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以后》 魔剑(1) 第一章 “哥哥,是不是……下雪了,好冷。” 一道奄奄一息的声音从他的肩头响起。 江世安没有回答。他只是将马匹催促得更快些,任由冬日的寒风如刀刃般划过眼睛。 “哥哥……你又舍身来救我。这是……第四次了。”男孩说,“你到底是我什么人……” “别说话。”江世安低声说,“我有个相熟的郎中,就在镇上,省些力气。” 男孩却不肯。他哆哆嗦嗦、发着抖地说:“哥,为什么总有人要杀我。” “这都是我的错。”江世安说。 “为什么?” 他沉默了一瞬,说:“哥哥的名声很坏,很多人想杀我。” “杀……你?” “嗯。”江世安说,“所以他们想用小辰威胁我。” 小辰努力地睁开眼,在他的血液流干之前,先见到了江世安身上层叠的伤口。新伤累加着旧伤,就像从这具精干强健的身体活生生地劈开一个口子,血肉掩埋着白骨,渗透他身上黑色的劲装。 但江世安还是稳稳地带着他,用绳索将他捆在怀中,能够第一时刻护住他的性命。 四周没有下雪,冷气中蔓延着血腥的味道。 “哥哥。”小辰抵着他的肩膀,说,“有人跟我讲了个故事。” 江世安眼皮一跳,问:“什么事?” “八年前的……望仙楼……” 话音未落,一道声音来势汹汹的横插进来—— “当然是你八年前屠他满门的故事!可怜这孩子居然认贼作父,不顾你们之间的血海深仇!” 一柄飞刀随着声音迸射而来,江世安抬手横拦,剑鞘挡住刀刃,撞出“刺啦”的火花擦响,飞刀旋即落地。 他抬眼望去,见到黑暗苍冷的道路两畔点起火把,几十个练家子在夜里现身,像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围住。 “要不是我识破了这孩子的身份,找到他的踪迹,想抓住你,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为首的锦衣中年人畅快大笑,“你居然为了一个仇家的遗孤从百花堂里闯出来,那里的十三血杀阵滋味可好啊,风雪剑?” 风雪剑。这已经是多年前的称呼,江世安已经许久未曾听到有人这么叫他了。 “老张,跟他废什么话,就算他有本事,可百花堂也不是吃素的,他现在如此重伤,我们直接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为民除害!”一个络腮胡的彪形大汉怒道。 “让他就这么死了是便宜他。”右侧上了年纪的女冠道,“就这么个小门小派出来的狗屁天才,竟然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五大世家分崩离析,连我们天月观也深受其害,若不能将他千刀万剐,贫道怎么好回去跟师姐交代?” 话虽如此,几人却都没有第一个冲上去跟江世安动手。 江世安伸手捂住了小辰的耳朵,干燥的唇扯出一个笑:“你说可怜这孩子,却让他在百花堂受尽折磨。有德剑张路,你干脆叫有点剑算了,缺德的东西。” 锦衣中年人愣了一下,然后勃然变色,冷道:“你个杀人爹娘的魔头,居然跟我讲起德行来了。难道他的父母不是被你所杀?!难道八年前的望仙楼惨案不是你亲手所为?!能让我等借助他除掉你,是为他报仇雪恨!” “我将他寄养在富户家中,好生教养看顾。”江世安盯着他道,“他本来可以过得很平静。” 这么多年来,江世安对于追杀围堵他的人从来不屑一顾、也不屑于多谈。他今日十分反常,竟然让张路感觉到一股微妙的得意,就像是戳破窗户纸、让外面的寒风灌进温室里那样,由他的手,打破了一个远离仇恨的幻想。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赎罪吗?”张路笑了,“不可能的。江世安,你这辈子都无法赎罪,何必再自欺欺人?你手上的血债已经洗不清了,我要是你,就一剑杀了他一了百了,你居然还要救他,真是愚蠢。” 江世安没有说什么。他感觉到怀中的男孩一直在发抖,他抬起眼,扫了一眼面前的几十号江湖好手,忽然道:“不把薛道长请来,也想拦住我?” 对面的女冠声音发寒:“方寸观的薛简不过是一个小辈罢了,几次三番地心慈手软,今日我们就要提着你的头去见观主,治薛简一个放纵邪佞之罪——” 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细剑,率先飞身冲了上来。 江世安闻言摇头一笑,他紧紧地护着怀中男孩,手腕抬起,剑身从鞘中哗啦一声滑出。半空中寒光烁烁,一阵眼花缭乱之中,长剑落入他的掌中。 寒月映着霜剑。 他手中执剑之时,四野倏然静寂。月色一寸寸地舔舐到剑尾,一线雪白的寒光中,夜中风雪忽吹,吹起的飞雪飒然拂乱衣衫。 “风雪剑”江世安,八年前名震江湖的绝代天才。 “魔剑”江世安,八年后人人得而诛之的魔胎祸首。 两个身影在火把与月光之中撞在了一起,一剑,仅仅一剑。 她掠过掺杂着血腥味的衣摆,嗅到他身上寒冰一样的冷意,随后在半空中断线般飞坠.落下,成了一具尸体。 成了江世安剑下累累血债的一笔。 他甩了甩手腕,剑刃上洒出一线的血珠。江世安的耳朵里听到了很多纷乱恐慌的议论,来自于黑暗、来自于火把之下、来自于这世上。 “怎么会!天月观的玄琴道长可是成名已久……” “你傻啊,这些年折在他手上的名家数都数不过来。我看他根本就没重伤,我们中计了!” “他、他明明还流着血……” “能跟魔剑交手而不落败的,只有方寸观的那位薛道长。可是道长闭关了,错过了诛杀此獠的好机会……” “我们一拥而上吧!” 纷杂的声音在耳中沉寂。 江世安向前逼近,说:“让开。” 月光洒落在他的眉宇上,这么多年的恶名加身,居然让人忘了他其实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这位魔头其实剑眉星目、十分俊秀,他的左眼角落着一道伤,这种细碎的伤,遍布着他八年来经历的每一个日月。 他的身体,是伤痕组成的。 张路的额头渗出细汗,死死地盯着他的伤、盯着他脚下的尸体。直到目光看到他保护着的男孩,电光石火间,他的思绪突然贯通了。 “杀了那个孩子!”张路指着小辰大喊,“老李,这就是他的破绽!我们动手!” 旁边的彪形大汉闻言,骤然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双刀。霎时间,几十号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了过来,火把烧出近似焦糊的腥气。 江世安抬了抬眼皮,冒着寒夜的风雪,他的眼也仿佛凝结成了冰。 一炷香后。 他用来赶路的马死了,和拦路的所有人一样,倒在了那片密林里。 江世安忘记自己杀了几个人,他记得有人死了,有人喊着“魔头害人”逃走了。他路过地上的尸体,将小辰背起来,赶到镇上。 到的时候,小辰气若游丝,天边刚刚露出一线鱼肚白。 江世安找到好友的住处,伸手敲门。他的手在门上留下了血印子,很不美观,于是他又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更脏了。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不一会儿,门开了。 “文吉?”来人穿着郎中的大褂,连忙让他进来,“这是怎么了?” 江世安字文吉。他将小辰放下,接过好友递过来的布巾擦手、擦脸,说:“还能怎么了。小辰的藏身地被发现了,有人一直在找当年望仙楼的遗孤,飞卿,你先救他,我慢慢说。” 韩飞卿点了点头,打发药童抓了点药,然后亲自擦拭血污,给这个年幼的孩子处理外伤。他一边处理,一边用余光瞥着江世安:“寻常追杀围堵,可奈何不了你啊?” “他们把小辰抓到了百花堂。” 韩飞卿手上一顿,皱眉道:“那是什么地方!百花堂也是左道中人,这群人为了杀你,竟然跟旁门左道联手?……你是从十三血杀阵中闯出来的?” 江世安默默点头。 “怪不得……我认识你四年,从来没见过你受这么重的伤。”韩飞卿道,“你跟他血海深仇,居然还救他,值得么?” 江世安自行撕下来一块干净的布,垂首处理伤口:“当年的事,是我错了。” “也不能全怪你。”韩飞卿道,“如果是我,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会像你一样想着让他平安长大、远离仇怨。这样的根……” 话音未落,浑身滚烫、发着烧的小辰忽然清醒过来。十岁的孩子睁着一双眼,空空地望了望房梁,说:“哥,下雪了。” 江世安说:“没有。” “哥,下了的。”他哑声坚定,“我看到了。” 江世安不再反驳。小辰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坐了起来——像回光返照似的。他看着江世安:“哥,望仙楼惨案那一夜,是下了一场雪。” “诶,别怪你江哥,你这孩子快躺……” 江世安抬手挡住了韩飞卿。 “是你动了手。”小辰说,“你是风雪剑。你是杀人凶手,你杀了我爹、我娘。” 江世安看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男孩忘却了一切疼痛,他伸手揪住江世安的衣服,眼睛通红地泛着血丝,还没变声的嗓音几乎有些尖锐:“你是个骗子,你骗了我!你不是我娘的好朋友,他们也没把我托付给你!你是我的仇人,他们没说错,我要杀了你!” 他的手碰到了江世安的伤口,血肉外翻,红痕沾满了黑衣。 他低头抓住孩子的手,没有用劲儿,只是说:“躺下,别折腾了。” 啪! 年幼细弱的手腕却猛地脱出掌控,一个巴掌打过来。属于孩子的、小了一圈的手掌印落在他脸上,扯开了眉尾的伤口,血珠蛰落。 “我不要你救!我要你死!我要你给我爹娘赔命!” 江世安呆了一下,他松开手,按了一下右半边脸,说:“我赔不了。” “你这个骗子,你是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 江世安向后退了半步。前方是刀山火海的时候,他不知道后退的路怎么走,现在却只能先退半步。 韩飞卿按住小辰,将伤药递给他,说:“你这又是干什么,自找的不痛快,这种事竟然让孩子听去了,能不闹吗?” 江世安低头涂药,也不说话。他习惯地拿起内服药的瓶子,也不用水,只用唾沫干咽下去,表情很平静。 所幸小辰太虚弱了,很快就又昏了过去。韩飞卿给他处理完伤口,敷了药,这才擦了把汗,站起身来。 药童烧好了水,韩飞卿泡了点茶叶,坐在矮凳上用茶炉子倒水:“文吉,你伤得也很重,今日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吗?” “先让小辰养好伤。”江世安垂着头,“我带他去沧州,当地有家武馆,我帮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让小辰隐姓埋名、化妆易容,在那里习武。” “你不是不喜欢他踏入江湖吗?” “人和命争。”江世安说,“很难争过的。” “这可不像你说的话。”韩飞卿笑起来,“我跟你当好友也是颇有风险啊。要不是你四年前在土匪刀下救我一命,就是打死我也不敢跟‘魔剑’混在一起。” 江世安抬头:“多谢你了。我在这儿不安全,消息传出去大概要几日,他们赶来也要一阵子,最多三日我就带小辰走,不给你添麻烦。” 韩飞卿看着他道:“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文吉能住在这里,我很高兴。” 江世安刚要开玩笑,忽然发觉体内气息一滞,他心思电转,立即伸手摸剑,掌心刚刚覆盖在剑柄上,就见到韩飞卿不知何时夹起炉子里的一块炭,在昏迷的小辰身上比划着,只要手一松,那块滚烫的炭就会掉到男孩的伤口间,烧得皮开肉绽。 就在这一刹那的呼吸停滞中,刚刚服用和外敷的药物愈发起作用。江世安内力凝涩,体内被毒素撕扯着,喉间泛起腥甜。 他将血液咽下去,看向韩飞卿:“飞卿。” 韩飞卿转动着手里的炭夹,抖落的火星在小辰的血衣上灼了一个洞:“文吉,你别怪我。” 江世安闷哼了一声,很快又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的人了?” “世家要你的命,我也没办法。”韩飞卿道,“我们几年的交情了,我也不忍心的。只是文吉,你活着妨碍了很多人。江湖上终究还是五大世家和正派豪门把持着,你恶名累累,却连旁门左道都不帮你,我帮你,能有什么好下场?” 江世安道:“只要你不开门,我不会闯进来。” 韩飞卿终于仔细地看了看他,说:“我没有给土匪开门,但他们还是闯进来杀了我夫人。朝廷没了,这世道早就乱了,没有世家收留我保护我,迟早我都会死的。” 江世安愣了一下,他的掌心握着风雪剑作为支撑起身。韩飞卿却马上寒毛倒立,警惕地保持距离,靠到床边用匕首掐住小辰的脖颈,威胁他道:“放开!不然我弄死他!” 江世安顿了顿,松开手。风雪剑落在地上,没了支撑,他马上低头呕出一口毒血,脸上的掌痕还没有完全消下去。他说:“你治过我的伤,知道多少药才能毒死我。既然如此,还怕什么?” 韩飞卿不语,好半晌,只说:“对不起,文吉。” 江世安抬头,他其实是一个很伶牙俐齿、很会开玩笑的人,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能开出一个玩笑,脑海里只有滂沱的血路、满地的尸体,只有八年前的血案,还有他手上没有报尽的仇恨。 他还没来得及…… 还没来得及…… 很快,毒素让他不断地咯血。他的内力被消解散去,眼前一片黑暗,失去了五感。 但他仍然“看着”韩飞卿,说:“韩飞卿,和他们站在一起,只会死的更快。” 韩飞卿没有回答,只是在他倒下时,用那把匕首捅穿了好友的胸膛。 血液沿着医馆的地面一路蜿蜒而去。 …… 太平山,方寸观。 静室里燃着两盏幽暗的烛火,祖师尊像、香火蜡烛之下,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在此静坐。 夜晚过去,已经到了天际微白的时刻。 这是薛简闭关的第十七日,运功、诵咒,这一切似乎已在这二十五年里刻进他的骨血,心净如一。 蓦然间,烛火忽动。 一股极为森寒惊惧的预感降临心头,薛简理应避开,但他却下意识地伸手掐算,才刚刚算起,便涌起一口心血,埋头吐了出来。 鲜红染上素净的道袍。 薛简对着血迹怔愣片刻,那股惊惧之意还没有消退,他的手指紧紧地扣进掌心,渗出了一点血迹。 没有风,但香烛尽灭。薛简站起身,从身侧拿起属于自己的那把木剑,打开静室的门。 门外守着的两个道童正在打瞌睡,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小师叔出关了。两个孩子正要道喜,却见到薛简脸上并无喜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心问道:“小师叔?还没到你出关的时候啊,您怎么出来了?” 薛简道:“今日有事发生。” 两人琢磨半天,这才猛然想起某件抛之脑后的事,愧疚道:“小师叔,太师爷算出今日会有一颗魔星被诛灭,让我们告诉你只管闭关修行,不要离开方寸观,不要下山。” 薛简的眸光渐渐地、渐渐地沉没了下去。他的手扣着木剑,在剑身上留下很细的、浅浅的血迹斑痕。 “师侄,请转告师爷。”薛简说,“徒孙不孝,一定要下山去。” 魔剑(2) 第二章 他下山时,鸡声还未唱亮天下。 薛简一身道袍披着霞光,朝霞的点点金光渗进素色的衣底里。他埋头赶路,每路过一道驿站,窒息感就越重一分。直到天光大亮,听到几个门派的传令弟子发出“魔剑伏诛”的喜讯。 周围听闻的江湖人士大声叫好,称赞世家和名门。行路的商贩百姓跟着鼓掌——路上的山匪歹徒都靠当地的门派清理,他们下意识地附和起来。 喧闹人群中,薛简默默而立。 突兀的,震雷山庄的传令弟子望见了他,马上挤到他跟前,当着众人面高声道:“薛道长?前些日子听闻道长在闭关修行,怎么在这里遇见了,道长大驾光临到了五雷山,竟然不叫小的们来迎接探问,我们老庄主心心念念想着道长呢!” 薛简问:“魔剑伏诛,是怎么回事?” 传令弟子来了精神:“嚯,您真是问对人了。‘魔剑’逍遥法外这么多年,不就是看道长是方外之人,守方寸观的戒律不能杀生嘛。如今倒也不用脏了薛道长的手了,我们家老庄主跟西边万剑山庄、北边五行书院设了个局,引诱魔头钻进去,这不,一下子就成了!” 薛简的手攥着木剑的剑身,指节绷得很紧。他平日里没有什么表情,所以众人也看不出他的脸色是喜是悲,只从他身上淡淡的皂角薄香中嗅到掺杂在里面的一丝血腥味。 方寸观不能杀生,怎么会有血的味道呢? “尸首在哪儿?”薛简问他。 弟子下意识道:“尸首?哪儿有尸首啊。早就千刀万剐砍成肉泥,连个囫囵手指头都没有。哎哟,骨头恐怕都烧成灰了,坛子让万剑山庄带走了,说过几日昭告武林,当众人的面挫骨扬灰……” 他话没说完,眼前一花,刚刚还好生站在这里的薛简忽然消失了。他呆滞片刻,联想到传闻中薛道长轻功绝世,这才缓过神来。 日头渐升。 阳光逐渐温暖起来了,照在人的手上、发上。但薛简还是觉得冷,他从肺腑里吐出来的气似乎都是冷的,融化在空气中,没有痕迹。 薛简在日头最盛的时候,赶到了万剑山庄。他没有请帖,也没有让人通报,只靠着轻功若无旁人地进去,推开了大堂的门。 里面正弹曲儿,丝竹管弦的声音混着炙羊肉焦嫩的香气。薛简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抬头环视众人,目光忽然停在坐席上面的一人上——韩飞卿? 韩飞卿没有再穿那件破旧的郎中衣裳,换上了柔软华贵的丝绸。他在美酒盛宴之间,神情毫无哀色,见到薛简来,反而眼前一亮,起身举杯笑道:“方才还跟何庄主说,这样的喜事不能立马让闭关中的道长您知道,难道薛道长是算到了什么?特意下山来庆贺的么?” 薛简看着他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没有波澜,韩飞卿却觉得仿佛被冰碴子拔了一下脑门,凉的人胸口惴惴。他定了定神,说:“道长,我昔日见你都是东躲西藏,这是江世安那个魔头胁迫我的,现下那魔头死了,我是首功!我们才是一路人,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 薛简走到堂中,管弦声渐渐地停了。 他一身冷气,睫毛结了霜,被堂中的热气烘得开始融化。水迹蔓延时,如这双静默的眸中滴落了寒泪。 “什么首功?”薛简问下去,“他是怎么死的?” 做东的何庄主起身,上前解释道:“小薛啊,他已经不是魔头的同党了。韩医师弃恶从善,主动帮助我们设局,要不是他,以江世安的警惕和狡诈,怎么能让他中毒?我们也就不能赶到把他……” “庄主。”薛简道,“我曾说过,江世安身上的许多事尚有疑点,不可全然断定他是……” “天下已经断定了!”何庄主说,“薛道长,大势所趋啊,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薛简握剑的手背青筋凸起,他的喉口涌上一股腥甜,血液的味道染透喉咙。蓦然间,在何庄主话语未落的一个捉眼刹那,这把木剑倏地架到了韩飞卿的脖颈上。 堂内顿时大乱,众人议论纷纷,试图劝阻。旁边的何庄主勃然变色:“薛简!看在方寸观的面子上才叫你一声道长,你这是干什么!” 韩飞卿脸色一白,很快又恢复红润,笑着道:“戒色、戒杀。方寸观清规天下皆知,道长怎么这样吓唬在下?” “是啊……薛简多年修身养性,他那把木剑根本就没杀过人……” “以前指望着他能杀了魔头真是笑话!还不是看我们自己的!” “真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对韩医师拔剑相向,难道真是别人说的,他跟江魔头有勾结?” “怕不是嫉妒姓韩的干成了他做不成的事儿吧?” “……别胡说,道长不是那样的人……” 红尘纷纷乱入耳。薛简的视线却一直停住在木剑润滑的边缘上。他的木剑逼近,割破皮肤,沾了一点血。 这是很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剑沾上血迹。声息渐弱之中,薛简沾了剑上的血,抬手掐诀施术。 在两人的四目相对之中,韩飞卿陡然有一种抽离感,仿佛天地八方都离他越来越远,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相应的,薛简连通了韩飞卿的魂魄,眼前复现着昨夜的场景—— 他见到江世安半跪在地上。 他浓墨般的长发浸泡在血迹中,唇角往外吐出毒血,风雪剑倒在血泊中。他垂着头,哑着嗓子说:“就算你要杀我,也不必杀了小辰……别让他死了。” 韩飞卿说:“知道了。” 江世安的身躯开始发抖,这是他纵横江湖以来极少数的难以自控。房外传来脚步狂奔之声,他身后的门陡然被打开,迎面灌进来一席北风。 “还真让你小子给办成了!”一只脚猛地踩上江世安的脊背,像是要一脚把他的脊梁踩断似得,“这魔头平日里何等威风啊,可惜怎么就没有个百毒不侵的本事?!哈哈……” 江世安被踩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身体艰涩地挪动起来,慢慢又撑起身,伸手去摸一旁的风雪剑,身处绝境,居然还有兴致嘲讽:“你们庄主被我削掉的头发可长出来了,不会还是顶上发光吧?” “死到临头!不知悔改!” 涌上来的人把剑提到一边,有宿仇的几个大弟子持剑上来,其中一人踩住了他的手掌,瞬间听到了骨骼寸寸粉碎的声音。 在他身后,慢悠悠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这声音非常耳熟,可又十分陌生,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一个人。 “江世安,你差一点就成魔了。” 江世安听到这句话,极力回身去看。架在脖颈的剑阻拦不了他,不知道谁的手突然按住他的头,一刀削掉了他握剑的右手。 他没有出声,额头渗出冷汗:“你是谁?!出来!” 周围三个门派的弟子闻言一愣,骂道:“韩医师这药给他毒出幻觉来了,滥杀无辜的灾星,爷是你祖宗!” 是传音入密,其他人听不到。 江世安无法抬起头来,他被摁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上。先是失去了右手,然后是左手……每一把利器瓜分着他的血肉、每一声喝骂诘问着他的罪孽,世间仿佛是一片炼狱火海,一片忽然间,他听到了哭声。 是孩子的哭声。 是八年前望仙楼的……那个幼子的哭声吗? 他向前爬去,血迹拖延出一道痕迹。他的眼睛被挖出,看不到那孩子怎么样了,但最后,终于是他的血先流尽,在哭声结束前陷入一片黑暗。 地上连一片完整的骨骸也找不到了,人们脸上挂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看,我没有骗你吧。”此刻,韩飞卿的魂魄挣脱出术法,脱口而出,“道长真是误会我了!” 薛简的神魂从他的记忆中抽离。 他的五脏燃烧起剧烈痛楚,仿佛被一把火焰焚尽,薛简低下头,唇角溢出一抹血迹,沿着下颔滴落。就在这滴心血将落未落之际,架在韩飞卿脖颈上的木剑猛然动了。 这是一把极钝的剑。 这是一把几乎不能够杀人的剑。 它没有锋芒,它向来温吞。江世安曾笑着轻弹这把木剑,轻佻揶揄地问他:“道长此生,还能学会杀人吗?” 霎时,浑厚的内力灌注进木剑之中。它仍旧那么钝、却坚硬如同历经百炼的钢铁。剑锋就这么迟钝地压进脖颈中,碾碎他的皮肉、血管、压碎韩飞卿的喉骨。 他立时惊恐地睁大眼,要说什么,但话语被木剑碾得粉碎。 “薛简!”堂中众人大惊,何庄主冲上前来阻拦,却被薛简另一只手按住拳头。 如果要突破他的封锁,必然要用猛力。何庄主心下一转,立即有了决断,借势退了下来,只在口中喊道:“薛简,你疯了不成!他已是功臣!” 薛道长没有反应,他的木剑就这么硬生生地碾断了韩飞卿的喉骨。内力冲荡之间,大门豁然洞开,寒风忽卷,吹凝一滩血红。 韩飞卿的头颅掉落下来,四周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和牙齿发战之声。 薛简看着地上的尸首,翻江倒海的感觉愈发浓烈了,他开始干呕,吐出的却只是血,在众人的注视之中,薛简抬手擦拭了一下唇角,转头看向众人。 众人一齐退后了半步。 “庄主。”他说,“你们只记得八年前的望仙楼惨案,难道忘了……江世安的父母家人、门派上下,也遭人毒手,尸骨全无吗?怎么却全然无人查清这份真相,肃清世道。” 何庄主皱紧眉头:“薛简,你入魔了。” 薛简摇头,说:“入魔的不是我,是你们。” “他死了家人,就可以原谅他犯下的血债罪孽?这世上有仇有怨的人何止千千万!薛简,你真要跟魔头勾结,毁了方寸观五百年清名不成?这地上功臣的尸首,就是你的罪状,我就算把你押送回太平山让观主清理门户,怕也使得!” 薛简道:“我的罪状,何妨多你一个?”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的神情都僵硬起来。薛简的实力与江世安相差仿佛,如果他真的不守清规、放肆杀人,危险程度不会低于江世安,对付‘魔剑’都需要重重设局、费尽心机才能诛杀,何况眼下全盛的薛简。 何庄主的劝说立即塞回了肚子里,万剑山庄未必打不过他,但这种不必要的损伤既不能带来名利、也不能增强实力。他的脸色变了变,忽然又道:“道长是为了诛杀此人前来的么?如今他已死了。那魔头……风雪剑的骨灰倒被他带来了。” 他说着一挥手,立即有一个弟子捧着粗陋的坛子递上来。 骨灰…… 薛简抬起手,接过这个粗糙的坛子。他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发起抖,只能不停刺破掌心来用疼痛克制这种颤抖。掀开盖子,里面传来一股腐蚀的味道。 烧不干净的骨末混杂着硬块。 薛简的神情凝滞了片刻,他的指尖触碰到灰烬,一股贯通心口的预感骤然降临。来不及多说,他忽然握住那把染血的剑,抱着坛子,转身离开了大堂。 风雪吹来满地。何庄主望着他的背影,一直等到连一点儿踪影都看不见了,才放松了紧咬的牙根,阴狠地唾了一口:“什么东西,二十几岁的小娃娃还爬到我们万剑山庄头上了。要不看在他家师爷的面子上……” 一旁的下属上前,正是一马当先削断江世安右手的那人,他哈巴狗似的奉承:“咱们拿着这罪状告上门去,五百年清规竟然让他薛简给毁了,看看观主怎么处置他!” “就是。庄主,等他被逐出方寸观,没有了太平山罩着,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啊!” 话音未落,身侧忽然传来一声惨叫。何庄主猛然回首,蓦然见到好端端说话的几人突然从胸口飙出一股血迹来,骤然翻倒在地。 就像有一声无形的命令降临。每一个前往逮捕‘魔剑’,在江世安身上千刀万剐的人,都接连不断地从胸口喷出血迹,一道剑气攒成的洞迟迟地破开皮肉,摧毁脏器,将一切碾成碎片。 他最得力的下属一个个地倒下了。 何庄主瞳孔睁大,脸色逐渐青白,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口上不知何时也有了一个洞。但他立即运起内力,抵抗着这蛰伏在体内的剑气孔洞——旋即喷出一大口血来,这才护住心脉。 是薛简…… “薛简!我要你碎尸万段、碎尸万段!!!” …… 薛简带着骨灰坛,回到了太平山。 他一身血气,两个道童不敢多问,心惊胆战地去禀报观主。当方寸观的众人发现此事时,他已经闭关了。 “观主。”名叫大吉的道童担心问道,“小师叔会不会有什么事啊?他回来时很不对劲,浑身都是血腥气……” 观主是一个鹤发苍苍的清矍老人,他手里握着转动的道珠,拂尘尾在半空中轻轻晃动。除了他以外,其他的方寸观长辈齐聚在此,静默不言。 忽然间,道珠的声音停了。 在众人面前,插着所有弟子命香的炉中,左侧的一根命香骤然齐根而断,只剩下深插在炉灰里的根部。 师爷仰起头,沉沉地叹了口气。 命香的粉末与灰烬融为一体,在线香折断的同时,一股无形的能量被汇聚起来,收拢、融合、召回…… 一道神魂的归来——带起一阵烁烁的夜风,夜风吹晃了静室中雕塑两侧的香烛,吹飞了满地的纸钱粉末。 江世安嗅到一股纸钱焚烧的味道,睁开眼时,眼前是一支鲜美的白色蜡烛,他下意识地张开嘴要吃,忽然见到持着蜡烛的那只手。 那只血迹斑斑、掌心伤痕交错的手。 他的视线向上移动,见到一双清寒的、漠然的眉目——是薛道长。他跟以往不同了,墨黑的长发变成了一种很难形容的灰白色,就像是纸钱被烧光的粉末一样,灰烬般的眼睫、眉峰,生机全无的灰瞳。 江世安的魂魄在原地定住,反应过来:“薛知一?” 薛简字知一。方寸观的长辈们希望他心中别无旁骛、好好修道,只知“大道唯一”,故名如此。 薛简没有看到他,他其实还不能看见江世安,但能感觉到他在面前,所以只是顺从感觉,将蜡烛向前递了递。 复生(1) 第三章 烛火微晃。 苍白的蜡烛燃烧着,散发出一阵很有吸引力的鲜香,就像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食。江世安盯着它看了半晌,极力压制住这种引诱,转开视线,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地面飞散的纸钱灰烬,再看向自己。 他的身躯是半透明的。 “我变成……游魂了?”江世安愣了一下,琢磨着想。 薛简虽然不能看到他,但能感觉到手中的蜡烛并没有被食用。他重新握了握白蜡,迟滞地将蜡烛放在桌面上,看起来甚至有一丝局促。 “薛道长。”江世安回过神来,看向他道,“方寸观行善修行、参悟大道,这样的奇技,一定是你做的了。你把我的魂魄召了过来?道长?” 薛简听不到。他的命火还没有暗淡到能和一缕微弱的神魂交谈。 他承载着江世安的目光,却不知对方在何方,所以只是这么静默地盘坐着。 江世安见他不理会自己,在心中无奈想到,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的恩怨还是不能一笔勾销么? 两人交手过很多次,是世人所谓的“宿敌”、“对手”。 薛简奉命下山,擒伏“魔剑”。他常年追逐奔波在江世安的身后,像是影子跟随身躯一样。他阻拦江世安报仇、在“魔剑”的剑下救出过很多性命…… 江世安有时会怨恨他。他满门被灭,追查凶手,风雪剑却常被一柄桃木钝剑所阻,不能干脆利落地手刃仇敌。他背负的血债、罪孽,午夜梦回的每一次痛不欲生,都无法以杀相报。 但有时,江世安也觉得他挺有意思的,居然拿着一把不能杀人的剑,终日追逐在擒伏魔头的路上,有一种不属于江湖杀伐、不属于这混乱世道的天真。 “我说,薛知一,”变成鬼魂的魔头很是洒脱,决定单方面消除恩怨,抬手揽住薛简的肩,“你这是干什么啊,不会是有什么话要拷问我才把我拘来的吧?我以前在域外魔道行走时,听说过一种拘神役魂的邪术,没想到方寸观还有类似的法子,诶,你说句话——” 他的手轻若无物,穿过了薛简身上素净的道服,沁凉的肌理透过织物,猛地贴附到人的两肩上。 薛简身上的两团阳火跟着被拍灭了,浑身掠过一股阴风。他沉默片刻,说:“地上的香灰可以写字。我看不到你。” 江世安怔了怔,这才发现他的眼睛虽然一直看向自己,却没有追随自己移动。……不是拘神役魂吗?哪有邪术的主人看不到自己拘来的魂魄的。 他试探地铺了一下香灰,在薄薄的灰烬上伸出手指,想了半天,只写了三个字: 吃了没? 灰烬被微风吹动,随着他写字的动作,在地上呈现出这三个字。 薛简的眼睛里露出很淡的笑意,他回复说:“还没有。” 香灰动了动,说得是:“吃点什么?” 薛简摇了摇头,转而重新拿起蜡烛:“现在还不饿。江世安,半年不见,你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真枉费我每年告诫你的话。” 他说着重新拿起那根鲜美的蜡烛。 江世安趁着他听不见,习惯性玩笑斗嘴:“狼狈之态年年都有,道长不也参与围剿追杀我的盟会吗?仇敌的告诫焉能听得?只是今年的狼狈没在道长桃木之下,却让别人一劳永逸了……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啊,你那把破木剑,我早就看不惯了。” 他说着说着,视线落在蜡烛上,身体慢吞吞地飘近过去,埋头吸了一口气。 好香啊…… 他就一定要这么拿着吗?这是确定我有没有吃的一种方法? 好在江世安没那么别扭,把面子随手抛下,埋头张口咬住白蜡的顶端。 神魂无重量。薛简却还是感觉到一股轻微的力道压在手上,他端正地、一动不动地喂食着,空无一物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黑发寒眸的俊秀青年人,他的眼角落着一道伤疤,唇角自然地翘起,低垂着眉目。 薛简收拢掌心,坚硬圆润的指甲刺着掌心,这才让他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他眼前依旧空无一物,只有蜡烛、香火,飞速地燃烧着,高温的蜡油淌满手背,他竟不觉。 江世安吃完蜡烛,连混沌的大脑都变得清晰许多,他刚要在香灰上多写几个字询问清楚,房门便传来了整齐了敲门声。 这是薛简闭关的静室,若无长辈吩咐,其他人是万万不敢打扰的。 敲门声响了几声,停下,一个年轻弟子的声音响起:“师叔,您出关了吗?观主让您过静心堂一见。” 薛简起身推开木门,说:“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随着木门打开,满地混乱的景象映入眼帘,里面阴风迎面一扫,年轻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头行了个礼,就这么等在门口。 薛简当即收起香灰,装入香囊当中。旁边的江世安抬手欲言又止,又默默把手放下了,道:“你们方寸观的老爷子德高望重深不可测的,看见我不把我灭了?把香灰留下好歹让我写字问些问题,你先去,回来再告诉我,岂不两全其美。” 薛简低头剥落手背上的蜡油,江世安继续说:“我就在这屋子里待会儿,不出去随便吓人。诶,我虽然死的惨一点,但不是怨气深重的游魂,对了,你知不知道小辰怎么样了?” 薛简的手背上只有蜡油烫出来的红痕,他反复端详,整理衣衫,转身出去。江世安坐到椅子上:“算了,你去吧,说再多你也听不见。” 神魂刚刚贴到椅子上,还没穿透。江世安扭头想闻闻案上茶水的味道,随着薛简跨出房门,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吸力,将他轻飘飘的魂体猛地牵扯出去,一阵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 江世安一头攒到薛简身后,神魂死死地趴在他身上,被血迹染透的半透明黑衣几乎跟道袍交叠。为了避免掉下去,江世安一把搂住他的脖颈,像过年的对联一样被面糊黏住了。 薛简脚步一顿,想回头,脖子有点沉。他吸了口气,说:“你可以自己走路。” “师叔?”陪他同去的小弟子疑惑转头。 薛简摆了摆手,略等片刻。慢慢地感觉到重量减轻,江世安从他身上把自己拔下来了。 江世安飘在他身边,笑不出来了,说:“……吸星大法。” 薛简如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 江世安慢慢跟着飘,转过两个弯,出了门,外面是一阵寒冷的黄昏,最后一丝残阳也在纷飞的大雪之下被遮掩得几无余光。 他的身体并无不适,但薛简还是向他隐约在的地方偏过去,用身体挡住本来就很稀薄的微光。 江世安跟着薛简的影子向前飘,望见一块写着“静心堂”的匾额,门前没有塑像,十分简朴素净。他跟着薛简进入堂中,里面点着蜡烛、供香,一个发须皆白的皓首老者坐在最上头,仙风道骨、渊渟岳峙。 下首还有两人,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发丝黑白参半,戴着铁眼罩,是个盲叟。另一个则是中年人,衣衫不整,有些浪荡之态。 薛简依次行礼:“师爷、二师爷……师父。” 江世安跟着他行礼的顺序望过去,上首的老者就是方寸观的观主广虔道人,下面的盲叟是几十年前威震江湖的秦永臻秦老爷子,也称纳灵子,最后一个则是……传言中功力尽废、常年遨游海上的镇明霞。 镇明霞虽是薛简名义上的师父,但因镇明霞早已成了废人,内力全无,又居无定所,薛道长自小便是由观主教养看顾长大,这在江湖上不算秘密。 师爷抬眼看去,目光在薛简身侧扫了扫,说:“小简,你往前站一站。” 薛简顺从上前,他才走了两步,忽然闻得一声冷哼,一把沾血的木剑“砰”地甩到面前。骨碌碌地在地上晃了晃。 “师兄的好徒孙!费尽心血教他养他,他却跑去无端端地大开杀戒。观中清规肃然,与天下为善,连杀鸡宰牛都回避不忍目睹,你却一连杀了万剑山庄十三个弟子好手、又伤了何庄主,我看倒不该教你武功了,省得败坏了我们数百年清誉。” 二师爷扭头看向这边,心直口快地说了一通,胸膛起伏,肝火未消,“你师父是废物,你也要入了魔不成?” 镇明霞的眼皮撩了撩,没说话。 “杀人?”江世安听得眼皮狂跳,盯着地上血迹干涸的桃木剑。他见过多次薛简手握此剑的模样,木剑无锋,他的意志也淳厚淡泊得没有锋芒。他没法相信,“还连杀十三个?这不是污蔑吗?” 可是薛简听了,却沉默着不做反驳,撩起衣袍跪了下去。 一截挺直的、没有弯过的脊背,在江世安眼前跪了下去。他喉间莫名一哽,总觉得这样的场景自己并不愿见。……这江湖上如果说有谁是他认可的对手,薛道长绝对是其中之一。 江世安飘着动了动,在他旁边半蹲下来,埋头端详那把木剑,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道长此生,真学会杀生了。” 他想问是谁如此罪孽滔天,竟然惹怒了你。 他想问万剑山庄与你并无宿怨,何庄主虽是个笑面虎,却也不敢算计方寸观嫡传。 他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心怀无边善念、冰清玉洁、地位尊崇的人,为什么一夕之间推翻过往二十年的理念,拔剑相向? 但薛简不答。他视若无睹、耳不能闻,只静静地跪了下去,对着静心堂炉中那柱粗壮的香,他认错,却抬着头,目光平静至极:“师爷,弟子是为心而去的。我道修心,人之心即为方寸,弟子为此只得破戒,否则方寸大乱。” 观主苍老的眼珠望着他,望着他灰白的、残损的长发:“小简,阴阳两隔,人力终究勉强。” 薛简垂头,低声道:“弟子不能不勉强。” 观主没再说什么了,转头问镇明霞:“霞儿,你说该怎么处置。” 镇明霞看了一眼薛简,笑了笑,道:“师父何必问我,我知道什么。何庄主开条件让师父将这逆徒绑去、交给他们处理,您不是也给一口回绝了吗?方寸观五百年清名,却不如小简这条命啊。” 二师爷刚骂完薛简,火气没消,听到这儿反而更上火了:“你是他师父!天天吃喝玩乐不思修行也就罢了,还想着把你徒弟交给外人,咱们自家人说自家话,我骂十句也不能让外人骂一句,他何忠本来就是狗……”憋回去了,二师爷硬生生咽到喉咙里,“不行就是不行!这孩子一时犯错了咱们教育就行了,怎么着,养了二十年的弟子,这就不要了?” 镇明霞依旧笑着:“师叔别着急,有你们护着,小简怎么能出事?再说万剑山庄本就藏污纳秽,何庄主背地里做过多少恶心的事儿,也不算让小简冤杀了。” 二师爷偏过头,懒得看他。 镇明霞顿了顿,看向上首:“何忠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东西,不动点真格的,各派诘问,我们也不好开口。师父,咱们也不能包庇得太过明显。按照观中旧制,无故杀人,是要逐出门派的。”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让江世安心口一沉,脊背一阵发凉。 如今是乱世,早就没有了朝廷,各个都城繁华之地都由世家名门把持着。要是没有方寸观的庇护,薛简恐怕就要跟自己一样被世家通缉——五大世家同气连枝,各有姻亲,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么多年风刀雨剑的日子,薛道长心不够狠,怎么能过得去? 江世安待不住了,他的手拍了拍对方,见他没感觉到,又凑过去吹了两口凉气,催促道:“向你师爷认错求情啊,薛知一,这时候千万别固执,你师父怎么也不帮帮你,不能离开方寸观,不然……” 凉气吹起薛简的发丝,他似有所感地回头,说得是:“弟子愿听处置。” 江世安:“……薛简,你没救了。” 镇明霞笑吟吟的,听了这句话也没开口,师爷垂着眼睛看他,眉头微锁,只有二师爷马上面露不悦,拍桌子道:“什么愿听处置!这会儿没有破戒的胆子了,这些破规则就是该废除,听话得真他……不是时候!依我看,戒律堂抽几鞭子算了,想让我们赶小简下山,他何忠还不够格儿。” “他身体虚弱、命火混沌,受刑就免了。”观主看着薛简,顿了顿,又说,“每日午时后,来这里跪香。” 这处罚比预想中要轻得多。 江世安长出了一口气,他看着薛简低头答应,看着上首的长辈离开静心堂,等到只剩他们一人一鬼了,压着的气息才敢明目张胆一些。 复生(2) 第四章 残阳落下,静心堂的窗隙间光华敛去,只余两柱粗香静谧燃烧。 要将这两柱香跪尽,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对习武之人来说,这惩罚倒是不算重,更多的是一种惩戒、教训之意。 只是刚刚观主提到的——“身体虚弱,命火混沌”,这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薛简有伤在身? 江世安敛神思考,刚凝聚起来不久的神魂却一阵虚无和涣散,他无法凝神思索太久,只想到天下能重创他的人屈指可数,这位冠绝当世的道门天才,怎么会被精于俗务、疏于武艺的世家所伤? 万剑山庄便是世家之一,也称“万剑何家”。 江世安正要询问,见到薛简垂首捡起桃木剑,用一块干净的、洗了多次的手帕擦拭血迹。这手帕还是旧年的模样,八年前、或许更久之前,在两人年少时第一面,薛简就用这样一块素蓝的手帕。 “已经干涸了。”江世安忍不住提醒,“凝固在上面,渗进木头里去了。” 薛简不能听到。他仍旧低垂着眉目,尽力擦掉上面暗红的血污,但这把洁净温厚的木剑,依旧染上了血腥的杀伐之气,剑身一寸寸地沐浴着杀孽。 他停下手,忽然道:“你的骨灰,我带回身边了。” 江世安知道他听不见,敷衍着一句:“你要拌凉菜下酒吃吗?” 薛简说:“我尝了一口。” “嗯……嗯?!”江世安愣了一下,蓦然抬首,脑子里轰得一声,“什么?” 对方目不斜视,紧紧盯着这把血痕累累的剑,灰白的发垂落在背上:“是苦的。” 江世安噎了半晌:“我命苦……不对,现在不是讨论味道的时候吧?” 薛简的耳根透出一点点冻红的颜色,神情看起来十分镇静:“骨灰的罐子放在烛台旁边,你可以睡在里面。根据术法的要求,你不能离开我十五步外,不能受到日光暴晒,不能……算了,你记不住。” 他顿了顿,重新说:“你要留在我身边。” 江世安用半透明的手指抵着下颔,说话的时候吹起一股凉风:“知道了陛下,方便的时候臣给您守着。” 薛简补了一句:“形影不离。” 现在就挺形影不离的,江世安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像一个看不到的影子。他左右看了看,飘到燃烧的香火旁边沾了一点儿灰,试探着在薛简身侧写字: “为什么杀人?” 浅淡的、薄薄的字迹出现在面前。 薛简看着灰字,回答:“天地乾坤尚在倒悬之中,世道由不辨黑白、满心名利的人把持。剑下之亡魂,哪一个不是罪状累累、劣迹斑斑,但受到万剑山庄的庇护,迟迟不能正法。” “说真心话。”江世安写。 薛道长自己或许不知道,他不会撒谎,但如果说的不是真心话时,就会浅浅地蹙着眉,对自己的言语不甚满意。这些理由当然成立,却不够真诚。 薛简沉默了片刻,说:“我的一个故人死了。” 江世安有点摸不清这是什么意思,试探地写了个“我?”,“我”字刚写到一半,便听他说。 “至交好友。”薛简道,“天下再没有第二个。” 江世安手指一顿,松了口气,差点问了一句不知好歹的话。两人追逐相杀多年,就算死后都不能算清彼此的仇怨,是“故人”已经称奇,何况“至交好友”? 恐怕如今薛道长身上还刻有风雪剑留下的伤疤。 “你不用怀疑我的动机,我没有想让你死后不宁。”他低声道,“人死万事休,我知道。但是……但是你身上的很多事都不清晰,江湖上凡有杀孽血债,第一反应都是你的过错,凡有肆意屠杀、婴童走失,必是‘魔剑’修炼邪功。然而你我交手多次,你的内力虽然锋锐,却足够中正踏实,坦坦荡荡。” 薛简转过头,对着江世安在的方向:“做恶用你的名字销账,这世上岂有这么合算的买卖?我不愿意让这样的人一直痛快下去,很多事我都会一一查清……我明白你身上负有望仙楼的恩怨,但你死了,我强行将你召回人世,此后的罪孽,是算在我这里的。” 江世安听得一阵静默,他蘸着香灰写了半个字,又涂掉,最后叹了口气,写:“对不起。” “何出此言?”薛简问。 “去年那一剑太重了。”江世安诚实交代,“道长,你我虽然不是同路人,但你对我仁至义尽,我活着的时候该对你好点。” 薛简的视线在“同路”那两个字上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那道伤已经好了。” 风雪剑质地寒凉,剑锋划过肌理时,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切肤的冷意,这股沉默而又逼人的冷像是划破绸缎一样切开肌肤。这把剑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数不胜数,已经成为了组成薛简的一部分。 干净的、公正的、声名远播的薛道长,被一把剑刻满了失败的注脚。 “不信。”江世安用薄灰划拉,管不住地开玩笑,“口说无凭,别又嘴硬,明明是手下败……” 字没写完,薛简抬眸看了祖师画像一眼,随后突然解开道袍的外衫。 江世安瞳孔一跳,连忙将前面这些字涂掉,薛简却摸索过来,抓住他涂抹字迹的手,一股寒冷的空气被他圈入掌中。 江世安被他拉过去,沾着薄薄香灰的手碰到他的肩膀,隔着素白的内衫摸到他肩头的伤疤—— 肌肤劈开、有一道十分流畅的切痕。江世安下意识地想起持着风雪剑时,锋刃入肉、剑过骨断的感受,他并不迷恋杀戮、并不崇尚破坏,但却始终记得两人交手过后薛简的目光。 他一边盯着剑上的血、血光里映照着江世安的面容,一边喘息着用手扣住伤口,血液从指缝里狂涌出来,热腾腾的。 当时两人说了什么吗?江世安回忆。他记得薛简说,“风雪剑再度进益,凡夫俗子,何以杀你?” 他自己半带挑衅、畅快地回了一句:“山中修道人亦不能,道长——请回吧!” 伤疤确实已经愈合,但痕迹很难消去了。江世安收回思绪,有些懊恼地收回手,觉得自己当时太过桀骜不驯,好像要活活把薛简劈开一样……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只是两人实力相近,生死之间一决高下,实在不能留有余地。 他恶贯满盈,怎么能在薛道长面前赌他温厚慈悲不杀生呢? 江世安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薛简又抓了一下空气,看着自己指痕斑驳的掌心,放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从来就没有抓到过他。 “信了。”江世安知道他较真,“是我出手太重,我被你追得走投无路啊。” 他解释了一句,想到薛简之前说的话,不由劝告写道:“道长,这世上本就是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你这样做并无益处,就像一滴清水滴入砚台,只会被染黑。” 薛简只扫了一眼,反问:“你甘心么。” 江世安手指顿住。 “你十四岁初出茅庐,就在剑器大会上连战三英,夺得魁首,实在是风头无两、天纵奇才。这样的天才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居然不受任何势力的拉拢。”他说,“对你的明争暗抢从来没有休止过,你不曾同意任何人。直到八年前无极门被灭,你的亲人朋友、师门上下,尽数惨死,而你也在发现后走火入魔,凭借着现场的一枚望仙楼令牌,杀上门去……” 那是怎样的轰然巨变? 尸骨和尸骨堆叠在一起,亲人和友人死不瞑目,娘亲的断手护着妹妹的骨头,头颅却被砸得凹陷下去。无极门的牌匾被插碎在地面上,一张纸条飘落下来,上面写了一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除了字条外,最明显的线索只有那枚望仙楼令牌。 “……但你杀错了人。”薛简低声叙述,“望仙楼只是在前一日上门拜访,彼此切磋。双方起了一点小摩擦,闹得有些不愉快而已,凶手不是他们。” 只是为时已晚。 江世安在心里补全这句话。 为时已晚,他的眼中看不到妇孺的哀哭、看不到老者的求饶,分不清天地日月,记不得苍天究竟是黑是白。 那是“风雪剑”成为“魔剑”的开始。 “江世安。”薛简叫了他一声,缓缓叹息,“你死有余辜。” 江世安没有反驳。 因为他确实死有余辜。 “可是你还没有查到最后,我也还没有。”薛简说,“这样就消失,难道你真的甘心吗?” 夜风吹动窗棂,刮出飒飒的响动。 江世安盘腿坐在他旁边,血迹浸透成黑红色的衣衫垂落在地面上,他仰着头,看着静心堂“天地至公”的四字匾额,开口道:“你听起来像是在一意孤行,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回头。” 他是说出来的,薛简暂时还听不到。 薛道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低头抚摸木剑,轻声道:“是我不甘。就算你放弃了,我也不会甘心。” 江世安料到了他的反应,薛简似乎是一个对追逐真相这件事很坚持执着的人,他也就干脆不做回答,而是感叹着念叨:“道长,天地之中,真有至公之事吗?” 道长听不见,只是静静地跪在堂前,望着降真香渐渐散去的薄烟。 复生(3) 第五章 子时过后,江世安随他回到房内,睡在薛简所说的骨灰坛里。 瓷坛细腻,比方寸观日常的茶器质地更好。道长一贯清贫,这样的瓷坛已是他身边少有的珍贵之物,竟然拿来装一捧灰烬——着实浪费。 江世安边想边蜷缩起来,他的神魂像一缕薄烟一样沉在坛中,依偎着自己的骨灰渐渐地睡去了。 睡梦中,周遭慢慢变得温暖起来。江世安恍惚间察觉到一缕阳光洒落在脸庞上,他抬手遮挡,迎着日光睁眼,见到小妹坐在凳子上扎辫子,嘟囔着说:“哥给我带的花灯让望仙楼来的小弟子碰坏了,我要追究,娘还不让,说什么远道而来……” 小妹穿着碧色的裙子,跟他一样嘴碎,不停地念叨。 江世安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起身从树上跳下来:“哥替你教训他们。” 小妹对着铜镜梳头,有点不满地轻哼:“自从哥哥名扬天下,就只知道给我带吃的玩的、帮我教训别人,从前可是会陪我编花篮一下午呢,现在不是习武就是练剑的。” “怪我不好。”江世安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要是我不去剑器大会、不出这个风头,就不会有人……常来找我比剑、非要收我为徒了。” 小妹笑盈盈地道:“哥,我给你做了一个剑穗!”她说着从妆台上捡起一个鹅黄色的剑穗儿,编织得很细密,小妹转过头,将剑穗系到风雪剑之上,露出一张朦胧的脸。 八年过去了……她现在该长什么样子呢? 江世安伸手触碰,然而触碰到的血肉很快破碎,化为一具鲜血淋漓的尸骸。他的脚下一片血泊,方才沐浴在身上的阳光尽数散去,侧身回望,到处都是尸骸血海,一片惨象。 江世安闭上眼,再度睁开,他甚至有些麻木地苦笑了一声,随后转过身照常为众人收殓尸骨。 像这样的梦,从没有一日落下。有时候江世安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但更多时候,他只是为还能梦到他们而心怀庆幸。 江世安沿着这条血路走下去,他将冰冷的尸骸拼凑完整,走到无极门粉碎的匾额时,那张字条再度飘落下来—— “如今,你不该拒绝我了,对吧?” 他将纸条捡起来,捏着它微微卷边的四角,在脑海中第无数次回忆他拒绝过的人。但是太多太多了……五大世家、江湖名门,连左道邪派都曾经向他示好邀请。 他的脑海中掠过一个个的人名,这些年的风霜雨剑之中,他四处探查追踪,寻觅当年的真相,也手刃过参与灭门的凶手,但幕后的罪魁却始终不能查清。 无尽的思绪卷过脑海,江世安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双手捂住脑袋,下意识地压制内力——他怕会走火入魔,酿成像当年望仙楼一样的恶果。 剧烈的疼痛令人浑身颤抖,像一根根钢钉穿透骨骼。江世安蓦地清醒,神魂从坛中不受控制地钻出。 一片温暖的烛光笼罩在身上。 江世安愣了一下,轻飘飘地趴在骨灰坛上,见到薛简闭目养神,守在一根蜡烛旁边,这股温暖就来自于蜡烛上笔直旺盛的火焰。 他醒了,坛子轻轻地震动了一下。薛简睁开眼,转头看了过来:“你做噩梦了。” 江世安很不想承认,他埋头在坛子里缩了一会儿,慢吞吞地重新出来,化为人形,坐在薛简旁边。 “以前也一样的。” 薛简不知道他从前也是噩梦缠身,便解释道:“你的魂魄还不稳定,现在还不能思考太多的事。” 他垂手将香囊解下来,把香灰铺在身侧的一块地面上,随后起身取出一道定魂集阴符,用蜡烛将符纸点燃,烧落在一碗清水里。 “水中有‘气’,以后精神恍惚的时候,可以让我给你冲一钱符水。” 他抬手递过来。 江世安等着他放在地上,或者像其他人祭奠死人一样倒在地里,让他自己去吃。然而等了片刻,薛简都没有放下的意思,他也只好飘过去,伸手习惯性地托着碗底,实际是用道长的手端着,低头吸取精气。 水波微动,符灰渐渐泛白。 一阵微凉的风缠绕在手臂上,如果是常人,一定会觉得阴风刺骨。但薛简却定定地看着这里,他无声靠近,江世安透明的黑衣穿过他的道袍,他看不见的长发穿过薛简灰白的发丝,寒冷的、夹杂着一丝血腥气的吐息,扫落在人的躯体上。 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伤痕累累、还是满身血迹?他们两人已有半年多没见了,上一次见面,江世安还意气风发。 凉风退去了,薛简回过神来,将水碗放回桌上,又多点了一根蜡烛:“我以前也经常做噩梦,师爷说我的三魂比常人的更弱,更容易看见奇怪的东西,吃了几年的保神丹才养好。” 他说下去:“师爷就坐在我旁边入定清修,我半夜惊醒了的时候,他老人家就给我盖被子,给我念静心诀。” 江世安没写字,背地里揶揄他:“道长虽然两袖清风,却是方寸观精心养大的,格外天真。你第一次下山的时候不会以为吃东西不要钱吧?” 薛简对着烛光道:“后来我做噩梦,常常因为你。” 江世安坐不住了,写字问:“我?” 薛简颔首,对他说:“遇到你之前,年轻一辈的比较我从来没有输过。剑器大会之前,盖世天才这样的称呼,本应当是属于我的。” “我太厉害,对不起啦。”江世安不客气地、略带得意地写道。 薛简勾唇轻微地笑了笑:“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议论,无极门这样一个没听过的门派,一个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奇绝的天赋和剑术,我是衬托你光华熠熠的绿叶,是你连胜三人的最后一关,是江湖人常拿来对比、又连连摇头的那道影子。” “夸过头了,好虚伪。”江世安道。 “我真是恨你啊。”薛简叹息着道,“我真是……很讨厌你。” 他说这话的神情很古怪、很微妙,江世安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道长似乎不是很高兴,可还是笑了笑,好像这段并不愉快的体验,也成为了某种不能割舍的东西。 江世安凑过去,歪头看他,边看边写:“你不会背地里偷偷哭了吧?” 不待薛简回答,飞快追问:“真的哭了吗?” 薛简并不生气,只是摇摇头。 “我知道世人大多嫉妒我。”江世安很顺畅自信地写,“道长别难过,你也只是嫉妒我的世人之一。但你还是很麻烦的,当初要不是你拦着我,天月观的玄月、玄星,我早就亲手杀除,不会留他们两人仍在逍遥……” 他的手顿了顿,感觉不对劲,仔细品味了一下,态度大变:“是我该讨厌你!” 薛简开口解释:“天月观罗网密织,陷阱重重,以当时的情景,如果真让你闯进去,他们两人一定会死,但你也未必能侥幸逃脱。” 江世安咬了咬齿根:“他们两人是昔日灭门的参与者,要是不能将当年的凶手都送下去给我爹娘亲友赔罪,我就算活到今日又有什么意思?” “你活到今日了么。”薛简抿直唇线,淡淡地看向香灰字迹,“江世安,你已经死了。你手上不该有那么多的杀孽,有些人有些事,你的手段都太酷烈了。” “他们哪一个不是罪有应得?”江世安争辩,“玄月玄星仰仗着天月观的庇护,在当地横征暴敛、对百姓敲骨吸髓,何况手上还沾着我们无极门的血,你真觉得这种人会改过自新吗?他们对你的保证实现了吗?薛道长——恶疮毒瘤,本来就该处于雷霆手段,就算不为我一己私利……” 他突然泄气,说:“就算只为我一己私利,我也要杀了他们。” 薛简沉默片刻,道:“他们不过是台前傀儡,受人摆布,不值得你以身犯险。” 江世安回答:“执剑人扫平天下,傀儡亦杀。” 薛简无奈地笑了笑,说:“你这样的想法,怪不得左道旁门也不救你。你见了他们,恐怕也只有拔剑相向而已。” 他说着闭上眼,静默入定,不再看香灰上的字迹了。 江世安正要跟他“大声”争辩,再吵一架,他都要憋出内伤来了,好不容易精神起来,薛简又立刻闭眼不看,只剩他一个人咬着牙琢磨往事,翻旧账一样想起薛简过去是怎样阻拦他、为难他的。 宿敌。 确实是宿敌。 江世安磨着牙根想了想,怎么都睡不着。他半夜从骨灰坛里飘出来,心情燥郁地敲桌子,透明的手指在桌面上敲来敲去——忽然间,响起一声很轻的“咚”。 他敲响了。 江世安怔愣了一下,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伸过去又敲了几下,真的响了。 喝下符水之后,他的神魂好像又凝实了几分,可以影响到一部分的外物了。 也是在这时候,薛简听到声响,起身坐到江世安身侧,将一盏茶放在他的手旁,低声道:“别试探了,是你敲出声的。” 江世安冷飕飕地开玩笑:“我应该去仇人家门口敲,能吓死一个是一个。” 薛简触碰茶盏的手忽然一顿,他抬起头,向着声音来源的地方。 江世安还没察觉,捂着脸冷飕飕地开下一个玩笑:“我半夜就在你床头敲,睡着了也把你敲醒。” “我今夜给你守灯,不会睡的。” “什么灯……等等。”江世安的大脑停摆了片刻,随后豁然明朗,“你能听到了?!” 枕风雪(1) 第六章 他说的“灯”,是一盏燃烧着苍白蜡烛的命灯,上面贴满了符纸。 薛简待这盏灯很小心,彻夜守在一旁。江世安有话与他讲,道长却三缄其口,静默不言,只垂眸望着这盏火光苍白的灯焰,并不理人。 他的面容在昏光下影动明灭。 江世安藏身在骨灰坛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魂灵虚弱,他渐渐犯困,眼皮打架,面前的人影愈发朦胧,与记忆当中的渐渐重叠。 道长……还是黑发时更俊俏。 他鬼使神差地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继而想起薛简少年时的模样——两人在比武擂台初见,他被风雪剑削掉了一缕黑发,那道发丝缠绕着附在剑尾,随着刃风交错,青丝也在两人之间飘然而下。 日光煦煦,四面八方的目光驻留在台上的两人之间。 道长一贯恭肃严谨地束发,他的发簪被挑开,青丝断落。江世安年轻时更猖狂张扬,笑眯眯地说:“仙子该回天上,怎么踏足这样的打杀之地,我要是把你打哭了,可不会哄你啊?” 薛简沉默以待。 闷葫芦一个,江世安竟未从他脸上见到任何难堪的神色。 但他不知道的是,薛简人生的前十几年都在追逐着“大道唯一”,追逐着“至善至公”,这条光华璀璨的坦途被他一剑闯进来,掀翻砍断,拨弄得几乎天翻地覆。此后,薛道长追逐的路上多了一颗恣意叛逆的飒沓流星,多了一把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风雪剑。 那把剑凌驾在他身上的伤痕,不过是一个剑客对薛简太过深切的吻,只是痛断骨骼时,带着令人齿战的寒温。 这些,江世安并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薛简黑发时更俊美,他常年持着一柄木剑谨守清规,受辱不变、临险不惊,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温润沉厚地像是一座不曾有棱角的山石。如今头发不知为何变得灰败,人却含着一股隐约的锋芒,让他见到桃木沾血的场面了…… 道长似乎变了。 江世安依稀想着,随后沉沉睡去。在他神魂安定后,室内只剩下蜡烛燃烧时哔剥的轻响。 薛简彻夜听着这样的响声,直到天明。东方的晨光渗入窗隙中,他这才起身,掐算着江世安还未醒过来的时辰,靠近他的身边。 瓷坛冰冷。 比剑锋破开血肉时更冷。 薛简俯下身,抬手慢慢地触摸着寒冷的器皿。他收拢手臂,将装着骨灰的沉重瓷坛护在怀中,埋头闭上了眼睛。 江世安的手上有习武多年的厚茧,身上有风刀雨剑留下的创痕,他也曾被桃木伤过,被他逼得十分狼狈,他曾经走投无路、曾经鲜血淋漓地燃着熊熊杀欲……那双沉淀着寒光残冷的眼,映着锐不可当的剑。 他护着这件死物,仿佛护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 江世安再度清醒时,已经日上三竿。 他不能日光暴晒,所以这种时间薛简也不会出门。江世安从瓷坛里飘出来,习惯性地打个哈欠,正要跟道长搭话,蓦然听见一阵水声。 他凝神抬眸,见到薛简在沐浴。 方寸山上有温泉活水,资源丰富。但薛简并未前去,只是烧了水清理身上的香灰和血气。 往日他身上只有檀香的味道,自江世安死后,衣衫上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无论如何濯洗,都缭绕反复、挥之不去。 素净的道袍悬挂在窄屏风上。这架屏风十分朴素,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住视线,薛道长也并没有在意,发现江世安醒了的时候,也只是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世安摆手问好:“早?” 薛简收回目光:“接近午时了。” 江世安略一挑眉,飘过去趴在屏风上,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他:“生前何必多睡,死后自然长眠嘛。我被你追出十万大山的时候,可是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现在醒不过来,少说也有你一半责任。” 薛简低头脱下内衫,从容平静,没有半点扭捏。他洗去发梢上沾着的符纸灰烬,应答:“我奉师门之命缉拿你。” “那眼下这个事儿。”江世安用手穿过屏风,再穿回来,“你的师门知不知道?” 薛简动作微顿,随后道:“迟早会知道的。” 江世安的目光往他身上扫了扫,他脱下衣衫,那些剑痕就更明显了。从前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薛简竟然被他弄伤过这么多次,他能依稀辨认出每一道剑伤的过去,也忽然涌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这些疤痕……好的都不是很利索啊。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曾经撕裂它们,抚摸它们,在伤口上赋予刑罚和诅咒。 江世安迟疑了片刻:“你……” 薛简抬首望向声音的来处:“拿一下沐巾。” 江世安轻飘飘地趴在屏风上,抵着下颔:“我拿不动。” “你可以的。”薛简说,“去试试吧。” 江世安看了看自己的手,狐疑地向旁边飘去,伸手拿起擦拭发丝用的素色沐巾。他虚无的手指触碰到物体,逐渐感觉到实物的重量。 江世安新奇地再度试了试,感觉区区一块布巾的重量已经是他所能承载的极限,于是将之捡起,在半空中飘回薛简面前,递给薛道长。 对方却没有接。 江世安又向前递了递,他这才伸手,湿漉漉的掌心却向前方的虚空握去,穿过了他透明的手腕,寒气四溢。 薛简沉默了一瞬,转而接过沐巾,擦拭洗好的发丝,平静道谢:“辛苦你了。” “竟然能听到你对我说这样的话,生前从未有过啊。”江世安坦然接受,跟着询问,“我能拿得起东西,是不是要变成有道行的鬼了,其实当游魂也没什么不好,只是不能轻易离开你,我还惦记着……” 他还惦记着望仙楼的遗孤。 这句话即便他不说,薛简也知道。 江世安看着他洗净身躯,再用檀香熏过衣衫道袍,连一丝尘灰都不留,仍是那么整肃、洁净。等到一切完毕,薛简重新系上道袍的衣带,这才淡淡回复他:“离有道行这几个字,还差得远呢。” 江世安并不失望:“那我什么时候能脱离你……” “我要见你一面。”薛简转过头,望向他停留的方向,“我要见你。” 江世安怔了一下,随后便见道长取出一道符纸,咬破指尖,以血在上面轻轻一点。符纸当即无风自燃,一股莫名舒适的气息灌入脑海。 静室里挂着帘子,只有很浅的日光朦胧地透过来。薛简立在正中,挡住微光,在他的面前,一道虚幻的影子在日夜不熄的命灯下出现。 阴阳相隔,竟能重逢。 江世安的神魂愈发凝实,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他还保留着生前狼狈的模样,血迹沾满衣袖,黑衣早已被浸透,连刚刚养好的旧伤也再度崩裂,满是血污。 只有这张脸还没有毁尽。他有一双墨黑的眉宇,和相当明亮的眼眸。江世安飘近了一些,两人面对着面,他反倒哑火了。 薛简望着他沉默,随后忽然别开视线,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江世安知道自己伤势可怖,身上也并不干净,薛简的洁癖他略有耳闻,于是略带踌躇地道:“那样的情景,我没法不受伤……” 这怎么能是他的错呢?江世安说到这里,稍感一丝委屈。 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发哑地低语道:“三大世家对你的围剿算计,可谓费尽心机,连助阵的天月观都不知道实情。他们得手之后,望仙楼的遗孤……就是那个叫小辰的孩子,也跟着下落不明。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我没有发现他的尸首。” 没有消息就算是好消息。 江世安心中稍定:“会不会是让何忠带走了?” “我对韩飞卿用过搜魂。”薛简道,“他跟着何庄主回万剑山庄,我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小辰的踪影。” 江世安的重点却没有落在这上面,反而立即问:“搜魂?” 薛简看着他道:“我听到他叫你……文吉。原来你的字是这两个字。” 两人纠缠多年,薛简却连他的字都不清楚。 “你的名声好,世人尊敬你,才会叫你‘薛知一’。”江世安道,“众人叫我,自然只会叫我本名了。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薛简垂手扣住桌角,手指紧了紧,抿唇不语。 “我得找到他。”江世安来回飘了飘,“望仙楼当年覆灭,其中的武学奇术一直没有外泄。很多人对这份传承虎视眈眈,要是能从小辰嘴里撬出内功书册的下落,再将他灭口,传承自然就归属他人……怀璧其罪,正是如此。” “你没有见过这份传承吗?” “我只是与他一同封存过那些书册要卷,并没有见过内容。”江世安回过神来,“有人说我私吞了他们的传世要术,这样的话,我也听过几次。” 薛简看着他的脸庞,薄唇微动,说:“要是你早一点跟我回方寸山,我会跟师爷一起帮你查清真相,将你身上不该有的污蔑栽赃一一洗清……要是你肯回头。” “道长,”江世安打断他,一双寒眸沁凉如星,“恳求别人给我明辨是非、还我一个公道,那只是天方夜谭,我回头无岸,只有一死而已。” 薛简心口翻腾,一股极为混乱的思绪跃然于方寸之间,他无法克制地伸手过去,想要抓住江世安。 他的手修长洁净,浑身散发着刚刚熏染过的檀香,而江世安却满身血污,肮脏不已,他意识到薛简的动作后眼皮一跳,下意识地侧身躲开,将滴血的手背到身后。 残损的身躯,还有未流干的、虚无的血滴声。 他的手从江世安身侧掠过,停滞在半空,随后僵硬地收拢起来,转折说:“三日后,是震雷山庄成家二子的大婚之日。我要代方寸观前往祝贺观礼……在那里,也会遇到几个你生前很想调查、很想杀死的人。” 江世安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件事吸引走,听得一阵牙酸:“成家?我可没少得罪他们。” “别怕。”薛简对他说着,伸出手,轻轻地拢住他的衣袖。这一次江世安避之不及,只能看到深红的干涸血块映着道长干净的手指,双方泾渭分明,并没有玷污他什么地方。 江世安莫名松了口气,笑道:“哪有我怕他们的份儿?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枕风雪(2) 第七章 薛简要带在身边的东西不少,骨灰坛、命灯,都需要珍贵仔细地存放。 从方寸观到震雷山庄,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他提前出发,在喜事当日递上礼单,却没有像众人一样从正门进入,而是请山庄弟子带路,从幽僻偏门、沿着石子路进入庄内。 江世安在他身后飘荡,一开始还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有什么意义——直到鞭炮声炸响,他神魂一荡,隐隐渗出一背的冷汗,才明白薛简说的“别怕”是什么意思。 道长进入山庄内,避过爆竹鸣响,在一个幽静之地入席。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应该陪坐末席,但他执意远离繁闹中央,山庄弟子也就以为这是修道人的习惯,不曾过多打扰。 好在位置宽敞。江世安不介意跟他坐在一起,吸取席面上酒水之气,他只能尝到味道,酒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他舔了舔唇,说:“我记得方寸观并没有不许喝酒的规矩,倒是你不曾沾酒……” 话音未落,薛简抬手将那杯已经被他消尽味道的酒水拿起来,轻轻地抿了一口。 鬼魂饮食过的东西,没有什么味道。 江世安话语一滞,涌起一股十分微妙的感觉,如坐针毡地左右看看:“你……你看这柱子可真柱子啊……” 薛简说:“像水一样。” 江世安心中微松:“还以为你什么时候会喝酒了。” 薛简不答,抬手给他斟了一杯新的。他知道江世安千杯不醉、平生贪恋之物唯剑与酒而已。 他太过体贴,江世安反而思绪混乱,心说凑到一起两个人不吵架就算和气了,这酒难道是倒给我喝的?他对我这么好做什么?道长在我生前时不曾放过,怎么见了我的鬼魂倒十分温柔…… 薛简继续斟酒,眼帘低垂,露出冷白的侧颊,脊背笔直如松,一身披霜覆雪的清肃寂冷。江世安从一侧支颔看着他,恍惚之间,觉得道长真是离尘脱俗的方外之人……视线下移,却见到他握着酒壶露出的掌心伤痕。 他的手怎么了? 江世安心生疑窦,没有看杯中之酒,而是握住他的手腕。 符纸的时效已经过去,薛简再一次无法见到他了。但他能感觉到灵魂贴近时一缕清寒的微风,仿佛有什么东西贴在手腕上——那是十分轻微的、几近无形的力道。 他难以抗拒。 薛简顺从地放下酒壶,被江世安抓着展开手心。 白如玉石的掌心中,落着指尖刺入时烙下的斑斑残痕。江世安盯着未消的红印,轻声一叹,笑道:“前途无量的方寸观嫡传,世人敬羡的薛道长,仿佛也有说不得的满腹心事啊,不过你也太能忍耐了,有不能平、不能忍受之事,自当说出来、或是干脆处置了,为难自己算什么……” “我不能杀生。” 江世安卡了壳,心说你不会是忍着不杀我吧?于是讷讷地放开了他的手,小声道:“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死板。” 小时候…… 两人初见之时,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五岁,自然还算是少年天才,说一句“小时候”也不为过。 薛简从小就被养得十分内敛,江世安记得他在剑器大会上败给自己后,当夜再次前来讨教,两人交战了上百招,他才突然惊觉,原来薛简百招之中,没有一剑是杀招。他的剑没有杀气,仿佛苦海中一叶扁舟,往来摆渡,劝人回首。 两人在剑道一途上畅谈整夜,终于江世安忍不住问他:“你不会杀招,要是江湖上有别人要害你怎么办?” 薛简答:“若能制服,便制服,若能退避,便退避,若能忍让,便忍让。” 江世安闻后大笑,彼时他轻狂自信,带着任侠豪情,毫不犹豫地说:“木头天才,以后谁欺负你,我帮你讨回公道。” 薛简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他听了这句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往事俱休,这段陈年旧事,料想道长未必还记得。何况两人大多为敌,何曾为友?江世安心中五味陈杂,将此事压下,正要说点别的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然听到远处提到自己的名字。 他抬首望去,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相互敬酒,庆贺“魔剑伏诛”一事。 “何庄主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震雷山庄蓬荜生辉啊!”成家家主接待道。 何忠面色红润,明明才受了薛简一剑勉强护住心脉,不知为何恢复得如此之快。他对方寸观的做法大大不满,将方寸观未能按规矩处置薛简之事散播得沸沸扬扬,此刻扫了一圈大堂,一时没见到薛简,以为他不曾来:“能够为江湖武林铲除一个魔头,多亏了震雷山庄鼎力相助。江世安一死,老爷子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成家家主笑意更盛:“自然是,自然是,恨不能亲手挫骨扬灰,报家父之仇。” 依附世家的诸多门派起身恭祝,庆贺“魔剑伏诛”的声势,竟然更甚于庆贺成家眼下的喜事。 薛简纹丝未动,依旧给江世安斟酒。江世安却喝不下去了,转头跟他解释:“他爹不是我杀的。” “成家七子内斗,鸠杀生父,伪造遗命。”薛简掀了掀眼皮,波澜不惊地说,“你在江湖上行走,素来肆无忌惮、行踪诡秘,提剑动杀从来不说缘由,众人说是‘魔剑’暗算夜袭,难道你还能站出来争辩不成?” 江世安愕然:“你怎么知道?” 薛简道:“其实他们都知道。” 他抬手指了指何忠、成家家主、依旧周围为了一圈的亲信门派,很快又收回手,掌心覆盖在江世安半透明的手背上:“别生气。” “我没有……”江世安想说自己不会生气,突然听到何忠声音洪亮地开口,将话题扭转到了方寸观身上。 “不过老成啊。”何忠拍了拍成家家主的肩膀,面露苦色,道,“薛道长在我们万剑山庄无缘无故地破戒动杀,还斩了一位诛魔功臣……这事儿,你们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成家家主笑意收敛,想到薛简就在席上,不经意地往他的方向眺过去一眼,微妙应答说:“倒也听说过一二。” “薛简这么多年追拿魔剑,都没有个结果。”何忠瞪眼道,“我们做成了此事,他却找上门来杀我的人!方寸观竟然还包庇此人——我看他是修行入了魔道,就不该留在中原武林。” 四周骤然静寂。成家家主但笑不语,片刻后,只有一个小门派的客卿出声道:“道长他多年行侠仗义、救助百姓……” “功过岂能相抵!”何忠抢过话去,转头提议,“老成,我已经给五行书院、烈海世家发了函,请他们两家出人一起去太平山、拜访方寸观的老观主,不能让方寸观一直对他包庇下去,我必得要个说法!到时你也同去……” 话音未落,周围的人面色愈发古怪。何忠心中觉得不对,忽而听到一道清寒平静的声音开口。 “庄主想要个说法,何不向贫道当面来讨?” 宴席末尾,一道混迹在人群中、很难察觉到的淡青色人影缓缓起身。薛简的气息经过长久修行,一贯朴素自然,与天地融为一体,只有当他站出来时,众人的视线才蓦然聚集在他身上。 薛简没有佩剑,一身素净道服,神情平和无波。 何忠面色骤变,脊背一阵寒意刺骨的酥麻。他左右看看,这才从成家家主眼底望见不易察觉的轻蔑嘲弄。何忠抵着牙根咬了咬,硬是扭曲面目,说了一句:“原来薛道长在此,老成,你怎么让道长坐在那里?还不快请到前面来。” 成家家主名为成旭,他冲着何忠哼笑一声,笑眯眯地道:“老何,许是你们有所误会,正好让道长亲自向你解释啊。” 何忠暗骂了一句老狐狸,扭头瞟了一眼成旭,语带压迫:“道长除恶扬善,与我们是同道中人,有什么话我们私下再说。老成,还是忙着办你的大喜事吧!” 成旭落了他的面子,见到何忠变幻莫测的嘴脸,这才见好就收:“道长怎么来得如此安静,请上座。” 说着,一个震雷山庄的弟子便上前移动席位,引薛道长坐到上首。 薛简却没有轻易挪动,他稍微向江世安身前挡了挡,用自己的影子遮住他的魂魄,随后从袖中取出一本簿册,抬手递给那名弟子。 那名弟子望见其中触目惊心的字迹,手上一抖,不慎让簿册落在了地上,纸张散落打开,上面的墨迹混着朱砂、凝涸着血迹手印,交杂着斑驳泪痕。 “万剑山庄下辖领地,遵从武林同盟所设立的律法。庄主麾下之人却作恶多端、盘剥百姓,为了抢夺财富,不惜以人为畜,肆意侵吞占有,暗中杀戮买卖,其中罪状证据,尽在此中。”薛简说这些时,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我本遵从师父、师爷之命,等到掌握全部实情后,与各位同盟向你公开问罪,只是我未能忍耐到那时,有负嘱托。……既然如今庄主索要说法,我便亲口告诉你,我虽破戒,剑下亡魂,依旧死有余辜。” “而你,身为罪魁祸首,更是难辞其咎。” 江世安梗在喉中的一口气终于吐出,怪不得方寸观的处置如此温和,仅仅是象征性对薛简破戒进行处罚。他听到这里才浑身通畅了些,从后面扯扯薛道长的袖子,低声称奇道:“你们正道武林还真的会做好事啊?” 薛简轻微用力地扯回了袖摆,对这句话有那么一点点不满。 枕风雪(3) 第八章 何忠面色大变,掌心握出咯吱脆响。 就知道方寸观不是什么好东西!世家名门统辖领地,谁不聚敛财富?他要向谁问罪,天下么?! 怒火和恐惧一时交叠,何忠眼中露出一抹戾气:“薛简!你在信口胡言些什么,之前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别以为我给你几分薄面你就……” “老何啊。”成旭一巴掌拍在他的脊背上,面带笑意地道,“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五大世家占据领土,各自相安无事几十年。虽然彼此之间也有摩擦侵吞、利益争夺,但多年来一致对外。这也是何忠的恐惧被暴怒压下的缘由,此刻忽然听到成家家主这么问,他猛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抽回视线盯过来,目光阴寒:“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信他?那些罪状都是伪造诬陷,是他薛简、是他们方寸观蓄意捏造!老成,你别忘了——” 别忘了两家的姻亲。何忠是想这样威胁的。 然而成旭只是垂手站立,他身后的震雷山庄弟子早已围了上来,严阵以待、虎视眈眈。宴席上响起议论纷争之声,众人目光在他和那本簿册之间来回挪转。 终于有人说:“请薛道长将那份证据文书展示给在座的各位看。”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和尚,乃是北方大悲寺的传人,法号慧痴。 此言一出,被眼下情景震惊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是啊,请道长展示给我们看,才能判断万剑山庄的清白与否。” “何庄主坐镇中原这么多年,他的人要是真做出有违同盟律法之事……恐怕他也有推卸不了的包庇之罪。” “只是方寸观戒杀之律天下皆知,哪怕万剑山庄真的负罪,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下了,还是有些……” 从前,众人忌惮江世安,正是因为“魔剑”拥有搅乱风云的实力。他的一把风雪剑,可以在左道魔门百花堂中七进七出,可以护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孩星夜狂奔、拦路者死,世人听闻他的剑吟,便会退避三舍。 如今,一贯宽和为善的薛简居然破了杀戒。以他的能力,破戒所带来的威胁感和压迫力不亚于一把新的利刃开锋,锋刃之光烁烁灼目,令人胆寒。 一时间,尊敬和仰慕也跟着见风使舵,变成了怀疑和犹豫。 薛简对其中的议论无动于衷,他低下身捡起账簿,没有劳烦已经吓得战战兢兢的山庄弟子,而是转向慧痴僧人的方向。 才走出三五步,心乱如麻的何忠猛地拔剑抽身,不由分说地攻了过来——剑光闪烁在一刹之间,他的掌下飞剑乱如星雨,惊起堂中喜烛摇晃。 残红摇乱人面,交错的光影落在剑身上、落在正中的两人衣衫上。 薛简不曾躲避,在剑影星雨之中抬手一按,何庄主的剑锋便被一只玉白修长的手牢牢扣住,霎时,烛影飞光全都停下,只剩下血一样的红烛灯焰、映着他水一般的眼。 眼中波纹不起。 四周人尽屏息,只有江世安毫不担忧,拊掌称赞,轻笑道:“要是我在这里,他绝不敢上前阻拦。薛知一,他可是小看你了。” 道长不言,何忠却面色愈发泛红,他眼底泛起细细的血丝,被阻拦过后浑身满溢着一股煞气,不退反进,内力暴涨,硬生生将武器从薛简手中拔出,招招杀气四溢。 “嘶。”江世安向一侧躲开,避过飞袭的剑光,哪怕他已是无形之身,“不对。” “是不对。”薛简说,“不是正道之术。” 江世安立即道:“引他冲穴。” 薛简的动作毫不犹豫,在剑影中轻微腾挪,方寸观轻功绝顶,他的身法也是当世绝顶之列。眼花缭乱之中,道长的青衫如同微风扫动蒲柳,轻盈舒展,没有一丝生涩迟滞。他假意露出破绽、令对方内力加剧暴涨,再根据两人交手中对方的行功路线,依次引他冲击关元、曲骨、鸠尾。 内力汹涌撞向鸠尾时,何忠的上腹猛然一痛,陡然心悸狂抖。薛简站定抬手,单手以柔劲儿化去刚猛杀意,转腕横肘,撞在他怀中上腹,直击任脉穴道。 何忠猛然被掀飞出去,喷出一口鲜血,趴在地上,浑身的内力疯狂外泄。 “旁门左道。”薛简收回手,“入魔了。” 江世安颇有入魔经验,闻言想要飘上去看看,他才刚动,道长就立刻察觉,咳嗽了一声:“不要去。” 没立即听到回话,他又道:“留在我身边。” 这道不安定的游魂终于止步,遗憾地远远看着。 “老何啊!”成旭惊愕万分地大呼小叫,连忙命人上前查看,又抬首看向薛道长,痛心疾首道,“道长就算跟何忠有仇,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方外之人慈悲为怀,方寸观一贯如此宣称,怎么到了道长您这里就如此残忍?” 薛简连看他一眼都不曾,上前抬手按住何忠的经脉,却被万剑山庄围上去的弟子用力拂开,他只探得一二:“他修炼了一门邪功。” “邪功……”吐血的何忠猛地抬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听到这句话时突然面目狰狞,嘶吼道,“是至上仙术,是成仙法门!成仙法门!” “是谁教你的。”薛简低下身问,“是谁?” “哈哈哈……呸!我凭什么告诉你,你们方寸观霸占着修仙得道之术,不与中原武林共享!要不是你有法门在身,怎么可能小小年纪有如此道行,天才,什么狗屁天才……” 他眼眸赤红,神志不清,已经被逆行的内力迷乱神智。薛简眉峰一皱,不得不对他用搜魂,还没来得及施术,堂中骤然飞来一道寒刃,一轮飞镖从后方射入,直接从何忠背心进入、穿出身前,开了一个血洞。 血迹飞溅,沾到了薛简的青衫。 他起身回头望去,见到一个娉婷鲜红的影子、一袭血色罗裙从屏风后曼妙而来,手中执着一把轻罗小扇——竟然是何忠的续弦夫人,万剑山庄的当家主母,红酥手赵怜儿。 事态演变到这个地步,已经有不少人派遣弟子回去禀报师门。 赵怜儿三十余岁,眉点丹砂。她路过何忠的尸首时,袖中落下一抹淡红手帕,飞扬着盖到了何忠狰狞的面目上,而本人却脚步未停,走到了慧痴僧人面前。 方才一片动乱,慧痴却好似全然不见,正细细审看簿册上的罪状和证据,不时轻叹一声,低呼佛号。赵怜儿看了看簿册,用罗扇遮住半张脸,道:“我常劝老何要干干净净、顶天立地地做人,没想到他竟然指使手下人做出这样的事,触目惊心,令人害怕。” 赵怜儿说着拍了拍胸口,继而转过身,环视在场众人:“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对他私底下做得这些事全然不知,仰赖薛道长揭发问罪,才让我看清了他的面目。两害相权取其轻,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大义灭亲,以扶正万剑山庄上百年的基业。” “薛道长——罪魁授首,这样的处置,方寸观可满意?” 她露出一双幽深的眼睛,分明语调柔弱,却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 “红酥手赵怜儿,也称赵夫人。”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江世安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万剑山庄至少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是把控在她手里的。何忠这十年来被这个女人玩得团团转,他做得那些恶事,难保没有赵怜儿的推波助澜。” 薛简抬手掐诀行了个道礼,道:“还请赵夫人将万剑山庄犯下的过错整理出来,告罪于天下,补偿受害百姓。” 赵怜儿弯眸道:“这是自然。” 两人的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江世安不舍得飘回去,拉了拉薛简的衣袖:“不再问问了?她可不经常露面的。” 江世安的魂魄不能离开薛简,因此薛简回到席位上,他也被一股吸力拽了回去,一头栽到薛简肩膀上,力道刚刚好,懵逼不伤脑,他迟钝了片刻,从道长泛着檀香的青衫间抬头,贴在他身上没下来,道:“她有三个养子,都是何忠的徒弟。无论赵怜儿扶持谁上位,万剑山庄始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且还不必背负罪名,依旧可以打着别人的幌子继续作恶,难以清除。此人豢养了一批红衣刀客,名为‘洗红棠’,以红海棠花为标记……” 他说话时,微寒的冷风刮在薛简的耳廓边。薛简浑身僵硬,这才意识到江世安似乎、可能、大概……挂在他身上。 魂魄本人对此毫无所觉,说了下去:“那是一批刺客,‘洗红棠’专门为赵夫人做脏活儿,凡有优质弟子,常常灭人父母、杀人恩师,来抢夺年少天才,训练成她新的鹰爪臂膀。” 江世安多年追查,经过几方辨认,才确定无极门惨案的手法与这批刀客的手法十分相似,赵夫人也是他急于调查的人选之一。 他说了半天,没有听到薛简出声,抬眼一看,面前一片冷白的脖颈间透出绯红,道长低着头,连呼吸声都好像听不见了。 江世安飘起来,凑过去从下往上看他:“薛知一?” 安静半晌后,薛简说:“我在听。” 他坐直身躯,掌心捂住烫红一片的耳根和颈项,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在听,你说吧。” 枕风雪(4) 第九章 洗红棠的存在不完全是秘密。 像这样的组织,不仅万剑山庄有,连其他的世家名门也照样私自豢养。这是汲取名门血肉而生的利刃快刀,是悬挂在腰间的武器,可以藏锋于鞘,却不能没有。 江世安被追杀多年,像这样的组织和阴影中的人物,他比薛简要更熟悉。 事情发展到如此惊人的地步,赵怜儿竟能毫不动容地催促成家的喜事,言笑晏晏地向成旭道喜。似乎庄主的死去,并没有实质上让万剑山庄伤筋动骨。 铜锣急响,一对新人在众人含义莫测的注视下结成连理。就在东道主向每一桌宾客敬酒时,那道血色罗裙不知不觉间走了过来。 薛简坐得偏僻安静,他辞谢了成庄主的邀请,依旧停留在红烛不照之地。 “薛道长。”赵怜儿的半个身形沉.沦在昏暗里,浓稠黑暗吞没她鲜红的衣角,“自从朝廷没了之后,山匪、强盗、淫贼,混乱丛生,恶徒数不胜数,倘若没有名门大派组织镇压,不知道将会有多少人称王称霸、多少人无辜惨死。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这样的。” “这便对么?”薛简说。 赵怜儿笑了笑:“谁没有些肮脏的事藏在心里呢,就连冰清玉洁地位崇高的方寸观,不也出了镇明霞这么一个大逆不道之徒吗?” 她提及了薛简的师父。 “观主为了平息物议,亲手废除了镇明霞道长的一身内力。而他走上这条路的最开始,就是破戒杀生。”赵夫人转过身来,“我从前以为薛道长不会重蹈覆辙,如今看来,却也未必。” 江世安对这段过往隐约有耳闻。 如今内力全无的镇明霞道长,曾经是方寸观指定的传人。但他破戒杀生、屡犯清规,最终被观主广虔道人亲手废除武功,成了一个散漫闲人。 薛简转过视线,道:“我不曾错杀一人。” 江世安在旁边连连点头。 赵怜儿摇首轻笑,道:“薛知一,你自成名以来便宽仁忍耐,我家老何虽然无能,但面子上总还是待你好的,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到你在万剑山庄跟他翻脸的理由——后来我见到韩飞卿四分五裂的尸体时,终于想明白了。” 薛简抵着桌边的手缓缓收紧。 “你待魔剑江世安,恐怕别有一番情意吧?” 她说这话时,江世安正在旁边小口吸取酒水中的滋味,闻言忘了吞咽,辛辣的气息瞬间从喉管窜上脑子,他马上连连咳嗽起来,不可置信地吸了口气:“她说什么啊?” 赵怜儿微笑道:“你视他为至交好友。哪怕你们多年来总被人以宿敌提起……但那又如何,道长心里却只认可这么一位敌人、一位知交,江世安恐怕到死都不知道你待他格外不同吧?要不然我想不通你为何这么做。” 她每一句话都十分毒辣笃定,薛简的神情还未变化,江世安却已经脑海中一片翻天覆地地动荡,猛然想起薛简曾说的:“我的一个至交好友死了。” 是我? “你面对其他龌龊罪行,能够暂且忍耐压制,以图大局。但魔剑死后,你的很多言行都太过失控,给江湖众人造成了很大的压力。”赵夫人道,“薛知一,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薛简低声一叹,说:“在下无可奉告。” 赵怜儿哼笑出声,抬手倒了一杯酒敬他。薛简回礼,但没有接过酒杯,只是道:“夫人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些的么?” “自然不是。”赵怜儿道,“我有关于风雪剑的消息,你要不要听?” 冠以这个称号的人已死。 如今再度提及这三个字,只有那把锐不可当的名剑而已。薛简的神情很明显地变了变,他天生并不会掩藏情绪,所有的镇定平静,只不过是常常习惯了忍耐。 赵怜儿见状笑道:“看来我并没有猜错。道长,这条消息我会稍后派人送到你的住处,到时你只需为我做一件事,便可以得到风雪剑,你我彼此双赢,互不损伤,更不会使道长破戒。” 她的身影消失在烛火明亮之处。 ……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圈套。 赵夫人要利用薛简的武力,达成一件她自己很难做到的事情,为此不惜抛出一把众人觊觎的名剑为诱饵。这份诱饵在平时很难让薛简上钩,但这次,钩子却深深嵌进了他的血肉里,无法挣脱。 成家为来宾安排了住处,在回到居所后不久,果然有一个红衣丫鬟送信过来。 上面写着: “五行书院近日发现一本望仙楼所遗失的剑谱,疑似顺藤摸瓜、找到了望仙楼内功书册与遗留资产。五行书院暗邀高手襄助,请道长三日后在广成道三百里处的庙宇中,让进入其中的任何人不得离开,直至天明。事成后风雪剑自当双手奉上。红酥手拜谢。” 信纸纤薄,上面的墨迹被烛光摇摇地映照着。 自从两人从喜宴上回来,一直在他身边不时插话的声音就消失了。江世安一路静谧,像是不曾存在一样,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 江世安对着信件看了片刻,想要开口,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太过安静了,这份沉默几乎扇动了薛简心中的不安。他掩藏在道服袖中的手指来回摩擦,指尖隐隐压入掌心,轻微的痛楚提醒着他的理智。 烛泪在桌案上凝涸了一片。 薛简忽然说:“江世安。” 江世安被叫得脊背一麻,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这一息的停顿,道长却不曾迟疑地取出一张符纸,用指尖血滴落,让燃烧的灰烬扫出江世安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 薛简盯着他的脸,喉结稍微局促地上下移动,他道:“……原来你在。” 江世安抹了把脸,说:“我还能跑哪儿去……有这么不放心吗,咬自己的指尖像不会痛一样,那不是你自己的肉吗?行事这么干脆。” 薛简道:“我怕你要飘走了。” 江世安心乱如麻,这会儿居然还听笑了:“我离不开你十五步之外啊,道长,你脑子糊涂了?……你破戒是因为——” 他的声音没有完全落下。 薛简靠近过来,他伸手抱住了江世安。 他的手指、臂膀、衣袂,缓缓穿过江世安血迹斑斑几乎凝涸的身躯,温热的躯体压在一片没有温度的魂魄之上。江世安影响到外物的程度不断增强,他居然也感觉到一股被拥抱住的收紧和窒息……檀香的气息跟冰冷的微风混在一起。 好暖和。 薛简的身体居然有这么温暖吗? 这种感觉并不切实,毕竟他的血肉躯体已经分崩离析。江世安忘了躲避,他被道长身上沉浓的檀香环抱住,对方埋在他的肩膀上,对于游魂来说,这样的吐息太过滚烫。 薛简低声说:“你不会飘走吗?” 江世安哽了哽,有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十年前那个固执笨拙的小道长。他有点想笑,可比玩笑和豁达更迅速降临而来的,是如鲠在喉的涩苦,两人的命运从来都在交错对立的道路上,彼此的剑都以对方的退败为荣耀。 江世安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不安。 薛知一不是走在一条光明坦途上吗?他不是整个江湖武林人人羡慕的绝顶高手吗?他不是应该心无挂碍的追求大道吗?他明明眼高于顶、没有跟任何人成为朋友。 江世安轻轻吸了口气,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我会飘到哪儿去?道长,我一直跟在你身边。” 薛简紧张到有些慌乱、有些神经质的情绪被缓缓抚平。他闭着眼,掌心攥着江世安的手腕,冰冷的、空空荡荡的,但他没有松开,而是低首抱着他说:“……再过一段时间,你就可以短暂以实体出现了。” 这近似一种自言自语。 “那样你就可以真正碰到人了。等我拿到你的风雪剑,你很快就能摸到它。文吉,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 骤雨惊雷(1) 第十章 他要做什么? “薛简,你到底……” “风雪剑本就该是你的。”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听起来还是那么固执,永远都一意孤行,“无论它遗落到何方,我都会将这把剑送还你手中,除了你,没有人配抚摸它的剑鞘。” 江世安的胸口听得一堵,所有言语都在此刻消弭无声,过了许久,他才说:“……名剑的归宿,大多都是蒙尘而已。” 薛简说:“我不许。” 江世安语气很看得开地道:“道长,世上的事本就不是皆能如愿的。” 薛简看着他道:“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如愿。” 江世安以为他说得是找回风雪剑之事,不由轻叹一声,无奈道:“看来我是劝不回来了,你把我当朋友这件事,怎么不早说?现在好了,我都死了,死了还要被你绑着。薛知一,从我身上下来啊!” 道长扣紧的手掌猛地松开了,他露出轻微怔忪的神情,而后立即后退,转过头看向窗外,伸手整理自己的衣衫,摸摸没有任何褶皱的腰间香囊,看起来很忙,但不知道在忙什么。 江世安爬起来,掸了掸血色浸透的黑衣,在他身后道:“你才刚刚得罪万剑山庄,红酥手就被迫延请你助战,让你拦截的人,想必不好对付,说不定会有危险。” 薛简的动作停下来了,他道:“我人生中最难对付的敌人已经死了。” 江世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望向自己并不真切的身躯,明明满腹叹息,说出来的话却是:“啊,他的命可真短,道长,你可要长命百岁,得道成仙啊。” 薛简听到他的话,跟着轻轻地笑了一声。 …… 三日后,广成道,恰逢一个难行的雨夜。 这条道路之上只有一间破败的庙宇可以歇脚,漏水的屋瓦被浸透,淅淅沥沥地向下滴水。过往的江湖人都在这里整顿行囊、按照约定汇合。 庙宇的佛像金身之下,埋葬着不知名的森森枯骨。 里面早有一伙儿歇脚的商贩,商贩生活在万剑山庄与震雷山庄所庇护城镇的边缘,依靠买货卖货为生。做这一行的自然有不少懂拳脚功夫的练家子保驾护航,他们连夜赶路运送货物,打起精神来应对可能见财起意的江湖人。 他们没有受到过名门世家的认可,不能以“镖局”之称行走江湖,只是野路子。 商贩们甩干净滴水的斗笠,在庙中生火,烘烤身上的衣裳,分食干粮。 温热气息将人烘烤得昏昏欲睡,过了大概两炷香的时间,破门外突然响起几声规矩的敲门。 练家子猛地清醒,警惕高声:“是谁?” 一缕薄薄的月光穿过雨幕,落在颀长的身影上。随着他走近,暗色渐渐消去,火光伴着月色,映照出一个道袍半湿的俊美青年人。 他太年轻了,这份年龄让行商镖客们几乎提不起重视之心。 道袍是前朝多用的常服,这一习惯也流传下来,变成许多读书人的日常装束。镖客大汉们立即面露轻蔑,哼笑一声,低头不管他了。 “自己走这一道的夜路,还冒着雨,居然没让土匪扒层皮,真是稀奇。” “你别说。”一个络腮胡的镖客啧啧称奇,“这儿是穿过五雷山、通往天月城的一处捷径。天月观和五行书院最看重读书人,他说不定来对了呢。” “也得有命过去啊。”另一个中年人用打量的视线上下扫荡,不怀好意地低语,“你们说,这年轻人身上是不是揣着全家几辈子的金银细软,要是我们能……” 惧怕被土匪拦路的镖客,有时也化身为吞噬更弱小之人的猛兽。 这些议论看似是窃窃私语,实则每一句话、每一道目光,都没有遗落薛简的耳朵。 甚至连江世安也完全听清了。 他飘在半空中,没有被雨水沾湿半点,甚至还因为雨夜感到更加舒适。听到旁边不远处商贩镖客的打算,才抬起眼皮瞟过去一眼,嘀咕:“幸亏是你。” “怎么说?”薛简也生起火,暖了暖冰凉的手指。 “换了我,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 道长转头看向他的方向,顿了顿,忽然说:“有理。”说罢便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江世安措手不及,瞳孔紧缩,立刻道:“等一下,你转性了啊?不是,我就那么一说,人之善恶论迹不论心,要不先——” 没劝住,薛简已经在几人面前站定。迎着几个粗壮汉子不算友善的目光,道长只是清净地行了个礼,简短道:“此处随后会很危险,请诸位立即离去。” 江世安:“……” 几道利刃般的目光射过来,紧盯着薛简这张神情平淡、完全没有说服力的脸,尽皆面露笑意、坐得纹丝不动。 江世安:“……够了。道长,你今天的社交和善心就进行到这里吧,再多就不礼貌了。” 薛简却低声说:“我已经很礼貌了。” 这句话被深深误解,已经有一个贼心不死的镖客伸手按向旁边的砍刀,脸上浮现出一抹难掩贪婪的笑意:“你是要把我们驱赶出去吗?小兄弟难道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哥几个没动你,已经给足你面子……” 薛简没有听完,他转过身,听到数百米外轻功飞掠的足音。那是一种极为迅速的穿林打叶之声,身法并不属于五行书院、而是更偏近于左道魔门百花堂的身法——“分花拂柳”。 近了。目标就是这里。 “你他娘的聋啊,没听见爷在叫你,乖乖地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爷们几个就放你一条生路。” 更近了。是一个男人……不,女人? 身后一人提高了音调,“别废话了,读书读傻了,总得刀架在脖子上才知道什么情形!” 哗啦—— 破门吱得一声震响,随后豁然洞开,夜间的风雨狂涌进来,火堆溅起半人高的星子。 寒气四溢的人影掠入庙宇之中,那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不,男人。他姿态娇柔,学妇人梳着发髻,涂脂抹粉,厚厚的脂粉盖在脸上,遮盖住原本的五官轮廓。 “百花堂大多是女人。”江世安开口给道长介绍,语气带着点还没把这模样看习惯的新奇感,“凡是男子,都不能进入百花堂的核心体系,成为真传弟子。如果有天赋奇佳的男人欲学内功,都要舍弃男子的身份,挥刀自宫,改变装束,才能得到允许。” 薛简道:“你知道的不少。” “浪迹江湖,总要跟左道各派打交道,何况我还闯了他们的阵法。” 女装男子进入庙中,视线一扫,掌心暗器齐发。在根本不由分说的短暂刹那,刀刃飞镖散如天花,闪着凛凛寒光,捏死人命如清理草芥一般。 他在此接应五行书院之人,要为百花堂的任务扫清障碍,自然是不留活口更加干净。 见面一言不发就大开杀戒,的确是左道之人的风格。 噗呲。暗器响起刺入血肉的身影,方才叫嚣得最狂妄的几个汉子当场毙命,反倒是一直沉默恐惧的商贩毫发无损,他们惊恐瑟缩地看着高大的尸体倒下,面前只剩下一道清瘦的背影。 道长垂下手,从掌心和袖中落下十几枚被拦截住的暗器,叮叮当当地坠在地上。江世安毫不意外,转而去打量女装男子的模样,道:“有些面熟,我生前闯百花堂时,说不定见过他。唔……有点印象,应当是十二护法的其中之一。” 百花堂护法见到他轻而易举地拦下暗器,上下审视一番,捏着嗓子娇声道:“不知是江湖上的哪位朋友,我们百花堂行事,今夜整个广成道都不容许外人踏足,请这位朋友赶快离开吧。” 薛简回答:“受人之托,恕难从命。” 护法眯着眼看向他,语带威胁:“我本欲放你一马,却没想到你这样不知好歹,吉时已到,再不离开就休怪我无情了。” 薛简行了个道礼,淡淡道:“在下太平山方寸观薛简,请赐教。” 护法听闻这个名号后,威胁的表情僵硬在脸上,面前之人的身影隐约跟脑海中一个浴血的年轻剑客形影相叠,他知道两人在江湖上齐名,也见识过江世安闯阵的恐怖,顿时眼珠震颤,二话不说掉头夺路而逃! 哗—— 破门再开,风雨迎面扑来。护法来不及过多交流和思索,一边用轻功狂奔一边想到:立即回去报信改变约定地点。消息泄露了!薛简到了这个地方,一定是有备而来…… 他脑子里的想法还没有完全清晰,已经奔出去快要百步,然而就在护法快要逃离能看见破庙的范围时,眼前骤雨狂涌,雷声轰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在非常近的地方亮起。 映出一道萧然的身影。 薛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阻挡住百花堂护法的逃离方向,随着内力涌动,雨水自然而然地分流而开。在道长的身后,雷光、电影、扑面的乱雨当中,一个模糊而漆黑的魂魄如幻觉般抱臂而立,侧身勾勒出的朦胧影子,与那日见到的血色剑客几乎合二为一。 这是幻觉吗? 强敌在前,他反而不能注意到薛简了,而是从空气中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他想起剑客侧立时寒瑟冷峻的剪影,想起他的风雪剑下脆如薄纸的人命和阵法。至极的恐惧震烁穿心,令他瞳孔紧缩。 薛简没有过多的耽误时间。 他没有带那把桃木剑,两手空空地逼近,两人以极快的速度过了几十招。在道长的刻意引导之下,护法落入陷阱、罩门大开,被两根手指以巧劲儿制住。 薛简一言不发地掏出绳子。 江世安打量着这位护法,发现对方似乎看到了自己。他一转头,见到绳子,莫名咽了口唾沫,问:“你连剑都不带,随身带一捆绳子?” “嗯。” “……我这么说不是让你点头承认。” 薛简麻利地把这位百花堂高手绑起来,语无波澜:“抓得不是你,可惜。” 骤雨惊雷(2) 第十一章 捆成粽子的百花堂护法被扔到破庙的草垛边。 门被重新关好,薛简在火堆里添柴,让柴火更旺一些。周围的商贩噤若寒蝉,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便听那位护法张口道:“按约定计划,广成道会被清除干净,这时应当到处都是我们的人。道长提前等候在此,一定是有知情者泄露了什么。那人请道长出手,定有谢礼,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答谢,我们百花堂未必出不起。” 护法在雨中被擒住,此刻回归火焰旁边,冷静少许,意识到薛简跟江世安不同,他的名声极好,不会滥杀,这才镇定下来。 道长没理他。 护法沉默了一会儿,沉不住气,继续道:“是五行书院泄密毁诺,还是万剑山庄那婆娘要先下手为强?正道名门一样的虚伪狡诈,没比我等好上分毫,怎么他们就是白,我们就是黑?薛道长,我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您高抬贵手,但凡在下能办的事,尽管开口。” 薛简生旺了火,这才低声道:“你能在黑夜里显形了。” 护法怔了怔,不知他是跟谁说。 江世安正在思考此事,应答道:“我就说他看过来的目光不对劲,我好像在慢慢变强,这是什么原因,只要跟在你身边就可以吗?还是符纸的功效……” 薛简听到这里笑了笑,说:“他见过你,看到你的几率更大些。” 江世安点头道:“原来如此。” 道长这几句话没避着别人,一侧的百花堂护法听得脊背直冒冷汗,盯着薛简身侧虚无的阴影看了又看,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江世安的面容。 ……那真的是幻觉吗? 听闻方寸观有修仙通灵之术,难道是真的? “道长。”他的心里一阵火烧火燎,急忙开口道,“已死的‘魔剑’江世安虽说是他们世家设计圈套所杀,但他此前闯过我们百花堂受了重伤,杀除道长宿敌之事,我们也不算是全然无功……” “呃,”江世安很是同情,“你拿这个邀功?” 薛简拨弄柴火的手在半空顿住,他缓缓抬眸,看着对方道:“他对你动过手吗?” 护法道:“自然。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根本不似道长慈悲,我被他一剑逼退,险些丢了性命。” 他观察着薛简的神色,一边卖可怜,一边泄露出一些消息转移他的注意力:“道长,我虽然奉命前来,却并不知道堂内究竟有何动作,只知道此事与五行书院、万剑山庄联手,他们自诩正道,总不会做出杀人越货、违背天理的事情吧?我听说……” 这三个字才落下,两人面前的火堆忽然形影一晃,另一道细密的足音遁入耳中。 足音伴随着火焰摇动的哔剥轻响。 护法识趣地没有喊叫。蒙面的来者踏入庙宇门槛里,抬眼见到薛简、瑟瑟发抖缩在角落的商贩,以及被捆起来的女装男人,身形一顿,发现事态有变,马上做了一个告辞的动作。 薛简道:“请留步。” 蒙面人不答,快步疾走而去。 薛简叹了口气,又重复:“请阁下留步。” 蒙面人越走越快,背后冷汗直流。 薛简说:“文吉,拦住他。” “我?”一个轻声的质疑从空气中响起,蒙面人汗流浃背,心如擂鼓,他运起轻功疯狂地向远处逃窜而去——连百花堂的风护法都被抓住,他一定不是对手。 他心中估算着距离,感觉逃出去三里地去,才敢回头一望,这么一回头不要紧,蒙面人顷刻被吓得肝胆俱裂,胆汁都要涌上来顶着喉咙了。 破庙居然依旧近在眼前! 门隙里冒着隐约的火光。 蒙面人撒腿狂奔,顾不上什么轻功什么步法、也顾不上跟百花堂接头汇合,他浑身拔凉,雨中努力奔走而去,距离那座破庙却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不要…… 不要!! 他明明是向相反的方向狂奔,最终却绊倒在庙宇的台阶上,背后像是被一股虚无的力道拎起来一样,就算怎么走都是徒劳无功的。 一股寒冷的阴风吹在耳畔,蒙面人听到一个年轻含笑的声音。 “我们道长让你留步,没听到吗?真没礼貌啊。” 阴风灌入脑海,蒙面人登时摔进庙中,望见近在眼前的火堆和垂首烤火的薛简。他吞咽口水,连滚带爬地凑到了对方身边:“道长有鬼、有鬼啊!” 江世安飘了过来:“我在呢,别喊那么大声。” 他的魂魄在世尚短,只能短暂影响外物到这个程度。看起来像是“鬼打墙”,实则只是他一手把这个蒙面人拎着衣服拽回来而已。 薛简掏出绳子,蒙面人竟不反抗,就这么呆呆地被捆住,跟百花堂的风护法扔到了一起。他随手将蒙面人的面具扯了下来,扫过去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他的身躯骤然一僵。旁边的风护法也大吃一惊,向旁边挪过去几步,生怕殃及到自己。 “哎哟喂。”还是江世安淡定,他在薛简身侧蹲下来,盯着那人的脸看,“还真像,这位恐怕就是五行书院那位行踪不定的百面书生了,他靠着这手易容的手段在江湖上搅乱风云,我曾经与他打过照面,折断了他的一只手。” 自从被江世安折断右手后,百面书生已经销声匿迹很久了。此刻出现,他居然顶着一张酷似“魔剑”江世安的脸。 薛简盯着他看了半晌,道:“人都死了,何必又要再利用他的名声。” 百面书生本名叫做杨彦怀,闻言想起两人的仇怨,哆嗦道:“道长!道长切莫误会,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都不用细问,杨彦怀被吓破了胆子,齿关打战地和盘托出:“我们跟其他几家发现了望仙楼遗产和内功传承所藏之地,就藏匿在广成道。书院的先生说广成道人来人往,常有过路的江湖客,必须清除干净,避免有人浑水摸鱼,再以雷霆手段得手,等拿到东西再分润利益。因魔剑已死的消息只有小部分人能真正确认,便命令我易容成江世安的模样,以假乱真,伺机逼退其他高手,独享成果。” 风护法啐道:“我等魔门都没有如此下作,五行书院的温家和万剑山庄那婆娘倒算计起来了!” 两个世家不能在明面上滥杀无辜,所以才邀请百花堂过来。而‘洗红棠’这类的组织贵在精而不在多,好钢用在刀刃上,自然不会拿来做这种任务。 杨彦怀道:“你们不也是为了遗产而来!” 风护法冷笑一声:“是又如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温家发出邀请,一边利用我们清除广成道铺平道路,又要逼退我等不肯应诺,迟早也要遭天谴的。” 杨彦怀还要说什么,忽然脊背发寒,感到一阵莫名的惶恐不安。他发觉薛简一直在盯着他看。 准确来说,薛道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张脸。 江世安埋头打算,在心里琢磨此事。望仙楼的内功和遗产,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为了取得遗产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似乎不是很合理。 如果只是这个风护法、和百面书生会过来,那赵怜儿请薛简出手的意义何在?在这里安排几个洗红棠的刀客,也有八成的把握拦下这两人。 江世安思绪密布,心中泛着一股不解之意。他尚未想明白,忽而听到一声穿破雨幕雷鸣的惨叫。 血腥气飘散出来。 江世安蓦然回首,见到薛简手上拿着一块人的脸皮,沾着血,沿着他的指缝往下滴落。杨彦怀痛得嘶吼惨叫,在地上崩溃地打滚,整张脸已经血肉模糊。 江世安心中一跳:“道长!” 薛简松开手,将那块沾着血的人皮扔到火堆里,看着它慢慢燃烧起来,应声:“嗯。” “你……”江世安有些难以置信,“你把他的脸扒下来了?” 薛简道:“他的易容无法轻易卸除。” “但你为什么要……这不像是你的风格。”江世安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他伸手按住道长的肩膀,盯着他道,“薛知一,是因为这个易容是我的脸么?你到底是把我当朋友,还是格外地恨我?抬头。” 对方维持着沉默而不近人情的姿态,他的眼眸里露出一点浅浅的血丝,又再度闭上,雨中微湿的灰白长发有几缕碎发散开,垂落下来。 “薛知一。”江世安加重语气,话语中不无担忧,“你太过反常,我担心你的向道之心。” 薛简终于抬头,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寒气扫落在面颊上,他的掌心收紧、放松,脸上浮现出一阵情绪起伏、有些不正常的红,轻声道:“他不能用你的样子。” 道长的嗓音有些低哑,重复道:“文吉,他不可以用你的模样去作恶、去欺骗别人。” 江世安怔了怔,欲言又止,下意识安慰说:“那不是我。你别着急。” 他伸手抓住了薛简的手,道长的体温尚且温暖,只是刚刚沾血的指尖僵硬至极、手背紧绷着凸出青色的血管,摸上去,似乎连血都澎湃地涌动。 “你别着急,那不是我。”江世安干巴巴地又说了一遍,提起别的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望仙楼的遗产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些人找对了方向,但这么大费周章恐怕另有隐情,不单单只是红酥手所说的‘瓜分遗产’。东西确实都藏在广成道的一座旧陵园里,请你帮我问问他们,这件事是不是小辰告诉他们的,小辰现今落在谁的手里?” 骤雨惊雷(3) 第十二章 杨彦怀的惨叫穿破云霄。 这叫声令人胆寒恐惧,别说是那些过路的商贩了,就连见多识广的风护法也跟着心下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道袍青年——他真的是以仁善著称的方寸观嫡传,薛简薛道长吗? 一直以来,作为与“魔剑”平分秋色的对手劲敌,薛道长的良善纯净都是受到众人一致认可、甚至大为吹捧的。而受到规矩约束的薛简也不负所望,名声显赫,受人敬仰。 但他今日所见,这个孤冷沉默的青年人却喜怒不定、难以预测,行事简直透着反复无常,连一点儿警告和预兆都没有。 庙宇内顿时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与这沉默对应的,是飘在半空中的江世安劝慰得口干舌燥,他毫无营养地说了半天,才终于觉得掌中的那只手逐渐变得不那么僵硬、对方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了。 在此之前,江世安从来没有见到薛简身上存在着这样的戾气。他总是感觉道长那么柔和、那么温厚,说不定会受到哪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利用和欺负,却没想过他会这样突兀而不可预料的破戒。 方寸观的第四条清规,凡我弟子,皆常怀慈悲仁善之心,不可无故伤人。 他浑身澎湃涌动的血液平缓下来了,薛简紧紧地反握住他的手,江世安的魂魄能在夜中影响外物,自然也可以被他牢牢握住,就像握住一块儿永不融化的坚冰,刺骨的寒气蔓延进去,好似一刀一刀地刮净他的血肉。 道长不肯放开,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说:“我此前就发觉,有人以你的身份作恶。” 这句话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但风护法咽了咽唾沫,问都没敢问。 “这是惯常之事。”江世安轻声道,“行走江湖,假借别人名号的事情多着呢,我的名字吓人又好用,我都不在意了,道长何必放在心上?我本是罪孽深重、满身漆黑,就算再多些污点也没什么。” 江世安顿了顿,在心里补充,像你这样的声名身份,落上污迹,才真的令人觉得刺眼和惋惜。 薛简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他道:“不可以。风雪剑只是风雪剑。” 江世安不太明白他的执着。 薛简缓缓吐出一口气,用素色的手帕擦干净自己指尖上的血,转头问那位百花堂护法:“江世安闯进百花堂时,是为了营救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护法知不知道他的下落?” 风护法心里一颤,搜索脑海中的记忆:“魔剑闯进我派阵法之中,我们几乎倾巢而出才重伤他。那时是小天女从正道手里得到了一个叫‘罗辰’的孩子,将他困在牢狱之中审讯,还没得到结果,魔剑就闯了进来……” 他心有余悸,窥视着薛简的脸色说下去:“那孩子是望仙楼的遗孤,此事我也是后来才得知的。次日天明,百花堂里收到其余几个门派送来的贺帖,说是‘拜谢襄助、魔剑已死’。我们没见到尸体,不敢相信,但那个孩子总归不在我们手中,想来带走他的人,不是‘文墨会’,就是‘洗红棠’。” “文墨会”是隶属于五行书院的一个杀手组织,听命于五行书院的大先生。 薛简看着他的脸,没有说话。 要是放在以前,道长沉默不说话,是修道人镇静安定的常态。但此刻,风护法被他寂然的眸光一盯,浑身好像爬满了虫子一样刺痒难受,他攥了一把冷汗,吐露道:“道长,在下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不管是谁延请你,恐怕都是个圈套。你让人骗了,我们也让人骗了。” 江世安追问:“这是什么意思?” 风护法听不见旁边的魂魄说话,但却正好顺着话开口解释:“红酥手赵夫人邀请我们小天女前来助阵,意图对付五行书院,说会在事成之后奉上一件名器,就是魔头曾掌的风雪剑为谢礼。小天女与赵夫人约定,她会负责杀死五行书院请来的高手,所埋伏的地点,就是这座庙宇。” 风护法停顿了一下,说,“我只在这里见到了道长您。” “她要引导我跟百花堂的小天女相杀。”薛简心领神会,一言蔽之,随后问,“赵怜儿现在何处?” 风护法茫然一瞬,揣测道:“应当……与五行书院的人在分润望仙楼遗产?” 话语未定,薛简立即起身,向江世安所说的旧陵园而去。 江世安跟着意会,他对赵夫人的欺瞒早有预料,于是也不意外,提醒道:“换一条路。我知道一条近路可走,否则恐怕撞上百花堂的小天女,她是世上一流高手,不输赵怜儿。” 薛简依言转向。 然而就在他步出寺庙之时,外面道路两旁的密林在风雨中形影簌簌,隐约有人飞掠而去,通风报信。 “是洗红棠的人。”江世安的视力比生前更好,他转头向着昏暗雨幕中渐远的一道飞影望去,判断道,“如果一切按照赵夫人所想发展,你跟小天女拼杀之时,她赵怜儿正好出面渔翁得利——不过以你的实力,不至于跟小天女博弈到重伤的地步,红酥手最终只能让你吃些亏,却不能真正杀了你为何忠报仇。” 江世安在他身侧帮忙指路。这条小路曲折隐蔽、不为人知,直达旧陵园。 …… 这座旧陵园是前朝公卿所筑,颇具规模,只是雕梁画栋尽付一炬,唯余残垣败瓦。 陵园虽旧,却足以遮蔽风雨。 红色衣裙的赵夫人坐在屋内,对面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读书人,两人都坐在客席,四周门户大敞,风雨灌入,扫得满地残痕。 赵怜儿手持团扇,用扇子挡住了半张脸。她黛眉舒展,看不出任何担忧之情,一边举起茶盏,望着盏底聚散不定的劣质茶沫,一边低语道:“老人家,望仙楼当年是江世安所灭,遗产也是他所封存,如今我将望仙楼唯一的遗孤带来,取走宝物和内功传承都是应该的,您怎么不认呢?” 在两人对面,一个衣衫褴褛、发须皆白的老者执着鸡毛掸子,正清扫旧陵园里落下的灰尘。 “老先生您再想想。”慈眉善目的读书人道,“魔剑已经亡故,连尸骨都无法找全,若是非要让江世安自己来取出,连望仙楼的血脉都不认的话,那跟私吞又有什么区别?” 守陵人依旧擦拭灰尘。 赵怜儿又喝了一口茶,劣质茶水的苦涩弥漫在舌根上,她轻哼一声,转头跟五行书院的温大先生传音道:“这老家伙油盐不进,既然不吃软的,我们不如来硬的吧。” 温无求面带微笑地轻捋衣袖,同样以内力传音回答:“既然如此,还请赵夫人出手,我替你掠阵便是。” 赵怜儿捏了捏茶杯。 这位守陵人不知年岁几何,内力深厚至极,他们两人联手尽全力,或许才能取胜——但她跟温无求互不信任,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的合作,更不能在对方面前暴露弱点。 在茶案的旁边,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端着茶具,脸上没有表情,呆呆地站在旁边。 “罗辰。”赵怜儿叫了一句,见他没有反应,只好说,“小辰,去求求老人家,你江哥哥已经死了,你说说好话,让老人家把你爹娘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你。” 罗辰眼光呆滞,没有神采,直到赵怜儿提到“江哥哥”时,他才猛然惊醒,浑身发抖地大口呼吸了几下,随后听她的话挪了过去,站到守陵人对面,哑着嗓子说:“爷爷,哥哥真的死了。” 守陵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扭过头,似乎是罗辰的身形挡住他的光了,抬手将小少年推开。 这一下没用内力,只是用了点力气。但罗辰还是被一下子推得踉跄数步,他对这种嫌弃的态度感到十分茫然,又站到老者身边:“爷爷,他是杀了我家的仇人,他该死。” 守陵人冷冷地笑了:“爷爷把这些东西给你之后,你还能活着吗?” 罗辰愣了愣。 雨声慢慢变轻,赵怜儿的耐性渐渐被消磨尽了,就在她垂手在袖中按住飞镖时,身后响起一阵非常轻、比雨声还更微弱的脚步,几乎与过耳微风相差仿佛。 她和温无求同时转过头去。 敞开的门户之中,一道昏暗的青衫走近了。室内的余光映照着苍白的长发、映照着一双冷漠肃然的眼。 薛简来得太快了,通报的消息还来不及传递到赵怜儿手上。 两人顷刻如临大敌,盯着薛简慢慢逼近——或许是想到薛道长为人良善,并不轻易杀生,赵怜儿的神情稍微和缓了些,露出笑意问:“道长怎么来这里了?还没有天明,我请道长做的事还未完成呐。” 薛简走入明亮的烛光之下。 随着他靠近,赵怜儿面前那把被绷带、麻绳,乃至于符纸层层捆绑封存起来的东西猛然震颤起来,那是一个长条状的武器,上面的红绳突然抖动起来,带起一片铃铛的碰撞乱响。 “咦?”江世安下意识地望过去,见到铜铃乱动,心口猛然一悸,“风雪剑居然真的在她手里,我还以为连这个也是骗你的。” 薛简注视着她按住风雪剑剑鞘的手,沉默而又目不转睛地看着,瞳仁漆黑,这目光跟他撕下百面书生脸皮之时,近乎相同。 骤雨惊雷(4) 第十三章 它被重重的符纸和红绳包裹着,穿着铃铛的绳结不停地震响。 这把跟随江世安十几年的剑,在他精纯内力的喂养下变得极其锋锐。它渴饮过无数人的颈项鲜血,就像众人以为的那样——风雪剑近乎有一种“魔性。” 名剑的强悍令人觊觎不已。 薛简站定在两人面前,他的神情看不出受骗的懊恼、也看不出被欺瞒的怒火。这双眼睛极其淡漠,静静注视着赵怜儿持剑的手。 “我要将这柄剑,连同那个孩子,一起带走。”道长如是说。 赵怜儿面色微变,笑道:“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道长没有完成我的嘱托,却又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孩子被魔剑欺骗多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身世,我正要收养他认作义子,怎么能让道长带走?” 罗辰是她获取望仙楼传承的钥匙,如果没有他,就更没有可能和平地从守陵人这里取得内功和遗产了。 薛简道:“若我跟百花堂的那位小天女相互搏杀,你是会把风雪剑交给胜者,还是让洗红棠埋伏在外,一举除掉两个敌人?” 赵怜儿微微一怔。 她愕然了一瞬间,随后放下团扇,语气依旧那么娇软和气:“道长这是说得哪里话?百花堂乃是邪派,妾身与她们不共戴天。” 说罢,她持剑起身,双手捧住那把铃铛轻响的魔剑。 越是靠近江世安、靠近薛简的方向,这把魔剑反而愈发安静下来。它身上的红线不再颤动,铃声也没有再度震响。赵夫人扣紧剑身,走到薛简面前,微笑道:“我怎么会骗你呢,这就让妾身解开符纸,为道长验验货吧。” 她抬起手,从剑柄边缘解开红线。就在剑柄上红线脱落、符纸散开的刹那,赵怜儿握紧剑柄,一身柔婉和气猛地转变为滔天杀意,在眨眼的一瞬间,这道血红身影骤然狂攻而来。 连最敏锐的江世安也只来得及说:“小心!” 纵然薛简一直防备,却因注意力被分去鉴别这把风雪剑,不能完全专注。他只来得及侧身腾挪,轻功在狭窄的方寸之地施展不开,瞬息被赵怜儿手中的剑刃刺破肩膀,压着旧伤,穿向锁骨。 薛简浑身一定,退开一步将刺进骨里的剑身拔开,抬手与她过招。 赵夫人突然发难,占据上风。说来也怪,她的用剑风格乍眼望去,竟然极似江世安,连那份刺骨凌厉都学得有八分像。 江世安发觉这一点时,眉头紧锁,凝神观察:赵怜儿的手背上浮现出一道血红的印痕,在握着风雪剑时,曾被江世安内力浸润过的名器颤抖不已,红线沾上血迹,而赵夫人像是在跟着这把剑,来学习自己的招式。 这是什么秘术? 江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多隐秘之法? 他对薛简有充沛的信心,也知道赵怜儿只能学得形似,但一股莫名的焦虑依旧盘桓在他的心头,直到剑风带着辛辣血气一扫,居然再次伤了薛简。 江世安心口猛然一跳,意识到不对劲:“道长?你怎么会……你的伤还没好吗?” 他是世间唯一能与自己平分秋色的人,怎么会打不过红酥手?就算再加上一个在旁边观战的大先生温无求,道长也未必没有胜算。 但事实就是如此。 薛知一沉默不语,应对支绌。那把桃木剑沾染血迹、凝涸不去,所以此次并没有带下山来,只以指法相对,而赵夫人却对这把名剑愈发熟稔,内功不断地增强。 她握着剑,通过上面的红绳铃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一个背对着她的人影——已死的魔剑!他十分年少,剑道上的造诣却凌云绝顶,赵怜儿边战边学,如痴如醉,沉迷其中,甚至觉得这样一个横压一世的天才,死得当真可惜。 不过,他要是不死,自己也没办法得到这柄剑,没法受到老神仙的指导,修炼绝顶的功法…… 剑刃“噌”地一声震起破空声,吟啸如风雪大作。薛简没能用指法接下,再度后退,鬓边一缕灰白长发被一挑而断,飘然拂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风雪剑被赋予了极大的煞气,若不能封喉,必定会损伤执剑者的内功甚至性命。 红酥手要杀了他。 “道长只要好好待在方寸山,好好修你的道就是了,红尘俗世处处污浊,为什么偏要蹚浑水?”赵夫人声音不再娇滴滴的,反而寒气四溢,冷凝如刀,“人都死了,你还要为此对付我们万剑山庄,不惜与我、与洗红棠为敌,值得吗?” 剑光缭乱如影。 薛简一一接下,道:“凡是有负他的人,一个也不能逃脱。” 赵怜儿大笑道:“要怪就怪在他不识抬举!绝顶天才怎么能出在民间小派,若是放任小门派靠着他成长起来,世间的金银利益岂不是又分给他一瓢?负他的人多如牛毛,你管得过来吗!” 薛简瞥她一眼:“夫人所知的内情看来不少。” 赵怜儿道:“可惜你不会知道。一代天骄,今日就要埋骨于此。我看你也没有传闻中那样难对付,世人还是太瞧得起你了。” 她轻蔑一笑,突然内力大增,道:“温无求,还不助我?你一出手,他必死无疑。这些年被方寸观压制着,憋得还不够吗!” 五行书院的温无求甩开折扇,眉目温和:“这是什么功法,竟然能让内力增加。你们万剑山庄私藏了不少好东西,夫人一会儿可要多分我一些好处啊?” 说罢,温无求也骤然从坐席上起身飞掠而来,他手中的折扇豁然展开,铁扇骨的顶端弹出十八把尖锐淬毒利刃,折射出幽幽的紫芒。 在两人身后,守陵人没有抬头,依旧冷漠地清扫灰尘、整理书卷。老者垂下手,把罗辰死死摁在原地,挡住他身前的剑影刀光。 温无求一加入战局,薛简的劣势就更大了。他似乎内力虚弱,如今只靠着极为精妙的技法勉强应对,局势已经到了胜算渺茫、九死一生的地步,这时候应该立即思索逃窜保身的办法。 但他不愿意后退。 温无求的扇子上有毒,必须尤其小心。两人左右夹击,薛简身上又多了数道伤痕,他抬手挡住温无求的扇刃,侧面猛地掀起一阵腥甜的空气——铃响血滴,风雪剑刺入空门,以非常像江世安的手法自下而上掠来,插入侧肋,锋芒切开血肉。 它太利了,一瞬间就能在道服青衫上烙下血痕。 也因为它太利了。 这样的利剑,赵怜儿却忽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阻力,她疑窦丛生的抬眼,忽然望见一只手—— 一只无形的,幻觉般出现的手。 这只手上旧伤斑斑,常年执剑磨出了厚茧,他的指骨修长流畅,透出瘦削而精炼的美感。 这只手握在剑柄的上方。 风雪剑一瞬间停了,它剑身上没有完全脱落的红绳一根根地突然自断,四周响起风雪大作的剑吟声——一滴鲜红的血迹、从锋芒上流淌下来。 赵怜儿掌心炽烫地一痛,这把剑便飘浮在了半空中。 江世安抬手握住了它。 他的身形在薛简面前缓缓出现,这道影子很淡,很模糊,别人无法看清这道黑衣魂魄的面目。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地睁大了眼,一种莫测的预感降临在心头。 是江世安! 一定是他!不会再有别人! 饮血的魔剑回到他手中,乖觉得如同一把玩具。 赵怜儿骇然后退,抬手欲要争夺风雪剑的主导权。她的手还没碰到剑柄,突然见到一道刺目的雪光。 那是兵刃映着烛火的寒光,这一剑快得无可匹敌,一息之间,赵怜儿被重伤腰腹,口吐鲜血。 “薛简!”赵怜儿迅速反应过来,“你抢走了他的骨灰,难道是要复活他不成?!人死不能复生,逆天而行,你疯了吗!” 在江世安身后,薛简抬手捂住肋下,血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涌出。他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枯败的灰发随着夜风荡了荡。 “他这么干脆地一死了之,我疯魔一些,又有何不可。” 赵夫人咬牙切齿,体内的内力再一次无故蹿升,变得深厚可怖至极。她掌心散出无数道血红飞刀,自己却立即向后抽身,朝着罗辰的方向奔去。 这孩子是江世安的软肋,就算他的魂魄能被薛简所用,只要掌握着这个孩子…… 她没能得手。 江世安对这样的反应太熟悉了,他被要挟了太多次,不会再疏于防备,剑身叮叮当当地扫去飞刀,旋即毫无迟疑地追了上来,横剑拦截,捅入赵怜儿的身躯。 穿过一具血肉躯体后,江世安没有丝毫犹豫,向另一侧挡去,将温无求追向薛简的扇骨抵住,剑刃跟扇尖发出呲呲的摩擦声,火花在眼前炸裂而响。 他墨眉一挑,风雪剑穿破铁扇,钉入温无求的手腕,废了他一只手。 温无求吃痛急退,见状也不恋战,掉头道:“赵怜儿,看来你惹上不该惹的家伙了。”说罢,他立即急退而去,也不管一旁重伤的赵夫人,从敞开的破木窗边飞身逃走。 外面有“文墨会”的人接应。 江世安没有追过去,他立即查看道长的伤势,见他还能站立,便掐住赵怜儿的命门,查看她体内的功法。 跟何庄主的状态很像,不过更深厚…… 赵怜儿口吐鲜血,虚弱至极,望向薛简道:“倒行逆施是不可能成功的,你等着遭天谴吧。” 薛简平静地说:“我等着。” 赵怜儿缓了口气,道:“门外都是我的人。只要你让我活着出去,我就撤走人马,不为难你,也将风雪剑和……罗辰,都交给你。” “啧。”江世安舔了舔唇,跟薛简道,“她是不是没搞清楚情况,现在是她命在旦夕,应该她来求我们。” 道长默默道:“世家趾高气扬惯了。” 赵夫人加重语气:“要是我死在这里,万剑山庄绝对不会放过你。薛简,难道你还能维持招魂的状态,再让江世安的鬼魂给你开路么?” 她盯着薛简的脸,话语中有赌博之意,缓了片刻,又看向面前风雪剑悬空的地方,“若是大名鼎鼎的魔剑当面,你有知有觉,请你放过小女子一马,妾身一定将所知的任何事倾囊相告。” 她说着咳出了一口血。 江世安的神魂只在众人面前出现了一刹那,后面就消失了。 他正欲开口,一侧的薛道长忽然上前半步,挡住赵夫人看向他的目光,抬手扼住她的颈项,用了搜魂。 江世安愣了愣:“……道长,你变凶了好多。” “我没有。”薛简回答,他静默了一会儿,又道,“不要和其他人说话。” 骤雨惊雷(5) 第十四章 薛简的感知遁入她的神魂当中。 “老神仙。”是赵怜儿的声音,眼前是万剑山庄内部的阁楼,四周悬挂着垂帘,“咱们既然查到了罗辰的下落,为什么不以此来要挟江世安,来指使摆布他呢?为什么非要杀了他,魔剑一代天骄,就这么设计死了,岂不可惜。” 灰衣老者面对着她,一双笑意盈盈的慈善眼眸,但这张脸看起来很不真切,像是某种易容或是伪装:“利用他?这些年利用他的人,哪一个有善终?” 老者低头点茶,慢条斯理道:“夫人难道忘了四年前红衣娘娘教的下场?为了利用魔剑想方设法地给他种下毒蛊,最终却连教中圣女都被一剑斩杀。江世安这个孩子……是一把无柄之刃,想要操控他的人,全都会被他划破咽喉……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老神仙考虑得是,妾身能有多大见识,还是不如您想得谨慎周全。”赵怜儿奉承道,“那我们便把罗辰送到百花堂去,引江世安跟百花堂相斗,等他重伤,再派几个人拦截,一路衔尾追杀他到镇上……老何许诺了身份地位、金银姬妾,韩飞卿已经向我们投诚了。” 灰衣老者一边沏茶,一边颔首,没有过多地言语。 赵怜儿又道:“妾身帮您杀了他,下一本功法,也该……” 老者抬起眼扫过她的面孔,道:“夫人的功夫还不到,强行学下去容易走火入魔,你们庄主何忠三魂不定,已经有入魔的征兆。” 他顿了顿,又叹道:“江世安何等天才,这样一个好苗子,不能做我的好徒弟,又不能让他全然入魔神智全无……便只有去死了。” 赵怜儿听闻此言,欲言又止,片刻后才提起:“八年前我派洗红棠参与灭门时,见到红衣娘娘教派人在现场烧起了‘圣香’,那股香能够令人迷乱神智、极易入魔,怎么江世安就只是杀了望仙楼的人,却至今都神智清楚,难道连‘圣香’都没有效用么。” 老者只道:“有人帮了他。”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很快就又提起抢夺望仙楼遗产、削弱吞并百花堂的计划,两人谈了一炷香的功夫,赵怜儿眼前忽然一花,老者已经不见,只在茶盏边留下了一本新的宝册。 赵夫人大喜过望,捧起宝册。 这段记忆十分清晰,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薛简指间收拢,面无表情,再度潜入她脑海中更深的地方。 方寸观有很多像“搜魂”这样不为人知的秘术,但这样的术法不容于世,有伤天和,所以一直在禁用的范畴内。如今薛简动用,实打实地屡屡犯禁。 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赵怜儿发出痛苦的叫声,她的灵魂被粗暴撬开,流露出里面模糊的回忆。 那是八年前洗红棠参与的一次行动。 她当时还不是洗红棠的主人,只是一个执事而已。赵怜儿接到命令,覆灭这个叫“无极门”的小门派——有趣的是,无极门只有五六个人,其余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杂役厨娘,而就是这样一个小门派,她却同时见到了江湖上几大门派的踪影。 “那是春心斋和山海盟的客卿。”赵怜儿将目光扫过去,“小门小派而已,居然能让黑白两道都起了杀心,那位姓江的年轻剑客到底什么来头,这些人为什么如此忌惮他?” 旁边的另一个洗红棠执事道:“你说现今的天下第一是谁?” 赵怜儿道:“自然是方寸观的广虔道人。” “未来的是谁?” “自然是他的徒孙薛……”赵怜儿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方寸观不理世事,所以广虔道人天下第一,大家都没有异议。小道长谨守清规不会杀人,就是天下无敌也不用畏惧。可是这个剑客却胜了薛简,他赢了之后一路挑战,两年里胜了四世家五名门,要是他成了气候,日后不堪设想。” 赵怜儿疑问道:“既然如此杀了便是,为什么这样大费周章。” 年长执事摇头道:“上面不许。” 上面是谁? 这个疑问持续了很多年,直到赵怜儿成为何忠的继夫人,将整个洗红棠真正纳入掌中,她见到了灰衣老者的身影,才知道原来世家名门之主,也不能对老神仙有丝毫忤逆。 他让人青春永驻、得道成仙。 他让人功力大增,荣华富贵。 但他也可以随时让人命丧九泉,匿迹销声。 薛简将对方的神魂探到底时,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赵怜儿体内所修行的功法颇为神异,他立即抽离,却还是没来得及,眼前一花,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薛知一。”江世安伸手扶住他,“不要勉强。” 薛简摇了摇头,他看了一眼两人接触的地方,江世安已经能根据他自己的意愿来触碰到别人了,这很好。 他擦掉唇角的血:“文吉,有时光华太过耀眼,不是好事。” 江世安的嘴比脑子更快:“可我一不小心就会天下无敌,又能怎么办?是他们太无能,人不遭妒是庸才。” 薛简笑了笑。 江世安发觉这话把他也兜进去了,忙描补一句:“但道长不同。” 薛简说:“我没有什么不同的。” 江世安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你这么使用秘术,对身体的伤害肯定不小,之前还受了伤,你看你年纪轻轻头发就白了。” “白”的余音还没落下,被搜魂的赵怜儿瞬息间七窍出血,在两人面前暴毙而亡。 这不是杀人的术法,怎么会伤了她?江世安立刻觉得不对,伸手探了探她的尸体,他的手指能够触碰到尸体,但探索经脉没有之前准确,“……她的功法逆行了。” “嗯。”薛简并不意外,“功力大增,总有代价,一个不慎就会逆行暴卒。” 江世安叹气道:“那外面洗红棠的刺客怎么办?你如今的状况,恐怕难以应付他们。这群刺客不冲进来,只是因为这里有守陵人坐镇……对了,姜老能看见我吗?” 他飘到守陵人面前晃来晃去,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姜老?” 守陵人显然看不到他。 姜老的手按着罗辰的肩膀,让男孩站在自己身侧。他将桌案上的茶盏收走,洗净杯底,瞥了薛简一眼:“道长的行事似乎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江世安试图说好话:“虽然我们立场不同,但他其实并不恨我。” “道长真的像赵夫人所说那样召回了他的魂魄么?”老者说,“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薛简重伤虚弱,刚刚又遭到了反噬。他强撑站起来,咬破手指,在旧陵园的破烛台上烧尽了一张符纸。 冰冷的夜风勾勒出一道朦胧的、漆黑的影子。 姜老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惊得后退半步,半喜半怒道:“小混账,你站这么近做什么!” “冤枉啊。”江世安小声喊冤,“我飘过来跟您说话,您还嫌弃我。” 守陵人看着他不甚真切的影子,将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用力闭了两下眼,这才哼了一声:“剩下一堆烂摊子,你倒死得痛快。这位小道长跟你不对脾气,他是不是要利用你?” 这话当着薛简的面说,没有半分避讳。 “道长为我操碎了心。”江世安道,“还请您帮帮他,薛知一重伤不能应敌,他现在又用了搜魂秘术,已经不能让我显形动手。外界众人虎视眈眈,没有一个好对付的。” 姜老道:“你要帮他?” 江世安恳求:“他这次来就是为了救下小辰,是他在帮我。” 守陵人沉默片刻,道:“委屈道长在老朽的破园子里住几日,待你伤愈,那些趋利小人自然不成气候。我留你三日,这三日中不会有人闯进来打搅你养伤。” 薛简受伤甚重,探查记忆时又被反噬了神魂,脑海混乱不堪。他无力支撑下去,江世安的形影立刻在外人面前消失,道长抱住风雪剑,用干净的一段青衫擦尽上面的血迹,而后撑持起身:“多谢。” …… 夜尽天明,风雨依旧没有停下。 旧陵园里面有一处小院,朴素狭窄,但打理得很干净。 这次没有人带罗辰走了,小孩子茫然失措地站在墙根儿底下,吃了早饭后就一直在屋檐底下发呆。中间隔着一个空屋,在另一边的小屋静室里,滚烫的热水中荡开一抹扎眼的血迹。 “刺得太深了。”江世安将布巾递过去,“薛知一,你那时没能躲开,到底是因为观主说的身体虚弱,还是为了让我能暂现实体,操控风雪剑?” 道袍外衫落在地上,薛简处理着见骨的伤口,不回答他的问题。 “不说话,这可不是好习惯。”江世安飘到另一边,伸手在瓷罐里捣弄草药,他已经可以自由地影响一些简单的物体,只是想要拿起风雪剑恢复生前的实力,需要从薛简身上汲取一种特殊的力量,“再当哑巴我可要开始造谣你了。” “嘶。”道长低低地抽了口气。 江世安无计可施,凑过去将他手中挑伤口的银针拿走,帮他处理。他对付这些外伤极有经验,用细针清理过沾着的污迹,再以药汁消毒,敷药包扎,只要内息不乱,不过数日就能痊愈。 他的黑发冰凉地滑落在腿上。 他的头发存在着很轻微的实体触感,而且很冷,发丝滑落,冰冷地带着一股雪后的气息。就像是冬夜中积了三尺深的大雪,茫茫一片,雪上覆着一道凛寒的月光。 薛简的呼吸声逐渐慢下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那么疼痛,还是因为他下意识地克制己身。 道长的皮肤很白,血迹溅在上面,瑰如红梅纷落。江世安觉得这种肤色并不健康,甚至透着生机破败的苍白,他的手顿了顿,望着他身上豁开的口子。 “……文吉。”道长声音很低,很小心。 “我在。”江世安没有抬头,“你病了吗?” 薛简长久沉默,他的手沾着血,犹豫再三才慢慢挪过来,在江世安看不到的地方,触碰他落下来的一缕黑发。 他说:“应该是吧。” “怎么生没生病还有不确定的?”江世安道,“你突然实力大减,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的。”道长否认,“是行错了脉,内力反噬。” 江世安取药敷上,将干净的棉布覆盖住伤口,他展开手臂,视线从薛简肩头掠过去,绕到他身后仔细系上。 这动作太过亲密,就像是在抱着他。江世安一心帮他处理伤势,没有注意到。他束成马尾的长发从侧面斜落下来,交织着道长散落的白发。 窗外漫进来的日光照了过来。 一黑一白密不可分地交融着,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发梢几乎缠在了一起,像是交尾的两条细长的鱼。 薛简浑身都烫了起来。 夜深花睡去(1) 第十五章 江世安系好绷带,刚要起身,就感觉到一股推力压在背上。他的肩头微微一沉。 道长靠在了他身上。 江世安一时没敢动,就算两人能够接触,但他身上冷冰冰的,不适宜……嗯?薛知一的脸好烫。 他的面颊贴在江世安肩头,闭上眼睛无声无息地埋着,悄悄摸着那缕黑发的手忽然收紧了,揽着他的后腰,说了一句:“疼。” 江世安立刻没有脾气,他抬手摸了摸道长的耳垂,按照自己的经验问:“这么烫,你感染了风寒?连稍微有两膀子力气的入门学徒都没这么娇弱,好道长,你比他们还易碎啊。” 薛简紧紧地扣住他的腰。 江世安英年早逝,身躯还维持着年轻的模样。他的腰劲瘦而狭窄,被贴身的深红腰带勒出形状,至多不过成年男人的手掌那么宽,两只手便掐住了。 “我受伤了。”薛简一动不动地解释说,“受伤会发热的。”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江世安正要说,这对你的伤势不好。话没出口,压在身上的触感又沉了沉,他微微一怔,感觉温热的血迹沿着自己的肩头滑下,道长沉沉地、声音发哑地闷哼了一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过度的甜。 “你中毒了?”江世安反应过来,低头看去。那些血迹无法沾染魂魄,流淌下来,透着一股黑红,他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转,意识到是温无求的那把淬毒铁扇擦伤了他。 “我清理过了。”薛简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不能将毒素清理干净。” “你,”江世安一时着急,话语凝噎,可看着他苍白的脸,又无法怪罪,“怎么不早说?” “即便早说,我也想不出好用的办法。”薛简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双眼明暗不定地凝视着他,“只能用内力强行压制,结果都是一样的。” 日光渐涌,笼罩在道长苍白的身躯上。 他习武之人,肌理匀称,身上剑伤为数不少,新伤横戈在旧疤上,像一截被砍了千百遍的坚韧竹节。薛简不作声,紧紧地拢着他很久,低着头压抑地喘息、咳嗽。 江世安听到耳畔滚烫的气喘。 他伤得不轻,比起外伤,道长的精神似乎损耗得更严重。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滚烫,为了克制毒素向心脉流去而耗尽精力。 江世安也跟着心中不安起来:“光靠内力压制毒素,这份毒不仅解不开,还会渗进你的身体里,天长日久,就药石无医了。” 薛简咬着牙根,额头渗出冷汗,他哑声说:“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江世安皱眉反问。 “没关系的。”道长只是这么说。 “你这个人……唔呜!” 他急了,嘴巴却被猛然捂住。薛简的掌心烫得像着了火,他的眼睛湿润润地望过来,这双漠然冷淡,总是安静地近乎凋敝的眼眸凝神看着江世安。这是他从没有对别人流露过的目光,眼底似是温水洗过,一片清润,像是望着一株落进潭水里的白海棠花。 江世安的心口怦地跳动了一下,他冰冷的身躯,竟然感到一阵耳根烧灼的热。这混乱的热煎熬着他的灵魂,让江世安仅存的神智也模糊起来。 薛简捂着他的嘴,低头贴上他的侧颊。他的鼻尖碰到江世安的耳根,全凭直觉地轻轻地蹭,热度在耳底到侧颈,温度和触感反复不定地飞掠而来、点水而去。 一股似有若无地焰火跟着灼烧上来。 “唔呜……”江世安讲不出话,想要从他怀中飘荡出去,却无法动弹。他心中既是不解、又十分不好意思——薛简这是干什么? 道长贴着他冰冷的身躯,很用力地搂抱着他。他的心跳砰砰作响,近得让江世安的血液也跟着热涌起来,他听到薛简说:“你别不高兴,我只是想要摸摸你。” 他松开指隙,江世安别开脸换了口气,对方的手指跟着凑过来摸他的唇,指尖随着发热的身躯而滚烫,江世安恼了,一口咬下去,齿尖穿过指腹,没有造成什么痛感。 “薛知一。”江世安幽幽地说,“你跟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下山久了,都跟江湖上那些混账学坏了。” 他说到一半抬眼,见薛简苍白的肤色上渡上一层羞惭的红,一直热热地烧到耳根下面。道长问:“你忘了自己曾对我说过什么吗?” “我说过什……”江世安话语一顿,脑海中猛然想起从前说过不少玩笑戏谑的话,两人互相争斗时,那些话不过是挑衅而已。 “要我帮你回忆吗?”薛简道,“你说要娶我。” 江世安:“……” 他心里突地一跳,推开薛简的手霎时僵住。 他想起来两年前双方在寒山寺边的那一战,薛道长以半招之差被他逼退,又一次被挑碎玉簪,割破衣袖。那时自己取走了他破碎的青色衣袖,立在不远处的松柏树上抚剑回首,说:“薛道长,要是你生为女子,我几次三番地胜而不杀你,你总该以身相许了吧?” 薛简的木剑立在泥泞土地上,他那双寂然的眼凝望着江世安的背影。 明月落在黑衣剑客的肩上。 他不说话,只是耳垂热了。江世安以为他是气得受不了,便得寸进尺,笑眯眯地道:“怎么这样三天两头地追着我跑?既然这么执着,我娶你就是了,省得你对我牵肠挂肚,这么老远来跑过来为难我。” 话是这么说……可没有人会当真吧! 江世安凝噎片刻,吐出一句:“我们都是男人。” 薛简体内毒素反复,他呼出一口气,把从唇角溢出来的血擦干净,又重新抱住他,声音嘶哑:“你不是个死人么。” 江世安对着这句话呆滞片刻,认命道:“也对。” 他的身体太过虚弱,江世安不敢用力,只得虚虚地回抱着,扶着他的肩膀,一面心焦,一面偷偷琢磨——原来把他带坏的混账是我? 有江世安在旁边陪着,薛简运了两个时辰的内功,热度终于褪了下去。他没有进食,只在傍晚喝了一点水,天黑后早早地洗漱换了衣裳,疲惫至极地睡下。 江世安坐在床边反思自己。 到了凌晨,他的身体再次疼痛发热。道长被痛得醒过来,额角都是冷汗,却没有作声,只是忽然抓住江世安的手。 轻微的触感让江世安收回思绪,回头看向薛简,对方露出一双宁静温文的眼睛。 江世安打了一下午的腹稿,这时骤然忘却了,他跟这双眼睛对视了片刻,转向别处,又挪回来,半晌才叹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啊,薛知一,我那是捉弄你才说的话,你怎么不仅不生气,反而当真呢。” 薛简毫不意外,他其实知道,只是日后私自怀想时,总还一厢情愿。 江世安捏着自己漆黑的衣摆,把上面虚幻的绣线都快磨平了,才听他问:“你是开玩笑的么?” 他如释重负:“对。” “你骗我的。” “这个……” “我知道了。”道长闭上眼。 江世安的良心一阵过不去,他豁然起身,在屋里飘了一圈,又飘了一圈,桌边靠着的风雪剑他没心思摸,就连惦记着要找回来的小辰守在外头也顾不上,飘过来坐下,心事重重正要开口,就被一只手抓了进去。 被子里有一股清淡的檀香,混着伤口未干的血气。 江世安猝不及防,地转天旋,他的眼前猛地一黑,只觉得一个柔软的东西咬着什么纸张蓦然递过来,压进唇缝里。 那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金篆符纸。 江世安眼前一花,感觉符纸被塞进嘴里,上面的朱砂混着一种莫名的气息从口中灌入,无形的绳结穿过肩膀、绕过脊背、勒过大.腿,捆在身后。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另一个人虚弱又压抑地呼吸。 薛简再次抱住了他,在他身上汲取到维生的力量一般。他松开牙齿,让江世安自己咬着那枚符纸,目光十分镇静,甚至还很温柔。 他的手指抚摸着江世安的脸颊。 很细致,很温柔地摩挲下去。 薛简摸了一会儿,搂着他窄瘦的腰肢,重新闭上眼。 …… 符纸的效用维持了一整夜。 江世安恢复意识的时候,薛简正将洗过晾干的衣衫重新穿上,他身上只剩下淡淡的皂角清香和些许草药的味道。 两人目光相触,都立即分开,谁也没有开口,默契地将昨天的事当成中毒之下的幻觉。 那种被捧在手里抚摸、反复确认存在的感觉,江世安也不想再回忆了。一旦这种记忆出现在脑海里,他就不知怎么面对薛简——当了一辈子仇人,怎么会这样。 道长忍受不了内伤时,会轻轻地叫他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这么轻柔地出现在别人口中,薛知一的性情变得太大,一贯寡言的人,居然能有那么温柔不舍的语气。 夜深花睡去(2) 第十六章 两日后,薛简伤势恢复,跟守陵人谈了一炷香的工夫。 守陵人名为姜寒,年过古稀。八年前江世安第一次走火入魔、犯下杀孽时,途经这座陵园。 少年孤身一人,血迹浸透衣衫,气血涌动,离彻底疯魔只有一线之隔。他背着七零八碎的、混在一起的尸骨,在陵园的角落里挖了一个土坑,用剑刃、用双手,把家人混在一起的残骸埋入土中。 也是在这样一个雷雨天,少年剑客埋头挖了一半的土坑,满手的血沿着青石板路漫开,被雨水荡得痕迹清浅。 如果不是守陵人姜寒出手救了他,江世安或许在当时就已经彻底入魔,再也无法恢复神智。他力竭昏过去后,在陵园中养了几日伤,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大雁飞向天南。 第四日,江世安离开了陵园,抱了一个孩子回来——这孩子年岁尚小,几乎饿死,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液染得凝涸干透。少年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用内力温养他的心脉,才将命悬一线的孩子救了回来。 姜寒问他:“这是你仅剩的子侄辈么?” 江世安沉默良久,答:“这是我误杀之人仅剩的后嗣。” 这孩子就是罗辰。 接下来的数年,江世安为他寻找到一个远离江湖的养父母,同时将望仙楼的遗产交给守陵人代为保管,希望有朝一日事情水落石出,仇怨结清,他能帮罗辰重建望仙楼,恢复传承。到时心愿已完,自当任凭处置,以谢剑下无辜亡魂之罪。 八年来,江世安时常重伤后出现在这里,在姜老的保护下修养生息。他为了不给守陵人带来麻烦,一直十分谨慎小心,将首尾处理干净,以至于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两人的交情。 有江世安的魂魄在侧,两人谈话的过程并无阻碍。加上薛简的名声向来很好,人的名树的影,守陵人没有理由不信任他,于是打点了包裹物什,给罗辰多带了一套冬衣,让薛简带走了他。 时值第三日的黄昏。 旧陵园外响起几声鸟雀的归鸣。 得到风雪剑后,江世安身上的力量明显增强。道长带着这把剑,领着罗辰离开旧陵园时,他的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树梢晃动的风响。 “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我们啊。”江世安出声,“洗红棠的人还没有走。” 薛简握住了他的手,将风雪剑递给他。 江世安抚过剑鞘,用眼神询问:“你的身体状况难道不能出手?让我动手的消耗不会更大吗?” 薛简言简意赅地说:“洗红棠是八年前的凶手之一。” 江世安顿时意会,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将这把名器从鞘中“噌”地一声拔出。黄昏的余晖洒落在剑身之上,映着飘摇的剑穗—— 他手中响起旷古的剑吟。 剑吟当中,风雪吹落,夕阳残照的一缕血色落在剑身上。薛简凝望着他的背影,素来平淡寂寥的神情逐渐专注起来,他望着血迹滴落的剑身,锋锐无匹的剑招……即便还没能恢复到全盛时期,但仅有六成功力的江世安依旧十分强横,他是当之无愧的盖世天才,只有他,才能给薛简带来这样令人兴奋的压迫力。 薛道长举止平静地站在原地,听着耳畔剑刃割破颈项、飞血映着霞光泼洒的声音。他胸腔里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每一根神经都被压迫着绷紧,似乎稍不留意,就会被江世安手中的那把剑渴饮鲜血,在这种想象中,他脊背间的寒毛一根根倒立起来,滂湃的热意涌上喉管。 他的手指刺进掌心,用疼痛看管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兴奋。 仅仅片刻,洗红棠埋伏在这条道路上的杀手尽数伏诛。 江世安收剑入鞘,摩挲了一下剑鞘上的凹痕。这只是一个非常轻微随和的动作。他回首揶揄道:“道长,你看这样可满意?” 薛简盯着那个凹痕看了一会儿,难以言喻地产生了一种嫉妒之心,他顿了顿,道:“这样很好。” 江世安把风雪剑交回他手中,依附进剑器里。这是他随身携带、视若生命的东西,两者的联系十分深厚,甚至不亚于他的骨灰,所以江世安也可以寄宿在这把剑里,以恢复自己的神魂,保持清醒。 薛简看着那道魂魄栖息进剑鞘里。他注视着上面交错的凹陷和历经风霜的痕迹,用指尖在相同的地方摩挲了片刻,仿佛能穿透过去,碰到他持剑的手。 …… 再次从剑中醒来时,是夜晚。 在回到太平山的路上,薛简暂时找了一个客栈居住。客栈很小,道长坐在床榻上打坐。 江世安依旧有些困倦,他双手捂住脸捏了捏,慢吞吞地抬头,环顾四周,感慨道:“这个客栈看上去不安全啊。” 薛简说:“老板娘正在后厨做人肉馅儿包子。” 江世安顿时抬头,脑子里前所未有地清醒。他看了看道长那张淡定到不像在开玩笑的脸,再转头瞅了一眼饿的肚子叽里咕噜叫的小辰,发出疑惑的声音:“啊?” 道长点点头,道:“这些山中过路偏僻之地的客栈,有八成其实是强盗,将人迷晕了,意图越货。” 他说着转过头,江世安跟着看过去,见罗辰正饿急了灌茶水。两人默契地安静等了几秒,男孩喝了没多久,两眼一翻,啪得倒在地上被迷晕了。 江世安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虽然没有实体,却还根据江湖经验笃定道:“蒙汗药。” 薛简继续点点头,说下去:“剩下的二成,不仅越货,而且还杀人。我方才从楼下经过时,闻到后厨里飘来肉味儿,味道不像家畜。” 江世安挑剔了一句:“你不是只吃素吗,还能闻得出什么肉味儿来?” 薛简道:“闻起来没有家畜的腥气。” 江世安嘴角一抽,不知道这事儿从哪儿开始吐槽。他飘过去抓住小辰的肩膀,熟练地把罗辰拖到门的后面,这样一会儿要是贼人破门、或是破窗而入,他的位置就隐蔽安全,不会被人第一时间发现挟持做人质。 薛简吹熄了蜡烛,就坐在这儿等。不消片刻,果然有一只手戳破窗纸,将一个烟管儿伸进来,往里放迷烟。 江世安看了道长一眼,伸手抓住烟管儿,对着冒烟的地方往回扇风。对方猛然呛了一口气,倒在门外。他刚倒下,另一个贼人不信邪地翻窗进来—— 一整个晚上,潜进来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没有停过。江世安一边打哈欠,一边把翻进来的贼人五花大绑,扔在一起,直到后厨磨刀的老板娘亲自过来。 她自知遇到了高人,便准备好金银礼物,附带一张帖子,送到薛简面前。 薛简看完帖子,波澜不惊的脸色忽然变化,他问:“你们的主人是谁?请当面跟我说一遍。” “通十万大山、过并城的这条线上,一概是江老大的人手,这帮混账小子眼瘸,认错了过路的羊牯,不曾盘盘道儿就冲上来剪镖了,虽说事儿办错了活该摘瓢,可小女子就这些穷伙计,劳烦您高抬贵手。” 这是江湖上的黑话切口。盘道是指套话问问来历,剪镖就是劫财的意思,而羊牯这俩字则是指能抢劫的肥羊。 薛简盯着她问:“江老大是谁?” 老板娘有些纳闷:“贵人这么能耐,连风雪剑的名头儿都没听说过?黑白两道谁不避让三分,江老大力压世家名门,连太平山上装模作样的世外高人都不够他一合之敌,他迟早带着兄弟姐妹们扫清世道、一统武林。” 薛简转头看着一旁的游魂。 江世安听得头皮发炸,掉头跟他道:“我没说啊?这不是我说的。” 薛简忍不住笑了一下,他道:“老板娘,你可见过你们老大?” 老板娘道:“这么大名声的人物,我们这样新上跳板的伙计怎么可能见过。小的们开山立柜不容易,都是托一位护法扶持。” 薛简点点头,顶着老板娘期待希望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指了指她,说:“文吉,把她也捆了。” 虚无的空气中传来一声低哼,老板娘惊恐万状,左右查看,连个人影也没看见,就被绑的牢牢得跟伙计们扔到了一起。 两人将这间黑店的人全都处理了,随后起身前往后厨。后厨里除了磨得锃亮的切骨刀外,果然有一些尸体残骸。 薛简一贯不吃荤的。他自从十五岁道行初成后,就不再吃血食了,见了这场面也没什么表情。倒是江世安对着人肉包子犯恶心,掉头飘出去,跟道长一起坐在后厨的门槛上,琢磨了一会儿,问他:“你怎么走这条路?按照你的经验,也不至于分不出是不是黑店吧?” 薛简说:“前面是天月城,城里的客栈太贵了。” 江世安:“……太贵了,住不起?” 薛简颔首。 江世安用一种很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道长不是方寸观的嫡传吗?” 薛简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一贯清贫。” “你来真的啊。”江世安抵住下颔,盯着他的侧脸,“不对呀,我记得你那把桃木剑上,是有一块儿玉做的剑坠儿。我以为你们修道人只是喜欢低调朴素。” 薛简听了这话,表情忽然凝滞了一瞬,他扭头看向江世安,盯着他如星的眼眸:“你忘了吗?” 江世安愣了愣,顿时心如擂鼓,绞尽脑汁,憋出来两个字:“什么?” 薛简抿了抿唇,唇线冷冷地压成了一条线。他半晌才吐出一口气,说:“那是你十六岁时扔给我的。” 江世安瞳孔地震。 月光洒落下来,映照着道长灰白的发、清寒的眼。他盯着江世安,一寸寸地逼近,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织。 “你又忘了。”薛简咬重读音,一字一顿地说,“你又忘了。” 江世安脑海混乱一片,抬手抵住他的身形,连忙道:“等等,等等,我不佩玉的啊,我……” 他的思绪陡然一闪,随着薛知一的话回想起来。 “六年前我奉命下山追捕你,在山海盟边界的一个小村庄里狭路相逢。我赶到时,你已经打败了许多前来捉拿你的江湖名宿,正在千里追杀一个仇家,要将那人的子孙后嗣也斩尽杀绝。我拦下了你,将那人的小儿子救了下来,为此也险些被你逼死……” 他和薛简多次交手,常常两败俱伤。那一次他占据上风,杀意太重,没能留手,薛简身负重伤,依旧不肯让路。 两人交手之间,桃木剑劈碎了江世安身上的一块玉佩,那是他年少时得到的奖赏——成为剑器大会头魁的奖赏。 也是这份奖赏,为江世安带来了灭门之灾。他看着不肯后退的薛简,看着被劈得四分五裂的玉佩,觉得很没意思,于是将玉佩解了下来,扔给了他。 “我懒得杀你。”江世安没有看他,掉头就走,“手下败将。” 碎玉在半空中飞溅,其中一块滴溜溜地滚落到薛简面前,沾到了他身上滑落的血迹。 “以前是,现在也是。只要你一日不起杀心,就不可能胜过我。” 他收剑入鞘。 江世安不知道那块沾着血的碎玉会被捡起来,用细细的砂石反复打磨,变得圆润光滑,悬挂于桃木剑上。 他不知道这样令人怨恨的荣耀,会被薛简放在身边,保留了那么久。 江世安一时凝噎,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半晌才说:“那东西……我不要了。争强好胜、非要做天下第一,也没什么好的。你其实也不应该留在身边,不吉利。” 薛简喉结微动,他的眼眸凝望着对方,克制着自己愈发难以平静地呼吸声,尽量语调平和地说:“为什么不吉利?那是你初露锋芒的一剑。我永远记得。” 夜深花睡去(3) 第十七章 江世安心中百感交集,回首看他:“要是能重新来过……” 薛简靠得太近,已经侵入到江世安的私人距离。他不觉得冒犯、也没有多加注意,就在这么回头一个刹那,两瓣柔软的唇恰好碰到他挺直的鼻梁,在江世安脸上留下一道飞掠如点水的触感。 江世安浑身一定,猛然冒出来一个想法——那一.夜果然是他衔着符纸塞进我口中的。 道长素来洁身自好,从未有这么轻佻甚至放诞的举止。江世安模糊地感觉到了什么,耳尖顿时烫的通红。他来不及仔细琢磨,就习惯般地维持良好气氛,接上话题、缓解尴尬:“你永远记得,不过是因为你屈居第二,所以意难平,若道长拿了第一,很快就会把我忘了。” 薛简却不肯顺着这个台阶下去,他抬手抓住江世安的衣领。这件飞溅血迹、被染成深沉暗红的黑衣被他攥住,虚无的衣衫没有褶皱,江世安却还感觉到胸腔蓦地紧缩,不存在的心脏砰地猛跳了一声,耳畔像有惊雷炸响。 “你就是这么忘了我的么?”薛简固执地追问,“在你心里我跟其他追杀你的人也没什么两样,跟万剑山庄、百花堂的那些人没有区别,一样是你的手下败将、剑下囚奴。” 江世安握住他的手,别开视线,脑子里乱糟糟地不知道说什么话,要是从前,他肯定肆无忌惮地挑眉一笑,用极其荒唐的语言逗他说:“道长这么追根究底,不会是为我的剑道倾倒吧?” 他喉间一动,空空地咽了口唾沫,居然开始不好意思这么说。 江世安刚别开视线,一只温暖的手就依附追逐过来,捧住他的脸颊转过去,强迫两人四目相对。他墨黑的眸底映入一双寒凉如雪的眼,听到薛知一低声说:“只要我不缠着你,你很快就会忘记我的一切。” “……不会。” 他听到了,却像没听到一般神经质地重复:“你早晚会不记得我的。” 道长的手指强迫症一样收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他不肯让江世安的视线离开自己的身上,甚至对方看向别处都开始极其焦虑,他抓着江世安的衣服、抓着他的腰带、然后抚摸他的手,试图在他的掌心触碰到练剑多年的茧,试图记清他纵横错乱的掌纹……薛简的表情明明没有变化,却让人感觉他马上就要崩溃了。 “要是我能第一就好了。”道长低声喃喃,嗓音发哑地说,“要是我能胜过你就好了,要是我足够强,我可以抓住你,在你死之前就抓住你……” “薛简。”江世安意识到这非常不对劲,“木已成舟,此事与你无关,你到底在苛责自己些什么?” 他极其不安,将手指抽离,起身远离对方,想要让他稍微冷静一下。然而就在他冰冷的手指从薛知一掌中离去时,道长的身躯一顿,不可抑制地用指尖在掌心里刺破皮肤。 他蓦然抬手攥住江世安的衣角,抬头望向对方,将下唇咬出一丝血痕,说:“你要去哪儿?” “我哪里也不去。”江世安道,“我就在你身边待着。只不过咱们捆了这间黑店的老板娘和伙计,又证据确凿肯定他们劫掠行人、谋财害命,你要怎样处置他们?”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薛简的神色。 道长听到前半句话,恢复了一点理智,但还是没有松手:“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些破坏地方安定的强盗都要交给当地的名门处置。前方不远处就是并城,并城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所统辖的地方,只要送到这两个门派的下属堂口就可以了。” 江世安闻言一笑:“焉知这样的黑店买卖,不是五行书院和天月观在背后授意的呢?大多数时候给够了钱财、或是为他们卖命,立刻就能换个身份重操旧业,杀人的代价,太低了。” 薛简说:“那以前你是怎么做的?” 江世安随口道:“为民除害。钱财我跟济善堂二八分,有时候也三七。” 所以江世安即便被追得很狼狈,也经常略有积蓄,可以时不时接济小辰的养父母。 济善堂是各地资助穷人的一个有名组织,幕后之人神秘异常,并不好惹,有传闻说是来自于域外魔道的怪人、也有人说是北方的大悲寺隐名行善。说实话,这样的组织层出不穷,少有靠谱的,这已经是其中口碑最为清朗的一个,他们所获的钱财,起码有五成真正能花费在做善事上,在江湖当中已是大大的善举。 薛简闻言起身,进了客栈的房间。 也就是三五个呼吸的间隙,江世安还未飘进房内,他没有穿过墙体,而是把手扣在木门上刚要打开,就听见几声刺耳的惨叫,薛简从房内出来,身上逸散出淡淡的腥甜血腥气。 江世安眼皮一跳:“你……你应该让我来。就算道长已经破戒过了,却不能习以为常,这会让天下人胆战心惊。” 薛简抽出手帕,擦拭掉手上的血,波澜不惊地道:“清水滴入墨汁,就会全然变黑。我在众人眼中,早就不复从前了。” “我倒不为那些伪君子的胆量着想。”江世安素来直率,“只是行事骤变,太过果决,对你的修行恐怕没有好处。你之前实力不济,败给赵怜儿与温无求的联手,甚至负伤中毒,是否是心境出了问题?” 薛简沉默片刻,道:“我确实功力倒退了许多。” 他就此承认,江世安反而一时失语,顿了顿,道:“是胜负心、得失心?” 薛简也想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连他自己也不能明白,究竟是入了魔障过分执着、还是对胜负高低的半生挣扎,或者是……他看了看江世安,摇头不语。 事关修行,江世安不便再问下去。 两人在客栈修养了半日,等到小辰从昏睡中清醒,又吃了干粮填饱肚子,重新上路。 并城到太平山的这条路上,像这样的黑店、劫匪,只要是远离正道名门的覆盖范围,三天两头就能遇到。所谓的“绿林好汉”,大多都是落草为寇的强盗而已。 两人一边行路,一边斩除撞到跟前的贼匪。这些人“挂靠”什么的都有,一会儿说是“风雪剑江老大”的场子,一会儿攀上“春心斋、百花堂的堂口”,更有甚者,居然讲自己是太平山私下的伙计,不然那些求仙问药的山中修道人吃什么穿什么呢? 薛简面无表情地听完,眼中一丝波澜也不起地将之扼断喉咙。 他这双干净地只执无锋木剑的手,居然能干脆利落地拧断山匪的喉骨。江世安一开始还欲言又止,到了最后,只能望之沉默。 一路过来,行至并城的时候,两人找到济善堂的堂口,跟里面的伙计对了几句江湖的黑话切口。不多时,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管事走了出来,将一个刻着“善”字的印章放在书案上。 管事才要开口,就看到眼前一身素衫、两袖清风的道袍青年放下一个包袱。他打开包袱,里面尽是银票细软、地下铺着几吊钱,还有大批零碎的铜板。 管事讶然一瞬,看了看薛简身上明显洗旧了的道袍,连忙点清数目,一边拨弄算盘,一边瞟过去几眼:“贵人是第一次来我们济善堂么?恐怕还不知道我们这儿全部的规矩,只要您多分润给我们两成财宝,堂里就会在资助学堂、赈济灾民时宣扬贵人的名字,让整个并城都知道您的善举。” 薛简道:“不用了。” 管事又道:“总得留个名字为记吧。” 如果不出够钱,济善堂是不会特地帮助别人宣扬善名的,不过有人问起时,他们也会如实相告。 薛简转头看向江世安,旁边的幽魂接收到他的眼神,懒洋洋地说:“我从前留的是无极两个字。” 道长颔首,一板一眼地重复:“无极。” 江世安没料到他这么讲:“你报真名就行了,谁还会怀疑方寸观的善心?” 管事明显呆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渐渐与一个戴着斗笠、一身黑衣的江湖客重叠了。他记得那个人总是一身寒气,萍踪浪迹,居无定所。不管是什么天气,每隔三五个月,他必然会出现在某个堂口,把被血浸透了的银票和脏污的金银玉石放到书案上。 各处的管事都认识他,却没有人见过他摘下斗笠。他曾经问过:“无极一听就是假名字,这是莫大善举,就算不用我们帮您传名造势,说个本名,也不是坏事。” 对方朗声一笑:“我可怕吓到管事。” “迎来送往的江湖人那么多,谁会吓破我们济善堂的胆子?” 他只是悠闲地签了契:“你们做点好事总是闹得沸沸扬扬,我天生低调,不喜欢热闹,要是暴露了行踪,会有数之不尽的追求者日夜兼程赶来,非要取我项上人头不可。” “难道无极先生是名列世家通缉令的奇人?” 江世安摇了摇头,说:“还是像往常一样,你们赈济灾民、开设义诊的账本需送我一份,下次我来这里取。” 管事拱手称“是”。 他们保持着长久的合作关系。江世安送来钱财甚至赃款,有的是坟里刨的、有的是死人身上捡的,也有的是劫富济贫,从采.花大盗的老巢里搜刮出来的。 济善堂不问原因,取了自己的那部分,剩下的一概清白处置,开设了善堂、粥铺、义诊,钱财去向都落在账面上,等待江世安下次忽然现身,取走查看。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多年,在听到薛简说出这两个字时,管事忽然一惊,恍如隔世地想起:无极先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他计算好了钱财数目,面色恭谨起来,朝着修道人拱手躬身:“请问贵人,无极阁下现今如何了,去年八月的账簿蒙尘已久,他再不来,我们就要按规矩收起来了。” 薛简道:“拿给我吧。” 管事没有答允,异常坚持:“我们得等到他本人来才行。” 薛简叹了口气,道:“那便算了。请将这次的财物取向一样记在账本上,送往太平山。” 两人签了契,掌事躬身应答,在薛简离开前抓紧问道:“您用他的名字,想必相识。不知道那位阁下怎么样了,是不是一切都好?” 薛简沉默不答,转身离开,身后响起一声:“是出了事吗?!” 道长脚步一顿,看了一眼旁边无奈摇头的江世安,回答道:“他退隐江湖了。” 说罢便走了出去。 出了堂口,两人远远地听到管事长出了一口气,念叨着什么“那就好”、“这样也好……” 夜深花睡去(4) 第十八章 离开并城后,很快便见到太平山的山脚。 江世安白日里不愿意出来,日头照在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灼烧感。他附在风雪剑上,这把剑被薛简用布包裹起来,系上红线,背在身后。 道长虽然清瘦,脊背却宽阔温暖,皂角余香和浸润多年的檀香气味透过衣衫。江世安跟他贴近,魂魄十分安定,到了山脚下正是一个阴天,他低声问:“你代方寸观去送贺礼,却搅进望仙楼的旧事,还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观主不会怪你吗?” 小辰跟在两人的身后。 他经历人生数次巨大变故,见惯了人死灯灭。被守陵人交给薛简后,益发变得沉默寡言,一路上只知道吃饭睡觉,连薛简要带他去哪儿都没有问——他总是这么被别人带着、推着、争抢着走在路上,也就习惯了前路昏暗。 江世安虽能现身,但始终没有见他。小辰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当哥哥,就算江世安要为他筹划什么,他大概也不肯听。 薛简低声回答他:“师爷怜贫惜弱,观中也有跟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你放心。” 登上太平山,不多时,就望见方寸观的山门。门口有两个扫地的小道童,正巧其中一个是跟着薛简的小吉。小吉远远地望见来人,面色登时一喜,一路小跑儿地过来,可见到了薛简,表情却又藏不住地变了变,小声说:“小师叔,您怎么才回来。” 薛简察觉到他话语中另有含义:“怎么了?” 小吉道:“山下有人找来了,说小师叔遇到山匪劫掠,并不按规矩行事交给当地的大派处置,私吞赃款,勾结恶徒。还说小师叔杀了万剑山庄的那位赵夫人,夺得望仙楼的传承遗产……” 薛简还没说话,附在剑上的江世安便凝出身形,从旁盯着小吉解释道:“你小师叔分文未取,行路的盘缠都是在路上帮人算了几卦取得的卦金。” 小吉听不见他说话,感觉似是一股寒风拂过,浑身打了个寒颤,左右看了看,对薛简道:“他们那么说,咱们方寸观上下没有一个人相信。但人言可畏,好歹小师叔该早些回来,免得那群人生出口舌是非……诶,这是谁?” 薛简跟他一同向里面走去,只道:“这是望仙楼的遗孤。” 一路披星戴月,罗辰垂着头,默默无闻,有些灰头土脸的。 小吉双眼圆睁,吃惊地打量了好半晌:“这就是那个魔头养大的孩子?似乎也没传闻中说得那样邪性。小师叔放心,我先把他带到弟子居,洗了澡换身衣服,看着就会精神多了。” 薛简点点头。 小吉跟罗辰年龄相仿,比他大几岁,行了个礼,就带着他走了。 江世安看了一眼罗辰被带去的方向,回首跟着薛简入内,走到静心堂。 静心堂里只有观主广虔道人。 广虔道人发须皆白,抿了一口案上的茶水,闭目静候。待听到熟稔于心的脚步声,他才已在预料之中般抬首,望向薛简。 房门紧闭,窗隙间洒下柔和余晖。年轻的徒孙躬身行礼,随后跪了下去,语气没有一点儿波澜地说:“弟子不孝。” 观主苍老的眼皮抬了抬,手指掐算了几下,问他:“看来你犯得杀孽是真的了。” 江世安依旧有些惧怕这位老者,但他听闻这样的开头,还是忍不住侧身挡在道长身前,为之解释道:“是赵怜儿设计陷害在先,方寸观一直说什么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难道‘上善’的代价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么?” 师爷无视了他,语气重了几分:“小简,这次下山是让你惩处有罪之人,当众揭露问罪于庄主何忠。你还记得否?” “弟子记得。” “完结此事之后,你就该立即回返。在外逗留、掺和江湖中事,甚至再度破戒。”老者的语气愈发严肃,“你从前一贯听话得体,这次是为了什么?” 薛简不答。 师爷看着他手畔被布匹包着的那柄剑。进入静心堂后,薛简就把剑解了下来,放在身侧。 在广虔道人的目光落向风雪剑后,沉默以待的薛道长不得不开口:“是为了追查故人的生前之事。” 师爷摩挲着茶盏,重重地叹了口气:“小简。人世的命运各有分定,你如此强求,修行这种逆反天道的秘术,到最后恐怕会落得一个英年早逝的下场。你是太平山数百年来最有灵性、意志最坚的弟子,我不忍见你这样。” 他顿了顿,一双苍老的双目忽然泛起光,沉沉地注视着薛简:“即便留得一条命,心性大变,易入歧途,与其让为祸苍生的贼人出在我们方寸观,不若师爷今日便废去你的武功!” 声音落下,四周骤然风起。随着广虔道人内力涌动,门窗猛然打开,发出噼啪的撞击之声。天边一缕似血残阳投射下来,映在薛简的青衫上。 江世安大为震惊,他一时惊骇,将惧意全然抛却脑后,当即挡在薛简的正前方,一边暗中催动风雪剑,一边反驳道:“薛知一所杀之人死有余辜!他跟我不一样,他没有做出什么坏事,怎能以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废去他一身修行?!” 风雪剑却寂然无声。薛简并不借取力量给他。 江世安顿感挫败,他扭头看向道长,磨了磨牙根儿:“你木头一块儿么,就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薛简注视着他,目光竟然很是意外。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温和,甚至有一点儿雀跃的笑意。 江世安没反应过来,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猛然回首,忽然见到广虔道人不知何时停在他面前。 老者持着一柄拂尘,用尘尾扫去空中的浮灰。他身上的压迫力尽数消散,面色沉静,道:“知道出头,小简还不算为你白忙一阵。” 江世安脑海中轰然一响。我?在跟我说话?他居然在不主动显形的情况下被别人看到了—— 他喉咙拔干,支吾地道:“晚辈江世安,见过观主。” 师爷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又莫名不满地冷哼一声:“你能操控生前的旧物,大约也已经能在人前短暂现身。这才过了多少日子,就凝实到这个地步。” 他全都说中,江世安心里愈发没底,不知道广虔道人为什么不高兴:“呃……托、托薛道长的福。” 师爷眉头紧皱,气得雪白的胡须跟着抖颤,反而更加发怒:“滚一边儿去,我跟我徒孙说话,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江世安眨了眨眼,走到边儿上去,接地气地就地蹲下,支着下颔看向薛简。 薛简看了他一眼,转而俯首道:“师爷,他什么都不知道的。” “不知道才是福分呐。”广虔道人深深地慨叹一句,垂眼问他,“我说废去你一身武功时,你连眼睛都不眨,丝毫没有惧怕。看来就算散尽内力,你也不会回头了。” 道长说:“徒孙不孝。” “别说什么‘不孝’了。天底下为了红尘情缘抛弃前途的有,为了红颜知己家财散尽的也有,却不想你为了一个男人……知己之情,真有舍生忘死的地步?”师爷顿了顿,似乎心知肚明,但还是在面子上不愿意点的太透,他道,“行了,将山下的事跟我说说。” 薛简天性不善言辞,开口将赵怜儿的设计、乃至前往旧陵园与两人交手……再到回太平山的路上铲除土匪等事一一说清。因为他太过言简意赅,有时江世安忍不住补充,却马上被广虔道人瞥了一眼堵回去。 片刻之后,观主听完所有内容,无奈叹道:“你是在我身边养大的,我岂有不疼你的道理。只是我印象中的小简,就算受了世人再多的凌.辱挖苦、设计陷害,也总会手下留情,给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江世安插话道:“有些人不懂什么叫改过,留下只能残害众生,所以非死不可。” 师爷不看他,幽幽道:“残害众生,譬如魔剑?” 江世安低下头看着地上的裂缝。 薛简道:“师爷,他并没有残害众生,只是心中执念太重,血海深仇、自然不肯放过……” “我看执念太重的是你!”广虔道人吹胡子瞪眼。 薛简话语一顿,逆来顺受,并不还口。 观主道:“你的性情没有以往温厚,为了让你不至于移了心性。再者,视作破戒动杀的惩罚,你接下来不可离开方寸观,不可下山,直到我允准才行。” 这也是为了薛简的性命着想。 这小子强用秘术,不过区区一个多月便功力大退,他连命都不要,要是放他在江湖上继续追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还不知道能不能囫囵个儿、全须全尾的回来。 从不反抗的薛简先是安静一刹,随后却抬眼道:“请师爷宽恕,我必须前往红衣娘娘教的圣坛一趟。” “有何缘由?” 江世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立即向薛简使眼色,让他编一个缘由。道长虽会杀人,却还不会说谎。 “昔日无极门灭门惨案,亦有红衣教的参与。他们那时用了邪派圣香,留下望仙楼的令牌,引导江世安入魔血洗望仙楼。”薛简说,“他虽有罪,却非主谋,亦是其中的受害之人。弟子要前往查清证据,最好能找到证人,才可以将事实昭示天下。” 广虔道人沉默了良久,片刻后,问出来的第一句是:“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弟子用了搜魂。”他说。 夜深花睡去(5) 第十九章 室内变得极其静默。 师爷长叹一口气,手指攥紧拂尘,既是痛心,又是怒火难息:“我看你不仅要修身养性,还该关回问心堂里受刑,清知、清知!” 门外守着的一个道人转进来:“弟子在。” “把你师兄带到问心堂关起来,在我说放出来之前,不许其他人求情!” 观主罕见地动了大气,让门外的道人心下一惊,求情的话堵在嘴边。清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师兄,又看了看师爷,只得道:“问心堂里受刑出来的人,十有八.九会在眼睛上落下病根儿……” “你师兄不在乎。”广虔道人道,“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命,拿太平山的规矩也不当规矩,连我素日的告诫也全都忘了个干净!凡我辈修道之人,以道术蒙蔽天机、篡改生死,已是有罪。何况搜魂夺魄,一个不慎,对方轻则痴傻,重则当场猝死。改命窃运大损阴德,其中的利害你师兄不是不知道,他却一意孤行,全然没有该有的悯世之心了。” 他嘴上是跟清知说,话里全是骂薛简的话,顿了顿,气息平复,又缓缓说:“红衣娘娘教的圣坛岂是你能轻易来去的地方?!那是北方占据三州四县的左道大派,就算是他。” 观主抬手指了指江世安,很快收回,“就算是能胜你一筹的人,闯了这样心狠手辣的大派也是逃命出来的。趁早把你关起来,省得你去送死,让我和你二师爷白养一遭。” 清知不能看到江世安,但世上胜过师兄一筹的,也就只有已故的魔剑。他疑心地左右看看,旋即小声道:“师兄从小固执,弟子们都是知道的,但薛师兄的品行一贯地无可挑剔,只这一次错……” “我的话你们都不听了么?”广虔道人说。 清知不敢再求情,只好点头走过来。薛简也不想为难他,于是再次行礼,起身跟他出去。 他走了,就算江世安开口分辩,也说不了两句话,就被一股吸力拉扯出去,再次撞到了薛简。 薛简早有预备,伸手扶稳他,下意识道:“小心。” 江世安说:“……我又不会摔疼,不会痛的。倒是你……” 清知以为师兄这话是跟自己说,从旁接道:“天是黑了,可还不到看不清路的时候。师兄分明还像从前那样关怀众人,真不知道观主发了什么怒,说的是什么意思。邪派圣坛那种地方,众人避之不及,谁还去闯呢?” 清知是二师爷的嫡传徒孙,排名比薛简要低,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而已。他话中旁敲侧击,想要知道薛师兄受罚究竟是怎一回事儿。 薛简守口如瓶,当做没有听懂:“我违反了戒律,理应受罚。” 清知摇头道:“问心堂听着好,可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面漆黑一片,没有窗,连日月黑白都分不清。一直是用来关押送上山来的恶徒,那些人受到惩罚后,不是瞎了眼睛,就是成了疯子。” 薛简还没说什么,江世安就已经受不了了,他用手抓住薛简的袖子,想了想,又用力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没事,你别怕,有我呢。他们疯了是因为一个人待着孤零零的,我陪你说话。” 薛简的手指被握得猛然一僵,他的脚步都跟着顿了顿,掌心沁出一点温热的汗。耳畔全都是江世安说话的微风,冷冷地透过肌肤。 他分明抱过他,抚摸过他,却还喉间一紧,心跳迅速地不稳了:“你平常也这么跟人说话吗?” 江世安:“……啊?这话怎么了吗?” 清知在前面走了数步,才发觉师兄突然停下。他转身看过来,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薛师兄……” “没事。”薛简抬步跟上,“你奉命押送监督我前去,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的手被江世安握住了。这种并不越界的接触因为是对方主动而令人思绪大乱,举足无措。仅仅是在师弟的面前跟一道别人看不见的幽魂牵住了手,带来的感触却不亚于在熟人面前偷.情窃欢,薛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只能同样回握住,几次三番地回想、确认,全身的血流都仿佛冲到脑子里去了。 江世安这边全然不同。 他什么也没有多想,一边握着对方的手,一边低声安慰道长:“你别害怕。广虔道人待你很好,他一定没多久就让你出来的。要是实在不行,你交给我,问心堂是什么破房子破地儿,我打穿了完事儿……”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走到问心堂跟前。江世安抬头一看,自己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这能叫堂? 这不就是一座铁壁牢狱? 他一时怔住,说:“……道长。” 薛简低声道:“别害怕。你可以飘出去的。” 江世安轻轻叹气,无奈道:“我是不会怕的,行走江湖,难道还怕黑?道长,我是担心你啊。” 薛简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指,脑海中的热度渐渐安定下来,他不仅不伤心,反而微微一笑,跟身侧的师弟道:“清知,我将一个孩子带回了观中,名叫罗辰。这些没有父母亲人的孩子都是你分配照顾,还请师弟多多关照他,别让他受人欺负。” 清知开口道:“孩子们都在慈幼堂念书,过了晌午便扫地做点活儿。我会看着点他,让他跟大吉小吉他们一起做早课、念书,不至于太失群。” 薛简郑重地谢了他。 …… 就如同清知所说的那样。 这座“问心堂”漆黑一片,四周是钢铁浇筑,周遭无窗,十分寒冷。 入了夜之后,这份寒冷从墙壁上透出来,一直渗进骨子里。江世安才在里面待了片刻,就被关得脊背生寒,按照自己的感应挪向薛简身边。 这里太黑了,就是当鬼也看不清。江世安只能凭着两人的联系、以及模糊的感知,伸手摸索着拉住薛简的衣袖,又摸了摸,握住他的手。 道长的手已经跟着拔得冰凉。 江世安心中很不自在,习武之人体温失衡,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薛简在旧陵园受的伤还没有好利索,他这样倔强地绝不回头的寻觅真相和因果,江世安觉得自己无功受禄、早已生出愧疚之情。 “薛知一。”他叫道长的字,“别去那里了。我人都死了,能在你身边继续见天地万物、见到生前的人和事,已是万幸。红衣娘娘教为北方邪道之首,广虔道人是为你着想。”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奉命缉拿你多年,也有人像你这样劝我,说这条路总是让我伤痕累累,劝我算了。” 江世安明白他的意思。从两人相见的第一天,他就在薛简身侧劝告过他,请他回头。可道长心中早已忘了什么叫“罢了”,他的骨子里沉淀着一种令人胆寒恐惧的至极纯粹,装着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最后,薛知一……这名字实在没有取错。 江世安素日的伶牙俐齿全然失效,他握着道长冰冷的手,以防他真的怕黑,从脑子里搜罗了一筐闯荡江湖的笑话。 薛简默默听着。 一日过去,江世安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不想回剑中,蜷缩着靠在薛简身侧,闭上眼,废话全说干净了,这时候只是时不时地问他:“……圣香的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的心绪本就大起大落,恨不能血洗仇敌全族上下,有印象才属反常。”薛简的声音有些低哑,“这不能全然怪你。” “总也逃脱不了一个刽子手的身份。”江世安垂首轻笑,很看得开,“这些年我已经杀尽了一批仇家,几乎斩草除根,连世家的嫡传弟子都死在我手中不少。但这些滚滚人头却也一样是被持着的刀、被裹挟的刽子手。” “我会帮你找到持刀之人。”薛简说,“那个摆布赵怜儿的‘老神仙’来历不明,十分可疑。红衣教如果没有当年的线索,还能去找洗红棠的残部,就算还找不到,我可以踏遍天下、求访各派……” “薛知一。”江世安叹道,“干嘛呀你,说得像要为我豁出去一生一世似的。” 薛简沉默了几息,伸过去覆盖住他的手背,想要保持安心般攥紧。 又两日过去。 方寸观弟子都有过“辟谷”的修行,虽然不能全然断绝饮食,但两三天倒不会饿死人。 难熬的并非饥饿寒冷,而是开始混乱的五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薛简逐渐产生了耳鸣、幻听,以及一些残酷的梦境和无法醒来的幻觉。 江世安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漫漫长夜,他也一样与薛简相同度过。直到第三日晚,薛简体内运转的内力忽然一滞,他气息错乱,五感顿失,从唇间吐出一口血。 是体内未清的余毒。 五行书院的温无求!江世安在心中狠狠记他一笔,摸向道长的脉,对方不再打坐,咬唇擦拭过嘴角,声音已经哑得听不出本音:“……文吉。” “我在的。”江世安应答,语气中难免焦急,“观主能看见我,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去找他。” 就在他要穿墙而过时,薛简猛然扣住他的手,用力地将他抱住,吐出几个字:“不。别走。” 江世安说:“现下的情形……” “别离开我。”他嘶哑地重复,陷入了一种过度承受压力、而倍感折磨的失控态,他没有逻辑没有理由地重复了好几句,内容只有“不要离开”,薛简死死地抱着他,怀抱比这座铁壁牢笼更为紧实、更让人喘不过气,他的双手圈住江世安的腰,剑客狭窄的腰身被一把拢入怀中,在不能视的黑暗中受到无法自控的抚摸和辖制。 江世安光顾着不是滋味儿,一点儿其他念头也没想起来,只忙着安抚对方的情绪:“好好,我不去了。薛知一,你现在重新运功修养,压制余毒,保持清明。” 薛简抵着他的肩膀摇头。他不能保持清明,在几次出现江世安身死那一刻的幻觉后,脑海中最后的冷静也悉数溃败。他魔怔地反复触碰江世安的后颈,勾住他墨黑的长发,指尖有些发颤,像是抚摸什么珍贵又易碎的宝物。 “薛简?”江世安觉得对方的精神状况比身体还更奇怪。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耳畔的人轻轻咬破血肉的声音。江世安想起他咬破手指画符的事,不等他回想清楚,耳根突然传来一阵可怖的灼热。 那是薛简的舌尖血落在他身上的热度。 好烫……他的血液,怎么会烫到如此地步。 江世安猝不及防,脑海中混沌一片,发出一声含糊地闷哼。随后,他的身体居然显形凝实了,除了没有人的体温之外,几乎与人的身躯毫无差别。 薛简攥住他的肩膀,手背的青筋一根根凸出来,骨骼绷紧凸起。江世安不会感觉到疼,却能感觉到他窒息的、挣扎的粗喘,道长的下唇沾上了鲜红的血迹,点在唇珠上,他低头咬了江世安,齿印凶狠地刻进他的身躯—— 江世安不觉得疼,他暂时凝实的身体也没有记录这样的噬咬。薛简狂躁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撕开黑衣的领口,用指腹去摸,上面果然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 “……我不是活人嘛。”江世安被他咬了一口,第一反应却是安抚对方,“你这是什么术法?会不会伤到自己。” 薛简不答,他在江世安的肩膀上摸不出痕迹,焦虑和苦痛在一瞬间夺走了他的意志。就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蓦然间想起方才江世安被他的血触碰到时、身躯被烫到的微抖。 江世安听到他拿起风雪剑的声音,然后极快地一声切开肌肤的微响。 “薛简?!” 可怕的预感攀升到了顶峰。 薛简的唇沾着血,他捧住江世安的脸,蹭了蹭对方冰冷的面颊,然后含.住他的耳垂舔了舔。 极端的滚烫通彻灵魂。 江世安完全失语,他的脑海中空白一片,这种无法承受的焦热扼住他的咽喉,让一个死过一次的魂魄品尝到头皮发麻的兴奋和恐惧。他几乎是立刻、完全没办法考虑后果地反抗对方,但却又被死死地按住。 薛简唇边的血迹滴到了他的脸上,他说:“文吉……你还活着。” 江世安听到了这句痴人说梦。 夜深花睡去(6) 第二十章 他的死亡,薛简比任何人都清楚。 江世安不知道他割破了哪里。 他听到涓滴细流、浸透衣衫的微响。江世安仰头要说什么,脸颊上被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伴随着血迹,滚烫的火焰一下子就燎了上来。 他一时失声,感觉到对方残损的舌尖……明明被咬破了,伤口那么深,却仿佛对疼痛无知无觉般舔舐他的脸颊。 “……你……”江世安受不了,抬手扣住他的侧颈,冰凉的手下意识地紧握用力,想要让他恢复正常,“……狗吗你……” 薛简不把这句话当成侮辱。 漆黑一片。他目不能视,却睁着眼睛看他,眼中透出一点点专注的光,他像动物一样舔江世安的脸,把滴上去的血液舔干净。 江世安习惯了冷,被这种刺激的热烫得轻微发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要推开对方,却发觉薛简太过用力、抱得太紧,倘若真要推开对方,一定会伤到道长。 这算怎么回事儿? 江世安头疼得不行,他不知道薛知一怎么会疯到这个地步。两人的气息密密地交织着,对方向下而去,捧着他的脸舔到侧颈、逼近咽喉,薛简顿了顿,忽然说:“我想吃了你。” 江世安咽了口唾沫,喉骨在对方的指下颤动:“你生病了。观主不该关你,应该先带你去看大夫。” 可修道人兼修医术,薛简自己就精通岐黄之术,师爷广虔道人更是天底下首屈一指、能起死回生的道医。出了太平山,又到哪里去找更厉害的医师? 薛简听了,微微一笑,指尖抚摸他的喉咙。道长含着血的牙齿密密地在上面留下血印咬痕,像一只在分食残躯的狼。江世安不疼,只是被热得发麻,他大口喘气,让寒冷的空气涌入胸腔,想要在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得到一些理智。 薛简不允许他理智。他毫无条理地在冰冷的肌肤上啃咬、似乎真的想要把他吃下去,把他一整个吞到肚子里。那些血印斑斑地沾到皮肤上,伴随着舌头用力地舔舐、剐蹭。 江世安的心口剧烈地跳动,他的感官全部被调动起来,终于压制不住猛地扣住了对方的喉咙。 剑客的掌心倏地收紧,扼住薛简的颈项。 薛简的身躯顿了顿,感觉到自己的命门落在他手里,居然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寒毛倒立,齿关碰撞,一股血涌到心口里去。他抬手覆上江世安的手,把他的手完整地覆盖包裹住,声音低沉:“你生气了?” 江世安哽了哽,偏过头去:“我没有。” 薛简拉着他的手,伸到自己的衣服里面,碰到一条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劈开的伤疤。 江世安指尖一顿,立即想要抽回,却被对方颇有先见之明地握紧。他被带着抚摸这道伤疤——这道伤疤几乎贯穿躯体,在他身上留下不能磨灭的痕迹。他的掌心摊开,碰到得尽是剑痕,即便不能看到,江世安也能幻想出这些伤口落在薛简身上的模样,想起滚热飞溅的血液,想起他退败重伤后沉默凝固的眼。 他以为那是薛简恨他。 “你别生气。”薛简声音发哑地说,“我是……太想你了。” 江世安后知后觉地想起他说的“吃了骨灰”的事情,一阵头皮发麻、心浮意乱:“你想我的样子也太反常了。薛知一,你可真魔怔得不轻。” 薛简低低地笑了几声,随后说:“只要你不离开我身边,我不会太过分……我吓着你了吗?” 不等江世安回答,他完全是自言自语地这么讲,俯身用贴了贴对方的额头,混着血气的唇抵在江世安的额心上,轻声道:“文吉,别生气。我没有要吃你,我只吃了一点点……只尝了一口。我不知道那是你的眼睛、还是你的头发,那要是你的心就好了……你要是不高兴,我把我的也给你吃,哪里都行……” 他的身躯一阵冷、一阵热的,这是毒素发作后跟内功冲突的症状。 江世安一面担心,一面又脊背发凉地不知道如何应对。他一直探着薛简的内功运行,确保对方心脉无虞,心说你吃的最多是一根肋骨吧,我眼睛早让人剜了…… 薛简没有听到他说话,再次惶恐焦虑起来。他沉默了几息,道歉说:“对不起。” 江世安不搭理他,耐心地引导他内功走穴。他使不上内力,一切力量都来源于薛简和风雪剑,但任督二脉和人体关窍总还认得,用手法帮他顺气归经,进度缓慢,聊胜于无。 黑暗中,周遭愈发寂静了。 江世安隐约听到几声骨骼颤动声。他凝神听了听,发觉是薛简在掰自己的手指头,跟某种无意识的强迫症一模一样。他正当说什么,听见“咔哒”一声脆响,左手的食指被掰断了,皮肉连着筋,耷拉了下去。 道长茫然地摸了摸,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世安心头一跳,闭了闭眼,叹道:“……老天爷,我再也不会叫你爷了,你是真把我当孙子。” 他撕开薛简身上的衣角,将断掉的那根手指用特殊的打结方式固定起来,让断骨自行生长。然后摁住薛知一的手腕压在胸口上,恶狠狠地告诫:“不许动。” 道长果然没动,竟然很是乖顺。 江世安按着他的手,陡然摸到还在往外渗血的腕骨上方。他指尖一顿,语气比方才还凶上十倍:“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不走就是不会走了,你发什么疯。” 说完顺手把这道伤口也给处理掉,手上很是利索。 薛简沉默地听着,他另一只手一直摸着江世安的身躯。等到舌尖血的效果渐渐减弱,江世安的身形快要隐藏起来—— 在他的身体重新接近虚无时,安静异常的薛道长蓦地贴过去,他紧抱着江世安,低声喃喃道:“文吉,我舍不得你。” 江世安嘴角一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突兀地浮现出一种看破鬼生、大喜大悲过后的平静。他用“算了反正我都死了”的语气说:“我又不会走,在舍不得什么?” 道长埋头压在他肩膀上,耳语问道:“我可以咬你吗?” 这语气甚至很拘谨、惭愧。 江世安愈发觉得邪了门了,他生无可恋又阴阳怪气地说:“嗨,你还挺礼貌,我都不知道我再醒过来是要干嘛,跟你搅在一起人鬼情未了的,这要我上哪儿说理去。咬呗,还客气上了。” 道长更加惭愧了。他抿紧唇线,犹豫了很久,才慢慢地伸手捧住江世安的脸颊,轻声道:“你不会生气吗?” 江世安耐心道:“我不会。” 薛简靠了过来。 他不发疯的时候体贴稳重,甚至很温和。这种在方寸观里被细心滋养出的仁厚和善良,总是不合时宜地在他骨子里作祟。让这人一会儿残酷疯狂,一会儿又温柔小心,性情变得十分反覆。 江世安正想着,感觉到薛简的唇落在眉心上,心中慨叹道:“道长喜欢谁不好,怎么喜欢这样一个死鬼……等等,这是什么形容?怪不正经的。” 他思维发散,未曾防备,眉心处温柔的轻触停了停,一道柔软的血肉猛地堵住他的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极其凶辣强横,撬开唇缝,强迫着搅弄过来—— 江世安脑海一片空白,刹那后蹦出一行字来。 ……你他娘的要吃的是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