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与凤傲天的炮灰女儿》 第 1 章 第一章 “你们几个去那边,其他人跟我走!” “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相豫章的女儿给我找出来!” 追兵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兰月脸色微变,抬手便往地窖入口加了块木板。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来,知道吗?” 兰月一叠声交代。 木板缝隙处露出一双黑湛湛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兰姨,我出不去。” “出不去就对了。” 兰月随口答话,继续铺地板。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说我不会出去的吗? 兰月低头看木板。 木板铺得稀,透过缝隙正好能看见下面的人。 黑湛湛眼睛的主人正在抬手推木板。 木板的分量并不重,可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讲到底重了些,小胳膊小腿推不动盖在洞口处的木板,只能憋憋屈屈窝在狭小地窖里。 “......” 懂了,这是真出不去。 如果没有人帮她打开木板,那她会饿死在地窖里。 兰月简直头大。 ——她得引开追兵,基本上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兰月叹了口气,抽掉一块木板,换成不起眼的稻草堆在上面。 “我会想办法引开追兵,不让他们追到这里来。” 兰月视死如归,交代后事,“若我回不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去柳阳县与你阿娘汇合。” “哦,好。” 小姑娘轻轻应了一声,“兰姨保重身体。” 乖巧懂事,从不给人添麻烦,哪怕生逢乱世,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可一旦与父母失散,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姑娘便没几日好活。 可怜见的。 兰月多少有点惋惜。 但她很快不惋惜了,因为她比小姑娘死得更早—— 对于相豫章的妻小,追兵尚有克制,可对于一个护送相豫章妻小的护卫,追兵便没这么客气了,弩/箭齐发,她身中几箭被擒下,被人拖着胳膊拖到追兵头头面前。 追兵头头蹭地一声拔了剑。 剑锋贯穿她掌心,将她的钉在地上。 手上着实疼,她一个没忍住,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追兵头头杨成周不是什么好脾气,顷刻间去抽身边亲卫的佩剑。 “校尉三思。” 一只手攥住杨成周胳膊,手的主人说出来的话比杨成周理智多了,“此人一心求死,校尉若杀了她,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能不知道?” 杨成周瞪了一眼石都。 ——最讨厌踩着他立聪明人设的下属了! “滚滚滚,别烦我。” 杨成周没有好气把石都推在一边。 黑湛湛的眼睛藏在无人注意的石碓后,静静看着两人的面和心不和。 不杀不代表不能被折磨,杨成周抬手搅动钉在兰月掌心的剑,“我再问你一次,相豫章的女儿在哪?” “你若再不说,我先斩你手掌,再断你胳膊!” 兰月闷哼一声。 那只手被剑锋伤得血肉模糊,石都皱了皱眉,“姑娘是习武之人,若被废手断胳膊,便与废人无疑。” “姑娘一身好武艺,为一个孩子断送在此,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纵然姑娘存心隐瞒,我们得不到那个孩子,但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又能活几日?” 石都道,“倒不如让我们带走,好吃好喝供着,待来日见了她父亲,好向她父亲讨些好处来。” 理是这个理,但保护小阿和是她的责任,哪有她还活着却把小阿和交出去的道理? ——所以这话当然是谬论。 她就是死,被人大卸八块疼死,也不可能让小阿和落到追兵手里! 兰月咬牙忍着疼,一个字不往外面吐。 恩,小阿和被她藏得很好,除非她自己跑出来,否则追兵是不会找到她的。 她虽没把小阿和平安护送到柳阳县,但也兑现了会以性命来保护小阿和的诺言,也算对得起与她亲如姐妹的二娘了。 兰月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下一瞬,她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放了兰姨,我跟你们走。” 奄奄一息的兰月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抽剑砍自己。 ——我的姑奶奶,您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做什么! 兰月吃力从抬起头,扭脸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藏得很严实的小姑娘不知何时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顺着打斗痕迹一路找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跑得太急,小姑娘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着,因长时间逃命而略显消瘦的小脸泛着不健康的红,几乎将羸弱好欺负写在脸上。 “你来做什么?快走!” 兰月没被杨成周折磨死,差点被小姑娘给气死。 杨成周抚掌大笑,“快,抓住她!我要活的!” 活人才好跟相豫章讨价还价嘛。 若是弄具尸体回去,以相豫章那惧内爱女儿的性子,怕不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喏!” 追兵一拥而上。 不远处娇怯怯病弱弱的小女郎仿佛不是女郎,而是能换他们锦绣前程的小祖宗。 ——天子降旨,抓到相豫章妻小者,可赏千金,封万户侯! “你们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小祖宗刷地抽出一柄小匕首,横在自己脖颈。 那脖颈着实纤细,习武之人动动手指便能折断,如今横了柄匕首,脆弱娇嫩的肌肤立刻见了红,顺着匕首往下流。 “别!别冲动!” 杨成周吓得一哆嗦。 他只是想建功立业,可没说把逼死相豫章女儿的这口大锅扣在自己头上。 要说相豫章,那是位悍不畏死的主儿,一时按不死他,来日他必十倍报复回去。 至于他的夫人,那更是一位狠角色,以女子之身单领一支军,曾把他们虎踞北方的清河崔氏揍得满地找牙。 这样的一对夫妻一朝打了败仗,九州诸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祈求他们死在自己之外的诸侯手里。 ——这俩人着实厉害,若不能彻底将他们弄死,便得借刀杀人让别人弄死他们,免得这对狼心狗肺夫妻组将滔天怒火报复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接到的命令是要活的,活的好交差,进可攻退可守的,两手打算都能做。 可若是个死人,那也好办,日后相豫章打过来了,他提着自己和全族的脑袋去跟相豫章赔罪,他这颗脑袋虽不甚精美,可只有一个,他才舍不得给相豫章的女儿去陪葬。 相豫章的女儿不能死。 最起码不能死在他手里。 杨成周立刻被拿捏了,“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冲动。”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章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那,那你把兰姨放了。” 小姑娘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如何收场,软着声音与他讨价还价。 不是,这不是拿他乌纱帽开玩笑吗? 人没抓住可以推说斥卫办事不利,让他扑了个空,可抓到了护送的侍女又半路放了算怎么回事?是嫌他官运太过亨通,所以给他降降级吗? 杨成周当然不同意。 聚着黑湛湛眼睛的眼眶红了起来。 兰月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二娘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怎就生了一个这般娇滴滴的女儿来! 杨成周眼珠一转,“我可以放了你兰姨,但是你得说话算话,你要跟我走。” “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软乎乎。 杨成周喜出望外。 相豫章这王八犊子不是东西,可这女儿着实叫人喜欢。 ——好骗! 杨成周立刻吩咐亲卫,“快,把兰姑娘放了。” 问题不大,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跑不了多远,他一声令下就能把人逮回来。 问题大的是一言不合就要抹脖子的小姑娘,这脖子若是抹了,他全族的脑袋也得跟着掉。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章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杨成周奇怪看了眼小姑娘。 寒风凌冽中,小姑娘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脸上虽摸了灰尘伪装,但那纤细的脖子却暴露了她原本的肤色,瓷白如上好羊脂玉。 最绝的当属那一双眼睛,透亮又清澈,是一片蔚蓝的晴空,更是永远不会染上尘埃的山间清泉,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禽兽都得披张人皮来。 唔,典型的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女郎,不识人间的险恶。 也正是因为太过单纯无知,所以哪怕走投无路之际也只会拿自己性命去威胁别人。 杨成周生出几分怜惜来。 亲卫拔去钉在兰月掌心的佩剑,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扶她上马,却将她的手绑在马背上。 ——毕竟此人会武,哪怕受伤颇重,但也不得不防。 “你看,我信守承诺吧?” 杨成周笑眯眯问小姑娘。 相蕴和点点头,握着匕首的手这才松了一分。 杨成周趁热打铁,“你过来,我放她走?” “别过来!” 兰月恨不得抹脖子的人是自己。 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小姑娘吓了一跳,脑壳上松松的鬓儿在寒风中颤了颤。 杨成周越看越觉得投缘。 相豫章是能左右天下棋局的枭雄,姜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狠角色,俩人不择手段且毒辣,跟善良胆小不沾边,这样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是怎么养出这样娇滴滴的小女郎? 很好,龙生龙凤生凤的谚语果然不可信。 ——相豫章姜贞这种人都能养出这种女郎了,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定能养出他这种未来虎踞一方的雄主! 杨成周心情大好,嘴角翘得压不住。 小姑娘娇娇弱弱不经吓,杨成周便努力做出一副宽厚可靠的长辈模样,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半蹲下来对寒风中的小姑娘伸出手。 “叔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怎会伤你性命?” 杨成周指天发誓,他哄爱妾都没这么用心,“来叔父这里,叔父保证放了你兰姨。” 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姑娘很好骗,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松了一分,试探性向他迈出脚步。 这就对了! 八/九岁的小姑娘最好骗了! “对,来叔父这里,叔父不会伤你的。” 杨成周加大火力,继续对小姑娘循循善诱,“饿了吧?叔父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 “香喷喷的乳鸽?还是用小火煨了两三个时辰的老鸭汤?还是入口即化的小点心?” 一路东躲西藏,小姑娘饿坏了,杨成周刚报完菜名,瘦巴巴的小姑娘便咽了咽口水。 “你当真带我去吃东西?” 小姑娘怯生生开口。 你都能让我封侯赏千金了,我还能饿着你? 杨成周一口应下,“那当然,叔父说到做到,只要是你想吃的东西,叔父都带你去吃!” 小姑娘脸上蕴开甜甜梨涡,“我信叔父。” “......” 信个大头鬼啊信! 你父母的城府心计你是半点没继承啊! 兰月不忍直视。 兰月心里直呼带不动。 可偏偏这个猪队友是自己不顾一切也要保护的小阿和,再怎么带不动也得拼命去带动,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她以极轻微的动作活动着手腕。 毕竟身上有功夫,杨成周对她还是提防了,她的手脚被麻绳困住,但问题不大,只要没人阻拦,解开这些麻绳便只是时间问题,手上没束缚,身/下有快马,她拼个一死,或许能将小姑娘送出去。 但问题是在美食的诱惑下小姑娘走得有点快,怕是不等她把麻绳解开,小姑娘便已走到杨成周面前。 “......” 失误了。 这些日子东躲西藏,没让小姑娘吃上几顿安稳饭,这才导致小姑娘为了几块肉与点心便自投罗网。 果然女郎还是要富养。 兰月悲从中来。 小姑娘的身影越来越近,兰月没时间伤春悲秋,强忍着掌心的疼去解手腕上的麻绳。 很好,她不愧是被二娘委以重用的阿姐,不消片刻,她便解开了麻绳,一边装昏迷,一边偷偷摸到了藏在靴子里的短刀。 而此时的小姑娘,也快走到了杨成周的面前,她在心里数着数,只需数到五,她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取身上没佩剑的杨成周,为小阿和的逃出生天争取时间。 兰月默默数着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越来越近的小姑娘。 然后她看到了啥—— 她看到小姑娘怯生生走到杨成周面前,杨成周伸手去接,那就娇怯柔弱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准备抹自己脖子的匕首瞬间调转刀锋,变成了抹杨成周脖子。 石都脸色微变,“校尉当心!” 还是晚了一步。 正在装忠厚老实的杨成周全无防备,硬生生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劫持。 但毕竟习武之人,杨成周反应很快,抬手便去夺小姑娘手里的匕首。 小姑娘显然提防着他会夺匕首,果断一力降十会,直接把匕首往杨成周脖子里怼,锋利剑锋划破杨成周脖颈,杨成周立刻不敢动了。 “!!!” 卧槽!卧槽!卧槽! 这小姑娘怎么抹别人脖子比抹自己脖子更痛快?! 杨成周心中万马奔腾。 第 2 章 第二章 上峰被擒,石都抽出腰侧佩剑。 长剑出鞘,相蕴和手里的匕首往杨成周脖子里送了一分。 鲜血顺着剑锋往下淌,杨成周嗷得一声,对着石都破口大骂,“蠢东西,退下!” “......” 到底谁是蠢东西? 您一个堂堂校尉,竟然被一个小姑娘劫持了,蠢钝如猪用来形容您都是侮辱猪! 石都多少有点一言难尽。 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能憋憋屈屈退下。 不仅退下还不够,小姑娘看了他手里的佩剑,他那脓包上峰立刻福至心灵让他放下武器。 “武器!武器放下!” 脓包上峰慌里慌张。 ......大盛吃枣药丸! 石都含恨丢下武器。 周围亲卫跟着丢武器。 “你们离得太近了,走远一些。”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匕首抵在杨成周脖颈,有鲜血在不断溢出。 生死一线间,杨成周彻底慌了,“滚!都滚!滚得远远的!” 石都立刻滚了。 小姑娘显然不会武功,只要他滚得足够远,消失在小姑娘视线,便能顺着地形绕到小姑娘身后,将他那蠢上峰救出。 “不要太远,在前面的路口便好。” 身后传来清脆小奶音,“你们一共二十三个人,我都记着呢。” 石都脚步微顿,营救蠢上峰的计划彻底被打乱。 不是,这娇滴滴的小姑娘方才慌得跟什么似的,什么时候记下的他们的人数?甚至还隐约猜到他想绕道救杨成周? ——难道是她一早便过来了,藏身在暗处观察着他们的动静,然后看杨成周着实脓包,所以便装可怜劫持杨成周? 若是这样,那这个小姑娘简直可怕。 寒意自心底生出,石都条件反射般回头。 一路逃命的小姑娘没时间梳妆打扮,灰头土脸颇为狼狈,细胳膊细腿撑着破衣服,打眼一瞧与逃命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亮得很,染着午后暖阳的薄光,仿佛是黑夜里照在青石台阶上的一抹皎皎明月光。 石都眼皮跳了跳。 这样的一个小姑娘,着实不像心思深沉的模样。 再看他那被擒的蠢上峰,丑态尽显方寸大乱,毫无执掌一方的校尉模样。 “......” 不能因为上峰太蠢而觉得人家小姑娘心思深沉太可怕。 这明明是上峰蠢得无可救药所以才会被小姑娘一击擒下! 石都立刻转身往前走。 ——他但凡多怀疑小姑娘一瞬,都是对上峰愚蠢的不尊重。 石都走到路口站定,二十多个亲卫陆陆续续走到他身边。 距离着实远,手上没武器,他们根本威胁不到两条路的小姑娘。 相蕴和抬头问兰月,“兰姨,你瞧这几匹马哪两匹好一点? 兰月回神。 不是,她承认她有段时间没见小阿和了,可二娘也没说过她两年未见的小姑娘是这模样啊? ——拿刀劫持人这种事情发生在二娘相豫章身上毫无违和感,但发生在小阿和身上,怎么这么有违和感呢? 兰月被手无缚鸡之力却能杀人不眨眼的小姑娘整不会了。 “呃,这两匹。” 兰月迟疑指了两匹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像是纸糊的美人灯,风吹吹就倒了。 只是这盏美人灯手里拿着匕首,劫持了一个虽脓包但也是军营出身的校尉,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这还是她认识的小姑娘吗? 当然是的。小姑娘眉眼天真,语气稚嫩,与她记忆中没什么两样。唯一有区别的是小姑娘簪花折枝的手此时拿着锋利的匕首,顷刻间便能取人性命。 恩,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人? 若不是她危在旦夕,小姑娘也不至于被逼到这种程度。 兰月没有多想。 “那就这两匹吧。” 相蕴和点头,软着声音向杨成周道,“叔父,麻烦您跟我走一遭,等我与兰姨到了安全地方,我们便放你离开。” 不是,你匕首横在我脖子上,我不走也得走啊。 杨成周心道。 “都听你的,都听你的。” 杨成周慌里慌张。 兰月忍着身上的疼,用绳索把杨成周绑在马背上,“老实点,你若不老实,我现在便取你性命!” “老实老实,我肯定老实。” 识时务者为俊杰,杨成周头如蒜捣。 老实个鬼! 等我挣脱出来,定将你碎尸万段! 兰月从不信这种老实,把杨成周绑得结结实实。 两人共乘一匹马会拖慢逃跑的速度,所以她把相蕴和扶到绑着杨成周的马背上。 ——两人不行,一大人一小孩总行了吧? “别害怕,兰姨就在你身边。” 兰月安抚不怎么会骑马的小姑娘。 相蕴和点点头,手指攥着马缰,骑马的动作有模有样,“有兰姨在身边,我有什么好怕的?” 兰月心中一暖。 多乖巧的孩子啊! 若不是为了救她性命,怎会手拿凶器取杀人呢? 兰月心软得一塌糊涂。 但手上的动作却不含糊,三两下把其他战马全部放走——不能把马留下来让石都来追她们。 战马全部看不见,兰月驱动剩下的两匹马,“阿和,咱们走。” “恩。” 相蕴和轻轻点头。 “她们身上有伤,走不远,必会去附近的乡镇寻医问药。” 看着三人两马消失的身影,石都一声令下,“给附近乡镇的守备传信,让他们严加盘查往来路人,尤其是医官与药房。” “喏。” 卫士们连忙应下。 · “兰姨,你伤得很重,咱们得找个地方给你看病。” 等走得远了,相蕴和向兰月道。 杨成周眼珠一转。 寻医问药好啊! 石都那小子虽讨厌,但的确是个聪明人,这会儿肯定在医馆药房前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她们自投罗网了! 杨成周热切看向兰月。 兰月强撑着精神,摇头说道,“我没事。” “追兵知道我受伤,必会在医馆药房守株待兔,我们不能去。” “我知道。” 相蕴和笑眯眯,“要不,咱们不去附近的乡镇,咱们还回大王庄?” “我常听阿娘与阿父讲,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的声音奶声奶气,“我们刚从大王庄逃出来,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还会回去。” 兰月眼前一亮,“好,咱们就回大王庄。” 杨成周眼前一黑。 ——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这么聪明干嘛! 俩人走到路口调头。 马衔枝,人勒口,悄无声息回到大王庄。 她们回来得早,石都一行人刚找到被放走的马,此时正纵马去周围乡镇,她们便躲在破败的土墙后,小心翼翼避开石都一行人。 杨成周脖子上横着兰月的佩剑,胆小怕事的他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眼睁睁看着石都越走越远。 “......” 蠢东西!就不知道往周围看看吗! 杨成周恨铁不成钢。 · “一群废物!” 严信拍案而起,“一个受伤的女人,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竟能当着你们的面将六郎劫走?!” 那可是他夫人的亲亲侄子,六郎若出了意外,他的日子也不用过了。 “来人,将他们拖出去重打二十军棍!” 严信怒火中烧。 亲卫来拖石都。 石都磕头请求,“求将军再给属下一个机会。” “兰月身受重伤,必会寻医问药,只要属下——” “你以为本将帐下只有你一人能用吗?” 严信声音冷冷,“纵然你死在军棍之下,也会有更好的来为本将做事!” 石都声音戛然而止。 “不敬上峰,再加二十军棍!” 严信没有好气道。 石都眼底的光瞬间暗了下去。 在士族眼里,庶人的命根本不是命,而是动动手指便能碾死的蝼蚁,无论这只蝼蚁功过是非。 一瞬间,石都连投奔相豫章的心都有了。 · 与此同时,相豫章终于逃出生天。 身后再无追兵,他大手一挥,吩咐众人,“原地休整。” 鏖战几个昼夜的众人听到这句话,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下来,纷纷从马背上滑下来,东倒西歪栽在地上休息着。 跟着将士们一路狂奔,仙风道骨的军师再无半点仙气可言,披头散发半死不活趴在马背上,声音虚得厉害,“席拓大盛有第一将之称,主公,您这次太大意了。” 相豫章挠挠头,大大咧咧接受军师的话,“军师说得对,我这次的确大意了。” “这事儿不能怪大哥。” 亲卫有气无力替相豫章辩解,“从来同乡相互扶持,谁知道大哥的同乡会帮着席拓算计大哥?” “嗳,错了就是错了,不用替我找借口。” 相豫章摆摆手,“吃一堑长一智,咱们下次提防着,不中这种王八蛋的计。” 军师颇为满意。 听人劝,吃饱饭,他这一穷二白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主公最大的优点是善于纳谏,且会自省其身。 ——这才是能得天下的人主之相。 可这位主公的起点着实低,如今又败得惨烈,可谓是多年辛苦付与一炬。 残兵败将没什么士气可言,最易产生逃兵叛兵,让原本便不富裕的兵力更加捉襟见肘。 军师忧心忡忡。 “军师,兄弟们,这次是我相豫章对不住你们,连累你们吃了败仗,跟着我一起逃命。” 相豫章的声音突然响起。 军师回神抬手,恰看到男人在马背上拱手,声音洪亮向众人道,“但是请大家放心,我相豫章不是怂蛋窝囊废,给我半年时间,我一会带着大家打回去,把席拓的脑袋砍下来给兄弟们当球踢!” “大哥威武!” 涣散的军心瞬间士气高涨。 军师的担心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这样能打能抗事的主公在,何愁大业不成? “都威武,大家都威武。” 相豫章哈哈一笑。 男人一边与所剩无几的将士们说笑,一边警惕查看后方,后面再无追兵,男人大手一挥,“咱们暂时安全了,大家下马休息一下。” “谢主公。” 众人下马休息。 鏖战几个昼夜,众人精疲力尽,下了马,便就地躺着休息,连让人戍卫这种军中常识都累得抛在脑后。 相豫章虽也累得很了,可作为三军主将,没有将士们尚未倒下自己这个主公倒先撑不住的道理,他按着马背滑下马,动作虽不如往日潇洒,但与累瘫了的众人相较,依旧颇有气势,是值得众人将性命相托的乱世枭雄。 下马后,相豫章解下随军水壶,一个挨一个递过去,“喝口水润润喉咙。” “撑过这几日,咱们又是一条好汉!” 军师的脸色白得吓人,他便搀着军师,把人扶到草地上休息,“实在对不住,让军师跟着我受罪了。” “军师放心,我以后全听军师的话,军师让我上房,我绝不揭瓦,军师让我撵狗,我绝不追鸡。” 说话间,卸了护心甲,从甲衣后面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巴掌大的东西,抬手递给军师。 “这是给阿和带的点心。” 相豫章道,“城破时乱成一团,阿和跟着咱们不安全,我让人把阿和送去了象城。” “象城离咱们这儿还有五六天的路程,等到了象城,这点心只怕早就坏了,所以便宜军师吧。” 相豫章把点心塞到军师手里,大大咧咧道,“军师吃了阿和的点心,日后见了阿和,记得还她双份。” 行军带的饼子硬得像石头,军师毫不客气,接下点心,便往嘴里送。 “多谢主公。” 军师吃着点心,含糊道谢。 军师心里的担忧一扫而光。 ——有这样能打能抗事还礼贤下士的主公在,何愁大业不成? 恩,主公必能一统天下,位尊九五! 此时的军师比刚打了败仗的相豫章更有信心。 “谢啥?这有啥好谢的?” 相豫章抬手拍了怕军师肩膀,“都是自家兄弟,军师以后不要这么客气了。” 周围人都在休息,相豫章摘下自己的行军水壶,准备坐下来喝水。 只是抬手喝水间,他习惯性扫了眼周围将士。 将士们或躺或坐休息着,拿着水壶往嘴里倒水,但有些人水壶里的水并不多,大口喝上几口便没了,便无精打采把水壶放在一边,窝在地上舔着干裂的嘴唇。 相豫章立刻打开水壶,小口轻抿一口。 嗓子干得几乎能冒烟,这丁点水分显然杯水车薪,但他却没有再喝水,而是把水壶举起来。 “谁还要水?我这还有很多水。” 相豫章大声道。 “我,大哥,我。” 一个圆胖脸的男人手脚并用爬过来。 相豫章把水递过去,“给。” 圆胖脸的男人饭量大,水也喝得多,接下相豫章的水,咕嘟咕嘟大口喝。 相豫章舔了舔唇。 “慢着点喝,没人跟你抢。” 男人喝得太快,相豫章怕他呛着,抬脚轻踹下圆胖脸。 圆胖脸喝水的动作这才慢下来,不满地嘟囔一声,“大哥,我屁股上还有伤呢,你就别踹了。” “你皮糙肉厚的,我踹两脚怎么了?” 相豫章嗤笑。 周围人哄堂大笑。 败军之将最怕士气低落,但只要有相豫章在,无论败得再怎样惨烈,他都能凝聚人心。 ——似这样的人,执掌天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军师轻捋胡须,颇为欣慰。 “军师,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安抚完将士,相豫章嬉皮笑脸问军师,“是先去象城接阿和,还是去柳阳县与我婆娘会和?”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斥卫的突然出现却让打了败仗都能心平气和的相豫章方寸大乱—— “大哥,不好了!护送阿和的人被人发现了!” 斥卫飞马来报。 军师脸色微变,抬头看相豫章。 ——不好,这厮要生事! 相豫章猛地从地上蹦起来,抬手便去扯马缰,“狗日的,居然敢动我女儿!” “走,咱们——” 声音戛然而止。 高大身体轰然倒地,激起周围杂草。 “???” 谁敢在这个时候暗算大哥?! 众人整齐划一看向弱不经风的军师。 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手捧巨石,凌然如天神降世。 “......” 哦,是军师啊,那没问题了。 众人收回视线。 军师丢开砸相豫章后脖颈的巨石,拍了拍手上的土,没有好气道,“看什么?” “敌军五千精骑,另有援兵十万,咱们不到五十人,拿什么去救小阿和?” “快把主公扶到马上,去柳阳县与夫人汇合。” “夫人那里仍有五千兵力,若咱们的速度够快,兴许还能救阿和一命。” “可是,可是万一大哥醒了——” 一人呐呐出声。 “莫慌,我有这个。” 军师从袖里取出蒙汗药若干,“一日喝一副,足够主公喝到柳阳县。” “......” 有您这样的军师,可真是大哥的福气! 第 3 章 第3章 作为梁王麾下第一将,石都当然是个厉害角色,追随梁王不过八年,便让偏居一隅的梁王一统北方,有了问鼎天下之势,如果他不曾遇到阿父这样的对手,如果梁王不曾嫉贤妒能,那么他或许能够帮助梁王一统天下。 可惜世界没有如果。 阿父太强,而梁王又并非明主,这才让他的横扫天下之势中道崩卒。 与阿父这位白手起家的开国皇帝相比,梁王如同跳梁小丑,前半生仗着家世虎踞一方,但群雄逐鹿岂是靠四世三公的家世便能完成的? 能终结乱世问鼎帝位的人,不仅自身的本事过硬,还要有识人用人的本领。 只可惜,梁王两者都没有,哪怕身边有着石都这样的将才,他也会因为石都功高震主而不用他甚至加害他,哪怕石都对他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梁王收买石都仅用了一顿饭。 一饭之恩,便让一个所向披靡的战将誓死效忠,明知梁王心胸狭隘并非人主之相,追随于他只会让自己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可尽管如此,他依旧为梁王战至最后一滴血,至死不曾转投他人。 梁王的这顿饭堪称一本万利,划算至极。 而这顿饭,也出卖了石都在投靠梁王之前的境遇——要狼狈到怎样的程度,才会对一饭之恩忠心至此? 大抵是老天都觉得前世的她死得着实惨烈,便让她重生在石都狼狈之际,当然,这时候的她也同样狼狈,甚至还不如石都,石都好歹是掌管十人盛军的什长,而她是朝廷重金悬赏的反贼之女,一个是官,一个是反贼,十个她绑在一起,也没有石都现在过得好,但问题不大,石都很快便会比她更狼狈。 杨成周被劫持,严信震怒,不听石都辩解,便重打石都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下来,人不死也半残废,更别提好不容易从她与兰姨手中逃出生天的杨成周因被劫持一事恼羞成怒,再次把怒火发泄到石都身上,可怜石都的旧伤尚未养好,又被杨成周一顿折磨,费尽千辛万苦,才人不人鬼不鬼地逃了出来。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奄奄一息的石都没有激起路人的同情,出行的梁王看到挣扎求生的石都,随手赏了一顿饭,这顿饭让石都活了下来,也为梁王日后的逐鹿中原添了一名虎将。 相蕴和眸光轻转。 ——梁王可以,她也可以! 梁王嫉贤妒能,容不下功高震主的石都,可阿父阿娘容得下。 整个天下都是阿父阿娘打下来的,他们根本不需要去担心武将是否战功赫赫威胁他们的帝位。 莫说只是石都了,就连追得阿父如丧家之犬,让阿娘几次命悬一线的最强劲的对手商溯,阿父阿娘都动过招揽之心。 当然,商溯一身反骨不称臣便是后面的事情了。 商溯阿父阿娘都容得下,自然更容得下石都。 而石都跟随阿父阿娘,也会有更好的前程——没有战将能拒绝明主。 相蕴和心里盘算着,黑湛湛的眼睛看向咬牙切齿的杨成周。 很好,蠢不可及的世家公子从不反省自己,哪怕自己被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劫持,他也只会觉得是下面的人没有保护好他的原因,而不是因为他太过愚蠢。 这样的蠢人不用白不用,只需要她放了他,他便会成为插向石都心口最为锋利的一把剑。 是夜,相蕴和一时疏忽,杨成周挣脱绳索。 兰月虽身受重伤,但其武力值依旧在纨绔子弟之上,杨成周偷袭不成反被刺了一剑,夺了一匹快马逃窜而去。 “你们给我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杨成周纵马狂奔放狠话。 那当然,你不仅会回来,还会给我送来一位虎将。 相蕴和心道。 杨成周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兰月再也支撑不住,手中长剑落地。 相蕴和眼疾手快,连忙去扶摇摇欲坠的兰月,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 “兰姨,你撑着点。” 相蕴和扶着兰月坐下,手脚麻利包扎着兰月崩开的伤口。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咱们不能继续在这儿待。” 歇了一会儿,兰月恢复几分精神,招呼相蕴和去牵马,“扶我上马,咱们得赶紧离开。” 相蕴和点点头,牵来最后一匹马,扶着兰月上了马,自己略微收拾一下干粮与水壶,便与兰月一同离开。 马背上的兰月极度虚弱,“沿途官道必被盛军布下天罗地网,咱们不能走官道,只能走小路去柳阳县。” “小路颠簸,兰姨,你的伤撑不住小道的。” 相蕴和声音软糯,“兰姨,不如咱们先去济宁城歇歇脚吧,顺便给你抓些药。” 到底还是孩子,这种情况下哪里还能顾得到伤? 兰月摇头,“严信主力驻扎在济宁城,去济宁城是自投罗网。” “对呀,正是因为他的主力在济宁,所以咱们才更要去呀。” 相蕴和笑眯眯,“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居然敢去他的大本营。” 上一世她被兰姨安置在地窖里,小小的她推不开兰姨盖在地窖上的木板,兰姨被杨成周折磨而死,而她也险些饿死在地窖里。 逃荒的流民发现了地窖,以为地窖里有吃食,便打开地窖的木板,她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但地窖里没有东西可吃,饿狠了的流民便把主意打在她身上,若非她反应快及时逃命,只怕早就成了流民的盘中餐。 兰姨残破不堪的尸首被盛军悬挂在城楼之上,她不忍兰姨死无全尸,便去济宁给兰姨收尸。 到了济宁才发现,这里虽是盛军的大本营,但守备并不严密,大抵是觉得此地驻扎着三万兵马,周围流寇反贼不敢贸然来犯,所以才如此行事。 她乔装打扮混进济宁,使了些手段让悬挂兰姨的绳索断掉,没了绳子的悬挂,兰姨的尸体摔在地上。 无人给反贼收尸,盛军便把兰姨的尸首丢在乱葬岗。 她一路跟过去,在断尸残骸中把兰姨刨出来,尸体破碎不堪,她便以针线一点一点把兰姨缝起来,待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模样,才把兰姨小心翼翼安葬。 在安葬兰姨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后悔,如果兰姨不曾把木板压得那么实,如果她从杨成周手里救出兰姨,如果她知道济宁县守备不严,如果她与兰姨藏身在济宁县,那么一切是否完全不同? 兰姨不会惨死在杨成周刀下,她也不会颠沛流离死无葬身之地,只要找到阿父与阿娘,只要熬到他们登基为帝后,那么这泼天富贵便能落在她与兰姨身上,而不是阿父阿娘坐拥天下,她们成为乱世鬼。 “一个法子用一次是出其不意,用两次便是蠢不可及。” 兰月并不赞同相蕴和的提议,“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法子我们已经用了一次,若再用第二次,便是自投罗网。” 相蕴和童言无忌,“可是,杨成周有这么聪明吗?” “......” 还真没有。 这个蠢东西一门心思搞死石都,根本不会去想她们究竟会往哪走。 至于杨成周的姑父严信,虽比杨成周有点脑子,但也不会多到哪去,没了石都这个为数不多有脑子的人,他就是无头的苍蝇,连抓她们都不知道从哪入手。 朝中重要官职皆被世家大族所把持,可一旦秩序重建,天下改写,他们的贫瘠到令人发指的才干便会大白于天下,让庶人们再一次痛心疾首感慨——原来欺压他们数百年的高官权贵竟是这种货色。 兰月当机立断,“听你的,咱们去济宁。” 伤药已经用完了,干粮也要补充点,石都抓捕她们的政策是小道把守得格外严密,去小地方买伤药反而不安全,倒不如去济宁碰碰运气。 去济宁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济宁是盛军在陈州的大本营,更是整个陈州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相豫章新败,二娘下落不明,兴许到了济宁城,还能打听到二娘的消息。 兰月不再犹豫,带着相蕴和去往济宁城。 在去往济宁城的路上经过一段山路——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命财!” 扛着刀的劫匪领着四五个兄弟守在路口,专门对落单的行人下手。 兰月与相蕴和对视一眼,随后目光在劫匪身上打转。 恩,四五人里有个瘦高个,身形与兰月颇为相似,再看看腰间,还带着出入城的路引。 ——这劫匪来得可太是时候了! “你们、你们别杀我们,我们有钱的。” 相蕴和眨着眼睛,怯生生地说着话。 熟悉的梅开二度。 兰月心领神会。 趁所有的人的注意力全被相蕴和手里的钱袋吸引,她飞来一剑直取劫匪项上人头。 只有四五人的劫匪没什么战斗力,兰月撑着精神将人料理,但到底身受重伤,力气不足,最后一人提刀向她砍来。 长剑即将落在她身上之际,那人的动作停止了,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 一柄锋利的匕首自他腰间透出,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匕首往下流,匕首的主人担心他死不了,甚至还在他体/内转着匕首,只是力气不太大,转得分外艰难。 劫匪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方才病弱娇怯的小姑娘竟然比眼前的女人杀人更不眨眼! 这么锋利的匕首,说捅人就捅人,会武的女人都没她这么干脆! 劫匪难以置信。 不是,他知道能在乱世里活下来的人多少有点看家本事,但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出手这么毒辣是不是过分了点?他们山寨的女娃娃也没这么狠厉啊! 劫匪轰然倒地。 劫匪死不瞑目。 相蕴和从尸体上抽出匕首,反手握匕首,在他衣服上将血迹擦干,擦干血迹之后,轻车熟路把匕首放回贴身容易取的位置。 “兰姨,你没事吧?” 做完这一切的小姑娘从尸体上跳下来,笑眼弯弯看向兰月。 兰月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呃,怎么说呢,也不能说没有事吧,就是觉得这么软糯可爱的小姑娘杀人这般痛快这么毫不犹豫,心里多少有些膈应。当然,不是膈应小姑娘,而是膈应自己——都是她无用,看把孩子都逼得杀人不扎眼了! 她还是个孩子啊! 却已经能熟练杀人毁尸灭迹了! 该死的乱世! 兰月心疼得无以复加。 伸手揉揉小姑娘的发,直夸小姑娘干得漂亮。 兰月没时间矫情多心,扶着相蕴和的手在靠着树干坐下。 兰月靠着树休息,相蕴和便去翻劫匪的行囊。 稚气的小脸满是天真,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仿佛面前的尸体不是尸体,而是等着她去挖掘的宝藏。 路引,银两,还有几个面饼子,一封来自附近山寨的信。 原来劫匪是黑风寨的人,听闻盛军要剿匪,所以派他们几个下山打听消息,可惜几人下山之后正事没干,却干起了老本行,单看身上的衣服与行囊里的银子,便知他们没少抢劫路人。 相蕴和甜甜一笑,心里有了主意。 ——黑风寨应当缺个三当家,她与兰姨最为合适。 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最重要的是去济宁城买伤药,以及打听阿娘阿父的消息。 相蕴和收好东西,开始乔装打扮。 兰月扮成一个俊俏公子哥儿,相蕴和把衣服略改短点,扮成跟在公子哥身边的小厮。 装办完后,主仆两人来到济宁县。 乔装打扮之后,主仆两人来到济宁县。 乱世之中多流民,一个公子哥带着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没有路引的小孩儿并没有引起守城士兵的怀疑,例行公事问了几句话,便放他们进城寻亲。 城里的盘查虽不严密,但俩人还是留了心眼,没有刚进城便去抓药,而是在药房驿馆旁边探查几日后,确定没有盛军混迹路人之中等她们自投罗网之后,俩人才若无其事去抓药。 抓药的时候也没有只抓伤药,而是先抓伤寒发热的药,后面才随口一提伤药。 动荡不安的朝代,寻常百姓家都会未雨绸缪备些药,抓药时多抓一味伤药并不稀奇。 药房的人虽被盛军叮嘱过,若遇到大量抓伤药的人一定要上报官府,但来人的伤药是顺带着抓的,一看便是为了远行做准备,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把这件事上报官府。 药已抓到,想要打听的消息却没甚进展,有人说相豫章已死,有人说姜贞投了盛军,总之是众说纷纭,谣言漫天,听得兰月直叹气。 相蕴和却没有兰月那么担心。 阿娘阿父是问鼎帝位的人,才不会这般轻易死在乱世之中。 只是上一世的她尚未找到父母便命丧黄泉,对于此时的父母究竟藏身在哪着实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阿娘的确被人所抓,阿父也灰头土脸过得颇为狼狈,两人再重逢已是数年后,蛰伏数年之久的两人以摧枯拉朽之势一统天下。 ——恩,只要她与兰姨活到那个时候,这泼天富贵便能落在她们身上啦! 相蕴和软着声音安慰兰月。 兰月看着天真稚嫩不知愁的小姑娘,心里直犯愁。 到底是个孩子呢,还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罢了,若是二娘与相豫章果真死了,她便将小姑娘抚养长大便是。 二娘一家对她有养育之恩,如今也到了她该报恩的时间。 思及此处,兰月不再发愁。 最坏的结果都能接受,那么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怕在城里遇到老熟人杨成周,俩人备足了伤药与干粮,便原路返回出城。 哪曾想冤家路窄,刚出城没多久,还是让她们遇到了杨成周。 以愚蠢闻名的纨绔子弟领扈从纵马狂奔,一路撞倒行人无数。 毕竟是郡守的外甥,无人敢上前阻拦,哪怕路上行人受伤颇重,哪怕他马后还拖着一个人,那人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庶人们也只能感慨一句当真倒霉。 怕杨成周认出自己,兰月连忙控马躲避。 但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却并无胆怯之色,一双眼睛黑湛湛,看向扈从无数的杨成周,一开口便惊得她差点没把小姑娘摔下马—— “兰姨,你想报仇嘛?” 小姑娘声音软糯糯。 “......” 不是,咱们一残一小,拿什么去跟单扈从便有二三十人的杨成周去报仇? 拿头报仇吗? 简直是天方夜谭! 第 4 章 第4章 兰月默默把小姑娘往自己怀里塞了塞。 ——胆大是好事,但也不能无脑胆大不是? 第一次能劫持杨成周,是因为杨成周不曾防备,本人纨绔又脓包,所以能被她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次能杀劫匪,是因为劫匪的战斗力着实不强,且又轻敌,所以才会被她们轻而易举了结性命。 但现在,杨成周身边是训练有素的扈从,不是没有章法的劫匪,而第一次的上当受骗更会让他看到她们便打起十二分的警惕,这种情况下,再去寻他的麻烦是自寻死路。 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看见折磨过她的杨成周,便想冲上去报仇。 “别瞎说,兰姨还想多活两年。” 兰月搓着小姑娘的发。 “哦。” 小姑娘软软应了一声。 兰月抱着小姑娘,躲在人群后。 纨绔子弟拖人拖得正开心,不曾留意周围的路人。 但只在城里拖人玩哪能玩得自在?在城里拖了一会儿后,他纵马闯出城门,一路往城外更宽阔的官道而去。 杨成周一行人走远了,周围人才敢议论纷纷—— “作孽啊!” “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被他折磨死!” “被他拖着的那人是谁?怎得罪了这尊神?” “听说是个叫石都的,没能保护好他,这才被他抓走泄愤。” “石都?那可是位能干的军爷。” “谁说不是呢?” “但再能干又有什么用?” “得罪了杨成周,任他是神仙在世也活不成。” 兰月心情有些复杂。 没了石都的追捕,她与小阿和便安全了许多。 可石都被杨成周如此丧心病狂报复,她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那是个一心为盛军打断的儿郎,不应该落到这副田地。 “兰姨,没有咱们,石都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察觉到她情绪的异样,相蕴和软糯开口。 杨成周本就是吃喝玩乐的纨绔,若没有严信做靠山,他便什么都不是。 这种情况下,遇到除了出身不如自己剩下样样比自己强的石都时,嫉贤妒能便到达了顶峰,石都有功是他的,石都有错便照死里打,一个卑贱如泥的庶人罢了,打死了,再让姑丈挑好的伺候他。 上一世的石都虽没有经历兰姨的刻意挑拨,但追捕她失败的杨成周依旧把火撒在石都身上,石都是人而非石头,怒到极致便与杨成周争辩起来,这下捅了马蜂窝,杨成周当即让人把杨成周拿下,自己亲自监督,打了几十军棍。 打完军棍仍不解气,便绑了石都的手把人绑在马后去拖行——一如方才的模样。 相蕴和不足为奇,“杨成周本就瞧不上庶人,没有咱们这件事,也会有其他的事情让他迁怒石都。” “兰姨若果真觉得石都冤枉,不如从杨成周手里救了他。” 相蕴和看向兰月,“此人武功颇高,若有他相护,咱们以后的路会更加安全。” “......” 你可真敢想。 现在救人与凑上去让杨成周抹脖子有什么区别? 兰月再一次惊叹相蕴和的想法,然后毫不犹豫拒绝她的提议,“不可。” “我的任务是保护好你,其他人的生死与我何干?” 莫说只是一个石都,哪怕十个石都不会让她眨一下眼睛。 “好吧。” 相蕴和声音软软,对兰月的见死不救接受良好。 兰姨从不是热心肠的人,她若同意了她的提议,那才是怪事。 救石都的事情不着急,再往前走几步,再看看石都的处境,兰姨就会同意啦。 “兰姨,咱们走小道吧,走官道容易遇到杨成周。” 相蕴和笑眯眯道。 兰月颔首。 ——小姑娘越来越聪明了,连这种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 兰月捡了条小道走。 可尽管如此,她们还是遇到了杨成周,纨绔子弟显然是骑马骑得累了,此时正坐在树下休息,周围扈从殷勤奉茶递果子,生怕伺候不好这位公子爷落个石都的下场。 而被杨成周拖行一路的石都,此时已奄奄一息,半死不活趴在地上,远远看去像是一具死尸。 兰月眼皮微抬。 杨成周着实是头畜生。 石都对他忠心耿耿,还多次开口提醒,让他小心她们,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自己被劫持的事情算在石都头上,这样虐杀一个忠心不二的下属。 兰月眯了眯眼。 杨成周在树荫下休息,怕他发觉自己,兰月不敢再走,轻手轻脚牵着马,躲在杨成周看不见的土堆后。 “去看看那小子死了没。” 杨成周吃着茶,吩咐左右扈从。 一人应诺而去。 那人走到石都面前,将趴在地上的石都翻了个面,伸手探了探他鼻息,出气多,进气少,怕是熬不过今天晚上。 跟随杨成周多年,扈从看惯了太多的被杨成周害死的人,对濒死的石都没有太多的惋惜,只抬头向杨成周道,“校尉,他怕是活不成了,出气多进气少。” 杨成周有些扫兴,“这么容易便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到底是校尉心善,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扈从讨好笑道,“若是换成其他人,定是要将他大卸八块的。” “谁说本校尉心善了?” 杨成周声音懒洋洋,“趁他还有一口气,将他剁碎了扔山里喂狼。” “本校尉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能给他留个全尸。” “......” 这可真是这位纨绔能做出来的事情。 又一次领教杨成周的狠辣,扈从不敢再多嘴,忙一叠声应下,“喏,属下这就去办。” 兰月不悦皱眉。 到底曾为杨成周出生入死过,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别提石都本就是个人才,若没有石都在杨成周身边,杨成周根本不可能发现她的踪迹,石都如此能干又如此忠心,杨成周怎能这般折辱于他? ——士可杀不可辱的话,在权贵面前不过一纸空谈。 庶人的命不是命,而是可以被他们肆意□□戕害的蝼蚁。 兰月眯了眯眼。 她不喜欢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 扈从提着刀走近石都。 兰月无声叹息,伸手遮住相蕴和的眼。 阿和只是一个孩子,这样血腥的场面还是不看为好。 相蕴和大睁着眼,透过指缝看向不远处的石都。 扪心自问,她其实挺好奇石都是如何从杨成周手里逃掉的。 扈从拔刀,刀锋冲石都胳膊而来。 奄奄一息的男人陡然睁眼,单手夺刀,一击毙命。 扈从尚未来得及惊讶,项上人头已骨碌碌滚到杨成周面前,鲜血喷了满地。 大睁着的眼睛仿佛死不瞑目,兀自看着手里拿着茶盏正吃茶的杨成周,杨成周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盏瞬间摔在地上。 “他居然还活着!” 杨成周大叫,“快,给我杀了他!” 几乎是规避风险的本能,他抓起一个扈从挡在面前,另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石都。 周围扈从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一拥而上。 相蕴和张了张嘴。 不愧是名镇一方的悍将,这种情况下都能杀人夺刀。 名镇一方的悍将也怕双拳难抵四脚,更别提此时的他已是强弩之末,与杨成周的扈从纠缠下去只会是死路一条,于是干脆利落飞身上马,直奔崎岖难行的山路而去。 ——官道易行,身受重伤的他很容易被杨成周的人追上。 但山路就不一样了,附近的山贼颇为嚣张,杨成周未必有胆量追上来。 果不其然,扈从们没追几步,便被杨成周不耐烦制止,“都给我滚回来!” “你们都去追他了,谁来保护本校尉?” 扈从们连忙回来,围在杨成周身边。 “校尉,咱们现在去哪?” 一个扈从壮着胆子道。 “还能去哪?打道回府。” 被杨成周扫了兴,杨成周烦不胜烦。 石都那小子伤的重,哪怕没有遇到劫匪与野兽,凭他身上的伤也活不了几天,他没必要大张旗鼓去搜捕一具尸首。 杨成周道,“相蕴和那小丫头丢了,石都又跑了,若不听从姑丈的话立些军功,只怕姑母又要念叨我。” 扈从连连称是,“校尉英明神武,所向披靡,只要您的旗帜打出来,必能把黑风寨的劫匪吓得望风而降。” “哼,少拍马屁。” 虽被哄得心情好了些,但杨成周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黑风寨劫匪众多,咱们少说也要领两千人才能将他们剿灭。” 两千对一百,怎么算都是他赢。 “两千怎么够?得三千。” 众扈从哄着杨成周,吹吹捧捧回济宁城,“只需校尉一声令下,属下便随校尉上山剿匪,让为祸一方的劫匪彻底消失。” 一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小道,兰月才从山堆堆后面走出来。 相蕴和没时间感叹石都下场惨烈,第一时间从马背上滑下来,去翻扈从的尸首。 ——她虽爱才,但也得自己活着才有能去爱才。 死的人显然是个颇受杨成周喜欢的扈从,钱袋里足足有七八两赏银,再加上杨成周随手赏的其他小东西能拿去当了换钱,加在一起少说有十两银子。 相蕴和眼前一亮。 “兰姨,咱们有钱啦!” 小姑娘把钱举得高高的,“算上咱们花剩下的二两银子,咱们现在有十二两!” 十二两银子,足够一家五口花上一年之久。 虽说如今世道乱,米面粮油上涨得厉害,但十二两银子对普通人家来讲依旧是一笔巨款,花上三两个月不成问题。 “……” 小姑娘笑眯眯翻尸首的画面怎么这么有违和感呢? 行吧,看在银子的面子上,小姑娘做得很好。 兰月丝毫不矫情,直夸小姑娘真棒。 但当视线落在被石都单手斩杀的尸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石都的确是个人才。” 兰月道,“若能被二娘所用,对二娘来讲不异于如虎添翼。” 相蕴和眨了下眼,“既如此,咱们便替阿娘招揽了他。” “他伤得很重,走不远的。” 兰月有些意动,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危险,“但若再往前走,便是黑风寨的地界。” “我们刚杀了他们的人,被他们抓住必是死路一条。” “哦,对哦。” 相蕴和乖巧点头,“我们杀了劫匪,石都杀了杨成周的扈从,这么多的尸体在这儿,肯定会被山贼发现的。” 兰月眼皮轻轻一跳。 劫匪,扈从,六七具尸体? 相蕴和继续道,“咱们是得避着点黑风寨的山贼。” “杨成周都要去剿匪了,咱们不能被他们波及。” “!!!” 怎么能避着呢?这分明是她们短期的一个根据地! 有劫匪的尸体,也有扈从的尸体,所以劫匪是在打探消息的时候被扈从所杀,与她们没有任何关系。 而扈从的尸体也验证了一件事,他们明面是纨绔子弟拖人取乐,但真正目的是打探黑风寨的消息,他们要剿匪。 黑风寨能打家劫舍,可遇到大盛的正规军,便只有死路一条。 更别提杨成周为了万无一失,剿百余人的匪便带两三千的人马,足以把整个黑风寨一锅端。 没有土匪的黑风寨是天然的庇护所,而刚被盛军剿匪的黑风寨也不会有土匪再来占山为王,这种情况下,她们在里面藏上一年半载都不会被人发现。 当然,若是运气足够好,她们还能在路上捡到半死不活的石都,男人的爆发力惊人,想来恢复能力也不差,略微救一救,兴许还能得一个免费的苦劳力,日后为二娘的逐鹿中原大业添砖加瓦。 至于被她们所救石都会不会恩将仇报捉了她们去找杨成周邀功,她觉得石都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干出这种蠢事。 ——石都是有气节之人,绝不会吃将自己碎尸万段的回头草。 兰月越想越觉得可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兰月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阿和,谢谢你,兰姨知道怎么做了。” 相蕴和甜甜一笑。 倒不是故意瞒着兰姨她重生之事,而是这件事太过耸人听闻,兰姨又是不信鬼神之人,纵然她与兰姨说了,兰姨也只会说她这几日吓得狠了,才会梦到些虚无缥缈之事。 按照她前世的说法,兰姨已是一具尸体,可兰姨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可见前世之事虚无缥缈,做不得真。 兰姨不会信她的话,她不必浪费口舌自证前世,她最应该做的是引导兰姨规避风险,熬过这段堪称绞肉场的大争之事。 兰姨虽在有些事情上不够敏锐,但也是个聪明女子,她略微暗示,便能顺着她的思路往前走,这种情况下,与兰姨说前世之事已没有任何意义。 等她找到了阿娘与阿父,再将前世的事情和盘托出。 以他们的敏锐与胸襟,必能认识到这些事情的重要性,在一统天下的路上少走很多弯路。 相蕴和半字不提前世之事,只笑着道,“兰姨咱们去哪呀?” “咱们去找石都。” 兰月看向石都逃命的方向,“如果运气好,咱们能给你阿娘添一名虎将。” 相蕴和声音软软,“好,我都听兰姨的。” 两人重新上路。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在夜色渐深而月色稀薄的时候。 两人艰难催马走山路。 一边走,一边还要注意盘查周围——找石都才是她们走这条路的原因。 走到不知多久,她们终于有了发现,一匹马低着头嚼着丛林中的枯草,而战马的不远处,是一具看上去已没有生息的男人。 石都强撑着精神夺刀杀人已一种奇迹,纵马逃命的他再也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相蕴和大喜。 不好意思哈梁王,你的马前卒现在是我麾下的战将啦! ——我凭本事捡到的人当然是我的啦! 第 5 章 第五章 “兰姨,他在那!” 相蕴和抬手指向不辨生死的石都。 兰月颔首,“咱们过去瞧瞧。” 兰月驱马走到石都面前。 相蕴和从马背上滑下去,伸手探了下石都的鼻息。 虽微弱,但还有呼吸,不愧是日后威震四方的虎将,这种情况下都还活着。 “他还活着,还有气。” 相蕴和抬头向兰月道。 兰月却没有相蕴和这么乐观,瞧了瞧烂泥似的男人,再瞧瞧他身上的血迹斑斑,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石都比她想象中伤得更重。 几十军棍挨下来,人不死也是半残废,更别提这几日水米未进,整日被杨成周拖行,浑身的骨头不知碎了多少,身上更无一块好皮肉,这样命悬一线的石都,她们未必能救得下来。 能给二娘添一名虎将当然是好事,但这要建立在她们有自保能力的情况下。 兰月有些犹豫,“阿和,咱们的伤药还有多少?” “恩,大概够兰姨用十日。” 相蕴和算了一下,“兰姨,你是担心救不活他嘛?” 兰月微颔首,“伤药来之不易,若尽数用在他身上,只怕我们没得用。” 更别提能不能救活他还是一个未知数。 相蕴和眨了下眼。 她知道兰月在担心什么,但她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前世的石都在没有她们的帮助下都活了下来,说明这个地方是有伤药的,否则一个残废的人是活不下来的。 ——更别提石都极有可能知道她父母的消息,单为这一点,她也要救石都性命。 一只手拽住了她衣袖,轻轻摇了摇。 “我.......我知道哪有伤药。”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救、救我。”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里是有伤药的,而伤势颇重的石都逃命也不是全无章法,正是因为知道这里有伤药,所以他才走了这么一条路。 相蕴和转身,“伤药在哪?” 男人似乎怕自己给出的筹码不够重,他努力抓着相蕴和衣袖,断断续续道,“我、我还知道你父母的下落。” “他们在哪?” 相蕴和呼吸一紧,抓住石都的手。 但男人已是强弩之末,方才的那两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她刚转过身,吃力扯着她衣袖的手便无力地垂了下去,满是血污的脸上双眼紧闭着,仿佛已经咽气。 “......” 不是,你怎么在这种紧要关头昏迷了?你好歹把我父母消息告诉我再昏迷啊! 相蕴和欲哭无泪。 “他竟然知道二娘的消息?” 兰月皱眉沉思,“济宁城乃整个陈州消息最为灵通之地,石都又久在杨成周身边伺候,知道的事情应当比外面人多。”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骗咱们救他的说辞。” 兰月眼睛轻眯,“罢了,咱们先救他。” “给他用一日的伤药,若他明日不曾醒来,告知我们山上的伤药究竟在哪,我们再把他就地掩埋。” “好!” 相蕴和一口应下,“兰姨真善良!” 傻姑娘,把人就地活埋还善良? 兰月忍俊不禁。 在天下不曾大乱之前,农闲世间的村民们时常上山打猎,猎来的东西或在集市上换钱,或给家里开个小灶。 如今战乱四起,山中多山贼劫匪,村民们便不大敢来山中打猎,那些供他们打猎时暂时休息的山洞,便就此闲置下来。 相蕴和找了个离得近的山洞,把里面略微收拾了一下,抱些枯草铺在地上,弄出一片能躺着休息的地方。 ——兰姨与石都都伤得极重,不能让他们躺在冰冷的石面上。 弄好了简易的床榻,她把两匹马牵到山洞旁,然后扶着兰月,将兰月搀进山洞里。 身/下是厚厚的枯草,虽不比床榻,但也颇为舒适,兰月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向相蕴和的视线里满是欣慰。 “你倒细心。” 兰月道。 相蕴和声音甜甜,“你伤得太重,不能再过了湿气。” 安置完兰月,相蕴和原路返回。 兰月身上的伤不比石都轻多少,救石都的重任只能落在她身上,她找到昏迷中的石都,架起男人的胳膊,把人往山洞拖。 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讲,这无疑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更别提石都浑身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皮肉更是惨不忍睹,她一边拖,一边还得注意他的伤势,尽量不要把他磕着碰着。 “你怎么这么重啊?” 相蕴和累得气喘吁吁。 咬着牙拖了好一会儿,其距离不过才拖走半丈,按照这个速度,她得半个时辰才能把石都拖回山洞。 “......” 要命,救人原来是个力气活rz 可救石都便是找父母,再怎么累也得救。 相蕴和歇了一会儿,把衣袖扎起来,继续拖昏迷不醒的男人。 大抵是身上着实痛得厉害,相蕴和没拖几步路,便瞧见男人手指仿佛动了动,半昏迷不昏迷间,男人开始无意识地配合她移动。 “......” 大兄弟,你求生意识还挺强的。 是怕我弄不动你把你丢在这儿不管,所以才配合我的吗? 相蕴和肃然起敬。 怪不得是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的人,这种求生意识堪称万里无一,她满打满算只遇到俩,一个是石都,另一个是上一世的自己。 相蕴和颇为感慨。 石都能配合着她移动,让她拖他回山洞的时间比她预计的少了很多。 只是毕竟是成年男人,身材还颇为魁梧,哪怕能配合她,她还是异常吃力才把人拖回去。 好不容易把人弄回山洞,她却不敢去休息,毕竟是野兽众多的山里,单是烧着火还不够,得在外面布些陷阱,才能抵御那些闻着血味过来的野兽。 阿娘留给她的匕首很锋利,上可抹人脖子,下可将树枝削得尖尖的,既能防御野兽,又能捕获野兽,堪称居家旅行必备。 她把尖树枝倒插在洞口周围,插得密密麻麻,不留半点空隙。 插完树枝,她在树枝旁摆上一些吃食当诱饵,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两天的饭都会有着落。 弄完这一切,她拍拍身上的土,转身回山洞。 “喝口水润润喉咙。” 兰月见她回来,用没有受伤的手递来水壶。 相蕴和接过水壶,小口喝了一口水。 身边有着两个重伤之人,在没有找到新的水资源之前,她着实不敢大口喝水。 喝完水,靠在石壁上休息一会儿,她感觉的力气恢复了几分,便找出从山贼身上顺过来的小锅,拿着水壶往里面兑了水,架在篝火上烧水。 当初给兰姨包扎的时候环境太过苛刻,没有开水去清洗,直接导致兰姨的伤口现在都很难好,如今有了条件,便不能再跟之前一样仓促,用开水仔细清理完石都的伤口才能上药,这样才能把上药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锅里烧着水,相蕴和去扒石都的衣服。 男人伤得太重,衣服粘着血水与泥土贴在肌肤上,怎么看怎么惨烈。 相蕴和眉头微蹙。 杨成周着实不是人! 要杀便杀,这么折磨人做什么? 对兰姨如此,对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也是如此,良心这种东西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痕迹。 “放那吧,一会儿我来。” 兰月以为小姑娘受不住血腥,开口说道。 “没关系的,兰姨,我可以的。” 相蕴和回神。 倒不是害怕血腥,而是心里盘算着怎么弄死杨成周。 杨成周如此折辱兰姨,她怎会留杨成周性命? 故意放他走虽有让他不用石都之意,但更重要的是只要有石都在,杨成周的向上人头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百步穿杨的箭术,足以在密林之中取杨成周性命。 水烧开了,相蕴和先给兰月倒了些,让她就着开水吃些干粮,俩人吃完饭,相蕴和开始处理石都身上的伤。 她撕下半块棉布,轻手轻脚清洗着石都身上的血污。 男人已陷入昏迷之中,此时感觉不到疼痛,偶尔会发出几句无意识的呻/吟,那是相蕴和在将嵌在他皮肉里的砂砾挑出。 处理这样的伤势是个细致活儿,做累了,相蕴和便靠着石壁休息一会儿,待恢复几分精神,再去处理相蕴和的伤势。 当东方亮起鱼肚白,她才将石都身上的伤清理完。 清理完之后,便是上药与缝针——男人身上有好几处大伤口,不缝针根本不行。 小伤口上了药包扎好,相蕴和穿针引线,开始缝深可见骨的皮肉。 “唔——” 昏迷中的男人闷哼一声。 相蕴和头也不抬,“没麻药,你忍着点。” 石都没答话,大概是晕了过去。 这样正好,昏迷中的人更容易下手,不会让她有会不会弄疼他的心理负担。 当然,这种心理负担并不重,命都快没了,疼不疼的根本不重要。 ——如果让石都来选,以他顽强的求生意志,他宁愿疼死也不愿病死。 相蕴和继续缝针。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将裂开的皮肉全部缝好,做完这一切的她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细汗。 一双虚弱的眸子半睁不睁看着她。 眸子旁边全是细密的汗,那是疼到极致的冷汗,水似的打湿了周围鬓发。 “?” “......” 懂了,这人早就醒了,怕打扰她缝针,所以一直忍着没吭声。 ......狼灭啊! 这比刮骨疗伤的关公还能忍呢! 相蕴和仿佛看到关公在世。 ——低配倒霉版的关公。 刚出道被迫卖豆粉的关二爷虽不如中后期的大放异彩,但也没有倒霉狼狈到被打军棍被人拴在马后面拖行,像石都这么惨的,翻遍史书都找不出几个。 “你醒了?” 相蕴和收起血淋漓的针线,“要不要喝水?” 说话间,拿起昨夜灌了开水的水壶。 石都嘴唇动了动,似乎要道谢,她点头说不谢,把水壶送到石都嘴边。 男人小口小口喝着水。 喝了两三口之后,便不再喝,摇摇头,示意相蕴和放下水壶。 相蕴和眉头微动,心道这人比杨成周有良心多了。 失血过多的人会极为口渴,这三两口水连给石都润喉咙都不够,他不再喝,是因为三人一共只有两壶水,他若喝完了,她与兰姨便没水喝。 ——是个知恩图报又细心的性子,怪不得日后能成为名镇一方的悍将。 “你还不算太坏。” 相蕴和收起水壶。 石都艰难出声,“多、多谢女郎不、不计前嫌,救......救我性命。” 相蕴和莞尔。 如果不是身上着实不能动,她觉得此时的石都还想给她磕上几个头。 “你太客气啦。” 相蕴和梨涡浅浅,“我又不是杨成周,有折磨人的爱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罢了。” 石都哑然失笑。 普通人都会做的事情? 不是的。 天下大乱,白骨累累,普通人不会对路边挣扎求生的人伸出援助之手。 他们见了太多太多的死人,多一个少一个不会让他们有任何情绪波动。 更别提在自己身边有伤患,而这个伤患身上的伤全是败他所赐的情况下,不提剑杀了他,已是她格外善良,至于在自己伤药不多的情况下好救他,这简直与佛祖割肉喂鹰没什么区别。 多么善良的一个小姑娘。 他的眼睛究竟瞎到何种程度,才会在她劫持杨成周的时候怀疑她心思深沉? 那是杨成周蠢得无可救药,不是她扮猪吃老虎故意算计。 石都又羞愧,又自责,百感交集下,恨不得掐死曾经怀疑过相蕴和的自己。 “救、救命之恩,无......无以为报。” 石都艰难说道,“日、日后——” 相蕴和弯眼一笑。 ——她咬的就是这效果。 相蕴和笑眯眯打断石都的话,“好啦好啦,我救你又不是图你的报恩的,你不必指天发誓非要报答我。”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养伤。” “等你养好了伤,再说报答我的事情。” 一边说,一边掖了掖盖在石都身上的从扈从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山上昼夜温差大,重伤之人不能着凉。 石都感动得眼泪汪汪。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善良的小姑娘。 相豫章上辈子肯定什么都没做,净忙着积德了,要不然怎会生出比神佛更悲悯温柔的小女郎? 比神佛更悲悯温柔的小女郎在琢磨着套话害人—— 石都对她感激涕零,这个时候无论她问什么,石都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父母的消息唾手可得。 至于折辱过兰姨的杨成周,那便更简单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杨成周一不小心死在剿匪路上这种事情不过分吧? 第 6 章 第6章 相蕴和觉得不过分。 不仅不过分,还觉得十分合适,大争之世,每日战死之人不计其数,凭什么这里面只有平民百姓,却没有杨成周严信这种达官显贵? 应当是有的。 如果没有,她会让他们有。 这个世道有太多的不公平,有人生而尊贵,有人生而卑贱。有人俯视众生高高在上,有人一生为奴为婢卑贱如泥,可当死亡来临,这些高低贵贱便没有任何意义——在死亡面前,应当众生平等。 而不是庶人为了贵人的军功冲锋陷阵,贵人们一边吃茶一边将功劳尽揽其身。 她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的东西,便努力去改变,既然重活一世,便不能辜负这机遇。 比如说,她现在便想要让杨成周死,死在她自己手里——她想为前世的兰姨报仇。 当然,在这儿之前,她得先把石都照顾好。 兰姨习的是杀人的剑术,于百米开外取人性命的箭术却不擅长,能在密林之中便取杨成周项上人头的,还得看未来有箭无虚发之称的石大将军。 石都伤得重,说话极为艰难,她便也不着急问石都问题。 石都已被她救下,问到阿娘与阿父的下落不过是时间问题,眼下把人照顾好,才能让这位知恩图报的悍将对她更加死心塌地。 相蕴和小口小口喂石都吃着饭。 这人浑身上下没几块好肉,上完药,吃完饭,便沉沉睡去,若不是探他鼻息,还以为他现在已是死人一个。 ——能在杨成周手底下保住命着实不易。 相蕴和感慨不已。 还是阿父阿娘好,宽以待人,豁达宽厚,别说对自己人了,就连对对手也极为尊重,不管是石都,还是阿父阿娘未来最强劲的对手商溯,他们都给予他们极大的尊重与体面,堪称一代明君典范。 而此时被相蕴和誉为明君典范的姜贞,彼时正在被盛军押解,送往京都。 “你这个蠢女人,救我这个老太婆干什么?” 相老夫人絮絮叨叨,“现在好了,咱们一块被抓了,一家人整整齐齐,谁都跑不掉。” “你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开始糊涂了?” “你要是逃走了,咱们还有希望,你跟我一块被抓,连个给相豫章通风报信的人都没了!” 姜贞烦不胜烦,“闭嘴!” “我不闭嘴!” 相老夫人越想越气,“相豫章那小王八蛋只把你当成宝,老娘没了就没了,他装装孝子哭一哭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出了事,他不得跟盛军去拼命?” “他那三瓜俩枣的兵哪什么跟盛军去拼?” “还不是同归于尽把家底都赔完!” “可怜我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就盼着他干出一番事业,让我跟着享享清福,结果现在倒好,因为你这个蠢女人什么都没了!” 相老夫人悲从中来,“我的清福没了,我的什么都没了!” “你的命也快没了。” 姜贞冷声补上一句话。 “......”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相老夫人气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气我?” “我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没被盛军砍头,就看被你气死!” 相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被盛军一窝端的众人连忙劝解,“老夫人,您这是什么话?” “嫂子又聪明又能干,大哥娶了她,是大哥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要是没嫂子在身边出谋划策,大哥哪有现在的威风?” 另一人道,“老夫人,您就少说几句吧。” 个个都夸姜贞的好,个个对姜贞出口便噎相老夫人的事情绝口不提。 ——姜贞是个刚烈性子,孝顺两字用在她身上着实不合适。 “你们都闭嘴!” 相老夫人舌战群儒,泼辣不减当年,“你们有劝我的功夫,还不如想想怎么出去?” 咔嚓一声轻响,从牢笼外面锁着的锁链被姜贞解开。 夜深人静,押解他们的盛军呼呼大睡,无人发现锁链被解开。 “出去吗?” 姜贞回头问相老夫人。 “......” 好的,她收回刚才的话。 她的好大儿能娶到姜贞的确是好大儿几世修来的福气。 “出去!” 相老夫人喜极而涕,“快,快出去,咱们娶找小阿和!” 她那娇娇弱弱的小孙女哟,如何能在如狼似虎的盛军的追捕中活下来?她得快点找到她,免得她被人欺负了去! · 相蕴和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刚给石都上完药,石都便昏睡过去,兰姨没什么胃口,一大块面饼子,大部分进了她的肚子里。 吃得有点撑,相蕴和揉了揉小肚子。 这样不行,得运动运动。 她这身子骨弱得很,撑着饿着都容易出毛病。 相蕴和简单收拾了山洞。 收拾完山洞之后,又去看扎满尖树枝的陷阱。 这几日的运气不大好,树枝扎了好几日,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 ——看来需要把这个陷阱改进一下。 相蕴和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 她抽出匕首,又寻些树枝,重新削得尖尖的,再变改变陷阱的布局。 至于放在陷阱里的诱饵,也被她重新分配,不再放在同一个地方,而是点缀在陷阱的不同位置,打眼一瞧,比刚才的陷阱少了些精心布置的味道。 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若再没有猎物上门,便不是她陷阱的问题,而是猎物的问题了。 相蕴和信心满满,拍拍身上的土,收好匕首,回到山洞。 看到小姑娘这般懂事,兰月叹了口气。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更别提阿和还是乱世中的反贼之女。 在她的父亲没有一统天下之前,她注定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活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明明不过八/九岁,却已能熟练地救人狩猎,懂事得让人心疼。 兰月闭了闭眼。 她得快点好起来,不能让这么一个小姑娘来照顾自己。 熬了一整夜,又去重新布置了陷阱,相蕴和又累又困,回到山洞,便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兰姨,你守半刻钟,我眯一会儿。” 临睡觉前,相蕴和不忘向兰月道。 这里是山上,不仅有豺狼虎豹,还有山贼劫匪,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必须有一个人时刻警惕着。 兰月心疼,“快睡吧,这里有我看着呢。” 相蕴和这才放心去睡觉。 累得太很,相蕴和这一睡,便睡到金乌西坠,霞光满天。 绚烂的晚霞透过枝叶铺进山洞,将山洞里的一切描绘成深深浅浅的红,相蕴和揉了下眼,觉得这个颜色莫名好看。 ——就有点像鲜血的颜色。 但她活了两辈子,见鲜血尸骸如家常便饭,便也不甚在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问兰月,“兰姨,你怎么不喊我?我睡了好久。” “你这么小,这几日又这么辛苦,应当多睡一会儿。” 兰月一脸慈爱。 “那可不成,我若睡太久,咱们三个就都没饭吃啦。” 相蕴和整理着衣服,站起身来。 陷阱已重新布置,又隔了一整天,这会儿应该会有猎物送上门吧? 思及此处,她抬头看向自己布置的陷阱。 陷阱仍是他布置好的模样,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莫说猎物了,连树叶都不曾多几片。 “......” 她的运气要不要这么差? 两天了,整整两天了! 她居然连只野鸡都没猎到! “别看你的陷阱了。” 身后响起兰姨的声音。“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纵然山上有猎物,也被山上的劫匪抢了吃,哪里还轮得到咱们来捡漏?” “可是你伤的这么重,只吃面饼是不够的,得给你弄些肉补补身体。” 相蕴和委屈巴巴。 兰月扑哧一笑,“放心,咱们有肉吃。” “咦?” 相蕴和惊讶出声,“在哪?怎么猎到的?” 兰月抬手一指,“喏,在那。” 相蕴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石都的方向,男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被她包得像粽子,唯有几根手指与眼睛露在外面,能勉强活动着,他用自己勉强的手指,指向离自己不远的五彩斑斓的蛇。 相蕴和心头一惊,几乎是人类遇到危险的本能,她抬手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 ——这条蛇有毒!而且是巨毒! 石都有些讶异。 ——小姑娘居然不怕蛇? “刚才我打了个盹儿,一条蛇顺着石壁爬了过来。” 兰月心有余悸,“幸亏石都反应快,否则咱们都会被这条蛇咬了去。” 相蕴和惊出一身冷汗。 这蛇剧毒,如果睡梦中被它咬上一口,她便再也见不到阿娘与阿父,与前世惨死于乱世之中没什么区别。 相蕴和提起匕首冲到蛇面前。 离得近了,她才发现蛇已经碎成几段,很显然,石都伤得太重,手上没什么力气,丢出去的石头只是让蛇不敢轻易妄动,并不能阻止毒蛇继续前行,被动静惊醒的兰姨后面补的几剑才是蛇命丧黄泉的真正原因。 蛇死得彻彻底底,她才长舒一口气,把匕首放回去,“幸亏有你们俩,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少一个都不行。 少了石都不会有人这么快发现毒蛇,没有兰姨便不会有人飞来一剑将蛇斩为几段,没有他们两个,睡得太沉的她在睡梦中便被毒蛇咬死。 到底是身边有了人,连身在山中睡觉也当睁一只眼的警惕都没了。 这样不行,得改。 把自己的生死安危寄予别人之手,这本身便是一种风险。 相蕴和抬手揉了揉脸,俯身向石都道谢,“多谢。” 小姑娘不仅心善,还特别有礼貌,石都对她的好感又多一分,挣扎着冲小姑娘摇头。 她都不计前嫌救她性命了,他为她挡去毒蛇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你护了我们一路,也该我俩护你一护了。” 兰月打趣儿道。 “哪有一路?才三五日时间。” 相蕴和道。 布置好的陷阱至今没有猎物送上门,但这条蛇却误打误撞闯进来,相蕴和捡起来,回头笑着对兰月与石都道,“咱们晚上有肉汤喝啦。” “......” 不是,相豫章到底是怎么教女儿的? 小姑娘看上去柔柔弱弱,一阵风便能吹倒,可手里提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另一手把匕首塞在腰间,眉眼间的天真稚嫩与不畏生死的残忍在她身上来回交织上演,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石都心情格外复杂。 想了想,大抵是生逢乱世的原因。 若是太平盛世间,小姑娘此时尚在父母怀里撒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左手匕首右手蛇,主打一个天真无邪不畏死。 捡起蛇,相蕴和轻车熟路清理内脏毒素。 清理完之后,架起小锅放在锅里煮,煮了不过一刻钟时间,香味便从锅里飘出来,莫说逃亡数月不曾好好吃饭的兰月,就连石都闻到了,都不免口齿生津,忍不住往锅里看了好几眼。 明明没怎么放东西,怎小姑娘煮得这么香? ——求生技能也就罢了,相豫章连煮饭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都教吗? 石都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又过两刻钟,肉汤终于煮好,相蕴和尝了下咸淡,恩,味道正好,便先给兰月送过去。 “这孩子,你这么辛苦,怎么不自己先吃?” 兰月嗔了一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把汤送到相蕴和面前,“你先吃。” 这种事情上她从来拗不过兰姨,便也不推辞,就着兰姨的手,笑眯眯喝下汤。 “谢谢兰姨,我就不客气啦。” 相蕴和道。 兰月一脸温柔,“快吃吧。” 相蕴和将肉汤喝了大半。 喝完肉汤,她又重新盛一碗,再次端给兰月。 兰月这才接过肉汤,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还别说,小姑娘自从跟着她逃命之后,做饭的手艺越发好了,比之明月楼的饭菜都不差。 给兰月送完汤,相蕴和便去给石都送。 男人伤得比兰月重,只有手指能勉强活动,她便把面饼掰碎了泡在汤里,一口一口喂石都喝下。 石都当差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伺候,更别提小姑娘原本与他有仇,不杀了他都是格外仁慈。 明明中间隔着仇,却还愿意救他,亲手喂他吃饭,这样以德报怨的小姑娘打着灯笼也难找,相豫章当真好福气,竟得这样一个女儿。 石都感动得眼泪汪汪,心里越发羡慕相豫章。 ——他若是也得这样一个女儿,那该有多好,他定会把小姑娘捧在掌心,把时间美好都捧在她面前。 这么乖巧懂事又善良的小姑娘,配得上世间一切美好。 石都心软得一塌糊涂。 这几日被小姑娘照顾得极好,他说话已不像前几日那般艰难,看小姑娘无依无靠躲在山里,便想帮着她找到她的父亲,相豫章虽是被盛军通缉的反贼,但小姑娘跟着自己父亲,总比孤苦伶仃逃命强。 “我,我知道你父亲的下落。” 喝完汤,不等相蕴和主动开口,石都便先道。 相蕴和眼前一亮。 ——她终于等到这一刻啦! 第 7 章 第7章 相蕴和看向石都,惊喜问道,“真的吗?他们在哪?” “你怎会知道他们的下落?” 石都是追捕他们的主力,兰月微微坐起身,顿觉大事不妙,失声说道,“难道、难道他们——” 声音戛然而止。 相蕴和败得那么惨烈,二娘下落全无,全世界都在搜捕他们的情况下,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 兰月脸色微变,不敢再说。 “不、不是。” 看兰月如此紧张,石都连忙道,“豫公没有被抓,他很安全。” 以前一口一个的反贼相豫章如今被他用上了敬语。 ——人家女儿救了他性命,当然担得起他的一声豫公。 “盛军虽布下了天罗地网,但还是被豫公逃了出去。” 石都断断续续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据我所知,豫公去了梁州,隐姓埋名替梁王做事。” “梁王?” 相蕴和眸光轻闪。 她果然没有猜错,阿父与石都是旧相识。 如果她不曾救石都,那么石都便会被梁王所救,结识此时投奔梁王的阿父。 两人同是寄人篱下,石都为一饭之恩对梁王死心塌地。 而阿父却是枭雄本性,梁王嫉贤妒能,阿父便自立山头,与梁王逐鹿中原。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性格决定命运,石都与她阿父都是这个时代的名将,但却一死一帝王,结局完全不同。 “不错,正......正是梁王。” 身上伤得有些重,石都说话有些吃力,但艰难说道,“此事乃前线传来的战报,你、你阿父为梁王战前先锋,斩首北地匈奴数千人,连下北地城池数十座。” “原来是他。” 兰月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梁王慧眼识珠,大胆启用庶人为将,不曾想这人竟是豫章?” 也是,这些出身尊贵的人,怎会看得上庶人?让庶人带兵打仗? 豫章是个例外,自己名扬天下,才会被梁王另眼相待,给他兵马,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 当然,这种另眼相待也并非梁王独具慧眼,而是匈奴难打,梁王的人难以招架,这才顺水推舟让豫章试试运气。 “果然是被二娘看上的人,竟能如此震我汉人神威。” 兰月叹了一声,三句不离二娘。 石都看了一眼兰月。 “豫公、豫公乃当世英雄。” 石都补上一句,一碗水端得很平,“夫人亦是人中龙凤。” 听石都夸姜贞,兰月比听夸自己更高兴,一脸骄傲道,“那当然,二娘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相豫章的确厉害,但她的二娘更厉害! ——如果没有二娘,相豫章哪会揭竿而起做了起义军的首领? “阿父去了梁州,那我阿娘呢?” 相蕴和问道,“她去了哪?现在过得好不好?” “这、这我也不知。” 石都缓缓摇头,“豫公败后,柳阳失守,夫人音讯全无,就连严信那里也不得夫人半点消息。” “柳阳失守?” 兰月脸色大变,“柳阳不是有五千兵力吗?怎会失守?” 石都道,“盛军发兵十万,兵力数倍于夫人,夫人难为无米之炊,这才被盛军破了城。” 兰月整颗心都悬了起来,不敢去想姜贞的处境。 相蕴和双手托腮,眼睑微垂,情绪亦跟着低落下来。 她本以为石都会知道阿娘的下落,不曾想连石都都不知道,看来阿娘处境比阿父还凶险险,否则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没由来的,她突然想起前世听到的流言蜚语,那时她已死了太多年,死之后魂魄离不开墓碑,便终日在墓碑旁打转。 偶尔有横死的孤魂野鬼路过她墓碑,给她带来父母的消息,那鬼告诉她,说她阿娘抛弃了她阿父,投奔楚王,做了楚王的续弦,还给楚王生了个孩子。 她当然不信这样的话,与说她阿娘坏话的鬼大打出手,可后来阿娘前来祭拜她,身边的确跟了孩子,一口一个阿娘唤着。 阿父明显不喜那孩子,横眉竖眼,没有半点好脸色,为此还被阿娘抬脚踹老远,自己蹲在路边生闷气。 想到此处,相蕴和手指微紧。 大争之世能活下来已是十分不易,所以阿娘在与阿父失散之后另嫁他人,又与那人生下一子也算不得什么,可她总觉得,以阿娘的性情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阿娘名唤姜贞,贞,古字通鼎,是大禹制鼎定九州的鼎,更是问鼎天下的鼎。 以阿娘的心高气傲,断不会做出为了活命便嫁人生子的窝囊事来——她只会提剑砍了逼迫她的人,然后夺了他的兵权霸天下。 能佐定帝王定江山的开国皇后,从来不是柔弱好欺的菟丝花。 更别提这位开国皇后还有毒杀开国皇帝的嫌疑,在帝王死后自己称朕尊陛下,她明明可以做流芳千古的开国皇后,但偏偏要更进一步,夺了自古以来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位置,为此身后评价毁誉参半,甚至还有酸儒书生骂她是千古妖后。 似这样一个刚烈好强的一个人,怎会是话本里被人强来抢去的乱世妖姬? 可既然如此,被阿娘带在身边来祭拜她的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若非阿娘亲生,又怎会被阿娘带过来看她?话里话外让孩子唤她阿姐? 相蕴和一头雾水。 “阿和,你不必担心二娘。” 小姑娘眼睑微敛,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兰月叹了一声,温声安慰道,“二娘才干不在豫章之下,必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倒是你,你要把自己照顾好,这样才能在未来与二娘重逢。” 兰月正色道,“万不能因为一时得不到二娘的消息,便做出自暴自弃的事情来。” “兰姨,我没有自暴自弃。” 相蕴和回神。 只是想起前世种种,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罢了。 阿娘待那孩子极为亲厚,让她有一种阿娘被人抢走了的伤感。 “没有自暴自弃便好。” 兰月道,“没有二娘的下落,我们便先去找豫章。” “待找到了豫章,再与豫章一起去打探你阿娘的消息。” “豫章得梁王重用,为梁王驱除匈奴,他来寻找二娘,远比我们大海捞针来得容易。” 兰月循循善诱。 相蕴和轻点头,“恩,我都听兰姨的,去梁州找阿父。” “只是严信为了抓捕我,在陈州的各个关隘都布下了天罗地网,咱们很难从陈州去梁州。” 相蕴和迟疑说道。 “我、我有一个办法。” 石都斟酌片刻,轻声道,“咱们借山贼之手杀了杨成周。” “严信膝下无子,多年来视杨成周为己出,虽无父子之名,却有父子之情。” “杨成周若死在山贼手中,严信必然震怒,调派所有兵力剿灭所有山贼,让山贼劫匪为杨成周陪葬。” “盛军全去剿匪,关隘自然松懈下来,到那时,我们便可去梁州找豫公。” 相蕴和黑湛湛的眼睛看向石都。 “好主意。” 相蕴和道,“可是,我们怎么杀杨成周呢?” 视线在兰月与被她包得只有眼睛与手指能动的石都身上游走片刻,小姑娘眼睛耷拉下来,“你们俩虽会武,但都受了伤,怎么可能杀得了杨成周?” “女郎莫急,此事交于我。” 石都自告奋勇。 不知道小姑娘母亲的下落,石都颇为自责,想了想,决定为小姑娘做另外一件事。 ——杀杨成周。 既是自己的仇,也是小姑娘的仇。 黑风寨剿匪一事早就被严信提上日程,百余人的山贼战斗力并不强,正是给自己人刷军功好机会,所以他把这件事交给杨成周去做,只要杨成周能消灭黑风寨的山贼,他便夸大黑风寨的战绩,为杨成周请功封侯。 这样好的机遇,庶人终其一生都难以触及,可杨成周却嫌弃剿匪辛苦,领了去追捕相豫章妻女的活儿,觉得八/九岁的小姑娘好抓得很,不曾想却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身上狠狠跌了个跟头。 此事虽有他顶包,明面上是他保护上峰不利才会让杨成周被劫持,但毕竟让相蕴和逃脱,底下人又议论纷纷,严信面上无光,必会压着杨成周去剿匪,拿剿匪的功绩将走失逃犯的事情压下去。 剿匪一事必是杨成周挂帅。 此人胆小怕死,哪怕黑风寨的山贼只有百余人,他也会带上十倍于黑风寨山贼的兵力前去剿匪,兵力足够多,被相蕴和吓破胆子的杨成周才会安心上路。 石都大脑飞速运转。 从济宁城到黑风寨有两条路,一条是官道,距离虽远些,但道路宽阔,行军安全,另一条路是小道,距离近,却颇为凶险,但无论走官道还是走小道,都要经过他现在的藏身地,一个片山峰险峻的密林。 这片密林是他的机会。 百步穿杨的箭术,足以让他在密林之中取杨成周的项上人头。 石都道,“杨、杨成周不日便会剿匪,必会经过这片密林。” “劳烦女郎这几日为我寻些做□□木材,我有大用。” 兰月眼底闪过一抹讶然。 ——这人难道能百步穿杨? 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们简直是捡了宝! “好呀,我这几日留意些。” 相蕴和心情大好,“杨成周的事情,便拜托你啦。” 石都颔首,“女郎放心。” 既知道了父亲的下落,又有了解决杨成周的人,压在相蕴和心里的石头轻了大半,她手脚轻快收拾完血污针线,取出一片面饼来,掰碎泡在开水里,喂到石都嘴边,“逃亡路上没什么好东西,你先将就点吃吧。” 吃好喝好,身体才更容易恢复嘛! “多谢。” 石都心中一暖。 相蕴和把石都与兰月照顾得极好。 在照顾他们的同时不忘去找石都交代的木材,那可是杀杨成周让她成功去找阿父的关键。 木材不好找,但幸好山里最不缺的便是木材,相蕴和挑挑拣拣,竟也真的找到了能制作□□木材。 只是她能找这些东西,但制作弓弩这种事情却着实不会,好在兰月伤势好转,又是自幼习武之人,哪怕只有一只手能动,也能做出弓弩来。 “你看看,这样的弓弩能不能用?” 兰月把做好的弓弩拿到石都面前。 石都看了看,指导兰月再将弓弩修改一下,“这里改一下。” “我们距离杨成周极远,普通的弓/弩射程不够。” “好,我再修一下。” 兰月点头,拿回弓/弩继续修。 相蕴和不会做弓/弩,也不会修弓弩,但她也没有闲着,取了阿娘留给她防身的刀,寻些坚硬的树枝,用匕首做成弩/箭。 一击必杀的弩/箭对工艺要求非常高,相蕴和不知削了多少支,才终于勉强达到石都的要求。 “这两支很好。” 石都道,“应该能取杨成周的性命。” “应该?” 相蕴和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再去做几支吧。” “我才不要应该,我要肯定。” 小姑娘垂头丧气继续削弩/箭。 石都与兰月被她逗笑了。 兰月忍俊不禁,“等兰姨改好了弓弩,兰姨便替你削弩/箭。” “还是我自己来吧。” 小姑娘吭哧吭哧抱来一堆新树枝,“弓/弩的要求比弩/箭要高呢,指不定等我做好了弩/箭,你的弓/弩还没改好呢。” “再说了,这些做坏的弩/箭也不是全无用处,能插在洞口防御野兽呢。” 相蕴和道,“不仅能防御野兽,还能做成陷阱,给咱们猎些野味开开荤。” 今日的肉汤着实好喝,将她肚子里的馋虫彻底勾了起来,由奢入俭难,她今日晚上也想吃肉! · “谢谢姑母,侄儿最喜欢吃姑母做的烧鸡了!” 杨成周打开小丫鬟羞答答递来的食盒,登时喜笑颜开。 杨夫人伸手戳了下杨成周额头,“你呀,都多大了,心里还是只想着吃。” “侄儿无论多大,在姑母面前都是小孩子。” 杨成周从烧鸡上扯下俩鸡腿,一只递给杨夫人,一只塞到自己嘴里,“唔,好吃!” 杨夫人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姑母是让你路上吃的,你给姑母做什么?” “路上有军粮,够侄儿吃的。” 杨成周把鸡腿往杨夫人手里塞,“姑母快吃,凉了便不好吃了。” 杨夫人推脱不下,只好接下鸡腿。 一旁的严信轻捋胡须,满脸慈爱。 ——不能怪他们宠周儿这孩子,着实是周儿孝顺乖巧,讨人喜欢。 “慢点吃,别噎着了。” 严信道,“误了时辰也无妨,左右是剿匪罢了,不着急,让军士们等你吃完饭再出发。” 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 秋老虎的太阳比夏日更毒辣,军士们晒得无精打采,心里直骂爹。 该死的杨成周,该死的严信,就不能准备好之后再喊他们出发吗? 烈日炎炎下晒人很好玩吗? 军士们心里把杨成周严信骂了千百遍,两人才终于出来,军士还未松了一口气,又看到杨夫人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不由得眼前一黑。 ——杨夫人这一嘱咐,他们怕是天黑都出不了城! 果不其然,杨夫人絮絮叨叨说完话,原本晒得军士们昏昏沉沉的日头已有西沉的痕迹,而本该雄赳赳气昂昂去剿匪的盛军,此时也彻底没了士气。 杨成周金贵,他们的命不是命呗。 苍天若是有眼,便该让杨成周死在这次的剿匪路上! 可纵观历史长河,苍天有眼的时间并不多。 但是没关系,有些人苍天不收,自有旁人来收。 相蕴和终于做好石都想要的弩/箭,兰月搭在弓/弩上试手。 嗖的一声,箭去如流星,百米外胳膊粗细的树干被弩/箭拦腰射断。 相蕴和大喜。 这么粗的树枝都能射断,更别提杨成周的脑壳了。 只待石都恢复好,便能在乱军之中取杨成周的首级。 杨成周一死,严信震怒,盛军军心大乱,她便能去梁州找她阿父了! 第 8 章 第8章 小姑娘眼底是满满的开心,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兰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姑娘脑壳,“我箭术不佳,尚能在弓弩的配合之下让弩/箭有这般威力,若换成百发百中之人,杨成周必能殒命于此。” 说话间,兰月回头看了一眼石都。 男人刚被阿和拖回来的时候奄奄一息,看上去与死人没什么两样,如今在阿和的精心照料下竟也慢慢好了起来,如今已经靠着石壁半坐着,微微活动着上半身。 ——恩,再修养几日,哪怕腿脚不便,也能取杨成周项上狗头。 兰月十分满意,伸手揉了揉相蕴和的发,“阿和,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恩!”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忽闪着瞧着被弩/箭射断的树干。 实不相瞒,她现在已经在期待杨成周狗头落地的场景啦! “但在这儿之前,你得重新削几支弩箭来。” 兰月忍着笑,“方才那支用过了,不能再用了。” 小姑娘脸上笑意微僵,亮晶晶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 ——削弩箭很累的,她的虎口处都快磨出茧子了。 这样天真稚气的小姑娘着实可爱,石都心中一软,被她逗笑了。 “女郎不必担心,我腿上的伤虽还未恢复,但胳膊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今日便可以替女郎削弩/箭。 石都笑着哄小孩。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吗?” “当然。” 石都点头。 “可是你的伤——” 小姑娘还未高兴太久,眼睛便看到石都身上的伤,小脑壳摇得像是拨浪鼓,“不行不行,你伤得这么重,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伤患来帮我削弩/箭?” 还别说,这么可爱又这么善良的小姑娘着实不多见,石都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被她融化了。 ——怪不得一身功夫的兰月不惜性命也要救她,这样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 石都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我虽伤得重,但大多在腿上,只是行动不便罢了,碍不着胳膊。” “再说了,我躺了这么多天,若不活动一二,这两条胳膊怕是要生锈了。” “小女郎,您就当行行好,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可好?” 石都冲相蕴和拱手。 相蕴和被他逗笑了。 “兰姨,他真的可以削弩/箭嘛?” 拿不准石都身上的伤,相蕴和问兰月。 “可以。” 兰月微颔首,看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的石都,“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削弩/箭活动一下对他来讲反而是好事。” “原来这样。” 相蕴和一下子开心起来,“太好了,那就把制作弩/箭的任务交给你啦!” “好说。” 石都笑道。 相蕴和拢起自己收集来的树枝,一股脑抱到石都面前,“你看这些木材够不够?” “若不够,我便再去捡。” “够了。” 石都看了一眼被小姑娘抱过来的树枝。 不仅够,还绰绰有余,别说只是做一支弩/箭,三五支甚至更多也能做得出来。 石都从一堆树枝里随便捡起一支来,对着相蕴和伸出手,“借女郎匕首一用。” 相蕴和抽出匕首,递给石都。 石都接过匕首,轻车熟路开始削弩/箭。 他不是郡守家生的奴隶,自幼便跟在杨成周身边伺候,而是投身军营之后因做事妥当才被上峰选出来跟在杨成周身边的。 ——他原本是军营里的兵。 刚入军营时,他是没有家世庇佑的新兵蛋子,分不到什么好武器,除了勉强能穿的破烂盔甲外,其他的东西都要自己凑。 趁手的武器关系到自己能不能从战场上活下来,营里发下来的不能用,他便想办法自己做,一回生二回熟,做的东西多了,他便练就一身好手艺,自己做出来的弩/箭比营里发下来的还要好用,以至于不少同袍们请他吃酒,让他帮忙做弩箭。 相蕴和虽做过简单的防御工具,但正儿八经能取人性命武器小姑娘却不曾做过,所以一大堆木材里她只能削出一两支勉强能用的,但若换了他,这堆材料里能削出几十支。 石都速度极快。 不一会儿,便削出一支又一支的弩/箭来,为了将杨成周的死嫁祸给山贼,他还思索着自己见过的山贼的简陋的弩 /箭模样,以求像个十成十,让盛怒之下的严信看不出半点端倪。 一支又一支的弩/箭摆在自己面前,相蕴和惊讶出声,“石都,你好厉害呀。” “算不得厉害,只是做得多了,手熟罢了。” 石都被小姑娘直白的夸赞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做得多了?” 相蕴和奇怪看了眼石都,“盛军军营不发武器吗?” “发。” 石都点头,“但军费被克扣得厉害,发到我们手里的东西大多不能用,只能自己买,或者自己做。” “我家里穷,买不起武器,便只能自己动手做。” 石都十分坦然,“做得多了,弩/箭什么的都会自己弄。” 相蕴和有些惊讶,“怪不得盛军很难打胜仗,原来连趁手的武器都要自己凑。” “若天子圣明,臣子清廉,又怎会有无数活不下去的人揭竿而起?” 这种事情很常见,石都早已习惯高官权贵们的层层克扣,便道,“女郎的父亲若活得下去,又怎会走上这条路?” 这话是大实话,相蕴和点点头,“那些官吏豪强太坏了,我阿父若不起义,只怕早就被他们害死了。” “如今的我,便与女郎的阿父一样。” 石都自嘲一笑,“本以为只要小心伺候,便能在杨成周身边熬一个好前程,可权贵视人命如蝼蚁,无论我再怎样讨好用心,也不过换来一个被野狗分吃的下场。” “若不是女郎施以援手,只怕我这会儿早已葬身在野兽之腹。” 男人一边削弩箭,一边漫不经心说着话,“我这条命既是女郎所救,自此之后便是女郎之人,女郎若有指令,只管吩咐,我纵是粉身碎骨,也会达成女郎心愿。” 相蕴和眼皮轻轻一跳。 ——这便是投诚她了? 果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未来名镇一方的悍将,竟这般容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她。 相蕴和甜甜一笑,“我没你说的那么善良,我救你也有自己的目的。” “我太小,兰姨身受重伤,杨成周又对我们穷追猛打,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一个能帮助走出陈州的人。” “你就很合适呀。” 相蕴和双手捧脸,笑眯眯道,“你当过兵,还在杨成周手底下做过事,对陈州关隘了如指掌,有你在身边,我们才好从陈州逃出去。” 石都摇头轻笑。 到底是小孩儿,才会把以德报怨救人性命说得不值一提。 对于在这个世道上挣扎求生的人来讲,自己能活下去已是一种万幸,又怎会对一个濒死之人伸出援手? 是小姑娘赤诚善良,才会在自己都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救她。 小姑娘不把救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他不可这样。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他需把性命还给小姑娘,才能报答小姑娘的救命之恩。 石都笑了笑,“女郎放心,待我腿上伤势好转,我必会带着您与兰姑娘从陈州离开。” “那就拜托你啦。” 相蕴和梨涡浅浅。 说话间石都又削一支弩箭,相蕴和有些好奇,忍不住拿在手里看。 瞧着瞧着,便发现自己弩箭的问题所在,她是按照盛军用的四棱箭或者六棱箭去削的,这种弩/箭一旦射中目标便很难拔出,哪怕侥幸拔出来了,也会带出大片皮肉来,让中箭者不死也脱一层皮。 这种弩/箭削起来费时费力更废手,所以那么多的木材,她才削出一两支。 可石都就不一样了,他完全不按照盛军用的棱箭削,样式更古朴,也更锋利,至于箭头上的棱角什么的,他却一点没有削,他笃信自己能一箭爆头,所以没必要多此一举,在箭头上再削出棱角来。 “......” 不是,你若与我说你要的是这种箭,我也不至于削废那么多的木材啊? 相蕴和哭笑不得,“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要的是这种?” “女郎肯亲自动手,已是十分不易,我怎能再让女郎来回修正?” 石都笑道。 懂了,这人有点死心眼,她救了他,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对的。 如果做错了,不好意思,那也是对的,至于错了之后会带来什么后果,问题不大,他会补救。 怪不得后期的梁王如同降智一样打败仗,感情是这位虎将压根不曾进言过,只会遵从王命,为他的王战至最后一滴血。 相蕴和心情格外复杂。 ——她可不想做梁王。 “石都,如果以后我弄错了东西,你要记得提醒我。” 相蕴和认真向石都道,“我辛苦不说,身边的人也要跟着我遭罪。” 石都动作微顿。 哦,原来还可以提醒上峰做错了事?军营里也没说可以提醒啊。 至于后来的主子杨成周,那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性子,他若多说两句话,杨成周能把自己气炸。 石都抬眉。 午后阳光如洗,一向爱笑的小姑娘难得严肃起来,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似乎真的要他日后指出自己的不足。 石都眼皮跳了跳。 那双眼睛太耀眼,他不敢与之对视,便又底下头,继续削自己的弩箭。 “我记下了。” 石都道,“我以后会提醒女郎的。” 假的,他才不会提醒。 女郎这么善良的人,当做天上自由翱翔的鸟儿,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至于会不会做错,做错事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则是他需要思考的问题的。 ——作为属下最珍贵的品质,便是为自己有可能惹是生非的上峰收拾烂摊子。 相蕴和觉得男人根本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这件事不着急,来日方长,她能一点一点把他慢慢掰过来。 石都削弩/箭,兰月又重新制作弓/弩,两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相蕴和便去看被她改善后的陷阱。 自从山上有了山贼,山上的猎物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不见,她的陷阱布置了好几日,又改善了好几次,依旧没有猎物送上门。 但坏消息到来的时候往往伴随着好消息——因她做事隐秘,在清理了自己与石都的痕迹,所以盘踞山头的山贼们至今不曾发现他们的存在。 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山贼不是吃素的,比盛军更不讲道理,如果被山贼发现了她们,等待她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杨成周顾忌她阿父,不会轻易取她性命,可山贼却不会顾忌,那是一帮活过今天不知明天的人,别说杀人越货了,就连缺了粮食便把人杀了分吃这种事情也做得来。 这样的山贼若被杨成周的死连累,被怒极攻心的严信亲率大军剿灭,也算是严信作为一方郡守的为数不多的善举了。 相蕴和毫无把未来杨成周的死嫁祸给山贼的愧疚不安。 且恰恰相反,她现在为嫁祸山贼殷勤准备着,只待杨成周的兵马经过密林,便送这个纨绔子弟归西。 陷阱里没猎物,相蕴和只好提着匕首去周围摘了些野果,野果下的伤药涨势喜人,她顺手又挖了些伤药。 一边挖,一边感慨石都着实是个人才,不仅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还能在伤成那样的情况下精准找到这里来,山洞的不远处便是野果,而野果下面长着伤药,这种得天独厚的情况下,怪不得前世哪怕没有她的帮助,险些被杨成周折磨死的将军也能活下来。 摘完野果挖完草药,相蕴和抱着东西往山洞方向走。 刚走没两步,便听到一声鸡鸣,她心中一喜,立刻拔了匕首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老天保佑,她今日一定要吃鸡! ——素了这么多天,她可太馋肉了。 相蕴和回头一瞧,原本被她修缮好几次的陷阱此时多了个五彩斑斓的东西在上面——是野鸡! 相蕴和大喜。 她舍不得吃的点心果然没有白费,这么肥的一只野鸡,够他们三个人美美吃一顿了! 兰姨与石都伤得那么重,不能整日里吃开水泡面饼子,这样不利于他们伤口的恢复。 吃鸡好啊,滋补又有营养。 若能日日都能吃上鸡肉再喝些鸡汤,他们不易愈合的伤口便能很快好起来。 这样一来,射杀杨成周的事情便更加有把握。 杨成周一死,他们便可趁乱逃出陈州,直奔梁州寻找她阿父!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快步跑过去。 野鸡偷吃她放在陷阱上的小点心,这才被她扎在地上的锋利树枝扎伤,整个身体陷在陷阱上,扑腾着翅膀叫着,像极了上一世孤魂野鬼们与她讲过的北地的傻狍子。 还别说,真的有点像。 她听野鬼说过,北地的傻狍子也是这样一头栽在陷阱上,伸手一抓,便能将它揪起来当晚餐。 恩,她太喜欢这种晚餐了。 相蕴和抓着野鸡的两只翅膀,将野鸡抓起来,兴冲冲往洞口走。 若不是要提防山里的劫匪不能大喊大叫,她现在便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兰姨。 前几日虽做了肉汤,可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的肉,是实在没办法了,才勉强敢吃的。 可饶是如此,兰姨也舍不得喝,她端给兰姨的肉汤大部分被兰姨逼着她喝完,进了她的肚子里。 如今不一样了,这只野鸡拎在手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拔了毛做成肉汤,肉也不会少到哪去,定能让他们三人美美地吃上一顿。 相蕴和提着野鸡蹦蹦跳跳回到山洞,献宝似的拿给兰月看。 “兰姨,快看快看!” 相蕴和道,“这只鸡好大,咱们晚上有肉吃了。” 第 9 章 第9章 兰月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不错,是很大。” “鸡肉做汤吃,这漂亮的鸡毛么,便给我们小阿和做个毽子踢着玩。” “兰姨还当我是小孩儿呢。”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兰月伸手揉着相蕴和的发,“阿和当然是小孩儿,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小孩儿。” 相蕴和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石都看着俩人说笑,忽而有些明白何为书上所说的岁月静好。 ——当然,如果能换个环境,不是在荒郊野岭甚至还有劫匪的山窝窝里挣扎求生,那就更岁月静好了。 “女郎若做毽子,我这有一物,正好能帮到忙。” 石都从身上摸出一块铜板来,伸手递给相蕴和。 相蕴和道了一声谢,笑着接过来。 ——都把她当小孩哄呢。 有了铜板,下一步便是漂亮的鸡毛。 伤势恢复良好的石都自告奋勇,帮着相蕴和拔毛,成年男人显然比八九岁的小姑娘力气大,哪怕他身上的伤尚未痊愈,但胳膊能动弹之后,他的力气远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比的。 石都把鸡毛分成两种,一种是漂亮的,能摘出来做毽子的,另一种是无用的,要拿火烧了,毁尸灭迹的。 “你倒细心,还知道将羽毛分成两部分。” 兰月看了一眼动作飞快的男人,赞许说道。 身材高大的男人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想着我若分好了,你便不用去挑了。” “的确帮我省了不少事。” 兰月笑道。 被石都分好的羽毛几乎不需要她再去挑拣,随手拿起一把羽毛,便能做出一个漂亮的毽子来。 相蕴和架好了锅。 石都拔完毛,顺手将内脏处理了。 等一切都处理干净,又要了小姑娘的匕首把鸡剁成小块,只要是自己能做的事情,便不让小姑娘动手,勤快得让相蕴和再一次感慨,救石都真是一本万利。 兰月是剑伤,本就难愈合些,又因处理不当伤口感染,至今那只胳膊仍抬不起来。 只有一只手能用的情况下,能做的事情便寥寥无几,可如今有了石都的帮忙,相蕴和一下子清闲起来,做饭时只需要照看着锅,剩下的事情全部不需要她来做。 火小了,石都会添柴。 火大了,石都会减柴。 她与兰月说笑时忘记看锅,石都还会细心拎勺搅拌下。 恩,实在是相妻教子居家旅行必备的大将军。 相蕴和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笑什么?” 小姑娘突然发笑,兰月问道。 相蕴和笑着摇头,看着忙前忙后的石都,“没什么。” 肉汤已做好,石都盛了一小勺让相蕴和试咸淡,味道正好,他便将肉汤盛出两碗来,递给相蕴和与兰月。 “快趁热喝吧。” 石都道。 兰月这下明白小姑娘为何突然发笑了。 身材颇为魁梧的人做些伺候人的活儿,偏这活儿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好笑。 但这也暴露了石都之前的经历。 明明出身军营,做事稳妥,若遇到靠谱的上峰,在乱世之中封官加爵不在话下,可偏偏,他遇到的是严信与杨成周,任他箭无虚发颇有才干,也只能做些奴婢们伺候人的活儿。 “多谢。” 兰月道了一声谢,上下打量着忙前忙后的男人。 男人察觉到她探究视线,伤疤尚未好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好意思来,“让女郎见笑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 兰月摇头道,“以你之才干,做这些事情有些屈才,若你愿意的话,待我们找到二娘,我便推荐你去二娘麾下领兵,做一方主将去发挥你的才能。” “既如此,我便多谢女郎了。” 石都看了眼埋头吃饭的小姑娘。 能教出这般乖巧懂事的小女郎的人,必有经天纬地之才。 ——恩,比跟着严信杨成周有前途。 石都心生向往,丝毫没有留意兰月说的是推荐他去姜贞麾下领兵,而不是相豫章。 在他的认知里,夫妻本是一体,跟着谁不是跟?只要是小女郎的父母,跟着谁他都无所谓。 但相蕴和却敏锐察觉到了兰月的话外之音,长长的睫毛翘了翘。 她想起阿娘毒杀阿父的传言,捧着碗的手忍不住紧了紧,阿娘与阿父向来夫妻恩爱,又是携手与共白手起家平天下,这样少年情深,怎就走到了后面的刀剑相抵? 相蕴和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便甩甩头不再多想。 罢了,与其她自己瞎琢磨,不如见到他们的时候问清楚。 上一世她死得早,如今她还活着,便能不能看父母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当着,这建立在阿父不曾做过对不起阿娘的事情上。 如果阿父负了阿娘,她不仅不会让两人重归于好,还会觉得阿父是咎由自取,是活该。 哼,负心薄幸人什么的最讨厌了! 心里存着事,相蕴和吃饭时便有些分心,夹起一块鸡肉塞到嘴里,刚刚咬下去,便被硌到了牙。 “哎呀。” 相蕴和连忙把东西吐出来。 “怎么了?” 兰月连忙放下碗筷。 石都亦向相蕴和看过来。 “没怎么,被鸡骨头硌到了。” 相蕴和揉了揉脸。 兰月这才松了口,“小馋猫,慢点吃。” 硌到相蕴和牙的东西骨碌碌滚在地上,几乎与地面上的小碎石块混为一体。 相蕴和有些疑惑。 俯身捡起来,小石子还带着鸡肉的余温。 石都怎粗心大意到这种程度,把石块跟鸡肉混在一起煮了? 相蕴和哭笑不得。 得跟他说说,让他上心点。 病从口入,吃的东西千万要仔细。 可转念一想,石都拔个鸡毛都会细心分成两部分,这样的人并非粗心大意的性子,断不会做出煮饭时把石子留在锅里,还给她盛了来。 石子不是混进去的,那又是什么? 斟酌片刻,相蕴和低头看自己碗里的鸡肉。 鸡肉被她咬去一口,现在仍有半块在碗里,不大不小的鸡块上,有着可以容纳石子大小的窟窿。 “???” “......” 好的,明白了,这只鸡不是自投罗网掉进她的陷阱里,而是在飞着的时候被眼尖的石都瞧见了,伤势好了很多的男人便当机立断,捡起一块石子砸了过去。 石子来得又快又急,当下陷进鸡的骨肉里,野鸡吃痛,这才从空中掉下来,正好落在她布置的陷阱里。 “......” 这是真把她当孩子哄呢,见她馋了肉,便打下来野鸡给她解解馋。 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她不需要别人的偏爱,但她喜欢这种被人护着宠着的感觉。 “石都,谢谢你。” 相蕴和夹起一块鸡肉,遥遥敬着靠在洞口石壁上喝鸡汤的男人。 男人笑了笑,“小女郎喜欢便好。” 大约是被白日里石都的行为所感染,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相蕴和扯着兰月的衣袖撒娇,“兰姨,我想听摇篮曲。” “想二娘了?” 兰月爱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 到底是年龄小,还是个孩子,离开父母这么久,哪有不想的? 兰月伸出手,将小姑娘往自己怀里的揽了揽,学着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摇篮曲,轻轻哼了起来。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摇篮曲。 真的很好听。 尽管兰月只是随口一哼,或许都不在调子上,但他还是觉得很好听,仿佛是天籁之音。 他听着摇篮曲,忍不住想起自己素未蒙面的阿娘。 若阿娘还活着,他小时候闹夜睡不着的时候,阿娘便会这样哄他睡吧。 石都垂了垂眼。 半息后,他又抬起眼,借着月光去瞧哼唱着摇篮曲的人。 月也皎皎,人也皎皎,美好的像是他从未触及的梦境一般。 听着温柔的摇篮曲,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 ——兰姨这是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相蕴和往兰月怀里蹭了蹭。 “睡吧。” 兰月抚摸着小姑娘光洁的额头,轻声说道,“兰姨陪着你。” 相蕴和慢慢进入梦乡。 兰月跑调的摇篮曲仿佛有神奇的魔力,相蕴和一夜无梦,一觉睡到大天亮。 ——被人哄着的感觉真好!她喜欢这种感觉。 相蕴和心里甜滋滋的,揉了揉眼,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醒了?” 见小姑娘醒了,兰月冲她招手,“去洗漱一下,过来喝菌汤。” “菌汤?” 相蕴和一下子不困了,“从哪弄来的菌子?” 山中多密林,密林多的地方,菌子也多。 她最初打过菌子的主意,但她与兰姨不会识别菌子是否有毒,便只好歇了喝菌汤的心思,老老实实开水泡面饼。 兰月道,“石都弄来的。” 求生欲极强的男人伤势恢复得很快,这几日已能拄着拐棍勉强走动,身体能活动,便不想躺着让小姑娘伺候,天刚蒙蒙亮,便去摘果子挖伤药,还带回来许多菌子来,像是话本里的田螺姑娘,能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同的是这位田螺姑娘是位儿郎。 兰月看了眼给相蕴和盛汤的石都,“我尝过了,这些菌子没毒。” “石都,你好厉害呀!居然还能分辩菌子!”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石都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军营里有在南方打过仗的同袍,闲暇之余教我的。” 相蕴和洗漱完,他便勤快盛上一碗菌汤,送到相蕴和面前。 “我自己看着做的,怕是没有小女郎做得好喝。” 石都道,“女郎先将就喝些,等咱们下了山,到了集市上,我再带女郎去吃好吃的。” 他还记得杨成周拿点心鸡鸭鱼肉蛊惑小姑娘时,小姑娘一脸的向往,软软糯糯的小馋猫,看了便叫人心头一软。 ——可惜杨成周此人没有心,只想将小姑娘捉了去领赏。 问题不大,他杀了杨成周便好了。 等杀了杨成周,一切便会好起来,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得带着小姑娘好好吃几顿。 相蕴和不知道自己在石都心里已是风中摇曳的小白菜,此时正捧着碗喝着菌汤。 刚从林子字摘下来的菌子太鲜了,简直能鲜掉眉毛! 有这样的汤喝着,仍在地上能把地面砸出一个坑的硬面饼子都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相蕴和一口气喝了一大碗。 “这孩子,当真是馋了。” 兰月忍俊不禁,伸手揉了小姑娘的发。 石都道,“小女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点东才行。” 说话间,又给相蕴和盛了一碗汤,伸手递到小姑娘面前。 “女郎再喝点。” 石都笑眯眯道。 满满一碗菌汤被石都推到自己面前,相蕴和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把我当成饭桶啦。” “我吃饱啦,你们快吃吧。” 相蕴和笑道。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兰月逼着又喝半碗汤,小肚子吃得圆滚滚,兰月才肯放了她。 日子过得飞快。 这日石都入往常一样拄着拐棍去采蘑菇,出身军营的他敏锐地发现了盛军斥卫的痕迹,大军出行必有斥卫探路,看来杨成周不日便会经过密林。 ——小女郎与他的大仇终于能报了! 石都心中一喜,蹑手蹑脚隐藏着自己的踪迹,看斥卫探查一切并无异样离开后,这才从藏身的地方站起身。 “女郎,快则三日,慢则五日,杨成周必会经过密林。” 回到山洞,石都把自己探查的消息告诉相蕴和。 小姑娘高兴极了,“太好了,咱们终于能报仇了。” 割肉喂鹰的圣人谁爱做谁做,她才不要做。 她才不要以德报怨,她要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做个被人唾弃但会无比快意的小人。 “咱们赶紧收拾一下,去他必经之地守着。” 兰月道,“斥卫既到,杨成周便不远了。” 相蕴和颔首。 三人的东西并不多,收拾起来也简单,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收拾好了。 只是若去守株待兔等杨成周,为了不让斥卫发现,便不能再生火做饭,接连几日都要啃面饼。 相蕴和痛苦面具。 ——她讨厌吃冷食!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连眉头微微拧着都格外可爱,兰月伸手捏了捏小姑娘的脸,哄小孩似的哄着,“没事,也就三四天的时间。” “等石都杀了杨成周,咱们便能想吃什么便吃什么了。” 相蕴和心里这才好受些。 恩,为了她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杨成周也必须死。 三人安置好战马,躲在杨成周的必经之路。 一连等了好几日,相蕴和才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她激动站起身,看向济宁城的方向。 烈日炎炎,盛军被晒得蔫蔫的,无精打采提着兵器走在官道上。 而在他们身后,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杨成周,纨绔子弟显然也怕晒,所以身边还有扈从打着伞,奉着茶,争前恐后殷勤着伺候着,仿佛他不是去剿匪,而是约了心仪的小娘子去春游。 “......” 有这种人身居高位,大盛能撑到现在绝对是死去的先帝在庇佑的一种奇迹。 第 10 章 第10章 相蕴和不忍直视。 她若是那位荡平四方一统天下的先帝,她的棺材板绝对按不住。 幸好,她不是。 相蕴和无比庆幸自己的平民出身。 “石都,杨成周来了。” 看到杨成周悠哉悠哉缓缓而来,相蕴和压低声音,抬手指给藏身在树干上的石都。 石都微颔首,眯眼看向一脸享受的杨成周。 纨绔子弟贪生怕死,哪怕是必胜的剿匪,他身边也围了一群人保护他的安危。 这么多的扈从,再加上周围的军士,几乎将杨成周围得密不透风,让他很难下手。 虽然很难,但也不是没有机会。 军士们士气大泄,阵型走得不成样子,推搡走动下,不免拖慢了杨成周的速度,而杨成周身边的扈从大多也骑着马,只要骑马,便有空隙,一个战马行动之间的空隙。 石都深吸一口气。 他只有一次机会。 弩箭一旦射出,无论成功与否,他们三人都要立刻离开。 杨成周虽然酒囊饭袋,但他身边的人不是废物,他们能很快通过弩箭分辩出他藏身的地方,然后指挥军士来抓他。 严信爱杨成周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杨成周若是伤了死了,这些跟随他的军士全都没有好果子吃,性命受威胁,军士们必然全力以赴搜捕他,以求戴罪立功,保住自己的小命。 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走。 石都缓缓调整气息。 相蕴和被剑拔弩张的气氛所感染,屏住气息紧张看向石都。 男人伪装得很好,几乎与树枝融为一体,如果枝叶下探出一支弩/箭,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一样。 ——未来威震一方的悍将,果然有些能力在身上。 但跟在杨成周身边伺候的人亦不是平庸之辈,削得极为锋利的弩/箭虽有枝叶的遮挡,但也烈日炎炎下,也反射着细碎的光。 相蕴和暗道不好。 这光若被杨成周的扈从所觉察,他们的刺杀计划绝对会泡汤。 “有刺客!” 警戒的扈从突然大喊,“保护校尉!” 相蕴和眼皮狠狠一跳。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杨成周身边围了那么多人,一旦被扈从们察觉,他们不仅很难下手,甚至还有性命之忧。 相蕴和长长叹了口气。 看来是天不亡杨成周。 罢了,这次没机会,以后再来杀。 左右杨成周要死在她手上,早一日晚一日没什么关系。 “嗖——” 她头顶突然响起一声箭鸣。 这种情况下石都还敢下手? 难道不怕被杨成周的扈从们发现么? 相蕴和心头一紧,连忙抬头。 入目的是树枝上的石都面沉如水,而他手里握着的弓/弩已箭去如流星。 相蕴和瞳孔地震。 “!!!” 狼灭啊! 为了杀杨成周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 官道之上响起一声惨叫—— “啊!” 这是杨成周的声音,石都居然成功了?! 相蕴和再次瞳孔地震,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扈从把杨成周保护得那么严实,石都是怎么得手的? 思及此处,她再次抬头,去看被箭无虚发的男人射杀的杨成周。 相蕴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便去瞧官道,但刚转过头,衣领便被兰月揪住。 “别看了,咱们得赶紧走。” 兰月声音急促。 相蕴和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捞到,便被兰月提着衣服扔到马背上,而后兰月飞身一跃,坐在她的身后。 石都亦从树上跳下来,稳稳落在马背上。 “驾!” 三人两马绝尘而去。 · 马蹄卷起黄尘,带着一顶小轿驶入梁州。 入了梁州地界,相豫章才晕晕乎乎醒了过来。 头疼得厉害,像是被人用锤子砸了一样,他抬手揉了下头,支撑着精神坐起身。 入目的是陌生的小轿。 小轿? 他一个冲锋陷阵的反贼什么时候有条件坐起小轿了? 相豫章眸光微微一滞,想起了。 ——军师这厮竟然用敲昏他的下作手段来阻止他去救阿和! 抬手猛然掀起轿帘,周围环境与中原之地大不相同,北国风光苍茫萧瑟,是远在他故乡千里之外的梁州之地。 “......” 好家伙,不仅砸晕了他,还给他灌了迷魂药,把他带到了梁州,直接断了他救阿和的念头。 ——梁州距阿和走失的地方有月余时间的路程,他根本来不及回去救阿和。 相豫章气笑了,“韩行一,你给我滚进来!” 相豫章豁达不拘小节,鲜少动怒,更鲜少直呼军师的名字,护卫在马车旁的众人一哆嗦,齐齐看向仙风道骨的军师韩行一。 “军、军师......” 事情暴露,杜满结结巴巴,“您、您......” 您一路走好? 军师轻嗤一笑。 还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一群人呢,胆子竟这般小。 军师面不改色心不跳,调转马头,下马上马车。 “主公唤我何事?” 韩行一抬手掀开轿帘,没事人似的钻进马车。 “你竟然砸晕我!” 相豫章暴怒。 “恩,砸晕了。” 军师点头。 相豫章更怒,“还给我下迷魂药!” “对,下了迷魂药。” 军师一脸平静。 相豫章被他风轻云淡的态度气笑了,“你这是要阿和死你知道吗!” “阿和若是出了事,你让我怎么活?让贞儿怎么看我!” “哦,难道我应该放主公去救阿和?以不足百人去对抗十万大军?” 军师眼皮微抬,“让主公与阿和整整齐齐去见阎王?” “还是说,阿和的命是命,跟随主公身边的这些人的命便不是命?” 韩行一随手撩开轿帘,指着周围众人,“这些人自主公起事以来,便跟随主公左右,出生入死绝无二话。” “主公要他们死,他们会立刻拔剑自刎。” “主公,你要他们死吗?” “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主公愚不可及的决策上?” “明明知道是死路一条,却还要他们走上这条不归路?” “......” 相豫章声音戛然而止。 韩行一声色缓缓,“主公,您现在有两个选择。” “一,让他们送死,陪着您与阿和整整齐齐去上黄泉路。” “二,去梁州暂避风头,待躲过这段时间,再南下寻阿和或者为阿和报仇。” “大哥,我不怕死,咱们回去救阿和吧。” “大哥,我也不怕!我想救小阿和!” “大哥,死有什么好怕的?为你死,为小阿和死,我乐意!” 轿子外的众人七嘴八舌。 相豫章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起阿和刚出生时皱巴巴的模样,想起阿和小小的手牵着他的手学走路,想起阿和牙牙学语唤他阿父。 他还想起,想起他振臂一呼,众人齐声响应,放弃自己的田地与房屋,跟着他刀口舔血出生入死。 想起生死关头,有人为他挡去破风而来的弩/箭,鲜血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下淌,那人艰难笑着看着他,说豫章,你以后得为我报仇啊,他颤着声音说好,却连那人都来不及安葬,便又奔赴下一个战场。 反贼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他这种没家世没钱财的人,他许诺不了他们荣华富贵的未来,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自己绝不会让他们失望,他们就这么跟着他这个人走到现在,靠着一腔孤勇,竟也在乱世之中打拼出一个响亮名头来。 他们那么笃定,甚至比他更相信他自己——这九州天下,终究会因为他而改变。 这庶人在权贵欺压下艰难讨生活的日子,终究会迎来彻底颠覆的那一天。 他们那么相信他,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 为的不是平白送死,为的是大笑着吃着酒,畅想着的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 相豫章闭了闭眼。 “去梁州。” 半息后,他艰难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韩行一垂了下眼,“主公明鉴。” · 被胡簇拥着的杨成周剧烈喘息着,眼底满是恐惧,鲜血顺着他额头不断往下淌,他清楚感觉到生命的流逝。 “快,快叫军医来!” 一个扈从着急大喊。 “不,不能喊军医。” 另一个扈从抓住想去喊军医的扈从的胳膊,手指颤得厉害,“你还记得石都的下场吗?” 周围扈从脸色微变。 石都只是没有保护好杨成周,便落了个被杨成周拴在马上拖行甚至剁碎喂野狗的下场,如今他们让杨成周险些丧命,郡守岂不是会将他们千刀万剐?! 毕竟在郡守心里,杨成周的命才是命,至于他们,不过是卑贱如泥随手都能碾死的蚂蚁罢了。 “石都只是没有保护好校尉,便被校尉折磨得生不如此。” 扈从道,“我们若让校尉丢了性命,郡守又会如何处置我们?” “我们全都活不了。” 一人喃喃出声。 “不,我不想死。” “我不想给校尉陪葬。” “这事不能让郡守知道。” 喊军医的扈从动作微微一顿,“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校尉去死吗?” “校尉活不成了,军医来了也救不了。” 扈从摇头。 扈从们脸色一白。 电石火光间,他们已默认方才那人的提议——不让杨成周受伤的消息传出去,否则不仅他们活不了,他们的家人也会跟着死。 杨成周险些被扈从气死。 ——他还有救,他想活!这帮人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你、你——” 杨成周吃力抓着不喊军医的扈从的衣领,“去请军医,否则、否则......” 扈从抓着杨成周胳膊,将不断挣扎的人按下去,“校尉,您不会有事的。” “只是一点小伤罢了,不用请军医。” 说话间,给身边一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身形与杨成周颇为相似,杨成周出府寻乐子时,他受命穿着杨成周的衣服在府上假扮杨成周,好不让郡守与夫人知晓。 那人会意,立刻去解杨成周身上的甲衣。 杨成周大怒,“你们......” 但已无人理会他。 扈从们七手八脚把他的甲衣剥下来,假扮他的人迅速披上身,抹额头盔一勒,远远看去几乎与他一模一样。 杨成周险些被活活气死。 这群该死的贱民! 他要杀了他们,把他们碎尸万段,把他们丢出去喂狗! 他不断挣扎着,想要去喊军士来救他,但他伤得太重,连说话都分外艰难,随着生命的流逝,他的意识越来越浅,可头上钻心的疼又拉扯着他的意识,让他不得不清醒,然后看着往日里像狗一样扒着他的扈从们拿东西胡乱堵了他的嘴,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杨成周剧烈挣扎。 可显然无用。 他的花拳绣腿完全不是扈从们的对手,更别提此时的他已奄奄一息,他只能任由扈从摆弄着他,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杨成周兀自大睁着眼,意识彻底消失前,他仿佛听到有军士前来询问,他心中一喜,正要挣扎起身,却被扈从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假扮他的人像模像样地学着他的口气骂着军士,“没用的东西,连密林之中有刺客都不知道。” “幸亏本校尉福大命大,否则今日死在你们的粗心大意上!” 杨成周一口气上不来,挣扎着的手无力垂了下去。 他的死并没有引起周围扈从太多的情绪波动。 纨绔子弟太作践人,扈从们对他的忠心并不多,围在他身边打转,不过是为了一个好前程罢了。 如今前程没有弄到,杨成周倒死了,此事若追究下来,他们也难逃一死,但他们才不要给杨成周陪葬,他们要活着,从这个乱世活下去,看到太平盛世的那一日。 扈从的声音学的惟妙惟肖。 尤其是那种趾高气昂的跋扈,几乎跟杨成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引得军士心里直烦白眼。 这刺客着实无用,怎就没有射死杨成周呢? “是,是属下办事不利,属下这就让人去抓刺客。” 军士心里骂着杨成周,面上吩咐抓刺客,“还不快去将刺客抓回来,让校尉发落?” “喏!” 众人应诺而去。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入密林。 相蕴和弯了弯眼。 ——你们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客气了。 藏身在暗处的兰月骤然出手。 两个身穿盛军军服的军士无声倒下,被石都悄无声息拖走。 兰月去解自己身上外衫。 相蕴和努力扒着盛军衣物。 石都微微一愣,立刻转过身,伤疤仍在的脸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 虽有些尴尬,但他的动作却并未停下,迅速把自己的外衫脱下,团吧团吧团成一团,随手塞到马背上的行囊里。 命都快没了的档口,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矫情? ——再说了,人家兰姑娘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一个大老爷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石都脑子里乱糟糟的。 看石都转过身,相蕴和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这人是个男人,与她们的性别不一样。 “......” 大意了,在山洞同吃同住好几日,石都又细心,她几乎把石都当成兰姨一样的人。 这人还挺讲究,知道避嫌。 倒是兰姨从不将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并未留意石都的反应。 这样不成,以后得提醒一下兰姨。 石都是君子,但像他这样的君子并不多,生而为人,遇到的小人远比君子多,在这种事情上,兰姨得多留心。 相蕴和心里盘算着。 “给,衣服。” 相蕴和把剥下来的衣服递给石都。 石都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多谢小女郎。” 另一边的兰月也脱完了外衫,回头一瞧,石都背着身,声音也有些不自然,不免有些好笑。 “都什么时候了,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做什么?” 兰月没有好气道,“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至于其他事情,则不必去理会。” “女郎说得是。” 石都频频点头,却没把身体转过来,手脚麻利穿上盛军的衣服,侧着身子避开此时只着中衣的兰月,同手同脚去牵自己的马。 “......” 你可真有意思。 兰月被他气笑了。 “兰姨,衣服。” 相蕴和把另外一件官兵的衣服递给兰月。 时间紧迫,兰月没理会石都,三两下把官兵衣服套在身上,抓起相蕴和上了马。 相蕴和虽有八九岁,但生逢乱世,父母又是反贼头头,八九年的岁月里有五六年的时间在逃命,吃不好睡不好的情况下,个子并不高,正好能被伪装成行军行囊遮住。 等伪装完毕,三人两马才从藏身之地走出来。 杨成周已死,盛军必然大乱,她们只需藏身在盛军之中,便能浑水摸鱼出陈州。 陈州是如今大盛还能勉强控制的地方,一旦出了陈州,大盛的掌控力便大大降低,到那时,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 相蕴和无比期待那一日。 可她运气着实不好,他们刚从林子里走出来,便迎面撞上一队搜捕他们的盛军。 领队的盛军看了看骑在马上的兰月与石都,只觉得莫名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于是拧着眉,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这样被看迟早要出事。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手指悄无声息按在从盛军身上剥下来的佩剑上。 “你们是哪个队的?” 迟疑片刻,领头之人狐疑问石都。 石都单手握剑,眼睛轻眯。 山雨欲来风满楼。 相蕴和轻轻扯了下兰月衣袖。 兰月眉梢微挑,捏着声音沉声道,“好大胆子,竟然对我这般无礼,我可是在校尉身边伺候的人!” 石都动作微顿,脸色有一瞬的古怪。 这声音又快又急,带着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乍一听还真像杨成周身边的扈从。 盛军脸上闪过一抹不耐之色。 ——这种熟悉的跋扈,绝对是杨成周那个废物身边的扈从。 第 11 章 第11章 军士们心里虽厌恶这群狗腿子,但这群狗腿子惯会狗仗人势,不是作为普通军卒的他们所能得罪的,军士憋憋屈屈拱了手,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强硬。 “属下不敢。” 军士拱手道。 兰月冷哼一声,“哼,谅你们也没这个胆量。” “今日校尉遇袭,我便先饶了你们,不治你们的不敬之罪。” 兰月抬手一指,“那边有动静,你们几个去那边,务必要将刺客抓捕归案!” 军士不情不愿应下,“喏。” 无人再去想对自己发号施令的人是个生面孔。 ——“他”都骑马了,言谈举止间又这么惹人讨厌,定然是杨成周的狗腿子。 军士们提着剑,小心翼翼向密林深处走去。 能百步之外取杨成周性命的人绝不是庸才,他们得万分小心才行。 一行人被兰月全部支走。 石都叹为观止。 他只以为兰月是个武功高强的护卫,不曾想她竟有这么一手绝技,若不是她狐假虎威唬住了盛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石都视线在兰月身上来回打转。 察觉到石都的视线,兰月嗤笑。 啧,真是少见多怪,她的本事多着呢。 兰月这一嗤笑,石都误以为方才避嫌的举动在兰月心里还未过,不愿搭理他,所以才故意冷笑,不由得面上讪讪的,不敢再瞧兰月。 相蕴和有些好笑。 不愧是与阿娘一同长大的人,兰姨的泼辣不在阿娘之下,繁文缛节的小矫情在兰姨的泼辣面前无所遁形。 三人各怀心思,混在盛军之中。 ——现在跑路太扎眼,很容易被盛军发现他们便是刺客,得等盛军彻底乱起来,无暇注意他们的时候才能走。 众多扈从已给死去的杨成周换上了扈从的衣服。 假扮杨成周的人抬手一指,“此人忠心耿耿,为了保护我被刺客所杀,你们速去做一口棺材来,将他暂时安置在棺材中,待我们剿匪凯旋,我上书郡守,为他表功厚葬。” “喏。” 军士看了一眼满脸是血辨不出原本面目的扈从尸体。 这人死的着实不值。 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差事罢了,怎还拼上命了?正常人谁会为杨成周去死?真是愚不可及! 军士没有起疑,遵命去制作棺材。 “校尉”催得急,军士们不敢磨洋工,不过一刻钟时间,一个简易的棺材便做好了,被军士们抬着去复命。 “不错,你们还有点用处。” “校尉”颇为满意,勉强夸赞了一句,大手一挥,便让扈从们安置死去的“扈从”,“去,把他安置了。” “喏。” 扈从们遵命而去。 怕周围军士看到死去的杨成周的脸,扈从们不敢让军士们来帮忙,军士们乐得清闲,立在一旁瞧着。 扈从们把棺材围得密不透风,将杨成周的尸体放进去,拿钉子死死将棺材钉紧,做完这一切,才让军士搭把手。 “你们几个棺材做得不错,便由你们几个带着棺材。” 扈从随意点了几个人。 军士心里直骂爹。 拖着这么重的棺材上路,是要活活把他们累死吗? 但底层人的心声从来无人理会,拖行棺材的差事落在军士身上。 大军继续前行。 杨成周的尸体虽被处理,但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摆在扈从们面前——下一步该怎么办? 杨成周已死,济宁城是不能回了,可不能回济宁城,他们又能去哪? “我想去投梁王。” “我想去投楚王。” “我想回老家,过几天安生日子。” 众人意见虽不一,但目标很一致,先将这段时间糊弄过去,等出了济宁城的地界,严信鞭长莫及,他们便各奔东西,各自逃命。 · 姜贞一行人从盛军手里逃出来之后,便马不停蹄一路往南跑。 刚逃命时,相老夫人还能辨别出方向,这是石城,这是夏城,再经过商城与济宁,便能抵达她们与相蕴和失散的地方。 可眼下是乱世,群雄逐鹿战火连天,他们尚未走过夏城,便被一支军队拦住去路。 “主公有令,一只苍蝇都不能飞出去!” 军士道,“无论你们是赶着投胎还是赶着奔丧,现在都不许出去!” 相老夫人脸色微变。 这群所谓诸侯空有领土与兵力,却没有半点她儿子的能力,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别说谁一统天下,连南北都没有统一,甚至被前朝皇帝赶出去的匈奴,如今也能趁着中原混战过来分一杯羹,让这种酒囊饭袋来打天下,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统一? 是十年八年,还是二十年三十年? 若是等到那个时候,小阿和坟头上的草怕不是都三丈高! “军爷,行行好,让我们过去吧。”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老夫人把藏在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碎银子翻出来,手脚麻利塞到军士手里,“我们真的有急事,耽误不得。” 姜贞眼皮微抬。 ——方才扯着她袖子哭穷的老太太是谁? 军士拎了拎相老夫人塞过来的钱,熟练收到自己衣袖里。 相老夫人心中一喜。 “给钱也不行。” 收了钱,军士不办事,仍把相老夫人一行人拦下,“主公说了,不许走就是不许走。” 相老夫人暴怒,“你个——” “老夫人老夫人,您看天都黑了,咱们歇一晚上再走。” 周围人眼疾手快,连忙把口吐芬芳的相老夫人拉到身后。 后面的话军士没有听清,自然不会跟一个老太太一般见识,挥挥手,让众人往回走。 姜贞没有走,“数月不见顾姨,不知顾姨可还安好?” “哪个顾姨?” 军士看了一眼姜贞。 姜贞微微一笑,“你家主公的母亲,江左顾家的当家主母。” “你是?” 军士看了一眼姜贞。 女人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不像是寻常农妇。 “我是她的内侄女,阿贞。” 姜贞微抬手,从衣袖里取出一枚玉佩,“你把这个拿给她,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相老夫人张了张嘴。 ——她这个儿媳妇儿什么时候又成顾夫人的内侄女了?她到底有多少身份是她不知道的? 但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顾夫人认不认这个内侄女,能不能放她们走,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去找小阿和? · 被相老夫人惦记着的相蕴和此时一脸疑惑看着缓缓而行的盛军,忍不住问身后的兰月,“兰姨,杨成周没死吗?” “应当不会。” 兰月道,“石都有百步穿杨之术,断不会杀错人。” 石都有些意外。 她不是在生他的气吗?怎会替他说话? 不解间,抬头看兰月,女人面色如常,揉着怀里小女郎的发,仿佛她与他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 石都被兰月整不会了。 不是,他一路提心吊胆,弄半天兰月根本没有将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 还别说,真有这种可能。 他与两人相处的时间虽并不长,但也足以让他摸清两人的性格,小女郎天真烂漫,是合该被人捧在掌心的明珠,而兰月豁达泼辣,不拘小节,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便与人置气。 ......所以,刚才的嗤笑只是笑他没见识,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冷笑? 石都心情格外复杂。 “那,是扈从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相蕴和声音软糯糯,“要知道如果杨成周若死了,扈从也活不了。” 兰月眉梢微抬,“有这种可能。” “石都,以你对扈从们的了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兰月回头问石都。 石都连忙回神,“扈从忍气吞声围在杨成周身边,不过为了前程罢了。” “如今杨成周已死,他们再无前程可言。” “我与小女郎意见一致。” 斟酌片刻,石都犹豫说道,“此事若被严信知晓,严信必杀他们泄愤,他们畏惧严信,故而不敢说杨成周已死,只说死的是扈从,用以稳定军心。” “对了,杨成周身边有一个与他身形相似的扈从,曾时常受命假扮杨成周。” “若杨成周果真已死,那么现在的杨成周多半是他假扮的,而真正的杨成周,多半在被他们钉死的棺材里。” 相蕴和眸光轻闪,“杨成周在棺材里呀。” “兰姨,你身上的伤有扈从的手笔。” 小姑娘抬起头,眉眼间一派天真,“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声音脆生生,像是山间清泉叩响石上青苔,听上去无比悦耳,石都频频点点头,觉得小姑娘说得极有道理,“不错,兰姑娘,你难道不想报仇吗?” 话刚开口,便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在追捕兰月与小女郎的事情上,他才是出力最大的人,若不是他一手筹划,兰月怎会被抓到?又怎会险些被杨成周活活折磨死? “......” 大意了,兰月若想报仇,得先找他这个罪魁祸首。 一时间,石都的脸色分外精彩。 “我当然要报仇。” 兰月爽朗一笑,“等入了夜,咱们便把杨成周的尸首翻出来,像他这种无恶不作的人,让他入土为安岂不是便宜了他?” 石都微微一愣。 ——兰月根本没有把他抓捕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也对,豁达通透的人,怎会计较各为其主时做的事情? 更别提他与那些扈从完全不同,虽抓了她,但并未折磨她,甚至还在杨成周□□她时出言制止,与她没有直接的矛盾,这样的他,的确不会被她记恨。 石都笑了一下。 “此事交给我来做。” 石都毛遂自荐。 相蕴和笑眯眯看着石都,“好吧,那就交给你吧。”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问女郎拿个主意。” 石都挠了挠头,“扈从们虽不喜我,但军营之中与我交好者却颇多,若他们对女郎并无恶意,可否将他们招揽过来?” 兰月眉头微蹙,“不可,此事太险。” “多一个人知道女郎的身份,女郎便多一分危险,我们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石都一想也对。 小女郎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抓了小女郎领赏封侯,可其他人呢?在面对赏千金封万户侯的诱惑下,能有几人不打小女郎的主意? “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石都抱拳道歉。 “你是好心,不必道歉。” 相蕴和摇了摇头,“周围多军阀混战与劫匪,咱们身边多一个人,便多一分安全,可我这样的身份,身边的人多了,反倒不安全。” 相蕴和看向原地休整的盛军。 “可惜阿父新败,如今隐姓埋名替梁王做事,阿娘更是音讯全无,世人都道她死于乱军之中,若他们不曾寄人篱下,而是有着一方根据地,那么这些盛军便可全部招揽过来。” 相蕴和唏嘘道,“两千余人的队伍,足以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负。 相蕴和叹了一声。 石都眼皮微抬。 ——小女郎远比他想象中更有大局观。 兰月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发,“不着急,这九州天下迟早都是二娘的。” “恩,我知道。” 相蕴和乖巧点头。 是夜,石都悄无声息潜入护卫着棺材的队伍之中。 “砰——” 棺材突然倒在地上。 “这、这是校尉!” “校尉死了!” 黑暗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这群天杀的扈从居然没有保护好校尉,还将校尉封死在棺材里骗我们!” “儿郎们,快杀了这群扈从替校尉报仇!” 军士们早就看不到狐假虎威的扈从,顿时一拥而上,将仓皇逃命的扈从们剁成肉泥。 “痛快,他们就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躲在暗中观察着军营动静的兰月轻笑一声。 相蕴和道,“杨成周虽可恨,但这群狗仗人势的扈从同样讨厌。” 兰月点头,十分认同相蕴和的话,“杨成周既然死了,这群狗腿子便该下去陪杨成周。” 杨成周死了,扈从们也死了,官职最大的几个军士们擦擦手上的血,坐在一起商讨后事。 很快,他们商讨出结果来,一队人马护送杨成周尸首回济宁城,向严信报丧。 另一队人马继续前行,去黑风寨剿匪,将功折罪。当然,不止黑风寨,周围山头的土匪全剿灭,他们才有可能不被严信的怒火波及。 送杨成周回城的差事肉眼可见没有好下场,几个军士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愿意去。 最后实在没办法,便只好抓阄决定,抓到的那个军士眼前一黑,几乎把我命休矣写在脸上。 “兄弟,一路走好。” 其他人纷纷上前,轮流拍军士肩膀。 军士失魂落魄与众人告别,点了三百士兵,拖着杨成周的棺材往济宁城走。 可回去就是一个死,震怒之下的郡守不可能留他性命,左思右想总觉得不能白白给杨成周赔上性命,索性趁着月黑风高果断跑步。 领头的人都跑了,剩下的小兵更是一盘散沙,不过三五日,便做鸟雀散,只留杨成周的棺材在路边。 周围是密林,杨成周又是中箭而亡,棺材里流得满是血,林子里的野兽闻着血味找过来,对着杨成周的尸首便是一顿美美大餐,作威作福二十余年的纨绔子弟,就这么葬身在野兽的肚子里。 与此同时,盛军大肆剿匪的消息传遍各个山寨。 山贼们虽敢打家劫舍,可若遇到是人多势众的盛军,气焰便不由得矮了三分,更别提这支盛军的主帅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山贼射杀,如今正在气头上,扬言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事实上盛军也的确有这个实力。 他们虽打不赢各自为战的军阀,但对付占山为王的山贼却是颇为容易,不过月余时间,便拔掉了黑风寨。 “老二,去请三当家过来。” 与黑风寨隔着几个山头的清风寨的大当家当机立断。 二当家的脸一下子拉得比他的马的脸还要长,“三当家三当家,没有三当家难道我们就打不了胜仗?!” “打不了。” 大当家头也不抬,“七八十人怎么打两千人?个个三头六臂都打不了。” “......” 二当家哽住。 二当家憋憋屈屈去请三当家。 · “前面便是济宁城与商城的交界地,咱们可以走商城去梁州。” 兰月指给相蕴和。 商城? 相蕴和眨了下眼——那不是她阿父的一生之敌、打得她阿父如丧家之犬、让虽大老粗但情绪极度稳定的阿父跳起来骂既生溯,还生老子干嘛的商溯的老家嘛? 第 12 章 第12章 阿父是草根出身,一把菜刀打天下,白手起家的日子难是难了点,可一旦有了根据地,手里有了兵,便是所向披靡,以摧枯拉朽的攻势一统天下。 只可惜,阿父遇到了商溯,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战将。 商溯有多厉害呢? 出场即巅峰,三千打三万,大获全胜。 商溯一战成名,但也成为所有势力做梦都想弄死的人。 ——此人心高气傲,不甘人下,既招揽不成,那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成为一个死人。 可是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哪怕他们的兵力十倍于商溯,也不过是在商溯辉煌战绩上再添一笔,根本伤不到商溯分毫。 如果说阿父阿娘是话本里逆天改命的男女主角,那么商溯绝对是光芒不在主角之下的配角,熠熠生辉,光灿夺目。 他的存在虽有喧宾夺主之嫌,可群星璀璨远比一枝独秀更精彩,而阿娘与阿父战胜商溯位尊九五才更更加让人信服——连商溯那么厉害的人都败于阿娘阿父之手,九州天下合该是他们夫妻俩的囊中之物。 一言蔽之,商溯虽出彩,却也不过是衬托阿父阿娘更厉害的配角罢了,这九州天下,终究还是阿父阿娘的囊中物。 ——只是手段缺德了些,赢得不大光明正大。 但只要赢了,做了皇帝,谁还会计较你赢得光不光彩?手段是否缺德? 能踏平乱世重振九州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世人根本不会在意他的品质是否高洁到割肉喂鹰,皇帝嘛,能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便是好皇帝。 所以阿父的行为虽为人诟病,但总体来讲评价还是不错的,堪称一代明君。 至于商溯,便有些惨了,虽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可心胸狭隘,目下无尘,得罪之人不计其数,死后无人收尸,险些暴尸荒野,阿父惜才爱才,不忍他身后事荒凉,便为他收尸厚葬,还怜其赫赫战功,追封他为商都侯。 而现在,这位商都侯还是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可怜,在乱世中挣扎求生,不比狼狈逃命的她的日子好多少。 相蕴和眸光轻转,看向一旁的石都。 她能让石都对她忠心耿耿,那么商溯应该也可以?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石都可以,商溯也可以! 她若能在商溯狼狈之际温暖他,庇佑他,便能让他如石都一样被她收于麾下,供她驱使!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她仿佛看到绝世悍将以她马首是瞻,剑锋所指,诸侯莫不俯首的美好日子。 · 相豫章抬手将不住向他叩首的人揪起来,“别废话,我问你,我女儿呢?被你弄哪去了?!” “豫、豫公饶命!” 男人哆哆嗦嗦,“女、女郎聪颖,识破了我的圈套,与兰姑娘一同逃走了。” “至于逃走之后去了哪里,我、我也不得而知。” 相豫章眉梢微挑。 逃走了? 不愧是他女儿,就是聪明! 相豫章松了口气。 “豫公饶命啊豫公!” 相豫章脸色和缓,男人磕头如蒜捣,“我的妻儿老小都在盛军手里,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呸!” 杜满抬脚踹翻男人,“你的妻儿活不了跟阿和有什么关系?凭什么拉阿和去送死!” 相豫章道,“别这么粗鲁,军师说了,咱们得礼贤下士。” “豫公高义!” 男人如获新生,感激涕零。 相豫章走上前,伸手将人扶起来,拍了拍男人身上的土,“我刚杀了匈奴的左贤王,又抢了匈奴的几千只牛羊,如今是匈奴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但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有心与匈奴缓解关系,不如你往匈奴那走一遭,当个使节如何?” 男人眼前一亮。 斡旋当使节?这事他擅长啊! 男人忙不迭道,“豫公但请吩咐。” 相豫章道,“你告诉他们,他们若上贡一千匹好马,一万只牛羊,我便大发慈悲放过他们,下月不再攻打他们。” “豫公?!” 男人瞳孔地震。 ——这哪是当使节?这跟让匈奴人把他千刀万剐有什么区别?! 相豫章挑眉,“怎么,不想去?” “......去,我去。” 男人绝望开口,“我纵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会让匈奴人给豫公送一千匹好马来。” “这才对嘛。” 相豫章拍了拍男人肩膀,“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 男人跄跄踉踉走出房间。 军师轻摇羽扇,“主公,女郎聪明机智,兰姑娘武功高强,两人既能从岑长栋的手中逃脱,便不会被盛军所获,主公不必忧虑,大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阿和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九岁生日都没过的那一种。” 相豫章抬手掐了下眉心,“至于兰月,她虽有贞儿的功夫,却远远不及贞儿的机警变通,做事死板一根筋,若一时情绪上头,很容易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这事儿不能细想,相豫章越想越揪心。 他的阿和,他与贞儿的小阿和,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怎么挨得住乱世中的东躲西藏? 阿和若因他的失误死在乱世里,他可怎么活儿?怎么向贞儿交代?贞儿视阿和如生命,怕不是能把他生吞活剥。 掐眉心的动作变成了双手捂脸,雄心壮志的男人顿觉人生一片灰暗。 “主公,天下有九州之分,九州之下又有郡县无数,次等情况下,我们找女郎如大海捞针,事倍功半。” 看相豫章灰心丧气,军师斟酌片刻,缓声说道,“我们找女郎,倒不如让女郎来找我们。” “主公,梁王之地不可久居。” “主公需尽快脱离梁王,建立自己的势力,方可引女郎来寻主公。” · 可想象总是美好,而现实总是残酷——她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逃犯,哪来的实力去庇护商溯? 更何况,商溯可不是善良仁厚的主儿。 这位商都侯与石都不同,是出了名的凉薄自私,若得知她身份,会不会归顺于她暂且不论,但肯定会将她的消息卖给盛军换赏钱。 相蕴和的黄粱梦蒸了一半,便被现实击垮。 罢了,还是先去找阿父。 等找到了阿父,有了容身之地,再想办法去接济商溯,商溯已孤苦无依十几年,不差这两三年的苦日子。 至于会不会被别人捷足先登,将收商溯于麾下,她却不大担心,商溯是个一开口便能把所有人得罪的刻薄性子,且目下无尘,眼高于顶,连颇有贤名的楚王都容不得他,曾慕名投奔楚王,却不过一个月便被楚王赶了出来。 似这样同僚相妒主公不容的性子,落个身死国灭的结局着实不让人意外。 相蕴和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既要与盛军分开,便得提前备些干粮。” 兰月道,“梁州乃北地之门户,沿途多山川,少集市,若不备些干粮,只怕路上会饿肚子。” “兰姑娘,你去取干粮,我去猎几只野味。” 石都看了看被兰月护在怀里的相蕴和,小姑娘细胳膊细腿,个子没他佩剑高,像是风吹吹就倒的豆芽菜,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小女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整日跟着咱们吃面饼子。” 他记得世人对相豫章的外貌评价是身材魁梧颇为高大,夫人姜贞更是一个高挑美人,到了小女郎这里,却是一个没有佩剑高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怜。 挣扎在乱世求生虽然不易,但既然好不容易活下来,便不能活得潦草窝囊,得活得有滋有味才是。 ——有滋有味的第一步,便是先把口腹之欲解决了。 兰月微颔首,“也好。” 以前她一个人保护小阿和,单是逃命便自顾不暇,哪有多余的心思去琢磨吃什么? 如今救了石都,倒是行了不少方便,前能杀杨成周报仇,后能保障小阿和不缺东西吃,堪称居家逃命之必备。 兰月与石都兵分两路,一个偷干粮,另一个去猎野味,约定一个时辰之后再碰头。 · 看着面前懒洋洋的三当家,二当家几乎想跳起来打爆他的头。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当他儿子都嫌小的年龄,入了秋,山上冷,这人便捧了描金小暖炉,身上披了白狐裘,面前摆着熏香炉,袅袅云雾从里面探出来,云雾缭绕围在少年身边,将人衬得像是天上的神仙下了凡尘,与身边粗糙的山洞格格不入。 二当家翻了个白眼。 ——装,继续装!他们是土匪,又不是济宁城的小倌楼,打扮这么好看给谁看呢? 兄弟们抢回来的好东西,十次有十一次都进了这人口袋,偏他还嫌弃东西不够好,嫌描金小暖炉的花纹不精致,嫌白狐裘有杂毛,嫌熏香香味浓烈不雅致,总之他们梦里都眼馋的东西,到他那都是勉强凑活的东西。 这人性格恶劣着实欠揍,走在路上都会被人打死,可的确有能耐,让大当家对他言听计从,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他没见过,但看大当家对三当家,他觉得刘备对诸葛亮也不过如此。 当然,此人与诸葛亮之间差了一千个张飞——诸葛亮脾气好性格好,人臣贤相天花板,此人却小肚鸡肠极为刻薄,还心高气傲从不拿正眼看人,除了着实会打仗与那张皮囊像是千年的狐狸修成了人模样,剩下简直一无是处! 二当家深深唾弃三当家。 大当家比二当家强了点,心里虽厌恶,但面上还能装得平和,一会儿说山上冷,让三当家多添衣,一会儿说这几日有富商去济宁,正好从他们地界经过,正好能弄些好东西让三当家把玩。 “不过是些粗制滥造之物罢了,也只有你们会当成宝。” 三当家放下茶盏,十分嫌弃。 “......”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他忍! 大当家深吸一口气,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这句话,抬手制止忍不了拍案而起的二当家,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礼贤下士,与粗鲁不堪的二当家完全不一样。 “我知三弟出身不俗,看不上这些粗鄙东西。” 大当家道,“可惜盛军来势汹汹,誓要将我们挫骨扬灰,若他们兵临山下,我们只怕连这些粗鄙东西都难得。” 三当家掀了下眼皮,眼底是明晃晃的嘲讽,“区区两千人马,便将大当家吓成这副模样?”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人就应该被拔了舌头丢在油锅里炸! 二当家暴跳如雷,“什么叫区区两千人马?咱们山寨满打满算也只有八十人,就这还是把八/九岁的孩子都算上的人数!” “八十人又如何?” 少年声音不紧不慢,“难道打不得两千人?” 二当家声音戛然而止。 兄弟......不,你是我祖宗! 八十人怎么打两千人?前朝的战神在世都没这么大的口气! · “好大的口气。” 石都缓缓抽出腰侧佩剑,“我若不给孝敬钱,你们便不许我过路?” 他知道济宁城外多山贼劫匪,但不知道竟然能多到这种程度,三步一劫匪,五步一山贼,密集得像是野蛮生长的土匪窝,专门给他们送银两干粮。 ——山贼们抢劫不成反被劫,让他们原本空空如许的包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虽然日常被拦路有点烦,但这种不断有人来送钱的日子也不错,石都十分满意,准备让兰月捂上小女郎的眼,自己去反劫劫匪。 杀人越货嘛,还是不要让小孩子看到。 “咦,小叔叔?” 然而他正准备送劫匪归西,身后突然传来小姑娘软糯糯的声音,“你不是跟阿父在一起的吗?怎做起了打家劫舍的生意?” 独眼龙山贼虎躯一震,抬手掀掉蒙着眼睛的眼罩,压低了的瓮声瓮气的声音陡然变成嘤嘤嘤,“阿和,你是阿和吗?!” “???” 石都惊得差点握不住手里的佩剑。 第 13 章 第13章 “小叔叔,我是阿和,我还活着。” 相蕴和甜甜出声,看了看着做独眼龙打扮的左骞,“小叔叔,你不是跟阿娘在一起吗?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生意了?” “阿娘呢?” 相蕴和环顾四周,眼底满是期待,“阿娘也在这里吗?” 哦,自己人。 石都面无表情长剑还鞘。 不是,小女郎与兰姑娘都颇为正常,怎突然出现的“小叔叔”是这个模样? 石都不忍直视。 左骞抬手掀掉蒙着眼睛的眼罩,一双虎目泪汪汪,“阿和,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身材魁伟颇为高大的男人嘤嘤嘤,直奔相蕴和而去。 “......” 哦,我的眼睛。 石都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玷污。 但身后的两人却接受良好,娇娇弱弱的小女郎伸着小手手让男人抱抱,睡觉都睁着一眼的兰姑娘难得歇下防备,一眼柔软看着面前的男人。 “怎做这个打扮?丑死了。” 兰月抬手去扯左骞的络腮胡。 “嘶——疼!” 左骞尖叫连连,却没有阻拦,任由兰月扯掉他的假胡子。 没了独眼龙眼罩,再去掉络腮胡,男人原本的面容便露了出来,五官俊朗,顾盼神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更难得是他眉眼清澈,神态天真,毫无寻常男人的粗鲁之态,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心生欢喜,仿佛他乡遇故知,打心里想要与他亲近。 石都这才感觉自己被玷污的眼睛好了些。 恩,这么一张毫无攻击性的脸,的确得贴上络腮胡扮成独眼龙才能出来当山贼。 “嫂子没跟我在一起。” 左骞抱着相蕴和左看右看,确定小姑娘没有缺胳膊少腿,这才松了一口气,将自己经历之事和盘托出,“柳阳县快盛军攻破之际,我护着嫂子一起逃命,可盛军来势汹汹,我们抵挡不住......” “那二娘呢?” 兰月焦急问道。 左骞吸了吸鼻子,眼睛又红了起来,“我和嫂子被盛军冲散了,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你——真是废物!连二娘都护不住!” 兰月恨铁不成钢。 左骞委屈巴巴,“嫂子的功夫比我好多了,平时是她保护我居多。” “若不是盛军来得急,嫂子又要护着我又要护着阿娘,我们这才会被盛军冲散。” 这话有姜贞没有保护好他的嫌疑,听得兰月眼皮一跳,飞起一脚踹左遣。 男人不曾防备,被她一脚踹在地上,她仍不解气,还想再踹几脚,但石都看她动起手来,连忙下马拦着她,她这才没有上去再补一脚。 兰月破口大骂,“相老夫人是生母还是二娘生母?” “你怎么不护着她,还要二娘分心去保护她?!” ——相老夫人与姜贞关系不好,兰月对老太太没什么好印象。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边,她甚至还想说老太太死了就死了,怎能连累她的二娘去涉险? “算了,兰姨,别骂小叔叔了,他也不想这样的。” 相蕴和叹了口气。 前世的小叔叔死得比她还要惨。 小叔叔是阿父同母异父的弟弟,又与阿娘关系颇好,几乎是阿娘看着长大的,便被盛军拿来当诱饵,引诱阿娘阿父来救他。 小叔叔不想让阿父阿娘为他涉险,便乘人不备,从城楼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脑浆淌了一地。 那时的她刚给兰姨收完尸,听到消息又去给死得惨烈的小叔叔去收尸。 小叔叔的尸体比兰姨还零碎,骨头尽碎,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不仅没有好皮肉,身上还满是触目惊心的重刑痕迹。 她不敢想象,长在兄嫂庇佑下的娇气少年是如何熬过的生不如死的刑法,哪怕十指指甲全部被拔掉,也不愿写一封让兄嫂来救他的书信。 她更不敢像,被如此折磨的少年是如何挣脱守卫的桎梏,决然冲到城楼跳下,宁愿自己死无全尸,也不愿让自己成为阿父与阿娘被人拿捏的软肋。 小叔叔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盛世太平与他无关,天下大乱却要他陪葬,是与她一样还未有机会看阿父阿娘统一天下,便早早死于战乱之中的可怜人。 往事涌上心头,相蕴和眼睛红了起来。 “阿和,你,你别哭呀。” 看相蕴和红了眼眶,左骞顿时手足无措,“是,是小叔叔不好,没有保护好你阿娘,小叔叔该死,你打小叔叔好不好?” 说话间,拿着相蕴和的手去打自己的脸,“来,打小叔叔,替你阿娘出气。” “小叔叔很好,阿和没有生小叔叔的气。” 相蕴和道。 小姑娘从左骞手里抽回手,拂去因左遣因被兰月踹在地上而身上沾染的枯草,“阿和就是好久没见小叔叔,想小叔叔了。” 左骞的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阿和!小叔叔的小阿和,小叔叔也想你了!” 他那么乖巧懂事的小侄女,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降生在这样的乱世里? 若生在太平盛世里,她怎会与父母离散?又怎会朝不保夕东躲西藏? 左骞抱着相蕴和嚎啕大哭。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眼睛红红,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 石都不忍再看,别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兰月抿了下唇,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 “小叔叔,不哭了。” 相蕴和吸了吸鼻子,抬手去擦左骞脸上的泪,“咱们重逢是喜事,该高兴。” “对,该高兴。” 左骞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道,“小阿和还活着,这是天大的喜事!” 相蕴和莞尔。 “小骞,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怕左骞又把小姑娘惹哭,兰月伸手将人抱起来,问左骞道,“其他人呢?有没有跟你一起逃出来?” 兰月比左骞年长几岁,是一言不合便暴打左骞狗头的暴烈性子,听兰月发问,左骞连忙道,“有,张奎兄弟俩还有葛越胡青他们跟我逃了出来。” “张奎葛越胡青他们伤得太重,眼下正躺在山上养伤。张奎的弟弟张昆倒是没怎么受伤,去附近乡镇弄伤药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左骞擦吧擦吧脸上的泪,小心翼翼问兰月,“兰姐,你要见他们吗?” “他们伤得是重了点,可都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咱们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怕兰月对众人不管不问,左骞搓着手,可怜巴巴说着话,“其实他们伤得也没那么重,是没药医,这才一直好不了。” “不过兰姐放心,张昆已经去弄药了,晚上就能回来。” “只要有了药,他们很快便能好的!绝不拖咱们的后腿!” 兰月白了一眼左骞。 能不管吗?都是自家兄弟,还是一群等着伤药来救命的兄弟。 更别提盛军为将功折罪,要将附近所有的山贼都剿灭,张奎他们留在山上,只会被盛军当成山贼一并杀了。 “带路。” 兰月把相蕴和抱上马背。 “好,我这就给兰姐带路!” 左骞兴奋点头。 左骞兴冲冲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解释,“原本跟我一起逃出来的有二十几个人,可附近的山贼太多了,我们刚走到这儿,就被打劫了,折了好几个兄弟。” “清风寨还好,只取人钱财,不害人性命。” “但其他山寨便没那么讲究了,杀人越货,不留活口,做事一个比一个更狠辣。” “若不是我们有二十几个人,只怕这会儿早就见了阎王。” 左骞喋喋不休,将自己近日的经历说给三人听。 “对了,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左骞自来熟,问跟在身后的石都。 相蕴和抬手敲了下自己的小额头,“呀,刚才只顾着哭,忘记跟小叔叔介绍了。” “这是石都,原来是杨成周的扈从,后来弃暗投明跟了我与兰姨。” 相蕴和将石都曾追捕她的事情一笔带过。 “哦?杨成周的扈从?久仰久仰。” 左骞轻车熟路打招呼,“听说杨成周死了,这事真的假的?” 石都微颔首,眼底泛起笑意,“真的。” “杨成周就是被石都杀死的。” 相蕴和一脸骄傲,“百步穿杨,直取杨成周项上人头。” 左骞吃了一惊,“厉害啊,兄弟!”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石都矜持一笑。 “不不不,这可不是雕虫小技,这是能名扬天下的箭术!” 左骞眼底满是敬佩之色,“石兄弟......不,石大哥,你怎么做到的?能不能教教我?” 石都毫不藏私,将箭术要领说与左骞听。 左骞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总是射不中,原来是我没有看准要射的东西。” 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来到左骞几人的藏身地。 这个地方不比相蕴和原来的山洞好多少,甚至还更潦草破败,带血的衣服不曾洗,随手仍在山洞前,啃得极其干净的猎物骨架随便扔,险些将她绊个狗啃泥,若不是被左骞领进来,相蕴和几乎忍不住怀疑这里究竟是不是人住的地方。 脏,乱,差。 三个字,便是相蕴和对山洞的第一印象。 左骞把人领过来,回头一瞧小姑娘秀眉微蹙,似乎有些不喜山洞的脏,不由得挠了挠头,咧嘴笑道,“他们几个伤得重,我一个人又要打猎又要打劫的,着实没时间去收拾。” “我没有怪小叔叔的意思,我知道小叔叔不容易。” 相蕴和轻轻摇头。 她照顾过两个重伤的人,知道一边照料病人一边找东西吃的不易,更别提左骞不是照顾俩,而是照顾一群,能活下来已是十分不易了,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将山洞收拾得井井有条? 相蕴和不等左骞招呼,便率先走进山洞,与病得奄奄一息的众人打招呼,“张奎叔叔,葛越叔叔,胡青叔叔,你们还好吗?” “阿和?竟然是阿和?我别是死了吧,竟然看到了阿和?” “呸,什么死不死的!我才不要死,兰姐还不知道我心思呢,我死不瞑目!” “咦,我也看到阿和了?” 众人七嘴八舌,却又不约而同闭了嘴,短暂安静一瞬后,众人垂死病中惊坐起,山洞里爆发一声大喊,“阿和!小阿和!小阿和活着!” 相蕴和笑眼弯弯,“对,我还活着。” “你还活着,太好了!” “苍天保佑,你还活着,要不然我怎么跟嫂子交代啊?” 一群男人嘤嘤嘤。 石都抬手扶额。 失策了,原以为彪型壮汉嘤嘤嘤是左骞的个人特色,不曾想左骞身边的人全部如此。 哦,他的眼睛! ——辣眼睛! 第 14 章 第14章 “张奎叔叔,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葛越叔叔,你若再不用药,你的腿便彻底残废了。” “胡青叔叔,你的命真大,居然能在盛军的六棱箭下活下来。” “丽姨,快让我看看你背上的伤,小叔叔粗枝大叶的,未必能将你的伤清理干净。” 相蕴和拿出伤药,一一给众人伤药。 这群人伤得太重,若不是靠年轻身体又好强撑着,只怕早就见了阎王。 可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人病得奄奄一息,若不是她今日带着伤药过来,只怕熬不过今天晚上。 上完药,她又拿出兰月准备的干粮与石都打来的猎物,拿锅煮成肉汤,熬得香喷喷的端给众人吃。 “小阿和,你简直是我们的小福星。” 左骞感动得眼泪汪汪,“不仅带来了伤药,居然还带了这么多好吃的。” 葛越跟着点头,“自从柳阳城破,我便没有喝过肉汤了。” “那还不是因为你弄丢了咱们的行李?” 胡青有气无力地瞪了一眼葛越,“没有锅,拿什么煮肉汤?” 葛越挠了挠头,“那种情况下,谁还顾得上行囊?” “你一不保护人,二不冲锋,三不压阵殿后的,什么都不做,只让你看好行囊,这种情况下,你居然连个行囊都保不住,真是没用。” 宋梨冷笑一声。 葛越瞬间闭嘴。 宋梨冷哼一声,不再看葛越。 热闹的山洞陷入难熬的沉默。 左骞努努嘴,示意两人之间的情况并不简单。 兰月不悦皱眉。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在这儿闹内讧? 但抬眼一扫,山洞里七/八个人里没有宋梨的弟弟,再想想宋梨开口闭口的葛越弄丢的行囊,心里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行囊里不仅有生活必需物品,还有许多应急的伤药,行囊一旦丢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挨饿,还要面临缺医少药,再看宋梨对葛越的态度,宋梨的弟弟多半是缺少伤药而活活拖死的。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死在自己面前,这种事情在谁身上都很难过,兰月抿了下唇,到底没敢开口打圆场。 石都作为新来的,这种情况下不好插嘴,便在一旁装鹌鹑,把扔在山洞前的猎物残骸处理了。 相蕴和视线在众人身上打转。 这里的人并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七八个,少了许多她所熟悉的面孔,其中便包括宋梨的弟弟。 ——宋梨的弟弟大抵死在没有伤药的事情上。 相蕴和双手托腮。 这种情况下,别说里面最大的张奎不好开口了,她与兰姨都没资格指责宋梨说话刻薄。 “梨姨,山上冷,仔细别着凉。” 相蕴和拢了下宋梨身上的衣服。 宋梨对葛越没有好脸色,对相蕴和却颇为温柔,温声谢了小姑娘。 “小梨,我知道你因为弟弟的记恨葛越。” 一直沉默着的张奎突然出声,“这件事放谁身上谁都过不去,兄弟们都理解你。” 伤得胳膊抬不起来的男人抬起头,面上满是痛惜自责,“是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护好你们,奎哥对不住你们。” “你放心,这件事奎哥绝对站你。” “今日当着小阿和与兰月还有的石都兄弟的面,奎哥给你表个态。” “日后你对葛越要打要罚,奎哥绝不拦你。” 宋梨喝汤动作微微一顿。 相蕴和眨了下眼。 张奎的声音仍在继续,“你若骂,奎哥给你端茶润喉咙。” “你若打,奎哥给你拿棍棒。” “你若杀,奎哥给你抽刀取剑。” “总之一句话,奎哥不叫你在这件事情上受委屈。” 葛越无地自容。 宋梨肩膀微微颤抖。 兰月伸手拢着她肩膀,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左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哪个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于是捧着碗继续喝肉汤。 ——还别说,热乎乎的肉汤就是好喝!比他烤得焦黑的猎物好吃太多了! “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死人哪有活人重要,那些都是狗屁,在咱们这里行不通。” “活人重要,但死人更重要,那是咱们朝夕相伴的兄弟,不是挖个坑随便埋了的冰冷尸体。” 张奎胸口微微起伏。 宋梨的弟弟是他看着左骞埋的,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就这么没了。 别说宋梨心里过不去,他当时都想抽剑把葛越捅了,让他下去陪宋梨弟弟。 张奎道,“如果连死人都不肯给个交代,那还有什么脸面跟活人称兄道弟?” 宋梨泪流满面。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山洞响起。 葛越一边抽自己,一边向宋梨赔不是。 “梨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宋家兄弟。” 葛越骂自己,“我就是一个废物,连行囊都看不好。” 宋梨看也不看他,伏在兰月怀里不住啜泣。 “闭嘴。” 兰月轻抚着宋梨的背,忍不住骂了一句,“别来刺激小梨。” 兰月比众人年长,又是姜贞的人,在众人面前颇有威望,她这一骂,葛越不敢再说话,只反复抽着自己的巴掌,仿佛这样能让宋梨心里好过一点。 相蕴和长长叹了一声。 ——这种事情最难解。 “小女郎,这里也有菌子,你晚上要不要喝菌汤?” 蹲在洞口良久的石都笑着开口,打破山洞难熬的氛围。 “好呀。” 相蕴和巴不得这个时候有人出来打圆场,连忙点头,“多弄点菌子来,咱们人多。” 石都拍了拍身上的土,去采摘菌菇,“好嘞,我多弄点。” “菌子是好东西,对重伤之人有好处,滋补功效不在肉汤之下。” “小骞,你的肉汤喝完了?” 不过半日时间,石都对自来熟的左骞的称呼变成了小骞,“若是喝完了,便与我一道去。需要的菌子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左骞把剩下的肉汤一饮而尽,略微清理一下,便起身追石都,“等我一下,我来了。” 少了两个青壮劳力,山洞里只剩下一堆伤患与相蕴和兰月。 宋梨伏在兰月肩头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住哭,抬头看向脸颊高高肿起的葛越。 “我阿弟死了就是死了,哪怕你今日一头碰死在山洞里,也换不回他的命来。” 宋梨哽咽说道,“我没办法不怨你,也没办法替阿弟原谅你。” 葛越低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宋梨,只一遍又一遍喃喃重复着,“梨姐,我对不起你。” “这种话以后不要说了,我不想听,没有意义。” 宋梨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你若心中有愧,日后见了曾追击我们的盛军,便在他们身上讨回来。” “说到底,若不是因为他们,我阿弟便不会受伤,你也不会丢了行囊。” “他们才是害死阿弟的罪魁祸首。” 宋梨的声音很轻,葛越却觉得身上压了万钧大山,让他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他艰难呼吸着,一点点抬头去看宋梨,少女的眼睛肿得像核桃,但此时已经不哭了,落日的余晖映在她脸上,她身上仿佛在发光。 有那么一瞬间,葛越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大哥大嫂说过的自家兄弟自家骨肉是什么意思,那是一种会将自己性命相托的情意,更是一种打断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感情。 葛越剧烈喘息着。 “梨姐,你放心,我以后肯定替你报仇。” 葛越挣扎着起身,对着宋梨磕了一个头,“不止替你,还替我自己。” 宋梨没有答话。 她背过身,不再看葛越,仿佛他的话他的行为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相蕴和长舒一口气。 一条性命横在两人之间,俩人怎能和好如初? 不过寄托岁月足够漫长,能将那条疤痕修复得无人留意。 相蕴和摇头叹息,新盛一碗肉汤,递给宋梨,“梨姨,快喝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谢谢阿和。” 宋梨接过肉汤,揉了揉相蕴和的小脑壳。 但小脑壳似乎不止想给她送肉汤,还想与她说说话,“梨姨,你还有我的,有兰姨,有我阿娘。” “我们都会陪着你的,永远永远陪着你。” 宋梨动作微顿。 小姑娘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说的不是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孩童最质朴最直白的关心,“梨姨,你放心,我以后会让阿父阿娘为你报仇的。” “等报完仇,咱们就去过安稳日子,你的弟弟不在了,你得替他把他的好日子一起过了。” 小孩子的话最能打动人,那种直白而热切的话能直击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宋梨鼻子一酸,险些泪流满面。 “不哭了。” 兰月抬手擦着宋梨的泪,“你若再哭,阿和都要笑话你了。” “恩,不哭。” 宋梨轻轻摇头,看着小小的相蕴和,“阿和,你放心,我会替他日子过回来。” 死了的人回不来,但活着的人,却可以把日子过得阳光灿烂,替他看一看,他不曾看过的盛世太平。 相蕴和眉眼弯弯。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 相蕴和再一次感慨,救石都绝对是她重生之后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得益于石都知晓哪里有伤药,兰姨与石都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两人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才能杀了杨成周又趁乱逃出来。 那些伤药至今仍有剩余,不仅救了石都与兰姨,还够山洞里的这些人用上三五日。 这些人都是二十岁出头的精壮汉子,又自幼习武,身体康健,恢复能力远比寻常人好得多,三五日的伤药,足以让他们活下来,再细心养个十天半月,便是生龙活虎的汉子一条。 更别提常年在杨成周身边做事,石都察言观色的本事比左骞他们高出一大截,若不是他把左骞支走,宋梨只怕不好与葛越把话说开。 恩,救石都真是一本万利,稳赚不陪。 相蕴在山洞和唏嘘感叹,石都在洞外领着左骞辨别菌子,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带着左骞回来。 “小阿和,小叔叔找到好多菌子!” 左骞把菌子用衣服裹着,拿到相蕴和面前献宝。 石都看了下众人脸色,不似刚才那般怨气冲天,便知众人已解决好内部矛盾,便清洗菌子,准备晚上给众人熬菌汤。 “小叔叔真棒!” 相蕴和声音甜甜,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上一世这些人都没有活下来,不用想都知道死在盛军的剿匪里。 虽说伤患不易移动,但眼下已顾不了这么多,盛军随时都会到来,相蕴和不敢耽搁,让左骞与石都做了简易马车,待张奎的弟弟张昆回来后,便拖着一群伤患连夜上路。 这么多人很容易被盛军发觉,周围的山贼们更是不好惹,相蕴和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遇到盛军与山贼,但当她听到一个荒唐消息后,她觉得自己安全了—— 盛军的五百先锋军被满打满算只有六七十人的清风寨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归。 不仅安全了,甚至还觉得自己能行了! 张奎几人虽伤得重,但有了伤药的治疗,再细心将养一段时日,便能彻底恢复。 身边只有兰姨石都两个人时,她只能在盛军的围堵下仓皇逃命,可当身边有着十几个武功高强的人时,她便敢直接去梁州找父亲。 ——当然,若能胆子再大一点,还能打着父母的名号招募沿途的流民。 若运气足够好,她在寻找阿父的路上便能拉起一支百余人的队伍。 到那时,别说山贼了,连盛军都不会轻易攻打她。 第 15 章 第15章 思及此处,相蕴和顿觉前途一片光明。 这一仗来得太及时,堪称雪中送炭,几乎能将她目前遇到的难题迎刃而解,若日后见了这位清风寨的当家,她需好好谢一谢人家。 只是想到指挥这次战役的是哪位将才? 她怎不知小小的清风寨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可此时的商溯还是一个自顾不暇的小可怜,不可能上了清风寨当劫匪,更不可能以十来岁的年龄便指挥清风寨打盛军——盛军来势汹汹,谁会听一个半大孩子的指挥?他又不是祖祖辈辈当土匪的,祖上有势力,能在清风寨说得上话。 但不是商溯,又能是谁呢? 清风寨虽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但几十人打五百人还大获全胜的战绩不是普通将领能打出来的。 能打出这种实绩的人一双手能数得出来,左右不过是商溯席拓楚王以及她阿父。 商溯的年龄不对,楚王尚未统一楚地,阿父在北地吃土,那便是席拓,年龄对得上,经历也对得上,这是一位身世同样凄惨的绝世悍将,早年四处流浪,曾在陈州商城讨过生活。 相蕴和越想越觉得是席拓。 若是席拓,那便不着急,此人虽也是显赫一时的将星,但有一个致命的软肋,只要拿捏了他软肋,不难让他归顺于她。 只是他的软肋高不可攀,大盛彻底崩塌的那一刻才有可能实现,所以现在的她还是先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自己有了实力,才能吸引别人来投。 “真是没用。” 盛军大败,左骞幸灾乐祸,“盛军打不过诸侯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连山贼都对付不了,当真是要亡喽。” “亡了好。” “它亡了,大哥与大嫂才能问鼎天下嘛。” “就是。” “大盛不亡,大哥大嫂怎么当皇帝?” “本就是欺负大夏后继无人篡的位,当初得位不正,现在报应来咯。”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 兰月道,“杨成周的死,再加上这次的被山贼以少胜多,盛军必会恼羞成怒,集结兵马再次卷土重来。” “我们可趁着这个机会出陈州,去梁州找豫章。” “但是,咱们路上吃什么?” 宋梨迟疑说道,“你们虽带了干粮,可现在十几张嘴要吃饭,纵然省着吃,你们的干粮也只能勉强撑到后日。” 吃是一个大问题,一下子难倒所有人。 相蕴和眸光轻闪。 前世她孤身一人艰难求生之际,曾在一恶霸里险些丢了性命,如今既然有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他们。 · “我倒是有心放你们走,可穆儿那里又不好交代。” 在姜贞的一番甜言蜜语下,顾老夫人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名唤阿贞的“内侄女”,当下把众人接进府,亲亲热热相处了好几日,但一听众人要走,顾老夫人连连摇头,直呼自己办不到。 “阿贞,你是不知道,石城夏城迟迟拿不下,穆儿愁得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顾老夫人连连叹气,“莫说是你们,就连我要回老家,只怕他都不肯放我走,生怕走漏了细作,将他的作战计划告诉盛军,让本来便不好打的仗更加难打。” 顾老夫人拍了拍姜贞手背,“阿贞,你在府上再住几天,再陪我老婆子几日吧。” “姑母说得是,我便再陪姑母几日。” 姜贞眸光轻闪,“只是姑母,表兄如此忧虑,身体如何受得住?” “这样吧,我左右无事,不妨替姑母去看看表兄,帮着姑母劝一劝他。” “前线的战事虽然重要,但也不能累坏了表兄的身体不是?” “这......” 顾老夫人有些犹豫。 姜贞抿唇轻笑,“姑母难道不放心我这个内侄女?” “怎会?” 顾老夫人摇头,“只是你这位表兄脾气不好,近日又因战事心烦,若他说话冲了些,你莫放在心上。” 姜贞笑道,“姑母放心,都是自家亲戚,我怎会计较表兄的话?” 姜贞轻车熟路走通了顾老夫人的关系,在顾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的带领下去见朱穆,一位横在她与阿和之间的乱世诸侯。 · 大争之世,诸侯各自为战,剑指天下。 而诸侯之下,又有豪强为祸一方,让原本便活得分外艰难的平民百姓们更加苦不堪言。 上一世,相蕴和便吃过这种苦。 “我听说北边有一户王大善人?” 相蕴和双手捧着脸,笑眯眯问石都,“他既然积德行善,被人称作王大善人,咱们便去他家借点粮食,等日后咱们有了钱粮,再数倍还给他。” 石都冷笑,“什么王大善人?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霸。” 他曾跟随着杨成周去过王府,见过这位“王大善人”,如果杨成周是草菅人命的纨绔,那么“王大善人”,便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以折磨人为乐。 “旁的豪强权贵只是欺男霸女,强取豪夺,拿到人或财产,兴许还能留你一命。” 石都道,“但这位就不一样了,既要钱,又要人,还要命。” 说到这,他声音微微一顿,看向坐在一旁的相蕴和。 小姑娘眉眼稚气,一派天真之色,见他看过来,还冲他甜甜笑了笑,他眼皮轻轻一跳,蓦地想起那些惨死在“王大善人”手下的小姑娘。 “王大善人”有一乖僻,不爱成年女子,只爱这些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如果小女郎落在他手里,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位‘王大善人’不是什么。” 石都嘴角微抿,目光冷了下来,那些腌臜事说出来他都觉得脏了小姑娘的耳朵,便将王大善人的事情一句带过,“每月从他府上抬出来的尸首不计其数,而且死状极惨,尸骨难辨。” 相蕴和笑容淡淡。 她当然知道这些事。 因为前世的她,便入过王府,见过王大善人,若非她九死一生逃出来,只怕早已成了王大善人手中的一具白骨。 石都鲜少以这种阴冷口气说话,宋梨心头一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兰月伸手将宋梨揽在怀里,眼睛危险眯了起来,“不必说了,就去王家。” 石都未说完的话小孩子听不懂,她却听得懂,王大善人分明是只对小姑娘下手的魔鬼! 她怎能容这种人活在世上? 若不是情况不允许,她简直想取了他项上人头。 “对,要去就去王家,咱们干票大的!” “什么王大善人?我要把他丢在粪池里当王八!” 众人纷纷附和。 张奎道,“既如此,咱们就去王家。” “王府扈从众多,咱们需悄悄去,不能让他们发现。” 石都补上一句,“若是被他们发现,只凭咱们几个怕是难以走脱。” “这个没问题,咱们只求财,不伤人性命。” 张奎微颔首,“小梨葛越小骞守着小阿和,其他人跟我走,咱们入夜便出发。” 众人点头称是。 “奎哥,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葛越试探性开口。 宋梨面上没什么表情。 张奎眉头微皱,“你的伤?” “不碍事的。” 葛越连忙道,“阿和的伤药很好用,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咱们只取钱粮,又不打架,身上带点伤也没什么,多我一个,还能多背一袋粮食呢。” “葛越跟我们一起去。” 兰月知道他与宋梨相处难免尴尬,便开口说道。 葛越松了一口气,“谢谢兰姐!” 说干就干。 一行人紧赶慢赶,向二十里之外的王家赶去。 好不容易赶到王家附近,众人却傻了眼,作为方圆几十里最大的豪强,王府不能用府来形容,而是用坞堡来形容更为贴切,连绵数里的高耸墙头让人望而却步,更别提还有训练有素的扈从时刻巡逻着,让人根本无从下手。 “哇,这是城池吗?跟济宁城好像。” 相蕴和故作吃惊,“有高高的城墙,有巡逻的卫士,还有旌旗呀!” “......” 好的,知道了,这不是十几个人便能打劫的人家。 左骞彻底死了心。 ——这种坞堡累死他他也爬不上去。 生活不是话本里的,会武的人能飞檐走壁一飞冲天,众人虽习武,可也属于正常人类范围,不过是一人能打三五人罢了,而不是像戏曲话本的主角,一人能抵千万军。 兰月皱了下眉。 失策了,应该调查一下再过来的,如果王家是坞堡,他们说什么都不会过来。 现在倒好,干粮已经见底,只剩下野菜与菌子,如果调整目标去其他地方,他们得饿着肚子走两天。两天时间,虽不至于让人饿得提不起刀,但也能让人丧失基本战斗力。 石都抬手掐了下眉心,“我前几年曾与杨成周一同来过王家,但那个时候的王家不是现在的模样。” “这事不怪你。” 兰月道,“王家坏事做尽,担心被人报复,自然会把府邸修成坞堡。” “那,兰姐,咱还去吗?” 胡青试探出声。 左骞垂头丧气,“怎么去?咱们身上长翅膀了吗?能飞进去?” “再说了,飞进去也没用,得把粮食带出来才行。” 众人对着高耸入云的坞堡长吁短叹,兴高采烈的气氛变得低迷。 “为什么要身上长翅膀才能进去?” 相蕴和抬手一指,指向坞堡一角的小角门,“喏,那不是能进去吗?” “咦,那的确有个门啊!” 左骞眼前一亮,“石都,那是什么门?” 石都眯眼看了一会儿,“好像是王家奴仆走的角门。” “那咱们可以扮成王家的奴仆!” 左骞道。 石都看了眼天真的左骞,“你有王家的腰牌吗?” “......” 这个还真没有。 葛越有些焦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种事情难不倒常年在乱世讨生活的众人,他们只是当局者迷罢了,不过半刻钟,他们便能商讨出主意,但相蕴和不想耽搁那么久,便再给他们一点灵感—— “角门只能王家奴仆出入吗?” 相蕴和一脸好奇。 石都道,“平时只有奴仆出入。” “当然,也不止奴仆,还会有送菜的——” 男人声音微微一顿,众人豁然开朗——扮不成奴仆,可以扮成送菜送东西的人! 东西是现成的,身边还有几个重伤之人,所以做了简易马车拉他们。 说是马车,其实就是一个木板,上面没有棚,只能勉强躺人,跟村民们拉菜送东西的木架子没什么两样。 至于菜,那就更好说了,前几日从山上下来时怕干粮不够吃,石都带着众人采了许多菌子与野菜,现在正堆在车架上,满满好几大包袱,正好能掩护他们进坞堡。 车与菜都是现成的,众人立刻着手改妆,半盏茶的功夫,一群送菜的老农便出现了,颤颤巍巍拖着车架走向角门。 “不是才送过菜吗?怎么又送?” 巡逻的卫士挑拣着车架上面的菌子。 菌子底下藏的有人,石都上前赔笑,不着痕迹拦下卫士的动作,“小老儿的菌子在济宁是一绝,郡守家的公子吃了都说好,让小人给府上的六郎送来尝尝。”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当杨成周扈从时的腰牌丢了,遇到卫士拦路,便把腰牌拿出来,和着自己身上的最后一点碎银子,一并塞给守卫,“您看,这是郡守家公子的东西。” 守卫嗤笑。 什么郡守家公子的东西?分明是扈从的腰牌。 乡村农夫没见识,才拿着扈从的东西当成宝。 但也说明一件事,这人的确给郡守家供过东西,要不然也不会得了这块腰牌,来他们府上碰运气。 可这个小老儿打错了主意,他们王府不是郡守府,郡守府好歹要脸,不会明目张胆昧菜农的东西,他们王家就不一样了,菜会收,银子却是不会给的。 守卫拎了拎手里的银子,挥挥手将人放进去。 今天晚上又有乐子看了,不出一个时辰,这群人必会被人抢了菜打出来。 “这里是王家,不是你们乡下,进来之后管好你们的眼睛,别东张西望的闹笑话。” 领路的管事趾高气昂,正眼不瞧众人,“你们是菌子与野菜,这东西不能放太久,你们跟我去后厨。” 众人大喜。 ——后厨好啊,米面粮油应有尽有,他们费尽心思为的不就是这个嘛! 第 16 章 第16章 众人随着管事进了坞堡。 管事虽不让人乱瞄乱看,但几人却偷偷用余光观察着周围环境——毕竟是来弄粮食的,得提前把回去的路线规划好。 众人心照不宣看着路,管事没有多想。 一群没见识的乡下老农罢了,乍见坞堡的富贵,可不就是多瞄多看么? 管事十分鄙夷没见识的“乡下老农”。 “乡下老农”们并不在意管事的鄙夷,此时的他们,已将路线烂熟于心,就连哪里的卫士多,哪里卫士少,卫士们多久来巡逻一次这种事情都一并记下。 ——一些当反贼的职业素养。 刚进坞堡时,巡逻的卫士极多,但越往里走,卫士便越少,当他们随管事走到后厨,巡逻的卫士便更少了,只有十几个奴仆在院子里忙碌着,或晾晒食材,或杀鸡宰鱼,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众人看得眼前一亮。 王家果然是方圆几十最大的豪强,看看这整齐排列的食材,这堆积如山的米面粮油,别说只供养坞堡了,哪怕拉支三五百人的队伍来,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上半年。 管事一脸鄙夷。 ——一群没见识的山野村夫。 “这是来给咱们送菌子的。” 管事的努努嘴,向院子里的奴仆交代。 “什么菌子还值得您亲自过来一趟?” 奴仆们点头哈腰打开后院大门,“快进来吃茶。” 一边说,一边殷勤给管事奉茶。 管事随便吃了两盏茶,又尝了厨子们刚做好的美味佳肴,耷拉一路的脸这才好看一些。 奴仆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抽空瞧了一眼石都等人。 老的老,瘸的瘸,连能留在这儿给他帮忙的人都没有。 管事知道他想留几个壮劳力,看到这群老头不免有些失望,便不甚在意道,“人虽不能用,但菌子还不错,六郎喜欢吃野味,配着菌子正合适。” “您费心了。” 奴仆谄媚着道谢,殷勤送走管事。 管事离开,奴仆的笑脸顿时耷拉下来,看石都等人还站在院子里,不禁骂道,“都是一群死人吗?站在那装什么死?还不快把东西卸下来!” “好嘞,我们这就来。” 石都向兰月等人使了个眼色。 几人同时出动。 奴仆们悄无声息倒了下去。 巡逻的卫士从院子外走过,在经过院门的那一刻,石都轻手轻脚关上大门。 无人发现院子里的动静。 “王大善人”的坞堡吸引了相蕴和,也吸引了清风寨的人。 盛军正在集结军队,不日将再次攻打清风寨,此时的清风寨虽因以少胜多吸引了周围土匪们的投奔,但人多了,另外一个问题便来了——粮食不够吃。 试问方圆百里,谁家的粮食能有“王大善人”多? “王大善人”成了清风寨的第一选择。 大当家最初不同意商溯的提议,觉得坞堡像是密不透风的铁桶,其坚固程度不比济宁城差,以他们的兵力,只怕攻不下来,但商溯一句嘲讽意味十足的话,让大当家立刻改了主意——大当家难道想当一辈子的山贼? 一瞬间,大当家蒸起逐鹿中原问鼎天下的黄粱梦。 当下再不犹豫,亲自给商溯点了十几个人,亲自送商溯下山打探情况。 山贼们护送商溯来到坞堡附近。 石都兰月在坞堡里热火朝天弄粮食,相蕴和左骞宋梨并着几个伤重的人在外面提心吊胆。 他们三人里一个是女眷,一个是小女郎,怕离坞堡太近会被王家的人抓了去,便在离坞堡颇远的路口等着,一边等,一边时不时向坞堡的方向张望着,生怕几人逃了出来,他们却没有看到。 就在他们焦急等待时,不远处的路口却突然出现一队人马,几人又有伤患又有女人又有小孩,见那队人马走过来,便急忙往林子里躲。 马蹄声越来越近,相蕴和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十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护卫着一辆马车,从南往北走过来,男人们凶神恶煞,一身的匪气与煞气藏不住,尤其是为首的刀疤脸,活像是亡命天涯的凶徒。 但被他们护在中间的马车却与他们凶煞之气完全不同,上好的楠木雕着精致的云气纹,寸金寸缕的蜀锦做铺垫,珍珠宝石不要钱似的缀在上面,仿佛是士家大族的公子在出行。 士家大族的公子? 亡命天涯的凶徒? 两者凑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 一行人走到他们藏身的地方停下,为首的刀疤脸把弯刀抗在背上,声音瓮声瓮气,在对车里人的称呼上,刀疤脸刚出口便改了说辞,“出来,我家三、三郎问你们几个问题。” “我们现在不伤人性命,但你们若再躲,那就不好说了。” 左骞宋梨两人脸色微变。 两人对视一眼,短短一瞬,彼此已做出决定,宋梨抱着相蕴和藏身在草丛里,左骞略整衣物,从林子里走出来。 宋梨紧张看向路口。 相蕴和双手托腮,奇怪打量着马车。 马车精致归精致,但没有任何士族豪强的标志,难不成是故意隐藏身份的士族? 三郎? 士族家排行第三的儿郎? “敢问贵人,想问什么问题?” 左骞走向刀疤脸,拱手问道。 “前面是不是王丛的家?” 为首的刀疤脸道。 左骞道,“是王丛‘王大善人’的家。” 刀疤脸点点头,挥手让左骞走。 就这么简单? 左骞皱了下眉,疑惑转身。 宋梨亦是大惑不解。 ——难道是她虚惊一场? 刀疤脸叩响马车,低声向里面的人回话。 但他的话似乎并不能让里面的贵人满意,一张黝黑的脸被里面的人训斥得更加黝黑,压着性子听完车里人的训斥,刀疤脸转身冲林子大喊,“里面的女人跟小孩出来!我家主人有话问你们!” 左骞心头一跳,抬手便去拔别在腰间的短刀。 “你们要问什么呀?” 但手指刚摸到刀,林子里便传来相蕴和的甜甜声音,“方才我叔叔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们了吗?” “叫你们出来你们就出来,啰嗦什么?” 刀疤脸不耐烦道。 藏身在草丛里的宋梨站起身,指了下牵着她往外面走的相蕴和,冲左骞轻轻摇头。 “......” 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由着她? 左骞眼前一黑,恨不得把两人塞回去,但已经晚了,小姑娘脚步轻快走到他面前,抬手小小的手,牵着她摸向腰后短刀的手,不让他拔刀。 “只是问几个问题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叔叔别紧张。” 相蕴和笑眯眯。 左骞叹了口气。 ——别说梨姐了,他拿这个小丫头也没办法。 “快点过来。” 刀疤脸道。 相蕴和走到马车面前。 微抬眼,看向此时仍未打开侧面轿帘的马车,“你问什么呀?” “你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里响起一道清冷少年音。 声音很好听,可惜带了些孤高阴鸷之气,相蕴和不大喜欢,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仍笑得甜甜的,回答着少年的话,“我在等阿翁,他去王家送菜了,一会儿就回来。” “王家有自己的田地,还吃外面的菜么?” 少年声音再度响起。 “吃呀。” 相蕴和点点头,“我家送的是菌子和山里的野菜,王家的六郎可喜欢吃啦。” “你们多久送一次?一般什么时辰送?什么时辰出来?” 少年又问。 这个问题过于细,且不像是普通问题,莫名像踩点的人来提前打听消息。 相蕴和眨了下眼,又瞧了一眼马车,=轿帘挡着里面的人,她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更别提去猜对方的身份。 若是来踩点的人,那可太好了,虽然眼前的人不像是好人,但王丛更是恶人中的恶人,让他们恶人自有恶人磨岂不是更好? “我们是第一次来送菜。” 相蕴和眸光轻闪,声音软糯糯,“阿翁他们进去快一个时辰啦,现在还没有出来。” “你们是要跟王家做生意吗?” “如果做生意的话,你们不应该走这里呀,这边是下人出入的地方,而且还有一条处理污水用的暗河,很晦气的。” “处理污水用的暗河?” 少年似乎对暗河颇有兴致,“这条暗河是否能直通坞堡?” “当然能啦。” 相蕴和笑着点头。 ——前世的她,就是从那条暗河里游出来的。 “只是那条河是用来处理污水用的,很脏,连王家的奴仆们都会避着走呢。” 她当初想过让石都兰姨他们走暗河进坞堡,可转念一想,这样进去是能进去,可他们是进去弄粮食的,又不是进去杀人放火的。 杀人放火能顺着那条暗河悄无声息摸进坞堡,可进去弄的粮食总不能顺着暗河背出来吧?那样背出来的粮食能吃吗?肯定不能。 这个法子行不通,所以她才建议兰姨扮成菜农,最起码,这样能把粮食带出来。 “喏,暗河直通那里,最脏的那个地方就是。” 相蕴和指给少年,“他们把处理的脏水排到河里去,下游的百姓都不能吃河里的水了。” 她的回答显然让少年很满意,少年轻嗤一笑,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你叔叔笨嘴拙舌像根木头,你倒口齿伶俐,与你那叔叔不一样,不错,我很喜欢。” “......” 这种刻薄的倨傲好讨厌,夸人比骂人更难听。 相蕴和皱了皱眉,越发不喜马车里的少年。 左骞一张脸憋得通红。 若不是小阿和在身边,他现在变提剑送少年上西天。 ——有小阿和在,他做事得顾忌后果。 轿帘被掀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了出来,拇指上带着一截墨玉扳着,越发衬得他肌肤如玉,修长似葱。指尖里夹着一个圆圆的东西,落日余晖铺下来,熠熠生辉得让相蕴和有些睁不开眼。 相蕴和微微一愣。 这是......传闻中的金珠? 市井传言,有士家豪族的纨绔用金子做成的珠子来打猎,每每出行,身后总跟随庶人无数,为争抢金珠,踏死踏伤者无数。 她活了两世,当了一百多年的鬼,还未见过以金珠猎玩的纨绔,今日是第一次见,以金珠来赏人,赏人者的心情如何她不知道,但作为被赏人的她,丝毫没有被金钱所侮辱的羞愤,其心情与其反应只能用瞳孔地震来表明。 ——若少年早出现半个时辰,兰姨他们何至于去王府冒险? 乱世之下的米面粮油的价格再怎么涨,这颗金珠也足够他们从这里吃到梁州了! “多谢贵人。” 相蕴和立刻拿手去接。 啧,没见识。 商溯嗤笑。 少年指尖轻转,准备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上,引小女孩儿去捡。 但尚未来得及扔,便撞见小女郎黑湛湛的一双眼,西坠的金乌盈在她眼角,她弯眼笑着,仿佛盛着一轮日光在里面,照得人心的阴暗面无所遁形。 自知性格阴郁刻薄的商溯被晃了一下眼睛。 “谢谢谢谢,太谢谢你了。” 小女郎的声音软糯糯。 商溯回神。 扔东西的动作停在半空,到底没往地上扔,嘴角扯了抹笑,手指转了动作,把东西丢在小女郎手里。 ——恩,这么小的孩子,不戏弄她了。 “哦,不谢。” 商溯道。 拇指上戴着生母留给他的墨玉扳指,年龄小,手指细,扳指戴得松松,把金珠放在小女郎掌心的那一刻,金珠与扳指相撞,扳指轻轻一震,一同从他拇指滑下来,落在小女郎掌心。 相蕴和眼前一亮。 墨玉扳指一看便是好东西,金钱的味道扑面而来,价值远在金珠之上,哪怕她死得早,没用过什么好东西,也能感觉出来扳指的价值连城。 士族家的公子就是大方,这么贵重的东西说送就送! 一瞬间,相蕴和对少年方才的刻薄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也是送我的?” 怕少年反悔,相蕴和立刻收起扳指和金珠,眼底满是真挚的欢喜,“贵人真大方!” 刚想从相蕴和手里取回扳指但她动作太快导致自己没能取回来的商溯:“......” 那是我生母留给我的遗物! 第 17 章 第17章 商溯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把扳指金珠收起来,如获至宝捧在落日余晖下看,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满是欢喜,像是有点不敢相信,她一边看,一边还抬头问着他,“贵人,真的是送给我的吗?” 话带了试探的口气,但脸上却没有试探的意思,而是明晃晃的惊喜与不舍,几乎把你快点头写在脸上。 商溯梗住了,没点头,但也没说不是的。 就像黑夜遇到阳光便无处遁形,刻薄桀骜的人天生便很难拒绝眼底满是晴空的人。 宋梨的震惊不比相蕴和少。 她看了又看马车里的人,想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士族这么豪气。 但轿帘只被掀开一角,她看不到少年的脸,只看到少年穿着凤尾蓝颜色的衣服,上面绣着她看不懂的精致纹路,夕阳西下,霞光一重一重铺下来,少年衣服上的暗纹仿佛闪着细碎的光泽。 随手一穿的衣服都充满金钱的味道,更别提马车周围飘着的异香,隐约露出来的熏香炉以及茶盏的一角,这些一看便是平民百姓家穷其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东西,几乎把不差钱焊在少年身上。 士家大族的公子不差钱,千金难买他高兴。 “当然是送你的。” 于是宋梨道,“快收起来吧,贵人送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左骞眼睛瞪得像铜铃。 兄弟,不,祖宗! 你要是这么打赏人的话,我还能再让你刻薄几句! 左骞对少年的不喜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东西对咱们来讲少见,但对贵人来讲却是随手打赏人的东西。” “收着吧,贵人多的是这种东西,不稀罕这两个。” “......” 不是,我挺稀罕的。 商溯看了看三人的自问自答,从车厢里探出来的指尖颤了颤。 轿帘只掀开一角,相蕴和看不到少年脸色,又听少年没说话,便以为是真的给她的,当下再不迟疑,轻手轻脚把东西包起来起来。 收起金珠与扳指,相蕴和拱着小手手,对着里面的人拜了又拜,“那就谢谢贵人啦!” “贵人是好人,我祝贵人前途无量,福寿绵长。” 这话着实好听,山间清泉似的,又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软糯,商溯眼皮跳了跳,探出去的手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她都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了,他还能把东西要回来? 士族与豪强最大的差别,是士族要脸。 在不触及他们的底线时,他们不介意披张或温文尔雅或翩翩君子的人皮,来证明自家四世三公,底蕴颇厚,不是做事不讲究的泥腿子的豪强能碰瓷的。 而对于做事不讲究几乎把我十恶不赦一恶霸写在脸上的“王大善人”,兰月几人同样不讲究,收拾完自己需要的粮食后,便寻了个容易走水的地方去放火,火势冲天而起,卫士们乌泱泱去救火,坞堡内郭乱成一团。 趁内郭乱起来,无人注意他们,兰月几人便背起粮食,避开人群上坞堡城楼,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往上面一挂,顺着绳索滑了下来。 而此时刻薄但要脸的商溯听完相蕴和祝他前途无量福寿绵长的话,如同被人扼住脖颈,那句不是给你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 ——他这十几年活得拧巴又多变,但的的确确要脸。 从来把别人刻薄得哑口无言的少年难得陷入沉默。 山贼们不忍直视。 他们家的三当家敏感多疑,心思全靠别人猜,猜错了会被骂,猜对了没有奖,总之性格别扭又拧巴。 他们跟他相处久了,偶尔还能猜对他心思,可路人又没跟他相处过,怎么可能猜的中他的心思?更别提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儿,正是不会看人脸色懵懂无知的时候,能猜得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才是见了鬼。 三当家别扭不说人话,山贼们没那么好的耐心去看他跟小姑娘打哑谜,手里的刀一抬,便去拍小姑娘,“喂——” “阿和小心!” 刀锋伸过来,左骞脸色微变,瞬间拔刀隔开山贼的刀,将相蕴和护在怀里。 这群人怎么翻书比翻脸都快?! 就知道这些所谓的贵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宋梨亦吓了一跳,藏在袖子里的短刃跟着拔出来,反手一滑,卸了山贼手腕。 “啊!” 山贼长刀脱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胳膊哀嚎。 好家伙,居然是练家子! 其他山贼一拥而上,瞬间将三人团团围住。 “......” 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商溯骂道,“蠢货,住——” 手字尚未说出来,便觉一阵厉风自轿外袭来,眼前一花,抽到砍宋梨的山贼身影消失,被一支弩箭钉着胳膊钉在地上。 商溯眼皮一跳,又是一阵厉风袭来。 这次是三支弩箭齐发,弩/箭破风而来,将围在三人身边最近的山贼射倒在地。 “兰姨,你们回来啦!” 相蕴和眼前一亮,冲来人伸出小手手。 兰月飞奔而来,抬脚踹翻外围的山贼,捞起地上的小姑娘,“阿和,你没事吧?” “没事。” 相蕴和摇摇头,“兰姨,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 兰月回答着小姑娘的话,冷冷看着周围山贼。 其他人陆续赶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加入战团,战况瞬间被扭转。 商溯未说完的住手彻底咽回肚子里。 ——哦,原来不是附近的农户,而是跟他一样,是一群打王丛主意的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 商溯收回手,抓起一把案几上白玉盘里放着的榛子,一边吃,一边看外面的缠斗。 来人功夫不错,远在山贼之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山贼们便被消灭大半,按照这个速度,再过半柱香时间,山贼们便会死伤殆尽。 哦,不一定。 箭术极好的人身上带的并非是军/用的六棱箭,而是自己削的粗糙箭,数量并不多,只有那几支,用完便没了,没有神出鬼没的弩/箭的帮助,这群人杀山贼的速度便比方才慢上许多。 此人箭术千里挑一,杨成周多半是死于此人之手,山贼们的飞来横祸,这群人便是罪魁祸首。 但他们杀杨成周做什么? 济宁乱起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商溯吃着榛子分析着。 余光瞥到被女人护着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娇怯病弱,乖巧待在女人怀里,安静看着周围厮杀,面上不见慌乱,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生于乱世,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 商溯眼皮抬了抬。 在小孩儿面前杀人是不是不太好? 孤高桀骜的少年嗑完手里的榛子,拿着帕子慢条斯理擦了手。 “咚咚。” 马车里伺候的老仆叩响车厢。 听到声音的山贼立刻停手,退在一旁。 刀疤脸瘸着腿向商溯道,“三、三郎,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肯定——” “蠢东西。” 商溯打断刀疤脸的话。 刀疤脸面上一白,不敢再说。 兰月松了一口气。 继续打下去只会两败俱伤,眼下各自罢手是最好的选择。 ——更别提他们是反贼,闹大了对他们没好处。 “贵人海涵,方才多有得罪。” 兰月拱手道,“我与众兄弟有要事在身,告辞。” 抬手一挥,示意众人立刻离开。 但他们刚刚转过身,马车里便响起少年清冷声音,“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兰月心头一跳,手指摸向腰侧佩剑。 “你们刚从坞堡出来,应当对立面的地形有所了解。” 少年声音不急不缓,“将你们知道的地形画出来,我或可勉为其难高抬贵手,饶了你们的性命。” 左骞嘴角微抽。 ——这高高在上的刻薄真讨厌! 相蕴和揣了揣怀里少年方才送的金珠和扳指。 半息后,她探出自己的小脑壳,“如果我们画下来,你能再送我一颗金珠吗?” 一颗金珠能让他们衣食无忧到梁州,再来一颗金珠,就能沿途招收流民了。 “喜欢钱?” 商溯支着脑袋,瞧着众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小姑娘。 不是,这话问的,谁不喜欢钱呢? 相蕴和声音超大,“对,我喜欢钱,喜欢很多很多钱!” 小姑娘的话说得直白又热烈,商溯乐不可支,对小姑娘招了招手,“过来。” “?” 过去干什么? 这群人好坏,翻脸比翻书还快,她才不要过去。 相蕴和摇头。 商溯笑了起来,收回手,从案几上的匣子里抓起一把东西。 相蕴和有些不解。 抬头看少年,但没有看少年的脸,而是看少年抓着东西的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东西金闪闪。 “!!!” 这是抓了一把金珠吗?! 相蕴和瞳孔再次地震,清楚听到自己的贪婪音——她想要!超想要! “画下来,都给你。” 商溯逗小孩儿。 相蕴和吞了吞口水,十分心动。 兰月被商溯弄得有点懵。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少年这是对坞堡有想法。 兰月与石都张奎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看浑身上下凑不出一块铜板的自己,再看看相蕴和收起来的金珠与扳指。 画! 有钱不挣是王八! 左右他们身上有功夫,不怕少年使诈。 刀疤脸一拐一瘸送来笔墨,几人迅速循着记忆画出他们走过的路线图。 相蕴和前世在坞堡里待过,知道的东西比几人多,便旁敲侧击让众人将紧要地方画出来,至于那条直通外面的暗河,自然也被她标进去。 刀疤脸拿着地图去复命。 商溯粗略扫了一眼,虽不够细致,但对于他来讲,已足够让他拿下坞堡。 ——当然,前提是这群人没有糊弄他。 手里拿着地图,商溯瞥了一眼兰月等人,虽风尘仆仆略显狼狈,可眼睛却很澄澈,不像是耍弄心机之人,瞧上去比他身边的这帮山贼正派多了。 商溯收起地图。 取一方帕子,包起金瓜子,着刀疤脸送给小姑娘。 “谢谢谢谢!” 相蕴和开心极了,“我祝您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话听得顺耳,商溯轻哼一声,难得没有刻薄回去。 ——他亲自出手,哪有不旗开得胜的? 少年虽出手阔绰,但性格阴晴不定,刀疤脸把金瓜子送过来,兰月便立刻纵马离开。 马蹄卷起黄尘,商溯不悦皱眉,车厢里的老奴放下轿帘。 轿帘将尘土隔绝在外。 地图着实画得简陋,商溯十分嫌弃,老仆铺开纸张,商溯重新画了一份,一一标注进攻时间与路线,时间与路线敲定,少年习惯性去转拇指上的扳指,然后,他摸了个空。 “......” 他母亲的遗物落在小姑娘手里了! 第 18 章(捉虫) 第18章 母亲走得太早,商溯已不大能记得起生母的模样,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女人,脸上永远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像是长在脸上的面具,无论悲喜与否,她永远温婉和煦。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觉得她活得很累,人有喜怒哀乐,怎会只有一副表情? 可四角天空下的她似乎没有选择,她一生总被人安排,甚至他的存在,都是一种安排。 她逆来顺受接受这一切,然后在生命的尽头,不顾一切冲破束缚自己一生的桎梏—— “你自由了。” 她对他道,“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于是他当了山贼,去做他们最不屑一顾的人。 商溯摸着空荡荡的手指,斜了一眼老仆,“你怎么不提醒我?” 老仆一言不发,收起他方才用过的纸笔。 “你是哑巴吗?” 商溯有些不满。 “不是。” 老仆声音沙哑晦涩,并不好听。 “既然不是,为什么不提醒?” 商溯道。 老仆沉默不语。 收拾完他用过的纸笔,便安静跪坐在一旁,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 他有今日的拧巴刻薄,老仆居功至伟。 “三当家,咱们下一步做什么?” 刀疤脸缩手缩脚来请示。 老仆微起身,拨开轿帘一角。 商溯气笑了。 与这种木头置气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商溯冷笑一声,不再理会老奴,手一抬,把标注着进攻时间与路线的地图隔着车窗扔出去。 前来请示的刀疤脸被东西砸了满脸。 这是又发什么疯?谁又惹三当家生气了? 捡起来一看,是他看懂但又看不懂的地图。 “拿给大当家。” 头顶响起三当家的声音。 刀疤脸这下明白了,这是大当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坞堡的进攻时间和路线。 “是。” 刀疤脸如获至宝,忙不迭让人给大当家送信。 有了这个东西,他们攻下坞堡便只是时间问题。 一旦拿下坞堡,他们便再也不缺粮食吃了! · “一旦拿下云城,你大哥我就再没好日子过了。” 相豫章摇头叹息。 杜满奇怪问道,“为什么没好日子过?” “大哥为梁王立那么多功,难道梁王会不高兴?” “他高兴,也不高兴。” 军师道,“他高兴立功,但不高兴此功为主公所立。” 杜满听不懂,“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我听不懂。” “功高震主。” 想想杜满捉襟见肘的智商,军师言简意赅。 “哦!原来这样!” 杜满恍然大悟,“这个狗日的梁王,他容不下大哥,我还不想让大哥在他手底下做事呢!” “大哥,以前咱们多快意,自从来了梁州,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我都快憋屈死了!” 杜满向相豫章道,“大哥,咱们走吧,不给劳什子的梁王做事了!” 相豫章眸光轻闪,“走肯定要走的,但咱们不能这么走。” “咱们替梁王杀了那么多盛军与匈奴,又帮他从别人手里拿了七座城池,哪能空着手走?” “对,咱们不能空着手走!” 杜满一拍大腿。 军师轻摇羽扇,笑而不语。 相豫章摊开地图,竖手一指,“梁王命我领五千兵马,协助卢登攻取长郡。” “咱们不去长郡,绕开积云山,直接去方城。” “方城虽小,但不是兵家必争之地,无论是梁王还是盛军,都不会留意这个地方。” 相豫章道,“我们现在方城住下来,一边屯兵,一边找阿和与贞儿。” 杜满哈哈一笑,“大哥去哪,我就去哪。” “去方城,找阿和跟嫂子!” · “嫂子,你有几成把握?” 雷一行看了又看姜贞,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姜贞头也不抬,继续绘制地图,“一成。” 雷一行眼前一黑,声音哆嗦起来,“嫂、嫂子,您,您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我们跟随您与大哥多年,出生入死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对于朱穆来讲,一成把握足够。” 姜贞声音慢悠悠,补完自己未说完的话。 “......” 不是,您说话不要这么大喘气。 雷一行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跟随嫂子这么多年,他还是不习惯她漫不经心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的行事方式。 “嫂子,那咱们按照计划行事?” 雷一行缓了缓,试探问道。 姜贞微颔首。 地图绘制完毕,她搁下笔,抬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们。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豫章上一次的负着实有些惨烈,追随她的那么多人,只有这些人跟着她逃了出来,护送阿和的人更是音讯全无,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她的小阿和那么娇弱,如何熬得住颠沛流离的日子? 这种问题不能细思,每每想起,便是钝刀子割肉,一寸一寸的疼。 姜贞长眉微蹙。 不行,她必须尽快脱身,去找小阿和。 姜贞抬手掐了下眉心,对赵修文交代,“修文,听诸位叔叔的话,照顾好你阿婆。” 相豫章兄弟三个,与她一样,同样排行第二,上面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下面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兄长与弟弟皆在战乱中走失,如今跟着她的是兄长家的儿子,如今十三岁,名唤赵修文,年龄虽小,但是个稳重可托大事的人。 她还在柳阳城时,他受相豫章的托付,来柳阳取粮草,送往前线。 不曾想粮草尚未筹集到,盛军便大军压境,柳阳城破,少年跟着她一路逃亡流浪。 “婶娘,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婆的。” 赵修文点点头,声音温和。 “好孩子。” 姜贞随手拍了拍少年肩膀。 次日,姜贞拿着地图寻朱穆。 朱穆久攻石城不下,这几日正在心烦,听下人报姜贞求见,便挥挥手让人带她进来。 “你不去陪我母亲说话解闷,来我这里做什么?” 朱穆道。 姜贞开门见山,“听闻明公久攻石城不下,特来献策。” “你?” 朱穆上下看了看姜贞。 他听过姜贞的名声,说什么虽是一介女流,但才干不在相豫章之下,不仅治理民生是一把好手,就连排兵布阵也颇为擅长,相豫章能从不事生产的游侠,到现在振臂一呼便有无数人响应的起义军首领,她可居首功。 他肯接受她的投奔,也正是因为她的名声。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她能助他一统天下,他不介意提拔一个女人。 “你一个女人,能献什么策?” 朱穆半信半疑。 姜贞笑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自己提前画好的地图。 “明公请看。” 姜贞铺开地图,指给朱穆,“此乃石城,此乃夏城,两城互为犄角,遥相呼应。” “攻石城,夏城来救,攻夏城,石城来援。” “无论明公攻取哪一城,都会腹背受敌,损兵折将。” 这话朱穆听了无数次,如今再听,不由得头大如斗,“我知道石城夏城互为犄角,但极难攻下,但若不将这两座城池纳入囊中,我又如何一统南郡乃至江东之地?” “明公,石城夏城既难以攻取,为何不绕道取商城?” 姜贞指着地图道,“若能拿下商城,便可切断盛军与石城夏城的联系,两城若没了盛军的补给,便是孤城,落入明公手中不过时间问题。” 朱穆眼前一亮,好主意! 但是问题来了,谁能绕道取商城? 他的人连石城夏城都打不下,更别提商城了。 庸才啊。 他麾下的将领全是庸才! 朱穆长长叹气。 姜贞眸光轻转,“明公,您若信得过我,便点兵五千,您的人领兵,我来为副将,佐助您攻取商城,让石城与夏城成为您囊中之物。” 朱穆眼皮轻轻一跳。 姜贞道,“兵马与主将是您的人,我纵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将他们尽收麾下。” “更何况,我的亲眷家小皆在您眼皮子底下,若我有二心,您只管拿他们是问。” 朱穆有些心动。 姜贞笑了笑,“当然,您若不信,便只当我今日不曾来过。” 说完话,便转身离开。 “二娘留步。” 朱穆叫住姜贞,“二娘既愿意为我分忧,我有何不放心?” “来人,给二娘点兵。” 朱穆朗声一笑。 姜贞的亲眷都在他手里,他不怕姜贞骗他兵马。 再说了,主将与兵士都是他的,姜贞想骗也骗不走。 五千兵甲蓄势待发。 姜贞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嘲弄。 ——她只给自己打江山。 但这五千兵马倒也值得她将商城打下来,送给朱穆还人情。 当然,商城也必须打下来,阿和是在商城与济宁城交界的地方失去联系的,只有打下商城,她才能去找她的小阿和。 · 让姜贞牵肠挂肚的相蕴和此时已抵达梁州,正在听左骞长吁短叹,“咱们的运气也太背了,怎么咱们刚过来,大哥就带兵打仗了?” “大哥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咱们来的时候他走了。” 胡青道,“大哥走的太不是时候了!” “大哥这一走,怕是两三个月都回不来,咱们是在这儿等大哥,还是去大哥打仗的地方找大哥?” 宋梨问道。 相蕴和哪个都不想选。 她记得梁州与江州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叫方城的地方,地盘不大,人也不多,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胡人羌人汉人的杂居地,故而多年来不曾被各方势力所注意。 但多年以后,这个地方却因她父亲的存在而响彻九州,小小的方城消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方洲,一个天府之国,足以供养几十万大军的富饶之城。 算一算时间,阿父一年后才会去方城。 那时候的阿父不比现在好多少,被人追得走投无路,只能躲进方城避风头,身边追随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几个自幼相熟的兄弟与军师在身边。 权衡利弊下,他去蛮夷之地开荒,教羌人蛮人采织种植,将茹毛饮血之地一点一点打造成未来的鱼米之乡。 相蕴和攥了攥手里的金瓜子。 ——或许,她可以提前去方城。 这么多钱呢,她能买很多很多东西,可以种植的粮草,搭箭房屋的木料,甚至建造城池的砖块也可以烧起来,不等阿父来方城,她便能把方城大变样。 百年之后,小小的方城不是因为阿父而名扬天下,而是她慧眼识珠,为阿父阿娘打造了一个能够问鼎天下的安稳大后方。 恩,偷阿父的功绩不算偷。 若阿父有得选,他肯定更想要一个小有基础的方城,而不是所谓的开国君主的政治眼光。 阿父是游侠出身,才不会在乎这些虚名。 相蕴和被自己逗笑了。 “咱们去方城。” 相蕴和道。 第 19 章 第19章 “去方城?” 众人大惑不解。 “对,去方城。” 相蕴和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拉着画着,“梁州有梁王,辽东之地又有辽王,再往南,便是盛军的势力范围,阿父能选择的地方并不多,方城是他最好的选择。” 潜移默化是个细致活儿。 最初的时候,她在他们心里是个需要他们保护的小姑娘,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每一次决定都会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时,她的话分量便越来越重。 她依旧是他们舍命相护的小姑娘,娇怯病弱,仿佛风吹吹就倒,但她的话不会被人当成孩子气的话,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她的每一句话,都会影响他们的决定,甚至他们隐隐以她为首。 这种情况下,她便没必要装傻充愣了,可以直接把自己的打算说给他们听,“咱们去方城,提前把方城建设起来。” “等阿父阿娘过来的时候,便可以供给他们粮食与兵力,助他们一统天下。” “好!”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咱们就去方城!” 去方城之前得先准备好东西。 现在的方城是胡人羌人与蛮人的聚集地,说句茹毛饮血都不为过,粮食,布料,牛马,甚至人,都要有,只有这样,才能慢慢把方城建设起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手一定要够多,如果人手不足,她带过去的东西很容易被蛮人抢走。 众人分头行动。 金珠与扳指的价格远在金瓜子之上,不到万不得已,相蕴和不准备动用这两个东西,先取了几粒金瓜子,让兰月换成钱,再拿着钱,去购买粮食与生活必需品。 至于人,那就更好说了,战火四起,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或去给诸侯们当壮丁,或落草为寇,或卖儿换女,求一日的温饱。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只需一捧粮食,便能让他们为你卖命。 兰月倒腾钱,石都挑选人,张奎张昆两兄弟买牛马,胡青葛越等人去买粮食与布料。 众人忙活五六日,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买好,东西一件一件搬到马车上,一行人缓缓去往方城。 相蕴和带的东西多,肯定会招劫匪山贼的眼,她几乎能想象得到,一路上的劫匪层出不穷的场景。 本着身边有着未来的名将不用白不用的心里,相蕴和一边走,一边吸纳流民,一边让石都练兵,斥卫前锋与压阵,两百多人的队伍,硬生生被石都练成小型军团。 可惜铁这种东西受朝廷管制,他们买不到太多的武器与兵甲,只好闲暇时间自己做。 没有弩/箭,便自己削,没有甲胄,便把竹子切成片,晒干之后做成甲衣穿在身上,这样蚂蚁搬家似的积攒着东西,倒也让他们积攒出不少,打眼一瞧,倒真有了军队的雏形。 相蕴和十分满意。 ——看谁还敢来打她的主意。 · 杜满想打相蕴和的主意。 他不知道那是相蕴和,只以为是去外地避难的富户,听斥卫讲单是粮食便有十几车,他的眼睛都红了。 ——这么多的粮食,不分他点合适嘛! 肯定不适合! 杜满当下便去找相豫章。 军师在后面的马上,离得远,听不到他讲话,他便凑到相豫章面前,冲相豫章挤眉弄眼,“主公,方城太远了,咱们的粮食怕是不够。” “但斥卫来报,咱们前面有一富户去方城避难,单是粮食布匹就拉了十几车,更别提金银珠宝了。” 相豫章斜了一眼杜满,“手又痒了?” 杜满,原名叫杜小满,上面还有杜大满,下面还有一个小暑,兄妹三个,一家五口,是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的家庭配置。 可当这样的家庭因有一个貌美妹妹而遭到豪强觊觎后,一家五口便只剩下杜小满一个,杜小满成了杜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好好的家庭因为豪强与贪官污吏勾结而家破人亡,杜满自此之后恨透了豪强与贪官污吏,他振臂一呼,杜满立刻响应,大有不杀尽豪强与贪官污吏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这不是咱缺粮食嘛。” 杜满嘿嘿一笑。 相豫章当然知道缺粮食。 梁王忌惮他,发下来的棉衣军粮不是缺,便是晚,弄得他每次带兵打仗都是紧巴巴的,掰着手指头算时间,生怕粮食不够用。 “不能对百姓下手。” 相豫章摆摆手。 杜满立刻道,“我当然不对百姓下手。” “但是大哥,那户人家绝对不是普通百姓,普通老百姓谁能置办出那样的家产?” “他们不是贪官就是污吏。” 说起自己最恨的这种人,杜满没什么好脸色,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咱们从这种人手里拿点东西,那是天经地义,不违反军师定下的军纪。”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咱们都不能打他们的主意。” 相豫章道,“如果咱们也对老百姓下手,那咱们跟其他诸侯有什么两样?” “你们愿意追随我,不就是因为我跟其他不一样?不打劫,不抢百姓的,是支仁义之师吗?” 杜满不服,还想再什么。 相豫章知道他心思,出手拍拍男人肩膀,指着前面的路道,“前面有个曲家村,再走一天就到了,我救过曲家村兵曹的命,咱们去他那借点粮食。” “行吧,我听大哥的。” 杜满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 话虽这样说,可想想只够吃十几天的粮食,再想想富户搜刮来的民脂民膏,杜满的心思还是活络起来。 ——他这不是打劫,是替天行道,这些趴在穷人身上的水蛭都应该下地狱! 次日清晨,见相豫章在忙着与军师商讨事情,杜满便凑过去说自己去前面探路,相豫章没有多想,让他点了百余人自行前去。 手里有了人,杜满再不犹豫,一路急行军去追斥卫来报的富户。 富户人虽多,但都是些奴仆,哪能跟他手底下的兵比? 有钱人都胆小,他稍微吓几句,就能把富户吓得乖乖交出粮食来。 他只要点粮食,不伤人性命,若是伤了人见了血,就不好跟大哥军师交代了。 杜满打算得很好。 直到他看到相蕴和一行人时,他才明白斥卫听说他来“借”粮食时的脸色为何这么复杂。 好家伙,这哪是身边奴仆众多,这分明是一个小型军团! 杜满一巴掌拍在斥卫脑壳上,“这叫奴仆多?!” “他们没打旌旗,不是诸侯们的兵,就是训练有素的富户。” 斥卫委屈巴巴。 杜满抬脚把人踹一边。 副将小心翼翼试探,“那,满哥,咱们还动手吗?” “来都来了,哪能空着手回去?” 杜满把脸一蒙,只露着一双眼睛。 “换旗子!” 杜满一声令下。 身后士兵撤下相豫章的旌旗,换成梁王的。 ——这是杜满做事的习惯,好事拿大哥的棋,坏事打梁王的旗。 杜满带头冲锋,“兄弟们,冲!” · 身后跟着一支军队,相蕴和颇为担忧,手指微抬,把帘子掀了起来。 得益于她提前招募了石都,地盘还没打下来,便先给自己弄来一位名将,她吸纳的流民不拘男女,都被石都训练得有模有样,众人各司其职,提防着路上可能遇到的一切危险。 若是寻常的散兵游勇与山贼劫匪,以他们现在的战斗力是不怕的,但身后这一支不同,虽没有打旌旗看不出势力的归属,但只看他们的行事方式,也知道他们绝不是一般的军队。 尤其是探听消息的斥卫,做事极为隐秘,若不是石都留了个心眼,只怕真的会被他们骗过去,连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支军队这种事情都不会被他们知晓。 这是谁的人? 盛军没有这样的军纪军容,梁王更不必提,不比盛军好多少,不是盛军又不是梁王的,那会是谁的? 相蕴和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一个所以然。 “石都,小心点。” 相蕴和对石都道。 石都微颔首,“女郎放心,咱们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 “我观他们的态度,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多半是来咱们这儿砰砰运气,恐吓一番弄些粮草用。” “女郎若不想生事,给他们一些粮草也无妨,但这样会有一个风险,我们太过软弱,会滋长他们的野心。” “如同三岁稚儿抱金砖过闹市,没有自保能力,只会沦为别人手里的羔羊。” “我明白你的意思。” 相蕴和微颔首,“咱们正面迎敌,不当别人手里的肥羊。” 她重活一世,为的是畅意安享泼天富贵,而不是被人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的。 小姑娘看上去娇怯病弱,风吹吹就倒,石都正在担心如何劝说小姑娘摆阵迎敌,不曾想小姑娘主动开口,他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相豫章与姜贞的女儿,外表虽柔弱,骨子里却很刚烈,假以时日长大成人,必能做出一番事情来。 石都道,“女郎果然是聪明人。” “只要咱们扛过第一轮的攻击,他们便会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于我们。” “一切便拜托你了。” 相蕴和道。 石都微颔首,反手握枪,吩咐左右,“列阵!” 训练有素的众人立刻摆阵,弓弩手蓄势待发。 杜满纵马冲锋。 石都一声令下,“放!” 万箭齐发。 杜满瞳孔剧烈收缩。 他本意先冲过来给富户一个威慑,不动一根指头便让富户乖乖奉上粮食,哪曾想对面的人完全不讲武德,听到动静直接列阵迎敌,让只想恐吓没想动手的他吃了个哑巴亏。 箭雨来得又快又急,他的战马避之不及,马失前蹄栽在地上,他在土坑里滚了几滚,才堪堪没有被箭雨射中。 为首的杜满尚且如此,剩下的兵甲更不用提,不是中箭倒地,便是箭雨太多无法冲阵,被箭雨逼到不断后退。 石都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来人若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必能发现像模像样的这群人是一群新兵蛋子,弩箭全凭感觉射,根本没有准头可言,是来人不曾防备,这才被他钻了空子。 但当来人不再轻敌,调整过来,他的这些人只怕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石都眼睛轻眯。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纵马挺枪,冲向倒地躲避箭雨的杜满。 ——此人带头冲锋,且服饰与周围人截然不同,定然是这群人的头领。 两军交战,若没有压倒性的优势时,擒贼擒王是最好的选择。 石都顷刻间冲到杜满面前。 若在正常情况下,杜满绝不会在一个照面便被擒,但他太过轻敌,而石都来得也太快,他尚未来得及反应,石都的枪/尖已戳到他脑门前。 “来将何人?报上名来。” 男人声音冷冷,开口便是久经沙场的那一套。 “......” 好的,他是阴沟里翻了船。 ——这厮绝对名将!普通富户家的奴仆哪会有这种气势?! 杜满看着戳在自己眼前的枪尖,愣是没脸报自己的真实名字。 ——太丢大哥的脸! “梁王帐下张三。” 杜满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嘴把黑锅扣梁王头上。 · “什么?杜满抢人粮草不成反倒被人抓了?” 相豫章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我不是跟他说过,让他不要对百姓下手,不要对百姓下手,他怎么就不听呢?” 生平最讨厌打家劫舍的兵痞子的军师这会儿没时间去生气,“杜将军并非庸才,不伤一兵一卒,便能将他擒下,此人非同小可。” “管他小可还是大可,我得赶紧去看看。” 相豫章提剑上马,对军师道,“跟我从老家出来的兄弟们只剩杜满一个,他要是再出事,我怎么跟父老乡亲们们交代?” 军师知道这会儿劝不住相豫章,挥手让他走,自己在后面整理队形,提防擒拿杜满的人还有援军。 相豫章火急火燎冲过来。 虽担心杜满的安危,但相豫章也留了心,要知道杜满不是酒囊饭袋,能一个照面把他抓了,指挥者绝对是名将。 面对这样的名将,相豫章不敢大意,速度虽快,但仍是列阵前行,进可攻,退可守,绝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一刻钟后,相豫章抵达战场。 副将见相豫章亲自过来,慌得跟什么似的,快马加鞭来到他面前,结巴着声音向相豫章道,“大哥,我,我真的劝不住满哥啊!” “我知道,这事跟你没关系,是阿满自讨苦吃。” 相豫章摆摆手,没追究副将弄丢主将的事情。 副将这才松了一口气,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杜将军被带走一个多时辰了。” “对面的人不说放,也没说杀,一直没动静。” 这事儿不对劲。 正常情况下拿了对方的武将,要么当场斩杀灭士气,要么狮子大开口,让对方花大价钱去赎人,可不杀又不派人说价格,对面的人到底想干嘛? “找个机灵的过去问问。” 相豫章吩咐道。 副将颔首,点了一个斥卫去问情况。 一刻钟后,斥卫回来了,对着相豫章便是哭天抢地,“大哥啊,满哥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我差点没认出他。” “您看,这是从他身上削下来的头发。” 斥卫一边哭,一边把一缕头发递给相豫章。 这个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弃糟蹋,割人的头发,不亚于把人的头给割了,是一种极重也极侮辱人的刑法。 杜满的头发捧出来,周围人脸色大变,义愤填胸。 ——士可杀不可辱,哪有这样侮辱人的? “他们说要您亲自过去赔礼道歉才放满哥。” 斥卫嚎啕大哭,“他们说给您一炷香的时间,您要是不过去,他们就送满哥的一只手过来。” “!!!” 好家伙,哪个王八蛋敢动我兄弟?! “他们敢!” 相豫章劈手夺下杜满的头发揣在怀里,“哪个王八蛋割的小满的头发?” 第 20 章(捉虫) 第20章 石都提着杜满来见相蕴和时,相蕴和正在马车里提心吊胆,听到外面传来石都的声音,小姑娘立刻把轿帘掀了起来,“石都叔叔,你回来了?” 一抬眼,便看见被石都捆得跟粽子似的杜满。 “???” 打劫她的人居然是从小跟着阿父屁股后面长大的杜小满??? 相蕴和颇为震惊。 杜满比她更震惊。 抬头看到粉嘟嘟的一张小脸,杜满的眼睛登时瞪圆了,“阿和,你是阿和吗?” 小山似的男人挣扎着从石都手里爬起来,去看马车上的人。 石都有些按不住他,抬脚踩在他背上。 “老实点。” 想想男人刚才叫的阿和,石都稍稍放了水,没有下狠手。 杜满一点不老实,螃蟹似的挣扎着。 “阿和!你还活着?!” 杜满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相蕴和,生怕自己眨了眼,马车上的小姑娘便凭空消失了似的。 兰月等人原本在各个紧要阵眼防备敌军来袭,听到杜满高声大喊的声音仍不住回头去看,一回头,便看到被石都踩在脚下的男人。 ——这不是杜满吗? ......等等,打劫他们的人居然是杜满?! 那个从小跟他们玩到大的杜小满?! 还别说,这还真是杜满能做出来的事情。 豪强勾结贪官污吏害了他家人,他对豪强与官吏恨之入骨,看他们大车小车拉着这么多东西,还以为他们也是鱼肉百姓的豪强,情绪一上头,来抢劫他们的事情也不是做不出来。 既然抢劫他们的人是杜小满,那么大哥多半也在后面,他们终于能见到大哥了! 众人惊喜交加,当下再也顾不得什么,全部飞快赶回来。 石都一看这架势,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 好家伙,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打了一家人。 石都把人提起来,拍了拍杜满身上的土,“方才对不住。” 还没来得及问杜满名字,刚被他扶起来的杜满便被张奎抬手揪了过了过去。 “半年不见,你胆肥了啊,连我们的东西都敢抢。” 张奎一巴掌拍在杜满脑壳上。 葛越抬脚踹在杜满屁股上,“满哥,长能耐了啊,连阿和都敢打劫,你信不信嫂子知道了剁了你的手指头?” “满哥,你自求多福。” 宋梨使了个眼色,让他去瞧身后的兰月。 兰月飞起一脚,将人踹了个狗啃泥,“杜小满,谁教你的规矩,居然对过路的百姓下手?” “兰姐,别打脸!” 杜满吃了一嘴土,却没心情捂脸躲避兰月的动作,男人手肘撑地爬起来,抬头看着马车上的相蕴和,“阿和,我不是在做梦吧?你真的还活着?” 宋梨忍俊不禁,“是不是在做梦,你身上疼不疼不就知道了?” 疼!怎么可能不疼? 尤其是兰姐踹的那一脚,差点把他小命踹掉半条,他背上现在还火辣辣的疼,仿佛挨了鞭刑。 杜满喜极而涕,“真的是你们!真的是阿和!” “阿和,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彪型壮汉嘤嘤嘤。 · 想想杜满抱着小姑娘嚎啕大哭的场景,斥卫嘴角有一瞬的抽搐,“是、是......” 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斥卫是了半天没说出来是谁。 副将听得着急上火,伸手把斥卫提起来,“是谁你倒是说啊!” “我、我——” 机灵的斥卫结结巴巴。 他着实不知道怎么说。 他能说把大哥愁得睡不着的小阿和此时就坐在马车里吗? 他能说把大哥急得着急上火的杜满现在正抱着小阿和哭得嗷嗷的吗? 他当然不能。 更别提小阿和一边哄杜满不要哭,一边声音甜甜让他把大哥骗过来。 说话时还拿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他,一口一口个软糯糯的叔叔你不会把实情告诉阿父吧? 这谁遭得住? 别说只是帮着小阿和骗骗大哥,就是小阿和要看他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他也能扒开胸膛拿刀刺进去。 不能怪他跟小阿和同流合污,实在是没人能拒绝小阿和的那双眼。 斥卫自我安慰着,对骗相豫章的愧疚不安又少一分,抬起头,仰着脸,声泪俱下道,“大哥,您去了就知道了!” “您要是不去,满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当然回不来,在那抱着小阿和哭呢。 大哥不去劝两句,他能抱着小姑娘哭上一整天。 “点名让我过去?” 相豫章冷笑,“看来是个熟人。” “去就去。” “我相豫章难道怕了他?” 斥卫连连点头,“那是,大哥怕过谁?” 也就怕过嫂子。 之前俩人吵架时被嫂子提剑追了几里地,自此再也不敢喝到醉得不省人事才回家。 相豫章抬手卸了腕甲,随手抛给身后亲卫。 腕甲颇为厚重,战场上能救命,但小规模的打斗不方便,当然,更不方便逃命。 “走,去瞧瞧是哪位故人。” 相豫章道。 斥卫忙不迭点头。 副将傻眼,“不是,大哥,你不能去。” “万一你——”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 相豫章没有好气道,“我去去就回,别跟军师说。” 那是个比夫子还能说教的人,要是他知道了,必会拖着他说上半日的千金之躯做不出 “大哥,您可一定要回来啊!” 相豫章不听劝,副将眼睁睁看着相豫章消失在自己视线,然后掉头便对亲卫道,“快!快把这件事告诉军师!让军师拿个主意!” 开什么玩笑? 这事能瞒得过军师? 他现在不告诉军师,是等着军师对他军法处置吗? ——大哥心疼自家兄弟,不会打他们军棍,可军师他是真的打啊!而且是照死里打啊! 军师头大如斗。 他就知道相豫章会搞事。 都什么身份了,还拿游侠那一套来管理军队? “前军变侧翼,中军变前军,迂回包抄这些人,不要走漏半点风声。” 军师一一吩咐下去。 四千余人瞬间改变阵型,悄无声息围住相蕴和一行人。 · “阿和啊,我做梦都想不到,居然会在这种鬼地方见到你。” 小山似的壮汉嘤嘤嘤,抱着相蕴和不松手,“你都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我一想到你被人追杀,我就吃不下睡不下,身上的肉都快瘦没了。” 杜满拿着相蕴和的手去捏自己的脸,“你看,我身上都没肉了。” 相蕴和捏了捏。 是瘦了不少,她捏了三下才捏到骨头呢。 宋梨噗嗤一笑,“半年未见,满哥越发魁梧了,小阿和都快捏不动你了。” “跟着大哥出生入死的,不魁梧哪能行?” 杜满道,“要是瘦得跟竹竿似的,别说杀敌了,连枪都提不动。” 这话是大实话。 相蕴和别说提枪了,提刀都费劲,唯一趁手的兵器是阿娘留给她的匕首,短小轻便,锋利无比,抹人脖子跟切菜似的。 “别说我了,说说阿和。” 杜满看了又看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阿和,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怎么还有钱有粮了?” 不止有钱有粮,更重要的是还有人。 那个一个照面就把他擒下来的男人,绝对是未来能征战一方的悍将。 说话间,杜满又去看石都,男人负手而立,面带微笑,毫无刚才冲阵时的满脸煞气。 ——恩,对待自己人和对待来打劫的人完全不一样。 杜满对石都刚才捉拿自己的不满一扫而光。 阿和居然能招揽到这种人?大哥以后有帮手了! “不着急,等阿父过来咱们再说。” 相蕴和笑眯眯。 兰月笑道,“那就等豫章过来,省得你跟阿满说完又要跟豫章再说一遍。” “对,一会儿大哥还要过来呢,我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杜满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只顾着开心,把其他事全忘了。” 被杜满遗忘的相豫章一脸警惕地打量着周围人。 他承认这些年自己做了不少缺德事,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把同僚出去吃花酒的事情告诉他夫人,让同僚再次跟他一起打仗时脸上多了好几道疤。 梁王宠爱幼子不喜长子,续娶的继室更是一个厉害人物,把长子戕害得没处躲,他便提了一嘴楚风馆的小厮着实俊俏,妇人见了走不动道,第二天一大早,梁王长子便偷偷给继室送了几个俊俏奴仆听使唤。 像这种缺德事太多太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多少。 常言道,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缺德事做太多,哪有不遭报应的? 相豫章一路走来,连帮着梁王继室偷男人这种事情都想到了,可还是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群人。 难道是他骗的军粮是这群人供的? 不能吧?都有供军粮的实力了,还能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避难? 相豫章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主人请你前来一叙。” 正在思索间,忽而听到有人对他道。 抬头一瞧,说话的人是颇为英武的男人,跨马提枪,虎口之处有老茧,显然是练家子。 ——一个照面捉杜满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相豫章眼皮一抬,拱手笑道,“敢问将军,不知你家主人是我的哪位故人?” 他在观察石都,石都也在看他,传闻中反贼头头身材高大,眉目疏朗,笑时眉眼如星,行动之间利落如风,石都不懂相术,但初次相见,也觉得此人龙行虎步龙章凤姿,绝非池中之物。 果然是小女郎的父亲,与寻常诸侯到底不一样。 “是何故人,豫公一看便知。” 石都顿时心生好感,温和向相豫章道。 相豫章心中警铃大作。 好家伙,为了迷惑他都称呼他为豫公了,他这是刨了人家祖坟还是绝了人家的后?让这个富户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骗过来? “反贼罢了,不敢称公。” 相豫章警惕着跟着石都往前走。 刚走没两步,便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大哥!” “大哥!” “大哥!” 一道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相豫章眼皮狠狠一跳,“小梨?阿骞?胡青?葛越?张奎?!” “怎么是你们?!” “不是我们,难道还会是别人?” 宋梨眼含热泪,笑着打趣儿,“若是满哥今日打劫的是别人,大哥今日怕是不能全身而退。” 左骞猛点头,“就是。” “如果换成别人,别人才不会轻易罢休。” “若换成别人,别人也没那个实力将小满擒过来。” 兰月伸手揉了下宋梨的发,瞥了一眼领着相豫章过来的石都,“只怕小满一露面,便迫不及待把粮食双手奉上。” 这是另一种不着痕迹的举荐他,石都感激地看了一眼兰月,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一瞬间,相豫章全明白了。 什么杜满被虐待,要他亲自来才放人,全是假的,全是斥卫哄他过来的说辞。 真实的是杜满打劫的人是他的这些兄弟,他的兄弟们还活着! 相豫章激动不已。 “兄弟好生厉害,未来必能统帅一方。” 相豫章不吝赞美,虎目环视着周围人,眼底满是期待,因太过激动,他的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你们都在这儿,那贞儿呢?阿和呢?她们是不是也在?” “阿父,我在这儿。” 马车上传来一道软糯糯的声音。 相豫章虎躯一震。 离马车最近的宋梨撩开轿帘,相蕴和从车里跳下来,提着小裙裙,一路小跑奔向相豫章。 相豫章瞳孔地震,“阿和?!” “是我。” 相蕴和飞扑到相豫章怀里,“阿父,我好想你。” 相豫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浑身的血往头上涌,身体僵硬得不像话,同手同脚慢慢蹲下身,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怀里的小姑娘,仿佛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阿和,竟然是你。” 相豫章哆嗦着去捧小姑娘的脸。 谢天谢地,他的阿和还活着。 如果阿和出了意外,贞儿怕不是能把他生吃活剥——如果不是他的人走漏了消息,盛军哪会知道阿和的下落?阿和被盛军追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他的失误。 万幸,阿和没有死于盛军之手。 万幸,他还有机会来弥补他犯下的错误。 从不信鬼神的枭雄在心里把漫天神佛拜了一遍。 神也好,佛也罢,甚至鬼怪精灵都好,只要能保护他的小阿和,那都是他的神祇! 相豫章激动不已,虎目落泪。 但他不敢眨眼,更不敢掐自己一下,看看自己疼不疼,如果这是梦境,他宁愿在梦里长睡不醒。 宋梨最看不得这种场面,把头一扭,伏在兰月肩头。 兰月拍着她肩膀,看着好不容易重逢的父女两人,眼睛也觉得有些发酸,深吸一口气,压了压心头翻涌着的情绪。 ——如果这个时候,二娘也在,那该有多好? “你阿娘呢?你阿娘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相豫章抬头看向相蕴和方才在的马车,眼睛闪闪亮,仿佛下一刻便能看到姜贞从里面走出来。 “没有。” 相蕴和轻轻摇头,情绪有些低落,“柳阳失守,阿娘下落全无。” 相豫章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柳阳竟然失守了?该死的盛军! 但在相蕴和面前,他不敢表现太多,怕引起小孩儿跟着担心,他笑笑揉着相蕴和的发,向小孩儿保证,“没关系,阿父替你找阿娘。” “你阿娘这么厉害,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恩,阿娘不会有事的。” 相蕴和一脸认真。 相豫章小心翼翼把小姑娘抱在怀里。 半年不见,他的小阿和瘦了许多,身上没有二两肉,抱在怀里硌得慌,一看就知道吃了好多苦,他心疼得厉害,恨不得提刀宰了追杀她的人。 “阿和,你放心,阿父一定替你报仇。” 相豫章道,“尤其是追杀你的杨成周,阿父要将他碎尸万段!” 相蕴和眨了下眼,“阿父,不用啦。” “怎么不用?” 相豫章道,“要不是他,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你看你,身上都瘦的没肉了。” “真的不用啦。” 相蕴和摇头。 “你这孩子,都什么情况了,还讲究以怨报德?” 相豫章喋喋不休,“像杨成周这种人——” “他已经死啦。” 相蕴和道。 “?” 怎么死的? “我救了石都,石都把他杀了。” 相蕴和道。 相豫章后知后觉,这才想起自家女儿身边有着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大哥,阿和厉害着呢,不用你替他报仇。” 众人七嘴八舌,把杨成周怎么死的告诉相豫章。 不止杨成周的死,还有一路走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都事无巨细告诉相豫章。 相豫章越听越不对劲,越听越觉得离谱。 不是,你们说的这个人真的是他的小阿和吗? 他是看着阿和长大的,小姑娘娇弱病怯,是盏风吹吹就倒的美人灯,性子与他和贞儿截然不同。 他没当反贼之前,每天最担心的事情不是阿和受了别人的欺负,便是阿和被人骗了去,门口路过一只蚂蚁,他都觉得这只蚂蚁会咬阿和一口。 这种情况下,别人告诉他,他的小阿和不仅有自保能力,还救了这么多的人,挣下那么多的粮草,这话听起来比他今天就能当皇帝还离谱? “你劫持了杨成周?” 相豫章看了又看面前的小姑娘。 “恩。” 相蕴和点头。 相豫章眼皮一跳,“你杀了山贼?” “是呀。” 相蕴和再次点头。 相豫章脸色有一瞬的古怪,“你挣了金珠扳指金瓜子?” “这些人全是你招募的?” “对呀对呀。” 相蕴和小脸微抬,笑眯眯看着相豫章,像是在等待夸奖的小孩儿,“阿父,我是不是好厉害?” “......” 相豫章瞳孔地震,如遭雷劈。 第 21 章 第21章 相豫章伸出手,捏了捏自己胳膊。 疼,不是在做梦。 所以他与小阿和重逢是真,小阿和活着是真,小阿和杀人挣钱甚至还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准备去方城开荒更是真。 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厉害得让他都要忍不住赞一句的枭雄之姿的小女孩儿,到底是不是他的阿和? ——显然不是。 兰月是典型的泼辣直率心思浅,左骞张奎更不必提,几个人的心眼加一块没有贞儿指甲盖多。 小梨倒是聪明点,但她与阿和相处的时间不多,对阿和原本的性格也不熟悉,哪怕阿和性格大变,她也会觉得这是阿和像他与贞儿的缘故,毕竟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反贼的女儿当然是枭雄。 可问题是,阿和不是这样的性子。 阿和不仅与狠辣果决的枭雄没有任何关系,还性格绵软,容易上当受骗,是株应该养在温室里的花儿,根本经不起外面的风吹雨打,更别提在乱世之中活下来,不仅救自己还救了一帮人,热火朝天要为他挣出一份家业来。 这不是他的小阿和。 哪怕突遭巨变,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导致性情大变,也不该变得这么彻底这么匪夷所思。 相豫章眼睛轻眯,伸手去揉小姑娘的发。 这是他以前颇为喜欢的动作,把小孩儿当着团子似的在手里揉着,小姑娘没有多想,笑眯眯仰着小脸,任由他亲昵揉捏着。 但他却不止是揉捏,他手指却一路往下走,捏捏小姑娘的脸,捏捏小姑娘的耳朵,就连小姑娘的后脖颈也被他捏了捏。 ——若是别人乔装打扮,人/皮/面/具的接缝应该在这几个位置。 但他却并没有摸到人/皮/面/具的痕迹,别说面具了,上面连细小伤疤都不曾有,光洁的像是上好的玉,让人爱不释手。 好的,眼前的人不是别人假扮的,这副皮囊与这副身体仍是他女儿。 既然不是别人假扮的,那为什么性格大变,从柔弱不能自理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思及此处,相豫章微抬眼,试探出声,“阿父来得及,没给你带什么好吃的,要不阿父让庖厨给你做点你最喜欢吃的芙蓉糕?” “大哥,你真是高兴傻了。” 眼前小姑娘尚未答话,他身后便响起左骞的哈哈大笑,“阿和才不喜欢吃芙蓉糕,阿和喜欢吃的绿豆糕与枣泥糕。” “......” 蠢货! 相豫章恨不得拿脚踹左骞。 相蕴和奇怪地看了一眼相豫章,“半年未见,阿父连我最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记得了?” “记得,阿父当然记得。” 相豫章立刻道,“这不是半年没见你,突然见到你高兴得脑子都不好使了吗?” “嗐,阿和,你别跟阿父一般见识,阿父是太高兴了。” 相豫章一拍脑袋,笑着哄小孩儿。 相蕴和噗嗤一笑。 还别说,这是她阿父能做出来的事情。 “阿和,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学着给阿父做饭时的模样。” 相豫章不着痕迹岔开话题,一边拿手比了个身高,一边仔细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细微表情,“那时候你才这么高,连灶台都碰不到,在地上垫了快木板,才勉强够得到锅。” 小姑娘被他勾起了往事,稚气未脱的小脸浮现一抹甜甜笑意,“当然记得。” “那时候阿父被人诬陷,被官吏抓进大牢里,阿娘为了救阿父左右奔走,连饭都顾不得吃,我就想着,我人小,帮不了阿娘,便在家做做饭吧。” 小姑娘笑着道,“可我着实不会做饭,烧出一锅黑乎乎的面汤来,阿娘见了面汤没敢端碗,倒是阿父把面汤喝完了。” 相豫章眸光微微一滞。 ——她竟然连这些事情都知道? “一边喝,还一边夸我做的好喝,是阿父喝过的最好喝的面汤。” 相蕴和道,“我以为真的有阿父说的那么好喝,便也尝了一口,呃,像是刷锅水,不,刷锅水还要难喝。” 那味道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相蕴和的脸色有一瞬的扭曲,小脑壳摇得像是拨浪鼓,“太难喝了。” “也就阿父愿意哄我,夸我做的面汤好喝。” “阿父没有骗你,那的确是阿父喝过的最好的面汤。” 相豫章叹了一声。 他为兄弟意气锒铛入狱,贞儿不仅没有责怪他,还为他左右奔走,动用一切关系把他救出来。 救出来之后,没有问他半个字,更没有觉得他荒唐,只跟他说,她跟阿和在等他回家,若没什么事,便跟他回去,莫叫阿和担心。 他随着贞儿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看到疱房浓烟滚滚,小姑娘被烟雾呛得满脸泪,却还努力睁着眼搅拌着锅里的面汤。听到他的声音,小姑娘一不留神从木板上摔下来,手上的皮都磕破了,却还仰着脏兮兮的笑脸,说着阿父你终于回来了。 他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再看看身边面带微笑的妻子,那时候他就想,他得一辈子对她们好。 “阿父还把我当小孩儿哄呢。” 耳畔响起小姑娘软糯糯的声音,“明明一点都不好喝的,我又不是没尝过。” 相豫章回神,低头看小姑娘。 怀里的小孩儿还是旧时模样,天真稚嫩,一脸孺慕,小小的模样与曾经被烟雾熏得黑漆漆的小脸逐渐重合。 可模样虽一样,眼底的神态却不一样,曾经的小孩儿是风雨中摇曳的花儿,他时刻看顾着才不会凋零,而现在,小姑娘的眉眼依旧天真,神态依旧娇怯病弱,但却没了天塌下来都会有父母为她撑着的依赖。 相豫章心头一跳,眼睛眯了起来。 ——这不是他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没那么坚韧,也没那么强大。 半年的挣扎求生不足以让她无坚不摧,长成一个他都忍不住为之赞叹的枭雄之姿。 没由来的,相豫章想起话本里被鬼魂附身夺舍的事情。 相豫章立刻抬头看日头。 即将入冬,日头已变得稀薄,但尽管如此,还是从云层中探出阳光来,一缕一缕洒在人身上,也洒在他面前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被他逆光抱在怀里,身后是微薄日头,头上两只小揪揪被阳光染成浅金色,像是给她披上一层浅浅霞光,整个人都变得分外柔和软糯。 ——她不怕太阳。 那就不是孤魂野鬼来附身。 不是鬼,难道是山野里修炼多年的精怪? 不信鬼神精怪之说的男人绞尽脑汁想着自己听过的戏文看过的话本。 传闻这种精怪向往人世间的热闹繁华,一旦修成人形,便迫不及待来到人世间,领略一番人间的沉浮恩怨。 ——难不成眼前的人是精怪变的? 可是,精怪图什么? 图跟着他当反贼? 图被人追杀风餐露宿? 还是图它要的就是这种刺激,不大起大落的人生不足以说人生? “......” 简直荒唐! 他好好的一个女儿,凭什么被精怪占了身体? 相豫章恨不得抽剑捅死这精怪。 可精怪归精怪,这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他若是把精怪捅死了,女儿也就没了身体。 艹! 杀伐果决的枭雄第一次陷入两难之地。 “大哥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 相豫章久久未说话,脸色还越来越古怪,左骞哈哈一笑,取笑自己没见识的兄长,“大哥,你没做梦,你眼前的人就是小阿和,你朝思暮想的阿和!” “......” 这还不如做梦呢。 人是小阿和,芯子绝对不是,日后见了贞儿,贞儿来问他,阿和到底去了哪,他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女儿的身体在人家那,相豫章投鼠忌器,相豫章深吸一口气,伸手胡乱揉了揉小姑娘脑壳上的小揪揪,嘴角扯出一丝笑,“恩,高兴,我太高兴了。” 相蕴和歪了下头。 ——阿父这模样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相豫章抬了下眼。 ——这精怪有点过于敏锐。 怕精怪觉察出异样,相豫章道,“阿和,你给我的惊喜太大了,阿父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我上次见你时,你才这么高,是个只会扯着我衣袖撒娇的小姑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在没有十足的把握收拾精怪前,相豫章决定先不打草惊蛇,“不仅长大了,还这么能干,救了那么多人,挣下那么多粮草,让阿父有点不习惯。” 兰月摇头轻笑。 ——豫章也有这么没见识的一天。 “原来阿父是有点不习惯。” 相蕴和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没关系的,阿父慢慢就会习惯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扬起小脸,稚气未脱的脸脸上一派认真神色,“我会很厉害很厉害的,不会拖阿父与阿娘的后腿,成为你们的累赘。” 相豫章哆嗦了一下。 所以这精怪到底想干嘛? 缺少父爱母爱了,所以占了他女儿的身体来骗父母爱? 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要借他女儿的身体才能完成? 相豫章想不明白。 想了半日想不明白一个所以然,又怕精怪恼羞成怒对女儿不利,他哄小孩似的揉了揉小姑娘的发,十分真挚地夸了一声,“阿和真棒!” 乱世枭雄最擅长的事情是收买人心,引无数人死心塌地追随他,更别提此时的男人更存了哄小孩儿的心思,三两句话,把小姑娘哄得心花怒放,不再想他刚才反应异常的事情。 相蕴和眼睛亮晶晶。 果然在阿父心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小孩子呀。 相蕴和很吃相豫章这一套。 哪有女儿不喜欢父亲哄小孩似的哄着的? 更别提她这个女儿当了一百多年的孤魂野鬼,如今好不容易见到父亲,那种在世为人的恍惚感才终于消散。 相蕴和扯着相豫章衣袖撒了好一会儿的娇。 恩,她还活着,阿父阿娘还在,感情尚未破裂,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阿父,他叫石都,原来是杨成周的人。” 撒完娇,相蕴和没忘记正事,牵着相豫章的手,把石都介绍给他,“杨成周因被我挟持一事迁怒于他,险些要了他的性命,我救了他,他跟了我,一直到现在。” 这倒是个将才,相豫章颇为重视,与石都热切寒暄。 未来能一统天下的帝王与杨成周相比简直是降维打击,直将纨绔子弟衬得像是地里的泥,石都相逢恨晚,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比周围众人都热切。 怪不得那么多人愿意为相豫章抛头颅洒热血,换成他,他也愿意! ——士为知己者死,他愿意为这样的明主鞍前马后,万死不辞。 相蕴和在一旁笑着看。 她就知道,没有将才能拒绝明主的诱/惑。 石都肯定会喜欢她阿父的,她阿父那么优秀那么厉害。 小姑娘双手捧着脸,眼睛仿佛落了星辰在里面,一眨不眨地看着相豫章。 相豫章被她看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是,我女儿的身体你已经占了,你还要什么? 你们这些精怪能不能简单点,直接把自己的需求说出来? 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沟通的? 为什么要把他女儿的身体占了去? 相豫章着急上火,但当着“精怪”的面,他不好表现出来,便神态自若与众人说着话,待说了半日的话,才以相蕴和身体不好需要休息的理由把小姑娘抱回马车上。 相蕴和扯了下相豫章的衣袖。 她不想那么早休息,她还想把自己重生的事情告诉阿父呢。 阿父与兰姨小叔叔们不一样,他是流芳千古的开国帝王,他的政治眼光在同时期乃至百年内只有阿娘能出其左右,这么厉害的一个人,如果再知道未来百年内发生的事情,绝对能让九州大地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阿父,我想再与你说会儿话。” 相蕴和声音软软。 “阿和,你身子骨弱,吹不得风,别学他们这帮粗人,有事没事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万一把你晒伤怎么办?” 相豫章哄着小姑娘,“你在车上休息一会儿,有什么咱们明天再说。” “反正咱们已经团聚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说话。” 相豫章拍了拍小姑娘的头。 “好吧。” 相蕴和勉强答应,乖巧点了点头,“那就明天再与阿父说。” 相豫章捏了下小姑娘的脸,“乖,去睡会儿。” 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哄起小孩儿很是有一套,这种画面怎么看怎么有违和感,周围人忍不住跟着起哄。 “乖~~” 胡青一唱三叹,调子拉得老长。 葛越捏着声音,学着相蕴和的软糯声调,“大哥,我们也乖,你也哄哄我们呗?” “大哥大哥,我也身娇肉贵呢,你怎么不担心我被晒伤了?” 左骞眨巴着眼。 “滚滚滚,你能跟小阿和比?” 相豫章一巴掌拍在左骞脑壳上,脸上满是嫌弃。 众人哄堂大笑。 相蕴和笑得肚子疼。 相豫章抬手给小姑娘揉肚子。 虽说芯子换了人,但身体还是他女儿的身体,得爱惜。 “阿父,我没那么娇气。” 相蕴和忍着笑。 “知道。” 相豫章道,“阿父的小阿和长大了,厉害着呢。” 话虽这样说,可还是帮着小姑娘揉了一会儿肚子。 揉了一会儿想起小姑娘已经大了,不能再跟以前似的,于是喊了宋梨,让宋梨上去陪着小姑娘解闷揉肚子。 “大哥,你就放心吧,我肯定会把阿和照顾好的。” 宋梨上了马车,对相豫章道。 相豫章点头。 那是得照顾好。 要是再出一次弄丢小姑娘的事情,贞儿怕不是能剥了他的皮。 相豫章又交代几句,才从马车处离开。 离开马车,他支开众人,只把兰月留下来,不着痕迹套兰月的话。 ——他得弄清楚精怪是什么时候附的身,才能想法子把精怪给弄走。 父亲关心女儿是人之常情,兰月没有多想,把自己与相蕴和一路发生的事□□无巨细告诉相豫章。 相豫章听得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照这么说,阿和应该是劫持杨成周前后被精怪附的身。 他的女儿他能不知道? 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姑娘,再怎么性格大变也做不出拿着匕首抹人脖子的事情来。 肯定是精怪搞的鬼。 占了她的身体,当然要保住她的命,要不然她的命都没了,精怪还附什么身? 弄清了时间,下一步就是怎么把精怪弄走。 精怪不怕太阳,那么黑狗血呢?符水什么的呢? 相豫章大脑飞速运转,面对追兵面对梁王的算计时都没运转这么快。 小满没心眼,小骞大嘴巴,张奎做事喜欢寻根问底,胡青葛越更是两个半大孩子,石都倒是能用,做事稳妥还不多话,让他去准备黑狗血倒是不错,可关键是这人是精怪招募的,万一他把黑狗血的事情告诉精怪,精怪恼羞成怒对他女儿的身体下手怎么办? 相豫章把身边的人扒拉半天,悲哀地发现居然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一群小王八蛋! 关键时刻没一个能顶用! 相豫章无比嫌弃。 这种时候他总能想起军师,虽爱唠叨了些,但遇事不决找他准没错。 更别提这位军师日常还神神叨叨的,没事就摇着羽扇装诸葛亮,指不定对付鬼魂精怪很有一套。 相豫章马不停蹄去找军师。 军师刚得知杜满抢劫的人是相蕴和,这会儿正在调整部署。 方才他听说相豫章单人赴会,惊得把这群人全部灭口的心都有了,做人军师的,心就是这么黑。 但现在不一样了,那人是小阿和,灭口是不能灭口的,而且小姑娘带了不少粮食,正好能缓解他们粮草不足的窘迫。 天上掉下小阿和,有兵有将还有粮,军师心情大好,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计划着晚上开个小灶。 ——小阿和都这么有钱了,他作为军师蹭吃蹭喝不过分! 军师还没琢磨着晚上是杀鸡还是宰牛,便见相豫章绿着一张脸进来了。 这是高兴傻了?还没缓过来?恩,半年没见小阿和,一时高兴傻了也是有的。 军师没有多想,便问自家主公,“今天晚上吃什么?” 他向来眼尖,方才在外面巡视的时候看到小阿和不仅带了粮食,还有各种熏鱼腊肉,足足堆了十几车,别说杜满看了眼馋,他看了也眼馋。 ——自从跟了一身布衣三尺青锋打天下的主公,他都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了。 本着小阿和的便是主公的,主公的便是他能随意分配的心理,军师心情大好开了口,“喝鱼汤吧,鱼汤滋补。” “黑狗血......符水。” 绿着一张脸的相豫章喃喃自语,“对!黑狗血跟符水!” 男人猛抬头,一把抓着因多了两百多人而正在改军制的军师的手,“军师,快给我弄黑狗血!还有符水!我要拿它们救阿和!” “现在的阿和不是阿和,是假的!” 相豫章抓着军师衣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双虎目悲切,疏朗声音止不住颤抖,“它是精怪,是鬼!不是我女儿!” “???” 什么玩意儿? 我看你像黑狗血! 第 22 章 第22章 军师手一抖,差点没把调整好的部署摔在相豫章脸上,“主公这是高兴傻了?” “阿和不是您女儿是什么?” 军师韩行一看傻子似的看着相豫章,一叠声发问—— “不是您女儿,她能被杜满打劫还这么开心?” “不是您女儿,她能把那么多的粮食白送给您?” “不是您女儿,她会千里迢迢来不远万里来找您?!” “开什么玩笑?” 一向拿诸葛亮来要求自己的军师难得失了态,差点跳起脚来骂相豫章,“她若不是您女儿,她脑袋被驴踢了才会这么做。” 反贼之女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吗? 需要鬼魂精怪上赶着来当? 人家就是占身夺舍,夺的也是正儿八经的公主,享的也是泼天的富贵,而不是您这八字没一撇现在还在狼狈逃命的反贼的女儿。 被军师劈头盖脸一顿骂,相豫章没有恼,抬手把气得跳起来的军师按着肩膀坐下去,好声好气与军师解释,“阿和是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它是不是阿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更别提他刚才还不着痕迹套了那么久的话。 精怪的回答虽然堪称天衣无缝,但他还是从她言谈话语间察觉出端倪——他的女儿在提起旧事时应该是天真向往且孺慕的,而不是那种带着难以名状的追忆的悲伤感,有一种经年改世再为人的恍惚感,这种恍惚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八/九岁小姑娘身上。 “我的阿和娇娇弱弱,它提起匕首就能抹人脖子。” 相豫章一件事一件事与军师细细掰扯,“我的阿和莫说打猎生火做饭了,她生平只做过一次饭,还差点把庖厨给烧了。” “至于眼不眨手不颤拿针线给人缝伤口的事情更不可能。” “她怕疼晕血,手上破点皮便能哭很久,怎能可能会给石都疗伤缝伤口?” “这么柔弱不能自理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半年的时间里突然变得坚韧坚毅?” 相豫章问军师,“哪怕是揠苗助长,也不可能一下子把小草薅成参天大树吧?” “......” 还别说,这话挺有道理,听得他都忍不住怀疑从天而降的小阿和是精怪假扮的。 但是为什么呢? 人家精怪为什么要放着那么多人的身体不去占,偏偏只占小阿和的身体? 是图小阿和现在的日子好? 还是图小阿和父母是一代雄主,现在先占个位置等以后得泼天富贵? 那既然如此,这精怪为什么不再过几年再占身体?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这个时候过来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韩行一被说服了。 知子莫若父,换成女儿也一样,相豫章虽不拘小节,但心思极其敏锐,寻常人有了情绪变化他都能觉察得到,更别提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女郎。 斟酌片刻,韩行一问道,“主公,您方才在阿和面前没表露什么吧?” “没有。” 相豫章摇头,“我怕它对阿和不利,只把它当阿和哄。” “那就好。” 韩行一松了一口气。 哪怕这位阿和真的是精怪,那也是祥瑞的精怪,他万不能让这位游侠习气的主公把祥瑞给吓跑了。 韩行一手指轻叩案几,“主公,您先别着急弄狗血与符水,让我先会会这位阿和。” “若她是精怪,咱们再想其他办法,若她不是,您贸然动手只会伤了您与阿和的父女情分。” “那你现在便去。” 相豫章拔了军师手里握着的笔,抬手把军师拉起来,便把人往外推,“现在去,马上去——” 话说到一半突然一顿,男人眼底的眸色变了味。 ——按照这位军师脸心黑手更黑的行事作风,军师怕不是巴不得来位有能耐的精怪来占他那没能耐的女儿的位置。 相豫章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看着韩行一,“军师,你该不会想将错就错吧?” “......” 他就知道这厮敏锐得很! 这种踩在相豫章底线蹦跶的事情哪能承认? 更别提他之前还砸晕了这厮,阻止他救小阿和,两件事凑在一起,足够让他日后喝一壶。 韩行一咬死不承认,脸拉得比相豫章还长,“主公,您这是哪里话?” “阿和虽是您女儿,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跟我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区别?我怎会眼睁睁让她被精怪夺了身体?” 毫无疑问,军师是仙风道骨的军师,排兵布阵与治理民生都是一把好手,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果真是经天纬地之才,死了必然能配享太庙的那一种。 当这种人以悲天悯人的语气说着义正言辞的话时,人精如相豫章也不由得被晃了一下眼。 ——等等,良心这种东西他家军师真的有? 难道是他以前误会军师了? 做事比他还没下限的军师其实是一个颇为仁厚的人? 一时间,相豫章不知道是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不相信自己以前对军师的判断。 “主公,在您心里,我竟是这般无情无义之人么?” 韩行一拂袖冷笑。 这种话哪敢承认?相豫章当下便道,“不是,绝对不是。” “既如此,主公为何不信我?” 韩行一斜睥着相豫章。 相豫章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倒也不是不信军师。” “只是,只是对于很多人来讲,现在的局面是最好的,现在的阿和,也是最好的。” 顿了顿,相豫章一声长叹,“至于之前的阿和去了哪里,又为何消失不见,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在意这种事情的,只有我与贞儿......不,或许只有贞儿。” 相豫章自嘲一笑,“现在我虽在意,可若过个三五年,一身棱角被乱世磨平,或许在我心里,现在的阿和便也是最好的。” 韩行一心口蓦地一软,“主公何必把自己说得这般不堪?” “主公是重情重义之人,断不会因为环境而改变。” 他冒着被通缉的风险追随相豫章,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此人虽一无家世二无钱财,但重情义,有但当,绝非成就大事之后便兔死狗烹的薄凉君主。 “借军师吉言,我也希望我能初心不改,无论十年八年,还是百年千年,我都不为外界所改变。” 相豫章道。 韩行一颔首,“这是自然。” 他对这位枭雄比这位枭雄对自己都有信心。 “既如此,那军师便该明白我对阿和之心。” 枭雄话锋一转,威严虎目委屈巴巴,一眨不眨看着韩行一,“我不能没有阿和,就像你不能没有天下为棋。” “你没了天下,一身抱负无法施展。” “我没了阿和,会被贞儿剁成肉泥。” 龙行虎步的枭雄扯着韩行一的衣袖嘤嘤嘤,“军师,你一定要救我一救啊!” “你难道想看我被贞儿碎尸万段吗?” “......” 失策了,又被这厮套路了,亏他刚才真情实感替这厮难过了短短一瞬。 韩行一气笑了,抓起衣袖砸在相豫章脸上,“主公放心,我定会救主公性命,不会让夫人将主公剁成肉泥。” “军师大义! 相豫章这才松了一口气。 “像主公偷看梁王爱妾好几眼,舞姬给主公暗送秋波时主公心猿意马拉了人家小手的这种事情我统统不会告诉夫人。” 韩行一冷笑。 相豫章大惊,“军师!” 韩行一没再理会相豫章。 径直走到内室,从里面端来一只茶壶。 “此为符水。” 韩行一道,“至于黑狗血,主公自己弄,我见不得那种腌臜东西。” 方才把韩行一得罪的太狠,相豫章这会儿哪还敢有意见? 见他拿出符水,已是喜不自禁,对着人一鞠到底,不住道谢。 “辛苦军师。” 相豫章道。 韩行一拂袖离开。 相豫章跟在他身后伏低做小,一路说好话。 ——没了阿和,贞儿会将他生吃活剥,可他那些若被贞儿所知,一样下场不妙。 韩行一对相豫章的讨好视而不见。 俩人很快来到马车旁,戍卫在周围的都是些老人,见相豫章追着军师过来,登时来了兴趣。 好家伙,大哥就是大哥,勇啊! ——居然又把军师得罪了! 周围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相豫章无比烦躁,“滚滚滚!” “军师是来看阿和的,你们别凑热闹。” “......” 不是,大哥你怎么连热闹都不让人看了呢? 没仗打的日子多无聊啊,兄弟们不就靠着看你乐子往下熬吗?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章不让看乐子的行为。 众人深深唾弃相豫章的行为。 “军师来啦?” 听到外面的动静,相蕴和掀开轿帘。 看看军师韩行一,再看看跟在韩行一身后的相豫章,黑湛湛的眼睛转了转。 “阿和,军师特意来看你的。” 众人七嘴八舌,“还是小阿和面子大,平日里别人请军师都请不动,小阿和一回来,军师便放下事情来看小阿和。” 宋梨噗嗤一笑,“那当然,也不看小阿和是谁?” “外面风大,军师上来说话吧。” 说话间,宋梨起身掀开正面的轿帘,对着韩行一做了个请的姿势。 韩行一手里拿着羽扇,一手拿茶壶,准备去上马车。 一只手从侧边伸了出来,扶住他的胳膊。 韩行一眼皮微抬,顺着那只手看去,手的主人身材高大,目光如炬,是个颇为英俊的生面孔。 这便是一个照面便将杜满擒下的石都? 唔,比周围这群莽夫懂事多了。 韩行一对石都印象不错,微颔首,道了一声谢,“多谢石将军。” “军师客气。” 石都声音温和。 作为一个半道过来的外来户,除了要与阿和主公搞好关系外,也得注意军师的态度。 ——在这里,军师的话有时候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韩行一上了马车。 马车外的相豫章立刻把围在外面的众人驱散,“看什么看?” “军师跟阿和说话是你们能听的吗?滚滚滚滚,都滚开。” 马车外再无一人,马车内韩行一与相蕴和相对而坐。 小姑娘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但眉目间的神态已经变了,像是飘荡多年的游魂,而今终于有了栖身之地。 韩行有些明白相豫章的担忧了。 ——莫说相豫章,这张脸他瞧着都觉得怪异。 身边再无其他人,韩行一搁下茶盏,斟了一盏茶,“半年未见女郎,女郎似乎长大了不少。” “军师说笑了。” 相蕴和接过韩行一递过来的茶,吃着着茶温柔笑着,“我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不见,自然是大变样的。” 她当了一百多年的鬼,与阿父阿娘分开百年之久,如今真的重逢,她被阿父抱在怀里,听着阿父爽朗笑着哄着她,便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她还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姑娘,八/九岁的小女郎。 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让她不曾留意阿父哄她时的勉强,直到阿父将她放在马车上,与周围略说几句话,便去找军师,再然后,带着军师来看她,军师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父看出来了。 她不是他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娇娇弱弱,从无害人之人,而她手提匕首,谈笑间便能取人性命。 “我想与军师讲个故事,不知军师愿不愿意听?” 相蕴和开门见山。 小姑娘如此坦诚,韩行一有些意外,“女郎请讲。”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死了。” 相蕴和轻啜一口茶,将自己重生的事情娓娓道来,“不止我死了,兰姨,小叔叔,梨姨,张奎叔叔,胡青叔叔,葛越叔叔,他们全死了。” 韩行一眼皮轻轻一跳。 这个故事算不得好,讲故事的人也说得风轻云淡,仿佛那些事情不值一提,不必多分心思去主意,可尽管如此,韩行一还是从她刻意说得轻松的话里推断出她遭遇了什么。 韩行一听得心惊肉跳。 他不敢想象,上一世的小姑娘如何自己一个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又如何孤身一人去寻找亲人,将那些死无全尸的亲人一一安葬,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时的她才多大?不过现在的年龄。 八/九岁,一个正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孩子,她却独自面对一切,死亡,追兵,不怀好意的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如被投入大海里的一叶扁舟,一路漂泊却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那么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想要见到自己的阿父与阿娘,可终究不过是一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她拼尽全力也熬不过这个乱世,只能凄凉死在大争之世。 或许是她的执念太深,又或许是向来不开眼的老天终于在她身上开了眼,她做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终于又投入这万丈红尘,投身在兰月去阻拦杨成周的那一刻,让一切的悲剧不再上演。 韩行一抬手掐了下眉心,“阿和,你真是......” 声音微微一顿,却不知如何说。 说她做得好,还是说她果然是主公的女儿,不惜逆天改命也要挽回自己前世的遗憾? 韩行一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轻轻伸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掌心下的小姑娘发质柔软,眉眼弯弯,仿佛还是不曾受过磨难的稚气天真模样。 韩行一轻轻叹了口气,“阿和,既重活一世,便不要辜负这缘分。” “前世的盛世太平与你无关,但这一世,你得亲眼看到主公坐到那个位置。” “我知道。” 小姑娘笑着点头,漂亮的眼睛仿佛落了星辰。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就好像看到了晴空,无论昨日是雷霆还是霜雪,但今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金乌会普照大地,云层会蔚蓝无比。 没由来的,韩行一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明明遭遇了那么多的痛苦与磨难,可尽管如此,她依旧从泥泞中挣扎出身,眼底心底满是阳光。 知世故而不世故,看山是依然是山,看水依然是水,大道至简,万物归一。 多少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竟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但小姑娘值得。 韩行一深吸一口气,“女郎前世孤苦,但今生定能一生顺遂,富贵无极。” “谢军师吉言。” 相蕴和弯眼一笑。 说完正事,韩行一踌躇着把相豫章的态度透露一二,“只是有一点,主公心系女郎,对女郎的异常反应极大,此乃人之常情,女郎莫怪主公。” “我知道的,我才不会怪阿父。” 相蕴和轻轻摇头。 只有至亲至近之人,才会注意她的细微变化,她怎会怪阿父对她的关心关注呢? “女郎果然豁达。” 韩行一笑了一下,抬手掀开轿帘。 轿帘外,已是繁星漫天。 周围人皆被相豫章驱散,偌大空地只剩下相豫章一人,高大魁梧的男人不知从哪弄了血,一边绕着圈洒着,一边碎碎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离开。” “?” 这是什么跟什么? 相蕴和狐疑看向韩行一。 韩行一笑得光风霁月,“黑狗血。” “黑狗血?” “黑狗血?!” 相蕴和瞳孔微缩,瞬间明了——阿父这是把她当精怪在驱。 再想想韩行一方才倒的茶,相蕴和顿觉胃里一片翻腾,“那茶——” “普通茶,不是符水。” 韩行一道,“糊弄你阿父的。” 相蕴和这才松了一口气,胃里的恶心感淡了不少。 “失陪,我与阿父说几句话。” 相蕴和对韩行一道。 韩行一悠然一笑,“去吧。” 相蕴和跳下马车。 星光如洗,玉屑碎了一地。 从不信鬼神的相豫章一边忙活着洒狗血,一边继续碎碎念,心思都在狗血和符咒上,自然没有留意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更别提这人故意放轻了步子,特意来到他身后,才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起开,忙着呢。” 以为是左骞等人来捣乱,相豫章没有好气道。 “忙什么?” 相蕴和问。 “忙——” 相豫章声音戛然而止,高大身体僵在原地。 ——军师居然不是这精怪的对手?!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马车,生怕自己一回头,便看到军师横死当场的画面。 他那缺德到冒烟的军师,跟他多年却没享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如今竟丧命于精怪之手?! “精怪”从他身后绕过来,抬头瞧着他手里的黑狗血,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指腹点了点狗血,凑在自己鼻尖闻了闻。 “难闻死了。” “精怪”十分嫌弃。 相豫章瞳孔地震。 不怕符水,不怕狗血,连神神叨叨的军师都不是“精怪”的对手,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治“精怪”的东西吗? 相豫章大脑飞速运转。 毕竟是叱咤天下一身皆反骨的反贼头头,男人很快有了主意—— 相豫章立刻丢了黑狗血,身高八尺的男人抱着刚到他腰高的小小“精怪”嘤嘤嘤,“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我的阿和还给我成吗?” 宁折不弯的枭雄跪滑得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