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师尊人设崩了》 妖祸 陆寒云觉得自己这个剑尊首徒当得属实窝囊了一些。 他只身立于高峰之上,脚下云雾笼罩的低谷中正传来着阵阵大妖的吼鸣,长空中翻涌的云雷是积压已久的怨气凝结而成,一声声震得峰陡山塌,而这呼啸的威力被他面前的结界给尽数挡了去。 这结界是他师尊顾渊设下的。 而他师尊是这上清峰的峰主,各宗门的修道者都要尊称一声上仙的人。 顾渊修为已到大乘期,以半仙之能临飞升只差一劫,他手中渡云剑可指上苍,世人又称他为无双剑尊。 仙人不可窥,福泽渡苍生。 陆寒云是他的亲传弟子,修为却低得可怜都没挨到金丹的边儿,当他师尊在抵抗那封在寒池中的大妖时,他就只能处于这隔绝大能威压的金罩里听个响儿。 漫天宏光结成剑阵,寒霜荡气而出。 剑芒祭出! 紧接着便是一声满是咒怨的怒嚎。 衣胜白雪的身影就在那云雾之中,陆寒云仿佛已经看到了顾渊伫立风波之中静默持剑的模样。 倏尔,他遥遥叹出一口气,也只有在这时候陆寒云才会生出几分幽怨,他修为废是废,但顾渊的眼光却并非低浅,陆寒云乃是天赋极高的单灵根,属木,只不过他这块好木头却偏偏缺了一角。 他根骨有失,像是被雷劈掉了一块儿,修取的真元再多都只会从那缺口漏出去,自筑基之后就再难提升,顾渊说会帮他寻到修复根骨的方法,而时至今日一直无果,他自己也渐渐接受了此生无可为的事实。 顾渊的剑气已经从整个山谷蔓延,他灵根属寒连带着剑气都如同冰原,配剑渡云更是由极寒之地的玄冰打造。 一剑出,则寒霜千里。 那刺骨寒气像是肆意生长的爬山虎,溢到陆寒云的脚边冻住了春草。 一阵狂风吹动了他耳边的碎发,一身羽白的衣袍恍若丹鹤,陆寒云扎根在这上清峰,时间细水长流,他的容貌看上去仿佛才及冠之年。 青年俊气,生得一副极好的眉眼,发梢下遮掩着两点朱砂一样的胎记,出尘的一张脸言笑间若三春之桃。 身后传来动静,陆寒云闻声扭过头,便看到一玄色劲装的男人手持剑朝着他行礼。 对方笑脸盈盈,躬身唤了句:“师兄。” 这一声轻蔑的师兄,陆寒云听了总是想吐。 灶房里的凡人厨子不算,这人人想要挤破头的上清峰只住了三个人,这玄衣男子便是他的师弟墨钧,宗门内人人看好的少年天才,自他这师弟入门以来就是众人熟知的乖巧弟子。 墨钧对谁都可以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可是唯独对他却总是含着莫大的敌意。 恶意挑衅,栽赃陷害。 一次又一次,就成了现在的势不两立。 陆寒云冷声道:“师尊除妖你不去护法,来我这凑什么热闹?” 墨钧回道:“师尊法力通天,那早年就被师尊封印在寒池里的妖物自然不会是师尊的对手,封印大阵已成,凡金丹修为以上的弟子现都已经离开寒池,师兄身在事外自然不知。” 他横剑在胸前,手指轻轻拂过剑刃。 指尖一触,剑身嗡声颤动。 “师兄你看!师尊方才念我有功,就将这落霞剑赐给我做随身佩剑,宝剑侍人,我喜欢得很,师兄觉得这剑可好?” 墨钧抬头看向陆寒云,少年带着英气的脸上颇为得意。 这落霞剑出自大家剑冢的深处,早年依附其的剑灵被顾渊拔除,到如今,这剑身上仍自带凌厉的剑气,这是一把良器,对于习剑道者益处良多。 陆寒云对于墨钧那话中的嘲讽没有什么反应,却在看到落霞剑之时脸上的表情有了松动。 这把剑原是属于他的。 剑名落霞二字,是陆寒云所取。 剑上的字,则是顾渊所提。 只不过陆寒云当年接剑的时候修为太低险些被剑气所伤,顾渊这才收回去代为保管,那时还说等他的根骨治好能御此剑时,再还剑于他,结果现在却落到了墨钧的手里。 陆寒云不由发笑:“你怎么总是得些别人不要的东西?” 顾渊将墨钧领进山门后便一直在费心栽培,他的心思更是全然放在了墨钧身上,什么灵草妙药通通都给了,让其仅仅修炼三年就从一个毛头小子到了金丹,更是宗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 剑换了一个合适的主人,顾渊也有了一个更合适的弟子。 陆寒云无话可说,他有怨,却难抒于口。 而此时墨钧只想再添了一把火:“是剑劣,还是人手低抬不起剑,师兄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言语轻佻:“宗内人才济济,内院弟子修为都在筑基以上,半月前连外门弟子都有到金丹者,而你,我的师兄,身为师尊首徒却只是个炼气,百年来修为不得精进,只能叫师尊操劳忧心,师兄可会觉得脸上无光?” 墨钧在他面前平日里一副假惺惺的模样,时不时在他面前讥诮两句更是常事,陆寒云不为所动:“好师弟,你得意与否和我没有任何干系,你何必在我面前纠缠不清?你该在师尊面前显风头才是。” “师兄,你这话可就错了,我和师兄可是有关系得紧。”墨钧凑近到陆寒云的脸庞,朝着他盈盈地笑。 “师尊应该更希望看到你我二人情同手足,而不是像这样水火不容,师兄何不和我冰释前嫌?” 陆寒云可见的嫌恶:“有病。” 若说他此时心里最想做的事是什么,大概是回到过去在顾渊把墨钧带回山的时候,然后偷偷一掌把他拍死。 墨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无趣才歪过头:“师兄能看开名誉确实可叹,但是师兄,那寒池中的封印的妖孽,今日封印却忽然松动,这事可害了不少同门师侄,师兄也不好奇其中的隐秘么?” “师尊设下的封印,师兄觉得,什么人可以将其破除?” 闻言,陆寒云随即皱起了眉:“那妖物师尊封印已久,要论有这个能耐的,只有跟在师尊修炼的你,你前些日子还叫师尊教你阵法……” 这世上还没有谁的修为在顾渊之上?除非是与之相熟之人能察觉到阵法最薄弱的地方。 心中冒出的答案顿时叫他骇然。 而墨钧见他脸色则是挑着眉,长嗯了一声。 陆寒云瞳孔一震:“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那些宗门弟子又抢不了你的风头,你何故害人!” 墨钧脸上却有些受伤,抿抿嘴道:“师兄空口无凭就把这脏水泼到了自己师弟的身上?师兄,你还真是让我心寒。” 陆寒云冷笑:“你话既已说出口,又何故在我面前伪装?” 墨钧顿了顿,他脸上原本的郁闷已经化开成了一个灿然的笑:“师兄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那孽畜,是我放的。” 他反笑道:“师兄高高在上,因师尊宗门得而敬之,什么时候你也开始关心那些无名小卒?” “可笑!”陆寒云怒道:“宗门护你修行,师尊教诲之恩,有哪一点亏待了你?你却祸及同门!墨钧!你当真可耻!” 墨钧陡然发怒:“我一点也不稀罕!一个个披皮圣贤,治世救人!到头来也不过是寻一己之私和孽畜也没什么两样。” “若是可以,我巴不得那狐妖把那些废物都杀光了,毁了这宗门!可是谁叫那妖孽这般无用甚至敌不过师尊一剑,师兄,我要放出那狐妖,可耗费了不少心力,狐妖好食人皮,你猜,宗门那些弟子都是怎么死的?” 见陆寒云一阵沉默,他又接着说:“师兄啊,那狐妖生刨皮肉寒池犹如血池,可惜你没有听见那痛叫声,他们到死都不知道是被谁给害了,只能成了妖口下的孤魂野鬼。” “你真是疯了!”陆寒云咬咬牙,难以想象那幅惨像:“宗门弟子何其无辜!你害了自己的同门,也配做师尊的徒弟?你瞒不住师尊的!你今日行恶只会报应不爽!” “我不配?”墨钧捧着肚子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像是急促的雨,停不下来。 “你……”陆寒云见其怪异的模样莫名心慌。 墨钧笑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他脸色变得很快:“是啊……我确实不配。” “那师兄呢?” 墨钧俯身在陆寒云跟前,轻笑着问:“一个妄想和自己师尊行苟且之事,大逆不道,不顾伦常的弟子!就配么?” 他目光紧紧盯着陆寒云,陆寒云脸色难看一分,他笑意就多了一分。 那话音一落,陆寒云身体一震,他整个人都僵定在原地,仿佛一股冷气钻入了他的四肢百骸,难以自控的情绪通通都从他眼里溢了出来。 墨钧很满意陆寒云的反应,直笑道:“陆寒云,你对师尊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你觉得师尊还会要你么?我好歹有天赋,你有什么?” 陆寒云后撤一步,强装镇定地吐出一口气:“你才是大逆不道,竟敢拿这种事情诟病师尊。” “诟病?”墨钧道:“师兄,你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藏不住事,就像当年师尊带我上山,你明明厌我厌得发狂,却还是做出一副好师兄的模样,人人敬畏师尊,可独独你眼中却是私欲。” “师兄,你怕么?要是我把这事告诉师尊,你觉得你还自欺欺人,欺骗师尊?” “你谎话连篇,就凭这句话以为我会怕?”陆寒云握紧了手,指尖快要陷进肉里。 墨钧咧开嘴,步步紧逼:“陆寒云,你何必自欺欺人?你想要驳德犯上!师尊要是知道你藏着这样的心思,让他陷入违背师德的境地,你说他会不会后悔收你为徒?” 陆寒云脚落在崖边,退无可退,他看着身后看不见底的云谷,呼吸声已经乱了。 墨钧越发得意:“师尊一定会把你赶出去,归元宗留你不得,陆寒云,没有了师尊,你的骄傲,你的底气,还剩下什么?” “住口!”陆寒云心乱了,被激怒的那一刻,他含着灵力的一掌挥了出去。 凌厉的掌气打在身上,墨钧像是毫无防备,直接被掀飞倒在地上。 落霞剑被甩落在一边,墨钧口中含着一口血沫,唇面张开血缓缓从嘴角溢出,他捂着胸口大笑着:“师兄你看看,你还是被我激怒了!” “但是你的秘密已经落到了我的手里,你又能如何?” “你有能耐了就杀了我,你不杀我,你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我通通都会禀告师尊!” “墨钧!你以为我不敢么?”陆寒云眼中果真泛起杀意,指上掐诀。 “我就算今日处决你,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寒光一闪,落霞剑便落到了他的手心里。 他剑指着墨钧,手腕颤动险些握剑不住。 墨钧扯开一边的嘴角笑着问:“你今日杀我,师尊见我尸首,陆寒云,你又打算怎么面对师尊?” 他不躲不闪,只是戏谑地看着剑尖靠近了他的脖颈,凌厉的剑气已经划伤了他的脸,刺目的血明晃晃地勾在脸边。 陆寒云几乎被怒气冲昏了头,执剑的那一刻心里甚至期待着能刺穿对方的脖颈,杀了墨钧。 杀了他!一切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陆寒云鬼迷心窍地又施力试图将落霞剑推近了几分。 “寒云!你在做什么!” 然而,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白影掠过,陆寒云手中剑瞬间被挑开,连带着人也被击退几步。 陆寒云脚跟抖了抖,站直身。 单映雪横在两人中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寒云,你要杀他?” 瞧见眼前站着的人,陆寒云自己也有些恍惚了,他抬眸怔怔地看着师姐,才惊觉自己又着了墨钧的道。 或者说,墨钧从一开始便是有备而来。 以墨钧那金丹期的修为,他怎么可能一掌将其打伤夺剑占据主导地位,只不过是故意做戏出来看罢了,而单映雪是不渡峰的大师姐,刑堂长老的弟子,墨钧做给她看是最合适不过的。 “师姐小心!”墨钧已然换了一副面孔,面露急色:“师兄他已经被妖人蛊惑!放出了寒池的妖物,被我发现后还想将我杀人灭口!” 单映雪讶然,脸上神色陡然一沉,她看向陆寒云问:“可有此事?” 陆寒云举起的剑骤然垂落在一边,他定了定神,脑海中却是风雨大作,就单凭他方才剑指墨钧他就知道,自己这次大概又是洗不清了。 他又输给了墨钧。 陆寒云喉间泛苦,嗤了一声。 “寒云,你怎么了?”单映雪见他一副沉默的苦态,便问道,“你这几日可是去了寒池?那里头的狐妖最是喜欢蛊惑人心。” 单映雪怀疑陆寒云被妖邪附体,手中的剑未曾松懈,可是走近了些她才将这个猜想给排除了,周围还有顾渊余留的灵气,没有妖邪能有可乘之机。 陆寒云垂下头:“师姐,我没有做背弃同门的事。” “你受伤了。” 单映雪的视线落在了陆寒云血糊的手背,眉头一皱。 “师姐……”墨钧咳嗽一声,血从口中吐了出来,他欲拦住单映雪:“别靠近师兄……危险!” 单映雪回过头,便见墨钧脸上刺目的伤痕,她只好转过身伸出手扶了对方一把,手指探过他的脉象,顺带给他渡了些许灵力。 墨钧捂着胸口,一股暖流涌入体内,他脸色缓和了几分。 好在伤势并不重。 单映雪凝重的脸上终于松了一口气,她纵然想寻找理由为陆寒云开脱,但是事实摆在眼前。 墨钧身上还有陆寒云残留的灵气。 墨钧受伤是真,陆寒云持剑是真。 她看着长大的师弟,眼底的杀意也是真。 单映雪叹道:“寒云,无论如何,你不该对自己同门出手,平日里任性可以,但这是宗门大忌。” 陆寒云静静地看着单映雪脸上有些失望的眼神,内心一默。 剑与人心,他两者皆失。 陆寒云抬起黑漆漆的眼,不再隐藏自己眼中的敌意:“他该死。” 单映雪一怔,未曾想会从陆寒玉口中听到这般生冷的话:“寒云?” “师兄……”墨钧面露苦色:“师姐在此,你也要置我于死地么?” 陆寒云淡漠道:“那不若,你自己去死么?你要是自戕,我倒也不必亲自动手。” “寒云!你怎能如此……”单映雪眼底失望更重,肃然加重了语气,“你与墨钧是师兄弟,这样的话不可再说!” 陆寒云只问:“师姐,你信我么?对他,我问心无愧。” 墨钧立即回道:“师姐,师兄既然不顾同门之情,那我无话可说,只求能得一个公道。” “公道?”陆寒云讽刺地笑了:“墨钧,你也配提这两个字?” “师兄……”墨钧眼神受伤,少年脸庞陡然苍白看着好不可怜。 “够了!”单映雪斥了一声,拧眉沉吸一口气开口道:“你二人无须多言,随我去刑堂讲清前因后果,孰是孰非自由刑堂长老定夺!” 劫应生 不渡峰邢堂,陆寒云可是这里的熟客。 宗门内那列下的条条框框他都犯了个七七八八,邢堂由三长老管辖,他白胡子花花总是和陆寒云干瞪眼。 自陆寒云步入宗门后,他头发也慢慢灰白了,陆寒云作为剑尊的弟子不能直接动手,骂人也得注意分寸,这么一个烫手山芋却总是上刑堂,反倒成了他的苦差事。 “陆寒云!又是你!” 按往日流程,三长老多半会训斥两声,然后转头传信给顾渊叫他来领人。 顾渊其人,算不得有多清闲,但是他次次都是会亲自到场将陆寒云带走。 虽是触犯了条例,顾渊也没有因此罚过陆寒云,每每将他带回上清峰然后便叫厨子给他做顿喜欢的吃食,顾渊不食人间烟火已有千年,但是收了陆寒云之后,峰中就多了一些生气,他会陪着陆寒云一块儿就食,甚至还能入庖厨。 陆寒云一直也未犯过大错,无非是带着别峰的弟子玩闹,逗火了别家的灵宠,最大的不敬就是拔过各大长老的胡子,不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旧账,任谁都会看在顾渊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深究。 只不过和现在这般境况不同。 “陆寒云!”三长老又呵斥了一声。 “在呢。”有些走神的陆寒云立马抬起头应了一声,随即在三长老肃然的注视下和墨钧面对面站在了审判台上。 “还不放下剑。”三长老比以往怒气更重了几分。 陆寒云轻轻答:“放不下。” 三长老瞪着他:“陆寒云!你不要太放肆!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么?这里不是上清峰!” “知道知道,这里是最最公正的不渡峰。”陆寒云脸上露出一个笑脸:“不渡峰一不渡行罪之人,二不渡可悲之人,只管公正刑罚,长老,我说得对么?” 巍峨的符文巨石之下,他却没一副正经模样,反而像是在刻意作对。 三长老已然到了发作的边缘。 但是陆寒云却毫无收敛,笑嘻嘻地问:“长老,可以开始了么?我等得都手酸了。” “寒云!”单映雪见状皱眉提醒:“听我师父的话,不要任性,快把剑放下!” 一旁的墨钧也接了话:“师兄,刑堂堂规第二十三条,上审判台者须得两手扶风,持利器者,皆是不敬。” 陆寒云过分的笑容才稍稍收敛一些,只道:“师姐长老,我是认真的,这剑,我真放不下。” 天地良心,他可真没有故意和长老作对,落霞剑不知道怎么着好像黏在他的手里了一样,他偏是松不了手。 陆寒云仰天叹息:“要不,您自个来把剑取走?这剑好像不想离开我,兴许过了脏手,现在太喜欢我这个主人了。” 他低头扫了一眼,藏匿在袖中的手臂已经麻木,手背上几乎看不到皮肉,上面是剑气割开的创口,反反复复伤在相近的位置。 隔了这么久,他仍是会被剑气所伤。 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陆寒云脸色有些发白,自嘲一笑。 “陆寒云!” 三长老已然动怒:“刑堂不是供你玩笑之地!” 陆寒云没搭理,他低着头晃了晃腿,眼底有些颓废,他既不想看老头吹胡子瞪眼,也不想看见墨钧那张脸,他甚至不想看到他师尊顾渊。 “你!”三长老的老脸都气紫了。 陆寒云却玩世不恭地吹了一口气:“那长老要罚便罚我罢,长老是打算仗刑,还是鞭刑?只要您下令我就都受着,可行?” 陆寒云说得轻松,可是轻谈刑责,于三长老而言最为忌讳。 “陆寒云!你还不知悔改!好!我今日就越俎代庖!先替顾上仙管教管教你!”三长老忍无可忍气得发抖,提着浮尘便朝着陆寒云飞身而去。 “冤枉啊!”陆寒云脸上无辜:“我句句真心实意,只是长老你太古板了才会觉得我这是目无尊长。” 等到三长老近身时,陆寒云立马后撤一步:“长老,你下手可要轻点!” 那浮尘揍的滋味可不好受,别看只是一担子白毛,可上面设了专门惩戒人的咒印,落在人身上和戒尺没什么两样,陆寒云曾被三长老追着绕着整座不渡峰跑了一圈,记忆颇深。 三长老心中也是惊奇。 陆寒云这小子最怕疼了,却站直了只用手护住了自己的脸,居然没有嚷嚷着去躲去跑,装乖卖巧。 他飞向审判台,不禁眉头一皱,这次他决意不会手下留情,挥出去的浮尘没有收回来,只不过三长老在靠近陆寒云的那一刻就被外力给弹开了。 一道玄光打下,不足伤人却是警示,巨大的威压迫使他退开数米,余波一消,三长老这才顿住脚步,收起拂尘摇头直叹,目视前方作礼。 空中荡开气云,白衣一落,连带着陆寒云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在过去,他实在跑不动的时候,顾渊也是如此从天而降。 陆寒云下意识想要逃避,他故意垂下了脑袋。 墨钧则恭敬地唤了一声:“师尊。” 只见顾渊踏风而至,稳稳地落在陆寒云的跟前,手臂微微一挡:“长老这是何故?” 他斜睨着三长老,似雪一般素净的仙人,眉眼间酷似无情,少许愠怒在脸庞上化开,叫人不敢直窥。 顾渊衣袍上沾染了一些血气。 那是大妖的血,像是泼墨一样零星落在白衣上,胜似碎雪中的红梅。 单映雪躬身行礼,尊称一句:“上仙。” 顾渊微微点头:“我已将寒池封印加固,可是弟子却被带到了这里,出了何事?” 三长老只道:“顾上仙就算不来,我也是要唤人去请的。” 闻言,顾渊回身看了陆寒云一眼。 陆寒云不敢与之对视,那师尊二字更犹如哽在他的嗓子眼,咽不下,也吐不出来。 他心是慌的。 这是护了他数十年的师尊。 他师尊顾渊是何许人?宗门大能举世无双,皑皑白衣,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从前,顾渊就是他底气,作为宗门之首的徒弟,陆寒云就算在外面闯荡,修仙道友没有谁不对其礼让,他拿张传音符叫声师尊,无论何时何地,顾渊都能从天而降。 顾渊偏心于他,陆寒云也是知道的。 只是现在顾渊已经有了另一个徒弟,墨钧。 陆寒云深知,他这师尊道心稳固,喜欢惠及众生积善行德,是一个不折不扣值得尊敬的上仙,而他自己不过是芸芸小人物中的一员,换做任何一个人当了他徒弟,顾渊大概都会护短。 人人都道墨钧未来将会继承顾渊的衣钵,在顾渊飞升之后执掌归元宗。 在陆寒云看来,也是如此。 顾渊眉头微微一蹙,而后道:“我弟子有伤,我想先带他回去疗伤,其余事稍后再谈?” “顾上仙!这恐怕不可。”三长老头摇头拒绝:“这寒池一事,门中弟子死伤数十人,得明了之后,若是陆师侄无罪,他才能走。” 顾渊便问:“此事与寒云有何干系?” 三长老低着头,侧身让路:“顾上仙既然在此,自然可以主持公道。” “长老能断清是非,我无异议。”刑堂在宗门建立已有千年,赏罚分明,恪守公道,刑堂审判,顾渊也没有插手的理由,便按照礼数落座一旁。 三长老点了点头。 他回过身一摆浮尘,扬声问:“陆寒云!放出寒池妖物,残害宗门弟子,其罪一,可认罪?” 陆寒云扬起下巴,淡淡道:“不认!” 见其态度,三长老竖眉直怒:“在你师尊面前!你还不认错么?” 陆寒云而后道:“与师尊无关,我不认。” 座中的顾渊神情也是稍稍一变:“此罪责,有什么可以指明是我徒弟寒云所为?” 三长老答:“顾上仙,你的另一位徒弟墨钧,就是人证。” “陆寒云做错事还不知悔改,妄图残杀同门掩盖罪证!更是我徒弟亲眼所见!” 单映雪立即回道:“上仙遣送弟子后,我便去寻寒云了,当时我见寒云要杀墨钧是真,其余的,弟子不知。” “这是你说的?”顾渊这才看向墨钧。 墨钧在顾渊的注视下抬起头:“回师尊,确实乃为弟子所见,只是依弟子看,也并非全是师兄之责,或许是有妖人蛊惑!我见师兄身边似有催日阁中的魔修,只是没来及禀告师尊,这也是我之过。” “摧日阁的人各个习的都是邪门歪道。”单映雪若有所思:“那魔修保不准有什么可以迷惑心智的秘术,寒云……修为不高,被迷惑在所难免。” 三长老扭头问单映雪:“那他对自己同门出手的时候心智可缺?” “寒云他……”单映雪迟疑了。 三长老道:“如实回答便是!” 单映雪无奈答:“并无。” 闻言,三长老对陆寒云厉声追问:“那你想杀墨钧,可是真!” 陆寒云面无表情:“是真。” 三长老顿时勃然大怒:“是不是蛊惑还不好说,若是勾结魔修,陆寒云!你就太让宗门失望了!” 陆寒云沉默以对。 三长老道:“陆寒云!你犯了两条戒律,轻则刑台鞭刑,重则逐出宗门,你可认?” 陆寒云却说:“不认。” “你!”三长老一怔:“陆寒云,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蛮横无理,不思悔改!” “师兄?你还不认错?”墨钧也开口道:“师兄对我起了杀意,我可以既往不咎,只是师兄,你欠我一个赔礼,也欠同门弟子一个公道……” 突然间,陆寒云大声笑了起来,他笑得抖起了肩,直问:“认错?” “我何错之有?” “什么时候,墨钧说的话就是正理?”陆寒云只觉发笑至极:“可我却说,封印乃为墨钧所破呢?我要杀他不过是为清理门户,你们也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筑基期的人,论修为,他一个金丹,不是更有可能么?” 墨钧不紧不慢:“你是我的师兄,修为虽不如我,可是对于符箓阵法,我却不如你,你是最熟悉师尊的人,师尊信任你,我也信任你,可你方才却偷袭我想要杀了我,不然,你又怎么可能伤得了我。” “师兄,回头吧……” 墨钧惋惜叹道:“莫要再辜负师尊的信任了。” 陆寒云手腕发紧,他倏尔抬头,便望向远处顾渊凝重沉默的面庞。 “师尊……” 他忍不住问出声:“你也是信他,而不信我么?” 顾渊神色未变,这世上能入仙人眼中的人不多,他的弟子就在其中,只可惜陆寒云带着期盼的眼神被视而不见,良久,他问出的话也落了一个空。 墨钧挑眉直笑:“师尊也不会袒护你!做了恶事就该付出代价,师兄觉得呢?” 陆寒云停顿了半响儿,终是惨然一笑:“你比楼里的说书先生还要好,什么好处没落在我身上,倒是惯会往我身上泼脏水。” 他朝前踏了一步:“我说的话你们若是不相信!倒是有个办法有可以证明!” “长老,你不是有个返尘镜么?返尘镜可以探过去因果,我和他往上面照一照,之间发生了什么不就都知道了么?” 三长老捋了捋胡须,点头:“若你二人愿意,可以一试。” 可顾渊却出声拒绝:“不可。” “返生镜虽是可以看到过去景象,但是会折损根骨,稍有不慎,很容易导致修为全失,不可冒险。” “损了便损了!”陆寒云大声忤逆:“反正我破骨头上也不怕再多一个洞,墨钧,你敢么?” 他吼道:“你敢和我赌么!” “有何不敢?”墨钧非但没有拒绝,反而表现得比陆寒云还要迫切,朝着众人跪直了身板,目光如炬:“长老,弟子愿意一试!弟子愿意自证清白,哪怕根骨有失,弟子也在所不惜!” 他臂弯下是藏匿不住的笑:“弟子更怕真相不明,失了公道!” 陆寒云怔怔地看着墨钧,原本还有些希冀的心一下沉没了。 不等他多想,就听顾渊冷酷的声音:“返生镜非同小可岂能儿戏?我不允许我的弟子碰这样东西,谁再提就滚出上清峰。” 席间顿时刮来一阵寒气。 顾渊鲜少有发怒的时候,他在外人面前向来不显喜怒,平淡的神色却有着十足的冷意。 墨钧躬身微笑着:“弟子知错。” 陆寒云苦笑一声,身体一震如坠冰窖,他总算明白墨钧这底气来自哪里,顾渊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他看重的徒弟有什么闪失? 陆寒云自叹自嘲,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 他觉得更疼了。 手疼,全身的骨头都在疼,像是粉身碎骨,寸寸皮肉被慢慢割开。 落霞剑的剑气摧残着他的手臂,血流成了血线,可是他握着剑柄的手就是松不开,似乎不是剑离不开他,而是他不愿舍了这把剑。 顾渊看着陆寒云失望透顶的眼神,眉心一紧。 他衣袍一动,霎时间回到审判台上:“长老,他二人既是我座下弟子,既在此无法论出一个对错,便由我自行处置。” “顾上仙!”三长老忙说:“顾上仙是宗内大能,弟子们瞻仰您,莫要以功寻私!” 顾渊轻点了头:“上清峰会给一个交代。” 他目光瞥向陆寒云的方向:“我也相信我教出的弟子。” 顾渊是唯一有资格说出这话的人,他靠近陆寒云,就想要将人带走。 可是陆寒云却排斥地朝后退了退。 他不想瞧见顾渊失望的脸色,也不想看墨钧高高在上讥嘲的面孔。 “寒云。”顾渊轻唤了一声,见自己徒弟陌生的眼神,微微一怔。 陆寒云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周遭的一切让他难以喘息,顾渊离他足够近了,而他无路可走。 “师尊请慢!”墨钧忽然高声道:“弟子还有一件事要禀告长老和师尊!” 顾渊语气不耐:“何事需要在此言明?” 墨钧勾起唇:“弟子要说的,也是关于师兄的。” 他笑对陆寒云问:“师兄,你当真清清白白?” 墨钧的眼神扒开了他最后一层皮,□□的将他心底秘密展现了一个彻底,他看到了墨钧眼底的笑意,最终溃不成军。 墨钧直勾勾地盯着陆寒云:“弟子发现,师兄陆寒云大逆不道……” 没有语调起伏的话刺入了陆寒云的肺腑,他做不到听墨钧说出那些话。 “够了!”陆寒云吼出声,他料到会有这么一刻,被袒露凌迟,被厌弃憎恶。 他握着落霞剑,拼尽全力一剑朝墨钧刺了去,也如他所料一样失望地看着顾渊挡下,他那微薄的修为在顾渊面前不过尔尔,没有谁的剑可以快过剑尊。 “寒云,不可。”顾渊沉声道,两指捏住剑刃。 他护在墨钧身前,冲着陆寒云摇了摇头。 陆寒云没有犹豫,握着剑柄的手腕一转,剑刃朝着顾渊横扫开,眼底的冷漠判若两人。 “陆寒云!你一错再错,还要弑师不成!”三长老大惊,他浮尘一扫,一招朝陆寒云挥去。 “住手!”顾渊稍有愣神,瞧见三长老出手,立马掠过去一道玄光落下,将三长老的招式尽数给挡了回去。 他话中夹杂着怒意,警告道:“我座下的弟子,我自己来管束。” “还望长老自重!” 顾渊这一声呵斥,其余人不敢再上前。 陆寒云毫无反应,木讷的眼神叫顾渊一阵心悸,他回过头朝陆寒云伸出手:“寒云……先随我回去。”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 “有师尊在……” “可你还是护着他!”听到顾渊说的话,陆寒云歪头嗤笑一声,再也忍不住,多年来的怒气在这一刻倾吐而出。 “你知道他有错!却还护着他!” 陆寒云不相信顾渊当真一点都察觉不出,孰是孰非该是他这个师尊最为清楚,但是顾渊没有站在他这一边,他护着墨钧的每一个动作无疑不是在他心尖凌迟。 陆寒云吼完更觉得可笑:“师尊,我回不去了。” 他举起剑,指着顾渊:“我陆寒云,最不稀罕的就是施舍!你选择了他,就没有我!” 顾渊心中震颤,一时枯寂沉默。 三长老呵斥道:“陆寒云!你还知道你面前站的是谁么!” “他是你师尊!你怎能如此……” 陆寒云颤笑:“我逾越多次,早就不差这一回儿了,今日我自行请罪,您可满意?” “寒云……”顾渊喉间滚动,半响儿,又朝陆寒云伸着手,像过去一样放低声音轻哄道。 “不……我并非……” 他唇齿翕动,话止于此。 “先放下剑。” 陆寒云嘴角扯了扯,笑时身体都在颤动,他垂眼喃喃:“陆寒云错事做尽……” 他既然杀不了墨钧,总归要给自己一个体面。 陆寒云有一个秘密。 他同样不敢想象顾渊要是知道了这个秘密会怎么处置他,过去唯一的师徒亲情换了新人,他不敢多想。 或许顾渊会后悔收他为徒? 陆寒云不知道。 但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顾渊把他捡回山上。 陆寒云不再犹豫,落霞剑气荡开,只是最终他却把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他的心思磨灭不了,与其昭昭被视为罪人,被至亲抛弃,被众人嘲笑口诛笔伐,不如一死了之,留下一具干枯尸身罢了。 他活不成了。 从墨钧上山之后,从被其窥探秘密开始,陆寒云就知晓,自己注定是活不成了。 “寒云!你要做什么!”单映雪见其动作,惊呼出声,“快放下剑!” “寒云!你先听师姐说……” 落霞的剑气已经让他身上皮开肉绽,白衣染血,伤痕累累。 “不!”陆寒云的声音哑得不像话,沉闷像是从肺里扯出来的,“这剑,是属于我的。” 顾渊没有一点犹豫,脚尖点地就瞬间飞向陆寒云,他直取陆寒云手中的落霞剑,一时玄光四起。 陆寒云的声音和风一样轻:“师尊养育之恩,我自当感激涕零,如今陆寒云罪无可恕,当以死谢罪。” “寒云!”顾渊伸出手。 分明他二人已经足够近,可是轰隆一声! 破空而来的一道天雷直接降在陆寒云的面前,直逼得顾渊停退三步。 这陡然出现的异状,众人心中大骇。 长空中顿时乌云笼罩,天空瞬间暗沉下来,骇人的惊雷声滚滚作响,逢人见了,许是以为哪位大能飞升度劫。 雷云交织成一个漩涡,像是要将人吞噬的绞刑架。 那落下的是天雷,威力不亚于历劫,劈下一道就足够叫人粉身碎骨。 可是陆寒云离破境界还太远,这不是天劫,而是他的死劫。 在上清峰只有他和顾渊的时候,佛门一位高人坐化前送了顾渊一卦,顾渊将机会给了陆寒云给他谋取先机,只是那卦象为大凶。 陆寒云命中有两次死劫,度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这劫数,让他那能架海擎天的师尊忧心地皱起了眉。 陆寒云一身微末的修为,一道雷就能叫他魂飞魄散,他自然注定挨不过劫数,本也惋叹自己的命运,却见顾渊为其万般操劳,他才不至于心灰意冷。 可是,顾渊却收了墨钧。 死结此时而至,陆寒云只觉命运难料,劫由心生,或许冥冥之中都有定数。 他寻生的意志已经消失殆尽。 手中的落霞决然地剜下自己的脖颈。 “寒云!” “不要!” 哧——! 剑刃划开皮肉。 剑身落地,一声争鸣! 脖颈的伤口涌血,像是红珠挥洒,溅了一地,也溅了一身。 陆寒云任由自己的身体倒下。 顾渊心头一颤,他直逼向陆寒云,一道天雷直接朝他打下,他不退不避承下了这一击落雷。 他的动作没有停缓,只是闷哼一声含着一口腥甜,将倒下的人给接住了。 顾渊接住了陆寒云,将人抱在了怀里,他一手想要给陆寒云止伤,一手抓起陆寒云的手腕就将自己的真元渡给对方,陆寒云喉咙呕血,这破开的躯壳再也缝合不了。 伤口血流如注,好像在一刻要流个干净。 陆寒云的血全都洒在了顾渊身上,白衣彻底染红,成了刺目的丹朱。 “凝魂丹,我有凝魂丹……”单映雪撒了一地的丹药,跪在地上去寻去拾,她手指在发抖。 “上仙!您能救下他的对不对?” “上仙……”好不容易找到丹药,她期盼地看向顾渊,可没有得到回应,看着陆寒云毫无好转的身体,心凉木讷。 有这丹药也注定无济于事,顾渊抱着陆寒云,灌入再多修为也没保住陆寒云的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把落霞剑的剑刃乃是玄铁打造,可毁人魂魄噬人血肉,他摸到陆寒云的那一刻,这躯壳里魂魄就没有了。 雷劫已经停了,乌云散去。 死劫未能渡过,便是一个死字。 陆寒云死了…… 他自刎时阖上了双目,临死前不再看顾渊一眼。 风过天晴,可是空中却飘下雪来,雪凝成了霜,直逼出一股寒气。 寒气倾入人体,直损灵脉。 单映雪立马呕出一口血来,朝后倒去。 三长老立马察觉不对来,将昏迷的人带至身后:“不好,是剑气!快退开!” “顾上仙!” 一声顾上仙,并没有止住这次风雪。 一层猛烈的寒霜从顾渊周身荡开,地面上凝结了冰,场上的其他人尽数被殃及,三长老尽全力阻挡也被重伤。 墨钧被击飞了三米远,在地上滚落了好几圈,寒气冻住了他的筋脉。 “死了!他还是死了!”他摊开双手,满意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仿佛停不住,一边撕心裂肺的吐着血,一边是得意近乎疯魔的笑。 “真是可笑,顾渊!你是半仙之人!到头来也不能得偿所愿!” 顾渊灰白的脸停留在陆寒云沾雪的脸庞上,手指颤抖地抚摸着他的眉目,将血渍抹去,每一寸发冷的皮肤都叫他触目恸心,恍若五内俱崩。 他静静地抱着陆寒云许久,直到陆寒云嘴唇上的血色消失,安逸得像是沉眠,顾渊最初抱着对方的时候,陆寒云还只是襁褓中的一个婴儿,一样脆弱,却无比炙热。 他看着陆寒云长大,第一次唤他师尊。 最终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脊背颤抖,顾渊口中溢出一口血来。 我又活了! 在云深山谷里,长成了一个小孩。 这小孩是个孤儿。 徐阿宝从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他在泥巴地里滚着长大,被徐大娘捡了回家所以跟着姓了徐,他咿呀学语时想叫娘却被打过嘴,村里人都说徐大娘是个灾星,命里犯煞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徐大娘是个孤零零的寡妇,只要他喊阿婆,村里人都叫他憨货,他从小就嘴巴笨,不认字也不怎么会说话。 可是也就是他这个憨货被修道的仙人看中了。 徐阿宝五岁时,一身红禅衣单手捻珠的仙人来到村子里打听徐阿宝这个人,仙人说他有仙缘,不受待见的他连带着阿婆一下都被村子里的人奉承了起来。 “没心肠的憨货,没了你,我恨不得烧三炷香 拜拜福气,谁稀罕你呀,我巴不得你快点走!到时候我省心得很!”徐大娘气冲冲地把他丢在了屋子里。 回来时却带了干净的新衣裳。 仙人说了一个日子,等到来接他的那一天,徐阿宝穿着心新衣和阿婆早早地就守在村门口,阿婆就抱着他。 徐阿宝抬头看着,阿婆在哭,她抱人的姿势很紧,手掌的老茧子扎得他胳膊疼,可是阿婆最后还是将他推远了。 阿婆叫他走,他跟着披着干净袈裟的陌生人刚走出几步,又从土坡跑回阿婆的身边,被推开,摔倒了又爬起来再跑回去,摔破了膝盖,弄得脸上手上都是泥巴,他还是会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不哭不闹就是往徐大娘怀里钻。 徐大娘拗不过,只好把他抱起用袖子擦干净他的脸,她朝仙人说着好话:“阿宝虽是看着笨了点,但是他乖巧听话,仙人,我命不好,他跟在我的身边就是害了他,带他走吧。” 徐阿宝拽着阿婆的衣角,盯着仙人长袍面无表情的看,仙人同样也在注视着他,陌生的眼神虽不害怕却叫他想要躲避。 仙人合眼摇头:“不出凡尘便入不了仙道,结不成道心。” 徐阿宝哪里知道何为道心? 最后仙人执意离去,任凭徐大娘怎么劝说都无济于事,徐阿宝便彻底地留下了,走不出村子,也走不出山谷 。 徐大娘无奈地把徐阿宝带回家,先是骂那禅衣仙人心冷不怜苦命人,又揪着徐阿宝的耳朵一顿打:“你就是个没福气的,只能一辈子跟着我吃苦!爹娘不要!叫你走你非跑回来做什么!赔钱货!” “你这个不听话的赔钱货!” 徐阿宝看着阿婆又哭又笑,直到她累了,才趴在她膝盖上,伸手抹掉了阿婆脸上的眼泪。 村里人又开始叫他憨货,憨货长大了也没改掉他的性子,任人使唤,有一顿没一顿,泥巴地里打滚的小孩却长成了个高的青年,他安静地站在土山包上,看着自己的阿婆跪坐在自己的面前。 “赔钱货!我为什么养了你这么一个赔钱货!”徐大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烧着纸钱,火光打在她枯黄消瘦的脸上。 “早知道你去得这么早,就该让你叫我一辈子的娘!我都没听过一声,阿宝,阿宝啊……” 阿婆似乎老了,突出的颧骨两鬓白苍苍。 青年盯着阿婆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阿婆是在哭他的坟。 他走到阿婆的身后,小土包上只有个孤零零的木牌。 青年不记得自己识字,但是那木牌上的徐阿宝三字映入眼中却叫他顿悟。 他难道已经死了? 徐大娘哭骂着已经力竭,他一句安慰声也难以宣之于口。 “小友,该走了。” 身后有人声,青年扭过头就见一长袍人,那人身上穿着拖地的长衫,虽足不着履,可是全身却干净极了衣裳不着一缕尘埃。 “你要带我去地府么?”他问了一嘴,木讷地跟在那人的身后。 那人随即笑了笑:“我若是无常鬼,该握着死簿,然后再写上你的姓名,这地府可不是什么好去处,只有凡人才有转世投胎的可能,入仙道者,只会魂飞魄散,不得往生。” 青年听了,只道:“徐阿宝,你可以叫我阿宝或者憨货。” 那人却摇头:“小友,徐阿宝已经死了,他已过头七魂魄都不在这人间矣。” “你啊……再看看你是谁。” 青年顿住脚,纸钱燃烧的灰烬拂过脸庞,发梢下是一点朱砂。 他无神的眼眸挣扎出些许神智,再回头时,身后已成梦影,小山包没有了,徐大娘也没了,一阵微风轻轻地吹,像是沙砾通通都吹散了,他原本酸涩的滋味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脚底下的万丈深渊和刺骨的寒意。 青年仿佛听见了,一声沉哑痛极了的呼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开裂,抬起昏沉的脑袋连忙问道:“那我是谁?” 那人赤足朝前,轻叹一声:“陆寒云,你该醒了。” 。 冷。 实在是太冷了。 “呼——!”陆寒云大喘了一口气,睁开了眼。 陆寒云以为自己会死,就算刎了脖子没死成,大概也会被雷给劈死,如果能选择一种死法,那就是后者,直接被劈成焦灰,风一吹就散,那才算走得干净。 他没想过自己能活,更没想到是自己睁开眼恢复意识的时候,是在池子里呛水,他脑袋埋在池子里,冷水灌入喉鼻,陆寒云一边咳嗽一边从池子里爬起来,他的身体比之前还要脆弱了几分,抬起手,四肢瘦了吧唧的像个竹竿。 他下意识摸了摸脖子,最后僵硬在原处,他指尖触摸到的是一块儿完好的皮肉。 他居然没死? 陆寒云头昏脑涨,浑身湿透衣服正滴着水,他捋了捋头发擦干净脸,放眼看去,四面环山像个山谷,他人正在陌生的一片荒郊野外。 哦……准确来说,是在水里。 而身体,也不是原来的身体。 低浅的池子像是一块儿镜子,水中的涟漪散去,他撩开湿漉漉的长发,水面上倒映的模样和他本人只有八分像,原本的朱砂胎记也少去了一点,像是一张仿制的人皮,只需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和自己的本貌的诸多不同。 陆寒云扯了扯自己现在的脸,如假包换还有清晰的痛觉,他这本该是孤魂野鬼的人,似乎占了别人的身体。 他盯着水中影,眉头一皱,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使了邪祟的归魂之法把他从修罗鬼域给拽了回来,可是在幽幽深谷中,他没有感受到一丝血气,四肢灵活,周身灵气通畅,想聚气都比以前更要轻而易举。 他这算是借尸还魂? 正当他有些困惑之时,身后传来悠长的一声笑语。 “小友,你可算是醒来。” 陆寒云顿时抖了一个激灵,闻声看去,那岸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带着一副斗笠和一身蓑衣,遮住了他的身形好似一个渔翁,可是这里没有湖泊,清池里也无游鱼。 他声音中厚,陆寒云看得不够真切,只能瞧见一个背影。 对方在池边闲坐,陆寒云可以确定,他刚才醒过来的那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这人,他凭空出现陆寒云没有一点察觉。 在这僻静的山谷里,神出鬼没,非人即妖。 那人笑意颇深:“我等小友,可有段时候了,这身体可还适应?” “等我?”陆寒云朝岸上走去,池中荡开淅淅沥沥的水声和波纹,他盯着那岸上人,迈出几步却又发现自己仍是立于原地,那人大概是设了迷障,其修为远在他之上。 怪,太怪了! 他没死就算了,现在又遇到了这么一个怪人。 “你是谁?”陆寒云嗔怪地问了一句:“是你救我一命将我带到此地?” 那人摇了摇头,回道:“非也,小友未免太抬举我了,我既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也不能安然无恙地从剑尊手底下夺人?仙尊一剑,我可不敢接,小友啊………我探你有苏醒之兆,所以来此见你一面,不算相识,却是有缘。” “有缘?我与你又何来的缘分?”陆寒云笑道:“不过我看你本事也不小,竟知牵魂识魂之妙法,我却从未见过你,更不知这世上还有你这号人物。” 那人身上没有魔气血气,大概不是什么邪门歪道,可他修为看着不低,不该一点名声都没有,各大仙门的首座奇人,他早跟顾渊一一见过了,这世上奇门遁甲,捉鬼杀精之术各有专研,突然蹦出个隐世高人,他倒也不觉得奇怪。 陆寒云见他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随地一坐,拍了拍手,淡淡道:“你听着应当见多识广,我且问你,我又怎么会还活着?又怎么会来到这里成了现在这么一副模样?” 那人答:“身死而魂未灭,即为生。” “它会给你答案。” 陆寒云见他抬臂一指,长空无一物,唯有天。 碧蓝的天,飘着零星几片云,安逸至极。 陆寒云看了一眼,只觉得没趣,唯独那人抬手时,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红珠叫他有些好奇。 那是红檀珠是修佛的人才喜欢带的东西,只是佛门的人一向不问世事,好隐士苦修,他随顾渊游历的时候去过佛门,那里的人个个都像是隔绝了尘世难以沟通,只有这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倒和这老头有些相似。 陆寒云轻声笑了,他素来没大没小惯了,死过一次更是无拘无束,脱口便就一声老头儿。 “老头儿,你是佛门的人?” 按礼数,陆寒云该称一声前辈,老头儿倒没介意他这个称呼,只是指向自己身边放着的一壶酒,笑道:“散修而已,不敢高攀佛门。” 对方不说,陆寒云也不再追问。 佛门所习之术讲究四大皆空,佛门弟子不食酒肉,这个规矩保留至今,陆寒云起初的猜想落空,只是啧了一声:“你们散修也整得这么神秘?” “你指天,那老天爷会给我答案?” “小友。”老头儿轻轻摆手:“我指的可不是天。” 他手指缓缓移下,最后落在陆寒云自己身上。 老头儿幽幽说:“是劫。” “小友命格中有两劫,是为散福命,劫数躲不过只能度,现一劫已了,你虽身陨,但是魂魄未消,便是险象环生,天道无情却不偏执于降罚惩罪,小友,你何不运通灵力,看看你那本是残缺的根骨?” 陆寒云一怔,立刻就试了。 他衣袍一甩,凝眉轻轻念着咒法,那芸芸灵气从这山谷中聚集,涌入他的灵核中,原本的破碎不堪的仙骨现在犹如天助,灵气轻而易举被他吸纳。 只是熟悉的气息让他心口一麻,这里正是归元宗的山脚下。 大概是他死后的魂魄从山上飘了下来? 陆寒云讶然:“我根骨这就修复了?” 他被这惊喜给砸中久久不得平复,那困住了他修行的难题,居然这样解决了? 陆寒云身为极高天赋的单系灵根,他能轻松吸收自然之气,被充沛滋养的感觉还是他第一次体会,简直妙不可言。 “此为劫后之喜,两劫度过更有大作为。”老头儿跟着笑了:“小友,你还有一劫,后劫更比前劫难以堪破,小友要好自为之。” 陆寒云很是释然:“我管那生劫死劫,大不了到时候一死白了,反正死过一次也不差多一次,倒是老头儿你,你知道的这么多连我的死劫和根骨都清楚,我真是好奇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个有名号的人,我日后走在修道路上,还能借你逞逞威风。” 静谧之中,陆寒云歪了歪头,尝试去窥探对方的真容,只是他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只能看到对方一个背影。 对方不答。 陆寒云盯着他僵持了一会儿,最后放弃:“你既然藏着秘密,那就把你那酒也给我喝喝,我这落汤鸡还觉得有点冷,借我酒暖暖身体。” 陆寒云摸了摸鼻子,大概没有哪个修道者会像他这般窘迫,他还在上清峰的时候好歹也是筑基,随便找个偏远的山庙里一坐,估计就有不少人就把他当神仙给供着了,以前风光得意的宗门小师叔,现在一身破烂麻衣,脚上的草鞋漏出几个洞,凉风一刮,他甚至会觉得冷。 只见老头儿袖中的手指一掐,酒没给他,倒是给他施了一个净身咒,还给他那灵核里渡了些许修为真气,他身体暖了许多,笑了笑:“谢了。” 老头儿却轻叹了一口气:“小友,冷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酒暖不了身,就算有真气护体,你仍会觉得身体有失。” 陆寒云一怔,确实察觉了一些异状:“我这是怎么了?” 老头儿答道:“你虽复生但是魂魄有失,你这躯壳里少了一魂一魄。” 陆寒云愣了一会儿,随即大笑了两声:“所以说,我根骨虽是好了,那魂魄又缺了?” 他吹着山谷的凉风。 原来脆弱的不是这躯壳,而是他的魂魄,难怪他样貌也相差了两分,原因竟是如此。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这会对我有什么影响么?” 老头儿回道:“小友还有神智已是万幸,只是时间越久,等魂魄到承载不住你的灵核之时,便会消陨,命不长。” “我命本就不长。”陆寒云倒是释然,他浅笑一声:“人各有命罢了,该死的时候我也不强求。” 老头儿正色道:“小友,人虽命运不同,可是事在人为,积善行德,福报自然会到。” “老头儿,你是叫我做善事?”陆寒云嗤了一声:“怎的,没来个人先来救济我?叫我这命不这么坎坷。” 老头儿反问道:“小友不是很早就遇见过?” 陆寒云脑袋里一下就蹦出了那个他说不出口的名字。 “那不算。”他抿唇,怅然道,“老头儿你这就不懂了,我要的……是只为我而来,而不是什么小猫小狗都接济的人。” 老头儿却说:“执念太深难以化道,只会徒增心魔。” 陆寒云自嘲一声:“可我这人儿就是不知足,如今这般状况大概也是我咎由自取,你可不能笑话我贪心。” 老头儿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劫数虽重,但存生机,将那魂魄寻回来,未必不能化劫重生。” 陆寒云不说话了,只是闷声发笑。 分明未曾饮酒,却好像自己醉了,他歪了歪脑袋问道:“老头儿,所以你是已经成仙了么?专在世间拣些未亡人?” 老头儿轻叹一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小友,那凡人有菩提心,方能将身体为你所用,斩断了和这凡人的因果,再下山去吧。” 陆寒云仿佛觉得那老头儿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他猛然间清醒,站起身。 老头儿一语毕,就像过眼云烟,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他走时,还不忘挥手送了陆寒云一程,一个回头的功夫,陆寒云就已经出了那个山谷到了一处村口。 原身徐阿宝给了他复生的身体于他有恩,修道者最忌讳因果。 天道在上,修道者不得干预凡世之事,凡人斩断世俗才能修道,凡人有凡人的劫,若是修道者沾染了凡人的命格,就需要替其承担业果,在凡世又有仙人报恩,供奉香火这一说话。 他苏醒之后,脑海中模糊地闪过了这凡人的走马灯,徐阿宝年轻早逝,一为困苦,二为疾病,而徐大娘在头七之后也故去了,人一旦求死,再硬的命格也承受不起。 只是陆寒云独独没想到在这归元宗的山脚下还藏着个会吃人的村子,这世上哪有什么克夫命,不过是平白施加恶念的借口罢了。 陆寒云给自己施了一个障眼法遁入村子,将徐大娘好好的葬了,又渡其真气为其超度,料理了后事离开就悄悄离开了村子,顺着山道走下坡路,少了一魂一魄确实不妙,他才只是施展了几个小法术就觉得难以负荷,觉得一阵头昏。 这复生已是奇事,不在意料之中。 他那丢了的魂魄又要从哪里寻? 陆寒云不得已,只能盘坐着吐纳片刻,等缓过神来就马不停蹄地往山下赶。 归元宗的山下有一座小城,名为启元。 “欲成仙,踏启元。” 启元城远近闻名,也是陆寒云诞生的地方,顾渊在上清峰渡劫到大乘期之后,就享誉各大宗门,作为最年轻的大能,他却没有接手归元宗而是成日闭关勤修,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从雪地里捡到了一个孩子领进门做了徒弟,才叫世人惊讶。 陆寒云是顾渊一手带大的,天下无双的剑尊每每苦于奶孩子这件要事,那婴儿脆弱的身体承受不住顾渊轻轻一掌。 陆寒云问及顾渊收自己为徒的原因。 顾渊回答,他出关入启元城的时候,耳畔总是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他听到陆寒云的哭声,就像冥冥中有指引一样,势必要他把陆寒云捡了回去并正式收为弟子。 墨钧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陆寒云常会下山,每每总是踩着夜禁时间回到山门,他逛过灯会,吃过街边的小零嘴,还叫他师尊把一个凡人厨子带回了山上开了小厨房。 厨子很高兴被仙人看中,凡人受仙山涵养,延年益寿,他祖孙后代都在山上劳碌,安享太平。 陆寒云再踏足这里已不同往日,手中没有用不完的银子,他头重脚轻,周边的商贩还在叫卖,这副凡人之躯,已经饥肠辘辘。 他疲惫地垂着脑袋,浑浑噩噩地穿过人群,偶然间被人撞了一下肩膀歪过身子,半响儿才直起身板。 那人仅是扫了一眼他的装扮,就嫌弃的朝他丢下两个铜板,生怕陆寒云去寻他的晦气。 归元宗的小师叔,下山便是白衣仙。 戴冠配玉,风光无限,现在却被当成了乞丐。 陆寒云笑了笑,也没客气,弯腰将两枚铜板捡了起来,他翻过背面。 就连铜钱都让他觉得陌生。 现今年号已是建元。 他一时出神。 陆寒云记忆中的凡人帝王曾向佛门求过三个年号,皇道龙气加身的凡人磕过千阶到佛像前,算算时间。 原来,陆寒云死了已有十余年。 积善行德 对于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其实也不算是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他剜了自己的脖子,就像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醒,竟已经过了十余年。 这启元城变化倒是不大,东城口的点心铺还卖着桃花酥,城中的戏台子屹立不倒,陆寒云下山游乐的时候常去那里听曲,只不过他喜欢的说书先生和伶人已老因此退出戏台,凡人不及修道者可以永葆容颜,他不由觉得可惜。 陆寒云拿了铜板换了馒头凑合着充饥,吃饱又往城南口的墙底下一躺,扛着冻就凑合着睡了一晚。 他真做了一个乞丐,若是十几年前他还在归元宗的时候,习惯锦衣玉食的他一定受不了现在邋遢寒碜的样子,他求死的时候,身上所有东西就都卸下了,他既不是无双剑尊的徒弟也不是归元宗的小师叔,不用在顾虑面子和名声。 陆寒云顶着这么一张脸也不好碰到熟人,他留在启元城总归有些不便,他本想往南走走,看一路山水,从蜀地走到南川,踏过大江大河。 可惜,他兜里没有几个子,还没走三里地大概就要饿死在半路上。 陆寒云本想给人算算命,看看面相赚些银子来,结果生意事都被那城北的白胡子道士给抢了去。 那道士的道行和功法哪里比得过他,结果就因为人家留了白花花的长胡子加之一身黑白道袍愣是就压过了陆寒云一头,他也想做做劫富救贫的义举,但是这启元城压根没有欺压百姓的地主。 除了在城角晒晒太阳,陆寒云可无事可做,这日光可以稳定他的魂魄,晒得越足他能使出的灵力也更多,阳光照得他全身暖烘烘的,他白天吸收日光灵气,滋养魂魄和灵核,夜晚将其消化以来增加自己的修为。 这启远城灵气充足,在这里的凡人皆是长寿,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突破筑基十分有望,本打算着先安安分分地提升一下修为,奈何他这张脸太引人瞩目。 陆寒云这张脸,虽说只和自己本貌只有个八分相似,一头长发散批着好不惬意,仍是意气风发,乍一看像个青年侠客,只是将脸洗干净就可以惹得不少城中的小姐们来看望,来的人看了几眼走时还不忘给几个赏钱。 小姐们凡是见他都要叹出一口气来,若是陆寒云去考取功名探花郎定是他的囊中之物,只是陆寒云一副邋遢的模样,问话每每也是答非所问,众人便是扫兴离去。 这城南口多出了个俊气的叫花子,只可惜年纪尚轻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直到这消息传到王氏府中,陆寒云闲云野鹤的养老生活就终止了。 朗朗晴天,那王氏的轿子停在了陆寒云的跟前。 那轿中下来位华贵的妇人,头戴宝钗,身上穿的也是上等布锦,那妇人扫了陆寒云一眼,用帕子遮着脸站在远处。 和她随行的还有一位女子,那人脑袋上顶着一朵大红簪花,笑得十分爽利:“小兄弟,我见你一表人才,举荐你做个上门女婿如何?” “我旁边这位是王府的夫人,她有个女儿还未嫁娶,你若是当了这上门女婿,可以荣华富贵。” 这戴花的女子是个油滑的媒婆,她主动走近站到了陆寒云的跟前,也惊讶这世上还有这般干净的叫花子。 “真是一个俊气的后生。”媒婆看着陆寒云的脸,把他当作傻子哄:“跟我走,你就有衣服穿,有饭吃,成不成?” 媒婆盯着他看,陆寒云愣了愣,随即把手里的包子赶紧吞了下去,露出一口白牙,“好啊。” 见其答应,站在远处的夫人问了一句:“你家里可还有人在?” 陆寒云摇了摇头,随后朝后缩了缩。 媒婆立马看向那夫人:“我觉得不错,您以为呢?” “便他了,小女已经等不及了。”夫人最后点了点头,似乎对陆寒云还算满意。 “好好好。”媒婆开怀大笑立马向陆寒云道喜:“从今往后,你就是王府里的新姑爷了。” “快把姑爷抬上轿子!” “我就这样见小姐,会不会不妥?”陆寒云装模做样地理了理脸庞的碎发。 “这不急。”媒婆笑道:“姑爷长得俊,小姐见了,定会满意的。” 夫人已经扭头上轿子了,媒婆就朝着下人使了个眼色:“起轿,回府!” 陆寒云爽朗地笑了笑,任谁看了他这一张脸都要被他外表给骗了去,他对这做上门女婿可没什么兴趣,只是从那夫人下轿开始他就看见了那夫人疲惫发黑的面色,分明是富贵的面相却有衰败之势,那莹莹围绕着的邪气,他一眼就发现了。 不仅仅是那妇人有,就她身边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了一些,虽是不多却已经异常明显。 可见这几人都不是源头,问题大概率是出在贵府中。 富贵人家看中风水,妖邪也喜欢入侵大院。 老头说,他要积善成德。 这除妖算不算积德? 这自己找上门的事,陆寒云可不想错过,他正好想着试试自己最近的法术有没有提升,睡了这么久应该活动下筋骨,他在上清峰学了这么多年,对付一些邪祟妖孽不算问题,要知道,这想要修行的大妖可不会在归云宗的山脚下闹事,大概是哪个不长眼的小妖还没有被宗门子弟拔除。 “新姑爷,坐稳了。” 轿夫稳稳地抬起轿子。 陆寒云掀开帘子,往外探出一个脑袋张扬的往外瞧。 他受得起香火,却坐不惯轿子。 轿夫们将陆寒云抬回王府,一路都觉得邪门,除去轿子的重量,那轿中的人仿佛轻如鸿毛没有什么重量,若不是陆寒云一路厚脸皮和路上的行人有说有笑,他们还以为人跑了。 嘁。 这上门女婿有什么光荣的? 可是陆寒云坐在轿子里,却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当上了王府的小白脸,而王府的千金染病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没准小命都要不保,也只有傻子还能笑得出来。 轿夫想了想,又觉得陆寒云是个可怜的。 王氏在这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大姓,祖辈有仙缘,在归元宗就有王氏子弟算是很有威望的姓氏了,这一代的王老爷也算本分,府中只有一妻,十六年前多了一个女儿,只可惜太平的日子不久,王姑娘突然得了癔症,起初是半夜梦魇,再之后就是一睡不起,好好的一个清秀女子却成了骨瘦如柴的病鬼。 王府请了多少郎中都无用,那城北的白胡子道士说,这是被怨鬼附身,需要喜事来冲冲煞气放有解法,王老爷花重金求婿可是城中男子各个惜命得紧,其夫人朱氏就只能把主意打在陆寒云这个傻子身上。 陆寒云见对方一开始亲厚的模样,还以为进府之后对方会摆出锦衣玉食的好招待,结果对面大门一关,立马走出三五个大汉,等着自己的是一场鸿门宴,对面甚至都没有多言,直接就叫人那麻绳将他给绑了。 五花大绑,恍如上板上鱼肉。 “有话好好说,绑我做什么?”陆寒云也没有反抗,等到对方把自己绑得紧实之后他脸上才露出几分困惑,青年的眼睛看着清澈,似乎在埋怨对方的礼数,天真的不知道自己正处于哪种境况。 朱夫人扭头对府中的下人吩咐道:“若是小女能痊愈,那他那就是府上的新姑爷,将准姑爷看好了,等熬过这几天,就将他和小姐的婚事给办了。” 陆寒云眼珠子转了转,忙问:“为什么不现在就办?” 他这一话出,几乎周围所有人都用着怪异的眼神看着他,陆寒云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大问题,而朱夫人眼眸多了一些讽刺,不冷不淡地说:“真是一个傻子,可别让他蠢笨得惹出大祸来。” 陆寒云这就不懂了:“我今晚就想娶了小姐,我想见她,难道也不行么?” “猴急什么?”一边的媒婆瞪了他一眼:“老爷夫人比你还急,就等着你傻子冲喜呢,可是这几日行不得喜色,老婆子我都不敢凑姻缘,要是惹了仙人,那福气可就没了,搞不好霉运缠身,可是会死人的!” “傻子,死你怕不怕!” 陆寒云抿嘴,低声点头:“怕。” 媒婆见他一副可怜模样不再多说,劝道:“怕就在屋子里老实里呆着,会有人给你送饭吃的!有没有福气就得看天了,若是办成了事,就算是一个傻子,老爷夫人也不会亏待你的!” 随后,陆寒云被绑着带到了一间客房,这王府院落大看着确实财大气粗,随便一间客房看着也很是气派,只是空房子一旦多了,就会少了生气,妖邪最爱寄宿其中将凡人的气运夺走。 这府中的小姐倒了霉,下人也离开了不少。 在旁人退去之后,陆寒云弯了弯唇,眼中锋芒这才显现出来,他立马将身上的束缚给解开,心中忍不住腹诽。 我要是今晚不出手,你们可就真要死人了! 这府中的妖气已显,围绕着整个宅子无孔不入,无论是吸□□气还是夺气运,妖潜伏在人的宅院里都会有一段滋养的时间,等到时间一到,便会直接要人命,直到家破人亡为止。 朱夫人面堂黑气浓重,更别提那被妖寄宿之人,从被缠上之后开始,所谓的冲喜是冲不掉的,驱煞除妖才是硬道理。 陆寒云敛去了自己气息,在看守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从客房翻窗遁走,摸着墙壁寻着妖气来到了气味最重的屋子外。 那是王家女的闺房。 “先是你们王家人无礼在先,便不能怪我失礼了。”陆寒云轻声嘀咕一声,然后走进了女子闺房,掀开那床头的红罗帐。 王家女躺在床上已然面若枯槁,皮肤像是被碳烤过发焦发黑,死气重重只留最后一口气,那是将要亡命的征兆。 陆寒云落在对方消瘦得近乎只有层皮的手臂上,一查脉象已经虚弱至极。 妖邪喜欢藏在凡人的气门里,不出两月,凡人的气门就会全失,等到尽数被夺走生机,就成了妖随意玩弄的躯壳。 陆寒云试了一缕真气进入王家女的体内,不由蹙眉。 那妖似乎在王家女身上待了不止两月,只是这妖逗留至今没有动作,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而这王家人居然也没有怀疑到妖上去归元宗求救,而是任由这王家女到了今日这副田地。 他咂咂舌随后笑道:“好在你今日遇到了我,定不会叫你这么香消玉损。” 虽然不知道这妖在打什么算盘,但是其妖似乎修为并不高,陆寒云便有的是办法把其给逼出来,他游历之时就学过一些损招。 当妖寄托在人体之时,乃是灵体。 对付灵体的妙法,陆寒云曾经在青云山的道士那里学过一点,在日光下晒够三时辰的符纸,再找大黑狗那里借一点血,这纯阳之血画的符咒,对于邪祟灵体乃是克星。 妖多半于夜半时分才会苏醒。 陆寒云将用来捉妖的东西准备好,就自个守在屋顶上当了半个梁上君子,屋子里时不时进进出出,那朱夫人就来哭过一回儿,叹这女儿命苦,王老爷也看过一回儿,还有来伺候的丫头定时给王家女梳洗,房间里也摆好了红艳华丽的嫁衣和金银首饰。 陆寒云就躺在屋顶上,饿了去他家灶房里拿了两只鹅腿,还顺走了一件干净贴身的衣裳,他照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有了一副体面的装扮。 等到看守的人发现丢了人底下便是一阵兵荒马乱,他自个在屋顶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他使个小伎俩凡人就算是把院子翻过来也发现不了他。 修道者不干预凡世,但是除妖正道却是他们的责任。 一直等到落日,最后一丝红霞被黑夜吞没。 陆寒云揭开一部分砖瓦静静地盯着屋子里的情况,天黑之后屋顶上也不怎么好受,他拢紧衣服只觉得今晚比平常要冷,尤其是到了子时,不知怎地这城中忽地天降异象。 启元城竟然飘起了雪。 三月落雪,冷得叫他想要发抖。 那雪自然非自然雪。 陆寒云御气抵挡都没有丝毫的作用,白天的太阳没有晒够,那直穿人肺腑的寒气让他没忍住咳嗽几声。 雪花落不到地面,他皮肤触碰到的那一瞬,颤动的嘴唇吐出了两个字:“顾渊……” 独属于这人的气息,陆寒云再死一次也忘不了。 这一场浩瀚的雪,是顾渊散下的,每一丝刺骨的寒意都是由真气凝结,仅仅是接触就觉一阵心悸,压抑的情绪都附着在那雪中,叫人徒增哀伤。 这雪恍若悲戚的哀悼,盈满了整座城。 陆寒云不由皱起了眉,因为这冷意,因为他过去的师尊顾渊,只是容不得他多思多想,因为屋内的妖气明显地重了,从落雪开始就隐约有了躁动。 这雪刺得他脑袋疼,弄得陆寒云差点忘了正事。 妖似乎已经苏醒了,在最开始醒来的时候,便是力量最薄弱之时。 陆寒云立马抓着机会立马从屋顶跳了下去,落地一瞬,屋门骤然大开,这妖气从屋子里溢开。 “天阳地阴,杀鬼诛精,镇!” 他口中轻声地念咒,一甩袖,两道符箓打在房梁的两侧,此为屋内镇邪,将妖物圈禁起来。 妖已然苏醒,只是没有什么动静。 陆寒云掀开帐子,动作轻缓。 床上的王家女突然瞪开了眼珠,眼白布满了血丝。 陆寒云立马使出一张符在打在王家女的额头位置,为定身诛邪。 “妖孽!还不是速速现身!离开凡人的身体!” 陆寒云凝眉,指间掐诀,符箓金光一现,刹那间照过王家女的全身。 王家女惨淡无色的脸有了一些变化,紧接着,便是一声愤恨的怒鸣传出。 妖被激怒了,王家女的身体开始胡乱扭动起来,浑身抽搐,陆寒云又施了一张符在她的心口叫妖伤不及其性命。 好一会儿,王家女的身体终于恢复平静,陆寒云伸手查探其脉搏,这时,那床头的阴影好像撕裂开,一团黑影破茧而出,瞬间笼罩了整个屋子。 陆寒云惊讶中后撤一步。 烛火瞬间就灭了。 漆黑一片,没有光。 “你还想耍什么把戏?”陆寒云手上结了咒印,不紧不慢启用了脚下的早就布置好的阵法,诛妖之阵在他脚底成型,他将自己体内的灵力抽了个干净,源源不断的法文从地面上涌出,直打在那一团黑影之上。 期待中的惨叫没有听到,那妖反而传出一阵阴桀的笑声,黑影耸动,将陆寒云的法文都尽数弹了回去。 陆寒云惊愕地看着那墙面在扭曲,凹凸的曲线就像是一张人脸,仿佛是一个人从活生生从墙体里挤了出来。 白体通透,只有一头松动的头发,脸上没有别的五官只裂开一张嘴,发着声声怪笑。 原来那妖的真身一直藏在墙里。 陆寒云看向王家女,原来寄托在王家女体内的只是一个小小分身,顿时压迫感袭来,他吞咽了一口气。 自己一定是撞了霉运,才会第一次干活儿就对上了一个妖核已成真身已练的大妖,其妖少说有好几百年的修为,他使出去的符箓好歹也是筑基以上的水准,结果那妖丝毫不为他所伤。 陆寒云没有机会犹豫,扭头就直接跃上屋顶,身形一稳就踩着瓦砾在屋檐上飞跑,他是一个惜命的人,要放在过去他大可以放手一博,只是他现在这情况,还没等那妖怪吞下自己,他自己便先要魂飞魄散。 有修为的大妖总是十分记仇,妖循着陆寒云的气息就追了过来。 陆寒云跑路很有心得,顾渊教他的踏云步到他这里便成了怂狗步,他脚底快如风但也拉不开距离,妖口之下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大妖袭来的长发像是硬得像是银针,稍有不慎就要将他穿肠破肚,一头张开的头发恍若张开的血口。 陆寒云从屋顶跃在半空中,翻转间稳稳地丢出一张符。 符箓点燃,像是夜幕中的星星之火,然后轰然炸开。 嘭的一声! 使出去的东西声音大,雨点却小。 他身上没有什么捉妖宝器,这种低阶符箓威力不大,最多用来吓唬人,陆寒云尽力闹出一些动静来,只要将归元宗的人引下来就好,不若就这么一个妖孽,一夜之后只怕全城都要葬身其腹。 嘭嘭嘭——! 城中接连炸开星火,在夜幕中落下,璀璨得像是落下的星辰。 陆寒云在那妖那团庞大的身躯下显得格外渺小,他放了好几下炮仗,也就给自己争取了片刻的喘息时间,屋顶的瓦砾被震碎了一大片,哐啷地往下砸,他先前还担心会殃及无辜凡人,结果站在高处往下看,这城中没有人声,鸦黑的一片天,底下只见通明的房户,却没有一个人。 闹了大动静,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热闹,这属实叫他意外。 雪还在落,料峭寒风刮过,陆寒云的动作都变得生疏酸涩,不过那妖受到的影响更重。 顾渊的真气化作的雪,对妖邪来说可不好受。 只是陆寒云笑得太早,那妖的实力比他想得还要高,眨眼间,大妖就闪到了他的对面,然后朝他扑了过来。 陆寒云结印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过,身体的全部灵力凝聚成一个金罩,两股力量撞在了一起,他还是被其震飞百米。 他从屋顶上掉下街边,恰好是城中央的空位置上,妖怪的头发将这里团团围住,他近乎无路可退。 陆寒云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身骨头差点被摔散架了,地面透心的凉叫他沙哑地咳嗽了两声,咳完就抱着身体骂骂咧咧的。 这妖八成是故意的,只是在溜他而已。 他要是有把能使的剑,至少不会现在这样没什么还手的能力,前剑尊的弟子只能玩玩符箓,说出去还是真是丢人。 陆寒云呸了一声,喊道:“这里可是大宗门的脚底下!你这妖怪是不想修行了么?” 对方只是发出一阵笑声:“吃了。” “把你们都吃了。” 妖怪的真身飘到陆寒云的面前。 陆寒云放在身后的手指紧了紧,弓起身体,像是拉满的弓。 只见那妖张了张嘴,一口雾气吐在他脸边。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陆寒云完全没什么感觉,手后只剩下一张遁地符是留着金蝉脱壳的,他灵核已空使不出别的招式,他不能保证自己使出这张符会传到哪里,也不能保证躲过这妖的追袭,最好的发展就是他和这妖拖一拖,等到归元宗的人把这妖控制住了,他再溜之大吉。 但是那座山,他是万万不想再踏入。 妖又逼近了一些。 陆寒云有些紧张的往后挪,目光死死的盯着那妖摆动的身体。 “你也是妖?”忽然,那妖怪夹杂着怒气开口。 陆寒云仿佛能听到愤怒的牙齿咬合的声音,被逗笑了:“你可不要胡说!我是人,我要是修成人身的妖怪,那你可就打不过我了。” 那大妖显然不满意陆寒云这个回答,发丝越收越紧,吼道:“不可能!” 大妖在陆寒云身边闻了闻,固执地说:“你不是人。” 但是其下一句却又道:“你也不是妖,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一股泥巴味儿,妖和人可比你腥多了。” 陆寒云:“……” 你才是泥巴!他险些被气得从地上跳起来和这妖怪据理力争,他每日都会给自己施个净身咒,他怎么可能会臭? 陆寒云撇撇嘴,心里大概也知道它在气什么。 那妖怪八成施了什么妖法,却看他没什么反应所以不甘心觉得太丢面,但这怨不得陆寒云不配合,他天生就百毒不侵,邪祟难侵。 陆寒云道心比常人要稳固,除了当年根骨有失,样样都是万中无一的天才。 这妖怪在他身上受挫,在所难免。 陆寒云不想对方这么快就被激怒,连笑道:“好姐姐,有话好好说,我可不好吃,那山上修仙的人才更好吃,你现在要是放了我,我还可以给你指指上山路,让你打上山如何?” 他这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妖看上去怒气更重了,一阵冷笑:“我先吃了你,再去吃了顾渊。” 顾渊? 陆寒云微微一震,他诧异地叫出声:“你要对付顾渊?” “那个归元宗的上仙?” 那大妖听了两个字,发出恨极了的闷声,像是要将他撕碎,疯狂地摧毁着周围最近的东西,虽然这城中心只有一些无人的商铺,可是损失看着也不小。 原来是找顾渊寻仇的。 陆寒云嗤笑一声;“我瞧你是魔怔了,修行不练去惹那尊大佛。” 既然扯上顾渊,那他就万不能久留了,这妖怪就给顾渊好好留着吧,他准备烧掉自己最后一张符了。 “好姐姐,你真该长一双眼睛才对,冤有头债有主,我就不陪你玩了。” 陆寒云笑了,嘴唇都冻得有些发僵,随即就将藏在手心里的符箓给丢了出去。 符箓瞬间燃起星火,阵法瞬间在他身下成型,他的衣摆骤然被吹开。 大妖咆哮一声,立马回过头,愤怒地朝他扑了过来,但是其速度定然快不过他这张传送的符箓。 可是陆寒云运气不好,总在倒霉。 他原本该盈盈笑着道声别,可是乐极生悲,他使出去的符箓被灭了。 像是被浇了冷水一样,变成了一张破纸落在了地上,脚下的阵法也终止了。 他与大妖面对面,毫无退路。 陆寒云不由苦笑:“能不能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大妖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失败,一声冷笑。 陆寒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这遁地符他从小用到大,他不可能画错!更不会突然失灵! 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思靠自己那里出了问题,那大妖如利刃一样的发丝刺来,就看那气势,他估摸着也会扎上千个窟窿。 这遁地符正是他准备着保命的东西,一朝马失前蹄。 这种死法可比他上一次死要疼多了。 他爷爷的! 陆寒云心中感叹自己命运多桀,死到临头,连遗言都没处说,实在是一点也不够威风。 他背过身直扑在地面上,接着抬臂一挡,只是那预料之中的痛觉没有传来。 陆寒云诧异地去看。 原来不仅仅是他的符箓灭了,就连落雪仿佛也被定住了,连带着大妖的动作被放缓,陆寒云连忙往后翻身,他甚至可以看着大妖靠近狰狞的脑袋,没有脸,他却感受到其愤怒到极致的情绪。 这时候,法印从天而落,镇在中央,金光四射瞬间将周围笼罩。 大妖的发丝迅速收拢,又成了一个正常的女子身形,通体白状,长发在身后摇摆,朝着远处龇起牙,发出闷声的怒吼。 陆寒云这时已是恍然大悟,他这个符咒天才,问题自然没有出在他的符上,而是哪位大能在这一块儿开了结界,凡是境界在其下者,咒法邪术都会被压制甚至失灵。 能有此等实力的人不多,顾渊则是最上者。 陆寒云捂着胸口,心有余悸的抬起头,墨眸里映入一抹月白的身影。 只见那月下,仙人持剑林立。 着银冠,衣袍上有玄光,如瑶林琼树,凡人遥不可及。 手中提着的剑刃凝聚一点寒星,那冷到极致的眉眼里好生无情。 再见师尊 天穹之下,好似浓墨晕开,在这夜幕之中那包裹着结界上浮动的咒文,像是流动的莹莹星火,亮人眼眸。 陆寒云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再见到顾渊,他看着对方清冷无垢的面庞粗喘了两口气,月下仙人风采依旧,虽是过了十余年,但是在他看来不过是眨眼间。 “顾渊……顾渊!”大妖的注意力立马就换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它扭过身朝着顾渊的方向嘶吼,那声音好像雷声炸开,庞然的怒气和哀怨都含在其中。 大妖连带着发丝都变得尖锐起来,根根分明粗长犹如倒刺,妖气席卷开,在空中聚成了一团庞大的黑影,除了本体都是其妖力所化。 大妖在尖笑:“我就知道你今日会来。” 顾渊静默,他双眸深邃苍凉空无一物。 大妖看着对顾渊仇恨至极。 一人一妖对立,胜负在陆寒云看来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陆寒云甚至有些没想明白。 怎么会有妖物这么想不开,要找顾渊寻仇? 这确定不是来送死的? 他本告诫自己要离旧人远一些,可仍忍不住抬起头去看,那白衫轻轻飘动遮月盘,顾渊脚下法阵一结,光圈笼罩将这块儿区域瞬间从城中隔绝出去。 这是护城的阵法,也是妖的囚笼,就连大妖的吼声都被屏蔽在阵法中,将此地彻底与启元城隔绝开。 陆寒云这个身上灵力一分不剩的‘凡人’都没有入顾渊的眼,他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从大妖身上挪着往一边躲,还没有动两步就刮来了一阵猛风,他一头长发尽数吹到了脑后。 顾渊身形一闪,脚跟轻轻落在地面,他手中的渡云剑看上去蓄力已久,直接从他手中化为一道残影。 像渡云剑这般威力的剑器没有剑鞘,顾渊被誉为剑尊,是因为其早就达到了人剑和一的的地步,剑出可杀人于无形,杀剑一出,直接穿过了那大妖的身躯。 冷厉的寒霜,瞬间随着剑的移动从地面铺开,大妖的身体穿透了一个大窟窿,没有血,空洞的就像是被从中吹开的一团云。 大妖露出邪祟的笑,紧接着整个身躯都轰然炸开,瞬间化作了一团白雾,从原地大范围的弥漫开,将这场地上的人全部吞没。 风吹动衣袍,顾渊微微抬手一挡,整个人都被这场雾气吞没。 顷刻间,他手中的渡云剑再次刺出,剑身周围的白雾都被消灭了干净。 陆寒云却眼睁睁地看着顾渊的剑悬在了半空中,杀剑从来没有收手的可能,可顾渊偏偏就收住了,他的眼神盯着前方,脸色凝固在那一瞬。 在那白雾散去后眼眸中赫然出现了一人。 若是陆寒云可以感同身受的话,就会看到身边的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面前从启元城直接变成了归元宗不渡峰,周围山峰耸立,郁郁葱葱。 而正对面的审判台上,石中央赫然站着一个‘陆寒云’,若论长相身形,陆寒云现在的模样不及那个幻影。 陆寒云疑惑的皱了皱眉,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更没看到另一个自己,他只看着顾渊眼底骤然掀起的波澜,大概猜到了那大妖的招数。 这是一只幻妖,能造梦致幻。 幻境可真可假,却总是能迷惑人的心智,若是道心不稳更是容易中招。 只是…… 顾渊怎么会陷入幻境之中? 陆寒云不懂。 顾渊乃是大乘期后期的修为,而那幻妖至多不过是近百年的修为甚至不及那寒池底的千年妖狐,两者实力悬殊,顾渊没道理陷入对方的陷阱。 只是顾渊接下来的动作让陆寒云觉得失算,顾渊将渡云剑召回了手中,又朝前踏了两步。 他似乎是在看谁。 而陆寒云恰好就站那视线范围里,他有一种被盯着的心虚感,不免低着头换作余光去看。 而‘陆寒云’此时正一脸哀色的看着顾渊,脆弱的一截脖颈上皮肉缓缓开裂,皮开肉绽,血滚滚流出来,瞬间就染成了一个血人。 幻妖的幻境乃是从人记忆中塑造,恍若重现,可以叫人产生弥补遗憾的错觉,释放出自己内心的欲念。 陆寒云看着顾渊静静地站立,握着渡云剑的手紧绷着,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睛受到了触动,霎时间变得更加冰冷刺骨。 他唇齿微微阖动,陆寒云听不清。 顾渊眼底的情绪,他更看不明白。 好似痛楚灌满了眼睛,可是陆寒云却仍然可以瞧见他的无尽的冷漠。 ‘陆寒云’口吐鲜血,血渍侵蚀着他的脸庞,青年泪眼婆娑,他吞咽着:“师尊……” “师尊,我好疼……” “求您……救我。” 这一声声凄然的呼喊,顾渊的手腕绷得更紧,手中的渡云剑在激烈的震颤中发着嗡声铮鸣,宝剑护主,可是被硬生生的被扣下了。 陆寒云看着幻妖突然出现在顾渊的身后,它密集的发丝正在不断收拢包裹,挡住最后微弱的光芒,像是夜幕一般吞没了顾渊的身形,咧着嘴戏谑地在顾渊耳畔喊着:“救我。” “救救我。” 这句话陆寒云听得很清楚,还参杂着幻妖得意的笑声。 那一团庞大的阴影就像是一条巨蟒,想要攀上顾渊的身体将其吞噬,而顾渊两眼像是失神,没有反应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周围的危险,即将要成为那牙口之下的碎肉。 陆寒云不由心中一紧,甚至想要出声提醒,只是下意识想要喊出的师尊两个字又被他咽了回去。 顾渊哪里需要他这个小人物来关心?堂堂剑尊若是会在这幻妖手底下吃亏?那归元宗大可以直接把宗门给解散了。 “顾渊!我要你偿命!”幻妖已然出手,在那一瞬之间。 顾渊看似已经被黑发包裹不露白衣,那一团黑影像是抽丝的茧,但幻妖想要将其残食,才真是蛇吞象异想天开。 很快,几道金光从茧中溢出,幻妖张开的牙口被一点点震碎,甚至近不了他的身,顾渊真气傍身,幻妖只能绕着顾渊哀嚎,身体不断撞在那结界上无可奈何。 幻妖撞击之下,血渍洒了一地。 顾渊仍是一丝不苟干净得像是那落雪,他手指拂过手中剑刃,终于有了反应:“我给过你一次机会。” 他神色未变,幽幽开口:“幻境也不过如此。” 顾渊那漆黑的眼里像是洒了一层灰,说话间流露出些许哀色,但是陆寒云知道,这样的神色其实深藏着怒火。 陆寒云就更不解了。 那幻妖的修为根本不足以让顾渊陷入幻境,可是顾渊却偏偏以身入局。 他眼神沉入梦里,可是意识却足够清醒。 简直是多此一举。 大妖似乎不肯罢休,怒吼着扑向顾渊,只是挨近的那一刻,它的发丝瞬间被斩成了碎屑,弹指一挥间就破开它的妖法,这就是碾压的实力。 一剑破乾坤,灭尽魑魅魍魉。 这才是顾渊。 陆寒云站起身,双手紧紧地环抱了自己的身体,吐息间甚至有雾气,他周围的温度更低了,风霜阵阵酷似二月冷寒要将人冻成冰块。 他这被殃及的池中鱼,抬眸去看。 只见,顾渊眼眸终于恢复了清明,他微微抬眼,泛着森然的冷漠。 顷刻间那金光化作了凌厉的剑气,将他周围清扫得干干净净,飘落的发丝变成了散去的黑烟,他的衣袍还是一路既往的干净。 幻妖瞬间被剑气所伤,所有迷障都被层层瓦解, 比起那幻妖的惨叫,陆寒云觉得自己似乎更倒霉一点,那大妖差不多被解决了,自己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那渡云剑正对着自己。 “我今日本不想沾血,可惜了。”顾渊抬起手,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渡云剑运气而起,朝着陆寒云的方向直刺而去。 剑身直接穿过‘陆寒云’的身体,白雾散去,幻境在消散,可是陆寒云就成了无辜的被牵连者,他恰好站在了一个不该的位置上等着被一剑穿心。 顾渊的剑太快,快到他根本没有一丝犹豫的时间,骇然间,陆寒云大喊了一声:“师尊!” 尾音一落,陆寒云紧张地闭上了眼睛,他大口呼吸着冷气,心肺难受至极。 半响儿,那渡云剑正悬在他脖子前,只差毫厘。 剑尖寒光凌厉,他真差一点就死在了顾渊的手里。 顾渊今日止了两次杀剑。 陆寒云最先回过神来,啪的一声就跪在地上,忙遮挡自己的脸深埋下头,颤抖的声音连连喊道:“仙人饶命!我不是妖怪!不要杀我!” 他的身体都在发抖,原本心中的窘迫和复杂得心绪被求生的意志给压了下去。 顾渊直愣愣的看着前方,方才那喊声还在耳畔里回荡,勾出了他深处的回忆,方才那声比那先前幻境中的要真得多,他瞳孔里多了些神采,朝着空寂的周围看去,除了跪在地下的人,再无其他。 那声师尊便成了妄想,不复存在。 他心底荒唐的想法被压了回去,僵硬的脸色从清晰听到陆寒云求饶声时渐渐沉了下去,只当方才的异动是自己臆想。 幻境一破,幻妖彻底无处遁形,结界牢固不破它无路可逃。 顾渊沉下脸,抬手一掌就将其掀飞了出去,他设下的阵法将幻妖死死地困在其中,犹如一个凡人毫无还手之力。 他没有理会脚边求饶的人,只是一掌接一掌将那幻妖打出真身,虽不致命却痛苦至极。 陆寒云趴在地上悄悄抬起头看,那幻妖的真身是一个妇人,只是现在落在了顾渊的手里,可就可怜了它那一身修为。 “顾渊!”幻妖伏在地上,仍是不忘嘲讽:“我等到今日早就看淡生死,就算杀不了你,也要恶心你!你身为供世人瞻仰的上仙,无限风光!可曾有愧!可曾有悔!” 顾渊淡漠道:“千百年来我斩妖无数,问心无愧。” “真是道貌岸然!”幻妖笑得狰狞:“那你入我幻境,见的又是谁?我若是幻化成那人的模样,你还能说自己问心无愧?” “你将我所爱永生禁锢,你自己也失了徒弟,你杀得了我,却赢不了我!你听到了么?他是多么可怜的人啊,堂堂上仙,连自己的徒弟都没有救下,和我又有什么不同!” 顾渊脸色一变,眼中涌现出一些斑驳的回忆,那浮现出的人叫他刺痛。 他声音更冷了:“那不是他。” 手中渡云剑一指。 “你今日扰了他的清净,便以血祭之,领死罢。” 顾渊历年除妖无数,寻仇的妖邪也不算少,只是陆寒云却听到徒弟二字,不由为之触动。 这徒弟说的似乎是他。 算算日子,今日好像还真是他的忌日。 陆寒云单薄的衣衫处于落雪下,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他心里不由嗤笑一声,顾渊倒是体贴,还给他降了一场冷飕飕的雪,成心看他没死要把他冻死在这里。 在这启元城一直有个人人默熟的规矩,无论何年,凡是到了三月十七的日子便不能做喜事,山上的仙人哀悼,哪家哪户要是犯了仙人的忌讳,便会少了仙泽庇佑,甚至容易影响后世后辈的气运。 这雪,往往一降就是三天。 哧——! 渡云剑直接刺入幻妖的血肉中,幻妖被死死的压制在地面上,反抗不得。 妖修行,真身乃由妖元所练就,化形时必会遭受一劫。 顾渊那一剑,就险些要了幻妖的命,叫它飞灰湮灭。 陆寒云原以为顾渊这一剑下去便就会将其解决了,结果顾渊抬起手又刺下一剑,刹那间眼前闪过一道寒光,剑刃甚至没有沾染上一滴血,而幻妖的妖核就被活生生给刨了出来,那凝结的小小珠粒等于人的心脏,却在顾渊脚底被踩了个粉粹,精元全都散了个干净。 幻妖禁锢在破败的身体里呕出血沫,惨痛的声音震人耳膜,它本会直接死去,可是硬生生被松着一□□气。 顾渊冷冷地看着鲜血淋漓的幻妖,抬起手腕又接连斩断了这妖的四肢,他那傲人的剑法被拿来当了菜刀,把妖给剁成了一个粉碎,最后幻妖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住,才在惨烈的痛苦中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陆寒云看直了眼,先不说这场面何其血腥,他先发出最大的疑问:这还是他师尊么? 顾渊明显冷寂的眼神,那叫人心生恐惧的脸庞,陆寒云都有些认不出,若不是那熟悉的剑法,他都真有些怀疑顾渊是不是被谁给夺舍了。 顾渊虽位高名声重,可并非是极其冷漠的一个人,他修的道乃是无情道,是无情也是大爱,对于芸芸众生一视同仁,往往疏远之中带着一丝怜悯,直到太上忘情方能修成真仙,忘情乃先有情,而非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人。 陆寒云觉得现在的顾渊有些陌生。 原来短短的十几年,可以叫人变化至此。 顾渊将幻妖给解决了,才回过身盯着脚下的陆寒云,那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抬起头来。”顾渊移步到他面前,低低地看着他。 陆寒云暗自咬牙,他本以为自己藏住了,却没想到顾渊会揪住他不放。 顾渊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耐心,剑尖直接落陆寒云的眼前,顺着他的脚跟提到脖颈,剑峰拂过他浮动的喉结,他脖颈仰出绷紧的弧线。 陆寒云被迫抬起头,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唤了一声:“仙人……” 陆寒云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瞬他的下巴就被暴力的擒住了,脸上的皮肉被扯得生疼,他双手下意识扣在顾渊的手腕上,论力量,从前比不过,现在更是不及。 “凡人?”顾渊端详着他,出手时是真的一点没有留情,他险些下巴脱臼,脸颊上是捏出了手指的红印。 陆寒云连连点头,他只想先保住自己这一张脸,连顾渊的眼睛他不敢直视,那犀利的带着明显敌意的眼神像是要他撕成两半。 顾渊就着这个动作许久,似乎有些讶然。 他碰到的,不是假皮,这人也没有妖气,不是邪术所化。 而是一个实打实的凡人,脆弱至极。 一身灰色浅薄的衣衫,脸有八分像,就连声音都是一个音色,这世上不会有这么相似而没有关联的人,只是这气质截然不同的凡人不是他想的那一个人。 顾渊原本的希冀变成了厌恶,忽然间甩开了手。 陆寒云得以喘息,爬伏在地上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他被顾渊不太友好的气息压得喘不上气来,只能咬咬牙伏低做小:“我方才差一点被那妖怪给吃了,仙人,我没有作恶,我从小就是一个孤儿没有爹娘是个可怜人,我上还有个高寿的阿婆等我回家照顾,求您饶我一命!” 他心跳得很快。 顾渊总不能因为他这张脸就一剑把他杀了吧? 他想想也不该如此,他那大仁大义的师尊对于凡人一向是善待才对。 陆寒云紧张地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等着顾渊的反应,要是对方觉得他长得晦气将他丢得远远的才是最好,他本就无意与之再生什么牵扯。 陆寒云只得了顾渊的一声生冷的警告:“你最好是无辜的。” 不给陆寒云解释的机会,他偏过头,抬起手,朝着陆寒云就是一掌。 那一掌看着威力十足,但是打在人身上却不具备杀伤力,陆寒云原本被东得发僵的身体多了些许暖意,那是属于顾渊的真气在他的经脉里游走,只不过这也意味着,陆寒云从头倒脚从里到外也被其查了一遍。 陆寒云更紧张了,冷不丁的激得一身汗:“我真不是恶人……” 别的人最多辨别一下是人是妖,但是顾渊这样的人,灵核,仙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身份总不能在这时候就暴露吧?若是真暴露了,他才真不知道如何面对顾渊。 陆寒云抖了抖,却见顾渊久久没有动作,他瑟缩了一下抬起头,就见顾渊正怔怔地盯着他,持剑的手微微一颤,暗沉沉的眼珠带着突然生出的喜色像是毒蛇将他缠住,眼底甚至泛过猩红之意,就盯着他,像是要把他生吃了。 陆寒云看不明白,也理解不了。 他根正苗红,又非妖邪。 “仙人,可否放我回……” “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身体一轻,猛地尖叫一声,整个人已经被提了起来,直接飞到天上。 顾渊御剑飞行,提着他,不由分说地带着他飞向归元宗。 陆寒云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大喘了几口气,平静下来时更是脸色复杂。 他心里一阵语塞,顾渊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顾渊他大爷的!看这架势,实在是叫人唏嘘。 他注定是要回山矣。 师尊他疯了! 归元宗,乃是修仙界第一仙门。 这第一之名是因为首位道法大成的太清师祖由此出世. 而太清师祖登仙三百年后回到宗门,他曾放言千年后将会出现飞升者,说的那人便是顾渊,太清师祖算是顾渊的半个恩师,传说中圣贤托梦传道,而这位真仙也曾施梦传了顾渊三剑,这三剑便促成了如今的半仙。 归元宗稳坐盛名,而这里也是陆寒云从小长大的地方,他从记事起,顾渊就牵着他的手踏过山门的千阶路,和凡间传道授业的师生没有什么两样。 哎…… 陆寒云心中叹出颇为沉重的一口气。 而此刻,顾渊单手拎着他的后领把他当作个物件似的挂在空中,越过山门,那无影去无踪身法直接避开了看门的守门弟子,可怜陆寒云跟着吹了一路的冷风,只觉这躯壳里的魂都要吹散了,虽然他过去在山下偷懒的时候也会被顾渊捉回去,但是不至于现在这么狼狈。 回到上清峰的时候,天正黑,那山顶上的院子像是荒废了透着一股冷森森的可怕,虽说上清峰一直都是十分冷清不像其余四峰弟子众多,却不至于这般苍凉。 这院子还是顾渊直接从凡间连带着地基挖回来的,三间内室,简陋宜居,院中还植了一棵月桂,树龄比顾渊还要大,若是没有出现陆寒云这么一位人物,上清峰就只能用磕碜来形容。 顾渊提着陆寒云直接落在院子中,放眼过去甚至连盏灯影都没有瞧见,仿佛人气都被时间给抹平了,这最熟悉的地方反而叫他最觉得陌生。 渡元剑顺势就插在了月桂树底,顾渊的手还扯着他的后领,他只能歪着脑袋问:“仙人……你这是把我带到了哪儿?来这里做什么?” 他见顾渊这架势大概是没认出自己,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 陆寒云后脚跟还没有落地,姿势看着别扭极了,他尬笑一声:“能不能劳烦您先松一松手?我都要站不稳了。” 顾渊只沉默着,甚至吝啬给他一个眼神,他手臂一甩就将陆寒云直接丢进屋子里。 中间的屋子是属于顾渊的,丢人的那一下可不算温柔,陆寒云腾空落地摔得前仰后翻,揉着屁股和后背哎呦的叫唤了几声。 顾渊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把他往地上一丢后就从陆寒云的身体旁直接掠了过去。 啪——! 一声清脆的关门声,身后的门也合上了。 等陆寒云从地上爬起来时,眼前最后一丝的光线全都消失了,抬起头看黑得摸不着四肢,顾渊那白色衣袂从眼前带过他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抓,伸出的手只落了一个空,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其融入到黑暗里。 这里有很强烈的结界,陆寒云从被丢进来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了,在这屋子里,修为越低越觉得压抑。 顾渊为何把自己的屋子藏得这么严实? “仙人?”陆寒云没有方向地问了一声,他也不知道顾渊有什么目的和打算,手指在地上摸索着。 周围太静了,静得只有他挪动摩擦的声音,好像这屋子里就只有他这么一个人,这份死寂让他连带着呼吸都急促起来。 陆寒云此时和瞎子没什么两样。 这地上似乎有不平整的东西,指腹上有摩挲的感觉,看形状似乎蜿蜒得很长,鼻尖甚至带着一点腥气。 陆寒云避不开这股气味,他试图摸清自己周围有什么,还未判断出就听顾渊冷嗖嗖地开口:“收回你的手,不要乱碰,如果你不想变成残废的话。” 陆寒云手臂顿时缩了回去,他朝着声音的方向瞪了一眼。 是顾渊非要把自己提上山,现在反过来还要受他的脸色,而顾渊居然还会吓唬威胁一个凡人? 真是没天理! 尽管心里气得直咬牙,陆寒云还是只能做出一副惧色,他低下头:“仙人,我什么也看不见,您在哪儿?” “我,我害怕。” 屋子依然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回应。 “我一介凡人,本就无意冲撞仙人。” 陆寒云双膝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故意道:“求仙人……” “怜我。” 陆寒云的声音叫黑暗中的人动作顿时一僵。 他仅仅是维持抬头的动作,虚虚地朝前看。 顾渊终于舍得回眸看了陆寒云一眼,尽管没有一点亮光,他仍然可以看清陆寒云的脸,青年的样貌还透着一股年少的稚嫩,一头墨发虚虚掩着清瘦的脸庞,清澈的眼眸透着一股惧意,像是迷失一般无助至极。 可就是顶着那样的一张脸,却在畏惧他,多了羸弱的感觉,原本肖像的八分都减弱了两分。 而最让顾渊不悦的,是那相同的声音却吐出一个求字。 ‘求’。 求字难开,他何曾听过这个字。 “住口。” 陆寒云并没有因此得到顾渊的怜惜,而是一声冷漠的训斥,大概只有厌恶到极致才能发出那样的刺骨的声音。 顾渊看着他瘦小的身板,不满意道:“太弱了,你这般懦弱的性子有天赋也是可惜。” 陆寒云甚至听到了顾渊极其具有嘲讽的哼声,他自己也有些意外,不成想顾渊也会说这些尖酸的话。 如若示弱的方式都在顾渊身上行不通的时候,他也可就真是无计可施了,今非昔比,陆寒云总是习惯把对方看作自己过去的师尊,说说软话,顾渊就会放自己一马。 现在他已经不是顾渊的弟子,陆寒云摇摇头暗嘲一声,说到底,他也不过是因为幸运才得了顾渊的照顾,现在的他在顾渊眼里又能算作什么? 陆寒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晓之以理:“仙人,你总不能就这么平白拘着我,您与我等凡人不同,岂能黑白不分?” 他这话也落了一个空。 顾渊只掐了掐手指:“寅时已到。” 他大手一挥,就点燃了窗台边的火烛。 屋子里一下子有了光亮,暗黄的光线,墙面还有跳动的烛火的影子,顾渊的脸颊照亮了一角,眸光幽幽,拂袖间点燃了整间屋子里的蜡烛。 白烛围成了一个圈,光都照在了陆寒云的身上,他惊讶了一瞬,目光扫过整个屋子。 这房间里的布置处处都透着一股诡异,墙面上贴满了符箓,发黄的符纸上覆盖着新纸,一层叠着一层,几乎覆盖了墙面的每一寸位置,符纸还牵着红线挂满了铃铛,单看布置,就叫人觉得毛骨悚然透着邪气。 他抬起手,自己的手心还沾染了暗红的印记,那是人血凝固而成的血块。 陆寒云猛地朝脚底看去,地面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阵法,连血腥味还没有散,地面上几乎被血痕覆盖,那是顾渊的血。 陆寒云这下是真的腿软。 因为那阵法的正中央,还摆着一座冰棺,附着了一层法力,让人甚至察觉不到冷气。 那棺材里很明显还躺着一个人。 陆寒云即有些恐惧又觉得好奇,但是当他再想爬起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腿部像是灌了铁铅和着这地面黏在了一起。 “天门开,地门开,阴魂散,阳魂来……”耳畔传来轻微的念咒声,顾渊清冽的声音放平显得格外低沉,他似乎正在催动一种阵法。 仙人施法本该一身正气,但是就这周围环境而言,违和至极,处处都透露出一个诡异。 陆寒云人正处于阵中,他周围突然生出了一股牵制,将他的所有退路给封锁,假使这是一个祭坛,那么他就是一个祭品。 好事不来,坏事连连。 他真是倒了大霉,陆寒云想。 顾渊甚至连他说话的机会都不给,直接给他嘴也附带了一个封禁术,然后全心贯注都投入了起阵里,陆寒云只能瞪大着眼睛看这阵法在眼前催动实施。 顾渊口中念着咒语,目光也一直落在那棺材上,唇齿开开合合。 紧接着,墙面上的铃铛开始作响。 叮铃……叮铃,叮铃! 屋中自起风。 铃声的响动越来越激烈,满屋子的铃声灌入耳中,陆寒云觉得头疼欲裂,脑子里有一股抽筋剥骨的撕裂感 ,像是要把他从这躯壳里剥出去,他深觉自己那脆弱的魂魄给受不得这样的拉扯,要成了即将被灭的小鬼。 难不成顾渊这是献祭了他的魂魄? 陆寒云感觉脑子都万蚁在啃咬,一阵阵麻麻的疼,浑噩的感觉压迫着他的视觉,就连顾渊的身形他都看不清了,整个人都歪倒在地上。 别念了,别念了! 叫丧呢! 身下的阵法也在响应,红光浮动,一道道符文从阵印中涌出来,像是一个囚笼叫人窒息。 陆寒云捂着脑袋,拧着眉看着那扭曲的符文犹如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苍白的鬼脸,这阵法简直不要太邪门,他强撑着眼皮去给看,顾渊口中念着的咒,激响的铃铛…… 每一种联想都让陆寒云瞪圆了眼。 还真是要给他办丧事。 陆寒云侧目,与那冰棺两两相对。 那冰棺底下同样刻画着阵法,陆寒云仿佛都能瞧见了那棺材里模糊的脸庞,犯了一阵迷糊。 这是回煞大阵! 正道封禁的邪术之一。 顾渊居然妄想回煞?将那死人强行从地府中召回来,而陆寒云就成了其中的纽带。 屋子里宛若风雨大作,顾渊沉寂的眼眸中添了些神采,他多半在期待着,目光看着那棺材中的人,越发深沉。 然后陆寒云就看着顾渊手指带过一丝剑气,直接划开了自己的手腕,伤痕宛若沟壑,他似乎没有管顾轻重,滚烫的血从手上涌出。 衣袍下的那一截手臂上,还有遗留下的疤痕,一道道交错在一起,像是白色蜈蚣依附在手上,凸显得狰狞可怖。 血液像是流动的线,一路朝着前蜿蜒,最后到了陆寒云的脚边。 顾渊面色不改,以精血起阵。 这不仅仅是想招魂,更是想起死回生!逆天道之邪术! 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心头,陆寒云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 疯了!不是他疯了就是这个世道疯了! 顾渊都开始使邪术了! 陆寒云试着蹬了蹬腿,却难以阻止不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他嘴巴嗡嗡了两声,愤恨地瞪着顾渊,甚至于有些酸鼻子。 他心里头呸了一声,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就先栽在了顾渊的手里。 陆寒云僵直了脖子,也不知道那冰棺里躺着什么人,废得顾渊不惜动用邪术,而他就成了一个冤大头。 顾渊丝毫没有理会他埋怨的眼神,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陆寒云性命于他眼里犹如草木,他掐诀的手慢慢的放下,手腕上的血也凝注了,然后人转眼靠在棺材边,手臂伏在棺椁上。 陆寒云认栽,看着脚底下顾渊的血和法阵完全融合,这献祭之阵彻底被催动,一时间他被红光笼罩,而他那好师尊八成正等着和那棺材里的人情真意切。 顾上仙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我呸! 狗屎王八蛋! 陆寒云心里头已经把这两个人骂了数百遍,等到红光冲破整个屋子,心悸的感觉越发的明显,他才认命的闭上了眼睛。 他又要死了。 死不可怕,死得太潦草狼狈才叫他不甘。 在阵法要将他吞噬的时候,忽地,一道光明的佛印在他眉心一闪而过,硬生生地将其给吞噬的力量给挡了回去。 顿时一股暖流涌入了他的身体。 陆寒云身体一震,对突然舒适的感觉不明所以,原本魂魄拉扯的滋味也消失不见了,他喘息片刻,一身冷汗却是又惊又喜。 这红光飞快退去,他脑袋都不疼了。 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平安无事,喉咙处的封禁术都解开了,也就意味着顾渊那阵法已经结束。 冰棺中的人没有一点动静,地上的血液瞬间变暗,好似屋子里刮起了一道强风,墙面上的铃铛和符箓全都掉落摔倒噼啪响。 火烛近乎灭了一半,这阵法失败了。 陆寒云从地上爬了起来,原本抑郁的脸上都快憋不住笑。 顾渊有些错愕,他眉眼下一片冰凉,阵法反噬他器械式地抹去唇边溢出的血。 “为什么……” 他心中一滞,站在冰棺边盯着里头的人,声音明显酸涩发哑,原本生出念想失败得彻底,无疑是一种锥心刺骨的酷刑。 “明明是同源,该是最相近的人,为什么唤不回来?” 顾渊之所以会如此说,只是因为那回煞大阵至关重要的东西,乃是死者最亲近的人,但是关他丫的什么事?他才复生多久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吧? “为什么……”顾渊又问了一遍,他好似迟钝眼中只剩苍凉的悲意,身形一颤,扶着棺椁手攥紧血肉里,发白的脸像是要再呕出一口血来。 此类的阵法向来消耗极大,精血哪是随随便便就流的? 陆寒云盯着他手腕上结痂的手,能在大乘期修为的人身上留下疤,那伤口该有多深? 也许一次不够深,但是反反复复在同一处割开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那邪法顾渊一定试了多次,像是要废了那只手。 就算大乘期的修为这么折腾也会亏损,而这人还一副黯然失神好似失望至极的模样,他没好气地啧了一声。 顾渊简直是魔怔了! 陆寒云往冰棺走近。 他倒是要看看他死的十几年里,有谁能叫顾渊这么放不下,叫他那仙风道骨的师尊鬼迷了心窍。 顾渊是他曾经的师尊,是人人瞻仰的顾上仙,是能使出天下一剑的无双剑尊,若是有朝一日顾渊因他人堕落,才叫他更不甘心。 那冰棺设有顾渊的阵法,可以叫尸身不朽,里头躺着的人顶是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可是五官却是极好的,眉目舒展安静祥和,梳戴整齐,头顶发冠,高挑的身体穿戴的锦衣一丝不苟,配饰样样齐全,虽是一个死人也能叫人一览风采。 陆寒云当真是看傻了眼。 他盯着棺材,心愈发觉得急促。 这冰棺里躺着的,居然是他自己? “寒云……” 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呢喃声,像光驽的海潮猛然冲撞他的心胸,陆寒云身体一抖,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师尊饶命! 陆寒云咬紧了唇,连眉头都不经意间皱了起来。 那低哑的声音唤的不是现在的自己,可这短短的寒云二字,还是激起了他心底的起伏,带来深刻的刺痛。 冰棺中的人眉目紧闭,虽不再鲜活,但任谁见上一眼,也能想到那个出入尘世的翩翩白衣郎君,是个风姿卓然,温和灵动之人。 陆寒云曾经修为不及顾渊三分,可是仙者的气韵倒是学到了八分,他带着年少的朝阳之气,松柏的一样的颀长身躯立于顾上仙一侧,宗门道友唤一声“小仙君”,凡人称一句“小神仙”。 陆寒云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他以为自己死后,顾渊那样的人大概会念及师徒之情给他尸体一个体面,将他给葬了,就算得一个野土包他也全然不会失望,却不曾想顾渊会把他的遗体保留在自己的屋子里。 难不成,他每日都在与这冷冰冰的尸体作伴? 陆寒云不由吃了一惊,他借了别人的身,却看到了完好的自己,尸体真真切切,就连脖颈处还留着一道狭长的疤,白皙的皮肤下,那道深壑的疤痕反倒更加明显,成了最醒目的烙印。 所以,顾渊想要复活的人竟然是自己? 陆寒云一阵都没有缓过神来,他不禁困惑。 难道是墨钧在自己死后把自己的秘密全部都说了出来,因为不能反复鞭尸,所以顾渊想把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徒弟给抓回来,然后再狠狠教训不成? 只是他已死乃是事实,而魂魄已经进入阳世,顾渊饶是有大神通,也不能将这尸体复活再造出一个自己。 陆寒云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很快就压下多余的情绪。 他现在有比旧事更要关心的事,一个更大胆的猜测闪过他的脑海。 陆寒云直勾勾地盯着冰棺中的自己,既然尸体现在保留完好,那么他的魂魄会不会也就遗落在这具身体里?阴错阳差下他才回到了这里,这对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陆寒云越想越有些激动,直接上手就要去碰,只是手刚一伸出去就收获了顾渊一声警告。 “滚出去。” 顾渊许是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沉着脸,方才一言不发,现在就用着冷漠简洁的话将陆寒云打发,他低着头,那烛火映出他半张脸的轮廓,眉眼看着近乎空洞麻木。 陆寒云手腕一抖,那声威慑确实起到了作用。 可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身体一顿,偷偷地瞥向顾渊,他知道自己这般无名小卒入不了对方的眼才更加的大胆。 陆寒云飞快地伸出手,只是不等顾渊出手阻拦,他还没有摸近,就先一步被尸体上的结界给弹飞了,巨大是推力袭来,他后背直接撞在墙面上,落在地上,他趴着,腰仿佛都差点被撞碎。 “呼……”陆寒云吐出一口浊气,无语至极。 真是没天理,他摸一摸自己难道还不行了?顾渊居然在他的尸体上设了这么严密的结界,完全没有给他留有一点靠近的机会。 陆寒云实在是气闷,龇牙咧嘴的揉了揉自己的要散架的身体,直到顾渊阴沉沉的眼神看过来时,他才立马卖笑:“这郎君颇有风采,我这才忍不住想碰一碰,若有冒犯,还望仙人宽恕。” 他在顾渊面前总故意做出一股怯意,半真半假。 顾渊这会儿终于不再守着那副棺材,他站直身缓步拖动自己的衣袍,只道:“你可有遗言?” 陆寒云卖笑的表情顿时僵住了:“仙人这是何意?” “今日我必然会取你性命,无论是不是巧合,都留你不得。”更凉薄的话传来,顾渊已经站在了陆寒云的跟前,他用灵力洗净了手上的血迹:“念你是个有仙缘的人,我可以给你一种不太痛苦的死法。” “仙……仙人。”陆寒云瞳孔一震,本心存些许侥幸,但是顾渊无疑给他泼足了凉水,这是真要将他杀人灭口。 也对,这屋子里的事情都被他看得一干二净,顾渊自然不会留他性命! “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咳,咳咳!” 世人称顾渊为仙,佛道敬仰其为圣,顾渊那双手斩过千妖除过蚕食凡间的鬼,一柄剑护住了四方太平,上清峰上的仙是盛世中传出的名,而如今这双手却掐在了一个‘凡人’的脖颈上。 那双手下是滑动的喉颈是跳动的生命,与那毫无温度的尸体相比有着炙热的余温。 可这只是一具相似的身体而已,顾渊想。 他早年为弟子治疗根骨,对其魂魄的纹路早已谙熟于心,那身体里的人与他弟子魂魄不同。 陆寒云身体的血液一瞬间通体冰凉,直逼出几声咳嗽,他自己大概也没想到,自己少了一魂一魄反倒帮着自己藏过了身份。 只是他此刻笑不出来。 顾渊抬臂手心里浮出一道玄光,抚向陆寒云的头顶,他眼睛无情也显得深邃,全身透着一股悲天悯人的神性,可是这一掌要是盖在陆寒云的头顶上大概会震碎五脏六腑,连带魂魄一块儿陨灭。 陆寒云从牙缝里艰难地挤着话:“仙人!你,真不能杀我。” 他脖颈暴起青筋,就连脸都胀得通红。 “我嘴生得严,我发誓……我一定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顾渊不为所动,他动作不算快,只是盯着陆寒云的眼睛稍缓了片刻。 “我,我……” 陆寒云实在是没招了,他装惨没有用,现在打又打不过。 他慌张地瞥向冰棺,又看向顾渊。 他还未见过顾渊如此的眼神,疏冷得像是一块儿冰,可这块儿冰上又偏有着裂痕,好似非杀他不可,到最后杀他又成了极其痛苦的事。 陆寒云只能拿自己的小命赌上一把:“你,你想复活的人!我有……办法,啧……” 顾渊的手掐得实在是太紧了,憋得陆寒云直翻眼珠。 可就是这一句话,顾渊给了他余地。 掐着脖颈的手一松,陆寒云忙喘了两口气:“你真不该杀我。” 顾渊终于开口:“继续说。” 陆寒云迎上顾渊冷漠的目光,压着自己心底气愤道:“一般的回煞阵法对那棺材里的人没用,想必仙人比我更清楚,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就算穷尽一切换回来阳魂也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人,唯一的解法只有我知道!所以你不能杀我!” 顾渊果真给了反应,轻嗤一声:“你?又能有何作为?” “我虽是修为不高,但也并非普通!”陆寒云脑筋转得很快,过去看过的话本子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我先前说自己是个凡人也是迫不得已,仙人也看到了,我和那人长得相似,这种相似这并非是巧合,我生于隐世高山一族,族人稀少,只是方才见上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与他是一族的人。” “在我族中,诞生出两个相似的人乃是再巧合不过的事,我和他乃是同根同源,你想要献祭我无非也是出于这一点。” “你先前说你是个孤儿。”顾渊眼中多了几分厉色,“你说你还有个年老的长辈,需要我将人找回来同你一块儿见面么?我倒是想知道你口中有几句是真话。” 陆寒云不慌不忙,回道:“那是我胡乱编的,但是我后来确实成了一个孤儿,我族人年满十八就有出谷历劫,不论死活没有依靠……” 顾渊只道:“我会让你后悔在我面前撒谎,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也该知道修道的隐秘,在你尝到湮灭的滋味之前,我可以先将你抽筋剥骨。” 陆寒云见他那冷淡薄情的姿态,一声冷笑:“我欺瞒你是我的错么!谁叫你总是要杀我!” “方才一次不够!你还要再杀我一回么!” 他心里憋着的一团火直接就发泄了出来,一会儿献祭,一会儿威胁,陆寒云眼中带着怨气,不满,甚至有些委屈,心中愈发觉得酸涩,青年的眼眶有些发红,只是这激起的情绪又被他偏过头强硬地逼了回去。 可偏就是这一个眼神叫顾渊变了脸色。 那高台之上,青年手持利剑,他掌心漫出刺目的血,那是负累的伤口中源源不断流出的血,是他的血。 他弟子在疼,一样的质问的语气,愤怒的眼神,他疼爱的弟子在怨恨他的不公。 他听到了,却不曾想…… 顾渊沉默着,抬手就是一道掌风袭去,墙面上多了一道剑痕,这霸道的剑气可以直接削掉陆寒云的半个脑袋,但偏是移开了一寸,没有动他分毫。 陆寒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只破了一道小口子无伤大雅。 他讶然间,就见顾渊眸光顺着鼻梁落在自己手背上,转了转手掌:“那就说说你的法子。” 陆寒云顿时有些窃喜,顾渊就算有怒也不会杀了他,他的筹码居然押对了! 顾渊似乎颇为看重复生他这件事。 来不及究其原因,陆寒云立马放低了语气:“仙人,我发誓从此刻开始,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不会有任何欺瞒,只是我现在直接说个干净,仙人岂不是又要杀我灭口?” “仙人只需清楚,若是想救那人就不能动我,杀了我,就算你能力通天也无计可施。” 陆寒云毫不客气地反过来威胁顾渊,他心中颇有底气,毕竟顾渊既然会耐心陪着他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纠缠,大抵也是无计可施了。 他只需要抛出足够多的诱饵,而又有谁比他更了解自己? 顾渊沉默了半响儿,最后退了一步:“你需得给我一个可以相信你的理由。” 陆寒云悬着的心落下,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会有劫数,一生左右会有两劫。” 他撩起自己额头的碎发,露出一点朱砂的痕迹。 “这胎记就是天道留下的烙印。” “不仅如此,我们的身体上都会有残缺,我说的不是表面,而是修道者更关键的东西,无论问题出自哪里都没有恢复的可能。” 顾渊脸色有些松动:“继续。” 陆寒云接着道:“我会一种牵魂之法,乃是我族中人秘术,我族人年满十八就会出谷渡劫,此法专为我们这一族保命,非绝境不得使用,只需要给我一些时间准备,我就能将他的魂魄给唤回来。” “你说的倒是轻松。”顾渊嗤笑一声,寂静了许久。 时间,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沧海桑田不过眨眼间,可是等待是一件很漫长的时间。 他等了足有十二年。 “我比起仙人自然是不及万一,但是比起这牵魂之术,仙人却不及我,世上万千秘术,我也有我的本事。”陆寒云板正的跪着等了一会儿。 “信我一次。”他抬眸看着顾渊,带着期许。 只是对视一眼,顾渊就匆忙移开了视线。 陆寒云那张八分像的脸和原身最相似的就是那双眼睛,通透的眼眸不该长在一个怕死怯懦的人脸上,尤其是那一瞬的狡黠,是百年幻妖都无法模仿出的相似。 只是再像,也不会他要的人。 舒尔,顾渊道出一句:“莫要跪我。” “也不要跪任何人。” 哪怕有两分不像,但是他也不想瞧见这人跪着的姿态,他弟子从未求过人,这陌生的畏惧之色,就像是一道无形的墙,使他难以忍受。 陆寒云一愣,随即拍了拍腿站了起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寒云抬眸有些茫然,就见顾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人和他弟子除了魂魄,还有一处不同,这人的根骨完好是个极好的苗子。 极好的天赋和前途,这本该也是他弟子拥有的东西。 他墨色的眼眸中闪过一瞬赤红,清隽下是阴鹜的寒意,圣人皮,却非全然是善心。 这世上不需要肖像之物,他应该将那双漂亮的眼珠给挖下来然后直接碾碎,还有那最适合他弟子的根骨,比起原先准备那一个还要合适。 只是现在要这些也没用,他弟子现今醒不过来,顾渊眸中一片死寂。 莫名传来的敌意,陆寒云瞳孔一沉,下意识离顾渊退了一步。 “出去。”顾渊顿了顿,转过身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只说了这二字,他又自个回到了冰棺边,一身素衣俯身看着冰棺,脚底凝结的寒冰好像要将他用这棺椁同为一体,他的脸还是没有什么血色,苍白之色口中的血腥还未褪去,好似雪松脊梁永远是挺直的,瞧不出半点脆弱。 他师尊顾渊也是一个固执的人。 陆寒云不明白顾渊为什么变成今日这幅模样,也不知道顾渊到底在坚持着什么,他倘若就算在顾渊面前活了,顾渊又要怎么处置他?事已至此,他们这一对别扭的师徒又该如何相处? “人就算再冷,血也是热的,你失血过多……”陆寒云看着他的侧脸,抿抿嘴。 不容多说,顾渊微微挥手,房门一开,陆寒云人就已经被外力推了出去。 骤然间,门也合上了。 陆寒云:“?” 回过神来,他就已经被拒之门外。 他气闷的咬牙,这人根本不需要他一分一毫的关心!废了半天的口舌然后就被赶了出去?顾渊也没给他一个准话,要是他能下山就好了。 是了,下山去,然后离这人远远的,寻个清净地钓钓鱼,多惬意。 “别想逃,就算你在千里之外,我也可以取你性命。” 耳畔又传来顾渊威胁的话语。 陆寒云哼了一声,一剑千里穿心,用不着你提醒!他踉踉跄跄地走到院子外,一脚踹在石墩子上,石墩子纹丝不动他也泄了气,外头的雪还在落。 这漫天的飞雪,山间都盈满了灵力,可却是极其让人不舒服的那一种,陆寒云嫌弃地想,顾渊真是嫌自己的修为太多没地洒。 只是他成了那瓮中的王八,随便就叫顾渊拿捏住了命脉,陆寒云没摸到自己的身体,也感应不到自己的魂魄在不在那具空壳里,他属实是进退两难。 “嘁!”陆寒云愤愤地哼了一声,决心利用暂时同顾渊纠缠的机会把自己的魂魄找回来,然后再勤加修炼,这上清峰的灵气何等充沛,等过个一段时间,他再对上顾渊时,他势必不会像这样毫无还手之力! 呼——! 陆寒云打了一个寒颤,一阵冷风吹过来他就有些招架不住,他这一个晚上承受了太多,几经生死,结果现在可好,他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 放眼看去。 他自己的屋子不能进,旁边的是墨钧的屋子,他经过都要嫌晦气,或者说,他要是现在见到墨钧,大概会当面直接吐出来。 好在,墨钧现在似乎没有在山上。 除了顾渊那房中还有些许亮光,其余之处毫无灯火气。 陆寒云实在是没地方去,他假意摸索了一下,然后找到了以前厨子住的地方,虽然屋子里没有人气,但是总体还是干净整洁的,有床榻被子已经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他一个人窝在灶房后面的厨子住的小间里,心底思索着,现在那厨子该传到第几代了?因为他已经开始想念那传承的手艺。 尤其是红烧肘子和桂花鱼翅…… 师姐请你冷静! 陆寒云住在这远近闻名的仙山可比在启元城还要难受,冷衾凉席,他一向是贪睡的习惯因这腹中饥饿打破,这灶房里一点吃食也没有,顾渊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但是他却没有辟谷。 陆寒云全身上下就金贵自己的胃,他一大早从屋子里爬出来,然后打算下山找机会去弟子膳堂那里蹭吃蹭喝。 峰上不见顾渊的踪影,他踏过院子时刻意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到了这位大能给自己招来无妄之灾。 阳光下仍然飘着细雪,像是浮动着细闪碎影,坠落凡间的仙。 顾渊虽能有使天落雪的本事却不能更换天地。 高阳当空,陆寒云晨起后便吐纳增修吸收了不少灵气,头顶有阳光的滋味儿可比昨夜要好受得多,他身上又恢复了些许元气,现在看着虽是磕碜点,但不出几日他便能破了筑基的水准。 上清峰山下的大门是紧闭着的,这是唯一一条下山的路,陆寒云微微讶异,他还没有看见这扇门被关上的时候,那大门上都积了灰尘好似很长年头都没人踏足过。 他手掌摸上门扇,腕上还没有用力……便听到吱呀一声。 门缝松动。 山门豁然大开,山中立马传响钟声,山间一阵响动,白鹤绕着山间飞腾恭贺喜事。 大钟的嗡鸣几乎响彻了整个归元宗,那钟声一共震了三下,短暂却叫人震撼,直到余音散去才恢复沉寂。 陆寒云被惊了半刻,手还悬在半空中动作有些僵硬,心中已然明白了这扇门关上的意义,他撇撇嘴,一动不动就往天上瞧,心道,接下来可真就是热闹了。 因那上清峰的山脚下立马聚集了不少弟子,各个都是从远处匆忙赶来,漫天是御行的剑,一道道闪过的宏光落地,看架势是要将山脚下的那块地给踏破。 丹药,剑修,符箓,器修,各峰的弟子几乎都赶到了,他们身穿着整齐的弟子服,一个个剑眉星目,腰配桃木剑,看着威风至极都是不错的苗子。 只不过各峰仪态多有不同,如此整齐的场面倒是很难得,来人皆是又惊又喜,脸上挂着激动的笑脸。 有人道:“上仙这是要出山了?” “应当是真。” 人群中有人回答:“我今早还听说,昨夜启元城出现了异动,前去查探的弟子看见了上仙设下的阵法,估摸着,上仙这是亲自下山除妖了!” 众人闻之欣喜:“那看来便是千真万确了!” “呵。”站在前头的人手中抱着配剑,言辞犀利:“也不想想昨夜是什么日子!若有孽畜撒野,上仙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这雪……年年这个时候都没有停过,这么多年了,若是没这雪,我等都不知上仙还在不在这上清峰……” 陆寒云隐约间听到了开山钟的字眼,他曾在听闻过,宗门中像顾渊这般人物若是要长年闭关就会关上山门,设下阵法,等到大能出山之时就会震响钟声,传至整个宗门。 果真不假。 众弟子谈话间,陆寒云已经穿雾而来,那山间茂林,愣是压不住他高挑的个子,于众人视野间分外惹眼。 “快看!有人出来了!”他的出现立马引得一声惊呼。 弟子们一瞧见人影,纷纷躬身持剑行礼不敢有怠慢之处:“归元宗宗门弟子前来拜见上仙!我等恭迎上仙出山!” 重叠的声音撼动了整个山脚,气派至极。 那恭迎的话一说完,底下便鸦雀无声了,没听到回答,那前头的弟子们似乎有些许紧张,头压得更下了。 陆寒云没有接话,他慢悠悠地朝前走了两步,便有好奇胆大的弟子先一步抬头去看,看清了陆寒云模样不由发出一声怪异的疑问:“那就是……上仙?” “上仙岂是你能非议?” 他说完就被人拍了脑袋,又忙不迭地摆好仪态。 乌泱泱的人群人头攒动,还有人正后头拼命朝前挤:“让我也看看,我个子矮麻烦师兄师姐们体谅体谅。” 那是入门不久的新弟子,躬着背往人脚边的缝隙里插,人挤人,不是头撞上肩膀就是膝盖顶了腰,阵仗看着都要乱了,不知手腕匆忙一抓,忽地,就听到了一声大叫:“别伸手拽啊!腰带都要被扯掉了!” “那你抓我的葫芦做什么?那是我三年才炼成的!弄坏了你怎么赔?” “我……” 弟子间险些当场大笑出来,低着头听着笑话。 “噤声!”前头的弟子似乎是辈分最大,只是声音听上去尤为羞恼。 可是那笑声并没有完全收住,那爽朗的声音传进耳朵叫人有些异样的熟悉,师兄们皱起眉竖着耳朵去听,才发觉,那声音原是从对面传来的。 陆寒云虽然偷偷捂住了嘴,可惜笑意实在是忍不住,他问:“要是上仙看你们认错了人,可该如何是好?” 众弟子:“?” 那些个仪态庄重的弟子顿觉不对,抬起头来,就瞧见陆寒云立在前方正弯着腰低低地笑,他们一愣,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 更后头的弟子探出脑袋,眼中困惑至极,面前这人看着穿着打扮虽是简陋却不显俗,只是一头墨发随意披落,显得懒散至极。 这人并非顾渊。 所以……归元宗是突然多了一个人? 那些资质尚浅的弟子们看着自家师兄们徒然变了脸色,不由惊奇。 “师兄,那人你们可认识?” 一向稳重的师兄却一时失了神,半响儿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们眼睛看见的,是一个本该死了的人。 直到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听到了小师叔的声音?” “小师叔?!” “真的是小师叔?”人群里接二连三地附和:“我不可能听错,而且那人的长相!像!真是太像了!” 只是这些惊叹没有停留太久:“混账!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起死回生之术!” 有人撇撇嘴不以为然:“那也不一定,毕竟是上仙……” “上仙何等法力,万一……” 万一有叫人死而复生的大神通呢?毕竟他们上清峰的上仙已经闭关了这么多年,长老们都没有办法叫其出关,此时出山,没准是神通已成,这不,眼前就大变了一个活人。 前头弟子瞪了后方一眼:“没有万一!你们乾坤道法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若是叫师父他们知道,定会叫你们将道书抄个千百遍。” “……” 说到抄书,底下一下就没声了。 陆寒云放眼过去这宗门中又新添了不少生面孔:“祸从口出,话可不能乱说,我从出生起就一直都好好地活着,可不是死人变成活人,我也不知道你们口中的小师叔是谁。” “看你们这架势,是来见那山上的上仙的?那他多半是不会下来了,因为那山门是我推开的,与上仙没什么干系,你们这么多人,可要失望了。” 有人接话道:“那你是谁?又怎么会出现上清峰。” “那我可说不清楚,是你们上仙昨夜带我上来的。”陆寒云挑眉笑着:“要问,就要问你们上仙了。” 底下的弟子们一阵私语,还有人困惑问了一嘴:“方才说的小师叔是哪位?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年长的弟子警告一声:“不知道的事情就不要问,不然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那严肃的神色把问话的人给吓了一跳。 只不过,还是有胆大的人发出自己猜测:“难不成……那是小师叔的转世?” “不然,隔了这么多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人?” “……”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转世? 修道者只有魂灭,可没有转世一说。”可忽然间,传来一道女声,那声音冷淡得像是淬了冰渣。 这道声音不算响亮,来自人群最末,可任谁都为之一振。 陆寒云知道来人是谁,弟子们纷纷回头,就连他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对方已经走到跟前,弟子们脸色不妙,立马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大师姐。” 黑衣女子踏步而来,冷峻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弟子,只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弟子低头答:“辰时……” “辰时该做什么?” “当练剑。” 闻之,她点点头,又问:“那你们是各自的修行是都突破了?还是说,你们都将宗门的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是么?” “大师姐,我们只是听到了那钟声……”辩解的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 弟子们尽数低头,身后紧接了一句温润的男声,“长老师父们都没有吩咐,可你们却聚众偷懒,该按门规处罚,所有人从山下来回五十担水,不得用真气护体。” 弟子们顿时叫苦连连:“大师姐,大师兄,我们真的知错了。” 那说话的二人正是现今不渡峰为首的两位弟子——单映雪,喻飞英,其二人一直以来掌管着刑堂的大小适宜,各峰弟子都可以交于其处罚,一黑一白,被弟子们取名为“索命双煞” 单映雪冷哼一声,径直穿过人群,弟子们立马齐刷刷地让出一条道来。 陆寒云看着单映雪,有种故人相逢的错觉,对方满面寒风地立在那里,他在心里说了声许久不见,师姐。 陆寒云扯了扯嘴角,其实对他来说也不算太久…… 单映雪身着刑堂判官黑衣,身形修长,只是鬓见的一缕白发有些扎眼,她似乎是瘦了一些,看着比曾经更为冷冽。 陆寒云与之对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单映雪盯着陆寒云的脸庞,惊讶的眼神做不了假,但也只有一眼,她深吸了一个口气没有说话,那飘落的雪好似在那一瞬间模糊了眼中青年的脸庞。 喻飞英并肩站单映雪的身旁,向陆寒云问道:“你是上仙带回的人?” 陆寒云反应不是很快,只点了点头。 喻飞英又问:“你既开了山门,可知上仙的意思?” 陆寒云摇头:“我不知。“ 喻飞英没再多问,目光从陆寒云身上移开:“他看上去好像是个凡人亦或是难以看出深浅,单师妹觉得呢?” “单师妹?”对方不答,他又询问了一声。 “瞧不出,一试便知。”单映雪冷哼一声。 她朝前踏了两步,可是一对上陆寒云的时候整个人又好似绷住了,声音一下弱了下去,只吐出了三个字:“你是谁?” 陆寒云顿了顿:“在下……姓徐。” “徐?”单映雪脸色一时难看起来:“那你贯籍何处?可是从凡间而来?” 陆寒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装傻道:“我是个孤儿,摔过脑子忘了很多东西。” 单映雪盯着他飘忽的眼神,一声冷笑:“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人,还是妖?” “我当然是人!”陆寒云轻轻皱眉。 “好。”单映雪得了回答,嘴角扯开一个笑,只是眸光却一点点冷到了底。 一旁看戏是弟子们顿时吃惊:“大师姐要拔流光剑!” 陆寒云也察觉不对,就见单映雪的手腕已经握在了剑柄上,他吃惊,指着她问:“仙子!你我素不相识,你……你要拔剑做什么!” 单映雪抬眸,面无表情:“我这人也没什么讲究,不会成天喊打喊杀,但是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东施效颦,你皮囊仿得倒是不错,可却让我觉得……” “恶心。” 她重重的咬出这两字,腰间的剑就已经出鞘,脚尖点地朝着陆寒云飞快刺去。 “单师妹!”喻飞英同样出剑,飞身一截。 二者过了一招,剑刃相撞一声摩擦的争鸣。 “滚开!”单映雪手下的流光剑没有收势,一剑斩下,地上顿时多了一道剑痕。 喻飞英不退不避,他提醒道:“单师妹,你冷静一点,他是从上清峰而来身份存疑,更何况上清峰的一切事宜都不在我们不渡峰的管辖之内,于情于理你对其动手都不合规矩。” “若是上仙怪罪……” “上仙怪罪?我可不像你,更用不着你在这里做好人。”单映雪没给面子,手腕一抬,那流光剑的剑刃银光一闪:“多少年了?若是个少年,说是转世我也信了,可他偏偏不是,却还顶着那一张伪劣的脸。” 她眼中杀意颇盛,眼神一垂,可是话中却怅惘:“我倒是可以冷静,可他若是看得见,会寒心啊……” 喻飞英见此,只好收回了剑,叹出一口气来:“单师妹,注意分寸,不要伤及性命。” 单映雪手指轻轻拂过剑刃,抬头看向陆寒云身后的天:“会不会死在我的剑下,那就该看天意何为。” 陆寒云喉咙一咽,被单映雪用剑指着让他有些僵硬,那流光剑可是快剑,刀锋极利,他也没想到自己一碰面就会被刀剑相向。 单映雪冷哼一声,长剑竖指:“是你自己脱了这身皮,还是要我亲自来脱?” 对方眼中可见的厌恶,陆寒云却只觉好笑。 他刚躲过顾渊,现在怎么又来了一个? 陆寒云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这张脸就这么遭人嫌?虽然他这师姐把他当作是仿人皮的妖孽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就算他是妖,单映雪情绪未免也太冲动了一些。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陆寒云无辜地说,他低下头,抿了抿嘴,对着单映雪的流光剑瞪大了自己眼睛,看着惶恐不安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那颀长的身躯看着脆弱至极。 单映雪握着剑的手绷直了:“那就是你自找的!” 话音一落,一计凶横的剑直接朝着陆寒云刺来。 剑锋划开风幕,吹动了他一侧的长发,危险已至,陆寒云撒开腿就要跑,只是他的身形在一瞬间与单映雪错开,弯了弯唇,有过片刻的狡黠。 单映雪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讶,可是对方的墨发已经擦过脸庞,她剑法微微一顿,没有料到对方会有如此身法。 谁也没有注意到陆寒云那一瞬的动作,就见他不知怎么的和单映雪隔开了几步距离,他惊恐的大声囔囔,转身冲着人群里跑去。 陆寒云大叫着:“没天理了!仙子要杀人了!” 单映雪持剑,恍惚了片刻。 弟子们一时不所以,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推出去当作是肉盾。 陆寒云拽着一个就往前面推,嘴头上也絮絮叨叨的说着:“仙子,你怎的不得理还不饶人了?” 他看着身体不壮,不怎么结实,可是力气却不小,落到他手里的人看着毫无挣脱的机会。 “你们修仙的都是这般爱欺负人?” 弟子们已经大惊失色:“师姐小心剑——!” “师姐!你——冷静!” 那本是衣冠楚楚的修道弟子,现今为躲剑慌不择路,原本利落的腿脚也不知为何一时真气堵塞,不是被点了穴道就是中了邪。 他们慌张看着陆寒云,对方还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心想着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陆寒云就挤在弟子的身后,看神情似乎委屈至极,他指着单映雪道:“我自小就没爹没娘能活到现在就已经很不容易,本来以为能得仙人垂怜,结果现在又被人追着砍!我命怎么这么苦!” 弟子们难得片刻喘息,又听他质问:“你们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弟子们:“……” 师尊救我! “这就是你们平日里修炼的成果?”单映雪目光扫过众弟子,无人应答。 “荒谬。” 她倒也不是见人就砍,只呵斥了一声。 一对上单映雪的眼神,陆寒云身前的弟子顿时紧张地绷紧了脖子,好似身前身后有虎豹豺狼。 陆寒云则趁机在其背后对她做了一个挑衅的鬼脸,他盈盈发笑:“女仙子,看来你们的这些修道的人也不怎么厉害,我不过是一个凡人,这要是遇到了邪门歪道岂不是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若出事之际,何以捍卫正道?” 他此话一出,弟子间面面相觑,低下头一时觉得有些羞愧,毕竟陆寒云在其眼中就是一个普通凡人,在一个凡人面前跌份,实在是给宗门丢脸。 陆寒云不过简单嘲讽一句,倒不是想要整蛊这些弟子,他刚才拽来当肉垫的特意挑的都是器修药修的弟子。 器修药修者,体术不盛。 更别提他们本就对陆寒云没有戒备心。 “不想受罚,就都好好给我在一边呆着。”单映雪轻嗤一声,她单手持剑,手中剑刃悬于半空,一身袭地黑衣衬着笔直的腰背,犹如长鹰。 在他记忆中,单映雪的修为已经接近元婴,这十几年的时间也不知她修为精进如何,她为剑修一向快而狠厉,单映雪若是想杀他,大可以一剑穿心。 他这师姐,最喜欢嘴上不饶人,但是真杀过的人却少之又少,虽是待人严厉从不心软,却讲究公平公正,他不是行恶之徒,对方便不会伤及性命,陆寒云知道这一点,所以心底轻松一阵放浪。 弟子们不再是方才一副窘态,皆很识趣地避散开,陆寒云没了肉盾,身体就全然暴露在单映雪的剑下。 一剑劈在脚边,一剑落在身侧,剑刃擦过腰身,干净利落,单映雪只需区区三剑就封锁住了他的退路。 光抚眼,窥破正邪,生剑心,成剑道大神通,所以她的剑又取名为流光。 陆寒云看着像是毫无还手之力,留心他的人眼神中多多少少带有些失望,可现在实在不是他该展现的时机,这里可是归元宗,在顾渊那明晃晃的眼皮子底下,他所学大半都皆源自于此,便是使出一个踏云步都解释不清。 “你不还手?”单映雪直问,她眼睛盯着陆寒云带着猜测怀疑。 方才前两剑也只不过是在试探,她并没有下狠手,陆寒云却已经做出一副挫败模样,剑来时,他整个人徒然往后一倒,叫众人视线落了一个空。 陆寒云两手一撑躺在地面上,看着没有反抗的意图,倒是像是泼皮耍赖的。 单映雪剑指着他,他就自暴自弃地大喊了一声:“上仙!救命!” 单映雪神情愕然。 上仙二字一出,周围人身体皆是一震,他们纷纷抬头往高处远处瞧,许是担心顾渊会真应了这一句突然从天而降。 趁这空隙,陆寒云详怒一句:“你仗势欺人,上仙不会轻饶你。” 他皱起眉梢,神色可比方才看着要有底气,只是隔了好一会儿,众人都没有瞧见顾渊的人影,他这一声威胁成了空响。 单映雪嗤了一声,提腕一剑劈下。 剑修的剑都贯不好惹,尽管对方只是轻轻试探他也不想破皮流血,陆寒云身体贴着地,腿足暗中使了身法翻动了自己的身体,那动作快得没有留下叫人眼球捕捉的残影,流光剑顺势落了一个空,扎在他一侧的地面上,那声音却像是刺入了□□。 单映雪随即眉头一皱:“你——” 剑没扎在身上,陆寒云却已经先一步大叫出声,抱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滚:“砍人了!好疼,好疼啊……” 那响亮的惨痛叫声,惊得看客都跟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单师妹!”喻飞英见此,又提醒了一声。 单映雪长眉一皱,不为所动。 她横剑一扫,毫不留情地朝陆寒云又削了过去。 “师姐留人!” 忽地,人影闪过,从那弟子中窜出来一人,挡住了单映雪的剑势,那人急喘了一口气,生怕陆寒云被这一剑劈成碎肉。 侧过来的人影盖在了陆寒云的身上,陆寒云也不叫了,抬起脑袋去看,只见是一个清瘦的高个子,扎着马尾看着年纪不算大,他有些意外,没想到居然会冒出这么一个冤大头。 单映雪扫过那人,堪堪收住了剑:“屈高义,你不该拦着我。” 那个叫屈高义的高个子吸了吸鼻子,立马把剑收回拱手道:“师姐,我只是不忍心。” 屈高义? 陆寒云脸上的茫然一下消散。 他倒是记得这个名字。 这不是他带着一块儿闯祸的小萝卜头么?天资不错又是宗门中年纪最小,早年间他还曾嚷嚷着要把其收为义子,结果被反被人家的师父找上门在顾渊面前闹了一个大笑话。 那可是想想便要笑出声的嗅事,他不曾忘。 陆寒云难免因为这落差而惊异。 原来萝卜头都长得这么大了? “师姐……”屈高义眼神有些犹豫:“他长得那般相似,说不定真有什么关系,暂且先放他一马吧,等问过上仙再做打算,如何?” 单映雪冷哼一声:“我倒偏要看看他是个什么东西,修道不信鬼神,天底下可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若是妖人伪装就该死在我的剑下!屈高义,让开,这话不要我再重复第二遍!” 屈高义脚步退了又进,看着纠结万分。 “别走。” 这时,陆寒云忽地出声。 他终是没忍住回头看了陆寒云一眼。 陆寒云原本看戏的姿态变成了楚楚可怜的乞求,他抬眸仰望着,对上青年的炙热的目光好不可怜:“只有你愿意帮我,她要杀我,我不想死。” 他捂着胸口脸色很是受伤,伸出手扯了扯屈高义的衣角,这细小的动作无疑是在示弱,他躲在人的身后甚至不敢受单映雪视线的凌迟,对望时紧张得瑟缩,胆小至极。 屈高义眉头一皱,只是对视了一个眼神,他眼中又是吃惊又是失望。 陆寒云心底笑了笑对此反应甚是满意,若是旧习一时改变不了,但是他却最是知道如何表现得不像自己。 无非是新人身上看故人罢了,他哪里用得着这小萝卜头为自己挡招? 直到剑指在自己的颈间时,他身体才略显的僵硬。 仅是屈高义愣神之间,单映雪就已经飞身从他旁边侧过,修为间的压制尤为明显,一瞬间的步子快过众人反应,她提剑对陆寒云道:“可笑,他可护不住你。” 她剑锋快要抵住他的脖颈:“你平日里求人也是这般姿态?若他今日庇佑你,你是不是就要做那摇尾乞怜的狗?” 陆寒云不觉讽刺,只仰着脑袋委屈道:“仙子,求不了己自然要求别人,你话也不说清楚,我倒想知道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若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是可以改的,求你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我一个小小凡人实在是受不住。” 单映雪听着陆寒云的声音,眉头紧锁厌恶至极:“这般怕死,实在是无能。” 陆寒云只道:“人不怕死怕什么?仙子你对我一个凡人出手难道也算光明磊落?你杀了我就不怕背了我的孽债,失了剑心,你可对得起你手中的剑?” 他看向对方头顶的白发,语气缓和了几分:“白发由心生,年纪轻轻可不要成了婆婆。” 单映雪冷笑连连:“凡人?” “你方才避开我的剑法,用的是侠道传承的归息法,一个普通的凡人岂会?装神弄鬼,你到底是何人?” “是又如何?”陆寒云回道:“你知我传承了侠道,就更不应该对我动手。” 单映雪盯着他那一双漆色的眼眸,像是试图洞穿他内心的想法,微末的念想化成了一股炙热的视线,她又质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那一句吼声换来片刻沉寂。 良久,陆寒云只弯了弯唇:“我也想问问仙子你一个问题。” 他挺直了背,朝前探了探身体叫对方更好的看清自己这一张脸:“你到底是单纯厌恶我这皮囊,还是说,你厌恶的其实另有其人?” 单映雪手腕为之一颤,流光剑骤然放下,脸色已是难看至极。 她盯着青年的脸庞,厌恶这张脸? 不…… 单映雪目光沉了下去:“你该换张皮。” “我是先卸了你右边的手,还是左边的手?或者说,还是从食指开始?” “仙子,这可不行,我的手以后还要学剑的。”陆寒云歪了歪头,懒洋洋地笑:“你就算要杀我,也容我再说句话可好?” 陆寒云勾起唇,这一笑,倒叫单映雪看愣了神。 紧接着,陆寒云脸上徒然一变,就扯着喉咙大喊了一声,“师尊救命!” 师尊救命这四个字他说得尤为顺口,洪亮的声音穿透了风,单映雪身体明显一僵硬,凌厉的风劲涌来,抬起头,就见一点星光从天上落下。 果真应了他这一句,一柄长剑从天而降插在了陆寒云的跟前,随之打下一道威压,掀起一阵狂风吹向对面。 刺骨的风叫弟子们一阵瑟瑟发抖。 渡云剑,白衣仙。 此剑一出便知主人。 陆寒云只是吹乱了头发,他撩起碎发,抬起头朝天上看,就见顾渊浮于半空,目光正稳稳落在自己身上,只是迎接对方刺目冷心的视线,他漫上眉梢的喜色少了几分,心底倒是有一阵心虚。 只因他方才唤的乃是师尊二字。 单映雪后撤一步,带着惊讶:“上仙?” 白衣上仙正立于云端,俯瞰过众人,周身云雾散去只留下一道利风的痕迹。 各峰弟子到此,无非就是想见一朝仙人风姿,瞧瞧这位传说中剑道到了极致的人,却不想会成了现在这场面。 这荒诞的闹剧,止于此。 弟子们脸上尴尬,礼未失 :“弟子恭迎上仙出山。” 顾渊身形稳稳地落在陆寒云的跟前,上清峰的顾上仙,好似一股清泉,眉目间尽是疏离的冷。 “退下。”顾渊嗓音凉凉,他这话是对单映雪说的。 陆寒云见状轻轻勾起了唇,顾渊会出现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谁叫这暗中窥伺的仙人舍不得他死呢? 只是他没觉得这场好戏就此结束,霎时间,人影扑倒在顾渊的脚边,弟子们惊讶地盯着陆寒云大胆的动作,听他委屈道:“师尊!你不在的时候,他们都在这里仗势欺人,你可要帮我好好教训回去!” 众人看得呆若木鸡。 师尊? 这两个字可太重了。 陆寒云前后共唤了两次,谁敢在顾渊面前如此亲近,唯有那位故去的小师叔。 只是记忆中的小师叔和现在这个叫苦告状的陆寒云简直判若两人,分明声音一般无二,可却少了傲气,多了嗔念。 知陆寒云的弟子顿时失望无比,曾经的那位小师叔定然不会如此惺惺作态。 顾渊偏身倪视着他,好似看不见他眼底醒目的笑意,只道:“站起来。” 这三字听上去没什么温度,却不是责罚。 陆寒云这才站起身,两手还不忘去揉搓着眼底,好似脸上委屈地正掉着眼泪。 单映雪见此脸色顿时一白,忙问:“上仙,他与……” 顾渊回道:“并无关系。” 他这一声就否定了一切可能,单映雪脸上的血色消失殆尽:“那仙人为何——!” 顾渊微微阖眼:“这不是你该过问的,退下罢。” 单映雪眼中黯然失色,好似期盼落了一场空,她僵硬地收起流光剑,不再多言。 陆寒云笑着插了一句嘴,那张俊气的脸颇为得意:“顾上仙昨晚上就已经答应收我为徒,师尊,我身为你的弟子,难道随便谁都可以拔刀相向的么?” 闻言,一旁的弟子眼珠都险些没有瞪出来。 顾渊眉头微微一蹙,侧过身,看向陆寒云的眼神危险至极,可是陆寒云却仍是在笑,锋芒交叠,他将其警告的意思当作空气。 “此话当真?”单映雪悚然。 顾渊沉默,陆寒云立马出声抢话:“当然是真!除非你觉得这归元宗的上仙是个会失信的小人。” 单映雪仍是不信,她抬眸看着顾渊:“这人谎话连篇,上仙是否要交由我处置?” 顾渊开了口:“他是我带回上清峰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动手伤及性命,今日之事便就此揭过。” “我一向喜静,你们也无需多礼,都散了便是。” 说完他就转过身,不做停留。 那白衣从陆寒云身旁一晃而过,在他耳边捎带了一句:“回上清峰。” 转瞬间,仙人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了一地冰渣慢慢消退。 陆寒云微微一笑,悠然惬意。 这正是他想看到的,他笃定顾渊不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直接拒绝自己,这含糊不清的回答却没有否定他的话,无疑不是在众人面前抬高了他的身份。 礼尚往来,他总不能平白叫顾渊试探自己,而自己却不为所动。 “你们现在看到了么?”陆寒云扬气地挑眉道:“仙人迟早要收我做徒弟,你们都得对我客气一点知道么?” 弟子们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看着陆寒云心有余悸,只躬身道:“我等若是失礼,还望海涵。” 陆寒云扬起下巴,又冲着单映雪道:“这位师姐,你还欠我一个赔礼才是。” 单映雪沉默了半响儿,脸色比要提剑砍他时还要可怕:“你不配。” 她红着双眼,恨道:“上仙只有一个弟子!你算得了什么!上仙没有亲口承认要收你为徒,便什么都不是!你要是有什么不满,那就叫上仙去找我师父问责!” “届时,我单映雪甘受责罚!” 陆寒云嘴边的笑一点点僵硬,他神色一默,喉咙好似干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对方的眼神刺目烧灼。 一个徒弟? 这个徒弟指的该是墨钧。 他看着单映雪愤怒发红的眼,不禁想,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对他关照有加的师姐偏向了墨钧。 明明,一开始将他当作弟弟照顾的是她,得知陆寒云根骨有失替他担心炼药的是她,因为墨钧为他在顾渊面前打抱不平的也是她。 陆寒云原是个孤儿,可那个雪夜之后,他有了师尊,有了长姐。 可又有一天,这种关心通通都落在了墨钧身上,现如今都不忘维护,难道在他师姐心里,他就这般不及墨钧,甚至都不配与之相提并论? “单师妹,够了。”一旁的喻飞英无奈开口:“你不该迁怒于他。” “你若想讨好卖巧,没人会拦着你。”单映雪没给什么好脸色,当着众弟子的面提着剑,愤然离去。 喻飞英瞧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单师妹是不渡峰的弟子,行事冒犯,我代不渡峰向你赔礼,还望海涵。” “不必。”陆寒云只摇了摇头,恨不得将脑袋里那些多余的情绪通通都摇出去。 弟子们个个散去,他说完就只身一人往山下走。 人影渐行渐远,就消失在这山林间。 归元宗各有四峰,行事作风各有不同,偌大的宗门里自然不会连一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陆寒云僵硬的脸上又扯出一个笑来,他随手拉住了一个脸生的弟子,慢悠悠地把手臂架在对方的胳膊上。 弟子顿时紧张,不知如何应对,结巴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陆寒云舔了舔干燥的唇,笑眯眯的,看得那弟子一阵心慌。 “弟子膳堂哪里走?”陆寒云拍了拍自己发瘪的肚子,苦恼地说:“我饿了,麻烦你带带路。” 我像我自己 上清峰小师叔是何等的人物! 这位刑堂常客作威作福数十载,遛猫逗狗折腾过大小灵宠,不忌酒肉,是曾贪杯喝醉了,酒洒了上仙一身也能安然无事的人,他身上总是有些凡间的小玩意,叫那些苦修的弟子们眼羡口馋,期待着这位风云人物心情好时分点肉羹。 只是现下。 陆寒云,无人识。 陆寒云心里有些失望,他竟不知自己当初造下的那些无人能超越的光辉事迹居然也会有失传的一天!新入门的弟子甚至都不知道宗门中有他这人存在。 他心情有些发闷,好好饱餐一顿才慢悠悠地回到上清峰,山上没有吵吵闹闹的弟子,上清峰依然是冷的,尤其是那天上还在落雪。 陆寒云却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推开院子的门,微微抬起头,就见顾渊站靠在月桂底下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渡云剑立在树下中央,那雪的来源正出自这剑,看似静谧,却又危险至极。 他刚踏进门一步。 顾渊倏尔睁开了双目:“我说过叫你回上清峰。” 陆寒云对上其目光发愣一阵,随后走进院子,漫不经心地说:“我现在不是回来了么?仙人当时可没说时辰。” 顾渊的视线随之移动,陆寒云就硬着头皮与之对望。 顾渊在人前是像是脱离俗世的真仙,而在现在的陆寒云面前时,有着分明的情绪倒更像是个人,他道:“我不杀你,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动别的歪心思。” 这话实乃当头一棒。 陆寒云顿住脚,回道:“歪心思?在您面前我哪里有这样的胆量?您这么说,那我可真是冤枉。” 他虽早猜到顾渊会一阵兴师问罪,可顾渊一字一句犹如切冰碎玉,他听了仍是觉得大煞意境,皮笑肉不笑:“我在山下耽误了一些时间是在吃饭呐。” “师尊,像我这样辟谷的人是需要进食的。” 陆寒云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促狭的笑。 只是这声师尊唤出来,顾渊眼神倏地阴沉,他眼底的冷漠清晰可见,近乎是生了怒。 周身一时气流翻涌,就连渡云剑都发出激烈的嗡声颤响,那月桂被吹得吱吱作响,警告的意味儿甚浓,却没有落在实处。 看着好似下一刻就要起阵除邪妖了,也不过只是起了风声。 陆寒云不慌不忙,只是勾在唇边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你在发怒?” 顾渊只道:“我何时允许你唤我师尊?” 下一瞬,他就已经立在了陆寒云身前,瞳中深不可测,直勾勾盯着他问:“我又何时说过要收你为徒?” 陆寒云单独与顾渊面对面,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吞咽一口气:“仙人是没有说过,但我那时候开口也只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危着想,上仙此时冲我发火,我多无辜。” “方才仙人也瞧见了。” 他换了称呼,偏过头:“那人二话不说就提剑砍我,其余人也就看看热闹,要不是仙人您及时出现,我就成了那剑下肉泥,我不该为自己着想么?若没有仙人你名正言顺的庇佑我怎可安心?” 顾渊继而问:“那你为何唤出师尊二字?” 陆寒云睁大眼睛:“嗯?” 顾渊又迫近了几分:“你如何笃定我会出现,又会突然叫出那两个字?” 也正是陆寒云喊出的师尊二字,他才一时失手使出了渡云剑,那熟悉的声音穿透心底,身体下意识的举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诧。 陆寒云一时声音放低了:“我……” 顾渊厉声道:“你需得说清楚。” 他眼睛一直盯着陆寒云那张脸,将其眉眼看了一遍又一遍,好像下一刻他那一双修长的手就要掐在陆寒云的脖颈上叫他严刑逼供。 陆寒云怔然,见那肃冷的脸庞泛过一瞬地急切。 他甚至怀疑顾渊是不是看出了一些什么,心虚地皱了皱眉,又往后退了一步,仍是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哪有那么多理由?” 陆寒云说:“因为我想活命,所以就这么喊了,我喊仙人的时候你可没有出现,人急了,自然什么也能叫出来,你就算我叫你天王老子也行。” 得了回答,顾渊神情一滞,浑浊黯淡。 陆寒云便没心没肺地笑:“怎么?仙人对我这个回答不满意?” 只见顾渊忽地抬起手,一指点在了陆寒云的额头,抿住的唇绷成一条线,可见执拗。 陆寒云身体一僵。 随着皮肤的接触,顾渊的一缕灵识也涌入了陆寒云的身体里,怪异的感觉压迫着他脑袋,眼珠附了一层金光,他好像看见了一个通体白莹的人,只见轮廓大概是个少年,正在他面前使着剑。 陆寒云顿时觉得头有些发昏,他身体歪了歪,一时浑噩。 顾渊眉头拧得愈发的紧,那躯壳里的魂魄,他就算是用灵识探查,可是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 魂魄不同,就意味着不是同一个人。 半响儿,顾渊终于收回手,一切恢复原状,他又将陆寒云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几乎肯定的想,这人身上还有他尚未知晓的秘密。 那个使剑的少年也消失不见了,犹如一场熟悉的错觉,陆寒云沉呼出一口气,眼前这才恢复清明,他甚至不知道顾渊方才做了什么,就听他发冷的声音: “今日之事不会再有下次,我不取你性命,你不便会死。” “从今往后,也不准再唤那两个字。” 陆寒云耸了耸肩:“只是一个称呼也不行么?在别人面前假装一下师徒而已,又不叫你吃亏,你就这般厌恶?” 顾渊语气生硬,抬手便往陆寒云身上施了一道法印:“我一生只有一个弟子,你也不必成日担心自己的性命,我已在你身上施了一道结界,可保你平安,但是师徒,不可,便是逢场作戏,也不可。” 陆寒云脸上的笑容收住了,唇角垂了下去:“你这一辈子都只有一个徒弟?” 顾渊答:“是。” 陆寒云又问:“只有一个?” 顾渊脸色不好,或许是不想与他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你想说什么?” “一个便一个。”陆寒云匆匆转过头,他声音有些发闷:“我还以为像你这般有能耐的人,该会有人多弟子。” 顾渊嗤了一声:“言传身教 ,一个足矣。” 陆寒云低下了头,他僵直在原地,连肩膀也耷拉下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谁稀罕……” 一个徒弟,真是好极了。 他那师姐如此说,顾渊亦是。 可是从顾渊口中说出来,就像拆穿了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底皆是自嘲的声音。 所以,陆寒云在他们眼里到底算什么? 他真想问问他这个好师尊,上清峰是不是连陆寒云这个名字都要抹去?他在这人心底就如此不堪已经成了不能提及的羞耻? 那顾渊还费劲心思想要将他复活做什么?是恨不得再把他凌迟一遍,让他再见证墨钧和他的师徒情深? 陆寒云面上情绪看着平淡至极,盯着顾渊的背影心中却一阵压不住的愤慨。 “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顾渊回头看他:“你该做些正事让我看到成果,我不想等太久。” 陆寒云扑哧一声冷笑:“上仙急什么?这秘术我必须小心布阵,东西都还没准备齐全,若是强行起阵只会功亏一篑,上仙如果想要阵法失败,我大可以现在就做给你看。” 顾渊难得没有接上话。 陆寒云又伸了半个懒腰,顺嘴就说了一声:“而且我这人吃饱饭后一般不干活,还要再喝喝茶,晒晒太阳,不然只会影响我晚上办事。” 谁知,轰隆——! 他尾音一落,脚边顿时炸开一片冰渣。 顾渊徒然一道剑气袭来,厉声质问:“谁叫你说这样的话?” 陆寒云抱住自己身体抖了抖脚,旋即怒了:“你又发哪门子的疯病?” 他指着顾渊道:“你修为高,我不过微末之人比不得你这位上仙,但是你若这般动手动脚,那便是取了我的性命,我也不会帮你!” 顾渊说:“你想和我谈条件?” 陆寒云直笑:“仙人若是想错失机会,我也没有说不的权力,狗急还要跳墙呢!如果你想成日里守着那一具尸体,你大可以动我!” 陆寒云联想到方才自己说的话。 是了,那也是他死前的习惯。 而顾渊俨然一副受了刺激的样子,他不由说:“我爱晒太阳怎么了?我不仅爱晒太阳,我还喜欢泡澡,喝茶,这些都不过是我的一些习惯,怎么?仙人,你不会是觉得我这是在故意模仿谁?” 陆寒云抿抿嘴,哼笑一声:“那我可真冤。” 顾渊脸色一沉,像是被戳中了心思。 陆寒云觉得更可笑了,他仰着头,与之直视:“上仙,你觉得我像么?虽然我这张脸缺了料,但是别的地方却没什么差别,你要是你愿意听的话,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细节。” 青年低低的笑声好不惬意,就连呼吸都打在了耳侧,顾渊也没想到自己会容许对方的靠近,他神色一变,脸都有些发白,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你不是他,我也不会……把你当作他。” 陆寒云却又笑了:“可你透过我,又在看谁?” 顾渊站定着,无话可说。 青年每一处相似的眉眼映入眼帘好似一种酷刑,像他却不是他,相似却不能缅怀,他只能看着这个鲜活的人,被他声音刺痛,被他的视线灼伤。 陆寒云这次笑出了声,他笑得散漫不羁,不知在笑谁:“那人真是可怜,你觉得,他会高兴你在别人身上寻他的影子么?” 顾渊说:“绝无可能。” “那自然是最好。”陆寒云听了却觉得讽刺,舔了舔唇,好似轻蔑的眼神:“你真这么在乎那人,那人怎又会死?” 顾渊看着陆寒云故意挑衅的姿态不为所动,只是察觉到了对方隐约的怒气。 他似乎是在,怨? 怨何? 顾渊不知陆寒云眼中情绪从何而来,却也会随之心悸,他攥紧手掌,掌心一时皮开肉绽,指缝间流出刺目的血,可是掌心的痛,远不及心痛。 陆寒云仿佛成了洪水猛兽,叫这处事不惊的仙人自乱了阵脚。 陆寒云还从未见顾渊如此失态的模样,他心中发笑,甚至有种报复性的快感。 他当初寻死,并非是单纯找死,不过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索性早死留留自己的脸面,至于顾渊,他相信他这个普世救人的师尊是会愧疚的。 像顾渊这般奇人强迫不得威胁不得,身有傲骨,杀他辱他,他都只无动于衷,唯独叫他愧疚,倒成了唯一的报复。 他要报复顾渊?其实也不尽然。 是他自己杀死了陆寒云,而今,他又被杀死了一次,顾渊连他的存在都要抹去,陆寒云为自己不平。 他沉下脸,语气平静:“仙人,容我再多嘴一句,我们一族的人向来不喜欢寒冷,你落雪,那棺材里的人也不会高兴。” 顾渊眸光好像蒙了一层灰,一时失神。 陆寒云对其全然没了惧意,说:“我布阵需要在那屋子里,你要放我自由出入。” 顾渊的行动给了答案,他长袖一挥,便将那屋门的结界给解开了,他只警告说:“不要妄想碰你不该碰的人。” 陆寒云抿抿嘴,没想到这一点被顾渊压得这么死。 顾渊接着说:“膳食我会叫弟子给你送上山,其余的时间,不得随意离开上清峰。” 陆寒云追问:“那我的生活起居要用的东西呢?你总不能连这些权力都不给我!” 顾渊答:“我会给你一并带上来的。” 陆寒云还试图讨价还价,却被突然一声鹤鸣打断。 那一声鹤鸣,从那空荡荡的云雾山间传来。 “顾上仙!”远远的一声呼喊,上清峰这寂静地竟然来了人。 那腾云驾鹤的架势,陆寒云也知道来的是何人。 归元宗一共有三位长老,来的这位便是其中的大长老,他修为不及顾渊,却是养过真龙的灵宠界大能。 顾渊随即扭头对陆寒云道:“进去。” “去哪?” “屋子。” “哦……”陆寒云态度不怎么好,啧了一声。 真是会使唤人,陆寒云在背后瞪了他一眼,随后乖乖地往屋子里走,他躲进了顾渊的房间把屋门轻轻一关,就贴在门缝边偷偷听。 “顾上仙近日可好?”那鹤落下,大长老下了坐骑,落在院子外,他不高体型偏圆是个看上去是个很和蔼的人,得灵宠亲爱。 顾渊回过身,对来人道:“大长老,找我何事?” “我听那钟声险些以为是人老迷糊了,听到弟子们议论方知你是真的出来了。”大长老捋着长长的白胡须,笑了笑:“顾上仙百年出关,我自然是要来见见的。” 顾渊轻点了头。 大长老朝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顾渊身后,又笑道:“上清峰如今只有你一人在?凡人金屋藏娇,顾上仙撅弃红尘之人可不兴这一套。” 顾渊对他的说辞略有不悦:“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有弟子说,有个和……”大长老顿了顿,也不再拐弯抹角,他眉头一皱有些紧张地问:“顾上仙,你当真将那师侄给找回来了?” 顾渊垂眸:“并无。” 大长老问:“那是何人?” 顾渊道:“只是相貌相似的一个人罢了,无关紧要。” 大长老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是如此。” 他脸上露出了喜色:“顾上仙,此次出关,宗门事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往日之事不可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该随我去长老堂了。” “我暂时不会闭关。”顾渊点了点头。 “暂时?”大长老沉吸了一口气,便听他忽地问了一句:“若有人复生,他的魂魄会变么?” “自然不会。”大长老回道:“先不说复生有违天道,魂魄乃是一人之中枢要害,若是不同,岂会是同一人。” 见其不语,大长老眉头一皱,提醒道:“这世上不乏有些奇例,若是有相似之处……顾上仙,若是执意叫新人顶了旧人,旧人心寒,新人何辜?” 顾渊声音沉下了:“我明白了。” 大长老又问:“那人你又如何打算。” 顾渊回道:“过些日子,我会送其下山去。” 大长老方才放心。 又是一声鹤鸣。 陆寒云听到声音便知道,大长老已经走了,他这才退远了几步,又等了一会儿,而屋外已经没了动静。 顾渊似乎也走了。 顾渊当真是会放他走? 陆寒云摇摇头。 他转身走进那屋子里,和自己的尸体打了一个照面,先前阵法失败弄得屋子一片狼藉,现下却已经布置得整整齐齐。 他站在了顾渊的位置上,看着冰棺中的自己一阵别扭,只是这冰棺里的人设了结界,他该怎么做才能避开顾渊查探自己的魂魄呢? 我真难,陆寒云想。 他手掌落在那冰棺上,指腹摸过不少凹痕,有一双手在这拂过的痕迹,那尸体上还裹着一层浮动的玄光,他从没这么仔细看过自己的身体,好似每一寸肌肤都是纯洁无瑕,比他生前还有干净。 他不禁想,顾渊此行又是为了谁? 因为心里有愧,所以想复活他好将他这包袱甩开?陆寒云想不到别的理由,他攥紧了拳头将那墙上的符箓都撕了个干净,像是月桂,洒了一地。 他不觉得解气,又看向脚下的阵法。 谁知这时,咯吱一声,身后的门被推开了。 陆寒云听到响声,作乱的手立马收了回来,他盯着门口看,起初还以为自是顾渊进来了,可是先吹来了一阵浓烟。 那浓烟立马充斥了整个屋子。 陆寒云愣了一会儿,那白烟有一个浓烈的怪味儿,他咳嗽了好几声,意识到不对立马假装中毒,身体一软,歪倒在冰棺一侧。 似乎来者不善,陆寒云已经试着运通灵气,掐诀的手藏在背后,他眼皮扯开一道小缝。 那门彻底打开,压来一道阴影。 等到白烟散去,陆寒云目光扫过门口,在下方才寻到影子,看到来人,他微微吃了一惊。 这客人似乎还不能算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猫。 通体发黑,尖耳朵,还是有九条尾巴的猫。 被觊觎了! 这只九尾黑猫直接闯进屋里,轻盈的身子三两步就窜到了棺材上。 九条圆尾晃动着投射出一个巨大黑影压在墙面上,紧接着的一声猫更叫让陆寒云觉得头皮发麻。 黑猫坐棺,无论是在坊间民俗还是在修仙道上都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中,常常是冤魂不散,起尸成僵的征兆。 陆寒云就自己而言也算得是阴魂不散,不巧,他魂魄还丢了两片。 他一动不动地靠在冰棺底下,眼皮只扯开一道小缝,就见那黑猫竖瞳深邃,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棺材里的人,发出一声猫叫却说出了人话:“原来藏在这里,真是叫我好找。” 九尾猫舔舔了爪子,随即朝冰棺里的人扑了过去。 像猫,狐,这类很灵性的精怪,尾巴可是要修的,九尾成仙,这猫妖已然成了气候,渡劫后便是有机会成妖仙的。 只是猫妖乃是阴修,九尾更是大阴,天道正阳之气与之相驳,这世上还没有成仙的猫。 对方至少不是冲着现在的自己来的,陆寒云微微松了一口气,而那猫急切伸出的猫爪子在摸上尸体的时候,也像昨夜的陆寒云,立马被顾渊施加的结界给惊触弹开。 猫叫声都变了一个调,不算大的身体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尾巴僵硬地竖着。 看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觊觎自己的尸体,这猫妖,似乎也是看中了。 陆寒云撇撇嘴,他虽然知道自己英俊潇洒是个可人,却也不至于死了还吸引只猫妖来,那妖许是看上了什么,他倒是不担心这猫会成功将他尸身带走。 方才结界触动,就算顾渊在十万八千里以外也定然是察觉了。 能不能在顾渊的手上抢人,那可就要看这猫妖的本事。 那猫妖一时不察,顿时骂出了声:“堂堂剑尊顾上仙,居然是一个喜欢私藏自己徒弟尸体的变态。” 这话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 那尸体上的结界可不容小觑,九尾猫发出刺耳的一声叫声,猫爪子都差点被烧掉一层皮,它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阴影拉成了好几倍,猫的身形都融入了黑影里,再显露出来的时候,猫妖已经化成了一个人。 它扭了扭人体的脖子:“真是费劲。” 九尾猫妖变作了一个男人再走到了棺材旁,一身黑衣露出健壮的肢体,抬臂一拳砸在结界上,两者间的力量相撞发出巨大了声响。 结界看着完好无损,猫妖似乎有些急躁,一拳接一拳,拳面上砸出了血。 这妖看着像是在使蛮力,可是没到一会儿,陆寒云也不知道这妖施了什么法术,他眯着眼睛,就见那阵法愈发的薄弱,在不间断的动作下,甚至开始出现了裂痕。 猫类的妖精的极阴之血恰巧可以削弱顾渊的结界。 又施加了一拳,黑猫蓄力之下,结界终于碎开,那冰棺中的人更加的清晰,精致的眉眼撞入眼睛里,猫妖笑了,猫叫声带着尾音。 人眼变成了猫眼,眼珠子里泛着狂热,猫妖盯着尸体焦躁的舔了舔唇:“真香啊……比我第一次闻见的时候还香。”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完好无损,我还应该感谢顾渊,只要吃了你,大爷也能成仙了。” 陆寒云听了大为震撼:“?” 吃谁? 陆寒云听见了几声得意的猫叫声,随后就见那人脸上长出猫毛,人嘴撑开成了一张大嘴,尖锐的两颗牙齿看着像是毒蛇,接着就朝着棺材的人咬了去。 这猫妖要生啃他的尸体? “等等!”陆寒云立马翻起身,大叫了一声,他脸上骇然。 “嘴下留人!” 他藏在背后手早已等候多时,一指出,灵光化作剑气飞了出去,堪堪擦过那猫妖的脸庞,威力不大,却叫那猫妖止了动作。 猫妖歪了一下脑袋,又变成了人的脸,直愣愣地看着陆寒云,呆愣的那一瞬,像是被弹晕了。 陆寒云站在棺材后侧,摆好了姿势与那猫妖对峙,只是方才那一幕实在可怖,他心有余悸的咽了喉咙:“妖孽!你……你不要妄想行歹事!” 猫妖同样可见的震惊,它盯着陆寒云,甚至有片刻的愣神,紧接着,它又仰起脖子朝他的方向闻了闻。 随后,那眼珠中可见的,强烈的兴奋。 陆寒云对视一眼,顿时深感恶寒,它那副模样明显像是要抱着他这活人直接啃了。 倏地——! 渡云剑来! 长剑从屋外瞬间朝着猫妖背后穿刺而去。 狂风也随之呼来!剑随厉风。 顾渊到得很是时候。 猫妖被惊吓了一瞬,身体腾空而起,躲闪之时直接掀翻了整个冰棺。 结界松动,没了顾渊灵气的维持,砰的一声,这冰棺瞬间被砸了一个粉碎。 眼见那冰棺中的人落下,陆寒云赶紧扑上前将人给接住了。 寒体一具,落到自己的怀里。 “嘶……”陆寒云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缓过神来时已经摸稳了自己躯壳的手臂,惊讶间不知该不该欢喜。 他倒是要感谢这只猫妖,顺手帮他解决了一大难题。 “该死。”猫妖脸色难看,渡云剑的威力不容小觑,它不甘心地看了陆寒云一眼。 紧接着渡云剑再次刺来,它不再犹豫的飞快地朝屋外跑去。 月黑风高,顾渊踏风而至,一道疾驰的银光从屋子里掠出,渡云剑就顺势飞回了他手中,他眼底扫过那逃窜的黑影,没有迟疑,翻手便挥出去了一掌。 那一掌使出了七成威力,猫妖动作再快也被迫接了顾渊这一掌,它九尾拼尽全力护住自己却被震开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痛呼一声! 霎时间,猫妖的人形散去变回了黑猫往草里窜。 顾渊没有多看一眼,只身飞进屋内,他脚一落地,就见冰棺的碎了一地的残骸,和正两眼失神的抱着尸身的陆寒云。 尸体半个身体落在地上,像是与世相离的谪仙坠入凡尘里,即将化为枯朽。 顾渊见此一幕只觉心悸,他翻手将陆寒云人给推开,衣袂翻飞像是从眼前晃动的白绫。 陆寒云脑海里闪过吊唁的灵帆和密布的铃铛,还有符文咒阵,以及,回煞的呼唤声,他的心跳跟着一块儿急促起来。 顾渊揽住尸身直接抱在了自己的怀里,“陆寒云”的手臂上已经出现明显的尸斑,这具空壳看着濒临腐烂,死人保养得再好也带着沉沉的死气。 顾渊似乎怒了:“我一直用玄冰温养,若是与人体相触就会腐烂,谁准你一直碰的?” 那阵法被破,尸体离开玄冰就开始异变,最不能长久与活人相接触。 可陆寒云没闲工夫管这些,他被推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木讷的站在一旁。 只因那身体并没有和他产生反应,他的魂魄没有遗留在那具身体里。 一时希望落空,就只剩迷茫。 他定眼看去,顾渊正护着‘陆寒云’的脑袋,庇佑爱护的姿态像是儿时师徒温存般,小儿蜷缩在师尊的怀里,大人的手掌抚摸着后背,他便亲密的贴着胸膛沉沉入睡。 顾渊满心满眼地抱着自己的尸体,冷然处事的仙人眼底可见的慌张失态,他语气中浮现责备,可是更多的是自责,他对待那空壳时却是小心翼翼,手掌轻轻拂过脸颊,视若易碎的珍宝。 陆寒云看在眼里,心底却有种说不上怪异,那态度像是对待襁褓中脆弱的婴儿,这样怀抱的姿势,在他成人之后就再未做过了,数十年间的相处,走到今日反倒没有初相识时亲密。 顾渊拂袖散去灵力将冰棺恢复原状,又将尸体抱回原地,他眼眸被冷冰冰的躯壳填满,浅显的情绪,皱紧的眉,最后蓄满了隐忍抽回了手,又覆上了一层更严密的结界。 陆寒云这慷慨救世的师尊顾渊看似有情可偏偏最是无情,他曾想得到那份独有的爱,赔上了一条命也没有得到,可如今,却又和他想得不太一样。 顾渊一咬舌,用舌尖血在出现尸斑的手臂上画下符文,精血滋养尸体,尸斑又慢慢消退,他握着‘陆寒云’的手,久久未曾放下,冰冷的触觉,像是连他脸上的生机一块儿夺走。 他只给陆寒云留了一个高瘦的背影,冷声发问:“那妖孽和你,可有关系?” “我不知。”陆寒云僵硬地回答,又问一句:“它死了,还是逃了?” 顾渊虽然没有回话,冷寂片刻,陆寒云自己也猜到了结果,他并没有察觉别的血腥气,那猫妖既然敢闯入这里,自然有的是本事,顾渊一心挂念着这尸体,反而没有在那妖身上留心。 陆寒云提醒道:“那妖能破你的阵法,并非寻常小妖,你才出山它便出现,或许有内应,它八成就一直隐藏在宗门里,你不该放它走。” 他虽是捡了猫妖的便宜,倒真是没料到夜间会有妖孽闯入,于公于私,那猫妖的存在终究是一个隐患。 顾渊微微偏过头:“我会叫他粉身碎骨。” 他生冷的话就像是宣判,算不得自大,漠然的眼神只会叫人战栗,只是…… “仙人。”陆寒云忍不住说:“若想成仙,就不该有什么私心,无非只会平白落下把柄。” 顾渊话含讽刺:“狂妄。” 谁要是想拿什么来威胁顾渊,确实狂妄。 可陆寒云却笑了,他淡淡道:“仙人又为何要执着将这人复活?” 他垂眸,看向那冰棺:“那人脖颈上的疤,我见那剑的走势,分明是自刎,他既然选择了结自己,你就算将他唤回来,他未必会高兴。” 陆寒云话中没有含其他情绪,就像是寻常间的搭话,可是传到顾渊的耳朵里却分外刺耳,事实揭开了血淋淋的疮疤,搅得心震。 他脸色随之一沉,再回过头来时,陆寒云只能用可怖两个字来形容,一阵寒气泄出,杀气不重,不单单是震怒,他脸色白得像是一个死人,咬碎了唇面,像是苦苦压抑着。 悔恨?愧疚? 陆寒云看不清对方眼底的情绪,漆色的眼眸太过复杂,他不由叹息一声:“我在凡间时,总会听到凡人称道仙人风流自由,没有病痛,不会受尽世俗痛苦令人精神向往,可今日见了,却又觉得大不相同,就算是仙人,也会有忧,也会有愧,对么?” “大罗金仙和凡人其实也并无不同,竟让我一时不知这成仙的意义又何在?仙人,你若生了执念,那道心可稳?” 顾渊移开目光,只是冷笑:“我竟不知你也会开始关心这些?” 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姿压下一道阴影:“我说过,我不想等太久,除非你根本没有办法却藏着别的心思,若是如此……” “我会给你看到的。”陆寒云立马偏过头,他沉吸了一口气,眼睛灰蒙蒙的:“我只差两样东西,我听说宗门有处藏经阁,里面有奇经古籍,宝具神器,我要的东西多半也在里面,我要进去找我要的东西。” 归元宗的藏经阁是门中重地,绝非外人能入。 顾渊并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只说:“我会给你机会,一次。” “好。” 陆寒云应了一声,没有停留,说完便转身自行离开。 他行之单影,走出门抬眸往外头看,天上挂着一轮月,静得可怕,不知从何时起,屋外的落雪已经停了,身后的门缓缓合上,他偏头透过越发缩小的缝隙扫了一眼,顾渊仍是守在棺材旁,好似一个无声无息的雪人。 是什么叫顾渊如此执着于复生之事? 是对他的愧疚么?或许顾渊是对他有愧的。 那人眼中的感情做不了假,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只有厌恶。 可饶是这般,陆寒云内心也没有多少感动,如今他看到的悔意反倒让人觉得讽刺。 他若受劫死,他认命。 可是,顾渊却在他将死的命运下,又着急地收了一个徒弟。 他曾答应过的承诺,作了废,陆寒云没有失了自己的体面,直到故人再相逢,也终是不复曾经。 我想要跑路 自己的魂魄没在尸体里,陆寒云没了方向就同大海捞针,从道修行,他知人一旦试图强求某事反倒成了执念,偶然偷来了一些时间已算是幸运,他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更不想继续在此与顾渊继续纠缠。 他要走,随命运所往,不求生,也不求死。 陆寒云抬臂,掌心中凝聚出些许灵气,他体内灵力还算充足,两指一掐便能化作一道剑气,轻轻一挥便削掉了木桌的一角。 这是顾渊过去教他用来耍耍威风的。 他在上清峰修行犹如天助,短短时间里,陆寒云的境界就已经破筑基,若是他现在是一个正常修炼的常人,大概只需要三月就可以达到金丹,他吸收天地灵气体内灵力也与常人并不相同,不似顾渊那般凌厉危险,反而像是春风,温和化雨。 陆寒云出上清峰的机会并不多,过了两日,就有人按顾渊的吩咐上山给陆寒云送饭。 只不过送饭的人是夏羽书倒是让他觉得意外,陆寒云只记得这人常常为单映雪办事,知道这人却没说几句话,并不熟络。 “师弟,我进来了。”夏羽书右手提着饭盒,左手捎了两身衣服,弓着肩膀走进了屋子将东西一放。 他看着陆寒云轻轻一怔,张大了嘴,没有掩饰眼中的惊奇:“还真是像……” 夏羽书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陆寒云,喃喃一声,又露出一个笑脸:“师弟,以后便是由我给你送餐食,还有,这两身衣服上仙叫人为你做的,可是顶顶好的料子,寻常剑刃多不毁之分毫,若是不合身,我再叫人给你改。” 陆寒云听了,只说:“不要唤我师弟。”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声音听着冷冷清清,像是个生人勿近的凉薄之人。 夏羽书不以为意,旋即笑了笑:“这声师弟是该叫的。” “上仙说了,若是你想留在宗门,可以叫你择峰而栖,只不过是除上清峰外。” 陆寒云看见他认真的眼神,知道这是提醒,回道:“谢过好意,只是进贵宗门还是免了,若非走不了,我更愿意下山去。” 夏羽书有些意外:“你不想修道?可我听上仙的意思,你似乎资质不错,不修道才真是可惜,如此好的天赋,真叫我好生羡慕。” “资质好,没命受有什么用。”陆寒云垂眸,眼中泛着淡淡的水色,微叹:“我并不值得艳羡。” 夏羽书不知他为何如此说,就听他接着说:“你们上仙答应过我,允许我入贵宗门的藏经阁,所以我当如何进去?通行的令牌可有?” “此事上仙确实吩咐过了。”夏羽书回道:“由我领你进去,你不必担心。” 陆寒云于是点了点头。 “那么小师叔的事……就拜托你了。”他突然双手一扣,躬身朝陆寒云行了一个大礼。 敬同门,不颔首,而夏羽书像是将他当做哪位大能敬礼。 陆寒云心中愕然,他迎上对方赤诚的目光:“你这是做什么?” 夏羽书却是一笑:“若你能救活小师叔,便是我的恩人。” 陆寒云不明所以:“怎么?那棺材里躺着的人也是你的熟人?” 可他记忆里没和夏羽书有过分毫的亲近,这人倒是一向喜欢在单映雪面前献殷勤,平日里当跑腿吃力不讨好,他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藏着自己的爱慕,这是宗门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只是陆寒云没想到这人现在倒是和顾渊走近了,得顾渊的信任。 “那倒不算。”夏羽书摸了摸脑袋,眼中有些尴尬:“我资质平平,自然不会和小师叔有什么交集,最多不过是有些羡慕,想代别人替你道声谢,小师叔啊,自然有的是人在意。” “是么?”陆寒云不由嗤了一声:“何以见得?” 夏羽书温声笑了笑:“你不知,我这小师叔得上仙看重,弟子见了也没谁不喜欢,不与之亲近。” “他死时我倒是不觉得难过,可是他死后……” 他叹了一口气:“我倒宁愿死的人是我。” 陆寒云实在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问:“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值得你轻谈自己的生死?” “我不成气候,也算不上有多重要。”夏羽书吐露心声:“可是小师叔不同……” 陆寒云被逗笑了:“他难道不是一个恶人?” “怎么会?”夏羽书惊讶了一声,“小师叔自然是一个很好的人。” 陆寒云有些诧异,他自以为和玩世不恭,才不配位这些个字样沾边,倒没想到会被别人称作是一个好人,还是说,他死后,那墨钧没有到处说他的坏话? 毕竟死人不会辩解,而墨钧又多是一肚子的脏水往他身上泼,他没沦为人人唾弃的罪人还得看墨钧那一张嘴。 陆寒云反笑道:“可我就是因这一张脸才被人追着提剑砍,我真看不出那人受待见。” “这……”夏羽书的脸色顿时窘迫起来:“实在是失礼,只是那提剑的人,她并非是个脾气坏的恶人,这世上人各有私心。” 陆寒云道:“那你的私心又是什么?” 夏羽书答:“自然是希望在意之人平安喜乐,大概人人私心皆是如此。” 许是察觉自己话多了,他低下头去:“我方才多嘴了几句,还望你不要与旁人说去,小师叔乃是我宗大忌,更不要在上仙面前提及。” 陆寒云闻之只觉轻蔑:“既不厌恶,为何连姓名都要封禁?” 夏羽书叹了一口气:“因为遗憾太深,旧人听了只会徒增伤悲,不知情者更没有嘴上论道的资格,逝者已逝,自要叫其安息。” “如此,你可明白?” 陆寒云脸色一沉,不说话了。 夏羽书话尽于此:“我便走了,一个时辰后,我在山门外等你,与你一同去藏经阁。” 陆寒云叫住他,指着他送来的衣裳:“把白色的那身拿走吧,我觉得白色穿着晦气,这玄青色倒是与我相配。” 夏羽书看了一眼,忍不住说:“无非是些凡间碎语,白色哪有禁忌?” 陆寒云只是摇了摇头,他坚持,夏羽书也不好多说,抱着白色的衣裳就走了。 仙人,衣胜白雪。 高处不胜寒,他止于山脚,遥看仙人之姿,也曾无比向往。 陆寒云嗤笑一声,又觉得自己平白多想,用了午膳,又换上了新衣。 这是他头一次穿深色的衣裳,曾今踏足凡间的白衣少年已然消弭。 玄青的段锦,带着烫金的细纹,衣服确实是好料子,陆寒云穿在身上那张脸又多了几分蛊惑的意味,他唇面薄,眉眼深邃看着宁和清冷,如今倒更加肆意张扬。 等到夏羽书再见他时,只觉惊异。 陆寒云长发周正地用一根红绳绑成了马尾,衣服修身,劲瘦的身材显得英姿勃发,原先那具身体看着瘦弱至极,现在一瞧,已是天地之差。 与过去的自己更是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现今的陆寒云眼神更显疏离冷淡,这十二年后,变的不仅仅是旧人,还有陆寒云自己。 夏羽书看直了眼,目光扫过他的全身:“你很适合学剑,你真应该来不渡峰当我的师弟。” 陆寒云没什么反应,他以为对方不信他的说辞,解释说:“你的手是最适合握剑的手。” 夏羽书抬起自己的手掌,那指尖尽是旧茧看着匀称发黄:“无名指长的人使剑更有优势。” 陆寒云只嗯一声,他有些嫌这人啰嗦。 藏经阁不在四峰之中,而是在长老阁的后山,里头的藏书乃是千年积淀,设有看护的阵法,更有专门看守的弟子。 只有金丹以上修为者才有资格,而现在看守的弟子,是不渡峰的喻飞英。 喻飞英腰配长剑,看见来人:“夏羽书?此乃宗门重地,你怎么带他来这里?” “回大师兄。”夏羽书作了礼:“我秉承上仙的意思,带其进藏经阁修行。” 喻飞英旋即看了陆寒云,目光匆匆从他身上扫过,持剑柄一拦:“他可进,你不行。” 夏羽书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了一枚令牌:“大师兄才轮值难免不知,我入藏经阁也是上仙的意思。” 那是属于顾渊的尊令,有此令牌,在归元宗无人可阻。 喻飞英立马变了脸色,后撤一步让了道。 他躬身提醒了一句:“藏经阁的东西一律不得出阁,有封存的古书不得翻动,这两条无论如何不得违禁。” 夏羽书点了点头,同陆寒云一块儿步入藏经阁。 陆寒云看着紧紧跟在一旁的夏羽书,只想将这个眼线给甩开。 夏羽书却凑上前问:“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陆寒云可不需要这份热心肠,他要找的东西可是逃跑的方法,哪能叫别人看了去? 若想从这里安然无恙逃出生天,他必须有完善的大阵好好筹划。 他随口提了一嘴:“你对这里很了解?” 夏羽书点了点头。 陆寒云便问:“你一直都在帮顾渊办事?多久了?” “不可直呼上仙的名讳。”夏羽书连忙说,他对陆寒云也没有隐瞒:“我只是幸得上仙提点,帮其处理杂事,也不过才三年而已。” 陆寒云没想到他会口无遮拦,便说:“那……你去帮我寻一些关于魂魄的古籍,唤魂兹事体大,我有些不放心之处要查看清楚。” “你且等我一会儿。”夏羽书听了便立马去寻书了。 藏经阁共有十八层,而夏羽书要寻的在第十五层,陆寒云就站在原处,这第一层便是关于灵丹妙药,奇器阵法。 支开夏羽书,他便按照过去的记忆寻书,他曾听说寻千大阵可使直接传送到千里之外甚至是秘境山野。 只是此阵有特定的阵眼,而他了解不多,只能翻阅古籍。 陆寒云指尖最后停留在一页的页尾。 寻千大阵果然存在。 他翻动了一页纸,视线往下移。 追风草。 他摸了摸下巴,盯着书面上药草的画像。 早年间,他对于草药丹药知之甚少,归元宗存放草药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二长老的药房,二是不渡峰的丹药房。 前者为救人,后者多为他用。 如此看来,他得去不渡峰一次。 “师弟!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陆寒云正思索着,不知何时夏羽书已经到了身后。 他心中惊了一瞬,慢条斯理的放下手上的书,好像闲暇间随意翻阅了一番。 陆寒云镇定地问了一句:“我要的你都找齐了?” “不知这些有没有你需要的。”夏羽书怀里抱了一垒书,放架子上一摆。 陆寒云也没想到他速度如此之快:“你对这里好像很熟悉。” 夏羽书笑了:“笨鸟自然要先飞。” 陆寒云移开了视线,装模作样地查看了他挑来的古籍。 虽是他找到借口,但是对于他的魂魄看看倒是无妨。 他仔细的翻阅,夏羽书就在一旁紧张地盯着他。 人的三魂七魄,自然是缺一不可。 陆寒云本抱有什么希望,只是目光停留在失魂那一行字。 人死后,魂魄离体,要么围着尸体飘荡,要么魂附于灵器,前者会迷失心智,孤魂野鬼最终投入地府,但是灵器却可以使魂魄长存于世。 灵器。 落霞剑! 陆寒云更倾向于后者,眼前一亮。 “找到了?”夏羽书见其露出笑脸忙问。 陆寒云飞快地合上书,然后递到了夏羽书的手里,他弯了弯唇:“我需要的已经找全了,你把这些还回去便好。” 夏羽书点了点头,还真听了陆寒云的话,既没有过问,也没有别的反应。 顾渊派来的这个眼线,像是个木讷的傻子。 陆寒云皱了皱眉,如此反倒让他不好留意提防。 夏羽书又抱着书上了楼。 藏经阁他没有久留的必要,正想出去,却听见一声响动,他回头走过去看,只见一本落地的书,他拾起放好,放眼看去正好是阁中禁地,里头放着的大都是封印好的邪物。 藏经阁第十八层又被称作妖锁。 但这邪祟难入,妖物破禁也会第一时间警觉,理应是没有他人的,陆寒云没有深究。 谁知,方转身两步,就听身后唤了一声。 “陆寒云……” 悠扬的声音,在叫他的姓名。 差点暴露了 这一声陆寒云,带着几分邪悚的笑意,听着像是哪个讨债鬼找上门,他略有些僵硬的回过头,就见一团黑影从那书缝隙里蔓延出来,一股阴冷的气息在弥漫,晃眼的功夫就将他这一小块位置给笼罩。 陆寒云周围瞬间成了一个小型的结界,他像是成了那被圈禁在其中的猎物,从那声音传出开始,右眼皮就在狂跳。 “你是何人?藏匿在这里又有何目的?”陆寒云防备地看向阴影处:“若是私自闯入,我会禀明上仙,依戒律惩处。” 那大团阴影中又传来一声笑。 听见声音,陆寒云便觉得耳熟。 没过一会儿,那团黑影里最后成了一个小身形,映入眼帘的是饱满的弧形。 陆寒云有些惊讶:“原来是你!” 虽这只猫此时没有九条尾巴,但是他记得这一张猫脸和那轻浮的语调,这就是那晚上意图啃食他尸体却失败了的猫妖。 “不必在我面前逞威风,陆寒云,我们是见过的。”黑猫立在陆寒云的跟前,它慢悠悠地舔了舔爪子,歪着脑袋看他:“我们应该算是第三次见面。 那眼珠像是琥珀,陆寒云下意识的后撤一步,因身上有顾渊设下的结界,还算是镇定:“你居然是逃到了这里?本事倒是不小,能叫宗门的人无所察觉地进入藏经阁,看来看守的弟子还是不合格。” “除了顾渊,没谁能发现得了我。”猫妖听了,很是不屑,“倒是你……” 那只猫看着再寻常不过,只是抬着脑袋看着陆寒云时,一张猫脸却神似一个人,随常间处处透露着一股诡异。 这是一只极其危险的猫。 猫妖笑了:“陆寒云,我还以为你真死了,毕竟门中人都见证了那凶狠的天雷,而后顾渊公众发丧,私下藏你尸首,却没想到你还能死而复生,说起来,我可没有你这么大的本事。” 那猫妖似乎很期待陆寒云的反应,而后者只是嗤笑一声,“九尾猫,不是有九条命么?你那夜露出的尾巴呢?总不会是叫顾渊都给砍没了。” 猫妖顿时发出一声兽性的气音,带着怒火:“我也有千年修行,九尾成仙,若不是棋差一招我劫数将至,就算是顾渊在,我也会和他抢一抢。” 它迈出腿,朝着陆寒云凑近了一点,然后仰着头吸了吸鼻子。 “啊……” 猫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活着的就是比死了的要香。” 陆寒云仿佛能从那对猫眼珠里看到明显发痴的笑意,更是联想到那夜张开的血嘴,他顿时一阵恶寒:“我看你是认错人了,你说的陆寒云,他人正在棺材里躺着,我只不过是和他长得像而已。” “你再仔细看看。”陆寒云特意弯下腰,叫猫妖看得更清楚一些:“你还觉得我是他么?” 那张脸明显的有些不同,可是猫妖却没有动摇,它反而笑了:“我早在很多年前记住了你的气味,我不会闻错的,只不过,虽然不知道你的样子为什么会有改变……但你和过去相比,魂魄的味道似乎差了那么一点。” 它停顿了一会儿,怀疑地问:“难道是你魂魄出了问题?我还闻到了一股檀香味,是佛门?还有顾渊的味道,我还没见过这么深的联系,你真是……” “够了!”陆寒云没想到这猫妖的能力如此惊人,他扭过身避开了猫妖探究的眼神:“我听不懂你的话,我和他同根同源,身上有相似再所难免,不过是你的误解罢了。” “不会。”猫妖立马又跳到了他面前,笑眯眯的很是笃定:“这世上只有一个陆寒云。” “顾渊没认出你?”它又问:“也是,就连我也没想到你会活过来,但是你能骗过那个剑痴可骗不了我。” 这只猫张开嘴,露出小尖牙:“你那位好师尊还不知道你的身份,陆寒云,你说我要是告诉他会如何?” 话已至此,陆寒云只好放弃伪装,他叹了一口气:“你鼻子这般厉害,怎么不做一只狗。” “别生气。”猫妖笑得轻松:“我对你不算坏处,虽然……” 它舔了舔干燥的唇:“我确实很想现在吃了你,但是在顾渊的眼皮子底下怕是不行。” “不吃你,那尸体给我也行,我们可以合作,我帮你,你帮我。” 陆寒云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一只妖合作?妖画皮吞人心,说出去的话最不能信,” “妖要想成仙便不会大开杀戒,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现在有了壳子,那尸体对你来说又没有用处。”猫妖绕行在他的脚边:“可你那具尸体,却是我们阴修的大补。” 陆寒云听得直皱眉头,抱臂犯了一阵的恶心:“我怎么不知道我体质还招阴修?” 猫妖呵呵一笑:“你不知道的可多着呢,你的出生,你的死,我通通都知道。” 陆寒云诧异:“你听上去似乎很了解我?” “那是自然。”猫妖笑道:“这么说吧,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更久更久之前,那个时候你还没有成人,但我若直接告诉你,就等于沾了你的命,你那劫数可怕得很,连我也承担不起,要我付出代价,你就得拿东西来换。” “你助我成仙,我就帮你渡劫。” 这猫妖的确是勾起了陆寒云一些好奇心,先前有个神叨叨的老头,现在又多了一只古怪的猫妖。 陆寒云便问:“那你可知我劫数的由来?” 这个问题不算过分,猫妖却欲言又止。 陆寒云狐疑地盯着它,就见这猫妖抬头往高处看,似乎有些不悦,嘁了一声最后当着陆寒云的面自个转身朝阴暗处走去。 “我待会儿再去找你。”猫妖扭头威胁一声,然后直接窜进深处,它身形顿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寒云一时不明白这猫妖的作为,随后才听到人的脚步声,他站在原地抬头去看,就见夏羽书正从楼上下来,方才隔绝的结界已经消失不见,更没有留下半点妖气。 夏羽书没有察觉异常,只走到了他跟前道:“师弟,走了。” “师弟?” 陆寒云盯着猫妖离去的方向,迟疑间,点了点头。 二人一块儿出了藏经阁,现今的看守的人是喻飞英,陆寒云临走时甚至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提醒他一声,那猫妖待着这藏经阁中总归是一个隐患。 但是随后一想,又觉得多此一举,猫妖已经放了话,日后定然是要找上门的,他被揪出了身份,注定要受一番纠缠。 陆寒云又叹出一口气来,实在是时运不济。 夏羽书送他到了山门,关切道:“师弟,你现下可是打算回上清峰?我见你脸色不佳,可是遇到难题?亦或是身体不适?” 陆寒云摇了摇头,他实在是没有时间再耽搁,必须尽快离开这里,现下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追风草,二是落霞剑。 只是落霞剑现下应当是在墨钧的手中,不免有些晦气。 他不知墨钧的行踪。 如此,他还得打探对方的消息。 陆寒云转了转脑子,随后对夏羽书道:“我只是心里牵挂着一件事,那次仙子朝我出手,中途有人对我出手相助,可我却不知他的姓名,甚至想去给他道个谢都无途径,你可知道这人?” 夏羽书立即便懂了:“这是自然,他也是我峰弟子,人正在不渡峰,你若想去道谢,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陆寒云轻笑一声:“便现在吧,道谢自然要及时些,我已经耽搁了好几日,想来也实在是失礼。” 夏羽书也没有多问,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那我便带你去,没想到你还惦记着这事,只是不能逗留太长时间,免得上仙责问。” 陆寒云应好,他跟着夏羽书便转了道走的去往不渡峰的山路,只是途径山脚时,那周围的草丛里耸动,耳边还听到了好几声猫叫唤声。 他险些误以为是那大胆猫妖追了来,不曾想从草丛处窜出了好几只猫,猫是没有修为普通的野猫,个头不大,数量却不少,围着陆寒云的脚边便蹭着脑袋,他身体僵硬顿在原地,虽是换了看着还算乖巧的猫,他看着仍有些膈应。 “去去去,好猫不挡道。”野猫越来越多,夏羽书立马伸手去赶,面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手,野猫们温顺的软毛像是炸开,他手背险些被留下几个猫抓印,无奈之下只能动用灵力强行将猫驱散开。 陆寒云这才算是解脱,只是看着这密集的猫群觉得怪异:“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猫?是有谁在养么?” “这大概是上清峰自然生长的野猫,只不过上仙前几日就下了令,峰上的猫都被驱赶走了,现在就聚在了这山脚下,倒是把别峰的猫儿也叫唤了过来。”夏羽书回答,他见方才猫亲近陆寒云的样子,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师叔也很得小猫喜爱,没想到你们这点也相同。” 陆寒云脚步一顿,偏头在夏羽书的跟前笑眯眯地说:“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好,我虽然不在意,若是被人听到了反而引起误会,你觉得呢?” 他语气惊变,虽听上去还算温和,但多多少少带着警告的意味儿。 夏羽书也不蠢笨,顿时神色一变,郑重的道了歉:“今日是我口不择言,还望师弟不要见怪。” 陆寒云将其从头到脚都好好审视了一番,见其似乎并没有其他的目的,才慢悠悠地直起身板有些嫌弃地说:“不要唤我师弟。” 夏羽书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排斥这个称呼,不禁困惑,修道世家想入归元宗的数不胜数,可面前这人却虽不至于厌恶却没有半点修道的欲望。 他打趣一声:“难道你想我唤你师兄?” 陆寒云旋即回道:“住口。” 他变了脸色,一想到墨钧唤的那一声声师兄,语气便出奇的冷。 但是夏羽书没有在意:“就算你要我这么唤也不成规矩,归元宗很好的,师弟,就留在这里好好修炼。” 陆寒云最终无奈道:“随你怎么说。” 夏羽书就像个狗尾巴一样,他想甩开也没有合适的理由,看着似乎构不成威胁,可到底是跟在顾渊身边的人,他对此人并不放心。 不渡峰皆为剑修,精修剑法,陆寒云到的时候,不渡峰的弟子正在试剑台,个个容光焕发,而陆寒云指名的屈高义也在此。 他正在和别的几位弟子练剑,只有结成剑心的剑修才能拥有自己的剑器,那剑刃上刻着护心二字,与之对练的是三位持木剑的弟子。 他一人挡三把剑,一番交缠也没有落下风,这可和陆寒云记忆中的人大不相同。 小萝卜头练剑时爱哭,没少在他眼前掉眼泪,总是找着借口赖着他一块儿偷闲,现在眼神犀利挥剑时格外成熟,似乎在剑道上下了不少功夫。 陆寒云和夏羽书像是看客,坐在试剑台一旁下石桌边,行了山路,夏羽书还给他倒了一杯茶水。 二人看着弟子论剑,陆寒云眼神瞥向屈高义,提了一嘴:“他看着好年轻,可是剑法却不俗。” “那是自然!”夏羽书语气都添了几分傲气:“在他那个年纪里他可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就算是论辈分你我应该称呼一声师兄。” 陆寒云咽下的一口凉茶差点喷出来,捂着嘴呛得咳嗽了两声:“师兄?” 一想到对方哭鼻子的样子,这声师兄他就叫不出口。 “你可不要小看他。”夏羽书立马说,他视线从凌厉迎风的黑衣青年身上扫过:“他拜三长老为师后,只用三年就结成了剑心,乃是个天生的剑修,更是上次宗门试剑大会的魁首,如今修为仅次于大师兄喻飞英和师姐,你我皆不可轻视。” 陆寒云一怔,有些意外:“他是魁首?” 小萝卜头居然拿了魁首? 那…… 陆寒云忍不住问:“那顾渊的那个徒弟呢?连他都不敌?” 试剑大会五年一次,凡三十岁以下的弟子皆能参与,他有些诧异,墨钧一向看中试剑大会的名次,以他金丹期以上的修为,居然会输给屈高义么? 夏羽书比陆寒云还要疑惑:“你说上仙的徒弟?你怎么会这么问?小师叔故去已有十二年,上仙又一直闭关,上清峰早就不参与宗门各项事务……” “不对。”陆寒云立马打断他,激动道。 “哪里不对?” “自然是……” 陆寒云顿了顿,他握着茶盏的手指蜷了起来:“和我听到的不对,我还没入归元宗的时候就听说,归元宗的顾渊上仙一共收了两位弟子,年岁不高,其中有一个,名字叫……墨钧。” 谁知,夏羽书霎时间变了脸色从石凳上窜了起来:“这些是你从哪里听来的,他可不是上仙的徒弟!” 这叫出的一嗓子,惹来不少弟子侧目,在场的人动作都停了下来。 陆寒云也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愣了愣,就听夏羽书压低了声音:“他早就被逐出了归元宗,不是我宗门的弟子,更不是上仙的弟子。” 陆寒云有些发懵:“这是为何?我曾听说那也是一个天赋不错的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 夏羽书言语间不屑:“那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小人,不知感恩回报也罢,反而加害宗门弟子,正是他害死了小师叔,才让上仙失了徒弟,造成如今这番境况。” “他实在是罪大恶极!” “是么?” “当然!” 陆寒云眼神一下游离了,他低下头:“我见过那位小师叔的尸首,我还以为是他自戕却不知其中还有秘辛。” 夏羽书愤慨:“你自然不知,正是那墨钧逼死了小师叔!他入宗门后便一直伪装行事,他故意陷害小师叔让上仙与之不和,直到那一日他放出了寒池的大妖,妖孽害人兹事体大,阴差阳错,小师叔被其指控无处辩驳,心伤自戕,一切皆是拜这人所赐。” “你可不要听错人言,墨钧罪责重重,小师叔死后,他就将过往种种都当众自述,皆是事实。” 陆寒云愕然,一时呼吸停滞:“当众自诉?” “是了。”夏羽书一时面带哀色:“他说的话句句诛心,一件件一桩桩,倒是成了他的认罪书,上仙没有将其当场诛杀,却也险些走火入魔元气大伤,宗门当时乱作一团,他成了最得意之人。” 陆寒云一时失态,呼出了声:“他这是疯了?” 夏羽书也叹一口气,含恨怅然:“他本就是一个疯子。” “疯得丢了人性。” “那他这么做的理由呢?他分明已经拥有了一切,就这么舍弃了?”陆寒云骇然,沉重间就连声音都显得沙哑无力,他皱着眉,胸中好像闷住了一团气成了石头敲击他肺,喘不过气来。 墨钧好不容易把他害死,又自爆,岂不是功亏一篑? 陆寒云心乱作一团,就听夏羽书沉声道:“大概是因为恨罢。”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是他的报复啊……” 寒云已故 “墨钧初上山时,宗门怜他孤苦无依对他多加照顾,上仙待他从未有失公允,倾尽心血悉心栽培,他资质是不错,但若是没有上仙,岂能三年就破了金丹?他不尊师重道反倒是开了杀戮,与妖勾结,更是暗自与□□摧日阁的人纠缠不清。” 夏羽书撑着脑袋一副回忆之色,“总之,墨钧已被逐出归元宗,上仙也只有小师叔这一个弟子。” “等将小师叔唤回来,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要是见了你一定会要和你拜把子做朋友。” 陆寒云听着他的话,整个人都静了下来,手指拨弄着茶壁,他回想着,曾经那趾高气扬的少年的眼中总是深藏着笑意,他曾以为是嫉妒心与憎恶,却不尽然,他果然还是没有看懂墨钧。 一阵失神后,陆寒云平静地扯了扯嘴角:“那若是他自己不想回来呢?” “你说什么?” 对方诧异,见陆寒云脸色怪异他心跳漏了半拍。 “他自己不想回来。” 陆寒云看着身边人,又静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既然放下一切离开,又怎么会再想回来呢?” 分明语气平平,可夏羽书却为之大动。 “小师叔……” 他听了,一时也凝噎住了,睁大了眼睛动作都跟着僵硬起来。 “他,他……” 陆寒云看着他脸上一阵儿白一阵红,哆哆嗦嗦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忆过往种种…… 夏羽书眼中风云变幻,在一瞬间也失去了底气:“我不知道。” 他看着窘迫极了,不知是在羞愧还是失落。 陆寒云只是静静的喝了一口茶。 夏羽书叹了一口气:“我非他,自然不会体会其中苦涩,若说补偿未免太傲气自大,我们能做的本就微不足道。” 他目光沉沉,搭拢着脑袋地问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上仙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将他唤回来的原因么?” 陆寒云没回话,又听他苦涩道:“可是我需要他,宗门也需要小师叔,因私心也罢,人已失,说这些实在太晚。” “人总是各有所憾,审判台时弟子们都不在,我们还在按师姐的吩咐筹备着小师叔的生辰,小师叔自小入宗门,每一次生辰皆是门中最热闹的日子。” 说着,他脸上回忆之中多了些许喜色:“那一年只因试剑大会生辰被推迟,小师叔又因为修炼之事而失意,门中弟子便一起去采了玉石做了平安扣,一共三百枚,上仙还去寻了乐山的琴师请其出山,因他最爱看戏听曲。” “可谁知……” 可谁知,那生辰未办,寒池事发,他先一步上了审判台。 对方的声音轻了,可陆寒云却听得很真切,他瞳孔一颤,眸光暗淡了几分。 他曾以为自己死后墨钧该是春风得意,一直没见其人影,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其许是下山历练或者闭关历练,死后的事他一概不知,竟和他所料大不相同。 陆寒云问:“那墨钧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既犯下大错,宗门又是如何惩处的?” 夏羽书偏过头:“为何又提起他?”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陆寒云见他一阵激动唾沫横飞,给其倒了一盏茶,“我想知道,他得到了自己该承受的报应么?” 夏羽书回答:“妖行恶事,凡人不及则仙门中人出斩妖令,道中有恶徒,就算仙人不及也会有天道降罪,更何况我宗门有上仙在,他自然会自食恶果。” 陆寒云神色未变:“那他是死是活?人又在哪里?” 夏羽书这时便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喝了一杯茶。 “我只知上仙将人带走了。” 话音一落,陆寒云动作一滞,连表情也都有些木讷。 “水溢出来了!” “抱歉。”陆寒云看着自己洒出茶水,尴尬地与之对视一眼。 夏羽书有些不明所以:“你怎么突然走神了?” 陆寒云苦笑一声:“那他被带去了哪儿?” 他猜想了许多可能,只是没想到,是顾渊出手了。 “自然是上清峰。”夏羽书回忆道:“上仙将其带走后便闭关了,已过了十二年整了,我从未见过他,你在上清峰看到的应该比我多,我连小师叔都未曾再见过。” “十二年……”陆寒云歪过头,他口中轻声呢喃。 “已经十二年了。” “当是上仙亲自处置了,师弟,以后莫要提他,更不要在上仙和别的弟子面前提起。”夏羽书提醒道,“上仙不喜。” “不喜?”陆寒云反而嗤笑一声,“我看未必,顾渊既然选择自行私密处置,没准是庇佑这个徒弟,不忍其受其刑罚。” 夏羽书不过话说得好听,堂堂顾上仙徇私武断,何其可笑? 夏羽书眉头一皱:“你怎么会这么想?上仙他不会!” 陆寒云接过话:“比起那个废物徒弟,他不是一向更喜欢墨钧么?” 墨钧陷害他是真,而顾渊护墨钧也是真,其他人被糊弄当了刀,那他师尊呢?他师尊当时当真一无所察? 夏羽书讶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小师叔他……” 陆寒云站起身:“有什么说不得的,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夏羽书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 寂静对视片刻。 这时,从远处反而插进来一道声音:“你说谁是废物!” 出声者,正是本该在对练的屈高义。 他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屈高义愤然的出现在了陆寒云的面前,从陆寒云二人到来时他就留意了,虽是在练剑,却也将他二人的对话都听了去,不曾想从这相貌相似的人嘴里听到不堪的话。 陆寒云并没有顾及对方的脸色,又一字一句淡淡道:“我说……你那口中的小师叔,是一个废物。” “我说错了么?跟在剑尊手底下修炼数十年,结果境界却低得可怜,废材一个。” 他不屑的声音在这安静的试剑台格外响亮。 站在一边围观的弟子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陆寒云对屈高义说话的语气这么冲,也没想到他会公然贬低那位传闻中的小师叔。 “很好。”屈高义脸色发青,多半是气笑了,他握剑的手都暴起了青筋。 身边弟子见其抬臂的手还以为他要出剑,却不曾想他直接把剑一丢,一拳头朝陆寒云挥了过去。 屈高义的动作大胆出其不意,但陆寒云还是迅速地扣下了对方的拳头。 拳劲很大,他尽数接下了,面不改色地问道:“他值得你这般维护?” “就凭你随便听几句闲言碎语,你就在这侮辱他!”屈高义恨恨道,扭过身就是一记肘击。 可陆寒云还是接下来了,屈高义的双臂都被拿捏得死死的,反得了一声嘲笑:“你似乎对你的体术很自信?” 屈高义的动作其实算不得上差劲儿,出手时,肉眼可见的迅速精准,只是陆寒云更胜一筹,他积累不了修为,为了练剑体术早已千锤百炼,屈高义再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日,你都是装的?”屈高义对于陆寒云的身手显然震惊,一联想到那日在单映雪剑下毫无还手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屈高义一想他那日作态好似恍然大悟,咬牙道:“早知如此,我才不帮你!” 陆寒云手腕一推将屈高义给推远了,他挑衅式地弯起唇:“我本就不需要你出手,上仙自会护我,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屈高义闻言,怒气更重了:“你若妄想取代小师叔的位置?我呸!你怎么也不先照照镜子再洗洗脑袋!师姐那日说得果真不错,你就算不是妖可是贪念也十足,上仙身边留你不得!” “嘭——!” 那一声响动,屈高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任谁也没想到,陆寒云会给屈高义脸上来一拳,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仿佛可以听见骨裂的声音,叫人唏嘘。 他捂住了鼻子,擦去流出的血。 陆寒云却在笑:“我对你本就无冤无仇,你待人就是这副态度?你那位小师叔就是这样教你的么?实在是可笑!” “你没资格提他!”屈高义不甘于在陆寒云面前落了下风,他整个人直接朝其扑了过去。 赤手空拳,两人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扭打在了一起。 “师兄!” 屈高义吼了一声:“不用管我!我今日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两人可以说是没有一点风度可言。 陆寒云脸上也挂了彩,他嘴边挨了一拳擦了擦唇角,看着屈高义,连喘带笑:“我实在是好奇,人死前不管不顾,人死后倒开始万般维护,现在装模做样岂不是很可笑?” 他脸上笑的弧度很是好看,只是说出的话却冷得有些刻薄:“还是说,因为发现自己错怪了人,所以现在心存愧疚?我见过他的尸体,死人的眼睛可是闭上的,你又补偿在给谁看?” “你可耻!”屈高义气极,挥着拳头同陆寒云肉搏。 双双拳头擦着皮肉,谁都不好受。 陆寒云似乎也是怒了:“他死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他这一声出,屈高义顿了顿。 “哈……” “哈哈哈……” 接着,陆寒云嘴角轻颤着,笑出了声:“现在你们难道连他恨的权力都要剥夺么?” 屈高义迟疑了一会儿:“你懂什么!” 他扯住了陆寒云的领子,压着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他手腕仅仅的拽着他领口,恨不得将陆寒云这身行头给毁得干干净净。 陆寒云没有反抗,可是他抬起的拳头,看着陆寒云那张脸又落不下去。 那张脸庞,正在笑,一样的眼睛,可是那眼底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个曾经揉着他的头,带着他疯闹的小师叔,笑得张扬,热烈,哪怕手里拿着一把木剑,却也是意气风发。 他是该登高岭的人呐! 见过高木,却木折人离。 人总是失意。 就算出现了这么一个相似的人,他也没有回来。 是了。 他已长到了小师叔的年纪。 小师叔注定回不来了。 屈高义的手臂在抖,许是被戳到了痛处,声音被比上一阵还要大:“若是我在那!我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我相信他!他才不是废物!不是恶人!” “是我,是我无能……”屈高义吼声的尾音微微发颤,他嘴唇难以克制的在颤。 是的,他是一个无能的人。 年少护不住想护的人,现今连维护都办不好。 半响间,除了压在身上的重量,便没了别的动静,屈高义没再出手,陆寒云也没有再反抗,只是怔愣半响儿,他喘息间就见屈高义已经红了眼,泪珠子已经在眼眶打转,被陆寒云这么一看,最后倔强的移开脸。 “愣着做什么,快叫他二人停手!”夏羽书立马同其他弟子将二人拉开。 陆寒云迟疑了一会儿,才站直身板,他方才那几拳确实用了十足的力气,他们两个一时在气头上都是毫无章法,只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嘴角擦出了血却不显狼狈,而屈高义肿了半边脸,额头上也紫了一块儿,没被他直接揍哭出来也算是能忍。 不渡峰的弟子个个身着黑衣,围在一起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气愤道: “怎么?仗着有上仙撑腰就可以来我们不渡峰撒野么?” “屈师兄,恕我们失礼了,还请见谅。”夏羽书见对方脸色不妙连忙致歉,他朝着陆寒云使着眼色,可是陆寒云没有回应。 陆寒云一时沉默,抬眸,便见屈高义正凶横地瞪着自己,只是红了眼尾丢了气势。 对方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再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无非是偶然时刻听到他身死的消息。 有人维护自己,他应当高兴才是。 “哎……” 陆寒云叹出一口气,弯下腰将他丢在一边的剑捡了起来,他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剑身,护心二字映入眼中。 他将剑朝前一递:“护心,是一个好名字。”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摸一摸对方的脑袋。 陆寒云语气缓和了很多:“你在意的人回不来了,若去时决然,故人也不必缅怀,你剑法不错,却只是太过注意剑的本身反而忘了使剑的人,好好修炼吧,他会高兴的。” “轮不到你来指点!”不渡峰的在场弟子各个横眉竖眼,不像是愿意善了的样子,可是屈高义却抬臂一拦,接过了剑。 那一瞬间,他眼泪也掉了下来。 陆寒云一愣。 “走吧,不要再来不渡峰。”屈高义声音像是含了沙子,只说了这一句,随后就转过身提剑走了。 “不会来了。”陆寒云脸上扯出一个笑,语气也软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一个孩子置气,小萝卜头看着都被自己气哭了,他舌尖好似泛苦,不由自嘲,自己真是越活越不清醒了。 屈高义虽然走了,但是不渡峰的弟子却没有散去,他们不满道:“我等会禀明大师姐,按律行事。” “不是大事。”夏羽书脸上挤着笑脸:“此事就不必惊扰上仙了,不若追究起来,也会损了不渡峰的颜面。” “你!”不渡峰的弟子显然不服气,移过目光落在陆寒云的身上:“哎,他这什么态度!” 夏羽书也扭过头,就见陆寒云已经转身走人了,他连忙告别众人跟上前去。 陆寒云安静的朝前走,夏羽书隔了两步追在身后,皱眉道:“你今日确实不该如此,屈师兄不追究,你也该好好赔罪。” 陆寒云没有回应,夏羽书在山下拉住了陆寒云的手:“若是因此结怨,反而影响道途,修道最为忌讳的就是与他人结下因果……” 陆寒云脚步一顿,只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松手。” 夏羽羽见其脸色一愣。 对方眼眸里泛着幽幽冷意,一时锋芒毕露。 他就像被威慑住了,只好放开手。 夏羽书沉重道:“还有一事望君知,我不知你为何对小师叔有敌意,但千错万错,小师叔都没有做错过什么!还请君莫叫我等为难。” 陆寒云扭过头,只道:“我回上清峰,你不必跟着我。” 夏羽书没有过多纠缠,他定定的望着陆寒云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勾出几分回忆,略显落寞。 陆寒云自己走在回上清峰的山路间,山中自起风,淡淡的忧愁散去他弯了弯唇,不识心中悲喜。 现在已经不能再用小萝卜头这个称呼了。 他已经长大了。 陆寒云也已经死了。 他抖直了肩,又自顾笑出了声。 山林间是笑声,那声音就像冷风灌入喉咙。 物是人非,回不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