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府吃瓜日常》 闹心 廉宁三年。 汴梁夏尽,秋意渐浓。 东篱阁外几株粉荷失掉颜色,可那枝头绚丽的红枫却又接替着它的美更迭而来。 如此风雅的好景致,终被阁内传来的那几声怒骂打破,垂目洒扫的女使不由得抬眸望去…… “不识抬举。” “简直岂有此理。一个六品无职权的小小光禄寺少卿,竟敢拒我儿的婚?我们伯爵府能瞧得上他家闺女,已是抬举。他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嗐,原是主母又在为二郎君的婚事动怒。 这月都第几回了? 不得了,快逃。 女使似是怕殃及池鱼,赶忙退避。 可屋内的吵嚷并未散却,主母喻悦兰仍喋喋不休,办事不力的媒人垂头坐在一旁。 低沉的气氛,愣是憋得在场之人,大气都不敢出。 唯独喻悦兰贴身的傅嬷嬷大胆劝阻道:“行了,我的好娘子!您快少说两句。您这些话若是传出去,咱们二郎以后还怎么议亲,伯爵府的面子又该往哪搁?也断不能让二房瞧了笑话去,您快消消气。” 哪知,喻悦兰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将矛头转向了自己的贴身女使,“傅其乐,你个胳膊肘向外的东西。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儿婚事难定,全是我的错?” 媒人闻言撇嘴暗道:“瞧瞧,这‘炮仗大娘子’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呐。哪家不是一听婆母这般,还有伯爵府人多口杂闹出的那档子事,便立刻作罢。这钱少事多的活接它作甚!造孽啊——” 再瞧喻悦兰方才那番埋怨,若落得旁人身上,定是颇有怨言。 傅嬷嬷却是一脸笑眯眯地回,“大娘子这话也太冤枉老奴了。老奴怎敢怨怪大娘子?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只说郑家拒绝咱们二郎的婚事,是他们目光短浅,错过了咱们哥儿这样持重的郎君,是他们天大的损失。该哭的是他们,咱们又何必跟他们置气?这样的媳妇,咱要不得。” 傅嬷嬷话说到这儿,喻悦兰这头顺毛驴的气好似压下去几分。 可她依旧靠着坐榻没好气地说:“不要,不要!那你倒是说说,我儿的婚事到底该如何是好?我好不容易退而求其次同意我儿低娶一回,竟还碰到这等糟心事。” “二十,傅其乐。我儿二十了。”喻悦兰掩面装作一副心焦貌。 傅嬷嬷见状三两步上前,“大娘子,换,咱们…” 没成想,她这才刚说出几个字,东篱阁外忽有人扬声道:“傅婆子说的对,大嫂嫂咱们换——” 尖锐的嗓音落进喻悦兰耳畔,惹得她面色发了绿。 傅嬷嬷转眸一瞧。 得,看笑话的来了。 只见二房的领着自己那跟屁虫般的庶出二媳妇,一前一后昂首进了大房的门。 可这二人后头怎么还跟着张陌生面孔? 傅嬷嬷眯眼看那人戴着精巧盖头,一身暗紫锦纹的褙子。瞧着就是与屋内媒人一般,说官亲,宫院的上等媒人。 这二房又是闹的哪出? 傅嬷嬷小心提防,喻悦兰却压着股火正巧没地撒,二房的怕是撞到了枪口上。 褚芳华假模假样来到跟前,二媳妇邹霜桐也跟着有样学样。 “弟媳给大嫂嫂问安,大嫂嫂安?” “侄媳给大伯母请安,大伯母安——” 喻悦兰放去掩面的手,一瞧二房那副得意相,便气不打一处来。 “安,你家大郎刚娶了灵山县主,谁有二房你安?现下这时辰不早不晚的,你还真会挑时候。叔郎媳妇,你与我说说,你这是请的哪门子安?我瞧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喻悦兰那张嘴当真没有遮掩,她倒是说的痛快,再瞧褚氏这会儿气得发紫。 傅嬷嬷摇摇头,想自家姑娘果然吃不了半点亏。 只是大房一个脸绿,二房一个发紫,俩人凑齐活脱一个紫茄子。场面着实好笑。 可虽说是喻悦兰先出言讥讽,褚芳华却不能明着跟伯爵夫人作对。 说白了到底是大房这边不但袭了爵,大伯更是一路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做了内相。而再看自家那没出息的,这多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考功司的员外郎。 无论如何大房都压着二房一头。 虽说在嫡子娶亲这事上,他们二房暂时扳回一筹,但自己总归要依仗着大房生活,褚芳华便只得隐忍。 可她开口时却始终笑里藏刀,丝毫不曾示弱,“大嫂嫂哪的话?什么你家我家,大伯孝顺,所言老太太尚在一天,咱们伯爵府便不分家。大伯仁心仁孝,难道您还是想与弟媳分家不成?” 分家? 二房,你好样的。 这事可是主君的忌讳,褚芳华这话若是传出去,喻悦兰免不了一通说教。 喻悦兰这上怼天下呵地,路边猫狗见了都要躲出三里地的主儿,却独怕她那唠叨的夫君。 所以褚氏一使出这招,她就吃瘪。 褚芳华见其消停下来,接着话茬继续说道:“大嫂嫂,莫恼。我儿是刚娶了新妇不假,可弟媳却也一直为二哥操着心。二哥是咱长房唯一的嫡子,他的婚事,就是伯爵府的大事。我怎忍心看笑话?” “大嫂嫂,我这不是给您排忧解难来了。” “排忧解难?你如何给我排忧解难?”喻悦兰吐口。 褚芳华又弯了几分眉眼,忙跟邹霜桐示意,二媳妇转头便将媒人引了过去,“大嫂嫂,你知为何咱们二哥迟迟说不上婚事?” “为何?因为我呗。” 喻悦兰转眸看着傅嬷嬷撇了撇嘴。傅嬷嬷无奈笑了笑,没接腔。 褚芳华却摇头,“缘何会因为大嫂嫂?大嫂嫂性子直率,谁见了不说您一句爽利?再想我们二哥年轻有为,伯爵府显赫富贵,怎会有人不愿意这门亲事?依我看——” 褚芳华转了头,她那余光瞥去大房寻的媒人钱氏,叫人不明觉厉,“定是那媒人婆子能力不够。所以弟媳思来想去这媒人咱们得换!这不弟媳遍寻汴京特给大嫂嫂寻到了一位顶好的张媒人。” “她啊,可给汉王府说过亲呢。” 说话间,张媒人躬身行礼。 喻悦兰一听其大有来头,立刻变了脸,“你当真给宗室说过亲?那我儿的婚事,你可有把握办妥?” 傅嬷嬷站在喻悦兰身边打着扇,心想主母爱子心切或许听不出二房话里话外的嘲弄,可她却看得清楚褚氏是在恶心大房用人不善,以展示她的威严。 傅嬷嬷瞧形势不对,不等张媒人接腔,她先开了口,“张媒人真是出类拔萃,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再退而求其次。还望张媒人予我们家二郎君,一份门当户对的亲事。” 傅嬷嬷先发制人,这话算是说到了喻悦兰心坎里。 她抬眼看向张媒人发问道:“其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张媒人觉得如何?” 主仆俩一唱一和,钱媒人听得却是如坐针毡。 张媒人倒胸有成竹般掏出了几份名册,“我自然是听淑人吩咐。烦请您仔细挑选,若有中意与我讲来。” 傅嬷嬷接过名册摆在主母面前。 可喻悦兰才刚拿起第一个,便在瞧见上头写着八品东京畿县令之女邹霜叶后,瞬间失了兴趣。 随手将邹家的名册丢去桌角喻悦兰恼怪道:“二房你安的什么心——什么小门小户都想来攀附我儿?有些人别以为巴上伯爵府,就真的飞黄腾达了。我儿就是不娶,也不会和他这商贾捐来的小官做亲家。” 褚芳华望着榻上人不知所云,这事她像是不知情。 可那站在她身后的二媳妇,此刻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瞧着她是想在这事上为娘家行些便利,谁料终究偷鸡不成蚀把米。 虽然大伯母把话说的这样难听,但邹霜桐作为一个二房庶出的媳妇,就算是有怨,却也不敢多言。 这家啊,总爱分个三六九等,全然没她说话的份。 如此一闹喻悦兰环臂靠向榻边,不再翻阅名册。 褚芳华抬手上前拿起被丢开的册子,心下一惊暗骂了句:蠢货。忙将邹氏的册子藏入袖中,褚氏借机找补起来,“没规矩的,我们筠哥是什么样的郎君?能配得上我们二郎的,只有像……” “这几家的女郎。” 褚芳华殷勤将册子送去喻悦兰眼前。 喻悦兰抬眼一扫尽是些四五品的朝官,如此高不成低不就,皆叫她不甚满意。 随后直到那从二品淮南节度使之女太史筝的名姓出现,才终让其眼前一亮。 “太史家?”喻悦兰看向自己那沉默不语的媒人,“媒妈妈,我怎不知城中还有这样的人家?” 媒人闻言战战兢兢起了身,思虑半晌答曰:“回大娘子,这太史家前些日子刚拒了郡公府的婚,我思量着……” 哪知,钱媒人话说一半,竟被张媒人出言打断,“能力不足就说能力不足,莫要找借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虽说郡公府不成,却没说咱们伯爵府不成。” “夫人,您眼光真好。您可知这太史家是什么来头?这家的家主可是先帝顺和皇后的亲哥哥,老国舅爷太史正疆呢!老国舅育有一儿一女,前些年大郎君接替老国舅戍边去了,如今身边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太史筝。虽说老国舅致仕已久,平日里为人低调,但太史家余威犹在,伯爵府若能与之结亲,也不枉一桩佳话。” 真是个不错的门第。 张媒人吹的天花乱坠,喻悦兰是有几分心动。 可为谨慎起见,她还是拿着其他几份名册与傅嬷嬷仔细斟酌起来。 二人商量间, 屋外头的女使传话进来说二郎君拜见。 喻悦兰一听说儿子到访,整个人立刻换了副模样,“我儿来了?快,速让二郎进来。” 女使得令引人入内。 待到竹帘掀开,一位着公服身姿颀长肤白面净的翩翩公子立于斑驳的光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崔植筠淡然扫视过屋内众人,端起手中为母寻求的字画正声问候:“儿子见过母亲,植筠见过叔母。长辈们是否有事?若有叨扰,我一会儿再来。” “无妨,我们在说你的事。二郎过来听听。”喻悦兰言语轻松,挥手招呼其坐下。崔植筠上前但瞧叔母与弟媳站着,并未斗胆落座。 “我的事?”崔植筠惑然。 “自然是你的大事。二郎快瞧,这些都是与咱们还算相当人家的女郎,你仔细着有没有中意的?娘遣人去替你说合。”喻悦兰说着从傅嬷嬷手中抽回名册朝儿子送去。 说亲…… 崔植筠忽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推脱的话,在嘴边琢磨了半天,一字也未说出口。 可他深知自己左右逃不掉。且想起前面几门亲事皆未曾说定,便装作顺从应道:“古今父母命,媒妁言。婚事但凭母亲做主就是。” “筠哥真是孝顺,我们二房的能有筠哥一半听话上进,我也就不求什么了。”褚芳华见缝插针地奉承着。 可问题却又抛回了喻悦兰这,只是崔植筠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再去追问。 几番掂量后,喻悦兰索性咬咬牙,选了希望最渺茫的太史家。 喻悦兰思忖与其处处碰壁,受那些小门小户的气,不若放手一搏。反正也不差上这一回。 若是这次再不成,她便就弃了那不切实际的幻想,儿子哪怕是娶个良家女她也认了。 张媒人眼瞧着太史家的册子一点点向她靠近,方抬手去接,喻悦兰不知为何忽然收回了手臂。 难不成她要反悔? 张媒人与褚芳华心里犯了嘀咕。 谁知,喻悦兰竟将名册拍在案上高声言:“且慢。钱氏,张氏。这门亲事我要你二人一同去说。” “大娘子,这怎么行……” “喻淑人,这不合规矩……” “为何不行?有何不合规矩?我儿的亲事,自然是我说的算。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二人各凭本事,若谁能将这门亲事说成,我重重有赏。速速动身去吧,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钱、张二人一个无奈,一个作难。 傅嬷嬷在旁更是焦灼,她实在不知自家姑娘又在抽的哪门子风,从古至今也未曾有过这般说亲的婆家,免不得要闹出笑话。 可眼瞧主家心意已决,谁又能再去分辩,不过奉命而已。 此刻,当喻悦兰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屋内的气氛开始变得微妙。 傅嬷嬷心有不安,媒人们面面相觑,邹霜桐羞愤难当,褚芳华则如看戏般笑而不语。 每个人都藏着自己的一份心思。 而站在他们之中的崔植筠,却仿若置身事外。一身孑然。彼时,秋风透过未掩的窗吹开了案上的名册,纸上那三个以香墨渲染的隽秀字体,和着午后不再灼热的光,映在了崔植筠眼眸。 一瞬间,宿命相逢的虚无感涌现,这种陌生的感觉,隔绝了崔植筠与他们的喧闹。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 太史筝。 是个怎样的人? 说亲 偏院小道, 有人手持菜刀步履匆忙,却在靠近前厅时停下脚步。 他听。 “你这女使好不知礼数。什么大胆?真是可笑。”又是张氏在叫嚣。 钱氏见状轻咳两声以作提醒,她却置若罔闻,“难不成太史宅的下人,都是这般不懂规矩?” 浮元子听闻此话气得两眼一黑,忙迈下台阶不平道:“快让我瞧瞧,快让我瞧瞧!到底是谁不懂规矩?我说这是哪家的媒人婆子?竟敢在我们这太史宅如此放肆。好不知廉耻。” “你——” “我怎么。” 张氏手一指,浮元子眼一瞪,俩人算是杠了上。 可太史筝又怎会容忍这样的胡闹再持续下去。此般若是真闹起来,定会伤了两家脸面,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只是筝虽面上不言,心里却明白对付张氏这等人,面上硬刚绝算不上优选。况且眼下是伯爵府要说亲,话语权自然在他们手里,想要整治张氏根本无需口舌。 太史筝挥了手,“张媒人是客。圆子,不得无礼。” “小娘子,她…她……” 浮元子似是赌气般来到太史筝身边。她本想道张氏欺人太甚,可话到嘴边看着主子那义正严词的模样,便又咽了回去。 小娘子? 何人是那小娘子? 该不会是—— 此话一出,张氏再顾不上同浮元子争辩,只与钱氏茫然四顾。 按说她们来前该对府中大小,主家特征知晓一二,可便是因太史家过于低调神秘,能了解到的东西实在太少,终闹出了这种笑话。 待这会儿静下心来,二人齐齐转眸看向院中人,这才从她那朴素的装扮中感受到了与寻常俗人不同的教养与端方。 只是,得罪了小娘子如何是好? 钱氏惴惴不安。 太史筝却开了口:“小女使不懂事,筝替她给张媒人赔不是。媒妈妈莫怪。” “哎呦呦,怎怪,怎怪。我啊,合该感谢这位圆子丫头提点。倒该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我就说哪户人家会有像太史小娘子您这般有气度的女使?”张氏真是见人说人话,见过说鬼话。前一秒还在颐指气使,后一秒便做小伏低。 她倒一点不怯。 可钱氏那脸皮薄的呢?却是羞愧难当,拱手半晌憋红了脸也吐不出一句恭维的话。 这时间,隔墙偷听的人抿嘴一笑拎着菜刀走了进去,只瞧他来到太史筝身后装作惊讶阴阳道:“筝啊,爹就让你去买颗白菜晚上炖肉,你怎带这么些闲人回来?我可告诉你,咱家不招这样牙尖嘴利的婆子。” 这话说的舒坦。 太史筝回眸看向太史正疆,在与其悄悄比了个赞赏的手势后,收敛唤了声:“爹。” 太史正疆却仍是一脸肃厉,看得在场之人发毛。 太史筝回过头刚准备出言解围。 张氏那边便自己凑了上来自顾自地说道:“想必这位威风凛凛,气度不凡的官人,就是太史老爷吧。太史老爷误会,我等可不是什么使人婆子,您瞧我等的穿扮便是给人说亲的媒人婆。太史老爷可知我等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我等前来啊——是给老爷您带了个天大的好事呢!” “媒人婆子?好事?我们家还用你给带好事?”太史正疆不屑。 他转头走进前厅,将刀扔在了桌案上。 张氏厚着脸皮跟去奉承,“太史老爷说的对,您家有您这样的福星高照自然是好事盈门,可话说回来有谁不喜欢锦上添花,喜上加喜?太史老爷就不想听听是何好事?” “嘁,真是张巧嘴。说吧,我倒要听听是何好事。”太史正疆抚袍坐在当中,“筝,你们也过来吧。” 太史筝闻言一个眼神示意,浮元子奉茶而去。再转过头她同钱氏好声说:“您请落座吧。” 可钱氏却一脸窘态,有种无地自容的意味在身上。说来她本就是赶鸭子上架,现下又开罪于太史家的小娘子,又怎有脸皮再说这门亲事…… 太史筝瞧她犹犹豫豫,出言宽慰道:“不知者无罪,您的拜帖太史宅收了。方才的事,不必挂在心上。” “小娘子。”钱氏歉意满怀,太史筝笑了笑,“请吧。” 二人终是登堂。 张媒人竟趁着间隙,抢在钱氏前头开了口。 “太史老爷,俗话说,人生四喜乃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今日要给您说的好事啊,便是咱们太史小娘子与那平康伯爵府崔氏长房嫡子崔植筠的亲事。” “不是妾身跟您吹,妾身原可是替汉王府说过亲的上等媒人。伯爵府这次特意请妾身前来,足矣说明对您的尊敬,对这门亲事的重视。能为小娘子觅得一位良婿,岂不了却您的一桩心愿?” “且这崔郎君玉树临风,长得一表人才,更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八品太学博士,那学问自然不用妾身多说。如此清正的书香门第若能与您这样忠恕的戎马世家结亲,可谓之相得益彰,天作之合。东京城中,怕是再找不出这般相配的人家。” “您说!这是不是件天大的好事?” 太史筝望张氏口若悬河,唬得太史正疆连连叫好,如此下去可不太好。 于是乎,太史筝眼眸一转将她的话岔了去,“爹,这张媒人说得确是不错。可您别光听一人说啊,今日可是来了两位媒妈妈。” “我们筝说的是。那这位半晌不出声的媒人婆子,你来讲你说的是那门哪户啊——”太史正疆很是识趣,听了闺女的话立刻抬眼看向钱氏。 钱氏沉默片刻,从座上起身掏出一份崔家拟的草帖朝太史正疆递去,“妾身与张媒人一般,也是伯爵府派来替长房二郎君崔植筠说亲的。这是男方草帖,请您过目。” “啊?”“啥!” 父女二人双双惊叹。 一个郎君两个媒人,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他们的反应该是在钱氏意料之中,只瞧她无言将端着草帖的手又向前几分。 太史正疆回神瞧见犹豫着接过了草帖。 钱氏收臂拱手,这才接着开口道:“男方家的条件帖上皆已如实告知。您与令爱仔细瞧瞧,若有什么想细问的,妾身再为您解答。妾身知今日的事着实有些唐突荒唐,特向二位致歉。” “可这二郎君确实是个不错的郎君,还望好好斟酌。切勿因为我们,而耽搁了好缘分。若您与令爱看过,问过,中意了。便可与我,或是张媒人交换草帖,以成佳话。” “妾身愿令爱能有个好的归宿。” 钱氏是个老实的。 太史筝听得出她句句真切,不似张氏那般虚假浮夸。可至于这门亲事,她却自有主意。万事不急,是圣人教给她的至理,太史筝总挂于心。 而那边太史正疆展开草帖,崔氏的辉煌书于眼前。 百年门第,金紫银青。 他在扫视一二后,如实念道:“祖籍汴州雍丘,现居于东京外城清平坊。曾祖崔恭友正四品秘书监,祖崔正奉正六品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父崔寓正三品翰林学士。崔氏长房次子崔植筠正八品太学博士,生辰六月十三。母喻悦兰三品诰命淑人。议亲八次。九月初十草帖。” 这家倒也不错…… 太史老爹觉得若闺女能嫁入崔家,也好改改自家这三代以内无读书之人的历史。只可惜在太史家,这婚事从由不得长辈做主。 遥想那年长子太史箜,娶了个女将,在边关成婚半月才写了封信通知家中。太史箜的肆意妄为,气的太史老爹半月下不来床,可他却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他的这双儿女啊,当是一个赛一个的主意正。 太史正疆无奈合起草帖,抬眼看向亭亭玉立的闺女,嘴角的笑却再难自抑。 他想做不了主便做不了主吧,谁叫他戎马半生,疏忽教抚,如今儿女已大,便只剩亏欠。太史正疆但愿儿女幸福,可就算是不幸福又能怎样?不还有他托着呢? 天啊,塌不了。 太史筝听老爹念罢草帖,望着钱、张二人期待的模样,故作惊讶道:“呀!爹,你火上是不是还炖着肉呢?” 太史正疆闻言先是愣了三秒,在与闺女交换过眼神后,赶忙起身配合太史筝慌忙冲内院离去,“哎呦,我怎么忘了这茬!不得了,不得了——” 太史正疆前脚刚走。 太史筝后脚瞅准时机,不等厅下二人反应,抓起案上的菜刀高声念道:“爹还真是不小心,菜刀怎么忘了拿?让二位见笑。我这就将东西给家父送去,失陪,失陪。” 太史筝带着脸上僵硬的笑向后退去,却在将要退出前被门槛绊了一下。 钱、张二人吓得从座上起身。 太史筝急忙摆了摆手,“无妨无妨,二位坐着喝茶,喝茶。” 太史父女的演技太过拙劣。 张氏在太史筝离开后,忍不住同钱氏抱怨道:“你说他们这是何意?是准备晾着咱们?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想当初我在汉王府受得是何种待遇?哪吃过这样的气?” 又是汉王府。 何故总提那些旧黄历? 这人怕不是只说过这一门官亲…… 钱氏耐着性子落座不语,根本没去搭理身边人。 说媒本就不能急于求成,好事多磨等上一等又何妨?钱氏觉得像张氏这般的刺头,她还是少惹的好。 可不知为何?太史筝那头又折了回来。 回头再看方还乱言的张氏,这会儿立刻止语堆了张笑脸问:“小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太史筝没搭理她,一溜烟跑去宅门前弯腰抱起那颗被遗落的白菜,如燕子般飞走。 偌大的前院,便只留下“怎么把它给忘了。”的喃喃声,于风中回荡。再不见那抹青绿。 “呵。” “本还以为是个知礼的,没想到如此毛躁。啧啧,再看这宅子冷清的,竟连个使人都不愿多请。” 人消失了,张氏又话起了风凉。 钱氏却再也忍不住了,“我敬前辈这张巧嘴,能灿莲生万万朵。可言至于此,后辈免不了要提醒上前辈几句,福生有兆,祸来有端。情莫多妄,口莫多言。蚁孔溃河,淄穴倾山。病从口入,祸——” “从口出。” “不妄议主家是非,是咱们做这行的本分。太史小娘子为人爽朗率真,宅中从简亦是俭德。” “此番倒是前辈僭越了。” 这些话正是戳中张氏的痛点。她质问道:“如意斋的?你是在教训我?这门亲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开始认起主子来了?” 张氏如此喋喋不休。 钱氏装作无辜盯着张氏看了半天,最后竟只答了句:“后辈,不敢。”便将两眼一闭不再与之争辩。 前院的战事戛然而止。 内院里,太史筝一手抱着白菜,一手拎着菜刀刚行至回廊转角,就被蹲守在暮春亭的太史正疆逮了个正着,“筝,别走。爹在这儿——过来。” “您不去厨房,在这儿做甚?”隔着亭前芳菲树,太史筝遥遥相问。 太史正疆笑着从亭中走来,“爹等你啊。厨房的肉,爹用小火炖着,一时半会耽误不了。筝,快跟爹说说,你觉得这崔家怎么样?觉得这崔二郎如何?” 怎么样?媒人的话能信几分? 真假难辨,如何评判? 太史筝不禁反问:“爹中意了?” “是不错。”太史正疆自顾自接去刀与白菜。 可当他不经意对上闺女那意味深长的眼眸,赶忙改了口,“唉!?爹中意有何用?我们筝看得上才好,只要我们筝看得上,哪怕是个穷酸书生,爹也认。” 老爹的话就像颗定心丸。 太史筝面色一变,撒起了娇,“嘿嘿,爹真好。” 太史正疆听了这话虽心里热乎,面上却拿刀背抵着闺女嫌弃道:“少来,你追过来绝不是给我送东西这么简单。臭丫头,要做什么快去。别一直晾着人家,让人挑了错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爹我虽不在乎什么脸面,却也知道规矩。” “是~”太史筝俯身一拜,“那我去咯!爹,晚上的炖肉别忘了加索粉。” 太史正疆笑着摇摇头,刚准备抬脚离开却又高声唤道:“筝,等等——”太史筝循声回眸,太史正疆三两步上前,“喏,草帖收好,别弄丢了。” “谢谢爹。” 太史筝握着草帖,俩人最后相视一眼,在转角处分道扬镳。 - 而后,太史筝孤身去到她的告春苑,趴在案上一口气写了四张一模一样的纸条:“急急急,清平坊平康伯爵府崔家长房二郎崔植筠上门说亲。知情者速带消息至吾宅,探讨一二,感激不尽。” 落款处那只黑成团的燕子,看得出太史筝的匆忙。 她仔细着来到鸽笼前,将纸条与信鸽一同放飞。望着信鸽四散而去,太史筝满心欢喜地抱拳祈愿。 “圣人保佑,母亲保佑,菩萨保佑。我敬爱的挚友们,速来!” 可这祈愿才刚落地。 只听咚咚咚,三声叩门声作。 告春苑临近的侧门外啊,有人来了。 讨论 “来咯。” 门扉轻开,枯黄覆地。 太史筝探头望见门外有序停驻的一辆辆精美牛车,口唇微张,一副讶然貌。但瞧两位身穿直领对襟褙子,头梳同心髻的靓丽少女,前后下车来到她的面前。 “贤太妃女侄易字诗前来报道。” “邶王孙齐佳觅前来报道。” 哇,来得好快! “易姐姐十一娘,快进来。”太史筝顾不得思量,急着拉人往院里去。 可身后却有人神色慌张,迟疑半晌,终在三人将要进门前斗胆道:“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奉我们舍人之命前来,见过各位小娘子。” 姊妹三人停下脚步,齐齐回眸看去。 太史筝见此状况不禁发问:“的小厮?什么情况?怎只你一人?你家夏大舍人呢?” 小厮却似有苦难言,尴尬着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齐佳觅闻言竟将院门一推大笑着向里走去,惹得众人不明所以。 “十一娘笑什么?”太史筝贴着身旁的易姐姐压低声音。 易字诗回神冷笑了句:“谁知道?从前一块在宫里伴读的时候,整日就神神叨叨的。我寻思着她合该在相国寺外头摆个摊。少理她。走吧筝,先进去。” “还有那个什么小厮,既然你是代替不愚前来,就一同进来吧。” “是右武卫上将军嫡五子夏不愚的小厮。”小厮答得有板有眼,其余人却早已跨门而入,不再搭理。 小厮见状忙跟了上去。 来到院内,齐佳觅轻车熟路绕过连廊往告春苑的方向走去。 淡紫色的衣摆绣着销金的芙蓉。王公贵胄,富贵锦绣。她哪怕走在背阴的地方,也灿烂无比,“唉,那小厮。我说你们家夏舍人,是不是这会儿还在祠堂被夏世伯吊着呢?” 此话一出,太史筝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激动地拽住易字诗的袖口。 易字诗自是不信齐佳觅的胡话。 她刚想开口反驳,却被小厮一个惊呼打断,“您怎么知道!” 嚯,是真的! 太史筝瞬将崔植筠的事抛去脑后,夏老五的热闹怎能不凑?她探去脑袋,旁敲侧击地问:“十一娘,老五又是犯了什么浑?这吊在祠堂的罪过未免太重。” 一提夏不愚,齐佳觅只笑。 她指了指小厮,“哎呦不行,想到夏老五,我就想笑。你让他来说。” “我?”小厮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 太史筝与易字诗也将目光投了去,小厮无奈只得答道:“回各位小娘子的话。我们五郎昨夜去鸳鸯楼吃醉了酒,回府正巧碰上白承旨与我家阿郎议事出来。这不我家五郎迷迷糊糊的就……就不小心…” “不小心什么?说啊。”太史筝听不到重点急得跺脚。 小厮却支支吾吾不肯言。 齐佳觅见状将话接了去,“他家五郎啊!就不小心——拍了白承旨的腚。” 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话音落去,笑声四起。独独小厮红了脸。 夏不愚放荡,是东京城中出了名的。 好似除了他们这几个朋友,就再无人愿多看他一眼。乃至是夏宅里的其他人也一样。可夏不愚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何必旁人分说? 他啊,永远都是那个会替她们挨骂受罚的夏老五。 “等等,齐佳觅。老五的事,你如何知道的这样清楚?”易字诗察觉出不对。 齐佳觅不怀好意地笑起,“如何知道?因为捉弄白承旨的主意是我出的呗。从前他做赞读的时候,可没少打我和老五板子。只是老五个憨货,我叫他捉弄,又没让他去拍白承旨的腚。你们是不知道,夏世伯那脸当时就紫了。抓了老五就往宅里去,我拦都拦不住。” “什么,原来是你害了我们郎君!” “好啊,你俩又背着我出去吃酒!” 小厮与易字诗目光如箭夹击而来,齐佳觅左右顾盼大呼:不好。欲溜之大吉,却被二人追击而去。 三人就这样你追我赶,“混战”起来。 彼时,太史筝站在原地,看着院中混乱不禁暗自疑惑:不是吧!怎么就打起来了。我叫她们来是不是有事来着?就是那个崔植什么,什么植筠来着……哦,对。崔植筠说亲,说亲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什么——”太史筝忙抬脚跑去提醒。可院中打得火热,根本无人理会。 只听。 “您为何要坑害我家五郎,您可知我家五郎昨夜被打得多惨!都破了相了!” “你莫要冤枉人,事是他自己办的。与我何干。” “齐十一,你老实承认。这是你们这月第几次背着我出去吃酒——” “唉?你别怪我们不带你,实在是你酒品太差!” “您!” “你!” “略——” 一棵落叶的枣树围着三个人吵吵闹闹。 习以为常的太史筝,明知拦不住,干脆摆烂歇在一旁的石凳上仰面望天。 不管了,管不了! 只是这门亲事该怎么办呢?不若就回绝了去?还有那飞出的四只信鸽,只带回了三个人,但大姐如今做了合分,应是不会来了…… 筝虽是这么想,却仍盼着大姐来。 说起淑仪司寇珏,副相千金出身。是东京贵女中的佼佼者,是她们之中的领头羊。所有人都爱她敬她,惯称她为大姐。 年少宫闱相伴,筝最喜欢跟的就是大姐。 而大姐最偏爱的也是筝。 端方秀丽,贤良淑慎。这些词就好像刻在大姐的骨子里一样。 只是后来,所有人都渐渐摆脱“孤城”,独独大姐一人被迫戴上金银造就的枷锁,过起了司寇家早就为她定好的一生。 父母命,媒妁言。 是福,不由己。是祸,困终身。 或许便是由此开始,筝才想能自己去做那一辈子的选择。 正当太史筝胡思乱想间,有人忽自远处高呼:“肃静。” 筝猛地起身瞧见三两位内侍,抬着块用金布蒙盖的立屏停在不远处。再将目光偏移,她竟瞧见司寇珏身边的金典簿站在连廊外。 人到齐了。 这差的一人来了。 太史筝喜出望外,她问:“金内人!是大姐让您来的吗?” 金典簿却未曾作答。 彼时,院中人听见对话,仅仅愣了三秒,就又叫嚷起来。他们似是未曾注意到来人是谁。金典簿便又扬声言说:“淑仪娘子驾到——” “淑仪?” “娘子?” “驾到!” 小厮止了步,易字诗松了手,齐佳觅回了头。 而太史筝却已是敛容立在一旁。 齐佳觅见状站去筝的身边,用手戳了戳她的腰身,嗔怪道:“坏筝,怎么不提醒我。” “我叫你,你也得理我啊。” 二人窃窃私语,小动作不停。像极了从前逃课被直讲发现,罚站在那讲堂后边。说话间,金典簿领着人朝院中走来。待到来到众人跟前,她才命人将立屏搁在地上。 只是,淑仪娘子在哪? 太史筝与齐佳觅环顾而望,也未见半分大姐的影子。 金典簿瞥见二人神情,随即挥手示意内侍掀去立屏上盖着的金布,奉命道::“淑仪有令,见绣屏如亲见。娘子问诸位安——” 众人无言将目光汇聚。 只见立屏中的司寇珏一如往昔。光影流转,丝帛闪烁,好一朵倾国倾城的牡丹。 太史筝但望画中人如痴如醉,眼中尽是止不住的想念。齐佳觅赶忙接话道:“安,安。除了老五,大家都安。麻烦金典簿替我们问大姐安。” 小厮撇了嘴,太史筝赶忙点头附和。 金典簿瞧他们一个个那无所适从的模样,想起淑仪的吩咐,笑着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淑仪娘子吩咐,诸位随意行事,小娘子们不必拘着。不知我等可有来迟?筝小娘子的正事,说到哪了?” 说到哪了? 就从没开始过! 筝砸咂嘴,想今日若大姐不叫金典簿来,这场面恐怕到太阳落山前也难控制得住。带着幽怨的眼神扫视过众人,太史筝开口应道:“事…还未开始说呢……” “还未开始?”金典簿惊讶着坐去石凳,“那就快坐下说说,臣也好快些回宫给娘子复命。” 事情终于被拉回正轨,三人相视一眼老实围坐而去。余剩下小厮代表夏不愚立在一旁。 “谁先来。”金典簿发了话,可这会儿他们倒沉默起来。 几人无言对望,最后还是齐佳觅先挑了头。 只瞧她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张写的歪七扭八的纸片,生硬念道:“崔植筠,平康伯爵府长房唯一嫡出的子嗣。啧,这还是个独子,会不会是个愚孝的?婆母那边岂不难搞?不好。” “身长五尺半,身高不错。比上次清源郡公家的那个残次的矮子好太多。” “年二十,比筝大三岁。竟还未成亲!” “肤白面净,相貌堂堂。什么意思?白面书生吗?那我还是更喜欢皮肤黝黑,最好武功盖世。” 齐佳觅自顾自的起劲。 易字诗看不过眼,出言相怼,“齐十一谁问你了。你念就好好念,别说些有的没的。” 齐佳觅闻言驳斥,“去去,你懂什么。本王孙是在帮筝理性分析。少打断我。筝,不理她的,听我接着给你念。这消息可是从我家七哥儿那得来,他原和崔植筠做过同窗。准错不了。” 太史筝捧脸乖巧地点点头。 易字诗却似是对自己手握的消息信心十足,对齐佳觅甚是不屑,“行,我不打断你。我瞧你还能念出个什么名堂。” 齐佳觅也是个倔的,转头嘁了一声便继续念道:“性子沉稳内敛,接人待物温文尔雅。本人满腹经纶,教养极高。什么啊,说了这么多,不就是个不善言辞的书呆子嘛!” “让我再看看这行小字。” “此人不饮酒,不好色,不挑食,不正常。怪!这都哪跟哪儿,哪有这样的人啊!七哥儿到底靠不靠谱——” 打脸来的未免太快。 齐佳觅气得揉皱手中纸张,易字诗在旁忍不住的发笑。 她趁机起身按住齐佳觅的脸,将人推去一旁嘲讽道:“你信齐少严,不如信相国寺外的术士。行了,她说的这些没什么重要。筝,你还是听听我的。” 太史筝抬头望向易字诗。 齐佳觅却故意走去太史筝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这一下,可是把筝捂得脸颊发紧,就连眼角都不禁向上提了几分。只瞧不等筝挣脱,齐佳觅便出言耍赖道:“不给听,不给听。” 可易字诗自有治她的办法,“时楼,碧光五壶。放手。” 齐佳觅不应。易字诗加大了筹码,“外加中山园子店,千日春一坛。过期不候。”见好就收是齐佳觅最大的优点,她瞬将手移去筝的头上乱揉一气,“筝,乖。好好听你易姐姐的话,她的点子最坏。” 再瞧太史筝这儿会手捂着脑袋,躲了又躲,“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坐下,别摸了。” 齐佳觅在美酒的收买下终于消停。 易字诗趁势开口:“既然方才齐十一已将这崔二郎的情况,介绍的差不多。那我就来说说崔家。筝,你可知崔植筠为何这样好的条件,年过二十岁却仍未娶亲?甚至半房妾室也无?” 太史筝摇摇头。 齐佳觅接茬道:“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易字诗瞥了眼不着调的齐佳觅,转头柔声同筝道:“并非是崔二郎有疾,而是因为他家关系复杂。以及那家主母,也就是崔植筠亲生母亲,在外的名声实在太差。” “嗐,复杂?有多复杂?名声差?能有多差?” 齐佳觅不屑。 “我家大爹爹五子六女十八孙四曾孙,东京城里有比我们邶王府还复杂的人家?” “夏老五狗都嫌,谁的名声能有他差?” 言至于此,太史筝也觉得奇怪,“是啊,比十一娘家还复杂吗?比老五名声还差?” 易字诗却将双手环臂发问道:“别的暂且不说。筝,我问你。按当朝旧俗若祖父离世,家中是否分家?” 太史筝点头。 易字诗又转头看向齐佳觅,“十一,我问你。像你这种高门富户,若是家中起乱可会摆去开封府言说评理?” 齐佳觅摇头,“高门富户图个脸面,家丑岂能外扬?” 易字诗得到答案猛地将手一拍,“如此,结果显而易见。” 众人却仍是一头雾水,她便解释起原由来,“老伯爵离世,崔家未按旧俗分家。说是什么老太太在世,兄弟二人和睦尽孝。其实啊,都是借口。还不都是家产闹得。” “东京城地少人多,除了咱们这些个得赏赐的,有祖产的,大部分京朝官都是赁屋而居。偏崔家祖上清正,就留下那么屁大点个祖宅,怎么分出两个门户来?你们说上下二十多口人,全都挤在那么个小宅子里,能不生事端?加之崔家主母是个一点就着的火爆脾气,当初就因分家不公这档子事,竟背着主君与二房争闹去了开封府。你们说,这么大个人家丢不丢脸?” “啧啧,丢脸,确实丢脸。” 齐佳觅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追问,“那这事最后怎么收场了?” “还能怎么收场?我前头不说了?崔家为了保住颜面,以忠孝之名压下此事。” “不分了呗。” 易字诗说罢无奈摇了摇头。 这些事都是她自她娘那听来。崔家的乱事,在东京贵妇圈中早已成为笑谈。只是,当易字诗问及崔植筠时,她娘的答案却是简单的四字: 堪为良婿。 这是很高的评价,可婚姻绝不是只这单单四字就能承担。 易字诗将目光投向太史筝心情复杂。待她思量半晌,还是如实开了口:“筝,你若让我说这门亲事,自是算不得好。可你若问我崔植筠这个人,我便用我娘的话告诉你,堪为良婿。只是筝,你要自己抉择与权衡。无论怎样,我们都尊重你。” “是啊,筝。虽说崔家是挺复杂的,但崔植筠竟是我们七哥儿都挑不出错处的人。不过,你自己思量,我们支持你。”齐佳觅也应声而言。 太史筝却沉默不语,她似乎有些心事。 彼时,齐佳觅猛地想起身后立着的小厮,她回了眸,“唉?你这厮!我们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一言不发?你既替夏老五前来,就没有什么消息禀告?老五消息那么灵总该知道点什么。” 话落在小厮身上,只见他二话不说掏出一小坛夏不愚在鸳鸯楼喝剩下的酒,搁在众人面前,“回诸位,实不相瞒我们舍人昨夜的酒,到今儿都没醒。我与舍人禀告筝小娘子的信后,舍人只醉着叫奴将这坛剩酒作为贺礼送来后,就昏了过去……” “所以,我今儿就是来送酒的。” “拿走!走远点!” 三人出奇地异口同声。 “唉,好嘞。” 小厮动作麻利收回桌上的酒坛,抱歉离场。 一直旁观的金典簿此刻笑望众人,为她们的情谊感动,却在想起司寇珏后叹息。她终在此时开了口:“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那这最后就瞧瞧我们淑仪,给筝小娘子带了什么来。” 金典簿拍了拍手,内侍们便端着一张画卷的两头为太史筝缓缓展开。 年轻太学博士郎,绿袍绕身茂风华。 这是崔植筠入仕后的第一张画像。筝见画中人意气风发,若皎月,若清风。丝毫不见被俗世所染的浊。再与眼前人搁着画而望,筝只觉那感觉难以名状。 缘起之处,天意相逢。 目光最后落定在画的落款处。筝自思量,“金典簿,易姐姐,十一娘。这门亲事,我应了。但问最后一句,这崔二郎是不是真的——” “不挑食。” 同意 话音刚落,易字诗与齐佳觅带着怨气朝太史筝头上左右戳了两下。 筝的脑袋随之晃了晃,“哎呦,你们干嘛!” 易字诗掐着腰似教训孩提般斥问起太史筝,“臭丫头,你这就想好了?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信口胡诌。” 齐佳觅亦是将双臂一抱怒声追讨:“坏筝,别的事,怎样都行。这事你绝不能开玩笑!” 她们都是为她好,筝心知肚明。 只是太史筝真的想好了,连娃的名字都想好了。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想好了。”太史筝抱着脑袋看看易字诗,又望望齐佳觅。 二人愣是赌气不应。 筝又上前扯了扯二人衣袖,“易姐姐~你不是说会尊重我吗?十一娘~你不是说会支持我吗?” “你们信我啊!” 太史筝惯会撒娇,易字诗一见她那副可怜样,当即就软了下来。可她仍是不松口,“行,太史筝。你若叫我们信你,现在便说出三个同意这门亲事的理由。” “好。”太史筝见事有缓和,缓缓松开了抱着脑袋的手。 待到思量半晌,她认真答曰:“这其一嘛,崔植筠长相可谓,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其二呢,他虽出身富贵仍能静以修身,俭以养德。至于其三……” “他们那么一大家子都在一起生活,得多热闹啊。我都不敢想,每日一推门,转头不远就有人跟我打招呼的日子得有多幸福。定不会像现在这样,每日我爹,我,园子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张嘴都知道对方要讲的是哪年的黄历。我听都听腻了。” 筝似乎十分满意自己的答案,得意笑起。 齐佳觅却似懂非懂撞了撞身边的易字诗,低声道:“她小嘴叭叭半天,到底在说些什么?” 易字诗扶额回怼,“你真是,让你多读点书。筝的意思是,这崔二郎帅,人品好。还有……” “还有什么?” 易字诗话说一半,齐佳觅急切发问。 “筝脑子抽风,喜欢他家热闹。”易字诗说罢看了眼太史筝,齐佳觅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句。 看惯是非的金典簿,却在此时抿嘴一笑,起身为立屏重新盖上金布浅言道:“筝小娘子是有自己想法的,二位就莫要多劝。她可一点不糊涂。既然此事即定,臣也要回宫给娘子交差了。诸位告辞,莫送。” 金典簿突然要走,太史筝抬起头,恰与之四目相对。 二人至此相视一笑,讳莫如深了。 金典簿就这么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去,齐佳觅还不明所以地问:“这事说定了吗?她怎么走了?” 易字诗却好似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太史筝,“心思定了?不改了?真就嫁了?” 太史筝再三点头确认,易字诗也就不再为难。 筝最有眼色,趁势来到她们身边,左右挽起二人手臂亲昵道:“今日多亏二位姐姐,筝知道你们都是全心全意顾着筝。筝自当万分感谢。嘿嘿,只是到时候日子定了。还望二位姐姐再接再厉,多多予我些份子钱~” “你啊你!”易字诗伸手一戳。 “你真是——”齐佳觅抬手一拍。 太史筝赶忙松开二人抱着脑袋落荒而逃。彼时,三人分立而望,笑作一团。 这事儿啊,算是定了。 易字诗头一个止笑发问,她说:“既然如此。筝,你还不快些准备草帖与崔家的媒人婆交换了去?免得对方说咱们怠慢,不知礼数。” “嗯,是要去的。只是…” 太史筝眼眸一转,不知又想了些什么鬼点子,“易姐姐,我记得贤太妃不是找了先生教你写草书来着?” - 前厅那边,合眼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钱氏,刚睁眼便瞧见张氏如上了热锅般走来走去,口中还时不时念叨着:“这人都去哪了?急死人了。同意或是不同意倒是给个准信…” 耐不住性子何故来做媒人婆? 钱氏忍不住心下暗嘲。 只是这家主人去的时间未免太长,她抬眼看看外头的天,也生出几分不安。 但瞧眼前张氏还在没头绪的走来走去,钱氏心下一合计,故意寻了个借口往内院去,“前辈,我去行个方便。主家若来,烦请您帮我禀上一声。” “真是懒驴上磨。别一会儿主家出来送草帖,你不在。倒说我抢了你的活计——” 张氏高声嘲讽。 钱氏没作搭理,她沉默着绕过了前厅。 - 来到内院迷茫转了三圈。钱氏最终站在内院的第一道门前,环顾而望。 只是…缘何偌大的宅子竟空无一人? 她不由得犯起嘀咕:“寸土寸金的东京内城,这样好的地段,这么大的宅子,怎会一个使人也碰不见。怪,这也太怪了。太史家该不会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那不至于。” 忽然有人接了茬,吓得钱氏一激灵。 她僵着脖子回了眸,只瞧太史筝就负手立在一边将她笑望,“媒妈妈,怎么一人在这儿?” 钱氏此时面色煞白,却仍强撑着赔笑道:“是筝小娘子啊。妾身这不是想寻个方便,左右不见人前来,只得自己来寻。实属是无奈之举,望小娘子莫要怪罪。” “嗐,这点小事怪罪什么?人有三急,自然理解。您且随我来吧。”钱氏方才的话,看来太史筝并未挂在心上。她转过身二话没说,领着人往东司去。 钱氏便也没再多言。 - 路上,二人前后缓行在青竹修饰的小道间,曲径通幽,竹茂光淡。太史筝想起什么前嘴刚道了句:“媒妈妈。” 钱氏后嘴就跟着唤了声:“小娘子。” 二人皆似有话想说,那何人先言?筝自是退让长辈,回眸笑了笑,“媒妈妈,先说吧。” 钱氏的话仿若憋了很久,她竟没与太史筝推让,几步上前诚恳道:“小娘子,有些事妾身一直寻不到时机告禀,但眼下只妾身与小娘子二人在这儿。妾身便不得不将男方家的利弊,同小娘子说清。也好让小娘子明断。” 可钱氏这话刚说出一段,便被太史筝笑着打断,“我猜,媒妈妈是不是想说,崔家婆母性烈如火,难搞?” “小娘子怎么…”钱氏诧异。 筝又言:“媒妈妈是不是还想说,崔家人多口杂,难办?” “是。” 钱氏觉得不可思议,“小娘子怎知的如此清楚?” 筝笑而不答,她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媒妈妈,我能问问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实话吗?难道您就不怕因为说了实话,这主家吩咐的亲事说不成,最后落埋怨?受责罚?” “怕。”竹影飘忽,钱氏没思量。 太史筝不禁好奇,回眸时竹叶轻轻划过了她的脸庞。可钱氏沉默半晌却说,“只是怕又怎样呢?我落得埋怨还少吗…” “昧良心的活,我做不了。” “虚假的谎言,说得再圆满,也终会拆穿。或许我可以全身而退,可那些被我保媒拉纤的小娘子们呢?那将是她们无法退去的一生。我管不了别人,我只想我做的每一桩媒,都称心如意。” “可大抵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么多年都没什么长进……” 钱氏的隐忍在太史筝的提问中爆发,可当她炸裂的碎片落地时,却是那样沉寂。 她笑了。 大家, 终究更爱听美满的谎言吧。 彼时,太史筝平静地站在与钱氏对立的竹林下,一道细碎的光映在了她勾起的嘴唇。只闻秋风萧瑟,在无尽的风中,钱氏听见了那句温柔的:“你的真诚,是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有的长进。” “媒妈妈,谢谢你愿同我说实话。” 这声从未有过的致谢。 陌生而又温暖。 钱氏或许该潸然泪下,可当她望向太史筝明媚的眼睛,便只想一笑而过。 她垂了眸,“小娘子不必谢我,妾身只是想对得起良心。那既然小娘子已知晓了这些事,想必心中也有了答案。妾身就不多叨扰,该是早些回去挨骂。” 瞧着钱氏这就要走,太史筝赶忙挽留,“媒妈妈,您误会了。这门亲事,我家应了,我已派人去通知爹爹。正巧,我还有件事想拜托您——” 钱氏闻言猛然停住脚步。 拜…拜托我? - 这时间,告春苑的侧门外,齐佳觅拉住了将要登上自家牛车的易字诗,“不对劲,你们全都不对劲。筝怎么就荒唐的同意了这门亲事?易字诗,你把话说明白,你是不是看出些什么了?” 易字诗回眸看了眼身后的齐佳觅。 她想这货说好听点是王孙,说不好听点就是头蠢驴。 易字诗不想与其纠缠,又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僵持到最后,她只抛出一句:“冬月初六在近。”便扬长而去。独剩下齐佳觅一人掰着指头苦想是何含义。 冬月初六,冬月初六…… 这不就是上定选后名册的日子? 难不成筝是怕…… 齐佳觅这才恍然大悟,于无人的小巷大道:“天呐,齐鲤元这小子,不会到现在还惦记着筝呢吧!?” 如此冒昧直呼官家大名,就算是邶王孙也担不起这样的罪过。好在齐家的女使早已得心应手,趁着她在没有说出更多大逆不道的话前,合力将人塞进牛车,速速逃离了这“案发之地”。 - 院外的人走了,门内的客却还留着。 太史正疆那边得了浮元子的通禀,又惊又喜地从后厨赶来,恰与筝和钱氏二人碰个正着。但瞧他这次倒是没拿菜刀,手中偏又多了只饭勺。 如此样子叫闺女瞧见,不免几句玩笑。 “我说爹,你从后厨过来,就非得带些什么吗?知道的,爹从前是个威风凛凛的上将军。不知道的,还以为爹是虎捷军的伙夫呢~” “臭丫头,爹就算是伙夫,也是虎捷军最好的伙夫。” 话音落去,大大的饭勺,重重落在筝饱经风霜的脑袋,惹得筝不满道:“爹,你们为什么都跟我的脑袋过不去!” “你们?还有谁?”太史正疆恍惚想起什么,“哎呀,别打岔。爹都快把正事忘了。听圆子说,崔家的这门亲事你准备应了?此事是真是假?你真开窍了?别又是拿爹寻开心。” 太史筝揉揉头顶,“圆子说的还能有假!” 圆子笨拙,说不了假话。 此话不无道理。 太史正疆慎重地点了点头,只是当他将目光看向钱氏,便又问:“你二人怎会一起?那个嘴碎的婆子呢?难道闺女?你是想选她帮你将草帖递送去崔家?” “是也不是。爹随我同去,便可知晓。” 筝故作悬念,转头看了钱氏一眼。太史正疆瞧着眼前这似有预谋般的两个人,便再也摸不着头脑…… 草帖 三人一路回到前厅,钱氏却在将要跨门时停下脚步。太史正疆见状刚想相问,便被太史筝一把拉了进去。 老爹这边还没反应过来。 那边张氏在瞧见来人后,立刻收起那副不耐烦的样子,惊喜大呼:“哎呦喂,我说太史老爷,筝小娘子。妾身这盼天盼地,可算把二位盼来了。敢问这崔家的婚事,您二位到底是考虑的如何?也好给妾身个痛快话。” 张氏一惊一乍,吓得父女二人挽臂后退。 约摸着是察觉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张氏忙敛容往后退去。太史筝见人安静下来,这才松开老爹问道:“这儿怎只有媒妈妈一人?那位呢?” “她啊。” 一提钱氏,张氏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半晌不见归,怕是上东司做梦去了。” 太史筝闻言装作惋惜般叹了口气。 “哦?那还真是不巧。我还想着说待二位都在时,让你们一路将我这草帖送去伯爵府。省得我为难选谁替我送这帖子。您说这下,可如何是好呢?” 张氏一听这话,眼皮一动,殷勤迎去太史筝身边自荐抢功,“此等大事,需得时时刻刻地候着,留待主家差遣。钱氏个误事的婆子!不中用。要我说筝小娘子不必为难,她钱媒人误事,这不是还有妾身呢吗?好事耽误不得,不若筝小娘子就将草帖交予妾身,妾身保准立刻帮您送去伯爵府。丝毫不曾耽搁——” 张氏信誓旦旦,已然上了太史筝的套。 筝却还要再演上一番。 只瞧她随手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草帖,似不决般在张氏眼前晃了晃,“这…合适吗?” 张氏那眼睛便跟着她的手走了又走,最后竟索性自己伸手将草帖接了去,“合适,合适。喻淑人吩咐我二人各凭本事,您二位就瞧好吧。这亲事,妾身定给二人办得漂漂亮亮。毕竟——” “毕竟您是给汉王说过亲的上等媒人。”张氏开口就是那两句,太史筝听得厌烦。 可她竟还不以为然地点头承认,“唉对对,对!” 这人还真是没脸没皮…… 草帖就这么去了张氏手里,太史筝要办的第一步算是办完了。她笑眯眯地看着张氏,“那就有劳媒妈妈了。” 张氏这会儿正得意,想那钱氏笨嘴拙舌,本就没资格跟她相比。落得如此结果,该是钱氏咎由自取。她张张嘴,同太史筝言语:“小娘子客气,客气。那妾身这就——” “您请便。”太史筝发话。 张氏拿着草帖躬身拜别,几步转身就要往外去。可当她随手翻看草帖,又觉得不太对劲,便问起:“小娘子,这草帖上的字?妾身怎么看不大明白?” 太史筝解释说:“媒妈妈不识?这是狂草书啊。” 可张氏仍是有疑,“这草帖缘何偏用狂草?如此难懂的字体,妾身该如何去与伯爵府交差啊?” 太史筝早料到张氏会如此相问。 她笑了笑,继续回道:“嗐,这不是因为家父最近恋上练习草书,特别是狂草。所以逮着机会,就想展示展示。尤其听闻崔学士博学多才,想必对书法方面也一定颇有造诣。一时忍不住,就以狂草书之。好让崔学士指点一二。” “是吧,爹——” 谁?我? 你爹我大字不识。 可太史正疆怎会拆太史筝的台?就算今日闺女说他会吟诗作对,他也得硬着头皮凑出个一二,“对,是这么回事。本节史的字,确实够草的。” 唉?这是什么形容? 太史筝顾不上嘲笑老爹,转头同张氏又道:“至于,交差的事,媒妈妈大可放心。崔家如此书香门第,看这么个草帖绝不成问题。再者说,有什么问题,也是我们太史家的问题,自与媒妈妈无关。“ “既然如此,妾身便真的告辞了。” 筝解释得如此清楚,张氏就没再多言。她也怕煮熟的鸭子到手飞走,转头便步履匆匆出门而去。 张氏走了。 太史正疆却急着凑来相问:“闺女,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你又何故为难她?” 太史筝站在日入前的廊前,望向不算明亮的天,同老爹如是说:“为难?什么叫为难?怎么叫为难?谦谦之士,我以礼相待。无礼之人,当无礼对之。欺软怕硬,巧簧如黄。这张氏不知靠着她手里那点权势,折辱过多少人。我今日只是想给她个小小的教训,还望她今后能有所收敛才好。” 教训?太史正疆还是没搞清太史筝葫芦里的药。 可他却赞同闺女所言。 彼时,钱氏从二人身后走来,抬手作揖问候:“节史,小娘子。” 太史正疆笑了笑。筝却没应,她掰着手指将时间算好,才又从袖中掏出一份新的草帖向钱氏递去,“内城东,到外城西约摸着两刻就到。媒妈妈,您三刻后出发便好。” “是。”钱氏听候差使,恭敬地接过草帖。 谁料,她刚想将帖子收去袖中,就被太史正疆拦下,“等等——你们在这儿跟我打什么哑谜?那边不是刚送走一个?这怎么还有份?” 太史筝闻言不由得反问:“怎么爹?难道只许他家一位郎君派来两家媒人,就不许我一户送出两份草帖?” 筝说着拉去了老爹阻拦钱氏的手,顺势岔开了话题,“哎呀,好了好了。我的事爹就别操心了,这门亲事您只要满意便好。您啊,还是想想咱们今晚上要不要加个菜庆祝庆祝?还有我要索粉,您可给泡上?我都饿了。” 行,不操心就不操心。 如今军队你哥说了算,家里你说了算。老朽我啊,就是伙夫!伙夫! 太史正疆心里嘀嘀咕咕,面上却不敢直言。只瞧他将那手中饭勺抡去身后,故意道:“对,你说得都对。你好不容易嫁出去,咱们晚上必须得加菜。让我想想,咱们加个什么菜…加个……哦对,加个紫菜滚蛋汤。” “这个好,好极了!我这就得去准备……” 太史筝听出他意有所指,扬声相问:“滚蛋汤?什么意思!爹,你把话说清楚。”可尽职尽责的“伙夫”根本不曾将她理会,只自顾自地退去。 钱氏旁观而立,但望府宅冷清,父女二人却是如此其乐融融,她便不由想起伯爵府里热闹的屋舍,与对话往来中透着的凉薄。眼前人,当真已做思量? “媒妈妈,你有心事?”太史筝洞察出她的忧愁。 晚风吹过,日暮向西而返。 钱氏这回望向太史筝时,眼中带着些长辈的慈爱,“小娘子,尽管往后还有许许多多的过程要走,可草帖送去就意味着亲事初定,您真的决定好了?” 今日太史筝听过太多这样的问话,可她却不曾有丝毫的急躁,反而平静地问:“媒妈妈,您相信缘分吗?” 钱氏答曰:“自然。” 太史筝却说:“如此,这便是我与他的缘分。” 筝的答案,纯粹且自然。此刻,她已不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她只注目于光影变换的连廊。 她开始好奇。 崔植筠, 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二郎君,何在?” 伯爵府内,崔植筠自午后从喻悦兰那回来,就一直待在案前忙活明日授课的事。猛地听闻有人唤他,崔植筠这才抬头向外望去。 怎么? 天都要黑了… 傅其乐绕过黄昏的回廊,来到他的案前,望向那双暗影处清澈的眼,“我的好二哥,日入了怎么不燃灯?伺候的使人都去哪了?怎能只留你一人在这儿。” 傅其乐就是操心的命。只瞧她边念叨着,边掏出火折子燃起面前最近的那盏灯。 屋内光线渐渐明亮,崔植筠将手上的散卓笔搁上笔山,同傅其乐回道:“傅嬷嬷,莫怪。我不想人多打扰,便命他们退出了。不知嬷嬷来,是有何事?” 轻撤回燃灯的手,傅其乐笑着看向崔植筠,“哦,是大娘子有事,想请您到向荣厅一趟。” “好,那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至于是什么事,崔植筠没问。 傅其乐见通禀到了,躬身拜了别,“得嘞,老奴还要到二房院子里说一声。先行一步。” 而后,崔植筠在熄灭的蜡烟中动了身。 谁知,去的路上正巧碰上主君崔寓放班归家。父子二人于院中相对而望,什么表情也无,崔植筠见状垂眸,恭敬地问了声:“您回来了。” “这是要去何处?”崔寓今日与台院那几个老家伙吵得不可开交,说话的声音有些发哑。 崔植筠无甚关心,只答:“母亲要儿子去趟向荣厅。” “也叫了你去向荣厅?”崔寓微微皱了下眉头,“方才她也派了人在门口知会,你就与我同去吧。” “是。”父子二人的对话,在崔植筠的应答声中戛然而止。 昏黄的小径,两人一前一后的行走,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保持相对的距离。 崔植筠好似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他开始陷入沉默,直到踏进向荣厅的灯火融融,才被母亲的声音叫醒,“二郎今日怎和主君一块来的?” “院中与父亲碰见,就一同来了。”崔植筠抬起头,厅下已然坐了不少家里人。 他瞧。 祖母没来,二房的来了几个。 还有今儿下午被派去说亲的媒妈妈,至于是哪个?已记得不大清。 待到思量罢,崔植筠开始一个个问好请安。 空当间,崔寓走上座前跟喻悦兰牢骚道:“喻悦兰,你今日又是搞得哪出?叫这么多人过来作甚?大家都没事忙吗?” “嘁,你个没良心的。惯会数落我,我无事叫大家来做什么?我撑得慌?莫问那么多,想听,你就给我坐下听着。” 崔寓言语刻薄,喻悦兰也不逊色。 俩人就这么杠着,但好在今日喻悦兰心情不错,事儿闹也闹不大。 约摸着差不多了,喻悦兰便抬眼瞧了瞧那边安坐的张氏道:“张氏,这按你的要求,主君和二郎都到了,人我也都叫来了。你现在能把咱们与太史家的婚事,同大家言语言语了吧?这事到底是成与不成啊?” 太史家的婚事? 喻悦兰的话,引人在场众人相互私议。 崔植筠更是无解。 张氏却端着架子将太史筝给的那份草帖,当着所有人的面,绕过主母。无言递去了崔寓面前。 崔寓瞧着眼前这张氏的作态,实在不喜,便回了句:“给我作甚?” 张氏闻言不躁,热着脸奉承道:“回崔学士的话,这女方家的回帖,乃是节史亲自手书。节史愿有能之人可鉴赏一二,已近两家之谊。而在座之中,拥八斗之才的,非学士莫属。然这婚事成与不成,就全在这一贴之中。” 张氏开口,硬生生把崔寓架了上去。 这贴他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崔寓虽不喜她卖这样的关子,却还是硬着头皮,将帖子接了过去。 喻悦兰瞧着崔寓慢吞垂眸,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 张氏端手而立,转眸对上二房目光,傲气徒增不少。这叫她那惹祸媳妇邹霜桐瞧见,免不得在旁抱怨:“母亲,您瞧她那小人得志的样。” “她得志就得她的志。你若能替我争点气,你也得志去。”褚芳华出言呛巴,邹霜桐被堵得再也无话。 彼时,当所有人都等着那座上主君言语喜事。谁料,等来的竟是崔寓一句愤怒的:“来人!速将这丢人的婆子给我扫地出门,再不准踏进我伯爵府一步——” 风波 “当家的,你这是作甚!” 喻悦兰惊呼着从座上站起,听命前来的杂役见状不敢轻易上前去。崔寓转头便将帖子丢开,怒不可竭道:“作甚?我倒要问问你们要做甚!你自己瞧瞧人家在上头写了什么——” 喻悦兰闻言拾起面前草帖,却在翻开后又丢下,“看看看,我也看不懂啊。” 祸事乱起。 向荣厅下看热闹的,听风语的,捏把汗的,全都混作一团。 张氏得意半生,从前走得皆是坦途。如今猛地碰上这种事,慌得直打颤。这时间,崔植筠从四起的纷扰中起身,来到喻悦兰身边平静翻开草帖。 但闻帖中,大抵如是: “尊敬的平康伯,喻淑人,崔郎君,以及很多很多人好。我是淮南节度使家的大娘,太史筝。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给我派了两个媒人来说我与郎君的婚事。我非常高兴,只是有一言,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张氏媒人!她把我认成女使就算了,还对我极其不尊重。是人都有被好好对待的权利,无论我是女使还是太史氏,都不该被这样对待。张氏这么做实在有损两家颜面!望诸位知晓。以及这里是,我为了凑字默写的诗……莫怪莫怪!至于亲事最终答案,就留待钱媒人回去揭晓喽~” 待到将帖读罢。笔笔强劲的字落入眼中,句句犀利的话默于脑海,崔植筠竟出奇一笑。 这太史筝, 还真是个大胆且有趣的人。 喻悦兰望着崔植筠的神情不明所以,伸手扒拉起儿子来,“读个帖子,你笑什么?” “没什么。”崔植筠牢牢将帖子握在掌中,“母亲,父亲的做法无甚不妥。这张氏媒人出言无状,表里不一。实不堪重用,叫账房将她今日劳苦的银子结了,往后就莫要再用。” 喻悦兰不信丈夫,信儿子。 儿子说什么,便是什么。瞧着太史家是在帖子里写了些讲究的话。 她没再揣摩,立刻变脸命人将张氏撵了出去,“这主君和郎君都发话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唉。”杂役这才敢上了前。 只是,那张氏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所犯何“罪”,连连喊冤道:“主君郎君,何出此言啊?妾身可全是按着主家的吩咐办事!你们怎么能这般对待?这不是卸磨杀驴吗?” 谁料,就在杂役准备将人请出屋前,张氏竟又挣脱束缚,扒上了褚芳华,“二奶奶,二奶奶。这差事是您叫我来的,您说句话啊?那太史家的帖,不还是您叫我特意搁在这些四五品官家娘子里面的吗——” 褚芳华一听这话,当即甩开张氏,“你少在那胡说八道。” “你个死婆子。我叫你来,不过是担忧我家子侄的婚事,全然出于好心。就因为你这婆子吹得厉害,我才受了你的蒙骗。谁成想,现在我没怪你丢人现眼,你竟诬告起我来了?再者说,就算是我叫你搁个太史家的帖子,那都是为了二郎好,你少在这儿狗急跳墙。” “去去去,快把她弄出去。” 褚芳华是有些心虚的,她那二媳妇瞧得清楚。可厅下的其他人,不知是看不出,还是懒得计较。无一人理会。只眼瞧着杂役将那咋呼的张氏带了出去。 可人是请走了, 这婚事该如何是好? 喻悦兰心有不悦,便拍案骂道:“什么东西,当我们是什么门户?这般戏弄?二房的,这就是你找的好媒人?你还真是没安好心,盼不了我一点好!” 褚芳华气不过出言回怼,“唉?我说大嫂嫂,您可别冤枉好人!” 这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白日里,在御前听御史台的家伙们吵。回到家,还要听内院的妇道人们闹。崔寓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够了,吵吵吵,闹闹闹。这家还有宁日吗——” 主君发了怒,吵闹的氛围被瞬间压了下去。 可仅一瞬,她那“爱妻”便又伏在案前抱屈道:“哎呦,我的老天爷,还有没有天理喽!本以为我家二郎终于能说上门亲事,没成想竟是如此一番戏耍。真是委屈我儿生在这样的人家。” “喻悦兰,你!”崔寓被喻悦兰气得两眼发黑。 崔植筠却无动于衷站在一边,可他并非冷漠,只道是见怪不怪了。 但再如何说这都是自己的爹娘,崔植筠也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劝上一二,“父亲息怒,母亲只是为儿子心急,一时才说了重话。还望父亲宽恕。母亲莫哭,都怪儿子愚钝。让母亲担忧。只是,今日母亲不是派了两个媒人出去?缘何如今却只见了这一人?” 喻悦兰一听儿子这么说,立刻收起她那副哭相,“是啊,钱氏呢?傅其乐,你可有见着?” 傅嬷嬷摇摇头。喻悦兰更是奇怪,“这就怪了,成与不成。她也该回来报报信。” 哪知,话音刚落,门外匆匆跑来一位女使,通禀说是媒人来了。 众人惊讶不已,崔植筠望向门外。 “叫她进来。”喻悦兰发了话,女使回头领了人进来。 钱氏一路快走来到厅前,却被崔家这阵势吓着。可她根本没时间多想,气喘吁吁地上了前。 喻悦兰瞧见她,不禁燃起一丝希望,“钱氏,这么久你去哪了?今日这事到底怎么说?” “大娘子…大娘子……” 钱氏来得太急,站在喻悦兰面前直喘。喻悦兰也跟着上气不接下气。众人便一起巴巴等了半天,哪知道钱氏竟只憋出一句:“大娘子,能不能先给妾身杯茶喝?” “给给给,傅其乐快给她。”喻悦兰急不可耐,傅嬷嬷赶忙到旁边倒了杯茶给钱氏递去。 钱氏接过茶不分冷热,一饮而下。 如此,是茶也喝了,气也顺了。 总算能说了吧? 众人纷纷将目光汇聚,就连崔寓也侧了目。 只瞧,钱氏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搁下茶盏,又从袖中掏出那份如假包换的草帖搁在案上高声道:“恭喜主君,恭喜大娘子。咱们郎君跟筝小娘子的婚事啊——太史家应了!” “应,应了?”喻悦兰这儿会倒傻了眼。 她不敢置信地拿起草帖,只见上头用清秀字体,明明白白写着:“祖籍并州平晋县,现居汴京内城东怀庆坊。曾祖太史群羊,务农。祖太史木牛,虎捷军第六指挥使。父太史正疆,淮南节度使。太史家大娘太史筝,生辰八月二十七。母徐玲已故。京郊良田一百八十顷,汴京城南保和坊铺面十五间。九月十一日草帖。” “太史家…真的应了。”喻悦兰怔怔搁下草帖,“当家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件自崔植筠十六那年起烦扰她的心事,不成想竟在一夕之间解决。她似觉心中空落落,可更多的却还是如梦幻泡影,全然忘了要怎么高兴。在场的人也随之陷入沉默。 崔植筠脸上更是写满茫然。 唯钱氏环顾而望,她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可现下这氛围总得有人开口,她便拱手一拜于众人面前大声言说:“崔郎君好事将近。如此,主君与大娘子心事可了。诸位啊,就沾沾喜气,多多恭贺吧——” 钱氏的话打破沉默,恭贺声声满堂四起。 崔植筠却在此间垂眸望向手中未曾丢下的帖子,恍惚道…… 我,我有媳妇了? - 而后,众人分别在戌时初,这时的天色已暗。 戏看完了。褚芳华与邹霜桐这对婆媳,依旧最早离开。抬眼间二人穿过游廊,走上了通往二房的必经之路。可这一路跟在褚芳华后头的邹霜桐,总感觉是憋着什么话想说。 褚芳华见状瞥了眼身后,“蠢货。别憋着了,想说什么快说。再不说,你就快撵上我脚后跟了。” 邹霜桐闻言停了步子,不再跟着婆母向前。 褚芳华也纳闷,“停下作甚?你今晚不用伺候你大嫂用膳了?快走。” 伺候大嫂? 还真当我是你们正房的佣人? 邹霜桐被彻底激怒,以至于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全是未经思量的气话。 “我道昨日媳妇好说歹说,婆母都不愿将我娘家妹妹的帖子给塞进去呢!原是婆母打着自己的算盘。如今瞧着,两家的喜事撮合成了,就算不是那张氏所为,您那嘴也快咧到天上去了,当真难得啊!到底不知是谁给了婆母多少好处,竟让您这样卖力。连自家人都不肯帮。” “自家人?谁是自家人?你?我呸。就好像喻悦兰不选她们,就会选你们一样。” 褚芳华大骂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她是真没想到,邹霜桐还做着帮她妹妹攀高枝的美梦。 “邹霜桐,你私自贿赂媒人婆子,将你家那不入流的帖子放进来丢人,我都没来得及跟你算账。你倒诋毁起我来了?我平日是不是对你太好了?都叫你忘了你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小门小户的不知体统。你快给我滚去你的兰春苑,少在我跟前碍眼。” 褚芳华如此气急败坏,邹霜桐的话应是正戳到了点上。 曾为一丘之貉的两个人,就这么在利益冲突前分道扬镳。邹霜桐负气转身,褚芳华拂袖离去。想必这段时间,邹霜桐都不会想再去巴结正房一家了。 不过如此也好,至少在筝嫁来之前,这伯爵府中也能平静一段时光了。 可褚芳华刚行出两步,便猛然停住。 她站在盏盏明灯点缀的长廊下,同身边女使开口吩咐:“真是被她气昏了头,差点耽误了正事。引香,今日太晚。待到明日你传信进宫,禀告太后与褚昭媛,就说她们交代的事办成了。请二位贵人放心,再替我问二位贵人安。” “是。”名叫引香的女使躬身应了褚芳华的话。 二人这才动身消失在了长廊外。然伯爵府的夜也因她们的离开,重新归于平静。 - 彼时,远在几里外那太史宅的后厨内。 太史筝正端着老爹做的滚蛋汤呼呼吹散碗中热气,却被猛然飞来的一颗土豆击中,不免抱怨起来,“哎呀,爹你干嘛?汤要撒出去了。” “臭丫头,这都第五碗了。你这样的饭量,嫁到崔家是要吓死人的。”太史正疆站在灶前调侃。 太史筝护着汤碗回嘴道:“吓什么人!那样的人家,还能被几碗饭吓到?那也太不禁吓了。” “你这丫头。”太史正疆着实被她那无赖样气笑。 不过如此他便也放心,至少筝不是那吃亏的主。随手丢去洗好的饭勺,来到闺女身边坐下,太史正疆不由得长舒了口气,“行,要嫁便嫁吧。等你嫁了,我和你娘的心事就了了。到时候,爹啊,就——” “打住,爹!可别煽情。” 太史筝私以为老爹这会儿该声泪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心酸过往。 谁成想,太史正疆将却道:“煽什么情?爹听说会仙楼请了位江南的做菜师傅,准备花钱去好好进修一下。如果某些孝顺的儿女,愿意资助爹去江南小住一下,感受感受那里的氛围就更好了。” 得,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太史筝就知老爹开口,定没那么简单。 她便用自己的方式回答道:“爹,你放心。苟富贵,勿相忘。有我的一口肉,就有您的一口汤。江南路那么远咱可能去不了,但河南路近啊。咱们去河南路,爹你说,中不中?” “不中。”太史正疆面对筝的玩笑话,故作恼怒。 可父女二人却在相视一眼后,谁也绷不住地大笑起来,“你啊你,就糊弄爹吧。瞧瞧以后崔家那小子管不管得住你。” “爹都管不住的人,谁还能管得住?”太史筝笑着捧起了汤碗。 玩笑过后,太史正疆望向被浮云遮蔽的月光,下意识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筝,爹认真问你。你这时候答应崔家的婚事,是不是因为中宫遴选?你怕那位会执意要你入宫?若真是为此草率成亲,爹恐你会后悔。” 太史筝明白他的顾虑,也知晓他的忧愁。 只是当那碗热汤下了腹,她却为太史正疆将这些话问出口,而如释重负,“爹,若说半分不由此因,那是作假。可若非对崔家这门亲事感兴趣,我也必不会为此而委屈自己。只能说,是天意安排。崔二郎的出现恰巧合适,他的一切我也觉有趣。” 太史筝的话,不为宽慰任何人。太史正疆全都知道。 他便不再言语。 后来,晚风穿堂,秋日渐凉。筝在沉默中搁下汤碗,与老爹一同望向看不透的月光,她说:“所以,爹说明日,我要不要去见见那崔二郎?” 太史正疆答曰:“乌云遮月,汴京明日有雨。闺女出门勿忘带伞。” 落雨 老爹所言不虚,次日的清晨,汴京果然落了雨。 只是雨并不算太急。 卯时正,太史筝立在闺房廊下,羽扇豆蓝色的衫裙浸在潮湿的天色里,她今日髻上未簪花。浮元子自东厢而来,在递上一把绿油伞后问候:“小娘子,非得今日去吗?若不然叫人套辆牛车也好啊。” “欣然起行,何谓乎风雨?”筝摇摇头,婉拒了浮元子的请求。 眼瞧绿油伞撑过她的头,人抬脚朝外走。 浮元子便不再相劝,她就这么一直目送着主家离开。 可谁知太史筝却在跨门前回眸,“傻圆子,别多挂心,我去去便回。中午饭,我还回来吃。到时候给你带份糖霜蜂儿可好?” “好!”浮元子轻软的声音落进烟雨,太史筝微微一笑撑伞而去。 难料,出了门,天竟放晴。 这雨当若人心,变了又换。太史筝无奈收起油伞,抬脚时却是一路轻快向东路潘楼而过,待到望见宣德楼的翘檐,便又调转方向朝南往相国寺去。 更难料,道旁坊市喧闹,诱惑堪若繁星那般。 热腾腾的晨食!香喷喷的茶饭! 是端出一笼又一碗。 怎么办,好饿要不要吃饭?可在太学当官,辰时初便要上值。时间不多,又怎么办? 太史筝站在御街的街头“望饭兴叹”——啊,见个郎君怎么这么难?最终不知是崔植筠的魅力打败了早饭,还是筝的好奇心使然。 她竟然能饿着肚子一股脑走出了朱雀门外。 接下来,待到过了龙津桥,太学便近在咫尺。可她还是没能抵住桥南西面张家油饼铺那饼香的诱惑,毕竟汴京城唯武成王庙前与皇建院前的油饼最盛。 这好不容易来了,哪有不买的道理! 应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于是乎,太史筝说服自己,高高兴兴地跑去买了两个蒸饼,四份糖饼。 只是没成想,她刚抱着纸包的饼从店里出来,天竟下起了大雨。 大抵是这雨初时不急,叫人掉以轻心。猛地大起来,惹得路上行人与摆摊者开始纷纷躲避。只瞧不一会儿,这热闹的龙津桥头,便落得寥落寂静。 好在老爹昨夜叮嘱,筝并未同他们一般掉以轻心,才能如此怡然自得咬着糖饼向太学走去。 辰时初,刚刚好。 完全不耽误瞧上那崔二郎一眼。 可当太学将近未近,太史筝却又为路边那在雨中摆摊的阿婆停下脚步。 筝下意识垂眸望向地面,只见一张破布上堆着十几颗被蓑衣遮盖的白菜。当筝再抬眸看那阿婆自己,却是被风雨打湿了白头。 悲悯之心生出那刻,太史筝望着阿婆酸了鼻头。 好大的雨,是否该将阿婆的白菜全部买下?好让她早些归家?可阿婆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可怜她?而且这么多白菜买回家,放坏了,不就可惜了…… 筝的顾虑有很多,却从未想过错过自己的事该如何。 待到笑着将伞撑过阿婆头顶,筝同阿婆说:“阿婆,这雨好大,能否借您身旁的矮凳歇歇脚?” 良善的人,从来良善。 阿婆闻言二话没说,为她擦去凳上雨水,邀她坐下。如此,二人并肩而坐,筝便也能暂时为阿婆挡去那风雨无情。 望雨水顺伞檐而下,看行人匆匆断魂。 筝沉默着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阿婆也不太爱讲话。二人抬眼时尴尬一笑,还是筝先鼓起勇气开了口:“阿婆,下雨了怎么不归家?亦或是将摊收去,暂且避避呢?” 阿婆闻言看向眼前这不谙世事的小娘子,笑中带着慈祥,“老身家住远郊,来一趟这汴京城不易,总想着将这菜卖完再回去,可一早起碰上这雨,只买了两颗出去。不过不妨事,这雨下不了太久,一阵过去便罢。往前家里耕田,披着蓑衣就把活干了。倒让小娘子挂心了。” 筝摇摇头,“没事阿婆,我还要谢谢您留我歇脚呢。那阿婆,待会雨停了。您也给我称上两颗带回家去。” “好,老身便宜算给你。” 阿婆出声应下,筝撑伞笑着,祖孙辈的两个人温暖邂逅在充满寒意的烟雨中。 筝想,若错过见他的机会便错过吧,至少自己遇见了阿婆,至少自己买到了张家油饼铺的糖饼。也不枉从城东跑了这么远。 糖饼, 对,糖饼。 太史筝这才想起怀中揣着的饼,“阿婆,这么早,您一定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刚从张记买的饼,还热着。您尝尝。这可是京城数一数一的油饼铺。若非今日赶得巧,都买不到。” “多谢小娘子,老身吃过来的。还是小娘子留着带回去吃。”阿婆推拒。 筝却诚心要给,只瞧她将油纸包紧,随手塞进了阿婆身边的小篮子,“那您现在不吃,晌午肯定会饿,就留给您待会儿吃。切莫与我客气,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这饼好吃,请您一定尝尝。” 筝的盛情难却,阿婆便只剩道谢。 但瞧太史筝塞罢油饼,又道帮忙:“对了,阿婆,我闲着也是闲着。不若我来帮您卖菜吧?” 这是筝觉得最好的办法。 如此既不会让阿婆觉得自己是可怜她,更不用府中全是吃不完的白菜。 可阿婆却生了疑,“帮老身…卖菜?” 筝点点头,一点不怯地冲着行人来去的长街吆喝道:“白菘类羔豚,冒土出熊蹯。冬日将至,囤些白菜可炖煮,可腌制,可烧汤。鲜嫩爽口,散寒降浊唉——” “娘子,要带两颗吗?” 别瞧太史筝出自高门大户,可她那活道劲,一点不输那些常年在外的生意人。许是因为太史家不曾给她太多束缚,才太史筝又如今这般自由的性格。 只看被吆喝声引来的娘子,当真掀开蓑衣随手挑了两颗带走。 筝赶忙兴奋起身将人送走。这是她这辈子做成的第一桩生意,阿婆也忍不住将她夸奖。 可做买卖哪有她想得那么容易? 方才不知是否是运气好,正巧碰上想买白菜的人。但至此之后,行人大多是匆匆过路,不再为这简陋的小摊停留分毫。筝的吆喝声随着无人光顾而越来越小。 阿婆感觉到这单纯的小娘子有些泄气,出言安慰道:“小娘子,做得已经很好了。这会儿街上也没什么人,就歇歇吧。” 筝听话垂眸歇在一边。 只是,等她刚刚歇下,便有人踩着双沾水的官靴从伞外经过,彼时,太史筝的眉目压在伞下未曾留意分毫。谁料那人竟又折了回来。 筝就这么瞧着那伞外的绿袍定在眼前,有个温柔而沉稳的声音开口说:“敢问老人家,这白菜如何卖?” 相见 雨还在下。 阿婆用喑哑的嗓音回问:“官爷,要多少?” “全要。”那人不经思量地答。阿婆有些震惊,“全要?官爷如何吃得完?” 可那人却依旧和颜悦色地解释说:“老人家不必担忧。某在太学授课,学子中颇有这爱食白菜之人,某将这些菜送去后厨烹煮,必不会浪费。如此,您将菜卖给某,也可早些归家。” 太,太学? 筝循声抬眸,朦胧中与那方伞下年轻的儿郎目光相对,仿若跌进清澈的湖底。 只瞧她在看清儿郎眉眼后,惊讶地脱口而出,“你,你,你是画上的那个人——” “画上的人?娘子,认识某?”崔植筠立于伞下脊背挺拔。他将眼前这女郎望了又望,却始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她。亦或是从未见过她。 直到此刻,太史筝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找补起来:“不不不,我怎会认得郎君。只是郎君长得俊俏,让我误认为是画中仙道。所以这才失言,还望郎君莫要怪罪。” 筝没讲实话。 今日她只不过是想看上崔植筠一眼,却压根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碰见。但缘分赶到这儿,筝出言逗趣,倒也十分好奇眼前人的反应。 可谁知,崔植筠听了这话竟没去接茬,转头掏出钱袋,就去请了阿婆称菜。全然将筝的话略了过去。 不是,年轻的小娘子夸你长得美, 你竟然无视掉了喂! 太史筝气得直跺脚,阿婆瞧着她那样子直笑。 而崔植筠呢?纹丝不动站着,就连目光都不多为筝停留,他大抵觉得她是个轻浮人,还是少招惹为好。 待到菜基本装进背筐。 阿婆看着剩下那几颗散落在旁的白菜说道:“官爷,这剩下的,是老身要赠予小娘子的,请您见谅。其余这些老身算您三十文便好。” 崔植筠嗯了一声,便去掏钱。 太史筝见状却说:“阿婆,我怎么能白拿您的菜呢?这些就卖给他吧,您还能多赚些。” 没想到,阿婆态度强硬,“那怎么行,你这一大早又是送饼,又是吆喝,还给老身撑伞,没少帮老身忙活。老身都看在眼里,也明白小娘子是个热心肠。所以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你听话,把菜收下。” 原阿婆全都看得出。 筝觉得不好意思,却也不好再去谢绝她的好意,便如是说道:“那阿婆,咱们这样,白菜我就要一个。若您再多给,我便一个也不要了。” 她竟也是好心相帮。 崔植筠听着二人讲话,对眼前人有了些许改观。可他依旧缄口不言。 阿婆那头也不再多说,跟太史筝达成一致后,伸手便要去拿那装满白菜的竹筐。谁料,却被身旁这两个年轻人,异口同声地拦下…… “放着我来。” “放着某来。” 两人这般一惊一乍,吓得阿婆猛地松手,不再轻举妄动。崔植筠见阿婆退了后,自觉伸手背起竹筐。 筝也并未阻拦。 可阿婆实在心有不安,便开口询问:“官爷,哪有让您出了钱,还让您亲自背菜的道理?不若您到衙门里叫些使唤人来?老身就在这儿等您。” 崔植筠闻言笑了笑,“老人家,某不是什么官爷,某只是教书人。且这学府哪里来的衙门使人?您宽心,这四十文您收好,菜某自己送去便罢。您别走远,待某回来还您背筐。” “四十文!官爷,这怎么行——”阿婆自觉崔植筠给的多。 崔植筠却按下了阿婆的手,“老人家,这是除却您赠给娘子那颗外,剩下的白菜钱。您就收着吧。” 阿婆瞧着还想说些什么,太史筝忙把话接了去,“是啊,阿婆,这郎君瞧着不像是差钱的人。既然郎君愿意买,咱们就卖。” “好了郎君,你也不必麻烦多跑那一趟,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这剩的白菜一块送去,到时候你将背篓给我,我来还给阿婆。” 太史筝说罢将油伞往阿婆手中一塞,二话不说抱起地上多余的白菜,就往崔植筠的伞里钻。 “快走,一会儿阿婆该反悔了。” 二人距离猛然拉进,筝只顾仰面贴着崔植筠身前低声催促,却不曾发现眼前人已红了耳尖。 等到崔植筠回过神,他便连忙退后躲去伞外,只是他那持伞的手,却悬在太史筝身侧未曾离开。 筝望着他那拘谨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后朝阿婆颔首道别,筝不再管身边人跟没跟上,自顾自大步朝雨中走去。 崔植筠见她淋了雨,匆匆向阿婆道别。 可当那只握着伞柄,骨节分明的手坠入太史筝余光,人却始终不见其面。 太史筝纳了闷,“郎君何故站在伞外淋雨?” 烟雨潇潇,无人作答。 他与她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太史筝却故意停脚,伞外的人这才露出了头。依旧是那双澄明的眼,叫人生不出丝毫怒意。现实光芒下的崔植筠,与画中一样高雅。 “娘子,想说什么?”崔植筠开口问。 太史筝这才明了他是没听见,不是有意不说话。她便复说了声:“郎君为何不进伞来?外头不淋雨吗?若是感了风寒如何是好啊?” 崔植筠欲言又止,雨加深了他绿色的官袍,他在思量后开口:“某与娘子孤男寡女,素昧平生。同乘一伞,有失风度。然这太学不远,某淋些雨不打紧。娘子,莫要挂心。” “孤男寡女?你还真是规矩的很。” 筝笑他是块木头,“我说郎君,咱们是在这大街上,不是在那小巷里。郎君何故这般拘谨?啊,还是说郎君怕我?” 恰在此时,学府传来钟磬声。 崔植筠望向将要关闭的门,打断了筝的话,“娘子,某上值要迟,不能再陪娘子多聊。还请娘子先随某进去。” 崔植筠说罢急忙抬脚向前,太史筝无奈只得追随而去。二人就这么赶在太学关门前,跨了进去。 可看着大门一点点落下锁钥,太史筝茫然回眸,“那个,郎君。我问问,你们这太学白日里都落锁吗?” “嗯,这是先帝为防学子逃学,外人扰乱定下的规矩。所以每日辰初到午正,未初到酉初都会落锁。无大事与紧急情况,便不准私开。” 崔植筠解释地头头是道。 全然不见一旁的太史筝在心中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啊!这是什么规矩啊?我的好官家,我真是谢谢你。 可筝又能怎样呢?她只能保持微笑地问:“那…郎君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出去?” 崔植筠望着廊外风雨见消,淡然收起油伞回道:“娘子放心,某自然有办法送娘子出去,娘子随某来便是。” 背着背篓的郎君走下踏跺,踩起水洼中的涟漪,向太学深处走去。筝不敢耽搁跟在了他的身后。 接着一路去到厨房,有人在望见崔植筠身影后高声言语:“呦,崔博士!今日您又是好心帮了谁?买了些什么滞销的东西啊——快让我瞧瞧。” 那伙夫模样的男人,擦拭着油亮的手掌来到二人身边一看,“嗬,是白菜啊。好东西。” “李师傅。”崔植筠缓缓搁下背篓,表情没有丝毫变换。 李师傅笑着挥挥手,等他转眸发现太史筝的存在,便带着玩笑的语气开口道:“唉?崔博士。这小娘子也是您帮助的人?您是准备帮让她在这儿找个活计?” 崔植筠却并未顺着他的玩笑接下去,“李师傅误会,这位娘子是帮某来送菜的好心人。” 彼时,太史筝愣在一边。她望着崔植筠那被黄土染浊的背,陷入沉思。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筝在崔植筠身上看到了一个君子该有的德。然交善人者道德成,存善心者家里宁,为善事者子孙兴。 崔植筠确是个不错的人。 除了… 有些呆呆的,其余的也没什么不好。 思量间,李师傅将白菜全部掏了出去,崔植筠便拎着空荡的背篓回到太史筝面前,“多谢娘子帮忙,白菜可以搁下了。某送你出这太学。” “哦,哦。好。”筝缓过神,匆忙将白菜放上了菜案。 崔植筠转头与李师傅道别,照旧不动声色地离开。太史筝便继续撵着他的脚步,去向了更深的院落。 路上听闻读书声朗朗,筝忍不住问:“郎君今日不用授课吗?” 崔植筠目光淡淡落向课堂,“某今日巳时授课,还有些时间。” 话音落去,读书声伴着他们之间的平静。 太史筝走过一扇扇明净的窗,想起了曾在资善堂里的旧时光,“郎君,喜欢这份无功名利禄傍身,却繁冗杂乱的差事吗?” 崔植筠不知她为何要这样问,却还是如实作答,“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这是份很有意义的差事,功名利禄虽令人痴罔,可某只当那是浮华易散。而教书育人,才是某心之所向。” 言及此处,崔植筠忽然变得善谈。 太史筝对此笑而不语,她猛地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待到与之并了肩,筝将眼眸一转,望向崔植筠不怀好意道:“郎君当真高风亮节,小女子这敬佩之心真是油然而生啊!那敢问郎君可曾娶亲?若是没有——” “郎君看我怎么样?” 恨晚 彼时天光乍现,雾散云开。 太史筝出言挑逗。 崔植筠错愕回眸,瞧见眼前人冲他抛了个媚眼,便于心下大呼:好不正经,果真是个轻浮浪荡人! 为了断去眼前人那浮夸的念想,崔植筠拱手与筝隔开距离,郑重说道:“娘子莫要玩笑,某德薄能鲜,哪里有资格评说娘子,且不说某已有亲事在身,就算没有,娘子也应找个比某更好的郎君。” 这话说得体面,叫太史筝满意。可她却并未有放过他的意味。 “哦?郎君已经定亲了?那还真是可惜。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人家能有幸与郎君结亲?”筝说着负手上前一步。 崔植筠被她逼得退去一分,“皆是父母命,媒妁言。某自是从命罢了。但家中定为某尽心挑选,应是个正经的人家。” 什么意思? 这家伙暗讽我不正经? “啊,是这样啊——”太史筝皱起眉头,连连上前,崔植筠靠着走廊的柱子退无可退。 筝就这么气鼓鼓地望着他,一言不发。 她倒要看看眼前人会不会露出暗藏在衣冠下的爪牙。可崔植筠是正人君子,岂会对她表现出的无礼,动粗辱骂? 只瞧二人僵持片刻, 崔植筠依旧神情淡然,不为所动。 筝这才假装伸手掸了掸他肩上风尘,眯眼笑道:“那既然如此,就祝你们早生贵子,百年好合吧。” 筝放过了他。 也决定嫁给了他。 不明所以的崔植筠却在廊下长舒了一口气,连忙送客道:“多谢娘子恭贺,时间不多,这边请离吧。” 太史筝点头不再刁难,同他来到座窄窄的小门边。 待到小门轻开,俩人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一个念着他的好,一个数着她的坏。 二人当是作别,太史筝却在此时对崔植筠说:“郎君猜猜,咱们还能再见吗?” 这人又在发什么癫? 崔植筠闻言如快刀斩乱麻般将背篓套过筝的头,转身恭敬道出一句:“雨天路滑,娘子慢走。”便关上了门。余剩下太史筝挎着背篓,一个人懵圈。 门内,崔植筠甚怕太史筝阴魂不散,顺手拿起门边的扫把抵住门框后,才放心离开。 崔植筠走了, 太史筝在痛骂两句后奔向了阿婆。 “小娘子,怎么这般模样?” 阿婆见她这副模样赶忙帮她取下了背篓,筝却抖抖衣上尘土笑了笑,“嗐,许是郎君怕我背不动这背篓,便帮我挎在了身上。” “如此岂不弄脏了小娘子这么好的衣裳。”阿婆瞧着有些抱歉。 筝摇摇头,“不打紧,就是一身衣裳。” 阿婆听了这话打消几分顾忌,接着将绿油伞与那白菜递去,便随口问了声:“小娘子,老身一直想问,你与那买菜的官爷是不是认识?” 太史筝闻言接过阿婆递来的东西,回眸望向太学高高的门,想也没想便答了句:“他啊,是我素未谋面的夫君。” - 巳初刚过,早朝刚罢。 大内却生事端。 “混账,朕不是吩咐过你们,凡是递去太史家提亲的帖子,全都得由朕亲自过目!比朕高的不行,比朕有才学的不行,比朕俊的更不行!怎么内相家那才貌双全崔二郎的帖子,就能在朕不知情的情况下递过去?如此可好,这才一日的时间,太史家就与崔家结了亲。看朕不治你们个违抗圣命的罪过——” 官家大怒,御前侍奉的人惶恐跪了一地,直呼饶命。但瞧着这一个个都似有苦难言,却始终不肯解释是何缘故。 可不言,怎平君怒?不平君怒,都得玩完! “饶命?饶命!你们除了饶命,还会不会说些别的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个个真是吃干饭的,全当朕的话是耳旁风。”齐鲤元拾起案上的物件,朝着殿中人扔了又扔,如何都不够解气。 直到,那御贡的砚台从他手中飞出半米高,又从来人眉边擦过落下,他才终于消停。 “呀,淑仪娘子——” 天子身边的都知于而惊恐万状。 司寇珏却立在跪着的众人身后目光凛冽,丝毫不去在意眉间擦出的血。 她就这么望着齐鲤元一言不发。齐鲤元瞧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之前的盛气皆如云烟消散。 少年终究是少年, 他还没能磨练出天子的威严。 “都退了吧。”司寇珏轻声令下。众人顾忌着她那代掌凤印的身份,在迟疑后退散。 如此,殿中便只剩下了她与少年两个人。 司寇珏无言拾起地上的砚台,来到齐鲤元身边轻轻搁下。她的举手抬足,皆是优雅,可却冷静地让人害怕。 “不迁怒,不贰过,是君子修身需要学会的一课。若能平心静气,很多问题才能想得透彻。官家,妾身问你,方才跪地的那些人全在御前供奉,是为官家的近臣。他们本该听命于官家,除官家之外,再无旁听。可他们却支支吾吾,不敢言语。官家自己思量能做到这般的,宫中可有其他?” “又是宝慈殿,太后到底要做到哪步她才满意?”司寇珏道破天机,齐鲤元不由泄了气。 褚家就像个无底的深渊,将欲望无限放大。 当年若非太史筝的姑母,德赞六宫的顺和皇后太史蓉,因病身故。何能叫这霸道宫婢趁机越位,当了续弦?哪知她如今做了太后还不够,竟还打算叫自己的女侄做皇后,好维持他家那一人得道的荣耀。 可虽说褚氏如今步步相逼,齐鲤元却不想放弃。 从前何事都能让步,唯独娶筝为妻这件事他必奋争到底。只瞧他抬手拨开狼藉,执笔就要下出旨意。 “官家要做什么?”司寇珏生了疑。 齐鲤元意气道:“太后甚至都等不到拟定选后名单那日。既然是她将事做绝,那朕现在就下旨让筝进宫,朕要让筝做皇后。” 帝王怎能如此任性?司寇珏闻言夺了他的笔,收回了方才的好声好气。 “胡闹——” “暂不说官家将选后之事视为儿戏,就说这门亲事若非筝自己愿意,岂能轻易落定?官家认识筝这么多年,难道不了解她的脾气秉性?若筝真的与官家有意,就算前面是刀山她也敢陪。若无意,官家就算困住她,她也会反抗到底。” “既然如今筝已经做了选择,官家你就别再儿戏。” 司寇珏说这些话不仅仅是对天子劝导约束,她更多的还是想维护筝的心意。 太史家出两代贤后自然是好,可司寇珏并不愿看到筝走上自己与太史圣人走过的老路。 可那十五岁的少年垂眸坐在殿上,想要的不过一个心爱的姑娘。为何这般难如愿? 司寇珏的意思,齐鲤元听得明白。但他却在装糊涂,“把笔还我。” 齐鲤元伸了手。 司寇珏还是不曾让步,她告诉齐鲤元:“筝不属于这里。”却就此惹怒了座上天子。 齐鲤元第一次冲她说了很重的话,“嘉淑仪,你代掌凤印很多年了,小娘娘说权利是会吞噬人的,尝试过权利的滋味,就不会舍得轻易放手。你这么做是真的为了筝吗?还是说,你和她们一样在为在自己开路——” 此话一出,司寇珏愣在原地,皱紧了眉头。 齐鲤元这话说得没有良心。与他一同长大的并不止是太史筝,还有她司寇珏。司寇珏若当真为了争权逐利,不会到今日还是个位居九嫔的淑仪,也断不会放任齐鲤元在她面前不停提及别的女人。 是发怒,还是克己。 司寇珏想了很多遍,最终她想为自己硬气一回。 但瞧手中狼毫打翻花几上的熏炉,四散的墨点染浊金黄色的布。司寇珏头一遭丢了风雅,弃了那该死的体统。 “开路?”司寇珏冷笑。 “这条路你真以为所有人都会趋之若鹜?齐鲤元,收起你那固执的偏见吧。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也不会留恋。若非身不由己,我只愿过别样的生活。” 指尖划过天子的袖袍,司寇珏轻轻按住了齐鲤元的手臂。 她的话啊,还没说完… “但从现在起,我改主意了,既然她们想争,你亦不信。那我就陪你们玩玩。只是,谁也别再去打筝的主意,我会跟你们奉陪到底。” 天子该为天下之主,怎会被嫔御恫吓? 可天子年少登基。能臣辅外,司寇珏仗的是前朝。太后安内,褚氏借势在宫墙。 齐鲤元甚比她们还由不得自己。 司寇珏起了身,松了手。她看天子犹豫未决,便在离开前最后沉声道:“官家,你该长大了。你该明白,当你坐上那个位置起,割爱二字,就将伴随你一生。你有你的使命,这个天下比筝更需要你。就当是为了筝的安稳与幸福,做个好皇帝。” “妾身,言尽于此。告辞了。” 司寇珏饶有气势地跨过殿门,齐鲤元抬头望她。当那道背影模糊在四四方方的门外。 他才恍然说了句:“抱歉。” 彼时,司寇珏停在福宁殿的殿陛,望去偏向正午的光,血凝固在额头上,她道:“金典簿,挑两只金簪送去披芳阁。告诉褚昭媛,感谢她给筝选了个不错的儿郎。接下来,就剩我俩的新仇旧怨了。” “娘子,怎知是她给……”金典簿惑然。 司寇珏却只意味深长笑看了她一眼,便陷入沉默,往摘玉阁的方向走去。 这宫闱,总藏着太多不可言说。 可至少,对于太史筝,司寇珏还保留着一份本心。 - 宫外,筝回家已是午时。 她抱着白菜,拎着绿油伞,揣着糖霜蜂儿高高兴兴跨进门,却见前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红漆木箱与担子酒坛。 这场面隆重的吓人。 太史筝就这么小心翼翼绕过礼箱,刚想往后院溜,就见浮元子急急忙忙从厅后跑来。二人迎面碰个正着,筝便停下脚步,笑着去掏怀中的糖霜蜂儿。哪知,却被浮元子一把按下。 太史筝一头雾水,打算开口相问。 浮元子竟又迅速抢过她手中的菜与伞,比了个嘘的手势。 但瞧浮元子这怪异劲,任谁看了不起疑? 太史筝实在忍不住,便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言语:“圆子,什么情况?家里真进贼了?这打包的,该不会都是咱家的宝贝吧?爹呢?爹干嘛去了!爹不会已经……” 筝越说越离谱。 浮元子赶忙丢了油伞,伸手捂上她的那张破嘴,接着又朝厅后的方向扬了扬头。 什么意思? 难不成,还真有事! 太史筝被她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转头挪了挪步子就要往外走。 可就在此时,后院却传来一阵唐突的笑,只听笑声后是那人满口奉承地说:“哎呦呦,我们亲家公的宅子,当真阔气。出了门热热闹闹,回了家静静悄悄。敞敞亮亮的前厅,方方正正的中堂。不愧是先帝钦赐的宅院,便也只有像亲家公这样的将才,才能镇得住这样的宅子。好,可真是好。不像我们家,乱哄哄挤在一起,就好似在耍猴闹笑——” 太史筝闻声诧异回眸,这…… 是谁来了? 相看 隔着板壁的后院。 傅其乐扶着喻悦兰随亲家老爷参观完宅子,刚准备往前厅去,便听见自家那缺心眼的主母这般口无遮拦的说话,吓得她赶忙拽住主母的手臂,咳了三声以作提醒。 可喻悦兰根本没在意。 直到,她的笑声落去,身边一片死寂,以及亲家公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才让喻悦兰转言道:“呸呸,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胡话。我与亲家公玩笑呢!莫怪,莫怪——亲家公就将心放进肚子里,我家二郎可是伯府的长房嫡孙,未来伯府的继承人。他那银竹雅堂虽比上不您这儿阔气,但那也是丹楹刻桷,别具一格。令爱嫁过去必不会委屈,我们自是为她准备最好的东西。” 喻悦兰惯会给自己找台阶。 太史正疆虽对她这副德行嗤之以鼻,但看在筝与未来女婿的面子上,也就顺着台阶下了。不然闹得不愉快,将来受难的只能是自己闺女。 “哈哈哈,喻淑人快言快语,实在是风趣!风趣——”太史正疆发笑。 喻悦兰也跟着赔笑起。 傅其乐见气氛有所缓和,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今日男方家来得这般急,一进门就塞进来好一堆东西,他家这主母更是一口一个亲家公唤的火热亲昵。丝毫没有见外之意,弄得太史正疆措手不及,云里雾里。 方才只顾着逛宅子一直没顾上问,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他得好好问个明白… “喻淑人,老夫一直憋着件事没问。按理说我家与你家昨晚上才刚刚交换了草草帖子,今日该是起细草帖子递去。然后再是你家缴担红,我家回鱼箸。再然后才是下定或相看。怎么老夫今日瞧着,你家是又送帖子,又缴担红,不仅下定还带着相看!?” “这未免也太操之过急。” 谁知,他这话音刚落,他那口中快言快语的“亲家婆”便冲口而出。 “操之过急?哪里哪里,就这我们都嫌慢呢!碰上亲家公这样好的人家,令爱这样好的小娘子,我们能不急吗?我们啊,悔不及没能早点碰上小娘子,恨不得明天就将媳妇娶进门,只盼着小夫妻三年抱俩,好叫我享享儿孙绕膝的福气——” 我滴个老天爷, 大娘子,不会说话就不能少说话? 再怎么想抱孙子,也不能当着娘家爹的面说出来啊!把人家闺女当什么了! 傅其乐两眼一黑,差点没站稳。可眼下主家说话,根本没她插话的份。 她也只能盼着对方老爷能是个宽容要面的主,别计较喻悦兰这胡说八道的臭毛病。 可惜,傅其乐想错了人,太史正疆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面子对他来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一次失言,太史正疆忍着。 可这次关乎筝将来在崔家的地位,他便再也忍不住,来了一番先礼后兵。 “老夫虽然很感谢伯府如此看重我儿的婚事,可喻淑人说这话什么意思?” “哦,你的意思是你儿娶我儿,就是为了三年抱俩?就是为了让你儿孙绕膝?那看来若是满足不了你家的要求,你家还不得把我儿扫地出门?结亲,难不该是让两个年轻人此生相爱相亲,扶持结伴,好叫咱们百年后,能安心闭眼?” “你说这话,老夫不爱听。不行,你就怎么把东西抬来的,怎么抬回去——” 喻悦兰是个笨牛,太史正疆更是个倔驴。 这俩人撞在一起,就算是大理寺来了,也评不出个对错。 太史正疆气得拂袖而去。 喻悦兰却还站在原地莫名其妙望向傅其乐,“唉?他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我又说错话了?我没说错话啊!” “大娘子,你啊你。”傅其乐回看喻悦兰松开她的手臂,是连连无奈摇头,“老奴就说这相看的活,交给三姑奶奶,再不然交给二奶奶去办。您就是不听,非要亲自来。” “说多错多,越多越错。这太史筝可是他家的独女,您待会儿可只去认错,万不可再随心所欲的说话。这媳妇呢?待将来娶进门,咱们再好好调教。现在您只管放低姿态,帮我们二郎把这门亲事稳住。” “您可记住了,二十。二郎,二十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教训我?说什么话,办什么事。我能没有分寸?你快给我哪凉快,哪呆着去。显着你了。” 喻悦兰听不了说教,转头挤开傅其乐就往前厅走去。傅其乐这会儿忐忑着崔植筠这来之不易的婚事,也顾不得拌嘴,赶忙追了上去。 彼时,太史正疆绕过板壁碰上扒在前厅偷听的人,惊讶唤了声:“筝,圆子。” 二人回眸有些尴尬。 浮元子赶忙掰着手中白菜朝太史筝演戏,“小娘子,今日这白菜买的好啊。你看这个白菜,又白,长得又像菜。” 要不说主仆“同心”,只瞧太史筝接茬道:“是啊,今天下的雨不小,出门就该让你给我请辆牛车。” 两个人说话如此牛头不对马嘴,不用别人拆穿,自己便漏了馅。 太史正疆哼了一声抚袍坐下,“都听见了?那就准备好迎接吧,你那好婆母来了。” 老爹正在气头上,太史筝看得出来。 可不等筝开口,喻悦兰便从后头走了过来。但瞧她在望见筝后,仍是未曾收敛,“哎呀,这位长相如花似玉,举止落落大方的小娘子,便是我儿的新妇?来,快让婆母瞧瞧——” 喻悦兰倒是没脸没皮,头一遭见太史筝就往前贴去。若不是筝早有准备,定会被吓上一跳。 正当喻悦兰觉得方才与亲家公的不愉快,就这么糊弄过去时,筝却脱开被喻悦兰握住的肩膀,退后不卑不亢地说:“喻淑人,初次见面。淮南节度使太史正疆之女太史筝,给您问安。” 喻悦兰被眼前人搞得一愣, 太史正疆躲在拿起的茶盏后微微一笑。 瞧瞧,恶人自有“恶人”磨。 筝见人不语,又复说了遍,“给您问安。” “小娘子识礼识礼,倒是我唐突了。你快起来吧。”喻悦兰闻言回神不曾恼怪,要是平日里有人这般,她早阴阳怪气起来。可见方才傅其乐的话,她不是没听进去。 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为了儿子的幸福,就是打碎了牙也要往肚子里咽。 太史筝缓缓起身,她瞧着眼前那崔植筠的母亲,再联想起今早崔植筠那清雅淡泊的模样,不免感叹。 这有其母,怎么未有其子?崔二郎到底是在个什么环境下长成德贤君子的? 崔植筠的背影,朦胧在眼前。太史筝忽然开了口:“晚辈请问,喻淑人今日是为相看晚辈而来的吗?” “小娘子聪慧,这都看得出?”喻悦兰闻言不经主家人邀请,自觉坐在了厅下。 太史筝笑了笑,“哦?您真是来相看的?那缘何刚才我在此处听闻,您与家父似有不悦?” 这喻悦兰本以为搪塞过去的事,竟又被提及,难不成是还未过门的媳妇想要她这个婆母难看? 喻悦兰险些要急了眼,好在有傅其乐在旁按着她的肩膀搭腔道:“小娘子误会,我家淑人口直心快,无甚坏心。再者说期盼儿孙满堂,不也是人之常情。就算有开罪之处,想必太史老爷大人大量,也不会与我们妇道计较。” 呵,说得轻巧。 太史正疆瞥了眼喻悦兰身边的傅其乐,想这崔家连带着使人没几个省心的。他刚想撵人出去,却在与闺女对视时,将话咽下。 太史筝正了身。 “是也,您说的没错。期盼儿孙满堂是人之常情,可父母爱子心切亦是如此。说来,您二位都无过错。可既然您今日是来相看的,有些话,我便了当告诉您。” “我嫁,是我愿意嫁,是因为你家二郎清正端方,是个不错的儿郎。而我呢?先是我,又是太史家的儿,再是崔植筠的妻,最后才是你家的妇。” “我知道您会拿什么七出三不去的怪道理来压我,可我自小跟随圣人在宫中行走。她总教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只有看重自己,善待自己,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这便是我的想法和态度,望您知晓。想必淑人宽宏,定不会与晚辈计较。” “如此,今日您是选择为我插钗同意,还是留下一两端彩缎,婚事作罢。就交由淑人定夺,晚辈绝无怨言。” 太史筝不曾吝啬表达自己的想法。 然遇柔则柔,遇强则强。才是圣人交给她的处世之法。 喻悦兰陷入沉默,她那牙尖嘴利的性格,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太史正疆此时坐在一旁,全然放任旁观,他倒要看看闺女说到这般,崔家那边该是如何反应? 只瞧片刻后,喻悦兰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金钗,起身来到太史筝身边,眯眼笑道:“我儿就是话太少,该找个像小娘子这般能说会道的妻。故今日为你插了这钗,盼你早日来做吾家妇。” 她那言外之意是到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太史筝却只笑不语。待到插钗的手从发髻垂落,喻悦兰扭头就要走。“好了,时候不早。傅其乐,回府——” 傅其乐真想笑她自讨苦处,她想婚前逞威风,没想到今日来了却碰一鼻子灰。看来啊,这伯府以后有的闹了。 “傅其乐,你聋了吗?回府!” 喻悦兰又言,傅其乐赶忙躬身同主家道别。 太史正疆却在她们离去前故意高声道:“这都午时了,亲家母,怎么走了?亲家母,吃完饭再走啊!” 可喻悦兰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厅下,太史筝戴着喻悦兰插的金钗,望着空荡荡的门外,想起方才自己对待婆母的那副模样,愣愣地说:“爹,完了,我是不是把未来婆母得罪了……都怪我太冲动,可我就是憋不住——” 太史正疆起身拍了拍她的肩,似有些幸灾乐祸。 “闺女,你不是得罪了。你是彻底得罪了。不过这也不能怪你,这该是咱们家祖传的。想当年,你的姑母,咱们的顺和圣人,就是用一通劈头盖脸的言论,对付了太皇太后。还有你祖母,爹的娘,也是这么得罪你曾祖母的。所以相信爹,你这不算什么。” “如此,待到你下月嫁去,就好好整顿整顿他们读书人家,这趾高气扬的臭毛病。” 太史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却又在转念后惊呼:“下个月——” 太史正疆收回了放在太史筝肩头的手,“是啊,你这婆母来的时候,两家细草帖子都没交换,她竟连日子都算好了。你说,她这儿子是得多不好找媳妇?” 太史筝有些懵,没再去接老爹的话。她望着满地的定礼仿若是一场大梦降临。 这昨日才答应的婚事… 这么快, 我竟要嫁人了? 婚期 汴梁十月秋满,晓看明朝冬寒。 在经过半个多月的下聘、下财、定期、过大礼这些繁冗的事宜后,太史筝总算熬到了婚礼的前一天。往前她觉得成亲是件喜事,可如今落在自己身上,喜没觉得喜,竟只觉得劳心伤神,满身疲惫。 卯时,天还未亮。 太史筝夹着枕头歪七扭八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却被一缕青丝拨弄的面颊发痒。 她没在意伸手挠了挠,转个身就又要睡着。 没成想,这似梦非梦的痒,竟追着她的脸庞,同她换了方向。筝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有人披散着头发没梳妆,吓得叽里咕噜滚到了地上。 “妈呀——”太史筝大呼。 浮元子被眼前人的动作惊到,赶忙拨弄起头发,望向地上的女郎解释道:“小娘子。是我是我,我不是你娘。” 我是你娘。 太史筝愤愤抽出压在身下的枕头,从地上爬起,抬手就敲在了浮元子脸上,“我当然知道!臭圆子,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啊——” 枕头从浮元子脸上划过,落在她怀中。 她就这么抱着带有太史筝气味的枕头,一脸委屈相,“哪里大半夜?都卯时了。再者说是主君让我来叫你起床的,我这也才刚睡醒。” “爹叫我作甚?该不会崔家那边又有什么幺蛾子吧……” 太史筝打了个哈欠坐在床边,倒头就要往后去,“他们是不是要退婚?退吧,退吧。受不了了,只要让我睡觉,他们想干什么都行。” 谁料,等筝刚刚将脚塞进温暖的被窝,便又被浮元子拉了出来,“呸呸呸,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小娘子又说什么浑话!快起来,崔家今日会送催妆的冠帔来。” “可不能再睡了,醒醒啊——” 太史筝闻言拼死装睡。 浮元子见她没有反应便使出绝招,伸出自己那冷冰冰的双手,捧起筝的脸蛋搓了搓。 太史筝感受到丝丝凉意钻进颈脖,这才无奈起身,冲着将亮未亮的屋外开口说道:“好了,好了。我真是怕了你,去跟爹说,我今早起想吃外街巷的史家瓠羹,外家一个旁边的万家馒头。” “瓠羹!”浮元子两眼泛光,“小娘子会吃,我这就告诉主君——你快点起床。” “好好…好……” 太史筝总算糊弄走浮元子。 只瞧她眼皮一碰,头往后一仰,又沉进了梦乡。 - 而后,若不是为了那口瓠羹,太史筝定是睡到地老天荒。 可谁成想,她刚规规矩矩坐上饭桌,第一勺热腾腾的羹还没送到嘴边,前院洒扫的女使就急急忙忙前来禀报,说是崔家下催妆冠帔、花粉来了。 太史筝害怕待会儿被老爹叫走,吃不上热羹,赶忙塞了几口进嘴。 可那羹汤太热,免不得在口中又是一通翻炒,谁知待到热羹下腹。太史正疆果不其然跟着就来了,“筝,筝。快跟爹走,婆家来人了。别让人家等着,羹待会喝——” 太史正疆二话不说拽了筝就想走。 筝却扒着桌角做起了无用的挣扎,“早饭还没吃完呢!他们就差这一会儿吗?再说爹,你自己去不行吗?” 可没等太史筝把话说完,一个强硬的拳头就落在了她的头顶。 太史正疆催促道:“臭丫头,是你嫁人,还是你爹我嫁人?快点,人家都来了,咱们这就得把回送的公裳、花幞头让人家带回去。他家下的东西,你也得去接。快,快。” “好吧。” 父命难为,太史筝不情愿地丢下了手中的馒头,随太史正疆去了前厅。 - 前厅里,送东西的人依旧是媒人钱氏。 经这一月的来往,钱氏已与父女俩熟络不少,只瞧她在望见二人后,躬身问了句:“节史,小娘子,近来可曾安好?” “好好好。”太史正疆应声。 筝跟着笑了笑,却没开口。 钱氏有些好奇她怎么不曾像往日喋喋不休,“小娘子今日这是怎的?” 太史筝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用那带有大舌音的口气回道:“早饭…太烫…烫到舌头了……” 大抵是筝的样子太滑稽,钱氏竟大笑起来。 就连老爹也不曾跟她站在一边,“你啊,就好像太史家总不给你吃饱,饿着你一般。明日就要嫁人,我瞧你明天见了女婿,能不能叫全他的名——” 太史筝气得跺脚,可看在自己舌头捋不直的份上,她便放过老爹一马。 厅下,气氛喜洋洋,天光暖洋洋。 钱氏笑罢,便回头命人将东西呈了上来。太史正疆也示意杂役把给自家女婿准备的东西端了过来。 趁交换的间隙,钱氏似是想到什么,随口问道:“节史,今日该您家女眷到男方家去挂帐铺房,这长辈们可都出发了?您看看反正伯府那边已经派了马车来,用不用妾身待会将人一块领去?” 女眷?啥女眷? 太史筝诧异看向老爹。 太史正疆却按去她探出的头,防止闺女乱插话,“多谢媒人婆好意,她们待会自己过去。就不劳你挂心。” “节史哪里话,这都是妾身该做的。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交差了。您二位,莫送。”钱氏得了回话,这就要告辞。 太史正疆笑着目送人离开。 太史筝却忍不住用她那不太利索的舌头追问:“铺房?挂帐?还咱家的女眷?爹,咱家……现在除了我哪来的女眷?啊!莫不是…你把我那个能抡十斤长刀的大嫂请回来了吧!可大兄……不是说,要打仗,回不来了吗?” “你拉倒吧,叫她?你看她是能挂帐?还是会铺房啊?他崔家啥时候要拆祖宅了,我再帮你把你那好大嫂请来——”太史正疆矢口否认。 太史筝犯了难,“那还能有谁?咱们老家早就没人了?你总不能是在外头租了个假亲戚吧!” “行了,别瞎猜,这事用不着你操心。去去,趁着没凉,赶快回去吃你的瓠羹去。总之爹肯定给你办好,绝不会给你和咱们太史家丢面,放心吧。” 太史正疆说罢,两手往身后一背扭头就走。 独剩太史筝一人站在厅下一头雾水…… “谁啊,到底是谁?” “总不至于,我还有个什么不知名的姑母流落人间……” - 辰时,伯府。 因为崔植筠的婚事,大房二房难得坐在一起用早饭。 可饭用到一半,听说钱媒人将女方家的公裳带回来,喻悦兰便搁下瓷勺开口道:“钱氏,你可问了?亲家那边铺房请了谁来?我也好做准备。” “节史那边没说。”钱氏摇摇头。倒也怪她嘴笨,不好意思直问。 好在儿子喜事将近,喻悦兰心情大好。她见钱氏没问着,也没去责怪,只拿起筷子念了声:“没问到就算了,坐下一块吃饭吧。待会她家来人,有你忙的。” 钱氏闻言应了声:“是。” 待到她落了座,隔壁坐在大房二房中间,身穿拂紫绵缎衫,头簪雀钗的贵妇,三姑奶奶崔半芹,却冷不丁瞥了眼二房开口说:“我记着二房前段时间娶新妇,灵山县主家来铺房的是——” 崔半芹故意停顿。 立侍在一旁伺候的邹霜桐赶忙接腔,“是祈郡王妃与县主的姨娘,通侍大夫家的王夫人。” “唉,对对。当时郡王妃不是带着一众使人婆子?那活干的是漂漂亮亮,临走前郡王妃瞧见门口那张小案上空落落,竟还给小两口的房间添了对价值不菲的绿如意!哎呀,这皇室宗亲,就是跟咱们不一样!” 崔半芹就是个势利眼,挑事精。 别瞧她是嫁了个磁州团练使,可人家赴任连家中的狸奴都带了去,就没带她。 所以,崔半芹自出嫁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娘家。 她整日里,是不站大房,不挺二房,没事就爱撺掇两房来回掐架。哪回要是不小心惹火上身?她就只管去老太太房里哭闹,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往前她还顾忌着大哥当家,大嫂是个什么落魄的龙图阁待制之女。 可自从二房娶了灵山县主,崔植林做了县马,攀上皇亲。崔半芹这心啊,就开始往二房偏移。只瞧她话音刚落,便将眼神朝喻悦兰递去,“就是不知,咱们植筠的新妇,会来些什么亲戚?” “听说他家在朝中,除了一个在外领兵的兄长,和一个归明来的大嫂。也无甚势力。虽说节史这名头不赖,礼遇也算优待,可到底就是个授予宗室、外戚的虚衔。” “咱们伯爵府,好歹也是百年门第,文臣世家。切莫丢了脸面。且大嫂嫂您是大房,是正了八经的伯爵府主母,也不能被人比下去不是?” 崔半芹话里话外抬举二房,贬低大房。 喻悦兰今日是瞧着崔植筠大婚的份上压着没发火,她真不知谁给小姑子这般胆量…… 抬眸盯着崔半芹,喻悦兰恨将人暗骂一通,“得了吧,狗腿子。老祈王死了多少年了。他家风头早就过了,这么多年他家除了姓齐,手里哪还有什么实权?这你都要攀?还好意思嘲笑我家媳妇?装,你就继续装。等没了老太太,我看你怎么办——” “大嫂嫂,大嫂嫂?”崔半芹抬手在喻悦兰眼前晃了晃,“您怎么不说话?您瞧什么呢?” 喻悦兰望着崔半芹那人畜无害的样子,忍不住白了一眼。 这小姑奶奶惹不起,她便将矛头调转去了褚芳华身上,“我瞧?我瞧二房今日怎么又是植松媳妇来伺候?植林媳妇呢?你们的灵山县主呢?该不会看不上咱们这些老的,不愿意跟咱们吃一桌饭吧?” 此话一出,褚芳华的脸唰一下从刚才的洋洋得意,闷到了桌底。 县主进门第一日,二房不是没给她立过规矩。 可人家压根不搭理。平日里婆媳碰见,人家也是摆出一副高傲姿态,说不两句扭头就走。褚芳华碍着郡王府,虽有怨言,却也不敢过多苛责。以至于把在亲儿媳妇那受的气啊,全都撒在了邹霜桐身上。 可谁让邹霜桐也是个愿巴结,能忍受的。 只瞧婆母没开口,她便抢着开口:“大伯母哪里话!您可是堂堂喻淑人,谁能与您吃一桌饭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我家大嫂出身贵胄,这些伺候人的活,她哪里做得来?做不好冲撞了诸位长辈怎么办?可虽说没有大嫂,这不还有侄媳?侄媳孝敬诸位,自当尽心尽力。” 邹霜桐说罢望向桌前,对自己这番说辞甚是满意。 喻悦兰却冷笑一声,“你?你能跟你婆母最喜欢的县主比?” “植松媳妇,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惯会用那张嘴,真到了干活使唤人,你就全扔给我们植简媳妇,到最后该表功了,你倒能耐,功劳全成你一人的。” “呵,也就我们植简媳妇跟她那庶母一样,是个老实蛋。你看看咱们院里,还有哪个能任你这般欺负?” 喻悦兰此话不虚。 可邹霜桐心里有鬼,面上却还嘴硬,“大伯母,您可不能这么说?侄媳这兢兢业业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信您问堂嫂,看看侄媳到底有没有抢她的功劳!” 彼时,众人将目光送去那个站在角落,裹着襜裳毫不起眼的女子身上。但瞧那女子脸蛋圆圆的,个子矮矮的,似因众人的关注而感到局促。 这便是大房庶出的长媳——仓夷。 仓夷抿了抿嘴。人微言轻,笨嘴拙舌的她,总怕得罪于每个人。以至于,众人等她憋了半晌,却只等到一句:“婆婆,堂弟媳妇,你们别吵。都是仓夷不好。” “笨货。”喻悦兰忍不住大骂,“给你口气,你都不会自己争。憋死你得了。” 仓夷的头又低了去。 邹霜桐满眼都是对她的嘲笑。 钱氏扫视一圈,悄悄搁下碗筷。想她这早饭没吃几口,戏倒看了一堂。只是这筝小娘子,往后该怎么办?这岂不是狼入虎口,任人宰割? 钱氏暗自叹息着。 喻悦兰却将碗筷一撂,起身就要离席。 谁知,恰从前院风风火火跑来几个女使,冲着屋内就说:“主母,二奶奶,三姑奶奶。太史娘家来人铺房了——” “来就来,你急什么?”喻悦兰语气中带着怒意,“将人请进来就是。” 可她的话音落去,但瞧几个女使左右一对眼,竟齐齐道了声:“主母,奴们瞧,您还是亲自去接吧。这人啊,奴们恐怕请不动……” 铺房 “请不动?你们一个个……” 喻悦兰沿着桌边走向门廊,一个劲地抱怨道:“是西王母来了?还是九天娘娘来了?我瞧你们就是犯懒。傅其乐,走,随我去前院瞧瞧。” 主仆二人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远。 崔半芹抬眼瞧了瞧门外的丫头女使,出言相问:“你们快跟姑奶奶我说说,那边请了谁来弄这么大阵仗?” 女使们却支支吾吾,想着法地躲开她的问话,“三姑奶奶,还是您自己过去瞧吧。我们几个还有活,还有活——” “奇了怪了,这是怎么?” 崔半芹的好奇心瞬被钓起,她起身碰了碰旁边的褚芳华,“二嫂嫂,不得行。走走走,好奇死我了,咱也去瞧瞧太史家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崔半芹看热闹不嫌事大。 褚芳华却不知为何今日情绪不高,她被崔半芹拉着起了身,临走前,只同欲跟她随行的邹霜桐嚷了句:“你少往前凑,你去厨房盯着,红枣乳鸽汤若炖好了,就给你大嫂送去。” 瞧着她还在为月前那事记仇。 邹霜桐轻快的步子立刻停在门内,她那脸耷拉下来难看,出言便是悻悻应了声:“是,婆母慢走,姑奶奶慢走,可千万小心脚下。” 送汤,送汤。 大早起喝这么补?不怕喝吐血? 邹霜桐忍不住朝门外啐了一口。 跟着转头瞥见柱子前立着的仓夷,她忽面色一变,莫名其妙开始为仓夷抱屈道:“唉……堂嫂,有时候我是真心疼你。你说你,虽然出身不好,但你是真能干。府里十个婆子,顶不上你一个。可怎么总落埋怨呢?” “都说咱家婆母难伺候,伯爵府的媳妇难当。其实我瞧,都是无人帮衬,重担全落在咱一人身上。出力也不讨好!” “不说我们屋,你也知道。但说你们大房,植筹媳妇是个不着调的。且听说那二郎新妇,可是在宫里养大的,那得多金贵啊。指定是比我家那位还难伺候。你说说,你这日子以后怎么熬,咱的日子可怎么熬——” 话外装可怜,话里尽风凉。 邹霜桐假惺惺的样子实在可笑,仓夷老实,却也看不惯她这副小人嘴脸。 植筹媳妇虽不着调,可从不挤兑她这个大嫂。而二郎媳妇呢?人还没进门,怎知她好或不好?邹霜桐现在就开始挑拨是非,真是不安好心,见不得别人半分好。 “堂弟媳妇,这鸽子汤,我替你送去二房。” 仓夷没接茬,她知道邹霜桐无故替她说话是为了什么。 倒不如直接挑明了好。 邹霜桐目的达成,欢欢喜喜跨出了门,随后扔下一句:“那就有劳堂嫂了,我家大嫂喝汤前记得帮她捞干净红枣,千万不能让她见着——”就不见了踪迹。 仓夷望着空荡下来的前厅,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活啊, 到底还是落在了她身上。 - 前院。 喻悦兰晃晃悠悠走来,刚想出声问问是谁这么大的阵仗,却在抬眼时讶然。只瞧堂下有人身穿袍服端坐一旁,院前空地上,更是数十位女官模样的人整齐肃立。 喻悦兰甩开傅其乐慌慌张张上了前。追随而来的崔半芹见这阵势,拉着褚芳华停在了不远处,“什么情况?宫里怎么来人了……” 褚芳华蹙眉不语,二人也不再贸然上前。 彼时,孤坐在座前的人起了身,不等喻悦兰张口,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司宫令袁彩瑞问喻淑人安,臣奉贤太妃之命,携尚寝局特来为太史宅嫁女挂帐铺房——” “司宫令?”“尚寝局!” 此话一出,让在场看热闹的人为之一惊。 尚寝局来给二郎媳妇铺房! 真是好大的派头,这是何等的恩典?足足甩了二房那郡王府十万八千里。 躲在一边的崔半芹,只觉方才与大房说过的话,结果反过来啪啪打了自己的脸。 “小娘娘?” 喻悦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说袁彩瑞,她倒是在太皇太后寿诞上,见过此人一回。 不过那时袁彩瑞只是顺和皇后身边的一个小小司言,听说顺和皇后走后,她便随着皇后的养子,当今圣上齐鲤元,一同去了贤太妃易氏的殿中服侍。直到今上登基,她才坐上了司宫令这个位置。 可说起贤太妃,喻悦兰却从未见过。 她为人低调,不爱出风头,更是极少露面。早年虽是接替顺和皇后照拂今上,今上却跟原来一样继在自己亡故的生母名下。以至于新君继位,顺和皇后未被追封,她也未能立为太后。但今上念及养育情份,一直以太后礼遇相待,故人称一声小娘娘,与那渔翁得利的褚太后分庭抗礼。 只是……小娘娘为何要作为太史家的女眷来命人铺房?且这袁彩瑞可算得天子近臣,又怎会听得她的吩咐? 其中渊源,喻悦兰自难以理清。 袁彩瑞却盛着天家威严提醒说:“喻淑人,小娘娘已将一切吩咐妥当,还劳烦您带路。莫误时辰才好。” 这边开了口,喻悦兰不好再去怠慢,她赶忙抬手请人,“瞧我这脑子,一见贵人驾临,竟什么都忘了。请请请,您且随我往银竹雅堂去。” 袁彩瑞颔首不语。 尚寝局的人规规矩矩跟着,行走于伯爵府中俨然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 快到婚房跟前,崔半芹终忍不住追上喻悦兰,压低声音问:“大嫂嫂,大嫂嫂。太史家这么有本事?她们真是小娘娘派来给植筠媳妇铺床的?那可就算是娘家人啊!” 崔半芹脸变得忒快。 这会儿她又抛下灵山县主,转头贴上了跟小娘娘“攀亲带故”的太史家。 喻悦兰却不肯惯她那臭毛病,只见她挥手拂去崔半芹的手,神气道:“笑话,那还能有假?我家媳妇可是自小在宫中长大,得些长辈们的照顾,也是自然。小姑躲开点,还有那闲杂人等退一退,别挡了贵人的道。” 喻悦兰这话是故意说给二房听。 只见她微微侧身,挤开崔半芹给袁彩瑞让了道,“袁内人,这屋便是我儿与媳妇的婚房,铺房的事就劳烦诸位了。我这就吩咐厨房,给诸位准备茶水。您请——” “多谢喻淑人。”袁彩瑞不闻她们的争强好胜,只说着该说的话,办着该办的事。 但瞧喻悦兰陪着笑。 袁彩瑞昂首跨门一挥手,便是一声威武地令下,“吴司设,尚寝局的众人听令,挂帐——” 尚寝局的人得了令。 大红色的幔帐抛开在众人眼前,又洋洋落下。未燃的火烛,与满处张贴的喜字窗花,隐约在这一刻。 尚寝局办事井井有条,就连那幔帐落下的褶皱,都是均匀相衬,差不得分毫。待到帷幔挽进帐钩,司设与典设二人便拿着三司尺,精细地测量比对左右的尺寸,而后确认无误才敢向袁彩瑞通禀。 只这一系列动作下来,便震得在场人连连拍手叫绝。 崔半芹更是巴着上前奉承,“宫里的贵人办事,就是细致入微。大嫂嫂,娶到这样的媳妇,您就等着享福吧。” 喻悦兰这会儿夺了上风,那嘴角尽是止不住的笑。 彼时,追去前院找了一圈没见人的邹霜桐,总算赶上了这热闹的场面。 可她才刚刚挨着褚芳华站稳脚,言语了声:“嚯,好大的排场——”就被婆母呵斥起来,“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小娘娘?我娘家姓褚,我可曾说过什么?走走走,快走。再不走,你以后就跟着大房过。” 这是又抽什么风? 你娘家姓褚不假,可你跟太后都快出五服了…… 邹霜桐满脸不屑,却还是不得不跟着婆母离开。她自临走前是望了又望,叫崔半芹瞧去扬声问道:“植松媳妇,怎么走了?你婆母呢?” 邹霜桐俯身回禀,“三姑奶奶,我们二房还有点事。就先走了,您慢些瞧。” “有事啊,去吧去吧。”崔半芹表面上笑着挥挥手,可转头就跟喻悦兰窃语,“二房能有什么事?八成是急眼了。大嫂嫂,你瞧她多小心眼。” 喻悦兰闻言瞥了眼崔半芹,心想不是方才她帮着二房呛巴自己的时候了? 真够烦人的。 喻悦兰再开口就要撵人走,“是,她心眼小,我心眼大。我不跟你计较。姑奶奶没事去看老太太吧。这也没你什么事,就别再在这儿杵着了。” 怎么?是想撵我走? 没门。 崔半芹这人不止眼皮活,脸皮还厚。 那边屋里正巧碰上尚寝局的人铺好床,点对太史筝的嫁妆,准备陈列妥当。她便趁势,躲过喻悦兰的话,往屋里凑,“大嫂嫂,这些都是植筠媳妇送过来的嫁妆?我怎么瞧着,似有好些没见过的宝贝?” “这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还有那些笔墨纸砚花雕木刻,都是官家赏赐的。” 司设回了她的话,却被司宫令咳了一声示意其多言。崔半芹却在旁惊呼:“官家?御赐之物!好好好,我家媳妇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 丢人现眼。 喻悦兰当下觉得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崔半芹的德行。 她怕得罪贵人,亦怕被太史家看扁,便起身插话道:“司宫令,尚寝局的诸位,今日辛苦,瞧着临近午时,各位贵人就留在府中用饭。也好让伯爵府好好招待招待诸位,以示感谢。” 别瞧喻悦兰平日里如何飞扬浮躁,但也知道个礼仪规矩。 可她邀了人,司宫令却婉拒了喻悦兰的好意,“多谢喻淑人盛情,就不麻烦了。臣等不过是奉命行事,这午膳就免了吧。待会儿铺完房,臣等也该回宫复命。若让贵人久等怕不好。” “对,切不能让贵人怪罪。”袁彩瑞搬出小娘娘,喻悦兰只能顺着她的话说,“既是如此,饭不吃,那该回给女方亲眷的茶酒和利市,诸位可一定得收着。沾沾喜气。” 袁彩瑞瞧着不好再去推让,只得应道:“好,那臣等就帮您将东西带回去呈给小娘娘。” 喻悦兰点了头,转眸示意傅其乐去准备。 谈话间,尚寝局的人将核对好的清单递给袁彩瑞查看。待她首肯,一行人才敢规规矩矩退出屋外。 彼时,喻悦兰站在屋内回首相看,那被收拾的妥妥帖帖的婚房,忍不住几番惊叹,“天老爷,这么一收拾,哪还看得出这是雅堂?简直就是金屋啊!我家算是沾了媳妇家的福气,真是多谢小娘娘恩典。” “喻淑人满意就好。”袁彩瑞依旧是那副严肃相,“事已办成,臣等便预祝崔郎君与太史小娘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告辞了。” 袁彩瑞道了别,一行人雷厉风行地来,走时亦是干净利落地走。 喻悦兰与崔半芹将人送到前院,袁彩瑞便不许再送。她接过傅其乐送来的茶酒和利市,头也不回地跨了门。 门外,袁彩瑞急匆匆下了台阶,来到一辆朴素的马车前。 原她这般匆忙,是有人等着。 但见竹帘下的那张脸,在她停顿后,变换了颜色,“事办完了?” “是。”袁彩瑞低声答。 她似乎等待着车内人发出指令,车内人却斜看向午时照进轩窗的光说:“那就出发去怀庆坊吧,你明日不是要作为长辈参加她的婚礼?今日就不必回去了。” 袁彩瑞却在听闻后,蹙着眉头应了句:“您也要过去?可那位吩咐过,不准您在两家大婚前见小筝。” “嬷嬷,连你也要抛下我,跟她们站在一起了吗?我是连与她见面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吗?” 一声怅然地叹息从帘内,传向帘外。 袁彩瑞这才肯抬起头向车内看去。她有几分动容,却也存着几分犹豫。可最终,她还是将手一挥,选择陪车内人留在“原地”。 “启程,去怀庆坊——” 没戏 怀庆坊的街面上,有家旋煎羊白肠的小摊。 齐鲤元记得自己刚登基那会儿,偷跑来太史宅看筝,跟她来过一回。那油香夹着羊肉味的膻味,他不喜欢,却到现在都还记得。没想到,一晃昔日的破旧小摊,如今竟已开起了铺面。 望着马车外熟悉又陌生的一幕幕,齐鲤元有些感慨,可更多的还是失落。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筝的,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成功,怎么就被崔家那货抢了先呢? 马车依旧在走,可外头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吆喝,惹得齐鲤元的注意,“婶子,麻烦半分旋煎羊白肠,一个辣脚子。我在这儿吃——” “停车。” 齐鲤元冷不丁地出言,马车猛地急刹。惊得袁彩瑞赶忙相问:“十哥,怎么了?” 齐鲤元却慌张掀帘而出,朝着袁彩瑞道上一句:“舅舅家就在前头,嬷嬷先去。”就转头离去。 车前随行的内侍见状不由得望向袁彩瑞,“司宫令,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袁彩瑞回眸看去齐鲤元离开的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只吩咐说:“你去跟着官家,远远跟着便好。无事不得上前,有事随时通禀。” “遵命。”内侍得令追随而去。 袁彩瑞站在街面上,头顶的李树已有些凋敝。她淡然看着齐鲤元匆匆的背影,暗自感慨:“去吧,十哥,万事都该有个了断。这事便也只有小筝能给你个答案。” - 铺面外摆放的桌案,太史筝埋头趴在桌前等饭。可不知为何有人堂而皇之坐在了她的对面,筝觉得不好,便直白地拒绝,“我不拼桌,您要方便,旁边还有很多空位呢。” 那人答曰:“我就坐这。” 太史筝心想这人怎么这样死皮赖脸! 她抬起头就准备跟人理论一番,不成想,眼前人倒叫她大吃一惊,“官,官,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逑…好逑……你坐吧。” 好险,差点就叫了声官家出来。 太史筝拍了拍心口给自己压惊,齐鲤元稳稳坐在了对面,与她接话道:“嘁,你若是淑女?那朕,真,真是不可能!” 俩人如出一辙,叫旁人看去着实病得不轻。 太史筝却因场面太过滑稽骤然笑起,齐鲤元也跟着憋笑不语。 笑闹间,太史筝点的东西上了桌。 她收起笑容,抽出竹筒里的木筷问道:“十哥,怎么会在这儿?” 齐鲤元恢复平静,鼻间嗅到的依旧是那令他不喜的羊膻味,可他望着筝的眼神却充满了爱意。 他开口似有抱怨道:“怎么?我就不能来看看你?再不来看看你,你就要成别人的媳妇了。到时候啊,再想见你,可就难喽。” 少年眼睛明亮,清澈的嗓音埋藏着让人难舍的过往。 此刻面对太史筝的,也不再是年轻的帝王。 可当筝正视起齐鲤元,她的眼神没有丝毫躲闪,平静地如已落定的枯叶。她笑着对他说:“奇怪,这世间还有十哥想见却不能见的人?” 筝在装傻。 眼前人在想什么,她都心知肚明。可她却在等那个真正装傻的人先开口挑明。 齐鲤元陷入沉默。 太史筝夹起自己最爱的羊白肠放入口中,香气丝丝入扣,市井的烟火温暖着她的腹肠。如此,她才能感受到自己真正活在世上。 曾在宫闱生活的那十余年,筝不能说不好,却总觉失真。亦或是说被困住原地。 到处都是望不尽的亭台楼阁,和被规矩体统逼到紧绷的神经,太多的忌讳与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这根本不是筝想要的生活。至于什么虚无的尊贵、权势,她更弃之如履。 就如同那日崔植筠同她说的一样,功名利禄虽令人痴惘,只当是浮华易散。 中午的光照在齐鲤元身上,没有太多纹路的锦袍,却泛着耀眼的光。 他明明在筝的眼中望不见一丝悸动,却还是执拗地问:“筝,跟我走好吗?你明明就不爱那崔二郎,那崔二郎也不爱你。你嫁给他不过是因为——” 选后二字到了嘴边,最终变成一句空白。 他分明怀疑自己的自作多情。 于是乎,齐鲤元不再装傻,太史筝也如是回答:“走?十哥,咱们能去哪啊?你还不明白吗?咱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两种人。我是不爱崔二郎,甚至不曾相识。可我亦不爱你啊。” “两个世界的…两种人?”齐鲤元不甘于这个答案。 太史筝却搁下木筷,将盛有羊白肠的瓷碗推向齐鲤元,他竟下意识躲了又躲。 筝望着明晰的答案,这样说道:“就好比这盘带有膻味的羊白肠,我记得十哥从前就觉得此物腌臜,难以下咽。然从方才坐下开始,十哥还是一样,一举一动皆避之不及。而我却不同,我觉此物味美,乃人间至味。十哥,你与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种东西。能和你过那样生活的人,只有珏姐姐,也只有珏姐姐配过那样的生活。她会承担她所能承担的一切责任,她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齐鲤元愣愣望向眼前人,他恍惚读懂了她话中深意。他似乎也从未思量过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合适,他只是一味的想要得到那个儿时追赶过的女郎。 所以在这层芥蒂之下,他们必定会与过去的时光道别。 “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午后和煦的风吹过,这次露在太史筝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纯粹。 她起了身,“婶子,麻烦帮我把剩下的打包——” 热烈的回应回荡耳旁。 待太史筝接过老板娘装好的辣脚子和羊白肠,她最后朝齐鲤元念了声:“十哥,姑母不在了。你要好好的,我也要好好的,咱们都该好好的。” 太史筝转身离开座前,却忽闻身后人相问:“那崔二郎就能陪你吃这些东西吗?他就能理解你吗?” 这些东西? 那是珍馐美味! 太史筝回了头,她总不能说当初看上崔二郎,有部分原因就是他不挑食。 她便只“嗯。”了声。 齐鲤元那头虽让了步,却仍未罢休道:“那好,太史筝。我等着,我等哪日你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是我的了!” 这人还真是油盐不进呐! 我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咒我啊! 此话一出,太史筝赶忙摸着木头狠狠拍了三下,生怕触霉头。只听她在三声呸呸呸后,愤愤应道:“那你等着吧!等到下辈子见鬼去吧,崔二郎我嫁定了——” 冤家聚头,不欢而散。 齐鲤元目的不成,还落得一肚子气。他那黑脸的样子,惹得内侍不敢上前。可筝呢?她自不会与个小屁孩计较。她是心有期待,脚步轻盈地离开。 她啊, 明天可就要嫁人了—— 大婚 十月初八,宜嫁娶。 伯爵府自天还没亮便开始热闹起来,无论是嫡系的,旁支的,皆早早赶着来帮忙招呼,丝毫不敢懈怠。可但瞧外头人声鼎沸,银竹雅堂内崔植筠却一身公裳安静坐在不算明亮的堂下。 他眼中光影变了又换,看不出一丝波澜。 崔植筠读不懂自己此间心事,他甚至有些觉得茫然。他茫然于将和自己共度此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茫然于该怎么照顾好她。 他大抵明了作为一个丈夫该有的责任,只是从未有人真正教过他,那到底是什么。 若是像母亲与父亲过上这般怨怼的一生,他多少有些畏惧。 可当天光一点点攀上汴京的城墙,洒落进千家万户的窗台上。崔植筠面前的花幞头便缀满了希望。 “二郎君,该出发喽——”窗外忽而有人吆喝。 崔植筠没再犹豫,他稳稳端起花幞头戴在了头上。 晨迎昏行,灿烂的日子始于两姓联姻的缔结。此刻,他决定鼓起勇气与那名叫太史筝的女郎,一起摆脱掉那些不好的过往。 但愿妻心似我心。 只是可怜单纯的崔二郎,到现在还不知对面的女郎便是那日他自认的轻浮浪荡人啊! - “小娘子,小娘子。你是不是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虽说我也觉得太早,可你快起来。袁内人,带人杀过来了!你再不起来,主君都救不了你——” 告春苑里,太史筝四仰八叉睡在梦乡,她这特有的松弛感着实令人艳羡。 可怎么也得看看日子。 一股股杀气逼近闺房,浮元子情急之下捏着太史筝的鼻子不松,只盼她能憋醒。 可谁知,筝伸手像个翻了个的王八,扑腾两下,就没了动静。 坏了,不会给憋死了吧。 浮元子赶忙松了手。可大敌当前,这人不醒可怎么办?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她反应,袁彩瑞就带着一众宫人杀进了屋。 “啊,袁嬷嬷。” 浮元子故意提高声调,侧身挡了挡床上的人,夸张的要命,袁彩瑞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筝是她看大的,她从前就知道,这丫头根本不像面上表现出的那般知书达理,她那自由烂漫的性子就是刻在骨子里的。这下可好,如今跟着她那更不像话的爹,完全撒了欢。整日里把自小学的淑慎贤德,全给抛脑后了。 这往后嫁去婆家算什么样子。 袁彩瑞正身肃立,开口令下:“去把人给本官拉起来——” 浮元子惊愕万状。她站在床前左顾右盼。最终她狠狠心,在宫人靠近前躲去了一边。 浮元子赶忙搓手拜了拜,“小娘子,自求多福。圆子也对付不了司宫令,谁能对付得了她呀!你就原谅圆子这一回。” 只见床榻边,宫人架着太史筝的肩膀,将人立去了床前的地毯上。这嗖的一下从天上到地下的感觉,让筝迷迷瞪瞪醒来。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滑的脚面,又回眸瞧了瞧杂乱的床榻,不敢置信地用手比划道:“我不是应该在那?我怎么就站起来了!” 浮元子在旁偷笑。 可袁彩瑞根本不给筝任何喘息的机会,迎亲的时辰迫在眉睫,她即刻吩咐众人行动起来,“来人,速给小娘子洗漱梳妆。莫要误了时辰,让新郎官久等。” “是。”宫人应声而来,将人团团围住。 太史筝猛地一激灵,这怎么?就好似回到了从前在坤宁殿中的日子呢…… - 新娘子初醒, 新郎官却已出门往中庭去。 朗朗君子,修身德正,崔植筠穿梭于红绸飘忽的廊间,眉目清冽若金明池中秋水,挺拔的脊背,也未得一寸尘染。 他来到崔寓设的筵席前,端起备好的酒盏。这是崔植筠在亲迎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只闻父亲在儿子将要饮酒前叮嘱:“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若则有常。” 儿子在叮嘱后答曰:“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然这些话本该包含长辈给予后辈的关怀与勉励。可这父子二人僵硬的对答,却仅是遵循礼制而已。 片面的教诲无法让人动容。崔植筠与崔寓两两相看,如从前一样,无从置喙。 “儿子走了。”崔植筠拱手道别。 崔寓点了点头。 直到,唢呐起了头,新郎官骑在高高的马上头,迎客走在前头,花檐子跟在后头。 那亲迎的喜悦才落去了每个人的眉头。 一路喜气洋洋的吹打,一路穿过或宽或窄的坊巷。但凡碰到有人高声道贺,崔植筠便允上大家一个彩头。弄得恭贺声不断,人人道是:这家公子定是娶了个女娇娥—— 好不容易来到太史宅外,喜乐依旧没停,只是吹得急促,似有那催促新娘速速梳妆之意。 彼时,易字诗、齐佳觅, 还有那日未曾露面的夏不愚循声钻出门外。 仨人站在台阶上,挤来挤去。就只为能第一个瞧上崔植筠一眼。 “哪个是崔植筠?我怎么瞧不清?”齐佳觅爱凑热,使劲闹伸着脖子往前。易字诗免不得嫌弃,“眼神不好你还看?不就是马上那个——” 齐佳觅得了指引,这才将目光定在了崔植筠身上,“唉?你真别说,虽说我喜欢皮肤黑的,可这崔植筠长得还真就俊诶!” 这回易字诗不再反驳,崔植筠长得确实不赖。 可夏不愚却不愿意了,他站在俩人身前低一阶的台阶不屑道:“嘁,就这?跟本衙内比差远了。要我说,筝就应该嫁给我。这样我俩婚后谁也不用管谁,我爹也不用天天逼我娶那些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反正夏家有我顶着,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你?”齐佳觅大笑。 “夏老五,你家有你一个就够够的了,你还娶筝?且再说你那满腹的花花肠子,可快离我们筝远点。” “是,我家有我够够的,那我可以倒插门啊!”夏不愚据理力争。 易字诗与齐佳觅却对他甚是无语。只瞧俩人抬眼一合计,左右推着身前的人就是一个:走你—— 恰在此时,亲迎队伍将要接近正门,夏不愚一个踉跄跌在了崔植筠的面前。崔植筠赶忙勒马,翻下身就要去扶地上的人,“这位舍人当心。” 夏不愚大抵是自觉丢了脸,便以袖掩面转头,恶狠狠盯着阶上的人,那眼神就好似在说:你们俩,给本衙内等着。以后丰乐楼的雅间,谁都别想再用! 可崔植筠不知夏不愚此番何意,怎还有人坐地不起?难不成是什么怪异的习俗? 他将眼神求于宅门阶上的娘家人。 齐佳觅的鬼点子一闪而过,开口便说:“新郎官还不明白夏老五不起何意?他啊,是跟您讨利市呢——” 讨利市, 本衙内需要他赏钱! 夏不愚听了这话猛地起身,狠狠揽着齐佳觅的脖子就往宅里去,余剩下崔植筠半掏利市,懵在一旁。 易字诗赶忙上前命人向亲迎队伍分发彩缎,替那俩货打起了圆场,“新郎官莫怪,今日喜庆,闹一闹也热闹。他俩平日并不这样,来来来,别耽误,摈者快来问事——新娘子那边都准备好了。” 摈者上前出言接起流程,崔植筠这才回过神,答曰:“吾子命植筠,以兹初昏,使某将,请承命。” 摈者对曰:“太史筝固敬具以须。” 声声对答传进前厅,太史筝霞帔盖身,妆面华丽,端着金丝团扇掩做羞意。 她那心啊,在听闻其声后,就止不住的乱跳。 夏不愚望着筝,满是惋惜,“筝,确实还挺漂亮的。只是她的有趣,一直遮盖住了她的美貌。” 齐佳觅沉醉于筝的美丽,却还是忍不住回嘴,“闭嘴,还用你说。” 而后,易字诗进来通禀。 太史正疆与替小娘娘办事的袁彩瑞相视一眼,双双起身来到太史筝面前,带着满是长辈的慈爱与爱惜,轻声叮咛…… “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太史正疆正了正她的凤冠。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袁彩瑞摆了摆她的霞帔,为她结上佩巾。 筝这一路,虽然看上去并没有拥有太多圆满,甚至有很多人都从她身边离去。可她却从没缺少过爱这个东西。以至于她的内心永远充盈。 她笑着答曰:“女儿遵命。” “去吧,闺女。” 没有再多感伤的对白,只因太史正疆知道,无论筝在哪都是她的闺女。他亦笑着挥手,就像送别远行的故友。他虽沉默,筝却明了家一直在这里。 太史筝转了头,大胆地往前走去。 彼时,金典簿立在门口的人群中,为走来的新娘戴上相赠的白玉璎珞,以及转达司寇珏的话,“这是娘子送您的贺礼,娘子让臣转告,何必听之任之,她愿小娘子笑口常开,维护好自己那颗难得的本心。与新婿一直走下去。” 金典簿说罢便退了场。 甚至没来得及等太史筝说声谢。 热烈的唢呐仍在吹响,太史筝带着家人的叮咛,与友人的祝福跨出门外,离开了家,去往了将来。 那要与之携手的郎君就立在灼灼的天光下头,她透过薄薄的扇面,望他的脸。 崔植筠礼数周全,伸出手臂便要助她登檐,可太史筝偏要抓住他的手,狠狠摸了那惦念已久的掌心。 是温暖的,是柔软的。 崔植筠诧异抬眸,可不知是不是太史筝有意将团扇偏移,只瞧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去了他的眼底。 这让崔植筠更加诧异—— 等等… 这不是那个“登徒女”! 不会,怎会?定是某看花眼了。 洞房 似曾相识的侧脸转瞬即逝在崔植筠眼眸,太史筝松去他的掌心登檐而上。 崔植筠却不罢休地看了又看,可那张脸却已经消失在端庄的团扇之下。 新郎官似乎沉迷与新娘子的那张美人面。 亲迎的长辈见机打趣,“瞧瞧,我们新郎官瞧见新娘子都走不动路了。来来来,新郎官莫急,今晚洞房花烛,还不有的是时间细细欣赏。咱们现在啊——得将新娘子接回去喽。” 此言一出,热闹的宅前,笑声四起。独独崔植筠脸红若身上着的公裳。 怎的,他还害羞了? 太史筝躲在团扇后,粲然一笑。 崔植筠转了身,依旧是和那日一样清傲的背影望进眼中,太史筝想起了那场温润的雨。郎君啊,你还是没能逃出“浪荡人”的手掌心。 高马俊郎翩翩行,百鸟朝凤瑟瑟鸣。 月老红线既定,崔植筠这就将人娶回家去,谁也不可再作悔意。 - 伯爵府的门前,随行亲迎的人以及崔家众人栏门索要起利市,花红。 带头的仍是爱出风头的邹霜桐,以及她那油嘴滑舌的夫君崔植松,只瞧夫妻两个一左一右高声呵道:“筠哥,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是为何物——” “我。”崔植筠未思量。 植松两口子,两相顾看掏出纸条低声嘀咕,“霜桐,我怎么记着不是这个答案呢?” “肯定不是这个……直接让筠哥掏钱吧。” 崔植筠瞧二人翻找,难得笑了笑。 他开口解释道:“植松出的这首诗,名叫《题李次云窗竹》,故此物当为竹。然筠,竹皮之美质也。我答我,亦也无错。” 邹霜桐闻言揉了纸团撇去崔植松身上不满道:“笨蛋,就说咱们筠哥是个顶个的聪明,你这简直自取其辱。演砸了吧,丢人。” 崔植松咂咂嘴,没敢当场翻脸。 崔植筠却照旧掏出两份利市递去邹霜桐面前,“植松媳妇,二位出题有心,还请收下,讨个彩头。” “自然诸位也有份。” 尴尬的氛围被崔植筠的得体化解,众人拿着他分发下来的利市高高兴兴让了道。 太史筝在檐子上观察始终,总算轮到她登场。风水先生于她下地前“撒谷豆”以压煞神。女使在她落地后,铺起毡席。 筝便随着眼前抱镜倒行的人,跨过马鞍,走过草与秤,去到一间悬帐的屋舍,行那名为“坐虚帐”的礼仪。暂时与崔植筠分离。 送亲的人在速饮三盏酒后纷纷退去,太史筝这才坐在帐中松了口气。 这成个亲可真累人。 太史筝才想出声叫浮元子,讨上一碗水来饮。 屋外头却传来一阵哄闹。 只瞧屋外,那在榻上“高坐”的崔植筠,迎来了媒人钱氏举酒第一次邀请,“二郎君,请下座。” 崔植筠不应,接酒而饮。 再是舅母接替媒人邀他下座,他仍是饮酒不应。直到,那扮着岳母身份的袁彩瑞举酒上前问了声:“女婿,请下座。” 他才肯答曰:“女婿遵命。” 如此接二连三的邀请,终将崔植筠请去太史筝身旁。隔着雕花门外隐约变换的光影,遥遥相望着那张若止水般安然的面庞,他们之间渐渐剩下一张团扇阻隔的距离。 崔植筠沉默着将同心的红绸,递进眼前陌生的掌心。他就这么作为丈夫,与太史筝面对着倒退出门去,并一直小心接引他的妻子来到家庙拜见列祖列宗。 路上,太史筝眼神分寸不离他眉心。 日光照在崔植筠的每一寸,都好似不再炽热,而是渐渐变得柔和有力。可筝却很难像看齐鲤元,看夏不愚那般,看得透眼前的他。 崔植筠,我开始对你好奇。 太史筝,你到底是谁? 天地父母与她一一拜过,这些疑问却在崔植筠脑海无数次回荡流转。 而后礼毕,这次换筝倒行。 崔植筠却亦如太史筝那般,毫不遮掩,直视她在扇后的眉心。筝背着阴,可阴影却不曾黯淡她身上耀眼的光,她似乎在哪里都能熠熠生辉。崔植筠恍惚记起那日阴雨廊下,似曾相识的光景。 他们沉默着来到银竹雅堂,来到属于他们的婚房。 两个人对拜在床前,又左右坐去床边。直到结发合髻,长生天为他们祈愿,他们才至此结为夫妻。 太史筝该是却扇与之相见,同饮那盏交杯酒。 崔植筠却显得有些犹豫。 只瞧扇面一点点落去,答案即将揭晓在眼前。崔植筠那变换而来的表情,着实有些怪异。 太史筝抬手搁下团扇,俯身探向如那日刚好的距离,眯眼笑问她的夫君,“哎呀郎君,真是好巧,娶的是我惊不惊喜?” 登——徒——女—— 真的是你! 崔植筠一向持重,偏在见到太史筝后展示出这般畏惧。他虽沉默,脸上却写满了诧异。 太史筝不由得笑起,“看来郎君已是惊喜地说不出话。喏,别愣了。这么多人看着,快些同饮交杯酒,莫让宾客等着急。啊,莫不是郎君想反悔?可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夫君——” 太史筝的声音故意由小转大,她那声甜甜的夫君,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里。却叫崔植筠不寒而栗,无奈速速将杯中酒饮去。 服,我真服了你。 如此,交杯酒终饮,两人前后将酒盏丢去床底,正是一仰一合,此为大吉。女使便欢欢喜喜为太史筝落下幔帐,亲朋们欲簇拥着崔植筠心满意足离去。 彼时,崔植筠站在众人的簇拥中,回眸死死盯着床帐下的娇妻。 太史筝便在帐下笑着挥手示意。 一股莫名的寒意袭来,崔植筠立刻转头去到筵席,试图用酒来麻痹自己。 可一杯无味,两杯灼心,三杯不知趣,崔植筠推杯换盏至夜半,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难道老天都不帮我?只是躲得过初一,怎躲十五? 看来今夜,注定要面对娶来的登徒女。 宾客渐散,崔植筠借着些许上头酒劲,鼓起勇气来到洞房外单手扶门,一遍遍重复起:“方才大抵是癔症,定是看错了,看错了。何故这般凑巧?说不准推了门,就换了个人。嗯,定是如此。” “崔植筠,去。” 没想到,到了这般他还是不肯相信。 崔植筠推了门,却在望见帐下的太史筝后傻眼。他自顾自地摇摇头,在筝的眼皮底下又关上了门。 太史筝纳闷,刚开口欸了一句。 门便又被崔植筠推起,只瞧他在仔仔细细看了筝一眼后,又不敢置信地摇头退出屋去。 如此往复,崔植筠终在第六次出门后停止动作。 彼时,太史筝在屋内瞪着眼睛说不出话,崔植筠在屋外惆怅望向夜空中圆圆的月亮。 圣人,夫子,老师,文曲星君… 学生,自觉无愧圣贤,为何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实在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 无人的秋夜,晚风吹过几缕凄凉。 巡夜的小厮在送客归来后,掌灯路过喜庆的院落,他在远处观摩了半晌,忍不住多嘴一句:“那个…二郎君,您怎么不进去?屋里是有什么东西?需不需要小的帮帮忙?” 有,有一个咄咄逼人的“女鬼”。 崔植筠心下怒骂,面上却装作一副淡然模样,随意回道:“哦,无事。酒味太浓,我散散酒气。这就进去了。你没事也早点休息。” 崔植筠说着就硬着头皮往屋内走,可这一走,便再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但瞧门外小厮站着愣神,屋内有个娇柔的声音从帐中传来:“郎君,忙了一日,还这么有活力?如此良辰美景,洞房花烛,有这进进出出的功夫,你不若与我好好坐坐——” 崔植筠进退两难。 只瞧他懵着脑子,愣愣地回头。 做?做什么做… 花烛 “崔二郎!?你可曾有听我说话?” 一声似带有厉色的呼唤,唤得崔植筠下意识嗯了一下。 太史筝敲了敲盘坐在床帐下,早已发麻的腿。 她实在不解不让新娘出门迎客吃席,只准坐在帐下苦等自己的夫君。是何人定的破规矩。真该把制定规矩的人拉来,让他自己先坐上一日一夜。 抬头瞧着杵在门前的新婚夫君,筝又不由得纳闷,“崔植筠,你真有那么讨厌我吗?” 崔植筠没应声。 他对于眼前人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但那感觉绝不是讨厌。 “行,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讨厌我。”太史筝倒会给自己找台阶,崔植筠那边却欲言又止。 筝便大方地问他,“你站着不累吗?过来坐啊。咱俩又不是第一次见了,你紧张什么?那天你跟我讲什么孤男寡女,我当你是君子避嫌。可如今你我拜了天地,那就是合规合矩,到了开封府都变不了的真夫妻。” “难道你还要用你的君子之道,来与你的妻子我,谈什么男女有别吗?” 太史筝说得条条是道。可就在她觉得自己这番话定能震住崔植筠时,一声自她腹中发出,如同震天般的肠鸣绕梁而过,打破了原有的宁静。 筝是真的饿了。 但她该怎么开口呢?筝垂下双眸,尴尬地咬了咬自己的指头。 可谁知,幔帐里却忽然伸来一只纤长的手,将一份被荷叶包裹的烧鸡缓缓递在了她的面前。 “哇,荷叶烧鸡。” 太史筝喜出望外,抬手便要接去,却不小心与那只手触碰在一起。只此一瞬,荷叶烧鸡被迅速撇进太史筝手中,而那只手则慌忙地逃离。 看来他还真是怕了她。 太史筝抬起头,恰与崔植筠目光相对。 崔植筠却将目光偏去,沉声开口:“想着你应是没吃东西,就给你带了份烧鸡。你放心,这是我在厨房拿的,很干净没人碰过。你要还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替你去厨房取来。” “真是多谢郎君。” 太史筝撕开烧鸡笑了笑,她想着崔植筠呆倒是呆了点,人还不错。 二人的交集,让彼此逐渐拉进。陌生这个词语也在一点点隐去。崔植筠卸下些许防备,来到离床榻不远的桌案前,先倒了杯水捧在掌心问道:“要喝水吗?” 太史筝嚼着烧鸡点点头。 崔植筠便回到床前递上杯盏,待太史筝喝完,便又接过空杯走了回去。 彼时,烛影摇红,绸丝垂落。 崔植筠站在桌与床之间,望着眼中如梦的一切,忽然开口问出了自己,一直想要问对方的话,“太史筝,我问你……东京城好的高门千千万,夫人为何偏偏选了我?” 崔植筠的动作没停,他不知不觉提壶将手中杯盏斟满。 太史筝闻言却撩开幔帐一角,想也没想地答说:“哦?这个呀——早听说夫君家热闹,我嫁过来瞧瞧。” 这说法倒真新鲜。 可崔植筠听了这话,才刚送进口的水,差点没一股脑全喷出来。待他迅速将水杯拿远后才发现,自己用的竟还是方才太史筝用过的水杯。 怎会如此倒霉? 崔植筠搁下水杯,伸手掸了掸洒落在胸口的水。 太史筝见状赶忙下榻想要帮忙,却忘记自己那早已发麻的双腿,只瞧她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手的鸡爪子更是飞出半丈,正正好打在崔植筠身上。 油亮的鸡爪子,叽里咕噜滚落在太史筝面前,她竟还开口惋惜道:“好可惜,还没啃完呢!” 崔植筠凝目于身上的狼藉。 太史筝趴在地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她抬起头,冲崔植筠尴尬地笑了笑。崔植筠压着怒意,没将不悦撒去太史筝头上,他只默默转身想要离去。 筝扶着板凳爬起身,弱弱地在桌案上探出头,“郎君,你是生气了吗?” “没有。”崔植筠否认。 太史筝有些不信,“那你要去哪啊?” “更衣。”崔植筠应道。 太史筝又问,“那你还回来吗?” “回来。”崔植筠低沉着眉目拉开了门。 他不回来他睡哪? 他倒是想睡书房,可崔家这条件实在不允许……银竹雅堂,听起来高雅静谧大气,实际上几间屋子加起来,能放下一整张床的地,只有正屋这里。 他啊,是不回也得回。 “那去你的吧。”太史筝闻言点点头,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虽说她倒是盼着他不回来。可新婚第一夜俩人就分房睡,若是传出去,自己往后还怎么混?至于洞房春宵…若是自己不允,那看上去就禁欲寡欢的崔二郎,估计也不会强迫自己。 崔植筠出了门,往浴间去。太史筝这才松了口气。 她抬眼望了望外头的天,约么着时候不早,便不打算再折腾女使。自己来到妆台前,熟练地卸起珠钗。待到几番收拾妥当,太史筝一回头,崔植筠那边换了身新衣裳回来。 筝拿巾帕擦着用洗面药洗过的脸蛋,怔怔看着穿得整整齐齐,就好似要出门的崔植筠诧异道:“郎君,你……是打算穿成这样就寝吗?” 崔植筠轻咳两声掩饰尴尬。他答曰:“哦,五更不是要去请安,这么穿方便。” 扯谎!这是哪门子的方便—— 只是崔植筠岂能告诉她,自己这么打扮是害怕她占自己便宜?可怪只怪他表现的太过刻意,筝也不是傻子,怎瞧不出他的用意?得,是她多虑。他啊,比她还“规矩”。 “好吧,你愿意就这么着吧。”太史筝偷笑着应了声。 洞房内,两个人都提防着对方不怀好意,所以今晚那事缄口不提,便成了他们的默契。 崔植筠来到床前,自觉躺在了外边,和衣而眠。太史筝跟着披发登床,顺着慢慢往里爬,她爬到一半停在崔植筠腿上出言问道:“郎君,现下几更了?” “三更末了,你快进去。”崔植筠缩了缩腿。 太史筝爬进床里,惊呼了句:“什么?竟然已经三更末了!” “三更末怎么了?”崔植筠见人已经进去,随手翻开被子准备递给太史筝。 筝却坐在床上空荡处,垂头丧气。只瞧如瀑的青丝掩盖着她幽怨的眼神,她就这么靠着墙低语道:“郎君,这安…是非请不可的,对吗……” 莫名其妙。崔植筠回手将唯一的被子扔去,应了声:“对。” 被子蒙住了筝的头。 筝闻言默默扒开被面欲哭无泪,又将被子盖回了崔植筠身上,可怜巴巴地说:“那这被子就留着郎君自己盖吧,已经三更了,没有多久了。我就不睡了,挺一挺,五更很快就会到了。” 崔植筠不解回眸。 却望见身后人努力用双手撑着困倦的眼皮,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呆坐在原地。 这是在做什么! “你安心睡吧,时辰到了,我叫你。”崔植筠无奈安抚。 太史筝却摇摇头,“不行,不能睡,我真的会睡过头,没有人能叫醒我。如果叫不醒我,就真的会误事。我刚嫁过来,得给家里人个好印象。我上次已经得罪过婆母一回了,这次千万不能再被抓到把柄!郎君不必担心我,你睡你的,明日我来叫醒你。” 得罪?母亲? 崔植筠惊讶的不得了。 可他见太史筝这副执着模样,便只回了句:“随便你。”就将头转了回去。 而后,背对起太史筝,崔植筠没有太多睡意。 他睁眼望着屋内将要燃尽的烛火,随口提了句:“你方才说我家热闹是何缘故?难不成,那些事你也听说了?既然你已听闻,为何还甘愿来趟这滩浑水?” 尽管结婚的对象是这个印象中的“登徒女”,可崔植筠对愿意嫁给他的太史筝,还是存着些许感激。 谁料,身后坐着的人现下如风中折柳飘忽不定,只听筝开口时断断续续,“因为…因为……崔二郎,你……” 因为我? 崔植筠有一丝惊异,烛火恰熄灭在此刻。 突如其来的漆黑带给太史筝一份安逸,她再也撑不住沉重的脑袋,无所顾忌地向前磕去。随着暗夜中一声闷响,崔植筠生平第一次握紧了拳头。 我的胯骨,我的腚。 太史筝,登徒女!从今日开始,你给我多加小心—— 抬扛 五更天明,该起。 太史筝这次并未睡过头,她从梦中惊坐起身,张口急呼:“完了,完了。几更了——” “刚刚五更啊,小娘…大娘子。”浮元子恰巧端着水盆从屋外走来,她推门瞧见筝,一时还改不过口来,“您今日醒的这么早?” “没睡过,没睡过。”太史筝顺了顺胸口,又望了望身上盖着的薄被,以及身旁空荡到发凉的床铺,“圆子,这儿原本躺着的人呢?” “您说郎君?” 浮元子搁了水盆,望向窗外,“不知道,我来时就没人。您要找他吗?” “不找了。”太史筝摇摇头,没去在意。 嘶—— 只是这额头为何摸上去有些发痛? 该不会崔植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君子,昨夜趁她入睡,将她报复一番。 太史筝不敢细想,翻身下了床。 浮元子欢喜着替太史筝梳妆打扮,她告诉筝:“娘子不知,昨晚我在这伯爵府吃的饭菜有多香。可比咱们主君做得好吃多了,天天就是那几样,圆子都吃腻了。实在吃不动了……” “怎么?臭圆子,一顿饭菜就将你收买了?你等着,后天回门我告诉爹,看他怎么收拾你。”太史筝撇嘴偷笑。 浮元子吓得立刻认错,“不是,不是。哪能啊,您可千万别……” 可浮元子话没说完,筝就接了句:“那好不好吃,你说的可不算,得我今日亲自尝尝。若你没说假话,我就不告诉爹了。”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 仍似从前在告春苑的那般时光。 后来,东屋西屋同是一声转门的响,两个陌生且无法分割的人隔着雕花连廊,遥遥相望。 此时天刚蒙蒙亮,崔植筠模糊着不远处太史筝的脸庞,他沉默着不知要开口说些什么话。筝却微笑着朝他问了声好,“郎君,起得好早。你何时走的?缘何不再多睡会儿?” 多睡会儿?说得轻巧。 床上凭白多出个人,换谁能睡得着? 崔植筠皱皱眉。 非也,她能睡得着。 崔植筠没应筝的话,他恭敬地唤了声夫人,道是:“走吧,该去请安。” 太史筝觉得崔植筠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抬脚就往他身边走去。 可待到二人并肩而行,筝忽然察觉到崔植筠走路似乎有些异样,便关怀相问:“郎君,你这腿是怎么了?我瞧着走路怎么有些不畅?昨日还好好的呀?” 怎么了? 她还好意思提! 崔植筠诧异看向身边人,“太史筝,你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是我弄的?”筝摇头陷入沉思。 是她睡觉不老实,把人给踹了?可崔植筠长得人高马大的,她能踹动他?怎么除了昨晚那只荷叶烧鸡,她什么也记不得了? 筝的大脑一片空白, 想必昨日是磕晕了,不是睡着了。 崔植筠却捂着左边的胯骨与屁股之间,被太史筝磕伤的地方,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往前走去:“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请安要紧,人大抵该到齐了。” 崔植筠当是温润如玉,到了这般也没起急。 太史筝虽不记得昨晚的事,却还是怀着愧疚,跑上前搀起了因她受伤的郎君。 “我来扶你吧。” 手臂第一次被女子紧紧拽着,崔植筠有些无所适从的羞意,他慌忙抽出了被太史筝揽在怀中的手臂,“不必,我自己能行。 ” 崔植筠就这么倔强地跛脚前行。 太史筝见状又执拗地追去,她道:“这怎么能行,好汉做事,好汉当。虽然我记不得,但既然是我做的,我会负责!” 可当崔植筠再次想要逃离,却发现太史筝竟然死死拽着自己不肯放弃。 崔植筠回了眸,望着满脸真诚的太史筝。 他只得无奈妥协,在身边人的搀扶下僵硬着身子,与之尽可能保持着距离一路往向荣厅去。只是如此行路,恐让崔植筠本就受伤的胯骨,更是雪上加霜…… - 向荣厅内,喻悦兰早早起来,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她这喜婆婆咧着的嘴从昨日筵席起,就再也没合拢过。 儿子娶媳事了,她就等着快些抱上孙男娣女。 可说来也奇怪,府里不管是嫡出的,还是庶出的。成婚几年的,成婚几天的。一个个除了二房那邹霜桐生了个丫头,竟全没动静。 她只盼,自家这俩能胜过他们,也好让自己涨涨士气。不若这以人丁兴旺著称的伯爵府,可就有负“盛名”。 “傅其乐,老太太那去请了吗?怎的还不到?不若叫人再去看看——” 喻悦兰扫视前厅,什么大房二房,二姑奶奶,四姑太太,一大家子人都已到的差不离。 但见众人哄哄乱作一团,只为一睹那顺和皇后的侄女,老国舅的千金。 傅其乐打眼往外瞧,同喻悦兰回了句:“三姑奶奶早去老太太那了,约摸着也该来了。是不是有事耽搁了?” 主仆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叫一旁身着紫色公服,腰佩金鱼袋,端着茶碗的主君崔寓听去,莫名就是一通乱训:“就知道催催催,你自己怎么不去请?娘慢些能耽搁什么事,植筠他俩不是也未到?再说就是耽搁又有何妨?晚辈等长辈,那是天经地义。” 大早上就没事找事。 喻悦兰转眸瞧着崔寓那吹眉瞪眼的样,甚是不顺,她也不惯着他,反嘴就回:“崔大郎,全家上下就你孝顺。我们都忘恩负义。我不就随便问问,你嚷什么嚷?你看我不顺眼早说,我给你腾地。别整天没事找事。” “泼妇,不可理喻!”崔寓自觉权威受到挑战,没面地撂了茶碗。 惊得厅中人纷纷止语。 唯独崔寓的贵妾陶凤琴在顾盼之后,怯怯上前安抚,“主君快些息怒,主母好心相问,估计是担心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事,您少说两句。不若妾去到老太太屋里,瞧瞧老太太是不是有事吩咐?您二位也好各自宽心。” 陶凤琴其实是个怕事的。 她就怕说多错多,空落埋怨。还连累孩子。 可眼前人僵持不下,却也只有她敢同正在气头上的崔寓说两句话,为大事化小,总得有人出言调和,她只得硬着头皮开口。 说起陶凤琴,原先就是个跟崔寓一块长大的通房丫头。可崔寓念旧,有意娶其为妻。但陶凤琴的娘家实在不堪相配,便只在诞下长子后扶了个贵妾的位置。 如今大房膝下三子一女,除去崔植筠这个嫡子外,其余皆为陶凤琴所出。所以她在这府中,确比二房那几个妾,说话有些分量。 可陶凤琴活得体面,也不仅是崔寓念旧,子嗣傍身。更多还是因为她是个安分守己,惯能忍气吞声的人。 若是不然,以喻悦兰那臭脾气,陶凤琴早被发卖个几百回了。 崔寓似乎听了她的劝,甘愿做起了哑巴。可那边的炮仗已被点燃,熄火前还不得再泼上几句风凉,才肯罢休? 喻悦兰咂咂嘴,“嘿呦,到底是凤琴的话好使。先到的就是比我这后来的管用,瞧着啊,我还真得腾位喽!” 崔寓瞪了眼,陶凤琴却拉着主君不让再言。 至于其他人呢? 一个个皆似看热闹般,置身事外。只是,谁人不知,碰上喻悦兰的事少掺和? 她啊,可记仇。 忽然之间,一声鸠杖敲地震天响,众人抬眼朝外瞧,只听有人言:“喻悦兰,你好大的胆子。你当我崔家是逗闹的戏园子?这主母的位置,说让就能让——” 喻悦兰猛地一惊,赶忙起身站着相迎。 瞧,这说一不二的老太太冯黛娥来了。只见三姑奶奶扶着老太太前脚进厅,后脚太史筝就搀着崔植筠跟着迈了进来。 几个人是在厅外碰见的,便一起进了厅。祖孙三代就这么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过,一直到了崔寓与喻悦兰的面前。 喻悦兰望着眼前面有愠色的冯黛娥,试探着唤了声:“母亲……” 老太太却当着众人的面,丝毫不留情面地训斥起她来,“大郎媳妇,我一年不问家事,你是不是都快忘了这伯府中还有我这么个糟老婆子了?平日吵咬好胜也就算了,今日孙媳进门第一天,你竟还不知收敛?要不要让舅爷,将你接回去反省几天!” 喻悦兰觉得难堪,又不想跟老太太争辩,她便言说:“母亲,这新妇在这儿,您多少给媳妇留些面子。” 谁知这伯府的女人,是一个赛一个地强势。 冯黛娥训诫媳妇,就像是训诫一个垂髫的孩子,“面子?你也知道面子?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你若真知道要面子,也不会闹成这般模样。” 婆媳二人争论不休,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 崔寓为将战火平息,抬手从崔半芹手中接过老太太,将人请到了当中的主位上头,出言化解道:“母亲莫怪莫恼,悦兰就是这有口无心的臭脾气。让您忧心,是儿子没尽到教导的义务。今后定多多约束。可如今家族宗亲全在看着,这新妇与犬子也已到了,还请母亲看在儿子的面上,饶恕她这一回。” 崔寓发了话,冯黛娥自然要给儿子面子。她握着鸠杖,不再趾高气扬地训话。 喻悦兰虽闭了嘴,却对崔寓嗤之以鼻。 他倒当起好人来了?这事不是他先挑的头?缘何错要算在她头上? 这还真是一家人齐心,排挤她这个外人,可就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断案? 今日若不是新妇第一天来请安,喻悦兰定要为自己跟他们争个明白。 对了新妇请安…… 事终于在纷乱的吵咬中逐渐归于正轨。 喻悦兰望向太史筝,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其他的宗亲她不在乎,谁没见过她这个样? 只是第一天就在自家的媳妇面前丢人,往后自己这婆母还怎么当? 可喻悦兰虽这么想,太史筝却不以为然。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她在宫里见的多了,这样明面上吵吵闹闹的,她还是第一回见。 站在热闹的人中间,筝好奇地瞥来瞥去。丝毫没去在意她们的争吵。 只是这些人在往哪瞧? 太史筝顺着众人的目光向左偏移,只见崔植筠因那无休止的争吵而蹙眉不语。 筝看见,他的眼中满是失望。 喻悦兰觉察到儿子情绪不对,便开口相问:“这大婚头一日,我儿是怎的?怎是如此模样?” 她似乎觉得方才的事是无事,但崔植筠却彻底陷入沉默。 可筝呢?她误以为婆母是在关心夫君的胯伤,赶忙态度积极地认错道:“婆婆,都是我的错。是我昨晚上太用力,把二郎的胯给弄伤了。不过您放心,这几日到二郎恢复之前,我都不会再乱碰他。一定照顾的,尽心尽力。” 太史筝,你可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崔植筠阴郁的面庞,攀上丝丝红晕。厅下紧张的气氛,竟被轻易化解,渐渐暧昧起来。 有人偷笑,有人私语。 想这小年轻还真是奔放至极。 喻悦兰惊愕的眼神中,更是带着些许窃喜,她将方才的不悦抛却,连连点头应道:“好好好,尽心尽力,尽心尽力。至于乱不乱碰,那不都随媳妇心意——” 随她心意。 这婆母不是挺“通情达理”的? 太史筝闻言明媚笑起,爽快应了声:“好。” 拜堂 而后,对镜拜妆台是为“新妇拜堂”。 太史筝在起身后,便被傅其乐引着与崔家宗亲们一一拜见,只瞧筝若走马观灯般为他们进献赏贺,他们也在收到礼物后,用新的彩缎作为答贺。 如此来来往往,筝光顾着问安送礼,傅其乐同她说的话是一点没往脑子里去。 等到最后一份赏贺送去站在末尾的仓夷手中,这事总算告一段落。 可太史筝回到崔植筠身边时,无数个差不多的名字与长相难分的脸,在她眼巴前晃来晃去,惹得她两眼发晕。跟着一个不注意,就往崔植筠身边贴去,却恰巧撞在了他那受伤的胯上。 崔植筠皱了皱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没敢声张强忍着扶好了太史筝。 谁料,这动静叫站在老太太身边的崔半芹看去,免不得几句殷勤,“母亲看看,这小夫妻那亲亲我我的样,真是羡煞旁人了。如此瞧着,您抱重孙的愿望,是势在必得了。” 重孙—— 这两个字落进太史筝耳朵里,只叫她眯眼望向崔植筠。怎么就势在必得了?哪里看出来的?这人夜里防她若防贼,还是采花贼。跟他生,怎么生? 崔植筠不经意瞥见太史筝含混暗昧的表情,惊得立刻转过头去。 他总觉得对方在对自己盘算着什么诡异的事情。 厅上,崔寓该是点卯当值,他在喻悦兰旁边起了身,同老太太与众人说:“母亲,儿子该去上值。新妇既已拜见过家中各位,就让大家散了吧。多谢诸位为二郎婚事操劳,也该好生休息。我先告辞了。” “母亲,儿子走了。” 崔寓要走,众人起身相送。 待主事的人走远。 老太太才抬手敲了敲鸠杖,饶有气势地朝厅下的太史筝告诫上几句:“孙媳妇,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崔家的一份子。望你耳聪目明,尽心相夫,以承子嗣。莫要做有违妇道之事,时刻顺敬你的夫君,你可记住?” 虽然冯黛娥这样说,太史筝可不一定这样做,但她还是恭敬地应了声:“孙媳谨记。” 喻悦兰立在一边。 她原本想了许多立威的话要说给媳妇听,可被方才那么一通搅和,也无心再去多言。眼下只等着老太太发话,好叫她那疲惫的儿与媳,回去休息。 “既然如此,那就散了吧。”老太太终于发了话。众人应声而立,自长幼之序纷纷离去。 余剩下小两口与喻悦兰相对而立。 崔植筠见状面无表情地拱手作别,“母亲若无旁的事,我与内子就先走了。” 筝也学着夫唱妇随,满脸笑意,“是啊,婆婆,您可还有别的事吩咐?没有别的事,我们……” 可太史筝的话刚说一半,崔植筠根本不等喻悦兰那边开口回应,转身就拉着筝愤愤朝厅外走去。 喻悦兰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不解问向傅其乐,“我儿这是怎的?瞧着不太高兴,难不成是这媳妇给他气受了?不应该啊,他俩昨晚上闹那么大动静,今日必是恩爱不疑。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傅其乐撇撇嘴,懒得搭理。 事到如今,她这主母是现在都看不出个所以。 新婚第一天媳妇请安,谁家能闹成这个样子?装不也得装个和气?这可倒好,丢人现眼。若非是崔植筠这样好的品行,恐早就闹起了脾气。 “傅其乐,我问你呢!”喻悦兰回了头,傅其乐装作没听见地往厅后走。 喻悦兰便又叫了她的名,“其乐,我觉得不行,你且叫人去跟媳妇说,今日看她新婚,早饭就不用她伺候。待到明日,让她跟植简媳妇一块,到泠雨轩伺候用饭。” “明日?”傅其乐诧异回眸,“大娘子,急什么?何不等到二郎媳妇回门后再……” 喻悦兰却从不是个听劝的主,“我叫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这家你说的算,还是我说的算?” 傅其乐拗不过主家,只得唉声叹气地答应:“好好,您说的算,您说的算。老奴啊,这就吩咐人去。” - 府中小径,道两旁是绿油油的冬青。 崔植筠藏着心事只顾闷头走路,却忘记了松开太史筝的手臂。 筝摇了摇被他抓住的地方,嗔怪道:“崔植筠,你想牵我,大可好好地牵,我没说不让你牵,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可你现在这么拽着我的胳膊,弄得我很不舒服。” 崔植筠闻言回神猛地松开了筝的手臂,与筝又开始保持起安全的距离,这惹得太史筝是又恼又气,“崔二郎,你从刚才进去就不对劲,今儿早起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你?” 崔植筠知道自己的沉闷都写在脸上,可他却没料到太史筝能这样直白地追问。 他们还真不是同一种人。 崔植筠沉声开口:“方才在厅下发生的事,我替他们向你道歉。今日是你进门第一日,就遇见这样的事,实在不该。” 他竟是为了他们对新妇礼数不周而致歉,太史筝听出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无能为力,却也惊讶于崔植筠的坦诚,她笑着安抚起他这贤良方正的夫君。 “不是郎君犯的错,郎君为何要道歉?” “若是郎君怕我心有芥蒂,那大可不必担心。既然那日接了你的帖,我必是早就做了准备,不然我也不会来。况且,我嫁给你,理应和你夫妇同心。你的家人,也是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亦是你的家人。家人之间包容宽慰,不是最基础的东西?你放心,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呢,也别去在意。” 一句话破开崔植筠心口的芥蒂。 这是他生在这崔家二十年来,从未感受到的暖意。 崔植筠不可置信。 太史筝趁机大步来到他的面前,抬头看向崔植筠由暗到明的眼睛,“啊呀,要我说,就是郎君好福气,能娶到像我这么善解人意的妻,可千万记得好好珍惜。所以崔植筠我告诉你,我中午想吃王八炖鸡!” 原就说登徒女,怎可能这么爽利?兜了这么大一圈,搞了半天就是想吃鸡。 “好,我会让厨房准备。” 崔植筠垂了眸,抬起脚往前走去。 “好诶——” 太史筝才刚得意, 身后便有女使追来说了个坏消息。 “郎君,娘子,您二位请留步。奴应了主母的吩咐,特地来跟娘子说句,今儿念您新婚,就不必去泠雨轩伺候用饭,待到明日一早麻烦您与大郎娘子一同前去。莫要晚了。” 女使在通禀过后转身。 太史筝带着疑惑的目光瞧向崔植筠,“婆婆的意思是,叫我明儿就过去?” 崔植筠知道自己母亲那副德行,想必又是她乱猜忌,最后思来想去将错处归去了太史筝的头上。 这回崔植筠没去避开筝的目光,他压低眉目说:“这事去不去随你,你若不想去便不去,出了问题,我顶着便是。” 崔植筠担着,是了解喻悦兰,出于丈夫的责任。怕太史筝无故受气。 他只觉旁人家的闺女,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气? 这不公平。 可筝却不这么想,她总叫人出乎意料,“去去去,为何不去?怎么不去?既然是婆婆的意思,怎能违背?再说人多吃饭多热闹呀,一定有趣极了,郎君就瞧好吧。” 几房的媳妇都是想着法的躲,最后只有大嫂一个人任劳任怨,她倒想得开。崔植筠有些意外,而后依旧是那句简单的:“随便你。” 只是这次,他的脸上总算带了些笑意。 - 一路回到银竹雅堂, 女使婆子在瞧见小两口后出言相问:“娘子,郎君。您二位是去休息,还是要用早饭?” “休息。” “早饭。” 崔植筠看了看太史筝。 “早饭。” “休息。” 太史筝瞧了瞧崔植筠。 两人心里都默默数了个三二一,最后异口同声说了句:“先吃早饭,再休息。” 婆子这才欢喜地应了声:“好嘞。” 太史筝先崔植筠一步进了屋,一个箭步就要往床上冲去。她是真的好累。昨晚上睡得迷迷糊糊,一点也不痛快,今日筝定要睡到海枯石烂。谁说什么都不好使。 可崔植筠跟着刚进门,伸手就拽住了脱缰的太史筝,义正言辞地说:“且慢,这床今日你我轮流来睡。我不与你同床共枕。” 轮流?亏他想得出来。 太史筝回握住崔植筠的手臂,想要对抗他的力气,“崔植筠,我可告诉你,我们是真夫妻!睡一张床,不犯律例!若不然,我睡,你就别睡觉了。” “不妥。”崔植筠试图松开太史筝,却发现与之拧在了一起。 太史筝盯着崔植筠,脑子滴溜溜地转,她不信治不了他这倔脾气,“行,崔二郎,我今日偏要瞧瞧你到底与不与我,躺这一张床。” 只瞧她用力将人一拉,崔植筠重心不稳便晃晃朝床上栽去。筝趁势偏移,伸手抱着崔植筠一起躺进了床里,她侧身抱着人不撒手,只为问上一句:“崔植筠,你是要我这么抱着你睡,还是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分开睡!你自己选——” “真是无赖,放手。”崔植筠动了动肩膀起身,又被压了下去。这登徒女真是使不完的牛劲。 太史筝出言催促,“你快选。” 崔植筠不予作答。 便是在二人僵持不下间,婆子端着早饭进了门,“哎呦呦,早饭来喽!” 可说时迟那时快,婆子又在望见榻上情景后,躲闪而去,“哦呦呦,早饭又走哩——” 休息 “分开睡。” “什么?” “我说,我选分开睡。” 崔植筠终是收回与太史筝轮流睡觉的提议,躺在筝的怀中一脸的生无可恋。 筝却欢欢喜喜地起身,唤回了溜走的女使婆子,帮着将早饭摆上了桌案。 崔植筠沉默着翻身拉过一旁的软枕,将脸埋进枕里安慰自己,这辈子应是会很快过去…… 饭摆好了,婆子退出了屋。 太史筝抚裙坐下,随手拿起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蒸饼开口道:“郎君不吃,饭可就凉了。难道这饭,你也要跟我轮流来吃?那不若我就——” 筝故意提高声调, 崔植筠猛地自枕中脱出,识相坐去了桌案旁。 太史筝望着眼前的温润儿郎笑了笑,崔植筠却始终不肯抬头看她一眼。筝便不再难为他,自顾自吃起被浮元子夸奖过的饭食。 确实不赖,四香味俱全,就是少了些家的味道。 筝这样想。 可就在筝正对案上的餐食一一进行品鉴时,崔植筠冷不丁来两了句:“明日去泠雨轩,在娘她们面前少说只做便好。会有女使帮衬,你也不必太过尽心。若是她们说什么不得体的话,你亦别往心里去。” 太史筝闻言歪了头,“诶?郎君还真是奇怪,哪有夫君这样教导新妇敷衍了事的?不过既然是你交代的事,我会放在心上。可明日不是说还有那个,让我跟着谁来着……” 崔植筠扶额不语,看来今日拜堂认亲她是一点没往心里去,“大嫂,仓夷。” 崔植筠开了口。 太史筝恍然大悟,“对,大嫂!我只管跟着她就好了,她做什么,我有样学样。总不至于出错吧?你放心,我最会讨长辈欢喜。以前在坤宁殿,圣人,老太后可喜欢我了。” 坤宁殿,真是个遥不可及的词语。 崔植筠看着眼前胸有成竹的妻,真不知此人是哪来的勇气。若非她为太史氏,崔植筠定会觉得她少时的经历乃是编撰蒙骗而来。 “我言至于此,你心里有数就行。”崔植筠垂了眸,再不复言。 太史筝却又好奇相问:“那明天我到泠雨轩去,郎君你呢?你去吗?” 崔植筠吃起饭来,依旧是斯斯文文,他等到将口中的饭菜咽下才回了句:“不去,那是女眷用饭的地儿,饭我会在这儿用。平日里上值的话,我一般都去太学里吃。” “不去啊…那好吧。”太史筝似有些丧气。 崔植筠没去搭理,他只搁了筷,起身朝太史筝说:“我吃好了,一会儿搁着叫人来收便好。我累了,先去休息。” 太史筝闻言捧着豆粥呲溜了两下,笑眯眯地回了句:“去吧去吧,我啊,马上就来——” 只瞧崔植筠顿时脸色大变,战战兢兢地转身而去。 - 而后,卧床歇息。 小两口各自守着规矩,对于床的分配公公平平。偶尔筝越了界,崔植筠便会公正地将人挤回去。 如此,两人除了半下午起来随便吃了口东西,竟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起。 以至于次日府中都在传说:二郎君平日里看着衣冠楚楚,实则心似猛虎,新婚之夜在银竹雅堂内与新妇折腾的翻云覆雨。所以,这夫妻二人才会累得昏睡上一天一夜,也不见踪影。 且那日太史筝在向荣厅,那让人想入非非的言辞,以及崔植筠别扭的模样,更是印证了众人猜想。于是,在这人多口杂的伯爵府,这事就越传越邪乎。 卯正,太史筝睡醒懵懵坐在床铺边上。 许是睡得时间太久,她揉揉眼,只觉眼中的一切都模糊不堪。便又迷迷糊糊侧身趴了下。 仍在梦中的崔植筠,忽觉腹前一紧,随之而来的就是沉重的压迫感停在原处。他恍惚睁眼,却见筝若一只娇小的狸奴般安静地趴在他的身上,呼吸均匀起伏。 崔植筠的身子瞬间僵住,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见筝睡得安稳,崔植筠张了张手臂,却始终不忍心将人推开,惊动她安稳的睡意。 崔植筠无奈垂眸看着身上安安静静的太史筝,想这人不乱来时,不也挺好。 只是,好不过三秒, 太史筝猛地从半睡半醒间惊起。 但瞧她的双手更是在撑起身前,不经意摁到了崔植筠那不可描述的地方。 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吟,被子下的崔植筠瞬间缩成一团,太史筝不明所以回首相看,她问:“郎君,这是怎么了?” 原她不想占他便宜,是想治他于死地!崔植筠躬身躲在被子下,不想搭理。 太史筝却迷迷瞪瞪伸出双手,下意识就疑了句:“奇怪,刚才碰到的是何物?郎君,你没事吧?” 是何物! 这话她也问的出——如此可好,羞愤自耳根蔓延,崔植筠彻底想消失在美好的世间。 太史筝见人不言,忽然想起正事,便转身离去,“唉,郎君,不跟你说了,婆婆那边来不及了。我先去洗漱了!” 门开了又合。 待屋内归于平静,崔植筠总算从被子内探出了头。只瞧他万念俱灰地望向仍未撤去的红帐,愁肠百转,崔植筠道是:这辈子过得…可真慢啊…… - 浴间内收拾妥当,太史筝出门就碰上大嫂仓夷来银竹雅堂接她同去泠雨轩,便没再回去瞧瞧她那大早起就不对劲的夫君。 筝脚步轻快走到仓夷面前,笑盈盈叫了声:“大嫂~” 她问:“您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太史筝虽记不得她的名姓,却对眼前人有很深的印象。朴素的珠钗,单调的衣裳,不太美丽的脸庞,只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 仓夷站在这些贤身贵体的人中间,总像是被淹没般消失地无声无息,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或许就是,她总做沉默的原因。 可她也因此变得独特。筝很好奇,她为什么会出现在与她格格不入的平康伯府里。 仓夷面对起太史筝显然有些局促。 眼前人是他人口中的国舅千金,更是正房的媳妇。未来伯府的主母。平日里,她早习惯了卑躬屈膝,这是崔植简教给她在府中活下去的准则,亦是陶凤琴教给崔植简的准则。 所以,仓夷才不敢接受这般矜贵之人的问候。 她又是沉默。 太史筝却如午后明媚的光,同仓夷照去,“大嫂嫂,怎么不理我?啊,昨天是不是人太多,大嫂嫂没记住我的名?” “那我就再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太史筝,是崔植筠的媳妇。大嫂嫂是长辈,往后可以像爹他们叫我筝,或者大嫂嫂觉得不得劲,叫我植筠媳妇也行。” 仓夷惊讶地抬起头,她的真诚不像是在作假。她跟她们好像不太一样… “我是仓夷。” 仓夷赶忙应了声,“你叫我仓夷就好。我怕植筠媳妇你不认得路,便来接你到一同到泠雨轩去…” 她仍是有些羞怯。 太史筝明媚一笑,“嫂嫂有心,多谢嫂嫂,那就有劳嫂嫂带路。” 筝的柔软,温暖了仓夷,她不觉跟着笑了笑,“没事没事,且随我来吧。若是晚了,恐婆母怪罪。” 话音落去,二人启行。 彼时,晨曦照东墙,听昨夜秋未凉。 这一路上遇见的人,皆在太史筝走远后窃窃私语,筝却丝毫不去在意。她只管走她自己的路。 反倒是仓夷在前羞红着脸,徐徐地行。 转角处几株芙蓉娇艳,筝路过伸手轻轻拂去,她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问:“嫂嫂,我想问问,那泠雨轩内都有谁会在呢?” “嗯?这事,别问我,别问我。”仓夷根本没听清身后人在问什么,便急着摇头作答。 太史筝困惑起来,“啊?这事连大嫂都不知道吗?” 仓夷点点头,筝便随口念了句:“连大嫂都不知道的话,那泠雨轩今日肯定有很多人吧。” “你说泠雨轩?”仓夷终是回过神。 这回换太史筝点了头,仓夷这才明了是自己想去别处,“我还以为你要问……” “你若是问泠雨轩的话,大多时候是婆婆和三奶奶在那用饭,有时候二伯母她们也会去。我呢,是日日都去伺候,而植筹媳妇,她原先刚进门那会儿,倒是去过两回,可后来就被母亲勒令不准再去。咱们大房就这般,至于二房,与他们来往不多,我也说不准。” 太史筝瞧着仓夷就是掌事的一把好手,她说起这些琐碎的事,一点也不似方才那样怯懦。 甚至思路异常清晰。 但筝疑问了句,“植筹媳妇?” 仓夷回眸答道:“嗯,崔植筹,就是咱们大房的老三。跟我家植简是一个妾母,植筹媳妇叫宋明月,昨天你们见过。” 太史筝似懂非懂点点头,她是完全记不清谁是谁。可筝更好奇,“好像是见过。那这植筹媳妇,又是为何被婆母勒令,竟连早饭侍奉也不准再去?” 芙蓉花丛外,无人过路。 仓夷闻言却顾盼左右,几度欲言又止。但瞧她思量了半天只道出一句:“她啊 ,话太密。” 干架 仓夷搞得神神秘秘,说出的话却叫人实在讶异。太史筝不由得奇怪,“话太密?这植筹媳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仓夷思索几番,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她,只道:“明月人不赖,虽然做起事来风风火火,马马虎虎,但算是个好相与的。咱们伯府不大,总会见到的。植筠媳妇,时候不早,咱们还是快些去泠雨轩吧。” 仓夷掐着时间,出言催促。筝也不再追问。 二人来到泠雨轩时,长辈们还没到,却碰上邹霜桐早早领着人在轩内布菜,这场面真是罕见。 仓夷疾步走去,生怕自己来晚,落得埋怨。 “植松媳妇。”仓夷问了好,“今日你怎么也在,是二伯母要来?” 可邹霜桐与来人碰面,却似没听见,没看见般,转头跟还未进屋的筝打起招呼来,“筠哥媳妇——你还真是勤快,来得好早。你是新妇,怎么不多歇会儿?来晚些长辈们不会怪罪的。” 邹霜桐冁然一笑,她倒不认生。 可筝却犯了难,她望着眼前这陌生且张扬的女人,尴尬地笑了笑。 这人谁来着? 仓夷早已习惯了这样被无视的感觉,她不但没恼邹霜桐,反而替筝好心介绍,“这是二房的……”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邹霜桐上赶着打断,“植筠媳妇,我是二房老二崔植松的媳妇邹霜桐,我大嫂是灵山县主。我昨日就站在她旁边,咱们昨日还打过招呼来着,你忘了?” “啊——县主嘛,你嘛,邹什么霜嘛,对嘛!没忘没忘,昨日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忘了。”筝装出一副不怯相,可低了头就默默摸了摸鼻子,看有没有变长。 瞧着眼前人是还打算再啰嗦些什么有的没的。太史筝赶忙一个华丽转身,追着仓夷而去,“嫂嫂,嫂嫂,我来帮你。” 邹霜桐想要奉承的话,被噎了回去。 怎么家里有势就了不起?和什么灵山县主的,都是一个德行。邹霜桐见太史筝无意搭理自己,在白了她一眼之后,转身就去偷懒歇息。 可她那屁股还没坐稳,泠雨轩外头就传来了喻悦兰、崔半芹和褚芳华说话的声音。 几个尖锐的嗓音,或高或低,混在一起,钻进人耳朵眼里,就会让人不寒而栗。 邹霜桐腾的一下从板凳上起身,只瞧那张本无甚表情的脸上,瞬间换上了灿烂的笑颜。 太史筝惊讶看去,这人从前是学变脸的? “婆婆来了,她们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你跟着我做便好。别紧张。”仓夷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这儿侍奉,被刁难时的无助场景,不由得安抚起太史筝来。 可太史筝哪里会怯场?她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有她治不了的臭脾气?只是大嫂一番好意,筝便笑着应了声:“有嫂嫂在,我安心。” 话音落去,外头几个人前前后后进了屋。 晚辈趁势给长辈行了礼。 可崔半芹一进门,在扫视过屋内形色各异的面孔后,便故意讪笑道:“瞧瞧,我家大嫂的好福气,这嫡亲的媳妇进门第二日,还没回门,就来伺候长辈用饭。真是羡慕死人喽。我说二嫂嫂,你家可有这样的待遇?有这样的好福气?” 墙头草今日又倒向喻悦兰这个东墙。 褚芳华瞥了她一眼,没憋好屁,“是是是,谁能有大嫂好福气?房中的媳妇,是个顶个的好。这个是老国舅的千金,那个是朱雀门前摆摊卖饧糟小鱼的孤女。不是我说,要论伺候人的功夫,咱们府里谁能比得上我们植简媳妇?植简媳妇整日啊,可谓是把咱们的女使婆子都顶得无事可做,把大嫂照顾得称心如意。植筠媳妇——你可得跟你这大嫂好好学习学习。” 得罪不起太史筝, 还挤兑不了人微言轻的仓夷? 仓夷的出身从来都是喻悦兰的忌讳,褚芳华将矛头调转过去,就是为了扳回她二房的面子。 谁料,喻悦兰竟出奇地没去接招,瞧她闷声坐下后只道了句:“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我坐下吃饭,我看还堵不住谁的嘴——” 今日这火没拱起来。 崔半芹自觉无趣,拉着褚芳华坐了下。 可听着她们这样暗地里掐来掐去,一个两个没人替仓夷说话便罢,还净拿着她挖苦打趣,太史筝着实有些心疼大嫂的处境。 这些人怎能这般无礼?出身与家庭,可是她自己能选? 老实本分不是她们欺负人的道理! 筝心疼看去,仓夷却依旧默默为座前这些看不上她的人一一乘饭夹菜,不带有一丝不悦,更没有任何违背之意。她们的嘲弄,像是与她毫无关系。 一瞬间筝怅然若失,筝觉得仓夷好似没有自己。可却也透着股坚毅。 “植筠媳妇,我儿今日可好些?” 喻悦兰忽然开了口,太史筝看向她,“嗯?婆婆放心,他好得很。今早来前,他还睡着。我同他说话,他都不带理人的。” 筝用直白地方式回应,叫邹霜桐与仓夷吃惊。 只是,叫人更吃惊的还在后面…… 但瞧太史筝刚刚将话说罢,转头便拿起桌案上煮好的鸡蛋,朝喻悦兰面前磕了磕。 她边磕,竟还边往桌边的空位缓缓坐去。筝扮做一脸无辜同她们说:“婆婆,人都到齐了吧?嫂嫂,我们的碗筷呢?快叫人一并上来,我都饿了,长辈们应该也饿了。” 仓夷吓得不敢吭声, 在场的人亦对筝的行为瞠目结舌。 仓夷不知太史筝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胆大妄为,无规无距。 等她缓过神想要提醒眼前人,筝却拿着剥好的鸡蛋,搁进了喻悦兰的碗中眯眼笑道:“婆婆,您饿了吧,给吃颗蛋。” 谁成想,话音与鸡蛋同落。 可这颗滑溜溜的鸡蛋,瞧上去并不愿安分地呆在喻悦兰碗中,转头就弹去了崔半芹面前的盘子里。而后几番起落,鸡蛋又在众人的注视下,借了盘子的力飞了出去。最终叫褚芳华“得利”,稳稳落进了她的手里。 褚芳华捧着鸡蛋一愣,崔半芹忍不住大笑起。 她那笑声刺耳。笑得喻悦兰面子散落一地,她今日本想装“慈悲”,谁料还是被逼得执起了“屠刀”。喻悦兰再也忍无可忍了。 “太史筝——” 喻悦兰带着满腔怒意撂了筷,“是谁允许你坐下的。” 太史筝被飞来落在她身上的筷子惊了一下,可她仍未怯懦,“婆婆,不坐下,怎么吃饭?” “岂有此理,谁说叫你来泠雨轩是来吃饭的!”喻悦兰遭到反驳,顿时火冒三丈。她还未曾见过如此肆意妄为的媳妇。 筝却据理力争地回复说:“不吃饭,那婆婆让我来干什么?这泠雨轩不就是吃饭的地方吗?” 崔半芹瞧着婆媳间的战火蔓延,异常欣喜。二房的褚芳华自与邹霜桐高高挂起。仓夷赶忙前去劝阻,“婆婆,您别气。植筠媳妇,你也少说两句……” 可她的话就像石头落进水底,悄无声息。 喻悦兰一样无视了她的存在,开口训斥起筝来,“植筠媳妇,我命你来,是让你侍奉伺候长辈。不是让你来悠闲吃饭的,若想悠闲吃饭,回你的屋里去。” 回她屋里去? 筝恨不得现在就转身离去,谁稀罕伺候你们? 但她不能惹起喻悦兰一身怒火,自己溜之大吉。想必一定会殃及大嫂这个池鱼。 于是乎,筝继续正声与其辩论,“婆婆,我不明白,咱们府中明明有这么多按月拿工钱的使人婆子为何不用?偏叫儿媳当老妈子来伺候?难道说儿媳来伺候,就不用给这些婆子开工钱了吗?难道儿媳们嫁来就是为给诸位长辈当使人婆子的?好不公平。”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 “事事躬亲,那是孝道,岂能相提并论。”喻悦兰怒声反驳。 太史筝偏要顶着得罪长辈的风险,鸣出那份不平,“孝道吗?可媳妇怎么觉得,您和长辈们好似都不太看重这份孝心?长辈们虽说没有养育过大嫂嫂,但大嫂嫂为长辈们做事,可算得您们口中的事事躬亲,如对双亲那般对待。但她做的这么好,都没有得到婆婆和长辈们的夸奖和认可,偶时还要受到些奚落。既然您和长辈如此无法认可,何不换人来做?” 筝言语和缓,不带一丝强悍。她抬眼时,见横眉冷目相对,可她还是要说:“想必只有换了二郎来,婆婆才真的能觉得顺心顺意,欢欢喜喜。” 好一个言语犀利的新媳妇,真是一物降一物。 从前这家里,只有喻悦兰教训别人的份,哪还有别人怒怼她的事? 往后,热闹有的看了。 屋内人心思各异,唯独仓夷站在纷扰之中,看着如光照拂她的太史筝。这是她嫁进这个家后,第一次有人愿为她仗义执言,愿为她出个头。她望眼前人纵使背影单薄,却撑着千斤力量。 喻悦兰此刻怒火中烧。 她今日定得给太史筝立立规矩,省得日后,她如二房那灵山县主般爬到自己婆母头上胡乱撒野。 喻悦兰拍了案,大道一声:“岂有此理,男儿怎能行这妇人之事,你如此目无尊长,编排你的夫君,实在有损妇道。太史筝,从前你再如何任性,我不管。但你嫁进我崔家,就要守我崔家的规矩。今日我便要替你家,好好教你规矩——” 完了完了。 仓夷心下大呼不好。 太史筝反倒气定神闲,临危不惧。 筝的底气,不全是她为太史氏的缘故,更多时候是因为对自己的看重。她已然想好了对策,大女子能伸能屈。喻悦兰扒不了她一层皮。但今日这话不吐不快,明日她们也只会变本加厉。 可彼时,屋外却猛地传来女使一声惊讶地唤:“妈呀,吓死人了。二郎君,您在这儿猫着作甚——” 喻悦兰的愤怒被打断,众人纷纷向外看,筝亦被这声音弄得一愣。 谁?崔二郎? 这人不是说…不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