的方位,正合适抽回手的同时,亦能扯到衣领,顺势拉开中衣,显露出右肩。 虽然碰触到意料之外的部分,但重中之重是查看胎记,那些都不算什么,她也不是没碰过。 然而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顺遂,她的手被人按在锁骨之间的平台处。 “你别动。”季凛云近乎是一个一个咬牙蹦出来。 “好,我不动,手要被你扭断了。”孟楚瑶同样热出一身汗,被抓住手时吓了一跳。 季凛云慌忙松开手。 他实在担心身体疤痕脏了她的眼,他天天泡半个时辰药浴,可身上都是陈年疤痕,许多甚至透进一指之深。 要想尽数磨平,恢复光洁可能要半年之久,如今不过是薄薄褪去一层皮,使得淡褐色凸起的疤痕变成肉粉色。 可惜季凛云太过慌张忘了思考,他太过于担心自己伤害孟楚瑶,他对孟楚瑶的小心翼翼早已形成潜意识。 只要面对她,他总是卸下九成的力。 而孟楚瑶也不过是装痛,降低对方的设防,手腕的禁锢彻底松开。 就是这个瞬间!孟楚瑶摸到中衣边缘,用力一扯。 嘶啦一声,中衣的衣领被扯变形,阻碍孟楚瑶的是腰间系成死结的细带。 有必要吗?!为了防她,系成死结。 细带被扯断一半。 此时季凛云方反应过来她是装可怜,回神拉过衣服,连带着孟楚瑶的手也一同困在衣服里。 裹严实后,季凛云抽出精力拔出衣服里不甘的手。 孟楚瑶怎咽的下这口恶气,趴在他背上,与他争执不休。 “你出去!” “你倒是放手啊!” 他往外扯,她往里钻,谁也不让步。 证实 来回拉扯之时,孟楚瑶五指抓扣,不肯让步,在他身上留下不少印子。 她早已是强弩之末,虽是不甘,却还是一点点被对方扯着,拉出衣领之外。 或许是苍天看在她如此努力的份上,掌心擦过右肩锁骨时,清晰地感受到一粒微微凸起。 她断定那是一粒痣,真正的季凛云锁骨才没有痣。 获取到至关重要的证据后,孟楚瑶如释重负,卸下所有力气,软软绵绵任由对方将自己推至卧榻之上。 万千青丝盖在她的脸上,汗水将青丝粘成一缕缕贴在肌肤上,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而她早已没了力气,狼狈不堪地躺在被衾上,气喘吁吁,她连咳嗽两声的力气也没有。 两人的位置发生逆转,此时是季凛云俯视侧躺着的孟楚瑶。 覆在口鼻的青丝被人轻柔而细致地撩拨开,如此呼吸通畅许多。 但眼前的青丝还在,视野困在无数碎影之下。 她于缝隙中,模糊地看见季凛云揽紧起皱如破布的衣裳,衣领这次直接裹到了喉骨下方。 孟楚瑶被他逗乐了,哼笑出声。 季凛云听见声音,撩起眼皮暼一眼,青丝厚厚的遮在眼帘除,他身上的疤多在腰腹和背部,颈部到是无需忧虑。 整理好衣服后,他跨过孟楚瑶,轻盈落在地上,气息如常道:“我身体不适,不能再陪梓潼,我返宫了。” 孟楚瑶翻身仰躺着,歇息了一会有点力气,全用在嘴硬上:“皇上好走,不送。” 桃月尊皇后指令守在殿门外,担心皇后遇险只能发出细弱蚊蝇的口号,以致无法最快拯救娘娘,她半个身子扭曲地贴在门上。 屋内你来我往的谈话,一个不落的听进耳中,到后面变为闷响,纵使面红耳赤,桃月仍是坚守在门上,没有片刻懈怠。 皇帝满脸通红,脚步匆匆夺门而出时,桃月后脚跃进屋里,直奔娘娘身边。 内室里一片凌乱,而皇后娘娘躺在其上,疲惫不堪但衣着整齐,只是香汗淋漓,样子看上去算不得游刃有余,像是打了一场仗。 她小心翼翼拨开她眼帘上的厚发,“娘娘可有受伤?” “无,把碳炉端远点,热出一身汗。”孟楚瑶半阖着眼,浑身是汗,又累又热,“再命人端盆水,我清一清。” 杏月慢一步进来,闻言转身吩咐下面人。 孟楚瑶在两人的帮扶下,身体恢复干爽,手脚虚软地躺回内室里。 翻来覆去,身体明明已经透支,可就是了无困意,相反越想越气恼。 手指无意识地碾磨,仿佛上面还残留小痣来回擦过的触感。 不是身披人.皮面具,也不是借尸还魂,而是双生兄弟! 季凛云这混账竟然有一个双生兄弟,藏得可真严密。 气煞她。 不受控制忆起秋围那天,侍卫来报说皇帝林间撞见一只红狐,势要活捉。哪知跟进密林时,突然冒出十数个武技高超的死卫,刺杀皇上。 等她赶到时,皇上已被逼入悬崖,最后与众多侍卫一同掉入悬崖多时。 无论上面的人怎么喊,也无人应答。最后是快马加鞭搬来纵云梯,才寻到挂在树枝,奄奄一息的季凛云。 彼时距离落崖已过去一天一夜,说实话,当孟楚瑶看到被抱上来的季凛云,她并不确定她是血流过多虚弱,还是饿了一日一夜虚弱。 无论是哪种原因,当太医清理好伤口,向她禀告皇帝真龙护体,大难不死。 她面上心有戚戚焉,实则暗叹了口气,遗憾季凛云命真硬。 原来不是季凛云命硬,而是死了一个季凛云,又冒出一个季凛云。 皇帝命悬一线,她这个当皇后的,自然得时刻陪在身边,稳定百官,处理朝政。 当然因为某些原因,返回宫前,除太医和宫人,孟楚瑶不允许后宫任何妃子前来探看。 秋围遇刺,皇后日夜寸步不离守在皇帝身边,后来还传出帝后鹣鲽情深的佳话。 其实不然,季凛云昏迷微醒时,她事不关己坐在营帐内批阅奏折,处理伤口都是由宫女和太医院处理。 宫女惊呼皇上醒来时,她才慢慢悠悠放下奏折,两步走到身边,确认人是否性命无恙。 季凛云乌黑的漆瞳转了两圈,彻底定在孟楚瑶脸上。 她心里一滞,还以为他察觉什么,“陛下,陈太医说身上伤口繁多却未伤到关键,养些时日即可,现在虚弱应该是饿的。”她一面说,一面命人将时刻温着的人参鸡汤端来。 背后脚步声响起,她看了眼他软绵绵的两臂,“陛下双臂只是脱臼了,半个月便能恢复如常,只是现在需好好修养,饮食便由宫女侍奉吧。” 孟楚瑶守在营帐内,不是为了上演帝后情深的戏码,而是不许他对外泄露风声,也不许外人禀报可疑之处。 哪知起身准备继续批折子,忽然耳边响起砂砾滚过后的声音:“朕,身体不便,有劳梓潼了。” 孟楚瑶起到一半又坐了回去,不知是不是考验她。 一碗滋补汤,竟花了两刻。 汤药烫,季凛云垂眸看一眼汤碗,在抬眼看一眼她,轻声说:“烫。” 孟楚瑶无奈,只能舀一勺吹两口。过了许久,碗中汤药才下去两指。 正好温度适中,不愿浪费时间,速度稍快打算快速解决,哪知喂了两勺,他又微侧脸,虚弱咳嗽两声。 瓷勺悬在半空中,明白这是暗示她喂得太快,把他呛着了。 对方身体虚弱,又因急咳逼得眼眶通红,眼瞳浮起盈盈水光。 孟楚瑶无语凝噎,只得放慢动作。 如今回想起来,只想将半碗倒盖在他的头上,原来那时他也在趁机试探自己。 在营帐修养的三日里,到了一日三餐,原还是闭目休息的人,准时睁眼,还体贴得让她吃完再来料理他。 回宫后,因季凛云需静养半月,这段时间孟楚瑶垂帘听政,代季凛云处理朝政,忙地抽不出时间见面。 当然,她也没心情去看他,每日从太医口中听闻皇帝回复如何即可,而季凛云返宫后也默契的没来打扰她。 半月的忙碌和两人刻意的疏离,若不是晴妃大闹,孟楚瑶还不会发现季凛云的怪异之处。 孟楚瑶越想越气,自己辛苦施肥种树,结的果子竟被人横夺了去。 她坐起身,唤殿外值守的杏月进来,“我让你查的两件事,可有消息传来。” 杏月低头答:“回娘娘,那边传来消息,已经下过一次悬崖,在石壁上发现陛下当日所着衣裳的碎布,还有不少跳崖营救的侍卫碎布。目前他们已从另一条山道,下到崖底搜寻尸骨,还未传来消息。” 孟楚瑶点头,问起另一件:“二十年前婉嫔分娩前后,可有奇怪的人出现?” 杏月答:“找到一点,当年婉嫔身怀皇帝时,极为低调,除了重大皇宴足不出户,可也有宫女看见过婉嫔怀胎六月的肚腹,要比寻常怀胎一子的孕妇大一些。” 她停顿一会,又道:“不过,那名老宫女也无法保证,因为婉嫔怀胎后衣裳极为宽敞,又时时刻刻双手掩腹,她也不过是恍然一瞥,瞧见婉嫔摊开手又快速拢袖。” 孟楚瑶沉思片刻,“当年稳婆还能找到吗?太医院又有哪些人伴在身边?” “这是其二怪处,当日太医院派去的太医,如今再去找,不是两年后告老还乡,便是突发恶疾病死了。”杏月回话时面色凝重,“属下命人去找告老还乡的太医,却听人说早就搬走了。” “当年记录是名叫张芳礼的稳婆,照顾婉分娩后,还在宫中十年,后来在郊外掉入深坑,砸断了腿,离宫养病再没回来。如今下属也还没找到。” 杏月跪在地上,深埋着头请罪:“属下办事不利,请娘娘处罚。” 孟楚瑶扶起她,“当年事早就处理好了,我们时刻二十五年再查,自然要费劲千辛万难。只要查出点蛛丝马迹,便能顺藤摸瓜。不急。” 她已经确认季凛云还有双生兄弟,只是不知眼前的这个季凛云是哥哥还是弟弟。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当年为何要隐瞒双生胎一事,若是担心双生胎不详,为何要不直接除掉多余的一个。 先皇去世,并没有命人陪葬,还活着的嫔妃有的在皇宫里养老,有的则去寺庙里修行。 婉嫔如今也还活着,季凛云登基后,婉嫔成了太皇太后,只是婉嫔留在万福寺修行,连登基那日都不曾回来过。 问完事,她还是没有困意。 直到传来五声钟响,五更天了,她才闭眼睡上一会。 一晃神的功夫,耳边远远传来杏月的声音。 睁开眼,入目是杏月挂着为难和心疼的脸,“娘娘,陛下派人说早朝结束,要来同你一起用膳。” 说着,杏月坐在塌边,扶起软绵绵依旧萎靡不振的孟楚瑶。 孟楚瑶靠在杏月怀里,低声埋怨:“此时不是还早吗?午膳前半个时辰再叫我。” 杏月扶着孟楚瑶,仿佛回到未出阁前的小姐时期,那时皇后娘娘也像此刻,为了多睡一会耍赖。 “我的好小姐,此刻就是距离午膳还有半个时辰呢。”杏月陷入回忆,口吻不免如还在孟府时,带着无限宠溺。 孟楚瑶支支吾吾一会,强撑坐起来,没一会顺势一歪,倒回卧榻。 杏月眼疾手快半道捞起,朝桃月使了个眼色。 桃月默契上前,躬身将孟楚瑶横抱起,边走边开朗:“属下以为小姐成亲以后就永远是皇后了,原来还是属下的小姐嘛。” 孟楚瑶被人端到镜前坐下,听着二人的调侃,一点不羞恼,闭着眼顺从她们为自己捯饬。 此刻,虽然身体软绵无力,意识却是轻飘飘,悠悠荡回少女时期。 杏月手脚麻利,争分夺秒。 少女回忆还没持续多久,就听见她说:“小姐,该洗脸了。” 睁开眼,镜中女子有白皙透亮的肌肤,因肤白使得眼下的乌青更显眼。 孟楚瑶抿了抿嘴,孩子气道:“眼下敷多点粉,不能在他面前落了下风。” 杏月弯腰凑近看,信心满满:“绝不让小姐露怯。” 咳嗽 上过胭脂后,再看镜中的女子,明艳大方,长而眼尾微扬的柳叶眼,如睥睨天下的神女。 孟楚瑶起身,举起双手伸个懒腰,复又慵懒地去偏殿的软榻上躺着,倚在半开的窗户,眺望远处落在树梢上的胖圆麻雀。 “杏月,今日让小厨房做碗十全大补汤,皇上身体虚弱,还需补补,食材还像从前一样。” 杏月:“是。”步履稳健地走去小厨房,这个十全大补汤必须亲自嘱咐,看着庖厨做好,由她亲自端送。 用膳时间,季凛云准时出现在殿门外。 孟楚瑶垂眸饮茶,视线中出现一只乌皮六合靴,下朝后换上舒适的赤黄色圆领袍衫。 视线缓缓上移,面色平静,细看便能察觉出昨夜的痕迹,眼眶里满是血丝,和她一样没睡好。 季凛云身量颀长,双肩舒展,背部宽阔有棱有角,体态自是另番冷冽的贵气从容。 因确认眼前的人并不是夫君,从上到下打量这全新的季凛云,一一比对后,两人有细微不同之处。 前者是自内散发的从容自得,而现下的透着冷意,行为举止暗藏锋芒。 不苟言笑时,丹凤眼并飞扬的情意,眼尾克制敛着,像是耐心蛰伏的孤狼。 即便是双生子,相貌声线相同,行为举止模仿入微,细究之下,气质总会在不觉间流露。 孟楚瑶放下瓷杯,暗暗懊恼是她从前太不在意枕边人,以致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昨夜两人来回拉扯,近乎直接道明“我在怀疑你,我知道你怀疑我”。 而现在他们却在同一屋檐下用膳,不约而同揣着明白装糊涂。 用膳至途中,杏月端上一碗药味浓郁的十全大补鸽子汤。 “皇上身体未愈,身为发妻甚是担忧,特命人熬制这碗补汤,滋养补肾。”与话语呈现的关怀不同,孟楚瑶的口吻带着强迫。 袅袅热气蒸得季凛云心口有暖意涌动,当他端起碗,嘴刚碰到碗沿时,分辨出隐藏在浓重药味下丝缕的异味。 动作微滞,隔着漂浮的烟雾,对上前方监督他喝下去的孟楚瑶,想了片刻,慢条斯理放下汤碗。 若是平时,他或许能喝下半碗。可昨夜慌乱回到寝殿后,看着身上沟壑繁多的疤痕,急切得加大祛疤的药效。 宫里给的祛疤凝膏,虽有奇效,却只对新出的伤疤有效,他身上除崖壁上的伤疤外,还有自四岁累积的陈年疤痕。 要想彻底去除,还原一副崭新白皙光滑肌肤,宫内的药膏远远不够。 于是他从民间找来药效霸蛮的膏药,以蜕皮的残酷代价换取孩童般柔嫩的肌肤。 这膏药功效太过霸蛮,敷在身上似火在灼伤。 旧肤破裂而开,渐渐烂成一团糜肉,清除血肉后,再敷以温和润肤滋养膏,每次只能选巴掌大的肌肤进行,待长出新肉方能继续。 而敷药祛疤期间,便是过鬼门关。强烈的痛感持续毁肌生肉整个时期,身体极为虚弱,只因这药也是以毒攻毒。 季凛云自小过得刀尖舔血的非人生活,即便遭受百毒侵害,也能以清醒的意识淡然完成任务。 生肌膏的毒性,他自然也能承受住,本以为时间尚多,老老实实依据处方涂抹,半年便能焕然一新。 昨夜之前,他仅仅只是恢复了胸膛和前臂的肌肤,后背乃至下身依旧是密密麻麻骇人的伤痕。 慌张回到寝殿后,便下了狠心将整个后背涂满生肌膏。 上朝前半个时辰才从昏迷中惊醒,堪堪刮掉背上的烂肉。生肌膏的毒性要维持半月之久,旁的微弱毒性都会使命悬一线。 汤碗轻嗑紫檀桌案,孟楚瑶声线落在他苍白干爽的唇上,不加掩饰地勾唇冷笑,“陛下为何不喝。” “我喝太医院的药膳就足够了,喝多,喝杂了,怕过犹不及。”像是为了印证,季凛云微皱眉。 说完看向她,眼神又含微微笑意,“梓潼,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孟楚瑶吃惊,昨夜缠斗的画面覆了层朦胧的面纱浮现在脑海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旋旎。 轻咬颊边软肉冷静下来,不甘示弱道:“我的耐心可不是留给豆腐的。” 季凛云面色一白,微抿唇,剑眉轻压,凤眼变得凌厉,眸光闪烁,“是我的不是,梓潼对我关怀备至,我竟漠视。”白皙如雪的玉指端起汤碗,仰头喝下。 孟楚瑶不知他想些什么,改变了注意,目光充满怀疑地看着他缓缓喝下。 “咳咳......”季凛云只感觉腹中猛地抽痛,涂抹生肌膏的第一天本就是身体最虚弱的时候,纵然是轻微的痛楚也会放大数十倍。 饮下一半的补汤硬生生咳出大半,他仓惶举袖遮面,以免唐突孟楚瑶。 一面压抑腹中抽痛,一面懊恼在她面前出丑。 孟楚瑶下意识站起来,茫然地看着佝偻着脊背,如孱弱老人痛咳的季凛云。 她记得滋补汤的含量很低,一日的含量对于人体并无影响,主要是日积月累,于无形中解决。 为何他却表现的像是要吐血身亡。 糟糕,若是皇帝死在皇后宫中,这会为她后面的计划带来滔天的阻力。 孟楚瑶回神,夺步走到季凛云身边,上下抚顺背部。 扶了没两下,手被季凛云握住,牵到膝盖放下,“无......咳无碍。” 他咳嗽得更厉害了,握着自己的手冷若冰棱,这是怎么了,身体急转直下。 杏月慌了神,秋围前她都放尾指指甲盖大小的量,考量到皇上身体还虚弱,又减一半,怎么咳得像是下一刻就死了。 若是真要死了,那她得最后为小姐做点事,杏月脚步微动,身前被一只手拦住。 是孟楚瑶,她看出杏月打算一人扛下,厉声喝到:“愣着干嘛,传太医!” 手被紧紧握住往下扯,孟楚瑶顺着力道弯下身,看见季凛云脸色苍白,双目和唇却嫣红无比,费力对她说:“我喝急,呛着了。” 皇上有话说,殿内全都凝滞主,一声不敢吭,听完无不呆愣。 孟楚瑶尤带着怀疑问道:“还是唤太医看看,若是皇上出事,我要有罪。” 凑近后,鼻尖若有若无嗅到苦药混着淡淡血腥的气味,似乎是从颈后传来。 还待细究时,季凛云倏忽站起身,宽广的身影将她罩住,她只能仰头看他。 季凛云喉中痒意难忍,在断断续续吃力的咳嗽中挤出一句话:“无碍,我让太医开帖止咳润肺的药方。”说完松手,背身匆匆离去。 当夜,孟楚瑶传召太医院专门照顾皇帝的陈太医,问询得知皇上的确让太医院煮了润肺止咳的中药喝,却没让太医院把脉。 甚至连面都没见到,也不知季凛云身体是何情况。 孟楚瑶有些纳闷,只能传召陈公公,却说皇上回来后,一个人关在寝殿咳嗽许久,但并不撕心裂肺,只是偶有微弱咳嗽声传出。 “传晚膳时亦没亲眼见到皇上?”孟楚瑶问。 “皇上晚膳只让御膳房送小米粥,只让奴才送到堂屋。”陈公公看着地面回话,停顿片刻,咽口口水,“床前帷幔垂落,帷幔前整齐摆着乌皮六合靴,皇上一回来便歇下来了。” “你可有闻到血腥味。”孟楚瑶怀疑自己真切闻到季凛云身上的血味。 陈公公歪着头回想,想起什么猛地抬下头,“奴才确实没闻到血味,但闻到股浓烈的药膏气味。” “从前却没发现,今日却格外刺鼻,这才想起两月里间隔几日便能淡淡的苦药香。” 太医院所制药膏考量到气味和疗效,都较为温和好闻,这种猛药应该是他不知从哪带进宫里的。 孟楚瑶沉思片刻,“你最近留意下气味,然后趁皇帝不在寝殿内,看能不能翻出什么。别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陈公公躬身作拜,悄无声息退下。 孟楚瑶头隐隐作痛,呼出胸口浊气,不知道此人顶替季凛云,到底有何计划。 少时好读些杂书,曾看某书中记载某国国母产下双胞胎。 两婴嚎啕大哭时,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的阴云遮日,落下震天的惊雷,闪电骤然炸亮昏暗的殿内,两婴童受惊哭得更大声。 一祭司当即指着两婴,说两个婴童乃是不祥之兆,只能留下一个。 彼时孟楚瑶视这篇笔记为胡诌,古人甚少有育有双胞胎,季国则是将之视为吉祥寓意,怎会处死其中一个呢。 如今身边当真出现一对双生子,还令她的计划停滞不前时,可谓棘手。 更想不通婉妃为何要这么做。 孟楚瑶苦思冥想时,双生子其中一人正蜷缩在卧榻上。 体内时冷时热,剔骨挖肉之痛浪水般回荡在身体的每处。 季凛云仿佛从水里捞出,湿淋淋抛在岸上,出气多进气少。 虽奄奄一息,他却暗自庆幸还在他所能承受范围之内。 锥痛每加重一分,他便在心中默念孟楚瑶,她是他无限生机,是晨昏交接时泄露的曦光。 此次过后他得好好规划,即受住生肌膏的药效,又顶住孟楚瑶的滋补汤的加持,表现得游刃有余,万不能再像今日这般狼狈。 第二日,孟楚瑶听闻季凛云正常上下朝,除面色苍白外,看不出其余异样。 而两人再度回到往昔互不相干的相处模式,孟楚瑶偶尔会恍惚,过去短短几日明明改变了什么,却似乎并无影响。 但凡季凛云在其他地方出事,此刻她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后事,扶持仅六岁的端王登基,而她重新梳理朝廷势力,顺利无阻垂帘听政数十年。 无限遐想过后,是浓浓的怅然若失。 不过,孟楚瑶很快振作起来,无论是哪一个季凛云,凡是威胁她,威胁孟族的人毫无例外会被铲除。 她只需耐心伏击,有朝一日终能釜底抽薪。 过了几日,御史大夫梁简微前来拜见孟楚瑶。 孟楚瑶出殿相迎,刨去两人皇后于大臣的身份,她要叫梁简微为梁伯伯。 梁简微与孟父是义兄弟,看着孟楚瑶从软团子到皇后。子嗣福薄,又极想养育女儿,于是便将孟楚瑶视为己出对待。 与发妻张芷茹盼了十五年的女儿,终于在不久前产下。梁简微此番拜见,便是亲自送女儿百日宴的请帖。 两人脸上流露出真情切意的笑意,梁简微笑得眯成一条缝,嘴角咧到耳后,“皇后娘娘,三日后臣为小女在家中举办百日宴,还请娘娘届时做客。” 孟楚瑶虚扶起梁简微,接过请帖,自信满满承诺定带上厚礼拜访。 梁简微听到厚礼两个词,也不推辞。两人说会话,便请辞离去。 又过两天,距离百日宴的前一天,朝堂上发生一件事。 御史大夫方桧儒在朝堂上,公然弹劾梁简微宴会还未办的百日宴奢靡浩大,上下邀请将近百名官员。 季朝对于官宴管理宽松,官员之间经常你来我往宴请。 之所以方桧儒会在早朝上大动干戈,其实是害怕他借宴会结党营私,他最后说百日宴可以办,但是规模得缩小,亲戚家人间祝贺下就足够了。 风波 方桧儒在先皇时为官中立,哪边队伍也不站,待季凛云登基,封孟楚瑶为皇后,也故作中立,狠狠给她上了一课,随后施施然成为坚定拥皇派。 孟族一男子在成为他的下属后,方桧儒特意与他交好,装作一副宽容大度的好上司好长辈,结果暗地里使坏,捧得孟族男子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将要升官加薪,哪知出现纰漏,幻梦破灭狠狠摔下来,差点死在牢狱中。 方桧儒在百官面前认下管理属下不当的罪过,请皇帝公正处罚,彼时季凛云震怒,狠狠责罚了孟族男子,关押入狱,而方桧儒则是贬官罚三月奉银。 最后季凛云忌惮孟楚瑶,将孟族男子教由她处置,她直接将人丢到京城外的贡县当个小官,好好学下人情世故。 没多久,方桧儒频繁出入皇帝议事殿,职位也在三年内连连擢升,官至御史大夫,成为拥皇派的中流砥柱,与拥后派背地里交手无数。 梁简微得女,喜得要飞上天,恨不得宴请全京城,他当官多年,为人和睦交友甚广,宴请几十名交好官员,已极为克制了。 方桧儒很聪明,并不明说阻止的原因是担忧结私营党,而是说铺张浪费,这个弹劾理由无法挑出毛病。 他是为皇帝着想,打压拥后派的势力,想来定会获得皇帝同意,成功使梁简微办个简单的百日宴。 梁简微以为百日宴被毁,气得脸憋成猪肝色。 季凛云沉吟片刻,回:“梁爱卿与发妻相伴十六年,房中未纳一妾,可见二人恩爱两不疑,好不容易中年得女,可是大喜事一桩。” 百官有人附和没错。 “梁爱卿喜出望外,大办宴席,若是朕,不仅大办酒席,还要大赦天下。”季凛云浅笑着看向下方呆滞的梁简微,“不知梁爱卿可愿邀请朕与皇后,见见爱卿的贵女。” 梁简微和方桧儒俱是一愣,谁都没想到季凛云会支持大办宴席。 梁简微回过神,伏地一拜。 梁简微下了朝当即赶来坤宁宫,与孟楚瑶讲述完,还有些不可置信,喃喃自语:“莫不是我老糊涂了?” “梁伯父今年才三十六,正壮年,哪里老了。”孟楚瑶私下还是习惯称呼梁简微为伯父,梁简微没有矫正她的称呼,只是他依旧尊称皇后娘娘。 “你是不知道下朝时,方桧儒瞪我,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梁简微忆起画面,满面通红大笑起来。 转眼看见孟楚瑶沉思的神情,收了笑容,“娘娘,是不是在想皇帝怎么会帮着我,对吗?” 孟楚瑶轻点头,季凛云已经多次置拥皇派不顾,这势必会让拥皇派的官员寒心,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是才来两个月没有弄清楚局势,还是他比他兄长聪明,知道不能违逆她,否则就会如他兄长一般,被她铲除。 梁简微这两月来,对于季凛云的操作弄得摸不清头脑,“娘娘,要不臣还是缩小宴请规模吧,就三家人吃个饭,也够热闹了。” 孟楚瑶笑了笑,狡黠道:“梁伯父无需担心,照旧大办,甚至还要比先前邀请更多人。” “方桧儒说铺张浪费,可皇上却不这么认为。”她没继续说下去,想来梁简微也能意会。 这便意味着,皇帝不认为梁简微宴请宾客是结私营党。 “那我再多请些人也无碍啊!”梁简微拍手恍然大悟,“我气煞那个方混账。” “我们不如就借此机会,请多些中立的官员和年轻官员,与我们多交流交流。”孟楚瑶摸不清季凛云想什么,但是她不愿错过这个机会,好好联笼络下中立官员。 即便没说动他们投向她,但也不能让保皇派有机可乘。 梁简微若有所思点点头,心里已经盘算着要请那些人,他抬头,“我请那么多人,方桧儒没脸来,但一定会让其他人来,我到时不让他们踏进一步。” 孟楚瑶摇头,“进,为什么不进,他们来赴宴自然要备上厚礼,有礼为什么不收。” 指尖点了点桌面,想到个好主意,“届时宴请宾客排位的时候,将中立和年轻的官员安排在我们中间,至于保皇派的官员便放在边缘,有我们隔着,让他们白来一趟。” “好主意,好主意,就这么办。”梁简微想到明日收到的礼,双手蠢蠢欲动,他要赶紧回府,写下几百封请帖。 “梁伯父,我对不住你了,好好的百日宴,最终变成暗流涌动的官员笼络宴席。”孟楚瑶心里倍感歉意。 这本是一场亲友间为女婴的祝福宴席,恭贺老夫老妻吸引贵女,祝福侄女身体康健,平安长大。 如今却搅进来许多人,弄得乌烟瘴气。 梁简微慈爱一笑,开怀道:“长央还小,届时平汝抱着她在各位婶婶伯伯前露个相就行。美酒佳肴她也吃不了,还不是我们吃,多几个人不碍事,我正好喜欢热闹。” 孟楚瑶被梁简微的开朗感染,心中释然许多。 又聊一会后,孟楚瑶亲自送梁简微出殿门外,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远去。 信步回到殿内,身旁跟随的桃月气鼓鼓道:“方大人真是个阴毒的老家伙,坑害孟族郎君作为垫脚石获得陛下青睐,没多久提出采选。”想到此处,桃月双拳发痒,“令人作呕!” 若在平时,此番胆大妄为的言论,早就遭到杏月的阻拦,只是他们已经处在殿内,上下都是孟楚瑶的人,无需害怕。 何况,杏月也很讨厌一肚子坏水的方桧儒老狐狸。 就连孟楚瑶也未置一词。 其实她到是不在意方桧儒提出举办采选。 季凛云登基半年,后宫除了孟楚瑶外,空无一人,并非她阻止季凛云采选,而是他不敢。 这事要从季凛云还是王爷时说起,他们成亲半年有余,未满一年时。 某天,孟楚瑶在窗棂前发现一张写有“季凛云半时辰后抵达怡情楼”的字条。 孟楚瑶轻叹一声,舒展的神情变得寡淡,字条被折回原样,放在烛火上烧了。 她并未派人叫回季凛云,而是让人守着,验过真实后向她禀报。 等季凛云如无事发生,装作体贴夫君靠近她时,她直截了当抛出结果。二人同住的卧室寝具统统换掉,再不允许他踏入。 而后口吻淡然却无可置喙的下达一条命令——登基前,季王府不得添人。许是吓到季凛云,直至登基一年后,他也不敢提半句充实后宫的话。 当方桧儒在朝堂之上提起时,他也支支吾吾,隐晦表达出得皇后同意才行。 孟楚瑶听过嗤笑一声,虽然这两年再没收到任何季凛云乱来的消息,可她已经觉得他脏了。 孟氏一族,无论男女都遵照一夫一妻的观念,从不纳妾。孟楚瑶想当皇后,自然没妄想过皇上只有她一人,只是她看不惯季凛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 面对前朝带来的压力,孟楚瑶只是轻飘飘回复从未限制过皇帝。 季凛云仍旧忌惮孟楚瑶,仅纳了几名官家女子入宫。 孟族郎君被坑害一事其实是打压外族权势的第一招,后来孟族行为举止都受到保皇派的盯守,如烦人的蚊蝇围绕。 诸如先皇时期的中立派,因孟楚瑶背后的孟族手掌兵权,皇上如同架空,担心季朝变孟朝,纷纷转为拥皇派。 孟族接连不断受到或大或小的坑害打压,她心绪难平,看季凛云更是厌恶至极。 这皇位是她孟族给的,得到后却翻脸不认人,过河拆桥,那她自然也得收回了。 虽然秋围之事并未遂她心意,可这个新季凛云多次与拥皇派对着来,无论他抱有何种目的,她都要在他们乱成一团时,借着这阵东风,好好谋划一番。 议事殿。 方桧儒面色铁青的站着,不解地询问皇帝为何要助长梁简微大办宴席,“皇上,梁简微哪是想庆祝喜得贵女啊,他就是打着幌子结党营私,拉拢中立官员。”他眉头皱成一团,语重心长分析,“他心思不纯,万万不能放任。” 季凛云手中动作不停,打开奏疏批阅起来,下朝一刻不停地跟来劝告,令他烦得不行。 “方爱卿,你也了解梁御史,他们夫妻盼这个女儿,盼了十年,而两人又是中年得子,他们大操大办也属情理之中。”季凛云掀起眼皮,看了眼苦着脸的方桧儒,厌嫌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这张奏疏看完,留下“阅”字,阖上打开另一本。 “可是......”方桧儒依旧梗着脖子,仍然一是坚定不赞成的态度,势要季凛云再敲打敲打梁简微。 说了两个字,却被季凛云出言打断,“再者说,梁御史请的都是共事的大人,他们日日共事,交流本就繁多,私下也都互相宴请,你能阻止这一次,以后呢。” 季凛云看着他,眼含锋锐,直刺入方桧儒眼底,背后竟冒出一层冷汗,不仅动摇起来。 “再者说他是办理百日宴,朕与皇后同去祝贺,你们不晓得带着也去吗?”季凛云言辞严厉,“这正是一个好机会,私下打破他们围墙的机会。” “让他们效忠季朝,效忠于我。” 方桧儒从来没想有劝皇后派的人归顺皇帝的想法,只想着不断打压削弱,他恍然大悟,“属下鼠目寸光,与陛下的深谋远虑不可比。” 想起近来皇上连连亲近皇后,忍不住问:“皇上近日总是纵容皇后一派,可是另有思虑?” 头顶上方炸出一声闷响:“你们不能总把手段用在那些琐事上,妻子提早分娩,丈夫为妻找郎中,这是人理伦常,若我责罚,百姓该得怎么说皇帝无情冷酷。” “而中立官员心目中也会偏向孟族,岂不是主动赶人?!”季凛云说得语重心长,垂眸满是不屑。 方桧儒跪伏在地,感受到无形的重压,头颅低压,声音微颤地回复:“微臣思虑不周,一定让下面人纠正。” 头顶的声音缓和下来,“别再揪着那些芝麻烂谷子的事,做出政绩,朕才好给你们擢升官位,增加手里的权力。” 方桧儒点头称是,倒退着离开议事殿,心有余悸的站在院中。 艳阳高照,站在阳光之下,却浑身冰凉,如置身寒窖。 理智上认为皇帝说的话在理,可心里老是不踏实,总感觉皇帝好似变了,从前也是皇帝属意,拥皇一派才不时弹劾孟族。 秋围回来后,却大变了。 方桧儒心里划过一丝不安和费解,摇摇头不再想,他们的确不能再盯着鸡毛蒜皮的事。 他们对外戚的弹劾,如隔靴挠痒,并没有本质影响。 不同 因帝后亲自登门祝贺,梁简微干脆邀请更多人,为了充分准备这次百日宴,他只得推迟两日举行。 百日宴这天到了。 他们赴的是一场臣宴,穿着低调不失皇家尊贵。 龙辇缓缓在坤宁宫殿门停下,等待皇后上辇。 六匹高大的锻棕色宝马在前拉行,气势尊贵,车身整体采用紫檀木,自带幽幽木香,车顶四龙汇聚,争抢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车身无处不镶嵌金银珠宝,即便是月下行驶,依旧浮光流淌。 孟楚瑶身披火狐大氅,上身着石榴红海棠纹袄子,下身穿黛蓝间裙,脚踩牛皮翘头履。 踩着凳子进到龙辇内,车内宽敞,中间设有一张黄花梨木矮桌,上头摆着一只莲瓣纹青玉瓷瓶,前后各有花瓣弧口的青玉磁杯。瓷瓶旁还有两叠蜜饯蜜甜食。 季凛云正襟危坐在左边,偏头看向她,目光沉静,孟楚瑶请过安后,安静落在他对面,错开目光看向一旁。 一路畅行离开皇宫,周围只有车辕滚过地面之声,与车身四角珠玉相撞的清脆声。 出宫门又行驶一炷香后,车身忽地上下剧烈震荡,孟楚瑶受力重重后靠在车壁上,而季凛云受影响较大,又闭目假寐,措不及防往前扑倒。 车内四面铺有软垫,摔得再狠亦不会吃痛,况他手长,轻松一伸便抵在前方车壁。 只是两人疏离难跨的鸿沟被打碎,季凛云碰到车壁时,暗暗使力,顺势歪身倒在孟楚瑶身旁,整个趴在坐垫上。 手正好覆在为了稳住身形按在垫子上的孟楚瑶的手。 肌肤相贴不过一瞬,孟楚瑶猛地抽回手,高声斥责:“别碰我。” 季凛云下意识望向孟楚瑶,她正垂眸嫌恶地睨着自己。 这个眼神他见过,她用同一种眼神看过从怡情楼回来的兄长。 为何他说见过呢? 因为兄长花天酒地被她知道后,当天便被赶出房,接连睡了几日客房,意欲求和却频频遇冷脸。 孟楚瑶背靠镇国将军府,他能不能登上皇位全靠她,兄长哪敢懈怠,必须伏小做低求原谅,可他一王爷,虽清闲没有实权,却也没如此屈尊卑微过。 于是兄长想起了他,两人长着一样的容貌,声音也相同。他穿上兄长的衣裳,梳着相同的发型,学着兄长的体态。 兄长确认他背下卖惨的说辞后,他便成了季凛云,来到他们同住的院子,进到书房,径直跪倒在孟楚瑶脚边,带着泣音恳求宽恕。 当时孟楚瑶先是一愣,随之抽回裙摆,冷漠而嫌恶地俯视他。 他不会哭,兄长给了苦水,让他跪倒时乘机擦在眼上,如此双眼才被刺激出泪水。 他跪在地上,仰面承受着孟楚瑶嫌憎的目光,嘴里哀哀求饶。说的无外乎是,再也不敢了,从此收心养性,只忠于她。 可他心中却暗暗窃喜,是了,就用这看着脏东西的眼神看他,不要相信负心男子的花言巧语。 你眼皮下痛哭的男人并不是你的夫君啊,而是你夫君的双生弟弟。 瞧,他多可恶,多肮脏。 幸好,泪水哭干一次又一次,直至苦水用完,孟楚瑶依旧无动于衷,冷硬冰冷如月下冒着寒气的玉观音,连视线都挪开了。 最后,他嗓音都说哑了,长到十九年说的话加起来也没今日多。 苦水用完,眼泪自然也淌不出来,他只能弓起背,头深深埋下去,看着眼前水绿色的裙摆继续求饶。 没多久,身前的女子也听累了,起身离开书桌,清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凛王爱跪,我便大度让出书房,只是到了时间,还请离开,如今这是我独自居住的院子。” 说完,施施然走过他身侧,轻薄拖曳的裙摆拂过他的手背。 手背的异样的触感自下往上爬行,钻入五脏六腑,酥酥麻麻,又扩至整个四肢,最后是口鼻眼。 嘴发渴,鼻喘粗气,眼前模糊,画面忽远忽近。 他狐疑地看着手背,明明只是轻如羽毛的重量,为何像是闻了迷烟。 孟楚瑶离开没多久,他擦擦泪痕起身,她不在,那么求饶有没有意义,回去向兄长禀告。 兄长彻底死了心,可他也不愿清心寡欲,以防出外被发现,他选择每次出去时都让他打扮一番,装作季凛云老实在家,瞒天过海。 世上只能有一个季凛云,他装了四年。如今世上只有一个季凛云,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装模做样,唯独不想在孟楚瑶面前装过去的季凛云。 “我不一样。”他还是倚着软椅,仰起头看她,异常认真地说:“我很干净。”他未碰过任何女子,待身上旧疤去掉,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 孟楚瑶落入他干净的琥珀色眼瞳,瞳孔定定指向她,目光直白坦率,没有一点作伪。 那句“我不一样”,不免令她想多。 他和谁比,孟楚瑶想不到他除了和他的亲生兄弟相比外,他还能和谁比。 他在比什么,比干净? 真狡猾啊,模棱两可的言辞,不明说他是另一个人,只有两人之间才懂的暗示,却又明摆着他在和前者比较。 “我来前沐浴过,还熏了香。”季凛云举高袖子,晃了晃,袖子煽动的微风轻易送到上方,“好闻吗?” 孟楚瑶眼前一晃,袖子来到跟前,下意识后仰,可熏香早在动作之前拂过鼻尖,是清幽的兰草香。 莫名其妙,古怪地看他一眼,他正用希冀的目光瞅着她,说话时轻而柔,好似他们很亲近似的。 不过,从上往下看,画面倒是不错。 他仰着头,抬眼向上看,敛起眼尾绽开,斜飞入额。 孟楚瑶无端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季凛云此刻有幼兽敞开肚皮的天真感。 此念头闪过,她立即恢复清醒。 他如此在意区别,想来明明都是母亲的孩子,他却不能与兄弟一般享受亲王的待遇。 这么多年隐姓埋名,他会否因嫉妒阳光下的兄弟,看着他享受荣华富贵,登上天下至尊的王位。 都是一样的相貌,相同的血缘,天上掉馅饼,一个重见光日的机会送到他手里。能桃代李僵。 孟楚瑶揣测着他的心思,暗想两者没什么不同,世上终不会留着季凛云。 车辕外坐着的宦官,长吁一声,龙辇缓缓停稳,跪在车外,哆嗦着道:“冲撞皇上,皇后,奴才该死。” 季凛云眉眼收敛,仿佛换了一人,坐回原先的位置,整理凌乱的衣裳,又变回从前淡漠庄严的神情,“下车检查车轮,是否松脱,还有是何物绊倒。” 宦官以袖擦拭额头的冷汗,跳下车走到车轮旁,检查没有问题后,小跑到后,路面上一个有半个脑袋大的石头,这便是导致龙辇出意外的原因。 “不知好歹的东西,帝后摔出点事儿,把你磨成粉撒茅厕里。”宦官骂着硬石头,双手捧着石头小跑上前,毕恭毕敬举至脑上,“陛下,奴才检查过,车轮没问题,皆因踩着这块硬石头。” 季凛云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丢掉吧,命人在前方清路。” 随后的路程,稳当快速。 龙辇声势浩荡的在梁府门前停下,梁简微远远见到龙辇,早就站在道路旁候着。 季凛云首先从龙辇上下来,他身量高,长腿轻巧踩在地上,站稳后,侧身迎孟楚瑶。 孟楚瑶弯腰从车身里走出,一只手掌递到眼下,掌心纹路明显,并无杂乱。 他们此时在宫外,几十双眼睛齐齐盯着,孟楚瑶无法挥开他的手,帝后需要维持表面和睦。 她不露痕迹微侧一方,被皇帝抢去扶下马任务的桃月,立即心领神会走到另一边,准备承接孟楚瑶即将倾倒的力量。 季凛云看着两人微妙的互动,不露痕迹地勾一下嘴角。 当纤手虚落在他的掌心之上时,立即向上靠,宽厚的掌心将柔夷团团裹住,前近一步,挤开在旁准备的桃月。 宽阔的身影严严实实覆上孟楚瑶,身后的人看不见尊贵的皇后,而孟楚瑶也只能看见他。 “梓潼,扶着我的手臂。”说着,季凛云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向下托着手臂,轻松扶着她站在地面。 孟楚瑶站稳后,眼前的身影划开,周遭顿时热闹起来,她因他突然的举动慌了神,狠狠掐了掌心,才平复。 没好气抽回手,缓步上前,梁简微笑吟吟上前恭迎,她甜甜喊了声“恭喜伯父喜迎千金。” 梁简微后仰上半身,开怀笑两声,眼尾的纹路再度加深,“恭迎皇上皇后多时。” “想来是知道皇上皇后驾到,长央今日没哭没闹过,可听话了。”梁简微说起幼女,不自觉拔高音量。 三人说着,踏进府,梁简微一路上滔滔不绝说起幼女,孟楚瑶弯眼适时说点简短的话语捧场。 很快进到偏房,此处隔绝前方热闹的场合,安静却不至于偏远。 张平汝与抱着孩子的乳娘候在门口,远远看见三人的身影,走下台阶,矮膝问候。 一群人乌泱泱走进屋,团团围着粉白的肉团子。 青丝 长央带着顶小虎帽,浓密的细软头发俏皮地从帽檐钻出来,衬着白皙肌肤更加雪白,浅褐色的眉毛疏淡,眉形清晰,是微细的弯月眉。 软嫩粉白的肌肤,吹弹可破。滴溜圆的大眼,炯炯有神地打量围拢过来的大人,没有丝毫怯意,透着一股机灵劲。 如龙眼核般漆黑的瞳仁,几乎占据眼眶全部,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小巧的鼻子,淡桃色的樱桃小口,咿咿呀呀叫着。 柔嫩脆弱如刚做好的豆腐,孟楚瑶与季凛云新奇地打量着。 张平汝从奶娘手中接过女儿,温和地上下颠两下,往帝后身前一递,“臣妇斗胆请皇后为长央赐福。” 两人明显慌乱了,冷静的神情分崩离析,婴童就放在孟楚瑶面前,是以她没注意到季凛云比她还紧张。 季凛云浑身一僵,后退半步,虚靠在孟楚瑶背后,从看到长央的一刻起,他便浑身不自在,他粗手粗脚,命也不好,算不得有福之人。 长央要从母亲的怀抱转去另一个陌生人怀中,却也不哭闹,一双大眼古灵精怪地看向孟楚瑶,黝黑的瞳仁细微地转动着,仿佛是确认此人她喜欢后。 粉唇一咧,灿笑着伸手去抓孟楚瑶。 “长央喜欢娘娘。”张平汝暗赞自己女儿机灵。 如此孟楚瑶也不能再犹豫,伸手抱起温温软软的婴童。 怀中的女婴咿咿呀呀,更开心了,新奇地用手感触。 杏月为孟楚瑶挽发梳妆时,没料到这一茬,梳的是半披发型。 孟楚瑶俯身接长央时,披在身后的长发垂落胸前,而长央舒服躺在她怀中,小手新奇地探索着,四处摸寻。 孟楚瑶感受着长央的活泼,此时她还未察觉到即将到来的意外,向张平汝说:“侄女活泼好动,将来必然爱笑健康顺遂。” 张平汝也笑着,她与夫君极宝贝长央,只盼她长乐无忧,健康喜乐。 忽地,长央手背擦过胸前的长发,丝滑冰凉的触感,引起她的兴趣,展开五指一抓,一缕青丝被攥进掌中。 初生的婴孩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心,而感受万物的方法无外乎两种,抓在手中的触感,进阶一步便是塞进口中的品尝味道。 抓也抓过了,接下来该尝尝了。 长央扯过青丝,发现长度不够,疑惑一瞬,还是扯不动,不过这难不倒她,用力扯扯就过来了。 孟楚瑶感觉头皮一痛,轻嘶一声,低眼发现自己青丝嵌进长央的指缝中,而手的主人异常认真地抓着往嘴里塞。 身后一直观察着长央的季凛云注意到小孩的动作,可惜他从没接触过婴童,不知她们的威力。 当事情已无可扭转之时,他才知道婴童的力气比想象中要大,而他们仗着初生的脆弱有恃无恐。 张平汝哎呦一声,瞧她开心的,都忘了女儿是个誓不罢休的小魔头,叠声哄着:“囡囡,快放手,皇后的头发可不是能尝的!” 孟楚瑶顺着长央的力度,欲哭无泪地垂头,否则这缕青丝非得被硬生生抓下来不可。 而遭到阻止的长央,愤愤不平哭闹起来,手指更用力的抓着青丝,而为了躲避大人的阻挠,小手不耐烦地前后挥舞着。 孟楚瑶成了砧板上的鱼,除了初时的吃痛嘶声外,其余时候紧抿着唇不叫一声,偶尔开口也是安慰慌神快要哭的张平汝。 季凛云心疼地看着孟楚瑶因忍痛,额头激出细密的汗,反应过来,将胸前其余青丝尽数挽到耳后,以免再次被抓。 他不敢碰长央的手掌,但并不意味着什么也做不到,他抓着青丝的上方,与长央往下拉扯的力抗衡着,如此能让孟楚瑶暂时解脱一半。 孟楚瑶不仅头皮痛,连接心口也承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抽痛,忽然一只手从背后伸到眼前,紧接着浑身一松,不再有痛感。 她如获新生,重舒一口气,精神懈怠后,禁不住身体一软向后靠,立即触到宽厚温热的胸膛,是季凛云。 张平汝此时也在小心翼翼抽取头发,可长央倔强着,旁人越不许,她越坚持,反倒还有些委屈。 小脸涨得通红,眼眶擎着一汪泪水,一只小手攥着还嫌不够,在孟楚瑶怀里扭身,伸出另一只手,势要抓在季凛云手掌上方。 幸好季凛云眼疾手快,松开扶着孟楚瑶肩膀的手去制衡长央。 他吃了一惊,小小婴童竟如此机敏,又为她的破坏力头痛。 长央受到大人限制,心里很是不痛快,胸口剧烈起伏着,喘着粗气,大大的眼睛瞪着季凛云,张着嘴就要大哭起来之时。 耳边忽地听闻咚咚锵锵的响声,季凛云面色不善的脸被一只镶红边的纸皮拨浪鼓挡住。 长央两眼发直,眼瞳随着前后敲击的球体鼓槌打转,眼中泪降下去,呼吸变得和缓。 原来是奶娘拿来了长央最喜欢的玩具。 张平汝见吸引了长央的目光,乘胜追击哄道:“咦,这不是长央最喜欢的拨浪鼓吗?想不想抓着玩啊。” 往日拨浪鼓从来都是有大人手持着,即便长央激动的探身去抓也够不到,如今拨浪鼓触手可及,甚至还不停往她手里送。 两相比较,长央更喜拨浪鼓,想也没想松开手,两手急吼吼把拨浪鼓抱在怀中。 孟楚瑶的青丝终于得救,这短短时间仿佛过了一世,怀中的长央也被奶娘顺势抱走,她这才彻底安心。 即便如此,原本顺滑的青丝如今粗糙乱成一团,有的地方还打起结。 身侧站着季凛云,一声不吭,蹙着眉认真梳理发结,抬眼轻声问:“碰着疼吗?” 她现在只有头皮隐隐发痛,发尾的触感到是没感觉,摇摇头,“不痛。” 季凛云体格大,站在孟楚瑶身边,两手捧着青丝,一副眼中只有青丝的专注感,杏月桃月就算再急,也不敢上前一步。 张平汝诧异地看一眼季凛云和孟楚瑶,她是知道孟楚瑶与季凛云早已不和,可眼下怎么看着两人到像是浓情蜜意的小夫妻。 孟楚瑶接触到张平汝的目光,这也察觉到不对劲,浑身窘迫起来。 看发丝还在他掌中理着,又不能被看一眼立马抽回,岂不是令情形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只得朝张平汝微微一笑:“伯母,看不出来长央小小一团,力气如此大。” 张平汝回过神,心疼地看眼孟楚瑶,“哎,我高兴地都忘了这茬,这小丫头手劲可大了,上次抓住老梁的胡子,直接揪下一把胡子才罢休。” 又看一眼季凛云,眼含深意地对她道:“若不是皇上及时握着,你也得扯断几根青丝。” 孟楚瑶只是笑笑,没再回话。 这边季凛云终于解开发结,指尖穿进发里理顺。 张平汝看着松松散散的青丝,心疼地不行,好好柔顺的长发被小女搞得松散,“皇后,臣妇为你梳头,重新挽个发。” 正好孟楚瑶因着季凛云莫名的举动,浑身不自在,立即前进应声:“好,自从我十岁以后就没被伯母挽过发了。” 孟楚瑶还是女童时,张平汝刚与梁简微成亲不久,她很喜爱这个活蹦乱跳的女孩,总招呼孟楚瑶来她房里,给她挽俏皮的双发髻。 女眷转身向内院走去,男眷只能留在前院。 梁简微被自家的小魔头吓出一声汗,看着季凛云目光还远远随着孟楚瑶的背影,弱弱换他回神:“皇上。”他跪下低头认罪:“都怪微臣纵容小女,以致皇后受累,还请皇上怪罪。” 季凛云回神看着梁简微的头顶,事发突然,谁也没料到,“梁大人,此事不怪你,以后小心就是,婴童习性就是乱抓乱咬?” 忽地想起一月前,梁简微美须不见,问道:“所以梁大人的胡子是被长央拔光了?” 梁简微起身,可惜地摸着光洁的下巴,讪笑两声:“不算拔光,只是拔掉两指宽的胡子。” 他对爱女喜不自禁,总爱拿脸去蹭长央,长央却是嫌弃万分,不堪其扰,恶狠狠抓住胡子往下扯。 于是彻底领悟到长央有多讨厌他的胡须了,想也没想把剃去胡须,这才让长央看他顺眼许多,而他也免去钻心之痛。 季凛云若有所思看着孟楚瑶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屏风后,才同梁大人一起走去大堂。 孟楚瑶踏入内院,许久未来,却依然记得布局,熟稔穿过一条条游廊,来到偏房。 她坐在镜前,张平汝手里拿着梳篦站在她的身后,一面细致地挽发,一面不紧不慢说:“娘娘,臣妇刚瞧着皇上很是关心您。” 孟楚瑶看着镜中映照的张平汝,对上她双眼,故作疑惑:“是吗?可是常人面对妻子被抓头发,搭把手帮助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张平汝细想也是,可没一会还是察觉不对劲。 孟楚瑶与季凛云在众臣面前相敬如宾,可她孟族内部早已知道两人不和,而与孟族交好十几年的张平汝当然也了解其中暗情。 从前两人举止流于表面的亲近,细看处处透着疏离。 而刚刚,孟楚瑶靠在季凛云胸前,身处不便,季凛云除手中护着她不再进一步受痛,目光也不时留意身前人的情绪。 作为过来人,张平汝未察觉出其中刻意。 她恍然想起两月前夫君同她说的话,皇上在秋围受了重伤,是皇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还揽下政事,只允太医治疗,让皇上静心修养。 或许正是此次患难见真情,皇上的心思改了不成。张平汝暗自揣测着,可再看孟楚瑶,她对皇上的感情似乎还和从前一样。 她小心翼翼,状似漫不经心:“皇上可是想和缓感情?” 孟楚瑶不知该怎么答,眼前的季凛云早已不同,何况她还未弄清楚他到底有何目的。 只能微微一笑,不答。 “若真是如此,怀一个孩子也正好。”张平汝没察觉出孟楚瑶不想谈论此事,接着说。 这下孟楚瑶无法再维持平静,无奈地闭上眼,不论过去的季凛云是否改正,她也不会原谅他。 现在的季凛云不过是搭把手,便觉得过往如烟散去,而实际上两人彼此陌生,怎么行夫妻之实。 遑论他还是心头的隐患。 为了不让张平汝再说下去,孟楚瑶开门见山道明:“可是伯母,你不觉得脏吗?” 夫妻 梁简微成亲十五年才有一女,也是因为夫妻二人仅有彼此。 张平汝微楞,无声叹气,皇后自小长大的氛围,亲近之人都是恩爱两不疑的夫妻,没有纳一房姬妾,所以她要求一世一双人也不奇怪。 两人若是恩爱,季凛云当上皇帝,后宫空置又如何,只是这个季凛云本性恶劣,新婚一年便去寻欢作乐,那可是京城有目共睹的。 皇后眼里容不得沙子,直接将他赶出房,孟氏没有一个人觉得她做错了,都在心里骂季凛云非良人。 登上后位,帝后私下不谐,前朝又分为两派,彼此暗暗斗劲。 张平汝也不是贤良淑德的女子,这么多年梁简微本分老实也有她雷霆的性子所在,若是出去找人,那就只能腿打断再和离。 而她忽然冒出皇后怀孕的想法,有一部分是为人母后,看着稚儿实在幸福,更多原因是这令她想起一件事。 如今两权相争,皇权逐渐稳定,再拖下去不是办法,若是皇位上的人换一个呢? 是以她才萌生这个想法,她隐晦将想法传达给孟楚瑶,“你若怀了孩子,将来可是天子,未来季朝的君王。” 她苦口婆心道:“若是上面再出意外,不还有个保障吗?还要旁的孩子作甚,都五六岁,也是知事的年纪,可没有腹中骨肉来得亲。” 这番话意味深明,其中涵义两人心里都清楚。 孟楚瑶沉默许久,若是从前,这法子没有用处,可现在的季凛云身体没问题,倒是能弄一个孩子出来,只是两人如今处境棘手。 只得略微苦恼地模棱两可答复,“皇上还未痊愈。” 她们在内院,周围没有耳目,张平汝吃惊降低声音问:“难道是那处摔坏了?!” 她见孟楚瑶难为,回答不清不楚的,想也没想直截了当问个究竟,毕竟她还有一招万不得已时候可用的妙计。 “太医只说身体亏损严重,还得静养一段时日。”孟楚瑶被念得头痛,撂下烂摊子懒得管了,撒着娇,“伯母,给我挽个随云鬓吧。” 张平汝也不想再聊晦气的事,挂上慈母的笑意,上下翻腾,不多时便挽好流云鬓,插上华美的发饰。 屋外杏月轻敲门,朗声传话:“娘娘整理好了吗?皇上派人接娘娘去前厅呢。” 张平汝理理簪钗,漫不经心道:“皇上怎这么急,女子整理妆容自是久点,再者我们不得说点密话啊。” 孟楚瑶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拨了拨步摇,装作没听懂张平汝言外之意,“伯母挽得发最漂亮了,长央将来的发髻定然每天一个新花样。” 张平汝嗔她一眼,“等她长长头发还有时日呢,何况她有贴身丫头梳,难不成披头散发来让我梳吗?” 两人边说边往前院走。 隔着一条游廊,便感觉到前院的喧嚣热闹。 孟楚瑶走至季凛云身边坐下,端坐着,目视前方,耳畔有声音响起:“可还痛?” 宴席刚开始没多久,季凛云周身已萦绕着淡淡酒香,分开的这段时间,他应该喝了不少。 她看向他,下意识看进眼里,并无令人误会的意味,淡声回:“不痛了,多谢皇上搭救。” “嗯。”季凛云得了答复,便转回头。 又坐片刻,有官员端着酒过来,孟楚瑶端起酒杯小饮几杯,不一会的功夫,她无知无觉满了几回酒。 直到乳娘抱着长央过来,大家才放下手中酒杯。 长央换了一身斑斓衣裳,是从各家有孩子的旧衣讨来一块,缝制而成的百家衣,寄托着父母盼望孩子健康顺遂愿望,项上带着孟楚瑶在她出生一月后送的鎏银百命锁。 长央被正面抱在乳娘怀里,面对着一众陌生面孔,毫不畏惧,兀自咧嘴笑着。 倒是梁简微让人放烟花时,轰隆隆的声响炸得长央浑身一震,红了眼眶,扁了扁嘴,刚呜哇一声,又被拨浪鼓分走心神。 烟花结束,则到了大人们觥筹交错的时候,长央被乳娘抱回内院,哄着睡下。 梁简微得到皇帝的支持,发出不少请帖,甚至拥皇派也发了,在门口迎客时,收礼收得眼花缭乱。 而拥皇派此次厚着脸皮赴宴,抱着即便打不进内部,也要好好笼络下中立的官员,哪知中立官员被皇后派的人团团围住。 酒宴开始的时候,中立官员被团团围住,根本没有他们插足的余地。 这是臣子的宴会,帝后自然不能高高在上,他们走下去,分别融入交谈中。 孟楚瑶与今年的金科状元宋千章交谈完,也到了该返宫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杏月与桃月两人扶着她,她席间未喝多少酒,也颇有些酒量,为人倒也清醒,只是行走多少有点漂浮。 进到龙辇内,季凛云还未出来,她拨开车帘,吹着深秋后肃杀的冷风,去去脸上的燥热。 静坐一盏茶后,龙辇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不时有宦官尖声提醒“皇帝,小心脚下。”的言语。 龙辇一重,却迟迟没有人进来。 孟楚瑶好奇掀帘一看,刚探出半个脑袋,似有所感偏头去看,正巧与靠在车身休息的季凛云对视上。 两人之间只差一拳头的距离,孟楚瑶下意识收回身,从门框的另一头钻出来。 梁简微朝孟楚瑶使了使眼神,“皇上今日开心,喝多了些。” 孟楚瑶点点头,看向季凛云。 他倒不是喝醉酒便浑身通红的人,仅仅只是眼尾染红,而后便是目光飘忽些。 季凛云其实没喝多少,甚至还刷了花招,不露痕迹将酒洒在衣袖里,只可惜他往日滴酒不沾,再如何控制摄入,也头重脚轻起来。 不过还好他眼不花,刚刚清晰地看见孟楚瑶的侧脸,和撞上眼时,微微紧缩的瞳目。 休息够了,季凛云单手撑在车辕上,翻身跃上车,擦着孟楚瑶的肩钻进车内,闭眼坐好。 孟楚瑶命车夫驾车,自己也坐回车中,两人皆是不同程度的醉熏,各自闭目养神中。 沉闷一声响,孟楚瑶掀开惺忪的眼帘,入目则是卷缩在脚边的季凛云。 原是他身子一软,无知无觉下滑,最终流到地面上。 孟楚瑶脚步微挪开,合眼继续假寐,龙辇行驶平稳,除坐着不爽利外,习惯了轰隆声,极易催发困意。 少顷,身旁软垫一沉,接二连三被打扰,孟楚瑶不耐地睁开眼,看看季凛云又在做什么。 季凛云上半身趴在软垫上,侧脸面向她挣着双臂,垂眸,仿佛睡了。 “皇上注意仪态。”孟楚瑶喝醉了酒,说话时不紧不慢,声音软而柔。 季凛云许是很醉了,睁开眼缓一会,才意识到那句话是同她说,慵懒地半撑起,腾出一只手扶着耳后,斜歪着头认真打量她。 孟楚瑶低着头,同样在看他。 凤眼弧线优美,饱满有神,黑白分明。眼瞳抵在眼帘边缘,浓密的睫羽凑成一条黑线,汇至眼尾,逆着流向往上勾起,平时冷意消融,眼尾染红,流转间有明目张胆勾人之惑。 季凛云微眯着眼,勾唇慵懒一笑。 孟楚瑶初回见他神情如此舒展自得,像只餍足的猫,奇怪道:“你笑什么?” 季凛云只笑不语,放在软垫上的手,轻移靠近她,桃粉色的指尖轻轻勾起滑落在旁的绥带。 “传闻称,帝后秋围后,感情更浓了。”季凛云懒懒道,“传闻倒是有几分真,我从崖底死里逃生,浑身是伤,是皇后日夜守在身旁,我想通许多事。” “想与皇后做一对寻常夫妻。”说这句话时,季凛云坐直身体,与方才慵懒之意不同,格外认真。 孟楚瑶只是困,但没喝醉,听完他的话,忍无可忍转了转眼,“皇上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你是天子,我是天子之妻,怎么可能与寻常夫妻一般。” 而后,毫不留情抽走绥带,抚平放在膝上。 嫂子 孟楚瑶闭上眼假寐,忽视身旁的存在。 良久,车内再次恢复寂静。 因此她没看见,季凛云没了绥带可碰,转而轻轻触碰铺展在软垫上的裙边,指腹描摹上面的刺绣。 至今他仍感觉像在做梦,不,即便在梦中他也不敢主动触碰孟楚瑶。 他还记得五年前的初次相遇。 身为兄长的暗卫,他隐身在树里,忽地敏锐留意到一束直白的目光投在兄长身上,他望过去。 着水青色襦裙,半披发,一半青丝挽半螺髻,其余则垂于肩后,发上簪钗不多,却婉约清丽,面容姣好。 打扮低调,引他注意的则是她那双毫不掩饰锋芒的双眼,周身气质凛然,仿若身居高处俯视下方的天神。 后来才知道,她是镇国将军府的长女孟楚瑶,在那场春宴里选中了兄长。 兄长喜形于色,近乎痴狂地与门客道,他要当皇帝了。能与手握兵权的将军之女结亲,即便是让他权利让渡一半也甘之如饴。 因为兄长本无亲无靠,在一众皇子中没有任何存在感,而他为了不在夺嫡之战意外身死,选择隐身保命,当个平平无奇的王爷。 兄长当然也知道孟楚瑶的野心抱负,不过他并无实力,自然甘心臣服。 二人时常秘密来往,赏景谈天,回来后,兄长对孟楚瑶多有夸赞,还未成亲却常把“有妻如此,此生无忧”挂在嘴边。 他在远处默默看在眼里。 几月后,孟楚瑶过完十八岁生辰,二人举办大婚。 然而结婚不足一年,兄长逐渐变了。他背着嫂子说她的坏话,说她性子沉闷,目光冷硬,同他讲话也不似女子温柔,尊他为丈夫。 可始终藏在黑暗里,目睹所有的他却疑惑起来,嫂子成亲前也一直是这清冷的性子,为何兄长从前夸赞有加,如今却厌恶非常。 当兄长初次踏入寻欢场所时,他鬼使神差地留下字条,提前通知孟楚瑶。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么做,是为了维护兄长与嫂子的婚姻,还是为了不让嫂子受辱呢? 可她并未如他所想前去阻止,而是等他们回来后,冷淡地通知兄长,从此分房而居。 如此他知道了,孟楚瑶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且没有犯错的机会。 兄长初时吓得腿都软了,脸色苍白求饶,却只能吃闭门羹。 如此几日后,兄长坚持不下,他虽是闲散王爷,可终究还是人人伺候讨好的主,背地里斥责孟楚瑶不识好歹。 兄长也只敢背后骂,实则还是得每日求取原谅,可他不愿受这份苦,于是他想了他,与他一胎同母的双生弟弟。 他被要求扮作季凛云,痛哭流涕去乞求原谅时,脑子一片空白,紧接着隐秘的角落密密麻麻泛起涟漪。 原来他也可以出现在孟楚瑶眼皮下。 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已经默默注视了兄长十五年,一举一动熟稔在心,在兄长面前却装作僵硬,控制着次数出错,表现陌生。 于是他第一次出现在孟楚瑶的眼中,跪伏在地,老天眷顾,她的群摆拂过他的手背。 “皇上醉了。” 耳边远远传来孟楚瑶的声音,他下意识往前摸寻,软垫空荡冰冷。 他强撑着站起,周身天旋地转,撩开帘子,“今夜宿在坤宁宫。”说完,一个不稳往前扑跌。 孟楚瑶坐下没多久,殿外宦官传话皇上驾到。 心中燃起无名火,蹭得起身,要赶人走,走至殿门时,顿足转身坐回椅上。 她方才觉得宿在坤宁宫倒也不错,依车上情形来看,他醉的不清,可找御医为他把脉,好好检查全身,指不定能从口中探知一二。 且坤宁宫都是她的人,房间也多,届时随意将他扔在一间偏殿里,明早再说是他执意要睡。 季凛云由两人扶着手臂,脚步虚软走进店里。 她让宦官放下季凛云后,便退出坤宁宫外守着。又命坤宁宫的宦官,扶着季凛云去偏殿里的卧榻躺下。 命桃月派人去请陈太医。 孟楚瑶端坐在背靠椅,慢条斯理喝着解酒汤,等着太医。 而季凛云沾到软榻后,立即昏睡过去。 他醉酒倒是不闹,安安静静。 刚闪过这个念头,忽听前方传来呓语,“他已经死了,现在是我。” 孟楚瑶放下汤碗,走到榻前,看向他,蹙眉闭目,睡得并不安生。 正是打听消息的好时候,她稍微低身,“他是季凛云吗?” 话语如轻烟,丝丝缕缕钻入他的耳朵里。 兄长被凭空出现的刺客逼得掉入崖边,他立即从围攻中抽身,跟着跳下去,那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拼尽全力救兄长,即便是一命换一命。 这是他自出生便被灌输的指令。 兄长果然命好,虽无武力,却幸运地挂在崖壁的树枝上,仅仅是臂膀脱臼,衣衫刮破受了些皮肉伤。 为兄长接上脱臼的臂膀,准备将他背在身上,以刀插进峭壁爬上去。 兄长接上手臂后,嘴上不在嘶嘶喊痛,却恶声恶气咒骂孟楚瑶,说上去要杀了她。 他晃了神,满脑子被“不能让兄长上去”占据。 “还愣着干嘛,我手使不上力气,拉我上去。”季凛云不耐烦地催促,他浑身是伤,狼狈至极,此时只想杀人平息怒火。 他无意识地沿着兄长的胸膛往下看,数他受了哪些伤。 等回神时,兄长已经抓着他的手半挂在他身上,恼怒地骂他:“我命令你,把我背上去,别忘了你被留到现在的原因。” 他敛起眉,眸色再次变得晦暗,“是。”可沉沉眸色中有什么汹涌翻腾着。 可惜,短剑支撑不住两人的重量,支撑的石块碎成砂石,他们掉了下去。 最后,他徒手抓住峭壁活了下来,而兄长早已滑落,堪堪抓住他的脚腕,没多久双手无力掉落悬崖。 他看着上方,耳边回荡着嘶喊声,忽地听见熟悉的声音,“你是兄还是弟。” 兄还是弟,这并无区别,因为世上只允许有一个季凛云存在。 眼帘似有千斤重,可孟楚瑶正唤他。 肩膀被推了推,快了,他马上就能从迷雾中出来,在帮他一下吧,“我告诉你个秘密。” 良久没有人靠近,难道幻听了,他还在梦中? 孟楚瑶冷冷直起身,她才不会傻到凑近去听,转身欲走,襦裙一紧,一角布料被人抓在手里。 停下脚步,眼眸沉沉转身。 季凛云还未精神,艰难的眨眨眼,似乎想对上她的目光,尝试几次后颓然放弃,“你要杀我吗?”,不等她回答,自顾自笑了,“来杀我吧,我不会轻易死去。” 他要坚持久点,如此待在她身边的时间也久点。 他姿态闲适,说话不紧不慢,口出狂言,无疑是一场宣言,落在孟楚瑶耳中成了“放马来杀我,我是你杀不死的存在。” 会像一颗老鼠屎,定要搅浑她这锅粥。 怒火从脚底烧到发顶,体内噼里啪啦炸裂着,她上前,无名火催烧着她失去理智,抓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露出脖子这处致命弱点,掐了上去。 “那就试试看,看谁活着笑到最后。”她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对方浑身软绵绵,无力地由着她掌控,却仍气焰嚣张地笑着。 孟楚瑶抓着他的头发,视野被一片白占据,前面说了季凛云醉酒,只红眼尾,其余肌肤还日常。 而他现在如砧板上的肉,任她宰割。 视线越过伶仃凸起的喉骨,落入袖口下的阴影。 她想起自己闻到的苦药味,涂了肌研膏两月,按理来说应该是平整光滑,养尊处优的王爷身上怎会有顽固的伤疤呢? 扒开看看。 季凛云头脑混沌,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顺着力道,转身趴在榻上,当衣领被她松开时,才迟钝的察觉到她要做什么。 立即抬手捂住,虚弱地让她停手,可没人搭理他。 他只得手脚并用往深处爬,企图远离她以护住自己。 可刚伸手到一半,半空中被孟楚瑶抓住,力度大的惊人,反扭压制后腰。 季凛云脑中或许认为他在激烈反抗,可是在孟楚瑶眼中,他的动作仿佛是蜗牛在爬,她甚至还能空出一只手,解开腰间的绥带,拉过他另一只手,手腕相交固定,以绥带前后圈紧,再轻松打个活结。 如此,季凛云真成了砧板上五花大绑的鱼了。 季凛云上次唯恐前胸再遭殃,是以只涂了前胸,后背留到这次处理。 哪知孟楚瑶出乎意料,又要看后背。 季凛云想翻身,脊背中间立即压上一只手,将他按回去,另一手则顺利拉住衣领,扯开打半。 “梓潼总是这般霸道,我身体还未痊愈!”季凛云垂死挣扎。 “等你痊愈不知多久,你我夫妻,无需遮掩。”她动作不停,饶有兴趣地套话,“还是说身上有什么陈年难除的旧疤,我可记得皇上此前,无疤无痣。” 她暂时放过衣领,寻着记忆,找到那粒小痣,恶意地捻了捻,“皇上何时生的痣。” 急切 季凛云身体一僵,呼吸停滞一瞬后,难堪地深深埋下头,“秋围伤口入骨,恢复缓慢。” “让我瞧瞧好多少。”孟楚瑶不再浪费时间周旋,一鼓作气,露出半个光洁的肩膀。 “你要看它作甚!”季凛云喘了喘,粗声道,“那能证明什么,证明我不是我?” 孟楚瑶停住手,是啊,把他丢给那些人保皇党,扒光了让他们认,即便心里相信这不是从前的季凛云,为了与她博弈,也会嘴硬认下他。 她早已知道的真相,重点不应该放在此人是谁上,而是如何解决掉他。 孟楚瑶眸中怒火散去,她先前是被他跋扈的态度刺激到,而正逢酒醉可趁虚而入,让他吃点苦头。 季凛云喘了喘粗气,调运呼吸后,偏头看向身后的孟楚瑶,凤眼微狭,敛起的眼尾扬起,如钩子一般勾向她,“梓潼如此急切,我怎能让旧疤影响彼此。” 他还待要说,头被她扭正按进床榻里,说出的话却坚持不懈,闷闷传入耳中:“还请梓潼耐心再等等,至多不过两月。” 见他仍旧口出狂言,欲再伸手好好惩治他,殿门外响起两声,“娘娘,陈太医到。” 孟楚瑶一惊,松开衣领,随手盖住肩膀,从他背上翻身,跃下床榻,理理衣裳,仿若无事发生,“进。” 季凛云则惨了,衣领大开,四肢无力无法翻身,没孟楚瑶动作敏捷,还未喊话让她晚点宣人进来,起码容他穿好衣裳。 太医进来时,皇后气定神闲坐在椅上喝解酒汤,躬身行礼。 “皇上在榻上躺着,嚷着身体不适,你为皇上把把脉,看是身上哪处痛。”孟楚瑶遥指前方。 太医顺着手指看向床榻,皇上正以双手被缚在后腰,埋头趴着的姿势对着他。 孟楚瑶伸手之时,才忽然想起她只顾自己,忘了给他松绑。 一同进来的还有杏月,如此四个人陷入静默,默默低下头,极有眼力见得进入独我境界。 “皇上醉了,双手往身上乱抓,我恐皇上抓伤肌肤,才缚住他的手腕。”孟楚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你们转身。” “是。”陈太医道。 “是。”杏月道。 季凛云早在门打开的一瞬,装作酒醉不行,不发一言,不动弹半分。 手腕被解开,两臂自然滑落垂于身侧,以只有两人仅能听见的声音说:“还请皇后也转身。” 孟楚瑶转身走远,默默看着陈太医与杏月的背影。 季凛云坐起,双臂长久困与背后,此刻麻痹起来,可人就在不远处等着,他只能颤抖着拉近衣袍,将雪白傲人的前胸遮得严严实实。 发髻亦被孟楚瑶撤散,他干脆放下所有青丝,披发于肩后。 整理好后,季凛云摸摸此刻自己滚烫的脸颊,不用看便知他此刻浑身通红发热,于是又放下帷幔,只伸出一截手臂。 “还请陈太医看看。” 陈太医尊言,转身走到床边,看着放下的帷幔,讶然,看着手腕勒出的圈圈痕迹,又是一阵讶然。 三指按在脉搏上,片刻收回手,垂眼道:“皇上身体除有些虚弱外,并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 季凛云收回手,“嗯。” “让小厨房呈解酒汤给皇上,两碗,醉得厉害。”孟楚瑶命令杏月办事,离开偏殿。 太医跟在皇后身后,两人来到正殿。 “他身上毒素多深。”上次他只是喝了半口补汤,便口吐鲜血,差点以为要死在坤宁宫了。 “皇上的确中过毒,微臣能力不足,只认得其中几种,有鹤顶红,冰寒毒,五脏碎,不过以上几种仅残留微弱毒性。”陈太医说时心惊肉跳,眼睛死死盯着底下,“繁多的毒性中最重的是煅肤散。” “这是什么东西?”孟楚瑶问。 “煅肤散,用着如置身火炉,承受一次又一次煅烤。期间身上肌肤无论是好是坏,统统烂成肉泥,刮去烂肉重新长出新肉,这是民间的猛药,说是药更像是毒,寻常人无敢使用者。”陈太医不敢议论皇上,只是正常说明此毒的害处。 孟楚瑶扬眉,问:“这毒会令皇上毙命吗?” 陈太医摇摇头,“微臣虽说体内毒最重的是煅肤散,可皇上体内所有毒加在一起只是令龙体虚弱,修养后既能恢复康健,也不会留下病根的程度。” 孟楚瑶没说话,暗自觉得可惜,看来她还是得轻轻推波助澜。 陈太医结合方才的画面,和此刻皇后沉默不语,揣测出皇后可能是心急,“微臣开几副养气补肾的药,煎服半月。便能提早恢复。” 即便眼前的人是皇后,陈太医还是秉持着一颗呵护病人的医者之心,真诚地建议:“在此之前,还请皇后耐心等候,万万不能强行房事。” 孟楚瑶两颊飞红,徒劳地解释:“本宫真是为了阻止皇上抓伤肌肤,才缚手的。” 陈太医点点头,多说无益,他相信提醒过后,皇后不会再霸蛮强制皇上。 * 陈太医挎着药箱离开。 孟楚瑶回头让杏月服侍自己沐浴更衣,哪知身边只有桃月,这才想起杏月在偏殿。 于是,对桃月道:“热汤备好了吗?” 桃月点头。 孟楚瑶沐浴更衣后,浑身舒爽许多,困意袭来,脚步朝寝殿走去,季凛云就留他在偏殿里。 孟楚瑶等人刚走进院子,见杏月守在殿门,她眼中一亮,无奈地说:“皇上不肯喝醒酒汤,非说要见娘娘。” “由着他,不喝明日头痛。”孟楚瑶抛下一句话,走进殿内。 头沾到枕上,不多时便失去意识,直到她被杏月唤起。 昨夜在梁府吃了点酒,虽是微醺,起来是头时不时刺痛一下,身体也比往日更沉重。 杏月为她挽发时,孟楚瑶闭着眼养神,时不时不受控制的前后左右摇晃。 杏月千辛万苦挽好凌云髻,殿外陈公公拜见。 孟楚瑶半阖眼,传他进来。 “娘娘,皇上头痛欲裂,起不来,命小的告知皇后娘娘一声,请娘娘主持今日的早朝。”陈公公弯着腰,低头传话。 孟楚瑶意识全回笼,意味深长看他一眼:“昨夜,皇上未喝解酒汤吗?” 陈公公摇头,敬畏答:“昨夜,皇上命奴才等候在殿外,今早,奴才进去时,放在案几上的解酒汤滴水未动。” 醉酒不饮解酒汤,他不头痛谁头痛。 孟楚瑶腹诽完,淡声道:“杏月,换身衣裳。” 此时已临近早朝开始,杏月与桃月脚不沾地为娘娘换了身绛紫色金线凤绣华服。 等孟楚瑶他们感到金銮殿时,官员等候多时,议论纷纷皇帝今日为何推迟上朝。 忽的朝堂之上,两个宦官左右抬着一张山水画绢锻屏风,放在龙椅的斜后方,只有皇后垂帘听政时才会摆放屏风。 嘈杂的朝堂不约而同变得寂静,所有人看着屏风后即将出现的身影。 待孟楚瑶坐上圈椅后,陈公公微躬身,眼看下方,尖细的嗓音清清楚楚送进每位大臣耳朵里. 大殿内回荡着最后一句话,“......一切事物由皇后定夺。” 百臣眨眨眼,这才反应过来,皇上今日醉酒没醒透,犯懒临时让皇后垂帘听政。 季朝历经五位君王,虽说也有君王因病请假的,可那都是急病,万不得已的情况。头回听醉酒头痛不上朝,让皇后代为处理的。 一时间,众臣议论纷纷。 尤其是拥皇派的臣子,交换着眼神,猜测是不是皇后使绊子。 “众爱卿,有事启奏。”孟楚瑶透过薄如蝉翼的屏风,下面交头接耳的景象尽数落在眼中,不用想便能猜到这些人在心中编排她。 所有人闭上嘴,端正站好,有官员上前,躬身一拜,朗声禀奏。 半个时辰后,早朝结束。 孟楚瑶回去的路上,问起季凛云:“皇上酒醒了吗?” 杏月落在身后,微低头答:“按娘娘嘱咐,您走后没多久,桃月便叫醒皇上喝醒酒汤......” 她顿了一下,想起桃月绘声绘色的表演,她无法学个十成十像,决定还是平铺直叙说出来,“起初皇上不肯起,听桃月说是娘娘亲口嘱托才配合,后来有命人备水沐浴。” “皇上回去了吗?”孟楚瑶懒得理会,她命桃月守着他起身,就是想让他赶快回宫。 “皇上沐浴完后,说要睡回笼觉,等你抵达坤宁宫前,再唤醒他,皇上要与娘娘一起用午膳。”杏月答。 孟楚瑶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心中的感受,唯有沉默。 她停在原地,紧急改变路线,“去御书房批阅折子,皇上还在休息,不要打扰他。” 于是,一行人改变回坤宁宫的路线,转去御书房。 孟楚瑶批阅完奏疏,又拿起一本藏书开始翻阅。 直到陈公公受季凛云使唤,来御书房催促孟楚瑶回宫,她才领着一行人闲庭信步走回去。 今日艳阳破云而出,冰雪消融,水晶映射出万丈光芒。 孟楚瑶进到坤宁宫内,殿门大敞。 季凛云一身月牙色圆领窄袖袍,腰系九环带,青丝尽束以顶,以玉冠固定,玉身长立在树下,听见脚步声,转身看向她。 贪图 孟楚瑶迎着阳光走来,周身如披淡金色薄纱。 一如那天,她选中了兄长,约在僻静无人的花园。 而他在兄长五十步开外的树林上,蜷缩躲在枝叶后,偷偷地注视着,并不是他有意偷看,而是他是兄长的暗卫,需时刻守护他的安危。 他站在兄长身后,直面走近的孟楚瑶。 那是一个朗朗晴天,阳光无限好,如此刻这般,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她身上。 从前,她不知道她走向的是两个男子,眼中只有兄长。而现在她终于看见他了,且没有兄长。 令他窃喜的是,如今她清楚知道眼前的季凛云并不是兄长,而是他。 这个机会是老天赠与的,是兄长无知错失的。 可为什么?明明站在光亮下,他还是觉得永远走不出阴暗。 他无数次妄想过,如果他与兄长同时出现,相同的相貌,相同的血缘,她会选谁。 答案,他不敢想,不敢问。 因为,就算不选他,他也会去争,会去装,有自信装温润比兄长好,更何况他不贪图权位。 孟楚瑶看着对方老僧入定的神情,眼睛一眨不眨,意味深明地看着他,似是陷入什么中。 光束直射入眼,他微微眯眼,睫羽的阴影倒映在眼中,显得琥珀色瞳孔半清澈半深邃。 两人迎面相视,谁也没错开眼,直至两人相离一臂的距离。 “梓童,已经过去午膳时间两刻钟。”季凛云平静而又精准算出她迟到多久。 “看奏疏忘了时间。”孟楚瑶淡定接招,回以无懈可击的理由。 而后,两人默默无言,直到午膳结束,季凛云离开。 · 早朝结束,方桧儒离开大殿后,立即阴沉下脸,与三个同僚约在茶馆见面。 门关上,立即有同僚忍不住问:“方大人,皇后此次垂帘听政是不是有内幕。” 方桧儒沉着脸,不语。 拥后派这几月风头愈来愈盛,百日宴后,今日上朝,不少中立派的官员与他们走近,笑脸相迎。 眼下,又有皇后垂帘听政,情势对他们越来越严峻,不得不防,不能让中立派认为皇上只青睐拥后派。 昨日,他们被安排坐在外围,中立派被围得严丝合缝,根本无从下手,最终他们只能自说自话,喝一肚子憋火。 “皇上,不能如此偏颇,我们这边也得办宴,邀请帝后与中立官员。”方桧儒邀请三个人同聚,便是来商量这件事,“诸位中近日可有喜事,正好大办一场。” 各自闷头苦想,片刻方桧儒指着一个面若圆盘的肥胖男子,“何大人是不是还没过四十五生辰?” 胖胖的何大人忽地被提起,吓得一震,脸上松软的肉颤抖一下,擦着汗道:“的确还没过,不过要等一月后了。” 方桧儒只好作罢,可问一圈下来,只有何大人时间最合适,可提早一个月过未免显得刻意,自然等到一月后,只怕朝堂瞬息万变。 何大人频频擦拭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帕巾都湿透了,“不如,我就说路遇个高僧,说我今年得早办生辰宴,还得大办。” “方大人,这日子具体定在哪天?”方桧儒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不敢定夺日子。 方桧儒欣慰地看着懂事的宋达人,沉思后道:“宋大人家中准备宴请也需要时间,急不得,不如定在五日后。” 其余几个人点头,连连称是个好日子。 从茶馆出来,宋大人回到府上,脚不沾地地往书院走,不忘嘱咐管家五日内准备好他四十五岁的生日宴。 管家一头雾水,看着老爷屁股着火的背影,喃喃自语:“老爷的生辰不是一个月后吗?” 第二日上朝,何大人早早来到大殿,喜盈盈从袖中掏出请帖,笑眯眯邀请同僚拨冗参加。 早朝进行至中途,别人汇报正经事,他朗声恭请皇上莅临何府。 季凛云稍怔片刻,命陈公公呈上请帖,这便是答应与皇后一起出席。 早朝结束,何大人掏空左袖子,自然从右袖子掏出厚厚一沓请帖,逐一交到中立派的手中。 梁简微站在旁边,尽收眼底,等了会,请帖发完也没轮到他们拥后派,嗤笑一声,暗骂:“小肚子鸡肠,以为能难倒我吗?” 他走上前,挂上深切失望的表情,大声说出遗憾:“我与方大人,何大人同僚也有十年,竟没再这邀请人之中吗?” 声音洪亮,咬字清晰,大殿之内短暂安静一瞬,又立即恢复交谈声,可每双眼睛都有意无意看向两人,每个动作角度细微但统一的偏向他们。 何大人慌了神,眼珠子乱转,看向方桧儒,就连方桧儒都没想到梁简微脸皮比城墙还厚,人不邀请他,他还能装腔作势凑上来。 方桧儒望眼过去,所有官员都看着他们,尤其是中立派,眼中已经流露出看戏的兴趣。 他迎上去,为何大人解难:“梁大人,误会何大人了。他袖中装不下这许多,生辰宴还在四日后,还有时间,明日还要继续发。” “哦!”梁简微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拍拍手心,不好意思笑道:“是我急切了,那明日的请帖可有我的份?”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五指并拢,勾了勾。 没拿到请帖的官员,纷纷凑上前,七嘴八舌问:“何大人,你不会忘了我吧。” 何大人摸着额头,撑着笑容:“李大人,张大人,宋大人......诸位我一个都没忘,明日亲手将请帖送到各位手中。” 这事是第二日,梁简微入宫,亲自与孟楚瑶转述,说时捧腹大笑,断断续续才把事情说完整。 “娘娘,方桧儒的脸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红,比换脸的戏子演得都好,别提多精彩了!” 梁简微边说边演,孟楚瑶如临其境,大声笑着。 一定是方桧儒被百日宴的坐席气到,也想了个招治他们,同时联系中立派的官员。 梁简微一点不担心会遭遇同样的待遇,他神气得表示,他们可不像方桧儒等脸皮薄,小肚子鸡肠,被排在外围也难不倒他们,举着酒杯挤进去,酒都不带撒一点儿。 到何大人生日宴那天,梁简微等果不其然被安排在最外围。 帝后抵达何府,共同落座在上首,宴席正式开始。 菜肴首先放在帝后桌前,接下来才会陆续出现下首官员的长桌上。 吃过几道菜,垫了肚子,随侍为两人倾倒半杯桑落酒。 季凛云口里干渴,持杯要小抿一口,却在鼻下一掌的距离停下。 酒水有问题。 月光瞥见孟楚瑶偏头,目光似有所意在他唇边停留片刻,抬眼与他撞上,又若无其事移开。 季凛云冒出个念头——方才,孟楚瑶是在守着自己饮下这杯毒酒吗? 季凛云眼帘垂落,看着杯中微微晃荡的琥珀色液体,估量着这半杯所含毒量,他身上毒素以淡去许多,加之太医开的强身健体药方,身体强健许多。 这半杯的毒酒,他还能承受。 端起酒杯抵在唇边,稍抬手,毒酒尽数喝完,一滴不剩。 他痴心的以为上次坤宁宫吓住了她,原来是换了更方便的地方。 皇上在爱臣府里中毒,要比在坤宁宫更能摆脱嫌疑。 季凛云护住心脉,不让毒流散到至关重要的部位,等回宫后,再运功排出即可。 孟楚瑶收回眼神,若无其事看着前方官员相互敬酒,梁简微早已带着人,轻松打破围挡,与中立派的官员嬉笑饮酒,拥皇派的脸色比这琥珀颜色还要黑。 琥珀酒初入口绵滑甘甜,极易令初尝者掉以轻心,误以为这是低浓度的甜酒,殊不知越是喝到后头,积压的酒意就越凶猛。 依上次季凛云的酒量,和四肢瘫软程度判断,孟楚瑶断定他饮酒不多。 虽然醉酒后并没有鲁莽之举,可她担心季凛云故态复萌,坚持要留宿坤宁宫,她可不想容留酒气熏天的醉人。 是以当他饮酒时,下意识瞥他一眼,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少喝点酒,可接触到对方微凉的目光后,孟楚瑶克制了心中的蠢蠢欲动。 上次留他下来,是为了确认他的真实身份,既然已经知道答案,这次无需留情面,拿块帕巾堵嘴,直接让金吾卫扭送回宫就是。 孟楚瑶定下注意后,桑落酒的酒香钻入鼻尖,醇香清甜,于是端起酒杯,准备慢慢品饮。 手指方将酒杯拾离桌面,霎时手背被不速之客强硬按下。 是季凛云,他看也不看她,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凑到鼻尖嗅闻。 而后,剑眉紧缩,眼含微怒地看着她,倾身靠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口吻凝重地斥责:“你为杀我,竟不惜以身试险,换取清白。这又何必,他们不会怀疑到你。” 孟楚瑶听完,只觉莫名其妙,无缘无故朝她泼脏水,她抢过酒杯,“你的意思是我在你杯中下毒?” 她转了转莲瓣纹的玉白瓷杯,迎上他暮霭沉沉的双眼,淡声道:“我还没有傻到给自己下毒,我不像皇上,百毒不侵。” “这酒中有毒。”孟楚瑶从他的反应得出答案,反问他,“你喝了这酒,是打算污蔑我吗?” 他明知有酒还要喝,还来阻止她喝,想要害她的猜测站不住脚,因为两人都在皇宫外,她也没有命人做手脚,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不对,你以为是我下的毒,还喝了。”孟楚瑶摸不清他的想法,隐约觉得像是自我献祭。 季凛云脸色骤变,抢过她手中把玩的瓷杯,将琥珀酒往地上一撒。 有人要害他们! 虚弱 毒酒很快发作,下首的一官员猛地咳嗽两下,一口血水溅进前人的酒杯中,持杯的手还沾了繁星似的血点子。 此事突然,咳血的官员还未反应时,身旁的同僚注意到他嘴边淌下的血,惊慌失措地叫到:“你咳血了!” 然而他说完,也不可遏地猛咳起来。 越来越多人察觉不对劲,各人因饮酒多少都出现不同轻重的中毒表现。 季凛云站起来,朗声道:“桑落酒被人下毒,来人,封锁整个何府,命人请.......”季凛云轻咳两声,心脉松懈,毒素急速蔓延。 孟楚瑶站起,把季凛云按回位置,接着他的话继续:“快去请附近的郎中,金吾卫章荣快马加鞭带太医过来,皇上亦中毒,你们各带着一瓶毒酒。” 她走下去,“饮毒酒多的大臣,请抬手示意,大夫将优先救治你们。”有条不紊处理,边走边收集桌上的竹筷,中毒深重的官员各持一只竹筷,作为标记。 一盏茶的时间,五六名郎中挎着药箱匆匆赶来,因那瓶毒酒,他们早早判定酒中的毒是断肠散,剂量还不足令人丧命。 其中一人躬身来到季凛云身旁,两手捧着解药奉给皇帝。 他就这孟楚瑶命人准备好的清水,喝下解药。 不多时,章荣领着五名太医赶来,太医院带了名贵药材熬制的药丸,令中毒的伤者吃下,巩固虚弱的身体。 季凛云因及时控制住心脉,毒发并不明显,却依旧面色红润的故作虚弱,坐在圈椅上,看着孟楚瑶处理突发状况。 何大人亦中毒,吃下解药后,撑着病体跪在地上。此事发生在他府上,即使他也是被害的,也逃不了干系。 孟楚瑶问他,一问三不知,还因是他生辰,喝下不少敬酒,所有人中属他中毒最深。 何府的人,一个个抖若筛糠。 此次下毒,不少官员中毒咳血,覆盖面广,甚至连皇帝也遭了殃,事态恶劣,孟楚瑶命金吾卫将何府所有人押入官府,严刑拷问出真凶和目的。 又拨另一队金吾卫亲自护送各官员回府,中毒的官员酌情休养三日,三日后以身体情况再上早朝。 一切事情料理妥当,孟楚瑶与季凛云乘龙辇回宫。 车内。 孟楚瑶冷眼看着季凛云虚弱的侧躺在软垫上,头枕在手臂上,姿态慵懒,若不是知他也中了毒,他与常人无异的面色,唇红齿白,差点以为他是吃醉了。 季凛云眼睫微颤,孟楚瑶不出声由他装腔作势,等龙辇驶入宫门,她撩起一侧车帘,对车辕上太监道:“直接驶入飞霜殿。” 等龙辇在飞霜殿稳稳停下,孟楚瑶先下马等着,待季凛云故作手脚虚软,慢慢腾腾下马后,“皇上好好休息几日,这几日由我主持朝政。” 不等他开口,向他左右宦官使个眼色:“扶皇上回去,路上小心点,让一名太医今夜在殿外守着。” 说完,转身上龙辇,翩翩然消失在车帘之后。 * 第二日,早朝上,大理寺卿禀报连夜审出的罪证。 毒是何府两月前新招的仆从下的,等他们找到时,仆从早已饮毒自尽,而大理寺也在奴仆的被褥下发现剩余断肠散。 何大人昨夜审讯完后,留下“臣绝无弑君之心”后,撞墙而死。 孟楚瑶静默片刻,掷地有声:“何府谋害君王,依律法处置。” 何府下毒一案,就此尘埃落定。 季凛云吃了解药后,第二天便生龙活虎,可他遵守孟楚瑶说的,称病告假两日。 近日中,他试着命陈公公请皇后到飞霜殿用午膳,本没抱多少希望,却收到应允的答复。 于是第二日,他再派人去请皇后。 第三日亦是,只是这日午膳时,孟楚瑶隐隐提醒他明日该上朝了。 季凛云一夜深思熟虑,在隔天一大早病得更重了,咳嗽不止,还哀呼头痛。 太医看过只说脉象虚浮,查不出病因,如临大敌回太医院商量,最终开了安神类的药贴,让宫女文火慢炖,熬出三碗药汤,一日三次服用。 孟楚瑶生疑,奏疏也不批了,直接赶去飞霜殿。 陈太监传话时,季凛云披着件大氅坐在内室外的圈椅上看书,闻言放下书,“让宫女端药来。”说着,折身躺回卧榻。 门从外推开,里面适时传来几声克制的咳声。 孟楚瑶挥退左右,独自走到里面。 榻上亮黄色锦被一高一低隆起,季凛云听见声响,轻咳两声,低哑着:“梓童,昨夜突发脑疾,头痛欲裂,还请梓童劳累几日。” 说完,又咳几声。 季凛云以袖掩半张面,低头咳完,敛着的眼只能看见她的衣裙。 良久,她还是不动,忍不住挑眼看她。 孟楚瑶也在此时动作,一手按下他遮面的手,露出一张嫣红的唇,而此人双目闪过一瞬的惊慌,又随之平静下来,淡淡对视上戏谑的目光,丝毫没有装病被拆穿的慌张。 “本宫看皇上气色不错,不像是遭受咳疾与头痛的虚弱之象。”孟楚瑶凉凉道。 “我还有点低热,唇红是方才喝了点热水,润了润。”季凛云坦然说着,身体往前探了探,“梓童不信,不若试试我的额温。” 孟楚瑶知道季凛云脸皮薄,轻易就脸热周身发烫,不惧她探查,仍是不动,“皇上发热,太医有配药贴吗?” 季凛云收回身,“命人去端了。” 宫女这时端着熬制好的汤药走进来,殿内充斥着苦到嗓子眼的药香。 孟楚瑶站在床榻旁,看着他拿起瓷勺,端起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下意识口里泛苦,往宫女空荡荡的盘托看,“没有压苦的蜜饯吗?” 梳丫鬟髻的宫女躬身,敬畏道:“奴婢知错,这就去取。” 宫女心中委屈,并非她办事不利,不提前备着蜜饯,而是皇帝不觉苦,甚至命令蜜饯不许与汤药一起出现。 季凛云吃下蜜饯,甜味在嘴里弥漫,显得嘴中更苦。 他想以后都离不开蜜饯了。 御膳房送上菜肴,自上次何府中毒,帝后用膳前都要经过三回验毒,等他们吃上时,饭菜已经温了。 如此季凛云称病又歇息一周,每日午膳前,孟楚瑶无需陈公公请,准时赶到飞霜殿。 菜肴每日不同,丰盛合口味,且用膳时各自不语,席间只有银箸轻敲银碗的清脆声,吃过饭,孟楚瑶也不逗留,称有奏疏要批阅,径直离开。 如此一周,二人逐渐面色较从前更加红润,白里透红。 朝堂上问候皇帝龙体的官员越来越多,拥皇派愈发不安,十本折子有九本是关心圣体,欲送皇帝千年人参,盼他早日康复。 孟楚瑶脑海中浮现出季凛云长了点肉的脸颊,持朱红笔写下:“卿留着吧,皇宫库房不缺。” 事情料理完,调度个别官员职位,埋下伏笔后,收到了顾初霁来信,信中说能在冬至前入京。 这日孟楚瑶去飞霜殿时,特意带了名太医,把过脉确认季凛云痊愈。 季凛云再找不出借口,第二日上朝了,方桧儒等见屏风撤去,皇上病愈上朝,悬着一周的心才放妥。 临近冬至,顾处霁如信中所说,赶在冬至前三天入京,孟楚瑶收到信后,便一直等着。 孟楚瑶早早起来,在坤宁宫等着,下了朝,顾处霁回来后宫拜见。 时隔三年,他终于从塞外回来了。 三年前,季凛云登基没多久,便命顾初霁为副将军,看似擢升,实则是把人调离京城。 这几年,他们只能书信来往,交流彼此的生活。 她看了看日头,早朝已经结束,顾初霁从议事殿赶来还需要点时间,等不及走到院中等着。 预想中,见到顾初霁,她会难掩激动之情扑过去,可当真见到面,反倒先红了眼眶。 顾初霁比之三年前,体格健壮许多,离开时还是肌肤白细的玉面小生,回来时却古铜色肌肤体格结实的飒爽将军。 顾初霁脚步不停,眼眸一弯灿然笑开,手握于胸前,躬身拜:“皇后娘娘凤安,将臣顾初霁平安归来。” 孟楚瑶微哽虚扶起他,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前后进殿。 “杏月,关上殿门,命左右退守在院子。”孟楚瑶吩咐。 “是。”杏月应,关上殿门。 不多时,脚步声渐远。 孟楚瑶转身,对方展臂,缓缓旋转一周,兴奋道:“瑶瑶,我变化可大吧,是不是都要不认识我了。” “大,三年前还有些女子的秀气,如今却是没有了,满满的恣意少年气。”孟楚瑶围着顾初霁转了一圈,毫不吝啬地夸赞。 “那可不,我每年都要给你猎张狼皮毛,可得勤练身手,否则我就成狼的口粮了。”顾初霁走到她跟前,伸出手臂做出用力的姿势,兴奋地催促着:“你捶捶,可结实,可壮实。” 仿佛又回到两人还是女孩时,没有间隙的嬉笑打闹。 顾初霁对外称是男子,世上仅有三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女子。 一个是孟楚瑶的父母,另一个则是她自己。 孟楚瑶握紧拳头,毫不客气用力锤了两下,“真硬!” 这两拳对她来说,不过是如隔靴搔痒,扬起半边唇,得意道:“你再捶捶这边。” 锤完另一边,顾初霁得了夸奖,意犹未尽转身背对她,舒展双臂,微侧头,自信满满说:“我的背肌更是不得了。” 孟楚瑶新鲜劲褪去,再放任下去,怕是要在她面前耍套拳,全方位展示她结实有劲的体格,随意锤了两下,放在她的肩上:“结实结实,青铜都没你硬,我有正经事与你说。” 顾初霁讪讪转回身,嘴里嘟囔着:“你都没使劲。” 当她看见青梅面色凝重时,收起懒散,神色肃然道:“发生了什么事。” 吃醋 孟楚瑶领着她在圈椅坐下,信中不方便说,还是面对面讲述稳妥,她将自己的谋划,秋围意外和龙座易主的事情尽数告知。 她对顾初霁很是信任,两人五岁起便相识,她支持她做的每个决定。她们相互理解,相互支持,永远是对方可以信任的背后。 顾初霁听到秋围突袭时,微微惊讶后,又立即佩服起孟楚瑶,她的手段依旧果断狠辣,没有一点迟疑。 半年前,来信对孟族被针对一事只是几笔带过,作为至交,她自然能明白那封信的潜层含义,特意请命今年回京,若有万一,她可在身旁支持保护她。 未想到短短半年她已经谋划好所有,并且顺利实施,若不是意外发生,此刻龙座上的应该是六岁的小皇帝。 “我此次回来,名义上只待一个月,你可有旁的打算。”顾初霁了解她,她必定很不开心果实被人白占去。 孟楚瑶点点头,招手让她覆耳来,低声说了很久的话。 “......倒是委屈你了,我会让人接应照顾你,不会让你待太久。”孟楚瑶心怀愧疚,她刚从艰苦的塞外回来,未好好休息几日,又要受苦。 顾初霁没放在心上,反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成功后换来的利处很可观。 二人又商量了许久细节,才分开。 御书房内,一名金吾卫躬身,垂首向季凛云禀报:“皇后挥退宫女太监,关上殿门与顾副将军密话一个时辰。” 金吾卫清晰察觉到来自前方的威慑,背在身后交握的双拳,握得更紧了。 “谈话结束后,皇后亲自送顾副将军离开宫门,一直目送背影消失不见为止。” 初次听到顾初霁这个名字,还是从兄长口中得知。 顾初霁是孟楚瑶父亲手下副将的遗孤,六岁接到家中,将其视为己出,与孟楚瑶一同长大,是亲密无间的挚友。 兄长对于孟楚瑶会选择她很震惊,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京城皆传,孟楚瑶将会嫁给顾初霁。 他很自傲地说:“一个孤儿怎么配得上镇国将军之女。” 兄长去过宜春楼事后的第二天,顾初霁便赶来孟楚瑶身边陪着,离开时撞上前来讨饶的兄长,毫不避讳地狠狠瞪了眼对方,“这身衣裳好熟悉,那日似乎穿得也是水蓝色。” 由此,兄长恨上了顾初霁,登基后,第一时间派遣他到塞外。 兄长怕极了顾初霁,因为他德行有亏,每每看着顾,便感觉脊梁骨被戳着,时常矮人一头。 而今他也怕极了顾初霁,他光明磊落,少年得志,英姿飒爽,又与孟楚瑶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两人有着无人能超越的共处时光。 他怎么比得得过知己知彼的竹马。 得知顾初霁与孟楚瑶独处一时辰,他只有深深的无力,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皇后与顾将军情同手足,多年未见,有许多家常要说。”季凛云挥挥手,让人退下。 他打起精神,批阅奏折。 今夜为顾初霁办迎风宴,一方面接风洗尘,另一方面嘉尚他领着一千人马,击退五千人马的金鳞游族,保住季朝边塞安稳。 迎风宴,百官出席。 帝后落座中央,此次迎风宴的主角顾初霁则坐在季凛云的左下方。 吃过菜肴,霓裳羽衣曲亦结束,乐女们翩翩退场。 孟楚瑶注意到顾初霁已经喝完第二瓶酒,准备倒第三瓶到酒樽中,诧异道:“顾小将军阔别三年,酒量愈来愈惊人了。” 顾初霁轻晃瓶身,液体在容器内撞击,发出哗哗水声,“皇后娘娘,不是臣酒量变大,而是边塞都用坛装。” 孟楚瑶莞尔一笑,调侃他,“京城的酒都是萃取而出,浓度高,你可别喝多了,明日家宴起不来。” 安静听着两人交谈的季凛云,闻言一愣,忍不住问,“梓童,你明天要回孟府吗?” 孟楚瑶理所当然的态度回答:“初霁三年未回京,父亲母亲也甚是想念,孟府自然也要团聚一次,一起吃个饭。” 季凛云想不出不让她别去的话,闷闷不语。 片刻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人中间插着一个季凛云,却仿佛是隐形,隔着他夸夸而谈起来。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眼睛没离开过顾初霁,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浓烈愉悦,真情实感,不加掩饰的喜欢。 “顾副将军不如趁这次回京,正式拜孟栎为父如何?”季凛云无知无觉说出这句话,他听时还以为是别人说的,当看到孟楚瑶惊讶不赞同的眼神时,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他说的。 季凛云心中克制的嫉妒与不安,以另一种阴暗晦涩的方式讲了出来,他想让他们成为兄妹,如此即便他死了,碍于人伦,他们此生也没有成亲的可能,就连私情也无法有。 “父亲对于初霁来说早已胜似父亲了,何必计较这些礼制。”孟楚瑶淡声回绝。 他问呆滞的顾初霁:“顾爱卿是如何想?” 顾初霁是个久经沙场的将军,身上想必也有不少伤疤,但孟楚瑶见了,并不会嫌弃,反而因为赏识,伤疤成了勋章。 而自己像个老鼠与同类厮杀,抢来一条命,隐在暗处执行见不得的任务,招惹满身不值一提的伤。 他去掉这些疤痕,即使没机会以展示完美的样貌,他也不愿冒险吓着她。 顾初霁放下酒杯,笑了笑,“皇上,微臣自小称孟将军为义父,京中军中,人人皆知我是孟将军的义子。不知皇上提的认父,可是入孟家族谱。” “正是如此,朕见梓童与顾爱卿情同手足,不如趁这次回来把事办了。”季凛云被孟楚瑶眼神刺着,坚持说完。 顾初霁有些为难,“可是臣乃顾姓,将来还要传宗接代。” “无需改姓,仅是入籍,孟将军想来也不会介意。”孟栎坐在孟楚瑶的身旁,已有些吃醉,对于他们的谈话毫不知情,季凛云欲唤他,极力促成这桩事,了却他心中的不安。 与此同时,上方微弱的动静还是引来下方官员的注意。 方桧儒侧耳听了会儿,得知皇帝要让顾初霁彻底成为孟家人,心头一跳。 万万不可啊! 顾初霁本就是皇后的得力干将,如此再成为亲人,岂不是如虎添翼,前朝势力本就失衡,皇上还大力促成这桩事,中立官员该如何想。 拥皇派的官员端着酒,纷纷凝固住,屏气凝息等待结果。 方桧儒手中的杯子都要掐碎了,就在他准备阻止这场闹剧时,皇后开口了。 孟楚瑶不知他为何如此坚持,在闹下去,君无戏言此事不成也得成了,“皇上,顾小将军的父亲为救我父亲而死,父亲亲口答应要照顾他到及冠,若今入籍即便不改名,百年后,父亲在九泉之下如何与顾叔伯交代。” 孟楚瑶直视着季凛云的眼,一字一顿,压抑着愤怒。季凛云被她眼中的冰棱戳得体无完肤,言语如牢笼般将他禁锢,无法动弹,别过眼低声道:“那便罢了,我让皇后与顾爱卿为难了。” 顾初霁松口气,笑着举起酒杯,和缓气氛,“微臣敬皇上皇后一杯。” 方桧儒浑身一松,才发现手指钝痛。可依旧感到不安,皇后只是稍冷脸,皇上便心惊担颤,改口服软。 秋围遇刺,皇后阻挡所有人,亲自贴身照顾皇上,使得真是好计量,他哀痛地叹口气,自言自语:“皇上还是心太软。” 季凛云端起酒杯,不露痕迹撇了眼身旁,孟楚瑶原本凝着面色,听见顾初霁说话,又恢复笑意盈盈。 心中失衡,却不敢再触她霉头,拐着弯奚落顾初霁:“爱卿嗜酒,塞外的酒想比不合你口味,朕赏你三车桑落酒,回边塞时带走,慢慢喝。” “顾副将军才回京两日不到,皇上现在便提离京,是不是太着急了。”孟楚瑶放下酒杯,睨了旁边,想也没想呛声。 酒杯磕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顾初霁了解她,这是她发怒的前奏,赶忙起身,落落大方躬身拜谢:“多谢皇上厚爱,臣想厚着脸皮再要五车,与将士们一同饮桑落酒。” 季凛云舔了舔后齿,顾初霁的从容开朗,是他终其一生也无法学会的,"准。"心中郁结,自顾自倒满一杯酒。 “谢主恩赐,臣再敬皇上一杯。”顾初霁端起酒杯,等着皇上先喝。 “酒固然好,还是莫贪杯。”孟楚瑶道。 “顾爱卿酒量不是变好了嘛,朕难道是要害他?”季凛云牙酸。 “本宫可没这个意思,酒醉不好受,皇帝不也知道吗?”孟楚瑶立即接招。 “我只是没喝解酒汤,如果那时你来了,我就喝了。”季凛云翻起旧账毫不马虎,言辞中满是委屈。 “哦,这倒是怪我了,本宫在百日宴上也喝了不少酒,头痛才没来,真是怪我,害皇上第二日无法上朝。”孟楚瑶只觉他在阴阳怪气,不甘示弱回去。 “我没有怪罪你。”季凛云听她说头痛,反而内疚起来,暗自责怪自己无理取闹,“是我错了。” 你一言我一语,顾初霁手足无措站着,不知两人怎么吵起来,端着酒欲收不收,很是窘迫。 孟楚瑶举起酒杯,朝顾初霁道:“皇上身体还未恢复,不宜饮酒过多,我代陛下饮过。” 季凛云今夜被这对青梅竹马戳得千疮百孔,仅因一句话恢复如初,凝滞的血液变热,开始在周身各处来回冲撞。 偷听许久的拥皇派心一紧,原来皇上酒醉罢朝,是和皇后赌气没喝解酒汤,这竟是一国之尊会做出的行为。 当看到皇后替皇上喝酒后,心又是一松,这几月来皇帝多灾多难,已经多回由皇后垂帘听政,他们怕再继续下去,季朝就要改姓孟朝。 方桧儒心事重重,唇不动与身边同僚说起密话:“我们不能再让皇上沉沦,晴妃失宠,后宫人少又不得皇上喜爱,我们得为皇上分忧解难。” 同僚了然点点头,等宴会结束,他们从长再议。 入牢 “多谢梓童关心,你也别多喝,对身体不好。”季凛云克制心中的荡漾,体贴劝她少喝。 可孟楚瑶全然听不见,只因微醺的顾初霁说:“皇后代皇上喝,可得喝两杯。” 孟楚瑶燃起斗志,“两杯就两杯” 两人你来我往,暗暗比起来,越喝越多。 最后以顾初霁趴到在桌上落幕,而孟楚瑶只是意识有些涣散,微微得意道:“可不要小瞧京中的酒。” 此时微醺的孟楚瑶,偏头看着季凛云,轻佻眉,“你不能喝这么多,否则得上房揭瓦。”她还是怕季凛云醉酒缠人折腾的劲,两回都是酒闹出的事。 迎风宴的主角喝醉,夜亦深了,明日还需上朝,如此宴席在各人思虑中结束。 * 第二日,宫门开,孟楚瑶神清气爽,迫不及待乘龙辇出深宫。 到孟府时,顾初霁已经到了,只是坐在椅上,双臂撑在桌上,扶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假寐。 母亲见到她,先是嗔怪:“你瞧你把初霁醉的,昨夜软绵绵被抬回将军府,叫都叫不醒。” 孟楚瑶坐下,回到家中,放心做一个不懂事的女儿,大言不惭道:“回来就醉她这次,京中酒厉害,她也不是个痴的,往后她便懂得收敛了。” 顾初霁闭着眼喝了一壶茶,才大醒。 距离午膳还有些时间,二人去花园逛逛,行至一角树立的秋千,孟楚瑶起了玩心,推着顾初霁坐在秋千上。 推着她前后晃荡,秋千越荡越高,衣袂翩翩。 顾初霁仰着面,接受耀眼的冬阳照在脸上,悠悠开口:“再高点,再高点。” 秋千都快与地面持平,她还嫌不够,孟楚瑶被她一刺激,咬着牙让桃月与她一同推。 熟料,这秋千自孟楚瑶出嫁后就再没人用过,在三人重力的加持下,不消片刻,轰然倒塌。 顾初霁身手敏捷,在半空中往前一探,前翻滚一圈,稳稳当当站立,而桃月早就拉着孟楚瑶闪退到十步之外。 三人对望,短暂寂静一瞬后,又放声开怀大笑。 用过午膳,二人与孟母在内院里围炉饮茶。 期间,孟母叹口气,忧虑地看着顾初霁道:“初霁今年也二十有三,却还没成家,她这个身份成家如何容易,总不能娶个男子吧,多惊世骇俗的事,谁肯嫁呢?” 顾初霁煞有介事点头,“这样的男子比较少,但是义母莫担心,初霁会用心找的。” 孟母一滞,嗔怪她:“找的到吗?” “是有点难。”孟楚瑶苦想片刻,想到什么,认真说道:“若初霁恢复女儿身,那便简单很多了。母亲,你放心,我会让初霁当上女将军,迎娶男子。” 顾初霁信任地朝她点头,“初霁相信你。” 孟母见他们不着调的态度,纵容地笑了笑,她思想并不迂腐固执,反而融入其中,“那初霁也不可光等着,现在得先开始找。” 日头暖洋洋,催得人昏昏欲睡。 杏月凑到孟楚瑶耳畔,低声说:“娘娘,陈公公刚来府,传皇上口谕,御厨晚膳做炙鹿肉,问娘娘回来吗?” 孟楚瑶以为多大的事,炙鹿肉也不是可稀罕的山珍海味,懒懒回话:“不回去,本宫明日才回宫。” 杏月出去向陈公公传话。 吃过晚膳不多时,陈公公再次拜访孟府,这次神情焦虑,杏月听过再去传话。 “娘娘,陈公公说皇上头痛欲裂,叫了好几个太医都不见,还嚷着要痛,痛……了”嚷着后面的词,陈公公也不敢说,含混过去,杏月自然晓得省略的词,她也不敢说。 孟楚瑶不耐,不知他又在作什么妖蛾子,陈公公虽没说是皇帝派他来的,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一个太监哪有权利出宫,还不是他授意。 无奈,孟楚瑶只好坐上回宫的龙辇。 龙辇在飞霜殿停下,孟楚瑶大步跨进殿门,一路直达寝内,挥开帐幕,审视地看着披头散发,面色如常,仅是姿态慵懒的季凛云。 不善地问他:“陈公公说皇上头痛欲死,看来是传伪旨。” 季凛云抿了抿唇,“不是假旨,我头痛一天,方好转点。” 孟楚瑶微眯着眼,揣测他的意思,心思几番流转后,想出个合理的想法——他惧怕自己与初霁商量着怎么除掉他。 皇位岌岌可危,他怎能淡定。 “御膳房还温着炙鹿肉,我命人呈上来。”季凛云道。 “不必,本宫晚膳吃了饱才回来的。”孟楚瑶淡淡道,“时间不早,皇上好生休息。” 季凛云拨开垂落的帷幔,看着孟楚瑶的背影离开,回眸怔怔看着赤黄色的锦被,良久,一声轻叹。 * 隔日,坊间忽地流传出顾副将军与塞外金国早已私下勾连。 早朝,大理寺卿郭易捧着笏板站出来,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议事殿,“皇上,臣有事禀奏,顾副将军与金国君王私下信件沟通已多时。” 顾初霁脸色大变,诧异道:“郭大人,你污蔑我。”她急忙跪下,“臣对皇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无可能做出背叛季朝之事。” 郭易神色不惊,不紧不慢从袖中拿出泛黄的信封,双手捧至头顶,“臣有顾副将军寄给金国君主的一封信,上面就是顾初霁的字迹,信中写计划可于来年开春进行。” 议事殿内气氛凝重,无人敢发言,顾初霁跪在地上,声音悲戚道:“是有人要害臣,请皇上明鉴。” 季凛云接过信纸,的确是顾初霁的字迹,此前宋府下毒案也与金族有关,近月金族动作不断,已经威胁到孟楚瑶的性命。 顾初霁又是她信赖之人,若顾有问题,他不得不防。 “此事非同小可,朕命大理寺严查清楚,若假,还顾副将军清白,查出背后真凶到底是谁。若真,绝不姑息。”季凛云道,“顾副将军若是清白,定不惧配合大理寺调查。” “是。臣定彻查清楚。”郭易低头,面若寒冰,唇角颤抖着往下压,如蓄势待发的镰刀。 “臣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初霁站起来,朝郭易投去上深深一眼后,主动跟着大理寺的人走了,他们是抓她入牢调查的。 孟楚瑶是早朝结束后才得知消息,纸上晕开浓墨,匆匆走到殿门,若不是杏月提醒,她去大理寺狱时还带着。 她特意带了厚实的被褥,牢里给的不知被多少老鼠臭虫爬过,被褥几十年不换,早都是死棉花了。 还带了两日分量的金丝碳,往后每隔两日便会命人填补上。 吃食热茶都装在六层食盒里,每日三顿准时送达。 她们匆匆抵达,本以为牢房一片凄凉,阴湿。 谁想房内光明几净,采光与外面无异,细看后发现是墙顶开了半身宽的小窗口,暖阳得以透进。 窗户增多,自然冷风也大,可劳房内左右放着一只烤炉,金丝檀木烧着。 顾初霁看见她们来,热情地打招呼:“等你们有一会了,皇上送来暖锅,正好我们四个一起吃了。”她从内打开栅栏门,看到杏月手里的食盒,讶异道:“你们也带了不少东西,这可怎么办,我吃都吃不完。” 孟楚瑶走进去,足下软绵绵的质感,硬实阴冷的地面铺设灰兔毛地毯。 三人茫然环顾四周,产生她们来到的是顾初霁府邸,而不是关押罪犯牢狱的错觉。 “金丝碳,暖炉,屏风,锦被和玉枕,都是皇上命人备下的。”顾初霁见状,立即解释,就她自己也感觉到诧异,“圣上说我只是接受调查,还未定罪,不能以罪臣身份入狱,且冬至将近,所以将这里布置一番,意思是让我在这里居住段时间。” 孟楚瑶怔怔随她来到屏风后,摆着张梨花圆桌,四张八足圆凳,桌上是热气腾腾的暖炉,旁还摆着四副碗筷。 好似是知道她会带人来看顾初霁一般,数量不多不少,刚刚好。 她静默片刻,而后从容坐下,招呼杏月,桃月,“既然皇上贴心准备了,我们也不好拂逆圣意,坐下来吃罢。” 杏月,桃月战战兢兢坐下,吃了半饱便放下碗筷,只有孟楚瑶和顾初霁不紧不慢吃着第二碗。 “土豆片煮好了,不薄不厚,确实令人捉摸不清,请娘娘吃。”顾初霁上言不搭下语。 “尝着不错,煮的刚刚好,土豆就是土豆,都逃不过下锅煮的命。”孟楚瑶抬起眼帘,状似无意看一眼对方。 顾初霁了然点点头,“娘娘说的对。” 离开时,孟楚瑶对她道:“距离冬至没两天了,再迟不过是冬至后几日,我定会让大理寺放你出来,杏月每日辰时来看你,缺什么,同她说,紧着你送来。” 顾初霁想了想,“娘娘,让桃月送两本兵书来吧,臣是个躺不住的人。” “好。”孟楚瑶来时带的物件,走时又都带走了,牢里什么都不缺。 大理寺派人搜查顾初霁的府邸,她刚回来两日,府内都是三年前的旧物,什么也没搜到,只是捡了几张从前的书信,嘴硬说字迹相同,不愿放人。 宫中上上下下都在准备冬至宴,这日晚便是冬至宴,皇帝与皇后在纵云台宴请百臣。 遇刺 在冬至这天,有个习俗,每家每户要阖家团圆,围坐在桌前吃顿热乎的饺子,众多饺子中挑选出一只塞枚铜钱,吃到的人寓意来年健健康康,事想心诚。 皇家也不例外,百日宴先从吃碗饺子开始,不过饺子里放的不是铜钱,而是金元宝。 宫女在帝后桌前放下一碗浮起袅袅热气的饺子,下首的妃子和官员们的桌前才陆续端上饺子。 每碗放四个白胖的饺子,孟楚瑶吃下两个,下口咬第三个饺子时,牙齿碰到硬物,低头去看,饺子破开的肚子漏出一角金黄。 季凛云注意着身旁的动静,转头看了眼,朗声宣布:“今年的元宝由皇后吃到。” 下首的妃子和官员们肉眼可见僵持一瞬,随后突兀挂上笑脸,稀稀拉拉祝皇后来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无怪乎他们会吓到,就连孟楚瑶都有一瞬惊讶。 按理来说人人都有可能吃到金元宝,可在皇宫,所有的可能都只有一条去路,那便是皇帝的碗中。 御厨单独煮带着金元宝的饺子,煮好后放在圣上的碗中,特意与宫女交代后才准端走。 孟楚瑶微微一笑,接受群臣的祝福,可碗中的饺子再没动过。 “梓童为何不吃?”季凛云问。 “金器脏。”孟楚瑶答,四个还剩下两个,即使还剩下个完好的,可她也被影响了心情。 “莫要浪费。”季凛云拿过孟楚瑶的碗,挑出指头大的金元宝,放在盘中,呼噜两口吃完剩下的饺子。 孟楚瑶甚至没反应过来,双眼微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吃完,“本宫入过口的饺子,皇上吃来做什么。” “无碍,你我乃是夫妻。”季凛云放下空碗,眼睫不经意颤了颤。 谁和你是夫妻,孟楚瑶僵着脸,扭头不看他。 下方的将帝后互动尽收眼底的拥皇派,各个用力抓着筷子,手背上青筋凸起。 方桧儒心跳如鼓,整个天旋地转,不安地嘀咕:“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坐在方桧儒身旁的大臣最看重礼制,嘟囔着:“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孟楚瑶注意到方桧儒六神无主的神情,收起心里烦乱,虽然不知他为何要捡她的剩食,但若能误导拥皇派,倒也有利于她。 反正是他吃她的剩食,也不是她吃。 吃过饺子,便是乐姬表演。 舞到第二曲时,数十名轻纱半遮面的乐姬登场,她们着透身纤薄纱裙,长袖翩翩,如在水中自如游行,行动时腰悬串铃,叮当响。 乐姬来回穿行,一会翩然飞近官员,长袖拂过面,似清风缥缈。 乐姬们舞着舞着,不知不觉来到帝后桌前,她们围成一圈,转动着,长袖翩翩,带着微风。 忽地,数十条长袖缱绻往上一抛,垂落时长袖伸直,朝两人面门袭去,竟带了股强劲之力,叮当清脆的铃铛声被喀拉刀剑声盖过。 季凛云两手提起案几,朝前挥去,挡开刺来数十把长剑。纵身站起,一手拎起孟楚瑶的案几,一手拎起受惊卧倒的她。 事发突然,场面变得混乱,有人大叫:“有刺客,快来人。” 守在门外的佩刀金吾卫,全部蜂拥而入,剑指□□的乐姬。 而被团团围住的乐姬,怪异地扭动着身躯,骨骼大开,贴身的衣裳破成一缕缕。 乐姬不是乐姬,而是刺客,还都是会缩骨功的男子。 统共数十名刺客,却将百名金吾卫玩的团团转,空不出一个人去保护帝后。 一名刺客跳出包围,杀了前来阻拦的金吾卫,那名刺客径直飞向季凛云,其余还想去阻拦,却被刺客同伙牵绊住手脚。 季凛云一手搂着她,快走几步从高台上跃下,没走几步,被刺客后来者追上。 刺客不着痕迹看了眼被抱着的皇后,眉头深皱几分,转移刺剑的方向。 季凛云手中只有案几,只能抓着桌腿,不停旋转,挡开刺客的突刺。 几招来回,他也发现其中的规律,刺客是冲他而来的。 颠了下乖乖趴在怀里不敢动的孟楚瑶,侧头凑近她的耳边:“我等会放你下来,立马跑远.......腿还有力气吗?” 孟楚瑶僵直着身体,“快点放我下来,我能护好自己。” 将她放在柱子后,又竖起案几,放在她面前,“案几你拿着,挡剑。” 孟楚瑶撑着案几,从后方探出头,纵云台乱成一团,妃子官员全都四散跑开,金吾卫的佩刀被刺客挑到半空中,孤零零躺在地上。 她看向另一侧,季凛云明明脚下有佩剑,也不捡起护身,而是左右闪身,不费劲地躲闪刺来的剑。 刺客察觉出身前的人武功不凡,却只守不攻,甚至也不逃离,而是执意与他周旋。 担心其中有诈,刺客打算抽身离去,他已经完成主子的命令。 可当他收剑,转身时,眼前一花,身后的季凛云腾空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他的退路。 刺客受惊,下意识举起手中的剑,杀气腾腾地使出几招,他只想让季凛云知难而退,不料其中一剑划破了对方的手臂。 当他听到绸布被割破的声音时,挡在身前的人狼狈地捂住伤势,倒在一侧。 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抖,明明前一刻还难缠的人,此时却虚弱得好似受到致命伤。 武功在他之上的人,区区划伤怎么可能打败他。 耳畔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刺客转头去看,来人是皇后,他仓皇地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最后什么也无法说,提剑转身跑了。 孟楚瑶咬着唇,跑近季凛云身边,“伤到了哪里。”两人对招动作太快,她根本分不清,最后只看到季凛云像树上落下的断枝,砸到地上。 季凛云侧躺在地,等人蹲下时,未受伤的手如鬼魅般,咻的一下揽着孟楚瑶的背,迫使她上半身倾倒过来,若不是她及时支撑,就要彻底压上去。 “你做什么!”孟楚瑶惊呼一声,声线不再从容,咬牙切齿地问忽然发疯的季凛云。 “多谢皇后送的大礼,我也有份礼送给你,还请笑纳。”说着,他把上臂外侧的割伤,凑到孟楚瑶眼帘下。 孟楚瑶瞥了血肉模糊的伤口,掀起眼帘看向他,眼中的算计和漠然,毫无遮掩。 “原来不下毒,改刺杀了。” 孟楚瑶盯着仰头,一眨不眨看着她的季凌云,说这句话时,他显然微微弯了眼,虽然细微,却还是被她看出分别。 “疯子。”她轻轻吐露出两个字,被刺杀还能愉悦地笑。 他微微向上抬了抬伤口,血腥之气刺入鼻尖。 身后有金吾卫边走近,她抽出一只手,假模假样圈住伤口下方,以便来人靠近,她好随时装帝后情深。 “这些人武功还太简单了点。”季凛云目光缓缓向下,蜻蜓点水触碰到抿着的红唇后,又抬眼落进她的眼里,“若要杀我,可得派顶级杀手。”眼尾微挑,嚣张挑衅几乎要溢出来。 “疯子。”孟楚瑶又骂一声,手掌上移,彻底盖住他的伤口,拇指轻贴着划伤,暗地里轻掐,“皇上万岁,莫说胡话。” 季凛云垂下眼睫,睨了眼她的手指,“皇后才这点力气,果然还是得多吃两个饺子。”说着,松开按着孟楚瑶脊背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压着她的拇指陷进伤口里。 粘稠,温热的触感包裹着指尖。 孟楚瑶漠然地看着他近乎自残的举止,唇角勾了勾,加重几分力,陷得更深。 季凛云抽了口冷气,深深埋下头。 “皇上受了轻伤,传太医过来。”孟楚瑶转身,对还未走近的金吾卫吩咐。 “是。” 孟楚瑶松开手,淡粉色莹润的指甲染上鲜艳的红,慢条斯理地在季凛云身上擦拭干净。 那群扮作乐姬的刺客早已全身而退,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纵云台,和面如猪肝色的金吾卫们。 刺客暴动到抽身离开,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候,除季凛云受了轻伤外,其余人毫发无损,仅仅是形容凌乱,出尽丑像。 季凛云脸色惨白地包扎完毕伤口,没了心力处理,全权交给孟楚瑶。 皇宫的金吾卫自建朝起便全部由皇帝任命,只听从皇帝一人的命令。 如今冬至宴发生动乱,没第一时间护住皇上,让圣上受伤,还被刺客打掉武器,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刺客逃走,简直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统共冲进纵云台的有一百三十二名金吾卫,全被孟楚瑶撤去职位,杖打三十大板,空缺出来的位置则从孟家军里拨。 她逐一安抚惊魂未定的大臣,派侍卫送每位臣子回府。 回到坤宁宫后,杏月凑到耳畔低声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持烛台走近漆黑的偏殿。 仅凭单只烛火只能照亮孟楚瑶前方一臂的距离,当昏黄的光晕触碰到一身黑衣,半跪在地上的人时,她停了向前的脚步。 “皇上为何会手臂中伤。”孟楚瑶沉声问。 暗流 “属下办事不利。”黑衣刺客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属下见以达到目的,欲抽身离去时,圣上忽地变换招式,一改闪躲防守态度,朝属下的刀剑靠近,似乎.......”似乎是故意刺激他出手。 后面的话再说下去便是大不敬,他吞咽口水,略去后面的话,“属下几次躲闪,可圣上武功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属下身手不及圣上,终是不慎伤到了皇上。”低下头,漏出脆弱脖子,义无反顾说:“属下该死,请皇后处罚。” 孟楚瑶双手环于胸前,抬眼看着望不到边的黑暗,目光渐渐发冷。 随着交手,她愈发认为季凛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他识毒,明知滋补汤有毒,即使吐血也会喝,就连何府的毒,他以为是她下的,也义无反顾喝了。 他如此聪明狡猾,想必猜测出这场刺杀背后的操纵人是谁,所以偏偏要在身上留道伤。 刺客并无伤他的念头,却自己往刀口撞,莫非就是为了向她说句嘴硬的话。 孟楚瑶想不通,决定最荒唐的,或许就是最接近答案的答案。 撂下“派更厉害的高手来杀他”的狠话,是因为他乐衷于挑衅对方,然后成功脱身。 每次交手,都要受伤,则是因为他有自虐倾向。 黑衣刺客跪在地上,良久没听到动静,只觉上方传来的压迫令他心口快要承受不住。 “啪嗒啪嗒。”两滴汗打在地上。 “退下吧,罚一月赏银。”孟楚瑶回神,注意到人还跪着。 刺客松口气,这个处置在他意想之外,他伤了皇帝应当落头的。区区罚银,相较之下如掉跟头发,不值一提。 隔日。 皇上受了惊,需静养几日,前朝之事暂由皇后接管。 因金吾卫护君失败,孟楚瑶问责宫内共五千名金吾卫,一一考核他们,最终有半数人未通过考核。 她大发雷霆,斥责上级训练不利,上将军,大将军和将军皆罚半年俸禄,撤去职位,重新擢升人选。 而擢升的官员,无一例外都曾是孟栎的得力干将。 未通过核验的金吾卫,则全部调去孟族军中集训,这此期间的空缺从孟族军里补充。 一月后复审,仍未通过者,将无法返回原职。 处置方案即出,百臣不敢声言反对。 拥皇派明知皇宫的金吾卫被大换血,将来要是皇后有二心,简直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可纵云台刺杀,金吾卫刀剑都被人打掉,各个被打得鼻青脸肿,而那些刺客临走前,刻意留下金族的印有秃鹫纹的汗巾,这分明是嘲笑季朝守卫军如豆腐般不堪一击。 皇上被金族刺客割伤腕臂,百臣至今心有余悸,敢有一言不同,便是对天子不敬。 孟楚瑶按照计划,顺利达成目的。 无论下月考核通过于否,在孟家军操练一月,也足够他们倒戈的了。 刺杀风波就此按下,顾初霁的案子也能提上日程了。 她叫来大理寺卿郭易,让他汇报调查的细则,边听边端详怀疑顾初霁为反贼的证据——那封写给金族君王的信。 凑近鼻尖闻了闻,又翻出顾初霁在边塞寄来的奏折,闻了闻笔墨,“信件下的时间与这封奏折为同一天,可笔墨却不相同,奏折的笔墨粗糙有颗粒,而信件的笔墨细腻浓黑,明显后者用的墨更高级。” 孟楚瑶将信件夹在奏疏里,用力抛到郭易跟前,语气发凉,“郭大臣如此看中这份证据,竟然没发现这个问题吗?顾副将军在塞外,条件简陋,怎么可能用得了上好的徽墨。” 郭易吓得跪在地上,双上颤抖打开奏疏,比较过后,眼前发黑,绝望地闭上眼,身体不由晃悠两下。 郭易脊背佝偻着回到大理寺,仿佛人一瞬间消瘦苍老下来,他拷问提交证据的人,才知这封信是一个蒙面人转交给他,命他交给大理寺。 他一巴掌把人扇飞到墙上,脚步匆匆走进关押顾初霁的牢房,佝偻着背,赔着笑请人出来。 * 季凛云静养两日,再度回到龙座上,却频频皱眉扶额,此举引来某位官员注目,他站出来,敬问龙体圣安。 季凛云揉揉额角,回他无事,只是额头时不时传来隐痛。 没过几日,一道圣旨送到坤宁宫。 孟楚瑶听完陈公公宣旨,领着人朝飞霜殿走去。 圣旨上说皇上罹患头疾,影响目力,无法长时间批阅奏折。批改时间一久,便头痛欲裂,遂命皇后协助皇帝批阅奏章。 虽说孟楚瑶从前便能得到一份手抄的奏折,可她并无直接权利定夺官员的呈上的奏折。 如今这道圣旨却不同了,她能在奏疏上留下凤印,如此一来,凤权走到明面。 孟楚瑶过去的路上,不停地回想几月来他做的大小事,浅显而直白地传达一个信息:眼下的这个季凛云与秋围前的季凛云截然不同。 他在将权利让渡给她。是缓兵之计还是所图其他。 她陷入沉思,其实她当年看中温和无势的季凛云,也是抱着二圣临朝的想法,做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后。 只是她后来的确手握实权,眼线布及朝廷上上下下,可也一直被视作掌中刺针对,令她无法安睡。 站在飞霜殿的殿门前,已有季凛云的贴身宦官迎上来,“皇上知娘娘要来,特命奴才候在门口,皇上在善德殿等娘娘。” 一行人来到善德殿,宦官揽住孟楚瑶左右宫女,恭敬道:“皇上吩咐,只让娘娘进来就行,旁人退到殿门外守着。” 杏月、桃月有些担忧,等候孟楚瑶吩咐。 “去吧。”孟楚瑶淡声对她们说。 两人微点头,随宦官一起退到德善殿,出了殿门,宦官落后一步关上殿门。 杏月隔着缓缓闭合的门缝,四处张望,德善殿外的院子无任何看守。 门是敞开的,孟楚瑶进到殿内,穿过花罩,季凛云坐在里侧的圈椅上,旁边空出一张,梨花桌上左右各放一只茶杯。 等两人打上照面,季凛云扶着白玉瓶向她位置边的茶杯,缓缓倾倒茶水。 他面色如常,眉眼舒展,似乎舒心极,透着淡淡笑意。 孟楚瑶徐徐落座,不带半点情绪的目光看着他,“你有何意,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季凛云唇微勾,眉眼笑意渐浓,不答,无辜反问:“梓童,觉得我是何意。我所有的意思都已告诉你。” 过了一瞬。 “你恋慕我。”孟楚瑶来时路上便想到这个可能,不论是真是假,正好试探下,这个说法退可守,进可攻。 季凛云从她进来时,便一眼不落地看着她,原以为收到圣旨她会开心,为何神情严肃,眉间沉郁。 “恋慕”好似烫手山芋,在舌尖囫囵滚过,一刻也不愿多停留,说时眉头紧皱,眼帘微遮落,眼睫的阴影遮住一行眼瞳,如深潭般幽黑,深不见底。 这不是愉悦反应。 季凛云脸一白,收起外放的心绪,喉间好似被人扼住,短而急爆发出声,听着像是气急败坏后驳斥:“没有。”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她会不会认为他凶狠,立即和缓声音,“我只是想与你合作。” 孟楚瑶听他前后一重一轻的声音,脸也白了又红,眉扬了扬说:“怎么合作。” “活着。”季凛云喉咙干渴,说出的话沙哑至极,喝口茶,润润嗓子:“我要活着,在这个王位上活着。” 语毕,他饱含深意地看向孟楚瑶。 “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亲耳听见他说随意来杀,奉陪到底。 季凛云苦笑,若不是一句恋慕被她打个措不及防,他的确会贯彻这一信条,可触及到她嫌厌的眼神,他又怕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兄长那般被她厌弃。 “我以为往后会胜,可是我想通了,明明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何要斗个浑身是伤。”季凛云半真半假说着。 孟楚瑶观他神色失意,不敢轻信,却也没再追问,“好。” 至于真假只有她心里知道。 方桧儒和拥皇派的臣僚聚在他府上的书房中,各个低头唉声叹气,似乎季朝明日就要亡。 有人恨铁不成钢,双手捶膝哀道:“圣上糊涂啊,被她骗了。” 有人附和长哀一声:“宫中金吾卫被换走一半,圣上怎能安睡得下去。”他摇头晃脑,“我已经三天三没合眼了。”往下看,发乌的眼袋浮肿老高。 方桧儒面色凝重,本就不厚的双唇,此时抿着更是不见踪影。 臣僚见他不说话,不甘心道:“圣上显然是被皇后迷得没了心窍,糊涂了,微臣听传闻,帝后比之新婚夫妻还要如胶似漆。” 方桧儒看着他,嘴刻薄地往下弯,“圣上只是暂时入了迷,宫中妃嫔屈指可数,皇上厌了也正常,加之秋围疗养,短暂迷惘而已。” 臣僚见有回转余地,希冀地追问:“方大人是有妙法吗?” “皇上后宫单薄,该是时候举办采选了。”薄如刀锋的双唇上下翻飞,方桧儒眼中渗出丝丝缕缕煞气。 子嗣 “是啊,三年了,圣上后宫是历代最少得,如今圣上也二十有三,膝下却无半子,该添点人了。”围坐的大臣们面如死灰的脸又恢复红光满面,唧唧喳喳说还是方大人厉害。 “不过......”方桧儒一顿,“我们得循序渐进,不能打草惊蛇,引得皇后注意。” 几人放低声音,一阵交头接耳后,各个面露喜色,扶着胡须笑起来。 方桧儒等并未急着请季凛云大办采选,而是打算在除夕之后,但距离还有段时间,他们另有策谋。 于是这天的朝堂之上,三朝重臣周牧贺站了出来,他已是花甲之年,鸡皮鹤发,双目却炯炯有神,禀告声音洪亮,“皇上,臣有事禀奏。” “准奏。”季凛云眉头一跳,隐隐有不好之感。 “皇上登基三年有余,每日勤勉治国,体恤百姓,如今季朝海晏河清,然后宫却无娘娘孕育龙种。陛下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理当延续后嗣,常去后宫走动,如圣上的年纪,太上皇已经有四个王爷,两个公主了。”周牧贺掷地有声禀奏。 “朕忙于朝政。”季凛云听到是催生的,忙不迭端出政务繁忙的理由。 “臣听闻皇上后宫空置,除皇后宫中哪也不去,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应当为季朝延续香火着想,多劝皇上,而不是专......” “朕知道了。”季凛云听不得有人怪罪孟楚瑶,急忙打断。 兄长自成亲一年后就不老实,不仅有外室,登基后,还有日日流连后宫,却无人有身子,那只能怪兄长身体不行,可怪不得孟楚瑶。 “还望皇上注重子嗣,莫错过好年华。”有大臣下跪,恳请皇上恩泽雨露均分。 季凛云烦躁地挥挥手,“知道了,朕不过是好好修养几日,明日会去别的宫。” 早朝的事,孟楚瑶从记录册里看到了。起初她是有点气恼,这群臣子坏得很,后宫没动静,怪到她头上来。 转念一想,若还是秋围前的季凛云,对于子嗣她是不抱希冀的了,没那个能力。 可眼下这个却不同,陈御医看过,身体可是康健男子精气充沛,若后宫妃子真有孕,届时生下来,直接过继到她膝下,可比找六岁,已通晓事理的端王安全多。 可随便一个妃嫔也不好拿捏,若其中有父亲是拥皇派的女子便更棘手了,孟楚瑶命杏月呈上后宫妃嫔名册,寻找合适的人选。 记录在册的拢共就十二名,选来选去,她最终选中张美人,进宫时册封美人,如今两年过去还是美人,家父是芝麻大的县令,因容貌明艳,被皇上选中纳入宫中。 孟楚瑶命杏月召张美人觐见。 她端详着张美人,容貌明艳,眼眸似水,缓缓说出她叫她来的此行目的。 张美人转眸,温柔恭谦的摸样消失殆尽,再抬头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满满的野心,锋芒毕露。 “沁月,你若诞下龙胎,过继给本宫,本宫抬你做妃。”张美人姓张名沁月,今岁方满二十。 “沁月愿为娘娘分忧。”张美人殷唇勾起月牙弯的弧度,声音如糖如蜜,甜丝丝沁人心脾。 笑起来时,明艳动人,孟楚瑶都晃了眼,真是个动人心魄的美人,她想或许此次真的能抱个孩子。 除了每月十五、十六日,季凛云照例准时来坤宁宫过夜,但两人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再不可能共枕而眠。 到了那两日,关上殿门,季凛云便去外间偏房睡,第二日又赶在宦官进殿唤他上朝前,收拾了被褥,扮作帝后还是同床共枕的和谐画面。 季凛云也乖乖配合,吹烛后睡在偏房,甚至第二日赶在杏月收拾褥子前便起身,在宦官到来前,就已经穿戴好朝服。 自从臣子在殿前要求皇帝雨露均沾后,季凛云便按照侍寝制度,老老实实传召侍寝。 半月过去,轮过张美人,但孕育一事不可急,孟楚瑶也不想给张美人压迫,并没有传召问话。 只是第二月过去,张美人主动拜见。 仅是半月不见,孟楚瑶诧异过去明艳,肌肤白皙透着光的美人如今憔悴了些,眼下有乌青,肌肤暗淡。 张沁月见皇后面露惊讶,想到这两月经历的事情,心中涌起阵阵委屈,“娘娘......” “这是怎么了。”听她满腹委屈的哽咽嗓音,孟楚瑶闪过无数念头。 若是个癖好古怪残忍的,便不能再让无辜女子受苦。 “娘娘啊”她吸了吸鼻子,“皇上宿在我这里时,还带了奏折批阅,妾身以为不会多久,便在旁磨墨陪伴,可皇上硬是批改奏折到天明。 沁月以为皇上朝政繁忙,熬至半夜,实在受不住困,等醒来时,皇上已经去上早朝了,沁月都掀不开眼帘恭送。 沁月去别的妃嫔殿中问安,发现姐姐们个个皆眼下乌青,有位姐姐熬至天明,圣上也不曾抬起头。” 这哪是侍寝,分明是熬鹰,孟楚瑶听过只觉荒唐,这种无法捉摸的行为,若放在他身上,虽怪异却又合理。 “才知圣上去每位妃嫔那,都带着好几摞奏疏,不睡觉。为了不再中途睡去,大家都夜夜晚睡,就是为了下月能守到皇上。”说时,张沁月泪眼汪汪的目光碰了下上方的娘娘。 白日里她批阅过的奏疏,晚上他又看过一遍,合着去妃嫔宫里头就不痛。 张美人侍寝是几日前的事,得知真相前也熬了几夜,夜里不睡,白日哈欠连连,这日子她不想再过了。 我见犹怜的模样,孟楚瑶放软声音,“别熬了,身体为重,圣上那我去说说。” 孟楚瑶罕见地召集后宫妃子来坤宁宫,各个都熬瘦,双眼通红,眼下团着青。 独晴妃例外,她已经恢复从前的神采,甚至比以往更容光焕发。 妃子们请过安后,她委婉地表达出别熬夜,闻言她们双颊晕开红晕。 等人散去后,孟楚瑶传召内侍府的官员,重新排布了嫔妃陪侍御寝顺序,因个人私情,她将张美人排在最前方。 排布好后,她往外看了看日头,派人去请皇上亲临坤宁宫用午膳。 季凛云初听时还以为听错了,她从未主动邀约,自从两人上敞开天窗说亮话后,连多余的眼风都懒得扫。 御书房内坐定难安,看着树影渐渐缩短,估摸是时候了。 季凛云踏进坤宁宫宫门,三步跨两步的步伐,收敛为四步,不紧不慢跨进殿,对上孟楚瑶微讶的目光,蹙眉,“御膳房近来越来越慢了。” 以往这时间,御厨才炒两个菜,谁让他来的这么早,孟楚瑶收回眼,淡淡嘱咐:“杏月,去催催御膳房,皇上带病处理政务,饿得快。” “皇上,本宫刚好有要事询问,请随我来书房。”她越过季凛云,先行穿过游廊,书房就在中殿旁。 门关上后,孟楚瑶不再与季凛云好声好气,拿过重新排布的御寝簿放在他手边。 直截了当说:“奏疏我都批阅过,你夜里不睡再看一遍做什么。这是新的御寝簿,不可再戏耍妃子们。” 季凛云僵硬地坐着,死死盯着御寝簿,涩声问:“皇后亲自安排的吗?” “本宫听妃嫔说了此事后,吩咐内侍府新排的。”孟楚瑶隐下特意把张美人排在第一天的事,四两拨千斤糊弄过去,“今夜暂时好好休息,明日才开始”。 季凛云紧缩的心才稍稍一松,飞了眼面上事不关己的神情,心口像是被雾蒙住,闷得透不过气,良久憋出几个字,“饿了,御膳房做好了吗?” 孟楚瑶奇怪地看眼他,蹙眉气鼓鼓,一副饿死鬼上身,只好走出去,“命御膳房将做好的膳食都呈上来。” 菜肴端上来,季凛云却意兴阑珊,每道菜只尝点,动作温温吞吞。 等她放下筷子没多久,对面的人亦讪讪搁下碗筷,低落道:“今日没有胃口。” 孟楚瑶拭嘴的动作一顿,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起身离开的季凛云。 * 午歇后,张沁月引来杏月姑姑。 杏月附在她耳畔,悄声让她今夜好好休息,明日皇上会传她侍寝。 张沁月闻言,赶紧屈膝谢过皇后娘娘。 送走杏月后,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艳丽美人,面容由内而外的疲倦。她从坤宁宫回来后,便一直睡到晌午,杏月姑姑造访前才拾掇好。 修养好的精神,听过皇后的吩咐后,立即委顿下来。 入宫为妃并非她本意,进宫面见时特意扮丑,可还是被选中。因刻意而为,皇上对她新鲜感厌了,久而久之忘了她这个人,可后宫若是没有权势,日子实在难过。 眼底漫上浅浅水线,她眨眨眼,水光彻底消失不见,只要一次就好。 若能一次成功怀上身孕,她便攀上皇后,从此四季无忧,享锦衣玉食。 皇上喜新厌旧,盲目自大,后宫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以色侍人能享受多久的富贵。还是攀上皇后,成为她的得力臂膀,才是正道。 美目中的迷惘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与狠心,纤纤玉指拉开镜匣,打开秘密的匣层,抽出一根极细的香火。 此香是她偷偷从宦官手里买的,据说一点便能令人神魂颠倒。本以为按以前皇上的急吼吼的情况,是用不上的。 不过如今却不是了,可在不能让皇上投入到别的事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