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命白月光,但龙傲天版》 潇湘(一) “……为了苍生……大义……” “或许……不会醒……” “寻得一人……” “像她……” 浑身时而像是被烈火炙烤,时而又像是坠入冰窟。 周遭声响嗡嗡轰鸣,串联成不成意义的字符钻入脑海。 温寒烟头痛欲裂。 这时额头一热,有人抬手抚上她眉心。 一股淡雅冷香袭来。 这气息极其熟悉,就连灵台也陡然一清。 温寒烟下意识朝着那人掌心靠近。 那只手却略微一顿。 “也罢……” 随着叹息般的尾音落下,温热掌心一触即离。 冷香幽然散去。 那人抽身而去。 体温很快被冰冷的空气掠夺一空,温寒烟根本无暇顾及别的,心口又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刺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 她浑身动弹不得,却又拥有着清晰的神智,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折磨煎熬。 意识再次被拖拽入一片黑暗之中,昏昏沉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寒烟朦胧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断断续续说话。 “云澜剑尊当真要收纪师妹做入室弟子吗?” “还能有假?拜师大典已经在准备了,过不了几日就要举办。” “就连季师兄都日夜兼程赶回宗门,只为了参加新小师妹的拜师大典呢。” “那温师姐她……” “温师姐不会介意这些小事的,她一向性情温和,深明大义。” “况且,哪有弟子不允许师尊再收弟子的道理呢?” “再说了,温师姐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呢。” “……” 云澜剑尊…… 是她的师尊。 他……要收新的弟子了吗? 还未等她细细分辨那些只言片语之中的讯息,受创的识海又是一痛。 温寒烟一阵晕眩,再次陷入昏迷。 【别睡了,你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的?】 一道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在识海里回荡。 【快起来,剧情要开始了。】 剧情……什么剧情? 更多纷乱的画面一股脑涌入识海,温寒烟看到许多熟悉而陌生的脸。 视野最终定格在惨淡苍茫的天幕,她曝尸荒野,浑身血肉溃烂生脓,被无数蛆虫贯穿,在大雨倾盆之中被野狗分食。 【准备好迎接你的厄运了吗?】 温寒烟猛然惊醒。 她指尖刚微微一动,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声响。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高声道:“醒了——!” “寒烟师姐醒了!” 紧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的脚步声。 越来越多的气息涌进来,空气一下子变得混沌,温寒烟有些喘不过气来,心口处又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刺痛。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 一张放大的脸出现在视野里,正对上她的目光。 “寒烟师姐!!” 温寒烟一顿,勉强扯起一抹微笑:“空青……” 开口时才察觉她嗓音嘶哑,似乎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气息也不稳,简单两个字说出口,却有一种大限将至的虚弱感。 温寒烟抿唇闭上嘴,不再开口,只是笑。 少年一身白衣,皮肤白皙,五官俊秀,此刻正趴在床边死死盯着她,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死掉。 一张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挂满泪痕。 “寒烟师姐,你重伤还未痊愈,现在又刚苏醒过来,还是不要说话了,多休息休息。” 空青只失态了一瞬,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他左手抹干脸上泪痕,转身镇定朝着身后人吩咐,“你们都退远些,师姐身体还虚弱,莫要打扰她的清净。” 身后众人尽管好奇这位传说中以身炼器、拯救苍生于水火中的大师姐,但碍于空青威严,只好缩回头去:“是,空青师兄。” 空青……师兄? 温寒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稍微有点怔愣。 当年跟在她身后又软又羞的小少年,如今竟然已经独当一面、统领众弟子了。 她究竟睡了多久? “寒烟师姐。” 门轻声开合,房间里只剩下两人。 空青重新俯身守在床边,脸上冷静自若的神情散去,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满心依赖她的样子。 “五百年了……你昏迷了五百年。” 他倒了一杯水,小心扶着温寒烟喝下润喉,又哭又笑。 但眼底却焕发出极亮的神采。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温寒烟识海隐隐钝痛,痛到发木。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寂烬渊巨大的裂痕,疮痍满目,烈火焚原。 以及她决然以身炼器时,师尊师兄目眦欲裂的神情。 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够活下来。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小口喝了半杯水,她干裂的嗓子舒适了不少。 “……师尊和师兄呢?” 空青神情微僵,但只是一瞬,很快就自然笑道:“寒烟师姐,你突然醒过来让我太过惊喜,一时间忘记了。” 他垂下眼睫,“我这就去通知云澜剑尊和季师兄,让他们来看你。” 说到这里,空青诡异地停顿了一下,直接转头向门外道:“去请季师兄和……云澜剑尊来。” 【他们不会来的。】 声调古怪的电子音在识海中响起。 温寒烟没说话。 她刚醒过来不久,身体还有些不适,水只喝了半杯便咽不下去了。 她抬手推了一下空青虚扶在水杯上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但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就感觉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渗出,脸色也惨白下来。 “寒烟师姐,小心。” 空青连忙放下茶杯去扶,小心安慰她,“你重伤初愈,虚弱只是暂时的,有宗门帮你悉心调养,很快就会恢复的,你放心。”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愈发小下去。 温寒烟淡笑,不欲为难他:“我知道。” 只是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 以身炼器时她丹田破碎,经脉尽碎,就连神识都受到重创。 识海里也不知道钻进来个什么东西,整日对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能够捡回一条命,她已经知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紧闭的房门再次被打开。 一股微冷的气流顺着门缝钻进来,空青尚且没什么反应,温寒烟却感觉喉头一痒,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逐渐蓄满了眼眶,她只看见一道朦胧高大的剪影靠近,熟悉的松木香气包围住她。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紧接着青光微闪,一件柔软的高阶法衣被披上她肩膀。 霎时间,温热暖意汹涌而来,击溃了她胸口折磨人的痒意。 “寒烟,还好吗?”一道温润声音落在耳畔。 温寒烟垂眸调息,指尖攥紧了法衣:【可是他来了。】 【……】 识海中一片沉默,没有回应。 肩头那只手清瘦却有力,温寒烟浑身不适随着他的靠近而消弭了不少。 她轻轻撩起眼睫。 “师兄。” 熹微日光穿透窗棂无声涌入室内,青衫男子逆光而来,长身玉立,俊逸眉眼被光影模糊成一片柔和。 “寒烟,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见季青林赶来,空青默默舒出一口气,转身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把空间留给五百年未见的师兄妹。 门再次阖拢。 季青林眉眼含笑,眸光清润,关心喜悦不似作伪。 见温寒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他眼神微顿,似乎误以为她是因为根骨有损而黯然神伤。 季青林静默片刻,抬手便从芥子之中取出几瓶丹药。 “你修为有损,但不要担心,师兄一定会想法子帮你。” 寻常市面千金难换的高阶丹药,他不要钱一般一瓶一瓶往外拿。 “经脉受损,我们就修补经脉。” “神识受创,我们就温养神识。” 最后一瓶丹药被塞到温寒烟手里,她身侧床榻上已经被各类瓶罐堆满,再也放不下了。 “就算是这颗金丹回不来了,师兄就助你再铸一枚金丹。” 季青林没有收回手,而是将丹药连带着温寒烟的指尖一同包裹在掌心。 丹药瓶触感微凉,她的指尖竟也没有多温热。 季青林指尖微微蜷了下,更用力地攥住温寒烟的手,另一只手将她揽入怀中。 “金丹算什么?”他胸腔震动,笑着问,“我们要修就修元婴,好不好。” “只要你回来,寒烟,一切都好。” 温寒烟浑身隐痛,身体却挺得笔直。 她没有拒绝季青林的亲近,却也没有放松身体靠在他怀中,只是不远不近地坐着。 温寒烟垂眼盯着那只被扣在掌心的手,扯起唇角:“好。” 师兄的手还是这样温暖。 她天生畏寒,每到冬季都会手脚冰冷,就算是入了潇湘剑宗踏入仙途也并未改变。 季青林却与她截然不同,他为人清润如竹,体温却似火。 她刚入宗门时不过七八岁,就喜欢缠着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漂亮哥哥,威胁撒娇无所不用其极,非要他替她暖手。 当年少年于漫天缤纷下转身,唇角挂着无奈笑意,年岁不大却已初露风骨。 他伸出手牵住她:“寒烟,来。” 指尖相触,紧接着紧紧相牵。 成年之后,温寒烟知晓了何为男女大防,之后便不再央求季青林做这些。 可他们之间的角色却似乎对调了,季青林像是她没有血缘的兄长,哪怕明知修仙之人不畏严寒,每逢冬日却依旧总会担心她手凉不凉。 近乎成了习惯。 【但是,这已经不再是只属于你的特别了。】 “听空青说,我昏迷已有五百年。” 温寒烟感受到青年坚硬的手臂,以及通身更显朴实沉华的气息,倏地道,“师兄这些年似乎精进不少。” 季青林一愣,随即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自然,总不能等你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当年的样子,让你笑话。” 温寒烟不着痕迹避开他的手,只是道:“看来师兄这些年在宗门外有奇遇,不知有没有什么趣事?” 季青林神情一顿,不知道想起什么,唇畔笑意淡了点。 他面上却不显,语气自然地反问:“趣事?横竖不过是游历罢了,哪有什么有趣的?” 温寒烟注视着他,良久,微微一笑转移话题:“原来如此。” “等你身体好了,师兄亲自陪你游历。” 见她不再追问,季青林不着痕迹松了口气,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他放松下来,下意识道:“你曾说想看雪,师兄带你去看雪如何?” 【他已经带别人去看了初雪,就在十天前。】 温寒烟眼睫扫下来,无声笑了。 ‘分明名字叫寒烟,我却从未看过雪,师尊总要我在落云峰练剑,不许我下山。’ ‘不过是看雪罢了,这有什么难?师兄现在替你带一捧回来。’ ‘嘁,我才不要你带回来的雪!我要自己亲眼去看。’ ‘也好,那师兄便为你准备很多很多暖玉,把你浑身都捂得暖烘烘的,带你去。’ ‘什么时候?’ ‘师尊允许你下山的时候。’ ‘一言为定!’ ‘决不食言。’ 温寒烟也没有想过,师尊允许她下山的第一次,便遇上了寂烬渊封印松动,生灵涂炭。 师尊说她身负玄阴血脉,唯有她能掌控“镜月滕”的灵力,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为苍生化去这一劫。 那场雪,他们终究没有看成。 而如今,约定仍在维系。 陪师兄看雪的人却不再是她了。 “不必了。昏迷这么多年,我已不想看雪了。” 温寒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抬起眼,直接道,“师尊呢?” 季青林脸上笑意一僵,沉默下来。 他似乎顾忌着什么,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迎着温寒烟一瞬不瞬的眼神,半晌只是道:“师尊他……在忙。” 语气细细分辨起来,有些不忍。 温寒烟自懂事起,性情便一向温和,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从不会追问。 然而这一次,她却依旧直直盯着季青林:“在忙什么?需要我们替他分忧吗?” 季青林挪开视线,不与她对视:“……师尊的实力你也知道,你昏迷之前便已经是修仙界第一人。五百年过去,他已经于几年前突破了炼虚境,不需要我们——”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门外突然而起的骚动声打断。 一道沉闷的轰鸣声自远方传来,编钟齐鸣,整个潇湘剑宗都被笼罩在一道古朴而强横的气息之中。 有人开启了朱雀台。 ——那是潇湘剑宗之中,峰主之上身份的修士收徒时,才能够使用的地方。 “开始了!” “拜师大典开始了——” “时隔五百年,云澜剑尊再一次收徒!” “……” 季青林赫然抬眸,薄唇用力抿了一下,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次转回头来,目光紧锁温寒烟。 “寒烟……你听我说。” 温寒烟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白鹤自天边掠过,朝着朱雀台俯冲而去,人声鼎沸间,尽是洋洋喜气。 今日是云澜剑尊收新徒的拜师大典。 今日也是云澜剑尊曾经弟子苏醒的日子。 一边语笑喧阗。 另一边无人问津。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是白月光,真正的天道气运之子是你的替身,她才是注定荣宠加身的幸运儿。】 【被厌弃是你的宿命。】 【你还不信我!】 识海之中刺耳的声响一通乱响,天旋地转。 温寒烟没有再看季青林压抑着心虚的神情。 她垂下眼,再次抬眼时,眸底已是冰凉一片。 【我信。】 潇湘(二) 云雾缭绕间,钟鸣悠长。 季青林脸色有些不自然,他下意识松开温寒烟起身,语气稍微有点急促:“你听我解释。” 温寒烟不理会他,看着他的眼睛:“拜师大典?” 季青林闭了闭眼睛:“其实,刚才我就想找机会对你说的,只是……” 只是实在不忍。 寒烟是与他自小一同长大的、被他当成亲生妹妹疼爱的师妹。 她天资极高,十岁引灵,十五岁驭灵,二十八岁晋阶天灵境结金丹,是整个修仙界都赫赫有名的天纵奇才。 她曾经是那样意气风发,却在寂烬渊中折损通身修为,沦为废人,前途一片黯淡。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会再醒来了。 可她却拼着那点星火般的意志,挣扎着醒了过来。 看着温寒烟重伤尚且未完全痊愈,惨白着一张脸躺在床上,季青林觉得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寒烟,其实在你昏迷的这五百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季青林嗓音干涩,“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别生气。” 温寒烟抬起头:“我很冷静。” 季青林道:“……十年前,我下山游历,无意中撞见凡人界一处村落被仇家血洗屠戮。我碰巧赶到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已无一人生还。” 温寒烟:“然后呢?” “然后……就在我打算离开时,一双染血的手揪住我衣摆。我回头一看,发现角落竹篓里竟然躲着一名少女,浑身血污,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直勾勾盯着我看。” “她……求我带她离开,救她一命。” 温寒烟了然:“所以你便救了她。” “不,其实……我原本是不打算救的。”季青林薄唇微抿,“修仙之人看重因果,我本不愿随意结下尘缘,但……” 顿了顿,他视线下意识落在温寒烟眉眼间,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可她却十分倔强,一路都跟着我,那夜下了大雨,她浑身被淋透了,却还是咬牙一言不发跟着我,似乎我不留下她便不罢休。” “我见她性情倔强,莫名便想起了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季青林笑了一下,辨不清意味,“雨水冲淡了她脸上的血污,我看见了她那双眼睛。” “像极了你。” 温寒烟表情古怪:“你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救了她?” 季青林沉默片刻:“……算是吧。” 温寒烟不置可否。 这样算来,那名少女跟着季青林回到潇湘剑宗,也不过十年。 “后来呢?” “后来,她随我回了落云峰。我本想收她做外门弟子,但说来也巧,那一日师尊正巧出关。” 季青林再次安静下去,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晌才囫囵总结道,“总之,自那之后,她便缠上了师尊,想要向他学习剑法。” “所以师尊便收了她做弟子。”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总结。 “不,不是的!” 季青林却上前一步,急切否认道,“师尊起初并没有想要收她做弟子,还想将她赶下落云峰,只是那时你昏迷不醒,她又生得太像你……” 于是便没有忍心。 季青林眉宇深深皱起,他看着温寒烟,对上她不复从前温和的冰冷视线,温润神情变得稍微有些受伤。 寒烟怎么会这样想他和师尊? 她是他们最宠爱的人,哪怕重伤昏迷,他们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对别的人好。 但谁又能料得到,后来的事情会发展成他们逐渐掌控不了的局面呢? 温寒烟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他。 季青林面色一顿,脸色沉下来,咬着牙没说话。 十年。 的确,十年实在是太短暂了。 对于没有修为的凡人而言,十年或许很漫长。 可对于他们这些天灵境悟道境的修士而言,十年就连闭一次关的时间都未必足够。 而寒烟则是和他们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又昏迷了五百年。 整整六百年。 季青林压低眉眼沉默不语,温寒烟看着他,脑海中冷不丁闪回一些碎片记忆。 在她昏迷的五百年间,其实她的神识并未沉睡,而是能够断断续续地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她时常感觉到有人坐在她床边,低声与她说话。 有时那人身上染着淡雅的青竹香。 “寒烟,都怪师兄没有保护好你。” “苍生大义又算得了什么?师兄只想你能好好的。” “为何身负玄阴血脉就一定要以身炼器拯救苍生?如果你能自私一点该多好。” “寒烟,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有时,她会感受到一道冷淡的气息。 他不会与她说太多话,只是静静坐在床边,偶尔开口。 “你院中的梨花开了。”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话题逐渐开始偏移,一个名字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寒烟,新来落云峰的小师妹与你眉眼竟有七分像。” “她叫纪宛晴,说来有趣,你名为‘寒烟’却未见过雪,她名为‘宛晴’,反而出生在大雪绵延的地方。” “不过她性子跳脱,不像你那般沉稳,整日咋咋呼呼,把落云峰搅得天翻地覆。” “只是眉眼像,她不如你甚多。” 或许就连季青林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口中的抱怨字里行间皆是熟稔,语气也毫无不悦,反而透着很淡的欣喜。 她昏迷时他像是死去了,可是另一个人的到来却令他再次活过来。 而那道冷淡气息则来得越来越少,起初是三天一次,后来逐渐变成七天一次,再慢慢变成半月一次,一月一次,半年一次…… 最后,他不再来了。 温寒烟耳边仿佛传来那道低声轻叹。 ——“也罢。” 那时她深陷迷雾,听不清,也辨不清。 现在才明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的师尊放弃她了。 【纪宛晴就是真正的气运之女。】 识海里那个声音又在说话,【你的师尊、师兄、未婚夫……未来都会离你而去。他们都是属于纪宛晴的,你不过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 过客。 五百年似乎很长,对于除了她之外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但于她而言,只不过大梦一场。 原来那些仿佛如昨日一般的事情,已经过去五百年了。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在别人的心里塞进很多更鲜活的回忆。 每个人都似乎在她睡觉的时候,努力地向前走。 只有她被剩下了。 “师兄。” 温寒烟静默片刻,平静抬起眼,“我此番醒来,你真的开心吗?” 季青林愣了愣,随即上前去抚她的肩膀。 “自然是开心的,寒烟,你这是说什么话?”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她,便被轻微侧身躲开。 “是吗?” 温寒烟轻轻道。 朱雀台上钟鸣悠长,人声鼎沸。 似乎每个人都在过着自己的日子。 她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人在意了。 这时候她苏醒过来,就像是平静湖面里落下的一颗石子,打破了许多无形的平衡。 其中究竟几分忧几分喜,不足为外人道。 温寒烟:“我想出去看看。” 季青林自始至终都在观察她的表情,闻言他脸色一紧,勉强柔声哄她:“你想去哪?寒烟,你现在伤势没有完全痊愈,留在房间里休息不好吗?” “我保证,拜师大典结束之后,师尊一定会立刻来看你。” 顿了顿,他声音压低,像是曾经无数次妥协一般讨饶。 “纪宛晴不过是刚入门的小师妹,寒烟,你仍旧是我们最重要的人。” 温寒烟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她没有明说,究竟是不需要“留在房间休息”,还是不需要“做他们最重要的人”。 但这话听上去刺耳,季青林已经耐着性子哄她良久,心里又压抑着心虚,闻言神情也难看起来。 “胡说什么?” 他的眉宇拧起,盯着她苍白的面容,“寒烟,不要闹了,我知道你身体还未痊愈,浑身都不舒服,脾气也比平日大一些。其他事情,我们日后再慢慢解决好吗?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重要的,应该是拜师大典吧。 “我的身体状况我很清楚,我没事。”温寒烟再次道,“我不可以去看一看小师妹吗?” 季青林薄唇紧抿,眉宇皱得更紧,眸底温情缓缓褪去。 “不行。”他说。 “为何?”温寒烟笑了下,她轻轻歪头,一头乌浓的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衬得她肤色愈发惨白。 “朱雀台上,难道有什么是我见不得的?” 季青林头痛地按了按眉心,似是想要平复情绪,但片刻,窗外传来悠长的钟鸣声。 白鹤扑棱棱翱翔天际。 是朱雀台上的拜师大典快要开始了。 季青林向来温柔无懈可击的神情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裂痕。 他眼睫颤了颤,似是焦急,须臾,扭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寒烟,你太任性了。” 说完这句话,季青林似是片刻也不想多留,径直起身,朝着门外走。 他一边推门,一边单手掐诀,挥袖甩出一道青色流光,布满咒文的禁制登时笼罩了整个房间。 “宫步阵?”温寒烟视线落在明明灭灭的铭文上,半晌,意味不明笑了,“你用它来对付我?” 她条件反射调动全身灵力,想要冲破禁制。 温寒烟咬了下唇角。 如果说寻常人的经脉丹田像是桌案上完整的茶杯,那她的应该就是被摔得粉碎,只剩下几片勉强连在一起。 向这样的杯中倒水,水只会溢出。 而茶杯则会承受不住,彻底碎裂。 “朱雀台今日人山人海,于你恢复无益,权当是为了你自己的身体,你必须留在这。” 季青林没有察觉到电光火石间温寒烟的反应,只当她是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他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叹口气转身便走,“我还有别的事情,待会同师尊一起再来看你。” 门再一次紧闭。 温寒烟听见季青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许让她出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几道声音响起:“是,季师兄。” 只有空青语气有点不自在:“季师兄,寒烟师姐她……不去观礼吗?” 季青林淡淡打断他:“拜师大典上灵力动荡,伤了她你担得起吗?” 空青没再说话。 脚步声逐渐走远。 温寒烟靠在床头,身上还披着季青林送给她的高阶法衣。 她一把将法衣从身上扯下来,喘.息着靠在床头,好不容易积蓄的力气再次用尽。 但她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轻轻闭着眼睛:【你是何人?】 识海那道声音立即回应她:【我是[龙傲天系统]!】 【龙傲天是什么你或许不明白,但你只要知道,我的能力是让你触底反弹。只要有我在,你昏迷时我播放给你看的那些惨剧,就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温寒烟轻轻扯了扯唇角。 她如今被师兄亲手困在房中,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一介废人,日后下场如何,根本由不得她自己说了算。 【别担心,不过是重塑丹田经脉,对于我来说都是基本操作。】 龙傲天系统看穿了她的想法,语气漾着几分傲然得意。 【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问鼎修仙界,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都完全不在话下!】 【现在他们欺辱你,日后轮到你绝地反击,这不是很爽吗?】 温寒烟呼吸略微凌乱了一拍。 即便是云澜剑尊,见了她如今的身体,恐怕也难以保证一定会将她治愈。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吗? 但这声音从她识海里冒出来,且先前所言句句皆已成真。 或许……她该试着信它。 毕竟她已经没什么值得图谋,更没什么能够失去的了。 【你想让我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养好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龙傲天系统啧啧道。 【就你现在这个走一步都要喘三下的身体,未来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杀你简直易如反掌,你又怎么可能复仇虐渣,打脸报仇?】 温寒烟冷静下来,垂眸盯着床上散落的瓶瓶罐罐。 那个声音说的对。 如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若按照系统所说的剧情发展下去,师兄与终将她反目,师尊弃她于不顾。 她指望不上任何人。 无论怎样,身体才是她自保的本钱。 至于拜师大典…… 正如季青林所说,修仙之人最讲究因果。 她为天下苍生沦为废人,昏迷五百年,苏醒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若系统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日后师尊师兄还要取她的骨血,令她日日夜夜受血肉剥离之痛,只为替新来的纪师妹温养神魂。 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刚刚开始。 她不恨那位未曾谋面的纪师妹,但她也决不容忍师尊师兄粉饰太平,踩着她的尸骨心安理得享誉天下。 她要亲手斩断他们的因果。 好在或许是念及旧情,季青林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并没有收走他送给她的丹药。 温寒烟阖眸调息,感受了一□□内残破不堪的现状,挑了几瓶对症下药的,拔开瓶口全都倒进了口中。 潇湘(三) 季青林是云澜剑尊的大弟子,手里的东西自然不是凡品。 单一枚都要上千块上品灵石的丹药,温寒烟一口气吃了好几瓶,感觉身体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不少。 至少没有随意动两下便喘不过气的虚弱感了。 丹药化作柔和的灵力在体内流淌,似春雨般寸寸滋润过她的经脉。 在这阵暖意温柔中,温寒烟半梦半醒,仿佛回到五百年前的某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剑光跳跃,剑风勾动落叶。 “温师姐!温师姐我们再也不敢了!” 几名穿着外门弟子服侍的少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神情狼狈。 在他们身前,白衣少女潇洒收剑,裙摆在空气中轻扬。 “还敢不敢再欺辱同门了?” “不敢,不敢!” “行了,这次就小施惩戒,如果再被我发现下一次,我定然不会轻饶你们,落云峰不需要这样的弟子。” 温寒烟微抬下颌示意右边空地,“你们走吧。” “多谢!多谢温师姐手下留情……” 几名少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风一样跑远了。 “好了,他们都已经走远了。”温寒烟转过身,朝着假山道,“你出来吧。” 假山旁绿叶掩映,分明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动静。 但过了很久,叶片微动,假山后面钻出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多谢温师姐相助。” “小事一桩,只是日后遇到别人欺负你,你不能再这么软弱任人揉捏了,知道吗?” 温寒烟看着眼前的小少年,他也穿着外门弟子服,但是衣服并不合身,裤脚袖口都短了一大截,衣料也破破烂烂的。 他头发很长,长得遮住眼睛,只露出白得不太健康的肤色,还有一小片瘦削的下颌。 温寒烟皱眉:“你叫什么?” 少年安静许久,轻声:“空青。” “你以后跟着我吧。”温寒烟直截了当道,“正好我洞府内还没有外门弟子服侍,你愿意不愿意?” 空青一愣,长长的额发后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弟子愿意的。” “寒烟,你在这做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温寒烟先冲着空青微颔首,摆手示意他站到她身边来,才转头看向来人。 “师兄?” 青衫少年仗剑而来,墨发高悬,发尾在日光下轻晃出一道残影。 这里分明有两个人,他的眼睛里却只能看见一人,目光紧锁住白衣少女。 “说好了陪你抓兔子,怎么我刚布下宫步阵一回头你就没影了。” 季青林扫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长剑,皱眉问,“你和旁人动手了?” “嗯,正巧碰见几名外门弟子在欺负他。” 温寒烟指了一下身后的空青,季青林的视线这才慢悠悠扫过去。 被盯着看的少年瑟缩了一下,小幅度又朝着白衣少女身后躲了躲。 季青林眉头皱得更深了:“其他人呢?” “走了。”温寒烟笑了一下,“我正打算回去寻你。” “你教训外门弟子何必自己出手?直接扔去思过崖就是。” 季青林收回目光,上下打量温寒烟,“刀剑无眼,伤到你怎么办?” 温寒烟有点不高兴:“我才没有那么弱。” 不过很快,她的目光便被季青林右手提着的东西吸引了。 “这是什么?”一小团毛茸茸的白色在少年指尖挣扎,温寒烟惊喜抬眸,“你抓到了?” “自然,这有何难?”季青林勾唇,把兔子塞进温寒烟怀里,“只是这宫步阵却没有教会你。” 他手中空下来,修长指尖熟练掐诀,一道青芒掠过,咒文明明灭灭沉浮于掌心。 宫步阵成。 温寒烟眼睛里却只能看见兔子了,爱不释手一把一把地摸,头也没抬地敷衍:“下次,下次。” 季青林有些无奈,反手收回宫步阵,眸底却柔软一片:“也就只有你能有‘下次’,若是被师尊知晓我用这种借口四处贪玩,恐怕要被他罚去思过。” “真的?”温寒烟一偏头,不太信,“外人都说‘云澜剑尊如何如何冷漠不近人情’,我却不觉得。” “那是对你。”季青林耸了下肩,“他对我都没有这么好。” 温寒烟眨了下眼睛:“那师尊以后会像对我这样,对别人好吗?” “这……”季青林正欲开口,却见空青神情僵硬地盯着他身后。 他意识到什么,迅速转回头。 一袭白衣胜雪的男人负手立在树荫下,眼睫低垂,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眸光无悲无喜。 温寒烟却没察觉,见季青林没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有入门的时候,师尊是不是对你像对我一般好?” “难道师尊的好,是会转移的?” “寒烟,快别说了。”季青林给她使眼色,奈何少女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留意。 “不会。” 一道浸冰碎玉般的清冷声音响起。 温寒烟一惊,猛然转过头。 白衣墨发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身姿挺拔,垂眼凝视着她。 刚才在脑海里想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温寒烟下意识忘了对师尊的敬畏,壮着胆子问:“如果您收了新的弟子,就会对我不好了吗?” 云澜剑尊只是静静看着她,黑沉眸底似古井无波,没有立即开口。 周遭气氛陷入一种紧绷的死寂之中。 季青林硬着头皮想打个圆场:“寒烟,师尊他……” 话还没说完,他便怔住了。 那个疏寒比霜雪更甚的男人稍俯身,宽大手掌轻轻揉了一下少女的发顶。 他唇角微勾,清浅的弧度浮现,却似冰雪消融。 温寒烟怔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师尊原来也是会笑的,也可以这样温柔地摸她的头。 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声音。 “阿烟。” “除青林之外,我此生只有你一个弟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经脉丹田中针扎般的刺痛感被平复下去。 温寒烟从幻梦中睁开眼睛。 依旧是这扇窗,窗外依旧是那片山水,那棵梨树。 如今正值凛冬,梨花并未绽放,只剩一棵光秃秃的树干立在那里。 五百年了,她的院落分毫未变。 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调息片刻翻身下床。 右手边的博古架上摆着剑架,剑架上是一把两指宽的长剑,白玉无暇,冰透锋锐。 正是她的流云剑。 温寒烟轻抚剑身。 流云剑感受到主人久违的气息,震颤着发出一道清越剑鸣,几乎要破鞘而出。 温寒烟拔剑出鞘,剑身原本应当散发莹润的透亮光泽,此刻却灰蒙蒙的,像是落了一层灰。 “抱歉,现在没有灵力能喂给你。”温寒烟叹口气。 她现在自顾不暇,恐怕没办法将流云剑发挥出十成剑意。 如果她能有很多很多灵力就好了。 温寒烟重新收剑入鞘,却没有察觉到一道绯红流光自空气中掠过,散发着不祥的光晕钻入她袖摆,无声没入剑身。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像是察觉了什么。 但很快,它便再次猝然一震,冷不丁安静下来。 这点细微的变化,并没有人注意到。 下一瞬,温寒烟便感觉一股淳厚的灵力顺着手腕涌入剑中,流云剑芒陡然大盛,按捺不住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剑鸣声。 【现在你是新手阶段,我可不是无良系统,新手大礼包已经给你了——驭灵初期的灵力,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已经足够用了。】 【是时候大干一场了!】 温寒烟攥紧剑柄,冰凉坚硬的触感熟悉,像是刻入骨髓般铭心。 铿—— 流云剑铿然出鞘,发出一道尖锐的啸鸣,灰蒙蒙的剑身并不起眼,但在她掌心却勾动起满室风影。 剑尖轰然撞上青芒闪跃的宫步阵。 青芒一颤,紧接着幽然黯淡下来。 宫步阵破。 强行破阵造成的冲击力令她本就是强撑的身体承受不住,温寒烟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她面不改色抬手抹掉,提剑便走。 这宫步阵是季青林亲手教会她的。 她自然知道如何破解更省力。 【没想到你竟真的有点用处。】温寒烟盯着四散的灵光。 【若没有你相助,仅凭流云剑,我怕是破不开季青林的宫步阵。】 【那是,我可是无敌的。】龙傲天系统语气染上几分得意,显然十分受用。 温寒烟唇角忍不住上扬,右手挽了个剑花,单手推开门。 房间里的动静不算小,外面守着的弟子恐怕一早就听见了。 温寒烟一抬头,便看见空青正如临大敌按剑站在门外,身后跟着几名外门弟子。 见她从门内大步走出来,他脸上冷凝神色微顿,满目惊愕地看着她。 “寒烟师姐?” 空青讶然瞥一眼她掌心还未归鞘的流云剑,有点不敢置信,“方才……是你做的?” 虽然他知道,这房间里除了她以外,根本没有别人。 但他还是不敢往哪个方向去想。 ——她不是重伤未愈,刚才甚至连动一下都费劲吗? “是我。”温寒烟不欲多说,单刀直入,“带我去朱雀台。” 空青正摆手让身后弟子退后,闻言静默片刻,一双眼睛黑沉沉望着她。 半晌,他苦笑一声,收剑入鞘,“你想去朱雀台,我带你去便是。” 温寒烟没动。 她仗剑而立,一身素白衣裙随风猎猎作响。 “你当真愿意带我去?” 温寒烟陈述事实,“季青林说了,拜师大典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放我离开。” “季师兄此举,我自然是不认可的。” 空青看温寒烟一眼,叹口气道,“但……师姐,季师兄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 他看着她唇角残存的血痕,沉默了一会。 “你身体虚弱,还是……留在这里养伤吧。” 温寒烟与空青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你劝我,究竟是因为担心我,还是因为担心旁人?” 空青唇瓣动了动,脸上浮现起挣扎的神色。 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落地时,他也是在场的,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多一点。 也就不受控制地想得多了一点。 良久,空青才艰难道,“寒烟师姐,我知道你心情不悦,可是你没有与纪师姐相处过,其实她……不是坏人。” 一阵风起,周遭枯枝残叶摩挲,簌簌作响。 空青的声音很轻,散尽风里。 “……你不必这样,容不下她。” 温寒烟视线越过空青,落在不远处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上。 将空青带回院中之后,少年过长的额发剪短,露出俊秀的五官。 那时候他的神情羞涩,眼神也总是躲闪,不敢多看她。 起初温寒烟以为他不愿亲近她,倒也没有多在意。 直到后来她一夜静修之后推开门,在院落中看见这棵梨树。 空青到她院落中后便拥有了合身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染过尘泥。 然而那时他却满身都是泥土,听见她的动静,猛然抬起头来。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漾满了明亮的光辉。 “寒烟师姐,你来啦!” 少年羞涩地扯起唇角,努力控制着飘忽的眼神,直视着她轻声说,“前些日子听说你喜欢梨花的味道,我便……自作主张,替你寻了一棵回来。” 细碎黑发间,少年耳根无声泛红。 温寒烟看向空青的脸。 五百年过去,他已经成熟许多,此刻与她相对而立,眼神不偏不倚,定定与她对视。 他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不再凌乱。 白皙的耳廓也不再会为她染上红晕。 温寒烟笑了:“原来,就连你也这么想。” 人都会变,空青自然也会变。 但或许他也没变,他自始至终都是落云峰的弟子,只听云澜剑尊的。 温寒烟收回视线。 她从来没有容不下纪宛晴。 她只是想去看一看。 此刻朱雀台热闹非凡,几乎半个潇湘剑宗的人都去观礼。 分明主角之一是她的师尊,为何她去不得? “既然你想拦我,那便来吧。” 温寒烟抬手挽了个剑花。 原本她只是不甘心。 那五百年前的约定,好像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当了真。 让她显得这么格格不入。 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 其实她并不是一定要去这朱雀台,但是这样多的人一个接一个排着队阻拦她,她反而非去不可了。 见温寒烟要硬闯,空青进退两难。 他攥着剑柄,拔剑也不是,不拔剑也不是,最后只好像五百年前那样求助于她:“寒烟师姐,我怎么可能对你拔剑?你……你再想想好不好,算我求求你?” 回应他的是温寒烟挥出的一道剑风。 【该角色符合人设:两面三刀、忘恩负义的炮灰小弟。】 【任务:请一招制敌,剑指他咽喉居高临下地说:“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这话说出来,好奇怪。 不过,她躺了五百年,骨头都软了,正需要活动活动筋骨。 剑风掀起温寒烟脸侧碎发,她冷淡抬眸。 “让开。” 潇湘(四) 分明温寒烟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连个废人都算不上。 这一剑却似石破天惊,惊艳了在场所有人。 空青一时不察,飞身向后退了三步。 随即,他脸色有些微妙。 一人纹丝未动,一人后退三步。 只一剑,高下立现。 他败了。 如今他已是驭灵期,温师姐却只是个丹田尽碎的伤者…… 空青咬牙抬眸,声线不自觉冷了几分:“寒烟师姐,莫要再逼我了,否则,我也只好冒犯了。” 温寒烟没回应他,而是在识海中问:【我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当然不算!】 识海里的声音异常亢奋,【我们龙傲天做事不会这么温柔、这么点到即止!只有被打得足够疼,才能让别人记住你,以后都不敢再欺负你!】 温寒烟垂眼笑了下,再次抬起眼时,视线落在空青身上。 “你的剑法是我教的。”她勾起唇角,“今日便让我来领教你这五百年,究竟修炼出了什么成果。” 空青彻底无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曾经那个明媚的少女、后来温和冷静的温师姐,竟然会因为一场拜师大典而变得如此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他脑海中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张脸,分明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截然不同。 一个孤傲,一个亲和。 空青活动了一下五指,眸底雾蒙蒙的情绪逐渐散去,显露出几分锋芒来。 他重复了一遍:“寒烟师姐,别再无理取闹了,云澜剑尊若是知晓,定是会对你不悦的。” 但这一次,他语气冷淡了许多,不复昔日温情。 几名外门弟子静立在空青身后,他们都是新来的,先前从未见过鲜活的温师姐。 今日头一次见,没想到就遇到了这种事。 他们虽然没说话,但表情也写满了不理解。 ——不就是一个拜师大典吗?至于吗? 再说了,就算温师姐从前如何惊才绝艳,又是为何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可现在,她的的确确就是废人一个。 废人又如何能打得过驭灵境的空青师兄? 这不是让空青师兄为难吗? 任凭无数道视线怀着各异情绪黏在身上,温寒烟没再动作。 轻风浮动她如云的衣摆,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辨不清思绪地望着空青。 恍惚间,空青仿佛看见当年的白衣少女站在满树盛放的梨花之下。 梨雨漫天,她仗剑回眸,侧脸莹白如玉。 分明没什么表情,却灿若骄阳,一眼直忘进他心底。 久久不能忘。 空青眸光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张口唤道:“寒烟师姐……” 温寒烟唇畔微动,吐出两个字:“流云。” 随着她话音落地,一道纯白剑光撕裂空气,仿佛惊雷般朝着空青呼啸而去。 院落中的薄雾被剑气震得轰然荡开,空青瞳孔骤缩,下意识拔剑挥出一道剑气,足尖轻点旋身向后飞掠而去。 砰—— 两道剑气惊天动地地相撞,激起一阵气流震荡,向四周辐射而去。 温寒烟身体原本就是靠丹药强行从病秧子堆成了正常人,被剑气冲撞得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唇角逸出一缕血痕。 方才一个照面,温寒烟便感知到,空青眼下已是驭灵中期的修为了。 可系统给予她的灵力,只有驭灵初期。 但即便如此,她也绝对不会后退。 比剑法,自她记事起,便从未输过。 温寒烟飞快捏了个剑诀。 流云剑嗡鸣作响,由于没有被注入主人的灵力,剑身灰扑扑的,于她身侧盘旋一圈,再次猛然冲入云霄,与空青的鸿羽剑在半空中僵持纠缠。 “空青师兄要胜了!” “温师姐如今能够催动本命剑,已然不易,若想胜过空青师兄,恐怕还得再休养上百年。” “百年?她这一身伤病,恐怕此生是无望恢复了。” “嘘,别说了……” 几名外门弟子围在旁边,见鸿羽剑占了上风,便知胜负已分,嘻嘻哈哈挪开视线。 温寒烟死死咬住牙关。 她绝不会认输。 剑诀的反震力,几乎将她岌岌可危的丹田再次撕碎。 但只要这一剑斩出去,她便一定会赢。 恰在这时,无人瞥见的瞬间,一抹绯色虹光飞快地闪跃了一下,钻入她身体里。 温寒烟感觉那阵几乎撕碎她的刺痛感猛然一轻。 下一刻,流云剑猛然发力,剑意呼啸间,将鸿羽剑死死压制得毫无还击之力。 空青一愣,不可置信地抬眸。 怎么可能?! 围观弟子也皆是一脸震惊。 是他们看错了吗? 那把连灵力都没有的剑,竟然将鸿羽剑压得连挣扎都做不到? 但剑修斗法瞬息万变,一切都在呼吸之间。 天崩地裂的气流中,流云剑飞旋。 温寒烟察觉到自己占了上风,当机立断乘胜追击。 她毫无滞涩地挽了个令所有人都眼花缭乱的剑花,流云剑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再次朝着空青袭去。 剑风裹挟着剑意,瞬息而至。 噗嗤—— 空青左肩一痛,愕然垂眸。 灰扑扑的剑身不偏不倚没入他肩膀,只差一寸便要刺入他命门。 流云剑盘旋了一圈,悠然飞回主人身侧。 剑柄被一只莹白的手稳稳接在掌心。 白衣翩然的女子手腕翻转,垂眼轻描淡写甩了一下剑身上的血。 血珠顺着剑尖滑落,剑身再次恢复一片灰蒙,滴血未沾。 流云剑是云澜剑尊亲手为温寒烟打造的。 听闻他曾奔波于数十个秘境,遍寻天材地宝,耗费九九八十一天,只为心爱弟子的一把流云剑。 空青一阵恍惚。 他看着白衣女子缓步走近,慢条斯理将剑尖抵上他心口,轻点两下。 然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很冷淡的语气陈述事实。 “打败你,只需要一招。” 的确,只需要一招。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如此。 春夏秋冬,四时交替。 无数个日夜之间,就在这棵梨树下,白衣少女手持一把木剑,无数次轻而易举化解他的剑招。 “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她主动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词不达意地安慰,“宝剑锋从磨砺出。空青,你的天分很高,早晚会进入内门的。” 那时的他脱力般将手中的木剑扔到地上,喘息着艰难问:“进入内门,就可以像寒烟师姐一样厉害了吗?” 白衣少女一愣,随即笑了。 “那可不行。”她认真道,“我也是会进步的哦。” 是啊,她永远不会停下她的脚步。 哪怕她昏睡了五百年,而他日夜兼程。 他还是追不上她。 …… 鸿羽剑“当啷”一声坠地。 “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干涩,“对不起。” 温寒烟却垂眸盯着剑尖,没有回应。 她在心里问识海:【刚才是你做的?】 它竟然能够为她修复反震带来的伤势。 【对啊对啊,是不是非常威风?】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只要你的经脉能够承载灵力,我就能够在你触发系统的时候助你一臂之力。】 一边自卖自夸,它一边默默感觉有些心虚和古怪。 ……通常情况下,它们龙傲天系统充其量只能做到越一级必杀。 但像温寒烟这种直接从凡人越到驭灵的,还真的很少见。 它真的这么厉害? 原来它这么厉害! 系统没有多想,只短暂打了个岔,便继续开始自吹自擂。 【越级绝地反杀的感觉很不错吧?】 还真的挺不错。 温寒烟感觉周身经脉又开始隐隐作痛,强弩之末的身体到底还是不复往昔。 伤上加伤,她却只觉得畅快。 她从来不是弱者。 也不需要怜悯。 “空青师兄竟然……输了?” 一旁一直沉默的外门弟子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他们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的身影。 重伤沉睡五百年,女子清减不少,一身白裙随风飘动,更显得身材纤细,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 可她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人一剑,便像是能硬生生撑起一片方寸大小的天地。 ……这就是五百年前为苍生献祭、一剑惊艳九州的温师姐吗? 仅凭一把没有灵力的剑,靠着剑意就一招胜了驭灵境的剑修。 如果温师姐还在巅峰时期,那该是怎样的风姿? 外门弟子又是向往,又是心头大骇。 ——他们先前竟然敢那样编排她。 此刻目光再望见那身材清瘦、面色苍白的清丽女子,谁都不敢再小瞧她。 温寒烟没再看脸色灰败的空青,抬手收剑欲走。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剑芒仿佛一根碧竹射来,轰然呼啸落在温寒烟身前,阻住她向前的去路。 季青林颀长的身影下一瞬便落下来。 他似乎来得很匆忙,身上还沾着几片烟粉色的桃花。 ——那是朱雀台拜师大典仪式的一部分,师尊洒落桃花瓣至弟子身上,象征着一种福泽和庇佑。 温寒烟盯着他恍然大悟,没觉得意外。 原来季青林方才匆匆而去,是赶着去朱雀台观礼。 季青林神色稍有些不虞。 他单手执着凌云剑柄挡在温寒烟身前,扭头随意瞥一眼肩头染血的空青:“让你们守着寒烟,就是这样守的?先去后面站着,稍后自去领罚。” 空青抿着唇角,望着温寒烟眸光闪烁,像是有些迟疑。 可片刻后,他低下头,捂着肩膀退到季青林身后。 季青林这才看向温寒烟,向来温和的脸上染上几分凉意。 “寒烟。”他没有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只是说,“回去。” “为什么?” 温寒烟真的不明白,季青林、空青……为什么所有的人见到她苏醒,除了起初那一定点喜悦以外,眼底都只剩下忌惮。 戒备着她、警惕着她。 就像是在防一个贼。 季青林没有回答,态度少有地有些强硬:“回去。” “我不想。”温寒烟攥紧了流云剑。 她直视着季青林的眼睛,“我说过了,我想去朱雀台。” 季青林眉间紧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生出几分不悦:“你为何如此不听话?寒烟,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温寒烟面容冷淡,半分不退让:“师兄又为何不愿与我说实话?事到如今又何必再提从前,毕竟,你从前也不会这样对我。” 季青林薄唇抿了又松,脸上神情变幻。 良久,他才像是妥协了一般,周身凛冽气势一松,又有几分恢复成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师兄模样,语气也稍微软了几分。 “寒烟,你这又是何苦?” 季青林看着院落里被剑气扫荡的一片狼藉,他从来不知道温寒烟的气性竟然这样大。 他心底不受控制地将她与另一个人比较一番,态度也有几分微妙。 “师尊只是觉得纪宛晴资质不错,再加上结了因果,所以才收了她做弟子。” 季青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愈发觉得温寒烟自苏醒起就大闹落云峰显得格外莫名其妙。 可毕竟是当作亲妹妹疼爱了那么多年的师妹,他还是耐着性子哄,“但你依旧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 “师兄,你不明白吗?我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争个高下,只为了旁人心中一席之地。” 温寒烟顿了顿,冰凉的眼底染上几分情绪。 她看着季青林,低声道:“师兄,他食言了。” 自从温寒烟成年以来,她像是一夕之间长大了,她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隐藏自己的伤口。 记不清有多少年,季青林再也没有见到温寒烟对他如此亲近的模样。 他一愣,心口不自觉滚烫。 “寒烟……” 但很快,季青林便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他心底还未完全热起来,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再次冷下去。 “当年那个约定……那不过是口头的戏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季青林指尖蜷了蜷,静默片刻,下意识反驳,“你难道真的当了真?” 这语气,就好像谁当了真,谁就是天下头一号蠢货。 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不堪其扰般揉了揉额角。 “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执着于一句五百年前的戏言,寒烟,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一想,就算师尊收了新弟子,那又怎么样?” “我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改变,你依旧是我最宠爱的师妹,是师尊最看重的弟子。只不过,从前我们只有三个人,如今多了一个纪宛晴。” “她性情活泼,天真烂漫,并不难相处。时间长了,你也会喜欢她的。” “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温寒烟静静看着季青林诉说他想象中的未来,眼底的情绪逐渐褪去。 她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 潇湘(五) 院落清幽,梨树无声伫立。 少年一袭青衫立于树下,梨雨漫天,光影斑驳。 凌云剑鸣尖啸,他于风中回望,眸底一片柔和。 一阵风过,画面似流沙滚动发皱,拂乱一池幻象。 男人依旧一袭青衫,单手提着凌云剑,静立于对面。 两道身影逐渐重叠。 只是眼前的男人眸底却不再染着笑意,凝望着她时,俊逸的五官写满了无声的焦躁和心虚。 梨树未开花,深褐色的树干在冬日间更显寂寥。 从前的百般疼爱呵护,难道都是假的吗? 温寒烟一时间分辨不清,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的他。 她攥紧了流云剑柄,冰冷坚硬的触感刺激着掌心,唤回她的神智。 温寒烟不欲与季青林争辩,转而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为何会出现在此?” 懂她的自然会懂,不懂她的,任凭她如何剖白都不会明白。 她没必要多费口舌。 但季青林分明已经赶去了朱雀台,朱雀台并不在落云峰上,以季青林如今的修为,应当无法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他主动赶回来,定然有他的原因。 季青林话音微顿,脸上浮现起几分不自然的神色。 他的确是有其他事情才会赶回落云峰的,但是没想到刚一赶到便遇见了这些事情,一时间打岔竟然忘记了初衷。 直到温寒烟主动开口询问,他才恍然回想起来。 但想到他真正的来意,季青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他眉间紧锁,视线无声落在流云剑上,抿唇不语。 温寒烟察觉到他的目光定在她右手。 “你为流云剑而来?”她似有所感,心中反而一片平静,语气很淡。 季青林的反应却比她这个将要被夺本命剑的人更大。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嘶哑,显然是心神震荡。 “寒烟,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寒烟没什么反应,只觉得奇怪。 她想什么了?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预设她一定会想些什么,而且还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 但这一次,季青林没有想错。 她绝对不可能交出流云剑。 剑就是剑修的命,要她交出本命剑,和生取她性命又有何区别。 这一点,温寒烟心知肚明。 她知道季青林也心知肚明。 但季青林不会主动做出这种选择。 温寒烟眸底一片冰凉:“是谁让你来的?” 季青林神情稍有些僵硬,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抹温润笑意。 他软着语气接着哄她,却没有直接回答:“寒烟,没有什么谁。其实,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温寒烟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半分没有被他扰乱心神。 她眼神坚定,不偏不倚盯着季青林:“是师尊让你来的。” 语气间已十分笃定。 季青林眼神闪烁,指尖紧紧扣住凌云剑,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但很久之后,他依旧没有否认,只是语气中重新染上强势:“寒烟,将流云交给我吧。” 温寒烟一偏头,握着流云剑纹丝不动:“如果我说不呢?” “听话,寒烟,师兄是为了你好。” 季青林叹口气,“你现在身体虚弱,即便刚才以剑意胜了空青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常年在落云峰的驭灵境剑修,我与他不同,于历练中经历无数生死,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温寒烟觉得可笑:“我身体为何虚弱,其中缘由你不是不知晓,现在却反过来拿这一点压我?” 季青林神情微僵,沉默片刻,却也只是默默避开这个话题,语中强硬半分不让。 “寒烟,师兄当真想让你好好休养,早日将身体养好。你既然知道今日这把剑我必定要带走,就该知道怎样做对你更好。” 顿了顿,他似是有些不忍,语气稍微缓和几分,“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温寒烟轻笑,顺着季青林的意思反问:“既然如此宠爱、器重我,又为何执意要我手中的这一把流云剑?” 季青林眸光微沉,仿佛被说中心事,哑声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件事对于寒烟来说太残忍。 可是宛晴她…… 她更不能没有流云剑。 温寒烟似乎没有察觉到季青林的难堪,接着道,“正如你所说,师兄,现在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平静,没有丝毫不甘,像是只是陈述事实。 “凭借你的实力、凭借师尊的实力,只要你们想,又有什么得不到?” 温寒烟轻抚流云剑身,“可我却只有它了。” 方才说出口劝解她的话,这一刻全都像是锋锐的刀刃般重新扎回了自己心头。 季青林喉结上下滑动,在某个瞬间心里甚至闪过一丝茫然。 是啊。 寒烟沉睡了五百年,为了天下苍生修为尽失。 她失去了一切曾经引以为傲的依仗,苏醒之后世事沧桑变迁,她心里又该有多怕? 可他身为她从前最依赖信任的师兄,却丝毫不顾及她的心情身体。 以宫步阵禁锢她、弃她而去不说,此刻竟然还想要夺走她的本命灵剑。 ……何其残忍。 “寒烟,我……”季青林喉头干涩,开口声音竟嘶哑不成音调。 他一时间甚至想要为她违抗师尊的命令,心底也替她生出几分怨气恼意。 但下一秒,另一张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季师兄。”少女灵巧地凑近了他,弯月般的眉眼笑意盈盈,“你很想看雪吗?我知道什么时候下山最合适哦。” 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眉眼,季青林恍然间仿佛回到五百年前。 身侧少女也与记忆中另一道身影逐渐严丝合缝地重合。 她……像极了寒烟年少时的样子。 那便同她一同去看雪吧,带着寒烟的那一份。 好像这样一来,心里空落落的那一处就不会那么那么疼。 鬼使神差地,季青林答应了陪纪宛晴一同下山。 他们一起看了一场初雪。 纯白大雪纷扬落下,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猩红的鲜血。 纪宛晴倒在雪地之中,唇畔染血,人事不省。 那双熟悉的眼睫紧闭着,唇角却还挂着依稀笑意,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季青林心神一阵剧震,仿佛再一次经历五百年前的那一幕。 他再一次失去。 季青林连夜带着纪宛晴回到潇湘剑宗,上了落云峰一剑劈上云澜剑尊洞府前的禁制。 下一瞬,洞府内袭来一道强横剑意,一道冰冷声音蕴着浑厚灵压轰然砸落。 “何事喧扰?” 季青林抱着昏迷的纪宛晴“扑通”一声跪下:“师尊,求求您,救救她!” 洞府内安静一瞬。 随即,禁制一松,淡漠声音传来:“带她进来。” 纪宛晴身体内千疮百孔,季青林按照云澜剑尊的指示将她抱到寒冰床上,才见她紧皱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些。 季青林松了口气,这才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震袖屈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纪宛晴眉心。 他垂眼感受半晌,语气淡淡:“若继续发展下去,她时日无多。” 季青林神情凝重:“还有多少日子?” 云澜剑尊撩起眼睫:“不出十日。” 季青林有些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真的要放任她去死吗?寒烟她还……”后面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口。 云澜剑尊自然知道季青林想说什么,他没有回应他后半句没说完的话,只是道:“只有我独门功法能够克制住她体内乱窜的邺火。” 季青林怔然。 独门功法从来不外传,如果想要云澜剑尊救下纪宛晴,她必然要被他收入门下。 可是……师尊早已答应一人,此生不再收徒了。 但如今,那人却生死不知。 季青林心乱如麻:“那……可是寒烟……” 云澜剑尊立于寒冰玉床一边,雪白袖摆垂落在床榻上。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滑腻布料微微坠于少女指尖。 云澜剑尊居高临时地俯视着少女的脸,视线在那副眉眼上略微停顿:“我去查看一番,她是否还有苏醒的可能。” 这个“她”说的自然是温寒烟。 说完这句,云澜剑尊便转身离去。 季青林知道他要去见温寒烟,留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一狠心将纪宛晴留在此处,起身跟了上去。 属于温寒烟的院落被一道强大的灵力拢在其中,里面温度适宜,不受四季更迭的影响。 此刻正值凛冬,院落内却葱茏绿涛,繁花似锦,一棵梨树立于殿宇一侧,枝叶被人精心修剪过,上面梨花次第盛放,幽香顺着清风散入空中。 再次踏上这条熟悉的青石板路,季青林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来到这里是什么时候。 云澜剑尊则时常闭关,尽管很久没有来过,姿态却依旧驾轻就熟,仿佛脑海中曾经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最终站在房门前。 季青林莫名有些紧张,此刻事态已经发展到紧迫的地步。 “寒烟和宛晴的神识,我们真的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吗?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让她们都留下?” “这一点,你早该心中有数。” 云澜剑尊睨他一眼,淡淡道,“心神不宁便留在此处等我。” 说罢便推门而入。 季青林迟疑片刻,紧随其后。 房中燃着安神香,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双手交叠搭在小腹,肤色莹白如玉,五官清丽精致,双眸轻阖,看上去像是正在小憩。 这张脸与正躺在寒冰玉床少女的脸有七分相似,可气质却截然不同。 一人凛然如山间孤月,高洁不可攀,另一人烂漫如山间芳菲,艳丽又亲和。 细细看去,并不难分辨两人的差异。 再次看见这张脸,季青林心神俱震,仿佛再次被带回封印在此处的六百年岁月之中,连带着对纪宛晴的挂念也淡了许多。 云澜剑尊身姿挺拔立于床边,降下的阴影将少女拢在其中。 他没有言语,只这样看着她,像是想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刻在骨髓之中。 半晌,他伸手探向她额头。 白衣女子原本静静沉睡,此刻或许是感受到熟悉而依恋的气息,脸颊下意识蹭向他掌心,眉间微皱,似是不适,想要向他撒娇。 云澜剑尊动作微顿,眼睛定定凝视着她。 可良久过去,白衣女子依旧并未睁开双眼。 云澜剑尊眼睫落下来,唇角不自觉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掌心溢出灵光,柔和地包裹住少女的身体,温柔探向她识海,试图触碰她神识。 没有任何回应。 他探入的灵力像是沉入深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激起。 季青林一直守在床边,见云澜剑尊神情不对,连忙问:“师尊,如何?” 云澜剑尊静坐于床畔,轻轻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时,他眼底情绪翻涌又褪去,收回手。 最终一叹。 “也罢” 那一日,云澜剑尊收回了笼罩于院落之中的灵压。 顷刻间,百花凋零,绿草泛黄,满树梨花转瞬间枯萎零落。 光秃秃的梨树依旧立在那里,似乎昭示着什么。 有人已经无声地作出了选择。 …… 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眼底的茫然散去,重新染上固执的坚持。 “寒烟,宛晴她的体质特殊,需要云灵滋养才能勉强续命。” 季青林正色道,“云灵千年现世一次,距离下一次还有四百年,而上一次现世的云灵,被师尊铸在了你的流云剑里。” 说到这里,他语气稍微有些起伏,透出几分压抑不住的焦虑和压迫感。 “寒烟,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一声金鸣,凌云剑铿然出鞘。 季青林仗剑而立,青衫于风中猎猎作响。 他一字一顿道,“寒烟,不要再任性了,请你顾全大体,将流云剑交给我。” 温寒烟简直像是不认识季青林。 这番话乍一听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仔细一听,却发现这就是一顿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歪理邪说。 修仙之人原本便是与天争命,修仙界更是弱肉强食,各凭本事。 杀人夺宝倒是常见,但她还真没听说过因为别人弱小,所以她就必须将自己的本命剑拱手相让的道理。 她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本命剑,就成了任性、不顾全大体了? 温寒烟听着识海中兴冲冲的声音,望着季青林的眼神逐渐冷却。 【该角色符合人设:自私自利、优柔寡断的炮灰师兄。】 【任务:用暴力碾碎他的三观,然后踩着他的胸口嘲讽:“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温寒烟看着季青林手中的凌云剑。 凌云流云本为一体,皆是云澜剑尊亲手为他们打造而成。 她冷不丁嗤笑:“师兄,你怕不是忘了,你的凌云剑中也铸有云灵,只不过没有流云剑中那样多。师尊当年将云灵一分为四,三分给了我,一分给了你,自己半分未留。” 季青林表情一怔,显然直到这个时候才回想起来有这回事。 温寒烟勾唇:“想起来了?既如此,你又那样心疼纪师妹——” “何必不把你自己的凌云剑给她?” 潇湘(六) 季青林被温寒烟了然中漾着嘲弄的目光看着,心底不自觉由内而外生出一种羞愧。 这种愧意很快便化作烈火,焚尽他的理智,化作一阵恼意席卷而来。 他如玉般温和守礼的面具破碎,抿着唇冷然道:“寒烟,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如今已是悟道中期,凌云剑在我手中能够发挥更强横的剑意。” 言外之意,温寒烟如今只是丹田破碎的废人。 就算尚且能以剑意驱使流云剑,实力却与他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如果是从前的温寒烟,恐怕根本想象不到那个向来柔和的师兄,居然有朝一日会对她说出这种诛心之言。 但她现在竟然半点不觉得意外。 “你说纪师妹需要云灵滋养神魂。”温寒烟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她邺火入体,神魂受邺火灼伤?” 季青林眉眼沉郁,承认道:“是。” 温寒烟点头,又问:“你说你在凡人界救了她,之后便带回了落云峰?” 季青林额角一跳,倏地意识到什么,薄唇紧抿没说话。 但他的反应与默认无异,温寒烟也并不需要他的承认。 毕竟,这些话是他不久前才对她亲口所说。 “这世上根本不会存在天生便被邺火入体的人。” 温寒烟直直注视着季青林。 他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眼睫半垂着掩住眸底思绪,看上去不仅不复从前温柔,反倒散发着几分诡异气息。 温寒烟心底闪过些许念头:“她身上经历过什么?” 季青林下颌紧绷。 他眉间郁郁,一时间脑海中思虑许多,最终道:“寒烟,别再问了。你只需要知道,这五百年来我和师尊一心为你,如今你醒来,我们一定比任何人都要欢喜。”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宛晴一定也是欢喜的。” 这五百年来,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尝试过无数种法子,试图将温寒烟唤醒。 但无论是聚灵阵、搜魂阵,还是各种源源不断堆进她房中的天材地宝,都没有唤醒她分毫。 若不是潇湘剑宗内属于她的弟子魂灯未灭,他们几乎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后来是司星宫玉宫主偶然算了一卦,他们才明白,原来是温寒烟身体受创太重,无法承载神魂。 若想救她,需要为她的神魂另寻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纪宛晴出现了。 一切都仿佛是天意。 季青林明白云澜剑尊心中所想,虽然云澜剑尊从未开口,但他每每看向纪宛晴的目光虽淡漠,却又深掩着某种狂热。 师尊想用纪宛晴的身体救寒烟。 于是在一夜云澜剑尊亲手将邺火渡入睡梦中的少女体内后,纪宛晴便留在了落云峰。 不是外门弟子,也不是内门弟子。 她身份不明不白,却在落云峰过得风生水起,享尽万千宠爱。 所有人都说她上辈子定是拯救了世界,能够享受这样从天而降的福报。 却不知这福报宠爱之后,掩藏着致命的杀机。 温寒烟神魂强横,唯有天灵境之上的身体才能够接纳。 为了替温寒烟养好这副肉.身,季青林时而游历归来时会给纪宛晴带上些礼物,想帮助她早日结丹。 有时是丹药,有时是法器,有时是温寒烟从前爱吃的东西。 他已经提前将她当成寒烟对待。 然而渐渐地,眼看着纪宛晴对他们心中阴暗的念头一无所知,面对他笑得明媚,哪怕神魂受邺火灼烧呕血,也虚弱苍白着脸笑着让他们别担心。 季青林越来越不知道如何面对她,越来越愧疚。 也不敢承认地…… 越来越心动。 自从云澜剑尊查探不到温寒烟的神魂,并收回了庇佑她院落的灵力,纪宛晴在寒冰玉床上沉睡了三日再次苏醒过来。 她脸色苍白,却依旧笑眯眯的,根本不知道她的命只剩下七日。 只有师尊能救她。 但云澜剑尊回到洞府之后却只是闭关,再未见过旁人。 哪怕心下做了决断,可毕竟狠心放弃的那个是他六百年的弟子,云澜剑尊迟迟未有动作。 眼见着七日时间转瞬就要过去,最后一日前,云澜剑尊总算出关。 随着他的出关,另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云澜剑尊要收纪宛晴做入室弟子。 季青林本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纪宛晴会慢慢好起来,而他和师尊也会用时间补偿她,照顾好她。 温寒烟或许不会再醒过来,但只要她魂灯未灭一日,他们便陪伴她一日。 谁能想到温寒烟竟然恰巧就在这最后关头醒了过来。 简直像是天道给他们开的一场玩笑。 温寒烟见季青林紧绷着下颌不语,心底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被邺火灼烧神魂的感觉,比抽筋剥皮还要更难捱。 按照季青林的说法,纪宛晴竟是被蒙在鼓里,忍耐了这种痛楚近十年。 纪宛晴同样是受害者,吃的苦也并不比她少太多。 所以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她只觉得心寒。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她的师兄师尊竟然会干出这样的事。 最终伤害了两个无辜的人。 他们自己却毫发无损,甚至季青林此刻还能站在她面前,理所应当地“劝解”她。 “任性?”温寒烟单手按上剑柄,拔剑出鞘。 她轻笑,“那我就任性一次吧。” 金石交界碰撞出清脆声响,季青林脸色越发难看。 他没想到温寒烟竟然真的会对他拔剑。 她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 她明知道他剑风霸道,斗法时很难照顾她周全,万一伤到她怎么办? 季青林皱眉挽了个剑花,将凌云剑送回剑鞘。 “既然你执意如此,今日我不用剑。” 他指尖勾起剑带,缓慢将长剑解下,扔给空青。 “你我以阵法比个高下,若我再用阵法困住你,你便将流云剑给我,在房间里好好休养,莫要再乱跑。” 温寒烟与他对视:“你不用剑,是为了我?” 季青林皱眉道:“不然呢?” 温寒烟觉得季青林或许是对她有误解。 她只是昏迷了五百年,但脑子并没有睡糊涂。 “师兄,以阵法斗法,除了随机应变破阵结阵之外,同样也是灵力的比试。” 她直接拆穿他的心思,“若你我的阵法功效相近,碰撞在一起时,真正分高下的便是驱动阵法灌注的灵力。” “而现在,你明知道我经脉根本无法承受灵力,丹田更无法调动灵力。” “若我想要胜你,只有在结阵策略上胜过你这一条路。” 一直没说话的空青闻言一愣,不可置信看向季青林。 他资质在外门弟子中算得上不错,但进入内门只能算平平,所以专心钻研剑道,并未研习阵法。 他原先还觉得是季师兄念及寒烟师姐虚弱,不忍伤她。 这样看来,却是在为了自己必胜铺路。 “季师兄,寒烟师姐说的……可是真的?” 季青林侧脸肌肉紧绷,闻言只是瞥他一眼,没有回应。 无疑是默认。 季师兄不是向来疼爱寒烟师姐吗? 空青心中大惊,却也觉得温寒烟绝无可能胜过季青林。 ——寒烟师姐的阵法,都是季师兄手把手教会的。 他按着左肩伤处苦笑一下,朝着温寒烟劝道:“寒烟师姐……你就听季师兄的,把流云剑给他,然后回房休息吧。” 何必为一场绝无胜算的斗法伤了根本? 得不偿失。 温寒烟却看也不看他,只盯着季青林。 她没有回避,而是问:“那若是我用阵法将师兄困在其中,师兄便不再阻拦我去朱雀台?” 季青林根本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就算温寒烟全盛时期,恐怕也很难在阵法上胜过他。 更何况她已经沉睡五百年,丹田经脉无一不是千疮百孔,而他却在这五百年间四处游历,日益精进。 他没多想,直接应下:“好。” 温寒烟笑了下:“一言为定?” 季青林眸光微顿,抿了下唇角。 温寒烟只四个字,他便仿佛被拖拽回遥远的从前。 “……决不食言。”他说。 话音落地,他指尖飞速掐诀。 青色灵光于掌心流转,铭文明灭,朝着温寒烟轰然而去! 温寒烟旋身飞退,白裙墨发于风中狂舞。 她只是侧了下身避开阵心,便足尖轻点飞身而上,轻而易举自阵中跃出。 可青色铭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她刚闪身而出,青雾便散去又凝集,朝着她的方向如影随形。 又是宫步阵。 当年温和少年笑意柔软,用这阵法陪她抓兔子。 如今却三番两次用在她身上,想困住她。 温寒烟眸光一冷。 她绝不会让季青林得逞第二次。 温寒烟将流云剑抵在掌心,眼也不眨地用力一划。 流云剑无声闪烁了一下,绯色虹光明明灭灭,很快又归为一片黯淡。 季青林愕然抬眸。 血珠飞溅,几滴落在洁白衣襟上,洇开一片瑰绝的血痕。 温寒烟像是不知疼痛,面不改色双手掐诀。 “天地威神,诛灭鬼贼[注]。” 莹白灵光在她掌心浮动,掀起一阵狂乱气流,拂乱她额间碎发。 “六乙相扶,天道赞德。” 青光似乎感受到一阵强横灵压,在虚空中凝滞片刻,停滞不前。 莹白灵光如洪流般自温寒烟指尖倾轧而下。 “吾信所行,无攻不克。” 莹白灵光几乎凝成实质性的刀锋,高悬于半空之中,朝着青雾轰杀而去。 青雾四散躲避,然而却不敌那无数道含着滔天灵压的剑光,一眨眼便被戳得遍体鳞伤。 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下一刻,毫无反抗之力地熄灭了。 宫步阵破。 强烈的灵压无处宣泄,驱散青雾之后,朝着季青林俯冲而去。 季青林当机立断拔剑,铿然一声,剑光与灵光狠狠相撞。 一阵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尘烟消散之际,无论是青芒还是灵光皆散去。 季青林被凶悍的灵压创伤,偏头吐出一口血。 他却毫无知觉般侧头看着温寒烟,眸光震动:“是……太阴阵。” 太阴阵。 一些他早已忘记的记忆,在这一刻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师兄,你看!’白衣少女掌心铭文闪跃,她惊喜抬眸,‘宫步阵,我学会了。’ 青衫少年唇角微扬:‘只一次便学会了,寒烟果然天资聪颖。’ 白衣少女眸底笑意流淌,半晌想到什么,唇角又低下去。 ‘但师兄只教了我宫步阵,却不教我如何破解宫步阵。万一日后有人用宫步阵像抓兔子一样抓我,我该如何是好?’ 青衫少年一怔,口中吐出一串口诀,双手熟练掐诀,掌心溢出一抹青芒。 青芒涌动,缓慢漂浮至少女身侧,一寸寸粘附于她掌心的宫步阵上。 片刻后,白光被彻底吞噬,仅剩青芒沉浮。 白衣少女眼睛睁大。 少年收回手,青光散尽:‘那你就用这个。’ ‘这是什么阵法?’ ‘太阴阵。’ 顿了顿,少年笑着摸了下她的发顶:‘但寒烟,怎么会有人用宫步阵抓你?’ ‘师兄定会守在你身边,寸步不离地保护着你。’ ‘永远。’ …… 驱动阵法需要灌注灵力,可却也不只能灌注灵力。 修仙中人的精血每一滴都凝集着千百年的修为,只要有心,便可以精血驱动血阵。 血阵比起寻常阵法,威力能翻百倍不止。 可精血难得,这种方式也极其伤害身体,可谓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 所以鲜少有修士动用血阵,就算驱使血阵,大多也是生死攸关。万不得已。 季青林脸色变幻,心神俱震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目光复杂:“寒烟,你……何必如此。” 温寒烟垂手而立,血珠顺着指尖流淌,滴滴答答坠落一地。 她经脉受损,不能动用灵力,阵法又无法凭空吸收灵力。 所以这一次比试,她根本无法借用系统的力量。 “流云剑你拿不走。” 温寒烟攥紧了掌心伤处,刺痛感令她前所未有地清醒,“今日我若想走,师兄你也拦不住我。” 季青林清楚地望见她平静眸底翻涌的阴戾,心头一震。 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反应,当机立断再次当机立断掐诀。 巽风。 离火。 兑泽。 艮山。 莹白灵光再次大盛,在虚空之中交错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温寒烟抹一把掌心仍在往外渗的血珠,在虚空之中一划,反转掌心向下一压。 轰—— 前所未有的浩瀚灵压当头砸落,整个院落都被阵法灵力震荡,殿宇瓦片翻飞,草木震颤歪斜,梨树承受不住这样凶狠的气流,“喀嚓”一声被拦腰折断。 万仙阵成,以季青林为中心将他牢牢禁锢在其中。 季青林再也不敢托大,但此刻再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凌云剑嗡鸣在万仙阵中乱窜,将阵法撞出刺耳轰鸣声,天地震动。 然而任凭它如何戳刺劈砍,千次万次,都无法突破禁制半步。 季青林半跪在阵中,单手抹去唇畔血痕,缓缓抬眸。 温寒烟白裙翻飞,墨发只由一根玉簪简单挽起,在狂风中翩跹。 她缓步而来,立于阵外,与他一站一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眼底却再无半分笑意依恋。 季青林看见她毫无波澜的眸光,心中一阵刺痛,不知是内伤还是别的什么。 紧接着,他听见她似叹息似嘲弄的声音。 “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转身便走。 空青和一众外门弟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师兄竟然输给了温师姐?! 还说他……雕虫小技!班门弄斧! 季青林见温寒烟要走,神情闪过慌乱,顾不上刺痛内伤,连忙起身想要拦她。 然而万仙阵铭文闪烁,将他死死困在阵中,寸步不能离。 季青林无奈,只能留在原地高声喊她:“寒烟,你当真要去朱雀台?现在拜师大典已经开始,你去大闹只会贻笑大方,让师尊难做!” “快回来!”顿了顿,他咬牙道,“你上不去的!” 温寒烟脚步一下都没停。 让师尊难做? 师尊又何尝考虑过她的心情。 她缓慢将流云剑收入剑鞘,身姿挺拔,朝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 潇湘(七) 温寒烟只身穿过林海,日光从叶片缝隙中倾斜下来,洒落在她发间肩头。 由于现在无法调动灵力,她无法御剑而行,只能靠双腿一步一步走。 自从驭灵后,云澜剑尊将流云剑作为生辰礼送给她,温寒烟就再也没有走过这条路。 高空中景色宜人,鲜少有人会留意脚下风光,更何况是年少时常常经过的。 如今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 温寒烟望着身侧高大的槐树,恍然间又觉得上次经过这里依稀还是昨日。 每走一步,她体内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方才斗阵虽然没有动用灵力,但她的身体的确虚弱,被阵法冲击的灵压震伤。 好不容易修复了些许的丹田又有隐隐碎裂的趋势。 这种令寻常人恨不得跪地打滚的痛楚,温寒烟却像是丝毫感受不到。 她垂眸瞥一眼左手掌心,流云划开的伤口仍未愈合,依旧在滴滴答答淌血。 或许是她没有及时处理伤口,血液顺着她指尖滑落,已经将纯白色的袖摆染上一大片鲜红,看上去极其触目惊心。 按理来说,这样的小伤口很快就能够恢复,至少不会显得这么狰狞可怖。 温寒烟想了半天,却也没想出什么原因,只能归功于自己现在实在太虚弱。 她面不改色地赶路,一边从芥子中掏出几瓶剩下的丹药,拨开瓶盖轻嗅,对症下药挑了几瓶,像之前那样一股脑仰头服下。 温寒烟并不会因为这是季青林送给她的东西,所以就为了尊严面子不去使用。 那是和她自己过不去。 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亦或者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行事,她要养好身体。 争取早日修补好她的丹田,至少能够运用灵力。 现在还是有些太被动了。 除了借助系统的灵力直接灌注于流云剑中使用以外,她只能凭借剑意和血阵安身立命。 可方才季青林的所作所为却令她心底警钟长鸣。 ——流云剑也未必会一直属于她。 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实力,她就连自己的本命剑都守不住。 识海静默了许久的声音这时突然出现。 【谁说你的本命剑守不住?】 龙傲天系统冷哼一声,【我说过了,我是会帮你绝境反杀,触底反弹的。】 【你看看这个。】 下一瞬,温寒烟眼前一花,一道半透明的光幕出现在视野里。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天灵境巅峰(已失效) 技能心法:剑覆河山(新获得) 法宝兵器:流云剑】 温寒烟盯着莹莹流淌的光幕,粗略扫一眼后,视线落在“剑覆河山”四个字上。 【这是什么?】 【你刚才完成了两次基础打脸任务,虽然打的都是不起眼的小马喽,但是咱们事先说好的,你做到了你该做的事,我当然也会尽心帮你。】 龙傲天系统笑眯眯道,【这就是你获得的奖励!你可别小看这个技能,虽然持续性不长,但爆发力惊人,换算过来的话……跟炼虚境修士过招也不在话下!】 温寒烟指尖微蜷。 龙傲天系统忿忿不平道:【刚才,你为什么不执意和季青林比剑?】 【如果你再坚持一点,你就可以用这一招大杀四方了!你也不会因为血阵而消耗精血,变得这么虚弱。】 温寒烟眼神平静,她已经彻底认清了季青林:【如果不是将他困在万仙阵中,恐怕即使比剑输给了我,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放我离开的。】 【相反,我还要落得一个残害同门的罪名。】 【……】 龙傲天系统沉默片刻。 【都怪我,是我太没用了……除了这些东西之外,现在什么都帮不到你。】 温寒烟摇头:【不,你很有用,也帮了我许多。】 与空青比剑时,如果没有系统千钧一发时的帮助,她未必能够战胜他。 温寒烟语气柔和:【今日你帮了我,我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谢。如果没有你,一切未必能顺利走到如今这一步。】 如果她真的能够重铸丹田,别说对上悟道境修士,就连炼虚境的大能,她或许都能不落下风。 只是…… 温寒烟抿了下唇,坦诚道:【是我没用,经脉暂时无法承受太多你带来的灵力。不过,我会早日养好身体。】 她语气平静,并没有多少自怨自艾的抱怨。 【日后,我们定能一同闯出一片天下。】 系统先是被她一本正经夸得有点脸红,现在又被她平平淡淡三言两语勾动得心潮澎湃。 【好!我一定会帮你登顶修仙界,让所有人都不敢再欺侮你!】 温寒烟笑着回应了一句:【好。】 她要变强。 强大到再回首如今经历的种种,只觉得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掀不起半点波澜。 * 朱雀台位于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云澜剑尊喜静,所以他所在的落云峰坐落于整个潇湘剑宗最边缘的位置。 平日里御剑乘风时并没有什么实感。 可如今只能凭借双腿赶路,尽管一刻不停地向前走,温寒烟还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赶到四象峰。 这半个时辰之内,丹药在她体内发挥效用。 走到四象峰山脚下时,温寒烟除了稍微有些腿酸以外,没有感受到其余的不适感。 就连丹田经脉隐约的刺痛都平息了不少。 季青林在这些牵连不到他本身的细枝末节上,他对她倒还真是大方慷慨。 温寒烟眸底浮现起淡淡的嘲弄。 她刚上前几步,山脚下守着的两名弟子便警惕抬眼。 此时是晌午,天光流转,云蒸霞蔚,白裙女子仗剑而来。 她面容素净,五官清丽,只随意往那一站,便自成一派风姿,漂亮惊艳得令人挪不开视线。 其中一名弟子皱眉凝视她片刻,见她虽然看着十分面生,而且浑身浴血,但身上穿着的,的的确确就是潇湘剑宗内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 他朝着同伴使了个眼色,这才问道:“你是哪个峰的弟子?” “落云峰。” “落云峰”三个字落地,两名弟子眼睛皆微微睁大。 这名字对于整个潇湘剑宗都太过敏感。 一来,是因为峰主云澜剑尊乃如今修仙界公认的第一强者。 二来,此刻云澜剑尊正在山上朱雀台收徒。 而且,落云峰的内门弟子很少,是潇湘剑宗六大峰中最少的。 加上此刻朱雀台上那个新收入门下的弟子,拢共只有三个人。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两名弟子齐齐抬眸,愕然道:“你是温寒烟师姐?!” 他们眼神灼热,除了好奇、憧憬、惊讶以外,隐约还染着点别的什么情绪。 温寒烟不着痕迹地皱眉,留了个心眼,面上随意点头道:“是我。” 两名弟子眼神一片炙热,但很快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稍微一僵。 先前开口那名弟子主动道:“温师姐是来观礼的?” “是。” 那名弟子沉默片刻:“请温师姐稍待,我这便御剑上山通传宗主和诸位峰主。” 观礼还需要宗主和几位峰主首肯吗? 潇湘剑宗什么时候多了这种规矩。 温寒烟不动声色握住流云剑柄:“不必那么麻烦,我自己上去便是。” 那名弟子唇角笑意微僵,闪身拦住她前路:“温师姐,请留步。”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寒烟也看出这二人是有意要拦她。 “我师尊的收徒大典。”她身形不动,缓慢吐出几个字,“我去不得吗?” 她眉眼秀丽,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可短短几个字,弟子却仿佛从她身上感受到无穷无尽的压迫感。 他不自觉有些退意,脑海中却迅速闪回半个时辰前的零星画面。 青衫男子步履匆匆,自山顶朝着山脚飞掠,所过之处掀起一阵气流。 他守在一边百无聊赖,冷不丁碰上,怔了一下:“季师兄?拜师大典可是结束了?” 季青林脚步微顿,俊逸脸上勉强扯起一抹笑意:“未曾,不过我有些事情要办。” 季青林为人向来温和,同宗门内弟子关系都很好。 所以他像是朋友闲聊一般多问了一句:“怎么了,师兄步履急促,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古怪:“说来话长。” 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他猛地抬眼,郑重道:“稍后若是有人来此,想上朱雀台观礼,并且自称‘温寒烟’,一定不要让她上去。” “温师姐?”另一名弟子狐疑道,“她不是重伤昏迷,已有五百年了吗?” “重伤昏迷……”季青林将这四个字重复一遍,眼睫掩住眼眸,辨不清思绪。 半晌,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没错,温师妹昏睡多年,我却偶然发现有贼人擅闯潇湘剑宗,并且冒充了她的身份。” “此番,我正是要去解决这件事。” …… 可是冒充温师姐的人来了,季师兄却不知所踪。 弟子看着温寒烟胸前、袖摆上大片的血痕。 她袖摆上的血渍太多,几乎已经辨不清衣服原本的颜色,受伤之人定是流了许多血。 更别提她前襟上的血渍,只一眼便能看出是飞溅上去的。 是属于旁人的血。 是季师兄的血吗? 弟子心头一阵大骇。 季师兄已经是悟道中期的修为,就连他都不是这贼人的对手,自己又如何能敌得过她? “潇湘剑宗重地,外人不得擅闯。”牙关因恐惧颤栗得更厉害,弟子却仍是梗着脖子。 他视死如归般大声道,“不然,休怪我不客气!” 温寒烟听得莫名其妙。 外人? 她不过睡了五百年,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师兄还与她废话什么?” 自始至终未发一眼的弟子似乎忍耐已久,终于按捺不住铿然拔剑,剑尖直指向温寒烟咽喉。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守住四象峰!绝对不得让她打扰云澜剑尊、伤害纪师姐!” 话声刚落,他便提剑冲了上去。 先前那名弟子瞳孔骤缩。 锵—— 短暂的剑鸣声划破天际,一道强横的剑气横扫而来。 弟子眼前一花,再一回过神来,便看见自己的同伴倒飞而出。 他“砰”的一声撞在身后巨石上,砸出一个深坑来,人则是软绵绵倒下来,彻底昏死过去。 碎石簌簌滚落而下。 弟子惊恐抬眸,却见那道纤细身影站在原地,正慢条斯理收剑。 脚步甚至没有挪动半分。 简直是实力的碾压。 甚至,他就连这女子何时拔的剑,何时出的剑都看不清。 就在这时,他看见白衣女子抬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弟子浑身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踩到滚落的碎石,登时浑身一软跌落在地。 “你……你莫要放肆!” 温寒烟反手将剑鞘插入碎石之中,俯身:“冒充?” 她算是听明白了,这两名弟子将她当成了擅闯潇湘剑宗的外人。 这外人还冒充了自己的身份。 “是谁这样告诉你的?” 潇湘剑宗阶级差异极大,在此守山的都是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只有听从内门弟子或者更高层级修士的命令,根本没有自己做主拦人的份。 温寒烟一剑放倒同伴的出手太过干脆利落,再加上弟子已经脑补她将季青林杀了,一时间压迫感过盛。 他颤抖着嘴唇招架不住道:“季、季师兄方才离去,特意叮嘱,有外人擅闯,冒充成温师姐……” 顿了顿,他死死瞪着她,像是想要用眼神杀死她,“妖女,你将季师兄怎样了?!” “潇湘剑宗弟子不畏生死,你大可现在就一剑杀了我,但休想让我放你上朱雀台!” “……” 温寒烟发现自己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 难怪季青林在她离开时说她“上不去”。 原来是早有安排。 但他怕是太小瞧她了。 这两名外门弟子不过驭灵修为。 她就连他这位悟道中期的修士都能应付,更何况是驭灵修士。 只是说来可笑,这种时候,他怎么又不顾忌“刀剑无眼”怕伤到她了? 见温寒烟垂眸不语,弟子趁机咬牙从芥子中取出一枚玉珠,将灵力注入其中。 霎时间,玉珠色泽肉眼可见变得通透明亮,下一瞬便在他掌心炸开,冲天灵光拔地而起。 “有一位悟道中期之上的妖女冒充温师姐上朱雀台,想要搅乱拜师大典,伤害纪师姐和云澜剑尊!” 传讯符光芒一闪,没入林间。 这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温寒烟眸光一戾,当机立断拔出流云剑,用剑柄重击弟子后脑,将他打晕。 她刚将他靠着石壁坐好,便听见四象峰上传来一阵呼啸风声。 ——那是无数把飞剑御风而来。 能够让她这个身无灵力的人感知到,来人必然不少,至少有上百人。 温寒烟缓缓抬起眼。 来得正好。 潇湘(八) 潇湘剑宗主峰,四象峰。 朱雀台。 四象峰上灵力淳厚,四季如春,桃花绵延桃雨漫天,四季不败。 朱雀台正中心,摆着一张椅子。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倚坐在上面。 少女五官清秀,尤其是一幅眉眼,眉如弯月,眼型狭长,眼尾微挑,秀丽中透着几分浑然天成的妩媚。 然而她此刻肤色却极其惨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极其虚弱地靠在椅背上,低垂着头。 在她身前,负手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云澜剑尊扫一眼弟子恭敬呈上的玉鼎,鼎中是满满的桃花瓣,饱满新鲜,几瓣上甚至还挂着清澈晶莹的晨露。 他眸光微顿,片刻才抬手,袖摆中射出一道灵风。 桃花瓣飘扬而起,在少女发顶飘然落下。 “云澜剑尊着实宠爱这位纪师妹,简直比起当年的温师姐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当年温师姐拜师大典时都是跪着的,但云澜剑尊如今竟然默许纪师妹坐在椅子上。” “不宠才奇怪,纪师妹天资极高,没有入云澜剑尊门下时,都在十年之内修到了天灵境——就连温师姐当年也用了将近二十年呢。” “而且,听说纪师妹与季师兄结了尘缘,说不定日后会与季师兄结为道侣呢?” “真是好命,着实令人羡慕……” 一名弟子身量不高,正奋力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向里望,想看看这位传奇的纪师妹究竟长什么样。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投去一眼,却冷不丁发现垂着头的少女撇了下嘴。 他一怔,再看过去时,少女虚弱地低着头喘息,脸上是一片按捺不住的喜悦之情。 ……莫非是他看错了? 这时,高台上响起一道蕴着灵压的声音。 “纪宛晴,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少女依旧低着头,似乎身体极度虚弱不适,半晌没有回答。 云澜剑尊皱眉,挥袖散出一道灵力,将少女包裹在其中。 这时少女才缓慢抬起头,漂亮的眉眼笑意盈盈:“愿意呀,自然是愿意的。”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上首那道声音再次道:“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纪宛晴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云澜剑尊目光落在桃树上,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他正欲应允,山下却传来骚动。 一名弟子飞快行了一礼,三两步奔至宗主陆鸿雪身侧,低声同他耳语几句。 陆鸿雪眼神微凛,点头示意他下去。 随后他才起身朝着云澜剑尊拱手道:“师叔,出了点变故。” 云澜剑尊修为高深,压低的耳语在他耳中根本无处遁形。 “有人擅闯潇湘剑宗。”他冷淡阖眸,“谁?” 弟子还未走远,闻言身形微顿,主动转过身来。 “是……有位妖女正在四象峰下大开杀戒,而且……冒充成了温师姐的模样。” 云澜剑尊赫然睁开眼。 * 四象峰下光影蒙昧,剑光浮动。 青石板铺就而成的山道蜿蜒而上,白衣女子一人一剑,一步一步向上走。 在她身前,乌央乌央的外门弟子前赴后继,一波一波朝她涌去。 白衣女子一次只出一剑,一剑出手,必有一人丧失行动能力。 温寒烟以流云开道,任凭身侧剑风呼啸,脚步未曾有过半分滞涩,如入无人之境。 她来朱雀台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想见血伤人,所以出手间留有余裕。 但饶是倒在她手下的弟子并无性命之忧,这种干脆精准的出手依旧让人忌惮。 渐渐的,前来截杀她的弟子动作开始凝滞,渐有退却之意。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拾级而上。 她原本不想闹出这么大动静、做得这么绝,但实在是季青林不给她留退路。 最后一名弟子应声倒地,温寒烟垂眼打量流云剑灰蒙蒙的剑身。 方才出剑时,她余光依稀瞥见一抹绯红光晕流淌而过。 但现在,流云剑恢复如常,仿佛刚才不过是一场错觉。 温寒烟半信半疑地将流云剑送入剑鞘。 不过,这五百年间新入门的弟子平日里都不修炼吗? 这一路比她想象中还顺利。 【多谢。】温寒烟只当是系统的功劳。 系统学着她的语气,文绉绉:【不足挂齿。】 温寒烟忍不住一笑。 起初她察觉到识海这个声音,满心警惕戒备,更是在它说起师尊师兄种种不堪时疑信参半。 谁能想到,此刻真心站在她身边的,竟也只有它。 四象峰高耸入云,登顶后豁然开朗,万顷霞光穿过密林和枝叶,洒落在温寒烟发丝肩头。 她顺着微风扬起脸,碎发贴在脸颊。 朱雀台上鸦雀无声,灵压浩瀚,无数道视线皆汇聚在她身上。 高台正中央一道雪色身影长身玉立,眸光清寒,不偏不倚直视着她。 温寒烟扫一眼隐隐朝着她方向围拢而来的弟子,只一瞬便面不改色挪开视线。 她自然抬步朝着朱雀台走去。 “我来晚了么?”她轻轻一笑,“拜师大典结束了?” 随着温寒烟动作,凝集不发的灵压依稀有暴动的趋势。 云澜剑尊拧眉还未开口,上首陆鸿雪便率先起身:“道友,请留步。” 温寒烟一哂。 云澜剑尊喜清幽,又对她修炼极为严厉,故而她入门以来便很少离开落云峰,大多时候都在闭关修炼。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得云澜剑尊应允下山,便遇上了寂烬渊那场仙魔大战。 就连在以身炼器之前,她都跟在云澜剑尊身侧寸步不离,压根没见过多少人。 陆鸿雪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前是四象峰首席。 他的名字她听说过,先前却没有真正打过照面。 季青林的确了解她,着实好算计。 温寒烟脚步没停,径自朝着云澜剑尊走去。 云澜剑尊唇角紧抿了下,脸上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目光却泛起涟漪,紧随着她。 温寒烟却脚步一转,绕过他身侧,在椅子前稍俯身。 “你做什么!”一道惊雷般的怒喝砸下。 温寒烟却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她轻声问:“纪师妹?”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脸色惨白,身形单薄,怯生生抬眼望着她,眉眼中浮现着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温、温师姐……?” 温寒烟轻点了下头。 她这段路上一直很好奇。 季青林在她昏睡时便口口声声说“像”,在她苏醒后一番辩解时又说“像”。 到底有多像? 温寒烟目光在纪宛晴眉眼出顿了顿。 如今看来,的确很像。 可谁又真正想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而活。 桃树随风摇曳,沙沙作响。 鼻尖盈满桃花的清香。 在所有人戒备敌视的注视下,温寒烟缓慢闭上眼睛。 风吹过发梢,拂乱她发间玉簪,佩环叮当作响。 朱雀台地势宽阔,冬日暖阳大片大片倾落而下,通身融融暖意。 她拜入云澜剑尊门下那一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朱雀台地砖是由玄天暖玉铺就而成,每一块都雕刻着栩栩如生的朱雀纹案,远远望去蔚为壮观。 白衣少女虔诚立于高台正中央,刚要屈膝跪下,便感觉一道柔和灵力包裹住她的膝盖,托举着她双膝虚跪在地面。 她一愣,下意识抬眸看向身前的男人。 云澜剑尊一袭广袖流云道袍,身姿挺拔立于她身前,垂眼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他神情冷淡,眸光却似有几分柔和。 一道属于他的阴影降下来,将小小的她兜头笼罩在内。 温寒烟心头微微一动,像是雏鸟被拢于羽翼之下,不自觉生出几分依恋,唇畔露出一个甜丝丝的笑。 “温寒烟,你是否愿意成为云澜剑尊的入室弟子,从今日起谨遵师道,恭谨顺从于他?” “我愿意!”她眼也不眨,语气难掩兴奋,“弟子誓死追随师尊。” “云澜剑尊,你是否愿意将温寒烟纳入座下,将毕生所学倾囊而授,绝不藏私?” 高大俊美的白衣剑修未颔首,嗓音清冷磁性:“嗯。” 紧接着,温寒烟便被双膝的灵力托起来。 虽然没有直接接触到地面,但维持下跪的姿势太久,她稍微有点腿麻,身体摇晃了一下。 一只手按在她肩膀,稳稳将她扶正。 “疼么?”云澜剑尊淡淡。 温寒烟还沉浸在自己竟然拜入天下第一剑门下的喜悦中,飞快摇头:“不疼!” 白衣剑修却微俯身,屈指放出一抹灵光。 灵光四散,化作一阵清风,极其克制地撩起她的衣摆,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腿。 膝盖上的红痕在莹白肤色上更醒目,触目惊心。 温寒烟一怔,她从小身体便容易留下痕迹,她真的不疼。 “师尊,我……”真的没事。 一阵风起,垂落满树桃花。 一道淡漠却温和的声线落下:“往后,你不必再跪。” 温寒烟受宠若惊,难以置信抬起头:“任何时候吗?” 白衣剑修凌厉的脸廓被光影柔和成朦胧的剪影。 他看着她。 “任何时候。” …… 一道灵压轰然砸落在温寒烟脊背上。 六方雅座与上首的位置同时释放威压,来势汹汹蕴着戾气。 “跪下!” 与陆鸿雪不同,其余五主峰峰主虽然与温寒烟并不熟悉,但他们熟悉云澜剑尊。 ——如果来人真的是擅闯剑宗,冒充温寒烟的妖女,那恐怕以云澜剑尊对温寒烟的宠爱,早已出手。 然而他并没有,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但无论来人究竟是谁,她大闹四象峰已是事实。 哪怕是真正的温寒烟,也要受罚。 温寒烟重伤本就未愈,被这样毫不留情的灵力压下来,登时胸口一阵腥甜,喷出一口血。 但她反手将流云从腰间连剑带鞘抽出来,铿然一声插入地面。 玄天暖玉上精美的浮雕被一剑斩碎。 温寒烟单手撑着流云剑,流云有灵,感受到主人身陷囹圄,剑身嗡鸣不止,几乎冲破剑鞘。 她咬牙硬扛下浩瀚灵压,双膝半点也未弯折。 温寒烟并未看旁人,只是执着盯着云澜剑尊。 白衣剑修与五百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然而曾经那个会冷着脸担心她膝盖疼痛的男人,此刻见她受伤吐血,脸上神情却也半分未动。 云澜剑尊视线落在温寒烟掌心的流云剑上。 顺着他的视线,陆鸿雪赫然一惊:“流云剑竟也被她夺去了?” 他当机立断朝着四周蠢蠢欲动的弟子喝道,“将流云剑夺回来!” “是,宗主!” 万剑出鞘,剑光交织将整个四象峰映得亮如白昼。 温寒烟一直在等,等云澜剑尊替她说一句话。 说她就是他的弟子。 说她不必下跪。 但是他没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身影从石阶上冲出来。 “住手!”季青林向来温润的声线染上慌乱,气息也不太稳,“都是误会!” 陆鸿雪一怔,条件反射顺着季青林的意思收了几分灵力。 瞬息之间,季青林已经飞掠至温寒烟身侧。 他青衫染血,脸色苍白,几缕墨发从玉冠中垂落下来,难得的有些狼狈。 显然为了挣脱她的万仙阵花了不少力气。 季青林拧着长眉看温寒烟:“寒烟,别再倔下去了。你再不收手,此事无法善了,就连师尊都未必能保得住你。” “你现在的身体,又如何能承受得了思过崖的惩罚?” 温寒烟瞳眸微转,看向他。 季青林以为温寒烟意动,接着劝道:“你永远都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是我最宠爱的师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改变。” 温寒烟深深看着他,半晌缓缓摇头。 他们的心就像是铸剑的云灵一样,被云澜剑尊分成了好几份。 师尊宠爱她,所以给她三份,只给了季青林一份。 她曾经天真,竟然会为这种事情而欣喜,觉得师尊更在意她几分。 可现在,她不再想要那三份了。 她想要完完整整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我不过是听闻朱雀台喧扰热闹,想上来看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一场戏。” 温寒烟勾起唇角,重新看向云澜剑尊。 “原来这就是炼虚境的强者,这就是天下第一剑。”她慢慢吐出几个字,“也不过如此。” 她说什么?! 整个朱雀台都为止一静。 云澜剑尊眸光微沉,温寒烟却似乎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轻笑着接着开口。 “这眼力,连自己弟子都认不出来。”温寒烟眸光似冷电直望向云澜剑尊的眼底。 “还是说,你不敢认?” 潇湘(九) 云澜剑尊负手立于朱雀台正中,长眉紧锁,并未开口。 季青林脸色一白:“寒烟,你为什么这么说?” 他薄唇紧紧抿了下,低声道,“是我鬼迷心窍了,这件事是我做的,与师尊无关,我向你道歉。” 季青林以为温寒烟是因为他执意阻拦她,甚至放话说有外人冒充她而生气。 他这一番低下姿态道歉,她总该被哄好了。 温寒烟却一偏头:“你的意思是,师尊事先并不知晓我已经醒来?” 季青林眸光闪烁,没有说话。 温寒烟转头看向云澜剑尊:“是么?” 她姿态毫无尊敬可言,陆鸿雪忍不住怒喝一声:“温寒烟,就算先前是误会一场,你又为何大闹四象峰?现在竟然还用这种语气同你师尊说话?!” 自始至终未开口的云澜剑尊却薄唇轻启:“我事先并不知情。” 周遭一阵喧哗。 这位大闹朱雀台的清丽女修,竟然真的是五百年前仙魔大战中,以身炼器加固封印,才免去魔头重回九州灾厄的温师姐! 而且没想到云澜剑尊竟然当真对温寒烟如此宠爱,就连被如此冒犯都毫无异色。 温寒烟却丝毫不觉得受宠若惊,她弯眸一笑:“是么?我见师尊看见我,也未表现出几分惊喜。” 季青林脸色沉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温寒烟没看他:“剑,不是你让他来取的么?”她看着云澜剑尊。 “彻底放弃我之后,你便打算趁我昏迷,神不知鬼不觉拿走我的流云剑。之后,我若是醒不来最好,醒过来的话,也可以骗我说流云剑断在了寂烬渊,之后再给我铸一把新的。” 陆鸿雪一怔,下意识看向云澜剑尊:“师叔,她这是在说什么?您想夺走流云剑?” 云澜剑尊眸光冰冷,不置可否。 季青林觉得有些不认识他那位温和的师妹了,他冥冥之中感觉,她此次不会随随便便善罢甘休。 他睨了云澜剑尊一眼,见对方并未制止,咬了咬牙承认下来。 “寒烟,只是一把剑而已,流云还是师尊亲手为你铸成的,就算他要收回去也无伤大雅。你为什么非要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三番两次顶撞师尊?” “大不了,我们不要就是了。” 季青林又看一眼椅子上低垂着头、不知是醒还是昏迷的纪宛晴,眸光沉痛:“前因后果我已经与你解释过,寒烟,无论你如何想,她已经是你同门师妹。” “她如今才二十五岁,本应是鲜活的年纪,却饱受折磨,只有你流云剑中云灵能救她。你就为了一时逞强好胜,不顾同门之谊,眼看着她香消玉殒吗?” 处在话题正中心的白衣少女指尖微微弹动了一下,但很快又一动不动,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醒着。 季青林一脸失望:“你看,她已经虚弱至此,你忍心吗?” 温寒烟觉得好笑:“你问我忍不忍心?我倒想问你怎么忍心。她身体为何会如此虚弱?你敢说一切都只是意外,你和师尊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 “依你之言,只有我的流云剑能救纪师妹,但我先前问过你,若要你交出凌云剑你肯不肯,你却不愿正面回答。” “如今似乎我不交出流云便是见死不救的恶人,可真正让纪师妹濒死的究竟是谁?” 季青林脸色一冷,语气也沉下来:“师妹,慎言!” 这一回连“寒烟”都不叫了。 温寒烟笑了:“是被我说中了,所以恼羞成怒吗?” “十年前你救下她,与师尊一同发现她体质特殊神魂不稳,眉目又与我有几分相似,所以动了想将她用作我日后肉.身的念头。” “你们将邺火渡入她体内,日日夜夜灼伤她神魂,可就在她将死之时,最后反而舍不得了。” “你们夺她肉.身救我,现在又夺我灵剑温养她的神魂,什么好处都占尽了,留我和她一身伤痛沉疴,你们却依旧光鲜亮丽,享誉八方。” 温寒烟冷笑一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 季青林忍不住道:“我们这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又何故对我和师尊咄咄逼人?!寒烟,这世上最不该这样对我和师尊说话的人,便是你。” “为了我好?” 温寒烟分毫不为所动,轻笑,“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要求你们为了救我而害人性命。” 椅子上的白衣少女指尖又是一动。 温寒烟敛眸扫她一眼。 她知道纪宛晴醒着,却又不知道她为什么装晕。 但既然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温寒烟不想深究,也不再理会她。 她抬头朝着云澜剑尊微微一笑,“你说是不是?” 云澜剑尊目光冷冽,缓缓皱起眉:“你怎么变成这样?” “师尊,我曾经通身修为剑法都是你教导我,我敬你一声师尊。” 温寒烟道,“只是在你问我这句话之前,我也想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云澜剑尊眼神复杂,注视着她的眼神一点点变冷。 他喉间逸出一声冷哼:“一派胡言。” 温寒烟看着他。 “师尊,你的意思是,我方才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够了!” 陆鸿雪忍无可忍,挥袖放出一道灵力,朝着温寒烟轰杀而去! “温寒烟,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一来二去,陆鸿雪听出几分门道,对于温寒烟口中所说的话,也是半信半疑。 但是云澜剑尊是潇湘剑宗的脸面,潇湘剑宗能够在修仙界享有第一宗门的地位,八成都倚仗着云澜剑尊的威名。 云澜剑尊的名声决不能有损。 就算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现在也很容易解决。 反正两个弟子都没死,不过是一个神魂受损,一个丹田受创。 潇湘剑宗不是养不起两个废人。 陆鸿雪瞬息间做出选择。 “温寒烟,你知道自己正在对谁说话吗?” 属于一宗之主的威压四散开来,裹挟着陆鸿雪蕴着愠意的声音,在整个四象峰顶炸响。 “你口中所言皆是一面之词,完全没有任何凭借依据,你却拿来公然大闹四象峰,在这里大放厥词,扰得宗门内人心惶惶,简直其心可诛!” “你也是经历过拜师大典的,当年你曾起誓尊敬师尊直至死亡,现在却以下犯上。” 灵压所过之处,地面震颤,朱雀台上凝了一层寒霜。 “——就凭这一点,关你进思过崖上百年都不为过!” 灵压浮动温寒烟鬓角碎发,染血袖摆也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她唇畔逸出一抹血痕,眸光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六百年前拜师大典时,师尊起誓要护我周全,至死方休。今日故地重游,他也答应要保护纪师妹。敢问这两点,他又有哪一条做到了?” 温寒烟直视着陆鸿雪的眼睛,飒然一笑,“宗主一视同仁,也要将师尊关进思过崖吗?除去我这份以外,再加上纪师妹的份,两百年也不为过?” “……强词夺理!” 陆鸿雪简直要被她气出内伤,他不再看温寒烟,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转而去看云澜剑尊。 “师叔,事到如今,您可还要护着她?”他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 宗主权威被当众挑衅,他此刻显然只是顾及云澜剑尊的面子,强压着怒意。 温寒烟也看向云澜剑尊,歪了下头,仿佛当年那个灵动少女。 然而曾经她满眼皆是依恋,此刻却燃烧着烈火般的挑衅。 云澜剑尊闭了闭眼睛,拂袖转身。 “拿下她。” 温寒烟神色不变。 早在她出现在这里,云澜剑尊脸上却无半点喜悦之色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云澜剑尊是师徒文男主,真正的女主是纪宛晴,你从来就不是他最宠爱的弟子。】 【你不过是他与真命天女纪宛晴相遇的契机,是个工具人。】 【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 温寒烟心中一哂。 爱? 这么畸形这么扭曲的爱,她不稀罕。 【求人不如求己,咱们大……大女子安身立命,全靠自己!】 【所以拿起你的剑,给他们这些狗男人点颜色瞧瞧!】 【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天之骄子!】 【什么才是真正的龙傲天!】 与此同时,识海中电子音再次一响。 【该角色符合人设:有眼无珠、捧高踩低的炮灰师尊。】 【任务:请一剑将他捅个对穿,然后邪魅一笑:“就凭你,也配教我?”】 温寒烟拔剑的手微顿。 邪魅一笑……是怎么个笑法。 潇湘(十) 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温寒烟根本不打算再同他们废话,干脆利落挥出一剑。 【剑覆河山】在技能栏中泛起光泽。 流云剑身蒙蒙,剑光却澄莹,蕴着浩瀚剑意的剑风轰然斩落,直朝着云澜剑尊以摧枯拉朽之势杀去。 谁也没想到温寒烟说动手就动手,而且动得毫不留情。 陆鸿雪一怔,但剑修之间的斗法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他再想出手时已然来不及。 流云剑风裹挟着狂风,所过之处朱雀台地砖寸寸碎裂,瞬息而至。 剑风扑面,云澜剑尊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抬手放出一道灵光笼罩在纪宛晴身上,这才一震袖摆,单手探入虚空拔剑,不紧不慢迎上流云剑意。 轰—— 剑风相撞,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朝着四周辐射而去。 朱雀台旁围观的弟子,境界稍微低一些的已经不受控制地弯腰吐出一口血,被剑意震伤。 他们惊愕地望着温寒烟。 ——温师姐竟然能与云澜剑尊对上一剑。 那可是云澜剑尊,潇湘剑宗最强大的剑修,天下第一剑。 温寒烟一击不成,并不恋战,旋身飞退几步。 她身体依旧虚弱,强弩之末般根本跟不上她的意识。 这对修士来说简直是大忌,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死无葬身之地的险境之中。 温寒烟压下胸口沸腾的血气,被反震偏头吐出一口血,表情却十分畅快。 她笑:“季青林,还没死吧?看完刚才一出戏,还说我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么?” 季青林早在察觉到云澜剑尊拔剑时,便已经远远退到一边,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纪宛晴和温寒烟同为师尊的弟子,此刻身体也都虚弱不堪。 然而此刻,她们一个安然无恙地坐在椅子上,被强大的灵力保护着。 另一个却浑身浴血,强撑着拔剑应敌。 他眸光涩然,低下头,再也说不出那些话。 坐在雅座上的灵云峰峰主却猛地皱眉冷喝一声:“竖子尔敢放肆!” 他对温寒烟虽然并不熟悉,但对于她先前的经历也有所耳闻。 温寒烟就算苏醒过来,修为也应当倒退不少,如今能勉强登上朱雀台已是不易,更何谈是云澜剑尊的对手。 然而他却没想到,温寒烟竟然能与云澜剑尊交锋一剑后,没有明显落入下风。 他猛然察觉到不对劲。 温寒烟却扬起唇角,似笑非笑:“放肆?不放肆任你们欺辱么?” “事实我已尽数说给你们听,潇湘剑宗却不愿给我个公道。” “那这公道,我便自己来讨。” 温寒烟墨发无风自动,她鼻腔里逸出一声轻笑,“今日,我偏要放肆,你待如何?” 云澜剑尊看着她,脸上流露出转瞬即逝的失望。 良久,他冷冷吐出几个字:“大逆不道,大言不惭。” 与此同时,云澜剑尊双手飞快结印,纯白衣摆随风狂舞,身后涌现起大盛灵光,凝成一把巨剑直欲戳穿苍穹。 “那我今日,便清理门户。” “师尊!不可!”季青林惊呼一声,足尖一点下意识飞身而来。 然而下一刻,他便被轰然涌动的灵压掀得拔地而起,倒飞几步撞在玉柱上动弹不得。 巨剑反射着锋锐冷光,高悬于天幕之中,居高临下朝着温寒烟轰然斩下! 云澜剑尊先前出手显然留有余地,这一次却丝毫未念及旧情。 脊背仿佛被一座大山死死压制住,温寒烟当即承受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沫。 好不容易被丹药修复了三成的经脉,再次寸寸断裂。勉强能够运转的丹田,也隐隐有重新碎回去的趋势。 她耳中一片轰鸣,周遭的一切都似流水般褪去。 朦胧之际,她仿佛听见季青林嘶哑的吼声。 “师尊,手下留情!” “血阵……她会结血阵,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血阵的消耗了!” “寒烟——!” 声响嘈杂,不知道属于谁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听上去极其惨烈。 就像是回到了她以身炼器,镇压寂烬渊那一日。 只是,终究不一样了。 上一次,她身后有师兄师尊,在一片安宁中沉沉地睡去。 这一次,她身后空无一人。 她决不能在此倒下。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在如岳灵压下艰难抬起手臂,拭去唇畔鲜血。 然后她直接借着血液单手掐诀,另一只手攥紧了流云剑柄,咬牙主动迎上巨剑。 血阵结成,血色红光猝然闪烁。 白衣女子一身白裙已经被鲜血浸透,仿佛一朵朵盛放的曼陀罗花。 季青林目眦欲裂。 他看出温寒烟眼底的决然,知道她这是想鱼死网破。 “师尊!” 季青林口中只来得及发出两个不成意义的音节,便见温寒烟的身影已迎上擎天巨剑。 砰——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不自觉抬起眼,朝着半空中望去。 然而朱雀台旁巨树倾倒,瓦片翻飞,空气中尘烟弥漫,他们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名弟子发出一声惊呼。 “云、云澜剑尊!” 陆鸿雪皱眉朝虚空之中望去,看清之后便是一愣。 “师叔……?” 尘烟消散,白衣女子唇畔染血,鲜血不断从她口中涌出,顺着下颌流淌下来,染红了莹白的皮肤,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然而她右手却紧紧攥着剑柄,一动不动。 剑尖没入另一道白色身影胸口,血花无声绽放,将那身华贵繁复的道袍染上瑰靡血色。 季青林惊得呆住,半晌才找回声音:“师尊!” 他又看向温寒烟,“寒烟,你……” 温寒烟根本不理他,她定定望着近在咫尺那双淡漠眼眸,一边咳血一边笑。 “师尊。”她说,“这一剑,如何?” 云澜剑尊垂眼看着没入胸口的流云剑,唇畔逸出一缕血痕。 良久,他闭上眼睛,“甚好。” 方才天地震荡,而她不偏不倚朝他奔来,像是一朵艳丽的花。 他看见她那双漂亮的眼睛。 可里面闪烁着明亮的光泽,不是依恋敬仰,而是冷淡的战意。 还是纪宛晴更像。 比起温寒烟,纪宛晴更像是他记忆中那个笑靥妍妍的少女。 这么想着,云澜剑尊却无端回想起他曾经教导她的那些岁月。 她无数次缠着他不放手,偏要学最厉害、最漂亮的一剑。 季青林看不过去:“寒烟,你究竟是想要好看,还是想要厉害?” 温寒烟贪心:“都要不行么?” 说罢她便轻巧抄起一柄木剑,挽了个潇洒的剑花。 “先这样。”她脚步一点,裙摆荡开,像是盛放的花瓣,足尖一踮,“再这样。” 季青林看着她,感觉这不像是剑法,更像是跳舞,但却觉得有趣,挪不开视线。 云澜剑尊只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花里胡哨。” 温寒烟一顿,刷刷收了剑势,颠颠跑回来,表情有点受伤:“这样不好吗?” “剑道最忌繁杂。”云澜剑尊起身接过她手中木剑,轻描淡写一挥,扫出一道淡淡劲风。 “看好。” 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棵粗壮古树一声哀鸣,树干被拦腰斩断,轰然倒地。 草叶纷飞间,温寒烟惊愕抬眸。 云澜剑尊将木剑递给她。 “记住,返璞才能归真。” …… 五百年过去,当年那个少女用这一剑,给了他回答。 云澜剑尊手中动作却一顿,巨剑轰然砸落。 偏了一寸。 下一瞬,他胸口一痛,流云剑当胸没入。 紧接着,他听见她清清冷冷的声音。 “就凭你,也配教我?” …… “云澜剑尊——!” “剑尊!!” “……” 无数道悲怆中蕴着愤慨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唤回温寒烟的神智。 她现在浑身没有哪一处不在疼。 云澜剑尊的剑意太霸道强横,尽管没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可光是被余波扫到,她如今的身体都无法承受。 一击得手,温寒烟心知陆鸿雪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当即飞身便要走。 她寡不敌众,长留在这里绝对不是好事。 然而身体却跟不上念头,她勉强抬起脚跟时,身后已有一道漾着滔天盛怒的剑风席卷而来。 “温寒烟——” 陆鸿雪双指并拢直指温寒烟,紧接着反手向下一压。 “给我下来!” 血阵在替她抵御擎天巨剑时便已经耗费了八成,陆鸿雪的剑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血阵瞬间尽散,温寒烟招架不住,勉强凭借本能挪动身形,避开一击。 流云剑察觉到主人状况危急,嗡鸣一声自发从云澜剑尊胸口抽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飞向她掌心。 温寒烟眼前一亮,一把攥住流云剑柄,顺着惯性躲开如影随形的几道剑风,重新落回地面。 经过一番混乱,先前朱雀台旁围拢的弟子站位已经重新打散。 在云澜剑尊出手之际,弟子们一改先前向前挤的动作,争相恐后地向后躲。 一来二去,那名透过人群缝隙观礼的弟子,此刻正巧被挤到了前面去,站在最前方。 温寒烟轻巧落在他身侧,一阵微弱的气流带来很淡的清香,然而浓郁的血腥气却压住那抹不知名的淡香。 弟子一愣,浑身倏地一颤,肌肉僵硬紧绷了几秒钟,又重新放松下来。 他低下头,眸底猩红光芒闪跃一下,神情中的惊愕逐渐褪去,变成一片空白。 温寒烟落在朱雀台外围,当即足尖一点便要跃下。 然而流云剑却猛然一动,将她向回扯。 温寒烟身体因为血阵献祭之后更亏空虚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能支撑着站在原地都很困难,行动全凭一口气支撑着。 她一时不察,险些被它扯了个趔趄。 【是你吗?】温寒烟问。 系统一脸懵逼:【……不是啊?我什么都没干。】 温寒烟来不及多想,掌心流云剑又是一动。 这一次,它动静愈发剧烈,像是被拎着耳朵的兔子一般狂乱挣扎。 她几乎控制不住,让它脱手而去。 怎么回事? 温寒烟愕然,依稀看见灰蒙蒙剑身上闪过一抹淡淡的绯红。 看错了吗? “温寒烟,你重伤自己的师尊,现在还想往哪里逃?!” 陆鸿雪的声音紧随其后,温寒烟无暇顾及别的,攥紧了流云剑便再次转身飞退。 然而她刚一用力,流云剑便前所未有地挣扎起来,震颤嗡鸣着,剑尖直指陆鸿雪。 “流云!”温寒烟高声唤道,“回来!” 这短短几个呼吸之间,陆鸿雪的剑风已经紧随而来,几乎扑上她面门。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稳稳按在她手腕上。 温寒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方才还走火入魔般乱窜的流云剑,竟然在这人手下肉眼可见地乖顺下来。 她愕然抬眸,看见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师姐。”他看着她微笑,“小心。” 分明是一张掉进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的脸。 可就在他勾唇的那一瞬间,看上去竟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邪气,连带着那张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都变得迷人起来。 温寒烟皱眉,但也来不及多想,罡风呼啸,陆鸿雪的剑意已经杀至她身前。 * 寂烬渊中萦绕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气息,日光穿不透密林,四周一片昏暗。 以鲜血绘制的阵法正中,丝丝缕缕黑雾缭绕弥漫。 一抹纯白色的光晕却在黑雾中钻进钻出,窜来窜去。 [叮!请出手替白月光解决出言不逊、忘恩负义的炮灰弟子,对他嗜血勾唇:“我的女人,你也敢动?”] [叮!请教训白月光那个偏心徇私、藕断丝连的炮灰师兄,掐住她纤细的腰身,在她耳边吹气:“谁给你的勇气碰她!哪只手碰的,你自己了断还是我动手?”] [叮!请废了白月光那个假高冷真自私的炮灰师尊,然后狰狞一笑:“从今天起你是我的,我要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准你为别的男人伤心流泪。”] [叮!检测到白月光生命垂危,请立即救她于水火,捧着她的脸痛彻心扉:“你给我醒来,我命令你立刻给我睁开眼睛,听到没有!”] [叮!] [叮!] [……] 黑雾弥漫,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把将白色光团捏碎。 片刻后,里面传来一道声音。 懒洋洋的,压着几分冷冽的戾意。 “闭嘴。” “吵死了。” 无相(一) 蕴着合道境剑修威压的灵力,以摧枯拉朽之势轰杀而来,所过之处,空气震荡,地面龟裂。 温寒烟浑身都开始刺痛起来,强行运转灵力剑意,已令她千疮百孔的身体伤上加伤。 可她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屈从。 更不会认输。 她要靠着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出去。 温寒烟咬紧牙关强行抬剑去挡,却忘记那名不知名弟子的手还未松开。 她蹙眉回眸:“放手!” 弟子点头:“好。” 他慢条斯理松开手,指尖不着痕迹在温寒烟手腕上虚划而过。 这动作极不起眼,温寒烟并未留意,可滞涩的动作却陡然流畅起来。 她瞬间察觉到,却顾不得其他,只当是生死攸关之际被激发了本能。 流云剑重重迎上陆鸿雪的剑意。 陆鸿雪浑身一震。 首先是一阵浓烈澎湃的剑意顺着相接的剑尖袭来,强横到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握不住剑柄。 但紧接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渗透而来。 如果说前者是盛夏灼人的烈阳,那后者就像是沉寂冰川下的死海。 幽冷,危险,蕴着浓郁而嗜血的杀意。 自从接任潇湘剑宗宗主之位以来,这两百年他被修仙界各处仙门世家奉为座上宾,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纯粹而凛冽的恐惧感。 陆鸿雪浑身血液骤冷,经脉中灵力凝滞,一时间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温寒烟瞥见陆鸿雪一闪即逝的惊恐神色,心底有点狐疑。 但斗法时无暇分心,她乘胜追击,当机立断又是一剑挥出。 那弟子虽说略微低着头,状似惶恐,人却八风不动站在温寒烟身后,与周围惊惶向后缩生怕殃及池鱼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双手负后,宽大的袖摆垂落下来,掩住他的动作。 喀—— 陆鸿雪喷出一大口血,盯着自己断成两截的本命剑不可思议道:“温寒烟?!” 她不是修为倒退,几乎成了废人吗? 怎么能两剑震断他的本命剑?! 然而那道剑意震碎他本命剑后仍未消散,一种令神魂都颤栗的危机感袭来,陆鸿雪顾不得别的迅速飞身而起。 轰—— 下一瞬,他身下地面碎裂。 一道深刻的裂痕自他脚下开始蔓延,瞬间攀爬至整个朱雀台,连同着他上首的座位一同分崩离析。 朱雀台竟被这一剑斩断!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又抬头看温寒烟。 发生什么事了? 温寒烟竟然如此厉害?! 温寒烟也稍有些怔愣。 系统给她的只有驭灵境的灵力,先前接连出手已经几乎用尽。剑覆河山看样子不能时常用,此刻在光幕中呈现出黯淡的灰色。 而陆鸿雪是一宗之主,修为至少已至合道境。 她随手一剑,竟能震断他本命剑? 陆鸿雪被两位峰主一左一右护住,虽然稍有些狼狈,但除了本命剑受损以外,身上没有什么别的伤势。 但本命剑被震碎,无异于大庭广众打他耳光,陆鸿雪险些气到再次呕出一口血。 “温寒烟,你怎么戾气如此之重?一言不合便在四象峰大开杀戒,到朱雀台后一番胡言乱语,无人问津便直接出手重伤师尊和宗主?” 陆鸿雪怒道,“潇湘剑宗怎么会教出你这样霸道狠毒的弟子?!” “众位峰主,随我结阵!” 温寒烟瞳孔骤缩,立即转身便走。 陆鸿雪口中的结阵,结的恐怕是九宫封印阵。 几名峰主的灵压凝集在一起,就算有系统助她,温寒烟也没有把握一定能逃离。 然而她身体原本已经损坏不堪,刚才又强行挡住陆鸿雪两剑,此刻近乎脱力。 温寒烟眸光一狠,咬牙运转丹田,打算强行调动灵力。 经脉隐隐的痛楚愈发叫嚣起来,她丹田一痛,低头吐出一口血。 但当真有稀薄灵力顺着破损的经脉流动起来,凝在她双足。 温寒烟咬牙死撑着迈出一步,身形却是一晃。 沉睡五百年的身体根本经不住她这么折腾,即将彻底崩溃。 就在这时,一只手再次探向她,一把扣住她手腕。 “师姐想去哪?”一道含笑声音落在她耳畔,“不如我陪你。” 温寒烟一阵天旋地转,耳边轰鸣阵阵,她莫名其妙地抬起眼:“你?” 他们认识吗? “什么人?” 灵云峰峰主瞥见温寒烟身侧的陌生身影,眯起眼睛,“是个外门弟子?” “管他是谁,今日必须捉住温寒烟。” 陆鸿雪冷冷道,“结阵!” 除云澜剑尊之外的其他五位峰主应声而动,双手结印释放出剑意灵光,朝着阵心的陆鸿雪射去。 陆鸿雪阖眸掐诀,掌心铭文明明灭灭,强悍威压冲天而起。 九宫封印阵的气息瞬息而至,温寒烟如今灵力低微步速不快,也难以维持御剑而行,避无可避。 她咬牙再次拔出流云剑往掌心划,打算强行再次献祭血阵,扣着她的手却微微用力,将她按了回去。 “师姐别急。”他微微笑道,语调悠然,“何必为了这些废物,气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想去哪,我帮你。” 温寒烟回视他,冷笑:“多谢,不必。” 她现在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然而下一瞬,那只手便不轻不重包裹住她手背,借着她的手握住流云剑,反手一挥。 与此同时,九宫封印阵落至身前,流云剑剑惊天动地地撞了上去。 温寒烟眼眸微滞。 一声巨响,周遭地面四分五裂,尘土飞扬,本便被斩断的朱雀台登时被轰了个稀巴烂,再无从前风光。 密密匝匝的裂纹中央,温寒烟抬起眼,只望见那弟子在灵光掩映下,显得格外平凡的侧脸。 下一瞬,声势浩大的九宫封印阵上以流云剑尖为中心,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紧接着喀嚓刺耳的碎裂声响起。 九宫封印阵破。 强烈的反震回弹,几名峰主登时倒飞而出。 陆鸿雪一连倒退数步,单手撑着碎裂的宗主之位才勉强踉跄跪地。 他吐出一口血,死死盯着温寒烟,强撑着站起身,甩袖挥出一道劲风,“给我停下!” 这道劲风丝毫没顾及温寒烟,但凡击中便是两人一同重伤。 “你退后!” 温寒烟眸光一厉,当机立断一把掀开那弟子,抬剑便要拦下这一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斩碎九宫封印阵的,全当是系统相助。 虽说那弟子行事古怪,敌我不明,她本不想管他死活。 但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断然不可能接的下陆鸿雪盛怒一剑。 她今日注定无法善了,可这弟子到底未曾害她。 何必再连累一人性命。 温寒烟神色凛然,在明灭剑光之下,五官更显出几分夺目之意。 弟子余光瞥见她动作,眼神稍深,辨不清意味。 他眉眼压下来,正欲反手将她拽回来,一道身影冷不丁飞掠而来,提剑挡下这一击。 空青呛出一口血,表情却极其冷静。 他毫无滞涩转身推一把温寒烟:“寒烟师姐快走!” 温寒烟意外看他一眼,但敌众我寡,眼下情势越拖下去便于她越发不利。 她当机立断飞身而起,顺着攻势荡开的灵风,瞬时间飞掠出数十丈。 几乎是同时,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身后斩落一剑。 “从今往后,我温寒烟同潇湘剑宗再无瓜葛。” 她目光扫过一地狼藉和瞠目结舌的众人,最后落在云澜剑尊身上。 “既然师尊已忘却五百年前的戏言。”温寒烟一字一顿,“你我师徒情分,今日尽断。” 说完这句话,温寒烟已觉得头晕目眩,经脉丹田刺痛不已。 可她不敢在这时候露出丝毫虚弱疲态。 陆鸿雪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见她掷地有声叛出宗门,他气得又呕出一口血,“你这罪徒,该是潇湘剑宗将你逐出!何来的颜面,在此大放厥词——” 可他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围着一众峰主弟子,一时间却竟无一人敢上前。 这温寒烟,可是先伤了云澜剑尊,后震断了宗主本命剑。 时至如今,她虽身型单薄仗剑立于罡风之中,仿佛下一秒便要被山风吹走,眼下却无人再敢将她当作一事无成的废人。 四象峰是潇湘剑宗最高峰,朱雀台又在四象峰顶。 极目远眺,云蒸霞蔚,霞光流转,层层叠叠的云雾掩住万丈深壑,风声呼啸。 温寒烟垂眸凝视片刻,冷不丁笑了声,毅然转身。 她强撑着面色平静地催动最后一丁点灵力,飞身离去。 一道不起眼的身影立即追了上去。 空青抿唇看一眼她的背影,又看一眼一片狼藉的朱雀台,咬咬牙持剑也追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季青林眼睁睁看着师尊受伤,宗主不敌,朱雀台分崩离析。 最后就连温寒烟也走了。 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盯着温寒烟的背影。 “寒烟!” 可如今朱雀台实在凄惨,几名峰主和宗主一同受伤不说,原本在上面坐着的纪宛晴也被和朱雀台一同轰了好几轮。 若不是有云澜剑尊先前降下的那道灵力护着,恐怕早就死了。 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人事不省地歪倒在废墟里。 季青林在原地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纪宛晴打横抱起,放到安全的地方。 他又紧接着赶到云澜剑尊身边:“师尊,您没事吧?” 云澜剑尊盘膝坐于朱雀台边缘,闻言只是平淡道:“无碍。” 他垂眸,若有所思。 方才,他似乎在温寒烟身上,感受到那魔头的气息。 陆鸿雪望着温寒烟离去的方向,心神震荡,又喷出一口血来。 “逆徒温寒烟,大逆不道,重伤师尊宗主,大闹朱雀台,九州难容。” 他缓缓拭去血痕,眸光冷冽看一眼季青林和云澜剑尊,“既然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她亲口叛出,落云峰可还要顾念昔日情面,护她周全?” 季青林神情挣扎,犹豫良久,终究什么也没说。 云澜剑尊端坐于桃木之下,桃雨漫天而落,撒在他肩头。 他睁开了眼。 “带她回来。” “否则,恐纵她识错人,再酿成大祸。” 陆鸿雪低头行一礼,“师叔大可放心。” 说罢,他一扫长袖,“没听见吗?还不快追?!” 弟子们应声而动,化作万千流光,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而去。 “活要见人。” 陆鸿雪唇畔勾起一抹冷笑,“死要见尸啊。” 无相(二) 人来人往的大厅中,掌柜靠在柜台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掌心拿着一个白玉瓶。 青年声线干净清澈,极其有礼貌:“这个怎么卖?” 掌柜随意瞥一眼,却在看清那人手中玉瓶时瞬间清醒过来。 “极品回元丹,可以温养丹田,修复经脉,若是在瓶颈期甚至还能帮助冲击下一个境界。” 这可是好东西,自然的,价格就比较昂贵。 掌柜又抬眼看向来人。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统一制式服装,腰悬长剑,墨发高悬,五官俊秀,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受着伤,正静静看着他。 竟然是潇湘剑宗的弟子! 虽然只是外门弟子,但那可是潇湘剑宗!天下第一仙宗! 潇湘剑宗的弟子向来出手大方。 而且,看上去他急需这回元丹疗伤。 掌柜见人下菜碟,偷偷加了点价:“五百上品灵石。” 与豪爽交钱的想象不同,白衣青年闻言神情有些僵硬。 “这么贵?” 买不起? 掌柜没觉得自己坐地起价有什么不好,只觉得对方身为潇湘剑宗弟子,却还如此抠门。 “极品回元丹就是这个价。” 他将玉瓶拿过来,作势要往回收,“不合适的话,可以去别家看看。” “慢着。”白衣青年脸色一变,急忙抬手拦下他。 “这极品回元丹,当真能修复经脉,温养丹田?” “自然。” 掌柜看出来几分,这白衣青年恐怕不是不想买,而是真没钱买。 也不知道潇湘剑宗弟子,怎么能混成这样。 他是生意人,又不是做慈善的,连拉扯的心思都没了,直接把玉瓶放回了架子上。 掌柜扭回头时,白衣青年竟然还没走。 他唇角抿了抿,脸上闪过挣扎之色。 半晌,才从芥子中取出一支玉簪。 玉簪做工精细,梨花浮雕绵延其上,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并非凡品,也绝非出自寻常人之手。 更何况,这不是一只普通玉簪,而是一枚高阶防御法器。 掌柜眼睛瞬间亮了。 他听见青年叹息的声音。 “我用这个来换,可以吗?” …… 空青重新回到他们暂时落脚的客栈。 他正要上楼,路过柜台时,账房突然抬起头来。 “这位仙师,你们交的房费只够住完今晚,明日若是还想接着住,就得再交些灵石了。” 空青沉默片刻,拱手一笑:“在下知晓了。” 说完他飞身上楼,在一间厢房前停下,先屈指在门板上敲了两下,才推门而入。 他像往常那样走到床边,想查探一下温寒烟的身体,这一眼望去却冷不丁怔住了。 “寒烟师姐……”空青神情空白一瞬。 “你醒了?” 白衣女子合衣躺在床上,虽然并未动弹,但一双漂亮清冷的眼睛却已经睁开。 自从他们逃离潇湘剑宗之后,温寒烟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身后追兵如影随形,空青只得和另一名弟子带着她一路狂奔,来到这里才勉强放松下来,找了间客栈落脚。 这些天,他提心吊胆,就像浮萍般无依。 如今看见温寒烟苏醒,他竟有一种见到主心骨一般的安定感,眼眶一热几乎涌上泪意。 “你终于醒了!” 白衣女子却躺在床上一动未动,看都没看他一眼。 空青心中一阵苦涩,鼻尖也是一酸。 他将白玉瓶从芥子中拿出来,轻放在床头柜上。 “寒烟师姐,我知道你心里怨我。”空青退后一步,低着头道,“但是这回元丹吃了你身体才能好。”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服下,待你养好伤,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白衣女子这时微微一动,眼睛转向他。 眸底竟有几分如梦初醒的茫然。 温寒烟看着空青欲哭不哭的表情,满心困惑:“你说什么?” 她刚才在和系统从头开始复盘。 回首先前那些事,她越想越觉得怪异。 【空青的鸿羽剑是你压制的?】 【那当然!】吧。 【四象峰的弟子,也都是你一剑一剑打败的?】 【是我是我!】应该? 【云澜剑尊,是你帮着我刺伤的?】 【是……咯……】 【陆鸿雪的本命剑也是你震碎的?】 【……嗯……】 【九宫封印阵,是你破的?】 【……】 系统声音越来越小,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不说话了。 温寒烟狠狠皱眉。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将疑惑暂时压在心底,温寒烟撑起身。 空青连忙上前扶她,在她腰后塞了个软枕:“寒烟师姐,你小心些。” 他声音低落下去,“经过朱雀台一战,你的身体比刚醒来时……更不好了。” 空青语气委婉,生怕刺激到了她。 温寒烟本人却神情平静。 她不是自怨自艾的性格,有困难就想办法克服,没必要花时间伤春悲秋。 她抬眼:“我昏迷后发生什么了,你简单点说给我听。” 她语气平静,空青也跟着冷静下来。 “你昏迷之后,我和那个……那个弟子一同带着你赶路,生怕宗主和云澜剑尊再派人追上来,日夜兼程走了七日,这才勉强放下心。” 他简明扼要地解释,“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南州,到了历州。这里离潇湘剑宗很远,又靠近寂烬渊,他们暂时应该不会追过来了。” 温寒烟点头。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历州由于毗邻寂烬渊,是整个修仙界最忌惮的地方。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来。 这里没有大宗世家驻守,鱼龙混杂,相对而言,更适合藏身。 不过与此同时,这里也的确更混乱,更无序,更危险。 “这里是历州的客栈?” “是。” “我住在这,你和另外那名弟子住哪?” “我们……一同住在一间下房里。” 空青顿了顿,实话实说道,“寒烟师姐,这次太匆忙,我没有带多少灵石,只够让你一个人住上房,再加上还要买丹药替你疗伤——” “灵石已经用完了,这瓶回元丹是我最后买回来的丹药,明天起我们便无处可去了。不过,眼下这些不重要……” 他语气稍微有点急切,“寒烟师姐,你快点将这瓶回元丹服下吧。你的身体已经不能耽搁了!” 空青声音发涩,“再拖下去,可能就再也无力回天,无缘仙途了。” 她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空青说的这一点,温寒烟心知肚明。 只不过,这世上根本没有能重铸丹田经脉的丹药,否则季青林早就给她了。 温寒烟拿起白玉瓶。 她看着空青反常惨白的脸色。 “你的伤治了吗?” 空青一顿,抿唇笑了下:“寒烟师姐,我没什么事的。” 他灵石不多,又对温寒烟愧疚担忧,买回来的丹药一股脑全塞给了她。 温寒烟看他片刻,低下头拨开瓶盖。 她只闻了一下就知道是西贝货。 “你花了多少灵石?” 空青语气古怪:“……我没花钱。” 他的确一分钱都没花。 原本掌柜要收他五百上品灵石,但他拿不出来,情急之下,只能将纪宛晴送给他的高阶法器给了出去。 那张与温寒烟有着七分相似的脸在脑海中闪回。 空青眼神恍然了一瞬,便再次清醒过来。 还是寒烟师姐更重要。 “没花钱?”温寒烟了然。 “那你用什么换来的?” “是……”空青吞吞吐吐道,“纪师姐先前给我的防御法器……” “我先前不知晓季师兄……季青林和云澜剑尊那样对你,对你百般阻挠,还说了那些话……” 空青深深低下头,不敢让温寒烟看见他的表情。 “抱歉。” 温寒烟看着他,良久,抬手轻轻抚了下他发顶。 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 空青身体一僵,惊喜抬眸,不知不觉已是满脸泪痕。 “过去之事,再提无益。” 温寒烟指腹拭去他下颌落下的泪痕,“你现在跟着我,无异于与潇湘剑宗作对。” “你不后悔?” “不后悔。”空青眼神坚定,双手紧攥,“我只恨自己愚钝,没有早日看清,让寒烟师姐受了那么多委屈。” 顿了顿,他推了推她,“你快服下回元丹。” 温寒烟心底叹口气。 纪宛晴送的防御法器不是出自云澜剑尊便是季青林,总之绝非凡品。 换来这瓶回元丹,简直亏大了。 不过,他也是满心为她。 空青常年在落云峰,太单纯太天真。 日后他自会体验人世险恶。 温寒烟将回元丹仰头服下。 这回元丹没有毒性,只不过掺杂了太多无用的东西,真正能发挥效用的成分少之又少。 横竖对她和空青都没什么用,倒不如让她来吃,让空青安心。 回元丹灵力在体内化开,淡淡的暖流淌过,很快就消失了。 空青松了口气,紧紧盯着她:“如何?” “好多了。”温寒烟面不改色地说,“但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空青立马跃跃欲试按剑:“寒烟师姐要什么,我立刻替你取来。” 这西贝货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再加上她昏迷这些天,空青不知道给她塞了多少丹药。 温寒烟调息片刻,感觉恢复了些力气,翻身下床。 “不,我自己去。” 这世上,能够重铸丹田、修复经脉的,只有一样东西。 ——沧海目。 这是一种生长在沼泽畔,生而明亮似星辰的灵草。 因为看着像苍龙之眼,便被称作沧海目。 温寒烟察觉到流云剑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 她必须要早日恢复,将灵力注入剑身查探一下。 “寒烟师姐,让我一起去吧。”空青坚持道,“你要去哪里?” “无相秘境。”那里应该也有空青需要的灵草。 空青一怔:“那不正好就在历州附近?” 他又想起什么,皱眉忧虑道,“可无相秘境极其凶险,宗门内向来只允许天灵境之上的弟子入内历练。寒烟师姐,我们……” 温寒烟和他对视。 他们一个驭灵巅峰,一个满身沉疴。 简直像是进去送死的。 她轻抚流云剑。 她有系统傍身,空青却没有。 他进去才是九死一生。 【该角色符合人设:抛头颅洒热血、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忠心小弟。】 【任务:请带空青一同进入无相秘境寻获机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先前不还说他是炮灰小弟吗? 这会又变成忠心小弟了。 温寒烟没再拒绝空青,转而想起另一件事:“与我们一同离开的那名弟子呢?” 空青“哦”了一声:“应当还在房间里。” 温寒烟回想起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还有他与外貌格外不符的言行。 “你跟我细细说一下他。” “他?没什么可说的。”空青道,“起先赶路的时候,他就一言不发,表情呆滞。” “后来到了客栈,他再也没出过房门,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晚上也不睡觉。每天我走时什么样,回来时他就是什么样,简直像个假人。” 假人? 这听上去,和她印象里那个人不太相同。 温寒烟皱眉:“我们去看看他。” 空青带着温寒烟来到他所住的下房,温寒烟一眼便看见桌边坐着的那道身影。 “你看,寒烟师姐,他还是坐在这,动都没动过。” 空青率先上前一步。 “醒醒,寒烟师姐来了。” 弟子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空青有些不悦:“你怎么回事?莫非是觉得于寒烟师姐有恩,便对她拿乔吗?” 他刚要走过去,被温寒烟抬手拦住。 “别过去。” 温寒烟看出几分不对,无声握住流云剑柄。 她上前两步微俯身,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依旧是挑不出任何特点的五官,他双眸紧闭,靠在椅背上,微低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空青不忿:“寒烟师姐都亲自来了,你怎么还在睡觉?”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站起身。 “他死了。” “前几日也不见你睡……什么?!” 空青声调急转拔高,“死了?” 他难以置信,“我今天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你将灵力探入他体内,看看他是怎么死的。” 空青依言照做,随着查探,脸色越发难看。 半晌,他收回手,表情严肃。 “他体内经脉尽断,丹田碎裂,灵台也像是被碾碎了一般一片狼藉。” 顿了顿,空青声音微颤,“简直……像是被什么侵入了体内,他承受不住,爆体而亡。看他体内惨状,那力量极其霸道,丝毫没有顾及他。” “他死前,恐怕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 温寒烟拧眉。 这太诡异了。 “你有没有感受到魔修气息?” 空青也是心头一凛,这人手段狠辣,的确是魔修风格。 他连忙再次探入一抹灵力。 良久,空青茫然摇头:“并没有。” 【出现了,第一个为龙傲天牺牲的小弟!】 龙傲天系统没有察觉到气氛诡异,兴冲冲道。 【小弟祭天,法力无边,接下来就看你大杀四方了!】 为她牺牲? 她都不认识他。 既然没有魔修气息,温寒烟仔细回忆,依旧觉得违和。 那时场面太乱,她也没有在意,只记得那人风中冷静的眉眼。 ——他气场很强,说话也气定神闲的,眉眼间皆是游刃有余的恣睢。 至少,不该像这样灵力逆行,爆体而亡。 还是为了救她。 【或许他向往你已久呢?】 【你不懂,这就是你的人格魅力,属于龙傲天的人格魅力!】 温寒烟无言。 ……她魅力真的有这么大吗? * [叮!任务失败!] 白色光团在腾腾黑雾中飞了一圈,声音有点气急败坏。 黑雾散去,露出一道颀长身影。 男人一身玄衣,墨发,眉眼浓郁,轮廓深刻,屈膝散漫靠在石壁上。 “不是帮了她了?” 裴烬吹一口搭在鼻梁间的碎发,懒懒道,“你要本座救她,难不成现在她死了?” [你那算哪门子帮忙?要不是你操控流云剑阻挠白月光离开,她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裴烬轻嗤一声。 分明身心受人残害,临阵脱逃算哪门子的报复。 他不过是大发善心,顺手帮她一把。 “那她死了么?” [……行吧,那你为什么不说台词?] 裴烬:“你不嫌恶心?” [我没事。] “你没事,我有事。”裴烬耐心告罄,抬手再次捏碎光团,白光顺着他指缝四散。 “滚。” [啊——]一声惨叫,四散光点再次凝成光团,却离裴烬远远的。 [你这样心狠手辣,肆意操控白月光的本命剑不说,还抓了她同门师弟,不顾他身体状况,让他爆体而亡。] [你会吓到她的!!白月光是那样善良美好,一定认为他是为她而死,心生愧疚,万一生出心魔怎么办?!] “……” 裴烬皮笑肉不笑,“早知如此,本座就该把她扔在潇湘剑宗,那个废物就不需要助她破阵,不需要送她去历州,也不会死。” [……] [叮!请保护白月光游历无相秘境,满足她的一切愿望诉求,对她百依百顺,予取予求!] 黯淡的光团再次明亮起来。 [太好啦,白月光要去无相秘境啦,那里离寂烬渊不远,说不定你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这一次,你一定要好好补偿她,抓住机会赢得她的心!] 裴烬坐姿豪迈,脚踝搭在膝头,支着额角似笑非笑:“本座自然会抓住机会。” 温寒烟的血和禁锢他的阵法相生。 等温寒烟来了,他定能找到机会破阵而出。 “过来。”裴烬朝光团勾了勾手指。 光团颤了一下,有些畏惧,但还是按捺不住飞了过去。 紧接着被一只冷白骨感的手捏在掌心,肆意蹂躏。 裴烬逸出一声笑。 起先被这个东西缠上,他只觉得烦躁。 后来渐渐找到了些趣味,想看温寒烟狼狈的样子,但依旧提不起太多兴致。 现在一看,它竟也有些不错的用处。 裴烬心情不错,随手将光团扔开,懒散阖眸。 待他破开封印,当年那些人,他杀得一个都不会留。 包括温寒烟。 无相(三) 在历州这种地方,一个修为全废的女修,一个受着内伤的驭灵巅峰,加在一起,简直就像是行走的活靶子。 温寒烟五百年前跟随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来此游历时,对历州的混沌无序深有印象。 她当机立断让空青用剩下的灵石替她买一件新的衣服,还有一个蒙面用的幕篱。 “寒烟师姐,你要将潇湘剑宗的弟子服换下来?你换那我也换。” 温寒烟拒绝:“你不能换。” 她还要借潇湘剑宗的势。 出门在外,哪怕是在历州,看见潇湘剑宗弟子,大部分人心底都得掂量几分,不敢随意欺辱。 空青半晌也想到这一层,困惑道:“那你为什么要换?” 温寒烟一方面想与过去一刀两断。 这身衣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曾经是潇湘剑宗弟子,是云澜剑尊的弟子。 一腔真心错付,到头来被人人喊打。 另一方面,她不想暴露身份。 现在“温寒烟”三个字,她不出门都知道定然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 云澜剑尊和陆鸿雪没法亲自来抓她,但也绝对不会随便放过她。 潇湘剑宗内门弟子中,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不出名的也根本镇不住旁人,留空青一人足矣。 若真有人不顾空青潇湘剑宗外门弟子的身份,对她们痛下杀手,那恐怕就算她是寻常内门弟子,对方也不会有所顾忌。 报不出名头,就不如报出实力。 温寒烟当机立断:“日后,你不要再叫我‘师姐’。” 空青一脸受伤:“寒烟师姐,你还在怨我?” 温寒烟不惯着他这随随便便闹情绪的脾气:“你要叫我‘前辈’。” 空青也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你是想趁着身上没有灵力波动,伪装成合道境以上的大能?” 温寒烟抿唇一笑,揶揄道:“原来你没被劈坏脑子。” 空青耳根一红,眼底染上几分热切,觉得这个计划简直绝妙。 顿了顿,他表情又垮下来,“可是寒烟师姐,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有真正的大能现身看穿了你,或者是遇险要你不得不出手呢?” 温寒烟撩起眼睫:“嗯?” 空青愣了下,舌头打结:“那个……前辈……” 温寒烟这才挪开视线。 “若真有要动手的时候,那就动手好了。” 反正无相秘境里遍地都是宝,她不信进去之后,还能是现在病恹恹的样子。 【就是就是,还有我在呢。保你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温寒烟单手抄起流云剑。 修仙之人与天争命,越怕越什么都得不到。 她向来不是怕事的人。 * 叶含煜御剑飞速穿过密林。 他浑身经脉剧痛,火烧火燎一般,丹田处也刺痛不堪。 这是灵力枯竭的征兆。 更别提他一身华贵衣衫已经狼藉不堪,破的破烂的烂,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渍和不知名液体。 他平日里向来爱干净,这时候却也顾不上太多,咬着牙夺命狂奔。 斜地里冷不丁张开一张遍布着锋利锯齿的血盆大口,叶含煜惊呼一声,根本来不及躲闪。 一道剑光闪过,妖兽连牙带头一同滚落,咕噜噜在地面上转了几个圈没入草丛。 “公子,没事吧?” 一身赤红劲装的男人收剑,紧跟上来。 这么近的距离,叶含煜避无可避地被妖血溅了一身,连脸上头发上都滴滴答答淌着黏腻腥臭的血液。 但他却根本说不出什么抱怨的话,轻声:“……多谢。” “公子何必言谢?保护你是我的任务。” 劲装男人身上也挂了彩,语气却极其恭敬。 他先拱手行了一礼,才朝后喝道,“加快速度!” 乌央乌央的随从瞬间跟上来,皆是一身赤红劲装。 叶含煜苦笑一声,如果不是带着这么多修为不俗的随从护卫,他恐怕还没走出多远,就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无相秘境果然像传闻中那样险象环生。 他只有天灵初期,来这里还是太勉强了。 一行人闷头赶路,虽然有些狼狈,但也并未损兵折将。 总算远离兽潮,还没等他们松口气,天色便阴沉下来。 雷声轰鸣,倾盆大雨顷刻间落下。 密林枝叶被暴雨压得弯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而危险的气息,光线愈发昏暗。 此地不能久留。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在林中绕了一阵,便发现一处山洞。 “公子,我们先进去避雨,稍作休息。” 叶含煜心烦意乱,随意点下头。 山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生着火,彼此间泾渭分明。 叶含煜带着一大帮随从,原本不逼仄的山洞顿时满了。 饶是这么多人,叶含煜却一眼望见角落里的两道身影。 白衣青年穿着一身潇湘剑宗外门弟子服,背后背着长剑,靠着石壁抱臂假寐,实则时刻警惕着周遭。 他身侧坐着一道纤细身影,一身白裙头戴幕篱,轻纱掩映看不清容貌,依稀能够通过轮廓看出是名清丽女子。 她盘膝而坐,膝头横着一把被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来头。 “天灵初期?”一道含着些不屑的声音响起。 叶含煜扭过头,看见一名五大三粗的男人靠在火堆边,盯着他一身昂贵法衣,目光闪烁。 然而看见他身后许多随从,他又不敢如何,半晌才啧了下转回头去。 “哪家的大少爷,不知天高地厚,想不开跑到这里送死。”他嗤笑。 他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阵哄笑。 另一人阴阳怪气接话:“少爷可死不了,不过嘛,那些随从可就惨咯!” 叶含煜牙关紧咬,用力攥紧了拳头。 “不过是悟道中期,也敢在此叫嚣。”他身后劲装男人冷哼一声,合道境威压无声蔓延开。 “也不知究竟是谁不知天高地厚!” 先前那阵哄笑瞬间停了。 劲装男人冷脸环视一圈,见无人再敢开口,才低声安慰叶含煜:“公子别在意。” 叶含煜脸色发白,摇了摇头:“是我拖累你们了。” 劲装男人淡淡道:“您安全就好。” 他们找了个空位坐下,几名随从自发起身生火,一时间洞中一片死寂,仅余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雨依旧在下,雨声在危机四伏的秘境中荡开,气氛愈发诡谲。 安静的时候,人总是爱聊八卦。 这群刀尖舔血的散修不敢再轻视叶含煜,便不约而同去议论另一个人。 “你们听说上个月潇湘剑宗的事了吗?那位‘温寒烟’竟然醒了。” “温寒烟?寂烬渊以身炼器的那个温寒烟?” 白衣青年微阖的眼睫微动,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是啊,原本我以为温寒烟是个心中有苍生的大人物,但没想到——你们猜,她刚醒来第一件做了什么事?” “什么?” “她大闹朱雀台!阻挠自己师尊收新弟子——” “说不是拈酸吃醋是什么?看样子啊,她也不过如此。” 叶含煜抬眸投去一瞥。 劲装男人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眼也没睁出手按住他:“公子,切莫多事。” “……嗯。”叶含煜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回来。 “不仅如此,温寒烟还刺了云澜剑尊一剑,打伤了陆宗主!” “真是恶毒,那流云剑还是云澜剑尊亲手赠予她的,她却为了这点小事恩将仇报。” “……温寒烟那么厉害?” “嗐,其实她已经沦为废人,还不是潇湘剑宗念及旧情,不忍心对她出手?不然她哪能那么嚣张。” “那可真是个忘恩负义、心狠手辣之徒!” “心疼云澜剑尊,竟然养出这样的白眼狼……” “呸!亏我还因为她当年以身炼器而感动,心中崇敬她,可真是真心喂了狗,她哪里配?” 白衣青年抱剑的手臂微微一动。 他还没动作,叶含煜已经忍无可忍,率先转身。 “我看未必。” “……”空气一静。 半晌见他身侧劲装男人未有动作,才有人嘲笑道,“那您怎么看呢,大少爷?” 叶含煜听出那人语气暗含嘲弄,但他脸色平静,据理力争:“温寒烟五百年前以身炼器,当时可没有旁人把剑抵在她脖子上逼迫她——这恰恰说明,她的确心怀苍生,不顾自身安危。” “这样的女子,我不认为她会拘泥于你们口中那些小情小爱。狗眼看人低,你们未免太过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见过她没被逼着了?” 一人夸张地嘲笑了几下,恶劣道,“或许当年她并不甘愿,是云澜剑尊为了天下苍生,主动舍弃了自己的弟子呢?” 叶含煜也不生气,认真地盯着他,仿佛遇见新物种:“你们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 他自幼受宠,被当作金汤匙般含在口中养大,说话言辞犀利,夹枪带棍,半点不留情面。 一边议论得热火朝天的散修被他骂出几分真火,却又忌惮着他身后的化神境强者不敢动手。 “你是潇湘剑宗弟子,你来说。”一人看向白衣青年,“温寒烟是否就是我说的那种叛徒小人?” 空青忍着听了许久,牙根都快咬碎了,此刻又被指着鼻子问,气得条件反射想拔剑。 一只白皙的手悠然伸过来,按住他的手。 空青深吸一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反驳:“寒烟师……她不是那种人。” 没想到又来一个唱反调的。 接二连三被泼冷水,散修怒意上涌。 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外门弟子,就算死在这里又如何? 这可是无相秘境,死个人多正常,潇湘剑宗还能为了个外门弟子追杀他么? “这么向着她。”他语气染上嗜血,故意道,“听说潇湘剑宗一名外门弟子随着温寒烟一起叛逃了,不会就是你吧?” 说罢,他又看向静默不语的白衣女子。 “看身形,是个女子,又通身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 他抬手按剑,原本他只是随意寻个由头出手发难,但越是说下去,他越觉得像。 “莫非你……就是温寒烟那叛徒本人?” “温寒烟?!” 此话一出,周遭陡然一震。 “的确,一名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一个没有修为的女修……” “她就是温寒烟?” 白衣女子充耳不闻,脊背挺拔端坐原地,坐得八风不动。 “喂,你没有修为,就连耳朵也聋了?” 散修不耐。 这女人不管是谁,简直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自从修成合道,女人大把大把往他身上扑,他多久没有被这样冷落了? 简直是当众踩他的脸面。 散修眸光一狠,铿然拔剑,直接刺了过去。 剑风呼啸而来,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 她轻轻睁开眼睛。 她此行意在低调行事,本不欲生事。 可她却也绝非被人骑在头上,也只会忍气吞声之人。 与此同时,识海中系统音一震。 【该角色符合:坐井观天、自以为是的炮灰路人甲。】 【任务:请用武力让他心甘情愿地闭嘴,然后冷笑讥讽:“你这是自寻死路。”】 无相(四) 几乎是同时,一道流光划过,璀璨剑光将整个山洞映得亮如白昼。 一声惨叫撕裂空气。 众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便见先前还嚣张得不行的散修双目圆睁,浑身僵硬地立在原地。 他还维持着抬剑的动作,然而剑招还未成。 一把长剑已凌空横在他颈侧。 与此同时,一道很平淡的女声落下来。 “你这是自寻死路。” 剑未出鞘,包裹着剑鞘的白布未断分毫,众人甚至连它模样都没见着。 散修颈侧却有一道伤口清晰可见。 这一剑太快,直到这个时候,鲜血才一点点渗出,濡湿了他的领口。 洞中登时一静。 散修死死闭着眼睛,过了一会才小心睁开,脸上露出点茫然的神色,似乎在困惑自己怎么还活着。 一抹温热湿意从颈侧袭来,淡淡的血腥气萦绕鼻尖。他迟钝地伸手摸了一把,抹了一手的血。 散修瞳孔震颤着看向白衣女子。 “抱、抱歉……前辈……” 他牙关都在打颤。 方才电光火石间,他感觉到一道凛冽剑意呼啸而来,他条件反射想抬剑抵挡,可身体却在这浩瀚剑风之下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如果不是她最后留手,他已经死了。 而这样凶猛的剑意,她说放就放,说收就收。 如此精准的控制力,散修望而生畏。 他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散修心头大骇。 这白衣女子绝不可能是温寒烟。 他看不出她身上的灵力波动,便只有另一种可能性。 ——她的修为远高于他。 对方看衣着打扮,无门无派,头戴斗笠掩住面容,像极了避世已久、与世无争的大前辈。 通常这种前辈都喜怒无常,行事随心所欲,由于没有大宗世家约束,看心情随意杀人也是常有的事。 他竟然冒犯到了这样的人—— 散修“扑通”一声跪下来,冷汗涔涔:“多谢前辈高抬贵手!” 裹着布帛的长剑轻缓落回白衣女子掌心。 “行走在外,还是低调些好。” 她纹丝不动坐在原地,淡淡道,“你说呢?” “是……您教训得对……” 叶含煜看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转头问:“实力这么强,她也是合道境修为?” 劲装男子脸色肃冷。 他盯着白衣女子看了片刻:“我感受不到她的修为。” 叶含煜睁大眼睛:“那岂不是……炼虚境之上的大能?” 他们这番对话并未压低声音,洞中登时又是一片死寂。 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无声蔓延,片刻后,众人争先恐后道歉。 “前辈,是他有眼无珠,冒犯了前辈。” “前辈莫怪,我等这就离开,绝不扰您清净!” “前辈!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等一般见识。” “前辈……啊——!!” 话没说完,这人口中冷不丁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叶含煜还没反应过来,身侧便接二连三传来变了调的惨叫声。 “啊——” “什么人?!” 鲜血喷溅,染红他的视线。 只不过一瞬间,洞中霎时沦为人间炼狱。 叶含煜惊恐回眸,见自己带来的随从不知何时躺了一地,血泊不断扩大。 看见这残忍画面,他浑身血液骤冷,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公子,快走。”这时,他被用力朝着洞外推了一把。 劲装男子看着护卫胸口的贯穿伤,又看向洞外雾蒙蒙的雨幕,脸色难看,“此处是尘生清的洞穴。” “尘生清?!” 叶含煜眼中染上绝望。 他们怎么会这么巧,遇到这种东西?! 他在《九洲志》上看过记载,尘生清大多住在山洞里,能随意掌控方圆百里范围内的天气。 它们时常故意下雨,诱导过路之人去洞中躲雨,然后自己则回到巢穴美美享用猎物。 它拥有无数可长可短的藤蔓,上面布满锋利的倒刺,不仅攻击范围大,穿透力也强,能够击穿高阶防御法器,顷刻间取人性命。 简直令人无处可逃。 “公子莫慌,尘生清向来喜欢先享用修为高深的猎物,你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话音微顿,似乎意识到这样说不太合适,劲装男子又道,“尘生清的实力若是以修士衡量,充其量不过是悟道巅峰,属下定会护您——”周全。 最后两个字没有说出口,他声音戛然而止。 劲装男子愕然垂眸。 一根锋锐藤蔓洞穿了他左胸,捣碎了他的心脏。 怎么会? 他已是合道境,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它的靠近。 除非……它的实力,已经突破合道。 更多的却也无法思考了,大片的血从口中涌出。 劲装男子最后强撑着吐出两个字。 “快……走……” 洞中乱作一团。 尖叫声,惨叫声,脚步声,剑鸣声此起彼伏,绵延交织。 叶含煜跌跌撞撞地跑,满地都是尸体,满地都是鲜血,他甚至辨不清方向。 肩头再次猛然传来一阵推力,他心底下意识一喜,转瞬才回想起来,他带来的二十五名随从无一幸免,全都葬命于尘生清之口。 叶含煜看见一张染血扭曲的脸。 这正是最初与他发生口角的散修,此刻脸上却威风不再,尽是惊恐和癫狂。 他一把将叶含煜推向前方,飞身便走,口中喃喃:“别杀我,别杀我!!” 这一推用上了灵力,来自悟道强者的灵压叶含煜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他转过头,尘生清近在咫尺。 本应是花蕾的地方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利齿,它藤蔓微动,似乎嫌弃他修为低微。 但半晌还是仰头咧开嘴,准备收下他这个“残次品”。 这一瞬间,叶含煜心底闪过很多念头。 他不该觉得自己年纪轻轻便突破天灵境,便自视甚高。 都怪他非要来无相秘境闯荡,想做出点成绩证明给父亲母亲看,他不是只靠着家中底蕴,自己同样有不菲实力。 都怪他害死了所有人。 父亲母亲定是对他失望,日后知道他回不去了,也免不了为他伤心。 他要死了。 可…… 他还想活。 电光火石间,时间的流速无限变缓。 叶含煜余光看见对面站着两个人。 白衣青年正挥剑对付着漫天藤蔓,浑身染血,神情冷肃,看上去有几分吃力。 他身侧的白衣女子却垂手静立,单手抄着一把被白布包裹的长剑,看不出多少慌乱。 尘生清不是喜欢先吃修为高的修士吗? 可洞中已经死了八成的人,她怎会依旧安然无恙? 难道是因为白衣女子修为太高,所以它吓得不敢靠近? 叶含煜心底猛地燃起一股希望。 就连他的合道境随从都死得无声无息,这白衣女子却毫发无损。 她恐怕远不止炼虚境!说不定已是羽化境! 叶含煜心头一凛,仿佛突然再次燃起生的希望,用尽全力朝着白衣女子声嘶力竭喊道。 “前辈!救命!” 虽说求了救,叶含煜却也没抱有多少希望。 修仙界本便人心冷漠,尤其是站在高处的强者,视人命于草芥。 他们素昧平生,前辈不救他也是情理之中。 然而下一瞬,白衣女子猛然抬剑。 藤蔓只差一寸便要缠着叶含煜把他塞到尘生清口中,几乎是同时,雪亮剑光闪过,干脆利落一剑斩落藤蔓。 叶含煜扑通一声跌坐在地,狼狈抬起头。 布帛被剑气震碎,似雪般纷扬落下。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剑风浮动斗笠垂下的面纱,露出若隐若现的白皙下颌。 她于风中抬眸。 “过来。” 【该角色符合人设:人傻钱多、赤胆忠心的富二代小弟。】 【任务:请接受他的求救秒杀对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云淡风轻一笑:“有我在此,你死不了。”】 ……为什么总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温寒烟头痛。 方才为了震慑住那名散修,她已用了一次【剑覆河山】。 眼下为救这名方才替她说过几句话的青年,情急之下,她再度用上这技能心法,短期内怕是不得再用了。 另一边,叶含煜还愣着。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他看不清,更反应不过来。 尘生清藤蔓被斩断,它一时吃痛,气急败坏看着这个一点修为都没有的猎物。 它原本看都看不上她,还嫌吃她耽误了它捕猎其他食物,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挑衅它。 藤蔓攻势一转,朝着温寒烟直扫而去,所过之处石壁砰然碎裂。 叶含煜一下子回过神来,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他吓得双腿发软,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狼狈在地上蠕动。 空青看不过去他的蠢样,旋身避开一道藤蔓攻击,矮身疾速上前一步,一把扯住叶含煜衣领,将他从地上拖过来。 “前辈让你过来就过来。” 他抬剑又挡住一根来势汹汹的藤蔓,忍不住骂道,“愣在那干什么?” 叶含煜惊愕看着他:“你……你只有驭灵巅峰?!” 空青瞥他一眼,冷笑:“怎么,你看不上?” 叶含煜眼底浮现出几分茫然:“不、不是……” 他只是突然觉得,修为低微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能。 这白衣青年不也没死吗? 大敌当前,他却毫无惧色,不仅顽强应付尘生清,甚至能在方才瞬息之间救了他一命。 他似乎太过禁锢自己了。 叶含煜深吸一口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朝着温寒烟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空青嗤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虚礼。说你是来过家家的少爷,他们倒是一点也没说错。” 叶含煜脸颊一红:“……抱歉。” “缓过来了?”温寒烟一直紧盯着尘生清,这时转过头扫他一眼。 “缓过来就拿好你的剑。” 罡风浮动,拂乱面纱,露出一张精致清丽的脸。 叶含煜看见那双漂亮却清冷的眼眸。 他微微一怔。 他身上从头到脚皆是高阶法器,寻常人看他的眼神总是蕴着觊觎,有时自以为掩饰得极好,有时见他修为不高便完全不加掩饰。 可这白衣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却很淡。 没有丝毫贪念,也没有鄙夷。 什么都没有。 他心中一涩,紧接着生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冲动。 叶含煜拔剑出鞘,抿唇站在她身前半步,视线坚毅锁定尘生清。 “前辈,我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他双腿依旧发软,但身体却站得笔直,一字一顿道,“但我会尽可能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温寒烟稍有点意外地看着他。 她方才见他魂不守舍,尽管修为在他们三个之中是最高的,但恐怕是第一个死的。 现在一看,似乎发生了些变数。 如此绝境,他却反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性,像是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一般。 温寒烟收回视线。 这样一来,她救下他的概率大多了。 ——她救不了不想活的人。 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空青左肩被藤蔓穿透,大片血花在白衣上洇开,触目惊心。 他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没有多少绝望之色。 “前辈。”他一边抬剑顽强格挡,一边缓慢后退。 退至温寒烟身侧,空青咬牙道,“有办法对付它吗?这样下去,我们撑不了多久。” 叶含煜抿唇一言不发,对这种不利的言语置若罔闻,专心应敌。 他当真认真起来摆出架势,一把长剑倒也舞得像模像样,各种高阶法器被他从芥子里不要钱般往外甩,一时间,整个洞中虹光交错闪跃,竟然煞是好看。 即使受了伤,他也半步不退,倒也做到了他所说的承诺。 藤蔓只僵持在他身侧,却无法近他的身。 空青却渐渐有些力竭,他原本内伤就未愈,如今灵力消耗太多,已经隐隐有枯竭之势。 他勉强应付身前的三条藤蔓,身后却又有破空之声,两条藤蔓瞬息而至。 避无可避,空青牙关紧咬侧了侧身,避开要害命门,打算硬扛下这一击。 流云剑光掠过,瞬息间斩落紧逼而来的藤蔓。 流云剑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度,像是炫耀凯旋般,回到主人身侧自发沉浮。 温寒烟一手一个,提起空青和叶含煜的后领,往自己身后一扔:“你们退后。” 她方才并未出手,一是在等【剑覆山河】恢复,二是在查看这几次完成任务后,系统又给了她什么新的技能心法。 更多的,她也在观察尘生清的攻击轨迹。 它和她印象中的尘生清有种微妙的不同,她先前出手救下叶含煜也正是存着试探的意思。 尘生清青睐修为高深的猎物,哪怕进食途中受到攻击,也绝对不会更换食物。 然而这一只却转而来攻击她和空青,反倒放松了对叶含煜的限制。 ——就像是有了灵智。 无相秘境中遍地都是天材地宝,它恐怕是之前吃了什么好东西,亦或者是身上揣着好东西的修士。 “流云!” 温寒烟疾行数步,一声轻唤,流云剑光拔地而起,极其默契地环绕她身侧替她斩断飞掠而来的藤蔓。 技能栏中,最新获得的【踏云登仙步】运转而起,将她宛若一阵雪白的清风一般带起。 温寒烟一路畅通无阻,瞬息间闪至尘生清近前。 它肉眼可见地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弱小的修士竟然能一口气杀到它跟前来。 下一瞬,漫天藤蔓狂舞,从洞中四处收回,凝成一道粗壮的巨藤洞穿洞顶,朝着温寒烟席卷而来。 流云剑芒大盛,紧随其后呼啸而至。 轰—— 流云剑尖惊天动地地撞上巨藤,一道猛烈气流朝着四周逸散而去。 本就岌岌可危的山洞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便要坍塌。 流云剑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哀鸣。 藤蔓坚韧,无数条凝成一团更刀枪不入,在流云剑全力一击下毫发无损,就连一道痕迹都没留下。 温寒烟拧眉,正欲收剑,余光瞥见昏暗洞中,剑身红光一闪。 噗嗤—— 先前还若无其事的巨藤吃痛扭曲了一下,剑光没入其中。 温寒烟心头一喜,随即听见一道“喀嚓”轻响。 她愕然垂眸,看见流云剑与巨藤相接处爬上一道细细的裂痕。 温寒烟抿唇,当机立断收剑回退。 她丹田未愈,经脉尽断,失去流云剑无异于失去依仗,在无相秘境中必死无疑。 这迎面一击她也只是试探尘生清的实力。 如今看来,哪怕流云剑断,它都未必能被她一剑斩下。 尘生清攻势威猛,却并无灵压。 温寒烟不会被震伤,退回空青和叶含煜身侧时面不改色。 刚才过招太快,两人什么也没看清,如今见温寒烟脸色未变,巨藤上却出现一道伤口,皆是一喜。 空青眼眸亮起:“能打过吗?” 温寒烟看他一眼:【能打过吗?】 【我觉得……不大行。】 温寒烟摇头:“打不过。” 空青眼底光亮黯淡些许,倒也不失望。 寒烟师姐身体虚弱,能勉强以剑意应敌已是艰难,他不该对她要求太多。 叶含煜却脸色灰白。 “它这么厉害?就连前辈也束手无策?” 心底好不容易燃起的几分战意像是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来,再次熄灭了。 温寒烟没有理会他,看着空青道:“你待会跟着我,寸步不能离开。” “是!” 叶含煜紧张道:“前辈,那我呢?” 温寒烟这才看向他。 她面色平静:“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 [叮!警告!] [叮!检测到白月光生命受到威胁,请立即出手保护她!] [叮!威胁指数10%——] [叮!威胁指数30%——] [叮!威胁指数70%——] [叮!警告,请勿消极罢工,任务失败将再次延长寂烬渊封印的时间!] [按照你之前失败的次数来算,现在你还有五百年才能破除封印!你不想出去了吗?] [……] 寂烬渊中一片死寂,鲜血绘制的封印大阵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黑雾缭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死亡气息。 就在这时,一阵天崩地裂般的震荡自阵心蔓延开来。 似乎有人被打搅了好梦,一股阴冷不悦的杀意轰然荡开。 地面龟裂,尘土飞扬,巨树被震得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暗夜般涌动的雾气散开,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黑衣男子揉了揉眉心,眉眼间还染着惺忪困意。 耳边系统音狂响,裴烬拧眉重新阖眸。 她的事,他懒得管。 先前在朱雀台上,他见她手指都在发颤,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潇湘剑宗的人,向来如此令人恶心。 裴烬轻哂。 想来,她是不需要他这种魔头多此一举,出手相助的。 [叮!警告!警告!白月光生命垂危,请立即出手!] [叮!] [叮!] 系统音一刻不停地在识海里乱炸,裴烬忍了片刻,实在被吵得头痛。 他掀起眼皮,压住一片深晦杀意。 “说吧,她在哪?” 无相(五) “你朝与我相反的方向跑。” 一句话落地,洞中陷入一片沉默。 叶含煜闻言,眼神登时一黯。 他抿抿唇垂下眼睫,静默片刻,轻声道:“好。” 前辈不敌尘生清,他们素昧平生,她放弃他也实属正常。 刚才原本就是她救了他一命,如果不是她,他早就死了。 叶含煜攥紧了剑柄,没什么怨恨的情绪:“我会尽力多撑一会,替前辈多争取些时间。” “你的确要多撑一会。” 这声音情绪平静,听不出多少慌乱,倒像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一般寻常。 叶含煜一愣,视死如归的表情逐渐变成空白。 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前辈这是……何意?” 温寒烟只一眼就知道他误会了,简单扼要道:“你负责吸引尘生清的注意,给我创造机会。” 叶含煜睁大眼睛:“您……不是想放弃我?” “不,恰恰相反,我需要你。”温寒烟看着他满身法衣上的创口。 刚进山洞时还勉强算得上贵公子的青年,此刻已经满身血污,形容狼狈。 她问,“你能做到吗?” 空青灵力枯竭,修为也不够高,接下来帮不到她太多。 这人看上去至少天灵初期,正合适。 叶含煜眼底黯淡的光芒重新亮起来,脊背也重新挺直,像是被什么撑住了。 他分明看见过她方才斩不断巨藤,却什么也没问,直接答应:“前辈放心,我一定做到。”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足尖轻点,率先飞身而上。 “小心。” 系统灌注在流云剑上的灵力只有驭灵境,就算加上剑覆山河,也不足以穿透尘生清。 硬碰硬不行,她只能智取。 空青紧随其后,叶含煜则朝着另一边奔去。 巨藤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应该去追哪一边。 片刻后,巨藤震颤着分裂成两半,分别朝着两侧呼啸而去。 气流拂乱碎发散落在脸侧,温寒烟一把扯下碍眼的幕篱扔到一边。 “藤蔓柔软坚韧,所以难以砍断。” 她言简意赅,“它很聪明,知道‘以柔克刚’。空青,你明白待会该怎么做了吗?” 空青念头微动,瞬间恍然大悟。 旋即,他皱眉忿忿不平道:“寒……前辈,我可比一条藤聪明多了!” 巨藤上分出两条手臂粗的藤蔓,悄无声息偷偷潜过来。 温寒烟一剑斩断,猛地拧腰急刹,一步踏向空青身后。 “那就现在!” 空青脚步不停,一个箭步从她身后飞跃出来,对身侧狂乱的藤蔓视若无睹,闷头向前跑。 藤蔓柔软,但绷直了之后,也不过就是一根草。 尘生清没有察觉到两人意图,见温寒烟退后,便转而去追空青。 温寒烟不远不近缀在空青身后,看准时机赫然出剑。 流云剑光大盛,刷地一下凌空斩落。 巨藤一颤,意识到危险,却又觉得对方不过是手下败将,只停顿一下便继续向前探去。 下一瞬,它茎干一凉,冰冷剑身横穿而过。 “啪嗒”一声,被斩断的藤条滚落在地上,颠了几下朝前方滚去。 空青浑身经脉隐痛,却仍是抬步要跟上温寒烟,掌心却倏地一空。 他讶然一顿,温寒烟一手提着流云剑,另一只手握着他的鸿羽剑扎穿了藤蔓。 正蠢蠢欲动向另一边逃走的巨藤:“……” 温寒烟把鸿羽剑柄让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着它,不听话就戳它。” 空青握住鸿羽剑,用力将剑身向下送了几寸,将藤蔓死死钉在地面上:“交给我吧!” 藤蔓疼得卷曲起来,枝叶都开始抽搐。 这两个该死的人类,竟敢如此羞辱它! 它一定要杀…… 暂时杀不了他们的话,它就去杀另一个! 另一边的叶含煜便远远没有这么好运了。 起初他还能勉强支撑,但很快,他便感觉尘生清攻势骤然转急,而他芥子里用来防身的法器也逐渐见底。 短短瞬息,他一身明红色的法衣被藤蔓割得伤痕累累,几乎不剩下一块完好的布料。 前襟垂落下来,露出染了血的里衣,叶含煜耳根一热,百忙之中不忘伸手把衣服扯起来。 袒.胸.露.乳,成、成什么体统! 他即便是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叶含煜的动作已经有些迟缓,浑身没有哪里不痛。 换作平时,早已有随从替他解决眼前的麻烦。 父亲母亲会心疼地摸摸他的头,让他放松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反正家里随从众多,何必让自己那么辛苦? 手臂像是灌了千钧重,叶含煜几乎失去知觉,全凭一口气强撑着机械性地抬剑。 饶是他咬牙坚持到现在,身上伤处却越来越多,尘生清依旧紧追不舍,半点伤害也没受。 他是不是真的做不到…… 这个念头只一闪而过,便被他接下来挥出的一剑斩断。 不行。 前辈说了,她需要他。 他不是养尊处优、毫无用处的人。 叶含煜又打起精神抵挡了一阵,但越发力不从心。 不知道发生什么,尘生清忽地陷入癫狂一般前所未有地发起狠来。 叶含煜反应不及,右侧腰腹被贯穿,高阶法衣残破的防御被彻底击碎。 他闷哼一声,口中喷出一抹血,动作不受控制地迟缓起来。 难道他这次真的要死了? 前辈交给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吗? 脑海中闪过凌乱的念头,眼前的一切都被无限放缓。 叶含煜看见巨藤撕裂空气,朝着他的心脏袭来。 墨绿色的茎身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锋利的倒刺只差一寸便要将他从里到外撕碎。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如奔雷般自虚空掠来! 尘生清意识到什么,猛地收回巨藤,朝着飞掠来的白色身影轰杀而去。 温寒烟无法调动灵力,身形终究慢了一步,只来得及避开要害。 藤蔓穿透她的右臂,她却脚步未停,又是一剑挥出。 被一分为二的巨藤比起先前弱化了不少,流云剑红光一闪,利落拦腰刺入尘生清腹腔之中。 一道震天响的嘶吼声响起。 尘生清腹腔大敞,腥臭黏腻的不知名液体滚淌出来,一道璀璨的荧光在其中一闪而过。 温寒烟惊愕。 竟是半颗沧海目。 难怪这尘生清如此反常,它体内竟有半颗沧海目。 她顾不上疼痛,右臂肌肉紧绷,流云剑尖一勾,削落尘生清一大块躯体。 温寒烟弯腰一把捡起那半颗沧海目,藤蔓见状一阵狂躁,发了疯一般朝她卷来要将沧海目夺回去。 带在身上实在太不安全,眼下根本不是顾及其他的时候。 温寒烟当机立断往身上随意一抹,直接往口中一塞。 她正欲乘胜追击再刺出一剑,但沧海目入口的瞬间,她丹田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温寒烟痛得脚步一顿,险些握不住流云剑。 瞬息之差,暴怒的尘生清已紧随而至。 “前辈!”空青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状况,见状目眦欲裂,想也不想拔出鸿羽剑,朝着温寒烟飞奔而来。 然而他速度实在太慢,还没跑出几步,藤蔓便已刺至温寒烟额心。 一道赤色身影掠过,将温寒烟一把扑倒在地。 温寒烟丹田经脉都传来阵阵剧痛,像是被撕裂又重组。 半颗沧海目已经开始生效,她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昏昏沉沉间,她感觉自己身体不断摇晃,耳侧是压抑的喘息声,浓郁的血腥气包裹住她。 温寒烟勉强睁开眼睛,叶含煜正将她背在身上,吃力地躲避着藤蔓的疯狂追击,带着她和空青一同向洞外跑。 他发冠歪斜,发丝间都是血渍,模样极其狼狈,喘息的频率也很高,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他却没有抛下她。 察觉到她气息变化,叶含煜勉强分出一分心神:“前辈,您醒了?” “你修为不高,自己跑或许还能逃得掉。” 温寒烟沉静地陈述事实,语气间染上几分困惑,“但是加上我却凶多吉少,九成是我们一起死在这里。” 他为何要救她? 他们根本不相识。 就连对她那样好的师尊师兄都会狠心抛弃她,他又为何对她执着不肯放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叶含煜肉眼可见一愣,也染上几分困惑。 他怎么会把前辈一个人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您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您给的。那时我若是扔下您不管,岂不是不义?” 他理所应当道,“那还算什么男人。” 温寒烟觉得好笑,青年看上去还未及百岁,在寿命漫长的修仙界,原本也算不上什么男人。 另一边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原本就算不上男人。” 空青紧跟上来,先是紧张看了一眼温寒烟,又看向背着她的叶含煜,眼神染上几分不善。 叶含煜向来受宠,只有被旁人捧着的份,被他三番五次出言针对,也生出几分真火。 他看着白衣青年略显青涩的侧脸,冷笑:“我不算,你算?” 空青:“……”比你算。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温寒烟听得愈发头痛。 她稍微恢复了些力气,主动从叶含煜背上下来,将流云剑悬在腰间:“先离开这里。” 空青中途拔出了鸿羽剑,那两半巨藤应该已经合体了。 她现在连走动都费劲,还是先走为妙。 等她吸收了这半颗沧海目,修复几成丹田和经脉,日后日子就不会这么难过。 温寒烟欲走,身后却传来破空之声。 尘生清已盛怒滔天地追了上来,地面被一团藤踏得震天响。 它不再凝成巨大的藤蔓,一下子刺穿这三个重创它的修士。 而是伸出漫天绿藤,交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严严实实地拦住他们去路。 然后将他们困在网中一点点收紧,让藤蔓划破他们的皮肤,刺穿他们的骨肉,让他们流尽鲜血,在痛苦和绝望之中一点一点死去。 其中一根藤蔓径自朝着温寒烟卷去。 它看出她此刻早已虚弱不堪。 就是这个人类,方才刺穿了它的肚子,还削掉了一大块肉和一个宝贝。 它亲眼看见她把它的宝贝吃掉了。 尘生清藤蔓一阵巨颤。 还给它! 身后传来破空之声,空青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提剑拦在温寒烟身前。 叶含煜咬咬牙,也一步抢上前,一左一右和空青准备替她拦下这一击。 流云剑却在这时猛地一震。 温寒烟浑身发软,被这一震直接失去了重心,向前方一头栽下去。 “前辈——!” “寒烟师姐!” 温寒烟反手抽出流云剑插入地面,打算撑住自己的身体,然而指节却阵阵发颤。 下一瞬,她落入一个蕴满了血腥气的怀抱中。 无相(六) 这个怀抱很冷,几乎没有温度,仿佛这个人已经死去许久。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温寒烟猛然抬起头。 一张布满血污的脸映入眼帘。 这一次不能说平平无奇,这人五官平庸,却有着一双浓墨重彩的眉宇,气质看上去有些掩不住的杀伐之气。 他一只手诡异地弯折着,不止脸上,衣服上也染着大片大片的血渍。 温寒烟只粗略扫了一眼,看这出血量,此人眼下不该活着。 可他却松松散散站在对面,用另一只勉强算作完好的手,稳稳地扶住她的身体,轻而易举将她一把捞了起来。 察觉到温寒烟的视线,那人低眸瞥她一眼。 分明是一双平庸的眼睛,可在他看向她时,那双黑沉眸底隐约散发出几分慵懒邪气。 他视线在她身上毫不客气地肆意逡巡,最终定格在那双形状妩媚,眸光却清冷的眼眸。 片刻,那人散漫勾唇。 “美人,要帮忙么?” 这人来路不明,看打扮像是散修,但言谈举止间难掩邪肆之气,而且让人有一种莫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 正人君子如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尚且不能轻信,更遑论是陌生人。 她决不能露怯。 温寒烟只一瞬间就作出了决断。 “不需……” “需要!” 叶含煜眼含热泪,一把握住来人的手。 瞬间将那条诡异弯折的手臂握得更岌岌可危。 见状,叶含煜诡异安静片刻,默默松开手,佯装无事发生。 他语气复杂,“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都伤成这样了,见他们遇险竟然没有独自逃命,而是迎上来想帮忙。 “大善人。” 那人辨不清意味地重复一遍,神情像是想笑,又像是嘲弄。 但这情绪稍纵即逝,再次抬起眼时,他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温寒烟强撑着想站起来,可沧海目的力量太过霸道,她像是被利刃从内到外反复碾碎,就连指尖都在轻颤。 她好不容易起身退开几步,身体一晃又重新栽了回去。 一只手轻而易举托住她的身体,将她往怀中一按。 一个听起来稍显轻浮的“哦”字落下来,那人微微一笑:“投怀送抱?” 他语气蕴着些戏谑,“初次见面,这样拉拉扯扯,未免不太合适吧?” 温寒烟还没反应,龙傲天系统便率先冒了出来。 【哪里来的普信男?!简直有眼不识泰山,调戏美女这种桥段怎么能发生在我们龙傲天身上?】 【快!支棱起来,反手给他一剑,给他点颜色看看!!】 温寒烟正有此意,此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眼下突然现身,她只怕不是巧合。 她反手攥紧剑柄,奈何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靠着腰间手臂勉强撑着,否则下一秒就能倒在地上。 “‘美人’?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斜地里传出一声暴喝,“你这登徒子,赶紧放开我师姐!” 变故接二连三,空青早就把温寒烟之前交代她的称呼抛到九霄云外。 他没管身后凶猛袭来的藤蔓,剑尖直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又“哦”了一声,这一次,笑意淡了点,多了几分说不清意味的情绪。 他不仅没松手,反而更亲昵地将低头贴近温寒烟,笑眯眯挑衅, “那我很好奇,你要怎样对我不客气?” 空青气得牙根发痒,提剑就要往上冲。 一只手把他拽回来。 叶含煜欲哭无泪:“这位……道友。” 他指了指漫天被忽略已久的藤蔓,“我们先从这个鬼地方逃出去,好吗?” 他又看向抱着温寒烟的男人:“道友当真有办法对付尘生清?” 刚才情急之下听见那句话,叶含煜以为自己见到了救星。 但冷静下来细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人脸色白得像死人,心口处一个血洞还在隐隐向外渗血。 凄惨得就像是洞中倒地不起的“尸体”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还活着,简直是个奇迹。 但即使对方还能喘气,叶含煜也不觉得他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身上那伤口一看就是被尘生清戳的,都快被戳成了筛子。 那人正单手把温寒烟麻袋一样扛在肩上,丝毫不怜香惜玉。 察觉到叶含煜的视线,他却根本不理会,径自扛着温寒烟转身走了。 温寒烟一阵头痛。 并非是别的缘故,实在是识海里的动静翻天覆地,骂得很脏。 她原本便伤重未愈,这么一吵更是头晕目眩。 【下来,快下来!】 【给你送经验的野怪就在后面跟着,为你量身打造的历练机会,不能让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普信男捷足先登啊!】 【说起来,他这副模样,又这样行事,倒是有点像深藏不露的大佬小弟……】 温寒烟勉强定了定心神:【你能识别出他的身份么?】 龙傲天系统沉默了一会,看着一团乱码一般的数据。 【……不能。】 温寒烟咬紧牙关,用力一挣。 但她眼下已经脱力,拼尽全力的这一动弹,在那人肩头看上去,幅度却微乎其微,就像是被身后罡风吹得不住往下滑落。 [啊啊啊啊,你的亲亲老婆快要滑下去了!] [保护,快点保护一下啊!!] 裴烬眉心一皱,压下几分不耐,抬手勾住女子腰身将她捞回来,手腕一翻,反手按在肩头。 眼下使用的,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的尸体,浑身是伤,骨节断碎,根本用不上力。 他暗暗用上了巧劲,虽只是将掌心虚虚搭在温寒烟腰侧,却将她无形间牢牢禁锢住。 温寒烟正欲再发力时,猛然察觉自己动弹不得。 此人果然有问题。 【还挺难缠。】 龙傲天系统的胜负欲也被激发起来,听语气简直比温寒烟还要激动。 【破格偷偷给你一点灵力,龙傲天,打烂他的脸!】 下一瞬,一股灵风便倏然荡开。 罡风拂面,裴烬面色分毫未动,眸底却漾起几分兴味。 他指节用力向下一扣。 “喀嚓”几道清脆声响,这条原本勉强完好的手臂,霎时间弯折成好几段。 温寒烟眼眸微沉。 此人手臂分明已几乎被她震碎,他却仿佛不知疼痛,自始至终连眼都没眨一下。 那只以诡异角度弯折的手,依旧虚扣在她腰间,纹丝未动。 [她肯定是伤心了,生气了,或者不舒服了!] 绿江虐文系统心疼得直掉眼泪,声泪俱下地控诉。 [哪有你这样的?白月光已经身受重伤,又被至亲之人抛弃,她现在肯定很脆弱!你却用这么粗暴的方式对待她!] 裴烬将再次翻涌上来的不耐压下去。 他没理会自己这具身体的伤势,略低下头。 密林中光线昏暗,肃杀之气裹挟着血腥味,阴冷诡异的气息在空气中无声穿行。 两人一番无声较劲,再加上周遭罡风震荡,温寒烟身体早已承受不住,逸出一口血。 裴烬垂下眼睫,盯着温寒烟唇畔刺目的血痕,没再动作。 片刻,玩味笑道:“都这样了,何必勉强呢。” 温寒烟艰难喘.息着抬起眼,眸光沉冷。 若换作旁人,早该在双手尽废之时将她扔下。 此人却像是个不知疲倦疼痛的假人,她眼下受伤力竭,一时间竟当真奈何不了他。 四目相对,一阵诡异的死寂蔓延开来。 裴烬率先打破沉默。 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他面不改色将双臂重新接上,肩膀微一用力将温寒烟放下来。 温寒烟视野间一阵天旋地转,她心口血气翻涌,反胃得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再回过神来时,整个人便已被轻松打横抱起。 [这样才对嘛!] 绿江虐文系统满意地看着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小光团在裴烬识海里爆成了一片粉红烟花。 虽然男主角丑了一点,女主角的表情僵硬了一点,好像要杀人。 但是,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友好的贴贴,一段关系美好的开始呢? 它的宿主呀,终于上道啦! 而龙傲天系统在温寒烟识海里气得发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快下来,快捅死他跳下来!】 【咱们龙傲天不怕流血不怕受伤,怎么能让人公主抱着走呢?!】 另一边,另外一个人也正气得发疯。 空青已落后两人三丈远,眼睛却死死盯着最前方,像是恨不得把他吃了,浑身浴血的样子看起来极其狰狞。 那人步伐不紧不慢,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死亡气味的空间里,显得悠闲到格格不入。 空青甚至能够看出他心情似乎不错。 为何?! 因为抱着他的寒烟师姐吗?! 可虽然那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仿佛能缩地成寸。 空青只能看着他慢悠悠地往前晃着晃着,便在他视野里越来越远。 叶含煜起初只当来人是个寻常散修,真正追上去才发觉自己根本就跟不上。 他转过头,看见空青一脸似欲追魂索命的表情。 然而奈何修为不高,饶是拼了命,却还是渐渐力不从心。 叶含煜迟疑片刻,调转回身一把扯住空青袖摆,带着他一起向前赶。 刚才还对他不假辞色的空青沉默片刻:“多谢。” 顿了顿,他丝毫没管越追越近的藤网,只盯着那个陌生男人扛着温寒烟越走越远,脸上再次扭曲,“该死。” 他死了便死了,寒烟师姐怎么办? 难道那人就是冲着她来的? 都怪他忘了她的叮嘱,情急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把师姐给害了。 空青勉强调动起仅剩的灵力,声嘶力竭。 “贼子休走!” 几乎是同时,被无视良久的尘生清实在忍受不了,藤网轰然席卷而来。 这群人类修士,简直不把它放在眼里! 抢走了它的宝贝不说,在它祭出杀招的时候竟然还在那里争风吃醋聊闲天,真当它是死的吗? 温寒烟被俯身扛在肩膀上时颠得想吐,眼下换了个姿势,虽然怪了点,但那阵不适感却缓和了不少。 她冷着脸忍耐着,此人虽说行迹诡异,但似乎对她暂无恶意。 余光瞥见藤蔓冷芒:“右后!” 扛着她的人语气不见慌乱,一边不疾不徐抱着她赶路,一边语带揶揄:“多谢提醒。” 温寒烟微怔。 听这语气,此人似乎早已察觉。 她虽然身无修为,但天灵巅峰的目力仍在。 此人莫不是个悟道境修士? 如今尘生清失去了沧海目,说不定他们当真有一拼之力。 “放我下来。”她艰难按剑,“我与你联手,或有胜算。” “你?” 裴烬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视线在她依旧轻颤的指节上顿了下。 “若我待会不走运伤重而亡——” 他收回视线,微笑道,“有的是你出手的机会。” 说罢,他单肩扛着温寒烟,在一阵地动山摇中打了个呵欠,一震衣摆抬起一脚。 凶神恶煞袭来的藤网瞬间被一脚踹飞几十米远。 温寒烟一愣。 尘生清藤蔓上遍布倒刺毒液,全盛时就连她的流云剑都讨不到好处。 这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直接上脚踢? 随即她惊愕地看见藤蔓骤然扭曲,像是吃痛,直接被一脚踢飞砰砰撞断数棵巨树,好不容易跌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高高低低的嘶吼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极其可怖阴森。 藤网松了又紧,逐渐散去,重新凝集成一条粗硕的巨藤,艰难地扭动了几下又要重新杀回来。 温寒烟浑身紧绷,却见那人扛着她随意靠在树边,避也不避,好整以暇等着巨藤过来。 “我们不走?”她忍不住出声。 裴烬偏头示意他再次弯折的手臂,叹口气,“可我累了,突然走不动了。” 温寒烟拧眉,强打精神攥紧剑柄。 “那就放我下来!” 箍在她腰间的手纹丝未动。 下一瞬,虚空中扭动的藤蔓,蓦地像是支撑不住重量,嘶吼着一点一点回落在地面上。 它挣扎着朝着他们爬行而来,肢体却渐渐碎裂,表皮剥落一地,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瞬息之间,便化作一片齑粉。 一阵冷风拂过,吹动草木沙沙作响。 仅余一地爬行时留下的不知名黏液。 最后一点藤蔓坠落在两人脚边,裴烬慢条斯理一脚将它踢开。 “走不动,便不走了。” 他懒懒散散打个呵欠,依旧是那句话,“何必勉强呢?” 【杀,杀,杀!】 龙傲天系统抓狂,【把他们都鲨了!】 【这可是龙傲天的秘境杀怪夺宝剧本啊!】它崩溃尖叫,【就这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路人给截胡了!】 【咱们龙傲天,颜面何在?!】 与此同时,另一个系统也在狂响。 [啊啊啊啊啊——] [英雄救美,旋转慢动作公主抱,四目相对,就差一个浪美的吻了啊!] 绿江虐文系统恨不得化作光团冲出去按头,但又怕吓到柔弱无依的白月光,只好忍耐。 它吸了吸鼻子,眼含热泪,声情并茂。 [绝美爱情!!!] 温寒烟和裴烬对视一眼,须臾,同时皱眉挪开视线。 好吵。 无相(七) 温寒烟原本还想趁机打探一下,这半颗沧海目尘生清是从哪里得到的。 但无奈对方下手实在太快。 也太狠。 她身体动了动,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不远处身陷囹圄的两人正焦头烂额,却见藤蔓倏地散去,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们一愣,转头看见不远处亲密相贴、云淡风轻靠在树边看风景的两个人。 空青咬牙切齿:“……”还他师姐。 叶含煜心潮澎湃:“……好厉害!”是他先前看走眼了。 “厉害?”空青冷笑,“出手狠辣还差不多。” 叶含煜一静。 尘生清虽然并不是什么极厉害的东西,但方才这一只多少也沾染了沧海目的气息,他们法器长剑傍身,都尚且如此狼狈,来人却竟然一脚就把它踹成了齑粉。 但叶含煜还是道:“可他救了我们……为人处世论迹不论心,何必对旁人如此苛求?” 空青将鸿羽剑收回剑鞘,瞥他一眼:“照你这么说,若是寂烬渊那个大魔头救了你,你也认为他是好人?” “……”叶含煜沉默下来,半晌才反驳道,“你这话强词夺理,那个人怎么可能会救人?” 空青朝着温寒烟走过去,冷哼一声,“对我来说,就算那个魔头救了我,我同样不会认可他。” 那人杀人如麻,千年前一夜屠尽宁江州乾元,在这之后,仍丝毫不减嗜杀本性,肆意妄为,险些以一己之力将整个修仙界一锅端了。 好在众仙门世家合力,千年前逐天盟终将魔头镇压于寂烬渊之下。 可五百年前寂烬渊封印松动,引来无数魔修蠢蠢欲动,仙魔大战打了近十年。 最后若不是寒烟师姐…… 寒烟师姐都是因为那个魔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与那魔头不共戴天。 空青走到树边,冷冷对那人道:“把她还给我。” 尘生清死后,裴烬便迫不及待地把温寒烟扔了下来。 这破破烂烂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他神魂带来的威压,眼下尘生清已死,但他也差不了多少,四肢百骸无时无刻不叫嚣着疼痛。 但疼痛于他而言,实在是再过稀松平常的东西。 裴烬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直到空青说话,才像是意识到身边来了一个人,分来一抹眼神:“还给你?” 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你是她什么人,也配用‘还’这个字?” “我——” 空青一哽,但还是攥紧剑柄。 “别让我重复第二次。” 裴烬挑起眉,不置可否。 真是在寂烬渊下面待了太久. 多久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了? [修罗场,是修罗场啊!!] 绿江虐文系统亢奋异常。 [上啊!有人要抢你老婆,这你能忍?] [看他的长相打扮,应该属于占有欲小狗的类型,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亮出獠牙,唯独对白月光一人乖顺俯首。] [这个人设可也是很烫的,你要有点危机感了!!] [快点散发出你的王霸之气,霸气侧漏,闪瞎全场!] 什么王八之气。 裴烬黑眸微眯,克制住将光团揪出来捏碎的冲动。 【是忠心小弟,忠心小弟发力了!】 另一边,温寒烟那边的动静一点不比裴烬这边小。 【快趁机远离这个抢资源的路人。他该不会是穿越的吧……】 龙傲天系统后面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温寒烟没太听清。 她顺势悄然朝着空青的方向挪出几步。 同这来历不明的散修相处时,她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 与那个人放肆言行截然不同的是,他的手很冷,没有体温。 不过,出乎意料的,他动作却极其守分寸,即便是他们针锋相对的那几息,也只是虚虚抚过她腰间衣料,几乎没有触碰到她。 温寒烟垂眸,看着这人被血污糊得几乎看不清五官的脸。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但就在她动作的瞬间,那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地伸出那条七拐八弯的手臂,把她严严实实又摁了回去。 温寒烟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看见他偏头吐出一口血,血液滴滴答答溅在草叶上,拖拽出一片暗红色的澜痕。 温寒烟甚至在里面看到了内脏碎片。 叶含煜:“……” 这人没事吧。 光肉眼看着都触目惊心的伤势,那人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痛苦的情绪。 裴烬随意抹了一把唇畔的血痕,语气稍微淡了点:“别动。” “这里不安全,我送你去别的地方。” 温寒烟听见龙傲天系统突然“咦”了一声。 【该角色符合人设:心高气傲、实力莫测的打手小弟。】 【任务:请与他结伴同行,然后用你的王霸之气令他折服,令他对你忠心不二、肝脑涂地!】 ……王八之气? 行吧。 温寒烟怀疑对方是为了救她而加重了伤势,又在她一番挣扎下控制不住吐了血。 她原本对这人身份拿不定主意,但既然有系统作保,她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冷静下来,她稍微有点内疚,听见系统的声音便干脆不动了。 被又扛又抱了这么久,她竟然慢慢习惯了和这人过分靠近的距离。 冰冷的指节扣在她手臂间。 这人似乎许久没有同旁人亲近过,力道总是不受控地极大,她一身伤势被他这么一扯,直接被拽得紧贴住他的手臂。 温寒烟干脆靠在这人蕴满了血腥气的肩头,闭上眼睛意识沉入识海,趁机吸收沧海目。 空青见状,眸光一沉,按捺不住再次上前,想将温寒烟抢回来。 一只染血的手凌空一挡,动作不紧不慢,却轻而易举拦住他的动作。 空青眼底染上不悦:“你究竟什么意思?” “你没见她正忙着?”裴烬悠悠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稍俯身作势要将温寒烟甩下来,慢悠悠道,“若她走火入魔,你不会反过来怪到我头上吧?” “你——”空青气急,却也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他看着温寒烟眼睫轻阖的侧脸,知道她正全力吸收沧海目,抿唇退后半步。 顿了顿,他又不甘心地对温寒烟道:“前辈不舒服随时告诉我,我已经休息好了,背着您走上百里都不在话下。” 温寒烟虽意识沉入识海,但依旧能感受到外界发生的一切。 沧海目的灵力在体内化开,无声没入丹田经脉,悄然运转。 随着温寒烟逐渐吸收它的力量,她身上渐渐散出一阵淡淡的灵力波动。 叶含煜察觉到温寒烟身上传来的气息,表情古怪:“驭灵前期……?” 其实空青刚才一瞬间脱口而出的“寒烟师姐”,他一早就听见了。 但当时情况紧急,虽然心底狐疑,但叶含煜根本没时间多想。 这时候,叶含煜实在忍不住:“您……前辈……” 支支吾吾半天,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平静:“我是温寒烟。” 她承认得干脆,脸上也没有丝毫自怨自艾的情绪。 叶含煜心中一阵震撼,他怔了片刻才轻声道:“您……” 温寒烟静静看着他,只等待着他脸上出现懊恼、鄙夷一类的神情。 然而叶含煜迟疑了半天。 “所以当时的话,您都听见了?” 温寒烟愣了愣。 这是她未曾预料到的反应。 叶含煜见她眉目平和,心中也是一阵惊涛骇浪。 既然听见了,她怎么会那么冷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叶含煜不知道为什么温寒烟会大闹朱雀台。 但他原本就不信她是因为和新来的师妹争抢,眼下相处这么久,更不会这么认为。 他唇角紧抿,直觉这个问题温寒烟并不想谈论,便体贴地换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当年寂烬渊一战之后,您当真修为尽废?” 叶含煜难以置信,“刚才周身也没有任何灵力依仗?” 温寒烟小幅度点了下头,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 空青却警惕上前,单手按剑,对叶含煜怒目而视:“寒烟师姐救了你,刚才你还一口一个‘前辈’,现在却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废话。她没有修为又怎样?照样比你这个天灵期强得多。” 叶含煜表情空白,倒是没生气。 他大受震撼。 这时候回想,当时尘生清不靠近她原来根本不是因为害怕她,而是因为瞧不上她。 可她却毫不犹豫救了他。 他空有一身天灵期的修为,却要一个修为尽废的人救命,还大言不惭“帮不上什么忙”。 叶含煜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良久,才缓缓抬起头。 他眼底最后一抹茫然也化作坚毅,一字一顿道:“前辈,多谢。” 空青已经隐隐要拔剑出鞘,只等叶含煜发难,他便是拼死也要护住寒烟师姐。 他没料到等了半天,竟然等来这么一句话,一时间愣住了。 温寒烟也有些意外:“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还叫我‘前辈’?” 叶含煜总是接二连三地给她惊讶。 她已经做好他态度转变,亦或是骂她欺骗他的准备。 叶含煜摇头,正色道:“您原本便是我的前辈,心性更是令我望尘莫及,我理应叫您一声‘前辈’。” 温寒烟眸光微动。 自从离开潇湘剑宗,温寒烟便发誓此生不再信任倚靠任何人。 无人教她剑法,她便自己悟。 无人替她疗伤,她便自己治。 无人关爱她,她便自己爱自己。 人心难测。 与其与人交好,还不如花时间多修炼。 真正能陪着她走到最后的,只有她自己。 只有自己才是靠得住的。 温寒烟却没想到,自始至终,无论她身份如何变化,叶含煜对她都从未变过。 初见时,他分明是个胆小怕死,怯懦得只知道躲在旁人身后的贵公子。 “肉麻的话说完了么?” 扶着她的人倏地用力,将她不知不觉快要滑落的身体向上扶了一把。 “修为尽废。”裴烬状似无意道,“你是来找沧海目的?”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没说话。 虽有系统作保,可她已发誓不再欠旁人因果。 她和这名散修之间,还是陌生地来陌生地走比较好。 她不出声,空青却冷嗤一声:“关你屁事。” 裴烬瞥空青一眼,眸底掠过几分杀意。 但他很快挪开视线。 “传闻温寒烟五百年前便已是天灵巅峰,你现在却只有驭灵境。” 他轻笑,了然道,“你刚得到的沧海目不完整?” “这与你无关。” 温寒烟道,“方才你救我一命,日后我必找机会报答你,但我的事情,你不必过问。” “方才还是投怀送抱,如今就变成了过河拆桥。” 裴烬故作惆怅长叹一声。 “女人心,果然难测。” 他掀起唇角,撩起眼睫缓慢扫过叶含煜和空青二人。 视线最后落在温寒烟脸上。 裴烬懒散一笑,“只不过美人,若我方才不过问你的事,现在你和后面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恐怕已经在阎罗殿前都不知道走了多少遭了。” “你——” 温寒烟一把拦住面露不悦的空青,冷静问:“你想做什么?” 她没否认,也看出这人没有恶意。 但着实古怪。 “自然是帮你。” 裴烬讶然抬眉,视线极具暗示意味地掠过自己一身伤势,“我做的还不够明显么?” 就是太明显了。 明显到让她忍不住心生怀疑。 世上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却口口声声说要帮她,定然对她有所图谋。 不过,倒也并非不能利用。 “你知道沧海目在哪?”她试探出声。 此人能一击碾碎尘生清,实力定然不似看上去这般浅显。 但若她吸收沧海目恢复修为,再加上系统的灵力,未必不是对手。 裴烬低眼看着她,目光在她眸底沉思停顿片刻,意味深长一笑。 “我当然知道。” 温寒烟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他的表情。 她要确认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假话。 但良久,除了一脸结了痂的干涸血污,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就连五官都分辨不清。 “那好,若你真心帮我,便现在告诉我……” “寂烬渊。” 不等她问完,裴烬便直接开口,说话间又吐出一口血来。 他却浑不在意,拭去血痕扭头看她,“你去么?” 温寒烟无言地看着他。 此时几人已走入一片阔叶林,身侧枝叶横斜,“啪啪”拍打在他骨折诡异伸出的右臂上。 她静默片刻,没有理会“寂烬渊”这个答案,转而问了一个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真的没事吗?” [叮!善良的白月光担心你的安危,请以最快的速度治疗伤口,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镶进身体里:“为了你,我怎么敢有事?”] …… 有病。 裴烬面色阴沉,没有理会系统的叫嚣。 “你看不惯它?”他扫一眼断得不能再断的右臂。 温寒烟还没来及说什么,便见他一个手刀,手起刀落,生生将右臂斩断。 断臂骨碌碌滚落在地,倒是没有溅出多少血,仿佛早已流干了。 温寒烟瞳孔地震,却见那人轻描淡写抬起仅剩的手,抹掉口中不断逸出的鲜血:“这样可以了?” 可这一次,大片大片的鲜血涌出。 他擦了一把,刚擦干净便又有血流出来,一来二去整个衣袖都染成血红,几乎辨不清原来模样。 密林中一片死寂,三个人看着这惊悚狠辣的一幕,毛骨悚然,一时间没有说话。 “寂烬渊,你到底……”去不去?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一歪,朝着地面摔去。 叶含煜和空青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温寒烟,散修却无人问津,在地上摔了个结实。 “扑通”一声,三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良久,叶含煜颤抖着手想俯身查看,温寒烟冷声打断他的动作:“他死了。” 叶含煜惊讶道:“怎么突然死了?!” “失血过多。”温寒烟神情也沉下去。 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 她有一种被什么人盯上的诡异感。 【又是一个心甘情愿为你牺牲的小弟】。 系统没想太多,依旧深陷在险些冤枉了一个好人的内疚里。 它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感动道,【这就是爱吧。】 * 黑雾缭绕,天地阴沉。 一袭黑衣宽袖的男人靠坐在阵心,长眉微皱,缓缓睁开眼睛。 [是让你疗伤,不是让你自杀!] 白色光团自他袖摆里钻出来,气急败坏。 [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白月光肯定又被你吓到了!] 裴烬揉着眉心:“滚,否则捏爆你。” 白色光团一颤,立刻安静飘远了一点。 虽然被捏爆它还可以重组,但是真的很可怕啊! 这个狠毒的大魔头! 周遭安静下来,裴烬眉头稍微舒展几分,脸色却依旧有些苍白。 神魂归位,但在宿体之中死亡时瞬间的感觉并未磨灭,直到此刻他识海还隐隐作痛。 真可笑。 他竟然相当于为了温寒烟,死了两次。 白色光团察觉到他的想法,精神一振。 [原来你是这个目的,不愧是你!干得漂亮!] [你超爱的!!] 裴烬凉凉扯起唇角:“是,我爱惨了她。” 他要确保温寒烟不会死在路上,活着到寂烬渊。 到那时,他为她付出的,他全都会在她身上讨回来。 无相(八) 黑云罩顶,阴沉的天幕压低,几乎与望不见边际的密林相接,绵延成一片墨绿色的深海。 分明是白天,此处却蕴着浓郁的魔气,遮掩天日,黯淡得仿佛深夜。 “我们……真的要进去?”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腰悬玉牌的青年盯着眼前腾腾黑雾,语气有些迟疑。 “这可是寂烬渊,是那个魔头封印所在的地方。灵宝何处没有,我们何必非要来这里?” 他话声刚落,便听见一声嗤笑。 “正因此处封印着裴烬,其他人才不敢靠近——五百年了,这里的灵宝几乎没被旁人动过,这是多大的机缘。” “再说了,裴烬被镇压在封印中一千年,要出来早就出来了。那些灵宝他看得见用不着,这般暴殄天物,倒不如留给我们。” 另一名水蓝色道袍的男人瞥他一眼,“不敢进去就在这里等着。” 起初说话的青年抿了抿唇。 “如此甚好。” 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太想踏入那种地方。 那可是距离魔头最近的地方。 另外几人又对视几眼,眸底皆是嘲弄讥讽。 怂货。 他们没再看他,先后从芥子中祭出秘宝,一时间空气中虹光阵阵,虽驱不散经年的浓雾,却足够映亮方寸大小的空间。 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光芒逐渐远去,四周再次变得黑沉一片。 水蓝色道袍青年在原地忐忑地等了一会,左等右等却怎么都不见人回来。 周遭一片死寂,就连风声都没有。 他脊背出了一层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仍然仅余一片阴冷浓雾,未见人出来。 他颤抖着捏紧腰间玉牌。 “师兄?” 无人回应。 又是一阵风过,黑雾涌动,光线更黯淡了几分。 蓝衣青年愕然抬眸,腾挪黑雾尽头,地上躺着几道歪七竖八的尸体。 所有人皆是一身染血的水蓝色道袍,死状凄惨,双目圆睁,死不瞑目,发间乌木簪断碎,被一只玄色靴面满不在乎踩在脚下。 几枚象征着隐意宫弟子身份的玉牌叮叮当当碰撞,被一只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揉捏把玩。 下一瞬,指尖微顿。 只听“喀嚓”清脆声,数枚以隐意宫丹炉锤炼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的玉牌,应声而碎。 仅剩的隐意宫弟子心头一震,脊背上攀爬起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颤抖着缓缓抬起眼。 浓雾掩映间,隐约有一道身影立在不远处,黑发玄衣,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 似是察觉到他视线,那身影扔下被捏碎的玉牌抬起眼,声音染上几分兴致。 “咦,还有一个?” 隐意宫弟子眸底掠过惊惧,浑身肌肉瞬间紧绷。 “你是……” 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本能地求饶,“别、别杀我——” 还没等他转身逃走,他身体便骤然一僵,脸上的惊惧蓦地凝固。 下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情绪缓缓变了。 分明是同样的五官,眉眼间却流露出几分慵懒邪气。 裴烬垂眸屈指弹一下腰间玉牌,将识海中惊恐逃窜的神魂毫不留情地碾碎,如狂风过境般将他识海灵台中的一切扫荡一番,慢悠悠挑了下眉梢。 隐意宫? 到他地盘上来撒野,还真是那群自视甚高的蠢货干得出来的事。 [你执意跑出来又是要做什么?你不能太过分!] 光团这时候才远远地追上来,气喘吁吁。 这里好大,好黑,它迷了路,飞得它快要散架了。 [这里毕竟还是世界,脱离原著太多的话,你是会被天道惩戒的!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绿江虐文系统上气不接下气。 [按照剧情,你还有一百年才能破除封印——那个时候,正好白月光被师尊师兄未婚夫屡屡厌弃,心灰意冷,也是你出马安慰她的最好时机!] 裴烬没搭理它。 他将这身体的记忆读取一遍,发现这看起来怂得要命的废物,竟然给了他一点惊喜,是个悟道境修士。 总算掠夺到一具无伤无痛、勉强够用的肉.体。 裴烬屈膝单腿踩在巨石上:“温寒烟去无相秘境,不是你要我抓住机会的?” 绿江虐文呆呆道:[是啊。] “我是不是‘邀请’她来了寂烬渊?”他特意在“邀请”两个字上加重音。 [是的。] “那寂烬渊里,有她要的沧海目么?” [……没有啊。]绿江虐文系统这才反应过来,怒气冲冲,[白月光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她!] “我可没骗她。”裴烬微微一笑,“不然,你以为我是出来做什么的?” 绿江虐文系统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 它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星星眼:[你是特意出来替白月光找沧海目的?] “你这脑子勉强还能凑合用。”裴烬撩开衣摆,从巨石上一跃而下。 若想引她来,他必须拿出足够吸引她的东西。 一千年过去了,寂烬渊一点都没变。 裴烬垂眸望着地面上斑驳的血迹。 这些血色早已黯淡发乌,却因被他魔气侵蚀,同他一起被困了千年,眼下仍呈现着一种既腐朽,又新鲜的濡湿感。 就像是已经腐烂发臭的尸体。 他盯着那痕迹看了片刻,心口处仿佛再次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 好像又有温热的血,顺着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流下来。 须臾,裴烬挪开视线。 他懒散甩了下玉牌,抬步向前走。 温寒烟—— 他竟还要为她出手夺宝。 裴烬轻哂。 荒谬。 * 与此同时 温寒烟盯着地上散修死状凄惨的尸体,眸光微冷。 若她的猜测是真。 这名散修与先前帮她逃离潇湘剑宗的外门弟子,恐怕是同一个人操纵。 那个人至少在她还在潇湘剑宗时便盯上了她。 或许在她醒来后,亦或者是在她醒来之前。 前者说明那人消息灵通,后者说明那人城府深沉。 总之绝非善茬。 但…… 目的是什么? 温寒烟皱眉看一眼空青。 空青与她对视,表情也不太好看,显然也想到了先前横死历州那名外门弟子。 他主动倾身探入一丝灵力,片刻后抬起头,凝重点头:“同先前一模一样。” 温寒烟没说话,也跟着俯身。 如今吸收了半枚沧海目,丹田伤势恢复了三成,经脉修复了五成,浅浅灵力开始在她体内流淌。 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温寒烟试探着凝成一缕灵力,探入地上人眉心。 下一瞬,她便察觉到对方体内一团糟的状况。 空青说话实在委婉了,这人身体里就像是进过土匪,被横冲直撞掠夺一番,直至榨干最后一点价值。 他识海被绞碎,丹田经脉都被撑得爆裂开来,更别提肌肉筋络,简直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温寒烟将灵力扯出来,脸色冷得吓人。 这人出手如此狠辣,与方才散修眼也不眨自断一臂的做派,简直如出一辙。 他究竟是谁? 为何处心积虑接近她,却不害她,反而帮她? 空青还记得先前温寒烟特意问过他“是否发现魔修气息”,又亲眼见到对方嗜血作风。 他声音发紧:“寒烟师姐,你可曾得罪过什么强大的魔修?” 温寒烟沉眉细细回想,半晌摇头。 除了寂烬渊之战,她从未离开过落云峰,又何谈结仇结怨。 她脑海里又很快闪过另一个名字。 若说她招惹的魔修,恐怕也只有他了。 空青显然和她想到一起,表情瞬间一僵。 “是寂烬渊的……” 温寒烟否定:“不会是他。” 裴烬的确手段狠戾,但为人却桀骜倨傲,向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他作风更是直来直往,要杀便杀,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 叶含煜听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左右来回看了几眼,有点茫然:“那寂烬渊还去吗?” 空青毫不犹豫:“不去。” 温寒烟思索片刻,抬眼:“去。” 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自己去。” 空青急忙道:“这怎么行?寒烟师姐,那可是寂烬渊。” 他坚定道,“依我看,那人定心怀不轨,师姐你不要信他。若你执意要去碰碰运气,一定要带我同去。” 叶含煜稍微回过点味来,难得赞同空青:“前辈,此人身上疑点颇多,又对您了如指掌,最后那句话或许是个陷阱也说不准。” 温寒烟摇摇头。 “沧海目气息独特,除非遇到尘生清这种状况,方圆百里之内若它出现,我定能感觉出来。” 她静默片刻,做了决定,“寂烬渊不过百里大小,我只入内感受一番,若查探不到便立刻撤出来。” 空青依旧一脸反对,叶含煜却听了进去。 他沉思片刻,又问:“但若遇上危险该怎么办?您虽然实力远超寻常驭灵修士,可面对的毕竟是那魔头……” 裴烬千年前便将整个修仙界搅得天翻地覆。 能同他过招的,恐怕只有潇湘剑宗的云风师祖,还有即云寺的一尘禅师。 就算他被封印在阵法内,也令人不得不防。 “你们在外面接应我。”温寒烟倾身从散修身上摸出一个储物袋,掏出两枚铃铛注入神识印记,一人一个交给两人。 “我的血对寂烬渊的封印有稳固作用,裴烬奈何不了我。” 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几成灵力,与流云剑愈发心意相通。 有系统相助,不说能与裴烬过招,但她跑得绝对够快。 空青实在拗不过她,最终只好接过铃铛用力攥在手心,看表情像个受气包:“那好吧。” 还没出几秒钟,他又抬起头:“寒烟师姐,真的不带我一起去?” …… 无相秘境距离寂烬渊不算远,三人简单休整了一番,御剑乘风而行,不过五日便离开了无相秘境,朝着寂烬渊的方向赶。 这一路上不免经过城镇,行人依旧是那副爱聊八卦的癖好。 只不过进入寂烬渊前聊的是潇湘剑宗,出来后却变成了隐意宫。 “最近修仙界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之后,隐意宫也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也出了一个温寒烟那样的叛徒?” “那倒没有,不过出了几个离经叛道的弟子,非要偷偷摸摸去寂烬渊找机缘,其中大半都是隐意宫的精英弟子。” “他们如何了?” “死了呗,还能如何?” “那魔头杀的?” “不可能吧?他不是被封印已有一千年了吗?还能从封印里钻出来?” “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但总之寂烬渊就是个邪门地方,能不去就别去。不过福祸相依,虽然隐意宫折损了不少精锐弟子,却出了一个天才。” “啊,你是说那个最近疯狂搜刮秘境的吧?他简直是疯了,整个历州周围大大小小的秘境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 “隐意宫宫主现在每天笑得合不拢嘴。” “隐意宫不是丹修居多吗?丹修也能这么强?” “……” 隐意宫不是在阳濯吗? 一个南一个北,跑到历州来探宝做什么。 温寒烟随意听了一耳朵,没放在心上。 她最后和空青叶含煜交代几句,便在一人幽怨一人担忧的目光中,只身去了寂烬渊。 寂烬渊是一处断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时血流成河,每一棵草都被血色浸透,连地底下的根都是血色的。 如今五百年过去,此地无人问津,荒草丛生,枝叶遮天蔽日,空气中涌动着丝丝缕缕的魔气,以及经年未散的血腥气。 除此之外,安静得什么都没有。 温寒烟来前已经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流云剑。 自从朱雀台失控之后,它便重新安分下来。 尤其在她恢复些许灵力注入剑身之后,剑身已经恢复剔透雪色。 流云也时常主动凑过来蹭蹭她,仿佛当初不过是一场幻觉。 或许那时流云护主心切,所以才会对陆鸿雪如此执着。 温寒烟谨慎上前,流云剑浮动着莹润剑光,自发沉浮在她身侧。 她还没走近几步,便怔住了。 入目是一片黑色浓雾,草木皆染上浓墨般乌黑,然而却有星星点点的光亮糅杂其中,绵延向后,宛若夜幕之中流淌的星河。 温寒烟看见一地的沧海目。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数不清的沧海目,自她足尖蜿蜒成一条小道,通向远方。 温寒烟:“……” 沧海目是大白菜吗? 怎么遍地都是。 她心头感到几分莫名。 没想到,那人竟然没骗她。 寂烬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 温寒烟眼神复杂,但保险起见并未入内,而是摘下最边缘的一枚,转身欲走。 下一瞬,她脚步猛然一顿。 体内自始至终乖顺流淌的灵力,在这一刻陡然乱窜逆流,勉强恢复了几成的丹田经脉一阵刺痛,隐隐有再次碎裂的趋势。 温寒烟愕然抬眸。 若只是疼痛也就罢了,可除了熟悉的痛楚之外,另一种难以言明的燥热感,随着刺痛一起迅速蔓延开来,短短瞬息间,便席卷全身。 她顾不上思虑其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决不能在这里出事。 温寒烟咬牙克制着不适起身,但刚一动弹,双月退一软,不受控制踉跄一步。 【系统。】她蹙眉克制着愈演愈烈的燥热,勉强保持几分清醒。 【我中了什么毒?】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龙傲天系统语气没多少苦大仇深,反而似乎压抑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你这不只是中毒,这可是为你量身定制的专属机缘。这一次,保证谁都抢不走!】 【身为一名合格的龙傲天,怎么可能只有打打杀杀的机缘呢?这样太单调了,大家会审美疲劳的!】 紧接着,电子音一阵狂响。 【该秘境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外貌条件优秀、实力比你强大十倍以上异性强者,且强者受困只能对你予取予求。】 【任务:请进入秘境寻找到这名强者,然后在身中奇毒的条件下不得不与他双修:“前辈,助我修行!”】 19无相(九) 他总得收点报酬 她究竟什么时候中的毒? 温寒烟强忍着愈发沸腾起来的燥热感, 凝神将神识在身体内查探一圈。 什么异样也没察觉。 温寒烟脸色不算好看,龙傲天系统却镇定许多。 【没关系,不要紧张, 这是每一个龙傲天的必经之路!】 【这个秘境里正好有能够替你解毒的前辈,天时地利人和, 只差天雷勾动地火~~】 温寒烟诡异地沉默下来。 什么前辈大能。 寂烬渊里可是千年前被逐天盟所镇压,五百年前又被她的血加固封印的大魔头啊。 温寒烟咬牙调动浑身灵力。 灵力似流水淌过, 暂且将那股躁动强行压制下来。 她当机立断转身就要走。 就在这时,斜地里冷不丁伸出一只手。 “道友,请留步。” 温寒烟脚步一顿。 一名身穿水蓝色道袍、头戴乌木簪, 腰悬玉牌的青年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 微笑注视着她。 分明是一幅温和长相,在他无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却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邪气。 温寒烟唇角微抿,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在下隐意宫弟子——” 蓝衫青年目光落在她退半步的动作上,片刻, 又似全无察觉,抬起眼时, 笑意分毫未动。 然而这短短瞬息间,温寒烟已转身走出三尺之外。 看着她背影,蓝衫青年笑意微顿。 温寒烟原本便不想在此多留。 更何况这蓝衫男子莫名其妙出现在寂烬渊,她却在他出现前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调头就走。 “……” 蓝衫青年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染上几分无奈,“道友,请你帮我一个忙。” 在这种地方要她帮忙? 温寒烟毫不犹豫,连头都没回:“不帮。” “——帮我救人。” 温寒烟脚步一顿, 若有所思回眸:“救人?” 她想起来了。 来寂烬渊前,她与空青叶含煜在历州稍作休息。 曾经听见隐意宫几名弟子自行前往寂烬渊,然后死伤大半。 消息都传出去了,人应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怎么这时候还要她救人? 体内似有烈火灼烧,热意之余,又有一阵令神魂俱震的异样感觉席卷而来。 她的呼吸开始变乱。 “抱歉,我如今自顾不暇,分不出什么多余心神去救旁人。” 温寒烟语速很快地婉拒,“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没等说完,她便再次转身。 一只手却眼疾手快扣住她手腕。 力道不轻不重,却莫名令她一时间难以挣脱。 紧接着,一种用言语无法描述的感觉,从他们相接的位置升腾而起,疾速如电流般淌遍全身。 温寒烟双膝登时一软。 这时候再意识不到她中的究竟是什么“毒”,她便太迟钝了。 她狠狠咬一下舌尖,刺痛唤回她片刻神智,温寒烟趁机用力一抽手腕。 “放开!” “好好,这便放开,道友莫生气。” 温寒烟话音刚落,握在她腕间的手便乖乖收了回去。 她抬起眼,蓝衫青年双手微抬,做了个无害的动作,向后撤了几步。 口中却长叹一声,“我观道友仙气凌然,一身正气,如今却见死不救,恐怕有失正道风范……” 听语气,像是失望,又隐隐漾着一种恶意的讥诮。 温寒烟面无表情转身,将青年声音远远抛在身后。 她曾经的确不愧为潇湘剑宗落云峰首徒,牺牲性命以身炼器,救苍生于水火。 到头来,除了修为尽失,她什么也没得到,还失去许多。 但那些失去,也是不失为一种顿悟。 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寂烬渊空气中一片安静,身前却再次传来风吹草木的细微声响。 温寒烟心下一动,猛然抬眸。 不远处石壁上,蓝山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腰间玉牌。 “好不容易来。”他微微一笑,“怎么这么急着走?” 依旧是那副俊秀和善到甚至有些怯懦的长相,可唇角这么一勾,通身气息便瞬间变得危险起来。 一片死寂的四周突然响起萧索风声,空气中飘来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荒草杂乱的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具尸体。 他们死状凄惨,浑身每个关节都被人生生扯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横伸出去。 青白僵硬的脸上还残存着惊惧痛苦的神情,仿佛在生前最后一刻见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恐怖,死不瞑目。 蓝衫青年幽幽叹口气,故作困扰:“你看,因为你不愿同我一起去救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这些人显然已经死去多日了,只要不是瞎子便一眼能看出来。 温寒烟没出声。 她原本便情毒入体,在此耽搁这么久,毒性在体内蔓延得愈发快速。 昏沉感撕扯着她的神智,她勉强将那阵热意压下去,拧眉盯着他。 “你究竟是什么人?” 温寒烟不动声色探向腰间的铃铛。 ——这与她交给空青和叶含煜的出自同源,取名也很简单粗暴,名为子母铃。 这是一种散修行走在外时常随身携带的低阶法器。 散修无门无派,却也并非完全独自行动。 他们没有宗门世家特有的传讯符,与同伴间大多以子母铃联络。 子母铃无声,相互间的感应却可跨越千里。 温寒烟还没来及拨弄母铃,掌心便骤然一空。 指节那么大的母铃被夹在两根修长手指间。 蓝衫青年垂眸盯着它看了片刻,似乎极其新奇,屈指轻轻一弹。 喀—— 铃铛应声而碎,在他指尖化作齑粉簌簌落下。 “哎呀,这可真是罪过。”可脸上却毫无抱歉之意。 蓝衫青年随意吹落掌心残存齑粉,语气染上淡淡戏谑,“询问旁人名号时,怎能如此不专心。” “——你说是不是,美人?” 许是毒性作祟,温寒烟吐息都开始变烫,可语气却冰冷。 她指尖颤抖着攥紧了流云剑,面色不动分毫。 “你藏头露尾,尚且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温寒烟冷笑,“又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蓝衫青年“哦”了一声,倒是并未动怒。 他恍然大悟般:“原来只需我以真面目示人,你便愿意跟我走了?” “是。” 温寒烟勾起唇角。 电光火石间,流云不动而鸣,剑意如石破天惊般撕裂虚空,凌空朝着蓝衫青年轰杀而去! 温寒烟反手一剑斩落。 “但在此之前,我便先送你见阎王。” 噗嗤—— 剑身入肉。 流云剑尖没入蓝衫青年左胸直刺心脏,强横剑意将对方心脏瞬间绞碎。 温寒烟指节微顿。 这一切实在太顺利了。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稍作抵抗,至少能与她过招几个来回。 她神情凝重地垂下眼。 蓝衫青年浑身浴血,大片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滴滴答答坠落在前襟上。 “扑通”一声,他身体重重跌落在地,脸上却依旧带着淡淡笑意。 鲜血自他身下不断蔓延开来,几个呼吸间便染红了一片草木。 被魔气浸透的草叶散发着深绿近墨的色泽,被鲜血染上斑驳红痕,更显凄厉诡谲。 一只手冰冷的手搭上了她的手背。 “初次见面,便如此心狠手辣。” 一道声音含笑似从四面八方落下来,“你倒当真有几分做魔修的潜质。” 温寒烟倏然抬眸。 黑雾腾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将整个寂烬渊覆盖,几乎遮天蔽日。 那只冷白骨感的手从浓雾中探出来,指尖轻勾,轻松拨开寒气四溢的剑光。 稀薄缥缈的雾气散去,雾气于黯淡天光下凝成玄色衣摆、繁复的暗金绣纹。 翻飞衣摆与黑发随狂风翩跹,露出一名眉眼浓郁、脸廓立体的高大身影。 裴烬踏过一地染血枝叶,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一脚将蓝衫青年尸身踢开。 他缓步走到她身前,扣着她手腕的指节不松反紧。 “本座可是为你足足死了三次。” 裴烬稍俯身,似笑非笑。 “这份情意,你该怎么还才好?” 这一刻,先前那些古怪却摸不清缘由的细节在脑海中拼凑。 温寒烟脑海中一阵晕眩。 她冷声从牙关间挤出两个字:“裴烬……” 与此同时,两道极其相似的电子音,在两个人识海之中不约而同地分别响起。 龙傲天系统兴奋地搓搓手。 【出现了,你登顶之路上命定的宿敌!你们之间,注定了相爱相杀、他死你活的宿命!】 【咱们龙傲天拿捏反派的第一步,就是要从根本上压倒他!从本质上羞辱他!】 【上啊,龙傲天!你的人形解毒剂来啦!!】 绿江虐文系统再次炸成了一大片粉红色的烟花。 [啊啊啊啊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本命cp世纪会面!眼神都拉丝了啊啊啊啊——] [她就是白月光,是你命中注定的老婆啊!] [不要害羞,只牵手算什么?现在已经不流行柏拉图纯爱了!] [快点去给她一个爱的拥抱,最好再来一个浪漫的法式热吻——] 裴烬神色淡了几分。 他低眸凝视温寒烟片刻,冷不丁一笑。 “五百年了。” 他伸手覆上温寒烟脸侧,指腹缓缓抚过她下颌,似是缱绻万千,语气却寒凉彻骨。 “五百年前,你不惜拼上性命也要加固本座的封印,拯救天下苍生。可如今,你却被当年那些将你捧在心尖上的人弃若敝履,被你拯救的苍生也未曾替你说上一句话,反倒对你诸多厌恶讨伐。” “不仅如此,你修为尽废,为求自保,甚至不得不利用本座的力量。”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裴烬偏头悠然开口。 指腹却愈发用力,将她下颌捏得发痛。 他眼眸深晦,辨不清情绪。 “本座还真有些好奇。” 随着这个动作,温寒烟体内强行压制下去的燥热感再次汹涌而来。 而落在下颌的指尖传来淡淡凉意,令她下意识想要靠近。 温寒烟浑身僵硬。 最狼狈最不堪的经历,被最不想接触的人事无巨细看在眼里,甚至眼下还—— 勉强被克制的热意趁虚而入,她脑海中登时一阵头晕目眩。 温寒烟死死咬住舌尖,艰难守住几分清明。 不多时,便已在口腔里尝到血腥味。 她怒极反笑:“比不过你,声名狼藉、人人喊打。被逐天盟合力镇压上千年,无论如何挣扎却也始终翻不了身,离不开这巴掌大的寂烬渊。” 温寒烟不甘示弱直视着他,“裴烬,你又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裴烬黑眸微眯,半晌倏地笑了。 “那群废物,竟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来。” 他敷衍鼓了鼓掌,“你如今离开潇湘剑宗,属实是弃暗投明,格外有眼光。” 温寒烟并不理会他。 她几乎将唇瓣咬得渗血,这才自千丝万缕的思绪中,陡然寻得一条极不易察觉的线。 “当初朱雀台,流云剑异动,也是你做的?” 裴烬睨一眼她手中长剑,随口道,“那个废物宗主,不该杀?” “……” “你费尽心思混入我身边,助我离开潇湘剑宗,又借沧海目引我来此——” 温寒烟冷然抬眸,“是想要我助你破解封印?” 裴烬挑起唇角:“聪明。” “可我身负玄阴之体,我的血对封印……”温寒烟话音猛然一顿。 裴烬闻言嗤笑:“他们便是这样告诉你的?” 有何不对? 似乎有什么坚定已久,却逐渐被岁月风化侵蚀的东西,在这一句话间彻底岌岌可危地坍塌下来。 但眼下,已经容不得她多作思辨。 温寒烟咬牙出声。 “……那我现在这样,也是你做的?” 裴烬神情一顿:“什么?” 温寒烟不说话,只轻轻喘.息着,死死瞪着他。 白衣女子肤色瓷白,一双眼睛生而妩媚,眼型狭长微微上挑,眼角下勾,眼尾染上情欲红意,看上去极其勾人。 然而她眼神却自始至终清凌凌的,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于欲海中沉浮挣扎,在迷蒙清醒间静静望着他时,反倒比起意乱情迷更显诱惑。 裴烬一怔,这一眼倒是看出点什么来。 “说你投怀送抱,你还真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来见本座?” 他忍不住笑出声,就这样饶有兴味,袖手看着她挣扎狼狈的模样。 “少废话。” 温寒烟调息片刻,将热意压下逼至丹田一角。 但这不过杯水车薪,很快,热意便愈演愈烈,再次涌上来。 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温寒烟蹙眉:“解药在何处?” 裴烬没有立刻回应, 他身材优越,站直身体时,温寒烟只能勉强到她下颌。 此刻他依旧维持着稍俯身的姿势,与她视线平齐,这时压低眼睫,视线缓慢地在她身上一寸寸掠过。 半晌,裴烬重新抬眼,意有所指笑了一下:“本座怎知不是你为了保命自荐枕席,贼喊捉贼?” 下一瞬,一柄雪亮的长剑便横上他颈侧。 流云剑自发出鞘,剑光反照上温寒烟染着红意的双眼。 她一字一顿道,“我只恨当年没能杀了你。” 剑刃森寒横于颈间,裴烬脸色却半分未动,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他负手看着她动作,直到看见她不住发颤的手指,才微笑道,“美人有命,本不该不从。但可惜,本座睡了一千年,该做的事情未做完,暂时还没活够。” 裴烬漫不经心垂眼,朝着流云剑扫去一眼。 流云剑身虹光一闪,猝不及防嗡鸣一声,似是恐惧着什么,不住地震颤着,震得她虎口发麻,脱手而出。 长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铿然一声重新归鞘,瑟瑟发抖地缩了回去。 裴烬甩袖挥出一道浓郁黑雾,黑雾丝丝缕缕包裹上来,温寒烟眼前一黑,再次恢复视野时,人已经被带到封印大阵之外。 “你我再如何,也算是五百年前的故人。久别重逢,何必这么凶呢。” 裴烬将温寒烟放下来,偏头示意满地以鲜血绘制的大阵纹路。 “既然你一心认为,你身上的异样是本座所为,而你的血能够加固这封印,将本座再困五百年。” “这报复听上去不错。” 他双手负后,一副任君采撷的云淡风轻模样。 “请便吧。” 温寒烟莫名地看裴烬一眼,他只微笑回视着她,一时间令她摸不透想法。 但这样的机会,她如何能错过。 温寒烟拔出流云剑,眼也不眨地在左手掌心划过。 鲜血瞬间涌出来,在夜色般的浓雾掩映下,红色愈红,白色也愈白。 血液顺着她指尖向下淌,很快便滴滴答答落下来,没入地面阵法之中。 裴烬眸底也显出几分正色,垂眼看去。 阴风徐徐吹过。 毫无动静。 他眼神微凝,长眉蹙起。 不对。 另一边,温寒烟心脏也是一跳。 怎么可能? 自拜入潇湘剑宗以来,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便轮番在她耳侧告知她,她身负玄灵之体,血液对魔修有致命的克制作用,是整个潇湘剑宗乃至修仙界的未来,学成下山之时定能匡扶正道。 五百年前,她也分明以血祭兑泽书,还了九州五百年的太平。 可眼下,怎么会…… 定是她的血流的不够多。 温寒烟又抬起流云剑,反手便要往腕间去划。 一只手轻轻夹住剑身,拦住她动作。 “美人,你即便不顾惜自己,也该体谅本座一番。” 裴烬声线懒洋洋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将她扯到自己身边。 “睡了这么久,一睁眼却要看如此血腥的画面,着实刺得人眼睛疼。” 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间拉近,出乎意料的,裴烬身上并无血腥腐朽之气,在冰冷中,隐约漾着几分极雅的乌木沉香。 那阵热意在这个动作下愈演愈烈,温寒烟失神了片刻。 但很快,她便强撑着清醒过来。 虽说在裴烬占了那散修尸体之时,两人也曾经如此近距离。 可一想到此刻身边的是他本体,而系统先前又要他“助她修行”,她便条件反射汗毛倒竖。 她和裴烬? 怎么可能。 温寒烟浑身瞬间运气全身灵力。 如今她的血不知为何不起作用,但她依旧可以在裴烬发难前率先自爆。 虽然她此刻修为不算高,可胜在距离近,或许也可同他同归于尽。 恰在这时,一道魔气顺着他们接触的皮肤瞬间钻入她体内。 “唔……” 魔气入体,温寒烟体内灵力感受到入侵,登时自丹田中奔涌而出,瞬息间迎了上去。 两者冲撞纠缠,在她经脉中拉锯。 温寒烟本以为,这是裴烬心血来潮的另一种折磨。 却没想到,那抹魔气却极守规矩,只在她经脉间绕了一圈,便毫不留恋地退了出去。 就像是…… 就像是曾经她还在落云峰上时,师尊和师兄对她的那些关心。 温寒烟脑海中一片昏沉。 许是她的错觉,在裴烬的魔气入体的那一瞬间,她艰难克制的热意仿佛寻到了一个出口,争先恐后地涌了上去。 此般决堤,再也覆水难收。 她仿佛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开始发烫。 最灼热的,是一个人的吐息。 “东幽的蛊。” 紧接着,下颌被两根手指捏着向上抬,托着她抬起头。 裴烬俊美的脸一般陷落在阴翳中,更显俊美,却辨不清喜怒,“清醒点,你知晓你体内被下了蛊么?” 时而燥热,时而麻木,温寒烟像是沉入一片深海。 而裴烬的声音从海面上传来,混混沌沌听不真切。 她听不见,便只能凭着自己最后一点意志,挣扎着道,“在你杀我前,我必……” 裴烬看着她翕动的长睫,宛若银蝶敛翼,绝境挣扎。 他眼神逐渐漾起几分复杂难辨的情绪。 [看见了吗?白月光现在接连遭受背叛,已经失去了安全感!] 绿江虐文系统急得恨不得撕烂他,[你还在这里吓唬她!你应该用你的爱,你的身体,你的咳咳,温暖她,治愈她——] [闭嘴。]裴烬冷淡打断。 他倾身屈膝,扶着温寒烟单膝跪下,将她靠在一旁的石壁上。 “本座为你做了这么多,不惜自损寿元强行将一抹神魂送出封印,也要一路成人之美,助你心想事成。” 裴烬薄唇微翘。 “这样漂亮的美人,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他千年前遍寻而不得之物,竟恰巧在她身上。 裴烬心底一哂。 她倒当真是他命中注定。 只是一个被沧海目激发了蛊中烈性之人,放在眼下这种地方,还真有些棘手。 [你这个罪魁祸首,你还有脸说?] 绿江虐文系统忿忿不平。 [要不是你一口气弄来了那么多沧海目,白月光怎么可能会出事?] 裴烬凉凉笑一声:[我怎么记得,在我夺沧海目时,脑袋里一直有个聒噪的东西吵个不停。] [……]绿江虐文系统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我明白了!] 它一下子满血复活,[这才对啊,这就是命定的剧情!] [你们就应该一见如故,发展速度坐火箭猛猛冲!!] [先d后爱,怎么不算是一种美妙的爱情呢?] 裴烬拧眉揉了揉额角,这东西时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它大致意思,他不难听明白。 要他替温寒烟解毒? 裴烬嗤笑。 不可能。 下蛊之人每一步都算无遗策,五百年前将温寒烟这个替死鬼扔出来,早已料到她来日修为尽失,去寻沧海目。 沧海目激起烈性,放眼九州,这种难耐不适,唯有他一人可解。 但若是他当真没耐住性子,笑纳了这主动献上的美人—— 裴烬冷笑阖眸。 只要她能活着,于他而言便足够了。 至于她是以何种状态活着的,与他无关。 就在这时,身侧传来细微窸窸窣窣的响动。 裴烬身体冷不丁一僵。 两条纤长白皙的手臂不知何时缠了上来。 先是攥住他袖摆,然后蠢蠢欲动缓慢挪上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他手腕。 【对了!就是这样!】 另一边,龙傲天系统摇旗呐喊。 【再坚持一下啊龙傲天,你不能晕得太快了。】 【至少要坚持到把人给办了,才能功成身退,深藏功与名!!】 温寒烟只依稀感觉到有人靠近,那个人的气息很冷冽,于此刻的她而言,就像是酷暑间一大块冰,令她克制不住想要靠近过去。 不。 不可以。 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为何不可,只执拗地抵抗着这种冲动。 好像行差踏错这一步,迎接她的便是比死亡更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这热潮似乎极其叛逆,她越是压制,它便反噬得越快,也越发猛烈。 温寒烟呼吸频率变快,她死死咬住唇,强忍着不想流露出丝毫狼狈不堪的神色。 但身边的那抹气息实在太好闻,对她来说,就像是饿了十天半个月的人,倏然闻见一桌满汉全席飘香。 【若我这么做了,我会……受伤吗?】 龙傲天系统惊奇道:【怎么会?他是你的机缘,你才是龙傲天。】 【一夜过后,他没被你折腾废就不错了!哪里来的本事伤你?】 那就足够了。 温寒烟毫不犹豫地解放桎梏,彻底将一切都交给本能。 裴烬额角青筋直跳。 他再次将缠上来的人从身上撕下来,脸色阴沉地起身。 身后那道身影却很快又贴了上来,温热的身体染着淡淡的梨花香,覆上他后背,如影随形。 裴烬忍无可忍转回身,单手扣住温寒烟后颈,将不断往他颈间凑的唇拽开。 柔软的吐息瞬间远去,颈侧温度骤然冷却下来。 他半边身子莫名一软,裴烬冷着脸立即将怀中人推开,但不过瞬息,人便再次缠了回来,游鱼般灵活的不断地往他怀里钻。 裴烬神情古怪地掀起眼皮看过去。 白衣女修平日里眸光冷淡,宛若山间皓月高不可攀,身姿也向来挺拔如剑锋。 此刻,她身体却前所未有地柔软下来,体温透过两层薄薄的布料恰到好处地传来。 寂烬渊中千年不见光,无论是日光还是月光,都穿不透这层浓雾。 一片永夜般的暗色之中,幽然鬼火无声沉浮。 那幽微的光晕映在温寒烟眉目间,她轻阖着眼眸,睫羽掩住了过分冷漠倔强的眸光,眼型天生的媚意便前所未有地散发出来。 一眼望去,竟似山中摄人精魄的精怪般,令人挪不开视线。 裴烬脸色稍有些僵硬地撇开脸。 他声名狼藉,心中也无男欢女爱。 以往虽然有女修向他示好,却被他不屑一顾全然拒绝。 这还是他第一次与旁人如此亲近。 他刚退开一步,温寒烟身体便向他的方向微微一斜。 若是他不出手扶住她,这一下结结实实砸在地上,恐怕…… 算了,管她做什么。 裴烬脸色不算好看,就在温寒烟几乎坠地之时,紧绷着脸一把将她扯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撑住温寒烟肩膀,把她戳了回去。 举手之劳罢了。 但更多的,他绝不会再做。 若她扛不过去,待她死之前—— [叮!可怜的白月光身中情毒,正在艰难地挣扎抵抗毒性。请用力将她揽入怀中,极具占有意味地盯着她,刀削面般的脸上露出一抹三分惊艳三分凉薄四分漫不经心的笑意,用气泡音低沉道:“女人,想要吗?求我。”] “……”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忽远忽近,若即若离。 裴烬耐心彻底告罄,自牙关里挤出来一个字。 [滚。] 几乎是同时,白衣女修再次缠上来。 温寒烟感觉体内的燥热彻底烧起来,在她方才断断续续感受到那种极其舒服的感觉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她彻底克制不住,身体自发朝着凉意贴上去。 似乎抓住了什么,整个人都泡在温凉的水中,缓解了片刻灼热。 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很快她便不再满足,愈发放肆地缠上去。 迷迷糊糊间,温寒烟记起来自己这时候好像应该说点什么。 她思索片刻,突然想起来,一边死死拽着那锲而不舍想要逃离的凉意,一边低声开口。 “前辈,助我修行……” 这时候倒是叫他前辈了。 裴烬怒极反笑,下意识将魔气附着于指尖,用了几分力道将她再次按下去。 随即他脸色一僵。 他指尖缠绕的魔气,在触碰到温寒烟的瞬间,便像是溪流奔腾如海,瞬间被吸收了个干净。 裴烬动作瞬间顿住,面色沉下来。 寂烬渊下封印千年,却依旧有人没忘记他。 温寒烟,便是特意留给他的最后一个陷阱。 若他今夜同她亲近,他和温寒烟只怕没有一个能活。 可与此同时,那个食髓知味的人,意犹未尽地再次倾身靠近他。 几乎是瞬间,裴烬感觉体内魔气像是感受到什么召唤,在经脉中紊乱躁动起来。 横冲直撞着逸出身体,顺着他们接触的位置汹涌而去。 瞬息间,近半的魔气便被汲取殆尽。 ——这是连合道境修士都会顷刻间爆体而亡的庞大魔气。 裴烬难以置信低眸看去。 这样近的距离,在黯淡的光晕掩映下,温寒烟脸上微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 她眼睫根根分明,眼下因感受到异样的感觉而轻颤着,似乎睡得极不安稳。 脸颊眼尾泛着酡红,不仅丝毫没有任何痛苦不适,反倒看上去极其餍足。 她竟安然无恙。 裴烬感受着源源不断奔涌而出的修为,当机立断用力一把将她从身上扯下来。 正欲甩到一边,指节却微微一颤。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自身下瞬间席卷而来。 他动作不可避免地迟缓了一瞬。 那条白色的游鱼登时抓住机会,反客为主用力扑进他怀里。 温寒烟力道很大,似是很急。 裴烬被她撞得踉跄两步,反手撑住石壁才揽着她勉强稳住重心。 这短短几息间,他体内魔气再次开始乱窜。 裴烬强忍住那股愈演愈烈的诡异热意,揽着温寒烟单膝跪地。 他屈指点上她眉心,一抹神识瞬间呼啸而去。 “再靠近,本座便立刻杀了你。” 下一瞬,比起方才还要猛烈千百倍的快感如山呼海啸般,自他们相接的神识电流般涌来。 裴烬喉间忍不住逸出一声闷哼。 他呼吸微乱,皱眉将神魂抽离。 这蛊简直像是一条循着肉味找来的恶犬,偏不要他冷眼袖手旁观,偏要将他一同拖入谷欠海共沉沦。 一阵轻风染着热意,朝着他唇瓣袭来。 裴烬喘.息着抬眼。 一张清丽的脸在视野里极速放大,他只来得及稍一偏头,温热柔软的嘴唇便印在他唇角。 与此同时,他经脉气海间最后一丝魔气,也随着这动作被彻底抽干。 裴烬神情凝固住。 仿佛一股烈火顺着他唇角轰然灼烧,余温似火星般四散炸裂开来,彻底引爆了他克制压抑的情潮。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甚至泛起青白之色。 可缠在他身上的身影动作却不似平日那样清清冷冷,反倒极为放肆。 只短暂克制调息的瞬间,裴烬便猝不及防被温寒烟用力压在身下。 “温寒烟。” 裴烬闷哼一声被按倒在地,他拧眉睁开眼,眼尾因压抑而渗出几分粼粼水意。 他伸手欲将她拽下来。 “你能不能克制一下——” 只是他一身归仙境修为,短短瞬息间便被吸了个干净,眼下正是虚弱之时,就连力气都用不上,反过来被温寒烟压制得动弹不得。 裴烬刚一抬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便一把按住他手腕。 那只手的主人无师自通地调动起魔气,那些上一秒还属于他的修为,瞬间翻脸不认人,凝成实质的黑雾,毫不费力替新主人将他这个上一任主人禁锢在地。 “……” 裴烬强压着浑身再次沸腾起来的燥热,身上传来的热度同样滚烫,几乎将他灼伤。 他气笑了,“用从我这拿走的魔气反过来压我?” “温寒烟,给我下去。” “嗯?”温寒烟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蕴着浓浓的鼻音。 她听不清裴烬在说什么,只觉得吵闹。 听不清便罢了,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裴烬感觉一道痒意顺着心口往下,他眼睫压下来,便看见温寒烟正动作生涩却丝毫不停地摸索着他月要间系带。 他额角狂跳,单手撑着身侧起身,“……等等。” 下一瞬,便被一团黑雾死死按了回去。 身上的人还在动作。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裴烬周身受制,只得脸色黑如锅底地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来回摸索。 两人皆受蛊毒侵袭,这种程度的触碰不仅解不了燃眉之急,反倒像是另一种撩拨。 裴烬开始感觉到嗓子发干。 这种不轻不重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身上的人总算像是察觉到什么般轻叹一声。 她指尖动作猛然一停,紧接着稍一用力。 裴烬呼吸乱了一拍。 他单手拢住衣摆撑地便要起身。 随即,熟悉的魔气便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并非为他所用,而是牢牢禁锢住他。 在一股莫名而强烈的灭顶感受降临的瞬间,他最后一根紧绷的理智猝然断裂。 …… 狂热而迷乱的一切短暂平息。 裴烬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黑沉眸底暗涌翻滚。 他感受着自己空荡荡毫无一丝魔气的身体,又看向对方浑身黑雾弥漫,魔气多得几乎满溢出来的餍足模样,缓缓气得笑了。 他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白衣女修安静了片刻,似乎被方才这股源源不断的强大魔气喂饱了些胃口,但很快又不知足地缠上来。 裴烬眸光沉沉,他单手将凌乱不堪的外衫扯下来随意铺在地上,另一只手接住她柔软的身体,没再推开。 短暂的安抚片刻便失去了作用,他感到体内似有烈火翻涌,连吐息都变得灼热。 方才感受过的舒适感依旧在记忆中鲜明,一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冲动几乎湮没他的理智。 裴烬眼眸眯起,意味不明盯着温寒烟。 她一双眉眼清冷而妩媚,清润凤眸染上谷欠色,在迷蒙和清醒中艰难地挣扎。 这样的挣扎令她本就惊艳的五官更显出一种惊人的魅力,令人难以挪开视线。 裴烬指尖捏着她纤瘦的下颌,指腹微颤着用力,在上面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周遭空气滚烫,他的语气却冰冷如冰。 “本座真该杀了你……” 裴烬被情谷欠熏染的眸底浮现起一抹冷意。 他冷笑一声,用力翻身将温寒烟牢牢锁死在身下。 事已至此,他总得收点报酬。, 20无相(十) 冰冷的魔气涌入身体。 这种冷冽到令人不自觉颤栗的气息, 一点点抚平了那阵灼热躁动。 温寒烟逐渐恢复了些清明。 被烈火烧得一片朦胧的视野也稍微清晰了几分。 眼眶里漾着湿意,模糊了视线。 温寒烟依稀看见一道高大的剪影。 周遭光线蒙昧,那人锋锐的五官都被光影模糊成柔和的线条。 只剩一双狭长的眼眸沉沉凝视着她, 蕴着她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温寒烟稍微有点迟钝地想,这人是谁? 身材上佳, 长得也不错,只不过看着好像十分眼熟…… 她的身体下意识察觉到什么, 一种餍足感和危机感一同催促着她快些离开。 温寒烟顾不上身上一阵阵传来的怪异酥软感,连忙起身要走。 然而一只手轻而易举扣住了她肩膀,一把将她扯了回去。 天旋地转。 主导地位顷刻间反转。 身下触感微凉, 温寒烟感觉自己好像躺在谁的衣袍上。 带着冷意的湿气刺激着她的神智, 一些说不上来的疼痛和舒适再一次冲撞着她。 她嗓子也有点痛,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渗出汗珠,似珠玉般晶莹,顺着光滑颈侧滚落,蔓延至锁骨。 思绪再次坠入一片朦胧, 温寒烟想不通,便干脆不想了。 她浑身发软, 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的泉水里。 经脉里那种灼痛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周身都暖洋洋的。 很舒服,她不想挣扎。 下颌却冷不丁一痛,温寒烟不适地皱眉,一股火气涌上来,想也不想低头张开嘴,一口狠狠咬住了捏痛她的手指。 对方动作瞬间一顿,紧接着她更凌乱地摇曳起来。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下来,温寒烟眼睫一颤, 鼻尖上的水滴缓慢滑落,蔓延至唇角。 她依稀品尝到淡淡的咸意。 难吃。 温寒烟眉头一皱,不自觉用力,手臂攀上什么,指尖似尖牙狠狠扎下去。 周遭一片死寂,连风声都褪尽。 “……” 比神魂纠.缠的那种刺.激,还要强烈的快.感席卷而来,温寒烟猛地扬起脖颈,宛若濒死的天鹅。 她被笼罩在属于另一个人的阴翳之下。 颤栗彻底包裹住她的意识。 …… 不知过去了多久,温寒烟像一叶小舟一般,艰难地在惊涛骇浪间沉沉浮浮,终于等到暴雨收歇。 她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累的,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半眯着眼睛就要这么睡过去。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靠近她。 温寒烟勉强打起精神,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看过去。 朦胧的剪影几乎融入夜色,一人居高临下垂着眼注视她,眸光几分晦涩难辨。 温寒烟困得快要昏过去,却还是警惕地与他对视,眼神却是失焦的,只执拗地皱着眉,用最凶恶的神情不偏不倚地盯着那双眼睛。 良久,她眼前一黯。 一只宽大的掌心轻轻覆上她眼睫。 温寒烟感觉不到恶意,昏沉感铺天盖地涌来。 她下意识跟着闭上眼睛,却又浑身戒备不敢睡去。 一件染着体温的外衫却在这时盖在她身上,一声低沉叹息传来。 “……你真是来克我的。” * 清润日光倾泻而下,在斑驳树影间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地面上拖拽出一片深深浅浅的光斑。 温寒烟缓慢睁开眼睛。 阳光清润,轻柔覆盖在她身上,斑驳流淌宛若碎金。 她望着正上方一片茂密的绿叶,一时间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怎么睡着了? 还随随便便睡在密林中,睡在地上? 她不是已经离开无相秘境了吗? 温寒烟后知后觉地回想。 在无相秘境中,她遇上那个言行怪异的散修,后来决定去寂烬渊碰碰运气…… 寂烬渊! 温寒烟猛然惊醒,瞬间坐起来。 她去了寂烬渊,还碰上了那魔头。 他们二人针锋相对时,却无意间听他点出她体内被种了蛊。 她后来沉思脱身之法不得,打算自爆同归于尽…… 可寂烬渊常年被魔气浸染,不见天光,怎会有这样大片的日光? 微弱的气流浮动,打断她的思绪。 温寒烟低下头,眸光微微一怔。 一件玄色滚着繁复暗金绣纹的外衫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坠在膝头上。 这不是裴烬的外衫么?! 温寒烟条件反射一把将玄衣从身上扯下来扔出去,下一瞬,余光瞥见什么。 她猛然抬起眼。 眉眼浓郁的俊美男人正翘着腿靠坐在一旁,宽大的玄衣落下来,宛若一片浓墨般的云。 裴烬漫不经心抬起手臂,单手将衣袍接在掌心,随意往膝头一搭,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看向她。 “睡得好么?” 他整个身体掩在树荫之下,只松松垮垮着一身内衫,领口处露出一片冷白清晰的锁骨。 他肤色白,以至于旁边几道鲜红的抓痕极为刺目,被阴翳朦胧遮掩,蔓延至衣襟内,看不真切。 “裴烬……” 接触到他目光的瞬间,某些碎片画面在脑海中闪回。 温寒烟表情一阵变幻。 她再次低头,一身衣服已经被重新穿戴齐整。 是谁替她穿的自然不必多说,偌大的寂烬渊如今就只有两个人。 她僵硬抬起头,魔头一幅惨被蹂躏过的样子实在过于醒目,同初见时截然不同。 昨夜若说他一身冷戾拒人于千里之外,今日…… 就像是个被霸王硬上弓的娇花,莫名令人怜惜。 温寒烟艰难吐出几个字,“昨夜——” “你的蛊总算消停了?”裴烬扯了下唇角,打断她。 虽然表情语气并无异样,他眼神却沉沉的,仿佛正勉力克制着某种撕碎她的杀意。 裴烬这一开口,温寒烟才分出几分心神查探自己体内状况。 越是查探,她便越是心惊肉跳。 情毒自然已解,昨夜仿佛被烈火烧穿了的丹田经脉完好无损。 汹涌纯粹的灵力在其中涌动,几乎满溢而出。 ——一夜之间,她几乎要突破悟道境。 不仅如此,在她莹润丹田旁,又多了一个类似丹田一般的东西。 只不过,这枚“丹田”却像是浸透了浓墨,一眼看上去便知晓极其凶戾不祥。 温寒烟分出一抹神识试图入内查探,可还没等她突破,便被一阵浓郁强横的魔气险些熏得晕过去。 她立即撤了出来。 怎么回事? 温寒烟稍有些摸不透发生这些诡异的变化,她蹙眉重新抬眼。 裴烬自始至终坐在原地望着她,连姿势都没变一下。 见她神情一阵扭曲,他好整以暇吐出几个字:“你太懒了,睡得太久,我闲来无事,趁机把沧海目给你吃了。” 话音微顿,裴烬意有所指。 “某些事情,我还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 这蕴满魔气的丹田究竟属于谁,温寒烟不动脑子也能猜得到。 她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把魔头体内的魔气抽干了,同时并未像大多数状况一样,爆体而亡。 温寒烟冷眼盯着裴烬。 她如今占了裴烬的修为,虽然用不了他的魔气,却也断了他对她生杀予夺的资本,无疑占据了上风。 她唇瓣动了动,嗓音虽有些哑,但语气却嘲弄:“……那我是不是还该多谢你?” “不谢。”裴烬懒懒一笑,似乎压根不在意自己落入下风。 他稍一抬眉,对她露出一个故作狎昵的笑,食髓知味一般,“你昨夜很主动。” “……” 下一瞬,流云剑便铿然横在他颈侧。 温寒烟单手执剑,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你敢再说一遍,我便立刻杀了你。” “信啊,当然信。” 即便眼下命门受制,而他又修为尽失,完全沦为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裴烬脸上依旧看不出多少慌乱不悦。 似是想到什么,他悠然“哦”了一声,就着被长剑紧逼咽喉的姿势撩起眼皮。 裴烬轻轻缓缓一笑。 “原来你也是会害羞的。” 回应他的是颈侧倏地用力的剑尖。 剑风拂乱他发丝,裴烬八风不动坐在原地,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流云剑嗡鸣一声,刺入他皮肤几寸。 鲜血瞬间坠落濡湿领口。 却并未再向前分毫。 裴烬这才挑起眉梢,慢悠悠出声:“美人,你这是要始乱终弃?” 温寒烟神色莫名。 她方才对裴烬动了十成十的杀念。 然而就在她出剑的瞬间,那枚墨色丹田却蓦地一痛。 细细密密针扎般的刺痛感袭来,温寒烟强忍着继续刺出那一剑,墨色丹田中却猛然涌出浩瀚魔气,一寸寸封死了她的经脉。 灵力无处可去,堵得她经脉一阵钝痛,一身刚得来的悟道境灵力被彻底封锁,难以用出分毫。 温寒烟脸色冰冷,垂眼盯着裴烬看了片刻。 “你一早便知道?” 裴烬唇畔笑意未变,两根修长手指夹住剑尖,不紧不慢往旁边一推:“你杀不了我。” 温寒烟沉眉顺势收剑。 流云剑归鞘之时,封锁着她周身经脉的魔气应声而退,重新缩回墨色丹田中,乖顺安静得仿佛不曾存在过。 有他这些脏东西在她身体里牵制,她还真杀不了他。 温寒烟神色冷淡掐了个决,一抹淡色荧光自指尖升腾而起,朝着远方飞掠没入林间。 她一边以潇湘剑宗的传讯符向空青报了声平安,一边毫不留恋转身便走。 杀不了他,那便接着封印他。 身无修为的魔头,根本不足为惧。 温寒烟刚走出几步,冷不丁听见身侧传来一道佯装惆怅的叹息:“你真不打算对我负责么?” 温寒烟赫然一惊,转身看见裴烬一袭玄衣宽袖,环臂斜倚在树干上看着她。 她眉间紧蹙:“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不应当。 寂烬渊封印乃是千年前逐天盟合力所布,就连裴烬全盛时尚且被镇压了千年,眼下他连修为都没有,怎么可能破除封印? 裴烬抿唇一笑,故作羞涩:“托你的福,我身上已有你的气息。” “你以血祭兑泽书,气息早已与封印阵法相生,我只需稍加隐藏自己的气息,便可出入随心。” 温寒烟表情冷漠地回视着他,像是在犹豫着要怎么再把他封回去。 “你体内有我的魔气,但凡被旁人察觉,便要落得我这种声名狼藉、人人喊打的结果。” 裴烬还记得温寒烟昨日反唇相讥时的激烈言辞,笑着不动声色地还了回去,“届时你与旁人解释,当真有人会听?再说,你一身魔气如何而来,又如何解释得清?” 随着他每个字落地,温寒烟的脸色都愈发冷却一分,直到最后已经面沉如水。 虽然她与裴烬立场不同,可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 人心难测,她根本赌不起。 如今她仅有悟道境修为,若整个九州如当年对付裴烬那般倾力围剿她,她很难讨到什么好处。 裴烬见她只冷冷盯着他不说话,便知她意动。 他慢条斯理道:“只有本座能帮你。” 温寒烟眯了眯眼睛:“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裴烬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帮她? 如今他杀不了她,她也杀不了他,仅凭一夜错乱意外,凭他冷漠残忍的性情,没道理这么好心。 “你说呢?” 裴烬打了个呵欠。 他毕生修为都被温寒烟给榨干了,不把他的东西拿回来,他绝对不允许她脱离他的掌控范围。 “……” 温寒烟用一种看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你已破除封印离开寂烬渊,若是拿回魔气,第一件事便是杀了我。你觉得我真的有这么蠢,蠢到任你摆布?” 裴烬静默片刻,肩膀用力从树干上撑起身,缓步走到温寒烟身侧。 他低头,言简意赅:“那好,换一个。” “帮我拿昆吾刀。” “昆吾刀?”温寒烟一愣,有点狐疑地直视他,“昆吾刀不是早已在千年前,便被仙门世家合力毁去了么?” “这不过是拿来搪塞蠢货的说辞,你也信?”裴烬轻缓一笑,像是嘲讽。 他抬起眼,“他们才舍不得。” 温寒烟指尖蜷了蜷。 她想到她体内不知道何时何地、被何人种下的蛊,突然像是失了声,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她曾以为的,都只是以为。 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舍己为人、救苍生于水火,她从未后悔。 可如今才明白,这不是无私,而是无知。 就连所谓“玄阴血脉”,都不过是一场骗局。 她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棋盘上一枚稍有些用处的棋子。 棋子用完了,作废了,就该扔了。 真可笑,她竟然曾经以为他们待她是真心好。 温寒烟气息乱了一瞬。 她定了定心神,挪开视线。 仙门世家远比她想象中冷血残酷。 拂去遮望眼的浮云,底下深掩着的,皆是些寻常人难以窥探的暗涌。 昆吾刀温寒烟并不陌生,或者说,放眼整个九州,就算是再不起眼之人,也定然知道这个名字。 这是裴烬的本命刀,千年前一人一刀血饮九州,刀下从不走生魂。 传闻中,昆吾刀是裴烬一夜屠尽乾元后,以至亲之血亲手炼成的邪刃。 刀中染着煞气,旁人哪怕是被刀风扫过,都会看见内心最不可名状的恐怖,然后在疯癫之中自残而死。 除了裴烬,没有任何人能驾驭它,它也不肯让任何人认主。 温寒烟微微一静。 而此刻,传闻中那个嗜血暴戾的魔头,拖着个空无一身修为的身体,懒洋洋立在她身侧,丝毫看不出半点阴鸷血腥。 见她看着他不说话,他眯着眼睛问她:“干脆点,你答不答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抬起眼,正色道:“若你执意要离开寂烬渊,你必须要答应我,时时刻刻跟在我身边,不得离开。” 正中下怀。 裴烬毫不犹豫:“自然。” “而且你还要答应我,不得暴露身份,不得随心所欲杀人。” 裴烬稍偏头,忍不住笑出声。 “眼下我一身修为尽数在你身上。”他语气说不清意味,“更担心被夜半更欺辱的人,应当是我才对吧?” “……” 温寒烟跳过这个话题。 她一字一顿道。 “还有,就算是日后寻到了方法,这些魔气,我也不能还给你。” 这一次,裴烬没有立即回应。 温寒烟神情一冷:“你不愿意?” “非也。”裴烬挑起唇角,不疾不徐吐出两个字。 他倏地上前一步。 温寒烟下意识后退,却没察觉到身后便是一棵参天古树。 她脊背撞在树干上,粗粝触感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摩擦得她后背生疼。 裴烬并未做别的什么,只是指尖轻点温寒烟腰间的流云剑。 清脆两声“叮叮”声响间,他稍俯身,视线与她平行。 大片树荫掩映着光斑,随着他的动作在他身上移动,拖拽出一片深邃的阴翳。 黑发浮动,露出那双狭长浓郁的眉眼。 裴烬唇畔染笑,眼睛里却没有分毫笑意。 “温寒烟,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杀本座?” 他视线上下扫她一眼,这次倒是不带多少故意为之的暧昧,反倒蕴着几分审视。 这还是温寒烟第一次见到裴烬冷下脸来的样子,不由得有点意外。 五百年前仙魔大战,她分明因他而死,却自始至终连他一面都未见到。 五百年过去,他几次与她相处时,向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型。 哪怕是对她动了杀意,脸上也是笑着的,像是根本没什么值得他放在眼底,认真对待。 有时温寒烟甚至会怀疑,这便是传闻中令修仙界谈之色变的魔头? 未免也太不着调。 这一瞬,她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浓烈的压迫感。 沉重,血腥,压着浓浓杀伐之气。 比起云澜剑尊还要更甚万分。 “我会保护你的。”温寒烟沉思片刻,认真道。 裴烬盯着她看了片刻,倏地一笑。 “好啊。” 他周身气势一收,又恢复成先前那种懒懒散散的样子。 “那我的身家性命,可就托付在美人你手里了。” “最后一个问题。”温寒烟顿了顿,“你要昆吾刀做什么?” 裴烬眉梢微抬,露出一个略显夸张的震惊表情:“当然是杀人了。” 他笑了笑,“还能做什么?” 温寒烟冷下脸来:“那我不能帮你。” “那你就等着被潇湘剑宗那群蠢货伪君子追杀吧。” 裴烬笑意不变,“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魔气不是那么好拿的。它在你体内,平日里是摆设,关键时是隐患。” 说罢,他一撩衣摆潇洒转身,作势要回封印阵心里睡大觉。 “……等等。” 裴烬重新转过身。 他漫不经心掀起唇角:“不怕我杀人了?” 温寒烟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她又停下。 “要走便走,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方才有一瞬间,温寒烟回想起意识朦胧时,裴烬看着她的眼神。 那件染着体温的外衫落在她身上,送来与他残忍名声截然不同的温度。 她莫名有一种直觉,裴烬或许并非全然是传闻中那样的人。 再不济,他现在就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 若她能找到引出体内魔气的方式,有系统在,她杀他不是难事。 “昨夜的事情不过是意外,你我之间,有且仅会有这一次。” 温寒烟冷冷给裴烬立规矩,“这件事不许你四处宣扬,不许提起。你我先前是什么样,日后依旧如此,也绝不会因为这个意外有任何改变。” 裴烬扬唇一笑:“正合我意。” “待你我交易结束,便立即分道扬镳。” “如此甚好。” 温寒烟最后撂下一句话,“在那之后,你若再敢滥杀无辜、为害九州,哪怕迢迢千里,我也必杀你。” 裴烬偏了偏头,不置可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轻笑俯身。 “——你想怎么杀?” * 裴烬如今身无修为,为了加快脚程,温寒烟不得不带着他一同御剑而行。 离开寂烬渊之后,温寒烟直奔她与空青叶含煜约定好的会和地而去。 远远地,她便望见一道白衣身影来回踱步,俊秀脸上写满焦躁。 下一瞬,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倏地抬眸看过来。 见到熟悉的人安然无恙归来,空青眼前一亮,连忙上前几步迎她。 “寒烟师姐!!” 他这一上前,才发现温寒烟身后还立着一个人。 卡在喉头的千言万语瞬间被冲散了,空青眉头一皱,语气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 “寒烟师姐,他是谁?” 流云剑光澄莹,在温寒烟身侧绕了一个漂亮的弧线,收回剑鞘。 她扫一眼裴烬,他笑着看着她,一点开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像是在等着看她怎么编瞎话。 温寒烟不太擅长撒谎,她安静片刻,勉强编了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是我在寂烬渊救下的一个普通人。” 四舍五入,她说的是真话。 裴烬听得想笑。 他低下头憋住笑意,配合地轻轻咳嗽了几声,十分虚弱的样子。 “正是,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空青敌意却丝毫不减,目光愈发狐疑:“普通人?什么样的普通人会想不开跑去寂烬渊?” ……她怎么知道。 温寒烟面不改色道:“正因为是普通人,他才不知晓寂烬渊的凶险。” 裴烬配合地点头,又咳了几声。 不知是真是假,他这咳起来,竟然一时半会没停下,越咳越是撕心裂肺,几乎把肺给咳出来,唇畔甚至逸出一缕血痕。 人咳得面色惨白如金纸,实在不像装的,甚至还一边咳血一边断断续续笑着道:“……见笑了,在下的确无知。” “……” 空青看得呆了。 温寒烟也困惑看过去。 这魔头莫非身负暗伤? 但几乎是她视线锁定在裴烬身上的瞬间,他便顷刻间抬眼扫来一眼。 裴烬指腹拭去唇畔血痕,冲着她轻轻眨了下眼睛。 在这个角度,空青看不见他的口型,温寒烟却清清楚楚看见他薄唇微动。 ——“像吗?” “……”无聊。 温寒烟冷着脸瞬间挪开视线。 她目光刚错开,裴烬脸色便淡了几分。 他识海中一阵叮叮当当狂响,吵得他心生烦躁。 强行压抑已久的反噬一时决堤,他身无魔气抵抗,控制不住吐了一口血。 [按照剧情,你现在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应该还在寂烬渊里等待出场。] 绿江虐文系统抓狂。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我说了多少次?剧情不能崩得太厉害!] [你懂什么叫暗度陈仓吗?做事能不能低调一点!] [天道很忙的,如果你不是太出格,祂根本留意不到你!] [现在好了,天道已经在制约你了,你再胡闹下去,我也没办法救你。] [……] 胸口血气沸腾,裴烬咽下一口血。 笑话,他若是身负魔气,这种程度的制约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的魔气不正在温寒烟身上吗? 他又怎么可能放过她。 人咳得实在太凄惨,空青蹙眉瞥一眼这个俊美的黑衣男人。 这人肤色苍白,连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的确像是受了伤。 但…… 空青压□□内躁动不安的灵力。 自从见到这人,他便感觉心神不宁。 说不上来,他总觉得这人虽然看似虚弱,也的确没有半分修为。 但莫名他就是觉得,这个男人绝不是普通人。 这人虽看似孱弱,眼神却无丝毫受惊吓之后的闪躲,反倒懒懒散散的,仿佛压根没将他放在眼里。 周身气势虽淡,但比起普通人,更像是木剑藏锋。 不对劲。 见空青皱着眉盯着裴烬看,尽管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温寒烟心头一跳,连忙主动岔开话题。 “空青,你把我们分开之后发生的事情细细说给我听。” 空青的注意力登时被分散了。 他好不容易抚平的眉头又皱起来:“寒烟师姐,发生什么事了?我本想以子母铃联络你,问问你的安危,却发现根本联系不上你。” “我惊了一跳,险些要去寻你,却被另外那个小子拦下了。他让我再等等,说你神通广大,或许只是暂时顾不上我们,若我去了反倒是添乱送死。” 这话没错,当时就算空青赶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裴烬对空青可没有什么利用之心,说杀便杀,眼都不会眨一下。 温寒烟:“我没事,沧海目已经找到了,当时不察弄坏了子母铃。” 说到这里,她才意识到,这里竟只有空青一个人。 “对了,另外那个……修士呢?” 她停顿了下,突然察觉他们相处这么些时日,她竟然一直忘记了问另一人的名字。 “他刚离开没多久。” 空青也好像刚想起叶含煜来,“他起先一直与我一同等你消息,方才你以传讯符与我报平安之后不久,他也收了一封传讯,似乎家中有事,急忙赶了回去。” 温寒烟了然点头:“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不知道。”空青表情一片空白。 他也忘记问了。 “算了,有缘自会再会。”温寒烟没把这事放心上。 她一来一回,又在寂烬渊中胡来了一通,浑身还有些隐隐的疲惫。 正巧右手边便是一间酒肆,温寒烟带着两人在二楼窗边雅座坐下。 空青动作慢了一步,温寒烟身侧的位置已经被另一个人抢了。 他只能磨着后槽牙恨恨坐在温寒烟对面,盯着裴烬面露不善。 “你怎么还跟着我们?” “并非我不想离开。”裴烬单手支着额角,笑意慵懒,“只是你这位‘寒烟师姐’对我一见钟情,昨日还强行……” 温寒烟险些一口茶喷出来。 “他根骨极佳。”她连忙打断他,把后半句话接过来,“我已决定收他做弟子。” 空青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弟、弟子……?!” 他内心仿佛受到重大打击,立即转头朝着裴烬求证,“此话当真?!” 裴烬强忍笑意,点头:“正是。” 温寒烟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还好,魔头没坏得那么彻底。 她斟酌着措辞对空青解释:“他日后会跟我们一同待一阵子,待……学成之日便会自行离开,你要与他好生相处。” 空青表情一垮,他原本见另外那小子走得匆忙,心底开心得很,以为又能和寒烟师姐单独相处了。 没想到送走一个讨厌的,又迎来一个更讨厌的。 他垂头丧气,声音闷闷的:“……是。” 片刻又抬起头来,死死盯着裴烬:“既然要同行,那你还不主动点自报名号?” 温寒烟心头一跳,空青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谁,语气可半点都不客气。 她佯装淡然把玩着茶杯,实则凝神听着裴烬的动静,只待他出手,亦或者是说出什么不对的话便立即打断。 裴烬懒散靠在椅背上,闻言倒没有流露出多少不悦的神色。 他没开口,而是不紧不慢从腰间接下一枚墨玉,扔了过去:“喏,自己看。” 空青一把接住。 墨玉入手极有分量,细腻温凉,一摸便知绝非凡物。 这人莫非还在凡人界有几分权势……? 空青心底闪过些念头,指腹却触碰到细密雕刻的凹凸起伏,垂眼细细辨认。 “……长嬴?”他念出两个字来。 裴烬悠然一笑:“卫长嬴。” 温寒烟稍有些意外地抬眸看向空青掌心的墨玉,若有所思。 这墨玉被裴烬随身佩戴,应当对他十分重要。 但她从前却从未听说过,也并未听过“长嬴”二字。 席间一时无话,人各怀心思,不知是不是真渴了,只争先恐后低头饮茶,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一壶茶水便被喝空了。 “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啊,继潇湘剑宗和隐意宫之后,又有一处出事了。” “你说的是东洛州的事吧?半个月间失踪了数十名命格纯阳的人,小到普通人,大到天灵境修士,都难逃魔爪,不知是何人所为。” “现在东洛州简直人人自危,算命先生的摊子每天都排了长龙,每家每户都倾巢而出,去算自己的命格是不是纯阳,若是就立即搬走。”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命格纯阴可作炉鼎,或许会被些邪魔外道盯上,可要那么多纯阳命格的人做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绝对没安好心就是了。今日似乎发现了几具被弃荒野尸首,啧啧,那个惨啊。始作俑者手段狠辣至极,而且极其讲究——” 说到这里,这人压低声音,“与寂烬渊那魔头如出一辙!” 温寒烟眸光微顿。 “又是寂烬渊那魔头?就连被封印了,都能搅得修仙界天翻地覆。” 空青一听“寂烬渊”就炸了,还计较着温寒烟子母铃损坏、险些遇险的事,一脸忿忿。 “他为何还不死?”他咬牙切齿道。 “你又怎知他想活呢?”一道声音突然从另一桌传来。 空青一愣,皱眉看向不远处:“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世上难不成还有人不想活,偏想死?” 他们左手边坐了个人。 中间一名女子身着深蓝色广袖长袍,面覆薄纱,额心缀着繁复精致的细链,低眸不语。 说话的是她身侧的一名娃娃脸青年,此刻也正盯着空青,满脸讥诮:“被困在封印中千年,难道不是生不如死?” 女子另一侧也坐着一名娃娃脸青年,两人看上去像是双生子,此刻也望向空青,语气平淡地补充后半句,“若是我,我便不想活。” “你们是你们,魔头是魔头。”空青反驳道,“你们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以食人肉饮人血为乐吗?” “人云亦云。”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翻个白眼。 “愚昧无知。”右边的娃娃脸青年嗤笑一声。 “你们——” “好了。”坐在中央的女子起身,一眼都没朝这边看,只是道,“我看你们休息得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是,宫主。” 左边的娃娃脸青年瞬间跟着起身,低身凑近蓝衣女子,语气比起面对空青时不知道恭敬了多少倍。 “那我们还去那个地方吗?” “不必去了。”蓝衣女子淡淡道,“走吧,回程。” “是!” 两名娃娃脸青年不约而同扭头朝空青做个鬼脸,跟着蓝衣女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温寒烟也收回拦下空青的手:“坐下。” 空青一脸憋屈:“寒烟师姐,你为何拦我?” “他们是司星宫的人。” 温寒烟抬眸正色道,“司星宫隐世已久,虽然名声不显,但实力不输潇湘剑宗。他们不怕你的身份,你也切莫再横生事端。” “司星宫?”空青一惊。 他先前从未离开过落云峰,没见过司星宫弟子,但也听说过司星宫玄而又玄的传闻。 司星宫每一任宫主都天生灵体,能够通晓世间万事,司星宫弟子虽然没有宫主这样强大的灵意,却也可以通过星象占卜预测吉凶。 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对命理自然看重,于是几乎无人愿意得罪司星宫弟子,大多碰上便像是狗见着肉骨头,巴不得凑上去舔。 “抱歉,寒烟师姐……”空青低声,“是我莽撞了。” “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是该改改。”温寒烟顺带旁敲侧击道,“还有,日后不要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为何?”空青不解,他难道骂错了吗? 温寒烟却问了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若裴烬此刻就在你身边,但他并未对你动手,你会如何?” 空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岔开话题,但还是老实道:“自然是杀了他,为寒烟师姐报仇了。” “当年发生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用不上你报仇。” 温寒烟重新将话题转回去,“往后你不得再随意提及寂烬渊。” 空青对裴烬偏见已深,根本无法共处,她不能对他说出裴烬的真实身份。 可魔头的的确确就坐在他对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温寒烟不动声朝身侧睨了一眼。 裴烬面不改色又抿了一口茶,连表情都没变过一下,仿佛一切争端都与他无关。 见她望过来,他微笑举杯,意犹未尽般感慨道:“好茶。” “……”温寒烟收回眼神,这小插曲并未引起酒肆众人的注意,楼下仍聊得热火朝天。 “那东洛州这事如今是怎么处理的?” “东洛州是兆宜府叶氏的地盘,自然是由叶氏子弟出面解决的。” “不过,听说正巧有潇湘剑宗弟子游历到东洛州,既然碰上了,便一同查探去了。” “潇湘剑宗”四个字入耳,温寒烟指尖微动。 空青一下子坐直身,盯着她忐忑道:“寒烟师姐,你……没有不开心吧。” 温寒烟摇摇头。 另一边,对话仍在继续。 “潇湘剑宗的哪位师兄师姐?” “这就不知道了。” “……” 温寒烟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潇湘剑宗又没有覆灭,她日后免不了听见有关的消息。 但如今她已恢复修为,有了自保之力。 只要她不主动凑上去,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 识海中却冷不丁落下一道含笑声音。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温寒烟没有抬头,知道这是裴烬在同她传音。 她纹丝未动,传音问:“那里有你要的昆吾刀?” “我可没这么说。” 那听上去有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很明显,那有我的追随者。说不定,我能借那人之手杀了你,然后设法夺回我的东西呢?” 温寒烟没理他。 相处这段时间不算长,但也足够她摸透裴烬的性格。 越是认真,他反而越不会说这些话。 温寒烟沉吟片刻,抬眼:“我们也去东洛州。” 空青没想到她语出惊人,俊秀五官浮现起一种意料之外的茫然:“啊?” 温寒烟有点头痛,根本无从解释,只好沉默。 谁让她身上缠了个大麻烦。 “若是碰上季师……季青林他们该怎么办?” “不会的。” 潇湘剑宗弟子那么多。 她不至于倒霉到正巧碰见季青林那些人吧?, 21兆宜(一)… 叶含煜收到传讯之后, 便匆匆赶回东洛州。 “少主!” “是少主回来了!” “快去通传家主和夫人——!” “我就说少主实力高强,吉人自有天相,绝对是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 叶含煜低头快步穿过回廊水榭, 对周遭奉承马屁充耳不闻,径直走到主屋“扑通”一声跪下。 “父亲母亲, 是我回来晚了。” “我带走的二十五名随从皆……死于无相秘境之中。” 叶含煜闭上眼睛,“我不该自视甚高, 不该不听父亲的劝告执意要去,害得他们枉死。” 房中镶金戴玉,布景装点无一不流露着穷奢极侈的气息。 上首立着两道身影, 脸上还残存着愕然之色, 显然被叶含煜冷不丁出现,又猝不及防跪下认错的动作惊得懵了。 “……煜儿,你先起来。” 良久,那名面容清俊的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挥袖甩出一道灵风, 将叶含煜托起来。 “你能够平安无恙,为父便安心了。” 他话音落地, 叶含煜刚站直身,便听一道女声冷哼一声。 “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五官秾艳、穿着华贵考究的女人气度雍容,开口时语气却染着几分刻薄。 她抬眸睨一眼叶含煜,“我都没指望你能活着回来。” 叶含煜一愣,讪讪一笑,有点无奈:“母亲,您……”还是老样子。 他还以为他死里逃生,母亲对他态度能稍微转变一点呢。 “我的确……险些死在无相秘境。”叶含煜回想起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 仍是一阵说不出的后怕,但脸上无助慌乱的神色已经彻底褪去了。 叶承运看出他心性已有顿悟,当即抚掌大笑三声:“自古以来祸福相依,你倒是好运气,这一次能够逢凶化吉。好小子,可是有奇遇,亦或者是有奇人相助?” 说到“奇遇”“奇人”,叶含煜眼前瞬间一亮。 “的确有奇人相助。” 他回想起那个面冷心热的白衣女子,唇角不自觉微勾,“若不是她那时舍命救了我,我多半是回不来了。这一路,我向她学到了许多。” 叶承运瞥见他唇畔笑意,恍然大悟道:“是名女子?” 余冷安眼底浮现起揶揄神色,却是一挑眉:“否则呢?若是个男人,他能露出这种思春一般的恶心表情来?” 叶含煜猛然清醒过来。 他没否认,而是脸颊微红辩解道:“……我对前辈可不是那种心思。” 叶含煜轻咳一声,“您们还记得潇湘剑宗的温寒烟吗?” “五百年前寂烬渊以身炼器的那位?”叶承运若有所思道,“是她救了你?” “竟还是个红人,朱雀台那件事过后,与温寒烟相关的流言倒是不少。”余冷安拨弄了一下雕花精致的耳珰,环佩声声清脆悦耳。 叶含煜急忙道:“她不是传言中那样的人,母亲,您不会也相信……” “我话说完了吗?谁允许你插嘴的,臭小子。” 余冷安一挥袖摆,合道境灵力汹涌而出,直接把叶含煜掀飞好几步远。 “自损修为镇压魔头的,怎么可能是恶人?我年纪是大了,但是眼睛可没瞎。” “冷安,煜儿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你便对他稍微温和几天。” 叶承运劝道,“再说了,煜儿是我兆宜府少主,是东洛州未来之主,他若死了,你我可如何是好?东洛州又……” “离了他这世道还能反了天不成?一个眼高于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罢了。东洛州少了他一个人不少,多一个他不多。” 余冷安嗤笑道,“再说,没了他,不是还有凝阳在?” 听见“凝阳”二字,叶含煜倏地回想起传讯符上的字眼,着急道:“姐姐如今怎样了?”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厢房便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声。 与此同时,一道悍然刀气四散辐射开来,房中三人腰间长剑皆是一动,自发于剑鞘中震颤起来。 余冷安倏地回过神来:“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臭小子,让你回来做什么的?还不快去劝劝你姐姐?!” …… 叶含煜还没靠近叶凝阳住所,便远远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火爆女声。 “走?凭什么走?我难道还怕了他吗?” “来啊,我叶凝阳就在这里,他有本事就来抓我!” 几道声音焦虑劝她,听声音都快哭出来:“小姐,算我们求您了,这可是生死攸关的节骨眼,您别意气用事呀。” “夫人和家主吩咐了,要您暂时离开东洛州避一避,他们一将事情解决,便立刻将您接回来……” “我不走!”起先那道声音冷笑道,“被一个藏头露尾、自始至终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只知道躲躲藏藏的小人,吓得离开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居住之地,传出去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我若是被吓跑了,外人要如何看我们叶氏?日后我兆宜府叶氏又如何在这天地间立足?” “小姐……可您的命格是纯阳啊!!” “……” 叶含煜听不过去,一把推开门跨入房中。 房中装潢摆件碎了一地,像是狂风过境般凄惨到令人无处下脚,仅剩一张红木椅完好无损。 三名身穿朱红色长裙的侍女围在红木椅旁,你一言我一语,轮番上阵,说得唾沫都快干了,依旧无可奈何。 红木椅上一名红衣女子抱刀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扫来一眼:“你回来了?” 三名背对着门口的侍女齐齐回头,见叶含煜高挑身影仗剑逆光而来,像是看见救星一般,眼睛晶亮:“少主!您还没死啊!” “……”谁教你们这么说话的。 叶含煜按了下眉心,摆手朝三名侍女道:“你们先下去,我与姐姐单独有些话说。” “是,少主。” 三名侍女立刻起身,像是终于把这烫手山芋甩了出去,逃难般冲了出去。 叶凝阳视线在叶含煜身上掠一圈,凉凉一笑:“快突破了?你这次去还真是受益匪浅。看来兆宜府家主的位置,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争。” “我死里逃生,姐姐你难道不为我开心吗?”叶含煜叹口气。 他这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自小争强好胜。 他长高一寸,她便整日蹦蹦跳跳誓要长高两寸。 他修叶氏剑法,她偏剑走偏锋修刀法将他打败。 他突破驭灵巅峰,她便立刻闭关,不突破天灵绝不出来。 他分明从未与她争抢过什么,她却自从懂事起便将他当假想敌。 难道小时候她带着他爬树抓鸟的快乐日子,都是假的吗?! “开心?我可不想开心得太早。”叶凝阳脚尖碾了碾一地碎片,脊背靠在椅背上。 “就凭你这性子,指不定下次什么时候又要去找死。到时候你死了,我此刻的开心不就浪费了?” “你说我送死,姐姐你现在难道不是在送死吗?” 叶含煜皱眉正色道,“敌暗我明,而对方唯一暴露出的目的,便是掳走命格纯阳之人。你身为兆宜府千金,命格虽隐蔽从未鲜少有人知晓,可谁知道那人有什么诡异手段。” “若你死在兆宜府,叶氏便不是日后无颜立于天地间——叶氏连日后都不会再有了,在你出事的那刻便要颜面尽失。” 叶凝阳也皱眉:“叶含煜,你凭什么认为我一定会死?” 她指了指怀中赤刀,“我已是悟道境的刀修,母亲日前臻至合道,父亲几乎突破合道晋阶炼虚境。你现在也不赖,即刻起像你小时候吃糖豆那样多吃点丹药,很快也能晋升悟道境。” “那小人但凡敢露面,我们联手将他杀个片甲不留不好么?” 叶含煜唇瓣动了动,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他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对方手段不明,的确有可能不敌他们父子母女四人联手。 可摆在他面前的是姐姐的性命,他不敢赌,也根本赌不起。 “潇湘剑宗的弟子来了——” “到正厅了!少主,夫人说了,待您回兆宜府,接待他们的活就交给您。” “……” 几乎是同时,叶凝阳环臂抱刀而起:“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是由我接待的。你刚回来,状况都没完全弄明白,让我去。” 叶含煜一步上前侧身拦住她:“姐姐,你听见了,母亲点名要我去。” 叶凝阳抬眸怒视他:“叶含煜,从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听话?!” 因为直到经历了一些事,他才知道有些话真的该听。 “姐姐,你先安心待在这里,晚些时候我送你离开。” 叶含煜芥子中飞出一道金芒,光晕瞬间涨大凝成一尊巨大金钟,将叶凝阳房间牢牢包裹在内。 半透明的禁制在他身后闪跃,叶含煜转身便走。 “即云寺的极品法器?这种东西你拿来对付我?叶含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暴殄天物!” “放我出去!叶含煜!我可以,你们不需要关着我!” 叶含煜置若罔闻,淡淡道:“带我去正厅见客。” “遵命!” 一名穿朱红色长裙的侍女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忍不住道,“少主,您从无相秘境回来之后,好像变了许多。” 她憋了半天,“嗯……好像更可靠,更有家主当年的风范了!” 叶含煜轻轻一笑:“是吗?” 他脑海中不自觉闪回那道纤细却凌然的白色身影。 但他不及那人的地方,还很多。 想到温寒烟,叶含煜便愈发好奇正厅中等着的究竟是潇湘剑宗哪个峰的弟子。 他脚步加快,逐渐从被带路变成了将侍女远远甩在身后,灵力无意识运转,几息间便赶至正厅。 正厅中立着两道身影。 一人一袭青衫,面容俊逸温润,墨发以一根玉簪束起,气度极其儒雅,令人如沐春风。 另一人一身白色长裙,身材苗条,五官虽并不算惊艳,看上去却让人感觉极其舒服。 尤其是,那双弯月般的眉眼…… 叶含煜眼睛微眯,视线在白衣少女似曾相识的眉眼间微微停顿片刻。 怎么长得和前辈有几分像? 只不过温寒烟气度清冷高华,如梨花皓月,眼前少女却多了些女子独有的娇憨,似春日桃花,风格简直截然不同。 但凡熟悉任何一方,便绝不会将两人认错。 叶含煜兴致淡淡地收回视线,朝着青衫青年拱手,语气却有些疏远:“原来是季师兄。” 潇湘剑宗弟子向来着白衣,成千上万名弟子中,唯独只有一个特例,便是季青林。 他身份并不难猜。 季青林没察觉到叶含煜态度冷淡,他也微笑回了一礼:“叶少主,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年少有为,一表人才。” 叶含煜扯了下唇角:“过奖了。” 这是什么运气,他竟然碰上前辈的师兄。 叶含煜目光微微一转。 白衣少女怯生生打量着他,清润眸底漾着几分好奇,还有几分他摸不着头脑的亲切。 就好像她一早就认识他,还对他熟悉得不得了。 叶含煜面色古怪,被看得浑身难受。 见他盯着纪宛晴看却不说话,季青林无声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将纪宛晴挡在身后。 他笑得和煦:“这位是我师妹,纪宛晴。” “谁?”叶含煜故作茫然,语气却不客气,“季师兄,我没记错的话,你师妹不是叫温寒烟吗?她改名了?” 说着,他重新看向纪宛晴,认认真真端详片刻,一本正经道,“长相也变了些。” “……” 季青林笑容微僵,片刻后才道,“寒烟的确也是我师妹,但纪师妹不久前刚在朱雀台行了拜师大典,拜入我师尊门下,如今也是落云峰弟子。” “哦。” 叶含煜丝毫没有歉意地道歉,“抱歉,我刚从无相秘境中出来,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太了解。” “……无碍。” 季青林脸都快笑僵了,自从温寒烟离开潇湘剑宗,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无力感。 这兆宜府少主果然如传言中一样,丝毫不通人情世故,仗着点天分便自视甚高,实际上却没什么本事。 季青林扯开话题,不再与叶含煜寒暄,生怕他又说出什么让自己呕血的话。 “方才东洛州又发现了一具尸首。” 他柔和一笑看一眼纪宛晴,“好消息是,这次宛晴出手及时,用法器捕捉到了对方的气息。” “那的确是好消息。”叶含煜又看一眼纪宛晴。 对方也正看着他,或许是他方才出言得罪了她,她眼神不复起先那种令他头皮发麻的熟稔,反而带着点难以置信。 “叶少主,我可是曾经得罪过你?”她轻声问,笑意盈盈的,似乎压根没把他先前的冒犯放在心上。 “没有。”叶含煜对她的示好视而不见,“我都没见过你。” 他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 叶含煜对纪宛晴长什么样不感兴趣,但对她一身行头却极其感兴趣。 云澜剑尊几乎对这名新弟子的宠爱不加掩饰,纪宛晴看似与温寒烟穿着差不多的白色长裙,实际上从头到脚都被各类高阶法器包圆了。 反观前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的温寒烟,她身上简洁朴素到一定令人惊叹的程度。 除了一把剑,一个斗笠,什么都没有。 什么样的师尊和师兄,会对五百年前为苍生几乎搭上性命的人,如此忽视,如此苛待? 难道不该将天材地宝堆满她整个洞府? 他若是温寒烟,恐怕不只要大闹朱雀台。 他绝对要把整个潇湘剑宗都给炸了。 叶含煜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都怪他走得太匆忙,身上东西也都在无相秘境中被毁得差不多,没有给前辈留下什么信物。 下次若是见到她,他定要送她多多的法器,给她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挂满,芥子里也塞得满满的。 “东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盘,潇湘剑宗天高皇帝远,你们在此未必能服众。” 叶含煜语气不太好,勉强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我去处理尸首,安抚民心,既然那抹气息是你们法器捕捉,那便麻烦你们去追踪了。” 说罢他敷衍拱手行了一礼,提着剑转身便走:“护卫随我来。” 乌央乌央的赤衣护卫离开,空旷的正厅瞬间只剩下两个人。 季青林和纪宛晴对视一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 “叶少主,您总算来了!快请过来!” 叶含煜刚赶到尸首被发现的地方,便被几人恭敬迎到了中心。 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瞬间扑面而来。 若是从前,他当场就能吐出来。 但经历了尘生清那一遭,叶含煜面不改色地问:“尸首没被旁人动过吧,你们已经查探过了?” 见他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众人皆是一阵佩服。 他们起初并不看好叶含煜,只当他是个被宠坏了的公子哥,看着厉害,实际上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此刻却都不约而同收了轻视之心,一人正色道:“少主,这尸首是潇湘剑宗弟子发现的,他们走后我们便立即守住了此处,没让任何人靠近。” “这具尸首与先前发现的死状如出一辙,而且……十分令人熟悉,您请看。” 叶含煜低头一看,登时浑身汗毛倒立。 这尸体几乎看不出生前模样,他只能勉强通过这摊肉泥和碎骨判断出,生前大约是个男人。 他皮肉分离,人皮不知所踪,一滩血肉像是被人碾碎了,稀稀落落淌了一地,露出几根掺着血色的白骨。 “抽骨剥皮,识海也被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一道声音沉痛中掩着惊惧,暗示道,“您觉不觉得,很熟悉?” 叶含煜眸光凝重。 “的确熟悉。” 简直和千年前裴烬屠尽乾元之后的惨状一模一样。 难不成……真的是寂烬渊的…… 叶含煜抿唇抬起头,冷不丁瞥见什么,神情一顿,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惊喜。 “……前辈?” * 与叶含煜不太愉快地分别之后,季青林与纪宛晴沿着法器指引,朝着另一个方向赶去。 “兆宜府出了名的护短,叶含煜是兆宜府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季青林十分头疼,也不知道叶含煜是上哪受了气,说话像是吞了炮仗。 他心里也有火气,潇湘剑宗是天下第一仙宗,他师尊云澜剑尊是天下第一剑,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 但东洛州地势偏远,几乎自成一片小天地,与外界交往甚少。 兆宜府自然也不惧潇湘剑宗的威名。 季青林只得压下不悦,哄纪宛晴道:“他方才说的话,宛晴你不要放在心上。” “没事的,师兄。”纪宛晴眨眨眼睛,“我倒是觉得叶少主性情中人,极为有趣。” “有趣么?我看是无礼。”季青林听她夸奖叶含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下意识反驳。 顿了顿,他才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缓声道:“宛晴,带你来东洛州寻宝是我自作主张,本是想为你寻来温养神魂的灵宝,却没想到碰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反倒劳你伤神。” 拿不到温寒烟的流云剑,纪宛晴的命却不能不救。 传闻东洛州独有的璃琼玉也有温养神魂的作用,虽然不及云灵那般效用强横,但一枚也能保纪宛晴十年性命无虞。 然而他们走遍了东洛州大大小小的秘境,却也没发现璃琼玉的半分踪迹。 后来他们才从旁人口中得知,璃琼玉早已被兆宜府取尽。 若想要璃琼玉,只能去找兆宜府叶氏讨要。 他们正欲往兆宜府赶,便碰巧赶上了东洛州出事。 “待我们帮兆宜府解决了这件事,他们必定要表示谢意。” 季青林望着纪宛晴依旧苍白的脸色,“宛晴,你再忍耐一下,我必定为你取来璃琼玉。” 纪宛晴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表面甜丝丝道:“师兄,我相信你。” 真会装好人。 她变成这样是谁害的? 季青林见她善解人意,不吵不闹,心底一阵感动。 他视线落在她那双似曾相识的眉眼,眼神又不自觉陷入一阵恍惚中。 东洛州。 五百年前,他也曾来过东洛州。 寒烟…… 也不知她此刻身在何处。 过得好不好。 见他一脸恍然,纪宛晴不动脑子都知道他又在想温寒烟,不着痕迹撇了下嘴角。 掌心罗盘状法器却倏地一颤,指针咔咔震动旋转,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师兄,看路。” 两人跟着罗盘指引一路御剑而行,在东洛州上空绕来绕去,最后竟又绕回了兆宜府。 季青林目光惊疑不定:“始作俑者竟是兆宜府中人?” “倒也未必。”纪宛晴道,“或许是逃到了兆宜府中藏起来了呢?” “此事紧迫,必须尽快告知叶家主。”季青林正欲飞身跃下,纪宛晴一把拦住他。 “师兄,我看这事我们应该告知的不是叶家主,而是叶少主。” 她指了指兆宜府,“如今兆宜府中每个人都有嫌疑,唯有叶少主刚回来不久,此刻也不在府中。” 季青林脸色沉凝:“言之有理,我们回去找叶含煜。” 两人调转方向,赶制叶含煜身侧时,正巧听见下面有人低声谈论。 “抽骨剥皮,识海也被绞碎,神魂怕是生前便被活生生抽走了。” “您觉不觉得,很熟悉?” “的确熟悉。” “……” “莫非真是裴烬所为?”季青林眉间紧锁,声线也冷下来。 “应当不是吧。”纪宛晴歪了歪头,“反……魔头不是还被镇压在寂烬渊吗?” 季青林双手快速结印,一道青芒自他掌心升起,朝着天边飞掠而去。 “我即刻传讯给师尊,问一问寂烬渊封印的事。” 纪宛晴却没回应,低着头注视着一个方向,眸光似有些讶然。 季青林顺着她目光望去,倏然一怔。 “寒烟……” * “手腕要平,手指要稳,挥剑时不要犹犹豫豫。” “做剑修第一件事便要学会自负,就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这一剑有威力,你凭什么指望旁人怕你、敬你?” 温寒烟指尖托住空青手腕,平平稳稳带着他刺出一剑,“像这样,记住了?” 气劲顺着剑尖散开,分明半分灵力都没有用,却隔空轰然斩碎远处一块巨石。 空青不敢置信盯着鸿羽剑,抬眼时兴奋难以掩饰,“寒烟师姐,那是我做的?” “是你。”温寒烟收回手,“我不过虚扶了你一把。” “那我是不是日后也能像寒烟师姐一样厉害?”空青语气热忱。 “不要总是问我这个问题。”温寒烟瞥他一眼,淡淡浇上一盆冷水。 “你要做的是自己,而不是第二个我。” 空青一怔,灵台处却猛然一热,温泉般暖意潺潺流淌而下,顺着经脉一寸寸滋养而过,最终凝集在丹田之中。 空青脸上空白一瞬,惊愕道:“寒烟师姐……我好像……” 他身上的灵力波动温寒烟一早便捕捉到,她笑了下,点头:“你要突破了。” “寒烟师姐!我……” 房门一动,从内向外被一脚踹开。 “好吵。”裴烬浓郁眉眼间染着惺忪困意,打着哈欠懒散往门边一靠。 他兴致缺缺睨一眼空青手中的长剑,“闹了半天,就这破剑法。” 空青瞬间收声,脸上热切神情登时一收,一脸敌意地盯着他。 “你可真厉害,连潇湘剑宗剑法都看不上,真不知是何方神圣。” 空青冷冷一笑,“何不露一手给我看看?” “我是为你好。”裴烬勾唇一笑,“若是不小心吓死了你,我找谁说理去?” 空青继续冷笑,完全没当真:“大言不惭,你还是回去睡觉来得快一些。” “……空青,回房间专心突破。” 温寒烟打断这场没意义的争辩,走到裴烬身前。 “睡到日上三竿。”她抬眼扫一眼天色,“没见过你这么懒的魔……人。” “我只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裴烬慵懒一笑,“吃好喝好睡好,才能活得久一点。我可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 说着,他看向护食小狗一般瞪着他看的空青,故意道,“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指点指点我——” 他意有所指挑眉,“师尊?” “……” 好不容易把一步三回头的空青塞回房间里,温寒烟盘膝于树荫下席地而坐。 她将流云剑横在膝头,闭目养神。 无相秘境中遍地灵宝,却没有灵石。 他们现在一个是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一个是沉睡了五百年的潇湘剑宗叛徒,一个是刚破封而出的魔头。 主打的就是一个贫穷。 客栈是住不起了,他们如今在历州边陲的一间废弃木屋落脚,日子过得极其磕碜。 【怎么还不动身?东洛州你必须要去!】 龙傲天系统兴冲冲道,【一个神秘而凄惨的身世,是每一个龙傲天必备的设定!】 【你体内的蛊既然已经被发现出来,那么我们的主线剧情也要开始提上章程了。】 温寒烟闭着眼睛:【这蛊……会杀了我吗?】 【现在不会,以后不一定。】 所以她必须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弄明白与这蛊有关的一切。 否则,她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何时启程?”温寒烟眼也不睁地问。 “不急。”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伸出一只手,“先给点魔气。” “唯有万不得已之时,我才答应让你取用不超过我修为的魔气。” 温寒烟睁开眼睛,“你先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万不得已’?” “自然不是我的万不得已。” 裴烬薄唇微翘,“但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师弟的命格,你算过吗?” 温寒烟思虑一转,愕然道:“他是纯阳命格?” 话音微顿,她皱眉狐疑,“你故意这么说,想骗我心神大乱,然后趁机拿走魔气?” “随你怎么想。”裴烬垂眼轻笑,不置可否,“反正到时死的人不是我。” 温寒烟没说话,她凝神细细辨认裴烬脸上的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半晌也没看出他说谎的蛛丝马迹。 “你怎么知道他命格纯阳?” “我自有我的办法。”裴烬抬了抬眉梢,“如何,魔气你给不给。” 温寒烟沉默片刻:“你会好心帮我?” “我为何不帮你?” 裴烬唇角扯起一抹暧昧弧度,“那夜温存令我记忆犹新。你死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假惺惺。 温寒烟表情冷下来:“我说过,此事不许再提。还有,我答应助你寻昆吾刀,不代表你有资格插手我的事。空青若遇险情,我自然会以命相护。” “按你的标准,你的确是个不错的剑修,够自负,都快要赶上自恋了。” 裴烬悠然一笑,“天灵境修士尚且消失得不声不响,你猜我那追随者是什么修为?” 温寒烟一静。 差一个大境界的确可以做到一击秒杀对手,可生擒却不容易。 再弱小的猎物也有挣扎的本能。 裴烬拖长尾音懒淡道:“本座答应不杀你,也不杀旁人。一切不过是为了昆吾刀。” “……怎么给?”温寒烟出声问。 裴烬故作讶然:“这么多年你在潇湘剑宗到底学了什么,他们连如何运转灵力都没教过你?” “……”温寒烟重新闭上眼睛,“只给你一点点,剩下的到时再说。” 裴烬环臂俯视着她,笑而不语。 温寒烟将意识沉入丹田,那枚浓墨般色泽不祥的东西依旧待在她丹田旁,安安静静的。 她试图像调动灵力一般催动其中魔气,然而憋了半天,浓墨沉浮,丝毫不听她的话,在原地纹丝不动。 裴烬盯着她,白衣女子眉间微皱,漂亮的唇轻抿着,似乎不太顺利。 那天晚上不是用得很自在么? 裴烬嗤笑一声,收回视线。 果然,她情形时无法将那些魔气直接调用,更无法转移至他体内。 那便只有一个方法。 温寒烟与他一夜缠绵,神识上沾染了他的气息。 昆吾刀可以为她所用。 既然魔气无法从她身上直接引到他体内,那便让昆吾刀代劳。 待昆吾刀吸尽了她体内魔气,他再用昆吾刀杀了她即可。 简单至极。 裴烬一掸衣摆,转身慢悠悠走了。 温寒烟警惕地盯着他背影:“魔气你不要了?” “看你喜欢,你自己留着欣赏吧。” “……”温寒烟静了静。 她喜欢个鬼,她恨不得早点把这团魔气给烧了。 她语气更冷,将现状简单扼要讲明白,“事先提醒你,空青剩下的灵石不够了,就算我们去了东洛州,恐怕也只能风餐露宿。你没意见吧?” “可以,但没必要。”裴烬微微一笑,“你大可直接去兆宜府找叶氏家主,只需要告诉他你是五百年前镇压我的温寒烟,他自会奉你为座上宾。” “……那你现在又要去哪?”怕不是又在憋什么坏屁。 “睡觉。”裴烬伸了个懒腰,感受到体内浅浅流动的一层稀薄魔气,心底微微一哂。 魔气又不是普天之下只有那么多,没了还可以再练。 他可不是什么一朝跌落谷底,就要死要活、自暴自弃的废物。 温寒烟犹豫片刻,还是道:“你修为尽失,届时若遇到危险,我会保护你。” 裴烬未作恶,她便不将他当作恶人看待。 他如今狼狈也都是拜她所赐,她答应了要护他,便会护到底。 “好啊。”裴烬语调散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生死。 “全靠你了。” …… 休整三日后,空青突破天灵初期,三人启程前往东洛州。 东洛州,温寒烟曾随着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来过。 五百年前那仅有一次的游历,她似众星捧月般被师尊师兄前后照应着。 云澜剑尊常年闭关清修,极少露面,如今出关却只为陪弟子游历,整个修仙界都公认她是整个潇湘剑宗的掌上明珠。 来到东洛州时已然入夜,可东洛州却灯火通明,似是整片大陆上唯一一点星火,永远明亮着,不夜不眠。 “寒烟,你看这个你喜不喜欢?” 温寒烟发间一重,她怔然抬手,取下一枚金玉镶嵌的发钗。 薄薄的金片坠成流苏摇曳,火光掩映下仿若璀璨仿若星河。 “这……”温寒烟心底一热,面上却不显,故作高深把发钗塞回季青林手中。 “我才不喜欢这个。”她轻哼一声,眼神却舍不得收回来,“风格太张扬艳丽,剑修不需要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 顿了顿,温寒烟仰起脸,有点期待,“您说是不是,师尊?” 云澜剑尊负手而立,灯火映在他俊美清冷的脸廓,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也似神明坠入人间。 他缓慢道:“对,也不对。” “大道至简,但道在剑中,在心中。”云澜剑尊目光投向季青林掌心的金钗,“不在于这些表象。” 温寒烟一愣,没想到师尊不仅没夸她,反而又数落了她一顿。 她微低下头,倒也不像年少时那般喜怒形于色,只安静道,“弟子受教了。” “年纪不大,怎么每天老气横秋的?还是小时候可爱。”季青林顺势又将金钗插在她发间,“师尊都说了,没事的寒烟,这样多漂亮?” 温寒烟忍不住瞪他:“平日我便不漂亮了?” “漂亮,自然也是漂亮的。”季青林忍不住笑,“师尊,寒烟生我的气了,您快把您的东西也拿出来吧,好好哄一哄她。” “师尊也买了礼物给我?”温寒烟眼前一亮,竭力维持着平静自若,“真的?” “嗯。”云澜剑尊低声应了下,修长冷白的指节自怀中取出一枚剑穗。 温润白玉之上,梨花浮雕栩栩如生,在光晕下熠熠生辉。 “喜欢么?” “喜欢!”温寒烟双手接过,毫不犹豫系在流云剑柄上,左右端详几下,爱不释手,“好好看。” “寒烟,你怎么如此偏心?”季青林的声音染着故意为之的委屈。 “师兄可是也送了你一枚发钗啊,比师尊送你的剑穗还更贵呢!” “你的眼光太差。” “话可不能这么说,寒烟,这是东洛州特色的款式,日后你每每看见,便能回想起我们这一路曾来过东洛州,师兄师尊都陪在你身边。” “……反正我不喜欢。” “寒烟,你这么说,师兄真的会伤心的。” “……” 温寒烟停下脚步。 五百年过去,东洛州却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然而早已不复曾经繁华盛景。 如今东洛州人心惶惶,根本无人有心思继续开店经营。 大半门店已经关停,门窗紧闭,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仅余风一阵接一阵吹过,拂动无人问津的旗帜,发出萧瑟声响。 温寒烟垂眸,轻抚流云剑柄。 剑柄处有一个小小的孔洞,里面穿了一条红绳。 不过,红绳早已断裂,仅余一截断绳顽强留在上面。 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太过惨烈,剑穗在那时被罡风斩碎,早已不知所踪。 温寒烟把红绳抽出来,攥在掌心,灵力无声运转,将它瞬息间碾作齑粉。 “寒烟师姐,传闻东洛州热闹非凡,如今却门厅冷落,让人唏嘘。” 空青走在前面,满脸失望,“我还以为能见到东洛州盛景呢。” “问题解决,一切自然会恢复如初。”温寒烟松开手,斜地里冷不丁伸来一条修长手臂。 “喏,给你的。” 温寒烟莫名其妙地垂眼看去,眸光却微微一怔。 或许是常年被镇压在寂烬渊不见天日,裴烬肤色冷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经络血管分明,看上去极其有力量感。 此刻他掌心却静静躺着一条以野草编成的剑穗。 温寒烟稍有些意外,心底那些思绪瞬间被这么一打岔,全都散了。 裴烬的手竟然这么巧? 这剑穗虽然看上去简陋至极,但编织的技巧却极其精细,每一根流苏都根根分明,韧性异常,一眼看上去便不是能轻易扯断的残次品。 最下方缀着一朵花,花蕊花瓣无一不精致生动,若是染上色泽,甚至能以假乱真。 温寒烟静默片刻,没有伸手去接。 摸不透这魔头在想什么,难不成这剑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拿着啊。”一道散漫声音落在发顶。 似乎是耐心告罄,裴烬指节收拢,直接将剑穗拴在了流云剑上。 “……”温寒烟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任何异样,这才确认,这竟然真的只是一条普普通通亲手编成的剑穗。 “你看她们,真的配吗?”她一脸无言地晃了一下流云剑。 流云自发震颤嗡鸣着出鞘半截,威风凛凛,似是在抗议。 她虽然穷,但也不至于被当成叫花子打发。 “看不上?”裴烬忽地一笑,半真半假道,“以后送你条更好的。” 若不是方才识海里一阵狂响吵得他烦躁得想杀人,他也不至于无聊到做这种事。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上哪给她变一条剑穗出来? 裴烬意味深长看着温寒烟疏冷清丽的侧脸。 看不出来。 还挺有闲情逸致的。 主动带着两个累赘往火坑里跳,脑子里竟然还能想着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 一阵风起,吹动剑柄垂落的“剑穗”。 那朵无名野花在风中飘摇,却牢牢缠在流云剑上,任凭狂风如何撕扯都执拗不愿松手。 温寒烟指尖微微蜷了蜷,终究没把它摘下来。 算了。 被这么一折腾,她心底还未升起的情绪也彻底无影无踪了。 五百年后故地重游,她竟也不觉得寂寞。 这一次,她同样不是孑然一身。 有这两人在身边,即便明知前路凶险,却也莫名多了几分勇气。 ……尽管其中一个人对她居心叵测,估计还在盘算着要怎么杀她。 温寒烟抬步欲走,余光冷不丁瞥见两道剑光自天边闪过。 她心头一跳,无端感受到几分不祥的预感。 下一瞬,她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寒烟……”, 22兆宜(二) 温寒烟脚步一转, 调头就走。 她脸上向来不会体现出太多情绪,因此短短一瞬间门骤变的神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裴烬却稍有兴致地盯着她微微下撇的唇角看了一眼。 “走慢点。”他笑了声,一边抬步不远不近缀在她身后, 一边慢悠悠出声, “多少体谅一下我这个普通人。” 空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在原地有点摸不清状况,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走得好好地, 突然便要往回走。 他迟疑了一瞬,下意识抬眼顺着温寒烟刚才目光所及的方向看去, 脸色倏地一垮, 一脸晦气地赶紧转身跟上去。 在半空中将三人反应尽收眼底的季青林:“……” 他薄唇紧抿,视线紧随着最前方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她分明见到了他, 却不认他。 曾经的他们之间门, 不是这样的。 良久, 季青林才意识到自己目光太过专注,竟然忽略了身边人。 他有些抱歉地朝着纪宛晴一笑:“寒烟对我有诸多误解, 我先去与她打声招呼,你在此地等我。” 纪宛晴笑意未变,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被精心丈量过, 几乎无懈可击。 她也收回落在温寒烟背影上的视线,甜丝丝道:“好的哦, 师兄。” 纪宛晴话音还没落地, 身侧便掠起一阵气流。 季青林没等她回应, 便已率先御剑下行,衣摆翩跹潇洒一跃而下。 “寒烟。”他快走两步,又唤了一声。 见温寒烟毫无反应, 他语气也自温润变得有点焦急,“你怎么了?短短一个月,便不认我这个师兄了么?” 季青林一边走一边盯着她的背影。 他们许久未见了,分明还是那个人,他却莫名觉得陌生。 温寒烟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裙,料子普通,款式普通,穿在她身上却并不普通。 似乎比起曾经价值连城、象征着云澜剑尊亲传弟子的高阶法衣,这陌生的衣衫更将她衬得清瘦,无端显出一种说不上来的风骨。 风中飘扬的衣摆,像是天边卷积的流云。 这与季青林记忆中她的模样有些朦朦胧胧的重叠,却又有更多的东西变了。 譬如她曾经哪怕仰着下颌意气风发走在前面,每每他开口时,她总是或笑着,或故作不耐地气鼓鼓回身看向他:“你若是再喊下去,我都快要忘记我的名字怎么叫了。” 可如今,任凭他一声接一声地唤她,她却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有回。 青芒闪过,季青林挥袖将凌云剑收回剑鞘,语气急了几分:“寒烟,如今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温寒烟被他缠得有点不耐烦,皱眉冷淡道:“你认错人了。” 季青林深深地看她一眼,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再次上前一步。 “寒烟,我怎么可能认错你。” 温寒烟无声扯唇冷笑。 “你我自小一同长大,别说是你只留给我一个背影,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能将你一眼认出来。” 空青忍不住插了一句:“季师……你到底会不会说话,能不能说点好听的?寒烟师姐为什么要化成灰?” 季青林本便心烦意乱,闻言抬眸瞥去一眼,目光染着不悦。 不悦之余,倒也有些意外。 离开了潇湘剑宗,这两人倒真是无法无天了。 一个无视他,另一个不过是个外门弟子,竟然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不过这只是两个人,另一个跟在寒烟身边的男人是什么人?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来了又去,最终还是哄好温寒烟的想法占了上风,牢牢压制住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念。 季青林权当空青不存在,耐着性子又对温寒烟放软了语气道:“寒烟,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应。 一阵风过,浮动起温寒烟宽大的袖摆,露出一截洗白纤长的手臂。 季青林不假思索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回头瞥一眼远远等在一旁的纪宛晴,欲言又止:“寒烟,你是因为我同纪师妹一起出现在此,所以才……不愿意同我说话么?” “……”他是怎么得出这种奇葩结论的。 温寒烟简直觉得莫名其妙。 自从苏醒之后,她越发无法理解季青林,他时常会说出一些令她感到匪夷所思的话。 “纪师妹也好,旁人也罢,你与谁在一与我有什么关系?” 季青林却丝毫没生气,反倒脸色舒展几分:“寒烟,你终于肯理会我了。” 他们青梅竹马长大,也不是从未黑过脸。 温寒烟性格倔强,向来不爱听他解释,每每生气不悦,便闷着头往前走。 仿佛他不喊停,她便要一直这样走到天荒地老,双耳也对周遭一切动静都充耳不闻,任凭他如何道歉讨饶,她自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一般岿然不动。 这时候他只要拦下她,好声好气好话哄她一番,虽然面上不显,但她眼底总会流露出藏不住的笑意。 寒烟向来不会生他的气。 只需要哄一哄,总会好的。 “寒烟,你怎么会这时出现在东洛州?” 季青林主动关心她,语气染上几分不似作伪的忧虑,“你知道这里最近不太平吗?你身体虚弱,没有人保护你,怎么能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温寒烟手腕被扣住,只得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我为何需要旁人来保护?” 季青林叹口气,像是容忍着无理取闹孩子一般看着她,口吻宠溺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视:“是,你向来不需要旁人保护,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总之,师兄希望你能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温寒烟懒得跟他解释:“我的事与你无关。” 空青紧跟着一声冷笑。 “潇湘剑宗的追杀令传遍九州时,没听见你的消息。” 他冰冷地说,“你这时候倒是冒出来了。” 季青林眸色微冷,却也无从辩驳,只淡淡抬起眼同空青对视。 空青嘲讽笑了下:“寒烟师姐才不会有闲工夫,计较你同什么人出现在一起。” 他意有所指看一眼远远站在一边的纪宛晴,“不像某些人,连上前见一面都没胆,也不知是不是心中有鬼。” 季青林心底烦躁更甚。 朱雀台上温寒烟一番话之后,他每每想到温寒烟总下意识觉得亏欠。 说不上什么心态,但他下意识不太想温寒烟与纪宛晴正面遇上,故而方才特意让纪宛晴留在原地等待。 但此刻若再避开,便显得太过刻意了。 季青林不着痕迹扫一眼空青,再次抬眼看向纪宛晴时,清俊面孔上已是一派温和笑意:“宛晴,一同来见过你寒烟师姐。” 纪宛晴低头摆弄着腰间门佩环,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那边气氛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阵诡异,她是疯了才会自己往里撞,她才不去。 “……” 虽说稍有些尴尬,但季青林心底却不着痕迹松了口气。 “她向来贪玩,恐怕没工夫理会我,我代她道个歉。” 他俊秀五官上扬起一抹儒雅笑意,径自掠过这个话题,“寒烟,这段时间门你去哪了?” 温寒烟不在意纪宛晴是否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而言,纪宛晴不过是另一个从前的她,甚至比起从前的她还要更悲惨。 ——至少她曾经用不着活在任何人的阴影之下。 她语气听不出情绪:“这也与你无关。” “你的事怎么会与我无关?你我虽无血缘关系,我却自小便将你当作亲生妹妹一般看待。” 季青林郑重道,“无论发生任何事,寒烟,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 温寒烟似笑非笑:“我不过无门无派一介散修,不敢高攀你这位潇湘剑宗首席。” 季青林薄唇微抿,表情看上去有点受伤:“寒烟,你我朱雀台一别已有三十日,我日日都在担心你,无时无刻不想着见你。今日看到你的那一瞬,我心底十分欢喜,可你却……你当真如此绝情,半点不顾你我往日情分?” 温寒烟身姿挺拔,丝毫未动。 流云剑却似是护主心切,剑鸣阵阵自发出鞘半截,剑身雪亮映得周遭一片白芒。 她静默片刻,忍不住笑了:“趁我重伤时强夺我本命剑时,你和云澜剑尊又何曾念过旧情?” 季青林神色一僵。 温寒烟平静道,“季青林,我原本也并未对你抱有什么期待,也并未想过与你再有重逢之日。只是,没想到再见之时,你竟还有脸面与我说这种话,简直是无可救药。” “寒烟,你……你无论如何说我都可以,可你怎能对师尊如此恶言相向?” 季青林拧眉吐出一口浊气,“先前试图取你流云剑,的确是我和师尊无奈之下的选择。只是你在朱雀台上表明不愿之后,我与师尊也并未再强迫,不是吗?” “师尊已是炼虚境的修为,拿回流云剑原本不费吹灰之力,你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可他却甘愿受你一剑,宁可自己颜面扫地。” “这已然是以他的方式向你赔罪,寒烟,你又何必执迷不悟,死死揪着这件事不愿放手?” 温寒烟不可思议盯着他,仿佛刚认识他这个人:“你说‘拿回’?” “……是。”季青林顿了顿,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挣扎。 但很快,不知想到什么,这抹情绪便被湮没在一片沉暗之中。 “流云剑原本便是师尊亲手铸成,只不过在你生辰那日他赠予了你——流云和凌云原本便是出自他手的名剑,如何处置顺遂他的心意不是理所应当吗?即便是他当真要收回去,也无可厚非。” 温寒烟怒极反笑:“所以,你的意思是,如今我的本命剑能够留在我身边,是我该感恩你们的恩赐?” “话为什么要说得如此刺耳呢?”季青林表情僵了僵,良久才无奈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吗?”温寒烟一抬下颌,轻哂,“你敢发誓吗?” 季青林沉默地看着她片刻,没有立即开口,也没有动作。 片刻后他才道:“道心起誓对于每一位修士而言皆是大事,怎能随随便便拿来强迫他人?寒烟,为了这些小事,你三番五次要我与师尊以道心起誓,是不是有些太任性胡闹了?” 温寒烟了然地扯了下唇角:“放心,我知道你们不敢,原本也没指望你们当真在我面前立誓。” “只是我觉得有趣,原来只许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居高临下地劝诫我,可我若是将你这份心思点出来,便成了说话太过刺耳。” 温寒烟微微一笑,“你真是云澜剑尊的好弟子,季青林,你们实在是太像了,像到令人作呕。” 季青林脸色变了变,半晌还是重新扬起唇,只是眉眼间门笑意稍有些勉强:“寒烟,你别生气,只是你对我和师尊怨气实在太盛,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将话说得重了些。” 说到这里,他语气一急,“但我也是为了你好。难道你不想早日解除误解,重回潇湘剑宗吗?” 温寒烟毫不犹豫,干脆利落道:“不想。” 季青林脸色微沉:“寒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何时能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说气话。” 温寒烟一脸莫名:“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的是气话?” 季青林皱眉盯着她:“那难不成你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 离开了潇湘剑宗,她什么都不是。 寒烟自小千娇百宠在落云峰上长大,这些日子流落在外应当已经受尽了苦楚,怎么会不想回来呢? 一定又在赌气了。 空青实在听不下去,插了一句嘴:“恕我直言,我同寒烟师姐离开潇湘剑宗之后,陆鸿雪宗主便对外宣称我们是潇湘剑宗的叛徒,从此之后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还派了许多精英弟子一路追杀,直到眼见着我们逃到历州,他们忌惮着寂烬渊而才匆匆作罢。” “你口口声声说寒烟师姐说气话,认为她应当回到潇湘剑宗,回到落云峰,可你又何曾真的站在寒烟师姐的角度替她着想?她要如何才能回去?又以何种身份回去?” “难道她还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做回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受千万人尊重敬仰的落云峰大师姐吗?陆宗主当真会放过她?云澜剑尊真的会护着她吗?” 被一个当年不起眼的外门弟子跳到脸上来质问,季青林越听越心生烦躁,按捺不住反驳:“当然会,师尊怎会不护着寒烟?‘师徒缘尽’,不也是当日寒烟在朱雀台上胡闹赌气所致?” “师尊从始至终未说起过寒烟一个不字,也并未与她断绝师徒关系,他依旧认她做自己的亲传弟子。” 空青简直觉得和他说不通,曾经他觉得这位季师兄有多可敬,如今就觉得他有多无可救药。 “可当初陆宗主派人追杀寒烟师姐时,我也未见云澜剑尊出手相助。” 空青冷冰冰一笑,“他的确并未将寒烟师姐逐出师门,可有时一些事情根本不必明说,行为是最直观的回应——云澜剑尊早已放弃寒烟师姐了,从他想拿回寒烟师姐的本命剑开始,落云峰早就没有寒烟师姐的容身之地了!” “即便是回到了落云峰,寒烟师姐也会是潇湘剑宗罪人,那些弟子曾经如何奉她若神明,如今便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对她落井下石,指指点点。” 空青双眸赤红,字字泣血,“寒烟师姐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何苦去受这个委屈?她根本什么都没有做错。” “你每个字都说着为寒烟师姐好,可你真的哪怕有一点考虑过她的感受?你什么都不了解,有什么资格做这个虚伪的好人?!” 话音未落地,一道青色流光撕裂空气,似一道闪电般刺来。 “我同你寒烟师姐说话,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季青林连动都微动,凌云剑嗡鸣铿然出鞘,剑意磅礴奔涌而出,直朝着空青席卷而去。 “离开剑宗短短三十日便如此无法无天,今日我便替师尊教教你落云峰的规矩!” 空青虽然已经晋阶天灵境,但远远不是悟道境季青林的对手。 顶着浩瀚威压,他咬牙半步未退,艰难地拔出鸿羽剑。 但哪怕是顽强试图格挡,却在这阵灵压下依旧节节败退。 空青攥着鸿羽剑柄的手指发着抖,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足下地面龟裂,脚跟深深陷入地砖之中,他却依旧执拗站在原地一步都不后退。 电光火石间门流云剑高鸣一声出鞘,裹挟着浩荡剑风轻而易举挡住凌云剑锋。 “季青林。” 温寒烟站在原地未动,精致却冰冷的面孔上总算出现了些许情绪,“恃强凌弱,这就是落云峰教会你的规矩?” 季青林表情微动,手腕下意识微微一收,一时不察之下竟被流云剑意反震倒退三步。 纪宛晴虽然远远站在一边假装看风景,实则余光一刻不停紧盯着季青林这边的动向。 见他们一言不合便动手,她顾不上别的,连忙飞身赶至季青林身后,伸手扶了他一把。 “师兄,没事吧?” “没事,你不需要插手,退后些。”季青林只看她一眼便收回视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温寒烟。 “你的修为恢复了?” 纪宛晴扁了下嘴,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小声接了一句:“……她已经到了悟道境。” 季青林瞳孔震动。 分明分别不过短短一个月,一个月前温寒烟大闹四象峰时,尚且还是个只能凭借血阵和剑意勉强出手、浑身并无半点修为的废人。 一个月后的如今,她竟然不仅重铸了丹田修复了经脉,还从五百年前的天灵巅峰一跃而进悟道境? 她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晋阶竟比五百年前还要快。 要知道,他在她昏迷的这五百年间门夜以继日的修炼,如今也只不过是悟道后期修为。 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一想到方才自己还大言不惭温寒烟要旁人保护,季青林脸色便一阵青一阵白。 他余光冷不丁瞥见温寒烟身侧,一道高挑挺拔的黑色身影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姿态闲适立在那里,似乎看戏看得极有滋味。 季青林眼神沉冷,目光从温寒烟身上挪开,细细打量这个跟在他师妹身边的陌生男人。 对方有着一张俊美到几乎挑不出缺憾的脸,眉眼浓郁,脸廓立体,身材也极其优越,一件滚着金丝暗纹的玄衣更衬得他肩宽腰窄。 与他对视时,自己竟然能需要稍微抬眼仰视。 季青林拧眉,总觉得这人气度不凡,看上去有些眼熟。 更重要的是,通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恣睢邪气。 “温寒烟。” 季青林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一番,表情逐渐冷却下来,“你莫非是受旁人利用诱骗,去修了什么旁门左道?” 思前想后,季青林都想不到有什么秘法,能够在一个月内将修为提升至这种程度。 ——除了歪门邪道,寻找至阴体质的炉鼎进行双修。 温寒烟还没反应过来,裴烬却意味深长一挑眉。 这小辈竟将他认作了温寒烟的炉鼎。 着实荒谬。 不过—— 他慢条斯理垂下眼睫,无声嗤笑一声。 某种程度上说,这小辈猜得也没什么错。 他简直比寻常炉鼎还要更倒霉些。 不仅被占了身子,一身修为还被尽数吸了个干净。 不过,今日这一场戏倒是意外之喜。 “久闻其名,未见其人。” 裴烬恍然大悟般感慨一声,“原来,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受尽万千宠爱,几乎已经完全取代了你的落云峰小师妹?” 温寒烟这时也总算回过味来季青林的言外之意,一时间门沉默无言。 饶是她早已对季青林没有任何期待,也没想到他看见她修为精进后第一反应并非喜悦,而是这种离奇的猜忌。 她唇瓣微抿,不动声色看一眼裴烬。 他正巧也垂眼盯着她,眉眼间门漾着戏谑,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也知道她?”温寒烟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 “自然。”裴烬深情款款一笑,“与你有关的人或事,我样样都放在心底。” “……”恶心。 温寒烟白他一眼,心底那几分因季青林的话而生出的不自在,却竟然在这短短几句话间门消散了不少。 裴烬却似乎并不想放过她,他视线掠过纪宛晴弯月般妩媚又灵动的眉眼,故作惊叹道:“你还真别说,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语气染上几分不怀好意的揶揄,“你说他们究竟是上哪找来的人?竟能精准至此,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叹服。” 温寒烟皮笑肉不笑,“那就直接去问他好了,高人不正在你面前?” 裴烬却冷不丁笑着问:“所以,纪宛晴是他找来的?” 温寒烟不明所以:“是。” “剑也是他来夺的。”裴烬抬了下单边眉梢,示意纪宛晴,“为了救她?” 温寒烟没否认,而是道:“这还重要么?” “怎么会不重要?” 裴烬故作讶然,后半句话却稍微扬了声音,朝着季青林道,“难得碰上一个比寂烬渊那魔头还要歹毒之人,我难道不该趁这个机会多看上几眼?” 看着温寒烟愕然睁大的双眼,他唇畔笑意加深,“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下一瞬,汹涌剑意如摧山裂海般奔涌而来,季青林眉眼森冷,凌云剑震颤着在虚空中划过一道青色剑芒。 “我师妹岂是你能肖想染指的。” 他向来温和的眼底一片冰凉,杀意翻涌,直直望向裴烬。 “寒烟,师兄这便替你除了这个惑人的祸害。” 季青林与温寒烟朝夕相处了近百年,对她的一切小习惯早已了若指掌。 她向来不擅长撒谎。 而这一次,她竟然并未否认他的猜测。 见状,季青林瞬间门便明了了什么。 那一刻他心口一沉,浑身血液骤然冷却,一路蔓延至指端,冰冷僵硬得近乎麻木,连弯曲都做不到。 胸口也涌上一阵堵堵的重量,坠得他发闷发痛。 就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开始渐渐失去什么曾经笃定拥有的。 而且无可挽回。 剑气浮动裴烬脸侧墨发,露出那双狭长黑沉的眼眸。 他姿态散漫立在原地,就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垂着眼睫盯着瞬间门逼近的剑尖。 然后面不改色撤了一步,将自己送到了温寒烟身后。 “美人,你说过要保护我,现在应该不会食言吧?” 裴烬人高马大往温寒烟纤瘦的身体后面像小媳妇般一站,画面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 温寒烟肩膀一沉,一只手不轻不重抚过她肩头,稍纵即逝,像是掠过一抹温热的风。 她表情有点古怪,倒是没有拒绝裴烬的靠近:“我自然说到做到。” “哪怕是碰上你那师兄也一样?” 温寒烟已经深知这魔头性情,这时候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简直没完没了。 她反唇相讥:“不信的话,你可以现在就从我身后走出去。” “不,我信,我怎么会不信?”裴烬悠然一笑。 他倾身贴近她耳边,语调中染上一种故意为之的暧昧狎昵,“只是没想到,本座对你来说竟然这样重要,就连伴你长大的师兄都能弃之不顾。” 温寒烟心底冷笑一声。 季青林对她如何,裴烬分明都看在眼底。 “闭嘴。”她一震流云剑鞘,铿然拔剑出鞘,“站这别动,也别耍什么小动作,否则连你一起杀了。” 裴烬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懒洋洋一笑:“那可不行,我还得仰仗着你保护呢。” 一只手从另一侧伸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往自己身边一扯。 “过来!”空青黑着脸将裴烬从温寒烟身后拽到自己身后,“保护你还用不上寒烟师姐,我自会护你周全。” 分明是想借机靠近寒烟师姐,真当他看不出来吗?! 另一边两道剑风山呼海啸般猛然撞在一起,季青林剑意不似本人看上去那般温和,温寒烟被他霸道剑意震得虎口发麻。 她顾不上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全凭着一股本能和意志咬牙攥紧了剑柄。 她决不能输给季青林。 悟道境的修为催动【剑覆河山】,源源不断的灵力自她丹田中奔涌而出,顺着手臂经络涌入流云剑身。 霎时间门,雪色剑光一阵大盛,几乎将天地间门映得一片空茫。 【杀!】 【这么长时间门的忍辱负重,等的就是这一刻!】 【龙王归来,现在就是你横扫一切,秒杀全场的时候了啊哈哈哈哈——】 【给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一点颜色瞧瞧,否则他还真不知道咱们龙傲天的厉害!】 龙傲天系统亢奋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温寒烟却无端觉得安心。 她反手挽了个剑花手腕下沉,几个来回间门,竟将凌云剑意压得动弹不得。 随着剑意拉锯胶着,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 他冷着脸沉默片刻,冷不丁拂袖收了剑风,随即冰凉抬眸看着温寒烟。 “你竟要护着他,为了他与我动手?” 分明并未受伤,季青林却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刺痛感。 他被宽袖遮掩的双手不自觉紧攥,咬牙问,“你如何对得起……” 顿了顿,又不知究竟是对不起谁,他又是以何种身份立场问她这些话。 半晌,季青林才接着沉声道,“你如何对得起司珏?” “他对你痴心一片,你沉睡五百年,他却从未有一日嫌弃你,更是自始至终未提及过退婚。你苏醒之后却不仅不去东幽见他,反倒在此与来路不明的东西鬼混。” 温寒烟还没说话,龙傲天系统率先冷哼一声。 【他的确没有提出退婚,因为还没到时候。】 【这五百年间门,司珏对你“思念如狂”,无意间门见到天真烂漫的纪宛晴,发现她与你眉目极其相似,忍不住移情到她身上,日渐情根深种。】 【虽然还没来得及退婚,但他不该干的事一件也没少,全做全了。】 温寒烟扫一眼不远处那道纤细的白色身影。 纪宛晴自从他们动手起便自觉地退到了安全地带,此刻也望着她。 那张与她像得仿佛在照镜子一般的脸上,却流露着与她截然不同的娇憨,怯生生望着她。 的确我见犹怜。 墨发裙摆随风而落,落叶打着旋掠过足畔,似如风往事,一去不复还。 温寒烟没再提及东幽亦或是司珏,她重新看向季青林,语气平淡道:“是你不该肆意欺辱我的人。” 横竖已经走到这一步,季青林又向来固执,对自己心底的想法坚信不疑,她没必要多费口舌,向他解释她和裴烬的关系。 再说,她与旁人如何,季青林又有什么资格干涉。 季青林温润如玉的面具几乎要维持不住:“你的人?寒烟,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这样真的对得起我、对得起师尊和落云峰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他反手收回凌云剑,一字一顿道,“你别忘了,你一身修为剑法都是落云峰给的,是师尊给的。没有师尊,你哪里有今日修为和成就?” 温寒烟抬了抬眉梢:“所以?” “所以,你更代表着落云峰的脸面,潇湘剑宗的脸面。”季青林面沉如水,“我今日定要带你回潇湘剑宗。” 神隐良久的纪宛晴又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冒了出来:“……师兄,东洛州的事还没解决呢。” “东洛州是兆宜府的地盘,便让叶……”家自行解决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话没说完,望着纪宛晴那张格外苍白的脸,季青林猛然清醒过来。 他是带着宛晴来东洛州求璃琼玉的。 宛晴失去了云灵,不能再失去璃琼玉了。 季青林静了静,改口道:“处理完东洛州的事,你便随我一同回去。寒烟,有我在,我必定保你安然无恙,不让宗主动你一根汗毛。” 说罢他再次抬手,欲将温寒烟扯到自己身边来。 但是这一次,季青林刚抬起手,就连温寒烟的袖摆都还没碰到,便被斜地里一只手稳稳地拦下。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语气懒洋洋的:“怎么修道这么多年,本事不见长,眼睛却瞎了。”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你看不出来她不想跟你走么?” 季青林愠意翻涌,冷然抬眸:“我同我师妹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眼睛不好使便罢了,若是连耳朵也不好使的话,那就着实有些可怜了。” 裴烬一笑,“你莫非也没听见,她无门无派一介散修,根本没有什么‘师兄’?” “巧舌如簧,难怪能将寒烟哄骗至此。”季青林冷笑一声,“我今日便代司珏杀了你这妖人。” “要杀我?好啊。” 剑风扑面,裴烬却依旧一幅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究竟是东幽那个司珏想杀我——” 他泰然自若,微笑补上后半句,“还是你想杀我?” “去黄泉阎罗殿问吧!” 季青林赫然出剑,剑风震天撼地,凌空重重刺了过去! 温寒烟动作微顿,并未立即出手,反而迟疑了一瞬。 她杀不了裴烬,但或许季青林可以。 若裴烬身死,她体内属于他的魔气多半会随之消散。 不过,她答应过会护着他—— 温寒烟抿唇攥紧了剑柄。 只短短一瞬间门的念头闪过,空气中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沉闷巨响。 轰—— 凌云剑斩碎虚空,掀起一阵剧烈的震荡,可那剑风却在触到裴烬身前时如摩西分海般,自发向着两侧汹涌而去。 劲风浮动他眉间门碎发,裴烬抬起右手,玄色广袖在风中猎猎作响,轻描淡写接住凌云剑锋。 一时间门,空气仿佛凝固。 两根冷白修长的手指夹住剑尖,裴烬食指微屈,状似无意轻弹了一下剑身。 细微的喀嚓脆响几不可闻,然而周遭实在太静,哪怕是这样不易察觉的声响,也像是惊雷一般在每个人耳侧无限放大。 青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几乎是瞬间门,剑身自裴烬指尖蔓延出蛛网一般细细密密的裂痕。 凌云剑哀鸣一声,在无数道不敢相信的视线之中碎了一地。 本命剑碎,季青林受反噬,登时被掀翻倒飞而出。 他艰难稳住身形,踉跄两步单膝跪地,控制不住喷出一大口血。 他掌心还攥着凌云剑柄,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空地那道身影。 与他的狼狈截然不同,那人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正低着头活动手腕。 并非是剑意,更不是灵力。 季青林心口一阵僵冷。 方才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灵力波动,但凌云剑却的的确确在那人一指之下尽碎。 就像是鸡蛋砸在石头上。 因为不自量力,于是碎了。 “嘶,还真有些疼。”裴烬揉了揉手腕。 他方才接下凌云剑全力一击的手指间门见了红,却只是一道淡淡的血痕,仿佛被竹叶不慎划伤一般微不足道。 裴烬甩了下袖摆,懒散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凌云残剑,在季青林几欲杀人的眼神中举到眼前把玩几下,随即兴致缺缺地重新丢回一边。 “这剑太软,不算什么好剑,坏了也没什么可惜。” 他缓步踱至季青林身前,用一种很无所谓的语气道,“如今既然废了,你便让你那位厉害师尊替你重做一把吧。” 他又瞥一眼一地的凌云断剑,尾音微微拖长,似是在认真思考。 “至于这些碎片,你可以拿去替你那病恹恹的师妹救命。”裴烬友善地微笑,“动作快些的话,还来得及勉强能用。” 季青林咳出一口血,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接近寒烟是何居心?” “我是她的——” 话音微顿,裴烬扫一眼温寒烟,这才笑着道,“弟子。” 季青林眯起眼睛:“弟子?” 怎么可能?! 寒烟废人之身……即便她恢复了修为,甚至突破到了悟道境,怎么会这么快收到弟子。 而且,他的本命剑甚至不是被她,而是被一个区区弟子震碎的! 心绪激荡,季青林再次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 这简直比寒烟出手,更让他感受到耻辱。 更何况,是在她面前,被另一个男人打败得毫无还击之力…… 见季青林一口接一口地吐血,裴烬唇畔弧度未变。 “不才出生时便体质特殊,刀枪不入,侥幸得这位寒烟美人心善收入门下。” 他轻笑道,“日后不妨谦虚些,也待你曾经的师妹尊重些。” “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 绿江虐文系统已经惊呆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已经尘埃落定了,它才艰难地回过神来。 [你,你你你你你——] 它兴奋得语无伦次,[你终于开窍了啊呜呜呜!] 它这还没刷出数据库里的任务提醒呢,结果一转眼,反派已经直接把事给办了! [是不是心疼了?是不是怜惜了?是不是看见白月光黯然神伤的眼神,恨不得把全天下负过她伤过她的人全都给撕碎了?] 这不是爱,还能是什么?! 裴烬被它吵得头疼。 他什么也没说。 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个脑子不好使的东西也压根不会相信。 心疼她? 裴烬一哂。 他才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 但这也并不代表,他能够允许季青林这种废物冒犯于他。 至于她?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裴烬看一眼白衣女子皱眉不语的侧脸。 若是能让她对他心动些许,或许他日后想做的一切,能够顺利得多。 何乐而不为呢?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 她的确心存试探之意,若能借季青林之手除掉裴烬这个大麻烦,她何乐而不为? 只是她没想到,裴烬就竟然没有修为时,也丝毫不惧悟道境后期的剑修。 所以那时他说她“杀不了他”,并非全然因为她体内被催动的魔气。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 看来日后,她面对裴烬时更得小心谨慎些应对。 只是……他这是在做什么? 温寒烟倒不觉得裴烬是那种同情心泛滥之人,此举绝无可能是在替她出头。 他改走怀柔策略了? 她眸光微顿,真是个心思叵测的魔头。 温寒烟一时摸不透裴烬的想法,避开他绕了远远一圈,走到季青林身前。 季青林已艰难站起身。 他在潇湘剑宗内地位声望皆高,向来清风朗月,此刻青衫却被血污浸透,脸色惨白,神情阴冷,完全看不出曾经温润大师兄的模样。 “在你眼中,我修炼至悟道境,便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温寒烟平静道,“我不能为之拼命,不能努力,不能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 “可你的经脉丹田,只有沧海目才能够修复。” 季青林喉头上下滑动,“难不成你能凭借着毫无修为的身体,进入危机四伏的秘境夺宝,还能够全身而退?” 虽然沧海目她只靠自己夺了半枚,但她还真就是这么进入的秘境。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清越男声从斜地里传来。 “她的确凭借着你心中所谓废人一般的身体进了秘境。” 那人语气蕴着讥诮,隐约还带着点说不上来的骄傲,“而且还是无相秘境。” 空青脸色一变,季青林沉着脸转过头。 一身朱红广袖长衫的叶含煜大步走来,发间门金冠在日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晕。 他径自越过季青林和纪宛晴走到温寒烟身前,满脸恭敬喜悦,一点都看不出先前在兆宜府时眼高于顶的拽样。 “前辈!” 23兆宜(三) 叶含煜一马当先, 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不少随从,一时间无形将混在一处的几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温寒烟几人在他身侧,季青林和纪宛晴则被隔在了对面。 不只是心情不佳还是内伤所致, 季青林脸色不算好看。 但他很快调整过来, 并未失了礼数, 勉强拱手笑道:“叶少主。” 叶含煜先前已同他打过照面,闻言只是随意颔首。 空青却愣了下, 难以置信睁大眼睛。 “叶……少主?” 他停顿了片刻, 像是很难消化突如其来这个消息,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高声道, “你……你是兆宜府……” 叶含煜睨他一眼:“大惊小怪, 当初在我面前不是威风得很吗?” 空青捂住脸。 他也没想到当初在尘生清勉强弱鸡一样、被吓得动弹不得的人,竟然是东洛州少主啊。 叶含煜收敛了几分笑意, 朝着温寒烟稍倾身行了一礼:“先前走得匆忙,还未向前辈告知我身份。” 他抬眼,不带丝毫旖旎地打量温寒烟片刻,“不过今日一见, 您那日去寂烬渊应当收获不小,如今竟然已是合道境的修为了。” 在身后一众随从看不见的角度, 他轻轻眨了下眼睛, 唇角扬起一抹笑意,“恭喜。” 温寒烟还没反应,纪宛晴眼眸已经控制不住微微睁大。 别人的角度可能看不见,但她恰好看见叶含煜对温寒烟格外熟稔友善的小表情。 他竟然对温寒烟这么客气? 简直和先前对待她与季青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莫非他们之前是相识的? 可是,不应该啊…… 温寒烟也稍有些意外:“你竟是兆宜府少主叶含煜?” 叶含煜一愣:“您知道我?” 温寒烟唇角微抿,余光中是季青林稍有些怔然的神情。 看来他也想起来了。 当年她下山游历, 与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一同路过东洛州。 那时兆宜府喜得贵子,叶氏家主心爽神怡,广开东洛州大门欢迎各方人士共庆喜事。 东洛州灯彩绵延十里,夜夜被映得通明亮如白昼。 温寒烟不止一次听见“叶含煜”这个名字,无意间便记下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朝一日,会与叶含煜以这样的方式相识。 那天在无相秘境之中初遇时,山洞中光线太暗,来往人杂又多,叶含煜起初进入洞中时,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在意。 后来尘生清作乱,他们结伴而行时,叶含煜已是一身血色,根本看不出衣装原本是什么模样。 她竟没将他认出来。 但五百年过去,改变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温寒烟收回思绪。 “从前……曾有耳闻。” 她语气寻常,叶含煜神情却是一喜,像是一只大型犬般,几乎要摇起尾巴来:“前辈竟然听说过我?原来我们之间缘分,早已上天注定。” 空青闻言顾不上叶含煜身份,浑身每根汗毛都炸起来,条件反射反唇相讥:“不过是曾经听说过你的名字罢了,这也值得你如此开心?若是你知晓我与寒烟师姐是何时相识的,又一同经历过什么,那你岂不是要惊掉大牙?” 叶含煜皮笑肉不笑看他一眼。 跟一个刚认识不足月的人比渊源,还真有志气。 不过,空青几乎把温寒烟当成眼珠子一般守着,在无相秘境中时,他便早已习惯了,眼下更不欲跟空青争口舌之辩。 叶含煜自然地将视线投向唯一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语气平和:“不知这位是?”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空青嗤笑一声开口,语气中难掩自豪,仿佛他比叶含煜多认识这么一个人,便比他更了解温寒烟一点,把叶含煜死死压了一头。 “他叫卫长嬴,是寒烟师姐新收的弟子。” 叶含煜方才也远远望见这边惊天动地一剑一指。 他不似空青那般单纯,只一眼便意识到此人绝对并不简单。 但既然前辈愿意将他带在身边,定然有她的用意。 叶含煜不着痕迹收回审视的目光,微颔首:“卫道友。” 裴烬立在温寒烟半步之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稍有些意外地撩起眼皮。 他脸色稍有些苍白,语气却十分感慨,异常感动的样子:“叶少主有礼了,在下不过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咳咳,又身负心疾,还从未被如此礼待过。” 身无修为,身负心疾? “既是前辈的弟子,便是兆宜府的客人。” 叶含煜一抬手,身后一名随从立即极有眼色地送上一瓶丹药,“这药未必能够根治心疾,但定能缓解不适。” 裴烬漫不经心将药瓶轻抛一下,对温寒烟意味深长一笑:“看来我拜了个好师尊呢。” 他咽下喉头一阵腥甜。 兆宜府同隐意宫交好,这丹药他曾经或许看不上,但如今却是雪中送炭了。 [叮!温馨提示,请勿消极完成任务。] [叮!距离任务成功,还缺少关键台词——] [看见白月光受委屈,你的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情绪。] [你怅然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分明如此痛恨这个女人,可为什么看到她眼中的泪水时,我却心痛得要死?”]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血气又是一阵翻涌,裴烬眼神微冷。 让他对温寒烟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如干脆点直接把他给杀了,给他个痛快。 [叮!任务失败!] [叮!失败惩罚:寿元减少一百年。] [叮!截至目前,你已经任务失败八次,被倒扣了八百年的寿元!] 绿江虐文系统快崩溃了,[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嫌命长的人?] 摊上这么个宿主,它也太倒霉了吧! [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他要是死了,它上哪再去找一个更合适的宿主来? 白月光已经受了这么多委屈磨难,一定要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丁零当啷的声音吵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动,裴烬皱起眉。 一道清冷悦耳的声音却似电光穿透乌云,清凌凌落在他耳畔:“你身无修为,同季青林对上,可是受伤了?” 裴烬掀起眼皮,半真半假道:“是啊,为了你,命不久矣了。” 温寒烟盯着他稍有些苍白的唇色没有说话,像是在审视着什么。 她并非关心裴烬,出声询问更多蕴着试探的意思。 裴烬神情却分毫未动,就连唇畔微扬的弧度都没有流露出半点破绽。 他与她对视片刻,笑意倏地加深几分,故作暧昧道:“这么盯着我看,怎么了,突然迷上我了?” 他眼睛里没什么笑意,唇畔却挂着懒洋洋的弧度,“原来你眼睛还没瞎得那么彻底。” “……” 温寒烟面无表情挪开视线:“你的想象力倒是很丰富。” 看来他好得很。 日后她若想对付裴烬,至少要确保自己拥有悟道境之上的实力。 暂且还无法与他硬碰硬。 “寒烟,你竟然去了寂烬渊?” 一只手冷不丁探过来,一把将她拉过去。 温寒烟皱眉抬起眼,季青林脸色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她,似是关切。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却在这时闪回寂烬渊中腾挪的黑雾,还有一张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 ——“你知晓你体内被人下了蛊么?”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温寒烟淡淡对上季青林的视线。 在那双儒雅温和的眼睛里,她仿佛看见什么更深邃、更晦暗的思绪。 “你是在担心我?” 温寒烟唇角含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裴烬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封印阵中,我的血又对他有克制作用,放眼整个修仙界,我应当是唯一一个能够出入寂烬渊如无人之地的人。” 她一字一顿,“所以,你在担心什么?” 季青林神情一僵:“我——” 话音微顿,他转而道,“无论如何,你那时身负重伤,我自然是担心你的。寒烟,你为何要去寂烬渊?可有碰见什么异样?”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看着季青林没说话。 从前她或许不会多想,可自从知晓自己体内被不知道什么人下了蛊,她再望见季青林这副紧张模样,心底不仅没有半点感动,反倒隐隐觉得怪异。 季青林到底在紧张什么? 她不仅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委屈自己。 温寒烟指尖无声拂过流云剑柄,正欲拔剑直接逼问季青林是否知晓她体内蛊之事,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冷不丁勾住她的脖颈,温热身体裹挟着沉重的重量压上来。 裴烬半个身子都靠在温寒烟肩膀上,一边轻咳一边委屈道:“我为了你才沦落到这般模样,你却反倒同将我重伤的人闲聊?” 本命剑被一指敲碎,到现在浑身经脉都被反噬得隐隐作痛的季青林:“……” 温寒烟没回应,右手动作未停,指节攥紧了冰冷剑柄。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动声色覆上她手背,动作不轻不重的,可角度极其刁钻,令她一时间难以发力。 温寒烟压着愠意抬眸看向裴烬,他也正看着她,黑寂眼底情绪淡淡。 他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她眼眸,右手再一用力,流云剑被死死推回剑鞘之中。 裴烬松开手,染着笑意慢悠悠道:“你们在聊什么,让我也听听?” 温寒烟眼睫半垂着,魔头显然察觉了她逼问季青林的意图。 他为何要拦她? 她搭在剑柄上的指节松了又紧,半晌,才缓慢放开。 如今与裴烬交手,多半是两败俱伤。 东洛州中有裴烬想要的东西,也有想要空青性命的东西,更有她需要找到的答案。 他们暂时不得不维持虚伪的平衡。 但裴烬不可能跟她一辈子,日后她再找机会单独向季青林讨教便是。 纪宛晴像个完美的花瓶一般站在季青林身后半步,并不主动开口喧宾夺主,但她的视线却自始至终黏在裴烬身上,眸光似有深意。 这时她找到时机,一边扶着季青林也向后撤了一步,一边状似无意道:“师姐,方才听说你与叶少主在无相秘境中相识,分别于寂烬渊,而他并不认识这位卫道友。” 说着,她大大方方看向裴烬,语气中漾着些好奇,“他是你新收的弟子,是在寂烬渊碰见的吗?” 闻言,季青林的注意力也瞬间被转移了过来。 他脸色稍有些凝重,仿佛方才一瞬间的关心从未发生过,视线在姿态亲近的两人间来回移动。 温寒烟原本便不擅应对这种逼问,再被两道视线灼灼盯着,一时间浑身僵硬。 裴烬却率先开口,没什么所谓的语气:“是啊。” 纪宛晴捂住嘴巴,有些困惑:“可你怎么会出现在寂烬渊?” 这时候再说他是个身无修为的普通人,虽然骗得过空青,却未必能堵得住季青林的嘴。 温寒烟眼神微凝,正欲开口,袖摆冷不丁被人轻轻扯了下。 裴烬也困惑地看着纪宛晴:“何出此问呢?” 他语气染上淡淡的恨意,“自然是去杀人的。” 纪宛晴眨了下眼睛,惊叹道:“你……难不成是想去杀……” 支支吾吾半天,她却也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口,像是在斟酌犹豫措辞。 “裴烬。”裴烬微微一笑,好心替她接上最后两个字。 “杀裴烬?”季青林眉头紧锁,意有探究。 裴烬鸦羽般的眼睫低垂,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天生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又没见过什么世面,自以为难逢敌手。” “若不是师尊救了我,恐怕早已去黄泉路阎王殿投胎了。” 季青林沉眉不语,纪宛晴歪了下头:“原来如此,可你为何要去杀裴烬?” “自然是因为,他灭了我满门。”裴烬慢悠悠道,“这样心狠手辣的魔头,谁不想要他的命呢?” “……” 温寒烟眼神古怪地看着裴烬的侧脸。 世人皆知他杀人不眨眼,恐怕却没人知道,他骂起自己来同样眼也不眨。 “季师兄。” 叶含煜身侧跟着一名随从,掌心捧着几枚不规则的残片。 “温寒烟是我兆宜府的贵客,还请不要如此咄咄逼人。”他抬了下下颌,随从便恭敬上前一步,将掌心残片奉上。 “这是凌云剑的残片,既然剑断在我东洛州,兆宜府自然会负责到底。” 叶含煜不疾不徐道:“重铸此剑不难,我可以替你找来东洛州最好的铸剑师。不过——” 他扫一眼纪宛晴,“方才我无意间听见几句内情,若你想放弃此剑,我也能帮你融剑取出云灵,救你这位纪师妹一命。” 叶含煜一拂袖摆,面对温寒烟时的笑意尽褪,再次恢复成公事公办的语气,“季师兄意下如何?” 季青林单手提着凌云剑鞘,落叶打着卷拂过他染血的青衫,眼睫微微压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凌云剑,是他的本命剑。 他自然是不想放弃的。 一时无言,纪宛晴却仿佛看不出气氛诡谲,主动探出半个身位来笑意盈盈盯着季青林。 “师兄,真的可以吗?” 她语气甜丝丝的,一双漂亮的眼睛晶亮,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一个人的时候,令人格外无法抗拒。 “……”季青林用力闭了闭眼睛。 无数他曾经对温寒烟说出的话,在这一刻像是锋利的刀刃一般,随着风扫来重新扎回他自己身上。 ——“只是一把剑而已,师兄以后再替你做一把更好的。” ——“没了流云,还有下一把本命剑。你是落云峰最受器重的弟子,凭借师尊对你的宠爱,只要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又何必执着于那一把剑?” ——“寒烟,流云剑没了,你大可以调养一阵子,再换一把剑。” ——“但是宛晴没有这把剑,她就会死。” …… 如今众目睽睽,他如何能说一个“不”字。 季青林勉强扯起唇角:“那便麻烦叶少主了,我师妹的身体要紧。” 叶含煜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只再一抬手,捧着凌云断剑的随从便退了下去。 “师兄,你对我真好。”纪宛晴声音脆生生的,眼睛弯成一双月牙。 季青林笑意温和,语气却淡了些:“应该的。” 他不愿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趁着纪宛晴还未开口,便主动扯到别处,“叶少主,我与宛晴赶来找你,实际上是察觉了重要的线索,需要告知与你。” 云灵已是囊中之物,虽然只有四分之一,但有总比没有好。 不过,想活命,她也离不了璃琼玉。 纪宛晴顺势掏出罗盘,递到叶含煜眼前:“叶师兄,你看它的方向。” 叶含煜垂眸,电光火石间领会了什么,猛然抬眸:“兆宜府?” 贼人竟然如此猖狂,此刻正藏匿在兆宜府之中。 那他的姐姐叶凝阳…… 叶含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身一个个仔仔细细扫过身后随从,将他们的脸逐一记下,才重新对季青林道:“多谢你们来找我。既然如此,如今只有我们此刻在场之人值得信任。” 季青林伤势不算重,几番调息之下已几乎如常,他提议道:“我与宛晴可以与你一同回兆宜府,助你捉住贼人。” 叶含煜若有所思看一眼纪宛晴,心下了然:“兆宜府定有重谢。” 一块璃琼玉,换他姐姐的命。 双方一拍即合,再次看向温寒烟时,叶含煜稍有些迟疑:“前辈,不如我替你安排兆宜府之外的住处,待我解决东洛州的杂事,再来寻你叙旧?” 东洛州之事凶险至极,他不愿将温寒烟牵连进这龙潭虎穴之中。 裴烬却倏地一皱眉,叹口气道:“可惜啊,其实我住不太惯外面的客栈厢房。” 空青:“……”当初住山林间废弃木屋时,整日舒舒服服睡到日上三竿的不是你是吧? 叶含煜眉间微微一折,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看向温寒烟。 【该副本符合条件:越级打怪,存在位面之中最强大的神器,且该神器能够为你所用。】 【任务:请帮助你忠心耿耿的富二代小弟解决家中险情。】 龙傲天系统猛地冒出来。 【来了来了,新的机缘来了。】 【身为一个合格的龙傲天,怎么能没有一两件趁手神器宝物呢?】 温寒烟静了静:【我已经有流云剑了。】 【一把流云剑怎么够?论神器,你那个渣师尊锻造出来的剑还不够格!】 【神器再怎么说,也是一出世就会被整个修仙界争相抢夺的,只有那样的宝贝才能配得上你尊贵的龙傲天身份呀!!】 温寒烟不动声色把裴烬从身上甩下去:“无碍,我们同你一起回兆宜府。” 她倒要看看这魔头究竟想做什么。 另一边,绿江虐文系统感动得泪眼汪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呜呜呜,明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她还是一往情深跟你走。] [这才是真正的大爱无私,无论刀山火海,她都跟定你了!] 裴烬:“……” * 修仙中人大多清苦,追求极简,身无旁物方能成就大道。 但兆宜府却不然,府邸气势恢宏,金碧辉煌,远远望去,天边云层涌动,阵阵金光闪跃其中,极其壮观。 一行人还未靠近,便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传来。 “叶含煜!放我出去!” “你小子出去一趟长本事了是吗?竟然用即云寺的法器来对付我。” “你最好永远将我锁在里面,否则,我出来后用我的赤影刀扒掉你一层皮,不是问题!” “……” 叶含煜稍有些尴尬地朝温寒烟一笑:“……前辈,见笑了,我姐姐脾气稍微有些火爆。” 众人走近一看,才察觉一座厢房上笼罩的金色虹光,虹光如烈阳般映上天际,将整片流云都染上鎏金般的色泽。 空青狐疑道:“你为何锁着她?” “……姐姐触犯了家法,父亲要我关她几日。”叶含煜回想起季青林的提点,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找了个借口搪塞。 “是即云寺师祖一尘禅师当年名动九州的玲珑塔。” 季青林正仰头服下掌心丹药,余光瞥见虚空之中若隐若现的宝塔状虹光,认出来这手笔。 “兆宜府排面不小,家法处置叶家大小姐时,随随便便一出手都是这样的极品法器。” 叶含煜笑而不语。 穿过九曲连廊来到正厅,叶含煜朝着主座上行了一礼:“父亲,母亲。” 兆宜府正厅比起正门的奢侈程度丝毫不遑多让,一眼望去皆是一片金碧辉煌,最上首高台上两座纯金打造而成的主位,枫叶荻花雕刻栩栩如生。 两道身影一左一右坐在上面,男子清俊温和,女子秾艳明丽,正是叶氏家主叶承运和夫人余冷安。 余冷安把玩着腕间玉镯,随意点了下头,撩起眼睫时瞥见季青林身上一片血色,有点诧异:“这是怎么了?” 怎么走时还好好的,回来就折腾成这样了? 季青林笑意稍有些僵硬。 他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人震碎了本命剑,受了反噬。 叶含煜无意多说细节,也没打算在兆宜府落季青林面子,出声解围道:“一点小意外,不过母亲不必担心,事情已经解决了。” “没出事便好。”叶承运深知余冷安脾性,生怕她在这时候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嘲讽言辞,连忙将话题接过来。 他点了下头,扫一眼温寒烟三人,“这几位是?” “她便是温寒烟,我方才与你们提到过的,那位在无相秘境之中救了我的前辈!” 叶含煜语气热络几分,“旁边那位是她的同门师弟空青,当初在无相秘境中,便是我们三人同行。” 温寒烟抱剑行了一礼,空青跟在她身后有模有样地也行了一礼。 “竟是寒烟仙子,久闻不如一见。” 叶承运脸色瞬间变了,主动从主座上起身走下高台,双手握住她的手用力攥紧。 “当年你以身炼器镇压魔头,拯救天下苍生,我始终遗憾未能见你这样的少年英才,如今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多谢你,出手救下煜儿。” 分明从前并未有过交集,可对方态度却出乎意料的热情。 温寒烟稍微有点消受不来,不着痕迹向后稍稍撤了一步:“叶家主过誉了。” 她低下眉眼,按下心底诧异,默默同裴烬传音。 温寒烟回想起先前他建议她“直接来兆宜府,定会被奉为座上宾”,状似无意地打探内情:“兆宜府同你是宿敌?” “宿敌谈不上。”裴烬的声音带着点无所谓的慵懒,“但我杀过他们不少人是真的。” “……”听他用这样随性的语气说出这种话,温寒烟简直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这个魔头。 “来东洛州之前,你并未提起过,你与兆宜府之间有这样的血海深仇。” “这是什么重要的事么?”裴烬一笑,“我不认为有什么提及的必要。” 温寒烟不欲与他争口舌之辩,简截了当:“你并未改变容貌,叶承运不会认出你?” 若叶承运对他发难,她和空青难免被殃及池鱼。 裴烬却像是丝毫没察觉到她的戒备警惕。 他似乎很享受她此刻因他而身陷囹圄的窘迫,盯着她好整以暇看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猜?” “……”猜你个头。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察觉到叶承运的视线冷不丁微微一转,掠过她耳侧,定在她身后。 “寒烟仙子,不知跟在你身边另一位是?” 是曾经几乎灭了兆宜府满门的大魔头啊。 温寒烟心底一沉,面上情绪却分毫不显,若无其事随着众人一同转回身。 只见裴烬不知何时已经自顾自在一旁太师椅上坐好,一条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右臂微屈指尖抵着额角,姿态极其豪放不羁。 如今被几道视线盯着看,他依旧我行我素,八风不动坐在太师椅上,只是微微一扯唇角,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我?” 叶含煜回过神来,他方才说起无相秘境,情绪稍有些激动,一时间不留神将另一位忘记了。 “这位是卫长嬴,是前辈的……” 叶含煜话音微顿,斟酌了半天,只得将他们原本的说辞搬出来,“弟子。” 叶承运看着裴烬,笑意未变,只从鼻腔里哼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嗯?” 他语焉不详,视线又定定盯着裴烬看,半晌也没有挪开视线。 一时间,气氛稍有些凝滞。 空青只当是因为裴烬行为太过冒犯,因此叶承运心生不悦,连忙端起“师叔”的架子来,低声斥道:“还不快点过来?没骨头一样坐在那,也不见礼,成何体统!” 叶承运却忽地一笑,并不生气。 “无碍,年轻人性情直率,倒是让我想起几分从前。” 他重新看向温寒烟,语调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不过——你这弟子看上去,倒有几分眼熟。”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勾唇:“竟有此事?” 她看上去似乎对此刻发生的一切毫不关心,实则已经默默运转起灵力,只等着带空青一起冲出去。 裴烬却在这时冷不丁起身,不疾不徐两步踱到她身侧,不着痕迹挡住叶承运探究的视线。 “想必叶家主是认错人了。”他笑了声,“我这样的普通人,如何有机会能给您这样的大人物留下什么印象。” 叶承运只盯着他看。 叶承运生得面目俊逸,哪怕一身朱红色广袖长衫,看上去气度也极其宁和清正。 然而他沉下脸来,眉宇间却又多了几分冷沉,一州之主的气场无声逸散而出,隐隐带着几分神识威压。 叶含煜并未受威压波及,却也下意识挪开了视线不与叶承运对视。 一袭玄衣宽袖的人立在叶承运对面,不闪不避,似笑非笑地迎上他目光。 叶承运脸色变幻几番,眸底冷意渐似冰川沉入海底。 他忽地一笑,周身气势瞬间收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想来也是。”叶承运理了下袖摆,指尖一寸寸抚过微凸的金丝绣成的枫叶。 他垂眸,声音含笑,语气却辨不清意味,“我那位故人,如今恐怕远没有这么自在。”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识海中传来姗姗来迟的回应。 仿佛见到什么有趣的事,裴烬的语气很新奇,“区区一个悟道境修士,哪里值得你如此看重?” 话音微顿,他故作伤感道,“就连当日遇上本座时,也没见你如此在意,真令人伤心呐。” 他竟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插科打诨。 温寒烟也随着他这语气,无意识稍微放松了些。 她冷着脸,传音缓缓吐出几个字:“我真后悔,当时未与你同归于尽。” 如今想来,当时或许是她距离杀了裴烬最近的一次。 “那倒也是个不错的死法。”裴烬静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什么。 片刻他笑了声,拖长尾音。 “不如……日后你我再试试?” 24兆宜(四) 温寒烟对上裴烬视线, 眼皮微跳,片刻才面无表情回应:“日后之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论不要脸皮, 她可真是甘拜下风。 两人交谈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叶承运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 转而话锋一转。 “如今东洛州状况不似从前,我并不建议各位在此长留。” 温寒烟无声散去运转的灵力,重新抬起眼:“这是您并不太欢迎我们的意思?” 叶承运走回高台之上,却并未落座,而是微躬身行了一礼, “并非兆宜府无待客之道,着实是此刻情形凶险, 我无意牵连他人,尤其是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年轻一辈。” 他视线扫过温寒烟一行,又看一眼季青林二人,“还请各位速速离开东洛州,日后兆宜府定会向各位登门赔罪。” 叶含煜没想到叶承运会突然下逐客令, 心头一急:“父亲……” 他好不容易与温寒烟重逢, 打心底里不太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但他唇瓣动了动, 却又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 父亲说的是对的,如今将温寒烟强留在兆宜府, 实际上对她并无好处。 不过短短瞬息间, 心底万千念头闪过, 叶含煜吐出一口浊气,改了措辞,“季师兄同我有过约定,此番他们师兄妹二人愿助我们兆宜府一臂之力。” “胡闹。”叶承运性情向来平稳, 闻言却头一次皱了眉头,“你可知如今东洛州是什么情形,怎能让旁人以身涉险?” 季青林上前一步,语气虽温和,态度却坚定:“叶家主,我与宛晴心意已决,还请您成全。” 叶承运眉间紧锁,没有说话,似是在内心做着决断。 始终没开口的余冷安却拨弄了一下沉甸甸的耳珰。 清脆的佩环碰撞声蔓延在整个正厅之中。 这悦耳声响音调高高低低,听起来并无章法,其中却隐含着属于悟道境修士的灵力,瞬息之间抚平所有人心底隐约躁动的情绪。 见几人脸色都重新平和下来,余冷安才勾唇道:“此次经历看似危急,却也未必不是机缘。潇湘剑宗首席果然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承运,你我二人在此,难不成还护不住两个小辈?既然他们想留下,那便留下。” 叶承运扭头看她,良久无奈叹口气:“那便听夫人的。” 余冷安“嗯”了声,又看向温寒烟。 她眉眼间笑意明艳,说出的话却极其直接,不算客气:“但东洛州情形凶险并不假,留潇湘剑宗的弟子在此已是极限。寒烟仙子,你们如今无门无派,不如另找安定的地方游历。” 这是觉得季青林和纪宛晴有潇湘剑宗作保,不会是什么恶人。 可她如今已叛出潇湘剑宗,平日里敬她一声寒烟仙子不假,实际却并不能完全信任她。 温寒烟抿了下唇角。 她体内的蛊与东洛州有关,却也未必和兆宜府有关。 在事态尚未明朗之前,她也并不想留在这里。 空青在兆宜府多留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 但她与裴烬相互掣肘,若她违约离开,裴烬暂时杀不了她,可杀了空青却不难。 温寒烟咬了下牙,正欲找些托辞一同留下,肩膀却倏地一沉。 “好啊,那我们便先行离开好了。”裴烬笑眯眯道。 “……?”温寒烟难以置信抬起头。 不是他要来的么? 结果来了之后,什么正事也没做便立即告辞。 裴烬没看她,揽在她肩头的手臂却微微用力,半哄半强势地将她带着转了身,又揽着她向门外走。 “虽然我们此行有无法即刻离开东洛州的隐情,但毕竟我们来路不明,对兆宜府而言也是隐患。” 他状似惆怅地长长叹口气,“只可惜了,空青同样是纯阳命格,若离开了兆宜府,跟着我们在东洛州闲逛,恐怕凶多吉少。” 空青正一脸懵地跟着温寒烟一起往外走,闻言表情更茫然:“……啊?” 什么,他是纯阳命格? 乱说的吧? 温寒烟静了一瞬,猛然猜到什么,故作冷淡反驳道:“我们人合力,护他性命应当并不是什么难事。” 空青:“……哈?”认真的? 裴烬忧心忡忡地看空青一眼:“也只得拼命一试了。” 空青:“……”别这么看他,好恶心。 人各怀心思,脚步却未停。 眼见着便要一脚跨出门槛,远处却飞掠而来一道朱红色的纤细身影。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身影疾步追来。 “请留步!” 叶凝阳怀中抱着赤影刀,足下生风,衣袂浮动,似一束艳阳般瞬息而至。 “你说他是纯阳命格?”她瞥一眼空青,掌心虹光一闪,一枚巴掌大的方块在她掌心沉浮。 星星点点的光晕环绕,在虚空之中拖拽出一道绮丽的光带,没入空青眉心。 片刻后,叶凝阳抬起眉梢,“还真是。” 她斩钉截铁下了结论,“那你们不能离开。”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青立在原地几乎反应不过来,方才几句话间积累下的惊恐瞬间爆发。 他几乎从地上跳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 “大惊小怪什么,不过是探了一下你的命格。” 叶凝阳转了一下掌心法器,“纯阳命格还敢这时候往东洛州跑,不要命了?” 空青脑子一片空白。 纯阳命格……他真是纯阳命格?! “姐姐?”叶含煜这时也赶上来,看着叶凝阳一脸惊奇,“你是怎么出来的?” 叶凝阳一哂,她抬了下单边肩膀,示意怀中的红刀,眸光里含着讥诮:“叶含煜,你怕是太小瞧我这把赤影刀。” 叶含煜上下扫她一眼,见她除了衣襟稍有些凌乱之外,吐息绵长,面色红润,竟是半点都没受影响。 他不可思议道:“那可是即云寺的玲珑塔,就连悟道境修士被困在其中,一时半会都难以逃脱,可你不是还在合道境吗?” 叶凝阳冷笑一声,似是嘲弄,没有理会他。 “你们先退下。”叶承运打断两人争端,身形在高台上化作一阵青烟,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几人身侧。 他上一句话的尾音还在高台主座上未散尽,第二句话已然开口,“既是纯阳命格的小友,又因故不能离开东洛州。” “请位放心住下,兆宜府定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 东洛州乱象频出,兆宜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少。 叶承运和余冷安又与几人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留下叶含煜和叶凝阳两个小辈替同龄人安排住处。 “姐姐,不如你还是先回房中休息。”叶含煜依旧记着季青林的提醒,担忧叶凝阳的安全,“这些事我能处理。” 叶凝阳冷哼一声,身形纹丝未动:“怎么,只许你走了狗屎运遇上温寒烟,却不许我见一见她?” 她不仅没有转身回房,反而加快了脚步走到温寒烟身边,与她并肩而行。 叶凝阳五官生得明艳,线条偏锐利,仿若水墨丹青画之中最艳丽的那一抹朱红,浓墨重彩,一颦一笑皆似骄阳般蕴着刀锋般侵略性的美感。 “寒烟仙子,若是你不嫌弃,你可以搬去我院中与我同住。” 叶含煜睁大眼睛,叶凝阳向来醉心大道,从来不屑与其他女修攀交情,今日怎么突然转了性,竟要主动与前辈同住?! “我的院落极大,闲暇时,我们还可以一同切磋。” 叶含煜:“……”他就知道。 季青林和纪宛晴远远缀在最后方,与前面众星捧月般走在中心的温寒烟几人不同,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季青林心烦意乱,脸上虽然依旧带着笑,但却不怎么开口说话,视线间或飘向温寒烟,对纪宛晴反倒忽略了些。 他态度不冷不热,纪宛晴抬眼打量他几眼,又以余光打量空青。 白衣墨发的俊秀少年紧跟在温寒烟身后,对叶含煜与叶凝阳怒目而视,简直像是条护食的小狗。 她纤长的睫羽垂下来,掩住眸底一闪而逝的狐疑,脚步略微加快了几分,走到空青身侧。 “许久不见,空青,你近日还好吗?”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空青脚步一顿,转头对上纪宛晴笑意盈盈的目光。 分明先前在落云峰时,纪宛晴照拂他颇多,他心底对她极有好感。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再次见到她,空青脑海里第一反应是那枚被他放弃的发簪。 空青稍有些不自在,连带着态度也比起从前疏远了几分:“纪师姐,有事?” 纪宛晴漂亮温婉的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受伤。 她眉眼低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幽怨,但语气却没有丝毫怨怼,柔柔地道:“不过是回想起我们曾经一同在落云峰的岁月,想要同你叙叙旧罢了,你何必对我如此生分?” 空青听得愧疚,但片刻后,还是坚定道:“我已不再是落云峰弟子了,纪师姐,往后再见时,我们说不定便是敌人。” “你不愿多聊,便不聊了吧。”纪宛晴牵起唇角,顺水推舟转移话题,“只是,你身负纯阳命格,此处于旁人而言或许不过是寻常地方,可对你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你们为何执意要来东洛州?” 空青也不知道温寒烟为何如此执着于东洛州,但他信任她,也并非怕事之人。 “寒烟师姐要来,自有她的道理。”他一字一顿道,“寒烟师姐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纪宛晴微微一歪头,看不出什么情绪:“唔。” 下一瞬,她倏地凑近空青耳边,声音带着笑。 “可继续留下去的话,你是会死的哦。” 空青脸色一变,正欲再说些什么,纪宛晴已若无其事退开几步,重新回到季青林身侧。 莫非她知晓什么内情? “纪……”空青想也不想,直接抬步要跟过去,一条手臂却冷不丁勾住他脖颈将他带了回来。 “放开!”空青一把推开裴烬,语气有点急,“你为何拦着我?” 裴烬顺势收回手,状似无意道,“她同你说什么了?” “她说若我执意不走,定会死在……”空青猛然一顿,将后面几个字憋回去。 但他这时候悬崖勒马为时已晚,该说的基本都往外抖了个干净。 空青沉默片刻,他自始至终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倒霉。 他忍不住以一种极其侥幸的心态试探道:“你和叶小姐都说我是纯阳命格,你们说的是真的?” 裴烬顺着他心意安慰道:“假的。” 空青不信:“真的假的?” “那便是真的好了。” 裴烬随口敷衍一句,直接推开一间房抬步跨进去,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是真是假,过几日不就见真章了么?” “过几日?!”空青一脸绝望。 那他岂不是还得提心吊胆许久。 裴烬单手按着门边,微微一笑:“嫌命长?或许对方愿意满足你的愿望,今日便来找你呢?” 空青汗毛倒竖,回想起方才这人一人一指断了季青林凌云剑的画面,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跟上去汲取一点安全感。 但他也没忘记是这人突然出现,与他争夺寒烟师姐的注意,故意冷下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一瞬,“砰”的一声,房门紧闭,他险些碰了一鼻子灰。 空青脸色一阵白。 他曾经同样是落云峰弟子,说起来也算寒烟师姐半个师弟,算他半个师叔! 这是对师叔该有的态度吗? “寒烟师姐。” 空青一时间也顾不上别的,直往最信任的人身边凑,光明正大上眼药,“你这弟子心性着实太歹毒,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甩掉他?他竟说我今夜便会死于贼人之手。” 她倒是想甩掉他。 温寒烟无奈按了下眉心,转身进了裴烬旁边的房间。 “你不搭理他便是。” 这魔头心性不定,她必定要将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安心。 “寒烟师姐,你怎么能住得离他这样近?”空青一脸沉痛,“那我怎么办?” 温寒烟不动声色扫过周遭众人,沉吟片刻:“你住我另一边。” “今夜我彻夜打坐调息,若遇险情便大声唤我,我顷刻便到。” 空青脸上委屈顿时一扫而光,用力点头:“是!” 又简单交代几句,温寒烟和空青各自回到房中,季青林和纪宛晴则住在了隔壁的院落。 不愧是九州之中最富饶的地方,兆宜府中装潢几乎称得上穷奢极侈,房间四角皆摆着纯金打制的鹤形灯,灯芯是极品鲛人膏制成,经年不灭。 温寒烟只随意打量了一眼房中陈设,连坐都没坐一下,便掀开窗户利落勾住边缘翻了出去。 她方才在院中已观察过厢房的格局,轻而易举便找到裴烬房间的窗户,如法炮制地翻了进去。 天色已渐趋黯淡,裴烬房中并未燃灯。 温寒烟轻巧落地,抬眸瞥见内间软塌上斜倚着一道身影。 裴烬一袭玄衣广袖,半张脸陷落在阴翳之中,更显眉眼浓郁,鼻骨高挺。 他轻阖着眼眸,似是困倦,鸦羽般乌浓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扇形的阴翳,不知是并未察觉她靠近,还是并不在意。 没有多少笑意时,他眉眼间被杀戮浸染的冷戾便前所未有地放大。 温寒烟收敛气息,右手缓缓抚上流云剑柄,立在原地没动。 若她与系统合力压制住体内另一枚墨色气海,不知杀了裴烬的机会有多少? 裴烬眼也没睁,依旧懒洋洋靠着打破沉默:“你经常这样不走寻常路,随便进别的男人的房间?” 温寒烟指尖一顿,若无其事收了回去。 “执意要空青留在这里,却不明确告知他如何自保。” 她上前两步,声线有点冷,“他是我的人,却为了你的事只身犯险,你不去暗中保护他,却反倒安心在这里睡觉?” “你不也在这里么?” 裴烬慢条斯理睁开眼睛,悠然一笑,“为何不去保护他?不怕他连喊一声救命都没机会,现在就无声无息死在你一墙之隔的厢房里?” “进入东洛州之前,我已暗中以血阵在他身上留下印迹。若他出事,阵法立刻便会催动带我去他身边。” 温寒烟一早便猜到裴烬知晓些内情,只将空青当作用完便丢的弃子,从未想过保他的命。 温寒烟撩起袖摆,掌心一翻,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手腕。 一道诡谲繁复的血色印迹停留在上面,看起来几分不祥。 裴烬眸光微顿,半晌才笑了声:“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不将修为精血放在眼里的人。” “若我死了,你的魔气也会同我一并消散吧。” 温寒烟牵起唇角,露出一个略有些挑衅的笑,“如何?” 如今空青遇袭,她立即便会被血阵拖过去,若是她不敌,她便得陪着他一起死。 裴烬绝不会袖手旁观。 裴烬盯着她腕间血印看了片刻,没骨头般靠在软塌上,语气染上几分故意为之的无奈:“你想我怎么做?别忘了,我如今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温寒烟压根不理会他的瞎话,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能震碎季青林的本命剑? 她早已想好来意,单刀直入:“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裴烬显然对兆宜府了解颇多,说不定心底早已对幕后凶手有几分猜测。 裴烬指尖在软塌上轻点两下,“站在那里做什么?倒像是我亏待了你。” 他挑起唇角,侧脸在淡淡光晕下显得极为深邃,“以你我的关系,何必显得那么生分。” 温寒烟只当没听见,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垂眼看向裴烬,“关系?我同你——”没有任何关系。 裴烬却冷不丁起身欺近,打断她的话。 “对我感兴趣?” 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她脸侧的碎发,唇角扯起一抹笑意。 “但这样唐突地打探我的事,着实有些太生硬了。” 顾左右而言他,温寒烟早已熟悉他这一套,一脸漠然地拍开他的手:“不想说?” 裴烬顺势收回手重新靠回去,笑得很随意:“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 “藏头露尾。”温寒烟冷嗤一声,“若是空青因你而死呢?” 裴烬睁大眼睛,无辜道:“又不是我杀了他,怎么就成了因我而死?” 铿—— 温寒烟连鞘带剑挽了个剑花,瞬息之间便抵在裴烬颈侧。 “少跟我来这一套。”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我可以不过问你的事,但你要向我确保空青的安全。” 裴烬垂眼瞥一眼流云剑鞘,冷不丁笑了。 “第几次了?” 他从广袖中探出两根修如梅骨的手指,不轻不重在剑鞘上轻敲两下。 一阵冰冷的凉意从剑鞘上攀爬而上,伴随着细细密密的震颤。 温寒烟虎口一麻,当机立断甩袖翻腕,卸去这股力道。 她再一回过头时,裴烬已歪着头在活动脖颈。 “先前似乎忘记说了,本座很不喜欢剑修。”他自下而上大大方方迎上她视线,笑意不达眼底,“尤其不喜欢这种姿势。” 此刻裴烬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气息已褪尽,坐在阴影之中这样看着她时,温寒烟甚至在他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森冷的危险。 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裴烬却并未打算放过她,他一撩衣摆起身靠近她,反客为主扣住她手腕,刻意在她腕间血印的位置摩挲了一下。 “至于空青——他就算死了又怎样?” 他偏头一勾唇,“温寒烟,是不是本座这些日子对你太过温柔了,以至于你忘记了我究竟是为什么被镇压在寂烬渊之下。” “我可是令整个修仙界闻风丧胆的魔头。” 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裴烬轻声笑出来,“你不会以为,本座是什么良善之辈吧?” 温寒烟身体只僵硬了一瞬,便再次放松下来。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她许久,却苦于寻不得机会询问,既然裴烬此刻主动提及,她不打算放过。 就着这个格外暧昧亲近的姿势,温寒烟仰起脸:“温柔待我,我且当作你还需要我体内的魔气。但今日,你为何要断季青林的本命剑?” 裴烬眸底浮现起一抹怔然,尽管只是短短一瞬,这种情绪很快便被他掩在更深邃的眸光之下,但温寒烟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 “早说过了。”他重新扯起唇,懒散道,“本座对你情有独钟呢。” 其实他没想动手,但是谁让季青林自己找死,不自量力对他出手。 若不是还需要顺藤摸瓜找到给温寒烟下蛊的人,他恐怕已经把季青林杀了。 温寒烟拧眉盯着他,丝毫不愿放过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幻。 她抿紧唇角,缓缓道,“你——” 裴烬黑眸微眯,突然打个呵欠。 他兴致缺缺松开温寒烟,重新软绵绵靠上软塌闭上眼睛。 “我困了。” 他懒散睁开一只眼睛,屈肘枕在右手臂上,故作愕然道,“你怎么还留在这里,莫非是想自荐枕席?” 简直油盐不进。 温寒烟见问不出什么,便不再打算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裴烬虽然没有口头答应她什么,但想必真正遇险时,并不会坐视不管。 她没再分给裴烬半个眼神,按照来时那样轻盈飞身而出。 细微的动静在房中清晰入耳。 软榻上的人缓慢睁开眼睛,眼底毫无半点睡意。 裴烬看着温寒烟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瞳色原本就很深,眼下被一片夜色笼罩,更显得深晦。 窗户被掀开一条缝隙,并不宽敞,仅能通过身形极其纤瘦苗条的人勉强通过。 一些被他刻意丢弃的记忆在这时不合时宜地席卷而来,将他整个识海都铺天盖地地包裹住。 她纤长微颤的指尖,她指腹的热度,她滑落晶莹汗珠的脖颈,她不盈一握的月要月支…… 裴烬闭上眼睛按了下眉心,屈指弹出一道稀薄黑雾,勾住窗户向内一带。 窗外黯淡的天光被薄薄的窗纸隔绝,仅剩下一片朦胧的柔光。 裴烬左臂搭在额前,掩住那最后一点碍眼的光亮。 他心底忍不住笑了笑。 竟还开始威胁他了。 体内魔气悄无声息运转,在经脉中流淌,尽管与从前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但聊胜于无。 裴烬半梦半醒倚在软塌上,鼻腔中萦绕着淡淡的迦南香味道。 老掉牙的审美,兆宜府一千年都不知道换换口味么? 裴烬太阳穴突突跳动。 今日他的确太放肆,天道反噬无时无刻不蚕食着他的经脉肉.体,他懒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然而尽管昏沉至此,他还是难以入眠。 丝丝缕缕的迦南香缠绕着裴烬的神识,撕扯得他一阵阵刺痛。 ‘长嬴……’ ‘长嬴?不会吧,你又在睡觉?’ ‘长嬴,咱们开溜吧。那群老顽固的讲学有什么好听的?’ ‘我们去后山,你们乾元裴氏不是心灵手巧、最会折腾那些野花野草了吗?也替我给流华编一个呗!’ ‘她上次看见,虽然没说,但我看得出她可喜欢了。’ ‘长嬴,你怎么这么小气?兄弟一场,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哎,长嬴!’ ‘裴长嬴——’ ‘……’ “卫长嬴——!!” 裴烬倏地睁开眼睛。 一道温热的身体近在咫尺,淡雅熟悉的馨香涌入鼻尖。 一片黑暗死寂之中,一只手探向他。 裴烬眸底涌现起浓郁戾气,眼也不眨地反手拧住对方手腕一个翻身,干脆利落将来人反压在软榻上,五指毫不犹豫扣住对方脖颈。 “找死。” 纤细脖颈被他掐在掌心,脉搏有力一下下跳动。 对方却除了起先条件反射的反抗之外,再也没有挣扎,更没有表露出分毫恶意。 裴烬拧起眉,左手一甩广袖,满屋鲛人膏登时颤颤悠悠渐次亮起。 瞬息间,照亮了这方寸大小的空间。 一张精致清丽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连带着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都仿佛在这一刻浓郁起来。 温寒烟被他按在身-下,衣衫稍有些凌乱,向来白皙的脸颊不只是因为火光还是因为缺氧,泛着一种极其瑰艳的酡红,将那几乎挑不出错漏的五官映得愈发艳丽。 裴烬抬眸便望见这一幕,神情肉眼可见地一顿:“你怎么在这?”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一道熟悉的男声从斜地里传来,染着浓浓的愤怒,“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寒烟师姐!” 比起温寒烟,空青看上去狼狈了许多。 他发冠歪斜,浑身染血,潇湘剑宗外门弟子制式服装也破了好几道口子,几乎是不能要了。 温寒烟强行克制着自己出手的冲动,直到这时才出声:“清醒了?” 她也没想到没被出没的鬼修杀死,反倒险些被裴烬梦中杀人。 温寒烟眼神微凝。 方才那一瞬间,裴烬身上爆发出来的戾意,至今都仿佛萦绕在她身体上。 这魔头的起床气未免太重。 好在她不愿同一个神智不清醒的人计较,并未还手。 否则恐怕眼下不仅借不到裴烬的力,反而他们俩立即便要动起手来了。 裴烬眼睫低垂,盯着温寒烟看了片刻,许是鲛人膏的火光映入他眼底,那些凛冽的凉意渐渐散去。 他松开她没说话,脸色依旧有些沉冷。 他瞥一眼空青,片刻才嗤笑一声:“哟,真不容易,你竟然还活着呢?” “你——”空青满眼愠意瞪着他,条件反射一抬剑,却牵扯到身上伤口,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又把手收了回去。 如今事态紧急,温寒烟不打算多说。 她一撑身侧,直接从软榻上起身,将手腕递到裴烬眼前:“答应过我的话,还算数吗?” 血红的血阵纹路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显得极为醒目。 也极为刺眼。 裴烬扫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我不记得答应过你什么。” “没关系,你当然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答应过。” 温寒烟瞳眸一转,越过裴烬肩头,直直望向他身后。 “所以我带它来找你了。” 她望着鲛人膏光线映不到的角落,阴翳之中空气无声波动,仿佛从水面之下缓慢走出一道烟雾蒙蒙的身影。 裴烬微侧身,顺着温寒烟的视线望去。 几乎是同时,薄雾狂乱扭曲了一瞬,一道猩红光晕裹挟着阴森鬼气席卷而来。 空青瞳孔骤缩,条件反射抬剑格挡。 然而那道来势汹汹的攻势却并非指向他,瞬息之间直逼裴烬咽喉! 阴冷的鬼气瞬息间扑上面门,裴烬不慌不忙足尖微转,往温寒烟身后一躲。 厉鬼尖利的哭嚎声呼啸而来,几乎刺穿耳膜。 温寒烟听见裴烬含着笑意的声音。 “忘记告诉你了。”他俯身贴近她耳边,“我也是纯阳命格。” “多谢你深夜造访,特意来保护我。” 25兆宜(五) 三个时辰之前。 温寒烟从裴烬房中离开之后, 并未直接回到自己房中,而是轻巧越过一小片假山池景,走到空青所住的厢房窗外。 窗户并非紧闭,空青一早已经贴心地替温寒烟从内打开。 他本人也正寸步不离守在窗边, 单手按着鸿羽剑, 满眼紧张戒备。 望见温寒烟的身影, 他眼前一亮,连忙收剑后退, 让出半个身位。 “寒烟师姐, 你来了!” 温寒烟身形柔软,瞬息间便自窗柩中钻进来,站定至他身侧。 “方才可有人来过?”她一边整理衣摆, 一边抬眼问。 空青把窗户重新关上, 紧张兮兮里三层外三层上了锁又加了禁制,才重新回到她身边。 “没有。但寒烟师姐, 你当真要留在这?”他皱眉不赞同道, “这里不安全。” 温寒烟直接用实际行动回答:“你去床上躺好。” 自己则在窗边太师椅上抱剑而坐,闭目养神。 如果她所料不错,接下来定有一场恶战, 她需要养精蓄锐早作准备。 【能敌得过么?】温寒烟在识海中轻声问。 龙傲天系统自豪地一拍不存在的胸脯道:【一个人当然没问题,悟道境也就是听着唬人了点,不过对你这位最强龙傲天来嘛……说也就是洒洒水啦。】 温寒烟直接忽略了它口中那些令人不太能理解的字眼,眉间微微一蹙, 捕捉到另外一条信息。 【你是说,东洛州作乱之人不止一个?】 龙傲天系统诡异地陷入一阵沉默:【……】 哦莫,一想到要越级打Bss,它心情太澎湃, 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温寒烟静了片刻,指尖微微摩挲了一下流云剑柄。 冰冷坚硬的触感一如从前,无数次陪伴她从生死间厮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她的心底无端安定了几分,极度冷静地思索起来。 她虽拥有系统的力量,却也不是鲁莽之人。 既然敌不过,她没兴趣硬拼。 拼得两败俱伤不说,到最后也未必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让裴烬坐收渔翁之利。 将裴烬这个大麻烦带在身边,她总要收点报酬。 温寒烟袖间掠过一道灵风,扫过房中幽然燃烧的鲛人膏。 暖黄中透着诡谲淡紫色的火光狂乱摇曳几下,在簌簌的声响之中不甘地熄灭。 一缕缕薄淡青烟在灰白的光线中逸散。 一片死寂之中,危险在悄然窥伺,不知是不是时间还早,空青感觉自己全无困意。 他心底忐忑,与此同时,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雀跃。 夜色深重,云层在风中卷积腾挪,稀薄月光透过薄薄一层窗柩,在房间中拖拽出一道一动的明暗线。 空青记不清曾经与温寒烟这样独处是什么时候,心房又热又满。 或许是夜幕降临,他心底许多从未对旁人倾诉过的话,一股脑涌到唇边。 “我自小便无父无母,就快要饿死的时候,是云澜剑尊好心相救。他不嫌弃我根骨低劣,带我回落云峰做外门弟子。” 空青笑了下,似是自嘲,“寒烟师姐,不怕你笑话,那时我真以为见到了话本子里的神仙。” 云澜剑尊长相冷峻,气度清寒,一身流云道袍仙风道骨。 的确……令人见之难忘。 温寒烟眼睫轻动,心中泛起细微波澜。 然而她起伏的心绪却只是一瞬,便再一次归于平静。 落云峰,潇湘剑宗,云澜剑尊。 这些曾经对她而言几乎与性命一般重要的字眼,如今回想起来,竟似一场镜花水月,再也惊不起多少涟漪。 就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可是云澜剑尊久居高位,并不知我这样毫无背景、也无修为的外门弟子,在落云峰中求生如何艰难。当然,即便他知晓,也不会为我而干涉什么。” 空青笑了声,“寒烟师姐,说这些,并非是我心有不甘,也并非心有怨怼。” “我感激云澜剑尊救了我一命,但我真正想要说的是,在遇见你之前,落云峰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看起来更似仙境一般的炼狱。” “是你给了我机会,让我做你院中的外门弟子,不再让任何人欺我辱我,也从未因我出身低微而看不起我。” “你教我剑法,教我识字,教会我这世上天地广袤,除了饥饱,还有许多值得在意的事。” 话音微顿,空青道,“最重要的是,你教会我,那些事谁都可以做。” “就连我……也可以做。” 温寒烟眸光微顿。 她曾经的确时常提点空青剑法,但当时并未多想,不过是看见了便帮了。 ‘何故在我练剑时躲在墙后偷看?这样很危险你不知道么?’ ‘对、对不住……寒烟师姐,我这便走了。’ ‘慢着。你也想学剑法?’ ‘我……我没有。’ ‘没有?原本还想顺手教你几招,既然没有,那便算了。’ ‘……’ ‘还说没有?’ ‘师姐说的……是真的?’ ‘你先说你要不要学。’ ‘……要。’ ‘那好,每日卯时,在这里等我。’ ‘可我真的……也可以学吗?’ ‘为什么不能?哎,不同你多说了,师兄唤我呢!’ …… 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落云峰的一切于如今的她而言,就像是一场浑浑噩噩的噩梦。 往昔温情此刻看来,不知多少暗涌杀机深掩其中。 她也不过是个被傻傻哄骗的棋子,她又能救得了谁。 “当时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温寒烟话音微顿,“你……不必如此。” “可正是这样的‘举手之劳’,才让我逐渐体会、逐渐习惯,我同你、同任何人没有什么根本上的分别。” 空青却一脸正色地盯着她,“寒烟师姐,无论你是否承认,都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 他垂下眼,几缕额发坠在眉间,更显清瘦俊秀。 所以,这条命他不介意将它还给她。 “就算今日我死在这里,只要能帮到你,我也心甘情愿。”他轻声说。 温寒烟眉间微皱:“你不会死。” 她绝不会让空青死在这里。 温寒烟指尖微微一蜷,柔软的衣摆拂过指腹,她几乎感觉腕间血色印迹开始无声发烫,似邺火般灼烧起来。 裴烬为何执意要来东洛州? 温寒烟细细回忆过他们接触之后的每一个细节。 在历州听闻东洛州纯阳命格修士失踪之后,裴烬一改先前漫无目的的做派,点名要来东洛州。 除了杀她泄恨之外,他唯独想要做的事便是取回昆吾刀。 温寒烟掀起眼皮。 东洛州中必有昆吾刀的踪迹。 “空青,当年我昏迷之后,你可有听说过有关昆吾刀的消息?” “昆吾刀?”空青一脸茫然,想不通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这里了。 但他还是认认真真想了半天,才回答道,“并没有……寒烟师姐,昆吾刀不是千年前便随着裴烬那魔头一同被除去了吗?”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若东洛州动荡皆是因昆吾刀而起,恐怕她最终不得不借裴烬之手才能平息事端。 能压住昆吾刀凶戾之气的,想来也只有他。 温寒烟沉吟片刻,冷不丁出声:“若待会打起来,你不必恋战,自己往卫长嬴的房间跑便是。” 空青下意识反驳:“我跑去他那里做什么?” 片刻后他才想起那人一指震断季青林本命剑的伟大壮举,一时无言。 温寒烟纤长睫羽扫下来,掩住眸底冷芒。 她轻抚了下腕间。 如果没有她体内魔气牵制,以裴烬的性子,不看热闹添两把火就不错了,根本不可能出手救下空青。 窗外夜风徐徐拂过,树影婆娑映在窗上,看上去竟有几分静谧美好之感。 屋内寂静无声,两道身影一坐一躺,温寒烟压抑气息几乎隐于黑暗之中,房间里仅余空青静静的呼吸声。 风倏然一急,不知什么撞在窗户上,哐当一声巨响,像是想从外向内破窗而入。 禁制明明灭灭,空青心惊肉跳地睁开眼睛,壮着胆子朝着窗户瞥一眼。 窗外风急,树影癫狂摇曳。 空青声音发颤:“是不是……有东西过来了?” 温寒烟眼也没睁:“不过是变天了,安心躺回去。” “……哦。”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空青突然觉得有点冷。 他把被子扯开,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进去,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寒烟师姐……”他小声问,“你不冷吗?” “冷?”温寒烟感受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修士不畏严寒,空青已晋阶天灵境,理应不会感觉到寒冷。 她睁开眼睛,凝神盯着他,细细辨认他的神情,“除了冷,你有没有别的感觉?” 空青眨眨眼睛,或许是被子盖在身上,温度渐渐回笼,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水中一般适宜。 他又感受了一下,兆宜府的床极软,锦被轻飘飘的像是裹了一层云。 这一次就连冷都没有了,他只能感受到舒爽,丝毫没有异样。 “……没有,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抱歉,寒烟师姐。” 空青有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向温寒烟所在的方向时,表情猛然一僵。 “寒烟师姐?” 房中夜色黯淡,红木桌椅像是被月光褪了色,显出一种青灰色的诡异色调。 方才坐着人的太师椅上此刻空无一人。 温寒烟不知所踪。 窗外风更急了,呜咽呼啸着在院落之中穿行,树影疯狂地拍打着窗柩。 空青闻见一种灼烧一般的气味,像是熄灭烛火之后一瞬间的味道,又像是什么被烧焦的东西在黑暗之中靠近他。 空青心下一寒,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了。 他连忙掀开被子飞身下床,劈手拿起床边的鸿羽剑拔剑出鞘。 “什么人?将寒烟师姐带到哪里去了?!” 空青提剑四顾,周遭是一片浓墨一般的黑暗,陈设装潢在一片朦胧之中安静摆放在原地,没有分毫挣扎过的痕迹。 他压根分不出心神体会恐惧,满心都被一种烈火般的情绪烧穿了。 “你是谁?是不是眼神不好使?!纯阳命格的人是我,竟然这都能抓错人?”空青高声怒斥一声,“赶紧把我寒烟师姐还回来!” “蠢东西。” 一道忽远忽近、不男不女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染着浓郁不屑讥诮,“谁抓你那师姐了?” “我要的从来都只是你!” 紧接着,一股阴冷气息如电般袭来,直取空青后心。 空青身后一凉,本能转身提剑去挡。 但这气息来得实在太快,就像是夜幕之中惊雷之前的闪电。 饶是他凝集全身灵力于足尖,在那股凉意侵蚀而来之际,也不过勉强转动了几乎不存在的微小弧度。 空青瞳孔骤缩。 他竟然丝毫没有还击之力。 莫非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死倒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寒烟师姐怎么办?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落在他耳侧:“别动,我没事。” 方才瞬息之间,温寒烟感受到一道强横阴冷的气息。 对方修为高深莫测,若她强行留在房中或许会被察觉,便暂时隐匿了踪迹。 空青表情一片空白,紧接着压紧了的眉间一松,他语气一喜:“寒烟师姐?”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风。 一道雪亮剑光撕裂黑暗,浩瀚灵压轰然斩来,剑风勾动满室气流,整个房间都在悍然震颤。 轰—— 院落地面一阵剧震,空青被这阵气流扫得站立不稳,控制不住向后摔去。 一只纤细的手拽住他手腕,轻而易举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剑光散尽,剑风浮动温寒烟碎发,不断向后飞掠,露出那张精致而冷冽的面容。 她一指弹出一道灵风,不偏不倚掠过床边角落里的鹤形灯。 鲛人膏颤了下,随即火光闪跃一下,慢慢悠悠地重新燃了起来。 兆宜府的客房太大,仅仅一盏鹤形灯根本映不亮整座房间,空青只能看见他身前的温寒烟。 火光澄莹映在她流畅漂亮的侧脸,将她白皙胜雪的皮肤染上一抹淡淡的血色。 那一双狭长的凤眸定定直视着前方,眼尾上挑眼角下勾。 分明是极妩媚的眼型,却因她眸底冷冽眸光显得清冷不容近亵,美得惊心动魄。 空青注意到,温寒烟的视线一瞬不瞬越过他肩膀,一言不发看向他身后。 空青浑身一紧,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锁定了。 一种阴冷而强势的威压笼罩在他身体上,浑身的汗毛都在这种注视下立了起来。 出于一种弱小猎物对于捕食者的天性,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丝毫不敢动作。 “寒烟师姐,我身后……是有、有什么东西吗?” 温寒烟死死盯着空青身后的“人”影。 如果那姑且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在床角光线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一抹森然鬼气无声逸散,扭动的黑雾像泛滥的影子一般覆盖了整个床面。 一道高大的影子立在床边,全身都掩在长袍一般的浓雾之中,在应当是双眼的位置,只有两点猩红的微光。 充斥着不祥而诡谲的气息。 温寒烟脑海里瞬间闪回寂烬渊中弥漫的浓雾。 莫非此人当真与裴烬有关? 她神情冷凝,空青实在按捺不住,小幅度地转过头。 一张浓雾凝成的狰狞鬼面几乎贴上他鼻尖。 “啊——” 空青惊呼一声倒退三步,条件反射闪身躲到温寒烟身后。 片刻他又觉得此举不妥,咬紧牙关重新站出来挡在温寒烟身前,声线却因惊异而略微发颤。 “鬼面罗刹……” “鬼面罗刹?”温寒烟一皱眉,她没听过这个名号。 “寒烟师姐,你知道浮屠塔吗?” 这个名字倒是并不陌生,温寒烟心头一凛:“那个聚集了一群将裴烬奉为尊上疯子的……宁江州浮屠塔?” “嗯,寒烟师姐,你昏迷了五百年,有所不知。” 空青语速极快,“浮屠塔一百六十八层,最顶层只有寥寥几名穷凶极恶之徒才有资格出入——鬼面罗刹正是其中一位。” “这五百年间,他在浮屠塔呼风唤雨,风头正盛,浮屠塔之主巫阳州甚至允许他进入玄罗殿,将他示弱左膀右臂。” “巫阳州?”温寒烟凤眸微眯,“他还活着?” 这个名字她不止不陌生,甚至称得上熟悉。 五百年前寂烬渊仙魔之战,正是由此人挑起。 巫阳州自成名时便自称“裴烬唯一亲传”,振臂一挥,几乎将整个修仙界的邪修都收拢于股掌之间,试图解除裴烬封印恭迎他重回九州。 温寒烟原本以为自己以身炼器加固封印之后,巫阳州已死于正道围剿之下。 没想到他不仅未死,还做了浮屠塔之主。 两人对话只在一瞬之间,鬼面罗刹“哦”了一声:“见识倒不少。” 他颇有几分新奇地怪笑一声,“也好,去阎罗殿的时候,你们也好知道自己死在谁的手上。” “今日谁殒命于此还未可知。” 温寒烟当机立断一剑刺出,“哐当”一声将桌案拦腰斩断。 “进来!” 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数十名身穿朱红绣金枫劲装的兆宜府侍卫鱼贯而入。 “寒烟仙子,我等前来相助!” 是叶家主提前部署在厢房外的兆宜府精锐! 空青心头一松,他放眼望去,目之所及最低也是天灵初期,最高已至合道境巅峰。 红衣劲装侍卫步履平稳,训练有素拦在温寒烟与空青身前,将沉浮的浓雾鬼面团团围住。 “贼人还不快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 鬼面罗刹一震袖摆,发出一声诡异的低笑。 “不自量力,找死。” 浓雾弥散,像是一场墨色的暴雪,瞬息间将地面上的劲装护卫包裹在内。 紧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从浓雾之中传来。 像是滚烫的开水兜头泼下来,又像是这世间最烈的毒渗透腐蚀。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和此起彼伏凄厉惊恐的惨叫声,一同充满了整个房间。 “啊啊啊——” “我、我的腿!” “我的身体不见了——” 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发出这种声音。 浓雾升腾,缓慢地向外扩散,将其中严严实实地包拢在内,外界看不分明。 一道薄雾,仿佛隔绝出炼狱与人间。 一切发生得太快,浓郁的铁锈腥气和血液流动的声音交织而来。 空青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救……命……” 浓雾中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弱下来。 刺穿耳膜的惨叫声消弭,血气弥漫间,空气静得愈发诡谲。 空青冷不丁听见水声。 他下意识低头,看见自雾中蜿蜒蔓延来的血河。 他纯白的衣摆坠在血泊中,染上触目惊心的红。 “寒、寒烟师姐……”空青声音嘶哑,“你看……” 浓雾这时散去了。 温寒烟感被浓郁的血气熏得皱起眉,预料到什么,凝神抬眸看去。 迷蒙的雾气间,血水几乎漫过鞋面。 方才进入房中的二十八名兆宜府精锐,就连一片衣角都没剩下。 一小截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血泊里,温寒烟眉心一跳,看到一截不知道属于谁的肠子。 下一瞬,一缕浓雾包裹上去。 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起,几乎是瞬间,那截血肉便被黑雾吞噬,消弭殆尽。 “男人果然难吃,味道恶心至极。”鬼面罗刹声线冰冷,漾着几分不悦。 他扫一眼温寒烟空青两人,浓雾氤氲辨不清神情。 “一个天灵境的纯阳命格,一个女人。” 他语气像是在笑,却染着阴诡杀意,“勉强可以入口。” “……你要找的人是我,放我师姐离开。” 空青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痛感勉强将他的理智从恐惧之中拽回现实。 他提剑立在温寒烟身前,“寒烟师姐,你快走。” 几乎是同时,他浑身仿佛被扔到冰窟之中,四肢被阴冷的气息锁定,几乎动弹不得。 空青僵硬转眸,身侧空气扭曲,一张狰狞鬼面似从水中浮出,带着诡谲笑意直取他后颈。 吾命休矣! 空青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就在同一时间,一道雪亮剑光铿然斩来。 温寒烟右手提剑迎上刀光,左手拎着空青后领将他向后一甩。 “走!”她声线出乎意料的平稳,语气冷静,“按照我之前说的做。” 情急之下温寒烟丝毫没收敛力道,空青整个人倒飞而出,砰砰撞碎了几张桌椅,将墙面砸出一个深坑。 他却顾不上疼,灰头土脸地从坑里爬出来。 寒烟师姐先前叮嘱他,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强敌,不必管她,立即去找卫长嬴。 空青咬了咬牙,一狠心转身冲了出去。 他不知道找卫长嬴能有什么用,但是对寒烟师姐的信任几乎刻在骨子里。 鸿羽剑呼啸而出,空青凌空一跃踩上飞剑,直朝着裴烬所住的厢房掠去。 他一路疾行,远远听见身后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 空青心下焦急牵挂温寒烟安危,却又不敢停住脚步,只能死死咬着唇头也不回向前赶。 鸿羽剑嗡鸣震颤着,载着他绕过崩射而来的残垣,冲破升腾尘烟,然而一道阴冷气息却自始至终死死缠绕在他身上。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了。 眼见着一间厢房安静伫立于一片晦暗之中,在视野里急速放大,空青心底一喜,左后方却猛然袭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彻骨寒意。 “空青,向右!”温寒烟的声音远远传来。 空青毫不犹豫照做,一踩鸿羽剑在半空中急忙调转方向。 然而对方动作却更快。 阵阵厉鬼哭嚎声似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将他淹没,空青一阵晕眩,被愈发尖利的鬼哭声撕扯着神智,短暂陷入失神。 他反手一剑刺入左臂,剧烈的痛楚艰难唤回了他几分理智,空青大喝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凌空扭腰。 下一瞬,他方才所在的位置被一片黑雾彻底吞噬,滋滋灼烧腐蚀的声响不绝于耳。 几缕断发飘然坠落下来,然而还没坠在地面上,便被彻底吞噬。 空青呕出一口血,发冠被黑雾斩碎了一半。 几缕墨发滑落出来,又被斩断,长长短短似犬牙差互,一身白衣破了好几个口子,血色一点点洇开,看起来好不狼狈。 他却连喘息一口的时间都没有,恢复几分神智之后,再次御剑而起,朝着卫长嬴近在咫尺的厢房飞掠而去。 身后又是一阵剧烈的轰鸣声,眨眼之间温寒烟和黑雾又交手了数个回合。 空青被余波震得心口一阵血气翻涌,他咳出几口血,一边逃一边内心暴怒。 卫长嬴怎么会睡得这么死? 外面天崩地裂的,他竟然连醒都不醒,看也不出来看一眼?! 阴风阵阵,无数次几乎抚上他后颈,却又被一道熟悉的剑鸣铿然挡下。 接近下午他被卫长嬴拒之门外的厢房时,空青几乎热泪盈眶。 他顾不上那么多,拼尽全力“砰”地一声将门踹开,飞身而入。 “卫长嬴!” 空青从鸿羽剑上一跃而下,然而他被震出了内伤,双腿一软险些直接跪下。 他一边咳一边直起身,抬眼一看差点惊了,这里怎么这么黑?! 房间里太昏暗,不仅仅是熄灭了烛火那样简单。 窗外的月色映不进来,这片空间仿佛被隔绝在世界之外,简直像是被一片浓墨笼罩,伸手不见五指。 空青辨不清方向,心神不属间也摸不清卫长嬴在哪,只得高声急道,“你人呢?快同我一起去帮寒烟师姐一把。” 他心下焦急,话音落地只等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在一片死寂中实在等不住,挥剑斩碎碍事的屏风,快步往内间走。 这么大的噪声,总该醒了吧? 还是说人根本不在房中? 一声轰响震耳欲聋,空青砸碎红木桌椅,噼里啪啦踩着一地木屑入内,看见内间软塌上倚着的那道颀长身影。 一身玄衣宽袖的男人单手枕在脑后,额间碎发垂落眉眼间,只露出凌厉立体的侧脸。 月色自破碎的窗柩间透进来,半明半昧的光影间,更显俊美。 他剑眉微皱,乌浓眼睫轻阖,在一片爆响轰鸣之中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似是被魇住了般,睡得不太安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 空青惊呆了,三两步抢上前。 他刚要伸手将人推醒,温寒烟自他身后赶过来:“人找到了?” “寒烟师姐,你没事吧?”空青注意力立马飞远了,回身上下打量温寒烟全身。 “没事,正事要紧。” 浓雾染着剧毒,一触便会被瞬间融成一滩血水。 即便有系统在身,温寒烟也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能与这样的敌人硬拼。 她几乎调转全身灵力凝集于双足,催动【踏云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勉强将雾气甩在身后。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会太多。 温寒烟拧眉看着软塌上阖眸浅眠的人。 不正常。 就算裴烬修为尽失,感知力也不该这么差。 她在外面和鬼面罗刹过招几乎把兆宜府给拆了一半,裴烬即便不主动出手,也不应该是在这里睡得一无所知的样子。 温寒烟心底狐疑,但后有追兵不知何时便到,她来不及多想,只得将疑惑暂时按在心底,叫了一声:“卫长嬴。” 床上的人眼睫微颤了下,眉间皱得更紧,依旧未醒。 身后门板连带着墙面被空青暴力轰塌了一半,凄冷夜风裹挟着森寒鬼气从缝隙之中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房间里分明很静,两个清醒着的人却仿佛听见凄厉到足以戳破耳膜的厉鬼尖啸声。 温寒烟心下一狠,右手挽了个剑花直指裴烬手臂。 裴烬如今状况古怪,她特意挑了个非命门的位置,以免他半梦半醒间对她出手。 “卫长嬴——!” 那双狭长的眼眸倏然张开,露出一双黑寂幽邃的瞳仁。 其中暗涌深沉,一刹那间的嗜血杀意紧锁住温寒烟。 她一愣,视野瞬间天旋地转。 只一个瞬间,裴烬便将她牢牢反制在身下,把她右手用力按在发顶。 他不知按在她哪处穴位,令她手腕酸软使不上力,几乎握不住流云剑。 那张脸在这样近的距离中显得愈发完美,五官却分毫没有平日里慵懒笑意。 一种难以言明的侵略性和掌控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将她困在其中。 温寒身体一僵,在这一刻突然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人是令整个修仙界都闻风丧胆的魔头。 她命门受制,脑海中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直到这个时候甚至还能平静地分析利弊现状。 若她此刻挣扎,不知是她的剑快,还是裴烬的动作更快。 可鬼修瞬息便会追来,如今她不能与裴烬自相残杀。 如今只能赌。 赌裴烬会清醒过来。 赌他不会杀她。 裴烬另一只手扣住她脖颈,眼睫半耷拉着,睡眼惺忪的样子,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他垂眼定定地盯着她,像是在辨认她的身份,眸光漾着几分冰冷的审视。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空青一时间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钉在原地。 此刻见温寒烟受制,急得眼睛都红了,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拉开裴烬的手。 裴烬眼睫却在这时微微一动。 他似是缓缓醒了过来,眉间压下来,几分不悦几分困惑:“你怎么在这?” “我们怎么不能在这?”空青简直气笑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放开寒烟师姐!” 裴烬瞳孔微转看向他,不知是不是还沉浸在方才梦魇之中,半张脸掩在阴影之中,阴晴不定。 半晌,他周身冷戾气息一收,又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裴烬薄唇微翘,悠悠一哂。 “哟,真不容易。” “你竟然还活着呢?” 任凭身后阴风呼啸,绝对称不上善意的视线紧锁在身上,裴烬一边揉着抽痛的额角,一边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去。 然后就看见一个低劣的冒牌货,披着一身上不了台面的薄雾,手里还拿着个熟悉得不行的东西。 裴烬从睡梦中被硬生生唤醒,直到现在,从太阳穴到脑仁都一跳一跳地生疼。 他压下心底翻涌的不虞,随手从身侧仅存完好的桌面上,拿了一颗糖扔进嘴里。 裴烬眯起眼睛,将糖咬得嘎嘣作响。 甜意顺着喉咙流淌下去,将心底翻涌沸腾几乎克制不住的不悦平息几分。 罡风席卷而来,他悠悠然一转身,朝着温寒烟身后一站。 “忘记告诉你了。”裴烬稍俯身,贴近她耳侧。 “我也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猛然抬眸。 裴烬垂眼注视着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表情。 他用虚伪而深情的语气道,“多谢你深夜造访,特意来保护我。” 温寒烟怒极反笑:“你忘得还真是时候。” 裴烬唇角勾起,故作无辜:“你也未曾关心过问啊。” 温寒烟冷笑看着他:“你信不信我此刻便杀了你?” 席卷而来的黑雾愈发浓郁,森寒的雾气像是在呼吸,起伏着几乎包裹住裴烬翻飞的衣摆。 温寒烟铿然拔剑,雪亮剑光撕裂黑暗,却并非对着腾挪的黑雾,反倒直指裴烬心口。 剑风浮动裴烬额间碎发,他笑意却分毫未变,任凭剑意擦着他脸侧呼啸而过。 “这次我不信。”他轻笑。 “你真的舍得?” 下一刻,裴烬身侧黑雾被拦腰斩碎。 温寒烟冷着脸收剑,错开几步离裴烬远了点,皮笑肉不笑:“还真是舍不得。” 裴烬修为尽失,但既然敢来东洛州,她不信他没有保命的底牌。 若有办法引诱裴烬对上鬼面罗刹,她自然乐意作壁上观,省得自己拼命。 薄雾散去又凝集,一道遮天蔽月的鬼影浮现出来。 鬼哭声愈发尖利,几乎掀翻房顶。 “竟然是个没有修为的废人。” 鬼面罗刹低笑一声,“今日是撞了什么大运?得来全不费工夫。” “寒烟师姐……” 空青也听见裴烬方才的话,满心的轻松瞬间化作沉重。 他欲哭无泪道,“我们现在怎么办?” 原本以为找了个帮手,没想到帮手摇身一变成了个累赘,比他还沉的那种。 温寒烟静了静,冷不丁抬眼看向裴烬。 她细眉轻蹙,脸上虽然依旧没有多少情绪,勾人的凤眸底却依稀漾着几分忧虑。 “我若死在这里也就罢了,合道境剑修死在悟道境鬼修手中,没什么丢人的。” 裴烬一抬眉梢。 温寒烟眉间皱得更深,轻叹道,“可你……恐怕得名声扫地。” 空青听得云里雾里,卫长嬴一个没修为的普通人,死在这里为何会名声扫地? 等等,他们当真会死在这?! 裴烬似笑非笑俯视着温寒烟。 “依你所言,我今日还是不死的好。”他不疾不徐吐出几个字。 温寒烟皱眉看着他:“可你也看得出,我修为不比对手,即便拼尽全力,也难以护住两个人。莫非你有办法?” 裴烬眉眼间笑意更深。 片刻,他勾起唇角:“自然。” 温寒烟注视着他,眸光微微一变,唇角扯起一抹笑意来。 “那便麻烦你照顾好自己了。” 她干脆利落抬手一掌拍在裴烬肩头,将他向前一推。 “趁现在先离开。” 温寒烟脚步未停,拽着一脸震惊的空青跳窗而出。 两人压根没打算迂回,更不是欲擒故纵准备救人,走得飞快,头也不回。 裴烬丝毫没有反抗,被温寒烟推得上前一步。 浓雾像是闻见血腥味的鬣狗,瞬息之间便缠绕而上,包裹住裴烬衣摆。 薄雾粘稠,似水波般逐渐向上凝集,蔓延至他双腿,腰间,胸口。 裴烬一身黑衣缭绕薄雾似夜色加身,将月色湮没。 被抓住的人不闪不避,仿佛伤透了心般放弃了挣扎。 鬼面罗刹白白看了一出好戏,一边享用着到手的猎物,一边嗤笑:“好一个花心滥情,却又薄情寡性的女人。” 他压根没打算放过温寒烟和空青,盘算着将融尽此人血肉抽离神魂之后,再追上去。 横竖不过是合道境和天灵境,他还没放在眼里,不过是享受些猫捉老鼠嬉弄的乐趣罢了。 可这被浓雾包裹着的俊美男人,脸上却至今未显出多少慌乱痛苦的神色。 听见他的话,这人甚至故作伤感地接了一句:“当日她骗我跟在她身旁时,口口声声答应过会保护我,誓言却转眼成空。” 裴烬悠悠然叹口气,“女人心果然难测,今日我算见识了。” 他无声垂下眼,乌浓稠密的睫羽压下来,掩住眸底黑寂幽邃的情绪。 威胁算计了他不够,还要他做替死鬼。 这世上有胆量这么款待他的,她还真是头一个。 裴烬唇角微扬,弧度染着几分冰冷的危险。 真该好好想想,解决这件事之后,他要怎样好好谢她。 26兆宜(六) 浓雾氤氲, 顺着裴烬衣摆蔓延而上,只一个呼吸间便将他湮没,彻底包裹其中。 雾气时而扩散时而凝集, 像是在呼吸一般,将其中的猎物溺毙化作骨血, 一点一点地享用。 ——一切本应如此。 房间里一片死寂, 月色渐淡,在房中拖拽出一片灰败的色泽。 黑雾翻滚, 里面却冷不丁传出一道声音。 “还需要多久?” 这声音丝毫听不出慌乱,甚至带着些懒淡的意味,似是困倦。 “你来得太不是时候, 如今丑时还未过,实在让人犯困得不行。动作快些, 否则我便要睡过去了。” “你竟然还活着?!” 鬼面罗刹语气瞬间变了,尾音略微扬起, “怎么可能……” 似乎是嫌弃他摇摆不定, 动作迟疑。 下一瞬,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浓雾间探出来, 手指微屈, 轻而易举从内将雾气撕裂。 裴烬轻掸根本没有褶皱灰尘的袖摆,长腿一跨从迷雾中踏出来。 他打了个呵欠:“抱歉,我还有要事要做。细细想了想, 只为了一个你, 浪费我太多时间,似乎不太值得。” 鬼面罗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你……”怎么会没事呢?! 修士说白了也不过是肉体凡胎。 不论修为如何,但凡触碰到他的毒雾,顷刻间便会被融化成一滩血水。 他的毒雾从未有人能破, 更从不走生魂,没有人能从雾气之中活着走出来。 然而如今却破了例。 可他却并未在这人身上感受到半分修为波动。 鬼面罗刹声线骤冷,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意和威压铺天盖地涌出。 “无论你究竟是何人,今日你的命,我都一定要收下!” 阴风直扑上面门,仿佛下一瞬便要撕咬喉咙,将他碾成一团血雾。 裴烬却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他撩起眼睫,慢条斯理笑一声。 “可惜,我的命,暂时还没有借给旁人镇刀的打算。” 雕龙画凤的房梁上猛地一阵符文明灭,绯红的虹光交错凝成封印大鼎的形状。 黑雾被一阵强大的吸力牵引着,仿佛皮肉筋骨被生生从身体上撕扯下来一般,源源不断地灌入虹光浮动的封印大鼎之中。 一阵几欲刺穿耳膜的尖啸声响起,鬼面罗刹猛然抬眸:“镇魔鼎?!” “你怎么会用镇魔鼎?”他惊异交加,“这分明是……不可能!还有,你怎么会知道镇刀的事……” 镇魔鼎能够吸尽一切邪祟,简直是鬼修的天克,但应该早已千年前便失传了。 如今能行走于九州之间,有可能会这种秘法的,只有可能是浮屠塔中的人。 莫非巫阳州发现了他的踪迹,派人故意引他上钩,想要取他性命?! “你也是浮屠塔的人?!” 下一瞬,鬼面罗刹声线便猛然变调,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 裴烬负手立于他身前不远处,癫狂挣扎的雾气只一寸便能侵蚀他鼻尖。 他好整以暇看着鬼面罗刹挣扎绝望的模样,像是在欣赏什么令人极度愉悦的画面。 良久,才故作茫然一笑:“奇怪,我何时说过,你有资格向我提问了?” 房间隐约变得明亮了几分,半数黑雾被牢牢禁锢在镇魔鼎之中,在符文间横冲直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鬼面罗刹身周缭绕的黑雾被撕扯下去大半,露出他瘦骨嶙峋的干瘪身体。 而那身体却依旧在符文灵压之下扭曲,骨骼像是被一种可怖的力量强迫碾碎,呈现出一种没骨头一般绵软的样子。 “你……您、那您想说些什么?”鬼面罗刹忍着痛道。 此人会用镇魔鼎,却又不立刻杀他,定然有话要问。 像是满意他的识趣,裴烬薄唇微翘:“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也好,那我们便说点别的。”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鬼面罗刹心口,“方才,你一路追着那一男一女来到这里,过程中可曾感受到什么动静?” 鬼面罗刹一怔。 他的意思是…… 鬼面罗刹凝神感知片刻,眸光倏地一变。 “没有……” 黑雾散去,露出一张阴鸷崎岖的脸,鬼面罗刹神情扭曲一瞬,“莫非……” “原来你还不算蠢得无可救药。” 裴烬浮夸地抚掌鼓励三声,“虽然比我预想中慢了上万倍,但至少最后,你总算察觉了。” 他笑眯眯吐出几个字,“可喜可贺。” 下一瞬,裴烬眉目间笑意不变,语气却淡了些,“那你便可以上路了。” 镇魔鼎高悬,铭文咒印渐次闪烁,顶部绯红虹光凝成一道色泽更深的光点,化作一条明亮的光带逐渐向下蔓延。 几乎是同时,鬼面罗刹再次发出一道凄绝不似人声的惨叫。 “啊——饶命——!” “别杀我!我、我可以帮您——” 鬼面罗刹强忍着惨叫,断断续续道,“我帮您杀了那个、杀了那个抢了您女人的小白脸!” 裴烬居高临下俯视着他,笑而不语。 “不,不只是他!” 鬼面罗刹连忙补充,“还有那个薄情寡性的女人!” “若您放过我,我立即便将她也一并杀了为您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剩下的话还未说完,鬼面罗刹从衣摆到发丝,再到筋脉骨骼尽断的身体,被强横的吸力卷入镇魔鼎之中。 砰—— 黑雾氤氲,正中一团血雾爆开,喷溅血迹大片大片沾染在镇魔鼎明灭的符文上,血雨簌簌落下。 黏腻甜腥的血气瞬间逸散开来。 裴烬慢悠悠扯起唇角,语气辨不清真假。 “那我可舍不得。” 他视线不紧不慢掠过镇魔鼎,指尖揉了揉额角。 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扫兴。 * 流云剑飞行的速度很快,几乎在夜幕之中化作一道闪电。 温寒烟带着空青踩在剑身上压低身体,还没掠出多远,便感觉身后空气温度骤降,阵阵阴风裹挟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鬼哭声如影随形。 一道破空之声袭来,温寒烟按着空青急转躲过。 周遭不知何时被黑雾浸透,天边一轮弯月静静高悬,她一时间甚至辨不清方向。 “那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好像追上来了。”空青艰难地说。 温寒烟眸光微凝,抿抿唇不发一言地带着空青疾行。 若鬼面罗刹追上来,那裴烬去了哪? 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们走那么快做什么,真的不打算等等我么?” 温寒烟愕然一惊。 她一扭头,看见裴烬在一片沉浮的黑雾之中,姿态懒散地靠坐着,像是在后花园闲逛一般闲适自在。 空青也看见了。 他一脸忿忿,咬牙切齿道:“寒烟师姐,他竟然投敌了!” 若不是投敌,对方怎么可能好端端坐在黑雾间,仿佛被八抬大轿簇拥着那么惬意?! 温寒烟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她辨不清裴烬来意,调转起全身灵力。 流云剑身光芒大作,速度更快了几分。 裴烬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人。 无论如何,她方才都摆了他一道,将他扔在原地为自己拖延时间。 虽然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她也一早便做好准备,待会裴烬若是追上来,定然要不知怎么报复她。 见她头也不回走得飞快,裴烬佯装失落地叹息一声:“不是要我照顾好自己么?如今我照顾好了来找你,你怎么反而走得更快了。” 温寒烟看也不看他,冰冷声线随剑风一同凌厉刮过去:“滚开,你就是这么‘照顾’的?和鬼面罗刹一同来追杀我?” 这锋锐剑意轰杀而来,裴烬身下一大片雾气被撕裂。 他不疾不徐像揉棉花一般捏了几下,黑雾隔空自他指尖重新凝集成新的形状,像是一张浓雾编织成的软榻一般。 裴烬放松一靠,长腿微屈搭在膝头,坐得惬意又慵懒。 “好凶啊。” 他支着下颌,眼神紧随着温寒烟的背影,悠然叹道,“需要我时,看我看得含情脉脉,不需要了便要我滚,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温寒烟简直要笑出来。 裴烬的名声说出去可止小儿夜啼,一个以空青性命做饵眼都不眨的魔头说她心狠,实在太可笑了。 黑雾似潮水汹涌,时间的流速无限放缓,整座兆宜府被分隔成泾渭分明的明暗两面。 向前,天边已泛起熹微日光,玉砖金瓦反射着明艳色泽。朦胧远山起伏,深蓝近墨的苍穹尽头,是一片薄薄的暖融光晕。 太阳快要升起来了。 向后,檐牙高啄、高低错落的府邸被一片浓墨吞噬,勾勒出高高低低的黯淡剪影,被雾气一点点蚕食。 温寒烟辨不清裴烬和鬼面罗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不妨碍她清楚毒雾的厉害。 而这毒雾,此刻在裴烬手中,被他操控游刃有余。 温寒烟拽着空青头也不回疾行数丈,清晨的空气冰冷拂过脸侧,掀起碎发翩跹。 空青已经不知被风吹的还是接一连三的变故惊得麻木了,在她身后一言不发地乖乖站着。 方才那种令他浑身都冰冷僵硬的窥视感淡去了,他艰难活动了一下手腕,下一瞬却又感觉到另一道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幽邃莫测,意味不明,依稀染着几分危险的冷戾。 空青猛然一扭头,看见一团黑蟒般的雾气扭动着,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 黑雾速度极快,每一次眨眼间他们之间的距离都缩小一大截,转瞬间便要扑到他面门上,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撕碎。 空青浑身一抖:“寒烟师姐,小心!” 这卫长嬴究竟怎么回事,为何要攻击他和寒烟师姐? 身后传来裴烬丝毫没有诚意的提醒:“抱歉,我控制不住它。你们可千万要小心哦。” 罡风拂面,碎发被冷汗洇湿粘在脸侧,温寒烟抿唇吐出一口浊气。 薄淡的白雾自她唇间逸散,在初冬的清晨,空气似霜雪般浸着寒意。 她选择的地方虽然无人,但房屋错落铺就得很紧凑。 密密麻麻的金色瓦砾在脚下向后飞掠,被浓雾吞没,这景象看上去不可谓不壮观。 温寒烟抬眸凝神望去,两尊纯金打造而成的麒麟高达三丈,一左一右守于前方拱门两侧。 流云剑身闪烁一下,载着她和空青疾速飞掠而去。 空青紧张得掌心冒汗。 他完全不会质疑温寒烟的决定,但还是在他们不要命一般往麒麟上撞时忍不住闭上眼睛:“啊——” 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降临,一阵惯性将他向前推。 空青一个踉跄撞在温寒烟后背,一阵清淡的幽香登时钻入他鼻腔。 空青一愣,他耳根爆红,有点摸不清状况地睁开眼睛。 温寒烟在飞扬的发丝间回眸,裴烬慵懒翘着腿坐在黑雾间。 月光与日光交替的光线下,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显得愈发苍白,散发着一种不加掩饰的邪气。 他眉眼浓郁,剑眉入鬓,雾气沉浮缭绕在他身周,宛若暗夜之中走出的魑魅,暴露在空气之中的皮肤仿佛散发着莹润的光。 裴烬衣衫齐整,姿态好整以暇。 他遥遥对温寒烟一挑眉,唇角弧度扩大,用口型说出三个字。 ——“喜欢吗?” 下一瞬,黑雾裹挟着滔天盛怒的攻势从天而降。 那一刹那,温寒烟看见裴烬那双狭长的黑眸。 她不偏不倚迎上他视线,身形分毫未避。 轰—— 一声巨响炸裂开来。 薄雾掠过温寒烟发丝,与她擦身而过,轰然击中金麒麟,瞬间便将其腐蚀大半。 砖石飞溅,尘烟弥漫,温寒烟一手将空青扶正,左脚一踩流云剑身,带着空青飞跃至高空,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的一片狼藉。 金麒麟倾頽,由于分量过于沉重,连带着压垮了周遭墙面,墙面坍塌又摧毁了房屋。 如今这一整片已在瞬息间沦为废墟,巨大的轰响声响彻整个兆宜府。 太阳从地平线中抬起头,沉睡的兆宜府似乎被这道声响惊醒,在短暂的死寂之中传来依稀的动静。 这时一道浅蓝色灵光似水波般辐射而来,袅袅笛音裹挟着浩瀚灵压瞬息而至,将整座兆宜府包裹在内。 “何方宵小,也敢在我兆宜府内放肆——” 平和雄浑的声音震耳欲聋传遍苍穹,强劲的气息自主院为圆心朝着四周弥散开来,瞬间席卷整个兆宜府。 空青精神一振:“寒烟师姐,是叶家主!我们安全了!” 黑雾散去又凝集,漆黑的浓雾之中,无数厉鬼亡魂发出凄厉可怖的尖叫。 温寒烟死死盯着对面的动作,丝毫不敢放松。 下一瞬却见黑雾一顿,像是巨龙吐珠一般吐出来一道身影,随即符文闪跃,封印大鼎的形状在灵光中若隐若现,无声消逝。 随即,被困在其中的薄雾失去依托,顷刻间便在日光下烟消云散。 裴烬脸色苍白,轻咳几下摇摇晃晃走到温寒烟身边。 他视线一扫周遭被夷为平地的惨状,语调染着一如既往的戏谑:“抱歉,第一次用符篆不太熟练。你们没事吧?” 温寒烟没说话,她凝神感受片刻,直到确认那道压迫感极强的气息果然远去并未回头,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温寒烟缓慢收剑归鞘,注视着裴烬的目光意味不明:“鬼面罗刹被你杀了?” 裴烬还未开口,空青便按捺不住插进话来:“杀了?你竟然会画符篆,还有本事杀鬼面罗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温寒烟,“寒烟师姐,他真的是你的……弟子?” 温寒烟默然无语,裴烬却极自然地笑了笑:“天赋异禀罢了,你‘寒烟师姐’收的弟子,怎么能为她丢脸呢?” 天赋异禀?什么样的天赋能入门不久便单杀鬼面罗刹? 但此人这话说的倒也不错,若是寒烟师姐收了个废物弟子,只怕他气得血都得呕出来。 “他可是浮屠塔出了名的鬼修,修为至少在悟道境之上。”空青满脸复杂。 “唔,你说得没错。”裴烬睁大眼睛,“但我何时承认过,我杀了他?” “你……”空青一时语塞,又道,“那他人呢?” “那你该去问他,我怎么会知道。” “好了。”温寒烟打断两人毫无意义的对话。 她还有话要与裴烬说,便借口将空青支开,“这里动静极大,想必叶家主叶夫人不久便会赶来,你去前方迎一迎。” “……那好吧。” 待空青走远,温寒烟才抬眸:“好玩么?” “还不错。”裴烬笑着道,“倒是你,迎着我攻势不闪不避。你便这样信任我,笃定我不会杀你?” 温寒烟扯起唇角:“你若想杀我,便根本不会留在房中。” 她从未怀疑过裴烬要她的命,但却也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并未报复她。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清晰地看见黑雾飞掠而来的轨迹——正对着她身后的金麒麟。 温寒烟眸光微顿。 裴烬自始至终,竟然从未想过要伤她。 “我对你如此爱护,可你抛下我时却毫不留情。” 裴烬偏头盯着她,故作惆怅,“实在让人伤心呐。” 见他又开始胡言乱语,温寒烟懒得理会他,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裴烬却向前迈了一步,恰到好处拦住她去路,两人之间本便不算宽松的距离再次被缩短。 “以身为饵将这种丑东西引到我房中,你胆子可真不小。” 他稍俯身,声音散漫,“这世上算计本座的人不少,但你猜成功的有几个。” 顿了顿,他吐出几个含着笑意的字眼,“最后活下来的,又有几个?” 温寒烟心头一跳,瞥见不远处飞掠而来的灵光,微蹙的眉心舒展些许。 她并不回答,转而反问:“你什么时候恢复的修为?” 她不傻,虽然不知鬼面罗刹究竟是死是活,但裴烬独自一人出现在她面前,足以证明他占尽了上风。 她可不认为这全凭他油嘴滑舌的腔调。 裴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恢复修为?” 他伸出手,一根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温寒烟小腹处轻轻划过,一触即离。 “我的那些宝贝在哪。”他意有所指地笑道,“你不是应该再清楚不过么?” 温寒烟没有避开他的动作,定定与他对视。 裴烬眼眸幽邃,黑寂的眼睛里倒映出她白色的剪影。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什么时候,你也成了藏头露尾的鼠辈了。” “你我约定在先,因你修为尽失,我才答应将你带在身边。但你此刻却对我隐瞒修为,欺我骗我。” 她冷笑道,“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如果我想,怎么把你带出来,就能怎么把你封回去。” 裴烬定定盯着她看了片刻,眼神逐渐收敛了戏谑。 他半是正色半是懒散地说:“我没骗你。” 仅凭着镇魔鼎,是不足以要了鬼面罗刹的命的,若对方察觉到他色厉内荏,迟早会折返杀回来。 他无意为了这种小喽啰耗费精血结血阵,这种时候,弄出点大动静把旁人引来,是最好的选择。 不提还好,一提起修为,裴烬骨头缝里都在疼。 他的确想过暗中修炼,伺机而动将温寒烟这个麻烦抹去。 可昆吾刀还未拿到手,在他夺回她体内魔气之前,他不得不暂时费心保她的命。 他夜以继日、辛辛苦苦修炼出来的魔气,全都被用来画符篆了。 此刻透支和反噬同时撕扯着他的神智,额角突突地跳着疼,裴烬烦躁至极。 然而他费尽心思去帮的人却偏偏不领情。 温寒烟定定盯着裴烬看了半晌,似乎在辨别他神情之中细微的情绪。 片刻后她神情冷肃道:“若你背着我修炼魔气,先前我是怎么拿走的,日后也一样。” 裴烬一怔。 少顷,他语气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温寒烟原本并未多想,不过是敲打裴烬一番。 此刻他这样眼神古怪地盯着她反问,她才猛然间意识到这话中的暧昧含义。 她抿了下唇角,强压着心底骤然涌上的羞赧,没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裴烬久未开口,温寒烟故意冷下脸色,再次出声威胁他:“……就是你理解的那样。” 她却没意识到,发间掩映的耳廓不知不觉染上一抹绯红。 裴烬揉了下额角,哭笑不得。 分明是如此风月旖旎之事,从温寒烟口中说出来,听上去竟然如此正经,还染着稀奇的胁迫感。 仿佛他是什么被逼良为娼的“良”一般。 他佯装看不见她愈发红润的耳根,故作轻佻嫌弃唇角。 “看来日后,我该日日夜夜尽力修炼才是了。” 温寒烟眼神一冷。 流云剑铿然一响,剑身还未出鞘,便被一片玄色衣摆掩住。 裴烬状似无意地伸手,指节扣住温寒烟攥在剑柄上的手,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地连剑柄带手包在掌心。 “生什么气?若不勤加修炼,日后你要我像今日这般等死,我可如何从黄泉之下爬回来寻你。” 裴烬笑道,“与其费尽心思地杀我,不如你我似今日这般互惠共利,有何不好?” 温寒烟将心底方才几分凌乱的思绪压下。 她沉吟片刻,立刻便明悟裴烬的意图,冷笑一声直截了当道:“你又在打魔气的主意?” “错了。”裴烬缓慢道,“我是在回报你。” 温寒烟嗤笑一声。 “姑且算作你在回报我,但空口无凭,你有办法?” 他们先前并非没有试过将她体内的魔气渡入他丹田,当时两人心底都存了试探的意思。 但那一次失败得惨烈。 裴烬道:“自然有。” “说来听听。”温寒烟抬眼。 她倒要听听这魔头想出了什么办法,然后便将这方法给毁了,断了他念想。 裴烬却并未开口,只是垂眼看着她。 修仙界美人如云,而站在他面前的这一位却美得极其动人,似山间明月,皎洁无暇,高不可攀。 那双妩媚却清冷的凤眸静静凝视着他,燃着与外表平静截然不同的烈火。 分明修为不高,她却从未屈服于他,反倒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让他对她俯首称臣。 裴烬眯起眼睛。 想诓他,倒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 他收回视线慢悠悠道:“那便到时候再说吧。” 温寒烟失落一瞬,却又觉得也不急于这一时。 两人风平浪静地谈崩了,好在空青这时正巧赶回来,身后跟着几道熟悉的身影。 叶承运衣衫稍有些凌乱,一看便知是匆忙间起身赶来。 他脸上似覆了一层寒霜,目光缓缓在一片废墟之中扫视一遍,视线最终定在空青身上。 “你们没事吧?” 空青摇头。 余冷安稍落后了几步,这时也赶到几人身边。 她身穿鹅黄色内衫,外披着一件朱红罩衫,还没靠近便看见被轰成了碎屑的两尊金麒麟。 余冷安顾不上心疼,视线顺着地面上碎裂的痕迹一路看过去,眉间紧锁:“兆宜府自有阵法结界守御,每砖每瓦皆灌注了驭灵境以上的灵力,寻常刀剑就连划痕都不能在上面留下分毫痕迹。” “能穿破结界入我府中,还能制造出这种惨状,来人至少是悟道境修为。” 她上上下下将温寒烟和空青打量几遍,见他们气息并未紊乱,只是身上受了些轻伤,才松了一口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空青看也不看温寒烟,仿佛同她先前根本没有约定过什么,脸色发白道:“那时我熄了烛火,正要躺下歇息,突然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还听见鬼哭声,回头一看,看见了一团黑雾凝成的鬼影。” “鬼影?” 一道清润男声由远及近,正是闻声赶来的季青林。 他神色凝重,身边跟着纪宛晴。 纪宛晴脸上没有多少惊讶的情绪,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 然而眼睛瞥见空青完好无损站在原地时,她唇角微微一颤,流露出几分不敢相信的惊愕来。 “空青……”她动了动唇瓣,静默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 “你无事便好。” …… “竟敢在兆宜府中作乱,简直太猖狂了!” 叶凝阳一袭朱红绣金枫长裙,衣衫齐整,就连发型都一丝不苟,化作一道绯色流光掠过微蒙的天穹。 一股浓郁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在空气中散开。 叶含煜也察觉到不远处那道惊天动地的轰响声,正朝着那方向飞掠而去。 他动作更快些,恰巧在叶凝阳身前几丈。 这熟悉的味道随着风飘散过来,叶含煜身形微微一顿。 他嗅觉自小便比旁人灵敏,方圆百里可能不行,但十里之内辨清绝非难事,瞬息间便意识到来人是谁。 但就在这熟悉花香味道之余,他隐约一股古怪的灼烧味道。 “姐姐?” 叶含煜停下脚步,叶凝阳裙摆翻飞落在他身侧,他语气有些意外,“你方才没有休息?” 他方才听见一阵轰响,直接从入定之中被惊醒,披了衣服便火急火燎往声源处赶,如今看上去虽然不显狼狈,却也绝对不体面。 叶凝阳却穿戴齐整,就连发间金钗都未取,发丝分毫不乱。 “如今已近寅时,我怎么可能还在休息?”叶凝阳一脸莫名看他一眼,“我自然是在院中练刀了。” …… “此人用的是刀。” 季青林一撑膝盖直起身,他指尖拂过墙面上深刻的刀痕,“兆宜府以炼器闻名九州,据我所观,大多数弟子防身时皆用剑。” 他转过头,看向默不作声的叶承运和余冷安。 “敢问家主和夫人,兆宜府中可有人擅用刀吗?” 叶承运眸光一凝,没有说话。 余冷安黛眉紧蹙,声线冷下来:“为何执意认定此人是兆宜府中人?凝阳擅用赤影刀不假,但她不过合道境修为,而且这里并无她留下的气息。” 季青林敛眉,余冷安此言不假,此处鬼气森森,仅仅感受片刻都觉得如坠冰窟,半点叶凝阳的气息都无。 他缓缓舒展眉眼:“抱歉。” …… “姐姐,你的刀呢?” 叶含煜看着叶凝阳空空如也的腰封,有点意外,“你不是向来赤影刀不离身的吗?” “嗯?”叶凝阳伸手在腰间摸了个空,她一低头,声音里也染上几分讶然,“可能是走得太过匆忙,忘记拿了。” 动作间,她腰间悬着的方块在风中轻晃,点点荧光散入虚空。 “那个司星宫的法器?”叶含煜惊奇道,“你还随身带着啊。” …… “如今空青遇袭,对方并未得手,难以确保他是否还会卷土重来。与此同时,不知此人究竟是用何种方式窥得他人命格,他也有可能放弃空青,转而选择去找叶小姐。” 季青林沉声道,“依我之见,不若安排空青和叶小姐在同一个房间中休息,我们全部一同守在其中,再安排兆宜府所有精锐将厢房围住,集中全力守株待兔。” 空青脸颊一红,他还未开口,沉默良久的叶承运总算出声。 “男女大防不可不防。”他面露难色,“这着实于理不合。” 季青林不愿放弃,紧接着劝道:“可以在他们一人之间立一面屏风,这样便可确保非礼勿视。若是担心叶小姐名声受损——我们全都在场,如今东洛州状况九州皆知,想必旁人并没什么话可说。” 叶承运没再开口,神情挣扎,似是在权衡利弊。 余冷安却断然拒绝:“凝阳毕竟是东洛州兆宜府千金,此事影响她日后名声,着实不得如此儿戏。” 她一挥袖,“这样,你们一同住到主院中来,凝阳和煜儿由我和承运看顾,你们便住在我们旁边的房中。若其中一边遇上什么状况,另一边便立刻赶来支援。” 余冷安视线一个个扫过几人,最后定格在温寒烟身上。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金铃塞到温寒烟手中:“寒烟仙子,你们之中有两名合道境修士,两名天灵境修士。若遇险情,这铃铛会替你挡住一道悟道境以上的攻击,我瞬息便到。” 纪宛晴面露难色:“可是……” 她看向空青,“叶夫人,既然已经知晓对手是悟道境之上的高手,我们这边却并无悟道境之上的强者能够与之对敌。这安排是否欠妥?” 余冷安也知道自己这安排偏心偏得厉害,但没办法,为人父母,她总是更偏心叶凝阳几分。 “我会增派人手,令兆宜府精锐将厢房围住,但凡有异动,他们顷刻间便会涌入房中,与你们一同应敌。” 空青也有点心里没底:“可那是悟道境……” “悟道境又如何?” 余冷安睨他一眼,“你们年少有为,不必惧怕他。要知道即便是悟道境巅峰如叶承运,也没有本事一瞬间便将你们全部制服。” “若想令你们所有人同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除非是寂烬渊那个半死不活的魔头折腾了回来,否则绝无可能。” 裴烬亲临恐怕也做不到,裴烬本人还等着旁人保护呢。 温寒烟心底腹诽。 “总之,拖上片刻总是能够的,今夜寒烟仙子仅凭两人不也做到了吗?交手前最忌输了斗志,输了士气。” 余冷安瞥纪宛晴一眼,直将她看得低下头,才放缓了语气道,“我以性命发誓,定会保护你们平安无恙。” 安排就这样被敲定下来,此处院落被折腾得比荒郊野岭还凌乱,也的确已经无法住人。 几人各怀心事,一路跟随着叶承运和余冷安回了主院,半路正好遇上姗姗来迟的叶含煜和叶凝阳。 两人加一块还未来得及凑出几句话,便被余冷安一把拽到了房中。 仅余剩下几人站在院落之中,大眼瞪小眼。 一时无话。 “……我们也进去吧。” 良久,季青林打破沉默,他温润的脸上含着几分无奈,“如今情势危急,与其在外耽搁,不如回房各自调息,今夜多半是个不眠之夜。” 说着,他的目光自然地转移到温寒烟身上,染着脉脉温情。 “寒烟,今夜你想必累了,快进去休息。” 季青林对余冷安的安排并未感受到多少不满。 余冷安所言不假,若温寒烟几人能从今日危机之中逃出生天,那么多了他和纪宛晴,又有叶氏夫妇在隔壁,几乎已经算得上稳操胜券。 除此之外,他心底又生出一些新的欢喜。 他与寒烟,终于有机会共处了。 上一次共处一室,竟然还是她刚从昏睡中苏醒的时候。 季青林原以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次,却没想到竟成了最后一次。 凌云剑断,他虽心痛,却也未免不是因祸得福。 季青林想通了不少,他的确先前亏欠她许多,也因为纪宛晴奔波而无意识忽略她许多。 他想补偿。 他不想从此之后与她都相逢作不识,自此陌路。 季青林唇畔笑意儒雅,一袭青衫静立于红枫之下,眼眸温柔,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这一次,他一定要让寒烟回忆起落云峰的好。 回忆起他的好。 27兆宜(七) 季青林青衫如竹, 身姿挺拔似松柏,长身玉立一片红枫之下,模样温润平和, 一双黑眸却下意识跟随着温寒烟的身影。 纪宛晴跟在他身侧,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青林神情,抿着唇角垂下眼睫。 她主动快走了两步, 垂顺裙摆如水波漾开, 走到温寒烟身侧。 “温师姐。”纪宛晴语气怯生生的,眼神压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好奇,“先前我们在朱雀台上见过的, 你还记得吗?” 温寒烟看向身侧娇俏的少女。 与这位剧情之中“夺走她一切”的气运之女, 她的确打过几次照面, 但并不熟悉。 打心底里,温寒烟不怨恨纪宛晴。 她的结局自被种下无名蛊时便已注定, 纪宛晴不过是催化了她的悲惨命运,实际上并未左右她的人生。 师尊云澜剑尊、师兄季青林, 甚至是她那位远在东幽的未婚夫司珏,他们弃她杀她,归根到底, 也不是纪宛晴造成的。 为保性命而对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夺她本命剑置若罔闻,温寒烟对纪宛晴这种态度不予置评,但不可否认, 纪宛晴同她本质上并无差别, 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的命运,同样无法掌控在她自己掌心。 只得仰人鼻息、倚仗着旁人怜惜宠爱而活。 温寒烟注视着纪宛晴的视线太过专注,两双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对视着。 纪宛晴被她看得心头有点发毛,又觉得有点困惑。 温寒烟看她不该是这种眼神。 没有怨怼, 没有嫉恨,只有一片幽邃的平静。 但温寒烟和原剧情之中改变得实在是太多了,也不在这一点细节。 她强打起精神来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甜蜜的浅笑来,低身盈盈一拜。 “那日在朱雀台,我身体实在虚弱,没有同温师姐见礼,我心底一直过意不去。” “纪师妹不必多礼。”温寒烟一把将她扶起来,不动声色走快了些。 她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不想牵扯进潇湘剑宗的怪圈漩涡之中,对纪宛晴即便不怨,也是避之不及。 “你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师尊师兄找来不少灵宝替我续命,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纪宛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抵触,脚步不停直接跟了上来。 “昨日一见,温师姐竟然已经恢复了修为,我真替你欢喜。” 温寒烟皱眉瞥一眼季青林,见他不远不近跟在后面,视线偶尔飘过来,却又碍于什么面露难色,并未上前。 她瞳孔微转,有点搞不明白纪宛晴这是在闹哪出。 ——纪宛晴不缠着季青林,跑来缠着她做什么? 【或许……这就是独属于你这位龙傲天的魅力吧!】 龙傲天系统洋洋得意道,【男女通杀、老少通吃已经没什么稀奇了,现在流行的就是攻略情敌,将普信渣男的脸皮按在地面上摩擦!】 温寒烟不觉得纪宛晴是出于这种“魅力”被吸引。 “季青林本命剑断受了内伤,凌云剑中云灵又能为你续命。” 她道,“你该去多关心关心他。” 纪宛晴纤长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她偏了偏头,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一般,状似无意好奇地出声。 “季师兄无碍的,倒是温师姐,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里,是遇见了什么奇人奇事吗?” 她眨眨眼睛。 “我整日病恹恹缠绵病榻,对外面的事情最是好奇,你能不能同我讲一讲?” 少女温声软语,馨香伴着体温一同恰到好处地传递过来,像是甜蜜的云融化在了心里。 当真令人生不出多少恶感。 也难免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心绪萌动。 温寒烟看着纪宛晴苍白的脸色。 本是大好年华,却似被折断双翼的金丝雀,被禁锢在方寸大小的天地里。 她终究说不出多少恶言,但又提不起亲近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是与天争命,运气好些罢了。” 温寒烟态度冷淡,说话滴水不漏,根本打听不出什么细节来。 纪宛晴脸色也淡了些。 温寒烟身边跟着的那个黑衣男人究竟是不是裴烬? 她又偶然间得到了什么机缘,竟然能短时间内修炼到这种程度,甚至先前能凭借重伤的废人之躯,把云澜剑尊给捅了? 还有…… 她究竟是不是穿越的? 或者重生来逆袭她的? 纪宛晴只不过人站在这,都能感受到背后不时扫过的一道灼热视线,像是在等她什么时候离开。 她心底冷笑一声,脸上却若无其事,依旧噙着甜丝丝的笑意。 她不再主动开口,但还是不偏不倚走在温寒烟身旁,根本没有离开的意思。 季青林想越过她和温寒烟联络感情? 绝对没可能。 纪宛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闭眼前还躺在床上熬夜看,睁开眼就穿成了这本狗血虐文的女主角。 在意识到自己穿越的时候,起初她是有些兴奋的,以为自己能像很多穿越中的女主一样大展拳脚,四处猎艳,最后抱得美男归走上人生巅峰。 但很快,纪宛晴就被一身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病痛逼迫着,认清了现实。 这里是修仙世界,杀戮血腥就像是吃饭睡觉一般家常便饭。 她穿过来的时候,原主已经被带回落云峰,被男主云澜剑尊和男配季青林一道在体内种入邺火,每夜神魂受到灼烧,痛不欲生。 纪宛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被现实一盆冷水兜头淋成了落汤鸡。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现代人,还是个高中生,根本不像土著那样通晓修仙秘法。 ——她甚至连这个世界的文字都不认识。 为了不暴露自己灵魂都变了,被云澜剑尊和季青林发现后死得更惨,纪宛晴只得像原文剧情中的女主那样隐忍着。 她一天天捱过撕心裂肺的痛楚,然后白天顶着熊猫眼默默地摸索识字,以免露出破绽。 但她原本成绩就差,上课读书都费劲,让她在这里自学更是难上加难。 半年之后,纪宛晴勉强连蒙带猜能看懂文字的意思,开口交流也毫无压力,但对于修仙口诀还是一窍不通。 这半年过去,刚穿越时的雄心壮志,早就被没日没夜的煎熬痛苦磨得不能更平。 纪宛晴不想死,她也很怕疼,但是她对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 看的时候能看个乐子,骂一骂女主的清澈愚蠢,喷一喷男主的薄情寡性。 可真的沦落到这个境地,纪宛晴根本找不到别的活下去的办法。 没有云澜剑尊和季青林护着她,恐怕她活不了几秒钟就要死了。 就算他们是害她受这种折磨的元凶,那又怎么样呢。 她只是想活着。 纪宛晴忍不住看向温寒烟,那双眉眼她仿佛在镜中看见过无数次。 起初她忍不了痛,疼得受不了时,曾有一次挣扎着爬到铜镜前,颤抖着拿起一枚雕着梨花的白玉簪,顺着眉心刺向眼尾。 如果没有了这双像温寒烟的眉眼,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受这种罪。 视野被一片朦胧的红浸透时,季青林跌跌撞撞跑到她身侧。 她以为他是怜惜她,谁知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将她推开,指尖颤抖着夺过那枚白玉簪捧在掌心,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在那时候,逐渐被疼痛麻木同化的心颤动了一下。 纪宛晴仿佛醒过来了。 在这个世界里,人命如草芥,她就连一枚发簪都比不上。 那也从来不是她的发簪。 她不喜欢梨花。 喜欢梨花的是温寒烟。 偌大的落云峰,看似处处属于她,实际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温师姐,我真羡慕你。”纪宛晴轻声道,“有时候我真想成为你,若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像温寒烟一样,却并非是夺走她的一切。 纪宛晴只是羡慕温寒烟,失去了修为也依旧有能力绝地重生,能肆意决定自己去还是留,人生笔画如何书写。 不像她。这些年来,她步履维艰如履薄冰,发了疯似的像原文剧情中那样讨好身边的人。 纪宛晴没自信像原文女主那样有魅力,便只能更用心更花时间,费尽了心思去讨旁人心底那一亩三分地。 渐渐地,她甚至都开始习惯这种生活,但朱雀台上雪亮的剑光,白衣女修淡漠沉静的眉眼,却撕裂了浑浑噩噩的混沌,将她扯了出来。 如果她能像温寒烟一样厉害,那该多好。 可纪宛晴很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这个本事,她就是个普通人。 她只有剧情,只有那些被作者一笔笔安排下的、偏向她、最终属于她的男人。 她只能争。 所以她决不能把季青林让给温寒烟,她一定要抓住他。 但如果能选择的话,纪宛晴也实在不想对着季青林作出什么娇羞乖顺的表情。 方才她心有试探,想看看温寒烟此刻究竟是什么状况。 在剧情里,这时候温寒烟应该还在落云峰要死要活,疯狂地黑化疯狂地陷害自己。 她身上一定有秘密。 纪宛晴沉吟片刻,笑容更明媚几分。 “温师姐,你理理我吧。”她放软了语气,像是撒娇一般,“你还未苏醒过来的时候,我这十年间都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我内心里可敬仰你了。” 她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侧,像是崇拜极了她,怎么敢都赶不走。 温寒烟一脸莫名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推开她。 纪宛晴心底一喜。 看上去,温寒烟对她没什么恶意。 反正只是为了断绝季青林和温寒烟重归旧好的机会,以免他对自己的关心程度减退,不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 那讨好季青林和讨好温寒烟,不是一样么? 只要让他们说不上话,就够了。 *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软塌,两把太师椅。 温寒烟率先入内,直接坐了一把太师椅,纪宛晴跟屁虫一般寸步不离粘着她,眼也不眨地坐了另一把。 剩下两张能睡的床,三个男人分。 空青和季青林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放弃了。 空青毫不犹豫迈步走到温寒烟身后站定,季青林神情晦暗不明,站在房间正中的空地上,一时间没有动作。 裴烬径自转身往唯一的床榻上走过去。 他浑身没骨头一般往上毫不客气一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你们两位着实客气,不过正巧,我身体不济,有些困了。” 他扯起唇角,“承让了。” 看着这人面不改色倒头就睡,季青林眼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凉意。 断他本命剑的仇,他一定会报,只不过先暂且放这人一马罢了。 如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温寒烟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睫轻阖,暖融烛光映在她侧脸,皮肤五官都像是蒙了一层玉一般的莹润光泽。 尽管是休整,她脊背依旧似利剑般挺拔。 季青林心底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寒烟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会有情绪,会喊累,会对他抱怨,会依靠他依赖他。 记得那时她刚成年没多久,死活要缠着他,要他偷偷带她下山。 云澜剑尊特意嘱咐过,在温寒烟修成天灵境之前,决不可私自下山,甚至为此亲自出手在她身上落了禁制。 季青林不敢忤逆师尊的意思,又不忍心让温寒烟失望,便自作主张离开潇湘剑宗。 三个日夜,他一人一剑斩遍了南州魅妖,浑身浴血,凌云剑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向下淌。 千辛万苦,总算得来一枚豢影珠。 回到宗门之时,季青林身上血迹都干涸结痂,疼痛无孔不入,近乎麻木。 他却丝毫不觉辛苦,抬手将丹田内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豢影珠。 青芒大盛,栩栩如生的幻境在落云峰中似水波般铺陈开来。 所过之处,苍翠轻松化作鳞次栉比的大街小巷,寂静无声的山中,终究盈满了喧嚣红尘气。 季青林带着温寒烟一路向下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台阶,身侧马蹄声阵阵,车辙与地面撞击,发出轱辘清脆的声响。 马车来了又去,人群熙攘,食物与草木的香气交织在一处,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温寒烟脸上已少了许多情绪,精致的五官上神情淡淡,一双弧度漂亮的凤眸却忍不住四下张望。 师尊说了,成熟的代价便是隐忍克制,不可像儿时那样莽撞,什么都写在脸上。 她要稳重,要把情绪藏在心里,无论是苦还是甜,都要学会一个人承受。 但眼前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染着陌生的吸引,温寒烟自拜入云澜剑尊门下,整日不是闭关便是苦修,整个人都快被磨成一把剑。 她忍不住开口:“师兄,那是什么?” 季青林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几块木板支起来的小摊上,插着几个糖人。 一名老人家坐在巴掌大的小马扎上,在摊位后面手腕翻飞,眨眼间便低头吹了个新的出来。 “修仙中人不得吃这些东西。”季青林条件反射道。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豢影珠编织的一场逼真的幻梦。 “不过,若寒烟喜欢,偶尔尝一尝也无妨。”他改了口,笑眯眯看向温寒烟,“想要吗?” 温寒烟眼睫轻轻翕动一下,似是纠结,半晌才迟疑地点了下头:“想的。” 师尊不知道,她偷偷尝一口应该没关系吧。 但师兄绝对不能告密,否则师尊定会罚她的。 季青林仿佛看出她那一瞬间的犹豫究竟在想什么,不免失笑。 他揉了一把温寒烟的发顶,温声道:“放心,师兄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他缓声道,“除了天地,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再无旁人了。” 温寒烟一怔。 她定定盯着季青林看了片刻,直到将他看得有些古怪,才挪开视线。 “以后不准再这样摸我的头发。” 她小幅度一撇嘴,仿佛短暂从没有情绪的大人,再次变回曾经那个生动鲜活的少女。 “我已经长大了。” 季青林眼底掠过一瞬即逝的笑意:“……好好好,寒烟长大了。” 那一日,温寒烟仿佛进入从未体验过、甚至从未幻想过的另外一个世界。 她吃了糖人,唱了一口黄酒,画了花灯,看了皮影戏。 天色渐暗,苍穹被一片浓墨浸染。 两人起身回程。 季青林双手都提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温寒烟空着手走在前面,只有一只手拿着她自己亲手做的兔子花灯。 莹莹火光透过薄薄的纸灯映出来,幽幽烛火探入虚空,被黑暗湮没。 周遭密林绵延,似张永远逃不出的囚网。 他们何曾离开过落云峰。 火光无声熄灭了,最后一点光亮被墨色浸透,四周寂静无声,仅余一轮弯月挂在天边。 季青林手里的东西都化作青烟般消散,他喉间滑动了下,小心翼翼抬起头。 “……寒烟?” 他也没想到豢影珠能够支撑的时间这么短。 早知如此,最后便不该陪寒烟看那么久的变戏法,早些回来就好了。 温寒烟依旧走在前面,连脚步都没停一下。 她指尖微蜷,方才兔子花灯的触感还依稀残存在指腹。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你都是骗我的。” 在偌大的幻境之中逛了一整天,温寒烟有点累了。 她干脆停下脚步,在旁边树下席地而坐。 她脊背靠在树干上转过头,望着季青林在月色下更显修长的身影,语气稀松平常。 “你那么听师尊的话,怎么可能为了我骗他?” 季青林脸色稍有些不自在,他低下头,借着夜色掩饰自己的尴尬。 寒烟说的没错,他的确听师尊的话,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 他骗了寒烟,但也是不得已。 夜风却送来温寒烟清淡的声线:“但我甘心被你骗。” 季青林眸光微顿,抬眸看向她。 温寒烟坐在树下,裙摆似莲花般盛放,她静静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失望。” 她的眼神很淡,却又蕴着一种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情绪。 季青林心底一热,弯腰在她身边坐下。 “抱歉,寒烟。” “无论怎样,师兄不该骗你的。” 温寒烟摇了摇头,夜风吹散浓云,几抹星辰点缀在望不见尽头的黑暗之中,等待着不久后的曙光驱散阴暗。 “师尊为何不允许我下山呢?” “师尊应当是担心你,怕你受伤。” 季青林静了静,轻声道,“寒烟,你是他最宠爱的弟子,全天下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盯着你,心思叵测。” “你贸然下山,的确太危险了。” “可你不同样也是师尊的弟子吗?”温寒烟瞳孔微转,眼底倒映出季青林的影子。 她语气有几分困惑,也有几分低落,“他却从未阻拦你下山历练。” “……或许是因为,我已经晋阶天灵境,有自保之力。” 季青林忍不住又摸了一把她发顶,安慰她,“寒烟,你很有天分,入门不过短短十年便已晋阶至驭灵巅峰,比师兄当年只快不慢。” “要不了多久,你便可以下山了。” 四周很安静,阵阵虫鸣连绵成一片。 温寒烟没有回应,季青林转头看她。 白衣少女眼睫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困极了,下一刻便要睡过去的样子。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愈发沉重。 她只勉强咕哝着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 “我们日后……也会成为像师尊一样,在修仙界独当一面、声名远扬的大人物吗?” 说完这句话,她便实在支持不住,闭眼睡了过去。 微弱的重量落在肩膀上,季青林浑身僵硬。 自从温寒烟与东幽少主司珏定下婚约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这样亲近过。 但在一瞬间的陌生茫然之后,熟悉的本能席卷而来。 季青林身体朝着温寒烟微微倾斜,让她枕得更舒服些,另一只手放轻了动作,将她歪歪斜斜靠过来的动作扶正。 与此同时,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受包裹住他。 他的心像是泡在温水里,又暖又满。 柔和的流水冲刷着,一切疲惫茫然都淡去了,他陷入一阵安宁之中。 如果时间可以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季青林仰起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掩住眸底的思绪。 “会的。”他说,“一定会的。” …… 如今,他们一个是五百年前舍身炼器的寒烟仙子,一个是享誉九州的潇湘剑宗首席。 但是他们之间,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季青林不明白,为何分明年岁在长,寒烟却反而比曾经更任性妄为,更像个孩子。 朱雀台一事,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好? 他不想她多想,不想她思虑太重伤了身体,不想她误解伤心。 可寒烟怎么就变了呢。 季青林抿唇上前,宛晴在寒烟身侧,他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一时间不太想与寒烟表现得太过亲近。 他心底那些热烈淡了不少,只站在温寒烟身侧,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神情,轻声叹口气。 “寒烟,你自小便要强,什么好东西都喜欢与旁人分享,先人后己。” 季青林靠近她些许,“若是累了,可以靠在我身上休息片刻。” 温寒烟连眉梢都没动一下,更没睁开眼睛,只当身边没这个人。 如今房中不只有他们二人在,无数道视线盯着他看,温寒烟却丝毫不给他面子。 季青林脸色淡了些。 纪宛晴却冷不丁打破沉默。 她笑意盈盈抬起眼,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语气软软的:“师兄,你可真是体贴入微。” “虽然温师姐同你之间有些误会,但想必你如此待她,时间一长,她定能认清你的心,不计前嫌与你重修旧好的。” 被当众说穿心思,季青林指尖微蜷,下意识去看温寒烟的表情。 可她就像是没听见这句话,不仅感受不到他的尴尬,更感受不到他的心意。 仿佛他这个人在她面前,不过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值得在意。 顿了顿,季青林又去看坐在一旁的纪宛晴。 白衣少女笑容明媚,注视着他的时候,就像是将他当成了她的全部一般,专注热烈、柔情似水。 季青林原本有些不虞,也有些狐疑。 纪宛晴鲜少说这样的话,她向来聪明识趣,在寒烟面前点名他的挽回讨好,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但迎上她这样的眼神,他心底那些阴霾登时似被暖阳驱散了。 宛晴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或许是由于,在寒烟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与她太过亲近了。 亲近到彼此身边,大多时间都只有彼此,再也容不下旁人。 是他将她自尸山血海中救出来,是他将她带回落云峰。 是他在这十年间陪伴她一点点长大,照顾她无微不至,日日夜夜相伴于落云峰。 所以,宛晴对他心存着些雏鸟情结,感情至深。 生怕他离她远了,心里少了她。 生怕他不要她。 季青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无声攥紧了,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酸涩隐痛。 他没再将纪宛晴方才不太合时宜的话放在心上,转而迈步离开温寒烟,向着她那边靠近了些。 “宛晴。”季青林声线清朗,“累不累?” “师兄……”纪宛晴微微低下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避开他温和关切的视线,“还真是有些累了呢。” 季青林神色一僵,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他站在温寒烟和纪宛晴身后。 在这个位置,隔着椅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触碰到他,更别提靠在他身上休息。 如今,他只得在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 房间里似乎变得更静了几分。 温寒烟没有睁开眼睛,空气静得针落可闻,她心底却只觉得讽刺。 下一瞬,她肩膀却倏地一重,不属于她的发丝滑溜溜地顺着她肩头垂下,一股熟悉的馨香从发间涌入她鼻腔。 纪宛晴的声音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边传来。 “还好温师姐就在旁边。”纪宛晴笑眯眯地蹭了蹭她的颈窝。 她舒适地喟叹一声,“我早就想亲近亲近师姐了。” 温寒烟愕然睁开眼睛。 她与纪宛晴之间隔着巴掌宽的桌面,眉眼与她七分相似的少女身体柔软,越过桌面靠在她肩头。 纪宛晴身体虚弱,照顾她几乎已经成了温寒烟昏迷之后,季青林修炼之余最常去做的事情。 习惯不是朝夕间养成的,自然也不会朝夕间改变。 纪宛晴刚靠着温寒烟闭上眼睛,季青林便条件反射从芥子中拿出一片墨色滚着金丝的绢帛。 其上龙腾暗纹在光线掩映下若隐若现,做工极其精细。 季青林刚拿出这片衣料,温寒烟和空青眸光皆是一顿。 空青讶然道:“我还从未见过质感如此华贵的法衣。” “想必能够穿戴这件完整法衣的人,定是修仙界名动八方的大能吧。” 季青林唇角微扬:“在外历练不久,你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这的确并不是寻常的衣料,而是一件高阶防御法器,名唤“罗侯”。 是他六年前在宁江州游历时无意间所得。 传闻中,它曾是浮屠塔中供奉的圣物,不仅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就连炼虚境修士拼尽全力都无法使它破损分毫。 而且,它贴在皮肤上时能够自发产生热量。 这热量不会似烈火般过分灼热,反倒能够循着主人的温度调整。 总之,是一件难以多得的至宝。 温寒烟却觉得这片衣料上的暗纹熟悉得很,仿佛何时惊鸿一瞥间见过,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她不着痕迹瞥一眼裴烬。 像是丝毫没听见这边的动静,也感受不到暗流涌动,玄衣墨发的人松散靠在床边,眼睑微阖,似是陷入沉眠。 同样是一身黑衣,但这片衣料上的暗纹却更显端庄大气,更有种横贯八方,纵横开合的睥睨感。 裴烬身上玄衣却更显冷戾,纹路繁复诡秘,透着些许不祥的危险感。 温寒烟皱眉收回视线。 但她视线在衣料上停留的时间过长,落在季青林眼中,却被曲解成了另一层意思。 他手中动作微微一顿,衣料递到纪宛晴身前,却又堪堪停下。 罗侯只有一件,他竟不知应该给谁。 季青林有心修复与温寒烟之间的隔阂,然而纪宛晴体质虚弱,若是离了这件罗侯,坐在这硬邦邦的地方睡一夜,免不了落下一场大病。 他挣扎良久,艰难道:“……宛晴,既然你想亲近你温师姐,不如这件罗侯,你与她同用凑合一晚?” “……”温寒烟一阵无语,正欲出声拒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而易举将罗侯从季青林掌心扯过去。 裴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下来,软绵绵像面条一般倚着墙,俊美的面容上一片睡眼惺忪。 他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漫不经心低头打量着掌心的罗侯,动作随意,丝毫不爱惜,仿佛这不过是一片寻常的碎布。 季青林脸色越发冰冷:“无礼之徒,还不快把这法宝还回来?” “法宝?”裴烬故作讶然。 “一块破布而已,你却拿给两个人分。” 他翻来覆去把玩着罗侯。 “这做派,倒真像你。” 在季青林冷厉的目光下,裴烬撩起眼睫,微微笑道,“像你一般小气。” …… 裴烬先前并未说假话,他身受反噬,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昏昏沉沉只想睡觉。 他阖眸合衣靠在床头,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依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 意识被刺痛和黑暗来回撕扯,裴烬剑眉微皱,依稀仿佛听见有人贴在他耳边说话。 “长嬴,过来。” 天光渐暗,屋外落雨,淅淅沥沥雨声绵延一片,房顶上也滴滴答答落着水声。 屋内却暖意融融,明珠浮动,散发着暖黄的光晕和温和热意,沉香袅袅,悄无声息地盈满了整片空间。 一只冷白的手指尖捏着一把刻刀,不疾不徐地轻抚过墨玉,簌簌粉尘在空气中无处遁形,飘飘洋洋坠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绵密的、墨色的细雪。 裴烬迈步绕过矮几,在空着的位置上坐下。 他视野很低,只能望见身边人宽大的袖摆,龙腾暗纹在明珠光晕掩映下若隐若现,随着这人动作闪跃,更显大气。 “今日浮岚于潇湘剑宗传道,你不是向来喜欢趁着这时候,去找云家那小子胡闹么,怎么反倒有功夫凑到我这来?” 裴烬单手支在桌案上托着下巴,百无聊赖盯着那人手中刻刀看得目不转睛。 “云风正追着司星宫的玉流华屁股后面跑,他才没空理会我。”他闻言轻嗤一声,声音尚且稚嫩,语气却老气横秋,染着几分年少轻狂。 “重色轻友,我日后才不会做这种事。你等着看,我定日日夜夜勤勉修炼,在他泡在温柔乡里时,我修为早已甩了他几条街,到时看他拍马莫及的样子,一定极其有趣。” 他身侧青年手臂微抖,刻刀一停,似是忍不住在笑:“长嬴,你与云风如今尚未及束发之年,称一句‘友’便罢了,何来的‘色’,又何谈‘温柔乡’。” “玉流华性情的确温柔,怎么不是温柔乡了?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裴烬不服气撩起眼皮看他,“再说,年纪小又如何?那些及冠的废物照样打不过我。父亲,旁人笑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笑我?” 墨发青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他并未开口,放下手中刻刀敛袖斟了一杯茶,指尖按着杯壁推过去:“降降火。” “我才不喝,苦死了。”裴烬嫌弃瞥一眼,原封不动推回去,“只有没意思的老古板才喜欢喝这种东西。” 墨发青年并不恼,不急不缓端起茶杯抿一口,声音染上几分笑意:“你还真不客气。” 裴烬抿抿唇,飞快抬眼睨他一眼,语气虚了几分:“……我又没说你。” 他有意将这无心之言翻过篇去,眼睛四下扫一圈,掠过青年宽大的袖摆,定在桌案上摆着的墨玉,没话找话:“你在做什么?” 墨发青年放下茶杯,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好脾气顺着他回道:“准备你的生辰礼。” 裴烬嗤了声:“可我还有八个月才过生辰。” “不是八个月,是八年。”青年淡淡道。 裴烬皱眉:“嗯?” “这是你八年后的生辰礼。”青年指腹扫过墨玉上的浮尘,一条栩栩如生的腾龙跃过指尖。 裴烬注意力瞬间被吸引:“真好看。” “这是腾龙纹,是我们乾元裴氏的家纹。”墨发青年轻轻一笑,“行走在外,只要见到腾龙纹,便似归乡。” 裴烬吹着坠在眉间的额发,随口道:“可我就在家中,用不着见这些。” “所以我才说,这并非是为现在的你准备的。”青年放下刻刀,一个龙飞凤舞的“长”字在腾龙环绕之下跃然玉上。 “及冠之后,裴氏子弟方可佩上墨玉牌,穿上这身衣服。”他轻点了下袖摆上的暗纹,又去揉裴烬的发顶。 “见到它,便永远不要忘记自己是乾元裴氏中人。” “别摸我头发,好恶心。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裴烬皱眉躲开他,眼神却一直黏在腾龙纹上。 “若我离开了乾元,将它一直戴在身上,是不是就仿佛你们永远陪在我身边?” 青年一怔,缓缓笑了。 “是啊,长嬴。” “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与你母亲都会永远陪着你。” 视野突然暗了。 一切声响归为死寂,发间的重量似风散去。 明珠的暖光湮灭,温度也被掠夺一空。 裴烬头痛欲裂,喉间甜腥血气时不时涌上来。 他烦躁一按眉心。 本以为这次能顺势昏过去休息片刻,然而杂乱的画面却源源不断地浮上来,搅得他片刻不得安宁。 裴烬闭着眼睛懒得睁开,他心情不悦,什么噪音都不想听见。 然而噪声却偏要来找他。 [叮!白月光被渣男师兄和绿茶师妹骚扰不厌其烦,请立即加入修罗场打败渣男,抱得美人归!鉴别绿茶,从我做起!] [叮!由于对话的复杂性,本次任务不设置特定台词要求,请发挥你的聪明才智,随机应变吧~] [叮!温馨提示:如果你的任务再次失败受到惩罚,你会承受不了反噬立即死在天道规则制约之下!] [叮!] 吵死了。 裴烬拧眉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倒没那么在意自己会不会死,只想要识海里这道太过尖锐的声音安静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睁开时视野一片模糊。 裴烬眯着眼睛适应片刻,一眼便望见温寒烟无波无澜的侧脸。 她身前立着一道青衫背影,颀长挺拔,掌心捏着一块墨色的衣料,腾龙暗纹在光线掩映下,泛着若隐若现的莹润光泽。 裴烬压着戾意的眼神微微凝固。 那一瞬间,凌乱的梦与现实交织在一起。 令他分辨不清。 28兆宜(八) “破布?小气?” 季青林听见这话, 怒极反笑。 “井底之蛙,你可知这罗侯是什么样的至宝?” 这语气听上去不复往日温润,不屑轻蔑几乎不加掩饰, 裴烬却没什么反应。 他指腹捻了捻, 微凉滑腻的衣料摩挲过他指腹。 随即, 连顿都没顿,面不改色抬手将罗侯扔了回去。 “既然是这么宝贝的东西, 那你便收回去, 好生供着吧。” 温寒烟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反应, 直到裴烬神出鬼没出现在她身边, 才流露出几分讶然。 “你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想起有人心善, 将床榻让给我这个病患,自己却身体娇弱, 又受了轻伤,担心她在这里受了风寒。” 裴烬似笑非笑看着她, 动作却丝毫不拖泥带水,指尖一扯腰间门搭扣, 将外衫脱下搭在手臂间门。 温寒烟微微睁大眼睛, 心底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这是做什么?” 裴烬眉间门垂下几缕碎发, 半张脸陷在阴影里,辨不清情绪。 那一瞬间门,他面容眼底似乎都漾着许多繁杂思绪, 但那些情绪也不过是短短瞬间门。 少顷, 他倾身一笑,“你说呢?” 温寒烟神情微微凝滞。 一件还染着体温的外衫落在她肩头,掩住她一身寒凉。 淡淡的乌木沉香盈入鼻腔,压过甜腥的血气。 温寒烟下意识勾起指尖拢住领口, 滑腻的布料上触感微微粗糙。 暗纹在她指腹摩挲,就像裴烬恣睢肆意的性情一般,留下淡淡的刺痛感。 她条件反射再次垂眸看向衣衫上的纹案。 入目并非罗侯上大气磅礴的腾龙图案,反倒繁复得辨不清意义。 果然是她太过敏感了。 温寒烟反手一扯衣摆,想将外衫还回去。 不知道裴烬突然吃错了什么药。 莫非他转了性子,打算走美男计引诱她,想将她骗得团团转,最后再把她杀掉。 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之间门也绝对不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不该她要的东西,她不想要。 温寒烟刚一动作,另一边突然传来季青林的声音。 “寒烟。” 季青林站在窗边,光线穿过窗柩,在房中拓下一道泾渭分明的明暗线。 他站在交界处,脸上情绪莫名,眼睛直直盯着她身上显得过分亲昵的、属于别的男人的外衫。 “你……”季青林神情复杂,嗓音滞了滞,半晌才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如今与旁人如此亲近,即便他是你弟子,可你将司珏置于何地?” 剧情里司珏对她痛下杀手时,又将她置于何地。 温寒烟心底涌上一股厌烦,手中动作一转,反倒将衣领拢得更严实了。 但下一秒,她便感觉到体内一阵异样。 因先前的消耗而枯竭的灵力前所未有地涌动起来,迅速流淌过她每一寸经脉,灌入丹田。 就连与鬼面罗刹交手时受的轻伤,也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恢复。 那枚不属于她的墨色丹田似乎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微微躁动起来。 温寒烟半信半疑抬眼去看裴烬。 这件外衫竟然也是一件法宝,效用竟比罗侯只强不弱。 他真有这么好心? 裴烬察觉到她的视线,唇角微翘,笑意漾着几分真实的愉悦。 他还是头一次做这种“争风吃醋”一般的蠢事。 但是当真这么做了,倒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原来看另一个男人因为这种事情吃瘪跳脚,竟然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情。 比起出手把人揍服相比,成就感不分上下。 “不客气。” 他如今身无修为,穿了也是白穿。 与其浪费,倒不如便宜了温寒烟。 两人眼神交汇,各怀心思,旁人看上去却极其专注,像是旁若无人的眉目传情。 季青林脸色一僵,声调拔高:“寒烟——” 裴烬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头痛。 这人修为不高,废话却不少,吵得他额角突突跳动。 他缓慢抬起头,露出一抹染着血腥气的笑:“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爱多管闲事之人。” 季青林气结无处发作,闻言神色微愠看向他,“我也从未见过,明知对方名花有主,却不闻不问非要凑上去的厚颜无耻之人。” “受教了。”裴烬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抠抠索索给她半块破布是照顾,我看不过去好心给她一整件外衫,是厚颜无耻。” 季青林眸底温度褪去,还未开口,一道甜丝丝的声音打断他。 “季师兄,想必温师姐也是不想你难做,你又何必动怒呢?” 纪宛晴笑意盈盈打破僵局,季青林脸色稍霁,也缓和了几分尴尬,连忙将这没人要的罗侯搭在她腰间门。 “别着凉。” 纪宛晴红着脸点点头,又转眸,似是无意似是好奇看向温寒烟身上的玄衣。 “方才没留意,凑近一看,这衣服上的纹案也着实精美,不输罗侯呢。” 她余光不动声色掠过温寒烟身侧高大俊美的男人。 她一早便怀疑这人是裴烬,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剧情中裴烬也有一件法衣,作者写过,即便是重伤快死了,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哪怕什么都不做,只需要穿着这件法衣,便可性命无虞。 纪宛晴眸光渐深。 她若是拥有了那件法衣,何愁活命? 裴烬在剧情中出场很晚,与她这个女主也没什么感情戏,但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一早便将与裴烬有关的剧情在脑海里过了个滚瓜烂熟,只等着他破除封印,她便想办法去刷他的好感度。 但如今剧情变动得太厉害,纪宛晴突然有些心里发虚。 “寒烟师姐,我可以摸一摸吗?”她笑眯眯一歪头,眨了眨眼睛。 只要她能够碰到,立刻就能知道这衣服的来历。 温寒烟无所谓,但她转念意识到,这外衫并非属于她。 她静默片刻:“你还是问它原本的主人吧。” “好呀。”纪宛晴顺势大大方方转过脸。 她下颌微收,眼睫撩起来,以一个微微仰视的角度去看裴烬。 “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纪宛晴曾经对着镜子练过无数遍,这是她最好看的角度。 平日遇上什么事,她只需要这样看一看云澜剑尊和季青林,他们定然抗拒不了。 懒散倚着墙面的男人眉眼浓郁,轮廓深邃。 他半侧着脸,眼睫慵倦地半耷拉着,闻言,就连眼神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抱歉。”他挑起唇角,语气里却分毫没有笑意,“很介意。” 纪宛晴唇角的笑意凝固。 近在咫尺的男人身材优越,眉眼浓郁,轮廓深邃,仅着一件银灰色的内衫,唇角噙着不咸不淡的弧度,居高临下看着她。 那双狭长黑寂的眼底,漾着几分辨不清喜怒的情绪。 似是笑意,又似乎掺杂着更冰冷的危险。 ——仿佛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所有的小心思都在他视线之下无处遁形。 纪宛晴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条件反射挪开视线,不再和他对视。 这眼神中气势太盛,竟然比云澜剑尊还令她下意识胆怯。 ……他莫非真的是裴烬? 纪宛晴头痛,现在剧情变动太多,尤其是和温寒烟有关的。 她当时看也不过是一目十行,又没当成理解去做,看得本身就不细致。 现在时间门也过去太久,很多细节她都忘得差不多了,一时间门根本分辨不清。 可温寒烟和裴烬之间门不死不休的关系,她还是记得的。 要让她相信裴烬会和温寒烟纠缠在一起,她宁可相信明天她就会穿越回去。 纪宛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门并未开口,房间门里气氛莫名变得有些诡异。 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就在这时传来,打破僵滞的气氛。 “不好了!” 一名兆宜府侍卫在门外高声喊道。 “小姐不见了!” * 叶凝阳所在的厢房距离这里不过几步之遥,温寒烟将玄色外衫扔回裴烬身上,当先走在前面推门而入。 几人进入房中的动静不算小,然而余冷安和叶承运却几乎毫无反应,唯独叶含煜勉强投来一瞥。 “前辈,你们来了。”他苦笑一声。 温寒烟瞳眸微转,神识无声铺就而出,不着痕迹打量整个厢房。 托裴烬这件法衣的福,她方才与鬼面罗刹交手时紊乱的内息已经被平复。 此处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但叶凝阳却不翼而飞。 她脸色微沉。 “方才发生了什么?” 叶含煜掌心虹光沉浮,正以法器探寻叶凝阳气息。 闻言他扭过头,表情说不上好看。 “方才姐姐就坐在这里。”叶含煜指着身后的红木太师椅。 他薄唇紧抿着,“前辈,这世上莫非当真有能够穿墙而行的术法吗?” 温寒烟眉间门轻蹙,穿墙而行的术法她从未听闻过。 但她没有立即回应,只是不动声色抬眸看一眼裴烬。 裴烬通晓各种邪门歪道,或许他会知晓一一也说不定。 身侧男人眉眼低垂,额发落在眉间门,眸底的情绪分辨不清。 他按了下眉心:“自然没有。” 叶含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脸色却愈发难看。 “我特意将这把椅子贴着墙面摆放,背后是墙壁,左右前方皆有我和父亲母亲守护。” 他声线干涩,“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感受到。可再一转身想同姐姐说话时,她便已经不见了。” “无声无息?”裴烬倚在墙边笑了声。 “你也就算了,但你父母皆是悟道境之上的修为,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抢人,这人来头可不小啊。” 温寒烟心头微动,转身对叶承运和余冷安抱剑行了一礼:“两位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 “没有……” 余冷安一阵头晕,仿佛瞬间门苍老了数十岁。 她勉强扶住桌面稳住身形,又去看叶承运。 余冷安根本没心思回应这些问题,满心都是叶凝阳的安危去向,“就连你也找不到她?” 叶承运眉间门紧锁,脸色沉重。 他沉默片刻:“给我些时间门,夫人,我答应你,一定会找到凝阳。” 空青站在温寒烟身后半步,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一踏入这个房间门,他便闻到一股似曾相识的烧焦味道。 他条件反射向后退了一大步,险些碰倒一座齐人高的花瓶。 花盆底在地面上碰撞出叮当声响,季青林冷眼扫过来。 “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 仿佛再次被那种阴鸷恐怖的气息包裹住,空青没搭理季青林,转头对温寒烟小声道,“寒烟师姐,这房中的味道……我闻到过。” ——“就在那个不人不鬼的家伙身上。” 温寒烟抬起眼。 “味道?” 叶含煜就站在不远处,将空青的话尽收耳中。 他倏地一怔,猛然间门意识到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古怪。 余冷安看出他脸色骤变,眼神一厉:“你可是想到什么?” 叶含煜抿唇不语,三两步走到空青身侧,“你说的是什么味道?” “是不是一股灼烧的焦臭味?” 空青皱眉:“你怎么知道?” 叶含煜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这味道,他早些时候便在叶凝阳身上闻见过。 季青林已在房中查探一圈,却并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闻言他也听出些内情来,眸光一沉:“空青,你说清楚些。” “我不知道。”空青道,“只是……如果真的像叶少主所说这样,那叶小姐身上的味道,便同先前袭击我之人一模一样。” “你是说凝阳想要杀你?她就是搅得东洛州人心惶惶的罪魁祸首?!” 余冷安拍案而起,怒道,“一派胡言!不过是一面之词,再说,不过是气味而已,这算得上什么证据?” 季青林与空青在落云峰上相识数百年,对他的性子自然了解。 空青性情单纯直接,有时甚至毫不知变通。 不仅蠢,还从不会说谎。 他心底一冷,顺着这个方向深想过去,愈发觉得胆寒。 “昨夜在兆宜府内出手之人擅用刀。兆宜府以叶氏剑法闻名,据我所知,整个兆宜府之中只有令爱擅用刀法。” “笑话,我兆宜府千金的名声,哪里是旁人可以肆意抹黑的?” 余冷安朱唇扯起一抹冷笑。 “既无证据,便是毫无根据的揣测,凝阳消受不起。” 季青林眉间门微皱:“在下不过提及叶小姐擅用刀法,并无其他深意。叶夫人,您反应何必如此激烈呢?” 原本他不过随口一提,余冷安态度强硬,他心下反倒疑窦更深。 余冷安冷冷道:“你的确并未明说,可字里行间门皆是猜忌怀疑,以为我听不出么?” “夫人,莫动怒。”叶承运叹口气。 他抬手轻抚余冷安肩头,转头对季青林道,“凝阳的确自小习刀,可说来惭愧,她如今也不过合道境修为,断不可能在兆宜府内造成那样的损失。” 余冷安鼻腔里又逸出一声冷笑:“出现在兆宜府的刀客,便一定要是我兆宜府中人么?” “修为这一点,的确解释不通。” 季青林视线不偏不倚盯着余冷安,“只是,您先前亲口说了,兆宜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地方。若想要突破兆宜府的防御而不惊动一位前辈,这绝非易事。” 他心下疑惑丛生,但心底丝丝缕缕的线索如今拼凑起来,全都指向叶凝阳。 他要的只是找到东洛州作乱之人,拿到璃琼玉替宛晴续命,这人身份是什么与他无干。 就算那人是兆宜府千金,那也该是兆宜府的家事。 季青林唇角抿了抿,“况且——” 纪宛晴自始至终站在后面当花瓶,闻言愕然抬眸,伸手要去扯季青林的袖摆。 “师兄……” 但她动作不够快,季青林已面不改色开口。 “在进入兆宜府之前,我与宛晴便已用罗盘查探到真凶气息。” “那人当时便在兆宜府。” 纪宛晴唇角微抽,事已至此,她也只得扶额重新后退半步,继续做花瓶不再开口。 “你说什么?”余冷安神情一变,精致姣好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慌乱,“昨夜遇袭之前,那人便在兆宜府中?” “没错,叶夫人。” 季青林道,“我与宛晴一路追寻那人气息,在整个东洛州绕了一大圈,最后却察觉那人进了兆宜府,而且出入仿若无人之境。” “或许是巧合,但这些细节与叶小姐的确不谋而合。” 余冷安一阵气血上涌,天旋地转间门几乎站不稳身体。 “如今凝阳失踪,生死未卜。”她怒极反笑,“我绝不会相信她是作乱东洛州之人,她从小被我养大,她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季公子,你是兆宜府的客人,对凝阳毫无了解,说出这些话我不怪你。只是你若无心同我一起救她,那便去一边趁早图个清闲,不要在此耽误我救她性命!” 季青林身形未动,眸底狐疑反倒更甚。 “我师弟险些被取了性命,这才九死一生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我所言不过是推测,您却如此大动干戈,甚至要我退出不再插手此事,实在惹人怀疑。” 他眼睫扫下来,不咸不淡道,“作乱之人在兆宜府是不假,但是叶夫人,没有人说过作乱之人只有一人。” 余冷安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若你与叶小姐一同出手,先前的困惑便不再是问题了。” 季青林抬眸,“叶小姐身负纯阳命格,死去的人恰巧也都是纯阳命格,幕后之人甚至能够自由出入兆宜府,夜间门宿在兆宜府之中而不惊动您与叶家主。” “不仅如此,叶小姐拥有司星宫的法器,能够隔空探人命格,与空青初见之时便轻而易举探得了他纯阳命格的身份。” “叶夫人,您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余冷安听得耳中一阵嗡鸣,胸口气血翻涌:“血口喷人,兆宜府接待不起你这样的‘贵客’。” “来人!送客!” 守在门外的护卫闻声鱼贯而入,叶承运却皱眉一摆手示意他们下去,一时间门几名护卫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究竟应该听谁的。 “夫人,你先冷静些。” 叶承运按着余冷安的肩膀让她坐下,替她斟了一杯茶。 “季公子所言不假,若他并未说谎,那么凝阳……的确有些古怪之处。” 他动作不疾不徐,声线也轻缓,却无声流露着威严。 下一句话开口,却是对着季青林。 “但就像你所说,这些不过是猜测,而你的猜测却一并冒犯了我兆宜府的夫人和千金,” 季青林还欲再说些什么,纪宛晴却轻轻拽了两下他的衣摆。 “师兄你别再说了。”细弱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纪宛晴传音同他道,“你忘了吗?我们是为了璃琼玉来的,不可以得罪兆宜府家主。” 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季青林瞬间门冷静下来。 他拧眉,没有说话。 是他在心急了,险些误了大事。 “袭击我与空青之人是鬼修,绝非叶夫人出手。” 温寒烟看了半天闹剧,只觉得头痛,出声打了个圆场。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找回叶凝阳,而非在这里凭空臆测她的身份。 季青林提出的一切疑点,只要找到叶凝阳,皆能在她身上找到答案。 余冷安闻言脸色稍霁,却也没再开口。 一时间门,空气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死寂之中。 这时门前传来一声轻响,只是房中气氛诡谲,一时间门竟无人抬头查看。 直到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父亲,母亲,你们都没事吧?” 叶含煜猛然抬头。 叶凝阳一袭朱红绣金枫长裙,毫发无伤地环臂抱着赤影刀,逆着光跨门而入。 余冷安一怔:“……凝阳?” 叶凝阳快步上前几步,扑到余冷安怀中。 余冷安一把抱住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有没有受伤?” 叶凝阳摇摇头:“我没事。” 温寒烟眼眸微眯。 在叶凝阳侧身越过她时,一股灼烧后的气味随着气流钻入鼻腔。 她与鬼面罗刹过招时,的确闻到过类似的味道。 温寒烟眼睑微垂,视线向下,看向叶凝阳怀中的赤影刀。 刀身发红,日光掩映之下,反射着明艳的赤色光晕,绚丽夺目。 几乎是同时,叶含煜微沉的声线响起。 “姐姐,你方才去了哪?” 叶凝阳从余冷安肩头扬起脸。 她并不傻,起初进门时惊喜交加没有察觉,但如今冷静下来,房间门里莫名的气氛扑面而来。 叶含煜负手立于不远处,盯着她的眼神蕴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 叶凝阳没有立即开口,又转眸去看叶承运。 叶承运待她向来温和,然而此刻见她回来脸上却毫无喜色,一双黑眸定定望着她,辨不清喜怒。 叶凝阳指尖微蜷,意识到什么不对的地方:“我……” “凝阳,你如实说便好。”余冷安轻抚了下她肩膀,“别怕。” 叶凝阳紧紧攥了一下刀柄:“我也不知道。” 季青林皱眉:“你的去向,你怎会不知道?” 叶凝阳也皱起眉:“不,我知道。我的去向我当然知道,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季师兄,我姐姐方才或许九死一生,还请你不要如此咄咄逼人。” 叶含煜上前一步拦在叶凝阳身前,声音放轻了些对她道,“姐姐,你慢慢说。” 叶凝阳脸色古怪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睫垂下来,没有抗拒他的维护。 “方才叶含煜要我坐在太师椅上,由他和父亲母亲将我围在其中。我不服气,自认为修为不算弱,根本不需要如此谨小慎微的保护。” “我与他争执了几句,但还是拗不过他,只好坐下。可是刚坐下没过多久,我竟然突然失去了意识。” 温寒烟眸光微敛,失去意识? 这听上去,不像是什么取人性命的手段。 与她和空青遇上的鬼面罗刹,称得上截然不同。 叶承运自始至终情绪淡淡,听见“失去意识”四个字时,神情稍微一动:“之后呢?可有人为难你?” 叶凝阳摇头:“我并未被为难,我甚至没有见到任何人。我恢复意识时,便一个人躺在房间门里了。” “哪个房间门?” “……我自己的房中。” 季青林静默片刻,“之后你便从你的房中赶了回来?” “……正是。” 叶凝阳自己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我知道这听上去有些怪异,但这真的是事实。” “巧合未免太多。” 季青林几乎认定叶凝阳难逃干系,“这房中这样多的人,那人唯独对你出手,却又不杀你,只是将你扔回房中,还能让你好端端地自己走回来。” “叶小姐,你可否解释一一,若当真如你所说,那人冒险做这么多,图的是什么?” 他语气不善,叶凝阳冷眼瞥他一眼便收回视线。 “你要解释我便要向你解释吗?我向来不屑于说谎,这些话,你爱信不信。” 温寒烟视线向下,落在叶凝阳腰间门方块大小的法器上。 “敢问叶小姐。”她语气不卑不亢,“这法器是你何时所得?” 听见温寒烟的声音,叶凝阳脸色稍微缓和几分。 她垂眼拨弄一下腰间门流苏:“这个么?这是我十八岁时,司星宫送来的生辰礼。” “怎么了?” 温寒烟轻摇了下头:“没什么。不过,算起来,这法器在你手中也有些时日了。” 季青林打断她们:“寒烟,你与叶小姐多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说到底,若想洗刷她身上的疑点,需要确认的问题也不过只有最重要的一个。” 他抬眼正视着叶凝阳,“为何你身上会有一种灼烧之后的味道?” 叶凝阳总算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以为在东洛州不断杀人的是我,这些事也都是我做的?!” 她越想越觉得奇葩,气得笑出声来,“季青林,旁人敬你你是潇湘剑宗首席,我却不怕你。你这样污蔑于我,是不是脑袋不好使。我怎么可能对东洛州下手?” 季青林脸色微沉,只是道:“如今兆宜府内危机四伏,方才你所说的经历又太过令人匪夷所思。叶小姐,还请以大局为重。” “你……” “姐姐,你便再同他们解释一下吧。”叶含煜闭了闭眼睛。 他也不敢相信这些,但却又不得不承认季青林所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天明时空青和温寒烟遇袭,他赶来时,便在叶凝阳身上闻见这种味道。 当时叶凝阳说是因为在练刀,他并未多想。 可如今空青说曾在贼人身上闻见过这种味道,他不得不多想。 ——先前叶凝阳练刀之后,他从未闻见过这种味道。 叶凝阳吐出一口浊气,冷冷一拍刀鞘。 “好,看在叶含煜的面子上,我便同你解释一次。” 她冷艳一笑,“我突破了刀法,如今赤影刀舞动起时,刀气掀起烈火缭绕刀身,自然会产生你说的那种味道。” 叶含煜一愣,浑身紧绷骤然一松:“姐姐,你突破了怎么不早说?” 叶凝阳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没看他:“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叶含煜,我自然是觉得,在切磋时打你个措手不及要爽快得多。” 余冷安从位置上站起身,将叶凝阳拥入怀中,眸光如冷电扫向季青林:“季公子,如今你可还有什么别的困惑?” “困惑不敢当。”季青林抱剑行了一礼,语气却并未相让,“还请叶小姐为在下演示一番。” 纪宛晴忍不住又拉了他一把,传音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若叶夫人与叶小姐一同出手,桩桩件件蛛丝马迹全都对得上。” 季青林传音回答她,“师妹,若兆宜府的夫人和千金都是东洛州祸事的元凶,即便我不与她们针锋相对,她们同样不会给我们璃琼玉。” 他声线微冷,“如此一来,还不如此刻放手一搏点醒叶家主。若此事能了,他或许会将璃琼玉交予我们。” 纪宛晴一急:“可你如何能确定她们就是元凶?” “不然又能是谁?还有谁能够同时能够查探旁人命格,自由出入兆宜府,还拥有悟道境之上的修为,擅用刀法。” 季青林不再打算多言,“宛晴,此事太过繁杂,你不必插手劳心,交给我来做。” 纪宛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他几句话噎了回去,一时间门甜蜜的神情都险些维持不住。 她抿抿唇角,做了个深呼吸,干脆不说话了。 纪宛晴不再打扰他,季青林浑身一轻,再次看向叶凝阳:“叶小姐意下如何?” 叶凝阳怀中抱刀分毫未动,嗤笑一声:“潇湘剑宗这些年当真狂妄得很,可别忘了你现在身在何处,千年前就算是潇湘剑宗宗主也得高看兆宜府一眼。你要我演示,我便要演示给你看?” “好汉不提当年勇,除非英雄迟暮,穷途末路。” 季青林微微一笑,“叶小姐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替东洛州着想,真心想要帮助兆宜府解决祸患,也替小姐洗刷嫌疑。” 叶凝阳脸色彻底冷下来:“道貌岸然。潇湘剑宗首席的仁义,我今日算是领教了。” “凝阳,不可无礼。” 叶承运面色沉凝,不轻不重瞥叶凝阳一眼。叶凝阳扁了扁嘴,扭过头不再说话。 “不过,凝阳自小性格刚烈直白,从不撒谎。她既然说了自己刀法有所突破,便定然并非虚言。” 叶承运看向季青林,语气温和,声线却漾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凝阳方才失踪一事颇有疑点,此刻正是需要加强戒备、加速调查的时候。” “自古以来,主张者举证是天理。凝阳是我的女儿,是兆宜府千金不假,但我兆宜府也绝非徇私之地。” “只是,既然此刻尚无证据证明凝阳便是幕后主使,她所说的话便无需如此追根究底的求证。” 叶承运拂袖抬眸,“相反,若季师侄认为凝阳所言为假,应当拿出你认为可信的证据才是。” 叶凝阳神情微动:“父亲……” 季青林眼睫压下来,掩住眸底的情绪。 叶承运是兆宜府家主,取用璃琼玉全凭他一句话,他的面子自己不能不给。 既然如今叶承运铁了心要护着妻女,这件事未尝不可暂且揭过。 若叶凝阳和余冷安当真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她们早晚还会出手。 待她们露出破绽,他再提起此事也不迟。 思及此,季青林略一倾身:“叶家主所言极是,是在下冒犯了。” 纪宛晴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季青林这男配在落云峰顺风顺水,从小被捧到大,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还真是不知道服软妥协为何物。 她险些以为他要坏了她的事,失去这块璃琼玉。 若是拿不到璃琼玉,她的命绝对活不过两个月。 余冷安却冷不丁开口:“凝阳,演示给他看。” 叶凝阳蹙眉抵触道:“母亲,我不想。您知道我的,向来不喜欢别人管着我,他算什么人,凭什么我要听他的话做事?我不乐意。” “我们兆宜府行的端做得正,为人坦荡向来不惧旁人质疑。” 余冷安轻哼一声道,“你便出手打消了季公子的疑虑又如何,令他彻底安心,否则传出去还以为我们兆宜府没有待客之道,平白落人口实,成了个‘不顾全大局’之人。” 她盯着季青林道,“只是季公子,你空口无凭扣人帽子的能耐,简直比剑法使得还要漂亮,这也是同云澜剑尊学的吗?” 季青林脸色也冷下来:“叶夫人说笑了,您如何对我不满,也不该迁怒旁人,对我师尊不敬。” “你师尊又如何,得了个天下第一剑的美称,真当自己天下无敌、谁都怕了他么。” 余冷安连连冷笑,“若待会证实你冤枉了我的女儿,不仅仅是你师尊和落云峰,这笔账,我定要连着潇湘剑宗一同算在头上。” “凝阳,出刀!” 纪宛晴死死攥紧手指,掌心渗出冷汗。 她精神紧绷成一根弦,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叶凝阳的动作。 铿—— 墨发红衣的女子铿然拔刀,赤红的刀身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赤色刀光轰然荡开。 房中温度在猛烈的刀风中极速攀升,纪宛晴不敢眨眼,直看得眼睛发酸发涩几乎流出泪来,也没有看见叶凝阳口中烈火焚刀的景象。 纪宛晴不可思议地抬眸,看见叶凝阳铁青的脸色。 叶凝阳紧紧攥着刀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之色。 “怎么回事……”她双目怔怔,“为什么失败了?” 余冷安直接扶案而起,她一眼也没有看季青林,一把攥住叶凝阳的手腕:“凝阳,你——” “这一次,叶小姐要如何解释?” 季青林唇角扯起一抹了然,“方才你推辞不愿出手,莫不是心虚了?” 叶凝阳用力摇头,心神大乱般:“不……我没有说谎。” 她猛然抬起头,用力回握住余冷安的手,眼中似有泪光,“母亲,您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说罢,她毫不犹豫再次挥出数到,狂乱的刀气轰然将整个房间门劈了个七零八落。 罡风肆虐,裴烬眼也不睁挪动一步,退到温寒烟身后,心安理得享受着她以灵力拢下的防御。 “无耻。”空青一边调运起灵力,余光瞥见裴烬的动作,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不过,寒烟师姐,叶小姐果真没有以刀舞出烈火来。”空青狐疑道,“她当真在撒谎?” 温寒烟长睫微动,抿唇不语。 叶凝阳连斩十数刀,眼尾都染上血色。 她不信邪又一抬手,斜地里却伸出另一只手牢牢扣住她手腕。 “够了,姐姐。”叶含煜长眉紧皱,语调复杂,“不要再试了。” “叶含煜,你也不信我?” 叶凝阳高声道,“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分明我已经突破了不下十日,气息功力也已经稳定,今晨还……” 她倏地想到什么,恶狠狠看向季青林,“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莫非东洛州作乱之人便是你!谁知道你究竟是何时来的东洛州,又是不是血口喷人、贼喊捉贼!” 季青林还未说话,叶含煜便打断她:“姐姐,不是他。” 他声线稍微冷了几分,“我能够为他作证,在他还未进入兆宜府之时,元凶的气息便已在兆宜府之中。” 顿了顿,他声线嘶哑,一字一顿艰难道,“除了与我一同回到兆宜府中住下的几位之外,姐姐,你的确有嫌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叶凝阳睁大眼睛道,“叶含煜,你临走前还亲自用法器将我困在房中,如今却又说我有嫌疑,你是不是自相矛盾?你从小就笨得不可思议,你现在清醒一点,好好想想是不是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把你骗得团团转!” 叶含煜无奈摇头:“姐姐,他什么也没说。” 话音微顿,他轻声道,“只要你能回答我——” “姐姐,你先前究竟为何执意要出来……” 叶凝阳眼底闪过一丝受伤,脸上神情空白了一瞬,“叶含煜,你这是什么意思?” “分明知晓自己身负纯阳命格,而作乱之人专杀纯阳命格之人。” 叶含煜抿唇沉声道,“有兆宜府护着你,于你而言岂不是最好,可你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出来走动,任何人都劝不动你。姐姐,你这样执着,到底为什么?” “我……”叶凝阳颤声道,“我不过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你打算如何解决?”叶含煜喉头上下滑动,“你如此笃定你能够解决,若不是知晓对手修为不如你,便是知道这人即便修为高于你,也绝对不会杀你。” “你闭嘴——!” 一滴清泪自叶凝阳眼尾沿着脸侧滑落,她攥紧了刀柄,像是在汲取什么力量,指尖微颤着大声开口。 “我为何不能解决?东洛州如今人心惶惶,身为兆宜府嫡女,我想为父亲母亲分忧,平息祸乱难道有错吗?若那些人当真有通天遁地、神出鬼没的本事,他执意想杀我,千防万防又如何能防住,不过是多枉死些无辜之人。” “想杀我,那便来杀我好了!我叶凝阳绝不贪生怕死,定会奉陪到底!” 叶凝阳含泪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本小姐不需要旁人保护,也绝对不会连累任何人为我而死!” 叶含煜一时被她澎湃的情绪震得僵在原地,没有再说话。 季青林也沉默片刻,但很快便转身朝余冷安和叶承运行了一礼:“如今疑点重重,最妥帖的办法,便是暂且委屈叶小姐一段时日。” 余冷安盯着叶凝阳的方向没有回应,叶承运却只是皱着眉,稍抬下颌,示意季青林继续说。 季青林心底松了口气,叶承运倒也是大义灭亲之人,这比他想象中顺利许多。 “东洛州纯阳命格之人失踪频率颇有规律,幕后之人定然有所图谋。” “让叶小姐休息之后,我们也好观察对方是否有什么其他的变化和动作。” 余冷安心头举棋不定,但要她相信叶凝阳便是东洛州作乱的幕后主使,几乎是要她相信明天太阳会从西边升起来。 “凝阳绝不是这种人。”她看着叶承运,“这其中定有误会。” “夫人,此事交由我来定夺。” 叶承运将余冷安的手拢在掌心,覆在上面轻拍两下,温声道,“你放心,我定会给你一个让你满意的交代。” 说罢,他抬眼,“来人,送夫人回房休息。” 余冷安有些迟疑,她看一眼叶凝阳,后者冲她勉强勾起唇角笑了笑,轻轻点头。 回想起方才叶承运寸步不让替叶凝阳撑腰,余冷安一甩袖摆,起身离开。 房门再次阖拢,房中却留了几名兆宜府护院,不远不近守在门边。 叶承运闭了闭眼睛。 “将小姐押入地牢。” 叶凝阳猝然抬眸:“父亲?!” 叶含煜也是一愣:“父亲,此事是否……” 叶承运满头墨发仿佛一瞬间门变得花白了不少。 他没有睁开眼睛。 “带下去。” * 叶凝阳一路跌跌撞撞晕头转向,被带入地牢之中。 押解她的护院倒是并未对她下狠手,似乎还念及她兆宜府千金的身份,并未束缚她四肢。 兆宜府地牢不见天日,牢中只点了一截几乎燃尽的蜡烛,地面湿冷,隐约还泛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腐臭味道,仿佛曾经无数人在此处深受折磨,流血丧命。 叶凝阳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赤影刀和芥子早在入地牢前便被收走了。 她抱着膝盖蜷缩着,耳边静得只剩下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滴水声。 好黑,好硬,硌得屁股都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凝阳听见一阵脚步声。 温润的光晕从牢门外涌进来,叶凝阳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之后才仰起脸,看清来人时神情微微一顿。 “父亲……”她抿了抿唇角,故意转过脸去,“您把我关起来,怎么又出现在这里?” 叶承运手中捧着一尊烛台,崭新的鲛人膏幽然燃着火光。 “你母亲放心不下你,要我来看看你。” 他倾身将烛台递进去,掌心中还躺着一枚芥子。 叶凝阳一愣:“我的储物戒?” “拿好,此处不比兆宜府其他地方那样安逸,这些日子你独自在此,照顾好自己。” 此处光线昏暗,叶承运的半张脸被朦胧的光阴模糊,看不真切。 他似乎是深深地打量了叶凝阳一遍,良久才轻叹一声,“你是不是在怨我?” 叶凝阳一边将储物戒重新戴在手上,一边噘着嘴闷声道:“我才没有。” “凝阳,我把你关起来,只是为了保护你。” 叶承运语气很轻,低声道,“如今我与你母亲相信你没有用,季青林是潇湘剑宗首席,身后站着的是潇湘剑宗和云澜剑尊,我们兆宜府,总归得给旁人一个交代。” “潇湘剑宗又怎么样,云澜剑尊又怎么样,父亲难道怕了他们不成?” 叶凝阳冷嗤道,“谁不知道我们兆宜府千年前是与潇湘剑宗并驾齐驱的仙门世家?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人不知道给兆宜府几分薄面?” “凝阳,你也说了,那是千年前。”叶承运道,“凝阳,这一千年来,潇湘剑宗人才辈出,云风师祖修为高深已至归仙境,只差一步便可破碎虚空,而兆宜府却日渐衰微,早已不比当年。我看如今经历这些也好,你日后也该低调些行事。” “我相信父亲您一定能带领兆宜府重回昔日辉煌的。” “我?”叶承运轻笑一下摇头,“我怕是做不到了,兆宜府的未来是你和煜儿的。我如今胸无大志,只要你们平安顺遂,我便心满意足了。” “您说我便罢了,叶含煜那个傻小子有什么本事?”叶凝阳轻哼一声,“父亲,未来您若是将兆宜府交给我,我定然做得不比潇湘剑宗那个陆鸿雪差。” 叶承运又是一笑:“巾帼不让须眉,你果然是我的好女儿。凝阳,为了兆宜府,你当真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都愿意做吗?” “当然了。”叶凝阳不假思索道。 顿了顿,她半信半疑看一眼叶承运,“但也得看是什么事,有些事就不行。比如……您不会在想着让我和什么人联姻吧?那我才不要。” 叶承运忍不住大笑出声:“我女儿的婚事,自然能够自己做主。” 他从身上解下斗篷,指尖弹出一道灵风,拢着斗篷披在叶凝阳身上。 “凝阳,你受苦了。待这件事情了了,父亲便立即带你回去,任你处置。” 叶凝阳攥紧了斗篷,属于叶承运熟悉的气息令她在这陌生逼仄的环境之中安定下来。 她抬起头:“您相信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自然相信。”叶承运轻声道,“权宜之计而已,此处不光是地牢,也是我兆宜府最安全的地方,防御固若金汤,绝无可能有外人混入此地。” “凝阳,你照顾好自己,如今琐事繁多,我与你母亲择日抽空再来看你。” 叶承运转身,“待安全了,便将你放出来。” “父亲……”见他要走,叶凝阳有些舍不得。 这里太黑了,即便有鲛人膏也照不亮方寸大小的空间门,还没有人陪她说话。 她抬起眼,却只望见叶承运的背影消失在狭窄的门缝之后。 大门轰然关上。 29兆宜(九) 叶凝阳被押入地牢之后, 叶承运也似是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按着眉心勉强支撑着精神安排了新的住所,便也匆匆离去。 回到新的房间里, 空青瘫在椅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应当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叶凝阳身上灼烧的气息太浓, 他方才浑身都僵硬了,现在放松下来, 感觉浑身都疼。 裴烬负手立在窗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窗外的红枫树。 闻言他笑一声, 故意以一种吓唬小孩般的语气危言耸听:“那可不一定,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他回眸, 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否则,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空青猝不及防被他吓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时恼羞成怒:“你有病啊!” “好了,昨夜你也累了, 在这里好好休息。”温寒烟揉着额角出声打断。 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裴烬的衣领, 拽着他往门外走。 “你们去哪?”空青的声音被远远甩在后面。 “嘶, 轻点。”裴烬配合地稍倾身,亦步亦趋跟在温寒烟身后。 直到走出连廊, 他才单手轻轻扯了下领口,故作埋怨道,“很痛的。” “那不是叶凝阳的刀。”温寒烟顺势一把甩开他,抱剑立于枫树之下, “她的刀没有那么凶戾。” 红枫反射着淡淡的绯色映在她脸上,她抬眼看向裴烬,“昆吾刀?” 墨发玄衣的男人容色俊美,懒洋洋靠在红枫树上, 不知道从哪里折了根草叼在口中。 “你太小看昆吾刀了。”裴烬噗嗤一声笑出来,将草从口中抽出来扔到一边,漫不经心道,“如果那是昆吾刀,你当真以为你和房间里那个小废物,现在还有命活?” “随便你如何说。”温寒烟眯起眼睛,“但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在我之前拿到昆吾刀。” “唔。”裴烬不置可否应一声,“好啊,你大可以一试。” 温寒烟冷冰冰威胁:“若我拿到昆吾刀,发现其中另有隐情,我会杀了你。” “长得美若天仙,却整日满口打打杀杀,多不文雅。” 裴烬抬起手臂屈肘搭在她肩头,扬眉一笑,“不如温柔一点,来玩个游戏。换你猜一猜,若我先拿到昆吾刀,会不会杀了你?” 温寒烟唇角扯起凉意,肩膀微动将他甩下来:“你也大可以一试。” 她转身便走。 裴烬似乎也并未期待她的回应,稍微活动了一下被震得隐隐发痛的手臂,抱臂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他失笑一声。 “真没情趣。” 叶承运为他们安排的是一处偏院,三个厢房紧密排列,温寒烟回了正中央正对着院门的那一间,却并未过多停留。 她从芥子中掏出一枚玄幡,抬掌灌入灵力,将玄幡插在床头。 这是散修用来标记方位所用的普通玄幡,可以散发出主人的气息,是她在无相秘境时随手捡来的,用在此时再合适不过。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 温寒烟收敛气息,弯腰从窗柩翻出去,借着夜色朝着余冷安房中飞掠而去。 温寒烟脚步极快,身形化作一道纯白色的流光,瞬息间便来到余冷安和叶承运的院落之中。 白日里被叶凝阳以刀气劈的七零八落的房间光线昏暗,另一间却亮着。 橙黄的火光穿过薄薄的一层窗柩,透着融融的光晕。 温寒烟敛息落在屋顶之上,悄无声息地隐在暗处。 叶凝阳身上或许疑点重重,但她依旧认为另有隐情。 【为什么?】 龙傲天系统狐疑道,【现在几乎所有的迹象都指向了叶凝阳。】 【刀气对不上。】温寒烟抬起眼。 【不仅如此,叶凝阳那枚法器,从十八岁起便带在身边。】 龙傲天系统理所应当道:【这不正说明她能够探人命格?】 温寒烟语气平静道:【这只能说明她有能力,却说明不了她有动机。】 【甚至,这说明她动机并不高。否则,东洛州一早便出事了。】 温寒烟唇角微抿。 即便如此,叶凝阳身上发生的事情依旧令人疑窦丛生。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今夜,她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如果运气足够好,这答案多半还能够带着她找到昆吾刀的下落。 温寒烟凤眸浮现起一抹凉意,她压下睫羽,掩住眸底思绪。 她必须要抢在裴烬之前,拿到昆吾刀。 裴烬与她之间关系错综复杂,虚情假意之下,深掩着最刻骨的危险杀意。 正如她先前在鬼面罗刹手中抛下他。 他一日能顺着她的心意护她,一日便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杀她。 裴烬要找昆吾刀的目的,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温寒烟眼眸微眯,她对此心知肚明,但兆宜府她不得不来。 她身上的蛊,也需要这危机四伏的兆宜府给她答案。 夜色沉凝,更深露重。 一轮弯月高悬苍穹,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将兆宜府绵延的红墙碧瓦映得愈发幽静。 时间的流速在静谧中无限放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轻微的开门声传来。 温寒烟凝神看去,一道纤细的身影拢在墨色的外袍之中,安静地飞掠而出。 兜帽垂落下来掩住那人五官,令人辨不清面目。 只偶尔从兜帽边缘逸出几缕碎发,以及摇曳的金色耳珰。 是余冷安。 她打扮怪异,夜深人静之时偷偷溜出院落,明眼人都看得出古怪。 温寒烟安静在远处等待片刻,没有贸然动作。 余冷安修为比她高深,她不敢托大。 直到余冷安已经掠出数丈,残存的气息几乎散入风中无法分辨,她才提步打算跟上去。 刚一转身,温寒烟后心猝不及防撞进一个宽阔坚硬的怀中。 一种极具侵略性却又莫名醉人的木质香,自发顶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温寒烟倏然撩起眼皮,当机立断单手按剑。 这人何时靠近她,她竟然全无头绪,半点气息都没有感受到,更不知道对方来了多久。 流云剑铿然出鞘,剑风勾动气流,朝着身后之人鸠尾穴轰杀而去。 然而那人却似乎早已熟悉温寒烟的攻势路数,身形纹丝未动,只轻轻一抬手。 裴烬掌心压过她手腕外侧,指腹虚划而过,手背抵在她脉门,慢悠悠拦住她动作。 “是我。” 他低头悠然一笑,“好巧,你也来这里赏月?” 温寒烟眉间一皱,不仅并未收势,手腕一转挣脱开他的桎梏,反手屈肘击向他气海。 若不是知道裴烬的一身修为都被她吸了个干净,她简直不敢相信,一个毫无修为的人竟然能将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如此天衣无缝。 “明明分开没多久,怎么一见面就这么大火气。”裴烬倾身凑近,低声问,“什么人不长眼惹了你?” 他们之间距离太近,为了避免被余冷安察觉,特意克制着动作幅度。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像是紧贴在耳边落下来。 温寒烟不自觉回想起那一夜在寂烬渊的错乱,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瞬。 裴烬见状恶作剧般笑出声,顺势扣住温寒烟手腕、 这一次并未松手,而是用了些许力气。 他修为尽失,力道却出乎意料的令人无法反抗。 温寒烟眼睛微微睁大,整个人像是被亲昵揽在怀中。 她用力挣动了一下,可右手被钳制。 不知道裴烬用了什么刁钻手段,一时间竟然令她动弹不得。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拉近。 那股暗香愈发浓郁起来,在夜风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隔绝出方寸大小的一片天地。 温寒烟微微一怔。 近在咫尺的男人墨发玄衣,眉眼浓郁,垂眼含笑看着她。 月色落入那双黑寂的眼眸,漾着蛊惑人心的光晕。 一瞬间,仿佛情人般深情。 但几乎是同时,温寒烟便清醒过来。 加上先前为她披法衣,这是第二次了。 裴烬想对她用美男计? 可惜了,她不吃这一套。 “你怎么在这?”温寒烟面无表情抬起眼,脸上毫无羞赧之意。 仿佛身后靠着的不是什么俊美男人的怀抱,而是不起眼的一块石头。 裴烬不紧不慢松开她,双手后负,随意挑了下眉梢。 “有人专门来对我放了狠话,说不会给我我想要的东西。” 他一笑,“那我可不就得抓紧些时间,省得被人远远甩在后面。” 温寒烟扯了下唇角,轻笑:“那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裴烬:“嗯?” 温寒烟猛然用力甩开他,运起全身灵力,足尖一点,朝着余冷安的方向飞掠而去。 “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被甩在后面吧。” 雪白身影在裴烬眸底映出一抹倒影。 他盯着温寒烟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慢悠悠缀在后面。 “仗着灵力充盈可以为所欲为,便肆意欺凌弱小。” 裴烬煞有介事摇头,长叹一口气,“这便是正道弟子的作派么?好霸道啊。” 温寒烟面不改色一笑:“我如今已不是潇湘剑宗弟子,一介散修,无门无派,算不上什么正道。” 裴烬一愣。 温寒烟并未察觉,她说完那句话便不再理会裴烬的反应。 与裴烬耽误太多时间,她险些捕捉不到余冷安的气息。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焦躁。 裴烬果然不是什么好解决的对手。 她能够察觉到的异样,他定然也有所了解,不然方才根本不会与她不谋而合,在这里遇见。 温寒烟凝神辨认片刻,足下生风,朝着远方赶去。 她追着这抹淡得几乎消散的气息,在兆宜府中七拐八弯,来到一片废弃已久的院落。 昨夜被轰成了渣的金麒麟还躺在一旁,一片狼藉尚未来得及完全清理。 温寒烟惊疑不定,金麒麟之后守着的不是别的,竟然是兆宜府的地牢。 余冷安的气息比方才清晰了许多,此刻距离她并不远。 她视线微微一顿,在浓重的夜色掩映下,一抹黑色剪影在地牢门前摇晃了一下。 温寒烟远远候在一旁,借着黑暗和错落的屋脊掩蔽,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那个方向。 余冷安在地牢门前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入内,紧接着加快脚步绕过金麒麟,闪身进入了废院的一个厢房。 温寒烟在原地稍待片刻,才悄然跟了上去。 余冷安半夜三更作这种打扮来此,总不会是像裴烬所言那样,心血来潮来赏月色。 温寒烟不确定那间房中有几人,修为又如何,谨慎地并未靠近太多,而是在院落门前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将神识凝成一股纤细的丝,顺着夜风送入院落。 随即,一道熟悉的嘶哑声线穿过空气,如撕裂了声带的乌鸦鸣啼一般,落在她耳畔。 “考虑得怎么样了?” 温寒烟愕然抬眸。 鬼面罗刹? 裴烬竟然当真没杀他? 她心神激荡一瞬,咬牙勉力维持住气息平稳。 房中却在这时倏然一静。 温寒烟眉心一跳,指尖不自觉抚上流云剑柄,微微用力攥紧。 一院之隔的厢房之中,沉浮黑雾之间,那张狰狞鬼面蓦地一转,猩红光点不偏不倚望向温寒烟藏身的方向。 “什么人?!” 温寒烟指节猝然收紧,条件反射拔剑欲走。 但电光火石之间,一缕理智清醒地克制住她的本能,强行钉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不可能被鬼面罗刹察觉。 与九宫封印阵不同。 她的敛息术,是云澜剑尊亲自教的。 ‘师尊,未来我想超越师兄,超越您,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皆起于微末。过刚易折,若想变得强大,首先要学会的不是别的,而是如何自保。’ ‘唔……那我想学天下第一的自保的办法。’ ‘……’ ‘师尊?’ ‘这有何难。’ ‘原来这就是敛息术,今日我偷偷潜入师兄房中吓了他一大跳,他竟然真的没有发现我!’ ‘嗯,若你日后有所成,不只是他,即便是这世上修为最莫测之人,也无法察觉到你的气息。’ ‘最强的人……您吗?’ ‘除我以外,还有许多。’ ‘嗯……比如寂烬渊的那个该死的大魔头?那他呢,若我修炼成了,他也察觉不到我的踪迹么?’ ‘……’ 静默之中,似乎有一道轻得不可闻的叹息。 ‘他,自然也是不能的。’ …… 云澜剑尊并未说谎。 那日寂烬渊下,果然没有人察觉到她的气息。 所以她慷慨就义,以身炼器,以血肉之躯祭出兑泽书。 最终落得了个与裴烬两败俱伤的结局。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 阴冷的气息缓慢顺着夜幕蔓延而来,她身形却分毫未动。 区区鬼面罗刹又如何能看穿她的气息。 鬼面罗刹即便起疑,此刻也多半是试探。 她若是自乱阵脚,反倒打草惊蛇,坐实了她的位置。 ——如今流云剑已被尘生清震出裂痕,她未必是鬼面罗刹的对手。 苍穹陷落在一片黯淡之中,偶有夜风穿过枝叶,摩挲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一片死寂中,另一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传来。 “你未免太过谨慎了,这里是兆宜府禁地,知晓来路的人屈指可数,此刻不可能有旁人来。” 鬼面罗刹冷笑一声:“小心些总是没错的。今夜是我们计划最重要的时候,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容不得半点错漏。” “谁人不知晓这两日你们兆宜府热闹得很,来了不少贵客。” “谁知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惊动什么人,又有没有带来什么不太让人欢迎的小尾巴?” 话说到最后几个字,鬼面罗刹语气猛然一变。 温寒烟瞳孔猛然一缩。 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像是天边传来的奔雷。 黑雾融入夜色,所过之处枝叶草木皆在一阵怪声中化作齑粉。 雾气腾挪,在风中弥散得愈发快速,几乎下一瞬便要扑上温寒烟面门。 生存的本能几乎刻在骨髓里,她手臂条件反射一抬便要拔剑。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轻轻覆上温寒烟唇畔,将她用力压向怀中。 似曾相识的暗香袭来,温寒烟身体紧绷了一瞬,皱眉抬起眼。 视野中是裴烬清晰分明的下颌线条,他脸上第一次没有流露出多少笑意,此刻也并未看她,而是目视前方,定定盯着不远处。 那双狭长的黑眸之中盛入月光,漾着令人心悸的光晕。 下一瞬,黑雾扑面而来。 温寒烟下意识闭上眼睛。 眼睑彻底遮住视线之前,她依稀看见飞扬的玄色袖摆,上面繁复的暗纹在月色下若隐若现。 一股轻柔的力道按在她发顶,不轻不重压着她低下头。 她被包裹在一个蕴满了暗香的怀抱里,像是尚未降生的雏鸟,被严丝合缝地包裹在安全的壳中,外界的一切风浪与她无关。 砖墙被雾气瞬间腐蚀,房屋倾頽,飞檐顺着重力垂落,檐角下悬垂的风铃碰撞出狂乱的声响。 落在发顶的那股力道不知何时抽离而去,疼痛并未如期降临。 温寒烟睫羽轻颤了下,缓慢睁开眼,看见裴烬立在她身后,似笑非笑地垂眼看着她。 她再一转头,只见那些岩浆般滚滚而来、令人避之不及的黑雾,在越过裴烬袖摆时,像是遇上什么坚不可摧的屏障,自发如摩西分海般朝着两侧散去,很快在夜色之下消逝。 温寒烟抿抿唇角,什么也没说地挪开视线。 树影婆娑,厢房里传来那道朦胧的声音。 “住手!你到底打算闹出多大的动静,想引得整个兆宜府的人都赶过来吗?” 鬼面罗刹静默片刻:“不过是保险小心些罢了。若不是你随随便便放那些人进来,我也不至于如此草木皆兵。” 另一道声音轻笑一声:“你鬼面罗刹的毒雾纵横整个修仙界,雾气所过之处从不走生魂。那不过是些小辈,你有必要担心他们?” “……”再次静了静,鬼面罗刹才道,“也罢,既然方才毒雾并未探出任何气息,那我便当作无人靠近。即便有人能从毒雾之中死里逃生,但既然方才并未出手,那多半对你我图谋之事并无兴趣,也无意阻挠。” 这话中有话,不像是说给自己听,倒像是在暗示什么旁人。 温寒烟扭过头看一眼裴烬,传音道:“他这话是说给你听的吧。” 裴烬一偏头:“或许。” “你昨日并未杀他。”温寒烟目光落在他脸上,“是因为失去了修为,杀不了他?” 裴烬此人深不见底,寻常人失了毕生修为,几乎与废人无异。 他却奇招频出,让人看不清深浅。 她不得不防。 “漂亮的女人心思总是如此难测么?”裴烬不紧不慢收回手臂,“你倒也不必这样试探我。” 他翘起唇角,“不杀他,自然有本座的道理。不过一个鬼面罗刹,就算是倾尽兆宜府,本座也不会放在眼里。” 温寒烟垂下眼,视线向下挪向他方才挡在她身前的手臂。 衣料柔软细腻,反射着柔和的光泽,竟是分毫未损。 “你真的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 裴烬慵懒掸了掸袖摆,语调戏谑,“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值得永久纪念——美人竟然会主动担心我。” 温寒烟安静片刻,反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裴烬眸光微闪,笑意渐收。 温寒烟根本没指望他回答,想必这被封印了太多年的魔头,就连今年是哪一年都未必能记得住。 “正月三十。”她平静地报上日期,“记住了。” “记得像你说的那样,明年好好纪念这一天。” 温寒烟鼻腔里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气声,“若你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 裴烬眼睫压下来,冷白的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笑开:“好,那我便努力活得久一些。” 真有意思。 只是,有时候纪念并不一定需要两个人。 温寒烟没再说话。 她视线微凝,若有所思地在裴烬袖摆处停顿片刻。 他手臂自然垂落在身侧,看上去游刃有余,然而地上却不知何时无声积了一小片血洼。 淡淡的血腥气纠缠在风中,令人辨不真切。 寻常之人,恐怕便像是化作齑粉的砖瓦草木一般,在触碰到毒雾的瞬间,便化作一滩血水。 裴烬体质或许与旁人不同,只是暴露在法衣之外的手受了伤,此刻鲜血依旧滴滴答答在向下淌。 可他脸上却半点痛楚隐忍都看不见,闲适得仿佛真的正在自家后花园赏月品茗。 温寒烟皱眉撇开眼,淡淡地提醒他:“裴烬,苦肉计对我无用。” 如今她与裴烬是心照不宣的盟友。 可若昆吾刀当真现世,他们会立即转变为心照不宣的死敌。 到那时,若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会出手。 裴烬却笑了。 他赶到附近时,正瞥见黑云般倾轧而下的浓雾。 越与温寒烟相处,他越发觉得她有趣。 如今她的命还不能丢,他条件反射便出手帮了她。 待他回过神来之时,怀中触感温热柔软,很清浅的梨花香涌入鼻尖,就像漫天清冷的月华,存在感没有那么重,却恰到好处。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很久了。 似乎已经很久,他孑然一身尸山血海中过。 身边人皆是风景过客,来了又去,从未留下过任何人。 他不会保护任何人。 也不会有任何人护他。 冷不丁出现这样一个人,还真是一种陌生到奇异的感觉。 裴烬染血的指尖微蜷,深可见骨的伤势登时传来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他却似是有些畅快,眉眼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温寒烟瞥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也会做无所图的事么?” 裴烬扯了下唇角,良久,轻笑一声:“也对。” [叮!暗恋无声,你的守护震耳欲聋。] [白月光遇到危险,请立即出现在她身边,替她……] [等等,你这一次的动作还挺快?] 裴烬揉了下额角,随口笑道:[那么看在我这次还算配合的份上,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蠢得人头痛的东西,可以不用说下去了。] 绿江虐文系统犹豫片刻,总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良好的兆头。 它暗戳戳用权限调整了任务细节,故意拿乔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 [叮!任务完成!] [下不为例!以后一定要继续保持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拧眉感受了片刻:[就这?] [怎么了,看不上嘛?]绿江虐文在他识海里不悦地伸出两根小光条,像人一样抱起胸来。 [这一次,可是足足给你加了十年寿元呢!!] 裴烬冷嗤了一声:[倒扣时动辄便是百年,往回加就只剩下十年,你当我是叫花子?] [你你你——] 绿江虐文系统重重哼一声,[如果不是你非要任性妄为,提前离开寂烬渊,我们会一起被天道意志追杀吗?我还没有生气,你生什么气?] 说到这里,它越想越委屈,嘤嘤嘤地开始抹眼泪,[真是跟鸡随鸡,跟狗随狗,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宿主,不争气哇——] [闭嘴。]裴烬皱着眉压下眼睫,耐心彻底告罄。 他识海中两道声音叽叽喳喳缠在一起,他原本就头昏脑涨,此刻更觉得头痛。 不远处的厢房中对话仍在继续。 “你怎么还在犹豫?时间不多了。” “若你想要一举炼成,今夜就必须要献祭最后一抹纯阳命格之人的神魂。否则,之前我们中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鬼面罗刹冷声道,“究竟是叶凝阳,还是一步之遥的宏图伟业,你自己选。”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之后,另一道声音语气很沉:“当真没有别的办法?” “那个叫空青的潇湘剑宗外门弟子,不也是纯阳命格吗?用他的神魂为何不行?” “你还好意思对我提他!” 鬼面罗刹语气染上凉意,“是你确凿告诉我那小子是纯阳命格,我才会贸然出手,结果呢?却是折损一条分身,元气大伤,却一无所得!” 片刻之后,另一道声音才缓缓传来:“你的分身少说也有悟道初期的修为,他们三人最高却也只有合道境,怎会能伤了你?” “怎么,你是在质疑我?” 鬼面罗刹不悦嗤笑一声,语气更加冷淡,“我警告你,多余的事情不要问。” “你只需要知道,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温寒烟眸光凝固,假的? 房中另一人反应比她更加激烈。 “怎么可能?!司星宫的法器分明探到了他的命格,我亲眼所见,正是纯阳命格!” “司星宫的法器算什么,哪里有昆吾刀本身来得精准?” 鬼面罗刹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微微一僵。 “总之,靠近那小子之后,昆吾刀没有丝毫反应。事实胜于雄辩,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西贝货。” 另一人沉吟片刻:“若当真如此,定然有另一人替他伪造了命格。此人必然是真正的纯阳命格之人,不仅如此,想要骗过司星宫的法器可不简单,此人得有能够移形换影的本事。” “能做到这些,修为定不在归仙境之下。” 顿了顿,他声线沉凝,“莫非是你招惹来的浮屠塔的麻烦?” “少说废话。”鬼面罗刹语气一急,字里行间森冷鬼气横生。 “如今当务之急,是快些把事情办完。别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将炼刀的方法告诉你,纯阳命格之人的修士归我。” “巧得很,此刻我神功即将大成,也只差一名纯阳命格的血肉大补。” “到那时,就算浮屠塔玄罗殿巫阳舟亲临,也难奈我何!你我二人联手,放眼整个修仙界也不惧任何人,云澜剑尊更是不值一提!” 说到这里,黑雾剧烈翻滚起来,像是袖摆一甩,鬼面罗刹屈指成爪。 一道朱红的身影瞬间掠来,被黑雾卷着拖到鬼面罗刹脚边。 温寒烟所站的位置正好能够远远透过窗柩,窥见房中一角。 叶凝阳双眸紧闭,身上披着一件朱红绣金枫的斗篷,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她心头一跳,便听见鬼面罗刹诡笑两声。 “你倒是狠得下心来,不仅在鲛人膏中加了‘阴灵鬼泪’,就连斗篷也不放过。” 狰狞鬼面在黑雾之中若隐若现,更显诡谲,“不过,我就喜欢同你这样不拖泥带水的人共事。” “不过,你此刻犹豫也是人之常情。” 鬼面罗刹道,“你当真要为了叶凝阳放弃一切?” 另一人沉默许久,久到像是失了声,才缓慢地吐出一个字。 “……不。” 鬼面罗刹似是快意,大笑几声道:“好魄力!不过事先说明白,可不是我存心要你难做,只是这世间唯独纯阳命格的神魂,才能镇住昆吾刀的凶煞之气。” “你或许有所不知,当年裴烬是如何祭刀的。乾元裴氏当年可是享誉一方的世家大族,裴氏子弟命格各个至阳至纯。”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再加上他生来性情邪祟,这才勉强压下昆吾刀的凶戾。” “你我又不像裴烬那般阴邪,再不下些血本,如何镇得住?” “到时功败垂成,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另一人又是沉默良久,声线染上几分涩意,似是挣扎。 “可祭刀……需要以你的秘法将血肉骨髓全部吞噬蒸发,只剩下一抹神魂。之后,再将这抹神魂丢入邺火之中反复锤炼,直至半融于天地,才注入昆吾刀中。” “这过程之中,还要使人全程保持清醒,实在太过痛苦。” 鬼面罗刹哼笑一声:“要知道,被用来给昆吾刀祭刀的神魂,要永世受昆吾刀中凶戾之气撕扯,永无宁日。祭刀的过程算什么?若非能够承受这些,日后又如何能镇得住昆吾刀?” “要怪你就怪裴烬手段太过狠辣,如今他的规矩便是昆吾刀的规矩。规矩已经定下了,你能选的只有遵守,还是让别人来遵守。” 另一人再次安静下来,鬼面罗刹又道:“你为何如此悲观,要我说,应当是叶凝阳生生世世伴你左右,助你成就一番宏图霸业。” “之前你也看见了,这过程能够清醒着坚持下来的人不算多,所以我们才会多杀了那么些人。” “但依我看,叶凝阳倒是很有骨气,定能撑得住,这也没算给你丢脸。” “……” 温寒烟听得浑身发冷。 千年过去,修仙界中流传下来的大多都是裴烬血腥手腕,对于他的过去却知之甚少。 但“乾元裴氏”。 不难猜,这多半便是他母族。 为了祭刀,连母族中人都能如此残忍对待。 温寒烟缓慢地抬起眼,眸光意味不明。 裴烬站在她身后半步,几缕额发坠在眉间,半张脸陷落在黑暗之中,在阴影中辨不清神情。 他分明也听见了房中对话,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悔意痛惜,甚至连情绪也淡淡的,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温寒烟心底一点点沉下去,只感觉彻骨寒凉。 无论裴烬平日如何懒散戏谑,骨子里,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嗜血狠辣的魔头。 是她亲手放出了这样的祸患,日后也必须由她亲自终结。 厢房内,或许是急于修成功法,鬼面罗刹依旧耐着性子好生相劝。 “成事者难免付出代价,代价越重,日后成就便愈发夺目。” “如今距离你的目标不远了,你我畅享的将来指日可待,切莫徇私情而因小失大!” 说来说去,他似乎也有些不耐,语气陡然一转。 “你迟迟下不了手,那便让我来替你下!” 房中氤氲的黑雾凝滞片刻,猛地朝叶凝阳呼啸而去,眨眼间便要将她吞噬。 另一人再未出声,却也并未动作,仿佛在安静中默认。 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在温寒烟的角度,始终看不见另一人的面容,就连对方声音都听得不真切。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人垂眸一步一步上前,在窗柩上拓下一道瘦长的剪影,终于暴露在了她的视野之下。 隔着院落和沉浮的黑雾看清那道身影,温寒烟瞳孔骤缩。 30兆宜(十) 月光穿不透窗柩, 房中只燃着一枚火烛。 火光幽然,一寸寸映亮隐于暗处的那道身影。 朱红广袖长衫外罩金丝薄罩衫,金线绣的枫叶在光线下反射着惊心动魄的色泽。 看清那张脸, 温寒烟心头剧震。 怎么会是他? 叶承运儒雅温和的脸上此刻并无笑意。 他唇形偏薄,眼下不笑时唇角微微向下撇, 显出几分平日里看不出的阴郁感。 温寒烟攥紧了手指。 若她此刻不出手,叶凝阳下一瞬便要开始承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可她流云剑几乎断碎, 此刻强行出手, 未必能救得下叶凝阳,甚至可能反过来枉送了自己的命。 叶凝阳同她非亲非故, 不过两面之缘。 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温寒烟用力抿了下唇角。 【若此次不顾忌流云剑,你我全力以赴,能有几成胜算?】 龙傲天系统沉吟片刻:【六成。但流云剑支撑不了多久, 十招之后一定会断。如果那个时候你并未取胜, 本命剑断,你和叶凝阳都必死无疑。】 六成的胜算,若加上她血阵相助, 胜算或许能提高至七成。 【如果反派愿意像之前那样出手助你, 胜算或许能提高到十成。】 温寒烟心底凉凉嗤笑一声。 裴烬要的便是昆吾刀, 如今有叶凝阳替他祭刀,他恐怕开心还来不及。 只需要待鬼面罗刹自以为是替他办了事,他再出手夺刀, 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如果真如她所料, 昆吾刀能够取用她体内魔气—— 届时他等着她重伤濒死,一举拿回属于自己的修为,再反手轻而易举杀了她。 简直一箭双雕, 快活得很。 温寒烟手心渗出冷汗,眼底闪过几分狂乱挣扎。 她自认不是什么圣人,尤其五百年前以身炼器,苏醒后却被师门弃若敝履,落得如今下场。 过往种种宛若寒冰入体,将她一颗心都冻成磐石。 离开落云峰的那一刻,她便暗自发誓,前事只作上辈子如烟消逝,余下的岁月便是她的来生。 这一生,她只为自己而活。 可此刻眼睁睁看着叶凝阳堕入地狱,她心头那层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仿佛出现了裂痕。 要她见死不救,她日后又如何能够心安。 温寒烟用力攥紧剑柄,手腕一转正欲拔剑。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悠扬笛声顺着风声传来。 如山间清风吹散阴霾,又隐隐含着一种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气。 紧接着,一抹浅蓝色的灵光破窗而入,如水波般荡漾开来,将蔓延至叶凝阳身侧的黑雾逼退数尺。 温寒烟动作微顿,反手将尚未完全出鞘的流云剑送回去,重新掩住气息静静退回原地。 余冷安单手勾落兜帽,精致的脸庞似含霜雪。 她红唇旁贴着一支玉笛,一身朱红长裙,披金戴玉,一脚踢开房门大步跨入。 “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是你。” 余冷安走到叶凝阳身旁,将她拦在身后,慢慢地抬起眼睫。 她视线越过鬼面罗刹,微微停顿片刻,定定落在叶承运脸上。 “究竟什么事值得你如此煞费心机。” 余冷安静了静,语气平淡得仿佛一潭死水,“究竟有什么,比凝阳的性命还要重要。” 叶承运沉默片刻,才长叹一声道:“夫人,我本不愿让你插手此事,可你的好奇心为何偏要这样重?” “与她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别忘了,我们时间不多——此刻已是酉时,子时之前必须得解决。” 鬼面罗刹一击未得手反倒被逼退,语气愈发阴冷,黑雾再次汹涌翻滚而来。 “若她执意阻挠,一并杀了便是!” 阴风浮动,卷起余冷安衣袂翩跹。 她动也未动,只直直盯着叶承运的眼睛。 叶承运喉头上下滑动,余冷安的视线太过灼人,似邺火般将人灼伤,直烧到骨髓之中去。 他垂下眼睫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余冷安定定看着他,良久轻轻笑了下。 她敛眸,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光彩似烈阳穿破浓云。 “想要我的命,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可千万要小心脱了一层人皮,露出些什么令人作呕的败絮。” 余冷安手腕一翻,玉笛在她掌心化作一道璀璨流光。 “你们愣着干什么?我还赶着带凝阳回房睡觉,一起上吧!” “区区悟道中期,也敢大放厥词。” 鬼面罗刹冷嗤一声,狰狞鬼面沉入浓雾,化作万千墨烟散入虚空。 “全身上下,你恐怕最硬气的也只剩这张漂亮的嘴。待会我便替你撕烂了它,如何?” 一道雪亮剑光这时撕裂浓雾,当空斩来。 清冷的女声掷地有声落下来。 “我看该撕烂的是你这张恶心的脸。” 余冷安愕然抬眸,眼睛微微睁大:“寒烟仙子?” 温寒烟挽了个剑花轻巧落在她身边,微微点头:“叶夫人,此人并无实体,毒雾能够腐蚀血肉,请无比当心。” 余冷安一声冷笑。 “并无实体?” 一道浓雾似冷电般刺向她后心,然而她却连头也没回,纤长指尖翻飞快成一道道残影抚过笛身。 紧接着,浩瀚灵光自玉笛之中漾开,圈圈点点的涟漪瞬息间便铺满了整个房中,也勾勒出一道瘦长的剪影。 “藏头露尾的老鼠,不就在这里吗?” 余冷安不紧不慢侧身,丹红唇角微扬,扯起一抹嘲弄的冷意。 下一瞬,浅蓝色灵光不闪不避,化作天罗地网直直迎上去,将那道剪影包拢在内,猝然收紧! 一道尖啸声从腾腾黑雾中传出,几乎掀翻屋顶。 “啪嗒”一声坠地的脆响,鬼面被灵风一分为二,坠落地面。 浓雾被浅蓝色的灵光纠缠着,一时间仿佛被生生撕裂下来,一道瘦长的身影被吐出来。 郁将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戾意丛生的脸。 似乎是常年不见天日,他的肤色透着一种诡异的惨白,瘦骨嶙峋,颧骨高耸,看上去格外阴邪刻薄。 “很好,你是第一个见到我真面目的人,竟然还是个修乐的女人。” 那双狭窄的眼睛里流露出刻骨的阴毒,郁将盯着余冷安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不仅看不出半分善意,反倒令人极其不适,仿佛被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 “你竟练出了笛灵?” 余冷安微微一笑:“如何,这便怕了?” “怕?”郁将嗤笑一声,“不过是感慨,音修的确是我毒雾的天克。但若是能将克星反过来残杀,那岂不是格外快意?” 余冷安冷眼看着他,冰冷吐出四个字:“大言不惭。” “崇川州卫氏不愧是千年前赫赫有名的仙门世家,音修奇人辈出,惊才绝艳。只可惜人丁凋敝,我还以为,千年前便已经绝了后。” 郁将睨一眼一言不发的叶承运,“我却听说你夫人姓余,是你早年间游历遇见的散修,惯常用剑?” 叶承运薄唇微动,没有说话。 “你的手未免也太长,管得可真宽。我母亲便姓余,我乐意从她的姓氏,怎么了?” 余冷安自芥子中抽出一把长剑,“至于用剑,你若想同我比剑又有何难?我就在这里,你尽管来。” 与此同时,温寒烟听见余冷安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寒烟仙子,如今情势紧迫,客套的话我便不多说。我的笛灵能够拖住他的毒雾片刻,鬼面罗刹不擅近战,没了那些缠人的东西,即便他修为高于你,也未必是你对手,你可以与他放手一搏。” “但是动作务必要快,他所修功法太过阴邪,我无法确定笛灵能够支撑多久。” 温寒烟目不斜视,瞳仁微微转向叶承运:“那他呢?” “……叶承运修为太高,已经接近炼虚境,你对上他恐怕要吃亏。” 安静片刻,余冷安轻声道,“正好,这也是我们兆宜府的家务事,他便交由我来对付。” 温寒烟沉吟片刻,她们如今占据劣势,这是最有胜算的安排。 她干脆道:“好。” 余冷安语气复杂:“不愧是传闻中的那个寒烟仙子,与许多道貌岸然之人不同,你……称得上不负盛名。” “若今日你我有命带着凝阳活着离开,你此番不顾安危生死仗义相助,这份恩情,我此生必报。” 下一瞬,余冷安便径直迎上叶承运。 两人并不多话,在一片沉默之中转瞬间便过了数十招,悟道境的威压在虚空之中碰撞,整个房屋都隐隐震颤。 温寒烟不敢轻敌,精神紧绷成一条线。 鬼面罗刹的确似余冷安所说,不擅近战,而他也似乎深知这一点,并不全力与温寒烟针锋相对。 黑雾散去大半,可他身形却似鬼魅,悟道境修士的速度几乎令她无从辨认。 温寒烟攥紧了剑柄,心中微微焦躁。 鬼面罗刹与她若即若离地纠缠,想来也是在拖延时间,等待着笛灵被毒雾彻底腐蚀殆尽的那一瞬间,来收割她的性命。 可她分明知晓这一切,却有心无力,根本触碰不到他分毫。 余冷安说得轻巧,可毒雾难缠,笛灵与浓雾纠缠良久,耗费的绝对不止一点灵力。 她如何能辜负这样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落在她识海中。 “乾南,离东。” 裴烬声线天生带着几分华丽的意味,语调直到此刻依旧懒洋洋的,听不出多少多余的情绪。 电光火石间,温寒烟脑海里闪过许多碎片化的念头。 ——“他那样心狠手辣之人,裴氏上上下下三百五十八条人命,他可是一个也没有放过。” ——“若我说,我这次当真无所图呢?” ——“你那位忠心耿耿的师弟的命格,你算过吗?” ——“害得我元气大伤的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纯阳命格!”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裴烬的心思仿佛拢着一团迷雾,温寒烟无暇费心分辨。 但不过是两步方位而已,有龙傲天系统和流云剑在手,哪怕裴烬有心害她,她也绝非毫无还手之力。 温寒烟心一横,干脆按照裴烬给的方位,先后向东南闪身踏出一步。 雪色长裙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弧度,剑风裹挟着浩瀚灵力拦腰撕裂雾气,与郁将咽喉擦过。 温寒烟一愣。 对于裴烬的话她并未全信,出手时留有余地,只待变故突生时飞身撤离。 裴烬却竟然并未害她? 郁将也愕然抬眸,两双眼睛近在咫尺对上视线,一时间竟流露出类似的讶然。 他竟然险些被一个合道境的剑修伤了命门? 简直奇耻大辱! 他眸光流露出几分狠戾,身形一转不再避战,威压朝着温寒烟汹涌而来。 森冷死气与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毫无保留地兜头倾轧下来。 “坤北,巽西南,兑东南。” 裴烬的声音再次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点笑意,“我早说过了,我这人平生最是怜香惜玉——保护你都来不及,怎么会害你?” 温寒烟冷笑一声:“那便将昆吾刀留给我。” 裴烬也笑:“美人都喜欢这样强人所难么?” 温寒烟没理他,她不再留力,飞身一踩被轰塌了一般的红木桌,借力向北迎上一步,随即腰身一拧,朝着西南东南疾退两步。 郁将原本佯攻温寒烟身前,实则绕后直取她后心。 此刻却见她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到好处地侧身飞退,反手便斩来一道剑光。 轰—— 郁将咬牙被逼退几步,脸上浮现起怨毒之色。 这剑修也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分明只有合道境修为,剑意却极其霸道,灵力浩瀚仿佛用之不竭。 正面对上,他竟然只有闪躲的余地。 温寒烟一剑斩出,并未头脑发热追击而下,而是谨慎飞退数步,轻盈落于房梁之上。 她脑海飞速旋转着。 鬼面罗刹速度极快,但裴烬给的方位总是先人一步。 他语气笃定,老神在在,显然对这种看似鬼魅、毫无章法的攻势早已聊熟于心。 邪修的路数总是相似的,或许鬼面罗刹的招式,对于她而言陌生,对于裴烬而言却并非如此。 但无论如何,既然是能够预判的,那么她与对方之间修为带来的差距,便有机会弥补。 温寒烟撩起眼皮。 翩跹墨发拂过她脸侧血痕,一张素□□致的脸上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流露出几分玉石雕琢之后惊心动魄的美感。 趁着鬼面罗刹心神大乱,她此刻总算有片刻能够喘息,将繁杂冗余的思绪一寸寸梳理。 方才鬼面罗刹踩过的每一个方位串联起来,仿佛一幅水墨画般在眼前铺陈开来。 温寒烟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光点绵延成线,在她识海之中飞掠而过。 艮东北,乾西北。 “艮东北,乾西北。” 几乎是同时,温寒烟毫不犹豫足尖一点,踩实了这两个方位。 鬼面罗刹步法中蕴着一种玄妙的规律。 但并非无可解。 温寒烟调用起浑身灵力凝于足下,【踏云登仙步】在灵台之中无声运转。 裴烬黑眸微微一眯,看出她已短短瞬息间有所顿悟,没有再开口提醒方位。 还真是颗明珠,只可惜被潇湘剑宗找了去。 就这么弄脏了。 [叮!白月光身陷鏖战,请立即出手与她并肩作战,然后在危难关头将她揽在怀中,慢动作三百六十度转圈圈,四目相对,用低沉磁性的气泡音对她说:“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绝对!”] [叮!任务已发布,请勿消极怠工,请立即积极地响应号召,行动起来!] [叮!] [叮!] [……] [嘘。]裴烬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下颌微抬,示意一片剑光间愈发游刃有余的温寒烟。 [你看看她,像是需要我帮忙的样子么?] 绿江虐文系统小心翼翼从裴烬识海里探出小脑袋,正好看见温寒烟暴力一剑削平了一大片黑雾、鬼面罗刹满脸惊恐仓皇逃窜的画面。 [……]它怀疑人生地短暂陷入了沉默。 这和剧本里写的不一样啊!! …… 剑风阵阵,剑光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几乎将整个房间笼罩在内。 余冷安身上受了不少轻伤,向来讲究的鬓发落下几缕碎发,金钗她嫌碍事,早已随手拔了扔在一边。 她拎着长剑冷冷看着叶承运:“昆吾刀是凶煞之物,当年裴烬被封印在寂烬渊,逐天盟集九州之力都无法将这把凶刀彻底毁去。” “兆宜府身为四大世家之中仅剩的两脉,理应做好镇守之责。你却在做什么?炼刀祭刀,你莫非是想借昆吾刀的力量复兴兆宜府千年前的荣光?” 叶承运并未显出多少狼狈,不过衣衫稍微凌乱几分。 他并未否认,只是沉冷道:“我是兆宜府家主,却眼见着兆宜府日渐没落,反倒让潇湘剑宗扶摇直上。” 叶承运攥紧剑柄,声调高起来,“我想带领兆宜府重回世家第一的位置,至少与潇湘剑宗平分秋色,而非仰人鼻息看人眼色,这何错之有?” “潇湘剑宗水涨船高,是因为英杰辈出,前有云澜剑尊,后有寒烟仙子,而兆宜府却青黄不接。你若想要兆宜府重回巅峰,那便同我一起沉心修炼,广纳英才。” 余冷安眼尾猩红,剑指叶承运,“可你呢?你已多久没有闭关修炼过?整日对凝阳和煜儿不闻不问,自己却反过来走旁门左道。” “你不惜手段如此残忍地杀人性命,如今竟然还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身上!” 叶承运淡淡望着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他闭了闭眼睛,哑声道,“夫人,妇人之仁是永远无法成事的。” “妇人之仁?伦理纲常,在你口中竟然只是是妇人之仁?” 余冷安惨笑两声,“我明白了,叶承运。当年你执意娶我,也不过是因为无意间撞见我卫氏唯一继承人的身份,看中了我所拥有的一切。” “你答应替我隐瞒保守身世的秘密,不过是担忧旁人知晓了我的身份,与你争抢。” 余冷安眼底爬上蛛网般的血丝,她心底一寒,“我母亲虽缠绵病榻多年,可她有修为护体,身体并未差到会丢了性命。与你相识订婚不久,她却突然离世,也是你做的?” 叶承运眼睫微沉,平静道:“只有你孑然一身,才会愿意早日与我成婚。” “你真令人恶心。”余冷安指尖发颤。 她用力攥紧了玉笛,“我定要杀了你,告慰我母亲……” 叶承运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终于从一种冷酷到麻木的状态中挣脱出一分情绪。 “夫人,我只是太过在意你,太过害怕失去你。” “别再叫我夫人!” 回应他的是一道裹挟着滔天杀意的灵风,余冷安旋身而上直逼叶承运面门。 “惺惺作态,今日你要杀我,却还有脸说在意我,脸皮简直厚得令人大开眼界。” “若不杀你,你定要离开我了。” 叶承运不闪不避迎上这一击,叹口气。 “你死后,依旧是我唯一的夫人。待我享誉九州,我也绝不会另娶她人。” “修仙界至高的位置,永远是只属于我们二人的。” 余冷安听得直反胃,她心口杀意沸腾,出招凌厉,一时间折腾得房中天崩地裂般一片狼藉。 叶承运似乎还念及旧情,只一味闪躲并不出手。 余冷安皱眉,余光瞥见温寒烟剑锋几乎逼上鬼面罗刹颈侧,心底一喜。 叶承运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眉峰狠狠一拧。 郁将不能死。 若没了浮屠塔的秘法,他根本无法炼刀。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决不允许失败。 叶承运眸光一厉,拂袖甩出一道灵压,将余冷安甩出数尺,飞身朝着鬼面罗刹赶去。 余冷安闷咳一声,方才叶承运出手并未留情,她胸口血气翻涌,泛着一阵细密的隐痛。 她却顾不得这些,一撑身后墙面追上去,抬手举起玉笛,悠扬笛声自她唇畔流淌而出。 浅蓝色灵光莹莹荡漾开来,似柔软的藤蔓般缠绕上叶承运的身体,将他困在原地。 “寒烟仙子,当心!” 叶承运还未靠近,温寒烟便已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威压。 如今她与鬼面罗刹交手占尽上风,正是乘胜追击之时。 温寒烟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迫自己从那种被威压震慑得难以动弹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流云剑风勾动气流,瞬息间直扫鬼面罗刹脖颈。 叶承运脸色一沉,浑身灵压急速暴涨。 “住手!” 束缚在他身上的浅蓝色灵光被一阵浩瀚的灵风向外推挤撕扯,余冷安几乎支撑不住,唇角逸出一抹血痕。 她却丝毫不退,任凭血迹顺着下颌滑落,再次一抬手:“你走不掉。” 叶承运沉默,俊逸脸上显出一抹狠色。 下一瞬,一道剑光破空袭来。 余冷安瞳孔微微放大,一阵剧痛片刻后才姗姗来迟,自胸口处蔓延开来。 她浑身脱了力,控制不住地松开手。 浅蓝色灵光化作万千光点散去,叶承运一震袖摆收剑,神情复杂。 “夫人,这是你逼我的。” 玉笛缓缓自余冷安掌心坠落,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纠缠不休的黑雾猛然膨胀开来,将浅蓝色的笛灵完全湮没。 喀嚓—— 清脆的碎裂声清晰可闻,玉笛碎裂,丁零当啷坠落在地。 余冷安登时呕出一大口血,力竭踉跄两步,支撑不住地倒在一边,向来妆容精致的脸上血色全无。 音修的乐器就像剑修的本命剑,如今玉笛尽碎,她受了反噬,方才又被叶承运一剑刺入左胸,如今就连站立都困难。 温寒烟心头一凛,当机立断收剑飞退。 几乎在同一时间,她方才所处的地方被一团浓雾吞噬。 雾气散去之时,不止陈设装潢,就连地板都被啃噬殆尽。 郁将脸色冷郁,浓雾失去了桎梏,重新飘回他身侧,于他周身沉浮。 他方才在温寒烟手下吃了不少亏,如今憋了一肚子火,二话不说便要杀她。 “慢着。”叶承运缓步走到他身边,拦住他动作。 郁将不悦道:“怎么了?” “她是温寒烟。” 叶承运的视线落在她掌心的流云剑上,“温寒烟的本命剑是云澜剑尊亲手铸成,其中天材地宝无数,最难得的便是千年一枚的云灵。” 他目光微转,看向一旁人事不省的叶凝阳。 “拿到那把剑,云灵对凝阳有用。” 顿了顿,叶承运道,“它能够助她在祭刀过程中神魂清醒、性命无忧,这样一来,成功是十拿九稳了。” 郁将怔了一下,才夸张地抚掌大笑:“还是你考虑周全。” 他又看向温寒烟,意味不明笑了下,“这可麻烦了,那把剑她不离手。毒雾可不会认人识物,我只能小心些,一点一点慢慢来。” “她可没法死得那么痛快了。” 余冷安跌落在一旁,唇上的红不知是口脂还是血迹。 她唇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又吐出一大口血,只得虚弱倒在一旁喘息。 如今情势急转而下,温寒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惊惶绝望。 她看也没看鬼面罗刹,只定定看着叶承运。 温寒烟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便是人懂得禁欲,妖兽却只知纵欲,无视常情修养,肆意妄为。” 叶承运微微扯了下唇角:“寒烟仙子,有些事情何必看得那么复杂?” 他缓声道,“人与妖兽最大的区别不是别的,恰恰是妖兽无需衣衫蔽体,而人需要,且多擅于点缀装饰。” 温寒烟轻笑一下:“歪理邪说倒是不少,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比魔头还巧舌如簧、颠倒是非之人。” “魔头。”叶承运慢条斯理重复一遍,忽地扬起唇角,“你是说裴烬?” “或许他也并非什么巧舌如簧之人,不过是……” 他脸上浮现起一抹古怪的笑意,说到这里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是道,“算了,多说无益。” “寒烟仙子,我原本并未想害你性命,只怪你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不合适的地方。” 叶承运开口间,鬼面罗刹已缓步朝着温寒烟走过来。 “寒烟仙子如此清丽,风姿绰约,化作一滩血肉岂不可惜。不如将你撕碎,将每一分美丽都保管收藏,岂不更好?” 郁将唇角扯起阴邪黏腻的笑意,“该从何处开始呢?” “开始个屁!” 一柄长剑穿破窗柩如电般飞来,铿然一声插在温寒烟身前,剑身嗡鸣不止。 空青紧随而来,单手按上鸿羽剑柄,眼神冰冷紧锁鬼面罗刹。 “离寒烟师姐远点。” 叶承运眉心略微一折,视线越过空青落向门前,神情一凝。 叶含煜立在门边,月华披在肩头,俊美的脸在阴影里辨不清表情。 季青林和纪宛晴在他身后半步,脸上情绪各异。 他方才听见巨响,正欲去寻纪宛晴,却发现纪宛晴就守在院中,仿佛一早便预料到什么,在这里等他一般。 赶来时他们又正遇上叶含煜,三人尚未靠近这处废院,便望见腾腾黑雾几乎遮天蔽月。 但谁也没想到赶到之后,竟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叶含煜不再去看叶承运,房间里一片狼藉,余冷安浑身浴血,身侧是昏迷的叶凝阳,他看得牙关都不自觉颤栗起来,一边拔剑一边快步上前。 “母亲,您怎么样?” “怎么样……咳,你只会说这些废话吗?” 余冷安又咳出几口血,抬眼冷声道,“你来干什么,真以为出去历练了一趟就了不得了?送死都不够人家塞牙缝,还不快走!” 叶含煜后槽牙用力咬紧,眼底逐渐盈上水光,不知是泪还是别的,攥着剑柄的指尖颤抖。 但那滴泪却到底没落下来,他没再说话,小心扶起叶凝阳将她靠在余冷安怀中,这才起身回眸。 叶含煜眼神骤然冷却,他死死盯着叶承运,说话却是对着季青林和空青:“我和季师兄来拖住……叶承运,空青去助前辈脱身,然后带着我母亲和姐姐先走。” 叶承运没说话,鬼面罗刹却不加掩饰嘲笑一声:“不过是几个合道境的小辈,也敢口出狂言?我看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他啧啧两声,不怀好意看向叶承运,“只可惜,你这兆宜府今日过后,怕是要绝后了。” “兆宜府祖训‘严明不避强,常正天下浩然’。” 叶含煜面无惧色,一字一顿道,“若兆宜府要沦为你这样邪祟的走狗,今日即便我战死于此也甘愿。” 他目光缓缓向上,转向叶承运,“至少无愧先祖。” 叶承运脸色铁青,鬼面罗刹哼笑一声:“我原本想留他一命,没想到他性情半点也不像你,竟然这样冥顽不灵。如何?我也一并替你杀了他。” 叶承运与他对视一眼,鬼面罗刹猛然抬手,浮动的黑雾瞬间凝成一道利刃,直取叶含煜面门。 然而那雾气却在几乎扑上他鼻尖时转了个圈,一道刺耳的尖啸声掀翻屋顶,黑雾朝着余冷安怀中的叶凝阳笼罩而下! “你们的命留着日后慢慢折磨,如今当务之急,可是你这位好姐姐。” 叶含煜毫不犹豫就地一滚,速度竟丝毫不逊色于转瞬即至的黑雾。 他左手拍上余冷安肩头将她推出去,足尖一踏地面旋身而起,右手拎着叶凝阳的衣领欲将她送出去。 然而此刻浓雾铺天盖地而来,封锁住前路,退亦无可退。 叶含煜指尖微蜷,一切只发生在呼吸之间,他当机立断伸开双臂,将叶凝阳挡在身下。 或许是这一番折腾太晃人,叶凝阳眼睫微颤,竟在这一刻幽幽转醒。 她眼神迷茫了片刻,但很快便立即清醒过来。 “危险,父亲他……”叶凝阳并不傻,陷入昏迷之前她便意识到了不对。 千万种不可能在她心头掠过,只剩下唯一一个令她心神俱裂的可能。 她一睁眼便望见几乎淹没整片空间的浓雾,四周桌椅高架皆在雾气中被融成齑粉。 叶凝阳抬起眼,叶含煜那张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近在咫尺,眼神却意外的平静。 “姐姐,时间有限,听我说。” 他一手将芥子按入她掌心,“这里有父亲曾经赠予我的防御法器,能够挡下炼虚境修士一击。待会你找机会带母亲离开,不要回头,它定能护你周全。” 叶凝阳眼睛一热,她向来张扬得近乎跋扈,此刻却声线发颤:“那你……” “你向来优秀,我样样也不及你。” 叶含煜语气冷静,语速很快,“姐姐,我知道你自小要强,有心做兆宜府未来的家主。我性情不够圆滑,炼器造诣平平无奇,剑法也不出挑,却因是嫡子而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反手便要将芥子塞回去,然而她只能猜到鲛人膏和斗篷上的异香或许有问题,却不知道叶承运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此刻她浑身灵力滞涩,半点也调用不得,手脚发软,根本使不上力气。 叶含煜的安排,是他们唯一可能的生路。 一滴泪自眼角落下来,叶凝阳扯起唇角,勉强拍了一下叶含煜发顶。 “不要以为这时候装成熟,我就会记你的好。”她轻声道,“从小到大,我最讨厌你了。” 说完这句话,叶凝阳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清泪,掌心虹光一闪,灿金色的铭文闪烁,弧光疾速涨大,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在内。 黑雾穿不透符文,一时间被强烈的光晕驱散,撕裂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裂口。 叶凝阳飞身而出,黑雾似乎察觉到猎物的挣扎,紧随着黏上去,将叶含煜彻底吞没。 就在下一秒,一道身影扑了过来,扯住叶含煜的衣摆用力将他拽出来。 然而那人似是力竭,这一扯惯性太大,身形向后跌落。 黑雾腾腾似是大张的兽口,瞬息间便咬住了她的右腿,锦衣华服、血肉白骨,顷刻间被啃噬殆尽。 余冷安闷哼一声,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指尖却死死扣着叶含煜的衣料,将他推向叶凝阳身侧。 符文闪烁,将他的身体一并包裹在内,彻底再无半点空隙。 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怔住了。 “母亲……” 余冷安待他向来不假辞色,待叶凝阳却极其温柔细致。 小时候他困惑过,也怨过,甚至怀疑过他是不是叶承运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余冷安是不是根本不爱他。 可修仙中人岁月如白驹过隙,时间长了,他整日被叶凝阳与日俱增的胜负欲缠得透不过气,渐渐也开始沉心于修炼,无暇再思索这些,也不再期待。 无论如何,母亲终究是母亲。 黑雾像是嗅见血腥气的野兽,不知餍足地攀附而上,转眼间便将余冷安下半身完全吞噬。 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唇色就连口脂都掩不住的发白,鲜红的血痕却从唇畔不间断溢出,色泽直晃人眼,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副表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我做什么?还不快些带你姐姐走。” 余冷安声线微弱,“当年你就那么一点大,胆子小得令人发笑,现在能耐了,还敢替你娘去死。” 她勉强嫌弃地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流露出很柔软的光。 “你一日没做兆宜府家主,兆宜府的烂摊子便一日轮不到你来收拾。” 余冷安道,“走吧。” “母亲……”叶含煜僵硬一瞬。 少顷,身形暴起,发了疯一般要从符文间冲出来。 叶凝阳费尽全身力气才艰难地拉住他,她不敢回头看余冷安,脸上早已糊满了眼泪,狼狈不堪。 “快走。”她言简意赅,“不然母亲就白白保护我们了。” 叶含煜耳边一阵嗡鸣,这一炷香时间降临的毁灭实在太多。 他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父亲,也同时失去了母亲。 就在这时,一道浩瀚剑光撕裂黑暗,将夜色般的浓雾拦腰斩断。 温寒烟将余冷安从浓雾中一把扯出来,浓郁的血腥味至窜入天灵盖。 她垂眸一看,余冷安下半身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过,大半裙衫已经消失,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伤口,胫骨腓骨也被腐蚀,参差不齐的髌骨沾着血肉。 方才就在鬼面罗刹出手的同时,叶承运朝着她和季青林四人出手。 叶承运已是接近炼虚境的修为,他们四人合力也只能勉强支撑。 她虽然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动,却终究还是来的晚了一步。 【她伤势太重,恐怕是救不了了。】龙傲天系统声音很沉重。 温寒烟又何尝看不出。 她抿抿唇,自芥子中掏出一枚丹药送进余冷安口中。 虽然未必能够救她性命,但至少能够缓解她的痛苦。 黑雾依旧紧缠着她和余冷安不放,温寒烟一边带着余冷安闪避一边观察四周。 富丽堂皇的厢房已看不出本来面目,天花板上巨大的窟窿连绵成片,涌入大片大片的夜色。 月光被黑雾遮蔽,整个空间除了交错的虹光闪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而另一边,由于少了她一人,空青、季青林和纪宛晴三人很快落于下风,如今已皆是浑身浴血,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流云剑身反射着寒芒,映出她黑沉的眼眸。 如今看来,她不得不再次使用血阵,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温寒烟手腕微转,流云剑划过一道弧线,锋利剑刃对准掌心。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斜地里探出来,双指并拢,夹住流云剑将剑身挪开。 “不知节制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裴烬勾了勾唇。 他视线落在她光洁白皙的掌心,煞有介事摇头叹息,“这样美的一双手,受伤岂不可惜?” 温寒烟皱眉,一时间竟辨不清他来意,不知是敌是友。 但若裴烬说的当真是她使用血阵之事,的确她先前在潇湘剑宗时动用过不少次血阵,若是再继续这样下去,很有可能会伤及根本。 她一瞬不瞬盯着裴烬的神情,试图从他每一次眨眼的频率和呼吸的幅度,分辨他的情绪。 裴烬不偏不倚迎上她视线,唇角噙着笑意,戏谑道:“看久了那团黑黢黢的丑东西,是不是突然觉得我俊美得见之难忘,忍不住倾心了?” 温寒烟:“……” 趁着她无言以对的瞬间,裴烬顺势扣住她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推。 “这种流血的脏活,还是交给我来做吧。” 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他脸上笑意尽褪。 在院落中被毒雾侵蚀的伤势还没好,依旧有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向下淌,裴烬长袖一扫,血珠下落的速度在这一刻无限变幻。 他指尖轻点向悬浮的血珠,下一瞬,血珠倏然爆开,化作更细密浓稠的血雾。 温寒烟手背一热,一只染血的手覆上来,不轻不重的力道,扣紧了她。 同一时刻,天地一阵震动,奔雷般的闷响轰然而下。 一道高亢的龙吟声仿佛自天边传来,浩荡的威压自苍穹倾轧而下。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弯折身体。 “什么人?!”叶承运愕然停手。 “腾龙吟……”郁将瞳孔骤缩,难以置信道,“这难道是浮屠塔玄罗殿中记载过的——” 浮屠塔? 温寒烟心头一动,浮现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她缓慢地抬起头。 一片暗红色的虚影自她和裴烬交叠的掌心下极速凝集而成,在几乎令人站立不稳的罡风龙卷中,轰然腾飞而起。 最后一抹血色悬于掌心,浮于虚空,凝成龙尾上最后一片龙鳞。 厢房飞檐倾頽,墙壁坍塌,向外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弦月高悬于苍穹之中,月色之下,一条长约十丈的巨龙腾于云层间,周身泛着暗红色的光晕,宛若覆着一层血色。 这动静太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温寒烟身上。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站得却极其挺拔,一身衣衫染血不复往昔冷冽,大片的血花平添几分瑰绝的美感,只是那双眼却极冷,整个人看上去都像是雪山湖泊旁的那一棵最峻拔的松。 在她身后,无边夜色之中,巨大的血红色腾龙宛若自远古而来,龙首高昂龙尾裹挟着呼啸的风,却宛若守护着她一般高悬于她身后的虚空。 “你怎么会用浮屠塔的秘术?!” 鬼面罗刹语气变得极为惊异,“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承运脸色也颇为凝重,双目直直盯着暗夜中盘旋的腾龙。 温寒烟感觉她指腹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扯着,在淡淡的血腥气中,仿佛有无数根猩红的血线拴在她指端。 那令所有人忌惮的腾龙,被这细细密密的血线禁锢在她指尖,乖顺地随着她的心意而动。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指,腾龙瞬间自云层中盘旋两圈,裹挟着滔天灵压俯冲而下。 温寒烟下意识抬起眼。 玄衣黑夜掩映下,裴烬的脸色看起来愈发苍白,也衬得那双眼眸愈发黑寂幽邃。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偏头看过来,薄唇微翘。 “这么迷人?”他笑,“我可是会动心的。” 31昆吾(一) 厢房墙壁裂纹斑驳, 树影憧憧在冰冷的夜色下映过来。 昂首嘶吼的腾龙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深红近墨的色泽,似是撕裂黄泉碧落降临世间。 龙吟声穿透云层,这一瞬间, 整个东洛州都为之震动, 无数人从睡梦之中惊醒,推开门窗走上街道, 敬畏地望向天际。 一些修为尚浅的修士不过受远远逸散而来的一缕灵风波动, 便浑身血气翻涌,脸色惨白。 “这、这是……血阵?” “从未见过这样霸道的血阵,结血阵的修士至少也有归仙境修为了吧?不知是哪位尊者,简直是要将东洛州都夷为平地了!” “别看了,快点走。还不知道是何方大能在此斗法, 小心殃及池鱼!” “兆宜府自然会护着我们的。” …… 龙吟呼啸,罡风猎猎倾轧而下,厢房原本已经破败不堪,这下再也支撑不住,瞬息间便被沉重的灵压夷为平地。 叶承运甩袖挥出一道虹光护在身前,一脸凝重。 记不清多久了, 他没有感受到此刻这种冰冷彻骨的感觉。 死亡的感觉。 郁将更像是见了鬼,脸上神情变幻, 时而茫然, 时而惊愕, 时而难以置信,堪称精彩纷呈。 “腾龙吟, 天下臣……” 他死死盯着对面,喃喃道,“不可能, 这分明是——” 不知想到什么,郁将脸色大变,当即顾不得别的,身形一掠转身便要逃。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一股冷冽刺骨的气息便锁定住他。 郁将咬牙大喝一声,运气全身修为抵抗,喉咙里却只发出断断续续、意味不明的音节,仿佛被什么扼住咽喉,浑身动弹不得。 郁将周身血液温度骤降,灵力在经脉之中倒流,痛不欲生。 他疼得眼前一片血色,仿佛全身血肉都被人撕裂了又黏上,黏上后又撕下来,周而复始,令人绝望。 ——简直就像是他方才威胁温寒烟那般。 不,比那还要残忍千倍万倍! 郁将视线一片模糊,余光冷不丁瞥见裴烬腰间摇曳的墨玉。 “长嬴”二字在栩栩如生的腾龙浮雕间,反射着莹润的光泽。 他身体猛然一震。 墨玉牌,腾龙纹。 这人用的果然是乾元裴氏的秘法! 浮屠塔玄罗殿中有过记载,乾元裴氏命格至阳至纯,族中禁术三十六秘法,以燃烧心头之血为代价,焚尽天下不平之事。 腾龙既出,天下尽执于掌中。 不只是这一次,先前这个男人毁了他的分身,用的也是裴氏秘法镇魔鼎! 那时他还只当此人或许也来自浮屠塔,可腾龙吟绝非裴氏子弟以外的修士学得会。 乾元裴氏千年前早已灭族,世间再无乾元裴氏,仅剩寂烬渊下镇着一人。 ——便是裴烬。 郁将冷汗簌簌而下。 “乾元……裴……” 就在这时,一道清清淡淡的气声在他识海中炸响。 “嘘。” 眼前黑衣墨发的俊美男子负手而立,唇角噙着淡笑盯着他看。 “你是想说‘乾元裴氏’?” 似是感慨,裴烬悠然叹口气,“说起来,本座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郁将浑身颤抖,不只是疼的还是吓的。 “尊、尊上,求您,求求您,饶……饶我一命……” 裴烬对他的痛苦求饶置若罔闻,他好整以暇欣赏着他垂死挣扎的模样。 半晌,忽地一笑,“这说法已经过时了。” “毕竟,乾元的人已经被本座杀了个干净,裴家也只剩下我一个了。” 裴烬悠然拖长尾音,自谦道,“一个人,怎么好意思自称氏族。” 见他并未立即动手,郁将仿佛看到一线希望,他语气激动道:“不,不!尊上,您千年前修为便已达到归仙境,如今定是半步登仙成神,一人可敌千军万马!” 裴烬很给面子地笑出声:“不敢当。” 半步登仙成神? 那他还真是让人失望了。 裴烬:“辛苦许久,你也是时候休息了。” 郁将浑身又是一阵剧痛,仿佛每一寸关节都被连着血肉生生扯碎,可他却又该死地保持着清醒,只得动弹不得地承受着煎熬折磨。 “啊啊啊——” 识海中一阵凄厉惨叫,现实中他却连发出声音都做不到。 裴烬被他吵得头痛,皱眉按着额角,彻底没了耐心。 砰—— 惨叫声戛然而止,郁将炸成一团血雾,血雨簌簌落下,黏腻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不同于毒雾的啃噬,他浑身血肉骨骼像是被一种力量,硬生生撕扯成了无数细小碎片。 裴烬慢条斯理收回手,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血污灰尘。 他抬眸微笑,“温寒烟是本座的人,你既然有胆子肖想她,眼下自然也该承担后果。” “做个好梦。”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传来空青一声惊呼。 “寒烟师姐!!小心啊!!” 裴烬眉头一跳,他压抑住胸口翻涌的血腥气,撩起眼睫转身回望。 身后空空如也。 *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在这句话落地的瞬间,腾龙轰然俯冲而下。 罡风浮动温寒烟脸侧的碎发,下一瞬,郁将便一脸惊恐僵硬地炸成了一团血花。 温寒烟飞身避开,这才免了被血水浇了兜头满身的命运。 她来不及分辨这究竟是不是来自于裴烬的恶意,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郁将几乎称不上尸体的那滩血水。 猩红光点缓缓从血液间浮起,在虚空之中拼凑凝集,眼见着便要凝成一柄长刀。 温寒烟眸光微动,当机立断调用起全身灵力,拔剑旋身攻向叶承运。 【你这是干什么!!】龙傲天系统惊掉了下巴,如果它有的话。 【那不是真正的昆吾刀。真正昆吾刀的下落,叶承运一定知道。】 流云剑反射出温寒烟寒星般的凤眸。 她抬眼,【绝不能让裴烬抢先,助我!】 说罢她足尖一点,迎着灵压逆流而上,流云剑芒大盛勾动风卷,朝着叶承运轰杀而去。 叶承运素来儒雅的眼底闪过狠戾。 如今鬼面罗刹已死,计划功败垂成,他本便想要这些人陪葬,竟然还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他轻蔑道:“不自量力。” 挥袖间长剑出鞘,千百道剑光凝集直冲云霄,刺向温寒烟心口。 “寒烟师姐!”空青不假思索提剑飞身去挡。 温寒烟却不躲不闪,反手挽了个剑花。 “别过来!” 雪亮剑光交织成细密剑网,猛然撞上那千百道剑光,一时间竟未落下风。 地面轰然震动,残存地板拔地而起卷入狂风之中,随着气浪撞向四周! 叶承运猛然抬眸,汹涌灵力奔涌而来,竟将他衣摆绞得粉碎。 他却视若无睹,而是死死盯着温寒烟,眼神流露出说不上的阴郁。 “这气息……我即便化成灰,也绝不会错认。” 叶承运唇角扯起一抹古怪笑意,眉目间却透着彻骨凉意,“你身上竟然有裴烬的气息。” 温寒烟心头一动,空青更是直直钉在了原地,愣住了:“裴烬?!” “不知前辈此话从何说起。” 温寒烟面不改色,不着痕迹套话道,“若我身上当真有那魔头的气息,你又为何此刻才能察觉?” “先前察觉不到,自然是因为你并未动用多少灵力。” 叶承运冷冷道,“但如今你与我对上,灵力如此滔滔不绝,每一次波动都染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我又如何能看错?” 虽说对方语气斩钉截铁,听了这话,温寒烟却反而默默松了口气。 叶承运所说的,多半与她和裴烬双修无关,而与方才他助她结成血阵有关。 龙傲天系统却否认:【不可能!血阵怎么会影响到你灵力之中的气息?】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脑海中便闪过别的繁杂念头。 思绪百转,只在一瞬间,温寒烟故作愠怒道:“即便我此刻叛出师门,从前也从未做过违背潇湘剑宗之事,前辈又何必在此血口喷人?” 叶承运并未回应,冷着脸凝神感受片刻,冷不丁冷嗤一声。 温寒烟心头微跳,直觉自己似乎距离某种想要查探的真相,愈发靠近。 “还望前辈明示。” “死前让你做个明白鬼也无妨。”叶承运扯了下唇角,“你体内的蛊与那魔头脱不了干系。” 果然……是蛊。 温寒烟心底了然一笑。 尽管早已有所猜测,可当猜测坐实成真,她还是忍不住觉得可笑。 这蛊既能令她的血镇压寂烬渊封印,又能令她引诱起裴烬情谷欠,在他意乱情迷时吸尽修为。 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制一般。 她曾经自以为的为天下苍生献祭,到头来,不过是旁人早便预料到的、对付裴烬不可或缺的工具。 温寒烟语气淡了些:“你可知是何人对我下蛊?” “此事与我无关。” 叶承运猛然抬手,剑光映上温寒烟眉眼,“寒烟仙子,这个问题,你还是去阎罗殿问吧!” 叶氏剑法以快闻名,剑光迅疾如电,剑风却势如破竹,虹光冲撞,竟将流云剑光交错而成的剑网撕开一道缺口,轰然斩落。 流云剑芒再次闪烁起来,细碎的破碎声湮没在轰鸣声中,裂纹又一次自裂口处向上蔓延,爬满了半截剑身。 太过汹涌的灵力几乎撕裂经脉,温寒烟丹田处也一阵剧痛。 尽管她已晋阶至合道境,但毕竟只是合道境初期,即便有系统相助,对上近乎炼虚境的对手,依旧有些吃力。 这两个大境界的沟壑,远非那么容易填补。 看出她瞬息间的神情,叶承运趁机反手向下一压。 只是他先前被腾龙灵压震出了内伤,此刻灵力翻涌,唇畔克制不住呛出一口血。 “受死!” 当—— 一道烈阳般的剑光就在这时紧随而至,叶含煜仗剑飞身而来,咬牙拧身一转,生生将剑意拦下来。 他咳出一口血,被震得倒退数步,却执着挡在温寒烟身前不愿离开:“前辈,你先走。” “叶含煜!” 叶承运眸光一顿,字字从牙关中挤出来,“我才是你的父亲,你为何却反过来帮着一个外人,非要与我作对!” 叶含煜内心复杂,不愿同他说话,也无暇同他说话。 如今直面叶承运剑意,他才感受到如岳般的威压,仿佛一座山头都压在脊梁上,迫使他不受控制跪倒在地。 前辈分明同他修为境界相当,却竟然能挡住叶承运数招…… 叶含煜咬牙硬撑,虎口处已被震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最后一丝力气也几乎在压力下被用尽,就在这时,一道青芒袭来,替他卸去了一半的力道。 “季青林?” 季青林青衫染血,墨发也粘着血迹,露出一双沉凝的眼眸。 “他境界太高,不是我们人多就能敌得过的。” 季青林勉力攥紧剑柄,他本命剑断,如今只能用芥子中的其他次等佩剑,实力也打了折扣。 他转头看温寒烟,“寒烟,事关紧急,你不要逞强了。虽然他此刻受了内伤,但你依旧不是他的对手。现在宛晴也受伤无法再战,待会我掩护你与我们一同离开。” 温寒烟抿唇不语,她多次承受超过修为极限的灵力,经脉被硬生生撕扯着拓宽。 在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间,她依稀感受到丹田气海沸腾起来,枯竭之势似乎在极端的锤炼之下,隐隐流露出充盈的迹象。 ——她竟然再一次触碰到了突破的界限。 龙傲天系统兴奋搓手:【对了,这就对了!】 【绝境逢生,触底反弹,边打边升级然后越级反杀小bss——这才是咱们龙傲天的精髓啊!!】 温寒烟赫然睁开眼睛,流云剑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弧度,瞬息间便将叶含煜和季青林身上的威压卸去大半。 叶含煜神色一喜,季青林却是怔住了,表情精彩纷呈。 寒烟她竟然……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濒临突破了? 自从她在落云峰苏醒过来,事到如今,也不过月余。 她竟然从一个废人一跃而成了合道境中期的剑修——而他本命剑断,若当真打起来,竟然未必是她对手! “既然不是对手,你便带着纪师妹先行离开吧。” 温寒烟随意瞥季青林一眼,左手一扯叶含煜,将他带到身后,“你助我牵制住他。” 季青林脸色愈发难看,温寒烟却不再理会他。 流云剑与叶承运手中长剑在罡风中狠狠撞在一起,气流自二人为中心朝着四周激荡开来,彻底将整片废院轰了个稀巴烂。 叶承运脸色彻底沉下来,最后定定看一眼叶含煜,眼睛赤红一片,却再无半点温存之色。 他单手掐诀,法器虹光自袖中冲天而上,化作千万道光点如雨般俯冲而下,将二人笼罩其中。 几乎是同时,一把巨剑自温寒烟身后凝集而成,以千钧之势于虚空之中横扫而来,将万千光影拦腰斩断! 剑气凛冽而来,叶承运被逼的踉跄两步,愕然抬眼:“怎么会!?” 他怎会被一个合道境剑修逼到如此地步! 强行催动【剑覆河山】后,浑身经脉骨骼剧痛,仿佛碎裂一般。 温寒烟丝毫不敢停顿,这样的剑招她只能用出一次,再无下一次机会。 趁叶承运片刻失神之时,她足尖轻点飞身而上,反手挽了个剑花,流云剑直取叶承运咽喉。 叶承运提剑欲挡,温寒烟却在几乎扑上他面门时陡然转向,不闪不避将身体迎向剑锋。 “前辈!” “寒烟师姐!” 噗嗤—— 鲜血飞溅,剑刃入肉,瞬息间穿透了温寒烟右侧肩胛骨,血花在白衣上登时绽开。 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咬牙拼尽全力刺出这最后一剑,剑势如风斩向叶承运丹田。 叶承运猛然呕出一大口血,强横剑意顺着剑身涌入他奇经八脉,绞碎经脉直捣入气海丹田。 温寒烟唇畔染血,她却任凭鲜血淋漓而下,一字一顿问,“昆吾刀在哪?” 叶承运面容扭曲一瞬,还想再战,却被叶含煜一剑挑开了佩剑。 当啷一声,长剑坠地。 大势已去,叶承运脸色阴沉闭上眼,双唇紧闭不发一言。 温寒烟冷着脸又将长剑送入几寸,“叶家主,你应当听说过,我叛出潇湘剑宗时大闹朱雀台,刺伤云澜剑尊和宗主陆鸿雪,不太讲究‘尊师重道’,也不怎么守规矩。” 叶承运睁开眼睛,看着叶含煜道:“任凭旁人如此折辱你生父,这便是你对我这些年教导养育你的回报?” 叶含煜唇角微颤,眸光闪烁片刻,终是咬牙道:“你要姐姐和母亲性命时,却也从未顾念旧情。” 叶承运脸色变了变,重新闭上眼睛。 温寒烟手腕微转,剑刃在叶承运丹田间转了一圈。 他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大口血,虚弱沉默片刻,终于耐不住疼痛开口:“如今已过子时,昆吾刀却缺了一名纯阳命格神魂。” “成败一念之间,皆因你们横插一脚生此事端,如今它不仅不能为人所用,反倒凶戾更甚平日!” 他艰难抬手掐了诀,虚空间虹光闪烁几下,焕发出刺目的光晕。 紧接着,光点自上而下坠落,仿佛落下的幕帘,层云散去,一道幽深暗门凭空而现。 叶承运收回手,冷冷道:“你若想死便去取。” 温寒烟一手扯起叶承运,转头对叶含煜道:“你留在此地。” 叶含煜迟疑片刻:“可是……前辈,我父……叶承运应当并未说谎,你还是不要进去为好。” 顿了顿,他道,“或者……换我去。他同我毕竟血浓于水……我父亲犯下的罪孽,合该由我一力承担。” “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温寒烟拽着叶承运向前走,说话却是对着叶含煜,“放心,我不会有事。” 若昆吾刀当真有灵,她体内那么多裴烬的魔气,便是这世上最妥帖的护身符。 叶含煜抿抿唇,见她神色坚决,且眉目冷然并无丝毫逞强之意。 沉吟片刻,退后半步,不再阻拦。 见她当真要进去,叶承运脸色未变:“你知不知道昆吾刀是什么东西?如今我已无力反抗,你又为何非要进去找死?” 温寒烟没搭理他,一脚踢开暗门跨门而入:“你只需要好好带路便好。” 她用力一扯叶承运衣领,将他挡在身前,“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我察觉你暗地里动手脚,你一定会死在我前面。” 叶承运脸色难看。 他倒是愿意同归于尽,只是这不代表他愿意受昆吾刀的折磨。 暗门后是宽度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每上前一步,两侧墙壁上便自发亮起幽然火光,一点点照亮前方的路。 两人顺利一路向前,越是向前走,温寒烟便愈发感觉周遭温度降低,淡淡的阴戾冷峻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整片空间并无窗,却似有阴风拂过她裙摆发尾,钻入领口,掀起一阵诡谲凉意。 两人最终停在一扇门前。 这门似是纯金打制,看上去极其厚重,上面符文若隐若现,却极其繁杂,似是有人极其忌惮里面的东西,在上面套了不知道多少层阵法。 “不要再向前走了。” 一片死寂之中,叶承运倏地开口。 他又咳出一口血来,“我伤势不轻,或许活不过今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若还信我,便听我这句劝告。” 丹田处沉寂已久的那枚墨色气海像是听见这句话,又像是感应到什么,前所未有地躁动起来。 温寒烟脸色沉凝。 出于一种直觉,她知道,昆吾刀就在这扇门之后。 “把禁制解开。”她平静地说。 叶承运静了静,才缓缓道:“可以,但你要答应我,待会只有你一个人跨过这扇门。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将我打晕扔在这里。” 温寒烟点头应了声。 暗门之内光线昏暗,纵横交错的虹光笼罩于门前,变幻交错,虚实相映。 叶承运叹口气,掐诀一层层将禁制解除。 他在上面下了一百零八层封印,每一层封印都以兆宜府能拿出的最高阶法器相镇,高深莫测,解起来极其耗费时间。 温寒烟指尖微动,无声攥紧了流云剑柄。 每一层符文黯淡下去,空气里的温度便降下一点。 不知是否是幻觉,阵阵阴风裹挟着厉鬼哭嚎在空中乱窜。 黑色的浓雾在暗色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隐着金戈铁马之势,却又暧昧黏腻,无数次擦过她腰身。 符文虹光明灭,最后一层禁制解除,一股凶戾之气陡然隔着门板倾轧而来。 温寒烟还未动作,叶承运重伤在身,当即便被震得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温寒烟脑中一阵晕眩,但躁动的墨色气海却在这时自发逸出一缕魔气,包裹住她浑身经脉,护住她灵台。 温寒烟摇晃一下,倏地从那阵铺天盖地的戾意中清醒过来。 她以剑撑地,艰难迎着砸落在身上的压迫感,推开门一步一步走进去。 门后空间不算宽阔,并无多余陈设,唯有中央一方高台,浩瀚灵力包裹着一枚金色刀匣,于虚空之中沉浮。 或许是感应到熟悉的气息,平静的刀匣在她靠近之时骤然震颤起来。 金属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浓墨悄无声息地自刀匣缝隙间溢出,鬼哭声也在这一刻嘹亮起来,几乎刺穿人的耳膜。 温寒烟于风中缓缓抬眸。 刀匣在她的视线之中,一寸寸打开。 鬼哭之声猝然急促起来,温寒烟几乎被这阵凶戾煞气压得直不起身来。 与此同时,她体内墨色气海再次震颤,魔气源源不断自发涌出,其间烈日般炽热的气息寸寸淌过她丹田经脉。 那阵冷意在这气息之下无处遁形,毫无还击之力地被逼退。 这时一道刺目的猩红刀光撕裂浓雾,金色刀匣承受不住这样猛烈的刀气,轰然一声四分五裂化作齑粉。 温寒烟勉强在狂风中睁开眼睛,缭绕的刀光散开,露出一柄四五尺长,刀背随刃而曲,色赤如火的长刀。 尽管从未见过昆吾刀,但几乎是一瞬间,温寒烟便认定,这定是传闻中的至邪之刀。 昆吾刀。 然而刀光缭绕,虚虚实实,明明眛昧,她看不真切,正欲向前再凑近些,一道劲风猛然袭上后心。 温寒烟身形急转,来人似乎并不想要她的命,这一击里并无半点杀意。 暗器掠过她身侧,不偏不倚啪嗒一声砸在昆吾刀上。 刀光闪了闪,似是要发怒,半晌却又仿佛意识到什么,重新蔫蔫地偃旗息鼓了。 温寒烟眼眸微眯,猜到来人身份,慢慢转过身。 与寂烬渊间如出一辙的浓雾,不知何时已蔓延至整个密室。 一人立于墨色之间,身姿挺拔如松,单手把玩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处碎掉的装潢上掉下来的断木,没骨头一般倚着墙面,漫不经心看着她。 裴烬扫一眼昆吾刀,悠然一笑:“这么多年没见,竟然连主人都险些认错,实在该打。” 他懒散直起身,缓步走过来,“你说是不是?” 随着裴烬一步步靠近,猩红刀光映上他浓墨重彩的眉眼。 温寒烟发现他脸色比平日更显得惨白,简直像是刚从坟堆里爬出来。 她抿抿唇,不动声色朝着昆吾刀的方向靠近一步。 昆吾刀似乎察觉到她体内魔气,迟疑于她与裴烬两人之间,分不清究竟谁是主人。 若她抢先一步,未尝不能将昆吾刀收为己用。 裴烬看出她意图,笑道:“不告而取即为偷,你却偷得明目张胆——它的主人此刻就站在你面前,你连掩饰都懒得与我做戏?” 温寒烟竟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想,若是从前,她肯定要被这话怼得心生退意。 但如今,她竟然心如止水,甚至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更过分些。 温寒烟道:“谁是主人口说无凭,不如让它自己来认一认。” 裴烬笑意渐淡:“多谢你替我找到此处,省了我不少力气。不过,剩下的事情,便不劳你费心了。” “不必客气。”温寒烟冷笑,“原本我也没打算分你一杯羹。” 说罢,她直接抬手探入刀光之中,欲先人一步将昆吾刀抢到手中。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斜地里伸来一把扣住她手腕,紧接着反手化掌推向她手腕内侧。 分明半点灵力都没有用上,但他身体素质比寻常人强上不少,借力一震,将她甩出数步。 眼见着昆吾刀在视野中无限缩小,温寒烟心中一凛,一踩墙面顺势而上,一剑刺向裴烬命门。 裴烬定然一早便知晓昆吾刀能牵动她体内魔气。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细节在温寒烟脑海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 ——裴烬欲以昆吾刀取她体内的魔气。 在那之后,他要取的多半便是她的命。 昆吾刀绝不能被裴烬拿到。 剑光闪跃,温寒烟这一剑并未留手。 裴烬修为全无,方才却能引得天降异象,底牌数不胜数。 不仅如此,他体术也分毫不差,方才竟能将她逼退。 温寒烟倒没指望这一剑能要裴烬的命,只想逼得他闪避,为自己拼得一线生机。 剑光瞬息而至,映亮了裴烬苍白凌厉的侧脸。 他轻咳一声微微皱了下眉,竟只稍侧了下身避开要害。 下一瞬,剑尖便没入他右臂。 温寒烟愣了下,裴烬竟没躲过? 血腥气蔓延开来,裴烬低头瞥一眼伤处,面不改色将剑尖抽出来。 他摇头叹口气,“还真是毫不留情。” 温寒烟顺势抽回剑尖,盯着他没说话。 裴烬左手一撑墙面稳住身形,又咳了两声,反倒笑了,“常言自古美人冷情似蛇蝎,果然诚不欺我。” 温寒烟眉心微蹙,心下狐疑。 她自然不会以为裴烬会在这种时候谦让她。 前夜裴烬在房中毫无防备深眠、苏醒时杀意凛然的模样在她脑海之中闪回。 她总觉得他有些古怪。 “你……”顿了顿,温寒烟眸光微冷,不再开口。 抢昆吾刀要紧。 她挥散脑海里繁杂的思绪,附灵力于双足,全力朝着昆吾刀飞身而去。 裴烬若有所感,眉眼间浮现起冷戾,抬手屈指成爪,与她几乎同时探向昆吾刀。 两人指尖一左一右,穿透明灭的刀光,触碰到刀柄。 这一刻刀光大盛,昆吾刀猛地剧烈颤动起来。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轰响震颤之间,刀光破碎,昆吾刀自刀尖至刀尾逐渐化作薄雾,如星似雨散入虚空。 仅剩下她夺了一半的刀柄。 温寒烟脸上流露出讶然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是一阵剧痛袭来。 体内的魔气似是发了狂,在她经脉之间横冲直撞,似是想要挣脱束缚。 她所修功法与裴烬背道而驰,根本容不下他的魔气,更别提如此粗暴的撕扯。 温寒烟登时眼前一黑,呕出一口血来。 就在这时,刀光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将她彻底湮没。 温寒烟视线一阵模糊,下意识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 不同于流云剑柄的光滑,昆吾刀柄上不知镌刻了些什么,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用力闭了闭眼睛,默念清心诀,勉力维持着灵台清明。 再次冷然抬起眼时,神情却骤然一顿。 一片雪幽然落下,落在她眉间。 陌生的男声清朗,穿透静谧风雪,笑盈盈落在她耳畔。 “差不多就停手吧。” “长嬴。” 32昆吾(二) 天光黯淡, 深秋的晚风萧瑟,蕴着刺骨凉意。 白墙黛瓦的建筑边缘虚化,融入远山苍茫的色泽之中。 天边落雪, 雪花零落坠于飞檐, 惊起龙纹风铃清脆作响。 龙吟呼啸,逐渐逸散于虚空,簌簌落下几滴暗红的血珠, 顺着衣摆滑落而下,凝聚在脚边。 裴烬毫不在意甩了下掌心血迹,这时一片雪飘飘悠悠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他掌心。 “秋日落雪, 倒是奇景。” 只是他体温偏高, 一片薄薄的雪花顷刻间便被热血融尽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黑衣, 眉目间已初见锋锐。 裴烬垂着眼眸,掌心一片血色,辨不清是血水还是雪水。 在他身后, 白衣墨发的俊美少年自始至终立在树下, 极有耐心地整理着袖摆不存在的褶皱。 白衣少年头也没抬地说:“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裴氏少主是什么伤春悲秋的风雅人。” 裴烬鼻腔轻嗤一声,甩袖掩住掌心伤处。 他回眸,颇有几分桀骜轻狂:“云风, 看了这么久, 那你倒是来说说,方才我这秘术你能接下几招?” “整日打打杀杀, 这有什么意思?” 云风慢条斯理抽出一柄折扇,“唰”地一声展开,在这难得的深秋初雪之中优雅摆了两下。 “一招我都接不了。” 他丝毫不嫌丢脸, 伸出一根手指摆了摆,一脸正色道,“同你切磋的时间,我都能与流华师妹说上好几句话了。” 裴烬一早便料到这种回应,唇角扯起几分嘲弄。 “收了你这样的懒鬼做弟子,潇湘剑宗还真是师门不幸。” 说罢,他转身从假山巨石上潇洒飞身而下,指尖弹出一道灵风,直扫向云风手中的折扇。 云风对此早已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知道裴烬攻势指向何处。 他面不改色一转手腕,轻而易举躲开他的偷袭。 末了他脚步不停,顺势轻盈转了一圈,一身雪色道袍衣袂翻飞,风流至极。 翻飞的黑色衣摆翩然落下,裴烬环臂站到他身边,嗤笑:“装腔作势。秋日摇折扇,也不怕冻死。” “非也非也,此言差矣。” 云风煞有介事道,“虽然我修为不及你,但也不至于被你如此小瞧。修仙中人皆有灵力护体,根本不畏严寒。” 他手腕转了转,不仅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晃了几下折扇,冷风从他腕间嗖嗖往外冒。 “岂止是秋日摇折扇,哪怕是冬日我也要摇。” 裴烬似笑非笑揶揄道:“又与司星宫那个玉流华有关?” “正是。” “多少年了,你还在缠着她不放?”裴烬一言难尽,“我看她根本懒得搭理你。” “这便是你误会了。”云风得意一笑,“流华师妹最喜欢我这副打扮。” 裴烬给面子地敷衍他:“此话怎讲。” “平日相见时,她大多时候都只同我说两句话。但我第一次手持折扇同她见面时,长嬴,你猜她同我说了几句话?” 裴烬方才修炼过秘术,此刻身体有些脱力,精神却极其亢奋。 他脑海里反复回忆着方才血阵祭出腾龙时的畅快之感,听了云风的话,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随口应了声:“嗯?” 云风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自顾自美滋滋感慨道:“她与我说了三句话!” “哦。”裴烬兴致缺缺,半晌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冷淡,加了一句,“说了什么?” “平日里,雷打不动‘你好’,‘再见’。” 顿了顿,云风下颌微抬,似是想到什么令人骄傲的事,慢慢吐出几个字,“那一日,她又对我多说了两个字。” ——“‘骚包’。” “……”裴烬抚掌两下,皮笑肉不笑,“真是恭喜。” 他一个动作没留意,拍掌时用力极大,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 裴烬没太在意,只随手抹了一把血迹,云风却多看了他一眼。 “但……长嬴,要我说,这秘术你还是少用为妙。” 裴烬漫不经心问:“怎么?” “你们裴氏三十六秘术霸道强横至极,能学成一两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更别说你,一年之内一口气学了个遍。说起来,别看你现在只是个合道境,若是当真用了方才那一招,我看你打悟道境修士都不在话下。” 静默片刻,云风叹口气,“长嬴,我知道你好胜要强,不过世间万事万物皆要遵从规律,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样的秘术需要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真正落在裴烬耳朵里的也不过只有几个字。 “什么叫‘只是个合道境’?” 裴烬不悦抬起眼,毫不客气拍了一下云风后脑勺,语气是毫不掩饰的目中无人,“我十七岁晋阶合道境,放眼整个修仙界,谁不知道‘天纵奇才’四个字几乎就刻在我脑门上?”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到你这,我就变成了‘区区合道境’?” 云风脸色一垮,心疼地顺了顺被裴烬弄乱的发型。 他笑得有点无奈:“你为什么抓住的重点总是这么离奇,我要说的分明不是这个。我听我父……额,师尊说,你们裴氏的秘术需要燃烧心头之血才能……” 裴烬不屑嗤笑打断他:“几滴心头血罢了,旁人或许看得重些,但对于我们裴氏子弟来说,又不是不可再生。不过是耗费的时间长了些,折损些寿元,又不会动摇修为根基,有什么大不了的?” 云风动作一顿,愕然,“你不怕死?” “年纪轻轻,活都还没活多久,怕什么死?” 裴烬懒洋洋靠在树干上。 秋叶枯黄缀在枯枝上,于风中狂乱摇曳,欲坠不坠。 “再说了,活那么久又有什么好。” 他盯着那片枯叶,“万事有尽头才显得珍贵,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两人皆只穿了一件单衣,一阵秋风过,凉意渗透薄薄的衣料黏在皮肤上,寻觅着破绽想要钻入骨髓。 “话虽如此,可耗损心头血终究会使你陷入虚弱,状态实力大打折扣。” 云风扯了一下风中摇摆的袖子,又把话题扯回来。 “如今你人就在乾元,倒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日后及冠,依照你们裴氏的规矩,你那时就要离家。若你独自一人在外游历,在这种时候遇上什么仇家对手,岂不是麻烦大了?” “你怎么像我父亲母亲一样,老气横秋,婆婆妈妈。” 裴烬不多话,干脆利落一偏头示意身侧空地,扬眉挑衅道,“就算是刚用过秘术,现在我闭着眼睛也能打十个你,不信试试?” “不了不了。”云风连连摆手。 他熟门熟路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糖塞到裴烬掌心,“老规矩,这一次我便用这个赔罪,比试留到下次,怎么样?” “成交。” 这事显然不是头一次发生,裴烬三两下撕开糖纸,熟稔仰头将糖扔到口中。 甜意在口腔中瞬间蔓延开来,压下难耐的血腥气。 他撩起眼皮看云风一眼,“去年的比试拖到今年,如今已是深秋,转眼马上又要到明年。时间拖得越久,你我之间差距越大,我倒要看看,全天下的糖被你一人搜刮干净的时候,你会被我打成什么惨样。” 苍穹一片黯淡,纯白的雪被夜色镀上一层灰白色。 雪花飞扬,依旧在向下落,隐隐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几片雪落在枯枝枝头,压得细枝略略弯折。 那片枯叶终究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伴着雪一同坠落下来,在风中卷集着落在云风脚边。 “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只要能勉强争些寿元陪在流华师妹身边,我便知足了。” 云风摇了摇折扇,碎发在脸侧飞扬。 “若真有那一日——” 他微微一笑。 “还望长嬴你,手下留情。” …… 雪依旧在下。 白墙黛瓦的精致建筑掩入远山,被彻底湮没在一片茫茫雪原之中。 血迹落于雪中,仿佛点点盛放的红梅,梅花开得艳丽。 一地零落逐渐汇聚成泥泞血河,暗红色的血迹汩汩淌过浸透了白雪,透出几分狰狞腐朽的死气。 上千名修士皆是一身朱红长衫,衣袂上金丝绣枫,御剑高悬,居高临下将整个断崖围了个水泄不通。 虹光闪烁交相辉映,似闪电般间或点亮夜幕。 为首之人严阵以待,紧盯着断崖边那道身影。 “前方是死路,裴烬,你如今身受重伤,无路可走了。” “一年前的今日,你一夜之间屠尽乾元裴氏,三百五十八条亡魂被你搅得不得安宁,整个宁江州血流成河,你可知罪!?” “魔头,今日我兆宜府便代裴氏家主清理门户,以祭他在天之灵!” 断崖边瀑布飞流直下,流水滚滚向远方奔涌,轰鸣声惊起无数飞鸟,在漆黑的苍穹中远去,被浓云吞噬。 裴烬负手站在断崖边,虽是浑身浴血,神情却丝毫不见狼狈。 “在天之灵?” 像是听见什么可笑的话,他慢条斯理重复一遍,轻蔑嗤笑一声。 昆吾刀在他手中嗡鸣不止,浓雾几乎比夜色还要更沉,裹挟着森冷戾气缭绕刀身。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识海中都是一阵刺痛,尖利的鬼哭声钻入他们灵台之中。 无数修为尚浅的修士惨叫一声,控制不住从飞剑上跌落下来。 裴烬慢慢道,“还需要提醒你么?裴氏上下满门亡魂皆在我手中这昆吾刀里备受折磨。” 他唇角翘起一抹不只是嘲弄还是邪气的弧度,“又何来在天之灵。” 寒风卷起他衣袂猎猎狂舞,他轻描淡写扫一眼步步紧逼的包围圈,倏地一笑。 “‘昆吾’近日胃口大得很。” 裴烬随手挽了个刀花,将昆吾刀反手插入身侧地面之中。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送你们一同好好品尝品尝其中滋味如何?”他眯起眼睛,“也不枉你们从云州追着我一路到历州来的心意。” “竖子张狂!” 为首那人红衣在风中狂舞,脸色沉凝,盯着裴烬身上残破黑衣,衣摆处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反射着冰冷的光晕。 “腾龙纹是裴氏家纹,端方清正,大义凛然——你裴烬却杀人如麻,满手血腥,将裴氏一族尽灭。” 他冷笑着吐出三个冰冷的字眼,“你也配。” 云海翻涌,月色艰难挣脱浓云而出,无声洒落。 呼啸山风中,裴烬脸上游刃有余的慵懒神情陡然凝滞。 他指尖微蜷,片刻忽地笑了下:“一件衣服而已,你不说,我都已经忘了。” 裴烬反手抽刀,他这随意一动作,半空之中却登时一片哗然,灵光此起彼伏,下一瞬便要攻上来。 却见刀光闪跃,刀锋却不偏不倚对准了他自己。 刺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断崖边,格外清晰可闻。 裴烬将宽袖割下来捏在掌心,他抬起眼,一双狭长幽邃的黑眸中似盛了月光,闪烁着莫名的光晕。 指节上染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在刀光剑影下更显斑驳,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收紧。 少顷,他松开手。 “你——” 叶绍辉怒喝一声,“裴烬,你欺宗灭祖,简直不知悔改!裴氏家纹竟然被你如此侮辱,你就一点都不在乎!?” 失去了依托,那片衣帛被深冬断崖处狂乱的风卷走,飘飘悠悠坠入看不见的崖底。 裴烬却看都没看一眼。 “一件破衣服而已,我嫌弃都来不及。” 他淡淡一笑,刀气罡风浮动起额发,露出那双冷戾的眼眸。 “又有什么可在乎。” …… 一道森冷霸道的气息顺着指腹涌入体内,横冲直闯,瞬息间便轰然冲入灵台。 温寒烟头痛欲裂,眼前闪过无数碎片画面。 无数不属于她的情绪汹涌而来,片刻便要淹没她的神智。 这样下去极其不妙,简直和夺舍无疑。 温寒烟心头一凛。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留有一分清醒,本能调动起浑身灵力,抵抗这股气息。 就在这时,墨色气海再次涌出源源不断的魔气,朝那股戾意如藤蔓般纠缠而上,翻腾着将其绞碎。 温寒烟猛然睁开眼睛。 视野中光线昏暗,唯一的光亮来自于掌心闪烁的刀光。 一人逆光而立,近在咫尺的容貌极俊,轮廓深邃,一双狭长凤眸居高临下盯着她,脸上表情不算好看。 熟悉的一张脸,她这些日子来朝夕相见。 然而就是这张脸,她方才又似乎见到许多陌生的样子。 温寒烟眸光微顿。 昆吾刀中镇压的戾意太盛,那些太过浓烈的情绪依稀还在她识海之中回荡。 一时间,她竟不知今夕何夕。 裴烬皱眉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毫无反应,眉间皱得更深:“莫不是傻了?” 温寒烟:“……” 温寒烟眨眨眼睛,不知何时,令她浑身刺痛的魔气无声地缩回气海之中。 属于她的灵力流淌过浑身经脉,清心诀悄然运转,压下那些莫名的思绪。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冷哼一声,语气却有些复杂。 裴烬没察觉到温寒烟语气细微的变化,他垂眸仔仔细细打量她片刻,眸光染着探究。 昆吾刀邪气极重,极易扰乱人心智。 被扰心智的修士,轻则灵台尽毁,沦为疯癫痴傻之人,重则堕入心魔,走火入魔而亡。 但身前女子却神色清明,一双凤眸之中闪烁着惊人的光亮,又冷又淡,不偏不倚回视着他。 裴烬一怔,随即便想通缘由。 他心下了然,面上却故作暧昧一笑:“我的东西还好用么?”屈指点了下昆吾刀柄,“好用到你连这个也要一并据为己有,宁死都不愿意撒手。” 方才温寒烟神情僵滞,裴烬不是没想过趁这个机会,直接用昆吾刀夺回魔气。 若能取回他毕生修为,根本不需做系统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也有资格不惧天道威压。 温寒烟的命,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然而任凭昆吾刀柄在裴烬指尖震颤良久,却压根催动不了温寒烟体内魔气,反倒叫她靠着魔气保住了性命。 这魔气离了他,还当真不认他这个主人。 不仅不搭理他,还上赶着跑去护着旁人。 再不甘再无奈,尝试无果,裴烬只得放弃。 这样一来,温寒烟就不能死。 温寒烟沉默片刻,并未反驳。 她的确是仗着体内有裴烬的魔气才敢放手一搏,果然赌对了。 但她犹豫半晌,还是没有松开手。 尽管无数画面只是一闪而过,但温寒烟还是认出了裴烬身侧白衣少年身上所穿的,正是潇湘剑宗统一制式服装。 那张脸看起来也有些熟悉,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曾经在何处见过。 况且,听裴烬少年时曾唤他“云风”。 难不成是千年前潇湘剑宗宗主之子,如今的归仙境老祖,云风师祖? 温寒烟脸色古怪。 裴烬竟认识潇湘剑宗师祖,看起来关系还相当不错。 他还亲口说…… ——“我不求长命百岁,只求惩凶除恶,在世的每一日都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之人,却手刃母族三百五十八条性命,灭兆宜府满门,搅得整个修仙界翻天覆地,震荡不休。 温寒烟愈发看不透裴烬。 不过,人性复杂,她早已在落云峰上领教了。 即便裴烬本性不坏,但世间亘古不变,便是人心善变。 还有那件被他亲手割下的袖摆。 温寒烟想起她那一日看见罗侯时,为何觉得眼熟了。 她视线缓缓向下,落在裴烬腰间的墨玉牌上。 凹凸不平的腾龙纹在刀光掩映下,泛着绯色的不祥光泽。 她心头微澜,又抬眸不动声色打量裴烬的脸色。 按照方才她在幻想之中所听到的,裴烬先前应当便是使用了裴氏三十六秘术,才将鬼面罗刹瞬息间抹杀。 看来他修为尽失,一路却奇招频出,靠的便是这种耗损心头精血,折损寿元,逆天而行之法。 如今,他应当是极度虚弱之时。 而原本决心耗损精血结血阵之人,分明是她。 温寒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若裴烬目的只有取刀,他当时为何要动用秘术? 待她与叶承运和鬼面罗刹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上上之策。 温寒烟眼眸微眯。 莫非……他真是为了帮她? 可朝夕相处之人如季青林,都不可能为她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裴烬同她非亲非故,没道理对她好。 思及此,温寒烟不仅并未松手,反倒更用力地攥紧了一半昆吾刀柄。 “我曾答应过助你寻昆吾刀。”她冷声道,“但你却从未提及,你要昆吾刀究竟有何用。” 昆吾刀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功效。 谁知道方才她所见,是不是裴烬有意为之。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她体内不知道哪来的蛊还没清。 盲目的信任,只会让她死得比任何人都快。 裴烬只扫她一眼便看出温寒烟心中所想。 他按了按眉心:“那不是你能掌控的东西,若是不想害人害己,最好交给我。” 温寒烟平淡道:“将昆吾刀给你,就不是害人害己了?” 裴烬的确欣赏温寒烟心思缜密,谨小慎微,不似许多人那样蠢笨天真。 但换在此时,他只觉得头痛。 “我不会对你出手。” 裴烬破天荒收了花言巧语,简截了当道,“若你不信,我愿以道心起誓。” 说罢,他不管温寒烟反应,干脆利落抬手掐诀,指尖点上她眉心。 一抹熟悉的气息自眉心涌入识海,却不似先前那般无所顾忌,而是轻柔勾出她一缕神识,严丝合缝地缠绕。 平静的识海间漾起涟漪,圈圈点点的波纹之上,两缕神识纠缠着融为一体。 道心誓已成。 一切发生得太快,尘埃落定之时,温寒烟彻底怔住了。 裴烬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收回手:“如何,满意了?” 他指尖又一点昆吾刀柄,示意她放开。 裴氏秘术虽然伤不了他根基,但对身体损害极大。 如今他身无修为,无时无刻不受天道压制,强行动用秘术之后,身体已是千疮百孔,能站在这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他时间不多,没兴趣浪费在这种没必要的小事上。 若能让温寒烟放心,日后心甘情愿同他合作,少些猜忌,发个道心誓而已,他不在乎。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修仙中人,没有哪个不知道道心起誓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誓言此生此世不可磨灭,至死方休。 她先前半是赌气,半是嘲弄,要季青林和云澜剑尊对她发道心誓,却无一人敢开口。 这不仅是枷锁,更是耻辱。 因此,先前她三番两次以“起誓”紧逼季青林和云澜剑尊。 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不愿。 可如今她分明什么都没说,裴烬却…… 温寒烟指尖动作微顿,裴烬并不催促她,只立在一边等她。 她安静片刻,终究一点一点松开手。 “你……时常发道心誓?”看着裴烬将昆吾刀柄拢入掌心,脸上毫无异样之色,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温寒烟语气怪异。 这动作未免太快,状态太过熟练了。 “第一次。” 指腹一寸寸抚过刀柄上的雕纹,裴烬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情绪。 半晌,他将昆吾刀柄收起,抬眸悠然一笑,“难得听你问这种问题,不会是吃醋了吧?” 心头辨不清的情绪瞬间被这句话击了个粉碎,渣都不剩。 温寒烟冷笑一声,转身便走,也不顾裴烬究竟在身后折腾什么。 “昆吾刀封印被破,压不住戾气,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要塌了。” 她头也不回,“你就留在这里慢慢吃灰吧。” 看着她背影化作一道流光,眨眼间消失在密道尽头,裴烬才拧眉咳出一口血。 细细密密如蛛网般的裂痕爬满了墙面,密室间一阵轰鸣震颤,飞沙走石,顷刻间便要倾頽化作一片废墟。 即便留在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成为第一个死因活埋的归仙境修士,裴烬还是并未立即离开。 他若无其事抹去唇畔血痕,转身走向叶承运。 俯视着那件朱红绣金枫的衣衫,他眸光意味不明,倾身单手把叶承运从角落里拎出来,抬腿一脚踩上叶承运丹田处的伤口。 “啊——” 剧痛袭来,生生将叶承运从昏厥之中扯回了现实。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先前那名玄衣男子散漫立在一旁,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一截断刀。 “你——你竟然能徒手触碰昆吾刀。” 叶承运惊疑不定,开口时嗓音嘶哑,“你究竟是什么人!?” 裴烬但笑不语,足尖又是一碾,生生将叶承运还未完全破碎的丹田踏碎。 叶承运“哇”得喷出一大口血,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就对了。”垂眸好整以暇欣赏着他的惨状,裴烬微微一笑,“我这人喜欢清净,向来讨厌聒噪的废话。” 他半蹲着靠近叶承运,单手搭在膝头,把刀柄递到叶承运眼前,“你神神秘秘宝贝得不行,害得我满心期待欢喜来此,结果就这么一丁点,真让人失望。” 说着,他又将刀柄向前递了一点。 这要人命的凶戾东西就这么凑到眼前来,叶承运下意识扭头想要躲开,然而扑面而来的戾意几乎掀翻他的天灵盖。 他惨叫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来,浑身剧烈颤抖。 “抱歉,抱歉。许久没有碰过昆吾刀,我手有些生了,也忘了旁人靠近不得。” 裴烬毫无歉意后撤半步,“我只有一个问题,若是你如实回答,我可以将你从这里带出去。” 惊天动地的闷响之中,密室摇曳,叶承运良久才缓回一口气来。 “好,我说。”他如今修为被废,但并非完全无力回天,若能离开这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裴烬盯着他:“剩下的昆吾刀在哪?” “我……我只知道浮屠塔中有一片残刀。” 叶承运断断续续道,“鬼面罗刹自玄罗殿叛逃,他是巫阳舟的亲信,知道浮屠塔得了一枚残刀,而且已成功炼刀。” “他与我交易,将炼刀秘法告知于我,我提供给他安身之所,还有纯阳命格之人的血肉供他修炼。” 裴烬眸光微淡,有点失望:“就这?” 他还以为以这蠢货的张扬做派,知道的该比这些多得多。 “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 叶承运喘了口气,声线因为剧痛而发着颤,“当年裴烬战败,被镇压在寂烬渊之下,正道合力也毁不掉这邪刀。最后,只好将它震碎分散至各大仙门世家,这才勉强压下它的戾气邪性。” “唔,原来是这样。”裴烬若有所思点点头,随即一撩衣摆起身,“多谢告知。” 见他要走,叶承运急忙跟着想要起身,却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 他疼得直接跌回去,但又急又慌,尾音都发颤发尖,“我不问你身份,告知你这么多,只求你带我离开这,你难道要反悔不成!?” “是啊。” 裴烬毫不心虚地点点头,也半真半假陪着他咳了几声。 他一边指着自己唇畔的血迹,一边叹息道,“只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活不长久。” 迎着叶承运瞬间惨淡下来、却又染着浓郁愠意的眼神,裴烬稍俯身,唇角噙着笑意慢悠悠道,“叶家主见解高深,我深以为然。” “你——!” 叶承运怒急攻心,眼前一黑又喷出一口血。 他再次缓过来之时,身侧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旁人的影子。 天花板撑不住坠下不规则的乱石,叶承运满心绝望。 就在这时,一道雪色身影掠过,一只手拎起他的衣领,把他一把扯了起来。 他看清来人,心中大喜:“寒、寒烟仙子?!” “救命!你若愿意救我,兆宜府的一切,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尘烟弥漫,温寒烟容色清丽,皮肤白皙如玉。 她并未立刻动作,而是一剑横在他颈侧。 “对于我体内的蛊,你还知道多少。” 温寒烟淡淡道,“我对兆宜府的一切不感兴趣,但你若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承运两眼一黑:“……” 33昆吾(三) 温寒烟并未真正离开暗室, 而是收敛气息躲在了暗处。 昆吾刀幻象历历在目,她辨不清真伪,便佯装先行离开, 再观察裴烬反应。 饶是远远已经听见这边凄厉的惨叫声,可真看见叶承运一身惨状, 温寒烟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但叶承运罪孽罄竹难书,她并不同情, 便挪开视线,若无其事开口。 “对于我体内的蛊,你还知道多少。” 顿了顿,她脑海中莫名闪回裴烬不久前说过的话, 想了想, 的确这样听上去更有诱惑力。 温寒烟便有样学样加了一句, “你若能知无不言,我可以带你出去。” 叶承运唇角颤抖,像是想说什么,但一阵气血上涌, 被气得又是一口血呕出来。 他做兆宜府家主近千年, 修仙界高低都得敬他一声“前辈”, 何曾受过这种奇耻大辱! 这两人是商量好了轮流来折辱他!? 温寒烟微微皱眉,盯着他前襟上大片的血迹, 目光中流露出担忧。 人有多少血够这样吐,再吐下去怕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要救他吧?】龙傲天系统惊恐道。 温寒烟眼也不眨手腕一压, 趁着叶承运还没死透, 剑刃嵌入叶承运颈侧半寸,语气更冷,“说。” “……” 终究是生的意志压过了一切, 叶承运颤声道,“兆宜府以炼器闻名九州,不通制蛊之法。乾元裴氏覆灭之后,我只能告诉你,如今懂得如何制蛊的,只有浮屠塔。” 他侧了侧身避开她剑刃,“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浮屠塔的人,亦或者是问一问潇湘剑宗的人——若你从未接触过浮屠塔中人,那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你身上下蛊的,也只有你从前宗门中人,你在这里问我又有何用?!” 温寒烟静了静。 她心头微动,无数念头闪过。 流云剑光一闪,剑刃紧随而至,再次贴紧叶承运颈侧伤处。 “你先前说裴烬灭兆宜府满门。”她抬眸,“此话从何说起?” 眼见着暗室就要彻底坍塌,叶承运也不再反抗,语速极快地说:“千年前裴烬一夜屠尽乾元裴氏,宁江州血流成河,震动九州,仙门世家众人对他紧追不舍,他却在历州将兆宜府精锐尽数斩杀……” “五百四十三人,无一幸免。” 纷杂画面在脑海之中掠过,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历州将兆宜府精锐尽灭。 莫非……便是她方才在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见的那一幕? 温寒烟缓缓垂眸,纤长卷翘的睫羽掩住眸底的情绪。 如此看来,她方才于幻象中所见,全都是真的。 “你说兆宜府中人无一幸免——”温寒烟蹙眉,“那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叶承运闭了闭眼睛:“那时我不过五岁,父亲将我留在东洛州,我才勉强幸免于难。” 他字字泣血,“但当时兆宜府上下只剩我一个人,还只是个年仅五岁、不过引灵境的幼童——你可知我当时处境如何艰难,走到如今这一步又付出了多少?!可兆宜府还是日渐衰微没落……” “不到万不得已,我又怎会剑走偏锋!” 叶承运猛然睁开眼睛,嗓音嘶哑道,“那些枉死之人即便冤魂不散,也怪不得我。东洛州是我的故土,是我当年于危难之间门一点一点重新建立起来的,我又何尝忍心看它沦落到如今模样?” “要怪,就只能怪裴烬杀人如麻,害了裴氏还嫌不够,还要害得我兆宜府满门尽灭!我不过是顺应先祖遗愿,复兆宜府往日荣光罢了。” 他情绪激动,血痕顺着唇角向下流,却全然不顾,状若癫狂。 “如今这一切,全都拜裴烬那魔头所赐!” 温寒烟眉梢微抬,眼底浮现起几分奇异的情绪。 这一连串的说辞,于她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于,叶承运口中所说的一切,皆与她无关。 可熟悉在于,他的观念思维、神态口吻,处处都简直像极了当日朱雀台上对她围追堵截、痛心疾首的每一个人。 温寒烟简直理解不了叶承运的脑回路,裴烬的确犯下杀孽无数,但那也都是千年前发生的事。 自从他离开寂烬渊跟在她身边,虽然心性幽邃不定,令她警惕戒备,可平心而论,却也当真从未害过任何一人性命。 如今东洛州冤魂横流,罪魁祸首自始至终只有叶承运和鬼面罗刹两个人。 就事论事,跟裴烬有什么关系? “你口口声声说恨他。可到头来,却也不过是想要借他的昆吾邪刀,达成心中所愿。” 温寒烟唇角扯起嘲弄,缓慢地笑了一声。 “兆宜府虽不复千年前问鼎修仙界的光耀,千年来却也保东洛州一方安宁无虞,受千万人景仰。” 她语调冰冷道,“杀人祭刀,无人逼迫你。叶氏先祖在天有灵,也未必希望你为了所谓的‘光复荣耀’而犯下屡屡杀孽。从头到尾,作祟的不过是你的贪欲心魔。” “不……不,你懂什么?叶氏子弟素来骄傲,如何能容忍屈居于他人之下?如果不是裴烬,兆宜府如今还是修仙界第一世家,哪里需要我如此破釜沉舟……” 叶承运摇头喃喃道,“连挚爱妻子和女儿,我都舍得了,你又懂什么?” 温寒烟按捺不住嗤笑出声,挚爱? 她不由得回想起季青林,还有云澜剑尊。 这些男人口口声声说某个女人是他们此生挚爱,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人,真挚至极,深情无比。 然而真正遇上变故,他们牺牲起这些“最重要的挚爱”时,却丝毫不见手软。 当一切美丽而虚幻的表象被撕碎,一场镜花水月之后,最深处浮现出来的,尽是些目不忍视的卑劣和蓄谋已久。 “你谁都不爱。” 温寒烟轻声开口,语气轻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你爱的,从来只是你自己。” 地动山摇的轰鸣声中,穹顶再也支持不住。 支离破碎的巨石倾轧而下,将这里的一切空气和不甘一同,彻底湮没。 * 在暗室坍塌的瞬间门,温寒烟立即催动技能栏之中的【踏云登仙步】,身形化作一道雪白流光,瞬息间门便出现在暗门之外。 轰—— 就在她足尖落地的那一瞬间门,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被阵法掩蔽多年不见天日的暗室,在这一刻终究化作一片废墟。 空青一直死死盯着这边。 见温寒烟安然无恙出现,他大大松了口气,三两步凑上去,紧张地上下打量她,生怕她哪里受了暗伤。 “寒烟师姐,你没事吧!” 温寒烟摇摇头,下意识撩起眼睫,去找裴烬的身影。 黑衣黑发的男人倚在断墙边,正在闭目养神,几缕额发被方才动荡的灵力震得垂在眉间门,更显俊美。 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他慢悠悠睁开眼睛,似笑非笑看过来。 “问完了?” 不知道是因为裴烬发了道心誓,还是先前听了叶承运的歪理邪说。 温寒烟此刻看见这张脸,第一反应竟少了几分针锋相对,多了点同病相怜的同情。 她表情复杂:“你知道我没走?” 裴烬唇色比平日里看上去更淡,闻言垂眼懒散盯着她。 闻言,他不知道想到什么,薄唇微翘:“说不定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了解你。” 了解到他一清二楚地知道,她日后会受谁的欺凌折辱。 最后又是如何身死道消。 裴烬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温寒烟五官精致,脸廓流畅,不输修仙界广为流传的任何一位美人,甚至更胜一筹。 然而那双漂亮的凤眸之中却漾着清冷眸光,生生将那几分美艳压下来,多了几分令人不敢小觑的凌厉感。 裴烬原本对温寒烟的下场并不感兴趣,可此刻心底却陡然生出几分遗憾来。 这一路来,温寒烟所作所为桩桩件件皆入他眼底。 这样冷静聪颖、胆大心细的女修,竟然要因为与旁人拈酸吃醋、争抢男人而死。 着实可笑。 也可惜了点。 裴烬睨一眼季青林和纪宛晴,不再开口。 温寒烟则是心底一哂。 裴烬了解她?话未免说得太满。 他或许不知道,她才是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的人。 甚至他那些零星过往记忆,好的坏的,成熟的幼稚的,尽数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一想到方才于昆吾刀幻象之中所见的一切,皆是裴烬真实的过往,温寒烟便内心复杂。 她似乎窥探到了一些裴烬不为旁人知晓的隐秘。 原来他少年时争强好胜,桀骜不驯,根本不似如今这般城府深沉,口蜜腹剑。 开口时分明张扬又轻狂。 到头来,却能被小小一颗糖收买。 就像是无意间门偷看了旁人的日记手札,温寒烟抿抿唇角。 她眼睫轻颤,冷着一张脸挪开视线,也不再去看裴烬。 两人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 空气中传来叶凝阳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血腥气混合着丹药的清香蔓延开来。 余冷安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倚在叶凝阳怀中。 叶含煜半跪在她身侧,身边地面上摆了一大堆开了封的瓶瓶罐罐,任何一粒都价值连城的丹药,被他眼也不眨地往余冷安口中塞。 空青只瞥了余冷安伤势一眼,便感觉下半身幻痛,神情扭曲着挪开视线,不忍再看。 “情况如何?” 叶含煜唇角紧抿着,全神贯注地盯着余冷安,没有回应。 他掌心虹光浮动,灵光包裹住余冷安的身体,顷刻间门,她下半身消失的血肉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复生。 空青眼前一亮,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看清眼前景象之后,眸光再次黯淡。 余冷安伤势太重,源源不断的鲜血顺着还未复原的伤口流出来,眼见着整个地面都要被蒙上一层血色,看着触目惊心。 然而饶是灵丹效用强大,半晌却只令她血肉复生一寸,不仅修复时剧痛难耐,速度也远远不及她失血那样快。 叶含煜脸色愈发难看,他咬紧牙关,又要从芥子里往外掏灵宝法器。 一只染血的手却微微一动,扯住他袖摆。 叶含煜眼睛微微睁大:“母亲!?” “你这个败家子……” 余冷安声音微弱,气若游丝,语气却依旧泼辣,“你难不成是要一日将兆宜府的老底全都挥霍光吗?” “……”叶含煜死死咬住唇瓣,眼底血丝密布,“可是……” “没什么可是。” 余冷安咳出一口血沫,皱眉道,“收起你那副蠢表情,人总是要死的,连这点生离死别的小事都接受不了,你日后如何成事?” “我不要成事!”叶含煜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我从前想错了,我不要成事了。您一直说我是个废物,我……我不想再证明什么了,我就是个废物,只想要您活着。” “然后我和姐姐一直陪在您身边,日日陪您在院中赏枫品茶,这就足够了……” 他越说越委屈,忍不住哽咽一声,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仿佛一夜之间门,他熟悉而温馨的家便支离破碎了。 从前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如今却化作泡影,奢侈得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 余冷安靠在叶凝阳怀中,看着眼眶通红的叶含煜,唇畔动了动,再也说不出什么恶劣的话。 “说你傻,你还真傻。”她叹口气,轻声道,“你是我余冷安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叶含煜一愣。 那只染血的手轻轻拉着他的袖摆,力道微弱到几不可察。 叶含煜心头又是一阵悲恸,但还是顺着那力道,将手放在叶凝阳手边。 余冷安轻轻拍了拍两人手背。 她这一生错信旁人,将卫氏遗宝葬送于奸佞之手。 但上天垂怜,给了她机会用这条命换得一双儿女安然无恙。 余冷安唇角微扬,她轻轻阖眸,一滴泪自眼尾坠落,没入发间门。 “大胆向前走吧……” 若世间门当真有碧落黄泉,她会在地狱向卫氏先祖赎罪。 待洗脱一身罪孽,她甘心不入轮回,在天上看着他们风生水起。 保佑他们一生平安顺遂。 * 兆宜府叶氏夫妇陨落,消息一出,瞬间门轰动东洛州,席卷整个修仙界。 叶凝阳身上余毒未清,兆宜府大大小小诸多事宜,皆落在了叶含煜肩头。 他仿佛一夜之间门脱胎换骨,再无迟疑犹豫,手段雷厉风行,一时间门竟将混乱月余的东洛州治理得井井有条。 事情既然已了,季青林没有别的理由继续留下,带着纪宛晴前来辞行。 “此番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叶含煜从前披金戴玉,一身珠光宝气,如今打扮清减不少,却更显稳重俊俏。 他稍一摆手,身后一名丫鬟便端着托盘上前。 金盘雕枫画凤,正中静静躺着一片巴掌大的软玉。 “这是事前兆宜府应允二位的谢礼‘璃琼玉’,还有从凌云剑中凝练出的云灵。” 叶含煜语气平静,“请自便。” 季青林将璃琼玉收回芥子之中:“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纪宛晴站在他身后半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叶含煜的侧脸。 她倒是第一次发现,这剧情中戏份不算多的男配,竟然长得这么好看。 剧情里,叶含煜日后与她相见,惊鸿一瞥间门便一见钟情,从此沦为舔狗。 但是由于叶含煜后期武力值并不高,对她帮助并不算多,所以纪宛晴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如今一看,她倒是开始有些期待,这种富家少爷为她折腰的剧情了。 纪宛晴盯着叶含煜看,冷不丁感受到季青林的视线,连忙收回视线。 “师兄。”她苍白着脸甜丝丝一笑,“多亏有你在。” 叶含煜不过是开胃小菜,当务之急,还是稳住季青林这条大腿。 季青林也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察觉她的走神,打量一眼她的脸色:“你现在身体可有不适?” 纪宛晴摇摇头,笑眯眯道:“就算是有不适,有师兄挂念我,也什么病痛都没了。” 季青林神情微动,似是被她说中了心坎,笑意也更真实了几分,屈指一弹她鼻尖。 “胡说。” 纪宛晴垂下眼,似是羞涩。 她还记得兆宜府这段剧情,一早就知道幕后之人是叶承运和鬼面罗刹郁将。 这二人修为皆在悟道境之上,接近炼虚境,她哪里是对手? 所以当日她也不过是跟过来做做样子,待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她时,便悄悄往地上一躺,装成重伤难以动弹的样子,不再出手。 ——冒着生命危险打Bss这种事,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 两人间门沉默气氛在这一来一回间门瞬间门散了,姿态也再度亲近不少。 季青林走出正厅,正欲御剑赶回潇湘剑宗炼化璃琼玉,为纪宛晴续命,动作却略微一顿。 一道白衣胜雪,高洁似月的身影在他脑海之中闪过。 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与寒烟相见了。 纪宛晴见他神情再次显出几分魂不守舍来,心头一跳,轻咳两声佯装茫然道:“师兄,怎么了?” 这一声轻咳将季青林的思绪拽回现实,他抬起眼,唇畔笑意温润如玉:“没什么,我们走吧。” 纪宛晴余光瞥见一道急速靠近的白光,她眸光微闪,并未立即动作。 “温师姐此刻还在兆宜府。” 她眨眨眼睛,“师兄,虽然师姐不再是潇湘剑宗弟子,但你们毕竟自小一同长大,我们离开前,是不是应当与她打一声招呼?” 季青林唇角微动,眉间门不自觉紧皱的力道松开,似是意动。 但他还未开口,纪宛晴身体便猛然一颤,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自她喉间门逸出。 季青林愕然一惊,繁杂念头登时一散,上前紧张道:“宛晴,你怎么样?” 纪宛晴勉强扯起唇角,像是想要开口安慰,然而开口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她抬袖掩住口鼻,连连摇头,片刻后才勉强恢复过来,喘息却依旧急促:“我没事的,师兄。” 纪宛晴笑着抬起头,“快走吧,去找温师姐。再晚些,说不定温师姐已经离开了。” 季青林长眉紧拧,抬手扣住她手腕,用力一扯。 “这便是你说的没事?” 纪宛晴袖间门绽开大片的血花,鲜红的色泽在雪色的衣袖上显得格外刺眼。 她脸上显出几分慌乱,用力挣了挣想要将手腕抽回来。 “我……我真的没事。” 纪宛晴力道微弱,季青林眉间门皱得更紧,不容置喙将她扯到身边来。 “我们此刻便启程回宗门。” 他单手掐了剑诀,青色剑芒闪跃,在他身侧凝成一柄巨剑,“今日便不必去见旁人了,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纪宛晴眼睫轻颤:“可温师姐毕竟是……”话还未说完,她又忍不住咳起来,连忙抬袖掩住唇瓣。 季青林听得心惊肉跳,叹口气道:“你最重要。” 几乎是同时,一抹淡雅的梨花清香袭来。 温寒烟收剑落地,白裙似流水翻飞。 她缓慢抬起眼。 季青林脸色一变:“寒烟……” 他方才见纪宛晴呕血,心神不属,一时间门竟没有察觉温寒烟靠近。 他心头乱了几拍,涌上一种说不上的慌乱。 方才自己所说的话,该不会恰好被寒烟尽数听在耳中了吧? 但令季青林愈发不安的,是温寒烟平静如水的眼神。 那双眉眼分明与纪宛晴有七八分相似,此刻落入他眼中,却只觉得陌生。 她望着他的目光淡漠无澜,与看着任何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无异。 仿佛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根本激不起半分涟漪。 不仅是他的关注,他的在意。 就连他这个人,她也丝毫不在乎。 “季青林。” 温寒烟缓步走近,在不近不远的位置停下。 她自然听见了季青林的话,但这些话从她左耳钻进去,连停顿都没有,便像流水一般从右耳淌了出去。 “叶承运死前曾经提到过‘蛊’。”温寒烟道,“我自拜入潇湘剑宗以来,身边接触到的只有落云峰中人。若说你对此一无所知,我不相信。” 季青林直视着她,试图像往常那样对她露出个温柔的笑,最终却只僵硬地扯了下嘴角。 “蛊……具体的,我也不知晓。”他思索片刻,迟疑道,“但我的确见过,在你六岁那年,师尊曾给你服下过什么东西。” “六岁?”温寒烟皱了皱眉,那正是她拜入云澜剑尊座下不久。 印象里,她六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 病好之后,对于先前的一切都记不太真切了。 “是,你还记得那时你曾发过一场连月的高热吗?” 季青林顿了顿,“那时来过许多人,但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你的病因。唯独师尊去看过你之后不久,你便痊愈了。” 温寒烟若有所思,虽然并不能确认,云澜剑尊当时给她服下的正是体内的蛊,但一切巧合未免太多。 得到了她需要的答案,她便无意继续留在这里陪季青林拉扯那些无聊的话题。 温寒烟转身便走。 “寒烟,师尊不会害你的。”季青林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语气有些无奈。 白衣女修衣袂翻飞,如瀑青丝以一根玉簪挽起,发尾在风中轻扬,走得毫不留恋。 季青林心中陡然一空,仿佛有什么岌岌可危的东西彻底坍颓在这一刻,再也挽不回。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纪宛晴拉住袖摆。 “师兄……” 她专注地凝视着他,一种仰视的姿态,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温师姐她……” 季青林心中一软,终究还是咬着牙收回视线,飞身跃上飞剑。 “我们走吧。” 然而还未掠出几丈,一道猩红刀气自天边荡开,极快地闪烁一下无声没入虚空。 季青林足下飞剑一震,猛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心底一惊,手中快速掐诀,可长剑却完全不受控制,仿佛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来回拖拽。 怎么回事?! 一阵冰冷的危险气息自足下传来,隐约漾着几分猫捉老鼠般嬉弄的恶意。 季青林瞳孔骤缩。 纪宛晴眼前一花,直愣在了当场。 ——季青林竟被足下飞剑当空掀了下去。 她愣了片刻,才一踩剑身追着季青林而去。 “师兄——!” …… 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温寒烟足尖微顿,转身回望。 天边青芒一闪,季青林当空跌落下来,后面远远跟着一道白光,那应当是纪宛晴追了上去。 她眸光微微一顿,脸上流露出狐疑的惊奇之色。 ——御剑飞行几乎是剑修入门便要学会的能力。 季青林如今已是合道境剑修,竟然能从飞剑上摔下来? 若是传出去,恐怕名声不保。 虚空中微风掠过,一抹熟悉的气息若隐若现,流云剑似乎感受到什么,在她腰间门微微一动。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是裴烬? 季青林不过是早先对他言辞冒犯,他震断了季青林本命剑还嫌不够,还留了这种后手要人难堪? 她啧啧称奇,不紧不慢转回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行去。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魔头。 * 裴烬散漫倚在窗沿。 周遭一片宁和安静,微风拂过,细碎光点落在他睫羽上,浮光跃金般无声流淌,驱散了眉间门几分冷戾。 然而下一瞬,他便剑眉一皱,冷着脸睁开眼。 [叮!白月光鼓起勇气找到渣男师兄,试图与他重修旧好,却惨遭白莲替身横插一脚,亲耳听见昔日将她捧在掌心的师兄,如今将她弃若敝履!转而向白莲替身深情告白!] [叮!请出手替心碎的白月光教训渣男师兄,打脸绿茶女配,并将白月光揽入怀中,眼尾猩红:“别哭,命都给你。”] [……] 吵得人头痛。 他伸手揉了下额角,慵懒眯着眼睛,掌心昆吾刀影一闪。 叮—— 一道气流浮动飞檐垂下的风铃,叮当作响间门,一抹虹光疾速荡漾开来,没入满园红枫之间门。 识海中的动静登时一静,但还没等他重新闭上眼睛,便再次响起来。 [叮!任务进度已过半,请将白月光揽入怀中,眼尾猩红地说:“别哭,命都给你!”] 裴烬闭着眼睛,眉梢都没动一下,只当听不见。 [三!]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油盐不进,倒计时威胁。 [二……!!] 裴烬没搭理它。 [……一!!!!!] 绿江虐文系统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个数字,声音大得几乎破音,不知道是在表达愤怒还是被无视得彻底的委屈。 [叮!任务失败!] [叮!警告!下次任务失败时,你剩余的寿元会被完全抵消!] [也就是说,距离任务失败到你死亡,最多不会超过一天的时间门!] [……] 风卷起几片枫叶,在空气中打着旋,坠在裴烬肩头。 容色俊美的男人脸色愈发苍白了点,脸上情绪却很淡,仿佛已经陷入浅眠。 绿江虐文系统知道他没睡着,独角戏唱了半天却无人理会,它气急败坏:[你听见了吗!?] 没有人比它更了解这位宿主了,他分明几乎整日清醒着,不知道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之前你任务只做一半,是为了引白月光到寂烬渊,解除你的封印。] 它实在是想不明白。 [那现在呢?你已经离开了寂烬渊,既然根本不想听我的话,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出手帮她?] [为什么——] 一抹冷郁气息陡然涌上识海,绿江虐文系统浑身一震,吓得赶紧噤声。 [闭嘴。] 裴烬缓缓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狭长冷酷,瞳仁黑寂幽邃,注视着旁人时,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拂落肩头枫叶,手指微微用力,细微的破碎声响传来,完整的丹红枫叶在他掌心被捏成齑粉。 为什么? 裴烬心底冷嗤。 他不过是看不惯。 前些天他见温寒烟并不理会季青林,还以为她学得聪明了些。 却没想到如今危机刚解除,她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眼巴巴凑上去。 分明天资很高,却自甘堕落,非要在这种没意义的漩涡之中葬送生机性命。 裴烬重新闭上眼睛,脸色冷淡。 还带着他的魔气。 34昆吾(四) 东洛州周边群山连绵环绕, 州中地势断陷下去,常年少雨。 而余冷安下葬那日,东洛州久违地落了雨。 各大仙门世家皆有各自的丧葬礼仪, 崇川州卫氏讲究落土为安. 细雨绵绵,将远山的轮廓模糊,在一片苍茫之中若隐若现。 叶含煜和叶凝阳并未以灵力护体, 任凭雨水洇湿衣衫发丝。 温寒烟立在他们身后,余光瞥见裴烬不远不近站在飞檐下,雨幕凉薄,模糊了他的轮廓, 辨不清情绪。 她体内的魔气却似乎感受到他心绪, 墨色气海微微震颤了下。 温寒烟似有所感地抬眸, 飞檐下已是空空如也。 “走吧。”她沉吟片刻, 回身示意空青, “给他们留一些时间静一静。” 空青抿唇点点头, 跟着温寒烟转身走了。 冷雨落在脸上,叶凝阳垂着眼,神情有些麻木。 良久,她轻轻开口。 “其实, 我并不讨厌你。” 叶凝阳转过脸看着叶含煜, 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朦胧。 “从前同你争抢许多年, 我不过是怨,怨父亲眼中看不见我。” “我比你早些年出生,那时人人说我天资极高,年岁不大便已初露锋芒,兆宜府后继有人。” “那时每每听见这样的话,父亲望着我的眼神都温和极了。” “炼器一道太苦太累, 剑法却只有十六式,他与我约定,若我八岁前能够习得零头六式,便将伴他百年的剑穗赠予我。” “可叶氏剑法精深,寻常修士终其一生也难以突破十式。” “那时候,我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不肯就这样认输,便就这样没日没夜、拼命地练啊练,皇天不负,还真让我在八岁的最后一个月练成了六式。” 叶凝阳轻笑一声,“可就在我满心欢喜去寻父亲时,你可知道他在做什么?” 没等叶含煜回答,她便波澜不惊地给出答案,“他正在为你举办满月酒。” “我赶到门前时,正巧听见他说,从今往后,你便是兆宜府的少主,是日后兆宜府的主人。” 叶含煜眸光微怔,“姐姐……” “你那时候刚足月,别说天资根骨,就连长相都看不出来。他却就这样让你做了兆宜府少主。” 叶凝阳道,“我自然很伤心,当即便跑回了房中,将那该死的剑和剑谱一起砸了个稀巴烂,心里发誓,此生我都不再练剑。” “刀枪斧戟,这世上能练的兵刃那么多,哪怕兆宜府不精通,我自己硬着头皮也要学会,然后找到属于我的道。” “我要证明自己从来不比你差,我想要他后悔这样的决定。” 说到这里,她突然笑了一声,轻轻摇头,“可现在想想,一切都像过眼云烟。” 叶凝阳抬起头,“叶含煜,我不想再争了。这么多年,我虽然对你不假辞色,可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 她一字一顿正色道,“你做兆宜府的少主,很合适。” 叶含煜下颌微扬,看着灰白的苍穹,雨水顺着他俊秀的侧脸滑落下来,没入衣领。 良久,他才摇头:“姐姐,你比我更合适。” 他养尊处优惯了,没有叶凝阳那样自泥泞之中挣脱着向上的冲劲。 如今的兆宜府,更需要她这样的主人。 叶凝阳一愣。 说出这些话,她在心底挣扎了许久,但真正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她只觉得畅快。 仿佛有一口憋了许多年的郁结之气,这一刻终于被雨水冲淡,彻底散去了。 说完全没有不甘心,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她已经争了这么多年,哪怕是惯性,都并非那么容易克服的东西。 但这种情绪,却被骤然丧父丧母的悲痛感覆盖住了。 叶凝阳完全没预料到,叶含煜会是这样的反应。 顿了顿,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将兆宜府交给我,那你呢,你要去哪?” 叶含煜道:“我曾经眼高于顶,觉得自己家世显赫,天赋异禀,便整日浑浑噩噩度日,似乎人生早已定下,却又似乎一片迷茫,从未想过天外有天。” 直到遇见温寒烟。 “我现在找到了想要走的路,想要追随的人。” 说到这里,叶含煜忍不住眉眼微弯,“姐姐,你八岁习得叶氏剑法六式,自学刀法修炼至合道境——你的优秀,向来不需向任何人证明。” 叶凝阳鼻尖一酸,眼眶发热:“叶含煜……” 叶含煜唇角微扬,最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朝着温寒烟离开的方向走去。 “你可别以为夸了你几句,你就了不得了!” 叶凝阳的声音从后面被细雨送来,“没有兆宜府护着你,以后千万给我放谨慎点,小心行事,听见了没有?” 叶含煜摆摆手:“那还请姐姐拿出当年练剑习刀的架势,多努努力。” “我会好好活着,等到属于你的兆宜府享誉九州的那一天。” 他笑着道,“到那时,我可就就托姐姐你照拂了。” 雨丝绵延,终于将叶含煜的身影淹没。 五大仙门四大世家,从古至今从未出过任何一位女修做掌权人。 叶含煜却将少主之位拱手让人,洒脱得毫不在意,仿佛她日后成就他深信不疑。 叶凝阳立在余冷安墓前,久久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没动。 半晌,她忍不住笑着骂了几声,滚烫的泪却混着冷雨流下来坠入地面,拖拽出一滩深褐色的澜痕。 * 温寒烟和空青各自回房。 刚结束一场恶战,尽管她心底已决定下一程去处,但多少还是需要休整一番再动身。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替高富帅小弟解决麻烦,无限散发属于龙傲天的魅力~】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兆宜府试炼已达成,距离问鼎修仙界又近了一步!】 【我们的目标是星辰大海!】 龙傲天系统语气亢奋,温寒烟已经习惯了它时不时的慷慨激昂,面不改色地调出技能栏。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烟飞星散(新获取),落雨飞花(新获取)(永久),莫辨楮叶(新获取)(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流云剑(破损)】 温寒烟凝神看了片刻,稍有些意外。 【这次竟然获得了两个永久技能心法?】 【那是因为兆宜府试炼有两个对手。】龙傲天系统得意道,【我这么善良的系统,怎么会忍心让你打白工呢?】 温寒烟抿抿唇,没说话。 两个对手……其中一个却是裴烬出手解决的。 她有一种白白占了旁人便宜的感觉,这感觉并不太让人舒适。 算了。 温寒烟心想,裴氏秘术消耗心头血,她日后不再让裴烬出手,这也算是在帮他了。 这么一想,她心里通畅了许多,心满意足将技能栏收回。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温寒烟推门而出,打算在院落里尝试一下新得的三种心法技能。 她在心底默念:【落雨飞花。】 一阵风起,雪色的灵光在她身周凝成一片片花瓣,被风轻盈地卷集着,飘飘悠悠在她掌心沉浮。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柔软的花瓣登时化作万千道流光,朝着前方轰杀而去,所过之处,空气中隐约浮现起莹亮的亮线,复又隐入虚空。 花瓣幽然落下,散入空气之中。 温寒烟眯起眼睛,盯着眼前毫发无损的枫树。 她指尖一动,微弱的牵扯力度自指腹传来。 轰—— 几乎是同时,枫树周遭亮起细碎的光晕,千万条细线将其牢牢束缚在其中,随着温寒烟指尖动作,巨木轰然被绞碎成齑粉。 尘烟消散,细线也化作点点灵光消逝,温寒烟愕然垂眸。 看似温柔瑰丽,实则杀机暗藏。 还真是个适合偷袭的技能心法。 【好美好仙!这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准备的!】 龙傲天系统吹起彩虹屁,说着又有点惋惜,【可惜,只能用一次。】 【没关系。】温寒烟不太在意。 只要她能够记住这种感觉,日后凭借自身修为,也能用个八九不离十。 只是这样的细线并不好找,既要柔软隐蔽,又要坚韧不易折断,需要她多花点心思。 温寒烟暗暗记下,又去试另一招:【莫辨楮叶。】 这一次,周遭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识海却传来一道公式化的声音。 【请说出你想要模仿的人。】 温寒烟了然,原来是模仿。 【这一招只能模仿你见过的人和招式,只是听说过是不够的哦。】 龙傲天系统解释道,【不过呢,这一招的好处在于,它的威力却不受修为限制!】 【也就是说,就算对方是归仙境的大佬,只要你见过对方出手,就可以完全达到一比一复制的效果。】 【而且不需要耗费那么多的灵力,只相当于出了合道境的一招而已。】 【换算来看的话,莫辨楮叶只是合道境的功法。你赚大了——只消耗合道境一招的灵力,却能达到归仙境的效果。】 龙傲天系统猖狂大笑道,【所以当务之急,便是努力认识些归仙境的大能!】 温寒烟沉默了。 要说归仙境的大能,她身边现成不正好有一个么? 不过,到底不太能拿出手就是了。 裴烬的功法太有标志性。 但凡她大庭广众之下用了裴烬的手段,恐怕迎接她的就是和裴烬当年遭遇一模一样的追杀。 太麻烦。 温寒烟心下沉吟片刻,已有了些朦胧的主意,便去试最后一招。 【烟飞星散。】 一片寂静之中,识海中再次传来冰冷的电子音。 【错误!当前场景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请于在场不少于两人时再次进行试用。】 温寒烟想了想,决定去找裴烬。 她还不能确定【烟飞星散】究竟是什么类型的功法,但凡遇上什么问题,有能力自保的恐怕也只有裴烬。 温寒烟抬步便要走,顿了顿,又觉得此番毕竟是托人帮忙,尤其对方还是个重伤之人,空手去不太礼貌。 她转回身,从房间桌案上随手抄了一壶酒。 正要走时,余光又瞥见果盘中几颗不太起眼的糖。 温寒烟迟疑片刻,鬼使神差伸出手。 从里面拿走了一颗。 * 骤逢巨变,整个兆宜府都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低气压之中。 余冷安下葬,雨声中掩着此起彼伏压抑着的抽泣声,裴烬听得头痛,只站了片刻便不堪其扰地走了。 东洛州多山脉,兆宜府红墙碧瓦,亭台楼阁立于重峦叠嶂之上,放眼望去峰峦宏伟,层云出岫,滚滚奔腾不止,似洪流般涌向天边。 雨停了,裴烬干脆找了间最高的楼阁卧于飞檐之上,在一片苍茫云海中闭上眼睛。 他浑身累得很,只想找个安静地方好好睡一觉。 清风裹挟着雨中未尽的清凉之意,沁入心脾,浮动裴烬眉间垂落额发。 一些嘈杂的声响穿过千年岁月,隔着湿润的水汽,若有若无落在他耳畔。 “半点都不规整,成何体统。今日便是你及冠礼,多少人在正厅等着你,你倒好——” 一只手轻弹了下他发尾,“是你自作主张剪的这一撮头发?” 裴烬毫不在意一撇嘴:“是我又怎样,您管得还真宽。” 他不仅不以为耻,反倒极嚣张地吹了一下挡眼的发丝,“头发是我的,我又没剪您的,您生什么气?” 裴珩叹口气,失笑道:“歪理邪说一堆,谁也说不过你。说说吧,为什么?” 裴烬身体一僵,半晌才抬手飞快地撩了一下碎发,很快又放下去:“看见了?” 裴珩只看见他光洁额头一闪而过,其他的什么也没见着:“没有。” 裴烬不耐轻啧一声,但还是别别扭扭把额发撩起一寸,臭着脸道:“这下看清楚了吧?” 裴珩蹙眉垂眸细细看去,生怕是他去何处贪玩,亦或者是不要命地比试受了伤。 可看了半天,少年肤色冷白如玉,细腻平滑,并无半点伤痕。 裴烬见裴珩迟迟不说话,扬了扬左边眉梢:“看哪呢?这里。” 裴珩顺着他动作看过去,看见他左眉前半段中央长了一颗小痣,那一点微末色泽在浓郁的眉间看不真切。 “昨日我偷跑出去玩,正好碰上司星宫那对神棍姐妹。” 裴烬闷声道,“一个说眉头有痣,克母亲,另一个说眉中有痣,克父亲。” “她俩争论不休,吵了半天,云风一拍手下了个结论。” 说到这里,裴烬气得踢了一脚身侧花藤,学着云风的语气道,“裴烬这颗痣生得不前不中,父母一起克了,谁都没说错。” 裴珩一怔,忍不住笑出声。 “别踢了,这是你母亲最宝贝的白玉姜,若是踢坏了,她饶不了你。” 他拦住裴烬动作,又克制不住笑了几声,“就因为这个?不过是几句戏言罢了。你父母命硬得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被几句话磨成了薄命。” 裴烬一偏头避开他,重新将额发放下来,掩住眉眼。 “我当然知道。虽然我不信这些,但是——”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遮住了就没有了。” 裴珩实在忍不住,身体颤动着憋笑。 裴烬盯着他不悦道:“你笑什么?很丑吗?” “不丑。”裴珩替他顺了顺稍有些凌乱的额发。 “谁不知道我们裴氏少主是修仙界出了名的美男子,还未及冠,便引了不少狂蜂浪蝶,争着抢着要与我们乾元裴氏攀亲事。” 裴烬脸色稍霁,听见后面的话,又有些不自在撇开脸。 “说这些做什么?” 裴珩像是看见什么新奇画面:“害羞了?” 裴烬脸色一僵:“你看错了。” “你说的那些女修各个空有其表,整日只知道追在我身后嘘寒问暖,不知修炼,招式也花里胡哨,连我半招都接不住。” 说着,那几分不自在淡了许多,裴烬冷嗤一声评价道,“无趣至极。” 裴珩无奈摇头:“找道侣又不是找对手,你脑袋里是不是除了比试之外,什么都装不下?” “那自然不是。”裴烬猛然抬起眼。 他心里还有裴氏,有裴珩自小教导他的道义。 还有父亲母亲。 可对上裴珩含笑的眼神,他即将脱口而出那些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咽了回去。 “总之,若道侣无法与我比肩,同登大道巅峰,想来也不过是逢场作戏,毫无共同话题可言。” 裴烬正色道,“两个人相处起来若是反倒比一个人孤独,还束手束脚,那倒不如孑然一身来得自在——” 他话音猛然一顿,腰间垂下陌生的重量。 裴烬低头去看,墨玉上腾龙栩栩如生,无声守护着正中“长嬴”二字。 他一眼便认出来,声音微滞:“这便是你当年……” 裴珩含笑点头,“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着,又替裴烬披上暗色腾龙纹罩衫。 “想当年,你还是屁大点不听话的孩子,头顶刚到我胸口,整日将你母亲气得头昏脑涨。” 裴珩抬起眼,如今青年身高抽长,整日修炼连带着身材也极其优越。 他此刻想要看那双眼睛,竟然要微微仰视。 裴珩笑了下,半是欣慰半是惆怅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老土。”裴烬嗤笑一声,“这句话一说出来,沧桑感直往上冲,我以为你已经是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了。” “你可真会聊天,跟那姓云的小子比,也不遑多让了。” 裴珩佯装动怒,伸手一拍裴烬肩膀,“去吧。” “我这老头子和你母亲可还等着看,你日后究竟会带一位什么样的女子回来。” 裴烬顺着力道转身,步伐勾动气流,掀起他衣袂翩跹。 腾龙暗纹若隐若现,墨发轻扬,意气风发至极。 他扬眉一笑,“那定然是世间第一好的。” 天光渐暗,不远处白墙黛瓦的楼阁间渐次燃起灯火。 火光绵延,一路蜿蜒涌向远方,没入苍翠远山之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 浓郁的血腥气和刺痛一股脑涌上来,他按捺不住轻咳两声。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下来,在他这个位置,整个东洛州都尽收于眼底,火光星星点点,在黯淡的天幕下连绵成片,像是倒映出的星河。 裴烬放松身体倚在房顶,风染上凉意,他盯着苍穹间显露出形状的弦月。 这些年来,他连入睡都鲜少,更何谈做梦。 或许是昆吾刀阔别千年重现,那些遥远得像是死去的记忆再一次躁动起来。 自从他来兆宜府,便频频回想起从前。 但死去的东西,就该永远沉寂下去。 有些事,他并不想记起来。 这时突然有什么破空而来,裴烬眼也不抬地扬起手,掌心一沉,微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感官。 他垂眸一看,竟是一壶酒。 下一瞬,一抹淡雅清香袭来,温寒烟紧随而至。 裴烬怔了下:“你怎么在这?” 温寒烟站在原地没说话,脸色有些古怪。 【错误!该人物不符合该技能心法使用条件!】 竟然还是用不了。 这心法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条件? 但此刻她人已经到了,转身又走显得更古怪。 “来找你。”温寒烟在裴烬身侧坐下,半真半假地说。 就在这时,寒芒一闪,温寒烟掌心一重,酒壶又被裴烬扔了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喜欢别的。” 他似乎并不好奇她来意,只慵懒一扯唇角,“酒有什么好喝的?又苦又涩,没劲。活着已经够苦了,我倒是更喜欢甜蜜一点的东西。” 温寒烟指尖微蜷。 在她掌心,一块包着糖纸的糖几乎被体温融化。 她垂眼迟疑片刻,若无其事将酒壶拿回来:“爱要不要。” 修仙中人大多不重口腹之欲,身上带酒也就罢了,若是随身带着糖,未免太奇怪。 好像她在关心他、特意为他着想一般。 她为何要顺着他的心意? 温寒烟将糖在掌心捏紧,另一手却陡然一空。 她一惊,却见裴烬又反手将酒壶抢了回去。 “花前月下,辜负美人一番心意,倒显得我不解风情。” 裴烬仰头饮了一口,晃了一下手中酒壶,眼尾微扬,“谢了。” 飞檐之上,山风掠过,抬头便可见夜幕之上一轮弯月,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两人月下对饮,温寒烟竟感受到几分说不上的静谧安宁。 自从她离开潇湘剑宗,许久没有像今夜这样平静。 没有机关散尽,没有深掩算计的关心,没有差之毫厘便要身首异处的危险。 只有一轮明月,还有无尽的山风。 “当时,你对空青化名‘卫长嬴’。”温寒烟状似无意道,“这名字是你现编出来的?” 裴烬有点意外地睨她一眼,难得这看似清冷的炮仗,今天在他身边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就炸。 “倒也不全是。”他没觉得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随意道,“我盛夏出生,表字‘长嬴’。” “那姓氏呢?”温寒烟顺势问。 她脑海中闪回鬼面罗刹和余冷安昨日的交谈。 ——四大仙门世家之中,裴卫两门尽灭。 如今只剩下东洛州兆宜府叶氏,还有她名存实亡的未婚夫——司珏所在的东幽司氏。 会是巧合吗? 裴烬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懒散道:“瞎编的。” 温寒烟不置可否应了一声,视线向下,盯着他身上衣服看。 她视线过分专注,而且不加掩饰,裴烬被看得眉梢一跳,心底涌上一种辨不清的诡异感。 他眉心略略一折,转而笑开:“虽然我的确长得俊美风流,但是美人——你若是一直这样盯着我看,我也是要收报酬的。” 有些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如今面对着裴烬这种故意为之的调笑,温寒烟已经可以做到若无其事挪开视线。 “我不过是觉得,你这件衣服上的暗纹,与季青林手中那件‘罗侯’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话音微顿,温寒烟看着裴烬的眼睛,细细分辨他每一分变幻的情绪。 “不过,却不如‘罗侯’那样漂亮。” 温寒烟知道裴烬嘴里几乎没一句真话。 若想知晓他有没有说谎,最重要的不是分辨他说了什么,而是记住他撒谎时的样子。 玄衣宽袖的人散漫靠在一边,就连姿势都没动一下,脸上笑意无懈可击。 温寒烟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什么。 但那情绪掠过得太快,只一息之间便湮没在一片深晦之中,再也辨不真切。 “漂亮的女人都像你这样没眼光么?”裴烬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又饮了一口酒。 他的情绪藏得极好,开口时叹口气,故作惆怅,“我这一件完整的外衫,还比不上你师兄手里一块破布。” 温寒烟眼神微凝,将他此刻神情与方才稍一比对,便知道他在说谎。 ——裴烬与卫氏定有关联。 莫非卫氏满门也是他杀的? 可能是因为裴烬向她发过道心誓,日后都构不成威胁,温寒烟此刻看见他月色下的侧脸,只觉得他平心而论,的确似他说的那般俊美潇洒,半点也不像个残忍嗜血的魔头。 “你有时让我觉得十恶不赦,抽骨扒筋死不足惜。” 她顺着心意直白道,“但有时又让我觉得,你好像是个还不错的人。” 裴烬却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忍不住笑出声。 “真稀奇。”他指腹轻抚酒壶,笑得胸腔发颤,“你竟然在夸我?” 再次掀起眼皮时,眸底迷雾般的情绪却淡了,笑意之下显露出几分阴森的凉意。 裴烬指尖轻柔将温寒烟耳畔碎发勾到耳后,缓缓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面前的这个人,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他可不是什么值得被她信任的人。 比起好意,他还是更受用她的敌意。 恨比任何情感,都方便让他抽身而退。 这动作太亲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被无限拉近,近到裴烬身上的暗香幽然钻入鼻腔,几乎将她溺毙。 夜风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突然变得粘.稠。 温寒烟条件反射想避开他,却被一只手扣住后脑,封锁了退路。 微弱的力道从脑后传来,迫使她仰起脸。 温寒烟抬眸,对上裴烬黑沉的眼眸。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张脸陷落在阴影里,显得眸色越发深。 “你怎知本座不杀你,不是另一种折磨?” 裴烬故意压低声线。 “有时候,活着比死去,要痛苦得多。” 温寒烟毫不犹豫道:“即便如此,我也要活着。” 她不偏不倚直视着他,“只有活着才能争,才能将一切本不该降临在我身上的苦难,还给它本该属于的人。” 她眼底闪跃着惊人的光晕,像是燃烧着一个耀眼的灵魂,“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们同我一起沉沦。即便是地狱黄泉路,我也要他们走在我前面,为我开道。” 裴烬眸光微动,探入她发丝间的指节轻轻一颤,像是被什么灼伤一般。 良久,他松开手,轻轻一笑转移话题:“不错,果然颇有魔修风范。” 这么一笑开,裴烬身上那种无声的压迫感瞬间散了,又恢复成平日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一般的样子。 “我可不稀罕做你这样人人喊打的魔修。” 温寒烟冷嗤一声,默默挪了半个身位,坐得离裴烬更远了点。 顿了顿,她将来意挑明,“我知道你要去浮屠塔,我与你同去。” 裴烬靠在檐角,懒洋洋闭着眼睛。 他鼻腔里应了声:“嗯。” 温寒烟却因他方才几句话,心底萦绕已久的别扭古怪散去不少。 无论怎样,裴烬杀孽已犯。 那些她看到的画面是真是假,皆与她无关。 日后她不再花心思忌惮他、与他针锋相对,但也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似有层叠迷障拨冗见光,温寒烟浑身猛然涌现起用不完的劲头。 她顺势打探:“叶承运死前对我说,我体内的蛊多半与浮屠塔有关。” “浮屠塔之主巫阳舟这些年整日打着你的名号显威风,你初见我体内的蛊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回应她的是一阵淡淡的山风。 温寒烟狐疑转过脸,漫天夜色中酒香淳厚,裴烬眼睫轻阖,没有回答她,似是已经彻底睡了过去。 碎发被微风浮动,露出那双过于浓郁的眉眼,沉静中更显俊美。 这是……醉了? 她试探着将酒壶从裴烬身侧拿回来,对方依旧全无反应。 “酒量未免也太差了吧。” 温寒烟盯着他安静的侧脸,支着下巴轻声道,“一点也不像个魔头。” 魔头难道不该千杯不醉,尸山血河之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吗? 龙傲天系统憋了半天,总算忍不住插嘴:【你这是刻板印象。】 【还有,你才是最强龙傲天,在所有的方面,你都是最强的!】 【包括酒量!】 温寒烟眨眨眼,像是想要试探自己酒量是不是真的更胜一筹般,又端起自己那壶酒喝了一口。 明月百年千年如一日,高悬于苍穹间俯瞰广袤人间。 这是温寒烟第二次喝酒,第一次也是在兆宜府。 那还是五百年寂烬渊之战前,当年明月一如今日,她在季青林的撺掇下,于云澜剑尊温和的注视之中,喝下了人生中第一杯酒。 喝酒之前,温寒烟对酒的味道幻想很多,但当真有辛辣酒液顺着口腔喉管滚入身体,她被辣的眼泪都快飞出来。 “嘶。” 她眯着眼睛龇牙咧嘴,心想这么难喝的东西,怎么还有人上赶着自虐,趋之若鹜? 季青林一直站在她身侧看她,见她这副意料之中的反应,忍不住哈哈大笑。 “喝不惯?”他故意说,“这可是只有大人才会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话,说明你还是个小孩。” “你才是小孩。”温寒烟不服气,硬着头皮又结结实实灌了一大口,呛得险些咳出来,却又强忍着咽下去,“我已经成熟了。” 季青林连连点头:“是是是,寒烟,你现在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剑修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想要见你这‘寒烟仙子’一面呢!” 温寒烟辣得唇舌发麻,晕乎乎的什么都没听清。 这时一方素帕出现在眼前,她稍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对上云澜剑尊无波无澜的眼睛。 “擦擦。” 见她没动作,他叹息一声,执着素帕轻按她眼尾,“不喜欢又何必强求。” “我没有不喜欢。” 温寒烟将素帕接过来,小声嘟囔,“修仙界哪有出了名的剑修不会喝酒,说出去岂不是令人小瞧……” 说着,她又大口灌了一口酒。 或许是先前喝得又急又狠,她竟像是习惯了,这一口下去,少了几分折磨,竟然当真品出了几分回甘和畅快。 云澜剑尊眸底浮现起一抹讶然,随即唇角轻轻一扬,像是一个再浅不过的笑。 …… 那时她只觉得意气风发、心潮澎湃,仿佛被锁在金丝笼中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山河万顷终于在眼前似水墨画般徐徐铺开。 现在想起来,温寒烟只觉得心底发寒。 虚情假意扑朔迷离,迷雾重重。 当时的她根本想不到,那杯热酒,不过是一杯心照不宣的送行酒。 从头至尾只有她是个蠢货,被傻傻蒙在鼓里。 她更不会想到,五百年后她竟然还会坐在这里,和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月下对饮。 温寒烟又喝了一口,辛辣刺激着味蕾,似火般辣辣一路烧到喉管。 她品着那抹刺痛之后的甜意,一手轻抚流云剑柄,头脑有些发昏,却有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愈演愈烈。 过往种种,只当做是上辈子的事。 从今往后,天高海阔任她闯。 无限可期。 风声中送来轻而绵长的呼吸声。 裴烬慢条斯理睁开眼睛。 他眼底清明,瞳仁清亮,哪有丝毫醉意。 [叮!被渣男师兄伤了心的白月光深夜买醉,请将她送回房间里,眼底三分不甘三分怜惜四分嫉妒地看着她沉睡的面容,轻点一下她小巧挺翘的鼻尖:“笨蛋。”] [……] 裴烬看着昏睡过去的白衣女子,额角直跳。 “酒量差?”他缓慢碾过着几个字,似笑非笑。 他就说她怎么会如此反常,半夜找到他这里来,原来是找人陪她喝酒买醉。 裴烬真想不明白,那个叫季青林的废物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她这样上心。 [你懂什么,这叫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真挚的感情,你是不会明白的。] 裴烬敷衍呵呵笑一声:[行吧,你说的都对。] 他若是有个季青林这样优柔寡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青梅竹马,恐怕早就被烦得忍不住动手杀了。 绿江虐文系统却仿佛听不懂好赖话,听裴烬反应,还以为他被“寿元将尽”威胁到,终于良心发现开始听话乖乖走剧情。 它瞬间燃起热情,搓搓手催促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把白月光送回房间呀!] [把她一个喝醉了的弱女子扔在屋顶上吹风,你真是好狠的心,不怕她受寒生病吗?] [她弱到吹个风就会生病?]裴烬嗤笑道,[那干脆回潇湘剑宗过家家,修仙界不适合她。] [我不就是这么一说吗?你那么较真干什么!] 绿江虐文系统恨铁不成钢,就差上手替他做任务。 [别忘了,你已经不能再失败了。眼神那一块难度比较大,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其他的,你必须要完成!] 绿江虐文系统疯狂明示,就差把“必须说名场面台词”刻在脑门上了,如果它有的话。 它也不想失去裴烬这个宿主。 搞死宿主容易,找下家可就难了。 它上哪再找一个像裴烬这么合适的宿主? 裴烬按了按眉心。 他倒也没真的打算把温寒烟扔在这晾一夜。 虽然她不会娇弱到受风发热,但第二天定会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举手之劳罢了。 他只当给自己换清净。 绿江虐文系统见他配合,眼前一亮,尖叫道:[公主抱,千万别像扛麻袋一样煞风景!公主抱!你明白吗?] 它说话间,裴烬已倾身将温寒烟拦腰抱起。 [对对!就是这样!] 裴烬只想快些摆脱这种煎熬,转身抱着温寒烟飞身而下。 他动作间,白衣女子顺着惯性微微侧过头,前额和半边脸颊紧紧贴上他心口。 清淡的梨花香无声地浓郁起来,像是一张温柔陷阱,铺天盖地将他包裹在内。 一些被默契地刻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解除了什么禁制,温香软玉的旖旎画面席卷而来。 裴烬身形微滞,手臂肌肉一僵,险些条件反射将她就这样甩出去。 怀中重量轻飘飘的,仿佛他一松手便会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偏偏怀中人对此还一无所觉,分明平日里警惕戒备得仿佛全天下都欠了她,此刻却安静地睡在他心口,仿佛就要这样睡到天长地久。 裴烬垂眼盯着她,眉眼间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还真是放心我。” 白衣女子似有所感,纤长睫羽淌着月光,在微醺酒气之中轻轻颤了下。 裴烬猛然间像是惊醒过来,冷着脸迅速挪开视线。 回到房中,裴烬将温寒烟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扔到榻上,一秒都不想多碰。 [你轻一点啊!要温柔一点!把白月光摔坏了怎么办?!] 裴烬现在听见“白月光”三个字就头疼,表情古怪站在床边。 [快点,最后一步,用充满了宠溺的语气对她说:“笨蛋。”] “……”裴烬薄唇微动,臭着脸没说话。 [你快说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平时不是很能说吗?怎么反倒这种关键时候就变成哑巴了。] 裴烬眸底浮现起讥诮。 他平时也不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 但好在此刻白衣女子睡得极沉,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还维持着被他随手扔下来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显然已陷入深眠。 这样的状况,恐怕什么也听不见,也记不得。 裴烬负手立在床边,借着月色,居高临下俯视着温寒烟。 是个人就不想死,他也不例外。 尤其他要做的事情还远远没做完。 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让他少吃些天道给的苦头。 他又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何乐而不为。 只是,“笨蛋”两个字平时说出来也就罢了,他只当是随口骂了个人。 但偏偏系统给了如此暧昧的语境,这简单的两个字,便仿佛染上了无限痴缠爱意。 恶心。 裴烬但凡是将系统描述的画面想象一番,再把自己和温寒烟的脸套进去,便要吐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脸皮已经算厚,当年任凭整个修仙界倾巢而出,指着鼻子骂他欺宗背祖,他也连眼都没眨一下。 却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会败给区区两个字。 裴烬脸色变幻莫测。 良久,久到天都快亮了,星星点点的亮色冲破黑夜,在远山之后的地平线蠢蠢欲动。 [至于吗?不就是两个字,你心理准备做了一夜!?] 绿江虐文系统难以置信,[你到底行不行?] 裴烬面无表情倾身,手指用力戳了一下温寒烟鼻尖。 不知是他用力用力太大,还是温寒烟皮肤太薄,他收回手时,对方鼻梁上甚至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裴烬清了下嗓子,转开脸不再看温寒烟。 “……笨蛋。” 真是个笨蛋,竟说他这魔头是个不错的人。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她会这样说了。 [什么鬼!!] 绿江虐文系统期待了一晚上的名场面,听到裴烬语气简直破大防,[你这是什么语气,咬牙切齿的!你是想把白月光给生吞活剥吃了吗?] [还有,请注意,是“轻点她的鼻尖”,重点是好磕的暧昧氛围啊啊啊你懂不懂——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你告诉我,你是要把白月光的鼻子拆了吗?] 它一边抱怨,裴烬一边像是终于甩掉了烫手山芋,大步如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轻声掩住,温寒烟缓缓睁开眼睛。 她盯着紧闭的门扉,缓缓揉了揉生疼的鼻子,脸上逐渐流露出一个说不上来的古怪表情。, , 35浮屠(一) “寒烟师姐, 我们今日便启程去宁江州吗?” 温寒烟心不在焉地坐着应了声:“嗯。” 她脑子里还在想昨夜发生的怪事。 五百多年没喝过酒,昨夜到后来,温寒烟也后知后觉感觉头脑晕乎乎的。 或许是出于那场意料之外的道心誓, 潜意识里, 裴烬是令她放心的人。 这人做敌人时令她如履薄冰、严防死守。 虽然到底做不成朋友, 但相安无事时,却破天荒地令她信任。 ——只要裴烬不对她出手, 在他身边, 好像这世上再也无人伤得了她。 一个对她无情,也从不花心思伪装深情的人,总是比繁杂的虚情假意更好看穿。 比起虚伪之下的算计,她更喜欢明码标价的图谋。 但到底不再是当年单纯懵懂的少女。 在裴烬靠近她时, 温寒烟那几分朦胧酒意便瞬间清醒了。 不过, 她并未睁开眼睛, 而是继续佯装昏睡, 想看看裴烬究竟想做什么。 与此同时, 她默默调出技能栏,准备随时使用【莫辨楮叶】。 如果裴烬当真不顾天道惩戒也要伤她的话, 她—— 下一瞬, 心底什么念头都散了。 温寒烟身体一轻, 被人拦腰抱在了怀里。 乌木沉香无声包拢而来, 微染着些凛冽辛辣的气息,随之而来的, 是一种矛盾却又诡异和谐的檀香味, 深沉而不失锋芒。 温寒烟无比庆幸自己并未睁开眼睛。 不然,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样意料之外的尴尬场面。 她尽力放松身体,以免被裴烬察觉到破绽, 然而这一松弛下来,身体便不自觉顺着惯性倚向他怀中更深处。 原本淡去的酒意再次涌上来,空气都似乎被染上酒香,微微发.热。 不知是醉了还是别的,天旋地转间,后面的一切温寒烟辨不真切。 直到脊背砸落在床.上,轻微的隐痛才将她的神智从昏沉之中扯回现实。 温寒烟一动也不敢动,维持着裴烬将她扔下来的姿势,闭着眼睛默默等他走。 她却没想到,裴烬足下像是生了根,站在她床边竟然不走了。 温寒烟第一次意识到装睡也是很累的,她要放松肌肉,放缓呼吸,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彻夜不动。 饶是她想了一千种醉酒之后裴烬的反应,她也想不到他非但不伤她害她,反倒如此反常地看着她睡觉。 温寒烟一直等着,想看看裴烬究竟要做什么,但她躺得浑身都快麻了,也没等到裴烬的反应。 他竟就在她床边一言不发站了一夜。 最后的最后,温寒烟等得累了,在酒意氤氲中半梦半醒。 昏昏沉沉间,她听见几不可察的两个字。 ——“笨蛋。” “……” 温寒烟无意识地拨弄着流云剑柄上垂下的剑穗。 说是剑穗也不准确,这充其量不过是几颗野草编起来的装饰。 ……这人到底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想法。】 龙傲天系统陪着她思考了好几个时辰,语气沉重地开口。 温寒烟“嗯?”了一声。 【这可能,是一种蓄谋已久的挑衅!】 里都是这样的,反派和龙傲天斗争不休,将彼此视为宿敌。 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同为英雄却无奈志不同道不合,惺惺相惜的情节在。 龙傲天系统越想越觉得上道。 一定是这样! 温寒烟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但她想了许久都想不通,干脆不想了。 与其去想裴烬要做什么,她还不如想一想如何才能顺利进入浮屠塔,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温寒烟心思一收,又想起还未来得及试用的【烟飞星散】。 她试探着默念了一遍,这一次识海中并未传来声音,视野中的一切色泽却愈发浅淡,直至褪色至黑白一片。 唯独空青身上几处色彩鲜明。 温寒烟视线在他腰间储物袋上微微一顿。 空青腰间一轻,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到温寒烟掌心极其熟悉的东西。 他猛然一低头,又一抬头,视线在空荡荡的腰间和温寒烟掌心反复来回几次,难以置信道:“寒烟师姐,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原来是类似于偷窃一类的作用。 温寒烟暗暗记下,若无其事将储物袋扔回他怀里:“时间不早了,我们今日最好在申时之前赶到宁江州,天黑前找到地方落脚休整。” 空青心下狐疑,但温寒烟一开口,他又立马忘了这回事。 他亦步亦趋跟着她,哀叹一声:“好不容易在兆宜府住惯了金碧堂皇的大房子,转眼又要过上风餐露宿的生活——要是叶含煜与我们同去就好了。” 顿了顿,他自顾自惋惜道,“只可惜,若我们日后不再回兆宜府看他,恐怕此生都难以再见到他。” “从今往后,恐怕也只有我能够常伴在寒烟师姐左右了。” 越这么说下去,空青心底本就不多的惋惜便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那么一丁点,也顷刻间被窃喜取代了。 ——总算没有人与他争抢寒烟师姐的关注了! 卫长嬴不算。经历兆宜府这么多事,他就算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卫长嬴绝对不只是寒烟师姐收的弟子那么简单。 这个人多半是个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妖怪,想要隐蔽身份,才顺便与他们同路。 这种老妖怪大多眼高于顶,不屑于与小辈相处,要不了多久肯定自己就走了。 到最后,他还是寒烟师姐身边最重要的人! 一个声音这时插进来,很严肃地问:“为何这么说?” 空青没多想,顺着话题接着道:“如今兆宜府骤逢变故,叶含煜这个少主,自然是要留下来做家主,主持大局的。” 那个声音更近了些,疑惑道:“谁说我要做家主了?” “你……”空青猛然一顿,愕然回头,“叶含煜!?” 叶含煜一身朱红绣金枫长袍,腰悬长剑,墨发束成高马尾以红玉金冠束起,大步流星走过来。 “兆宜府少主是我没错,但家主是我姐姐叶凝阳。”他道,“你可别说错了。” 空青脸色极其精彩,一时间说不上喜悦还是痛苦。 叶含煜还真是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不过,要是有他在,去宁江州这一路的生活质量,应该能有质的飞跃了…… 温寒烟没管他瞬息万变的神情,皱眉看着叶含煜:“你已经决定好了?” 宁江州不比兆宜府安定,浮屠塔中更是凶险万分。 如今兆宜府不过一个浮屠塔的鬼面罗刹便让他们如此狼狈,若是去了浮屠塔这个邪魔外道的大本营,千万个鬼面罗刹拦路,还不知要如何才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总之,此行绝非寻常历练能比。 叶含煜点点头:“我要跟着您。” 静默片刻,他补充了一句,“只要您不嫌弃。” 这番在兆宜府,他心绪激荡,心神不属,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险些丢了命。 同为合道境修士,他不及温寒烟的地方太多。 温寒烟道:“浮屠塔危机四伏,我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以保证,更无法顾及你的生死。” 叶含煜摇头:“生死自负,我只是能够保证,绝不会给您拖后腿便是。” “你若想跟便跟着吧。”温寒烟顿了顿,转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兆宜府中可有纤长坚韧的细丝可用?” 叶含煜一顿,细细思索片刻后才茫然道:“没有。但若您需要,我即可便可遣人去找。” 温寒烟不意外这个答案,倒也没有多失望:“也不必这么麻烦。” 自无相秘境到兆宜府,她观察叶含煜许久,察觉到他攻势大开大合,极擅长突进。 但剑诀实在太过复杂,但凡遇上速度快些的对手,便跟不上攻势,使不出剑招来。 昨日的【落雨飞花】倒是给了她些灵感。 若有细线作辅牵制住对手行动,叶含煜可谓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剑。 不过,能水火不侵、刀枪不断的材料并不好找,大多需要经旁人事先锤炼才能得到。 与其刻意去寻,倒不如四方游历时碰碰运气。 【你不会是想从别人手里抢吧?】龙傲天系统惊奇道。 温寒烟不置可否。 不择手段,也是一种手段。 这是落云峰教会她最深刻的一点。 龙傲天系统沉默片刻,猛然爆发出惊人的鼓掌声:【你真是越来越有龙傲天的风范了!】 温寒烟抿唇一笑,抬眸看着窗边一角火红的枫叶。 “走吧。”她轻声道,“去找卫长嬴。” 满树红枫打着旋飘落下来,尖锐锋利的叶片边缘拂过裴烬眉梢。 这微妙的触感将他从浅眠中拖拽出来,裴烬没睁眼,甩袖挥出一道劲风。 红叶猝然一颤,被切割成无数碎片散入风中。 [叮!恭喜你,已经成功完成三次任务,成功度过新手宿主阶段,初步成为了一个成熟合格的宿主!] [新手大礼包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裴烬闻言只是撑起一半眼皮,兴致缺缺。 反正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叮!奖励已到账!] 裴烬感受到芥子里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一个东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极尽嘲弄:[大礼包?] 谁家大礼包里就一样东西。 绿江虐文系统:[……] 它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稍微有点心虚,但是很快说服了自己,又活蹦乱跳地开始挽尊。 [这个奖励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一样顶十样!] [千机丝:薄如蝉翼,无色无痕,缓慢地缠绕上人的身体,再一点点地束缚起来,会带给你一种全新的体♂验哦~] 裴烬稍有兴致地睁开眼睛,忽略掉极具暧昧暗示的最后几个字:[无色无痕?] 若是硬度足够,倒是极其适合用来杀人。 这一次,这个没用又聒噪的系统,竟然当真给了他个好东西。 [对呀,不过不能太过用力,要悠着点来,否则千机丝会立刻断掉。] 绿江虐文系统不知道裴烬脑子里的确在想一些少儿不宜的东西,只不过是暴力血腥的那一种。 它沉浸在自己美妙的幻想之中,眼冒桃心,[毕竟我们白月光还是很娇弱的,就算配合你完成这个py的一环,你也要小心温柔地对待她。] 裴烬立刻重新闭上眼睛。 当他先前什么也没说。 没用的东西。 绿江虐文系统仿佛看出他沉默中无尽的嘲弄,不满道:[怎么就无用了?这可是感情的催化剂,催化剂!你懂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整天打打杀杀,你会把白月光吓到的。] [她现在原本就没有完全从情伤里走出来,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需要温柔和煦的呵护。你要是吓到了她,你们之间只会越走越远!] ……小白兔? 裴烬冷笑了两声,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但无一例外,最醒目的都是温寒烟剑指他咽喉冷冽的眼神。 好霸道的小白兔。 他被她那要命的一剑刺伤的位置,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他闭着眼睛,干脆不说话了。 懒得和瞎子浪费口舌。 * 宁江州不似东洛州这般繁华,但胜在景色优美,当中九玄河横贯而过,虽无崇山峻岭、重峦叠嶂的宏伟景致,却自称一派秀丽。 有叶含煜在,几人直接到了地方便直奔了宁江州最好的客栈酒肆。 空青特意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煞有介事优雅品了一口茶:“好茶!寒烟师姐,你快尝尝。” 叶含煜在他身侧落座,慢条斯理也抿了一口。 顿了顿,他又低头将茶壶盖子掀开,看着里面的茶汤:“这不过是最寻常的岩茶,没什么稀奇。” 空青刚出声讨巧,他便说这种话,显然是不动声色的拆台争宠。 空青脸色一僵,不冷不热地盯着叶含煜。 叶含煜佯装并未察觉空青的敌意,盯着温寒烟一本正经道,“若说岩茶之中的好茶,当属‘不知春’。冲泡之后茶汤色泽清亮,隐有清幽花香,气息却又不失厚重,口感丰满绵长。” 说着,他朝着温寒烟露出友善的微笑,“‘不知春’产量稀少,但不巧兆宜府有不少存余。若前辈喜欢,我让我姐姐派人送些来。” 空青唇角扯出一抹凉意,“砰”地一声将茶杯按在桌面上,冷冰冰吐出两声冷笑:“呵呵。”炫富?真是心机。 叶含煜转过头,对他露出一抹完美的假笑:“不比你会讨前辈欢心。” 风暴中心的温寒烟坐在空青对面,侧着脸似是在看窗外,似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并不在意。 实则,她在不动声色留意着右后方桌上坐着的四名修士。 酒肆之中喧扰,这四人却皆是一身黑衣,一言不发,周遭气场压抑阴郁,仿佛与酒肆之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视线微微向下,瞥见一人腰间闪过一道暗芒,露出方方正正、雕龙画凤的一角。 温寒烟面不改色收回视线,又去看裴烬。 玄衣墨发的男人没骨头一般倚在座中,眼皮耷拉着,满脸的惺忪睡意。 ……站了一夜,能不困么。 温寒烟不再看他,对空青和叶含煜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宁江州丝毫不熟悉。酒肆最是消息流通之处,安静些认真听,或许能听见什么有用的消息。” 空青瞬间噤声,叶含煜也严肃起来,轻轻点点头。 嘈杂闲谈的声响似水波般流动起来。 “王兄,你初来宁江州,还不知道这的规矩。” “这里虽然是九州最为辽阔的一州,但是有一半都是禁地,根本不能去。咱们啊,只能在另一半活动。” “禁地?为何?” “你还年轻不知道也正常,听说过千年前的灭门惨案吗?乾元裴氏就在咱们宁江州禁地之中。” “听说那里冤魂不散,怨气滔天,血色红光浓雾那是久绕不散呐!凡是进去的修士,不管你什么身份什么修为,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全都是有去无回,那叫一个邪门。” “所以……反正就是几百年前吧,那一片便被司星宫给封了,旁人都去不得。” “原来如此。”一人恍然大悟,连连保证,“我绝不会进去,不,靠近都不会靠近!” 另一人听见“司星宫”三个字,想起另一件事来:“说起司星宫,传闻司星宫宫主可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这些年来司星宫避世不出,与隐世没什么分别了,弟子也鲜少在外走动,很少有人见过司星宫宫主真容。” “别提了。”先前那人道,“若不是司星宫避世,宁江州又怎会被浮屠塔一家独大,让一群魔修说了算?” “浮屠塔是什么地方,浮屠塔之主又是什么人?那可是和那位大有关系啊。”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脚下,示意寂烬渊断崖下封印大阵。 “总之,咱们正道修士来此,还是得千万小心。” “此言差矣,巫阳舟与那魔头还是大有不同的。”又有一人加入话题。 “巫阳舟常年闭关,并不出世,浮屠塔又纪律森严,那些邪修魔修尚且自顾不暇,几乎没精力到外面来惹事。” “听说那个鬼面罗刹郁将了吗?浮屠塔的叛徒,被玄罗殿下了十八道追杀令。他倒有些能耐,逃到了兆宜府去,却不知被何方神圣给杀了。” “是浮屠塔杀的?” “应该吧,连带着包庇窝藏他的叶承运也一块杀了。” “这样的驭下之术才让人放心,也难怪浮屠塔能与各大仙门世家相安无事这么多年。” “巫阳舟为人不说正直,但至少并不滥杀无辜。” “哪像当年那魔头,肆意妄为,杀人如麻……” “咳,算了,别说他了,怪晦气的。只要寂烬渊封印大阵一日不倒,往日那些血腥事情便一日不会重演,你我还是好好珍惜眼前吧。” “对了,你们听说了吗?最近不止宁江州,就连旁边不远的东幽都经常丢孩子。” “知道,现在闹得人心惶惶,都没人敢生了……” “莫非又有什么人在修炼邪术?” “听说那魔头曾经便自创过一门邪术,需要童子精血补给,再将头颅活生生割下来,锤炼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做法器使用。” “我也听说过,传闻他曾双目失明过一段时间,后来才会性情大变,杀了不少人,又以两名羽化境修士的脊骨炼成两枚摄骨钉,生生钻入人眼珠子里,直到将眼睛戳瞎眼球碎裂。旁人被折磨得越惨,他越愉悦兴奋,久而久之,只有听着惨叫声才能安然入眠!” “……真变态。” “……” 叶含煜越听越沉默。 他突然感觉眼睛有些痛,脊椎骨也隐隐作痛,身上还有些冷。 温寒烟心底也越来越沉,她不着痕迹侧眸看去,身侧的黑衣男子懒懒打了个呵欠,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还在睡。 “又是裴烬。”空青听得浑身恶寒,厌恶道,“真是阴魂不散。” “又是他。”一道熟悉的声音冷不丁传来。 紧接着,另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声音接上来:“真是阴魂不散。” 这似曾相识的阴阳怪气让空青极度警觉,他猛然抬起眼朝着声源看去。 “又是你们!” 两名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脸青年立在左后方桌边。 温寒烟抬起头,看见他们身前坐着一名似曾相识的女子,一身深蓝色广袖长袍,面覆薄纱,额心缀着繁复精致的细链。 她一愣,下一瞬便见那女子缓缓抬眸,对上她视线。 那女子并未回避目光,反倒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柔和:“你们刚来宁江州?” 她声音轻柔,似流水般悦耳又无害,令人下意识心生亲切。 温寒烟没想到她会主动搭话,少顷,缓缓点了下头。 “来得好巧。”女子眉眼稍弯,瞳眸微转,掠过温寒烟脸侧,看向窗外。 “宁江州整日阴雨连绵。”她轻捻腕间金链,“印象里,我已许久没有见过今日这样的艳阳天了。” 温寒烟顺着她的话头转过脸,天边万里无云,灿金色的日光将整个天幕都映得亮白通明,天高云阔。 她正欲接话,脸侧却拂过一阵风,风中蕴着丝丝缕缕沁凉之意。 下一瞬,零零星星的细雨便飘了下来。 窗柩未关,大片大片的日光裹挟着雨丝涌进来,顷刻间便在她袖摆肩头染上一层薄薄的湿意。 空气中陷入短暂而诡异的沉默之中。 另一边忙着斗嘴的空青和双生子不约而同停下来。 空青笑了一声,尽管一个字没说,脸上也写满了嘲笑。 还司星宫呢?上一秒刚说天色好,眼下便下了雨。 双生子脸色一红,半晌,整齐划一看过来。 左边的娃娃脸青年冷哼一声:“我们司星宫,不观天象。” 右边的娃娃脸青年面无表情:“观星象。” “不辨今日下不下雨、出不出太阳这种鸡零狗碎的琐事。” “只辨天下大事。” “如若不然,全天下每人每日那么多事,都要我们来辨一辨、算一算,我们整个司星宫上下岂不是都要累死!” “就是就是。” “……”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无间,语速还极快,简直让人找不到插嘴的余地。 空青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两人闭上嘴的空档,还要说话,却被叶含煜拦住。 两名娃娃脸青年占了上风,左边那个吐了下舌尖满脸得意,右边那个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里却写满了蔑视。 空青险些被气到吐血。 “好了,恭和、恭顺。”蓝衣女子轻唤一声,双生子神情立马一收,乖乖退到她身后。 “恭和……”空青不可思议道,“恭顺?!这是他们的名字?” “正是。”右边的娃娃脸青年道。 左边的一歪头:“怎么了,不行吗?” 空青:“……” 起名的人是疯了吗!? 这两人浑身上下到底哪一点与恭和恭顺有关系? 蓝衣女子见空青一脸大受震撼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一双杏眼微弯,视线在空青身上略略一顿,开口确却是对着温寒烟:“这是你的随从?好生有趣。” 温寒烟淡淡道:“他是我师弟。”不是随从。 蓝衣女子了然点头,没太在意,又去看窗外。 “好美的一场雨。” 她端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世人皆知阴云后落雨,日出天晴,世间万事万物皆遵循着冥冥之中的规律。” “但他们却不知,自己所相信的,不过是另一些人希望他们相信的。” 蓝衣女子放下茶杯,指腹摩挲杯沿,“如今天朗气清,却雨雾绵延。若连这样的规矩也会变,那这世上究竟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她松开手,拂袖起身,“今日与你们一见,我很开心。” “有缘再会。” 三人招呼也没打,便这样转身走远。 空青莫名其妙,但还记得先前温寒烟的提点:“司星宫的人都这样神神叨叨、爱打哑谜吗?” “接连遇上两次,还是在不同的地界,想来并非巧合。”叶含煜沉吟片刻,“倒像是特意来等我们的。” 他看向温寒烟,“前辈,您认识司星宫的人?” 温寒烟摇头,她常年在落云峰几乎从未出世,自然不认识。 但她不认识,身边却有人认识。 昆吾刀幻象中闪过的画面掠过眼底,如烟散去之后,视野中是裴烬事不关己睡得正香的侧脸。 温寒烟无声叹口气。 想太多并没什么意义,若司星宫有意接近他们,就像那女子所说的“有缘再会”,她日后总还是会出现的。 当务之急,是浮屠塔。 剩下的话便不方便在外说,温寒烟干脆道:“我们回房再谈。” 有财大气粗的兆宜府少主在,这一次叶含煜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整个客栈最好的厢房。 这里的厢房门框墙面上皆是精密的咒文,房间主人入内,便会自动亮起阵法,隔绝内外,防止旁人窥探隐私。 “前辈,您当真要去浮屠塔?” 叶含煜犹豫良久,还是忍不住劝她,“那可不是好进的地方。” “我曾在家中看过记载,浮屠塔内等级森严,上下四重天一共一百八十八层,每一重天都有极其隐秘的机关把守,若无巫阳舟的许可通行令,下层的人根本去不了上层。” 他条理清晰,简洁将晦涩冗长的信息总结说出来,“若我们想找到巫阳舟,必须要去到最上一重天的最顶层,进入玄罗殿——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还没开始做什么,你就这么热衷于泼冷水。”空青嗤了一声。 “我相信寒烟师姐,再说了,不还有那个神神秘秘的卫长嬴在吗?只要能想办法进去,日后要怎么做,随机应变就是。” 叶含煜脸色却并没有好看多少:“只是那些邪修魔修排外得很,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浮屠塔纪律森严,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更难进去。” 空青:“你知道怎么进去?” “这不是什么秘密。”叶含煜道,“浮屠塔不认别的,名声再响、修为再高也无用。他们有特质的身份令牌,只有拥有令牌的人才能够进入浮屠塔。” 空青眼前一亮:“那身份令牌要怎么拿?” “抢。”叶含煜吐出一个字。 空青:“?” “浮屠塔就那么大,能够容纳的人数也有限。”叶含煜指尖点了下桌面,“想进去几个人,就得从里面挤出来几个人。” 空青惊讶道:“这也行?这是巫阳舟默认的?” “他没理由不答应。”叶含煜道,“择优而取本就是大势所趋,浮屠塔不养闲人。” “他就不怕混进去几个像我们这种心怀不轨的人?” “会说话吗?什么叫心怀不轨,我们这是替天行道。” 叶含煜白他一眼,“再说了,想上去的人多,真的能上去的人有几个?这说明巫阳舟对于他的四重天极度自信,我们此行恐怕不简单。” 空青最看不惯他这副显聪明的样子,他没读过那么多书,修为也不如叶含煜高,生怕被他比下去。 他一反常态闭上嘴,眼睛一转想到什么,对温寒烟卖乖:“寒烟师姐,他说那么多根本没用,拿到身份令牌才是我们目前的第一要务!你说是不是?” “嗯。” 空青张了张口,又哑火了。 虽然想得到,可要做成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说能不能抢得过,就说他们上哪去找四个浮屠塔魔修,去抢人家的身份令牌? 空青满脸愁容。 “这不难。” 温寒烟袖摆微动,变戏法一般从芥子中掏出四枚方正暗黑色的玉牌,放在桌面上。 空青愕然一惊,从桌面上拿起一块凑近一看,果然看见右下角雕工精细的“浮屠塔”三个字。 再次抬起眼时,他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已经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一个神仙。 “寒烟师姐,你从哪里弄来的?” 36浮屠(二) 温寒烟看着技能栏中变幻的字眼。 【心法技能:烟飞星散(已失效)】 她示意了一下门外:“方才我们不远处另一桌便是浮屠塔中人, 不多不少——”伸出四根手指比了个数字,“正好四个。” 空青摩挲了一下身份令牌,朝着叶含煜一抬下颌:“早说了, 寒烟师姐定有法子, 这下你总不用害怕了吧。” 叶含煜一脸惊奇地拿了一块身份玉牌。 他先前便对温寒烟高看一眼,如今更是感觉第一次认识她。 观察细致入微便不提了。 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四名浮屠塔中人手中取走身份令牌, 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凹凸不平的纹路掠过指腹, 冰冷坚硬的触感却像是燃烧着一团火, 直烧进他心里去。 ——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仿佛在温寒烟手中,都成了可能。 甚至不只是可能,而是注定。 叶含煜心口激荡, 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大干一场。 但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 冷静片刻后压抑着跃跃欲试道:“那我们休整一夜,明日便动身。” “等等。”空青却猛然一顿,迟疑道, “可我们的长相, 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叶含煜默默从芥子中掏出一排琳琅满目的法器灵宝。 “这个是易容丹, 不过能够调整的幅度有限。”他指着一枚小瓷瓶。 “这个是幻形丹,能肆意改变外貌,就算是想变成阿猫阿狗, 花花草草,也不在话下。”他又指向旁边的小瓷瓶。 “但是时效有限, 最多只能撑一炷香的时间。这瓶中有五枚丹药, 我们四个人分,恐怕不太够用。” 空青看向最右边的琉璃彩灯:“这个呢?” “这是御灵灯,能够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的身形容貌, 但并不能化作其他物件。” 叶含煜想了想,觉得这个倒是正合适,“不过,它没有时效限制。只要我们小心些,别意外沾上水,便绝对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温寒烟满意点点头:“那便用这个。” 空青唇角微撇,心里稍有些不舒服。 总觉得叶含煜一来,大手笔接二连,寒烟师姐都没有往常那样需要他了。 难不成只有他是个帮不上忙的多余的人? 空青一转头,瞥见裴烬不知何时已靠在床头,半点没有帮忙的意思,毫不掩饰闭着眼睛又睡了。 他心底一松,又多了点底气。 还好,这还有个给他垫底的。 * 宁江州临河而建,九玄河自仁沧山间起源奔流向下,腾腾河水横贯东西。 浮屠塔却依山而建,天光熹微,凛冬的清晨就连风都是冷的。 刺骨的凉意在风中穿行,越靠近仁沧山,空气里的温度便愈发低冷,就连眉梢都仿佛结了霜。 仁沧山环抱之间,日光穿不透奇寒,空青跟在最后面:“寒烟师姐,还没到吗?” 叶含煜拂落一身霜寒,替温寒烟答:“就在前面了。” 温寒烟抬眸,山间依稀可见一座参天的八角塔,巍峨宏丽,却在山阴处隐在阴翳之中,无端多了几分阴森诡谲。 腰间墨色令牌闪过澄莹的光,四个黑衣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来,再自然不过地没入人流之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真正进入浮屠塔之后,温寒烟才更直观地感受到此地的特别之处。 一门之隔,这里简直像是隔绝出的另一方天地。 酒肆店铺林立,无数令人目不暇接的享乐之处应有尽有,人来人往间热闹非凡。 浮屠塔高耸如云,站在底层正中央向上看,只能望见无数阶梯之上密密麻麻攒动的人潮,最顶部在光线掩映下几乎藏入云端,看不真切。 各层塔门过道与阶梯精巧相连,结构复杂,塔心室门上雕着精致花纹。 空青总算看见一个自己认识的东西,盯着门上纹路道:“是玉环花?” “是白玉姜。”叶含煜看了一眼,用一种平淡而不失得意的语气说,“与玉环花的确极为神似,只有见过实物的人才能分辨。” 空青:“……” 他磨了磨牙根,想说点什么,又被周遭太过嘈杂的声响扰乱了思绪。 浮屠塔中热闹异常,但与外界的喧扰红尘气相比,却多了几分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温寒烟眉心微皱。 这里充斥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腐朽味道,空气之中隐约弥漫着一抹极淡的血腥气。 这气息久绕不散,无声地昭示着这看似繁华之下深掩的暴戾。 ——只有无时无刻不有人流着血,才能让这塔内一百八十八层偌大的空间内,处处都萦绕着这样的味道。 “啊——” 一道惨叫声从斜地里传来,温寒烟不动声色抬眼看过去。 几个凶神恶煞、膀大腰圆的魔修正围着一名瘦弱的少年,一人以一种极其侮辱的姿态踩着他的头,另一人掂了掂手中的短刀,不屑道:“就这?穷酸得要命,还有没有别的?快点拿出来。” “还给我,那是我的!啊——”少年用力挣扎了下,却被更用力地碾进地里,脸上糊满了血。 “你的?”一人嘲笑道,“上面写了你名字吗?” 少年咬牙道:“没有,但那是我用灵石买来的——” “没有就没有。就算有,那又怎么样?”踩着他的那人再次脚尖碾了碾,少年又发出一声痛呼,那人却愉悦地笑了,“杀了你,抹去你的神识印记,它便不再是你的了。” “你该庆幸你还没来得及滴血认主,否则,今天你这条小命怕是难保了。” “……” 空青脸色隐忍,但到底不傻,没有贸然冲动。 “太猖狂了,他们这是明抢。” 温寒烟收回视线,冲他轻轻摇头。 他们现在自顾不暇,管不了旁人的闲事。 更何况,这便是浮屠塔之中的生存之道。 若他们贸然干涉,却又并未给予这少年自保的能力,待他们离开之后,这少年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温寒烟指腹摩挲了一下令牌边缘的凸起,顺着人流走向一排低平的楼阁。 她所过之处经过不少店铺,有人望见她容貌,纷纷熟稔向她打招呼。 温寒烟不动声色一一颔首回应,快步穿了过去。 她观察片刻门上的印迹,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干脆利落推开门:“你们都进来。” 空青和叶含煜被她这一连串动作惊了一跳,却也不疑有他,先后进了屋。 裴烬一路游魂一般睡眼惺忪,用不上她开口,便自然而然地越过她跨进来,直接找到唯一的床榻懒洋洋一靠。 除了他们四人以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叶含煜和空青坐在桌边,惊疑不定道:“这房间竟然真的是空的,您怎么知道可以进来?”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解下扔到桌上。 “这牌子上的纹路,每个看上去都有细微的不同。” 她点了下门板,“浮屠塔中的人也需要地方休息,我这枚令牌上的纹路,与这扇门上的如出一辙,我猜这便是我这个身份平日的居所。” 空青眼睛晶亮,哈巴狗一般盯着她:“寒烟师姐,你是怎么一下子想到的?” “万事皆有相通之处,浮屠塔也不过是修仙界一方势力,没什么特别。”温寒烟也坐到桌边空位上,叶含煜立即给她添了一杯茶。 温寒烟微微颔首以示感谢,端起茶杯,“待会你们也将属于你们的房间找出来,我这屋不睡第二个人。” 空青一脸崇拜,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连点头。 叶含煜静默片刻,冷不丁道:“前辈,你觉不觉得,这浮屠塔有些邪门。” 这话一出,空青神情也是一肃:“我也觉得。” “你们是说,修为被压制的事吧。” 温寒烟刚一踏入浮屠塔之中,便感觉丹田虚空,灵力凝滞,如今若是同人动起手来,恐怕只能发挥出驭灵境的实力来。 叶含煜脸色沉重:“是,我如今可能只有驭灵境的修为了。” 温寒烟脸上没什么慌乱的神色,看向空青平静问:“你呢。” 空青扁了扁嘴:“……引灵境。” 温寒烟眸光微顿。 他们人皆被压制了两个大境界。 还剩一个裴烬身无修为,如今又受了内伤,连体质强健些的普通人都不如。 还真是损兵折将的一队人,却偏生要往龙潭虎穴里闯。 “这多半与浮屠塔的禁制有关。”叶含煜盯着桌上那块令牌,“这令牌上,应当有原先主人的印迹。” “原先的主人未死,我们却混了进来,尽管骗过了门外的守卫,浮屠塔却依旧将我们视作外人。” 空青悚然一惊:“若是那四个人察觉了令牌丢失,换了什么别的法子重新回到这里来,我们岂不是麻烦大了?” “所以,我们时间有限。”温寒烟将茶饮尽,不疾不徐道,“我们要尽早离开一重天,向上走。” “的确,这四人是浮屠塔最底层的魔修。浮屠塔内阶级森严,每一重都难以互通。 叶含煜道,“若我们在他们察觉之前便去了下一重天,即便他们想追,也未必能那么快追上来。” “另外,我的身份在一重天或许并非寻常魔修。”温寒烟回忆方才经历,谨慎道,“方才旁人与我交谈时,语气虽然亲昵,却隐隐有些畏惧,而且往来魔修众多,他们却只对我另眼相待。” 她沉吟片刻,总结道,“恐怕我这身份在一重天非同寻常。” 空青一喜,拍掌道:“太好了,寒烟师姐!若当真如此,说不定你还能名正言顺,替我们行个方便。” “但……这也有隐患。”叶含煜紧绷的唇角却并未放松。 “若前辈代替之人身份很高,想必此人修为也绝不会浅。浮屠塔中人心险恶,但凡遇上什么仇家,亦或者是需要完成什么任务,我们都可能难以招架。” “那便趁此刻还算安定,出去探一探路。” 温寒烟放下茶杯起身,“即便一时间找不到去下一重天的入口,也要找到几条方便躲藏逃命的路。” 空青跟着站起来,指了指右手边:“我去东边。” 叶含煜顺势道:“那我去西边。” 空青静了静:“寒烟师姐,只有我们个人,总有一方来不及探。” 他转头去看床上的人,语气瞬间一冷,要上前把人薅起来,“他怎么还在睡觉!?” 温寒烟拦住他:“剩下两个方向交给我。” 她盯着空青的眼睛,正色道,“别打搅他。” 裴烬这些天来整日睡不醒的样子。 温寒烟回想起在昆吾刀幻象中看见的画面,猜测他不只是在睡觉。 更多的,是在恢复裴氏秘术损耗的心头血。 裴烬那日所发的道心誓中,根本没提过空青的命。 这时候若是打扰了他,当真惹得他心烦,他反手把空青杀了也是很有可能的事。 空青表情一垮,唇角微微下撇,似是有些不服气。 但他向来听温寒烟的话,闻言只好点点头,闷声道,“知道了。” 人出了房门,叶含煜和空青先分头去寻属于自己身份令牌的厢房。 温寒烟走出几步,脚步略微一顿,抿唇又折了回去。 “方才的话你应当都听见了。” 她知道裴烬一定醒着,他性情多疑谨慎,不可能放任自己初来浮屠塔时便睡得人事不省。 “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离开这间房半步。” 温寒烟倒没想别的,只是生怕裴烬又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太早打草惊蛇。 她说完这句话便转身往外走,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却从床头探过来,不偏不倚拦住她去路。 温寒烟皱眉低头,却见那只冷白骨感的手轻轻一翻手腕,做了个掌心向上的姿势。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裴烬:“什么意思。” “给点魔气。” 怎么给? 温寒烟脑海中冷不丁闪过什么,她微微一顿,似乎明悟了裴烬费尽心思找昆吾刀的用意。 但她不动声色垂下眼,佯装并未想通,半点也没有动容的意思:“不行。” 谁知道他要魔气做什么。 裴烬自始至终闭着眼,直到这时候才慢慢悠悠撑起一半眼皮。 “真是好狠的心。” 他故意咳了两声,一手按着额角,半真半假虚弱道,“留我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在这种地方,你却忍心连点保命防身的东西都不给么?” 裴烬肤色本就偏白,如今不知是不是因为元气大伤,脸色简直比墙面多不了几分血色,竟当真让人看出几分孱弱来。 温寒烟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不给。” 她信他才有鬼。 温寒烟丝毫不怀疑,如果他想,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人”,恐怕下一秒就能将整个浮屠塔折腾得天翻地覆。 裴烬大马金刀倚在床头,几缕墨发垂在肩头,衬得脸色越发苍白。 两人一躺一站,他却丝毫不在意仰视着她,目光中破天荒流露出一种故意为之的幽怨。 裴烬:“你舍得吗?” 温寒烟:“舍得。” “那好吧。”见她岿然不动,裴烬略一耸肩头,脸上神情瞬间收敛了。 “慢走。”他顺势躺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再次闭上眼睛,随意一摆手,“不送。” “……” 这副来游山玩水一般的架势,温寒烟心底竟涌现起几分替他跑腿办事的荒谬感。 她无语一阵,转身走了。 温寒烟背影被门板无声遮掩,床上眼眸紧闭的人再次睁开眼睛。 裴烬揉着眉心坐起身,低眸轻哂一声。 这温寒烟还真是油盐不进,对他半点也不讲情面。 心口一阵血气翻涌,裴烬头痛地靠在床头,一时间竟有些理解当年裴珩那句感慨。 还真是上了年岁,身体远没有曾经那么经得起折腾。 没有魔气调息,哪怕只恢复个八成,恐怕也还需要几日时间。 猩红刀光一闪,昆吾残刀在他身侧虚空沉浮,亲昵地蹭了蹭他手臂。 裴烬垂眼瞥它,屈指轻弹一下刀身:“替我跟着她。” 昆吾刀一震,化作万千猩红光点散入虚空。 浮屠塔可不是什么赏景散步的好地方。 他可得把她那一身魔气保护好了。 省得被随便什么小鱼小虾惦记上,抢了去。 裴烬指尖掠过空空如也的腰间,闭上眼睛。 ……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重新挂在腰间。 方才同裴烬对话时,她回忆着【烟飞星散】运转时体内灵力涌动的感觉,试探着尝试了一下。 或许是距离很近,裴烬对她又并未防备,没想到当真让她得了手。 温寒烟反复对比几次身前门扉上的纹路,确认无误才转身向回走。 她出手去夺裴烬的身份令牌,倒也并非全然闹着玩。 既然拿到了,横竖都要将周遭地形摸透,温寒烟不介意替裴烬把他该做的事情顺手解决。 倒并非是帮他,只是她虽然不打算这么轻易便将魔气给他,却也没真打算和他过不去。 温寒烟回到房前时,正巧空青和叶含煜也分头赶了回来。 “寒烟师姐,我找到了一条窄路,两头直通东西,或许能用得上。” 叶含煜道:“我倒是有些其他的发现,一重天的阶梯似乎集中在东侧,若想向上走——” 温寒烟倏地打断他:“等等。” 叶含煜一愣,下意识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下一瞬,他后领被用力一扯,叶含煜并未反抗,顺着温寒烟的力道后退半步。 铿—— 一截短匕呼啸而过,几乎是同时穿透他方才所站的位置,勾起一阵气流。 碎发被气流拂动,温寒烟皱眉一偏头,短匕的寒芒擦着她脸侧而过。 紧接着,一阵淡淡的刺痛感后知后觉地传来,叶含煜盯着她,眼睛猛然睁大:“前辈,你——” 温寒烟伸手一抹脸侧,垂眼一看,指腹沾染上浅淡血色。 这变故突如其来,叶含煜和空青甚至没有感受到任何人的靠近,登时如临大敌,浑身肌肉都不自觉紧绷起来。 温寒烟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 凭借她如今的修为,原本也不该察觉到什么异样。 但技能栏中【风起于芒】却自她获得的那一瞬间,便从未有一刻停歇地守护着她。 她才能勉强在方才呼吸之间,察觉到一抹极速逼近的寒凉杀意。 短匕落了空,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再次贴着温寒烟身侧飞掠而去。 但这一次,少了几分冰冷的探究。 短匕被一只手稳稳接在掌心。 温寒烟冷静看过去,一道身影缓慢从暗处走出来。 “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什么大事,就连修为倒退了,辛丑。” 空青微低垂着头,表情微微扭曲。 辛丑?这是什么鬼名字。 一点都不配他清冷似月,顾盼流光的寒烟师姐! 辛子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把玩着匕首调笑道,“你不是向来不曾失手,深得尊上看重,不日便要去下一重天了吗?怎么这次却空着手回来。” “尊上要的东西呢?” 东西? 空青和叶含煜心头皆是一凛。 什么东西? 温寒烟面不改色道:“原本已经到手,但是半路杀出来几个人,不仅伤了我们,东西也被他们抢了。” 辛子眼底染上几分兴味,倒是并未怀疑:“什么人?” “不认识。”温寒烟眼也不眨地把锅往自己身上甩,“但看招式剑法,应当是潇湘剑宗的人。” 辛子一愣,似是想到什么,追问道:“是不是一个合道境的漂亮女修,身边还跟着一个少年模样的外门弟子?” 温寒烟眸光微微一顿,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吗?那肯定便是温寒烟了。”辛子哼笑道,“听说她离开潇湘剑宗之后就在四处惹麻烦。真可笑,都已经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了,竟然还这么单纯,到处打抱不平。” 温寒烟眼眸微眯。 她晋阶合道境是前去兆宜府之前的事,距离如今并不算远,身旁也并没有多少外人。 此人竟然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言谈举止间都似乎对她极为熟稔。 看来,叶承运并未撒谎。 她这次的确是找对了地方。 温寒烟直觉他知道些有关她体内蛊的事,但并不准备贸然逼问,点头应和道:“的确有些棘手。” “算了,她的事情你不必管,也不必对她出手。尊上留着她还有用处。” 辛子不疑有他,摆摆手道,“温寒烟也不至于一直赖在宁江州不走,待她这麻烦走远了,你再去寻也不迟。” 他反手将短匕插回鞘中,转身走了。 空青和叶含煜不约而同舒出一口气来。 但那口气还没吐完,下一秒便又吸了回去。 辛子似是又想起什么,重新转回身。 “对了,年纪太大不行,太小也不行。”他盯着她的眼睛,眸底闪过一抹辨不清意味的暗芒,缓慢补充了一句,“记住,只要刚满月的。” 温寒烟点点头,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转头对空青和叶含煜说:“辛辰,辛午,听见了?下次若是再办砸,你们这条命便也别要了。” 叶含煜视线落在空青腰间的身份令牌上,垂眸佯装惊惧道:“是。” 空青毫不犹豫跟着应了声,演得比叶含煜更夸张,整个身体都抖若筛糠,像是生怕没把他给比下去。 “……” 辛子眼底狐疑淡了些,既然叫得出辛辰辛午的名号,应当是他多想了。 浮屠塔中的代号,可不是外人能随随便便猜到的。 这次他没再杀个回马枪,转身真走了。 人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辛子的气息彻底消失了有一阵,空青才后知后觉感觉后心渗出一层黏腻冷汗。 他吐出一口气靠着墙面滑落半寸:“实在是太惊险了,还好寒烟师姐你反应够快。” 顿了顿,他惊魂未定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是‘辛辰’和‘辛午’?” “因为纹路。”温寒烟指尖轻点一下腰间令牌。 “起初我只觉得这些纹路虽有不同,却有相似之处,却并未想通,直到被叫作‘辛丑’。“ 她以指腹勾勒着一道刻痕,缓声道,”我们身份令牌上的纹路,正是名号的每一笔画拆开后,以另一种随机杂乱的形式拼凑而成。” 空青听得云里雾里,但这不妨碍他对温寒烟佩服得五体投地。 叶含煜也忍不住抬眸看她,眼底晶亮似蕴星辰。 他把没说完的话接着说下去:“若我们想去下一重天,恐怕要向东走,沿着阶梯一直向上。我方才没敢走得太远,但一重天至少有五十层,我走了半个时辰的时间都仿佛走不到尽头。” 空青表情痛苦:“巫阳舟莫非极其热爱强健体魄?修这么多层楼做什么。” “应当是享受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快感。” 叶含煜沉默片刻,才哑声道,“前辈,方才辛子提及的……年纪大小,满月……莫非是……” 他吞吞吐吐,剩下的字无论如何也不忍再说了。 空青听得着急,替他道:“莫非是初生婴儿?”想到这他便一身恶寒,“他们要这个做什么。” 叶含煜沉痛道:“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这话一出,人皆是一阵无言。 温寒烟抬眼看一眼天色,率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到自己房中,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那今夜的时间岂不是浪费了。” 空青仿佛身后被鬼追,急声道,“等到了明日,说不定那四个人便要杀回来了。” 温寒烟将身份令牌举到眼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浮屠塔中戒律森严,就连潇湘剑宗都自叹不如。每人皆有名号,有属于自己的住所,还有,你们看。” 她示意不远处街道,不知何时,白日里摩肩接踵的路上行人愈发稀少,反倒像是大批迁徙的蚂蚁,似墨色的海潮般朝着楼阁间汹涌而来,不多时便散了个干净。 如此整齐划一、沉默顺从,仿佛一早便被驯化成了麻木的行尸走肉。 叶含煜和空青头皮一阵发麻,究竟什么样的人,能够驯服这些穷凶极恶的魔修。 令他们不仅半点不敢反抗,还听话得要命,连一句“为什么”都不敢多问。 “浮屠塔的夜,恐怕并不平静。” 暮色四合,日光逐渐西沉,温寒烟简截了当,“我看过了,这么多人中,竟然没有一个多人凑在一间房里的。” “你们先回去。” 她心里还思索着是将裴烬赶出她的房间,还是与他暂且换了令牌,自己折返回本属于他的住所。 此处距离裴烬身份的居所并不算近,无论是谁,来回总是要花时间的。 空青和叶含煜先后离开,温寒烟推门而入,不出意料看见裴烬倚在床上睡得正熟,连姿势都没变过一下。 温寒烟无言了一瞬。 她与空青叶含煜在外辛苦走动了一整日,方才还险些露馅九死一生,裴烬却在这里舒舒服服睡大觉,简直令人发指。 她抿了抿唇角,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叫醒他。 算了,她何必跟一个伤患抢地方过夜。 温寒烟将自己那枚身份令牌留在桌面上,正欲转身离开,却见门外光线猛然一沉。 天色瞬息间自黄昏步入永夜,浓墨般的暗色自门缝中涌进来,仿佛不祥的逼近。 温寒烟心头一跳,敏锐地察觉到一抹极其凛冽而深重的危险。 几乎是同时,一阵悠扬的古琴声潺潺而出,自虚空中荡漾开,似水波涟漪般圈圈点点氤氲而来。 这琴声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尖利高昂,抑扬顿挫间,似高山流水,又似金戈铁马。 琴音入耳的一瞬间,温寒烟便感觉头晕脑胀,不过瞬息多听了几声,心口便隐隐血气翻涌,四肢也仿佛不听使唤。 她双腿一软,克制不住向后栽去,后背却贴上一抹温热怀抱。 淡淡的乌木沉香弥漫开来,仿佛拨开琴音编织的冗重迷雾,竟激得她神智清醒了几分。 温寒烟愕然抬眸,却被一只手反手扣住后脑转了一圈按回怀中。 她前额抵着裴烬心口,视野中是极速放大的玄衣暗纹。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仿佛紧贴上她眉心。 温寒烟呼吸微滞,条件反射想从他怀中退出来。 两只手这时按上她耳侧,动作不轻不重的,带着点慵懒洒脱的意味,却将她的脸重新掰回来,也恰到好处地替她掩住门外声响。 裴烬似是刚睡醒不久,声线还带着点沙哑,轻飘飘随着温热吐息落在她发顶。 “别看。” 37浮屠(三) 光线黯淡, 整个浮屠塔上下一百八十八层,都像是被拢入看不见边际的暗夜之中。 琴声依稀从空气中传来,与此同时, 在一片永夜般的墨色中,少年一身黑衣靠在门板后。 如果温寒烟一行人此刻在这里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正是他们初来浮屠塔时所见的那个, 被人按在地上强抢灵宝的少年。 少年在原地站了许久, 似是心底在狂乱挣扎。 少顷,他心一狠,咬牙将门推开,整个人似一发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彻底隐入夜色。 白天刚被围着强抢了他刚买来的短刀, 此刻少年脸上还带着伤,身上没有哪一出是不疼的。 “呸!”少年啐出一口血沫,“老子就是要出去!” 这鬼地方,他不稀罕。 都说浮屠塔是魔修邪修的极乐之地, 机缘众多,进去了就不想再出来, 所以除了被顶替的倒霉鬼之外, 浮屠塔中从未有人离开。 全是听了这些画大饼的流言,他轻飘飘晕乎乎,仿佛下一瞬便要站上巅峰, 这才费尽了心思, 掏空了芥子中所有能用上的法器符篆,受了重伤才抢到一枚令牌,成功混了进来。 却没想到浮屠塔中说是秩序森严, 可却全都是些没意义的秩序。 什么夜间不准出房门,层级低的不准去高层,就连同一层的邪修都分高低贵贱。 他这种没资历的,只能住在最简陋的西北区,只有那些有资格快要更上一层的,才能往东边走。 真正要命的事情却无人问津了。 他空着手重伤进来,身上只剩下最后一点灵石。但他没想到,浮屠塔中物价简直是外面的好几倍!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咬牙买了些丹药疗伤,最后剩的那一点干什么都不够,只够他买一柄最普通的短刀防身。 ——就这点东西,他没走出两步,还被围了个团团转,全都抢了去。 这鬼地方他是一秒种都待不下去了! 少年在夜色中疾步穿行,白日里繁闹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黑暗。 像是褪去了虚幻的外表,露出其中深掩的罪孽不堪。 琴声袅袅在晦暗中断断续续传来,在这样的空旷之中,听上去格外渗人。 少年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浮屠塔中有‘宵禁’,晚上千万别出门。” 他回想起来前有人特意叮嘱他。 ——“否则呢?” ——“否则?当然是——” ——“死咯。” “……” 寒风拂过,少年打了个冷战,暗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哪有这么邪门的事。 再说了,再邪,能有他所修的功法邪? 少年还记得浮屠塔大门的方位,然而记忆中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不知为何走了许久还看不见终点。 他感觉身上有些痒,随手挠了挠手臂,却冷不丁瞥见前方缓慢地走着一道身影。 竟有人在! 这浮屠塔果真没有传言中那么玄乎,除了他之外,这夜间不也有人在外走动吗? 少年眸底一喜。 见这人行动迟缓,修为不像多高深的样子,他无声加快脚步靠近那人身后。 越是靠近,少年越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 难不成是白天抢他短刀中的一个? “喂,找你问个路。”少年一个手刀横在这人脖颈处,“浮屠塔出口是不是在前面?” 一阵风吹过,呜呜咽咽,听得人脊背发凉。 无人回应。 这道身影自少年靠近便不再动了,却也不说话、不回头,只安安静静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问你话呢,听见了没有?” 少年没什么耐性,语气更沉了几分。 不知道是不是周遭太诡异,他起初胆子还挺大,此刻却按捺不住地回想那些警告和传言。 他心头一跳,手腕用力压上那人脖颈,掌心边缘不可避免触到那人皮肤。 冰冷的,带着几分说不上的黏滑湿意,还沾着些泥土碎屑,仿佛刚在地上滚过一圈。 少年一愣,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便感觉手边抵抗的力道一松。 那人头颅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倾斜,露出脖颈处血肉模糊的断痕,缓缓滑落下去,“扑通”一声坠落在地上。 少年瞳孔骤然紧缩,映出天边一轮赤红血月。 …… 额心紧靠着裴烬肩头的衣料,这样微低头的姿势,温寒烟只看见空隙间骤然大盛的红光。 那光线只被她余光瞥见一点,色泽便浓郁得像是渗了血,惊鸿一瞥便感觉极其不祥。 温寒烟立刻紧闭上眼睛。 这次,裴烬应当真没骗她。 安静的空气中蔓延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几分暧昧,几分紧绷。 温寒烟浑身不自在,不仅是她靠在裴烬怀中这个姿势。 失去视线于她而言,就像是将掌控完全拱手让人。 这样度过的每分每秒,她通身上下都仿佛被浸泡在一种极度的不安定感之中。 裴烬却在这时打破沉默,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你信不信,巫阳舟定然是个千百年的老光棍。” 温寒烟一怔,注意力瞬间被分散:“什么?” “你应当已经察觉到,这些破牌子上丑不拉几的纹路。” 裴烬屈指轻弹了一下她腰间令牌,“既然如此,你也该能猜到,为何一间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温寒烟心底念头微微一转,猛然想通什么,愕然道:“是阵法?” “没错。”裴烬饶有兴味道,“还是个很精妙的阵法。” “令牌之主进入房中,令牌与房门上刻下的纹路便会自动产生感应,令阵法生效。”温寒烟恍然大悟道,“凡是在阵法中,便不会受外面这些脏东西的影响。” 顿了顿,她又一皱眉:“可你我如今皆在房中,阵法应当已经生效,为何却行不通?” 浮屠塔中并无“二人共享一间房”的特例,究竟是为什么? 莫非是旁人手中那块不属于这间厢房的令牌,会干扰了阵法? 温寒烟若有所思:“若将你那块牌子扔出去……” 裴烬哈哈一笑,打断她:“别想得那么复杂,你也太高看巫阳舟的脑子了。” 他意味深长道,“不过是这阵法太烂,人一多,便护不住罢了。” 温寒烟静了静。 她想前想后,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简单粗暴的答案。 她心头稍微一凉:“若是阵法未生效,房中之人会怎样?” 裴烬:“不会怎样,只不过——” 他微微一笑垂下眼,情绪淡淡,“会看到一些,不太美观的东西。” …… 头颅坠落地面,咕噜噜翻滚了好几圈,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簌簌声响中没入黑暗。 少年浑身僵硬,眼睛却睁得很大,眼底掠过难以置信、惊恐绝望的情绪。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人竟然早已死了,死了的人怎么还会走动!? 失去了头颅的阴影遮蔽,浓郁的血腥气间,血色的月辉洒落在这人狰狞的伤口间。他肩膀处的衣料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色。 不仅如此—— 少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究竟为何觉得眼熟了。 这衣服实在太眼熟了。 少年猛然低下头,袖摆间的暗纹反射着冷芒,他眼球充血,又慌忙抬头去看身前这尸体上的衣服。 ——一模一样的暗纹,一模一样的衣料。 这分明就是他的衣服。 这具尸体,分明就是他自己—— …… “看到一些幻象,只是这样?” 温寒烟狐疑,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又如何能令整个浮屠塔都噤若寒蝉,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 她封闭了五感,甩开裴烬主动从他怀中退出来。 裴烬替她掩住双耳,却只提醒她“别看”。 温寒烟沉吟片刻:“真正能取人性命的并不是琴声,而是刚才我看见的那抹红光?” 裴烬稍有兴致看着她,白衣女子双眸轻闭,少了眼底那几分霜雪般的清冷,竟显出几分说不上的柔和。 温寒烟还真是时常给他惊喜。 裴烬:“琴声不过是会影响人的神智,让人忍不住走出这间被阵法庇护的安全区域。” 裴烬倚在床边,绯色月光在洒落他肩头。 他看着天边那抹月亮,月色本应凄冷,却被染上血色。 “被血月照射到的那一瞬间,人才会看见真正的地狱。” …… 无头尸身直挺挺立在那里,断口处与衣领间留有分寸间隙,露出一小片皮肤。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皮肤,上面凹凸不平,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纹路,交叠在一起看得人直犯恶心。 少年顾不得别的,转身拔腿便跑。 一定是幻象。 他人活得好好的,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尸体? 他定然是不知不觉间陷入了幻境! 身上还是很痒,少年一边狂奔一边挠,然而那痒意却像是侵入了骨髓,越挠越痒。 他狠命地挠,皮肤上很快便一阵刺痛,挠出了血来。 究竟怎么回事?! 少年低头掀开衣服一看,一张含笑的脸跃然手臂之上,唇角咧到太阳穴,一双眼睛正对着他,像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啊——!什么鬼东西!” 少年悚然一惊,连忙要把衣袖放下来。这都是幻觉,不能信。 然而他还没垂下手臂,笑脸旁边的皮肤便逐渐变皱,仿佛有什么皮下游走,按捺不住要浮上来。 一张更丑陋的脸逐渐清晰,在笑脸旁哭得很伤心。 一哭一笑两张鬼脸在手臂上,一左一右盯着他看,少年头皮发麻。 时间的流速仿佛在这一瞬间无限变快,周遭还完好的皮肤也开始发皱,无数鬼脸雨后春笋一般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喜,怒,哀,惧,爱,恶,欲。 密密麻麻的鬼脸显露出来,他手臂很快便不剩下一块好皮,就这也容不下,从手臂一路痒到胸口,又从胸口痒到双腿,仿佛无数只小虫在爬。 一想到这些发痒的地方都不知道长出了些什么怪东西,此刻他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恐怖的模样,少年终于忍受不了,用力去扣手臂上的鬼脸:“给我滚开!” 下一瞬,被他触碰到的皮肤便像是熟透了的花瓣,开始一片片脱落。 剧烈的疼痛登时袭来,少年疼得面目扭曲,急忙收回手。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了,他的皮肤大片大片地脱落下来,露出红腻血肉,而血肉又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腐烂。 幻象,是幻象…… 然而真实到几乎令他昏厥过去的剧痛却实实在在地提醒着他,一切都似乎是真的! 少年再次狂奔起来,然而月色无孔不入,无声无息,将整个浮屠塔悄然笼罩在内。 无处可逃。 血肉皮肤不断地腐烂脱落,少年忍不住发出惨叫,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身体摇晃一下,控制不住撞上一侧的石像。 石像雕着一名身材修长,面容清俊的男子,男子怀中提着一柄长剑,剑刃锋利清寒。 雕琢这石像之人技艺精湛,将每一寸皮肤的纹理都描绘得栩栩如生,剑刃削的尖利,甚至以明昧光影营造出冰冷的剑芒。 噗嗤—— 少年不偏不倚撞上石像锋锐的剑锋,被腐蚀得脆弱不堪的脖颈处被撕裂,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连着头颅,欲坠不坠。 “啊啊啊——”他喉咙里发出一道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剧烈地挣动起来,想要躲开这阵剧痛。 然而这一动作,最后一层皮肉也彻底撕裂。 头颅“砰”地一声掉下来,小幅度滚了一圈,停在少年脚边。一双眼睛圆睁着,正看向他断裂的脖颈。 无头的身体像是着了魔,再次狂奔起来。但他失去了眼睛,慌不择路,一路上撞翻了不少东西。 啪,啪。 月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发出漏了风一般的“嗬嗬”声响。 头颅一跳一跳地追赶着自己的身体,视野却逐渐被血色模糊,只能看见什么越走越远。 等等,等等他啊…… 他还没出去呢。 …… 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划过天际,紧接着归于一片死寂,快得仿佛是错觉。 温寒烟五感皆封并未察觉,裴烬却似有所察,猛然撩起眼睫。 窗外血色渐退,像是见了血的噬人恶兽,正餍足地缓慢退去。 裴烬盯着外面看了片刻,对温寒烟传音道,“差不多了。” 下一刻温寒烟便睁开眼睛,拧眉道:“现在能说清楚了?” “血月会顺着光影折射映入人眼。但凡与它对视,邪性顷刻间便会侵入骨髓,人会看见此生最恐惧的画面。” 裴烬故意拖长尾音,“然后,在无尽的恐惧之中,受尽折磨而死。” 温寒烟打量着他的神情,眼神充满探究:“这么了解,这东西莫不是你折腾出来的?” “是啊。”裴烬掀了掀唇角,大大方方直接承认了,末了还顺带威胁她,“所以美人,以后可千万别惹恼我。” 温寒烟和他对视片刻,冷不丁一笑:“不是你。” 裴烬愣了愣,随即笑道,“为何这么肯定?” 她总不能说,是她看穿了他说谎时的神情。 温寒烟静默片刻,只是道:“以你的性子,出手时想必干脆狠辣得多。” “你倒是了解我。”裴烬饶有兴味盯着她,也不再逗她了,“那好吧,这血月并非出自我手。只不过,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个答案。” 温寒烟淡淡道:“我只喜欢听真话。” 她向来不认为,若一个人名声臭,便理所应当要扛下所有黑锅。 真正始作俑者却美美隐身在后,这才是令她不快之事。 温寒烟重新抬起眼:“所以,裴烬,你要不要对我说真话?” 裴烬放松身体,重新往床头一靠,漫不经心笑道,“真话就是,凑巧听说过而已。” 温寒烟盯着他看了片刻,裴烬神情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破绽。 裴烬说的倒也合常理。 这浮屠塔连同血月都邪性得很,但裴烬本人便是天下邪魔的无冕之王,就连浮屠塔之主巫阳舟都是他亲信,他知道这些也不奇怪。 温寒烟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关于浮屠塔,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我是魔头,不是神仙。”裴烬似是困了,闭上眼睛懒懒道,“浮屠塔建成充其量七八百年,我却被封印了近千年,我能知道什么?” 这话不假,但裴烬说话却总是半真半假,令人不敢全信。 若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方才又为何能看出这血月的凶险。 “既然如此,我换个问法。”温寒烟又道,“你是如何看出这血月的门道的?” 裴烬沉默下来,片刻,忽地一笑。 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句毫无关联的话:“你想不想知道,本座当年睥睨天下自认无对手,最后是如何被镇压在寂烬渊下的?”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总不会是随口乱说的。 “就因为这血月?”温寒烟倏地抬起眼,“你说的是真的?” 裴烬薄唇微翘:“假的。” “……”温寒烟冷笑一声。 早该知道裴烬性情捉摸不定,不会这么简单对她说什么实话,更别提是这种千年前的辛秘。 但他身上也的确有古怪之处,与这血月秘术绝对脱不开干系。 “为何这血月光晕对你不起作用?” 至少在她封闭五感之前,温寒烟能够确定,裴烬既能听见琴音,又能看见月光。 然而此刻他却安然无恙躺在她对面,不仅毫发无伤,还睡得比谁都惬意。 “浮屠塔中势力现实得很,可能就连月光都捧高踩低,根本瞧不上我。” 裴烬长叹一口气,又故意咳了两声,苍白着脸故作伤感,“没有修为。” “……”温寒烟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句话也是假的?” 裴烬闭着眼睛点头,语气丝毫不心虚:“对啊。” 温寒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 方才一片静谧之中却是九死一生,凶险程度丝毫不弱于兆宜府。 如今放松下来,她浑身都有些酸痛发胀——是方才极度紧张之下,肌肉紧绷至极点留下的后遗症。 她活动了一下手腕,替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余光却不动声色打量着裴烬。 玄衣宽袖的人倚在床头,几缕额发垂下来掩住锋芒过盛的眉眼,侧脸看上去轮廓清晰。 他肤色苍白,乌浓稠密的睫羽在眼下拖拽出一片鸦青色的阴翳,看着还真有些可怜。 这人若不做魔头,都能去登台唱戏了。 温寒烟收回视线,指尖却微微一顿。 片刻,她将茶杯放下来:“昆吾刀拿来。” 裴烬仿佛还沉浸在悲伤的戏瘾中没出来。 他眼也没睁,懒散指了下枕边:“自己拿。” 他竟也不问她拿去要做什么,温寒烟转过头,忍不住道:“我可没对你发过道心誓。你就不怕我抢了刀,杀了你?” “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是最好的机会。”裴烬毫不在意轻哂一声,随口道,“从今往后,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 这句话没说谎,此刻他心头血亏损,再加上无时无刻不压在肩头的天道反噬,活了这么多年,从未似如今这般虚弱。 但既然已寻回昆吾刀,就算只有一枚刀柄,也足够他保住自己还有温寒烟的命,不必再频繁动用秘术。 寂烬渊下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太平淡,他许久没有感受过痛,更快要忘记了恨的滋味。 但方才那抹染着血色的月光却似是在敲打他。 明月千年如一日,充斥着血腥和痛楚的前尘近在咫尺。 一些被淡忘了许多年的情绪寻到破绽,在这一刻席卷而来。 一抹熟悉的触感却在这时落在他掌心,像是一滴清凉的泉水。 裴烬猛然从混沌之间清醒过来。 这枚刀柄他不知道日夜摩挲过多少次,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上面的纹路。 裴烬拧眉睁开眼。 白衣女子负剑而立,单手拿着昆吾刀柄递给他,房中火光将她身影勾勒得影影绰绰。 “喏。”温寒烟见裴烬一言不发并不动作,干脆直接将刀柄扔到他手里,“只有这么多。” 刀柄落入掌心,除了似曾相识的触感之外,一抹熟悉的魔气像是总算找回了主人,熟门熟路顺着刀柄涌入经脉,瞬息间游走一圈,填入他干涸的气海。 虽然不多,却将他体内翻涌的气血抚平。 裴烬眸光微微凝固:“你?” “你对我有用,方才……勉强也算有恩。” 温寒烟自认与裴烬相识这么久,却从未和颜悦色说过一句话。 如今陡然少了些针锋相对,她竟然从心底里涌上一种怪异之感。 她轻咳一声挪开视线,“我从不欠人情,这个算是报酬。” 裴烬看着她:“将魔气给了我,怎么用便是我的事。若是惹出了什么动静,在这邪魔外道之地,我有能力自保,你却未必。” 他唇角扯起一抹莫名的弧度,“大难临头各自飞,美人,到那时,即便我如何喜欢你,可也未必会保你的命。你若就这么死了,更不算我违背道心誓——你信我?” “你又为何认定我会死?我的命又何须你来保。”温寒烟点了点腰间长剑,“我信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她冷淡道,“我给你的那点魔气,你用来调息都未必足够。但若你不怕死非要出去惹麻烦,我也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温寒烟直觉裴烬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 自从她猜到昆吾刀能引渡她体内魔气,她便越发看不透裴烬的所作所为。 ——他分明已经拿到昆吾刀,却并不杀她,反而对她发道心誓。 或许他对她依旧别有所图,但这至少证明,裴烬要拿昆吾刀,并不只是为了杀她夺回魔气。 裴烬是聪明人,既然他们都有所图,彼此不过问对方的事是默契,不添麻烦也是默契。 “劝你省着点用。”温寒烟瞥他一眼,“我不保证还有没有下次。” 裴烬若有所思道:“看来,日后得多找些机会‘英雄救美’。” 温寒烟嗤了声:“用不着。给不给你魔气,不取决于别的,只随我心情。” 裴烬眼也不眨地改口,谦逊求教:“敢问美人心情如何能好?”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哪有什么规律可循。 温寒烟看着他玄衣衬托下更显苍白的脸色,心头微动:“若能看见你吃瘪倒霉,兴许我觉得有趣,便给你一些魔气。” “受教了。”裴烬了然点头,“美人的口味,果然清奇。” 他无声攥紧昆吾刀,不知是不是错觉,上面依稀还残存着些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裴烬指节微蜷。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觉昆吾刀有了温度。 窗外琴声悠悠扬扬,温寒烟抬眸去看天色。 透过窗柩,那抹刺目的红光已经褪去,此刻门窗外一片漆黑。 血月散去,此刻只需要封闭听觉隔绝琴声影响,出行应当不难。 温寒烟瞥一眼身后:“你既然喜欢这间房,那便留给你。” 方才不过是迫于情势,如今危机已解,她可不打算跟裴烬独处一室,一整夜都大眼瞪小眼,起身欲走。 一只手却拦住她:“这可走不得。” 温寒烟动作一顿,皱眉看向裴烬:“你又要做什么?” “我喜欢的可不是这一间房,而是因为这房间是你的。”裴烬慢悠悠一笑,口吻故作暧昧轻佻,“你若是走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相处久了,温寒烟对他张口就来的甜腻情话已经免疫,如今听见竟然觉得心如止水。 她反倒顺着他意思深思了片刻,试探道:“外面的东西,还没结束?” 裴烬一挑眉,似乎意外她的反应,倒是没再说什么别的:“浮屠塔的宵禁,哪有那么简单。” “方才血月摄魂是一种阵法,但就像我说的,琴声并非关键所在。”他指了下窗外,琴声似是感受到什么,愈发嘹亮高亢起来。 “现在就不一样了。” 温寒烟念头微动:“如今的关键便是琴声,这是新的阵法?” 裴烬悠然一点头,伸个懒腰靠回去:“琴声旋律隐含杀机。这个阵法直接多了,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杀戮皆在眼前,不过是挡得住、挡不住的区别罢了。” 温寒烟盯着他的眼神古怪:“你又知道了?” 裴烬微笑:“听说过。” 他这副做派便是什么都不想说,横竖也问不出什么内情来。 每个人都有秘密,温寒烟也没有非要打探旁人隐私的癖好。 夜间不过几个时辰,浮屠塔却将两种大阵糅合在一起,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难怪这些魔修半点都不反抗。 白天浮屠塔中戒备森严,夜间又有阵法夺命,想逃出去的人恐怕早就已经死光了。 这简直是个有来无回的地方。 巫阳舟费尽心思将这么多强横的魔修困在此地,究竟要做什么? 这时拦在她身前的手臂收了回去。 温寒烟回神,裴烬好整以暇看着她,以一种极其大度的姿态:“还想出去么?” 温寒烟脸色一僵,眼神冰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她又不是傻子,偏要给自己找罪受。 这时候出去即便不丧命,也得不了任何好处。 “我还以为你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去试炼一番。”裴烬似乎不意外她的反应,唇畔笑意更深。 这笑意刺眼得很,偏偏她又不能转头出去,只能忍着他恶劣的戏谑。 温寒烟冷声道:“那你还不滚下来?” 裴烬的伤势严重程度似乎极为灵活,方才看不出多大问题,此刻又恰到好处地咳起来:“我是个伤患,动不了了。” 温寒烟:“……” 裴烬倚在床边,墨发略凌乱披散在肩头,在摇曳的火光下,竟显出几分冷戾之外的慵懒感。 他轻轻一拍身侧,笑得揶揄又放肆,“若你不是很想冒死去锻炼一番剑法的话。” “看来今夜,不得不与我同寝了。” 38浮屠(四) 一张床, 睡两个人。 分明应当是暧昧旖旎的一件事,画面硬生生显出几分尴尬诡异。 两人各睡一边,一人浑身紧绷紧贴着墙面,另一人枕在手臂上, 一条长腿微屈几乎垂到地上。 中间几乎隔着一片海, 再躺一个人也不在话下。 温寒烟闭着眼睛,然而不知是不是初来这个陌生而危险的地方, 她此刻竟然全无睡意。 她无比庆幸, 巫阳舟或许是手段毒辣了些,但到底没苛待浮屠塔中这些魔修邪修。 这张床对于一个人来说大的过分,对于两个人来说也不显得过分逼仄。 但即便她已经缩到了墙边, 裴烬身上那抹深沉中透着几分凛冽的木香,依旧若有似无地包拢着她。 温寒烟抿唇翻了个身, 脸色紧绷着“面壁思过”。 这还是他们距离那次在寂烬渊鬼使神差的亲密之后,头一次这样亲近。 周遭安静到诡秘,只能望见天花板上间或不规律移动的光斑。 裴烬也不像平日里那样主动开口, 懒散倚在床外侧,浓密眼睫扫下来, 似是对他们此刻的状况丝毫不在意,已经再次陷入浅眠。 温寒烟却反而希望他能像平常那样说点什么,然而此刻却只能听见他又轻缓又绵长的呼吸声。 门外琴声悠扬,此刻已无什么迷惑人神智的作用,却依旧能瞬息间将门外人绞杀。 浮屠塔夜间杀机四伏,白天人流汹涌, 在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找到通往下一重天的路,简直难上加难。 距离她们进入浮屠塔也过去了两天两夜,这四枚身份令牌的主人应当早已察觉, 并且赶了回来。 明日……多半是极度混乱的一天。 温寒烟脑海中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可能发生的都想了一遍,又忍不住将一切可能应对的方式想了一遍。 就在这翻来覆去的思绪之中,天色将明,她脑海总算渐渐放缓了转动,累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身侧时轻时重的吐息终于变得绵长,裴烬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 根本睡不着。 他原本便不易入睡,一个人睡的时候尚且如此,更何况身边还躺了另一个人。 活了这么多年,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同床共枕。 身边人呼吸清浅,起伏间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梨花香。 那味道难以捕捉,但又令人无法忽视,每当他试图麻痹自己身侧无人时,便极自然地往他鼻腔里钻。 分明没有多少攻击性,却仿佛比刀山血海还让他难捱。 裴烬身体僵硬,像一块木头一般硬邦邦仰躺在床上,盯着正上方的床幔。 良久,他忍无可忍地侧了侧身,转身背对着熟睡的温寒烟。 她怎么这么简单就睡着了? 温寒烟睡着之后很安静,呼吸声很浅,以他先前在她床前站了一夜的观察来看,应当也足够老实…… 这念头刚在脑海中掠过,还没来得及过一圈,便被颈侧的触感瞬间击碎了。 裴烬浑身紧绷。 一只手顺着他后心向前探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反手扣住他脖颈和锁骨之间的位置,微微用力,将他往后拉。 这只手属于谁,不言而明。 温寒烟力道并不大,但是动作却略有些敏.感,掌心扣着的位置正卡在裴烬喉结上下。 那种不轻不重的紧绷感传来,与此同时,紧贴着他的是柔软温热的手心。 裴烬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那只手似乎感受到什么东西滑过去,本能地又收紧了些,指节微蜷,仿佛想要抓住它。 咽喉又是命门所在,裴烬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克制,才压抑住反手将她打出去的冲动。 身后人却不知他忍得辛苦,见抓不住什么,便干脆一鼓作气再次用力,把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拽。 柔软的触感紧贴上裴烬后心,他神情陡然凝固。 裴烬不动了,身后人宛若得到了一种友善的默认,动得愈发放肆起来。 紧接着,她像是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将头也深深地低下来,把脸贴到他后颈上往里埋。 浅浅的气息钻入领口里,一半落在外面,若有若无的,反倒更磨人。 裴烬额角青筋直跳,却只能像块木头一样硬邦邦地躺着,任她摆弄。 谁能想到,平日里清清冷冷的人,睡着了竟然这么热情似火。 清醒时的温寒烟对他向来不假辞色,一言不合便是拔剑相向。 上一次这么主动热烈地对他,还是在寂烬渊的时候。 许是夜色太深,又或许是某些场面无声重叠的缘故,一些刻意压制在心底,不愿去回想的旖旎画面,在这一刻再次席卷而来。 在他修为尽失的那一夜,温寒烟那双冷冽的凤眸染上濡湿的水意,眼神也变得朦胧。 那张吐出讥讽字眼的红唇,也微微张着,只能断断续续发出辨不清意味的低.口今…… 裴烬猛然用力闭上眼,忍无可忍地把箍在身上的手臂一把甩开。 身后人怀中落了空,似乎有点不高兴,身体又动了动,闭着眼睛在床榻上摸索起来。 温寒烟的手向前探一寸,裴烬便向外躲一寸。 几个会回合下来,裴烬整个身体都几乎悬空在外。 他略侧过脸,看着温寒烟的眼神复杂。 真该让她自己看看,自己睡着之后的野蛮样子。 裴烬刚一撑手臂欲起身,识海中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你别想趁白月光睡着的时候偷偷离开!] 这声音实在太刺耳,声嘶力竭得声音都快破掉了。 裴烬被吵得一偏头,揉了揉太阳穴。 绿江虐文系统清了清嗓子,顶着破锣嗓子还在喋喋不休。 [系统任务是要你们“同床共枕”——同床共枕四个字应该很好理解,不用我跟你解释吧?] [你看看你们现在,共的是一个枕吗?] [白月光整个头都快掉下去了,就剩几根头发丝搭在枕头上!你更好,直接枕着胳膊,稍微翻个身就能在地上摔个狗吃屎了,生怕别人看不出你满脑子的“莫挨老子”!] [这是对亲亲老婆的态度吗?白月光又不是洪水猛兽!] [俗话说得好,今天的我你爱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你要是不想以后走尊严尽失的虐渣剧情,还不赶紧给我躺回去!] 它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语气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裴烬识海被震得发麻,慢条斯理按着眉心,懒得说话。 温寒烟的确不是洪水猛兽,但对他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这一身修为成空,也不知是拜谁所赐。 他宁可去碰什么刀山火海脱去一层皮,也万万不敢再碰这位小姑奶奶。 [你为什么不说话?]班主任式训斥告一段落,绿江虐文系统感觉有点口干舌燥。 它又清了清嗓子,发现自己唯一的学生毫无反应,忍不住催促道,[快给我一点回应!] 裴烬敷衍地重新靠回去:[哦。] [你——算了。]绿江虐文系统被他气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环境危机四伏,而你们只有彼此,不得不互相扶持,互相倚靠。] [你们在逼仄的房间里抵足而眠,发丝交缠,分不清究竟属于谁,一瞬间失控的心跳,也辨不清来自于惊险,还是陌生的心动……] 它声情并茂地朗诵着,瞥见裴烬一脸难言的神情,突然有点尴尬。 [总之,这里是你们感情升温的关键情节,绝对不能马虎了事!] [而且这里还没有你抵触的那些台词要说。] 裴烬听了这话,稍有兴致地撩起眼睫,语调一转:[哦?] [这样,你俩现在这个恨不得离彼此十万八千里的状况,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只要把这段剧情走了,老老实实在这里躺到天亮,我就算你任务成功,怎么样?] 裴烬没有丝毫停顿,笑道:[好啊。] [实在不行,还——嗯?你真的同意了?] 绿江虐文系统简直开始不懂他了,从前裴烬对任务完全提不起兴致,一天失败千八百次也没见他皱过一次眉。 最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怎么越来越配合? 它惊疑不定间,裴烬已懒洋洋躺回原来的位置,甚至离温寒烟更近了一点,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诚意。 绿江虐文系统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见即便是白月光又缠了上来,他也好端端乖巧地躺在原地,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才放松了一口气。 然后美滋滋盯着这“郎情妾意”“伉俪情深”的画面,一边磕cp一边美美下线了。 长夜漫漫,还是留给这对小情侣独自享♂受吧! 再次被温寒烟密不透风地缠上来,这一次,裴烬没再反抗。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臂,反客为主用力把她按在怀里。 直到怀中人总算消停下来,靠在他肩头再次陷入沉眠,才略微垂下眼睫,掩住眸底寒凉。 巫阳舟不比叶承运和鬼面罗刹。 算起来,如今至少是炼虚境修为,再加上手下众多,没那么好对付。 若是他状态不佳,一个人也便罢了,但如果再加上一个温寒烟,还有她带着的那俩拖油瓶。 这拖家带口的,还真未必能毫发无伤地出去。 识海中的声音沉寂下去,门外的琴声便显得愈发清晰。 琴声潺潺于虚空中流淌,仿若深谷幽山间奔流的溪水,清泠澄澈,明净空灵。 裴烬看着窗外猩红的血月,那轮月看得久了,逐渐在他眼底扭曲、融化,畸变成另一幅样子。 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白墙黛瓦的院落中竹林清幽,假山池景掩于竹叶之后,一条人工开凿的清渠安静地流淌着。 竹林倏然一震,一人足尖轻踏竹叶,墨色衣袂掀起一阵微弱气流,清澈水面漾起淡淡涟漪。 黑发黑衣的少年仗剑落地,衣摆飘然坠落而下。 他大步上前,劈手夺过八角亭中端坐青年手中的茶杯,“啪”一声甩到一边摔了个粉碎。 “裴珩。”裴烬咬牙道,“你媳妇你还管不管?” 裴珩掌心落了空,身后安静侍立的瘦长身影主动又拿了新的杯子,替他斟了一杯新茶递过去。 裴烬摆摆手:“不必。” 他又看一眼身前像是被炸过一般的身影,加了一句,“阳舟,你先下去吧。” 他身后的身影像是这世上最忠诚的影子,闻言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裴珩收回手,抬眼打量裴烬半晌,眼底浮现起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强行憋住笑,故作严肃:“胡说八道什么,那是你母亲。” “母亲?”裴烬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冷笑两声。 他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自己一身狼狈,“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你见过这样的母亲吗?” 裴珩实在忍不住,肩膀耸动起来,逸出几声憋不住的笑。 “谁让你不走正道,非要往我给你精心准备的陷阱里钻?” 一名玄衣女子从竹林间显出身形,身侧沉浮着一尊古琴,灵光阵阵似水波漾开。 裴烬余光瞥见那尊古琴,便感觉浑身又冷又热,麻木地往裴珩身侧退了几步。 看见他反应,玄衣女子忍不住张扬笑出声来,手腕一翻反手收了古琴,三两步走过来。 “我可没在你去白诏居的路上安排这些东西。” 她俯身盯着裴烬眉梢上还没化的冰碴子,一边嘲笑一边挑眉道,“今日在浮岚没见到你人影,说吧,是不是又偷懒了?” 裴烬没否认:“那又怎么样。” 他稍向后仰,避开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那些老古板说的东西,我早八百年就会了,每次去听都无聊得昏昏欲睡。结果不开腔打搅他们也不行,闭眼也要挨打,有这个闲工夫,我还不如多去练几遍剑法。” 他说话间,被冻得满脸冰碴子都在震,吐出的气都散发着寒意,但偏偏发梢被火燎过,参差不齐得像是被狗啃。 他却又神情严肃,顶着这一身狼藉,看上去颇为滑稽。 “哈哈哈哈!”玄衣女子笑得说不出话。 裴烬脸色一黑,他身上的衣服也被阵法中烈火烧得东缺一块西少一块,挂在腰间欲坠不坠。 他自暴自弃的一把将那块衣料撕下来,盖到头上蒙住脸,一脚踢了下身侧盛放的白玉姜,对裴珩控诉道:“你看她!” 裴珩强行憋住笑,善良地小声提醒他:“八百年前,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轮回呢。” “手下败将,只会装乖。”玄衣女子紧随其后,不加掩饰地顺势嘲讽他。 她心疼地看一眼被踢得七零八落的白玉姜,恶狠狠掐着裴烬肩膀,一把扯到自己身边来。 她故意学着他的语气道,“有这个闲工夫,你还不如想想,有朝一日怎么破了我这阵法。”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什么,裴烬反手一把将衣料拽下来,眼底胜负欲熊熊燃烧:“你这叫什么阵法?” “名字还没起呢。”似是被问住了,玄衣女子一顿,眨了眨眼睛道,“唔,不如就叫‘难进’吧。” 裴烬嫌弃道:“什么破名字,真难听。” 他指了指自己一身又是被冰冻,又是被火燎,又是被土埋,又是被万剑戳出来的惨不忍睹的伤势,语气中克制不住流露出几分委屈,“而且怎么难进了,分明是难出。” 裴珩无奈,他这位夫人性情跳脱,年轻时尤其喜欢作弄旁人。 如今结了道侣有了子嗣,兴趣一转,专门喜欢捉弄膝下这位独子。 他抬眸失笑道:“卿仪,你就别逗他了。”再逗下去,怕是要把人给逗哭了。 玄衣女子翻个白眼,当真收敛了几分嘲笑。 “此‘难进’非彼‘难进’。”她半蹲下来,揽着裴烬肩膀,“我这里的‘难进’,是‘难烬’。” 她自顾自绕了半天,裴烬听来全都是一个意思,无语地看着她。 玄衣女子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毫无反应,便知道他根本没听懂。 她忍无可忍一拍他肩膀,开口却是笑着的。 “——难倒了我们家裴烬呀!” 琴声不知何时收歇了,日光清润涌入房中,落在床上人眉眼间。 裴烬猛然睁开眼睛,惊讶察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觉深沉酣长,再加上温寒烟给的那抹魔气,在法衣引导下自发运转一夜。 梦醒时分,浑身隐痛疲惫都减轻了许多。 在温寒烟身侧,他竟然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你终于醒了。” 裴烬转过脸,正对上怀中女子冷得几乎能冻伤人的眼神。 他这才发现,他和温寒烟之间的姿势,比起昨夜那一番折磨而言,简直亲近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侧脸靠在他心口,他的手臂按在她后月要,两人衣料你缠着我,我缠着你,黑白分明,简直不分彼此。 好在没有什么更尴尬的反应出现。 裴烬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笑开,还挑衅般更用力地搂住她。 裴烬笑意盈盈:“早啊,美人。” “早。”温寒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语调冰凉,“昨晚睡得好么?” 她一睡醒就发现他们亲近得过分的姿势,条件反射就像从他怀里退出来。 但是裴烬好像在做梦,用力很大,她越反抗他抱得越紧。 再反抗下去就不得不动用灵力了,动静太大容易打草惊蛇,后来温寒烟无奈,只得不挣扎了。 但裴烬此人这么长时间以来,给她留下的印象,就是根本睡不醒。 这一次也一样,她维持着这个扭曲的姿势,等得浑身肌肉都开始发酸了,也不见他有分毫苏醒过来的意思。 许是确认夜间绝无旁人敢闯入这间房,裴烬并未以御灵灯更改面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近在咫尺,浓郁的眉眼微皱,梦境里似乎睡得很不舒服。 正在温寒烟几乎已经无法再忍下去的时候,他恰好醒了过来。 睡饱了的人满脸餍足,揽着她笑眯眯大言不惭:“睡得很好。” 裴烬意味深长地掀起唇角,“你昨夜比上一次还主动。” 温寒烟直接把他掀开,翻身下地。 她在桌边坐下,知道裴烬又在胡言乱语,她的身体状况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不知为何,听着裴烬那几句调笑,温寒烟浑身都有点莫名的不自在。 她垂眼认真地擦拭着手中长剑。 温寒烟眼也不抬地说,“修仙中人与天争命,夜间大多都在打坐修行,争分夺秒。你却好得很,睡到日上三竿。” 说到这里,她手中动作一停,将流云剑重新送回剑鞘,动作行云流水。 “那是他们不懂。”裴烬慢悠悠起身,“一直清醒有什么意思,有时候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想,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人生难得几回醉。”他微微一笑,“睡觉可是最省钱省力的办法。” 温寒烟冷冷笑一声:“歪理邪说真不少,你就是靠这张嘴,才会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吧。” “或许吧。”裴烬支着额角,惆怅叹口气,“但你给我的魔气太少,一个不小心就用完了。一个没有修为的人,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他一边说,一边盯着她看,就差把“得寸进尺”写在脸上。 温寒烟不打算跟他纠缠,看他脸色好看了不少,不打算再给他更多魔气。 如今魔气在她手里,给不给,自然是她说了算。 她可不会被他几句话牵着鼻子走。 温寒烟冷漠道:“醒了就起来干活。” 裴烬脸上倒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似乎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他随意抛了一下昆吾刀柄:“看在这个的份上。”他将刀柄稳稳接入掌心,“遵命。” 窗外日光热烈,隔着门板都能听见人潮涌动,繁闹的声响不绝于耳,仿佛昨夜阴森死寂皆是一场幻梦。 两人重新以御灵灯改换了身形容貌,心照不宣先后出门,温寒烟当先推门而出。 她本想往裴烬那间房走几步,佯装昨夜在那里休息,却没想到她刚一出门便听见熟悉的声音。 “寒烟师姐!” 黑衣墨发的俊秀少年抱剑倚在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守在这里,看见她时眼前一亮。 温寒烟脚步一顿,反手便要将房门关上。 空青神情一顿,流露出几分狐疑:“?”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面探出来,牢牢扶住门板。 “嘶。”裴烬一边甩着手,一边不疾不徐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似笑非笑对上空青生无可恋的眼神,缓慢扯起唇角,极其良善地打了个招呼:“嗨。” 空青的表情裂开了。 “你……”他哽住,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片刻后又看向温寒烟,一脸绝望,“他怎么会在这!?” 和裴烬相处时间久了,有些技能仿佛无师自通。 温寒烟已经不再像曾经,随口说句谎话便浑身不自在。 她只停顿了片刻,便面不改色地说:“方才我找他有事相商。” “原来是这样!”空青恍然大悟地点头,脸色松弛了几分,但依旧有些半信半疑,“可是我今日寅时起便守在这里,并没有见到他来……” 温寒烟面无表情地说:“那一定是你看漏了。” 空青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他一晚上被琴声吵得睡也睡不着,修炼也没心思,头晕眼花漏看了一个人也不是不可能,“有道理。”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转而问,“咱们今日应该做点什么?” “今日……” “前辈,不太妙!” 叶含煜正巧从另一边赶过来,脸上愁容满面。 他没在意为何三个人已经在这里齐聚一堂,指了一下腰间令牌,“我方才被辛子传唤了,你们呢?” 温寒烟垂眸一看,墨色令牌闪烁着淡淡的虹光,随着时间流逝频率越来越高,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我们?我没有啊……哎,有了!”空青低头把自己的令牌拿起来。 如出一辙的虹光不断闪烁着,缓缓浮现起两个字。 ——“速来。” 温寒烟眉梢一跳,看向自己腰间。 几乎就是她看过去的瞬间,原本朴实无华的令牌猛然一闪。 与空青和叶含煜令牌上简单的两个字不同,她令牌上逐渐浮现起三行字。 “尊上有命,给你最后一天的时间。” “今日未时前带着东西来见我。” “带不来就去死。”, ,887805068 39浮屠(五) 两道黑色的身影不紧不慢地来到东区, 顺利穿过重重守卫关卡,沿着阶梯一路而上。 为首那人怀中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另一人微错后半步跟着。 直到身侧无人, 空青才凑近温寒烟身边, 压低了声音:“这样真的……没问题?” 温寒烟瞥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轻轻摇头。 她怀中婴儿睡得正香,却似乎听见空青的质疑,鼻涕泡“啵”地一声破了, 伸了个懒腰, 状似无意地一脚把他蹬开。 空青猝不及防被鼻涕泡糊了一脸, 又被一脚蹬在鼻子上, 脸色瞬间门沉下来:“你——” 婴儿白了他一眼,白白嫩嫩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不符年龄的嘲笑。 他美滋滋在温寒烟怀里翻了个身, 又睡了, 甚至舒服得打起了小呼噜。 空青气得快吐血,却又碍于情势不敢发作。 他只得委委屈屈看向温寒烟:“寒烟师姐,他欺负我。” “……”温寒烟一阵头痛。 辛子的传唤一来, 就像是头顶悬了一把刀。 如果不去, 他们的安定日子最多只能维持到未时。 在那之后,就是无穷无尽的追杀。 还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到下一重天。 这就算是一场鸿门宴, 为了尽可能拖延些时间门,他们也不得不赴。 但无论如何, 总不能当真为了交差出去找满月的婴儿, 却又不能空着手去。 进退两难间门, 叶含煜默默再次从芥子中,变戏法一般掏出来一件法器。 “这是还岁引。”他解释道,“总之, 用了它之后,修士便可以返老还童,容颜形貌倒退回最多五百年前的模样。” “不过坏处是,就连修为也会一并倒退。” 空青一言难尽,搞不懂这种法器除了应对现在这种状况之外,其他时候究竟有什么用。 “你们兆宜府中人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器都能炼出来?” 叶含煜睨他一眼:“你就说用还是不用。” “用!”空青道,“当然用,为什么不用?” “但是很遗憾,就算要用也不是你用。”叶含煜扯起一抹完美的假笑,“就算倒退五百年,你那模样也不够格。” “我……”空青哑口无言,条件反射道,“难道你就够格了?” 叶含煜鼻腔里逸出一声笑,分明没有多少情绪,看上去却莫名得意。 他没再理会空青,看向温寒烟正色道,“五百年前我刚出生不久,前辈,让我试试。” “……”空青无言以对,他五百年前已经拜入潇湘剑宗,还被寒烟师姐带回了落云峰,早不是婴儿的样子了。 他憋了半晌,挤出几个字:“那我跟着你,寒烟师姐,我来保护你!” 温寒烟心不在焉点点头,眼底浮现起几分挣扎。 叶含煜所说没错,五百年前她路过东洛州时,正赶上他的满月礼。 只是,若是当真用了还岁引,叶含煜与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无异。 不仅如此,他作为他们交上去的“东西”,定然要近距离受辛子查探。 处境不可谓不危险。 叶含煜似是看出她沉默间门的考量,他一拍胸脯保证道:“前辈,不必担心我。我虽然修为不算高,但兆宜府最擅炼器,我芥子中保命的东西不少,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他正色道,“自从我们相识以来,始终是您救我、护我,如今终于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欢喜还来不及。” “就让我试一试吧,我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温寒烟抿抿唇,轻点了下头:“既然如此,我信你。” 叶含煜眸光微亮,却听空青又道:“那他呢?” 空青指着裴烬,“我们都有事情做,唯独没有他的份,难不成又要让他舒舒服服睡一整天?” 裴烬正跨坐在窗边,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膝头。 闻言,他抬眸扫来一眼。 空青一愣。 对上裴烬那双狭长黑寂的眼眸,他下意识静下来,指节一蜷收回指尖,不敢再张牙舞爪指着他。 裴烬悠然一笑:“我?自然是四处散散步。只是这里风光不怎么样,还是站得更高些才好。” 他口吻气定神闲,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他找不到通往下一重天的入口。 “我等你们到申时。” 裴烬云淡风轻一笑。 “若是到时不见人影,我可就先走一步了。” …… 温寒烟目不斜视赶路,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斜视盯着她。 空青跟在温寒烟身后,眼睛也目不斜视盯着一个方向。 他满脸嫉妒地看着叶含煜,心里咕嘟咕嘟直冒酸水,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晚生几年。 寒烟师姐还没有这样抱过他呢。 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婴儿大大地打了个呵欠,朝着空青的方向看过来。 空青竟然在他的眼神里看见了蔑视。 “寒烟师姐,他瞪我。” 温寒烟低头一看,小婴儿在她怀中睡得正香,光滑的小脸红扑扑的,朝着她颈窝蹭了蹭。 使用还岁引之后,叶含煜会彻底变为婴儿,就连生理习惯也会改变,会变得嗜睡爱哭。 充其量是个清醒能听懂话的婴儿。 “他是装的。”空青忿忿不平道,“你相信我,他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们消停会儿吧。”温寒烟一抬下颌示意前面,“马上就到了。” 空青立马安静了。 三人靠近一扇门前,守卫排成两队守在门边,见温寒烟怀中抱着个睡得正香的婴儿,眼神古怪。 温寒烟心念一动,手腕一转改抱为拎,两根手指拽着襁褓边缘,另一只手晃了下腰间门令牌。 “我找辛子。” 见她拎着婴儿,守卫脸上古怪的表情淡了点。 他们一早就收到辛子的指示,在这里正是为了等辛丑。 “进去吧。” 甫一进房中,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辛子靠坐在位置上,指尖把玩着那把短匕。 匕首锋利的刀刃上残存着血色。 “来了。”他抬眼,视线在温寒烟怀中的婴儿微微一顿,拧眉道,“就一个?” 温寒烟不动声色瞥一眼地上还未处理的尸体,若无其事点头:“是。” 这多半是辛子给她的警告,但同时也是浮屠塔最寻常不过一日之中,发生的最寻常的事。 巫阳舟养着浮屠塔最下一重天的魔修,多半都是为了替他四处搜寻足月的婴儿。 带不来婴儿便是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自然不需要浪费这里的资源。 巫阳舟要这些婴儿究竟有什么用? “拿上来吧。”辛子语气有些不悦,但并未发作。 至少辛丑带来了一个,不是空手而来,这至少能证明她的忠诚。 温寒烟将叶含煜交给他。 婴儿安安静静的,似是好奇,睁着大眼睛四处打量。 辛子随意拎着襁褓将婴儿提起来,另一只手撩开襁褓一角,盯着某一个位置看了片刻:“男孩?” 他语气染上几分真实的笑意,“不错。” 婴儿神情瞬间门变幻起来,流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复杂。 震惊,羞涩,绝望,最后只剩下悲壮的生无可恋。 空青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强忍住笑意,低着头不说话。 下一瞬,婴儿惊恐的啼哭声响起,紧接着,辛子一声惊呼,“啊——!” 温寒烟愕然抬眼,婴儿身上的襁褓一片濡湿,连带着辛子衣领胸口也潮了一大片。 在“哇哇”的啼哭声中,一些可疑的液体热乎乎地顺着襁褓还在往下蔓延,一滴一滴坠落在辛子身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门凝固了。 辛子沉默良久,浑身猛然散发出一阵凛冽摄人的杀意。 “你——” 婴儿嘴巴一瘪,小小的嘴巴里爆发出一阵更嘹亮的哭声。 “哇——” 空青情急之下脑袋转得飞快,脱口而出:“童子尿很干净的!” 辛子也似是冷静下来,阴沉着脸看过来:“干净?”他冷冷笑了下,“那你怎么不来试试?” 还是婉拒了。 “这……可遇不可求,我想试也没机会试。” 空青一本正经道,“但是我听说还有隐意宫的修士特意收集童子尿,拿来炼丹呢。” 这话倒是不假,的确有这种事。 辛子闻言脸色更差了,却并未下杀手,拎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仿佛要杀人的模样。 温寒烟趁机道:“这是尊上要的东西,我们若是随手杀了,恐怕不合适。” “说这话还为时过早。”辛子冷哼一声掐了个诀,满身脏污瞬间门一扫而空。 他动作粗暴地拎着婴儿的一只胳膊捏在掌心,“尊上要,也得我先看看有没有资格。” 这是要探骨龄! 温寒烟垂下眼睫,似是毫不在意,实际却浑身紧绷。 技能栏无声悬浮于她身侧虚空,只待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便立即出手救人。 一时间门,方寸大小的空间门里,静得呼吸声都落地可闻。 辛子掌心虹光闪烁,冷冽的寒芒反射在他脸上,映出他捉摸不定的神情。 空青依旧低着头,紧张得掌心冒汗,在这种无声的煎熬中等待着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被反复摸了好几遍,虹光才缓缓熄灭。 “……” 辛子神情阴郁地抬起头。 “做的不错。” 温寒烟心底松出一口气,没什么情绪地看一眼被他捏在掌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儿。 温寒烟:“那他……” 辛子:“稍后我便将他送上去。” 少顷,辛子眉心一皱,眸光微冷,“先前不一向是这样的吗,你在问什么?” 温寒烟佯装没有察觉到他的探究,平静道:“我是想问他是否需要清理一下,再献给尊上。” 辛子:“不必了。你们回去吧。” 空青脚步微顿,抬眸看向温寒烟。 他们当真要将叶含煜一个人扔在这? 温寒烟神情不变,不仅并未离开,反而上前几步。 辛子眉间门皱得更深,眸光愈发冰冷:“怎么?还有什么事?” “这次我想亲自送上去。”温寒烟淡淡道,“顺便有要事禀报。” 辛子半信半疑:“什么要事?” “有关温寒烟。” 辛子神情一松,无所谓道:“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尊上只要我们盯着她的动向,用不着你多说什么……” “——还有裴烬。” 后半句话戛然而止,辛子倏地抬眸,“你说什么?” 温寒烟寸步不让,再次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一只手示意婴儿:“给我。” 辛子表情变幻几下,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似是在判断她所说是真是假,又似是斟酌。 温寒烟泰然自若,对他的眼神不闪不避,任他打量。 半晌,辛子手臂微动,将婴儿向她的方向送了一寸。 然而还没等温寒烟碰到襁褓,他便再一次收回手。 “你最好没有耍什么花样。” 辛子沉声威胁道,“否则,你知道后果。浮屠塔的十二道追杀令,至今没有任何人逃得过。” 温寒烟点点头。 辛子最后深深看她一眼,将婴儿连着襁褓一起甩过来。 就在这时,门猛然被推开。 “辛子!” 一名守卫冲进来,先是看了一眼温寒烟空青两人,紧接着快步凑到辛子身侧,俯身将一枚玉简递上去。 辛子瞳仁轻转,扫一眼玉简上的字眼,眸色逐渐沉下去。 “知道了。”他挪开视线,摆手道,“出去吧。” 守卫退下,临走时却又回头看了一眼温寒烟两人。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眼神。 麻木,残酷。 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温寒烟心头猝然一跳,升腾起一阵不太美妙的预感。 她垂落在黑袍之下的指尖微微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辛子重新看向她,眼神辨不清意味。 四目相对间门,气氛凝滞。 就在辛子赫然出手的同一瞬间门,温寒烟身形猛然一动。 她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技能栏中【踏云登仙步】极速闪烁。 温寒烟一把将近在咫尺的叶含煜劈手抢回来,腰身凌空一拧生生转了个方向,反手将他连人带襁褓一同扔向了空青。 “你们先走,去找卫长嬴!” 几乎是同时,短匕裹挟着滔天杀意呼啸而来。 辛子鼻腔里逸出一声冷哼:“你果然不是辛丑,费尽心思混进浮屠塔,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击落空,他指尖一勾,短匕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紧随着温寒烟而去。 伴随着辛子冰冷的怒喝:“但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重要了。你的命今日便要留在这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空青回过神来之时,已经被婴儿连同着身上湿意砸了一身。 一想到这是什么,他五官就一阵扭曲。 然而如今情形紧迫,不是讲究的时候。空青将襁褓往婴儿身上一裹,毫不犹豫夺门而出,抱着个孩子拔腿狂奔。 抱着个孩子,他跑起来姿势极其不自在。 身后追兵越来越多,像是逐渐聚集起来的蚂蚁,密密麻麻,他只无意间门回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皮发麻,连忙转回脸不敢再看。 跑了一会,空青才反应过来,他揣着的又不真是个无法自理的婴儿。 “都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下来自己跑!?” 他一边崩溃大喊,一边丝毫不给叶含煜反应时间门,眼也不眨地把他扔了下去。 一阵虹光蔓延,将婴儿包裹在内,不多时,一个赤身光.裸的身影从光芒中拔腿冲出来。 “?什么情况这个人!” “别管了,抓人要紧!” “……” 听着身后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叶含煜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又不得不一刻不停地向前赶。 还好他是背对着别人,谁都看不见他的脸。 否则他可能没脸面活到明天,非得自尽在这里不可。 叶含煜:“……赶紧给我一件衣服!” 空青简直没眼看,也顾不上幸灾乐祸了,满脑子想着还好寒烟师姐不在,否则眼睛都得瞎了。 他一边向前跑一边快速把外衫脱下来,随意卷了卷兜头扔到叶含煜脸上,“快点!” …… 另一边,瞬息之间门温寒烟已与辛子过了数十招。 【该角色符合: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炮灰小Bss。】 【任务:请镇定自若地秒杀他,冷漠地陈述事实:“谦虚地说,杀你如屠狗。”】 ……狗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侮辱。 辛子修为不算太高,充其量合道境中期。 但温寒烟如今境界被压制,处处受制,不多时便落了下风。 这样下去不行。 温寒烟抿唇飞身疾退,落至房间门边缘的角落中,脊背贴在门板上。 辛子唇角扯起一抹嗜血笑意。 “躲?有用吗,不过是早一刻死,还是晚一刻死的差别。” 他乘胜追击,短匕撕裂空气。 视野之中,已被他逼入死角的困兽却不躲不闪,身形未动,似是已经被吓傻了。 她就连眼睛都闭了起来,仿佛已经放弃了挣扎。 辛子狠辣一笑:“受死吧!” 就在这时,温寒烟睁开眼睛。 一抹浓雾猛然从她袖摆中爆发出来,滚滚涌动,瞬息间门便铺满了整个房间门。 “这、这是……”辛子眼底浮现起惊恐,这不是鬼面罗刹的毒雾吗!? 他自然知道厉害,但雾气汹涌而来,此刻再躲已然为时过晚。 这人是故意引他上前! 佯装不敌,实则想要将他一击毙命! 辛子这才猛然回过味来。 近在咫尺的人唇角微扯出一抹清浅的弧度,似是嘲弄,又似是自负。 “谦虚地说。”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杀你如屠狗。” “——!?” 辛子目眦欲裂看向温寒烟平静的脸,却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浓雾轰然湮没,化作一滩血水。 【叮——】 【任务完成!恭喜你成功秒杀小Bss,王霸之气侧漏!】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注意查收~】 温寒烟松了口气,技能栏中【莫辨楮叶】安静地闪烁着。 辛子只有天干地支作代号,鬼面罗刹却有名号,地位显然更高。 在其他地方或许说不准,但在浮屠塔这样等级森严的地方,辛子一定不是他对手。 而且此地守卫众多,她需要一个能够瞬息间门解决许多人的功法。 鬼面罗刹的毒雾曾经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此刻用上却再合适不过。 温寒烟顾不上查看刚获得的技能心法,推开门径直冲出去。 门外守着的魔修连挣扎都来不及,顷刻间门便被蔓延而出的浓雾吞噬。 滋滋腐蚀声此起彼伏,听着令人牙酸,掩住周遭的声响。 温寒烟被沉浮的黑雾护在正中,一时间门竟犹如出入无人之境。 这才是她要空青带着叶含煜先走的原因。 就凭她观察到的,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受这浓雾伤害,却不敢保证别人也安然无恙。 不过,这好用的浓雾,她也用不了太长时间门。 【还有三十秒。】 温寒烟唇角紧抿,流云剑倏地一颤,剑尖指向左侧。 流云剑失控,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做的。 温寒烟迟疑一瞬,按着流云剑的暗示沿着阶梯一路向上。 不少人受命前来拦她,却在看见她身侧雾气时望而却步。 “不是说有四个人被外人顶替了身份吗?这看着怎么那么眼熟?” “这不是鬼面罗刹的毒雾吗!?” “是鬼面罗刹回来了?” “那叛徒还敢回来,浮屠塔定要他有进无出!” 正如叶含煜所说,这阶梯走起来简直没有尽头。 温寒烟咬牙一直向上走,仅剩驭灵境的修为很快便枯竭,丹田处泛起一阵撕裂般的刺痛。 【还有十秒。】 【踏云登仙步】使用太过频繁,字眼一阵狂闪后归为黯淡,暂时被冻结。 温寒烟死撑着一口气向上走,总算看见无尽的阶梯走到了尾声。 她心头一喜,抬眼一看,目光却陡然凝固了。 ——阶梯尽头通向的,并不是一扇门,也不是什么其他精妙的阵法。 而是一堵简简单单,什么都没有的墙。 温寒烟停下脚步。 【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申时。】 温寒烟没什么情绪地应了声。 裴烬说等她到申时,现在应当已经离开了。 不知道空青和叶含煜有没有找到他,现在状况如何。 温寒烟不怀疑裴烬已经去了下一重天,他对浮屠塔中的一切似乎都极为熟稔,连昨夜阵法都能一眼分辨。 想必对他而言,找个入口只是举手之劳。 但既然裴烬能找得到,她一定也能找到。 不过是比他多花些功夫。 【还有五秒。】 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温寒烟喘了口气,挽了个剑花转过身。 这里是死路,她除了迎上这路追兵以外,没什么别的选择。 【四,三……】 裴烬方才一定就在此处,流云剑才会将她向这个方向引。 待她将身后这一批追兵解决,便沉下心来细细琢磨。 【二,一……】 雾气散去,视野失去了遮掩,看清这人山人海的追兵,温寒烟也不禁一时无言。 她还未动作,一只手冷不丁从斜地里伸出来,勾住她肩膀将她按入怀中。 熟悉的乌木沉香氤氲开来,温寒烟一怔。 裴烬? 她没有开口,身后人却似是看穿了她想法,搭在她肩头的指尖轻点两下,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温寒烟顺着他力道,眼前一花,甚至辨不清发生了什么,便被他拽到一处空旷的高台之上。 追兵全部消失了,可嘈杂的声音却并未收歇。 “人呢?方才明明还在这里!” “怎么会突然消失?” “他们一定是去了下一重天,鬼面罗刹是玄罗殿的人,他知道怎么做!” “……” 声音极近,仿佛就是从脸前几寸的位置传出来。 然而目中所及却空无一物。 仿佛一寸之隔立着一道无形的屏障,里外隔绝出两个世界。 “动作真慢,着实让我好等——我等得险些睡过去。”熟悉的声音落在耳畔,温寒烟抬起头,正对上裴烬俊美含笑的脸。 见她看向他,他顺势松开手,眉眼间门依旧是化不开的戏谑笑意,“不过,能看到你少有狼狈的样子,也算我不枉此行了。” 温寒烟正运转灵力调息,闻言往远处错了一步,懒得理他。 她回身一看。 咫尺的距离,万丈深渊踏于足下,向下看只见迷雾缭绕,根本辨不清深浅。 “空青和叶含煜呢?” 裴烬抬了抬下颌,示意高台边缘:“下面呢。” 他缓步上前,长臂一展虚拢住她,“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说完,掌心便略微用力,要将她推下去。 温寒烟悚然一惊,连忙从裴烬怀里跳出来。 裴烬做的事情看似天马行空不着边际,实则都有自己的考量在。 既然他此刻要将她推下去,那么显而易见的,这或许就是通向下一重天的必经之路。 温寒烟也不知不知道,裴烬对她发过道心誓。 他若是不想连昆吾刀都没拿全,就陪着她一起死在这里,就绝对不会在这种时候骗她。 但…… 温寒烟攥紧指尖。 这下面她没有亲自探过,若真的跳下去,无异于将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她不是不愿。 她只是……不敢信。 “我……” 温寒烟深吸一口气,“你先下去,我随后就来。” 裴烬拧眉看着她。 他倒不是介意给她打个样,只是他一眼便看出温寒烟如今灵力枯竭。 进入下一重天,还不知会遇到什么。 这一前一后跳下去,他也并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会落在同样一个地方。 她若没有自保之力,只会令他进退两难。 正因如此,他才先把叶含煜和空青一块扔了下去,自己则留在这里等着她。 裴烬头疼,他真的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 若是那两个拖油瓶在这里犹豫墨迹,他早就耐心全无,一脚一个踹下去了。 但如今换成温寒烟,他下不了手。 心念微微一动,裴烬身侧虹光一闪,一缕纤细透明的丝线安静躺在他掌心。 温寒烟眸光一顿,注意力瞬间门被吸引过去:“这是?” 简直和她想找的东西一模一样。 裴烬没说话,他也没想到这千机丝竟然还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他垂眼将细线在她腰间门缠绕几圈,打了个死结,剩下的部分原样缠在自己身上。 “无论下面是龙潭虎穴,还是刀山火海,我陪你。” 温寒烟眼眸微微睁大。 裴烬伸手将她抱紧,分明平日里腔调慵懒又暧昧,此刻却毫无半分散漫。 “信我。” 淡淡两个字落在发间门,温寒烟猛然感觉失去重心,身体被抱着向后仰倒。 紧接着,朝着深渊中坠落。 呼啸罡风自脸侧猎猎而过,她下意识紧紧闭上眼睛。 身下却自始至终有一个怀抱托着她,在凛冽寒风之中,那一点若有似无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仿佛真要陪着她闯过血海剑林。 心底有一处被曾经的至亲之人一剑一剑刺出的窟窿,在这一瞬间门,仿佛被这抹温度短暂地填满了。 温寒烟想,那她就勉强信他一次。 即便是死,也有这魔头陪着她一起,死在她前面。 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尽的坠落间门,她昏昏沉沉,仿佛听见识海中微弱的声音竭力穿透呼啸的风。 【叮——】 【浮屠塔第一重试炼已达成!】 【任务奖励已下发,请于技能栏中查看。】 【叮——】 【阶段任务:请通过浮屠塔第二重天试炼。】, ,887805068 40浮屠(六) 喜欢就拿着 意识朦胧间, 身体似小舟摇曳,沉沉浮浮。 依稀有几抹日光透过眼睑,温寒烟睫羽轻颤, 缓缓睁开眼睛。 喧扰声响似潮水般涌上来,入目是熙攘的人流。 她整个人都挂在裴烬身上, 下颌搭在他肩头,在鼻尖一阵浓郁的沉香弥散间,发丝随着他步伐轻轻摇晃。 温寒烟呼吸一滞, 瞬间清醒过来。 意识的最后停留在深渊下无尽的罡风。 看来他们这是已经到了浮屠塔的第二重天。 她气息变化的瞬间, 裴烬便察觉到。 “睡美人, 总算醒了。”他微一偏头, 似笑非笑看她一眼,“这一觉睡得舒服么?” “……”温寒烟一哽。 裴烬定然是故意的,只为报复她先前说他懒惰之仇。 她余光间闪过细碎的光点,一根细线几乎通透融入空气中,依旧缠绕在她月要间。 另一端无限延伸,牢牢缠在裴烬身上。 温寒烟眼睫轻轻动了动。 他双臂绕过她双月退, 掌心虚扣在自己月要间, 半点也没触碰到她。 分明背着一个人, 步伐却依旧轻松闲适。 这样亲密的姿势,她心口紧贴着他脊背, 温寒烟倏地回过神来。 她眉心一跳, 下意识用力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裴烬丝毫没拦她, 顺势将她放下来,故意大幅度活动了下肩膀。 “人不可貌相。” 他一边拉伸着僵硬的肌肉,一边故作严肃道,“美人, 你看着纤瘦,分量倒真不轻。” 温寒烟强行克制住将他那张嘴撕烂的冲动,调出技能栏不再理他。 【姓名:温寒烟 称号:最强龙傲天 身份:潇湘剑宗内门弟子(已失效),东幽少主未婚妻 修为:合道境初期(即将突破) 技能心法:势如破竹(新获取),落雨飞花,莫辨楮叶(永久),剑覆河山(永久),踏云登仙步(永久) 法宝兵器:伏天坠(新获得),流云剑(破损)】 这次闯过浮屠塔第一重天,一口气获得了【势如破竹】这个新的技能心法之外,竟还多了一件法宝【伏天坠】。 虽然并非永久可用,但无疑给她走过第二重天加了些新的依仗。 如今最宝贵的便是时间,温寒烟毫不犹豫尝试:【势如破竹。】 一瞬间,周遭景物在她眼底皆褪色成墨色山水画,唯有街道两侧蔓延向前的酒肆店铺留有鲜艳的色泽。 无论是大敞着的门,还是紧闭的窗,皆似是被耀目的日光笼罩,仿佛她一伸手便能推开。 温寒烟若有所思地收回技能。 还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来到第二重天,她最发愁的便是宵禁时去何处藏身。 有了这个技能心法,这便彻底不算是问题了。 与此同时,一块白玉吊坠出现在她芥子空间之中。 【快戴上!这是你的第二条命。】 龙傲天兴致勃勃催促道。 【只要戴上这枚伏天坠,但凡是玉坠打不碎,打在你身上的攻势都会被它所化解。】 【它怎样才会碎?】 【这和佩戴者的修为有关。】龙傲天系统道,【如果你是个合道境修士,那它就最多能承受合道境一击。如果是悟道境修士打了你一掌,它会替你分担掉一部分伤势。】 【但若你成了炼虚境,甚至羽化境修士,那就厉害了。】龙傲天系统兴奋道,【无敌是多么寂寞!】 温寒烟被它这么一说,心潮也是一阵澎湃。 她一定要早日变得更强。 思绪翻涌间,温寒烟步速下意识放慢了几分。 月要间猛然传来一阵力道,将她向前扯了几步。 温寒烟意识瞬间被这一扯拽回了现实。 她抬起眼,几分不悦。 “逛自家花园赏景呢?大小姐。”裴烬负手立在她身前几步,一只手懒洋洋搭在千机丝上。 他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让我也看看,究竟什么东西这么让人着迷,把你的魂都吸了过去。” 温寒烟反手也搭上千机丝,往自己方向扯了一下。 裴烬配合地靠近她几步。 “如今我们已经不会再走散。”温寒烟指尖点了下千机丝,“这个可以拆掉了。” “我看未必。”裴烬皮笑肉不笑地说,显然是在点她方才走神的事。 但他也并未为难她,亦或者是,他也早已想摆脱这种过分暧昧的束缚。 没等温寒烟再开口,裴烬便漫不经心低眸,轻而易举将千机丝解了下来。 他正欲将这东西随手扔了,一只手扯住他衣摆。 裴烬稍有些意外地撩起眼睫。 “这个……” 温寒烟指尖不自觉蜷了下,眼睛却不偏不倚直视着裴烬的眼睛。 “可以给我么?” 她抿抿唇角,稍微有些不自在。 不论什么更深的,从前落云峰在这方面倒是从未苛待她。 她向来不需要自己开口朝别人索要什么,便有源源不断的天材地宝自动往她身边涌。 温寒烟不擅长开口向别人要东西,尤其面前这人不是别人,偏偏是裴烬。 但这丝线对她来说可遇不可求,即便裴烬可能会拒绝,她也要试一试。 裴烬没有立即回应,绿江虐文系统色胚般“嘿嘿嘿”的笑声在这时无端闪回,在脑海中久绕不散。 他向来游刃有余的神情微顿,一瞬间有些精彩。 他静默片刻,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你竟然真的喜欢这种东西。” 温寒烟听得莫名其妙,这种东西是什么东西? 她还没理解裴烬话中的深意,便见他烫手山芋一般将千机丝往她手中一扔。 “你喜欢就拿着。” 千机丝轻飘飘落在掌心,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还染着一抹很淡的体温。 温寒烟原本没想什么,此刻指腹触碰到这样的热度,却猛然感受到一种出离于索取之外的、另一种不自在。 这是一种近似于本能的感觉,就连她自己也辨不清究竟是从何而来,却就这么莫名地出现了。 “……空青和叶含煜呢?” 温寒烟飞速将千机丝收回芥子,若无其事主动扯开话题。 “不知道。”裴烬将身份令牌扯下来,扔垃圾一般扔到一边。 温寒烟瞥见他动作,沉吟片刻,也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身份令牌扔了下去。 他们混进来的身份只是浮屠塔第一重天的人。 在第二重天,他们原本便是不存在的人,这令牌也就根本没有用处。 不仅如此,若是巫阳舟在里面做了什么手脚,能够凭借身份令牌追寻到他们的位置,反倒徒增事端。 浮屠塔第二重天比第一重天还要繁华许多,不仅周遭楼阁建筑极其讲究,来往行人也不再像第一重天那样穿着统一的黑色长袍。 “这里的魔修各个修为都在合道境之上。”温寒烟观察片刻,轻声道。 “哦。”裴烬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脚步一转,径自往酒肆中走。 “干什么?” “吃饭。”裴烬悠然道,“如今你我修为亏空,正是需要大补的时候。” “你方才也说了,此处皆是些合道境之上的魔修——他们做出来的灵肴,此刻品尝一番正合适不过。” 温寒烟一阵无言,竟然感觉裴烬说这话她一点都不意外。 温寒烟:“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裴烬:“谁说我不着急?但总有人比我更着急。” 他挑眉道,“想找人,漫无目的到处乱走便是大忌。与其四处去找,还不如等着别人自己找上来。” 温寒烟不过是看不惯他懒散作派,心里却知道他是对的。 空青跟着她从潇湘剑宗离开,应当知道她行事作风, 他们很大概率会去酒肆找她。 * 两道黑色的身影缓慢在街道上前行。 空青跟着叶含煜一同将身份令牌捏了个稀巴烂。 “人人都知道浮屠塔一百八十八层,外面看着高耸入云,但谁能知道它竟然是倒着长的。” “想往上走,反倒得往下跳。” 他回想起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便浑身起鸡皮疙瘩,“这就算是发现了,也未必有胆子真的往下跳,方才我还以为卫长嬴要把我们杀了。” 叶含煜呵呵冷笑道:“他是没杀了我们,但你却差点要了我半条命——我耳朵里到现在还回荡着你杀猪一样的惨叫声。” “……” 空青无声磨了下后槽牙,从那么高的地方被扔下来,他稍微“感慨”两声怎么了? 他看着叶含煜佯装敬佩道:“你方才朝着辛子那‘神来一笔’,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叶含煜来到第二重天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店里买了件成衣穿在身上,如今已恢复成玉树临风翩翩少年一枚。 他正整理着衣服上的褶皱,一寸寸抚摸着滑腻的衣料。 他长这么大以来,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有一件衣服穿是这么美妙而奢侈的事情。 听见空青明褒暗贬的讽刺,叶含煜动作猛然一顿。 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再次感受到被羞耻支配的恐惧。 “……清醒着做婴儿,我也是头一次。” 此刻温寒烟不在身侧,叶含煜语气也流露出几分咬牙切齿来,“返璞归真,控制不了生理本能。不信的话,你自己去试试。” “我可不够格。”空青原封不动将他先前的话还了回去,“五百年前,我远远没有你这么‘璞’这么‘真’。” 顿了顿,他心思又飘向温寒烟,“也不知道寒烟师姐现在怎么样。” “应当已经和卫长嬴一起来了第二重天。”叶含煜恨不得早点结束这个话题,连忙顺势接下去,“只是,不知道此刻究竟在何处。” 说到温寒烟,空青的思绪就再也飞不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黑之前,咱们一定要找到他们才行。”想到这个他就发愁。 空青长叹一口气道,“可是怎么找?” 叶含煜沉吟片刻,蓦地想起什么,眼前一亮:“前辈说过,酒肆消息最为灵通。初来乍到,要多听多看,说不定对日后有什么帮助。” “我们去找第二重天最大的酒肆。” * 浮屠塔第二重天的酒肆果然不同凡响,大厅之中并不像其余酒肆那样摆放桌椅,只有中央阶梯拱和而成的一处高台。 这里简直像是浮屠塔内嵌套的另一座高塔,仰头望去高不见顶,每层皆被垂帘分割成无数隔间,一阵淡淡的菜肴香气裹挟着魔气,在飞扬的纱帘和虚空中穿梭。 此刻天色已近晚,酒肆中人数并不多,魔修大多都早早往居所赶,为即将到来的宵禁做准备。 温寒烟和裴烬被带入一处隔间内,立马有人递上菜单:“两位看看要点什么?” 温寒烟根本不是魔修,对这些东西丝毫提不起兴趣。 再加上囊中羞涩,她扫一眼最便宜的:“随意些便好,就要——” “那就每样都来一份。”裴烬微笑打断她。 他指节按在菜单上,连翻都没翻开,微一用力推回去,慢条斯理吐出三个字。 “最贵的。” “得嘞!”没想到快要打烊的时候,竟然迎来两位贵客。 店小二心头一喜,转念一想倒也是。 这个时辰还敢出来吃饭的,能是什么普通人? 说不定就是即将前往玄罗殿的高人! 店小二兴冲冲走了,脚步都比来时更轻盈。 温寒烟沉默片刻,看着裴烬怡然自得靠在位置上品茶:“你有灵石?” “没有。”他八风不动倚在原处,眼也不眨地说。 温寒烟:“……” 裴烬抿唇一笑:“会有人替我们付账的。” 隔间视野极佳,居高临下将整个酒肆尽收眼底,厅中高台上这时出现一道身影,在桌边盘膝而坐。 温寒烟冷冷瞥裴烬一眼:“撑不死你。” 裴烬掀起眼皮,视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她小腹。 他目光暧昧打量一圈,重新向上盯住她眼睛。 “我的胃口够不够大。”他慵懒一笑,几分暧昧,“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温寒烟瞬息间便反应过来裴烬在说什么。 她耳根一热,却不愿就这样示弱,想也没想反唇相讥:“随便你。再多说一个字,有多少我便再收回来多少。” 隔间里陡然一静。 分明这样的对话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可却似乎有什么在流逝的时间里变了味道。 好在就在这时,厅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将这方寸大小的空间里诡异的气氛瞬间打破。 “今日最后一场,便来说一说大家都感兴趣的旧事。” 醒木“啪”一声排在桌面上。 “咱们都知道,尊上与裴烬关系匪浅,当年也算是情同兄弟手足。” “一千年前,裴烬战败于寂烬渊,正道仙门世家合力结成乾坤封印大阵。” “灵压呼啸,天地变色,那时尊上身受重伤,却依旧拼死相护,想要冲进阵心将裴烬救出来,甚至不惜以身替之!” “尊上果然情深义重!”其余隔间里传来感叹。 案前说书人一拍折扇:“正是!” “但那时裴烬大势已去,自知无力回天,便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将一切重担都交付给了尊上,要他替自己守好这一切,等着他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尊上无法,只得含泪答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手足被封印阵法吞噬。” “卷土重来?”温寒烟看向裴烬。 裴烬撩起眼睫睨她一眼:“是啊,不信吗?” 他食指慢条斯理划过喉间,作出一个要杀人一般的手势,唇角扯起一抹狞笑。 这动作若是放在他们寂烬渊下初遇时,她心里肯定警铃大作。 但现在—— 温寒烟敷衍假笑一下,揣着体内一黑一白两颗丹田,还有灵台中时明时灭的道心誓印迹,泰然自若靠了回去。 裴烬收回手,但笑不语。 “呜呜。”几名多愁善感的听众吸了吸鼻子,“太感人了!” “咱们邪修魔修大多生性冷漠,这样真挚的情感实在太难得了!” 说书人煞有介事点头道:“裴烬被镇压于寂烬渊乾坤封印大阵之下,剩下的魔修群龙无首,损兵折将很快便溃不成军。” “是尊上以一己之力,将一盘散沙的士气重新凝集起来!你们能想象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吗?内忧外患当前,尊上强忍悲痛,不惜自毁修为,才勉强让仙门世家撤退,将最后一丝生机保全。” “他休养了整整三百年,才勉强恢复了三成功力。可那时候,我们魔道式微,整个修仙界都是他们正道仙门的天下了。” 代入感强的已经自动开始焦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那时尊上亲信都劝他继续闭关,否则恐怕修为最后也恢复不到从前巅峰,可他却毅然决然地拒绝了。” 说书人长长叹道,“咱们这浮屠塔,也便是那时建起来的。” “是尊上给了我们这些魔修安身立命之处。”一名听众已是热泪盈眶,忍不住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可能不知道,也想象不了,但我却亲身经历过。” “当时魔修整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一个不小心变要被正道修士围剿。小命都难保,更别说安下心来闭关修炼。” “我们魔修能有今日,不再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浮屠塔能有今日地位,与仙门世家分庭抗礼,全都是尊上的功劳!” “尊上牺牲自我,才成全了我们所有人!” “誓死追随尊上!” “……” 听众一阵热血澎湃,表忠心的声音此起彼伏。 温寒烟听得面无表情,内心毫无波澜。 她转过脸,裴烬倚在位置里大快朵颐,惬意地眯着眼睛。 仿佛周遭一切都比不过满桌灵肴,根本未曾入耳入心。 察觉到她视线,他不慌不忙抬起袖摆,假惺惺抹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太感人了。” 温寒烟:“……” 这时旁边隔间传来一阵轻响,似是有人来了。 说书还在继续。 “说到这里,那就不得不提五百年前的寂烬渊一战了。” “浮屠塔建成之后,尊上又闭关了两百年。五百年蛰伏,他心底却没有一日不恨,复仇的烈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终于,来到了他准备已久的那一日——” “阔别五百年,重新回到当年的战场,尊上内心五味杂陈。裴烬在封印大阵下受尽折磨,生死未卜。这一次,他发誓要将属于我们魔道的一切夺回来!” 杀心重的魔修听到这里,忍不住拍案而起:“杀!” “没错!就是杀!”说书人又是一拍醒木,“咱们魔道积压了五百年的戾气一朝发作,那叫一个望风披靡,锐不可当!正道仙门安定了五百年,早已大不如前,很快便节节败退。” “好!” “解气!” 说书人摇头道,“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次出现了一个新的变数。” 立即有人想起来:“潇湘剑宗那个温寒烟!?” “原本,尊上抱着必死决心,即便散尽一身修为埋骨寂烬渊,也誓要将裴烬救出。” “封印大阵几乎被破之时,却有一白衣女子横杀出来,行事霸道,面目可憎,过了数十招后见不是尊上对手,她血洒镜月滕以身炼器,非要与尊上和裴烬同归于尽不可!” “耍赖!” “玩不起!” “这温寒烟也太可恶了!自己不想活,还非要拉着别人一起死。” “她难道不知道,这是尊上五百年的心血吗?一朝因为她毁于一旦,简直该死!” 温寒烟听着左一声右一声谩骂,心理倒是没什么别的感觉。 她转而在想另一件事。 若不是这说书人瞎话编得太离谱,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五百年前寂烬渊一战,巫阳舟根本未曾露面。 战场上她分明寸步不离跟在云澜剑尊身侧,不可能漏掉什么魔道大能。 唯一的可能便是,那一日魔道压根没有出现什么声名显赫的高阶魔修,只来了一群虾兵蟹将。 温寒烟浑身血液骤冷。 这样一想,她突然间无法理解,当年为何正道仙门无力抵抗。 只有她以身炼器,方能平息祸端。 当年她初出茅庐,第一次下山历练便遇上这样的大场面,精神太过紧绷并未察觉这些细节。 如今细想,却越想越觉得奇怪。 越想越令人胆寒。 这时旁边隔间猛然传来一阵动静,人仰马翻,隐约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压低嗓音道:“冷静点!” 另一道声音咬牙切齿:“面目可憎?我看他们才是奇形怪状!”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 “叮”地一声,裴烬将玉著撂下,身前桌案上仅剩一堆空盘。 “人,这不就找到了?” 他悠哉伸了个懒腰,不疾不徐转头向外道,“结账。” …… 叶含煜捧着日渐消瘦的储物袋,欲哭无泪。 他含泪付了两份钱,此刻却和空青一同坐在温寒烟所在的包厢里。 两份钱买一间隔间,简直亏大了。 空青盯着满桌的空盘子,目瞪口呆。 他连想搭一下胳膊肘都无处下手,犹豫片刻还是将手缩了回来。 “寒烟师姐,你们胃口真好。” 温寒烟木着一张脸,终究没有辩解什么,默默替裴烬背了一半的黑锅。 酒足饭饱的人此刻却似是又困了,软绵绵倚在位置上眼睫轻阖,又要睡过去。 温寒烟忍无可忍传音问他:“吃了这么多,你魔气恢复到了几成?” 裴烬眼也不睁,懒懒道:“一成都够呛。” 温寒烟没说话。 裴烬:“既然关心我,何必不多给一点。” 他稍有兴致半睁开眼睛,“我的全部身家都在你那里,你就是整日开洪泄闸一般外放魔气,也足够你挥霍上月都不止。” 说到这里,像是触碰到了伤心事,裴烬故作惆怅道,“分明腰缠万贯,对我却如此小气。”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先前对裴烬有所隐瞒,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后路。 可这人护在她身下,陪她跳万丈深渊的画面还历历在目。 温寒烟迟疑片刻,斟酌着措辞多说了几句真话。 “那日给你的,是我能够调用的全部魔气。”她想了想,“我似乎不能给你超过我自身修为的魔气。” 但后半句话她还是咽了下去,没有全盘托出。 她心底有所预感,或许等到她突破合道境中期之后,便可以再次凝集魔气。 裴烬倒是没有多少反应。 “难怪只有这么点。”他兴致缺缺应了声,重新闭上眼睛。 温寒烟冷冷掀了掀唇角:“嫌少?那就还回来。” 裴烬改口改得面不改色:“不少,一点都不少。” 另外两人并不知道他们瞬息之间的对话,叶含煜分析道:“此处应当是浮屠塔精锐所在,再向上便是鬼面罗刹那样巫阳舟的亲信了。” 空青道:“来了这么久,竟然没人来追杀我们。” “等级森严的弊端,便是信息流通不畅。”温寒烟道,“我们还有些时间。” 如今他们四人或多或少灵力皆有损耗,即便时间紧迫,依旧需要休整。 否则别说是第二重天难闯。 第三重天和最后一重玄罗殿危机四伏,他们必须要以最好的状态应对。 “当务之急是找一处地方过夜。” 叶含煜指了指窗外黯淡的天色,“酉时快过了。” “天马上就要黑了。” 41浮屠(七) 有点不爽 浮屠塔中弱肉强食, 行事方法简单粗暴,万事万物皆靠抢。 过夜的地方也不例外。 但今夜若要抢,那就是连抢四个人。 不说他们修为受压制, 加在一块抢一个人都困难,只说这其间闹出来的动静,就不是他们想要的。 “浮屠塔中真的会有无人住的房子吗?”空青迟疑道。 温寒烟面色不变走在前面:“或许有。” 她也并不确定,这不过是上上策。 来时她也观察过街道两侧的酒肆店铺, 上面也依稀有阵法纹路的痕迹。 不过,毕竟她从未试过在酒肆中过夜,因此并不敢确认万无一失。 若是能找到现成的自然最好了。 但若是运气不好,酒肆至少能给他们提供庇护之所。 哪怕是迎来一场恶战,也有更多迂回的余地。 总好过在光秃秃的大街上四处乱晃, 无处可依。 斜阳西下, 无数魔修朝着属于自己的房间挪动,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温寒烟几人混在人潮之中,不费吹灰之力地找到了第二重天的居所群。 但目之所及皆人满为患,叶含煜神情凝重:“前辈, 此处不像是能找出四间空房的样子。” 温寒烟唇角微抿。 她的【势如破竹】只能使用一次。 即便是等所有魔修都回到房中,趁着他们不敢探究门外之事,以【势如破竹】破开一间房门,至多也只能这样抢来一间房。 远远不够。 温寒烟沉吟片刻, 当机立断转身往回走。 “寒烟师姐, 我们现在去哪?”空青想也不想地跟上来。 温寒烟:“回方才的酒肆。” 叶含煜也跟上来:“这倒也的确是个折中的办法。” 他抬头环顾四周,不过短短瞬息之间,整条街道上的人便几乎走了个干净。 饶是之前已经见过一次这样的盛况,但再次看见这种场面,他还是忍不住感慨。 人少了, 周遭便变得空旷起来,景致也更清晰地映入眼底。 叶含煜脚步猛然一停:“前辈,您看那!” 温寒烟循声望去,一片白墙黛瓦的恢弘楼阁无声伫立在不远处,暮色余晖自后方倾落而下,在墨玉般的瓦片上反射出惊心动魄的光晕。 竟是一处无人的府邸。 她扫一眼门扉,上面纹路蜿蜒缠绕,比寻常门板上的阵法看上去更加精深玄妙。 温寒烟心念一动,立即转变了目的地:“我们去那里。” “你们说什么,要去那?”一名魔修匆匆赶路正巧经过他们身边,听见温寒烟的话惊讶道,“不要命了?” 温寒烟回头一看,来人竟有些眼熟,不是旁人,正是方才酒肆间说书的魔修。 叶含煜对他话中的深意极其在意,率先问:“这话怎么说?” “你们是刚来第二重天的魔修?”说书人一皱眉,但他这些年修身养性,杀性已比寻常魔修轻了不少。 既然有缘碰上了,他也不想就这样真的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去送死。 “那里不能靠近。你们这样的新人我也不是头一次见了,先前就有人好奇不信邪,非要亲自去试试,你们猜最后怎么着了?” 他条件反射带了点说书的语气,然而面前分明站了四个人,却愣是没一个买账的,一个二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说书人有点尴尬,只好自己把后半句话接上。 ——“全都死了。” “那里啊,是尊上留在第二重天的禁地,只有尊上才能进去。” 他少了些兴致,再加上自己也赶时间,言简意赅解释道,“那宅子看着干干净净的,其实不知道多少层要命的阵法套着。你们相信我就赶紧回去,别到处手欠乱摸,瞎跑作死。” 问题就是他们无处可回啊!空青欲哭无泪。 温寒烟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你是说,那里被许多阵法笼罩。这些阵法比每夜那些还要更厉害?” “废话,那当然要厉害得多咯!” 温寒烟:“所以尊上哪怕是留在里面过夜,也不会受到夜间阵法打扰?” 说书人:“绝对不会。” 温寒烟了然点点头:“果然厉害。” 见他们几个油盐不进,怎么都说不听,说书人无奈,但也没兴趣继续留在这里陪他们等死,转身走了。 温寒烟也转身,但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我们走。” “我们真的要进去?”空青回想了一下说书人的提醒,脑海里情不自禁想象出了一些惊悚的画面。 他打个冷战,“虽说这里的阵法能够克制外面的琴声,但万一我们进去之后,它发现我们不是那个什么尊上,把我们关在里面杀怎么办?” 天色一点点黯淡下来,最后一点明亮的光线也被地平线吞噬。 苍穹呈现出一片苍茫的深沉色调,仅有一片残光将天幕映得灰白,还未完全沦陷入黑暗。 空气中隐约传来一阵琴声,时断时续,由远及近,裹挟着一种深掩在清幽之下的危险席卷而来。 没有时间留给他们犹豫解释。 府邸正门大气磅礴,目测几乎有近三丈高,其上纹路深深浅浅交叠,根本辨不清。 叶含煜盯着门板专注得眼睛都开始酸涩。 不知是被琴音影响,还是在这强烈的压迫感下近乎绷断,太阳穴突突跳动。 “既然这院落是巫阳舟的私有物,他留在这里的阵法我们要怎么破除?” 光线开始以一种加快了数百倍的速度迅速变暗,上一秒门板上纹路还清晰可见,一眨眼后便被阴影模糊,几乎藏匿于阴翳之中。 血月快要升起了。 “你们先让开!”温寒烟一左一右将空青和叶含煜推开,一脚踹开正门。 【势如破竹】在技能栏中陡然爆发出刺目的光晕。 轰—— 空青和叶含煜忍不住瞳孔放大。 沉重的巨门在温寒烟这一脚下,竟然当真丝毫没有任何反抗地徐徐向两侧打开。 两人还沉浸在这种做梦一般的愕然之中没回过神来,身后便蓦地袭来一股猛力。 裴烬一脚一个把挡在路中间不动的两人踹进去。 他慢条斯理收回长腿,紧跟着跨入院中。 大门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在他身后缓慢阖拢。 几乎是同时,血月自云层后显露出来,不祥的红光洒落下来。 被门板无声隔绝在外。 * 叶含煜靠在墙边紧紧闭着眼睛,片刻却并未感受到半点痛楚。 他用力掐了一下自己大腿根,疼得眼泪都快飙出来,心底却意识到什么,涌上一阵狂喜。 “前辈,我们竟然没事!” 他一边眼眶含泪,一边笑得合不拢嘴,空青嫌弃离他远了一点:“早说了,相信寒烟师姐绝对没有问题。” 叶含煜越听这话越觉得奇怪,大哥不说二哥,别人也就罢了,空青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嘲笑他。 “方才不是你问‘若是这阵法将我们困在里面杀怎么办’吗?” 空青脸色一僵。 “……我那是提出一些合理的假设,没有质疑寒烟师姐的意思。” 叶含煜懒得戳穿他,转头看向温寒烟,眼神里几乎掩不住热切:“前辈,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巫阳舟少说也是炼虚境的修士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他的阵法,她分明被压制了修为也能说破就破,简直太厉害了。 温寒烟静了静,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总不能说这里其实只是一个话本衍生出来的世界,她识海中有一个其他世界中来的龙傲天系统。 空青被叶含煜一点,又开始纠结阵法的问题,这时正好忍不住问:“寒烟师姐,你怎么知道我们进来之后不会被阵法攻击?” 这个问题很好回答。 温寒烟顺势忽略了前一个问题,简单解释道:“我也不确定。” “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这阵法能够准确地认出巫阳舟的气息,二是但凡破了阵法进入院中之人都不会被攻击。” 她用今天吃什么一样平静的语气吐出几个字,“我不过是在赌。” 空青顿时一阵后怕:“那若是赌输了呢?” “赌输了——”温寒烟停顿片刻,“那恐怕凶多吉少。” 话虽这么说,但她余光却不动声色掠过裴烬。 方才在外面瞥见这宅邸的第一眼,温寒烟便觉得眼熟。 起初她没有意识到究竟在何处见过,但就在她破门而入的那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 她想起来了。 在昆吾刀幻象之中,她曾经见过裴烬和潇湘剑宗的那位云风师祖在一处院中修炼。 在那些碎片的画面之中,白墙黛瓦一闪而过,并不起眼。 但却和如今她眼前所见有几分说不上的相似。 浮屠塔是巫阳舟建的,而巫阳舟和裴烬之间关系匪浅。 修仙中人移山填海尚且不在话下,对巫阳舟而言,挪个院子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这处院落正是曾经裴烬所在的那处也说不定。 巫阳舟和裴烬修炼的路数相似,巫阳舟能设下的阵法,裴烬定然会解。 道心誓印迹在灵台中无声闪烁,温寒烟垂下眼睫,掩住眸底思绪。 裴烬是能为她所用的,最利的刃。 这间宅邸从外面看便极其恢弘壮观,真正走进来才发现比外面看上去还要更宽阔。 里面看上去有人时常来打理,假山池景,小桥流水,竹林深密,八角亭掩在林中只依稀勾勒出一个朦胧的剪影。 “这个巫阳舟……也太会享受了。”空青啧啧称奇,“竟然还给自己专门建了这么奢侈的府邸。” 叶含煜也有些意外,他自小在兆宜府长大,平日里见得多了,对于其他东西大多见怪不怪。 然而这间宅邸看似素雅清幽,实则暗藏玄机,一山一水皆取的是最讲究的材料,不仅价值连城,还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种。 不止每块瓦片都是墨玉雕琢而成,就连水都是从九玄河上游取来最纯净无垢的水。 山水竹林交错,相映成趣,简直和兆宜府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不是在这里亲眼所见,我简直以为这是哪个隐世的宗门世家的府邸。” 宗门世家…… 温寒烟倏地抬起眼,看见裴烬正背对着她立在正厅之下,玄衣墨发,修长挺拔。 此处并未燃灯,他半个身子陷在阴影里,另一半染上淡淡的绯色,发顶牌匾高悬。 【礼仪惟恭,德高行远。】 叶含煜也看见正厅悬垂的匾额,有点意外,“巫阳舟这人还挺有修养追求……” “附庸风雅,假惺惺。”空青冷笑一声,非常不给面子,“在浮屠塔里挂这种牌子,也不怕人笑掉大牙。” 巫阳舟和裴烬是一伙的,裴烬是将他寒烟师姐害得险些修为尽失的魔头。 他对这些邪魔外道都嫌弃厌恶得很。 “……”温寒烟冷不丁岔开话题,“你们四处转转,找个合适的地方休整一番,我们今夜就留在这里。” “好!” “现在就去!寒烟师姐!” 两人原本便对这间府邸极其新奇,闻言不作他想,也并未再在意这块牌匾,转身便走了。 温寒烟心底莫名紧绷的弦稍松。 若这间府邸当真与裴烬有关,他们当着别人的面说坏话,这人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实在太危险。 她一转头,却见裴烬仿佛压根没听见。 他似乎只是随便看看,注意力早已从牌匾上挪开,此刻又漫不经心踱去别的地方溜达。 随意转了一圈,他似是兴致缺缺,转回来随意找了个位置,再次没骨头般倚了进去。 外面的危机暂时进不来,温寒烟稍微定心,冷不丁想起一件事来。 她走到叶含煜身边,将千机丝一分为二,自己留下了一小半,剩下的全部都从芥子里拿出来。 叶含煜一愣:“前辈,这是……?” 这不是先前问过他的那种细线吗? “你出手时以法器为主,剑法为辅,虽然攻势强横,但速度太慢,留给对手可以钻的空档时间太多,极易找到你的破绽。” 温寒烟将千机丝递给他,“这个可以助你施展法宝的同时牵制对手,拿好。” 叶含煜彻底怔住了。 自从兆宜府生变之后,他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前的怯懦犹豫再也不复存在。 这一刻他神情却空白,只呆呆顺着温寒烟的意思把千机丝接过来。 “那时您问起这件事……”他喃喃道,“就是为了我?” 温寒烟点点头,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之后我会演示给你看。” 浮屠塔中注定一场血战,她一定会尽她所能,将跟在她身边的人都武装到每一根头发丝。 她想带着她想要的答案,活着离开浮屠塔。 但并不是靠牺牲跟在她身边人的性命。 ——她也想让信任她、以命相陪的人活下来。 温寒烟视线坚定,清冷的凤眸似蕴着星辰,光耀熠熠。 叶含煜心头一热,用力攥紧了掌心千机丝,用力点头:“好!” 如今他们前路晦暗、看不见尽头,虽然相信温寒烟,但他方才还是在某一个瞬间克制不住心生绝望。 但这时候他一瞬间便满血复活了,恨不得原地跳起百丈高,发泄一下内心过分澎湃的激动。 前辈对他如此上心,他怎么能让她失望! 他现在就能打十个! 裴烬不远不近倚在位置里,眼睛盯着这一幕,心底不由得冷笑一声。 他给她的东西,就是让她随手拿去送人情的? 有点不爽。 [吃醋了,吃醋了是不是?!] 绿江虐文系统非常不给面子地戳穿了他的心事,兴致勃勃道,[让你对老婆好一点,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你送给她的东西,她转手就送给男配了!] [这种人傻钱多的忠犬小狗狗也是烫人设,你懂不懂什么叫危机感啊?] [不开心了吧?] [活该!] 一抹稀薄魔气在体内经脉流淌一圈,裴烬将心底那抹不悦压下,冷着脸没说话。 吃醋? 它可真是想多了。 他不过是有点洁癖。 不过,好在他方才在酒肆里吃了不少灵肴。 这根千机丝,就当作是他卖给叶含煜的。 裴烬眼睫压下来,眼不见为净。 空青早在两人交谈时,便像是闻着肉味找过来的小狗,极其警觉地守到了温寒烟另一边。 他盯着叶含煜,眼神阴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空青看着叶含煜此刻压不住笑意的表情就想吃人。 他狠狠咬了咬牙,重新抬眼看向温寒烟的时候,表情委屈又可怜:“寒烟师姐,那我呢?” 温寒烟将伏天坠从芥子中拿出来。 潇湘剑宗剑法大开大合,空青又极其喜欢向前莽,也时常不要命挡在她身前。 他没有她这样多的技能心法保命,修为也更低,比她更容易受伤。 在这浮屠塔中,空青比她更需要这枚伏天坠。 温润的玉触感微凉,温寒烟摩挲了一下玉坠刚要伸出手,便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了回去。 “做菩萨也要有个限度。” 裴烬反手抬臂,指尖弹出一抹绯色虹光没入空青心口。 空青瞬间感受到一抹浩瀚的威压拢住全身,但顷刻间便消失了。 他愕然抬眸:“这是什么?” “看在你师姐的面子上,能救你一命的东西。” 裴烬指尖轻点下温寒烟手背,“你若是真不想要,不如这个留给我?” 温寒烟拍开他的手,冷着脸把伏天坠收了回去。 与裴烬相比的话,那还是她更需要这枚伏天坠。 裴烬丝毫不意外她反应,他轻哂,轻描淡写收回手。 什么宝贝都往外掏。 真不知道她有几条命,够她这样霍霍。 想他裴烬向来不过问旁人事,如今头一次费心要管,还偏偏碰上这么个酷爱无私奉献的主。 头疼。 …… 空青和叶含煜各自找了间房回去休息,温寒烟却仍在想明日。 【势如破竹】已经失效,明日若想回来,恐怕不会像今天这样简单。 可她也不能为了守住这里,干脆闭门不出。 九死一生才到浮屠塔第二重天,她又不是来住宿的。 余光冷不丁瞥见一道寒芒,温寒烟脚步猛然一顿。 右手边的房间门扉虚掩着,从她的角度正好能透过屏风之后的缝隙,看见墙面旁剑台上摆着的一柄长剑。 剑身通体狭长,剑柄闪跃着墨玉般温润的色泽,剑鞘通体玄色,镂空雕绘精致大气,腾龙勾勒霜雪,与剑柄交叠之处镶嵌着一枚羊脂玉,似剑鞘上的落雪融于剑格,澄莹通透,细腻莹亮。 一眼便能看出是一把绝世好剑。 温寒烟下意识走进去,发现这房间里陈设极其简洁,远不像院落中那般讲究。 似乎主人并不贪欲享乐,整个房中看起来最显眼的便是一方剑台。 应当是个嗜剑如命的剑修。 温寒烟不觉得意外,剑修大多清苦,证道者大多心无旁骛。 她上前轻抚剑身,拔剑出鞘。 铿然一声清脆金鸣,剑身出鞘,剑芒在她指尖闪跃如华流淌,光华流转宛若龙鳞。 流云剑似是感应到什么,在她腰间嗡鸣几声,好像有点不高兴。 “你是天下第一的好剑,什么剑都不如你。”温寒烟失笑拍了拍剑柄,没什么留恋地将手中长剑放了回去。 这剑再好,也是旁人的。 不属于她的东西,皆不会在她心底掀起半分涟漪。 温寒烟顺势绕开剑台,这房间布置着实太过简单,除了一张床之外,竟然连个能落座的地方都没有。 她无奈只好盘膝坐在床边。 温寒烟直觉这间房不该是属于巫阳舟的。 浮屠塔中的说书人,每日究竟说的是什么,她不信巫阳舟分毫不知。 能够纵容、甚至主动编出那么些瞎话来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这样一间房的主人。 尽管素未谋面,但温寒烟对这间房的主人莫名有几分好感。 既然是因为这人的佩剑吸引而来,也算是缘分,她今夜便在此调息。 尽管暂时安定下来,但这里毕竟还是浮屠塔的地盘。 温寒烟不敢放松,保险起见封闭了五感,阖眸运转心法,灵力自发在她经脉间流动。 她又趁着这个时间调出技能栏,将所有能用上的技能又反反复复、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思考之后该怎么做。 床边正对着一扇窗,窗外夜色深重,隐约可见在黯淡色泽间呈现出深绿色的一片竹海。 竹叶摇曳轻晃,摩挲间发出簌簌声响。 一人足尖轻点竹叶,落于竹上。 几根竹被压弯,朝着后方倾倒,搅动起一阵碧海竹浪。 裴烬向后倾身倚在竹林间,浓郁的眉眼间情绪莫名。 自年少时起,他但凡心烦意乱之时,便喜欢独自倚在竹海间看月亮。 浮屠塔中却并无明月。 裴烬皱眉微阖眼睫。 周遭一切于他而言,熟悉得就连闭着眼睛都能清晰地描绘。 就像是一场梦魇冲破尘封,成了真。 真正的裴氏宅邸,早已在千年前化作一片废墟。 巫阳舟却在浮屠塔中造了间一模一样的,大片大片的白玉姜在夜色下盛放,就连裴珩习惯性摆着的茶盅杯盏都分毫不差。 他究竟想做什么。 裴烬稍有些烦躁地揉了下额角,却蓦地察觉到旁人动静,撩起眼睫低头看去。 一扇再熟悉不过的窗柩间,勾勒出一道纤细的剪影。 他眸光微顿,尽管根本看不清那鸠占鹊巢之人的五官,却依旧瞬息间便认出她身份。 片刻,裴烬薄唇微翘,懒散闭上眼睛。 现在这里。 眼光倒是不错。 * 天色方明,温寒烟便睁开眼睛。 她这一夜并未入睡,几个时辰间总算将枯竭的丹田重新填满。 她推门而出,裴烬已坐在竹林间八角亭中悠哉喝茶。 竹海涛涛,八角亭飞檐之下悬垂的龙纹铃叮当作响。 温寒烟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裴烬向来乖张恣睢,肆意妄为。 这么养眼静心的画面里加上一个他,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温寒烟:“你还喜欢这种东西?” “从前也不喜欢。” 裴烬悠然长叹一声,似是感慨,“只不过人上了年岁之后,有些爱好会自发觉醒。” 说着他慢悠悠斟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微笑,“来一杯?” “不必了。”温寒烟目不斜视地绕过他。 她没这个闲情逸致。 “寒烟师姐,你们都在呢。” 空青从另一间房中推门出来,打着呵欠轻飘飘游魂一般走过来,满脸睡意,“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就睡着了。” 他回想起昨夜,柔软的床,袅袅的熏香……一定是环境太舒服了。 空青一抬头,看见叶含煜也正一脸惺忪地飘过来。 空青强打精神讥讽:“总算来了,害我们等了半天。” 刚在这坐下还没一会的温寒烟:“……”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叶含煜:“你昨夜也睡着了?” 叶含煜点点头,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原本打算好好调息一番,然后想一想今日该如何应对,没想到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话音微顿,他倏地打了个喷嚏,“抱歉。” “我那房间里,种满了白玉姜。我先前没想过,原来花香味闻得多了,也这么恶心……” “又是白玉姜。”对这个名字,空青记忆犹新。 他冷哼一声道,“这个巫阳舟还真是酷爱附庸风雅,门上刻不够,还得种的到处都是才过瘾。” 自始至终慵懒喝茶的裴烬却忽地掀起眼皮。 “你说,你的房间里种满了白玉姜?” 叶含煜不明所以:“是啊。” 他本能朝着裴烬投去一瞥,神情却猝然一顿:“卫、卫道友?” 裴烬静了片刻,抬眼,“怎么了?” “……没什么。”叶含煜揉了揉发昏的脑袋。 方才那一瞬间,他看见卫道友的眼神,简直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头。 想着,他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头昏脑涨间,感觉身体有些发冷。 简直像是生了病。 但怎么可能?修仙中人受伤常有,但生病发热? ……?! 叶含煜浑身倏地一震,几乎是同时,温寒烟蹙眉道:“这花有问题,你们快些封闭五感。” 空青连忙照做,见叶含煜面如菜色,温寒烟面若冰霜,他后知后觉一探自己丹田,险些昏厥过去。 “……寒烟师姐。”他艰难地说,“我好像,感觉不到我的灵力了。” 叶含煜也晕乎乎地照做,沉默半晌,神情凝重地点头:“我也是。” 温寒烟折了一枝白玉姜捏在掌心,查探片刻。 “有一丝很淡的魔气。”她抬眸道,“这院落中的白玉姜,每一枝都并不起眼,但绵延成片却是一处隐含的阵法。” “这阵法能够吸人修为,你们如今与凡人无异。” “还吸?”空青要吐血了,“本来就不剩多少了,再吸下去,一滴都不剩了!” “不仅如此——”温寒烟毫不犹豫起身。 叶含煜如今生了病,反应迟钝慢半拍,她拉了他一把转身道,“快走。这阵法不可能只有一种功效。” “既然阵法已经被触动吸光了你们的修为,那么巫阳舟一定已经知道,此处有外人闯入。” “再不走,就等着跟他面对面喝茶吧。” 这时门轰然一声巨响,震得花瓣竹叶一阵狂颤。 “竟有本事破了尊上的阵法。” “人肯定还在里面,进去找!” “尊上今日盛怒,我要用他们的血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