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归田后,被招婿了》 遇劫 群山之中,一条沿着河流修建的官道上,一行牛车徐行而出。 官道一侧青绿的松柏挺拔,金黄的银杏和艳红的枫叶夹杂其中,争相斗艳。 景色虽美,此刻却无人欣赏。不管是赶牛的车夫,还是牛车上的女眷,各个神色慌张又极力隐藏。 突然,林间的寒鸦发出一声啼叫,打破了这种克制的沉默,双丫髻婢女吓得尖叫了一声。 崔筠心中一紧,下意识抓住了衣袖中的短匕。 另一位画着额黄妆的婢女斥责双丫髻婢女道:“做什么一惊一乍的?” 双丫髻婢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对崔筠说:“对不起,小娘子。” 崔筠娇俏的脸蛋上神情凝重,她故作从容地摇摇头,轻声安抚:“无事,古鸦路险要难行,常有车马失控掉入江河之中,会紧张是人之常情。” “小娘子,婢子是怕贼人。入关前,那樵夫才说过此前有商队在此地被劫,我们会不会……”双丫髻婢女未说完,嘴巴便被额黄妆婢女给捂严实了。 崔筠像是在安慰她们,又像是在暗示自己,说:“我们已经走了六十里,还有二十里便出关了,贼人不会选择在离关口如此近的地方行凶的。” 话刚落音,只听见一声哨响,林中的草丛灌木无风而动,从中跳出二十几个头缠赤巾,身穿短交领半臂短褐,手持刀棍短矛的贼人来。 贼人呼啦啦地将道上的牛车和众人给围住。 面对变故,车夫反应敏捷,迅速抽出了挂在车头的刀,后面也有数个仆役部曲,或持刀或执矛,护在了牛车的四周。 “我便说这一行人虽赶的是牛车,但车辙印深,车上若不是藏着人便是藏着钱粮,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底蕴。”贼首指着仆役部曲发出了洋洋得意的腔调。 额黄妆婢女推开前窗,镇静地说:“这是博陵崔氏,前汝州兵曹之女的车驾。” 贼人面面相觑。 博陵崔氏乃世家士族之首,从太宗朝至今出了八位宰相,声名显赫,无人不识崔氏。 本以为崔氏之名能吓退这群贼人,再不济也能用钱财来换取一线生机,然而贼首怕她们的话动摇了同伙,大喝一声,率先冲上来与崔家的仆役部曲杀作一团。 两个婢女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崔筠被婢女护着,心急如焚却没有擅动,脑中迅速思索着对策。 这时,贼首高喊,贼寨中没有女人,将崔氏的小娘子掠去当贼寨共妻,兴许崔氏会顾全名声,放过他们。 崔筠脸上血色全无,因愤怒,脸上又涌起不健康的气血,她从袖中摸出匕首,婢女以为她要自戕,却听她果决地道:“就算是死也要拉着贼人垫背。” 婢女仍害怕,却也知道不拼死反击的下场只会是生不如死,于是也寻了身边能用的棍棒,从牛车上跳下来。 仆役部曲中已经出现了伤亡,贼首突破了重围朝她们奔来,他见到猎物,眼中迸发出亮光,便要上前抓崔筠。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马蹄声响,咻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没入贼首的手臂。 随着箭镞于骨血中穿出,贼首的血液也溅到了崔筠的脸上。 贼首痛呼,回首发现周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支镇兵。 镇兵强壮骁勇,人数又是他们的数倍,贼人很快便生出退意。 贼首目眦欲裂,正想呼喊众人跟这些镇兵拼命,又一支利箭穿来,这次直接穿进了贼首的脖子,他什么话都喊不出来,捂着喉咙,面目狰狞地倒了下去。 镇兵中,骑着黑色骏马,身穿皮甲手持长弓的小将杀伐果断,下令道:“留一活口盘问贼寨所在,其余贼人全部斩杀!” 贼人群龙无首,吓得四处溃逃,无不被扑上来的镇兵斩杀。 血液淌了一地,腥味在道上弥漫开来。 崔氏主仆逃过一劫,有人发出劫后余生的笑声,也有人被一地的尸体吓得呆若木鸡。 崔筠脸上的血液早已凝固,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小将,唯恐这小将跟那些藩镇的牙兵一样,连她们这些普通百姓都不放过。 小将看了崔筠一眼,发现她白净的脸上溅了血,丹凤眼尾下方有一粒不知是美人痣还是血滴的点,清丽的容貌竟有几分妖冶,于是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是这几眼瞧得过于明目张胆,崔筠一个激灵回过了神,担心这小将动了邪念,她急中生智,又搬出崔氏之名来,还允诺会许以重金答谢相救的镇兵们。 崔氏之名不足以威慑落草为寇的贼人,但或许对这些仍旧代表着官兵身份的镇兵不一样。 “博陵崔氏?好像在哪里听过。”小将喃喃自语。 婢女心慌,崔氏的名望已经低到无人知晓了吗? 崔氏之名在这群镇兵这儿确实不好使,但他们听见了那句“重金答谢”,其中一个镇兵积极地提醒小将:“大郎,你之前不是向我们打听过博陵崔氏,说要寻一崔氏女子吗?” 小将像是突然开了窍,说:“对,就是那个博陵崔氏。你们博陵崔氏里有个叫崔元枢的人吗?” 听到亡父的名字,崔筠神情恍惚,须臾又回过神,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却故作镇静。 她说:“元枢乃家父名讳,至于有没有崔氏女子与家父同名,妾不得而知。” “嗐,我不找崔元枢,我找崔元枢的女儿崔七娘。” 这小将说话就不能说全吗? 崔筠噎了下,说:“妾便是崔七娘。” “你?”小将怀疑地打量了少女两眼,刚好就遇到了要找的人,这也太巧了吧? 不知自爆身份是凶是吉,崔筠唯有赌上一把了。 她抬头注视小将的双眸,坚定地说:“我。” 小将哂笑,手一伸,态度颇有些不羁,说:“过所拿来看看。” 双丫髻婢女不满意小将的态度,娇斥:“你这老兵,好生无礼!” 正在打扫战场的镇兵们被她这话激起了怒火,盘算着把她当成强盗的同伙杀了的可行性有多大。 崔筠暗道糟糕,忙说:“女使无状,还请将军恕罪。将军要勘验过所是职责所在,朝烟,还不去拿过所。” 双丫髻婢女心虚,将过所递到了小将的面前。 小将似乎没有意识到“老兵”是骂人的话,散漫地接过过所。 见有手下凑过来,小将问:“你识字吗?” 镇兵一脸自豪地说:“不识!” “呔,不识字凑过来做什么?走开。”小将骂了句。 镇兵嬉皮笑脸地躲开了:“大郎你不也不识字吗?” 崔筠和婢女:“……” 这年头的兵很多都是招募来的,出身贫寒,目不识丁并不奇怪。 小将也不是完全不识字,只是一些生僻的字有些无法确认罢了,好在还认得“崔氏”“行柒”等字和上面的官府公印。 “此去何处?”小将又问,措辞比刚才文雅了许多。 崔筠神色黯然:“鲁山县昭平乡,拜祭亡父亡母。” “鲁山县,原来在这么近的地方吗?”小将喃喃自语,将过所还回去后,这才下马走到崔筠的面前,手心一覆一翻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方丝帛递了过去。 也没说给丝帛做什么,只说:“我叫张棹歌——就是划船时唱的那个‘棹歌’,是鲁山县镇副将,受朋友所托寻找她的表妹崔七娘。” 崔筠一愣,身子不由得颤栗,激动而克制地问:“她……可是姓窦?” 张棹歌点点头:“是,汴州人。” “她现在在何处,怎么样了?” “自然是在汴州,至于怎么样了……应该还好吧。” 崔筠喜极而泣。 旁人不理解她为何会如此激动,只有她身旁的婢女能体会她的心情。 交锋 崔筠出身官宦之家,父亲崔元枢是前汝州兵曹参军。 四年前,淮西节度使李贼起兵造反,攻占汝州,崔父被叛军所杀,年少的崔筠跟着母亲匆忙逃往北边,去汴州投奔舅父窦良。 然而叛军势如破竹,继汝州失陷后,汴州也很快落入敌手。 窦良之女、崔筠的表姐窦婴因美名在外,被李贼强纳为妾。后汴州被朝廷收复,李贼败退蔡州,还带走了窦婴。 姐妹俩这一别,便再也没了对方的音讯。 眼下有人带来表姐的好消息,崔筠自然激动得落泪。 她下意识接过丝帛擦泪,待闻到陌生的香味才想起这丝帛不是她的。 崔筠有些尴尬,抬头觑视张棹歌,如此近距离观察,才惊讶地发现这小将生得颇为白净,面容清秀,唇红齿白,说是小娘子也不为过。 想起北齐兰陵王高长恭的“貌若妇人”,又因张棹歌身着皮甲,崔筠一时半会儿无法从对方的身体特征判断雌雄。 似乎习惯了别人投过来探究性别的目光,张棹歌并不在意,指挥着县镇兵将贼人尸体带回去悬挂在关口之上,以震慑想要效仿他们的人。 剿匪也是功劳一件,县镇兵们无不欢呼雀跃,将贼人尸首拴在马后拖着离去,卷起阵阵尘烟。 张棹歌翻身上马,又低头看了眼崔筠,指着她的脸蛋,说:“脸上有血,沾水后擦一擦。” 崔筠这才明白对方给她丝帛的用意。 “多谢将军,只是我——”崔筠不便收陌生人的丝帛,将要还回去,张棹歌打马上前一些,抬了抬下巴:“不要叫我‘将军’了,我只是一个副将。还有一段路,顺道送你们出关吧。” 有县镇兵护送自然比带着伤残的仆役部曲赶路要安全,崔筠顾不得处理丝帛,便让部曲将伤亡者抬上另外两辆牛车,重新休整跟上县镇兵的步伐。 路上,张棹歌刻意放缓了骑行的速度,待与崔氏的牛车持平,问:“崔七娘怎么不在汝州居住?” 崔筠微微诧异,对方怎么会有此一问? 转念一想,窦婴托人寻她,必定会告知她的身世。她父亲生前在汝州为官,家业也多在汝州,任谁都会以为她仍在汝州居住。 难怪窦婴找不到她,定是没料到她被接回了邓州的祖宅。 崔筠说:“我在汝州没有亲故,大伯父将我接回了邓州安置。” 张棹歌又问:“那你的阿耶阿娘怎么葬在鲁山县?” “先父是在这附近亡故的,便择地而葬。母丧后,我让他们合葬了。” 张棹歌颇为懊恼:“嗷,早知就托人在这鲁山县问一问了,难怪在州城那儿找了许久都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这就是灯下黑吗?” 这声俏皮又生动的嚎叫完全出乎崔筠的意料,也打破了她对这伙危险程度不亚于强盗的镇兵的认知,崔筠握着袖中匕首的手微微松开了些。 出了鲁阳关,张棹歌率领手下的一百县镇兵回城寨。 崔筠已经知晓了张棹歌的身份,并不着急从对方的口中打听窦婴的近况,别过后,便赶往鲁山县昭平乡。 崔家在此有田产、山林,还有一处别业,是崔父生前便经营了多年的。 当初叛军从旁边取道去汝州城时,便到此处搜刮破坏了一番。这两年间,别业经过多次修缮,修复了七成建筑和园林,才不再显得萧条破败。 别业外,一青年仆役领着两个僮仆伫立远眺,看到熟悉的牛车出现,青年仆役小跑着上前行礼:“小娘子一路辛苦了。” 崔筠再下车时,已经戴上了帷帽。 她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说:“找乡县里的郎中来为伤者医治,至于不幸身亡的人,好好安葬了,每人发三十石米、五端布(注1),另外安顿好他们的家人亲眷。” 青年仆役看到死者,面有戚色,应道:“喏。” 崔筠进门摘了帷帽,有一中年仆妇迎面走出,看到她脸上的血迹,吓得止住了步伐,捂着嘴低呼了声:“这是怎么了?” 双丫髻婢女朝烟见了仆妇就像找到了倾诉口,将她们今日遭遇了强盗一事告诉了仆妇。 仆妇的神色顿时微妙起来,瞧着似乎还有些遗憾。 婢女还以为看错了,正要细看,仆妇的脸上已经堆起了笑容:“万事大吉,七娘子平安就好。那群贼真是该杀,杀得好。” 崔筠反应平淡,像是还未缓过神,直接回了屋子,叫来婢女打水给她洗脸。 仆妇冲着她的背影露出了挤兑的神情。 崔筠洗了脸,又将沾了血的衣物换下来,原本悬挂的心总算是落下来,踏实了,冰凉的四肢也重新感受到了温度。 正出神,外头传来喧闹的声音,她出门一看,是青年仆役和刚才的仆妇正在争吵。 青年仆役叫青溪,是崔家的家生子(注2),其父是崔父身边的内知,崔父死时他也一起被杀。 崔筠重新回到昭平别业后,无人可用便将青溪提拔为管事的内知,让他负责打理别业大小杂事。 而这仆妇是崔筠的大伯父崔元峰派来的。 崔父与崔元峰本是亲兄弟,当初他们的三叔父没有儿孙,作为幼子的崔父便被过继了出去。 奈何崔父也没有儿子,只有崔筠一个血脉。 崔父死后,崔母跟崔筠被困在汴州,家中的田地就被崔元峰接手了。 崔母病故后,崔筠带着母亲的遗体回汝州与亡父合葬。本打算在昭平别业为父母守孝三年,崔元峰以她孤身在外容易被欺负为由,将她接到邓州。 待到崔筠及笄,她家的七顷良田超过半数被崔元峰家的部曲种着,她家的别业也被眼前的仆妇管着。美其名曰,担忧那些田地没人耕种会荒了,也担心别业被人占了,所以先替她管着。 青溪与仆妇争吵是因为崔筠要抚恤死去的仆役部曲及其家眷,仆妇认为每人给三十石米和五端布太多了,应该缩减至十石米和三端布。 别业大部分田产都被仆妇当成了崔家大房崔元峰的私产,崔筠想用“崔元峰的私产”来补贴她的部曲,仆妇自然是不肯。 崔筠眼眸深邃,眼睛一闭一睁,敛去所有锋芒,说:“那就这么办吧,剩余的就从我的体己里出。” 主人的妥协代表仆妇占据了上风,趾高气扬地冲青溪丢去一个不屑的眼神。 青溪怒视。 崔筠又说:“杜媪,酬谢县镇兵的谢礼就从中馈里出吧!毕竟大伯父常说视我如己出,他知道我被救的话,也会举全族之力报答县镇兵的。” 仆妇脸色一僵,怎么扯上县镇兵了? 若只是家中的仆役部曲,死了也就死了,根本不值得花钱去安置他们的家人。可县镇兵不一样,他们说是官兵,但眼下这世道,官兵跟强盗有什么区别?崔筠没能送上谢礼大不了回邓州去,他日县镇兵前来报复吃苦头的可就是她杜媪了。 “要备多少礼?一万钱可够?”杜媪问。 崔筠歪了歪头,一派天真:“那副将手下有百余兵士,若每人只分得一百钱只怕他们会认为这是对他们的羞辱。” 随着府兵制被废除,军队改为向老百姓募兵,士兵入伍的目的便纯粹是钱财和口粮。钱少了,待遇不好了,都是有可能发生兵变的。 这不,五年前就因为有士兵在奉诏讨伐叛逆时,没能得到赏赐,于是哗变造反,吓得皇帝从长安出逃。 杜媪丝毫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去赌那群县镇兵的良知。 崔筠用无辜的口吻对她说:“如今杜媪掌着中馈,备礼和送礼的事就由杜媪亲自去办吧!” 这是要让她去送死呀!杜媪吓得腿肚子直打颤。要是那群县镇兵贪得无厌,对她带去的礼物不满意,将她扣在营中怎么办? 杜媪想说些什么,崔筠却屏退了她。 烧了 崔筠虽借镇兵的凶名狐假虎威出了口恶气,但她并不为此沾沾自喜。 家业旁落,除她母亲的三顷陪嫁田外,其余祖父、父亲为官时所得的四顷永业田都不在她的手上,而过去父母所积累的钱财也花得七七八八。 即便如此,旁人也仍旧觊觎着她剩余的资产。 仆妇对她轻视怠慢,是因为仆妇的靠山是崔元峰。 崔元峰是邓州南阳县丞,在邓州颇有权势,向他讨回家业无异于虎口夺食,靠她自己又怎么能成? 当然,她也很感激崔元峰当初保住了她家的田产,也迷茫自己女儿身是不是就不该争,所以这四年来,她不曾向崔元峰讨要田产的收成,就连修缮这处别业也是花她父母生前攒的钱财。 可是她的隐忍与感激换来的却是别人的得寸进尺——春耕之际,她母亲陪嫁的三顷田也陆续被崔元峰家的部曲种上粟,跟着她的部曲能种的田地越来越少。 收成关乎着部曲能否养活一大家子,田少了,不仅是主家的收成变少,他们部曲的生存空间也会被挤压。 为了生活,部曲要么暗中投靠了崔元峰,要么只能跟她一样忍耐。 她本不欲在答谢县镇兵一事上为难杜媪,但这次有部曲为了保护她而被杀,作为主人,她不能让剩下的仆役部曲寒了心,若是任由杜媪苛待部曲,以后谁还会追随她? 额黄妆婢女抱着新的床褥被子过来铺好,说:“小娘子,路途奔波疲惫,今日又受了惊吓,还是歇一歇,养好精神才能好好地主持拜祭事宜呀。” 崔筠叹息:“夕岚,我无心睡眠。” 夕岚略思索,问:“小娘子是在想窦娘子的事吗?” “是呀,既然已经知晓她的下落,我便想派人去汴州寻她,可是今儿才折了人手,又近秋收,只怕还得再等上一些时日。” 夕岚劝她说:“小娘子何必焦虑?那张副将既然受窦娘子所托找寻你的下落,他必然会先找人联系窦娘子的。” 崔筠也知晓这个道理,但不能第一时间得到窦婴的回信,心里头难免忐忑失落。 提及张棹歌,崔筠拿出对方递给她擦血的帕子,说:“这方丝帕你替我烧了吧。” 夕岚当即明白了她的用意,接过它,略迟疑地问:“若张副将要拿回这帕子该如何是好?” 崔筠本不该收下这帕子,可这是“男子”强塞给她的,哪怕它的用料再好她都不能留,甚至不能洗干净了还回去。一旦被有心人看到利用,很容易成为她跟张棹歌私相授受的证据。 哪怕会得罪张棹歌,她也绝不能留下这样的把柄在。 “便说不小心遗失了。” 夕岚照办了。 片刻后,崔筠看夕岚忙里忙外,便说:“怎么还在我这儿?你与青溪一年也难见几回,还不去团聚?” 夕岚在崔家为婢已有十五年,在崔筠刚会走路那会儿就已经在身边相伴了。 五年前,崔母见夕岚年岁大了(其实只有十九岁),便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刚满二十的青溪。 只是夫妻俩刚成婚没多久就遭遇战乱,跟着主人家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两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夕岚在她身边照料,青溪却在昭平乡打理别业,一年也就只有不到一个月的相聚时间。 崔筠不愿做焦仲卿之母,叫他们夫妻孔雀东南飞。 夕岚顺着她的意思去找青溪,不是为了和他温存,而是向他打听:“你此前知晓有贼人盘踞在鲁阳关吗?” 青溪领了安置伤亡仆役部曲及其家眷的任务,这会儿正忙着,听到许久未见的妻子质疑,心中叫苦不迭,说:“我若是知晓,又怎么会明知小娘子要来别业而不提前派人告知呢?小娘子若是有个差池,我们可都没有活路。” 以为主子没了,他们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做梦呢。没了小娘子,他们要么会作为小娘子的遗产被崔家大房一脉给继承了,要么跟货物一样被崔家大房发卖掉。 不管是被继承还是被发卖,都逃不过一个为奴为婢的下场。 跟着小娘子好歹还能受到重用,换了别的主人,还不一定被怎么磋磨呢! 所以,青溪真不敢有叛主的念头。 夕岚姑且信了他的话,也由此推断那仆妇杜媪确实没有借强盗的刀杀小娘子的意图,但肯定存了盼着小娘子出意外的心思。 夕岚又对丈夫说:“杜媪备好礼送去给那县镇兵时,你找个机会跟着去。” “为什么?” “打听一下那些县镇兵是不是好相处的,顺便问一下古鸦路的那伙贼人是否全剿了。” 青溪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应说他会看着办的。 相较于兵荒马乱勾心斗角的崔家,县镇兵马驻扎的城寨那儿就轻松欢快多了。 别看门口悬挂的二十几具尸体有些渗人,对镇兵来说,这些都是军功,是他们讨要赏赐的筹码。 鲁山县共有三百镇兵,每一百名镇兵由一名副将统领,副将是最低的军职,上面有一位什将,什将之上则是镇遏使,镇遏使一般由刺史兼任……也就是说,县令都调动不了这伙镇兵。 寨中,张棹歌麾下的镇兵绘声绘色地朝另外两营的镇兵炫耀:“……我们在山中守了一日一夜,晌午过后才看到这伙贼人现身。但是不确定他们是普通的山民还是贼人,于是又多等了半日,结果……嘿,你们猜怎么着?” 听众叫道:“别卖关子了。” 镇兵嘿嘿一笑,继续说:“结果他们还真的朝路过的行人下手了,由于可以确定这就是那伙贼人!” 另外两营的镇兵一脸艳羡:“听说你们这次救的是崔家的女眷?一定能得很丰厚的奖赏吧!” 自从前淮西节度使李贼被杀,已经很久都没有反贼在这边搞事了,他们想立功也只能从强盗这边下手,但哪有那么多强盗给他们剿? 至于他们为什么盼着打仗而不是祈求安稳度日? ——他们不是府兵,不打仗时没有自己的田地可耕种,还常被拖欠粮饷。不打仗就没立功的机会,也没由头讨奖赏。不打仗,怎么养活一家老小? 比起打仗面对更加骁勇善战、武备齐全的职业军队,剿匪显然轻松又容易立功。 之前不是没人报官说古鸦路上有强盗出没,可等他们赶到就只剩商队的尸骸,钱财、粮食等都被劫掠一空了。古鸦路两旁是绵延数百里的深山老林,不知贼寨在哪里,盲目搜山只是白费力气。 前日又有商队被劫,什将就让张棹歌领着手下去搜山,没想到这伙强盗直接撞刀口上,这不是张棹歌运气好是什么? 镇兵们准备晚上庆贺一番,发现他们的头儿张棹歌不在,绕着营寨找了圈才发现人在公廨书房,正拿着毛笔一脸苦大仇深:“县的繁体字怎么写来着?算了,简单点,你妹在我这儿……怎么感觉像在勒索?” 写完信,正好看到手下正在探头探脑,张棹歌将鬼画符一般的信笺塞进竹筒中用蜡封好□□给他:“派人送去汴州窦家给窦娘子。” 镇兵领着任务跑了,想起庆功的事又调头回来:“大郎,晚上吃酒去?” 张棹歌说:“先不忙着庆功,等赏赐下来了,再寻一休沐日去吃。况且,兜里没钱,哪能吃尽兴?” 镇兵一听,也是这个理,又说:“那玩叶子戏总行吧?先趁现在没几个钱过把瘾,等崔家那头送谢礼来了,我才不至于连寄回家的钱都没。” “叶子戏”是纸牌游戏,并且跟后世的扑克牌一样,常被赌徒用来赌博。 张棹歌一阵无语,担心没钱寄回家就不能不赌吗? ——不赌是不可能的,军中生活苦闷,不像后世好歹能看看电视,听听广播,或逢年过节看个文艺汇演,或搞军演。 这儿的兵多来自于底层老百姓,入伍前甚至都吃不饱饭,长期营养不良导致有夜盲症,晚上不能训练,就只能找点事打发时间。 军中不能狎妓,不能喝酒,但不禁叶子戏。 只是,单纯的打牌没意思,还是要加点筹码才有动力,于是普通的休闲娱乐活动就变成了大型聚赌现场。 军令是禁止赌钱的,但得看主将治军是否严明。 可这世道……皇帝疯狂揽钱,吏治腐败,藩镇割据,上行下效,哪里还有李靖当年的治军之风? 张棹歌的上峰、县镇什将都在赌,她只是一个在军中混吃度日的混子,对这些事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着镇兵跑远,张棹歌摇头叹息:“一群赌徒,没救了。” 谢礼 生怕送钱送得不及时会被县镇兵刁难,杜媪的动作颇为迅速,在崔筠下达命令的第二天就备好了谢礼。 想要喂饱县镇兵的胃口,仅一万钱是不可能的,她拿出了五万钱和十石粟米,这样一来,每人能分得一斗粟米和五百钱。 崔筠清点过后,问:“那副将手底下有一百镇兵,杜媪将他们都算进去了,可是副将的那一份呢?” 杜媪脸色一僵,说:“从这里面分?” “杜媪认为副将所得与兵卒所得一样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杜媪心不甘情不愿地再从中馈里拿出两千钱和两斗粟米。生怕崔筠说仍不够,她急匆匆地就让人将这些东西装上车。 崔筠吩咐青溪:“我昨夜已经让夕岚另备五千钱和一石粟米,你带过去给张副将。” 青溪不解:“杜媪那里不是已经准备了吗,小娘子何以还要从自己的私库里出一份?” “张副将上面还有一位什将。”崔筠点到即止。 青溪若有所思,说:“若张副将问起……” “他若问便告知,不问便无需多言。” 青溪颔首,小跑着上车,跟在杜媪带领的车队后面,去往县镇兵所在的城寨。 到了附近,杜媪远远地就看到悬挂在门口的二十几具飘荡的尸首,甚至还闻到了一股尸臭,吓得面如灰土掩嘴作呕,从马车上下来时还踉跄了一下。 青溪也倒抽一口冷气,但还算镇静。 他们向守门的镇兵告知了来意,很快便有一白面小将领着人从营寨中出来。 杜媪和青溪正纳罕这军营中怎么会有女人,却得知这白面小将就是他们此番要找的张副将——张棹歌。 “动作够快呀。”张棹歌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知是疑惑还是感慨。 青溪上前说:“救命之恩不可轻忽,要报答自然得争分夺秒。” 杜媪十分瞧不上青溪这上赶着的卑微态度。崔氏是门阀士族,他们虽是家奴,但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崔氏的脸面,怎么可以丢了士族的傲气呢? 因张棹歌的脸毫无威慑力,表现得又具亲和力,杜媪便忘了刚才看到那些死尸时的恐惧,她挤开青溪,说:“老身是博陵崔氏邓州南阳丞家的女使,多谢你们救了崔家七娘子,这是谢礼,一共五十二千钱和十石二斗粟米。” 张棹歌蹙眉,是她敏感了吗?怎么觉得这大婶的态度像在施舍? “哦,客气了不是?剿匪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不过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张棹歌挥挥手,让手下将钱粮搬进去。 杜媪的嘴角抽了抽,既然是分内之事,你怎好厚着脸皮收下这些东西? 大抵是知道县镇兵们的贪婪,杜媪怕被吸附,办完事便脚下生风,溜之大吉了。 看到还没回去的青溪,张棹歌问:“你还有事?” “小的奉自家小娘子之命,来给张副将送谢礼。”青溪道。 张棹歌眉头一挑,回过味来了,那大婶说自己是什么南阳丞家的女使,这青年说的却是自家小娘子,看来这俩人是各为其主呀! 她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家小娘子送多少谢礼?” “五千钱和一石粟米。” 她又问:“这是给全镇兵分的,还是给谁的?” “全凭张副将做主。” 意思是她要悄悄私吞还是直接分给手下都随意,但张棹歌不认为崔七娘额外添这些谢礼只是为了搞特殊。 张棹歌的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再问:“你家小娘子当真没说过什么?” 青溪这才犹豫地说:“小娘子说,‘张副将头上还有一位什将,若是张副将与镇兵们得了钱财,却不分给什将,只怕什将那儿有想法。当然,这只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且不说什将是心胸宽阔之人,便是张副将,也定然不会忘了上峰的。只是张副将将自己的那份分给上峰的话,张副将所得就会少许多,我不想叫张副将吃亏,就多添了些。’” 张棹歌在青溪提到什将时就明白崔七娘的用意了,至于旁的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给彼此留些脸面罢了。 那崔七娘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细腻通透,真是叫她这个活了23年的社畜自愧不如呀! “你家小娘子的好意,我便在这儿谢过了。” 青溪留下钱粮,回去复命了。 待将他与张棹歌之间的互动都事无巨细地回复完,青溪才有些不甘地说:“小娘子如此为他盘算,他竟没什么表示。” 崔筠说:“你要他有什么表示?五千钱和一石米就想驱策他为我办事,蹚崔家这门浑水?他没有表示才令我心安。若大包大揽,说我有什么事都能找他帮忙,那他必定是一个贪婪而没有底线之人。跟没有底线的人打交道,随时都会遭到对方反噬。” 青溪恍然大悟,又将他在镇兵中打听到的张棹歌的来历告知崔筠:“这张副将听说是两个月前才来的,原是淮宁军的宅内突将——” 听到淮宁军,崔筠的手下意识攥成了拳头,眼神也凌厉了许多。 青溪知道阿郎就是死在淮宁军手下的,甚至小娘子家破人亡,源头都是那群凶悍无节操的淮宁军。见状,有所顾虑不敢再往下说。 “你继续说。” 青溪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准确的说,他是太保陈仙的宅内突将。” 太保陈仙原是淮西节度使李贼的牙门将,属亲信。但李贼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被自己的亲信给毒杀了。 四月初二,陈仙杀李贼归降朝廷,接替了淮西节度使,还被封郡王。但是没三个月,李贼的另一位亲信吴诚便打着为李贼报仇的幌子杀了陈仙。 陈仙的亲信见陈仙已死,怕吴诚秋后算账一并杀了他,便带着五百牙兵前往洛阳投奔东都防御使贾使。朝廷追封陈仙为太保,又担心这群骄纵的牙兵聚集在一起会难以控制,就将这五百牙兵分别安置在汝州的几个县镇。 张棹歌是那亲信的手下,原来既然是宅内突将(特种兵,牙兵中的精锐),那断然没有让“他”回去当普通步兵的道理,于是就提拔为副将。 “难怪他会认识阿姊。” 崔筠心情复杂,一方面窦婴会委托张棹歌帮忙寻找她,说明那张棹歌的人品并不低劣,由此获得窦婴的信任;另一方面她又芥蒂张棹歌出身淮宁军,甚至当初还有可能是杀害她父亲、劫掠昭平别业中的一员。 想着对方可能跟窦婴有什么牵扯,崔筠到底是压下了因芥蒂生出的反感。 此时在营寨中的张棹歌浑然不知自己被讨厌了,得了赏钱的镇兵们倒是对她喜欢得紧,尤其是她将自己那份也分给了他们。 底下的队长问她:“大郎便不留几个钱?” 张棹歌说:“反正你们很快就会还给我的。” 队长想起过往她在手下那里赢的钱,顿时无言以对。 半晌,还是笑着说:“大郎还是心软,虽然回回都赢了大伙,但事后又会借各种赏赐的名目还回去。” 军中赌博风气盛行,张棹歌并不热衷赌博,但总有人想不开要在赌桌上挑战她,结果无一例外,都被她杀个片甲不留。 她赢了钱,别人也不敢有怨言,不过不出几日,她就会借打赏之名将赢来的钱还回去。 得了赏赐的人对她更加忠心,觉得这头儿真够大气,丝毫没想过张棹歌压根没出一分钱。 就算意识到了又如何?张棹歌赢钱赢得堂堂正正,那些因为她的赏赐而认为她软弱可欺,想要骑到她头上的人,坟头草都三寸高了。 张棹歌软硬兼施,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将一百名镇兵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等手下一走,张棹歌心疼地捂着胸口:“格老子的,让你装杯,月底等着吃土吧!” 好在作为穿越人士,她也是有外挂傍身的,外挂给不了她荣华富贵、金山银海,维持温饱却是没问题的。 想到还要给上司郑什将送去崔七娘额外补贴的钱粮,张棹歌就有些发愁:礼不好送哇。直接送过去会显得太巴结,郑什将未必会领她的情。 不送肯定也不行,她本就是空降来的,郑什将没把她当自己人,要不然也不会让她带人去搜山——鲁阳关内的强盗前几次抢劫,郑什将都是指派了另外两营的县镇兵去的,但次次扑了空。 强盗嚣张,久而久之就引起了上面的重视,郑什将为表现出他对此事的上心,干脆让她去搜山。 她要是没抓到人,肯定要被郑什将推出来背锅。 这次私吞崔家送来的谢礼,郑什将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肯定会计较,指不定还会让另外两营瓜分她们这次剿匪的功劳。 果不其然,张棹歌才去见他,他便好一通阴阳怪气,批评她身为朝廷的将士不应该向老百姓索要报酬,又扯到她纵容手下赌博。 张棹歌暗想,也不知是谁昨晚在赌桌上输红了眼。 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完,张棹歌也乖乖认错:“什将教训得是,属下会进行深刻的反省,并会好好约束他们的!” 一名镇兵进来,在郑什将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郑什将急匆匆地出了营寨,回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张棹歌,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张大郎啊,你知道反省就好,下不为例啊……” 另外两营的副将本来还等着看好戏,孰料郑什将亲自将张棹歌送出来,还夸“他”年轻有为,希望“他”再接再厉。 不仅在张棹歌纵容手下玩叶子戏一事上轻拿轻放,在他们面前也绝口不提剿匪是全县镇兵共同的功劳这事了。 两营副将:“???” 发生什么事了? 阿姊 “你说张副将把钱粮送到郑什将家里去了?” 听到消息时,崔筠正拜祭完亡父亡母。 在父母的坟前,她一身素雅寡淡的衣裳,头上仅用一支木簪和一把梳篦挽着发髻,脸上也未曾涂抹胭脂水粉。 青溪答道:“是,那日随我去的部曲在田间看到了张副将手底下的镇兵押着车经过,装钱和粟米的麻袋上印的是崔氏的族徽。” 崔筠说:“他想得很周到。” 在全营镇兵的眼皮子底下直接将钱粮送去给郑什将,另外两营的人见了指定要说什么,郑什将也不好意思收下。 直接送到郑什将的家里去,既顾全了郑什将的面子,又不会叫另外两营的人拿住把柄。 郑什将想要退还,家里人也不一定答应。 当然,若是遇到一个脾气直的什将,这样的手段是行不通的,但张棹歌既然敢这么干,必然是摸透了郑什将的性子。 祭扫完回别业,半路便见婢女朝烟飞奔来报:“小娘子,快回去,窦、窦娘子来了!是张——” 原本还在路上慢悠悠欣赏秋景的崔筠脚下一顿,须臾,快走了几步,又疾奔起来。 到别业门口,见伫立在门口的镇兵,她一下子回过神,扶着车门的门楹轻喘调整呼吸。 朝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将剩余的话补全:“是张副将送来的。” 崔筠已经猜到。她从容地进门去,过了二门便在前堂看到了杜媪与一群严阵以待的奴仆。 未及进屋,一道倩影跃出,崔筠便被抱了个满怀。 “七娘。” 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崔筠没忍住眼眶泛酸,又落了泪。 “阿姊。”她看着眼前年仅二十一岁,经历却坎坷波折的表姐窦婴,有一肚子的委屈要诉说。 一旁倚着门楹的张棹歌瞧着这大团圆的一幕,内心微微触动:也不知道爸妈怎么样了,有没有趁着还年轻赶紧生个二胎。早些年家里拆迁的钱还没有动过,回迁房有三套,商铺也有六间,只要不赌博不创业不投资,养老是绰绰有余的。 哎。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就这么穿越了呢? 要不是那一场席卷了全省的水灾,要不是半夜赶去转移山区群众,要不是那山体滑坡…… 罢了,好歹还活着。 穿越的这半年时间里,她都忍耐着不去想她失踪后父母的反应,也不去思念双亲、友人,但思念之情如潮涌,也不知道哪天在什么情况下就决了堤。 张棹歌不忍打断姐妹温情团聚,走了出去。 窦婴把她叫住:“大郎。” 张棹歌回头,说:“我回营寨,你有事让人到那儿找我。” 崔筠松开表姐,又拭去脸上的泪,向张棹歌表达了谢意。 张棹歌离开后,崔筠不欲叫杜媪等人在旁边盯着,便拉着窦婴到更里面的北堂去叙说旧事。 “阿姊这些年受苦了。” 窦婴眉眼弯弯,打趣道:“你觉得我是沧桑了,还是被磋磨老了?” 崔筠忙说:“阿姊依旧光彩照人。” 她的表姐窦婴年少时,其美貌便已经冠绝汴州,及笄后更是美得倾城。 当初李贼占领了汴州,听说了窦婴的绝色,就闯入窦家提出了纳她为妾的要求。 窦家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当朝的窦宰相便是窦婴的族祖父,以她的条件,嫁给皇亲国戚都不输门第,儿子比窦婴还大几岁的武夫李贼怎么有脸让窦婴为妾? 但为了保全窦家上下,为了保护来窦家避难的姑母、表妹,十六岁的窦婴便主动站了出来。 在她的庇护下,年十三,脸蛋刚长开的崔筠才避免成为被李贼赏赐给部下的玩物。 她的付出与恩情崔筠没齿难忘,更不会有任何轻贱她的念头。 窦婴豁达地笑说:“我并未吃苦,所以不必怜悯我。” 尽管窦婴的遭遇在世人看来是不幸的,但她本人却并未将过往的苦难放在心上。这三年来容颜未改,心性也依旧是这么豁达洒脱。 在她面前,崔筠自惭形秽。 窦婴爱怜地摸了摸崔筠的脑袋,说:“当初我委身于李贼,本就抱着舍身取义诛灭李贼的心思,不全是为了你们而委曲求全,所以不必介怀。” 经窦婴娓娓道来,崔筠才知道窦婴当年想办法取得李贼的信任后,以维系李贼跟牙门将陈仙的关系为由,跟陈仙的妻子窦氏结为姐妹。 窦婴深知枕边风的威力,便常给窦氏洗脑,多年经营,终于令陈仙有了归降朝廷的心思。 陈仙收买了李贼身边的医官,借着看病的机会给李贼下毒。 今年四月初二,李贼毒发,其子封锁了消息,窦婴将密信放在点心里给窦氏送去,陈仙便领着牙兵杀了李贼的妻儿,自领节度使之职。 不过仅三个月,李贼的亲信吴诚便打着为李贼报仇的幌子杀了陈仙。 就算吴诚不清楚窦婴在李贼被杀一事上起了什么作用,但看到李贼的妻儿都被杀光,她却被陈仙放了一马,也能猜到她是跟陈仙是同伙。 “我当时不在陈宅,贼军未能第一时间找到我,张大郎又赶在贼兵到来之前将我救走,我因此躲过一劫,可惜镜颜……” 窦婴黯然。镜颜是她身边的婢女,当初她被李贼纳为妾时,镜颜也跟在她的身边。吴诚报复她时,镜颜担心她无法脱身,就换上她的衣服吸引前来杀她的贼军注意,为张棹歌争取将她救走的时间。 “难怪阿姊这次过来身边并无镜颜相伴。”崔筠不由得为镜颜感到惋惜,“那之后呢?” “之后张大郎随陈仙的心腹牙将去东都洛阳投奔贾使,他将我送回汴州,我听闻他要到汝州任镇将,便托他帮忙打听你的下落。” 听到表姐言辞中对张棹歌的亲近,崔筠醋意横生。 窦婴敏锐地发现了七娘的小表情,想起什么,便宽解她说:“你可是知晓张大郎出身淮宁军的事了?其实你误会他了,他并非正规的淮宁军出身。” 崔筠讶异,淮宁军还分正规不正规? “张大郎是关中人,关中闹饥荒,三月的时候他跟着乡里逃荒到蔡州,然后遇到李贼招募兵马。他投戎没多久就碰上陈仙诛杀李贼自立之事,之后被选为陈仙的亲兵,再后来的事你也能猜到。所以当年李贼领着淮宁军破城、劫掠之时,他并未在其中。” 崔筠闻言,心中对张棹歌的那点芥蒂也没了。 “不提他也不提我的事了。”窦婴关心地问:“七娘这些年怎么样了?” 崔筠说:“当初阿姊被带走,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你传递书信回来,而阿娘受惊吓后,缠绵病榻许久,但药石罔效,没多久就去世了,我只好带着阿娘的遗体回汝州。我在鲁山县找了许久才找到阿耶的墓,将他与阿娘合葬。之后我被大伯父给接到了邓州……” 她也曾托大伯父崔元峰派人打听窦婴的消息,但蔡州是反贼的地盘,窦婴又在李贼的后院,想要联系上她并不容易。 后来先是李贼被杀,陈仙取而代之,吴诚又杀陈仙……到处兵荒马乱,消息也有滞后性,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我时刻想给你传信报平安,但我不能。”窦婴叹息,她当初作为一名侍妾,地位无法和正妻相比,行动也会受限,所以并没有给她的家里人传递任何消息。 正因如此,才让李贼渐渐放下戒心。 哪怕陈仙杀了李贼,她也并未获得真正的自由。 当然,这个中的辛酸便不必提了,免得让崔筠更加难过。 恰巧崔筠也不想让好好的重逢变成诉苦大会,只挑一些高兴的事来说。 姐妹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诉说的,吃过晚膳,二人抵足而眠,彻夜交谈直到鸡鸣才睡去。 翌日,姐妹俩准备到附近的昭平湖游乐赏景。 刚出门,遇到一妇人跟杜媪在门口拉扯。杜媪叫来婢女将妇人拉开,妇人身旁的两个几岁小童见状便上前挠杜媪及婢女,因身形瘦弱年纪小,被轻易地推倒在地。 看到这一幕,崔筠脸色微变。 夕岚上前喝止她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在小娘子面前撕扯扭打,成何体统!” 妇人看到崔筠,忙坐到地上大哭,俩小童见状也跟着嚎啕大哭。 杜媪被拉扯得衣冠不整,甚是丢脸,恼怒地上前去打妇人,被婢女拦了下来。 窦婴见这仆妇丝毫没有将七娘放在眼里,偏过脸看了眼七娘的脸色,心中隐约明白了什么。 借势 待杜媪被拦下,崔筠才上前去端详妇人和两个小童的脸,半晌,认出了她们:“你们是李十二的妻儿?” 妇人没想到崔筠认得自己,止住了啼哭,扯过两个孩子说:“奴是十二郎的妻子林春,这是他的两个儿女。” 崔筠扭头向窦婴解释:“前些日子我从邓州回汝州,途径鲁阳关时遭遇盗贼拦路抢劫,部曲李十二、王猴山他们在抵御盗贼时不幸被杀。” 窦婴恍然大悟。 崔筠又问林春:“李十二他们忠心耿耿,为护我周全拼到最后一刻,我铭感五内,命人厚葬了他们,也定会善待你们。可你们为何在门前哭泣?” 林春哭诉:“我知道小娘子仁善,对奴婢十分优待,只是十二郎死后,我们家已经没米下锅,快要饿死啦!奴听说这老媪扣着钱粮不肯下发,只好来找她索要。奴并不是故意在小娘子面前撒泼闹事的。” “竟是这样!”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崔筠勉强用理智压制怒火,但看向杜媪的眼神不免带着冷意。 杜媪有些心虚,旋即把锅扣到崔筠的头上: “七娘子,老身不是有意扣着不发的。前些日子你让我给县镇送去谢礼,一下子拿了那么多钱粮出去,又未秋收,中馈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粮来,只好先缓一缓等秋收后再下发。再说,七娘子不是说要从自己的体己中出一些的么?怎么也扣下了吗?” 崔筠向来只管交代杂事由下人经办,她哪里知晓青溪有没有及时将钱粮给出去? 她无措地紧了紧衣袖下攥着的手。 林春比她拎得清,说:“你扯小娘子做甚?小娘子给粮了,难道你便可以不给吗?” 杜媪冷笑:“看来也不是完全没米下锅。” 林春撒泼:“你管我有没有米下锅,昧下十二郎用死换来的粮食就是你的错。” “谁昧下了,只是晚些发罢了,你急什么?想要一口吃下这么多钱粮也不怕噎死!”杜媪骂道。 窦婴蹙眉,质问杜媪:“七娘的祖父在世时有两顷永业田传下,姑父在世时也有两顷永业田传下,姑母嫁到崔家时还带了三顷田作为陪嫁。七顷田的产出,竟还能出现拖欠奴婢钱粮之事?” 杜媪知道窦婴的身世和遭遇,打从心底瞧不起她,因而态度轻慢,说:“窦娘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别业上下这么多张嘴,逢年过节还得打点孝敬长辈、乡贤,宅中支出甚多……” 窦婴说:“我是不当家,但我家七娘可以当家,你要是不会管家可以交出账册。” 杜媪脸色微变,她心中极为不愿,却又不能明着拒绝,只好以退为进:“阿郎和女君怜七娘子孤苦无亲,担心她一个人难以支撑家业,才派老身来指导七娘子。七娘子不明白阿郎和女君的苦心,还生分提防他们到这般田地……老身不想叫别人误会了他们的良苦用心,这便回邓州!” 就算她走了,田产也未必能回到崔筠的手上。相反,旁人还会指责崔筠为白眼狼不识好歹,最后倒成了崔筠的过错。 崔筠抿唇不语,窦婴也觉得有些棘手。 突然,门前树荫下传来一道极有辨识度的声音:“要我送你一程么?”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张棹歌领着数名县镇兵从门前绿荫小道经过,大抵是崔家众人吵得太专注,没注意到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和前几日见到只着戎装的张棹歌不同,她今日腰间别了一把横刀和一把陌刀,马鞍一边挂着长弓羽箭,另一边还挂着一把精巧的劲弩,弩箭就这么明晃晃地插在箭筒中,随时都能架弩出击。 杜媪看到那弓弩,猛地想起前几日在营寨门口看到了一具尸体,其脖子就被一支利箭给贯穿了,尸体腐烂后引来了不少蝇虫。 昨日张棹歌亲自送窦婴过来,足可见二人关系亲近,张棹歌说送她一程可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窦婴看到她,眉眼一弯,问:“大郎怎么来了?” “领了巡逻的差事,恰巧经过,过来讨杯水喝,不曾想赶上了一出老奴欺少主的大戏。”张棹歌揶揄地看着杜媪。 那天杜媪来送谢礼时她就觉得杜媪的态度傲慢,今天才知道,这大婶岂止是傲慢,是简直没将自己的老板放在眼里。 张棹歌欣赏大婶斗地主的勇气,然后决定替朋友出一口气。 ——嗯,她就是这么帮亲不帮理的人。 只见她拿下长弓,拉紧了弓弦,又抽出一支箭,也不下马,就这么对着杜媪拉开了弓。 她这架势别说杜媪了,崔筠都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 杜媪想躲避,然而每个人都怕死,不想被她当成挡箭牌,她避无可避,只好大叫:“你、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你可知我是谁?” 张棹歌一副恶霸嘴脸:“我只是看见有野猪跑到乡里踩踏农田,想要射杀野猪,不料失了准头,射偏了,误中闯入现场的老妇罢了。” 她手下的镇兵嘻嘻哈哈:“没错,这野猪可真狡猾,就爱往人堆里钻。” 杜媪怕她手抖将箭射出,慌忙逃窜向崔筠和窦婴求救:“七娘子、窦娘子救我。” 几年前淮宁军闯入窦家戏弄窦家上下的那一幕在崔筠的眼中重现,她的心绪早已被困在昔日的恐惧之中,完全没有反应。 窦婴发现七娘的异常,对张棹歌道:“大郎,不要戏弄这老媪了。” 张棹歌也发现了崔筠的小脸煞白,悻悻地收起弓箭,下马道:“今天天气不错。” 众人不知她打什么哑谜。 她又说:“很合适开怀大笑,所以逗一逗你们。” 众人:“……” 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杜媪又急又气,偏不敢骂她激怒她。 崔筠总算是缓过心神。她也恼张棹歌,但对方是为她教训杜媪,她不好叫对方枉做小人。 窦婴剜了张棹歌一眼,拉着崔筠的手安抚她:“这人忒混却无坏心,不曾干那草菅人命之事。” 张棹歌闯了祸,准备脚底抹油跑路:“那什么……没事的话我就继续去巡逻了。” 崔筠叫住她:“副将不是口渴了吗?请稍等。” 崔筠让人进屋拿水,又趁着杜媪被张棹歌吓破了胆,让杜媪将扣下的发给伤亡部曲家眷的钱粮给发了。 杜媪哪里敢敷衍,立马就在夕岚的监督下领着林春去仓库支领钱粮。 看热闹的仆役也散去了大半。 婢女朝烟端来温热的开水,给张棹歌和她的手下都倒了一碗,喝完,张棹歌就客套地说:“今日我等唐突打搅了,不会有下次,告辞。” 崔筠勉强一笑,说:“张副将哪里的话,正因有你们恪尽职守地巡视,震慑了宵小,周围才不会有盗贼出没。还请副将多来此地巡逻才是。” 张棹歌没说什么,只是朝窦婴点点头,上马走了。 她手下的兵都领过崔家送的谢礼,对崔筠颇有好感,今日见到仆妇欺主,也恨不得杀仆妇而后快。 走远后,他们十分遗憾张棹歌没能杀掉杜媪。 张棹歌凉凉地开口:“那是崔家的家事,与我们何干,与你们又何干?记住,纵使是崔家七娘子请我们动手,我们也绝不能草菅人命。” 县镇兵们被她教训了一顿,讪讪地应喏。 张棹歌又说:“不过,毕竟是收了崔家七娘子的好处,今日相帮,便当做还她的人情吧!” “啊?”县镇兵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唯有张棹歌的左膀右臂看透了今日之事,说:“我们都带着水囊呢,去讨水喝本来就是借口。崔家七娘子肯定也知道,所以我们要走的时候,她挽留我们就是要借我们的势处理那仆妇之间的纠纷。” 县镇兵个个都瞪圆了眼,显然没有想过这些。 不知是谁感慨了句:“这崔七娘子年纪轻轻,心眼可真多。” “一眼就知道崔七娘子在打什么算盘的头儿岂不是也心眼多?” “放屁,头儿那叫胸大有脑!”县镇兵忙拍起张棹歌的马屁。 张棹歌的刀已经拔-出来了。 “你想说胸有城府吧?” “啊对对对。” 张棹歌:“……” 拍得很好,下次别拍了。 托付 林春领了钱粮带着孩子归家,杜媪则借故躲了起来。 纠纷得以解决,别业再度恢复宁静,崔筠的心头却并未感到松快。 她歉然地对窦婴说:“因这些乌糟糟的事而败了今日赏景游玩的兴致,阿姊对不起。” 窦婴和蔼地笑了笑,说:“事分轻重缓急,景致就在那儿不会跑,哪天看都成,先处理好你的事。” 崔筠让人将青溪叫回来。他今日不在别业,回来的路上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匆匆赶来告罪:“小的无能,没能处理好此事,叫李林氏惊扰了小娘子。” “那些繁缛的礼节与场面话便免了,我且问你,我让发放给伤亡奴仆部曲家眷的钱粮你可分发了?” 青溪立马说道:“小娘子吩咐后,小的便立刻着手安排了。” 夕岚拿着收支历过来给崔筠过目:“小娘子,李林氏确实已经领了粮食和布帛,之所以上门来闹杜媪,是杜媪以前克扣过奴婢的月料,李林氏未能一次性拿到所有的补偿,担心杜媪会昧下那些东西。” 收支历上面有崔筠私库收支出入的详细记录,有青溪支取的钱粮数目,还有经手之人所画的押。 确定自己的左膀右臂没有做出欺上瞒下的事,崔筠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夕岚和青溪退下去时,窦婴跟了上去,问他们:“姑父姑母留给七娘的家产可是落入了崔家大伯之手?” 她知道若直接去问崔筠,以崔筠的性子只怕会为了顾全长辈的脸面而什么都不肯吐露。 当然,仆役奴婢也会出于个人的立场而带着偏见去叙说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自问不是什么公正无私之人,在这件事上自然也是无条件偏心七娘的。 夕岚与青溪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权衡了一番。 夕岚说:“今年以前,阿郎留下的四顷良田都由南阳丞家的部曲种着,收成也未计入小娘子的簿历中。今年开始,女君留下的陪嫁田的产出也只有两顷能由小娘子支配。” 两顷为两百亩,看似多,实则亩产粟米一石。两百石粟米要养仆役、奴婢、部曲及其妻儿共计三十二人,平均每人每年只有六石粟米,一日两餐也只能吃个五分饱。 虽然还有别的进项补贴,但田地才是立足之本,没有田地,无法笼络部曲的心;没有田地,忠心的家仆也会离主人而去。 大抵是开了个能宣泄的口子,青溪也忍不住埋怨崔元峰:“小娘子平日不让我们说南阳丞的不是,可是小娘子那些年在南阳丞家中过的是什么日子,大家都有目共睹。他们占了阿郎和女君给小娘子留下的田产,南阳丞的儿子、儿媳及一些亲眷却在背后挤兑小娘子,说小娘子在南阳丞家不曾做事,日子过得比他们本家的人还要舒适。” 这还是他早些年没来别业这儿主持杂务时看到的。 近两年他不在邓州那边,但听说崔元峰两个已经开始进学的孙儿曾当着小娘子的面叫嚣要赶她走。 若不是长辈平日在他们面前说话没遮掩,让他们以为是小娘子死乞白赖在崔家不走的,他们怎会对小娘子如此不敬? 夕岚这些年看到的倒是更多一些,但小娘子从不轻易发牢骚,她便也没那么多怨愤之言,只说:“近一年来都入不敷出,小娘子的积蓄已经所剩无几。为此,小娘子决定开源,此番来昭平别业除了拜祭阿郎和女君之外,还想利用别业外的这片山林伐木制炭来补贴家用。” “这不是长久之计。”窦婴叹息。 只是她也清楚,若不这么干,他们连眼前的难关都渡不过去,谈何长久? 窦婴回头去找崔筠,后者疑惑地问:“阿姊方才去哪儿了?” “去摘野菊了。”窦婴将随手摘回来的野生菊花用瓷瓶装饰起来。 她姿容美好又仪态万千,崔筠光是看着便觉得是一种享受。 忽然,窦婴将夹在野菊中的一支茱萸别到崔筠的云鬓旁,说:“七娘的妆匣没有了珠钗玉饰,衣裳也有些旧了,这日子越过越清贫了。” 崔筠笑容一僵,不确定阿姊是意有所指还是随口一说,只道:“此行为祭拜阿耶和阿娘而来,哪有盛装打扮的道理?” 窦婴注视着她:“七娘,我们是姐妹,有什么委屈是不能跟我说的呢?” 崔筠一怔。 窦婴不提她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内心是越来越封闭了,明明她从前跟窦婴无话不谈,也最是亲近。 为何久别重逢后,她却如此小心翼翼遮遮掩掩? 因为她这四年来,过的一直都是寄人篱下的生活,没有了真心疼她爱护她的至亲,也没有愿意听她诉说心事的姐妹,她不能再肆意地做自己、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感觉,于是将自己给藏了起来。 此刻至亲在眼前,她多想像当初刚投奔到舅父家,她一个人躲在榻后悄悄哭泣,窦婴找到她将她抱在怀中安抚那般,再度躲在窦婴的怀中哭泣。 半晌,崔筠微微一笑,说:“阿姊,我没什么委屈。势弱者以弱示人固然能得到怜悯与同情,但也仅此而已。若自身不立则不可以立人,自怜自艾对处理事情也毫无裨益。” 窦婴发现七娘真是长大了,心性也与从前全然不同,叫人欣慰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许不再被需要的小失落。 崔筠语调轻快地说:“再说了,我这是在向阿姊看齐呢!我已经及笄,总不能还像孩童时期那般,一点小事就跟阿姊告状。” 窦婴领悟到她是在指自己当年委身于李贼一事上的乐观心态,也开怀一笑。 不过,窦婴私下还是去找了张棹歌。 张棹歌问:“要回汴州了?” “除了道别,我就不能来找大郎了?”掀开幕篱,窦婴剜了她一眼。 张棹歌干笑:“那倒不是。只是你那么关心在乎崔七娘,我以为你跟她重逢后肯定天天腻歪在一块儿,应该是不得空去见旁的什么人的。” “大郎怎么就是‘旁的什么人’了?”窦婴省了那些客套的话,说:“我今日来寻大郎,确有一事想托大郎帮忙。” “你说。” “我家七娘想伐木烧炭,虽说那林子是七娘家的,但伐木伤林,肯定会有人出来阻挠,届时还请大郎庇护一二。” “这是小事一桩,况且她为了此事,也早就打点过了。” 窦婴微微诧异:“打点过是指……” “她前些日子以送谢礼为幌子收买了我手底下的镇兵们,又教我贿赂上峰郑什将,为的不就是今后在鲁山县做事时能少一些阻力么?” 县上的政务归县令管,但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军镇范围内除了军事系统内的镇将、镇兵之外,还有诸多行政、后勤和关税事务,都由镇官打理。 崔筠若是伐木烧炭被阻挠,找县司还不如找附近的镇官管用。 窦婴无奈地说:“大郎多虑了,她给你们送谢礼必然是发自真心的感谢。”又说,“说起此事,我也得谢你及时搭救她。” 张棹歌打趣她:“那你也表示表示?” 窦婴眼波流转,嘴角微勾,似笑非笑地问:“大郎想让奴家作何表示?” 张棹歌摊开手心:“当然是给钱了。” “可是奴家从蔡州出逃时并未携带任何金银珠宝,如今也是身无分文。除了奴家这残败之躯,只怕大郎从奴家这儿得不到任何东西了。” 张棹歌没憋住,乐出声:“瞧你这话说的,你最值钱的东西不就在你的身上吗?聪明的大脑、漂亮的脸蛋、能说会道的嘴巴、玲珑剔透的心、过人的胆识,还有一双能把毽子,呃毛球丸踢出花的脚……哪一处单独拎出来都是无价之宝,更别说这些优点都集于一身,哪里残败?” 窦婴放下手,幕篱又重新将她的脸遮掩,她问:“这么说,大郎是想要……奴家?” 签到 作者有话要说:
注:前方有系统出没!!! 以及,这一章和下一章都是以张棹歌的视角展开的,遣词造句也会偏口语化和现代化(就当是张棹歌的内心剖白吧)。 —— 感谢在2024-01-12 17:34:33~2024-01-13 16:3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临近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临近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汐 20瓶;第三極 8瓶;_(:з」∠)_ 6瓶;盐树 3瓶;辛方未、未央feiyu、农夫山泉有点骚、哇咔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面对这样暧昧的、极具暗示性的话语,张棹歌拒绝得十分干脆。 “不要。” 她已经看透了窦婴的把戏:“你每次自称奴家,都是在憋什么坏主意,我可不上当。” 窦婴轻笑了一声,感慨说:“大郎越发难对付了,初识时的大郎多清澈……” 张棹歌嘴角抽搐,刚穿越的她没什么常识,在这个世界的人看来,可不就是清澈中透着愚蠢么? 当初她被提拔为陈仙的宅内突将,可以自由出入陈仙宅邸,因而常遇到去找陈仙妻子的窦婴。 有一次,女眷们路过,窦婴突然在她面前停下,丹凤眼一挑,直接上手摸她的脸蛋,满眼好奇:“这位郎君生的真是风姿玉秀面色皎然呢,莫不是一位女娇娘?” 在这之前,张棹歌虽然见过窦婴,却没有任何交流与接触,冷不丁被她揩油,直接愣住了。 陈仙妻子和女眷们掩嘴笑说:“就知道你会有此疑问,只是这张大投军时验过身,确实是儿郎,叫你猜错了。” 张棹歌暗暗捂紧了自己的小马甲——从系统那儿领的时装<淮宁军戎装·男>。 时装只是视觉效果,她并没有改变容貌、声音,也没有多出什么零件变成真的男人。谁要是这会儿把手放到不该放的地方,这马甲就捂不住了。 窦婴收回了手,笑着打趣她:“若是哪天能叫奴家见识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仙妻子促狭地问:“仅是见识一下?” 窦婴哼笑:“不然呢?更进一步,可就是奴家吃亏了。” 包括陈仙妻子在内的女眷们发出了欢快的笑声。 张棹歌:“……” 可恶,这是职场性-骚扰! 打这次后,窦婴就像找到了什么乐子,没少找机会撩拨她。 一开始她还有些苦恼纠结,系统外挂太给力,万一窦婴真以为她是男的喜欢上了她,那不是造了孽? 后来知道了窦婴的经历才发现自己想多了,窦婴这种有勇有谋还敢于为大义牺牲的女性,若用一般闺阁女子的标准来衡量她,那就太庸俗了。 况且窦婴当初主动接近也是怀着目的的——张棹歌的前老板“李贼”被杀后,全部地盘、人马都被陈仙接盘。 别看帮助陈仙干掉李贼的窦婴人前光鲜亮丽,实则在男人的眼里她依旧是一件可以争夺交换的商品,多少人对她虎视眈眈。 她偶尔对张棹歌做些出格之举,也仅是为了自保。 只因张棹歌是在那个环境下为数不多对她并无绮念又纯粹的人。 话虽如此,张棹歌也没有因为被愚弄利用而生气,还跟窦婴成了朋友。 —— 送走窦婴,张棹歌回到营寨,底下正在歇息的镇兵朝她挤眉弄眼:“大郎会佳人恁的这么快回来?” “会你个七孙,谁准你们偷懒的?滚去操练!没有完成训练任务的,晚上全员加操。”张棹歌骂骂咧咧。不骂不行,不摆出态度第二天全营都会传她跟窦婴有一腿。 她可是要争做08世纪旧时代新四好青年的接班人,怎么能纵容造谣这种不良风气滋长呢?! 给镇兵们下达了加操的命令后,张棹歌才想起她今天还没签到。 ——不是在营寨中点卯签到,而是在“旧社会新职场人系统”简称“打工人系统”上签到。 这是她穿越后激活的金手指,每天上班打卡都可获得随机奖励。 曾经,她以为自己可以凭借这个金手指走上人生巅峰。 然而,现实给了她当头一棒。 她的系统不是什么神豪系统,而是打工人的系统,不仅抠得令人发指,奖励也基本由她的身份和处境而定。 比如,她刚穿来的时候是个黑户,虽然混进了从闹饥荒的关中来的流民队伍里,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无业游民”。 那时候她签到领取的是一荤一素两个包子,连一日三餐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 甚至有时候她连包子都莫得——她曾在一天没吃喝的情况下开出了一套<流民·男(试用)>时装。 时装:流民·男(试用) 效果:经典黑灰两色搭配,黑色的短褐简约又有质感,搭配灰色长裤碰撞出时尚的火花。补丁和污垢是它的亮点,彰显流民的内核,让你强势出圈,穿出个人风格! 注:试用款时限72小时 张棹歌:“……” 流民的内核不就是贫穷落魄吗?!而且出圈个屁啊,这跟周围流民穿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都快饿到要吃观音土了,给她外观有什么用啊? 吐槽归吐槽,她也不想因为身上的救援队服被人当成妖孽,最终还是使用了时装。 时装的效果非常惊人,那些觊觎她的目光很快就消失了。 解决了外观,温饱问题却亟待处理。 连着两天没开出食物,她饿的头昏眼花之际,听流民说淮西节度使要募兵。 淮西节度使是谁? 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几年前造反了,占了安徽、湖北、河南大部分地盘后,自立为楚帝。 虽说河朔一带的藩镇都是不服管教的熊孩子,但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羽翼丰满前谁也没胆子自立门户。现在出了个公然跟爹妈叫板的逆子,毫不意外,他被爹妈(朝廷)和一些兄弟姐妹(藩镇)给围殴了。 淮西节度使节节败退,打了没几年,地盘就只剩申州、光州和大本营蔡州。 他昔日的爱将们要么被抓,要么被杀,还有的主动投了,底下的兵马更是从十几万锐减至三万不到。 被打出翔后,他浪子回头找朝廷复合——我不自立了,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皇帝说不行,顺风浪,逆风投,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就龟缩在蔡州不出门了。 他的手下寻思,这不行呀,小兵这么少,别到时候连大本营都守不住,还是补充点兵员猥琐发育吧! 于是有了这次的募兵公告。 淮西三州的赋税都是上交给节度使的,所以他手底下的淮宁军福利待遇非常好: 最底层士兵也能一日两顿饱饭,一个季度发六贯钱,入职就发两套衣服,春夏各两套,也不用自己去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入职就送全套装备。 张棹歌也不知道六贯钱的购买力是多少,但报名的人还是挺多的。 藩镇募兵没有政审要求,大部分报名的都是流民,连她这样的黑户随便捏造个身份也没人去核查。 至于他们的老板是反贼这事……都快饿死了,谁在乎这些! 就算是死,吃饱了在战场上撑死也总比在野外饿死要好。 张棹歌一方面确实饿得慌,另一方面则是系统突然上线,说无业状态下,她签到能领取的奖励十分有限,只有入职成功,才会有丰厚奖励,并发布了一则入职任务。 在形势的逼迫和系统的诱惑下,她想都没想就去报名了。 这次招的是步兵,选拔条件并不高,在这个许多百姓普遍吃不饱饭的时代,她这一米七几的个子立马就被选上了。 当然,虽然募兵不查身份证,但还是会进行性别鉴定的,这时候<流民·男(试用)>时装发挥了作用。 她顺利入了职。 完成任务,获得了新的时装<步兵·男>不说,系统还奖励了她一个<赌术精通>的技能。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一个“黄赌毒”三不沾的四好青年得到这个技能过于鸡肋,直到她发现新同事(淮宁军)这群牙兵非常喜欢赌博。 系统 淮宁军是淮西节度使麾下的牙兵,自从淮西节度使李贼李老板被打自闭后,颓靡的风气也蔓延到军营中来。 不用四处征战,无所事事的牙兵们只好靠赌博来消磨时光了。 张棹歌就是凭借着一手精湛的赌术,被赤头郎杜秉骞盯上了。 赤头郎是特种兵,牙兵中的精锐——干仗时冲锋陷阵最猛的那支队伍。 杜秉骞名义上是李老板(李贼)的牙兵,实际上他早就成了牙门将陈仙的亲随兵。 原本张棹歌这样刚入伍的新兵是不可能得到杜秉骞青睐的。尤其她在别人的潜意识里是男的,但样貌和声音却没有出现特别男性化的特征,而且她的身高在行伍中没有任何优势。要是挺不过为其一个月的入职培训(军事训练),她肯定没法转正。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换一份工作的准备。但输钱输急了眼的杜秉骞找到了她,表示想从她这儿学赌术,他不仅可以解决她转正的事,还能收她做小弟,有他罩着,淮宁军中无人敢欺负她。 适逢李老板吃牛肉吃出了病,被他强制爱的小妾窦婴给牙门将陈仙通风报信,陈仙便让医官毒死了李老板,然后带亲随兵杀了李老板全家。 其余牙门将、部将知道消息的时候,陈仙已经在亲随兵的拥立下继承了李老板的家产和公司,当上了CEO。 ——当初陈仙要搞事,杜秉骞就悄悄找到了张棹歌,告诉她现在有个可以让她转正的好机会,问她干不干。 张棹歌眼睛滴溜一转,心知肯定有大事要发生,以杜秉骞的地位,他肯定提前知道了什么内-幕。 她二话不说当场表态要跟大哥混,反正有系统傍身,混好了升职加薪,混不好就跑,职场摸鱼人绝不会跟老板同生死共进退! 杜秉骞很欣赏她的勇气,将她安排进了陈仙的亲随兵队伍中。 张棹歌跟在队伍后面浑水摸鱼,等大家杀进李老板的家里,陈仙假模假样地为李老板流了一滴鳄鱼的眼泪,杜秉骞就开始按台词和流程,提议让陈仙当新老板。 张棹歌表示这剧本她熟,古往今来那些篡位的不都是这样演的吗? 在杜秉骞的暗示下,她立马附和拥立陈仙的口号,并且喊得最大声最起劲,争当拥戴第一人。 陈仙估计是从未见过如此忠诚(狗腿)之人,一下子就眼熟了她。 结果如杜秉骞预料的那样,她直接转正,还升了级,从一个准步兵当上了新老板的亲随兵。 之后陈仙拿李老板的人头向朝廷投了诚,淮西集团也重新挂上国企的牌子,张棹歌再也不用担心哪天会因为反贼的身份而被朝廷干掉。 不仅如此,除了日常签到的奖励外,她又完成了几个系统任务,学会了武术精通、刀术精通、骑术精通、箭术精通等技能,还跟随新晋为陈仙义子的杜秉骞平定了几股小叛乱,因功入选特种兵-宅内突将。 升职加薪后,张棹歌的好日子只维持了三个月。 ——李老板的旧部吴哥也眼馋老板之位,认为他跟陈仙都是公司高层,凭什么陈仙抢公章就能当老板,他这个公司元老不行? 但抢公章总得有个理由,为了拉拢其余元老,他就打着为李老板报仇的幌子干掉了陈仙。 身为陈仙的亲信,张棹歌又怎么可能不受牵连? 面对吴哥的清洗,她肯定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救出窦婴后,她就跟着杜秉骞及麾下五百牙兵直接跳槽,去投奔东都防御使,即她现在的老板贾使。 估计贾使是怕他们这伙牙兵会搞小团体,干脆将他们打散了,让杜秉骞去当汝州的团练官健副使,她则到鲁山县补副将空缺。 虽然鲁山县是汝州下治的县,但二人却不在一个体系之内,杜秉骞管的是支郡兵的军务,而她则是县镇兵的副将。支郡兵和县镇兵都由刺史统帅,二者却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张棹歌觉得在乡下地方当治安队长比在老板跟前当保镖要自在,她半年被迫换三个老板,每次换老板都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只想摸鱼的她表示太刺激了,她弱小的心灵遭不住。 …… 思绪飘远了,伴随着耳边响起的系统提示音【您已连续签到176天,获得<月事带·超强吸收版>*1】,张棹歌回过神,将月事带给扔进储物戒里。 系统虽然没法让她走上人生巅峰,却也为她解决了不少生活上的难题,比如这款为职场女性量身打造的“超强吸收版月事带”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系统出品的月事带外观跟现在这时代女性所用的月事带一模一样,吸收效果却比卫生巾还强,不用担心侧漏,也不用担心跑外勤时没法及时更换而脏了裤子,还能为痛经时无法请假的职场女性送去减缓疼痛的贴心呵护。 张棹歌已经囤了十几条。 除了解决生理卫生用品上的难题,生活方面也提供了不少便利——系统大概也知道很多奖励没法示人,所以出品了能储物的戒指。 这储物戒内含1立方米介子空间,属于极难开出来的稀有物,张棹歌穿越至今签到了176天才开出来两个。 储物戒无法放入活物,容量也有限,所以她一般只用来存放这个时代所没有的物品,比如内衣内裤、军用净水壶、工兵铲、多功能户外刀、驱蚊水、活络油、老干妈辣椒酱、孜然粉、鸡精……还有类似月事带这种不便示人的物品。 看到调味料,张棹歌感觉嘴巴有点寂寞了。 当镇将的确比较自在,但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这营寨的伙食不咋好。 一日两顿,不是小米粥就是薄饼、蒸饼(馒头),虽然勉强能饱腹,但也只有这一个作用了。 给陈仙当牙兵时,她隔三天还能吃上一顿羊肉,现在十天里能吃上一口肉沫就算好的了。 想吃烧烤、肉夹馍、胡辣汤、五香兔肉…… 张棹歌向来不愿意委屈自己,决定明天就进山抓点兔子山鸡什么的回来加餐。 与此同时,昭平别业那边,崔筠也在组织人手进山伐木。 破局 秋收后的收成暂时缓解了崔筠所面临的余粮减少的压力,但秋税征收在即,这又是一笔大额支出。 且天气愈冷,冬天取暖的问题也亟待解决,她便将伐木烧炭增加进项的计划提上来。 崔筠家拥有的山林面积不小,有两座山头,加起来近两顷。 既是要增加进项,那烧炭的数量不能少,一亩林木大抵能烧出千余斤木炭,能卖四千钱,伐十亩林木就足够让崔家上下熬过这个冬天了。 “小娘子。”青溪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朝崔筠行礼。 崔筠问:“脸色恁的这般差?” 青溪有些羞愧,支吾片刻,认错道:“小的无能。小娘子信任小的、看重小的,对小的委以重任——” 话未说完,崔筠打断他:“勿要说那些无关紧要的,是伐木不顺利吗?” 青溪说:“小娘子料事如神。我们在伐木时遭到了乡民的阻拦,那些乡民声称崔家那些山林当初是被阿郎给、给巧取豪夺了去的。阿郎死后,那些山林就该归还公家,崔家不得私占。” 世家豪绅确实经常会侵占山泽,崔家也是朱门大户,崔父开始经营昭平别业时,崔筠正年幼,她未必清楚崔家的山林是怎么来的。 窦婴并没有置喙,她也想看看崔筠会如何应对。 崔筠垂眸沉思片刻,淡定从容地吩咐他:“去将昭平别业早年间的收支历找出来。” “喏。” 待青溪将所有的收支历都抱了过来,崔筠又吩咐他跟夕岚:“将阿耶生前购买树苗、命人垦辟耕种荒闲山林的记录调取出来,还有那些年递交给里正的手实、计帐总会记着那些山林的归属。” 窦婴已经明白了崔筠的用意,眼神里流露出对她的称赞。 天子敕令,若有人垦辟荒山为林,则为其所有,头五年不予收税,五年之后依例纳税。如果能在收支历上面找到相关记录,证实那片山林的确是崔父生前垦辟的,又在里正那儿有交税的记录,那乡民说崔家强占山林的立足点便不存在了。 没两日,崔筠便找齐了所有的计帐、文书,她亲自前往伐木的现场坐镇。 那群乡民果然又出现阻拦了。 崔筠让青溪亮出所有的文书,证实昔日这一带的山险些被人伐秃了,崔父觉得可惜,为了别业有更好的景致,就买了树苗将这儿重新栽满了树。 这片山林的确是崔家的。 乡民见来硬的不行,就说这片林木被砍伐后,势必会惊扰盘踞在山中的野兽,而靠砍柴为生的樵夫、靠打猎为生的猎户,还有买不起炭只能拾柴生火取暖的乡民就得前往深山老林中谋生,容易遭遇野兽侵害,希望崔筠能为了百姓的安危,勿要砍伐这片林子。 崔家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附近的乡民早就没把崔家当一回事了,况且他们出来阻挠崔筠伐木,杜媪也未出面制止,可见崔筠势弱,不足为惧。 崔筠思忖,这些乡民哪有这个胆量跟她叫板?只怕是背后有靠山。 在这件事上,她跟乡民没多少利益冲突,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来试探她的底线。 她第一个怀疑的对象是杜媪,但是很快就否了这个猜测。 杜媪或许在这件事上选择了袖手旁观,但她绝不可能指使这些乡民这么干。 因为这片山林本来就是崔家的,杜媪将别业的一切资源都当成了大伯崔元峰的囊中之物,一旦崔筠丢失这片山林的所有权,崔元峰往后也无法再用合理的手段把山林一并据为己有。 杜媪先前打理别业之所以没有碰这片山林,或许是因为她也无法确定这片山林为崔家所有。 那么,崔筠想拿回这片山林,会让谁的利益受损? 很快,崔筠心里头就多了几个怀疑的对象。 能想到靠卖炭赚钱的除了她和卖炭翁,自然也少不了当地的豪绅大户。 他们将鲁山县一带的山林视为自家的后花园,常无视官府的禁令组织家仆伐木烧炭、烧制陶瓷。 对他们而言,鲁山县的资源本来就是这么点,崔筠的加入会使得他们的资源减少。 那些田地因崔元峰派人来接手,他们没法侵占便不说了,这片山林多年没人打理,他们都快吞下去了,又怎么舍得吐出来? 崔筠原本想找里正来主持公道,现在看来,若背后之人当真是鲁山县的豪绅,里正未必愿意蹚这趟浑水。 她让青溪去查,果真查出指使乡民来闹事的是鲁山县一个名为孟甲岁的豪绅。 孟甲岁的祖父是孟余堂开山鼻祖孟诜的弟子,而孟诜又是孟子的第31世孙。 借着这重关系,孟甲岁的父祖在鲁山县经营数十载,占田三十余顷、圈林十数顷,成为了盘踞在鲁山县的富族。 到了孟甲岁这一代,他已经不满足于从一般的农事生产中获利了。 他在附近建了窑场专门伐木烧炭、烧制陶瓷,还自信地表示,他的汝州窑会成为第七大青瓷窑——前六大青瓷窑分别在越州、鼎州、婺州、岳州、寿州及洪州。 一般的林木长成需要至少十年,哪怕是生长比较迅速的杨树,也得几年才能成材,而树木生长的速度又远远低于烧炭、制瓷消耗木材的速度。 林木资源是越用越少,哪怕崔家的林子只有两顷,孟甲岁也想吃下。 窦婴问:“孟家仆从部曲是崔家的几倍,七娘打算如何破局呢?” 崔筠道:“三策,一是让人去找孟甲岁协商,只是这样一来,对方必然认为我软弱可欺,定会变本加厉。二是说服里正,让里正替我们斡旋,有了里正的介入,孟家往后行事想必也会忌惮一二。” “最后一个办法呢?” 崔筠沉默了,表情有些纠结,似乎这最后一个办法让她有些摇摆不定。 窦婴笑说:“可以找张大郎帮忙。” 崔筠见表姐说穿了她心中的想法,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张副将这个锦囊或许会好使,可让他跟孟家对上,哪怕仗着兵势占据了上风,孟家也会记恨他。” 能自己解决的麻烦,她尽量不动用张棹歌这张牌,人情都是帮一次就少一次的。 见崔筠心中自有考量,窦婴便没再置喙。 只是众人僵持之时,林中忽然钻出一道身影。 崔筠与那人的视线对上,发现居然还是熟人。 “这么多人,好热闹啊!”张棹歌说。 她身上背着弓,左手拎着一只还在挣扎的兔子,右手提着一只已经断了脖子的山鸡。 “张副将这是……”崔筠看到她脱下甲胄换上圆领袍,只觉得这副打扮显得愈发她阴柔了。 现场的气氛让张棹歌下意识找了个借口:“我在林子里散步,发现一只兔子在跟一只山鸡打架。你们说,都是生活在同一片林子的邻居,为何就不能和睦相处呢?我决定调解它们的矛盾。奈何兔子把山鸡的脖子给咬断了,我只好把它们都带出来,让行凶者得到应有的惩罚,再予死者以安葬。” 众人:“……” 把打猎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你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窦婴想憋住笑,但实在是憋不住,只好掩笑着扭过头去。 崔筠觉得这张棹歌真是个妙人,别人听了她这话还以为她是在胡诌,但仔细咀嚼这话就能发现她代指的是崔家与乡民背后的孟家。 只是,谁是兔子,谁又是山鸡? 窦婴问:“大郎,你散步怎么会走到七娘家的林子来?” 张棹歌佯装诧异:“这是崔家的山林?有主的东西,我不能私占,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看了看手里的兔子和山鸡,颇有些舍不得地将它们交出去。 崔筠微微一笑,说:“没关系,张副将之前不知道这是我崔家的山林,我不会追讨你在这之前从山中所得之物。” 她这话是在向孟家表态,她不在意他们之前从这片山林中获取到的好处,只要往后勿要再动歪心,那么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你可以不要,我却不能不给。”张棹歌说,“这样吧,这只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就交给崔七娘处置吧,我去料理了这山鸡的后事。” 众人:“……” 你料理它的后事的方法是将它埋葬在你的肚子里么? 张棹歌将兔子塞到窦婴的怀中就溜之大吉了。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孟甲岁的耳中,只是他并未将一个小小县镇副将放在眼里。 崔筠也不指望孟家会因此而停止在背后使坏——孟家在此地经营了数十载,其族人目中无人,行事作风豪横霸道,只有多方势力施压,方能令他们忌惮。 这么想着,崔筠便让人到里正家递拜帖,表示她知道里正催收两税的工作施展艰难,愿意率先交税起表率作用。 许是被打动,里正终于愿意出面。 慑于里正催收赋税的手段,乡民们都没了闲心去阻拦崔家伐木。 至于孟家,他们想要好名声,断然不会亲自出面。 没了乡民当马前卒,崔家伐木烧炭的计划便顺当了许多。 看着远处窑炉冒出来的烟,崔筠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 不过,她的心底还有一丝困惑。 她对窦婴说:“原以为要三请五请里正才愿意介入此事,不曾想,才请了一次就成了。” 窦婴抱着已经洗干净了的灰毛野兔,她轻抚那柔软顺滑的兔毛,漫不经心地道:“七娘理应知晓里正的选任条件。” “里正需得勋官六品以下,身家清白者充任。” 说完,崔筠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 勋官需要立有军功方能获授,即里正曾经从军并立过军功。而一旦有了战事,里正得再度上战场,因此里正与军将的关系相比豪绅更为紧密。 崔筠叹气:“没想到最终还是靠张副将才能解决此麻烦。” 窦婴说:“此间规则便是如此,不是你借我的权,便是我仗你的势,没必要给自己设太高的道德底线。” 崔筠觉得有道理:“是我矫情了。” 窦婴颔首,心想:“七娘已经长大,渐渐立起来,处理纠纷也游刃有余,我可以放心地回汴州了。” 暂别 窦家的仆人从汴州来到鲁山县,崔筠方知晓窦婴准备返回汴州。 “我们重逢才没几日,阿姊便不能再陪陪我吗?”崔筠心头惆怅。 她们重逢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怎么才过一日窦婴就得走了? 窦婴无奈道:“当初张大郎让人给我送信说找到了你,却没在信中详说你的情况,我情急之下只让人给阿耶阿娘留个口信便匆匆赶过来了。这些日子只怕阿耶阿娘没少担忧和恼我,我总得先回去跟他们说明情况,好叫他们安心。” 其实崔筠也明白窦婴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她能来这里陪伴这些时日,让彼此都放下一颗久悬的巨石,对崔筠来说已经没多少遗憾了。 见崔筠情绪低落,窦婴又道:“待我同阿耶阿娘细说了你的近况,我再找个日子过来这边多住些时日。” “那可说好了,阿姊不许变卦。”崔筠笑逐颜开。 窦婴低眉浅笑,心道,没想到七娘还能有如此稚气的一面。 想到七娘这些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还被崔元峰步步紧逼,她又道:“七娘若是有什么麻烦,尽管来汴州寻我们。记住,你的亲人不仅是崔氏,还有我们窦家呢!” 这些话无论听上多少回,崔筠都仍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她知晓旁人可能只是动动嘴皮子,可从窦婴之口说出却是真情实意的。 “我会的,阿姊不必担忧我。” 窦婴在动身前一日先去给崔父崔母上香,再去找张棹歌道别。 见到张棹歌从营寨中出来,窦婴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回奴家是真的要回汴州了。” 张棹歌的话头被截住,她重新捋顺了思绪,说:“那我再派两人护送你。” 窦婴注视着她,半晌,轻叹一口气。 “叹什么气?”张棹歌莫名。 “只叹奴家命运多舛,想到此次一别,日后还不知能否再相见,心中不免惆怅。” 张棹歌不禁想到与自己天各一方的家人,她跟窦婴好歹还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还有相见之日,跟家人那才叫天人永隔,不是跨越地域就能再相见的。 思及此,她并无多少离别的愁绪,还安慰窦婴:“无妨,我们可以互通书信。” 窦婴露出一个更加古怪的神情,拿出一张信笺,道:“大郎所说的莫不是这样的书信?” 只见信笺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你妹在我这里”几个字,旁边还有不少错别字及涂抹过的痕迹,这张信笺要是高考作文,改卷老师高低得打个-2分——0分是对内容的评价,-2是扣的卷面分。 被人公开处刑,张棹歌脸颊微红,尴尬地给自己挽尊:“咳,我一介武人,会写几个字已经很牛了……好吧,我以后得空会好好练字的了。” 窦婴“噗嗤”一笑,不想为难她,收起那信笺走了。 …… 窦婴启程返回汴州那日,张棹歌去送她了。 来到昭平别业,看到门口停着两辆马车,青溪正指挥着仆人将一箱箱东西搬上后头的马车。 窦家的底子并不薄,从崔筠当初只坐得起牛车,而窦家有两辆马车还有部曲牵着的两匹马足可看出差异。 崔筠与窦婴牵着手走出,颇为亲昵地低语着什么。 崔筠询问青溪:“给阿姊带回汴州的土产可都装上车了?别落了什么。” 青溪毕恭毕敬地说:“回小娘子,都清点过了,不曾遗漏什么。” 看到那满满一车的东西,窦婴无奈地看向崔筠,说:“不是说了不必准备这么多东西吗?窦家什么都不缺,你应该先紧着自己。” 崔筠道:“不全是给阿姊的,这里面还有我给舅父和舅母的节礼,这么多年都未曾给他们去信,叫他们担忧了。且里头都是些土产,不值几个钱,你们不要嫌弃才是。” 窦婴推不掉,只好收下。 崔筠又将夕岚怀中抱着的灰兔交给窦婴,后者有些费解地说:“不是让你留着?” 崔筠摇头:“这些日子都是阿姊在喂养它,它跟阿姊熟悉一些,阿姊回去的路上有它为伴,就不愁找不到打发时间的乐子了。” “也好,天气渐暖,就让它给我暖手吧!”窦婴便将它抱在怀中,如这些时日一般轻抚着它的皮毛。 土产和行囊都装上车,再不出发就没法赶在天黑前到达驿馆了,在仆役的敦促下,窦婴上了马车。 “慢。”张棹歌策马来到马车旁。 窦婴推开小窗,微笑着看向她:“大郎来为奴家送行?” 张棹歌点点头,从腰带上解下她随身携带的黑色短棍:“这次我的人只能将你送出鲁山县地界,在鲁山县之外的地方会遭遇什么是无法预料的。有备无患,这玩意儿你拿着防身。” 这三十几厘米长的短棍看似一根连烧火都嫌短的棍子,实际里面是一把十分锋利的小刀,因造型独特、材质又奇怪,旁人只会以为是个金属装饰物,将之带在身上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警惕,但它却能趁人不备给出致命的一击。 这也是张棹歌签到领取的奖励,不过她已经有更加锋利、耐用的军用匕首了,这把小刀就送给窦婴防身吧! 窦婴略微讶异,这不是张棹歌搭救她时,曾趁着敌人不设防用它刺死了一人的宝刀吗? 她从未见过如此独特又异常锋利的刀,以为这是张棹歌从哪里缴获的战利品,所以才经常带在身上,没想到张棹歌会将它赠予她。 “会用吗?”张棹歌又问。 窦婴回过神,将拒绝此礼物的话语给咽了回去,点点头,道:“奴家见过大郎用……多谢大郎。” “那一路平安。”张棹歌说罢,拍了拍车顶,前面的镇兵会意,驾驭着马匹在前面开道。 马车缓缓离去,直到看不见一行人的身影,崔筠才回过神,仰着头问张棹歌:“不知张副将能否赏脸进来喝碗热茶?” “崔七娘有请,岂能不赏脸?”张棹歌笑着下马,将缰绳扔给一旁的崔家仆人,再度踏入这昭平别业。 天气已经开始转冷,节俭的崔筠先前舍不得用炭,今日要待客才让人取出一些炭来用,还以炭为切入点挑起话题,趁机感谢张棹歌的相助。 同时,她也有些替张棹歌担忧:“孟家富甲一方,在鲁山县向来只手遮天,若知晓是张副将在帮我,日后定会暗中给你使绊子,不得不谨慎呀。” 张棹歌怎么会不知道帮崔筠必然会得罪孟甲岁? “我孑然一身,没什么可怕的。” 她要是那种会畏惧强权的人,当初就不会跟着杜秉骞去拥立叛主的陈仙了。 不过,她虽说是职场新人,但也看得出崔筠是在给她上眼药,为的就是彻底将她拉到自己这条船上。 她没拆穿崔筠,崔筠便说:“将军果真是英雄虎胆。” 张棹歌说:“左右都是自己人,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 “如此,夕岚奉茶吧!” 这会儿的茶不是扔几片茶叶下去用开水冲泡就行的,从拿出茶饼到烹煮完成,少说得经过十道工序,最后送进口的就是完全看不出茶叶存在的茶汤。 茶汤里不完全是茶叶的味道,还添加了一些葱姜。 张棹歌将它当成了没放盐的汤来喝。 待她喝下茶汤,崔筠才让夕岚递上一副字帖,说:“阿姊说张副将欲练字,让我备两本字帖,这字帖虽不是什么名家之作,却也是我崔氏先祖中书法佼佼者所留下的字帖抄本,如若张副将不嫌弃,不妨收下。” 张棹歌:“……” 夭寿了,她当初不过是敷衍窦婴的,窦婴怎么当真了? 她又不考科举,把字写那么好看做什么? 可以跟窦婴互通书信?窦婴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毛笔字难看,看得懂就好了啊! 而且她们通信的最大障碍是字丑吗?不,是她不会写繁体字好伐! 心里吐槽归吐槽,她也清楚这字帖的价值。 在知识都被世家大族垄断的时代,这样的字帖,哪怕只是抄本,也值不少钱。 万一她能带着储物戒穿越回去,她手里的字帖都足够被人供在省博物馆了吧? 可她最终还是压下了贪念,说:“那就多谢了,不过既然它们这么珍贵,等我练完字我给你还回来。” 张棹歌却不知,这抄本其实是出自崔筠之手。原字帖早在南北朝时就随着战乱遗失了,流传下来的都是藏本。 藏本珍贵,崔父当初都是纠结了许久才拿出来让崔筠临摹练字的。 昭平别业被毁后,这藏本也就落入了崔元峰的手中。 崔筠没有告诉张棹歌这是她的抄本,是不希望被人知晓后会拿来做文章。 税事 窦婴离开后,崔筠花了几日才重新适应举目无亲的生活。 入冬了,忙了一年的农户可以清闲下来,她这个肩负着三十几口人生计的主子却没法清闲。 炭窑日夜冒着烟,木炭源源不断地出窑运往各处。 孟家许是在忌惮什么,又许是暂时没能找到崔筠的弱点,这些时日一直蛰伏着。 如此一来,乡里能令里正烦忧的事就只剩赋税。 朝廷改租庸调为两税法已有几年,但这收税的工作一直都很难顺利开展,年年都有各种乱子。 租庸调简单来说就是除了收地税、户税外,还得按人丁收税,比如一家有三个男丁,按规定每人可以领永业田和口分田共计百亩。每年交税时,除了交这百亩地税和按户等划分的户税外,还得再交三个人的人头税。 两税法则是取消了人头税,只按田地资产和户口来交税。 立国之初,战乱刚结束,天下户数不过几百万户,因而实施均田制,每个人都能按规定分得百亩田。 随着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子子孙孙代代相传,土地已经不足让上千万户人均分。很多人明明没领到百亩地,却依旧要按百亩地的税额来交税。重税下,百姓叫苦不迭。 如今两税法是按实际田地的多少来定税额,户税依旧是按九个户等缴纳。 穷苦百姓的负担减轻了,可曾经的租庸调最大受益者是那些不用交税的官户、豪绅,如今两税法实施,拥有更多资产的他们需要缴纳比以往更多的赋税,这叫他们如何甘心? 偏偏里正的职责之一就是向他们催收赋税,他们若是不配合,而里正又无能,那么只能自己贴钱来完成官府摊下来的任务。 崔筠深知里正的烦恼,在第一批炭卖出去后,她就凑齐了今年的税钱交给里正。 里正齐适看着手实,眸中有精光闪过,他故作无知地问青溪:“崔家这税钱是不是交多了?” 青溪道:“七顷良田和两顷林地,还有这户钱俱是据实上缴的。” 齐适笑了笑,心知这崔七娘是准备向她那大伯父发起夺回家业之战了。 过往那些田地都不在崔筠的手上,交税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来操心,如今她将所有田产的税都交了,便是要告诉所有人那些田地资产都是她的。 他不打算介入崔家的纷争,可也没道理将这些送到嘴边的税钱往外推。 有了崔筠带头交税,齐适催收赋税的工作进展顺利了许多。 不久,昔日曾阻挠崔筠烧炭的乡民登门求助。 “诸位乡亲因何事登门?” 乡民尴尬又心虚,讪讪地说:“过去是我们糊涂,被人怂恿迷惑才与崔七娘为难,我们已经知道错了,还望崔七娘能原谅我们。” 崔筠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也是身不由己,所以过往的事就不予追究了。今日你们登门所为何事?” 面对心胸如此宽广的崔筠,乡民羞得无地自容,七嘴八舌地将他们所求助之事道来。 原来,他们想找崔筠帮忙将谷物、绢折换成铜钱。 租庸调时期,百姓交谷物和绢即可。 两税法实施后,朝廷不要谷粮绢布,只要钱。 乡民一年的收入来源除了谷物,就只有家中女眷织的布匹。绢布是朝廷所承认的市易货币,平日买东西都能用绢布来支付,因此百姓家中极少积攒铜钱。 为了凑齐税钱,他们只能将谷物和绢拿去跟富户折换。 这昭平乡最大的富户就是孟家——这也是乡里人会受孟家驱策来给崔筠找麻烦的缘故之一。 可是这次,他们没能按孟家的意思阻拦崔筠夺回那两顷山林,孟家便迁怒他们,不再跟他们折换钱粮。 哪怕愿意折换,也将价格压得极低——去年一匹绢两千钱,今年只愿给一千六百钱,整整少了四百钱,这让乡民如何能接受? 而且临近秋税的最后缴纳期限,到处都在闹钱荒,他们实在是找不到愿意不压低绢价的富户了。 不知怎的,他们忽然就想到了积极响应里正征缴赋税的崔筠。 走投无路之下,他们只好来找崔筠。 崔筠闻言,眉头微蹙。 不是她不愿意帮这些乡民,而是她也没有多少铜钱了。 当初为了报答县镇兵搭救,她已经拿出去了不少铜钱,后来为了凑齐税钱,更是将木炭比市价低一成的价格卖出去。现如今就算还有一些铜钱,也只能帮一两户,着实帮不了这么多乡民。 她没给准话,只让乡民先回去。 他们走后,崔筠问青溪和夕岚应该怎么处理此事。 她神色淡然,不见慌张,二人便明白她不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而是想要考校他们一番。 青溪说:“可以相帮。” 夕岚颔首:“婢子也是这么想的。” 青溪又说:“虽说他们先前阻拦我等伐木烧炭时的嘴脸着实可恶,但他们说到底也只是受孟家胁迫。小娘子要想在这乡里立足跟孟家抗衡,就少不得要拉拢这些乡民。哪怕不拉拢他们,也尽量避免与他们交恶,防止被他们暗中使绊子。” 崔筠点头,这也是她的想法。她现在根基不稳,既然没法拉拢杜媪这些仆从,那么只能拉拢乡民。 拉拢人心的手段就是在他们有难时施以援手。 “……只是眼下我们库中的铜钱所剩无几,所以我们要考虑的不是应不应该帮他们,而是如何帮他们。”青溪补充了剩余的话。 “小娘子,杜媪那儿或许还有铜钱。”夕岚低声道。 崔筠低垂着眼眸,将眼里那一丝挣扎给掩去。 夕岚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杜媪肯定不愿意拿出来,就算愿意拿出来也会先给小娘子难堪。找她还不如找张副将。” 崔筠掀开眼眸看向她,青溪则是一脸不解:“找张副将有什么用?” “军饷是用什么支付的?”夕岚反问。 青溪恍然大悟。 府兵制时期,士兵都是自己带口粮的,后来府兵制瓦解,改为募兵,朝廷分发的军饷就以衣物和粮食为主,钱为辅。 因此军中士兵每个月领到的口粮会自己留下,钱则攒着给家里。 崔筠摇摇头,说:“先去找杜媪试试,不能事事仰仗张副将。” 她担忧跟张棹歌之间的往来越频繁以后牵扯越深,每一次往来就像一根线,交织的线多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就趋于一团乱麻,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 崔筠去找杜媪,果不其然碰壁了。 杜媪冷眼看她解决了那些难题,在得知她竟然把所有地税都交了后,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果断让人回南阳县跟崔元峰打小报告。 “没想到七娘竟如此防备我们,我们可是她的亲族呐!” 崔元峰的妻子韦燕娘对崔筠的离心之举表示痛心。 崔元峰面色沉沉,却并未说什么。 其次子崔铎面上尤为不忿:“她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要不是我们出面,她那些田产早就落入旁人手里了。” 一旁的妻子王翊撇撇嘴,说:“依我看,她就是闲的。等她嫁了人,心思都在相夫教子上面,就不会整日念着那些田地了。” “你总说她会懂我们的良苦用心,你看,帮她帮出仇来了吧!”韦燕娘忍不住埋怨崔元峰。 崔元峰这才开口:“够了,她失了双亲,这几年过的又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心中不安,想要点资产傍身也是人之常情。你们是她的伯娘、兄嫂,要对她多多包容。” 顿了下,又说:“新妇方才提醒了我,她已经十七岁,前不久又除了孝,这终身大事不能再耽搁,也该为她相看人家了。” 张罗 崔筠没有双亲,说媒之事便落到了亲族长辈的头上。 崔元峰不认为自己替她张罗婚事有什么不妥之处,旁人也只会认为他这个伯父当的尽心尽力,不会觉得他这是在多管闲事。 他让妻子韦燕娘挑了几个门当户对的人选,再派人去知会崔筠一声,看这里面有没有她中意的人家。若是看上了,那婚事就可以早日定下来。 崔筠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女子十二三岁就可以嫁人,她因为战乱又遭逢父母亡故守了三年孝而拖延至今。 如今孝期已过,这婚配之事自然就会被人提上议程。 她知道,崔元峰是在提醒她迟早要嫁人,崔家的家业不应该由她这个即将成为外姓之人的女子继承,劝她放弃挣扎。 “小娘子。”看到面无血色的崔筠,夕岚和朝烟心疼极了。 崔筠面无表情地将崔元峰让人送来的几份草帖摊开,对她们说:“你们也来看一看。” 二人凑过去,这第一份就是出身京兆韦氏逍遥公房襄阳支系的世家子弟韦兆的草帖,他也是崔元峰妻子韦燕娘的侄子、长媳韦氏的幼弟。今年二十有二。虽是襄阳人,但年少时起便在长安、东都洛阳一带游学。 第二份草帖是襄阳富族王氏子弟王贺骋的,他是崔元峰二儿媳王翊的弟弟,今年刚及弱冠。虽然出身不如韦兆,可家产颇多,与崔筠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这些草帖都是按门第、资产排列的,后面那些人的家世都是一个不如一个。 朝烟道:“这些人里只有韦郎君、王郎君与小娘子门第相近,剩下那些哪里配得上小娘子?!” “这些应该只是用来充数的。”夕岚一语道破玄机。 崔筠也沉声道:“大伯父想让我在韦兆与王贺骋之间做选择。” 她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崔元峰明面上为她,然而这二人的名声就连闺阁中的她都有所耳闻,他跟韦燕娘难道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及所作所为吗? 先说这韦兆,他的确是个读书人,曾在长安、东都游学。可他游学多年,学问没长多少,倒是经常出入平康坊寻花问柳,留下不少风流韵事,还有了庶子。 除此外,蹴鞠、打马球、斗鸡、 博戏……他无一不精。 再说王贺骋。 王家的确是襄阳富族,最富有的时候曾有田产数百顷、奴仆部曲上千。但那都是王贺骋往前数几代人时期的事了,到了他这一代,家中的田产只剩五十余顷。 家中田产只有七顷的崔筠自然没法跟王家相提并论,但王家的家业之所以会败得如此迅速,是因为王家人染上了樗蒲博戏(赌博)的陋习。 王贺骋是王家独子,自幼锦衣玉食、挥金如土,又极好面子,常常被人忽悠着一掷千金。喝醉了酒便同人打赌,有一次在一夜之间输掉了十顷良田及一座宅子,险些把其父气死。 这二人不管哪一个都不是良配。 但崔筠也清楚,这只是她的看法。 崔元峰或许不是这么看待二人的。因为他是男人,或许他并不认为韦兆的风流是什么坏事,也不认为有庶子就该被人唾骂。 天下才子哪个没有一点风流韵事?他们甚至会以此为荣,写诗传颂。 至于王贺骋,在他们眼中男人至死是少年。 【他只是未收心,成家了就好。】 等他娶了妻,那么规劝他浪子回头就成了妻子的责任。 若他败光了家业,那便是妻子没有尽到责任,他们再感叹一句“娶妻娶贤,妻贤夫祸少”,就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不仅是男人这么想,有些女子也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驯化下产生这样的想法。 朝烟就走进了崔元峰设下的圈套里,她说:“韦郎君和王郎君各有千秋,韦郎君家世好,虽然没有功名,但三十岁才中进士的才俊也大有人在。王郎君的话,家中富足且没有庶子,以小娘子的手段必定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生下嫡长子……” 夕岚瞥了天真的她一眼,心说,若小娘子的心思都在后宅里,何至于跟崔元峰对着干? 而且崔元峰此举分明是在威胁贬低小娘子,暗示她只配找如此不堪之人。 崔筠只是微微一笑,并未表态。 杜媪来试探崔筠的态度。 崔筠将话题转到了铜钱一事上,说:“我知道崔家有收藏钱币的习惯,家中必然积攒了不少铜钱,不知杜媪能否匀出一些来同我兑换谷粮、布帛?” 杜媪自以为拿捏住了崔筠,脸上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来,说:“藏币是阿郎的习惯,小娘子若想用谷粮换钱,不妨同阿郎商议。” 真求到崔元峰的头上,就代表崔筠向崔元峰妥协了——不仅是在争夺家业一事上妥协,也是在婚事上妥协。 崔筠只剩两条路可走,要么无视乡民的求助,要么找别的换钱途径。 她很快就想到了寺院。 很多寺院铸造佛像需要大量的铜,没有铜矿和铜制品,铜钱就成了最主要的材料。 寺院的铜钱主要来源就是百姓上香礼佛时添的香油钱。 除此外寺院还有一个“质库”,提供典当、借贷之便利。 寺院也不需要交税,积攒的铜钱自然比较多。 崔筠心中有了主意,便不再跟杜媪虚与委蛇。 她提笔给崔元峰回信,开篇便说亡父亡母给她托梦哭诉在黄泉路上未能见到先祖,料想是他们未归葬于祖地的缘故,因而希望她能将他们的坟墓迁回祖地。 说完这个梦,她便图穷匕见,表示既然是父母托梦,那为人子女必定要尽了这孝道,待解决了父母的夙愿再提婚事才是孝顺。 这事一看就是崔筠找的借口,可崔元峰总不能逼迫她违背孝道。而且一旦崔筠父母的坟墓迁回了邓州的祖坟,崔筠拖延议亲的借口就不多了。 他等得起。 崔筠以礼佛为由到附近的广宁寺磋商换钱,但此行并不顺利。 僧人经常将“我佛慈悲”“普度众生”挂在嘴边,但钱没少捞,印子钱(高利贷)也没少放,他们明知用钱来换百姓的谷粮、布帛会吃亏,又怎么愿意折换? 他们不会明晃晃地拒绝,而是委婉地提议崔筠以典当的形式换钱。 只不过典当给出的钱低于典当之物的价值,如一石米值150钱,典当的话可换140钱。 乡民不愿意跟孟家换钱就是因为孟家压榨得太厉害,这种典当的方式同孟家的那种折换方式又有何区别? 崔筠来了两回,都被婉拒。 她郁闷地离开广宁寺,行至寺院门口的菩提树下,与张棹歌不期而遇。 张棹歌长身玉立、一身青色常服,没有甲胄的支撑,她的身体在冬日里看起来有些纤瘦单薄,可亲眼见过她是如何用这细胳膊拉满弓射杀强盗的崔筠清楚这单薄外表下隐藏的力量。 “崔七娘是来礼佛的吗?”张棹歌率先问道。 “嗯。”崔筠不自觉地歪了歪脑袋,反问:“张副将也是吗?” 张棹歌指了指卷成一团的脏衣服,说:“休沐来这里沐浴。” 她没有住宅,平日住在营寨之中多有不便,只能来有澡堂的寺院洗澡。 寺院的澡堂一般是不对外开放的,她有官职在身,又花了点钱,那主持就同意让她使用了。 不过,纵使她有外挂,也无法坦然地跟一群男人混在一个池子里洗澡,因此她都是挑僧人都在忙的时段过来洗澡的。 崔筠闻到了她身上的一股清爽的幽香,香气十分陌生,不属于澡豆、皂荚或已知的香身粉中任一种。 心想,这张副将的容颜本就容易被人误以为是女子,如今身上还敷了香粉,那种违和感更加强烈了。 及时 张棹歌身上的香味顺着北风弥漫,引得路过的香客频频投来疑惑、好奇的目光。 空气中透着几分尴尬,崔筠寻了个话题,询问:“张副将的字练得如何了,可还需新的字帖?” 张棹歌瞬间梦回学生时代,各科任老师轻描淡写地说:“试卷写完了?再写一套新卷子吧!” 她头皮发麻,眼神飘忽:“还行吧,每天进步一点点,未来可期。” 说白了就是没怎么练。崔筠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忍俊不禁。 夕岚从寺里走出,轻声道:“小娘子,已经打点好了。” 崔筠颔首,向张棹歌道别后下了山。 张棹歌本来也是要下山的,可夕岚跟随崔筠下山之前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动作让她感觉到一丝异常。 她溜达回寺里,找到大佛殿的僧人旁敲侧击。 这些僧人经常跟权贵打交道,自然知道五姓七望之首的崔氏,对为了换钱一事来了两回的崔筠印象深刻。 僧人的嘴巴严实,只有一个小沙弥碍于张棹歌的身份,小声地透露了崔筠的三个目的:一来礼佛,二是找僧人商议迁坟之事,三是想折换铜钱。 前两个目的已经达成,寺里的主持答应七日后会到崔父崔母所葬之地替她看一看再决定迁坟的日子和仪式,至于这第三个目的,寺里拒绝她两回了。 张棹歌若有所思:“她怎么需要这么多铜钱?” 顺手按着功德箱晃了几下,木箱子沉甸甸的,里面还响起了铜钱碰撞的声音。 佛教盛行,一座大殿摆一个功德箱,每个香客往功德箱里扔上三五枚铜钱,不出一个月就能轻松攒下十几万钱——不然寺里也没有那么多铜可以浇铸佛像。 “啧,难怪后来的武宗要灭佛。”张棹歌心想。 她出了大殿,拐个弯去找广宁寺的主持大师,说:“听闻贵寺要开八关斋会,届时不仅会有上千僧人来赴会,还会布施行善,为穷苦百姓施粥、消灾解难。如此盛大的斋会,所需的衣食木炭一定很多吧?贵寺现有的粮食足够吗?我知道哪里能买粮食和木炭。还有,斋会如此盛大,也人多眼杂,很容易出乱子,我定会带人来维持秩序,保证斋会能完顺利召开。” 主持大师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她笑吟吟地回视,并不避让。 半晌,主持大师开了口:“多谢施主。” “不用客气。” 翌日,崔筠听闻广宁寺的僧人上门,略微有些吃惊:不是说要七日后才过来么,怎么这么快,是出了什么变故吗? 听说了僧人的来意,她微微怔忪。 青溪和夕岚没注意到崔筠的异常,喜形于色地说:“太好了小娘子,广宁寺想用市价向我们买粮食和木炭,给的都是铜钱,不是以实物来相抵。” “这可真是及时雨。” “是呀,这也太及时了。”崔筠喃喃自语。 既然是广宁寺主动提出的交易,崔筠自然不会拒绝。 她询问那主事的僧人:“不知贵寺需要多少粮食,多少木炭?布帛需要吗?” 僧人说:“米千石,木炭两千斤,布帛……也需些许。” 广宁寺对米的需求高,对木炭的需求却不高,这么奇怪的搭配让崔筠一下子就想到了下个月举办的八关斋会。 听闻斋会将办得十分隆重盛大,不仅附近寺庙的僧人会参加,还邀请了宋州、汴州、邓州等地上千位僧人来赴会。 崔筠想,这些粮食和木炭估计就是那一两日的消耗。 昭平别业的粮食要留下一部分作为这个冬天和明年开春的口粮,余粮不够千石,她就组织乡里需要折换税钱的乡亲带着粮食布帛前来当面跟寺里交易。 看着崔筠将偌大的昭平别业当成了集散地,杜媪气得咬牙切齿,她还等着崔筠服软呢! 这广宁寺又是怎么一回事,以往他们自产的粮食已经多得粮仓都堆不下,今年为什么要来找崔筠买粮食和木炭? 等乡亲都换了足够的税钱,广宁寺的僧人才将一车车的粮食给运送回去。 “多谢崔七娘子,要不是七娘子,我们就只能将粮食贱卖了。”乡民解了燃眉之急,卸下心头重担的同时也不忘向崔筠道谢。 虽说购买他们粮食布帛的是广宁寺,可要不是崔七娘,广宁寺的僧人乐意搭理他们吗? 他们之前求到了广宁寺去,广宁寺只接受典当,而粮食又是这个时节最不值钱的,因此典当的价格跟那些粮商来收粮时一般,被压得很低。 果然,这些大寺院只给世家大族面子,他们来走崔七娘这边的路子算是走对了。 崔筠同他们闲谈几句,就打发他们回家去了。 不多时,青溪从外头回来,对崔筠说:“小娘子,小的看到张副将领着县镇兵去护送广宁寺的粮车了。” 崔筠一动不动,半晌,才一声轻叹:“又欠他的人情了。” 青溪不解:“小娘子,小的不明白。” 夕岚也疑惑:“莫非广宁寺来收粮跟张副将有关系?” 崔筠缓缓说出心中的猜测:“昨日我在广宁寺外碰见已经沐浴完毕正要离寺的他,可后来我们离开时,左右不见他的身影。所以我想,他当时应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今日广宁寺的僧人登门,县镇兵又以‘担忧贼人劫道’为由护送广宁寺的粮车,这答案还不够清晰吗?” 青溪说:“张副将主动相助,这不是好事么?” 崔筠叹息:“就怕他图谋甚大。” 青溪和夕岚一下子想到了崔筠的终身大事上面去,韦家与王家可不就是看小娘子孤家寡人,想求娶她以谋夺崔家的家业么? 难保这张副将不是生出了一样的心思。 半晌,崔筠摇头推翻了这个阴暗的猜想,说:“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若真的觊觎我什么便不会在暗中相助,而是敲锣打鼓,巴不得让我知晓,好令我对他感恩戴德、心生好感。” 顿了下,又说:“既然他不想声张,那我们便当不知道此事吧!” 贺喜 立冬那日,汝州飘起了雪,绵延数百里的山林被一层薄薄的雪覆盖。 天愈发冷了。 木炭的价格较前些日子提高了不少,之前囤积了不少木炭的商贾趁此机会大赚了一笔。崔筠却减少了拿来卖的木炭份量,增加了发放给仆从和部曲的份额。 她还重点关注抚恤了被强盗所杀的部曲家眷:“去李十二他们家看看有没有缺衣少食,发给他们的木炭按去年的份额再加十斤,木柴加五束。” 青溪知道这正是收拢人心的好时机,依言去办了。 崔筠处理完大小事务,就展开窦婴的来信看了起来。 窦婴的信是昨天到的,她当时就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一遍,只是不知如何回信,才搁在一旁晾了一宿。 如今有了空闲,她便提笔回书。 舅父想邀请她今年到汴州过年,也提到了她的终身大事。 她先是关心了舅父舅母、表哥阿姊一番,再回了要替父母迁坟之事,并用告状的口吻提及崔元峰为她相看了韦兆、王贺骋这些纨绔,旁的没多提。 写好书信,夕岚进来说:“小娘子,南阳县那边来人了。” 崔氏几房唯有崔元峰一房在南阳县。 来的人叫林长风,是总管崔家内务的内知林祺盛之子。 作为家生子,他在崔家也颇受重用,此前一直在崔元峰次子崔铎的身边协助其打理田宅。 看到跟着过来的杜媪,崔筠才想起这林长风也是杜媪的儿子。 杜媪是韦燕娘的陪嫁,后被许给了当时还只是崔元峰僮仆的林祺盛。 崔元峰当家做主后,林祺盛被提拔为内知,她的地位就更高了。 正因为有这么多人撑腰,她在昭平别业这边行事才会如此趾高气扬。 “小的向七娘子问安。”林长风脸上带着笑,这和气的模样任谁见了都难以恶言相向。 崔筠颔首,询问:“大伯父、大伯娘和兄嫂们安好?” “主君们都好。”林长风道出来意,“阿郎知晓七娘子要为先人迁坟,特让小的来协助,盼望能在开年之前办妥此事,不耽搁过年。” 崔筠道:“前日广宁寺的高僧已来看过爹娘的坟茔,动土开棺的吉日还需细算,急不来。” 事实上这边挖出来后不代表立马就能移到邓州的祖坟埋葬,因此僧人还得前往崔家的祖坟择吉地和下葬的吉日。这个过程快则十天半个月,慢则一年半载,全看黄道吉日的相隔天数。 广宁寺十一月便要召开八关斋会,她特意挑了他们最忙的时候,就是希望这仪式能拖延到明年。 不过崔元峰正是不希望她在此事上拖延太久,才让林长风过来的。 林长风委婉地建议崔筠找别的寺院,比如南阳县的广延寺,崔家有什么法事都是找那儿的高僧做的。 崔筠不想受崔元峰摆布,推说不能得罪广宁寺的高僧。 林长风见她态度坚决,便转移了话题:“小的还有一则喜讯要报——前不久襄州谷城主簿病逝,大郎君将接替出任谷城县主簿,不日将从长安回来,先祭祖再去赴任。” 崔元峰的长子崔镇,二十四岁举进士,因朝廷科举规定考取进士后不能直接授官,需要先守选(候补)。 若不想守选,又能得到节度使的举荐,便可出任节度使的幕职。 崔镇心高气傲,不愿为节度使幕职,于是守选三年,获授正字。 正字同校书郎一样为校对典籍、刊正文章的小官,它的官阶甚至比校书郎还要低半级。 至于主簿,它是县令的佐官,管文书、印章、采办等杂务。地位在县令、县丞之下,县尉及诸曹官之上。 崔筠明白,对方不只是来报喜这么简单,按照崔家对人情往来的计较,这举动的背后只透着一个意思:兄长升官,你难道不该表示一下? 贺书是要写的,贺礼也不能少。 但这贺礼怎么送也是有讲究的。崔镇是升官,送金银财帛都不合适,要送些寓意节节高升或符合文人身份的礼物。 送玉竹子摆件最合适,可崔筠穷,因此她倾向于送文房四宝。 崔筠不禁看了眼窦婴回汴州后差人送来的一块“上谷墨”,这块墨是出自南北朝时期上谷郡制墨名家之手的名墨。 当初李贼攻下汴州后四处搜刮得了这块墨,后来他赏给了窦婴。吴诚派人来杀窦婴时,她什么金银财帛都来不及带,就只带走了这块搁在手边的墨。 窦婴得知崔筠要将昭平别业被毁的藏书默写下来,回到汴州后就特意送了这块名墨过来给她以资鼓励。 她前脚刚得这块名墨,林长风后脚就来讨要礼物,是巧合吗? 而且她没看错的话,杜媪瞟了这块名墨好几眼。 崔筠说:“这是喜事,我会亲自为兄长备一份贺礼。” 送名墨是不可能的,只能改天去县城的坊市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文房四宝了。 杜媪目光一滞,正要说什么,林长风递给她一个眼神,她便悻悻地把话咽了回去。 —— 崔筠虽拒绝了赶在开年之前把迁坟的事办完,却没法躲避回邓州祖宅过年的命运。 因为冬至要祭祖。 这是全族的大事,外嫁女可以不参加,还未出嫁的她却是要参加的。 祭祖和墓祭不一样,朝廷定下了元日、夏至、仲秋和冬至为祭祖日,有家庙的在家庙里祭祀,不够资格立庙的就在自家的正厅里祭祀。 扫墓一般在寒食、中元节和重阳进行,和严肃沉重的祭祖仪式不同,扫墓往往会伴随着踏青、赏花等娱乐活动,气氛没有那么沉重。 距离冬至已不足一个月,崔筠需要在这一个月内处理完诸多事务。 她这边忙得脚不沾地,张棹歌那边也同样任务繁重。 冬狩 农忙时期的县镇兵除了巡视县界、剿匪,偶尔还要去营田帮忙干农务,只有冬天最清闲。且冬季气候寒冷,为了减少薪炭的消耗,只能增加操练项目,以达到驱寒的效果。 冬天也是朝廷唯一允许狩猎的季节,张棹歌就以训练山地作战能力为由,领着手下的兵去狩猎。 她正好试试新学会的【陷阱精通】技能好不好使。 “这系统该不会是要把我往猎户这个职业方向培养吧?”张棹歌心里犯嘀咕。 瞧她获得的技能——武术、刀术、箭术、枪术,还有这制作陷阱的本事,以后她要是不当兵了,或许可以转职当个猎户。 在山里待了两日,返回营寨时,每个镇兵的脸上都带着喜色。 不是每一个镇兵都亲手捕捉到了猎物,但很多猎物都是镇兵们通过合作捕捉到的,因此这些猎物也有他们的一份。 他们已经很久都没吃过肉了,这次终于可以一饱口福。 不过,最让他们崇拜敬佩的是张棹歌,她一人就拿下了十几只猎物,要不是有些飞禽走兽无法入她的眼,被她放了一马,她的收获只会更多。 他们自然无法知晓张棹歌放过那些猎物真正的原因,因为那些动物大部分都是她所熟悉的国家重点保护动物,比如梅花鹿、麂子、獐子、猫头鹰等。 不是她穿越了也不忘遵纪守法,实在是它们太可爱了,她有些下不去手。 兔子同样可爱,但她一掏就是一窝。 ——兔兔这么可爱,当然是撒孜然更美味啦! 兔子、野鸡,她自个留着,野猪则抬回去给全营寨加餐,免得郑什将和另外两营的副将有意见。 还有一头豹子,张棹歌发现它的时候身体都凉了,从伤口判断应该是跟老虎干架被咬死的。 这是送上门的猎物,张棹歌把它捡回去送给了她那个义兄杜秉骞。 虽说杜秉骞现在不是她的直属上司,没法再罩着她,可她若是因此而不再跟杜秉骞往来,那不成势利小人了吗? 况且这豹子是白捡的,她既没花钱又没出力,还能做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远在州城的杜秉骞收到豹子后果然十分欣慰,他还当昔日的亲信们跟他分道扬镳后,都不再将他放在眼里,没想到张棹歌得了好东西仍不忘孝敬他,真不愧是他的好兄弟! 兽皮,尤其虎皮、豹皮十分珍贵,一张品相完好的豹皮足可作为贡品进献给天子。这一张品相差了点,但也价值不菲。 张棹歌送来时十分低调,杜秉骞也知道不能声张,否则容易招来旁人的嫉妒。 他悄悄地将豹皮剥下来,处理过后藏进了私人宝库里,再让人给张棹歌带个口信,表示他非常感动还有这么一位好兄弟记挂着他,他一定会想办法将她调回到身边的。 张棹歌:“……” 大可不必!!! 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好在杜秉骞在这汝州还未站稳脚跟,一时半会儿是没法暗箱操作的。 郑什将也知道这豹子的存在,但张棹歌已经送出了三头野猪,其中一头还是给抬到了他家里去,他便不好意思再要这豹子。 用这些野猪堵住了他们的嘴,张棹歌就心安理得地把那些野鸡、野兔给处理了。 除了现烤现吃的野兔外,其余的她都做成了腊货。 想起快到年节,她给窦婴预留了两份。 写信时又想到自己的毛笔书法能进步神速,崔筠功不可没,她得备一份谢礼,于是也给崔筠留出两份来。 还有昭平乡的里正齐适,先前受她所托出面替崔筠解了围,这份人情她也是得还的。 这么一来,她这次的猎物就所剩无几了。 —— 冬至的前几日,张棹歌挂在营帐外的腊货终于风干好了。 适逢她休沐,外头又在下雪,便懒得让手下去受这个罪,自己揣着已经练完的字帖,拎着一只腊兔和一只腊鸡就去了昭平别业。 她已经是昭平别业的熟人,一干仆役部曲都认得她,见她冒雪上门,就先做主将她迎进来躲避风雪。 没在屋檐下等太久,青溪就将她迎接到烧着暖炉的前堂:“小娘子稍后便过来,请张副将先稍等片刻。” 将幞头的雪扫落,又将斗篷解下递给青溪,张棹歌安然地坐在月牙凳上等着。 门外,仆役们身影忙碌。张棹歌观察了会儿,发现似乎是什么人要出远门,他们都在为此做准备。 什么人出远门会摆这么大阵仗?那只有他们的主子崔筠了。 “崔七娘要出远门?”张棹歌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崔筠的身影便从穿堂门后走出。 “张副将在看些什么?”崔筠问。 如今二人已经颇为熟稔,崔筠便不似见面之初那般客套疏离,言辞也直接了些。 张棹歌回过头,脸上扬起了一个笑容,说:“看雪。” 她轻飘飘地掀过这个话题,问:“崔七娘这是准备去哪里?” 崔筠落座,并未疑惑张棹歌是怎么知晓的,从容答道:“冬至要回乡祭祖,这两日都在收拾行囊。” “南阳县吗?” “南阳县是大伯父任职之地,我们这一支的家庙在邓州。” 崔筠的曾祖父崔温之生前是邓州刺史,为正四品上的高官,按《开元礼》的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立家庙。 崔温之在邓州为官后,便举家搬迁来邓州,并在此建了家庙。 哪怕后来崔温之的子孙都分散到邓州、汝州、襄州各地为官生活,可崔家的家庙却始终在邓州,每年的祭祖,崔家每一房都得出人来祭祀。 崔家如今的族长正是崔元峰。他作为大房一脉的长子,占嫡又占长。继承了祖宅后,即便族中还有一个年逾七十的二叔,打理家庙、族田,主持祭祖仪式的事还是落到了他的头上。 因此崔筠这几年住在祖宅跟寄人篱下没什么不同。 张棹歌心想,这大宅门的仪式和规矩就是多。 她没多问,将字帖和腊货拿出来交给青溪,对崔筠说:“那我赶巧了。这字帖还给你,还有这腊兔、腊鸡,都是我打回来自己做的腊货,送你的谢礼。” “这太贵重了。”崔筠推辞。 “这哪里贵了,你家附近的林子打的,就当我借花献佛。还有,我的字能有进步全靠你给的字帖,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那再借我两本别的字帖吧!” 张棹歌这会儿言辞都特别接地气,崔筠也不再端着,收下这腊货就重新回到后堂的书房拿了两本新的字帖出来。 崔家 张棹歌没有在昭平别业久留,喝完热茶就揣着两本新的字帖离开了。 临走前,她打听了崔筠启程回邓州的时间。 冬天有不少穷苦的百姓为了取暖会躲进山里,难保不会有人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落草为寇。 张棹歌可不希望崔筠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被劫掠两次,准备安排人将她送出鲁阳关。 考虑到自己不能再折损人手了,崔筠接受了张棹歌的安排。 客人已走,炉子里也不再添加新炭,前堂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夕岚提着腊兔和腊鸡问:“小娘子,这些腊货要如何处理?” “作为节礼带回邓州吧。” 夕岚应下,又问:“小娘子当真不让婢子跟着回去?” “过完正旦我便回来,你同青溪替我在这里看着些。” 如今迁坟的事还未有章程,炭窑也还在烧着,只有青溪一个人无法应付这么多杂务。且青溪与夕岚夫妻二人聚少离多,若不经常团聚,这感情只会越来越淡。 “可小娘子身边只有朝烟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在,婢子不放心。” “邓州那边还有宿雨呢,你不用担心。” 崔筠身边有三个婢女,最年长的是夕岚,她也是在崔家为奴婢时间最长的,因为被崔父指点过学问,因此成了崔筠身边管印章和钥匙的女使。 其次是一个叫宿雨的婢女,她年长崔筠两岁,是崔家的家生子,不过李贼作乱崔父被杀时,她的父母也在混乱中被杀死。 崔筠的日常起居都是她负责的,这次崔筠回昭平别业祭拜父母没有带上她,因为崔筠还有一部分家业在邓州,需要一个能力出众的心腹帮忙看着点。 剩下那个就是朝烟了。朝烟胆小怕事,负责的是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这一类杂务。 夕岚闻言,只能再去检查一遍崔筠的行囊,确保不会遗漏什么东西。 这天过后风雪便停了,启程回邓州那日更是一个大晴天,地上的雪融化后,道路泥泞难行。 崔家的车驾行至鲁阳关的关口,关内已经有十名县镇兵在等候,他们按照张棹歌的吩咐将崔筠一行人护送出关。 崔筠没看到张棹歌,客套地问那领队的县镇兵伙长:“张副将可是在忙?” 伙长说:“正旦前有演武试艺,副将要带兵操练。” “那诸位护送我等,是否耽搁操练了?” 伙长自信张扬地说:“不妨事,我们这两伍都是在之前演武试艺中得了甲等的,少一两场操练正好给其余人赶上来的机会。” 崔筠这次回去乘坐的是马车,马车的速度较快,才半日便将这八十余里长的古鸦路走完,顺利出了关。 看到不远处村庄的袅袅炊烟,伙长对崔筠道:“这里是邓州南阳县地界,我们不好让此地的镇兵看到,就先回去了。” “多谢诸位将士。”崔筠将粮草分出一些供他们喂饱自己的马,又提供了热水和一些干粮,以便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充饥。 十名镇兵策马往回赶,虽然匆忙,但队形乱中有序。 崔筠见了,感慨张棹歌治军严明,竟能将向来散漫的县镇兵训练得如此有纪律。 她不知自己在别人那儿的风评也很不错。 镇兵们闲谈时对她赞不绝口:“这崔七娘子同那些世家女当真不一样。” “是呀,别的世家女见了我们都避之唯恐不及或轻视怠慢我等,哪像崔七娘子这般和善周到。” “我知道,崔七娘子这叫人美心善!” 伙长呲他:“你第一次见崔七娘子,她戴着幕篱,你咋知道她人美?” 那镇兵憨笑:“心地善良的人长得都美。” …… 崔筠回邓州要经过南阳县,为顾全礼节,她先到了大伯父崔元峰家登门拜访。 伯母韦燕娘与二堂兄崔铎、二堂嫂王翊皆提早回了祖宅准备祭祖事宜,崔元峰明日才休务,今日仍在衙门当值。 直到傍晚,崔筠才见到这位大伯父。 崔元峰年过半百,两鬓已经生出了一些白发。他戴着幞头,身穿常服,披着一件貂皮大氅,半垂着眼帘,神情不怒自威。 他问:“这一趟可还顺利?” 是否顺利,杜媪和林长风早已告知,他这不过是明知故问。 崔筠回答:“虽有些许波折,但还算顺利。” 崔元峰心底一声冷哼,这是迫不及待地告诉他,她一个人也能立起来,不再需要仰仗他呢! 他没再说什么,让崔筠早些去歇息,明日他们一起回邓州。 崔筠知道,今日不过是小小试探,明日回到祖宅见了崔家其他人,那才是真正的战场。 翌日,崔筠同崔元峰返回了邓州祖宅。 素日里冷冷清清的祖宅此时门庭若市,崔筠只进了第一道门,便能听见前堂传来的对话声。 崔元峰一进去就成了焦点,闲谈声停,所有人都起身相迎:“是阿耶/大哥/大伯父回来了呀!” 崔筠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很快便确定了这次回来祭祖的都有哪些人。 崔温之这一脉共有三房,长房本有四子,但崔筠的父亲被过继给了三房,因此只剩三子。 崔元峰就是长房的长子。 喊他“阿耶”的自然是他的儿子。长子崔镇去襄州赴任会途径邓州,故而他昨日就拖家带口回来了。在崔元峰出现前,他是崔氏族人主要的攀谈对象。 至于次子崔铎,估计这会儿在忙准备祭品的事,没有在场。 崔元峰的二弟崔元翎是前山南东道节度使梁贼的从事,因梁贼起兵造反被前淮西节度使李贼所杀,他也被牵连、坐罪罢官,没多久就忧思成疾去世了。 崔元翎有两子一女,两子皆因他被剥夺了参加科举的资格,身为白丁的他们今日也都到场了。 崔元峰的三弟则是邓州医博士崔元陟。他是崔家的异类,因为他不好功名只沉醉医道,其师从孟余堂开山鼻祖孟诜的孙子。 说起来,汝州的孟甲岁跟他也算沾亲带故了。 这会儿崔元陟不在,只有他两个年少的儿子过来凑热闹。 二房的家主是崔游,年至古稀,致仕前曾是长安万年县的县尉。 他有两子,长子崔元义,为华州主簿。次子崔元礼则在国子监任律学博士。 二人因路途遥远,皆没有回来,因此只有崔游带着几个孙子参加祭祖。 三房则是崔筠这一脉,因其祖父崔浩无所出,这才过继了她的父亲。 如今她父亲也逝去,这一房的子嗣就剩她了。 可她是女儿,注定上不得宗谱,所以族内一直都有人想再过继一人给她父亲,只是都被崔元峰给挡了回来。 此番祭祖,崔氏族人难得团聚,有人按捺不住越过了崔筠,直接跟崔元峰重提过继之事。 过继 开口的是崔元翎的长子崔锡。 受坐罪的崔元翎影响,他虽然饱读诗书却无法参加科举,这对年仅二十七岁的他而言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为了寻找出路,他动起了让自己承祧三房的念头——只要他成了崔元枢之嗣子,那他就可以重获参加科举的资格。 早在崔元枢的死讯传回邓州时,崔锡就有这样的心思了,然而当时他的亲父去世还不足三载,他若是贸然提出,必定会遭族人抨击。 后来除了孝,崔筠之母也死了,他表示可以为崔元枢和窦氏守孝,以此暗示崔元峰。 崔元峰听懂了,但说他是崔元翎的长子,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家族会将正妻所生的长子过继出去的先例。 这几乎断绝了崔锡过继的可能。 然而他不可以,他的弟弟崔钧却还有希望。 正好崔钧也在打一样的算盘,兄弟俩不谋而合,再度去找崔元峰却遭到了严厉的斥责:“只有长辈有资格商议承祧之事,你们这些小辈主动提议把自己过继出去,那是对亲生父母的不孝。” 兄弟俩的父亲都已经病故了,他们不主动提,哪里会有族中长辈愿意将他们过继给崔元枢?毕竟崔元枢留下的家业虽不算多,但那些田宅和仆役足够他们这一家培养出一个进士来了。 在跟崔元峰斡旋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回过味来,这位大伯父也觊觎崔元枢的那些遗产,生怕他们承祧崔元枢,名正言顺地接手所有的遗产后,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于崔筠这个崔元枢亲生女儿的意见?他们不在意。 …… 崔筠冷眼看着,看看他们这次又想出了什么说服崔元峰的说辞。 崔元峰却止住了他们的话头,将崔筠打算将父母的坟迁回祖坟之事告知了众人,又说他为崔筠挑了几个门第相当的才俊,让他们这些当长辈、兄长的也帮她掌掌眼。 此言一出,崔锡与崔钧便不好再在这个当口提过继之事,转而把目光放在崔筠的身上。 “迁坟这样的大事,七娘怎么不跟族中商议一下呢?”崔锡满脸不赞成。 崔筠藏在袖下的手紧了紧,她说:“各位叔伯皆有自己的事要忙,七娘不敢烦扰大家。” “你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可是一家人。” 崔筠道:“阿耶阿娘的坟冢都是生前便定好的,当初葬在昭平乡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他们想落叶归根,葬回祖坟,一应仪式皆有章程。可是诸位叔伯对爹娘迁坟之事有异议?” 面对他们的咄咄逼人,不能一味地解释,也不要妄想能说服他们。 她化被动为主动,质问他们:就算提前让他们知晓她要给父母迁坟,他们又能做些什么?还要商议什么?他们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向她发难罢了,装什么君子好人。 她又转头看向故意通过族人向她施压的崔元峰,说:“况且此事我已经提前向大伯父说清原委了。” 崔氏族人神色各异,大抵是没想到崔筠的态度竟然会这么强硬。 “话是这么说,但……”崔锡想说些什么,被崔元峰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最年长的崔游将这些小辈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自然也清楚今日这一出为的是什么。 虽说他不贪图崔筠父祖留下的那点资产,却也认为崔筠迟早要嫁人,属于崔氏一族的资产还是留在崔家比较合理,大不了让其母留下的那三顷田作为她的嫁妆让她带到夫家去。 作为她的长辈,他们定会为她挑选一个门第家世并不差的如意郎君,不让她为衣食烦忧,而她身为崔氏之女,应当明白只有崔氏越发强大,才能更好地为她撑腰。 这些话,崔筠从爹娘去世,她回到邓州祖宅生活开始便听到现在。 崔氏的族人,哪怕是在她前面已经嫁了人的六个堂姐,每逢见到她都会对她灌输这样的思想。 她在坚持己见与随波逐流中挣扎,到头来也不知道支撑她倔强下去的信念到底是什么。 这注定会是一场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 崔氏族人相聚在一起为的是祭祖,崔筠的私事很快就在讨论声中被揭过去,不过这并不代表崔筠可以脱身了。 翌日,祭祖仪式毕,那些嫁得并不远的崔氏外嫁女纷纷回门。 伯娘、兄嫂和堂姐们轮番上阵,打着为崔筠好的旗号,明里暗里劝她顺从长辈的安排,不要有那些叛逆的念头。 崔筠充耳不闻,还主动提及舅父对她的关心,隐晦地告诉众人她的亲人除了崔氏,还有窦氏。 虽说表亲不如堂亲,可崔家还得顾忌窦家那个在朝为相的族亲。 没等过完正旦,才煎熬地应付了三天,崔筠便以处理迁坟事宜为由返回昭平乡。 马车内,朝烟语调轻松:“呼~还是在昭平别业待着自在一些。” 这几天跟在小娘子身边,那日子简直可以用“不得安宁”来形容。即便昭平别业有杜媪,可应付一人总比应付那么多人要自在。 崔筠觉得她这口气松的有些早了。 想起她向崔元峰、韦燕娘辞行时,对方摆出的一副闲适平静的态度,仿佛真的不会再干涉她的事。 以她对二人的了解,他们这些年都不曾松口,必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就想通了。 念头刚起,便听见后方有马蹄声传来,这声音在空谷中被无限放大,好似近在咫尺。 经历过一次被拦路抢劫的崔家仆从部曲瞬间进入备战状态。 朝烟心中惴惴不安,但还是充满希冀地问:“是张副将的镇兵吗?” 崔筠攥紧了袖中的匕首,摇头:“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 来人的方位在邓州方向,张棹歌的镇兵巡逻路径再远也不会跑到她的后边去。 “许是路过的。”朝烟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崔筠还是在暗示自己。 崔筠吩咐车夫:“抓紧赶路。” 马车越快,车内的人就会被晃得越厉害,可崔筠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后面那伙人只是路过自然最好,倘若是冲她们来的…… 随着马蹄声渐近,风中也传来了一声大喝:“在前面,追上去!” 崔筠的心瞬间跌至谷底。 纨绔 崔家的马车被拦下来,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崔筠听见外头有人问:“崔七娘可在里头?” “你们是何人?”崔家的仆役紧张地询问。 “襄州王家王贺骋!”来人自报家门。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朝烟惊呼:“这不是……” 襄州王贺骋,崔筠二嫂王翊之弟,也是崔元峰给崔筠挑选的“如意郎君”之一。 崔筠心下稍宽,可未曾松开袖中的短匕。 她对朝烟说:“问他怎会在此?” 朝烟将车厢的门帘扒开一条缝,她透过这条缝看向前方那骑着黑色骏马的男子。 王贺骋刚及弱冠,却早早地蓄了胡子,看起来平白老了几岁。他一身绫罗绸缎裁制的圆领袍,腰间束着一条玉质的腰带,就连胯-下的马鞍都是鎏金打造的,浑身上下都写着——我有钱,来劫我。 朝烟复述了崔筠的话,王贺骋咧嘴,轻佻地说:“我来护送你回昭平乡处理我未来丈人丈母迁坟之事。” 崔筠怒急出声:“王家郎君慎言!” 如此轻佻之言传出去,旁人只当他们已经定下了亲事,届时她将四面受敌。 “声音还挺好听的。”王贺骋笑了下,说:“行吧。我知道你还没瞧上我,不过我早晚会将你娶回去的。” 朝烟小声埋怨:“没想到这王家郎君竟是这般厚颜无耻的浪荡子!” 王贺骋打定主意要将崔筠护送回昭平乡,崔筠也猜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肯定跟崔元峰、韦燕娘有关。甚至,她想若不是长安距离邓州还有一段距离,只怕他们会把韦兆也喊回来在她面前献殷勤。 她赶不走王贺骋,便让人无视他。 王贺骋几次想跟她说话都讨了个无趣,他的仆从替他打抱不平:“郎君千里迢迢从襄州赶来助崔七娘,她却如此怠慢郎君,哪里有世家大族的教养了?郎君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看到王贺骋递来的眼神,他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王贺骋的心坎上去,怎料下一刻就被王贺骋打了一巴掌。 王贺骋高声说:“她将来是我王贺骋之妻,是你的主子,你有什么资格妄议她?” 仆从险些从马上摔下去,他意识到自己失言,连连认错。 他跟在王贺骋的身边时间不短,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王贺骋不打算追究下去,傲然地说:“我王家高门大户,只有崔七娘这样的出身和门第才配得上我。” 他对这门婚事势在必得。 王贺骋主仆的讨论声传入了马车内。 朝烟瞬间忘记了王贺骋刚才的浪荡行为,说:“教训得好!小娘子,依婢子看王家郎君还是很不错的。” 崔筠抿了抿唇,没说话。 王贺骋教训仆从不是怜惜她,不过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严罢了。也不是因为喜欢才要娶她,他看中的是她的家世和名声。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郎情妾意的婚姻?是她痴想了。 崔筠此番返回昭平乡并未带太多行囊,轻车简行,马车很快就到了鲁阳关北关口。 和以往可以随意进出关不同,这次关口设了关卡,有县镇兵正在勘验过关之人的过所。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勘验过所了?”朝烟好奇。 突然,她在县镇兵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略惊喜地对崔筠说:“小娘子,是张副将。” 任凭王贺骋如何搭话都不曾掀开车帘看他一眼的崔筠闻言,挑起帘子一角凝视,果然发现了张棹歌的身影。 她的身上依旧是初见时的甲胄,铁片上有不少划痕,但每一片甲都被她擦得干净镫亮——如同她的脸与气质。这般模样,与其说她是武将,倒不如说是儒将更为贴切。 轮到崔家时,崔筠主动下马车配合检查。 “原来是崔七娘,那不用盘问了。”镇兵们乐呵呵地放行了。 崔筠问:“这是在抓捕逃犯吗?怎么如此大阵仗。” 镇兵摆摆手,压低了声音透露:“不是逃犯,是淮西的细作。” 帷帽之下,崔筠眉头紧蹙。 距离吴诚杀掉陈仙已经过去了四个月,皇帝虽然不高兴他打着为李贼报仇的幌子杀掉了朝廷所认可的陈仙,但迫于朝廷之前为平定五镇叛乱,损失了不少兵力和粮草,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再去对付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他当新的淮西节度使。 可这位新淮西节度使不像陈仙那么听话,他一心割据,对朝廷的诏令概不接受,加上淮宁军在他的整顿下变得更加骁勇善战,朝廷不得不采取绥靖之策,一边提防他,一边跟他维持着表面的和平。 崔筠想,看来最近淮西那边又要有动作了。 不过,张棹歌的身份在处理这件事上不尴尬吗? 张棹歌正巧走了过来,出声询问:“崔七娘跟他们是一起的?” 崔筠回过神,发现“他们”指的是王贺骋主仆,她果断否认:“不是。” 王贺骋不大高兴她将他们的关系撇得这么清,说:“崔七娘,你这也忒无情了,我好歹护送了你一路。” 崔筠冷淡地说:“可我不记得我有拜托你这么做。” “你——”王贺骋为人极好面子,接连被崔筠下面子,脸上已有愠色。当着仆人的面无视他倒也罢了,可在外人面前也如此,分明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张棹歌打断他的施法,道:“我不管你们是否相识,要想过关就得拿出过所来。” 王贺骋嘴上不满,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搞事,他大大方方地拿出过所给镇兵勘验。 张棹歌循例盘问:“襄州的人怎么会跑来这边?” 王贺骋想起崔筠的态度,便故意说:“相看未婚妻来了。” 崔筠厉声斥责:“我们之间的婚事八字都还没一撇,望你慎言!” 王贺骋轻佻戏谑地说:“我也没说我未婚妻是你呀,你怎么这么着急承认了?” 崔筠一时失态被他钻了空子,气得不再开口。 张棹歌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圈,心下了然。 承情 涉及情感和婚姻之事,崔筠没开口,张棹歌便没立场去管别人的闲事。 她不疾不徐地开口:“说清楚点,你未婚妻是谁,哪里人,可有人为你担保?” 王贺骋骑虎难下。他跟崔筠之间的婚事还未定下来,要是说自己的未婚妻是崔筠,那就是在打自己的脸。而且他听说还有一个韦兆在跟他竞争,万一他口无遮拦激怒了崔筠,她选了韦兆怎么办? 思及此,他收起了那份玩闹的心思,傲慢地说:“我王家在汝州也有几顷薄田,年关将近,我过来清点一下田产,有问题吗?” “没问题。只是形势复杂,为了自身安危,还请你到了汝州后不要乱跑。”张棹歌说完,也给他放行了。 王贺骋一噎,翻身上马刚要走,看到崔筠还站在原地,不由得敦促:“崔七娘路上挺赶的,怎么如今又不着急出关了?” 对崔筠颇有好感的镇兵队长笑他:“你这人心里挺没数的,崔七娘子路上着急赶路是因为你们跟在后头,她害怕。现在处境安全,自然不着急赶路了。” 王贺骋怒瞪了他一眼,当下甩了马臀一鞭,气愤离去。 张棹歌往镇兵队长脑袋上招呼了一下:“邱斛,你在胡咧咧些什么?很闲是不是,要不要搬张凳子给你坐在这里专门说闲话?” 镇兵队长揉着脑袋乖乖挨训。 崔筠被逗乐,方才的郁气也一扫而空。 张棹歌是真心觉得镇兵队长邱斛欠收拾的,那王贺骋虽不是出身官户,可王家在襄州是豪绅地主,谁知道他的背后是不是某个权贵? 她孑然一身,不担心被报复。但邱斛出身淮宁军,有着藩镇骄兵的通病,恶习难改,又是在搜捕淮西细作的敏感时期得罪人,一旦被人拿来大做文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崔筠敏锐心细,对张棹歌说:“这王贺骋乃我二哥的妻弟,他忽然出现在古鸦路上,又贸然跟在我们的后面,确实叫我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她倒不是在为邱斛说话,只是想让张棹歌知道她承了这份情。 张棹歌点点头,扯了闲话:“我以为崔七娘会正旦过后才回。” 崔筠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崔家的氛围和人心算计令她疲于应付,不得不临时决定回昭平乡。 她掩饰说:“想在这儿守着先父先母。” “崔七娘孝心可嘉。时候不早了,看这云怕是要下雪,还是尽早回去吧。”张棹歌说,“可需安排人护送?” “不用,抓捕细作要紧。我不打扰张副将办差了,告辞。” 崔筠的马车回到昭平别业门口时,夕岚与青溪才知道消息,匆匆跑出门口迎接:“小娘子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就是突然想回来了。”崔筠含糊道。 青溪松了口气,说:“小的还以为——” 夕岚轻踩一下他的脚,他立刻反应过来这里可能有杜媪的耳目,便把那句“在邓州受委屈”的未尽之言给咽了回去。 “快些去帮小娘子搬行李。”夕岚给青溪使了个眼色,青溪便借机把所有的仆役都给支开。 回到北堂,夕岚问:“小娘子年前还回邓州吗?” 崔筠说:“不回了,那边来人了就装病应付过去,再找个理由把杜媪给支回邓州。我想在这里守着阿耶阿娘过一个清静的年。” 夕岚欢喜道:“那今年可得好好装点别业,让这儿的年味更浓一些。” 崔筠受到感染,也有些期待年节的到来了。 待她用热水洗了脸,又喝了碗热汤暖身子后,才询问夕岚与青溪:“别业最近可有什么异常?淮西细作又是怎么一回事?” “别业倒是没什么异常……”提及淮西细作,二人的脸色便有些不好。 他们都是当年淮西作乱最直接的受害者,对那兵祸下的生灵涂炭画面也历历在目,因此他们是最担心淮宁军再度作乱的人,淮西细作混入汝州的消息传出来后,他们立刻就去打听详细情况了。 原来事情发生在冬至那日,汝州的支郡兵在演武试艺的演习过后,忽然有一个小将上报说发现了淮西细作的踪迹。 因那小将是淮宁军出身,他认出了观看支郡兵演习的百姓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只是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演武上,未能立刻想起对方的身份,演习过后才仔细回想,猛地发现那是现任淮西节度使吴诚的亲兵。 吴诚的亲兵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投奔他们的? 可对方是吴诚的亲兵,跟已经叛出淮宁军的他们成了敌对势力,又怎么可能会来投奔他们。 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潜入汝州,必然会对他们不利。 小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就上报了团练官健副使杜秉骞。 杜秉骞不敢马虎,一边上报给东都防御使贾使,一边部署支郡兵严加巡查,务必揪出吴诚的亲兵,弄清楚他的目的。 第二天,贾使下令全城搜捕那名淮西细作,整个汝州的县镇兵们也都行动起来,不仅进出鲁阳关要严加盘查,日常的巡逻也变频繁了。 汝州和旁边的许州、汴州是朝廷最重要的军事重镇之一。当初李贼叛乱攻占了汝州,又占据了襄城县,扼守关隘,使得江淮的运道被阻断,并且据此北望,兵分两路,西进拿下武关,向东进军攻占了汴州。 淮西细作出现在汝州,很难不让人怀疑吴诚要效仿李贼,派人打探这些军事重镇的兵力和布防,以图谋发兵攻城。 许是受此影响,在崔筠回昭平乡之前,别业内也是人心浮动。她回来的时机正好,有她坐镇,无疑是给仆从和部曲们吃了颗定心丸。 如此一来,崔筠更加坚定了留在这里过年的想法。 夜里,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下起来。 崔筠做了个噩梦,梦见几年前淮宁军作乱,她在睡梦之中被母亲喊醒。 时值正月,大雾弥漫,像一张大网将昏黑的天地笼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恐慌张,说出来的话都离不开一个“逃”字。 那天清晨,崔父被杀的消息传来,她们的马车离开了汝州。在去往汴州的路上,天上也下起了厚厚的雪,她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 好冰呀,是彻骨的冷。 崔筠睁开眼,起床披了件厚厚的斗篷,走到窗边卷起竹帘,风雪顷刻间就飘了进来,然后被屋内的暖意给融化成水。 她伸手接了几片雪花。 还是这么冷。 —— 对老百姓而言,天下不管安定还是混乱,他们的日子都没有丝毫改善,与其去担忧那不知何时会打来的淮宁军,还不如先安心把这个年过好。 许是记得崔筠当初帮忙折换铜钱的人情,得知崔筠回来后,有乡妇给她送了一篮子自家种的冬枣来。 崔筠让人给乡妇准备回礼,乡妇连连摆手,表示崔筠帮忙折换的铜钱,使得她们家少损失两千钱。别说这一篮子冬枣了,就算是把整棵枣树的枣都摘了,也抵不了这两千钱。 崔筠见她态度诚恳,便留她下来说说话。 乡妇自述姓应,行四,是乡里的寡妇,其丈夫死于三年前李贼攻占汝州时的兵祸。 她上面有一对年迈的公婆,下有三个年幼的孩子。本来寡妇和未成年的男丁是免交赋税的,可应四娘还有两个小叔子,夫家未曾分家,这赋税就均摊到她的头上来。 说起来,应四娘的两个小叔子还曾去阻挠崔筠伐木烧炭,虽是受到了孟家内知的指使,可他们也没脸见崔筠,才找她代为出面。 崔筠笑了笑,未计较过去的事。 应四娘见她是真的没有芥蒂,也松了口气。 说起孟家,应四娘悄声透露了个八卦:“今日孟家宴邀郑将军,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淮西来的细作。” 崔筠心中顿时生出警惕,她不动声色地问:“郑将军?可是什将郑和义?” “是呀,我们家同郑家是邻舍,当初郑家家眷随军迁来,就安置在了我们家旁边的空院子里。” “哦?孟家同郑家原是这般亲近的?” “倒也不算多亲近。我听郑家人说,那郑将军原是右骁卫上将军哥舒曜的部将,去年因部分部将叛乱,哥舒将军被免了兵权,其余部将都入了别的使君麾下。这郑将军就是在那件事发生后到任的,与孟家往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哥舒曜曾经收复汝州,也短暂地当过东都、汝州的节度使,郑和义曾经是他的部将这种事一点儿都不出奇。 让崔筠惊讶的是应四娘这收集消息的本事,大部分老百姓都不会关心哥舒曜那个层级的事,因为与他们的生活距离太遥远了。应四娘能从郑家人的嘴里套出这么详实而确切的信息,便是一种能耐。 应四娘走后,崔筠看着那一篮子的冬枣,吩咐青溪去替她办一件事。 广宁寺内,青溪等到了沐浴出来的张棹歌:“张副将,小的等候你多时了。” “崔七娘又来礼佛了?”张棹歌问。 青溪笑说:“小娘子并未来礼佛,只是她晓得副将今日休沐,特意让小的来给你送些冬枣。” 张棹歌:“……” 她嘀咕:“再加颗药丸,那不是吃枣药丸?” “啊?”青溪似是没听清楚,又可能是听到了但不解其意。 张棹歌摆摆手,刚要接过装着冬枣的篮子,发现青溪并未立刻松手。 正当张棹歌寻思他是不是舍不得这点枣时,他反应迟钝般顿了两秒才松开。 “这些枣不多,小小心意,副将记得细细品尝。”青溪说完,行了一礼,就匆匆下山去了。 张棹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到没人的地方后,从枣堆中翻出了一张纸条。 停职 张棹歌回到营寨。 翌日一早,郑和义派人来找她。 她去到公廨,郑和义开门见山地说:“这些日子你轮值辛苦了,先休息几日吧!” 张棹歌说:“我经过昨日的休沐,已经休息好了。” “我的意思是,你再多休息几天。” “为何?” 郑和义神情纠结:“先前你擒获盘踞在牛山上的强盗,本就有军赏,近些日子又得演武试艺操练,还得带兵巡逻,日夜不休,我担心你的身子遭不住,因此想让你多休息几日,以示褒奖。” 张棹歌神色古怪地看着他说:“护城安民、恪尽职守本就是我等的职责,且我若是休息了,这巡逻的任务就得分摊到其余两营的头上,岂非加重两位同僚的负担?” “从军之人哪能这点苦都吃不了?!我已经提前同他们说过了,他们都谅解的。” 张棹歌的表情变得似笑非笑:“对呀,这点苦对从军之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所以我并不需要多休息几日。” 郑和义一噎,开始有些不耐烦:“让你休息是体恤你,你还担心我害了你不成?!要不是看在你有好东西都不忘我的份上,我才懒得为你操心。” 张棹歌面有愧色地说:“原来是这样,我还当什将是因我出身淮宁军,担心我有异心,会故意放跑淮西细作,才禁止我参与搜捕呢。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什将勿怪。” 郑和义的脸色微变,心虚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不是这种人!” 越是心虚的人,越喜欢虚张声势。 张棹歌说:“既是什将让我休息,那还是出一份文书吧,不然属下担心使君会误以为我无故缺勤,因此而误会什将治军无能,致使帐下军纪散漫。” 没有正式通知让她放假的文书,到时候被扣一个无故缺勤的罪名怎么办?缺勤事小,万一被当成逃兵处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看郑和义颇为不满地瞪圆了眼的反应,显然他是没想过要给文书的。 张棹歌心中冷笑,平常拿了她这么多好东西,结果被孟甲岁一番诱导就要坑害她?当真认为她是任人揉搓的软泥呢? 这个仇她记下了。 郑和义没料到张棹歌平日吊儿郎当,没甚脾气的样子,一旦涉及原则问题就圆滑得跟泥鳅一样。 明知她不好糊弄,他还在试图挣扎:“只是我做主让你休息的,谁敢说什么?” 显然他也知道,倘若给了张棹歌文书,但凡在这期间出了什么问题,他都没法把锅甩张棹歌的头上了。 可是孟甲岁说得对,张棹歌是淮宁军出身,虽说是被吴诚追杀才叛出淮西的,可谁知道她会不会被吴诚那边重新拉拢?倘若淮西细作最后阴谋成事,又事发于汝州,他肯定会被牵连。 张棹歌并不想与他硬碰硬,但涉及原则性问题她也坚决不会退让。 郑和义没有与张棹歌僵持太久,还是给了她一份军书,上面书写了让她放假的理由,还有责任人,即郑和义,并盖有军印。 军镇中有负责考勤的镇官,虽然平常没什么存在感,可如何评定军功、考校军将们的绩效和编造士兵的名册等,都是镇官们的职责,因为这些军书、兵册、名簿都是要在每年的年底呈上去给节度使和兵部的。 张棹歌领了这份军书后就去镇官那儿登记了。 登记完,她底下的镇兵队长们也纷纷来告假,准备跟郑和义叫板。 他们跟张棹歌都是从淮西过来的,没道理眼睁睁地看着张棹歌被欺负。 张棹歌说:“我不过是休假几日,又不是被免职了,做什么这么义愤填膺?况且我昨夜便同你们说过了,孟甲岁主要针对的是我,郑和义也不会防备你们,你们就好好在这里待着,我休假期间,还得有自己人帮我收集消息呢!” 她把镇兵队长们给安抚好,转头就开开心心地休假去了。 哪个职场摸鱼人不喜欢带薪休假啊?多多益善好吗! 唯一的难题是她吃住在营寨,这放假了和没放假有什么区别? 算了,还是趁着有空,多练练字吧。 张棹歌表面被放假实则停职的事在有心人的宣扬之下在乡里传开了,乡间传言越传越夸张,有的说淮西细作是她放进来的,所以才被停职了。 消息传进崔筠的耳中,她便知道孟甲岁逮着机会对张棹歌施展报复了。 “小娘子已经提醒张副将了,他怎么一点防备都没有?”青溪对张棹歌颇有些怒其不争。 夕岚猜测:“难道是没发现篮子里的纸条?毕竟他对手底下的镇兵们都很好,有可能顺手就把冬枣分给了镇兵们。” 崔筠气定神闲:“青溪提醒得那么明显,他若是还听不出,那说明我以前高看他了。但从他以往的行事来看,他不是这么蠢笨的人。我想,他应该是有别的打算。” 翌日,青溪匆匆地回来说乡里有热闹看,向来不爱凑热闹的崔筠听说这事跟近日关于淮西细作的流言有关,便出门去看了回八卦。 昭平别业位处远离乡民聚居之地,正巧她已经很久都没有骑过马了——崔父在世时,也曾带她骑过马、打过马毬,囿于邓州祖宅那些年,她出门都是坐的牛车。——干脆舍弃了马车,选择骑马到乡里溜达。 到了临近的乡村,听到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她才知晓张棹歌并没有放任那些流言传播,她手底下的镇兵队长邱斛领着人到乡里抓那些传谣的人。 ——你不是言之凿凿地说张副将被停职是因为放了淮西细作进汝州吗?是淮西细作告诉你的?那你肯定见过淮西细作,跟我们去配合调查吧! 众传谣的乡民吓得连连否认:“我没见过淮西细作,是我听某某说的。” 才半日,邱斛便抓到了谣言的源头——孟家仆役。 众人皆知,这事肯定是孟甲岁指使的,但他必然不可能承认。 那个仆役被推出来背锅。孟家为了撇清关系,让内知当众掌掴他。 木板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他的脸上,整张脸都被打肿了。 后来更是溃疡化脓,使得面容尽毁。 此为后话。 这事过后,乡里便没有人再传张棹歌的流言,只是大家都清楚,张棹歌跟孟甲岁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情敌 张棹歌吃完自己的瓜,还有些意犹未尽,准备溜达去孟家的窑场看看能不能给孟甲岁找点麻烦添点堵。 一转头,就与崔筠的目光对上了。 第一次看到崔筠骑马,张棹歌感到有些新鲜,但对她会骑马这件事并不诧异。 这会儿的女子不仅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条约束,还能骑马、打马毬,与后面的朝代相比,相对自由奔放。 至于她们出门戴幕篱和帷帽是碍于男女之防?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幕篱一开始的作用只是为了遮风挡尘,不仅女子出门会戴,男子也会。后来儒家经典要求女子出门遮面,这幕篱的作用就逐渐变了味。 张棹歌问:“崔七娘也来吃瓜?” “吃瓜?” “就是凑热闹。” 崔筠觉得她这个形容很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张棹歌这个当事人吃自己的瓜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崔筠忽然对她生出了一丝兴趣:“张副将被迫休假,难道不着急吗?” “怎么不急了?这假期是过一天少一天,可急死我了。” “噗——”崔筠掩嘴,才没让自己笑得太失态。 张棹歌的心态可真好。 她问:“张副将又怎知假期还剩多少天?” 张棹歌鲜少见她展颜欢笑,如今一见,也不由得勾起唇角。 闻言,言简意赅地说:“八关斋会快到了。” 崔筠恍然大悟。 八关斋会有上千僧人赴会,还有信众不知几万,如此盛大的斋会必然要出动军队来维持秩序。 鲁山县的镇兵只有三百人,既要巡防,又得缉盗、搜捕细作,在张棹歌休假的情况下,她这一营的镇兵群龙无首,很难调动。另外两营的镇兵又有可能忙不过来,因而在八关斋会之前,郑和义必然会要求张棹歌结束休假。 原来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内,难怪一点儿都不着急。 崔筠不知自己误会了——别人认为停职是天塌下来的大事,那是因为他们把兵权、军职看得太重,张棹歌这个00后职场混子压根就不在乎这些。 两人骑着马慢悠悠地在乡间的道上走着,聊着。青溪和夕岚缀在后头,离得不远不近。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打麦场附近。 寒冷的天里,孩童们裹着厚实的衣服,在冻得硬邦邦的打麦场上打马毬。 他们自然是没有马的,所以每个孩童都以竹竿做成的竹马代替真马,以木棍代替毬杖,就连击打的“毬”也只是一个用竹篾扎的小破毬。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玩得非常开心。 这时,道上传来了一阵马蹄疾驰的声响,策马之人所到之处皆传来乡民骂骂咧咧的声音。 正当张棹歌和崔筠疑惑是何人在乡间纵马时,那人就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掠过去了,还把孩童不小心打过来的小破毬给踩了个正着。 本就破旧的小毬直接被踩扁,镶嵌在了泥地里。 孩童们仿佛击鞠梦碎,伤心地哭了起来。 张棹歌下马,将它抠出来。 崔筠以为她是铁汉柔情要安抚孩童,没想到她说:“这真是一个令你们毕生难忘的童年呀!” “……”孩童们被她的话震撼得忘了哭泣。 崔筠:“……” 你不安抚也就算了,在说什么风凉话? 孩童们正要继续哭,没曾想罪魁祸首又紧急勒住马缰回头:“崔七娘?!” 崔筠不搭腔。 王贺骋咧了咧嘴:“幸好我多看了你一眼才没错过。” 崔筠更不想理他了。 他正要说什么,眼前忽然被甩来一团泥巴状的东西,他下意识接住,旋即一脸晦气地抛开:“这什么东西?!” 张棹歌说:“被你纵马踩烂的孩童们的童年,你这毁了几个孩童美好童年的刽子手。” 王贺骋:??? 他刚要发怒,却发现眼前之人极其眼熟,回忆了一下,立马就想起来这是他当初过鲁阳关时令他难堪的镇将! 王贺骋的重点却在:“你怎么会跟崔七娘在一块儿?” 难道这也是他的情敌?! 难怪那天对他的态度和对崔筠的态度天差地别。 张棹歌扭头对孩童们说:“哭,大声哭。” 像是触发了什么指令,一个孩子哭了,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哭,结果其余没有泪意的孩童都纷纷嚎哭起来。 “王贺骋,你在乡间纵马伤人,这起事故你全责。” 崔筠:“……” 王贺骋不服气:“我伤什么人了?” “你伤害了孩童们幼小的心灵,这个阴影会伴随着他们一生,精神伤害也是伤害,难道这不算伤人吗?” 王贺骋:“……”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说如此诡辩之言。 偏偏这群孩子哭得乡民以为自家孩子被欺负了,纷纷朝这边赶来。 王贺骋好面子,不想在乡人面前丢如此大的脸。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便丢了一吊钱在地上:“我赔给你们总可以了吧?这吊钱足够你们去买十个马毬了。” 年幼的孩童自然还是想要他们的小破毬,可年长一点的孩子却已经懂得衡量钱和小破毬的价值,捡起钱后,立马就不哭了,欢天喜地地带着伙伴们去分钱。 崔筠对王贺骋败家的认知加深了。 只是,若不是张棹歌,王贺骋这样高高在上的富族子弟未必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也谈不上赔偿了。 张棹歌舒坦了。这才对嘛,她今天不痛快,总得给别人找点不痛快才痛快。 解决掉烦人的小孩后,王贺骋又把注意力放回到张棹歌和崔筠的身上:“你们是什么关系?” 崔筠道:“王家郎君问这话前,不妨先自问,这与你有何关系?” 王贺骋对崔筠的态度早有预料,并未置气,他略矜骄地对张棹歌说:“我乃襄州王贺骋,字无纵,你是什么来历?” 前几日在鲁阳关口自报家门是为了配合勘验,今日则算是私下第一次打照面。 “张棹歌,关中人。” 王贺骋哂笑,连出身都不肯提,只怕在从军之前是从哪儿逃荒来的流民吧! 一个连祖籍都不敢提的庶民,还妄想同他争崔七娘? 斋会 意识到张棹歌构不成威胁后,王贺骋不再将她放在眼里,转头对崔筠说:“崔七娘,我在汝州城得了一块梅花玉,我让人给你琢一对玉镯吧!你的身上没有一点金银玉饰点缀怎么行?尤其是你这雪腕,要是能戴上一对梅花玉镯该多合适。” 这话让张棹歌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了崔筠雪白的手腕上。 崔筠拉着马缰的手纤细雪白,但仔细看就能发现手背有一道很浅的疤。 崔筠用衣袖遮住了手,耐着性子说:“梅花玉美则美矣,却不适合我。” 王贺骋说:“怎么就不合适你了?人养玉、玉养人,你呀,就得靠玉多养一养。” 张棹歌侧目,这是什么霸总土味语录。 对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崔筠知道跟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能当他不存在。 她看向躲在一旁吃瓜的张棹歌,心下一顿:真是风水轮流转,她刚吃完张棹歌的瓜,没想到就轮到张棹歌吃她的瓜了。 “庄上还有事要处理,我先回去了,二位请自便。” 王贺骋不依不饶地纠缠:“我从汝州城赶过来给你送玉镯,你不请我进门喝碗热茶,这说不过去吧?” “我说了我不需要王郎君送我玉镯。” “你需不需要那是你的事,我送不送是我的诚意问题。” 崔筠一直压制的火苗噌地冒出来,恼怒地说:“庄子小事情多,请恕我无暇招待。” 说罢,朝张棹歌拱手示意,一甩马缰便拂袖而去。 崔筠离开后,张棹歌也上马准备走,王贺骋喊住她说:“我同崔七娘正在议亲,你这家世是不可能入南阳丞之眼的,别痴心妄想了。” 张棹歌歪头思考,旋即恍然大悟。 敢情这二世祖将她当成了情敌。 面对这莫须有的指控,张棹歌回怼他说:“你这话说的,相中你的人是南阳丞,你怎么不嫁给南阳丞?” “你——” “你什么你?方才我出于礼貌,并不想介入你跟崔七娘之间的事。现在非得来我面前刷存在感,那我也不得不同你说道说道,你说你办得那是人干的事吗?崔七娘不戴手镯是她买不起吗?你是瞧不起她咋的?” 王贺骋眼睛瞪得溜圆:“我怎么就瞧不起她了?我是觉得她合适。” “那是你觉得。谁送礼物不是投其所好的,你问过人家喜不喜欢了吗就觉得合适。我还觉得你适合一把剃须刀把胡子给剃了呢。孟子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这是在告诫你,做人不要太自以为是,不要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别人的身上。” 王贺骋被一个他所瞧不起的庶民说得哑口无言,脸上又羞又臊,颇有愠色。 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那我怎么知道她喜欢什么?” 张棹歌对他的态度转变颇为无语:“……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王贺骋像是突然开窍,自得意满地看了她一眼,也策马离开了。 张棹歌:有病病? 翌日,两个郎君在光天化日之下为崔七娘争风吃醋的消息不胫而走。 崔筠:“……” 就很离谱。 朝烟还在模仿乡民学舌,青溪便进来说:“小娘子,汴州那边来信啦。” 崔筠心头的阴霾终于散了些,她拆开信,旋即眉目舒展,脸上也有了笑意:“太好了,阿姊要来参加八关斋会,还说要陪我在昭平乡过年。” 收到窦婴的信后,崔筠便准备了起来。 …… 汝州各县搜捕淮西细作半个月都没有进展,渐渐的有人质疑是不是当初那个小将看错了,也有人猜测细作或许早就逃出汝州了。 眼瞧着忙了这么久一点收获都没有,不仅州县兵马开始疲软懈怠,连老百姓都开始感到不满。 三天两头就被盘问,太扰民了。 因此除了汝州城还需严加盘查外,各县镇只需扼守关隘。 而鲁山县临近广宁寺的八关斋会,郑什将顶不住压力,终于把张棹歌给喊了回来。 张棹歌穿上戎装回去点卯那日,另外两营的副将见了她,纷纷表示羡慕她休息了这么多天。 语气酸溜溜的,别人听了还当是张棹歌不管将士们的死活,主动休假的呢! 张棹歌心说,谁说军营中这些五大三粗的糙汉没心眼了?这挑拨离间上眼药的本事可一点儿都不小。 当初她被停职,这俩可是叫得最欢的。 她假装听不出他们的酸话,真诚地说:“嗐,原来你们这么想休息,早说呀!郑什将为人公正无私,那是有功必赏的,等你们也立了功,肯定能得到郑什将的体恤,让你们也多休息几天。” 又说:“不过,你们怎么就不会把握立功的机会呢?你们若能早日抓到淮西细作,那今日休息的就肯定是你们了。” 两营副将被她一通阴阳怪气,气得再也维持不住好脸色,面色阴沉地离开了。 张棹歌返岗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在八关斋会举办期间协助广宁寺维护秩序。 八关斋会当天,张棹歌早早地率兵前往广宁寺。 来赴会的信众非常多,很多虔诚的信众都是远道而来,寺院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他们就在山脚下广宁寺搭的草棚里落脚。 寒冷的夜里,没有携带棉被的人也只能围在篝火旁取暖,或蜷缩在角落躲避寒风。 邱斛不理解:“头儿你说他们这么冷的天里跑这么老远来送钱,路上遇到危险连命都会保不住。图啥?” 张棹歌神色莫辨:“信仰这种东西,谁知道呢。” 广宁寺的钟声响起。天亮了。 许多住在附近的信众纷纷动身前往道场。 这时,张棹歌在人群中看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 窦婴和崔筠挤开人群来到她的面前,摘下帷帽,笑吟吟地说:“大郎,果真是你。” 张棹歌有些讶异:“窦小小,你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听到张棹歌喊自家阿姊的小名,崔筠偏过脸看向窦婴。 窦婴神色如常:“不许?” “哪能呀。” 窦婴这才说:“我在汴州待着闷,得知七娘今年要在昭平乡过年节,便过来陪她守岁。” 张棹歌目光一撇,落在崔筠的身上。 大抵是今日天气晴朗,又许是有好姐妹相伴,崔筠的气色非常不错。 张棹歌的视线很快又转开,看到她们的四周有仆从奴婢跟着才放心,说:“今日人多,要小心踩踏事故,别往人员密集的地方凑。” 窦婴笑说:“嗯,绝不给大郎增加负担。” 话虽如此,张棹歌还是派了两个镇兵跟着她们。 …… 来参加斋会的不全是僧人和信众,还有很多看到商机赶来卖东西的货郎。 在州城,商贾只能在坊市之内摆卖。但出了城,货郎们将草席往地上一铺,琳琅满目的商品一摆,大声吆喝也不必担心会引来巡逻官兵的驱逐。 过去朝廷禁止在官市之外的地方置市,官府都是逮到一个抓一个。 可随着朝廷的禁令松弛,加上官府也管不过来,草市便渐渐兴盛起来。 草市较为繁荣的地方一般是关津军镇附近,除了交通便利之外,也因有镇兵的镇守,不必担心被强盗劫市。 当然,他们能明目张胆地在关津附近摆卖,也离不开镇兵们的纵容,毕竟草市有私酒卖,镇兵们少不得会关顾这些酒寮。 张棹歌巡逻之余,也会在这草市里逛一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物件收集起来。 邱斛见她在一个卖儿童玩具的摊子前驻足,说:“头儿,这都是小孩子玩的玩意。” 头儿又没有孩子,看这玩意儿做啥? 张棹歌说:“这鹅形哨不错,指挥你们操练的时候就用吹哨来代替口号。” 邱斛:“……” 他头皮发麻,找个借口溜了。 张棹歌正要结账,旁边却横过来一只手将她的哨子给夺走了。 她转头发现是窦婴,顿时哭笑不得:“怎么只有你?” “七娘在祈福。” 张棹歌看她饶有兴致地把玩着鹅形哨,就知道她是打算“夺人所好”了,干脆另外挑一只,但给钱的时候把两只都买下来了。 窦婴睨了她一眼,问:“大郎为何要多买一只,是打算送给七娘吗?” 张棹歌愣了下,环顾四周都没看到崔筠,才不解地问:“崔七娘不在,你为什么这么问?” 窦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乡间传言,大郎与一个郎君为七娘争风吃醋,继而大打出手。” 张棹歌:地铁老人看手机.jpg “哪儿来的谣言?”难道是她跟王贺骋互怼时被乡民看到传出来的? “是谣言啊?奴家还以为是真的呢,寻思认识大郎这么久,从未见大郎对哪个女子另眼相待,从前以为大郎生来对女子不感兴趣,没想到你属意的是我家七娘这类女子。” 张棹歌:“……” 她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窦婴,又问:“你当真是为了陪崔七娘过年才过来的?” 窦婴脸上的笑容一敛,缄默了片刻,才无奈地说:“什么都瞒不过大郎。” 招婿 窦婴十六岁为了大义跟了李贼,离家四载,今年七月才回到故土跟家人团聚。 与至亲团聚本该是一件和美的幸事,然而随着时间长了,左邻右舍间难免会有些难听的传言传出。 窦婴倒是不甚在意这些言论,只是她的爹娘为了弥补她,铆足了劲想给她找一门好的亲事。 她曾委身反贼为妾,最后靠智谋除了反贼,虽为人所称道,但同等门第的人家却不大愿意娶她。 朝廷鼓励寡妇再嫁并非是为了女性着想,而是想让女性发挥生育的作用,而寡妇的父母希望女儿再嫁也是希望女儿能生下子女,后半生才有依托。 窦婴美则美矣,但她在李贼身边四年无所出,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生不出。 这令看重子嗣传承的高门大户心生犹豫。 因而来求娶她的基本是一些已经有了子嗣但是丧妻待娶的男子,窦婴嫁过去只能做继室。 也有一些人慕于她的美名,想要以她为妾,不过这只是他们的臆想罢了,他们不敢提出来得罪窦家——窦良之女再怎么不堪也绝不会给他们这些人做妾! 在很多人看来,能再嫁给门第相当的世家子弟做继室已经算不错了,好歹是正妻,而且只要好好抚养继子,将来肯定能安享晚年。 可窦良担心窦婴嫁过去会被继子欺负,他女儿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凭什么还要继续受委屈? 于是这议亲之事就僵持了下来。 面对关心爱护她的父母,窦婴说不出不愿再嫁的话来。 更何况,她的兄长已经成家生子,窦家便不完全算她的家了。 前些日子,父母无意中在兄嫂面前谈及崔元峰正在为崔筠说亲之事,她的嫂子突然说了句:“那小小的婚事也该早些定下了,没道理当姐姐的排在妹妹后头出嫁。” 她又对窦婴说:“你也没必要这么挑剔。” 这是窦婴挑剔的问题吗? 嫂子的一句话无疑是将窦良夫妻的脸面搁地上踩。 偏偏窦婴这位嫂子不好惹。她出身宗室,父亲是宗正少卿李济,虽是庶女,行事却一点都不低调,对公婆也并无多少敬意。 窦婴不想令父母和兄长夹在中间难做,便趁着这次崔筠来信提及要在昭平乡过年节,以陪伴崔筠为由,从汴州来了这里。 …… 张棹歌沉默了。 李贼被杀后,虽说淮西这块地盘几经易手,最终还是没能掌握到朝廷的手中,可窦婴的功劳不可磨灭。 这样有勇有谋的女性最终还是逃不过将后半生都囿于后院的命运? 她忽然问:“你没同崔七娘提过此事吧?” 窦婴笑着反问:“何以见得?” “她若是知道,怎么还有心情陪你出来凑八关斋会的热闹。” 窦婴递给她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大郎对七娘甚是了解。” 张棹歌说:“我不是了解她,我是了解你。她同你一样都是情绪内敛之人,从不会将心中真正的忧虑摆到脸上。我猜,她此刻脸上明媚,心里应该在苦恼如何应付从襄州追来的王贺骋。” “猜得这么详细?” 张棹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朝后边看去。 窦婴回头,看到了百米开外,人潮汹涌的道上,崔筠正朝这边走来,而她的身旁多了一个打扮富贵的男子,男子的仆从在为他们开路,以至于明明十分拥挤的道路,他们所过之处皆成了真空地带。 崔筠走到她们身前唤了声:“阿姊、张副将。” 又拿出两个平安符袋,递了一个给窦婴,说:“求了两道平安符,这个给阿姊。” 窦婴笑吟吟地接过,目光落在夕岚抱着的脖子被系了一根红绳的灰兔身上,笑道:“连它都有份?” “给它的新年贺礼。” 窦婴这才看向王贺骋,明知故问:“这位是……” “襄州王氏,王贺骋,你便是崔七娘的表姐吧?早就听闻你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美艳动人。” 崔筠眉头一蹙,神情已经算不上愉悦了。 议论窦婴美貌的人多了去,窦婴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不过王贺骋的身份不同,他想求娶崔筠,就不该当着崔筠的面关注别的女子,更遑论如此夸赞。 窦婴的眼神也冷了几分,她牵过崔筠的手,与之走到另一边去。 王贺骋有些摸不着头脑,刚要追上去,张棹歌按住他:“你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是想去牢里一日游吗?” “嘿,又是你!”王贺骋挣开,对三番五次阻拦他的张棹歌十分厌烦,“你还说你对崔七娘没想法,真没想法,为何总是出来搅和我的事?” 张棹歌听到他这么说,又想起了那个离谱的谣言。 她平常表现得还不够无欲无求吗?连窦婴都说以为她生来对女人不感兴趣,她怎么就对崔筠有想法了?! “你长得人模狗样,却干这造谣的事,令尊令堂知道你在外头这么败坏别人的名声吗?” 王贺骋问:“你是成心的吧?” 张棹歌怀疑他听不懂人话。 王贺骋继续叭叭:“说吧,你要如何才肯退出?” 张棹歌:“……” 没有参与何来退出? 此时王贺骋已经认准了张棹歌表面对崔筠无意,实则在暗中觊觎她,他必须要给张棹歌一些颜色瞧瞧! 打一架?张棹歌虽然看起来身板瘦小,但能当武将的人,身手与体能岂会差?他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王贺骋很快就想到了自己所擅长的樗蒲,他可是这个中好手。 “来一场樗蒲吧,你若是输了,往后就不要再惦记崔七娘。” 张棹歌合理怀疑他只是手痒,想找个由头来赌博罢了。 “不赌。”别说她对崔筠压根就没想法,就算有,她现在也不能跑去赌博,上班期间赌博被抓到那可是要挨军棍的。 “你不敢,你这个孬种。”王贺骋骂道。 不知何时来到张棹歌身边,看了好会儿戏的邱斛笑了:“哈哈,居然敢跟我们头儿比樗蒲,我们头儿在这上面从未失手,你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这激起了王贺骋的胜负欲,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说玩樗蒲从未失手了,当即叫嚣道:“赌!不赌一场,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张棹歌说:“你整日游手好闲不代表我也游手好闲。” 说完,搡开他,继续巡逻去了。 王贺骋听明白了她的话,冲她的背影喊:“那下次你休沐,我们再一较高下。” 一直没走远的崔筠听到几人关于樗蒲、赌博的对话,眉头微蹙。 她知道军中赌风盛行,原以为张棹歌会不一样,没想到“他”竟是这个中好手?想来也经常赌博。 窦婴收回落在张棹歌背影的目光,侧头看向崔筠,问:“七娘不想选王贺骋与韦兆?” “他们皆非良人。”崔筠回答,“只是……我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算良人。” 窦婴微微一笑,说:“七娘想保住家业,有没有想过招一位赘婿?” 崔筠一愣,思路豁然打开,旋即又认为这个想法过于离经叛道且难以实现。 窦婴看出她的犹豫,继续说:“今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曾入赘中书侍郎张家,只是他如今功成名就,已经鲜少有人再提及他的赘婿身份。” 崔筠并没有这么乐观:“大伯父不会答应,且这世间也没多少男儿愿意入赘。就算有人愿意,也得有能力替我守住家业才行。” 窦婴提及的张家是有子嗣的,当初招韦皋为赘婿也是觉得他将来必能成就大业,是作为一种投资,而不是随便给女儿找个夫婿。 因此,就算她要招婿,条件也是非常苛刻的。符合条件的男子,只怕没有人愿意入赘。 窦婴沉思了片刻,才平静地掷下一个惊雷:“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张棹歌。” 催婚 崔筠愕然。 她以为自己听岔了,没想到窦婴又复述了一遍,并说:“我看张大郎就挺合适的。” 崔筠好半晌才消化完窦婴的惊人之语,不甚理解地说:“他恁的就合适了?” “他胆大心细、行事果决、处事圆滑,且有原则。他不会觊觎崔家家业,还能想办法替你守住家业。缺点也有,就是有些冷情,你在他的眼中看不出他的心里是否有你。但往好的来说,他没有贪欲,不重色,认识他这么久,他连一个营妓都没碰过。如果不奢望找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良人,他就是最好的选择。” 崔筠听着,心里生出了一丝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阿姊在说到张棹歌冷情时,语气有一丝寂寥。 这样的感觉转瞬即逝,她甚至没来得及抓住。 “阿姊,你——” 窦婴抬手抚了抚崔筠的脸蛋,眸光沉沉:“七娘,我希望你的余生能喜乐安康、顺遂无忧。不管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崔筠的鼻头猛地一酸。 —— 八关斋会过后,百姓的注意力渐渐从盛会的热闹中转移,又投入到喜迎新春当中。 崔筠找了个由头将杜媪给打发回邓州。 如今崔筠对昭平别业的掌控更牢固,杜媪在和她的较量中渐渐落了下风,无法违抗她的安排。 杜媪一走,青溪和夕岚等便欢喜地装点起昭平别业。 这是崔筠除孝后过的第一个新年,必须要有过年的氛围感。 他们买了年货,也买了桃符,还置办了各种花鸟剪纸贴在窗上…… 除了昭平别业和昭平乡,县镇兵的营寨中也添了一丝年味,无法归家的镇兵们用贴画来装饰他们的住处,然后盼着年节的赏赐下来。 因出了淮西细作这事,贾使下令正旦前后要加强巡防,所以原定于正旦的演武试艺提前了。 演武试艺在校场中进行,除了要检验镇兵们在指挥作战中的队形是否保持完好、是否听取号令、作战能力如何、随机应变能力如何,还得检验镇将们的军事才能。 前面的环节涉及排兵布阵等军机,并不对外开放,但是检验镇将们的武艺方面,却无需严防死守,因此有老百姓跑到了校场附近围观。 对他们而言,这可是一年中难得一见的“娱乐”项目之一。 崔筠和窦婴也去凑热闹了。 她们到校场外围时,乡民们讨论得正激烈,听说镇兵们的演武中,张棹歌所率领的那一营取得了优胜,因此三位镇将的试艺将会决定最后的演武试艺获胜者。 镇将们的试艺有几项,第一是对军旗和指挥旗运用的熟悉度,有点类似工科院校的技术比武;第二是骑射。 若说这两项都有点炫技的意思,那第三项的叫阵就属于真刀真枪上阵的武术较量了。 三个副将中,张棹歌的体型最是纤弱,因此代表贾使来观看演武试艺的判官不太看好她。 只是较量开始后,张棹歌的体型反倒成了她的优势,凭借着矫健的身姿数次躲过了两个副将的围攻。 好几次大家看着她像是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一眨眼就看到她又安然地回到了马背上。 百姓们看得热血沸腾,崔筠和窦婴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那颗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去。直到张棹歌手中骑兵才使用的槊先后将两个副将给挑下马去,一杆定了胜负。 “好!”判官高声喝道,百姓们也吆喝起来。 崔筠和窦婴也暗暗松了口气。 张棹歌及手下的镇兵取得了演武试艺的大优胜,不仅得赏钱三万、粟米三百石,张棹歌个人还额外获得判官奖励的五只羊。 张棹歌将其中四只羊交给伙长,让他们在除夕那天宰了给镇兵们加餐,剩下的那只被她送到了昭平别业。因为窦婴邀她去吃年夜饭,她不好空手去,就以这只羊为节礼。 对这只羊的吃法,她已经想好:“先养着,养到除夕就宰了。羊排烤着吃,羊脑炖汤,羊腩焖,其余的暖锅。” 崔筠表示她也太会吃了。 窦婴道:“大郎虽然不通文墨,可这烹饪的技艺却不错,尤其是这羊,经她料理,吃不出一丝膻味。” 张棹歌:“……” 感觉被夸了,又感觉没被夸。 而且通不通文墨跟厨艺好不好有直接的关系吗?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崔筠的眸中有了一丝细碎的光芒。 张棹歌到底把扫兴的话给咽了回去。 除夕的中午,张棹歌在营寨慰问完镇兵后就来到了昭平别业。 因为是除夕,她特意换了一身新衣,还提了她料理羊需要用到的调味料。 “新年好。”张棹歌一进门便习惯性地喊了一嗓子。 崔筠跟窦婴都愣住了。半晌,窦婴掩嘴笑说:“大郎,望你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张棹歌脚趾抠地。 完了,又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没常识的一面了。 她也学着窦婴,复述了一遍这句听都没听过的祝福语。 崔筠似乎没有将这一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她看到张棹歌提的东西,颇为好奇:“张副将带了什么过来?” “一会儿吃羊时会用到的酱料。” 张棹歌并不担心露馅,因为这里很多调味料其实都能找到出处。 比如孜然和胡椒,这会儿其实就已经通过丝绸之路传进中原了,只不过它们属于名贵的香料,她手里这一包卖给长安那些权贵大抵能换万钱。 前宰相元载当初因为贪污被处死了,皇帝从他家里抄出了八百石胡椒。 都说一两胡椒一两金,虽然有夸大的成分,可也能窥见香料的昂贵。 若问张棹歌怎么会有这么昂贵的香料? ——她一个武将,从前在淮西经常出门打仗,得到一点战利品很正常。 因此,崔筠和窦婴并无疑窦,只是感慨她竟然舍得往一只羊上下如此血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比王贺骋还败家。 崔家的仆人已经将羊宰杀好,并按张棹歌的要求将每个部位分别处理。 张棹歌挽起衣袖,先将羊肋排给腌制了,又拿出一个陶钵,将羊脑和药材放进去,放甑里上鬲蒸炖…… 很多厨具(如铁锅、砂锅)和配菜(如辣椒、洋葱)这会儿都没有,张棹歌也只能将就着弄了。 随着羊肋排上架炭烤,一阵阵香味从空中弥漫开来,向来不重口腹之欲的崔筠也忍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 张棹歌让青溪看着火候,自己则回到前堂歇息。 喝了口窦婴煮好递过来的酒,张棹歌只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 窦婴冷不丁开口:“大郎过了年便二十有四了吧?便不想想终身大事么?” 张棹歌一口热酒险些没喷出来。 来了,过年必有的流程——催婚。 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代替三姑六婆履行催婚职责的会是窦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