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下那个小太监!》 1、半块窝头 冬月倏忽而至,交泰殿前的银杏树在经历了一场凄风苦雨后松了层皮,金黄的果子“噼里啪啦”应势而落,堆叠在厚厚的树叶上,随着雨水的侵蚀,缓缓地腐烂。 于是一股腐肉味儿夹杂着水果发酵的刺鼻异味被寒风送进了殿侧的耳房里。 狭窄昏暗的耳房中只简单布置了两三件陈旧家具,木板搭的通铺挤在墙根,衬得空间愈显逼仄,通铺边的矮凳上点了盏昏黄的油灯,勉强将床上的人映出了个轮廓。 那是巴掌大可怜的一张脸,嘴唇干裂,好似几日未曾进水。 若是这儿还有旁人,定能瞧出床上躺的这位如今只往外出气,不再往里进气了。 豆大的灯火忽然遭了风,徒劳地晃了一瞬,终于灭了,唯余青烟袅袅。 床上的小姑娘也跟着咽了气,屋子陷入短暂的死寂。 只是这场死寂没有持续太久,便被一声突兀的抽气声打断。 床上的人姿态扭曲,前胸高高拱起,嘴巴大张,竭尽所能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场面不免有些诡异。 姜离贪婪地呼吸着久违的氧气,接着眉头蹙起。 这是——什么味儿? 想她艰难活了十八年,死后竟也要遭受这般罪,一入地府便被这股腐臭味熏得睁不开双眼。 挣扎许久,姜离终于掀开沉重的眼皮。 所幸目光所到之处一片昏暗,倒没有给她增加额外的不适感。 只是这地府怎的恁穷酸? 那黑黢黢一根,好似挂了不少蛛网的东西,难不成就是阎罗殿的房梁么? 姜离静静地躺在通铺上,面色凝重地盯着房梁出神。 没等她思考多久,屋外便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与其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重一轻,两道声音。 “不过是受了些风寒,怎么就劳烦得动太医院,前几日抓的草药都吃完了不成?” “回姑姑,我也……我也不清楚,她看着像是快不行了,我害怕得紧,您……” “行了,把门开开,我瞧瞧。” 半掩的房门被人推开,漏进一片天光来,身着宝蓝色宫装的年轻女子捏着鼻子进了屋子,径直走向通铺。 然后迎上了一对亮得骇人的大眼。 女人见状被吓了一跳,双脚顿时犹如被钉在原地,不得再进半步。 身后的女孩见状抖着嗓子道:“姑姑……她咽气了么?” “咳。”姜离轻咳一声。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集体抖了抖。 姜离疑惑的视线自二人身上扫过,不等她开口,便见为首女子蛾眉紧蹙,似是不悦。 “人不是好端端的么,怎么就要死了?” 姜离很想支起身体,为自己死没死这件事辩上一句。 碍于她现在浑身没劲,嘴唇还裂了几道口子,并不太支持她说些废话。 只见那女人同身后矮个子姑娘说了些什么,接着看了她一眼,掩住口鼻,避瘟神似地离了这间屋子。 待女人离开,那小个子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来,坐在姜离身侧,神情十分复杂。 “哎。 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姜离:“……” 不,该怎么说呢,她确信自己是嗝屁了的,只是,她如今也不敢断定自己还是不是个活人了。 “宋姑姑说了,你身体这几日不方便,巡夜的活便派旁人做了,等你养上几日,能下地行走了,再当值也不迟。” 小姑娘头埋得很低,话也说得嘟嘟囔囔,叫人听不真切。 “妮子,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小姑娘急了,冲姜离唤了一声。 妮子……妮子? 谁是妮子啊? 姜离的眼珠子迷茫地转了一圈,反应迟钝地意识到,屋子里只有她和面前这个姑娘。 这名字自然只能落到她的头上。 姜离缓缓抬起左手,试图搭上女孩的肩膀,不料余光扫过自己那只大小不太正常的手时,动作一滞。 这只纤细到几乎见骨的手,绝不是她的。 姜离当场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姑娘只当她高热方退,神智不清,连忙攥住她的手,将其塞回被褥中,体贴道:“你才好,不要乱动。” “皇后娘娘千秋将至,交泰殿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有些时候顾不上照顾你,你自个要好好的。” 说到最后,小姑娘将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间隐隐有哽咽之声。 话都说到这份上,姜离再不明白就不礼貌了。 这儿哪是什么地府啊? 这分明是比地府还要离谱的地方。 - 躺在潮湿的床褥上,闻着烂银杏的臭味,喝着比命还苦的中药,姜离艰难地将这具新身体恢复了个七七八八。 宫墙外响起清脆的梆子声,姜离挽着双髻,换上内务府统一发放的素色宫装,在外面套了件藕色夹袄,便迫不及待地掀开门帘,迈出耳房。 早冬的寒风带着股凛冽的气势,剐得人脸颊生疼,姜离缩了缩脖子,一双眼却睁得浑圆。 这些日子她蜗居耳房,从未见过外面的风景,今日是她头一回看清这座皇城的面貌。 高大巍峨的交泰殿就在眼前,在朝阳中,这只沉寂的兽缓缓苏醒,睁开他空洞的双眼,俯瞰着渺小的耳房,以及同样渺小的姜离。 “看什么呢?”宫女月娥从背后轻轻搡了她一把。 “又魔怔了不是?快领笤帚将白果扫了。” 姜离转过身,看向身后同自己一般高的姑娘。 自打她魂穿姜妮子的那日起,与她最亲近的便属眼前这位。 这人年纪虽小,话却很密,在姜离躺着装哑的日子里,将宫中的大小事务同她倒豆子似的地说了个遍。 姜离从她的嘴里得知如今竟是大明朝,不知是不是历史的留白,当今的年号是她未曾听说的“绥平”。 作为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姜离对此接受良好。 比起从前只能靠冰冷的机器维持生命的日子,如今能脚踏实地站在这片土地上,简直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思及此,姜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傻笑什么,你不是被烧坏脑子了吧?” 月娥的目光有些担忧,她与姜妮子同期入宫,认真算起来,二人相处不过月余,在她的印象里,姜妮子一直是个安静的闷葫芦,与如今眼中满是笑意、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傻气模样截然不同。 这是被烧糊涂了,还是开窍了? 月娥正恍惚,便见姜离敛去笑意,冲她摇头,“没有。我只是太久没出门,开心坏了。” 不消片刻,金色的朝阳铺满院落,交泰殿两侧的耳房内陆续走出数名宫女,各自忙活起来。 姜离先前躺在床上养病时就对门前如盖的银杏树怨气颇大,如今出了耳房,落在手里的第一件活便是清扫满地落叶,以及挑拣混在叶间的半烂白果。 这活虽对洁癖患者不大友好,但总体较为轻松。 安静的时光并未持续多久,在姜离将落叶聚成一堆后,门外忽然响起高亢的男声。 “你放肆——” 这声音的主人显然是激动了,尾音不稳,尖锐且劈了叉。 姜离神色错愕,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此处的,除了皇帝,应当只有内侍。 前者显然不大可能。 循着声音看去,果然在院门外瞥见两抹青灰色。 一人稍高一些,身材也更加壮实,另一人稍矮,瘦得像根新竹。 “你就跪在这处,等你什么时候开窍了,什么时候再起身罢。” “是。” “又忘记了?”稍高一些的太监胸口微微起伏,拿腔作势,“这还是在杂家面前,你见了主子们,可得称自己一声‘奴婢’。” 姜离提着笤帚的手紧了紧,那太监教训人的时候阴阳怪气的很,像是嘴里含着醋一般,隔了大老远便闻见那股令人不适的酸味。 见有人看过来,那太监“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转身离去,留下那名年轻的内侍跪在原地。 在宫里,大太监教训小太监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其他人便也当作没有看见,继续各扫门前路。 只有一个人除外。 自打小太监开口,姜离的目光便被吸引过去,等那大太监离开,她更是得寸进尺,拖着笤帚一路扫过去。 耳边的“沙沙”声由远及近,越发没有章法,陆生低着头,垂于身侧的手紧了紧,并没有其他动作。 直到那笤帚碰到他的衣角,停了下来。 “你……”姜离正欲开口,一股大力忽然将她往后带去。 待她站定,便见月娥不知何时来到身侧,附在她的耳旁低声道:“他被罚跪,你过去凑什么热闹?” 姜离下意识胡编道:“我瞧他眼熟。” 月娥看向姜离的眼神有些无语,“你烧得连自己叫什么名都记不清了,还记得一个内侍? 要是被别人看见你多管闲事,不好好做活,再向姑姑那参你一本,你恐怕有苦果子吃了。” 姜离哑然。 月娥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她如今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需要向跪在门前那个小太监确认。 二人说话间,一抹蓝色身影自昭仁殿方向向她们这边走来。 “是宋姑姑。”月娥眼尖,在看清来人后忙低下头来与姜离拉开一段距离,低头清扫起来。 看样子是监工来了。 姜离了然,垂下头去,借着余光瞥见那抹身影向自己靠近。 宋钏作为交泰殿的主管宫女,有监督手底下宫女的职责,虽年纪轻轻,却已练就冷脸的好本事,站在那不发一言,便叫旁人畏惧三分。 她的目光自院中扫过,见无人偷懒,方开尊口,声音清冷:“行了,留下一半的人,其他人随我去用朝食。” 得了赦,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月娥将笤帚放在墙根下,拍了拍手,转身冲姜离道:“你才恢复没多久,就不要走动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姜离点点头:“行,那就劳烦你了,随便带些就好。” 宫人散了大半,空旷的院子更显寂寥,姜离抚裙屈膝,在一堆枯枝烂叶中挑挑拣拣,将颜色发沉的白果拣出来,丢进一旁的竹篓里。 这项工作枯燥且机械,不需要太动脑子,因此她得空分出心神,借着余光瞥向跪在不远处的小内侍。 不怪她多心,实在是因为这位素不相识的内侍过于与众不同。 ——他的周身包裹着一层淡淡的白光。 这画风无论是放在从前还是现在,都不大正常。 回忆起月娥向自己提及起如今的年号为“绥平”,一个令她悚然的想法自心中破土而出。 心事重,手下的动作愈发急躁起来。 白果因腐烂而生出的汁水将指尖染上脏污,姜离眉头也不曾皱,将剩余的白果丢进竹篓,随意地拍了拍手掌,站起身,向跪在门侧的内侍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在内侍跟前站定,开门见山道。 沾满泥污的裙摆闯入视角,陆生怔了一瞬,随后愕然地抬起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北风忽起,卷起浮尘,年轻内侍一双亮得透彻的眼睛在风中一眨不眨,好似要将她盯穿。 姜离的心脏猛地一跳。 黑色巾帽端正地压在内侍的额头上,帽沿之下,眉宇之间,一粒比芝麻还小些的红痣缀于其上。 ‘陆生,字少虞,貌若好女,入宫时方十五岁,然外宽内深,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姜离有幸读过《宦权》一书,对这个存在于虚构历史中的太监印象颇深。 此人作为一名稀有的反派主角,凭借着扭曲的性格、残忍的手段,在网文盛行的二十一世纪大受读者欢迎。 作者对于陆生的外貌描写,唯二让姜离印象深刻的便是“貌若好女”、“眉间生有一粒小痣”。 姜离如鲠在喉。 不承想,她竟穿书了。 现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年轻内侍,正是《宦权》中的陆生一角。 幸运的是,这位权势滔天的陆掌印如今还很年轻,羽翼尚未丰满。 正失神,姜离便见陆生嘴唇轻启,冷声吐出五个字。 “你认错人了。” 不,她还未道出对方的名字,何来认错? 姜离眉头紧锁,看向对方的目光多了分审视。 “我不认识你。”陆生又补了一句,说罢,他垂下头,不再看姜离。 见对方对自己十分抗拒,姜离也不好继续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只好灰溜溜地转过身,继续拣她的果子去了。 不一会儿,用过朝食的宫女们便成队而归。 月娥向姜离递来一只简单的食盒,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外面风大,你去屋子里,借着炉子将饭温过再吃,我记着炉子上有热茶,你喝了暖暖身子。” 姜离接过食盒道了谢,走回屋子前扭头看了眼跪得笔直的陆生。 回忆起先前大太监斥责他的模样,想来并没有人敢给冒着风险来给他送朝食。 沉默地抿了抿唇,姜离转身回了耳房。 - 御膳房的人特意来传话,宫里今年的银杏果均要收回,用在皇后娘娘的千秋宴上,各宫不得私藏。 交泰殿拢共六位宫女,其中像姜离这样的粗使宫女共有四名,另外两名则是年纪稍大些、经验更丰富的大宫女,挑拣白果这样的腌臢活自然落到小宫女身上。 日头渐渐西沉,眼看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地上的银杏果还没拣干净。 姜离本就大病初愈,做上这一日的活已是累得直不起腰,然而旁人都未叫苦,她自然不敢吭声。 不知白日里惩戒陆生的大太监是有意还是无意,眼看着天黑了,都没叫人通传一声,可怜陆生在寒风中跪了一日,此时已支撑不住,弯了脊背。 见四下无人注意,姜离提着宫裙,往陆生附近靠去。 她做贼似地四处张望,唯恐对面发现不了她猥琐的行事。 “给。”姜离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动作迅速地丢进陆生的怀中。 陆生此时已是苦苦支撑,脊背早就不复白日里那般挺拔,被油纸包这么一砸,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他搂过那团油纸包,不解于姜离的举动,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少女弯下腰,压低声音道:“等你跪完了,饭堂也歇了,这里是半个窝头,你且拿去充饥。” 说罢,见对方没有反应,姜离弯了弯唇角,挤出一个笑来。 “我瞧你眼熟,像我一位故人,这才想问问你的名字。” 闻言,陆生垂眉敛目,半张的嘴唇干脆闭上。 姜离:“……” 这人是铁了心不愿理睬她。 月娥的催促声在身后响起,姜离顿时如听仙乐耳暂明,一双眼睛亮了亮,直起身子冲陆生道:“你不愿告诉我名字便罢了,你记住,我叫姜离。” 说罢,不给陆生反应的机会,姜离拔腿便走。 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陆生隔着油纸包捏了捏早已风干发硬的窝头,眉头缓缓皱起。 2、两颗鸡蛋 冬日的黑夜来得要更早些,姜离用过晚膳后回来,发现一直跪在门前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诧异之下,姜离脱口而出:“人呢?” 月娥从后方跟上来,闻言眉头微凝,“什么人?” 姜离抬手指向门槛:“就是跪在这儿的……小太监呐。” “我说姜妮子。”月娥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发烧把脑子给烧糊涂了?你身为交泰殿的宫女,这么关心一个太监做什么?” 姜离有些心虚:“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生气。” 月娥“哼”了一声:“我看你是把姑姑的教诲都忘在脑后了。” 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宫人最忌讳的便是把一颗好奇心摆到台面上,而姜离这一日竟接连触犯大忌。 真不知从前那位老实的姜妮子哪儿去了! 姜离熟络地拉过月娥的袖口,轻轻晃动着:“是,从前的事情我都不大记得了,还得辛苦月娥您从旁提点我。” 意料之中的,小姑娘很吃她这一套,立在原处撅着嘴,再多的不满也被咽回肚子里。 “成,今日便放你一马,以后可不许作出如今日这般骇人的举动。” 要说还是月娥的心理承受能力不行,若不是她今日主动出击,恐怕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在书中世界。 姜离牵着月娥的袖口,心中不免一阵后怕。 - 月上中天,护城河边上的倒座房伏在夜色中,如一条僵直的虫。 陆生规矩地躺在通铺上,听着耳边粗重的呼吸声,艰难地蜷了蜷腿。 白日里受了胡炳坤的刁难,他跪了整整一日,此刻膝盖处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 咕噜—— 窘迫的幽鸣声骤然响起。 置于腹上蜷起的手紧了紧,肚中的空寂与膝盖的疼痛相互交错,一刻也不间断地折磨着这位年轻的内侍。 沉默片刻,陆生睁开双眼,动作轻缓地掀开被子,下了地。 倒座房的门前置了口矮缸,此中蓄满了水,用来替主子们解决日常用水的需求。 揭了盖,露出底下清亮的水来,陆生取来一瓢水,仰头灌下。 更深露重,冷水下肚,月下之人抖了抖,整个人如坠冰窖。 冷水不充饥,他依然饿得要命。 盯着水面上的粼粼水光看了半晌,陆生沉默地屈膝靠坐在矮缸旁。 垂放于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动弹,旋即上移,从怀中摸出一团发皱的油纸包来。 陆生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露出里面半个拳头大的窝头。 许是因为风干了的缘故,窝头硬得能砸死人,不规则的横截面有些割手。 借着月色,陆生咬了下去。 窝头与牙齿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虽是在吃窝头,咀嚼难度却不亚于啃石头。 就着冷水,陆生很快把半个窝头咽下肚,腹中的不适感终于得以纾缓。 此起彼伏的呼噜声穿透单薄的门窗,落进耳中。 陆生仰头看向天空,只见一轮圆月高悬,莹润的光辉好似也有了温度。 - 入冬后的紫禁城愈发干冷,寒风裹挟了沙砾,拂过人的面颊,带来些微的刺痛感。 今日姜离不当值,窝在通铺里头学着缝补鞋底,蹩脚的针法落在雪白的鞋底上,颇为触目惊心。 正苦恼着如何收尾,同屋里的宫女冯宝儿忽然从半敞的门缝中伸进来一颗头,抖着嗓子便喊了开来。 “姜妮子——外头有人找。” 这声宛若平地惊雷,骇得姜离的一颗心脏险些跳出了嗓子,手中的针歪着扎破了指尖。 鲜红的血珠瞬间冒了出来。 姜离将修鞋连着针往框里一丢,挪腾着跳下了床。 “冯宝儿,你该改改你吓人的毛病了!” 见姜离拧着眉冲门边走来,冯宝儿缩了缩脖子,不忙着往里进,面上反而露出促狭的笑来。 “来找你的,是个极俊俏的小哥。” 姜离脚步一顿,很快反应过来这来人是谁。 距离交泰殿门前的萍水相逢已过了七日,就连姜离也没想到,陆生今日竟是特意来报当初的一饭之恩。 姜离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清瘦的内侍提着朱红色的食盒立于廊下,垂着眼眸盯着脚尖,脊背挺得笔直。 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陆生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 极为寡淡的一眼,轻飘飘从姜离脸上掠过,好似冬日的风将他眼中的余温也带走了。 姜离无故地想。 行至跟前,她搓着指尖的伤口,开口道:“你找我?” 陆生微微颔首,抬起手中的食盒,向姜离递去:“谢谢你那日的窝头。” 十五岁的内侍,已过了变声的年纪,没有刻意压低的声音透着股切冰碎玉的清冷,是好听的。 姜离在心中默默惊叹,忽然听见对方犹豫地补充了三个字。 “姜妮子。” 姜离:“……” 沉默了片刻,她郑重地强调道:“是姜离。” 见她说得认真,陆生不免有些赧然,“抱歉,方才那姑娘说这儿只有姜妮子,我便以为那日你告诉我名字时带了些口音。” 呵,古代的谐音梗也不好笑。 姜离皮笑肉不笑地接过陆生手中的食盒:“妮子是小名,你若想叫这个也行。” 她心中有了主意,冲对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讨价还价道:“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 若他诚心想报一饭之恩,定不会拒绝自己,除非他从此以后不想与自己有任何纠葛。 陆生神色微顿,很快给出了反应。 “陆生。”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离悬于心头上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提着食盒往后退了一步,冲对方行了一礼。 见状,陆生双手交叠,回以一揖。 “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目送陆生离去,姜离低下头,目光落到了手中的食盒上。 心下好奇,于是她掀开食盒盖子的一角,往里看去。 只见盒中装着一只粗海碗,里面卧了两只圆滚滚的鸡蛋,竟比她那日给出的半个窝头要体面多了。 姜离咋舌。 她成为内廷宫女有段时间了,鲜少见到荤腥,陆生此时不过是同她一样势微的宫人,自己都快吃不饱了,哪来的私房钱买下这两只鸡蛋? 冷风忽起,滚过单薄的衣衫,姜离被这么一打岔,拢上食盒,缩着脖子转身溜进屋里。 这场风起了头,拂落满树枯叶,胡乱地在地上打着卷,陆生垂着头,在宫道上疾行,经过膳堂的时候,脚步微顿,随后转身走了进去。 此时还没到饭点,膳堂前厅的桌椅垒放整齐,地面也用水洗了一遍。陆生目不斜视地往里去,径直走向堆满干柴的后院。 蹲在井前择菜的膳厨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习以为常地努努嘴,吩咐道:“先把两缸水添满。” “是。”陆生挽了袖口,露出半截手臂,取来木桶往井边走去。 膳厨瞧着面前这位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内侍无端地想,自己家中的大儿子也是这般年轻。 他在宫里虽未混出名堂,却也没有让儿子从刀子匠那过一遭,孩子好歹是个“全人”,将来是有机会讨个媳妇儿过上安稳日子的。 这种“幸存者偏差”让他的心里好受很多,择菜的动作愈发轻快,甚至哼起了粗哑的调子。 陆生自始至终低着头,沉默地做着活。 将水缸添满后,不需提醒,他便走到柴堆跟前,捡起地上的斧头,砍起柴来。 膳厨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弯腰端起一筐菜,便要往厨房走去,临了,他扭头撂下一句话。 “今日的活做完了,那鸡蛋的钱便清了。” - 天色渐沉,见墙根的干柴砍得差不多了,陆生扔下斧子,直了直脊背。 饭香随风滚进鼻腔,勾得人饥肠辘辘。 他今日并不当值,来膳厨这做活是为了还两颗鸡蛋的“债”,并未用午膳,此时扔了手中的家伙事,那股要命的饥饿感卷土重来,胃里的酸水几乎要逼到牙根。 净了手,陆生来到前堂要了碗稀粥,寻了处空位坐了下来。 这处是专供内官用膳的大食堂,宫人下了值,此时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陆生拿起馒头啃了一口,耳边忽然响起笑声来。 “唷,这不是咱们陆小公子么,怎么亲自吃饭来了?” 这声音的主人陆生认得,是胡炳坤新认的干儿子,覃勇德。 陆生端起稀粥喝了一口,对耳边的挑衅声置若罔闻。 覃勇德穿过人群,拖着板凳在陆生身旁坐定,不加掩饰的讥讽自眼中溢出。 “听干爹说,你是个闷葫芦,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与覃勇德同行的内侍多打了一份饭,端到了覃勇德跟前,体贴地抽出筷子,递了过去。 接了筷子,覃勇德夹了一块腌黄瓜,放入陆生的碗中。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他无视陆生的漠然,自顾说道。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覃勇德忽然像是被点了笑穴,“咯咯”笑了起来。 同桌的内侍跟着笑作一团。 膳堂饭气蒸腾,烘在脸上,勾出燥意,陆生垂目看着碗中翠绿的黄瓜段,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自知对方来者不善,今日是来找他的不痛快,替胡炳坤出一口所谓的“恶气”。 可他不愿蹚这摊浑水。 因此他端起桌上的清粥,绕过覃勇德,寻了处避人的廊柱,屈膝坐下。 见他这般不识好歹,覃勇德恶向胆边生,冲同伴使了个眼色,起身跟了上去。 “清高个什么劲?没了那二两肉虫,还不是和咱们一样,这辈子只能当个奴婢。” 他这番无差别攻击令在座的内侍齐齐一静,唯有陆生仍在执着地啃着馒头。 覃勇德碰了壁,火气陡然窜了起来,他抬脚掀翻陆生的粥碗,讥讽道:“你是饿死鬼投胎么?” 清粥连着那截腌黄瓜淌了一地,陆生看着斑驳的地面,眉头缓缓皱起。 “听闻你家里死得那叫一个干净啊,不对,我差点忘了,你们家里的女人都充了教坊司,可活得好好的呢。” 陆生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覃勇德。 见对方终于起了反应,覃勇德越发兴奋,恶劣地凑到陆生跟前,不怀好意道:“听说你的姐姐也入了教坊司,那地方可不是闺秀待的……” 馒头滚进尘土里。 陆生从头到尾并没有发出一星半点的声音,他只是精准地扼住了覃勇德的咽喉,翻身将他按到了地上。 接着高高地举起右手,冲着对方的鼻子重重挥下。 “啊啊啊——”覃勇德凄厉地惨叫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内侍被这幅场面唬得愣在原地,似是没想到身型瘦弱的陆生能做出此种举动。 一拳下去,覃勇德的鼻子便涌出血来,随着挣扎的动作蜿蜒而下,很快便将半张脸染得猩红一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陆生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一双漆黑的瞳仁静静地注视着底下面目扭曲的覃勇德,看起来竟比平日里更加淡漠疏离。 若是忽略他下手的力道的话。 “我不说了,你别打了,你别打了!”覃勇德的声音透着哭腔,多了分滑稽。 他双臂微屈,死死地扒住陆生扼住自己脖颈的手。 这小子也不知吃什么长的,看着像根竹竿儿似的,力气却大得惊人,他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咳——” 很快,覃勇德的脸变得涨红,说话也困难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似乎也察觉出不对来,端着碗的指着陆生道:“内侍斗殴可触犯了宫规,你不想活了?” 覃勇德好似听见了救命符,发了疯般挣扎起来:“放开……放开!” 这小子若是把事情闹大了,被上头的贵人知晓了,他们俩今日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相信陆生是个怕死的。 换言之,他们做内侍的,有几个是不怕死的? 然而陆生只是从鼻端发出不轻不重的鼻息,听起来更像是在冷笑。 覃勇德怔了怔,忽然慌了。 他迟钝地意识到,他似乎惹怒了一个疯子。 情急中,覃勇德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干爹!救命啊!”接着,一股黄水自两股间流出。 陆生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覃勇德本以为今天他的小命要交代在这儿了,不承想一声疾呼过后,陆生竟松开手,站起身来。 原来,叫干爹竟是好使的。 “大老远就听见鬼叫,怎么,天子脚下也这般没有礼数么!” 一道极具威慑力的怒斥声响起,陆生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抹朱红色的身影在人群的簇拥下向他靠近。 看清了来人,膳堂里的内侍们纷纷起身,垂目而立,恭敬且畏惧道:“梁总管,您来了。” 梁文忠扫了眼乱糟糟的膳堂,斥道:“我要是再不来,这里能让他们掀翻咯!” “祖宗,爷爷,千错万错都是那小子的错,是他先动的手,与我无关呐!”覃勇德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踉跄着跪行至梁文忠跟前,试图圈住对方的大腿,不料还未伸出手,便遭了对方当胸一脚。 “出息,我可没你这个孙子。” 梁文忠低头看了眼涕泗横流的覃勇德,眉头紧皱,嫌弃道:“听说胡炳坤认了你作干儿子?他怎么有你这么个窝囊的儿子?” 覃勇德被踹得翻到在地,狼狈地抬起头,不敢正眼去瞧梁文忠:“梁总管教训的是,是我不配,是我不配……” 看了眼恭敬安静的陆生,梁文忠轻嗤出声:“哼,做了奴婢还有这般血性,你们可知,内侍斗殴当处杖刑!” 3、一截麻糖 蛛网似的雷电划破紫禁城的上空,给这座皇城增添了几分不安的气氛。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下,不消片刻,宫道上便积起水洼来。 姜离关了门窗,披着外衫坐回榫条凳上。 “雨下得这么大,真叫人害怕。”月娥抬头看了眼低矮的房顶,惴惴不安。 姜离拿起白日里缝补的鞋底继续捣鼓着,闻言点头附和:“是啊,我们住的这间房屋地势低,雨水一多,怕是能把房子淹了。” 话音刚落,窄小的木门忽然发出响亮的崩裂声,一股大风裹挟着雨水冲进房中,如入无人之境。 屋里的两个姑娘看着这一幕齐齐张大了嘴巴。 “我这个乌鸦嘴。”姜离放下手中的布鞋,站起身便往门边走去,试图在狂风中将门掩上,不料才行几步,屋中的油灯忽然遭了风,尽数熄灭。 一时间,屋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月娥担忧道:“你站那儿别动,小心摔了,等我找来火石。” 说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姜离听话地立在原地,拢了拢肩上的衫子,看向门外。 骤然失去灯火,视野里一片漆黑,唯有滚滚水汽激荡着扑到跟前,姜离低下头,惊觉湿了鞋袜。 “我记得放在柜子下头的,怎么摸不到?”月娥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眼下的情形着实有些糟糕,姜离皱眉,试图借着闪电的余光向前走两步。 像是为了关照她似的,一道紫色闪电从天上劈开,将屋里屋外的场景照了个分明。 “啊啊啊——”女人凄惨的叫声穿透雨幕,直扑姜离的面门。 月娥终于找到了火石,听见这声动静,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手一抖,两块石头滚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声音?”她颤巍巍地扭过头,看向立在门旁的姜离。 姜离白了一张脸,看着那叫声的主人向自己跑来。 是夜,大雨,有女鬼疾行。 这画面着实刺激。 沉默片刻,姜离方开口,声音透着股无奈:“没事,是宝儿。” 头发乱成一团的冯宝儿瞅准了房门冲了进来,先前的嚎叫应当是奔跑的助力,此刻有了避雨的地方,终于收了声。 看起来也像个人了。 “怎么不点灯?”她一进门便喘着粗气,发出质疑。 姜离皮笑肉不笑:“你猜。” 月娥仍有些后怕,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冯宝儿,你吓死人了!” 宫中本就有规定,禁止宫人大呼小叫,也就今天这么个狂风骤雨、黑灯瞎火的环境,叫她钻了空子,不然扰了主子们清闲,定是要被罚的。 费了些功夫终于将油灯点亮,合上房门,几人搬来桌子抵在门后,终于松了口气。 姜离换下湿透的鞋袜,翻身爬上床铺,拉过被子盖住双腿。 “冯宝儿,从方才进门时你就跟丢了魂似的,想什么呢?”月娥看着立在衣柜前擦着头发发愣的冯宝儿,打趣道。 闻言,冯宝儿扭过头来,转了转眼珠子,压低声音说:“我今日见着血了。” 她这般语焉不详将月娥唬得一愣,后者随即反应过来,诧异道:“死人了?” 冯宝儿摇头:“没那么严重,不过是梁大总管教训底下两个不听话的内侍罢了。” “各罚了十板子,那板子比我的小臂还粗,落在人身上‘砰砰’作响,听得我直肉疼。” 听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月娥不由得凝起眉头,“你没事去凑什么热闹?” “我正好路过,就多看了两眼。”冯宝儿放下擦头发的巾帕,往通铺边走去,目光落到姜离身上,“被罚的其中一位,妮子还认得。” 闻言,靠坐在墙根的姜离抬起头:“是谁?” “就是今天早上找你的那位。”冯宝儿坐在姜离身旁,往里挤了挤,“他还挺有骨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叫唤一声,跟被掐了嗓子似的。” 姜离垂于被褥上的手不自然地蜷了蜷,不安道:“十板子会不会太重了?” 冯宝儿摇摇头:“不清楚,应该是不轻的,我听另一位受刑的内侍叫得可惨了,那血水汇进雨水里,淌了一地。” 听着冯宝儿如此描绘,姜离不由得沉默下来。 月娥察觉出不对,开口打断道:“梁公公这是杀鸡给猴看呢,别说是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内侍了,就算是我们,做错了事惹得姑姑们不快,她们也是有资格替主子们教训我们的。” 言下之意,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在这内廷中应当谨言慎行,方能保全自身。 姜离闷闷地应了一声,矮身缩进被窝。 她自知陆生与她不同,是个头顶主角光环的纸片人,今日所受刑罚也不过是促成他狠戾性格的一步棋子罢了,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担心。 可…… 他今早就站在她的面前,看起来是那般鲜活。 他应当是会感到痛的。 大雨如注,一刻不停地敲击着房顶,姜离静静地盯着房梁,迟迟没有睡意。 杖刑之后,高热不退是常有的,更有甚者会落下病根。 陆生年轻,身板却瘦得跟竹竿似的,这场刑余之痛怕是难扛。 鬼使神差的,姜离动了去看望陆生的念头。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方才渐歇,低矮的耳房灌进了水,浅浅地泡在石砖上,好似放下一尾鱼,它便能游起来。 姜离穿戴整齐,正要起身去开门,腰带忽然被人扯住。 “妮子……” 冯宝儿半跪在被褥间,面上惨白。 姜离见状忙托住她的手,紧张道:“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冯宝儿点点头,声如蚊蚋:“我突然来了月信,小腹酸胀无比,实在是痛得起不来身。” 姜离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反应过来,安抚道:“你先好好休息,我替你向宋姑姑告假。” 冯宝儿道了谢,拉起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头来。 “妮子,你可真是个大好人。” 姜离笑着摇了摇头:“应该的。” 少了一位当值的宫女,交泰殿的粗活便平摊到了姜离与月娥身上,经此一打岔,去看望陆生的计划便被往后搁置。 待姜离得空,已经是三日后的事情了。 - 向路过的内侍打听了一番,姜离循着护城河,一路摸到了陆生的所在。 那是一处低矮的倒座房。 站在门前,姜离便能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与寒冷,北风拂上面颊,惹得人汗毛倒竖。 姜离局促地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她垂着头,看着手中的一叠鼓囊的纸包,心中没来由的紧张。 在《宦权》中,作者的笔墨多集中在陆生成年之后,对其多用“阴狠”、“残忍”,乃至“智多近妖”、“不近人情”等描述,对势微时的陆生却吝惜笔墨,只用寥寥几句话草草概括。 此时的姜离正处于这段空白期,借着上帝视角钻了空子,试图上门送温暖。 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姜离缓步向前,抬手敲门,不过敲了三声,木门便应声而开。 意料之外的,门竟未关紧。 “有人么?” 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并无人回应,姜离踌躇片刻,终于下了决定,鼓起勇气抬脚迈进屋中。 她此番前来,只为了送药。 前些日子养身体的时候,她吃的便是这些补药,本着扔了也是浪费的心理,所幸将剩余的补药拾掇拾掇带了过来。 屋里比屋外还要清冷,姜离吸了吸鼻子,将药包放在通铺旁的矮桌上,站直了身体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比起宫女们居住的耳房,内侍们住的他坦要显得更加拥挤,转身行动间都不大方便。 目光扫过屋子中央闪着火光的炉子,姜离身形一滞,顿感不妙。 屋中无人,炉子却还点着,这分明不合常理。 难不成……人并未走远? 心中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道清瘦的身影缓慢地进了屋子,顺手就要将门掩上,在看到屋子里多了个人后动作一僵,随后停了下来。 姜离双手交叉而握,局促地杵在原地。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此种情境下与陆生见面。 行事鬼祟,与小偷别无二致。 她的目光顺着陆生的手向下看去,只见对方提着一只水壶,壶口似乎还冒着热气。 想来方才是出门烧水去了。 这么想着,姜离的脸上烧红一片,连带着后背都生出薄薄的一层汗来,先前打好的腹稿全部堵在喉咙口,以至于她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屁来。 二人静静地对望着,门外的风声微妙地弱下来,给足了尴尬发酵的空间。 陆生率先打破平静,向前走了几步,将水壶搁在炉子上,这才抬起头,看向姜离:“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站在那儿,就像冬夜里横生出的冰刺。 面冷,声也冷。 想来也是,没有人会喜欢不请自来,况且是在自身如此狼狈的情况下。 姜离忽觉如芒在背,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对方冰冷的目光,强撑道:“我听说你生了病,便想着给你送些药。” 这倒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陆生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她用的是‘生了病’,而不是‘挨了板子’。 眼前的小宫女居然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面子。 得出这个荒谬的结论,陆生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瞥了眼桌子上姜黄色的药包,淡淡道:“无功不受禄,我与姜姑娘并无甚交情,受不起此番心意,还是将它拿回去吧。” 这是不愿与她再有纠葛的意思。 姜离是个聪明人,明白他在这件事上并不想多作纠缠。 他既然不愿意受着,那她何必上赶着勉强? “见你精神还算好,我便放心了,你若是不愿受我的恩情,那权当今日没见过我。” 撂下这句话,姜离如释重负,拿起桌上的药包,冲对方点点头,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只要她不尴尬,那么尴尬的就是别人! 深谙精神胜利法的姜离如此安慰自己,脚步抡得飞快,与门口的陆生擦肩而过,掀起一阵风。 陆生低眉敛目,盯着自己灰扑扑的鞋尖,久久无话。 待人走远了,他便将门掩住,缓缓挪动步子往桌前走去,取来茶杯,想为自己倒上一杯热茶。 视线扫过木桌,悬于茶杯之上的手指微顿,指甲与粗陶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见杯子后面、不易察觉的角落里,一截金黄色的麻糖静静地躺在油纸上。 陆生错愕地收回手指,直起脊背,往门口看去。 人早已走远,再追是追不上了。 这糖……应当是她故意留下的。 4、旧相识 出了屋,姜离沿着护城河走了一路,心中的躁意终于消了大半。 想到方才在倒座房里发生的一切,她又不免懊恼起来。 “叫你沉不住气,活该不受人待见。” 她垂着头自言自语,并没有瞧见对面有人直奔她而来。 直到视野中出现了一抹碧色宫裙,女子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姜妮子?” 姜离止步,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同她一般高的宫女正笑盈盈地盯着她。 同自己一般大的年纪,粉面桃腮,是个讨喜的美人坯子。 同她穿的宫装稍有不同,对方身上的料子明显要更细一些,看起来也更为厚重。 小宫女将姜离上下扫了一遍,方继续道:“我方才从远处瞧你时便觉得眼熟,起初还不敢认,这会儿离近了瞧,竟果真是你。” 坏了,这人与她竟是旧相识。 姜离喉咙一紧,说不出话来,只怔怔地盯着对方打量。 见她这副模样,小宫女眨了眨眼,嗔怪道:“我是玉珠,你不记得我了?” 姜离连忙摇了摇头:“实在抱歉,我先前经了场高热,许多旧事都不大记得了。” 闻言,玉珠收了笑意,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望之色:“竟是这样,你我可是同乡,本该相互照应的,怎的如今把我忘了个干净?” 姜离讪讪一笑,只觉得脚底好似有万千虫蚁在啃食她的脚心,直叫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此处,偏偏对方是个活泼的,拉住她好一番寒暄,听得人头都大了。 原身进宫不过月余,与其他宫人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装作失忆也就糊弄过去了,不承想今日竟碰见了个“旧识”。 姜离勾起药包上的细绳,捻了又捻,咕哝道:“我的确是记不得了。” 见她如此窘迫,玉珠“噗哧”一笑:“想不起来便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总算是放过了她。 又寒暄了几句,两人方相互道了别。 至此,姜离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觉间,手心竟出了层薄汗。 - 酉时,各宫门下了钥。 姜离手提风灯,与月娥相伴而行,梆子敲响,在幽幽的宫道上回响。 两个年轻的姑娘凑在一起低声聊着天,听着姜离说起白日里的见闻,月娥渐渐消了声。 良久,她嘀咕了一句:“怎的那般晦气,竟叫你遇见了她。” 她说的又低又轻,好似在耳语。 夜间风声大,姜离一时没有听清楚,扭头问道:“你说什么?” 月娥摇了摇头:“没事,你不记得反而是好事。” 末了,她补充道:“总之你记住,以后再见到那个玉珠,离远点。” 姜离嗅到了一丝猫腻,蓦地止了脚步,扭过头去问道:“我与那玉珠间,从前可是有龃龉?” 月娥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听了可别生气。”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离也敛了笑意,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说便是。” 寒风飒飒,将二人手中的气死风灯吹得忽明忽暗,月娥的声音在其中并无甚存在感,落在姜离耳中却颇为刺耳。 她竟不知,姜妮子的高热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若你当初没有落水,也不会高热不退,长春宫那处宝地也轮不到玉珠去当差,而是你……” 月娥眼中划过一丝惋惜之意。 姜离忆起白日里所见玉珠的模样,迟疑道:“你的意思是,当初害我落水的竟是玉珠?” “嘘——”月娥伸手作噤声状,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方轻声补充道:“这话你只能藏在心里,可不能往外说。” 她松开手,提着风灯继续往前行:“在宫里,人们踩低捧高、见风使舵惯了,是不会有人替奴才做主的,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 姜离心下了然,沉默地点点头。 狂风骤起,将天上的云层吹开,露出后面的皎皎明月来,姜离与月娥齐齐抬起头。 高耸的宫墙之上,通体漆黑的野猫敏捷前行,似乎是察觉到了他人的目光,扭头看了过来。 一对幽绿瞳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 姜离倒是想把月娥的话放在心里,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交泰殿与长春宫仅隔了两条宫道,行走间只需一盏茶的功夫,与玉珠碰上的概率不算小。 姜离眼睁睁看着脸上挂满笑意的玉珠手持托盘,往自己这边赶来,一时间避无可避,只得垂下头,装作看不见。 须臾间,人已一阵风地刮到了跟前。 “姜妮子!”玉珠亲热地唤了她一声,硬是将她满身的鸡皮疙瘩唤了出来。 姜离抬起头,认真地打量起眼前的宫女来。 柳叶似的眉,大小适中的杏眼,说话间,一股机灵劲几乎要从眼中跳跃出来。 与她热情外放的性情格外相配。 姜离有些恍惚,很难将面前的姑娘与害姜妮子落水的罪魁祸首联系起来。 静了片刻,她方应道:“有何事?” 玉珠无视姜离眼底的抵触,向前走了几步。 “好妮子,求您帮帮忙。”她近乎是撒娇地靠了上来。 姜离不着痕迹地往后躲去:“什么事情?” 玉珠将托盘往姜离手中送去,眼中露出罕见的焦急:“这是从内务府领回的香印,我正要给阮贵人送去,可人有三急,我现在实在是抽不开身,可巧看见了你,江湖救急,好妮子,你就帮帮我吧!” 姜离心中觉得不妙,垂眼看向托盘中高高拱起的红布,眉头微蹙:“你是想让我帮你送去长春宫?” 玉珠不置可否,又将托盘往姜离眼皮子底下送了送。 人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了脚,何况这石头今日是冲着自己来的。 姜离摆了摆手:“这不合规矩,你还是找别人吧。”说罢,作势便要离开。 见她这般不近人情,玉珠又急又恼,连连跺脚:“你就帮我一回也不成么?” 她脸上的急切不像演的,不过…… 专盯着一人薅羊毛的,姜离倒是第一次见。 “姜妮子,我……” 玉珠正要再说几句,一名内监自远处疾行而来,边走边高声喊着玉珠的大名:“玉珠,快随我回宫,快!” 闻言,玉珠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拉住姜离,犹如拉住了救命稻草,姜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往回扯自己的袖子,斥道:“玉珠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玉珠的额头已沁出汗来,不顾姜离的反应,冲那内监远远道:“福公公,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怎么这般急?” 福内监在二人身前刹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抚着胸口:“主子召见,别问这么多了,快些随我回去复命罢!” 说着便去拉玉珠的胳膊。 事已至此,玉珠“三急”的托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软着腿跟着福内监去了,整个人如同打了霜的茄子,彻底蔫了。 被迫看了热闹的姜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急匆匆奔远处而去的二人,自感无趣,转身正欲往惜薪司去,脚下忽然踩到个东西。 等她挪开左脚,便在地上看见了一只月白色的荷包。 5、玉碎珠沉 “咦”了一声,姜离矮身捡起这枚荷包,放在手心细细观察。掸去上面的浮尘,只见上好的料子上,细细地绣了截红梅,很是精致。 想来这物件应当是玉珠方才不小心落下的。 姜离眉头微皱,思忖片刻后将荷包揣进怀中。 时侯尚早,等她从惜薪司领了东西回去,正好路过长春宫,待那时再将荷包还给玉珠,以后便离她远远的。 如此想着,姜离定了定心神,缓步离开。 可她到了惜薪司,却叫人撵了出来。 “今年的炭火数量少,等其他宫殿领剩下,才轮得到你们交泰殿。” 许是欺负她年纪小,那管炭的老家伙头也不抬,一句话便将姜离给打发了。 姜离虽然早就做了番心理建设,可被人这般无礼地赶出来,还是头一回。 心中忿忿,姜离便也不觉这冬日的寒冷,只觉得脚下生风,整个人走得飞快。 不一会儿,她便来到了长春宫的偏门。 取出那只荷包,姜离伸着脖子往门里看去,正想着如何唤玉珠出来,忽然听见墙的那一头响起了茶盏落地的迸裂之声。 声音虽不大,却分外清晰。 女人短促且尖锐的惊叫声越过宫墙,钻进她的耳朵。 寒风乍起,惊起一身寒。 姜离登时被定在原地,不能再进一步。 长春宫内种了两株顶好的梅花,此刻开得正好,长长的枝丫爬出墙头,姜离只需稍稍抬头,便可窥得此景。 可她却半分不敢动弹,只能无助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听着一墙之隔的闷棍声,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攥着藕色荷包的手缓缓收紧。 光亮的布面皱成一团,不复如新。 若她没有听错,墙那一头的惊呼声,应当出自玉珠之口。 姜离忽然很想逃,可偏偏一双腿好似被灌了铅,动弹不得。她艰难地睁着眼睛,看向距离自己不过一尺远的木门。 木棍敲击肉的钝声,隐隐夹杂着衣帛撕裂之声,隔着厚重的木门传入她的耳中。 这是一场针对耳力的凌迟。 日头高悬,她却手脚冰凉。 朱红的大门后隐隐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姜离登时如同一只炸了毛的猫,踉跄着转身跑了起来。 冬日的风钻进口鼻、灌进肺部,剐得内里深疼。 穿过长长的宫道,姜离在路的尽头急急转弯,一时收不住力,迎面撞上了一人的胸膛。 顾不得肩头吃痛,姜离慌乱地低下头,冲那人连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她先前吃了许多冷空气,此时呼吸急促,口齿也不大清晰,不知情的人见了定疑她心中有鬼,而对面的似乎是个冷性子,被如此蛮横的冲撞了一回,竟没有急着发作。 姜离心虚地等了片刻,方听那人缓声道:“这般慌乱,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这声音有些耳熟。 姜离诧异地抬起头,在看清了对面的人后愣在原地。 黑色巾帽下,内侍狭长的双眸从上往下静静地注视着她:“你……”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小宫女一张脸上挂着两根宽面条似的泪痕,鼻头因为遭了风,变得通红。 显然是哭狠了,整个人看起来既可怜又滑稽。 沉默片刻,陆生低下头,从怀中掏出叠放整齐的素帕,向对方递去。 “你先拿去擦一擦。” 姜离依言接过帕子,在眼下揩了揩,这才想起自己失了态,面上一窘:“对不起,撞了你,还脏了你的帕子。” 陆生摇了摇头,不甚在意道:“无妨。” 二人在宫道上沉默地行了一段,过了须臾,姜离方觉魂魄归体,这才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方才的事,让你见笑了。” 想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还是第一次见识今日的阵仗,那一瞬间,噩梦照进现实,刑杖也好似落在了她身上。 她本就死过一回,谁承想来到这个破地方后还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这可不是小事。 思及此,姜离鼻头又是一酸,整张脸皱成了苦瓜。 陆生止了步子,在一旁站定:“别哭了,一会儿帕子该拧出水来了。” 闻言,姜离一哽。 他对自己因何而哭毫不关心,却只关心自己的帕子,这是何等的边界感? 姜离硬将泪水憋了回去,捏着陆生那方宝贝的帕子信誓旦旦保证道:“你放心,我这就回去替你洗干净。”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在了前头,脚下生风。 陆生忽然反应过来姜离似乎会错了意,可对方走得极快,自己此刻追上去也不合体统,一时心中无奈,看着对方狼狈逃窜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 6、天上掉馅饼 在陆生面前丢了回脸,姜离灰溜溜地回了值房,刚一进门,就与迎面而来的冯宝儿撞作一团,把宝儿撞得“诶哟哟”直叫唤。 “什么事这么着急,走路都不看道儿了?”冯宝儿捂着肩膀,疼得细眉倒竖。 姜离也没好受到哪儿去,胸口针扎似的刺痛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具身体还太年轻,好些地方并未长成,无意间地磕着碰着总是带来要命的疼痛,比夜间的抽筋还要厉害几分。 见她也苦着张脸,冯宝儿那点气便也消了,扳正了姜离的身子,“咦”了声。 “不过一会不见,你的眼睛怎么又红又肿?” 闻言,姜离面上窘迫,连忙垂下眼睫,搪塞道:“外头风大,吹的。” 冯宝儿虽察觉出不对,却也并未细究:“既如此,你快去屋里暖和暖和,宋姑姑唤我,先去了。” 姜离点了点头,抬脚往屋里走去。 屋里虽生了炉子,却也不比外头暖和多少。 姜离脱了鞋袜,爬上床,拉过被子,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方才哭过一场,又吃了不少冷气,此刻整个人都失了温度,脑子也变木了。 缓了好一会儿,姜离忽然触电般地掀开被子,从怀中掏出那枚皱巴巴的荷包来。 先前攥得太紧,荷包已经失去原本的面貌,变成灰扑扑一团。 姜离不忍再多看一眼,将其重新揣进怀中,顺便扯出一方湿漉漉的帕子。 方才情绪不稳时还不觉有它,此刻冷静下来再去想自己出的洋相,姜离恨不得挖个坑钻进去。 兀自懊恼了一会,姜离从床上挣起,翻身下地,打来一盆清水,就着胰皂洗起了帕子。 - 今日长春宫发生的事在紫禁城中不胫而走。 姑姑管教得严,不让宫女之间多舌,白日里大家都怀揣着心事,晚上关了房门,话匣子便被打开了。 “阮贵人喝了来路不明的羹汤,落了红,请了太医来看,发现竟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月娥趁着铺床的功夫提起此事。 冯宝儿不明所以,接过月娥的话茬:“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月娥摆了摆手,沉声道:“可坏就坏在这胎没能保住,圣上震怒,处死了一批宫人。” 姜离回过神,便见月娥来到跟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听我说,玉珠死了。”月娥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叹道:“这事……是她不走运。” 姜离忽觉后背发寒:“死了?” 月娥点头:“是。” 姜离咋舌。 白日里她可是亲耳听见长春宫里的动静,棍棒落在人身上的闷声一道接着一道,想来定是下了死手。 可此刻她从月娥口中听见玉珠的死讯,还是愣了许久。 姜离定定地坐在桌前,看着面前忽明忽暗的油灯,心中生出了荒唐的念头。 倘若今日在长春宫当值的是她又当如何自处…… 怕是也逃不过今日之劫吧?即使逃过了,往后必定日日提心吊胆,此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可是她想要的? 她不敢继续想了。 “天子震怒,我们做奴才的没有开口为自己辩驳的余地。 所以姜妮子,你无需对玉珠的死有半分内疚,这事与你无关,懂了么?” 月娥的话轻飘飘地落在耳膜上,却像是隔了遥远的距离,叫她听不真切。 姜离木讷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声音微哑:“我想喝口茶。” 闻言,月娥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从炉子上取来茶壶,替姜离斟满一杯热茶。 “谢谢。”接过粗陶杯,姜离沉默地看向清亮的茶面。 沿着杯口轻轻抿了一口,茶汤入胃,五脏六腑终于暖和起来。 - 是夜,姜离却迟迟睡不着。 白日里的一幕幕在心头挥之不去。 玉珠秀丽明媚的眉眼、绣了半截红梅的荷包、伸出宫墙的腊梅……画面最终定格在陆生那对白水乌丸似的眼睛上。 姜离的心脏忽然砰砰跳了起来。 一丝端倪从心底缓缓浮现。 在《宦权》中,陆生曾在势微时遭遇一难,左眼被烈火浓烟灼伤,只余右眼可以视物。 可他现在还好端端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姜离心跳如鼓擂。 她如今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对陆生未来的命运轨迹了如指掌,若是她好好利用这一能力,岂不是可以给自己上一道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免死金牌…… 姜离愈发兴奋,白日里的忧愁在此刻一扫而空。 仔细回忆《宦权》的剧情,姜离悲伤地发现,书中对于陆生单眼失明的描写只有寥寥几笔,并未详细到具体时间。 作为一本床头读物,她对其并未抱有任何学术心态,只囫囵翻过一遍,更不要谈研究了。 想着唾手可得的免死金牌就在身边,可她却不知该如何抓住,姜离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 大清早,姜离顶着眼下两团乌青,悠悠荡荡飘出了值房。 “长春宫出了那档子事,又死了好些宫人,殿中人手不足,怕是要从我们这儿调派些人手过去。” “这还得看宋姑姑的意思……” 几位交泰殿的宫人聚在一团,用着朝食,不时低声议论着。 姜离神色呆滞地搅着面前的清粥,啃着玉米馍馍,机械地咀嚼着,如同一只没有感情的傀儡。 月娥只当她被昨日的事给吓着了,小声安慰道:“在这宫里当差的,总归要将胆子练得大些,你且当历练了,千万不要困在这事上出不去。” 姜离咽下最后一口馍馍,含糊地应了声,拍拍手,端着空碗站起身来。 还未走出几步,一抹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月娥眼疾手快地拉住姜离,冲对方使了眼色,低语道:“是宋姑姑。” 姜离连忙垂下头去。 “宋姑姑安。”年轻的宫女们齐声唤道。 宋钏应了声,扫量着姜离等人,目光最终落在对方攥着粗陶碗的手上,旋即移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道:“月娥、姜妮子,你们二人随我来。” 扔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年轻的管事宫女转身离开。 姜离不明所以,对方这是——要问话的意思? 正迷茫着,袖口忽然被人扯了扯,姜离顺着方向抬起头,便见月娥在冲自己挤眉弄眼。 “快,跟上。” 天上怕是要掉馅饼了。 7、跃上高枝 姜离与月娥并行于宋钏身后,沿着长长的宫道七弯八拐地走了约莫一刻钟,直到眼前的场景与昨日所见重叠起来。 开得顶好的梅花从墙头斜伸出来,与红墙相得益彰。 姜离愕然地收回视线,便见面前的女人止住脚步,在长春宫偏门停了下来。 宋钏立在原地,整理衣裙,确认衣着得体后,偏过头去,目光落在姜、月二人身上。 “阮贵人尚在病中,不喜热闹,你们二人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说,知道了么?” 闻言,姜离也明白了大概,连忙低声应了声“是”。 昨日长春宫才出了那档子事,死去的宫人不知几何,她们竟真如月娥说的那般,捡了漏,跃上了“高枝”。 姜离垂着头,心中滋味复杂。 “嘎吱——” 偏门并未上锁,宋钏推开门,抬脚迈了进去。 目光追随着宋姑姑微抬的鞋底,姜离半垂着头,跟着女人进了门。 庭院深深,安静得可怕,耳畔唯有簌簌风声,间或响起一两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不知是不是姜离的错觉,风中竟夹杂着微不可闻的血腥气。 如此想着,姜离隐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昨日隔着一道宫墙,玉珠便是在这处受了一道道廷杖。 少女垂死挣扎凄厉的呼喊声犹在耳边。 神思恍惚间,右肘忽然被人不轻不重的搡了一把。 姜离愕然抬头,便见月娥冲她使了使眼色,无声道:别走神。 姜离了然地点了点头,俄尔垂下头,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重重回廊,宋姑姑倏忽停了下来,转身冲两人道:“你们在这等一会儿。” 等待的过程中,两人谨遵宫规,不敢交头接耳,更不敢四处打量。 姜离局促地站在原地,盯着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石阶。 本该光滑的石阶上竟布满了青苔。 思及前些日子下了雨,姜离眉头微蹙。 这处怕是许久无人打扫了。 转念想着住在这里的阮贵人先前腹中怀有龙嗣,跟前侍奉的宫人若是多加留意,应当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纰漏才是。 思绪飘散间,宋姑姑的声音从前头传了过来。 “进来吧。” 得了命令,两人不再犹豫,抬脚上前。 姜离被领着往里走去,在一处水墨山水四扇屏外停下,屏面半透,隐约能看见后面的景致来。 只匆匆一瞥,姜离便迅速收回视线,眼观鼻子鼻观心。 宋钏示意二人在此等候,自己则绕过屏风,冲那头屈膝行礼:“贵人,人带来了,都是新入宫不久的嫩茬,虽说不上多么机灵,倒是十分老实,日后便由她们伺候主子您。”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姜离垂下头,听着屏风那头的动静,心情无端忐忑,鼻尖竟渗出薄薄的汗珠来。 自成为宫女以来,她做的都是些粗笨的活计,鲜少与宫里的“主子们”打上照面,今日还是头一遭。 静静等了许久,床幔里终于响起女人虚弱的声音。 “好,就依宋姑姑的。” 如此,再没有多余的交代了。 姜离心中紧绷的弦一松,吐出一口浊气来。 宋姑姑应了一声,缓缓后退,接着冲底下两个鹌鹑似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领着二人便下去了。 换了地方,两位年轻的宫女对此地人生路不熟,稍显局促,幸而宋姑姑为她们指了一条明路。 “往后你们二人就在长春宫伺候,明白了么?” “明白了。” “昨个儿发生的事你们都听说了?” “……” 两个姑娘沉默地对视了一眼,随后摇摇头。 “嗯。”宋姑姑满意地点头,“这便对了,做奴才的,万万不可在私底下议论主子。” 又交代了几句,宋姑姑抬起头看日头渐高,没了耐心。 “行了,你们两人回去收拾收拾,今日便搬过来罢。” - 事发突然,两人都没有做好准备,只顺从地应了声,依言回到交泰殿耳房。 收拾完毕,姜离拎着一团小小的包裹,站在耳房门前,颇有些不知所措。 庭院中只有零星几个拿着苕帚的宫女在扫着落叶,其中一位与姜离二人认识,远远瞧见这两人拎着包裹,心中兀自有了推测。 “先前我们还想着长春宫出了那档子事,宋姑姑会如何安排我们,如今看来,竟是你们二位走大运了。” 宫女的声音不大,却也足够引起旁人的注意。 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姜离身上,似乎要将她射穿。 姜离顿时臊红了脸,小声替自己辩驳道:“不是走什么大运……” 那人见她羞赧,更觉新奇,打趣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你呀,运气可真好,赶上了好时候!” 一连用了三个“好”字,直把姜离堵得话都说不出来。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姜离怎会不知自己不过是从一处火坑跳入了另一个火坑,只是自己这一想法未免有些“何不食肉糜”了,说与旁人听怕会引得群起而攻之,因此她只得保持沉默。 月娥收拾好了包袱,见姜离直愣愣站在门前,一副沉闷的样子,走上前替她解围:“行了,都别围在这里了,待会儿被宋姑姑看见又要责罚我们了。” 又闹了一通,几位小宫女这才散开。 月娥无奈地摇了摇头,看了眼姜离,觉得好笑:“方才就见你闷闷不乐,你这是怎么了?” 姜离苦笑道:“没怎么,只是惊喜来得太突然了,我一时间还没有消化过来。” 月娥知道她在扯谎,却也不忍拆穿,顺着她的话道:“往后在长春宫的时间长了,够你消化了。” - 二人抱着行囊走在宫道上,姜离看着对面迎面走来的一行穿着青灰色宫服的内侍,脚步微顿。 为首的正是那日罚跪陆生的管事太监——胡炳坤。 此刻他单手持拂尘,领着一众太监大摇大摆地向前疾行,满面春风地模样好似领了什么不得了的差事。 姜离的目光自内侍身上一一扫过。 只见陆生规矩地站在队伍最末,目不斜视地从她身旁走过。 想来他前些日子受的杖刑之伤应当好得差不多,行走间与常人无异。 姜离心思微动。 得找个时机把手帕还回去,顺带着提醒他最近须得提防小人。 8、甩脸子 “看什么呢?别愣着了,快走吧。”月娥在一旁催促着。 姜离应了声,目光从那抹青灰色移开。 两人进了长春宫侧门,不敢耽搁,根据先前宋姑姑的指示来到院落一隅。 “没错了,这就是我们往后的居所。”月娥道。 横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座低矮的耳房,地理位置不佳,正是她们这些一等宫女的住处。 而她们要伺候的阮贵人就住在邻近耳房的偏殿。 听消息灵通的宫女说起过,长春宫的主位乃是贤嫔,而阮贵人服用那羹汤之前,曾在贤嫔那儿受过一回训,之后便出了落红一事,贤嫔受到皇帝迁怒,被禁了足。 因此,姜离与月娥进了长春宫后并未得主位嫔妃召见。 如此也好,两人倒也落了个清闲。 收回思绪,姜离提着行囊的手紧了一紧,抬脚往前,没走两步,面前的门帘豁然遭人掀开。 “哗啦——” 一盆水倾倒而下,拍打着地面,激起不小的水花。 姜离猝不及防被水溅到,惊呼了一声。 月娥离得远,尚能幸免,而她的状况就糟得多了,鞋袜和裙摆湿了大半。 姜离错愕地抬起头,只见身着湖绿色宫裙的少女单手拎着木桶,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姜黄色的木桶边缘有残余的水落下,砸在石阶上,发出“哒哒”的声响。 姜离心中蓦地冒出四个大字 ——罪魁祸首。 两人对峙片刻,没能等来对方的道歉,姜离深呼了一口气,正要开口争辩,月娥从身后“蹬蹬”走上前来。 “你这是做什么!” 气氛陡然变得剑拔弩张。 眼看着月娥就要冲上去,那宫女错开视线,弯下腰来,将木桶随手搁下,转身进了屋子。 “嘿这人……”月娥撸起袖子,抬手指着晃动的门帘,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憋得脸都青了。 姜离扯了扯月娥的袖子,示意对方不要冲动。 她们初来乍到,与人冲突总归是不好。 “走吧,我们进去。”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 同先前的住处略有不同,这耳房虽采光不好,却胜在空间宽敞。 姜离放下包裹,坐在临桌的隼条凳上,弯腰脱去潮湿的鞋袜,余光瞥向站在通铺旁一言不发的宫女。 月娥靠着姜离坐下,鼻端发出不满的哼声,似乎仍为姜离抱不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离深谙此理,想通后,索性率先放下身段:“我叫姜妮子,先前是交泰殿的粗使宫女。” 转过头,姜离看向一旁目光闪烁的月娥,继续道:“她是我的好友,名唤月娥,同我来自一处。” 顿了顿,她试探地问:“不知怎么称呼姐姐您?” 正在收拾东西的宫女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留给姜离一个背影。 碰了一鼻子灰,月娥的白眼已经翻到天上去了。 “闵兰。” 女子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虽是个性情古怪的姑娘,但是总归开口说话了。 姜离松了一口气,笑着唤道:“闵兰姐姐,日后便承蒙照顾了。” 她这副厚脸皮的模样着实看呆了月娥。 虽不理解这种拿热脸贴人冷屁股的行径,可月娥知道面前这个叫闵兰的宫女不是个善茬,她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两人打开包袱正收拾着,一道人影掀开门帘,跨过门槛,往里走来。 “都在呀,新来的,快过来搭把手!”同闵兰穿着一般湖绿色宫装的姑娘抱着厚实的棉被火急火燎道。 见状,姜、月二人忙放下手中的衣物,向门口迎去。 交接了棉被,那姑娘秀丽的面孔便从后面露出来。 一张鹅蛋脸,细眉圆眼,唇角弯弯,挂着笑意,比起冷着一张脸的闵兰要讨喜得多。 月娥终于见着正常人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劳烦你亲自给我们送被褥了。” 姜离也跟着道谢。 那姑娘言笑晏晏:“以后都是自己人了,跟我客气什么?” 闻言,月娥更觉此人性子随和,与屋里那冰块天差地别。 客套了一会儿,三人相互帮扶着铺了被褥。 而闵兰则悄无声息地出了耳房。 见状,姜、月二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三人铺好被褥,并排坐在通铺上,聊起了天。 送被褥来的宫女名叫雪竹,与闵兰同是阮贵人的陪嫁丫鬟,亦是贴身侍奉的大宫女。 想到闵兰一副臭脸瞧不起人的模样,月娥憋不住悄声问起她的情况。 “她呀?”雪竹弯了弯眼睛,习以为常道:“她虽然看着不近人情,却没有坏心肠,只是不爱说话罢了,你们以后习惯便好。” 见她一副乐天派的模样,姜离与月娥面面相觑。 难不成泼水湿了别人的衣衫不肯道歉,是因为她有社交恐惧症? 姜离忽然觉得这一猜想很具有说服力。 几人又交谈了片刻,雪竹这才直起身,说起了正事:“这两日长春宫清净,近前不需要你们二人伺候,平日里做些洒扫庭院,修剪植株的活,夜里便由我们四人轮值便可。” 又交代了一些规矩,诸如主子喜静,平日里需轻声细语;主子正在坐小月子,受不得风;另加一些主子平日里的饮食喜好,见对方说得口干舌燥,姜离体贴地替雪竹倒上一杯热茶。 “雪竹姐姐费心了。” 雪竹接过茶喝了几口,这才放下杯子:“差不多就这些需要注意的地方,你们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可以来问我,我若是不在,你们也可以问闵兰。” 说到此处,雪竹冲门外扬了扬下巴:“事关主子,她定知无不言。” 两人一一应下。 原先侍奉阮贵人的宫女共四名,昨日处死了两名宫女,太监也被下调至别处,如今姜离和月娥填补了这处空缺,偏殿中伺候的仍是四名宫女、两名太监,另有一位掌事嬷嬷在旁监督。 姜离暗自咋舌。 奴才死了便很快有人填补空缺。皇城之中,人命之贱,可见一斑。 收拾完毕,也没有人唤姜离等人干活,二人乐得清闲,索性将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 昨日的事情似乎影响很大,院中换了一批新人,彼此陌生,却有着统一的默契 ——在这里需要更加谨言慎行,否则,他们随时会迎来帝王之怒。 - 日上中天,姜离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各个宫殿都开设小厨房,供主子改善口味,姜离初来乍到,没敢厚着脸皮去讨要一口饭菜,向雪竹打过招呼后,便与月娥结伴前往膳堂。 打好了饭菜,姜离转身寻找空位,却在膳堂的一角看见了孤零一人的陆生。 姜离眼睛一亮,在月娥迷茫的眼神中端着饭碗向陆生走去。 他对面的位置正好空着。 姜离熟门熟路地扯出板凳,从善如流地坐下。 陆生头也不抬,专注地向嘴里送米饭。 奴才们一般只吃得起大食堂,鲜少有人愿意花上额外的银钱向厨子买来一些带着油水的菜品。 通常是半碗米饭配上半碗杂菜,只有汤桶里有零星的蛋花,算是唯一的荤腥。 对着杂菜碗,陆生仍吃得十分斯文,速度却不慢,不一会儿一碗饭便见了底。 姜离见时机差不多,便从袖口掏出叠放整齐的帕子,轻咳一声,向对面递去。 用饭的桌子并不干净,她并不想把帕子放在上面。 “那日走得匆忙,未能向你好好道谢。”姜离道:“我回去后将你的帕子认真地浆洗了一遍,还给你。” 陆生放下筷子,从饭碗后抬起眼睛。 膳堂中人声鼎沸,无人注意这处偏僻的角落。 目光扫过那块帕子,陆生轻轻应了声,抬手从姜离手中取走手帕。 终于物归原主。姜离收回手,拿起筷子戳了戳碗中堆得满满的杂菜,还想说些什么,对面的人已经收了碗筷,霍然起身。 “陆生。”姜离忍不住唤道。 陆生停下脚步,侧过头。 自始至终,这人的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好似她身上有刺似的。 姜离心中无端烦躁,却仍不忘提醒对方:“天干物燥,你这几日要……多喝些水,小心上火。” 说完了,姜离忽觉自己的发言有多么离谱。 不好直接提醒对方小心火烛,只能旁敲侧击,只是这样也显得她过于关心了。 胡乱想着,姜离的后背已生出薄薄一层汗。 陆生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待她交代完,他只不轻不重地点点头,便端着碗筷走了。 也不知有没有听清楚。 - “你又发的什么疯啊?” 回去的路上,月娥阴阳怪气道。 姜离闭口不答方才的事,咧着嘴冲月娥笑,直把月娥看得火气消了大半。 月娥无奈地抬头看天。 差点忘了,这人经了一场大病后性情大变,此时是傻的。 如此安慰自己,她的心底顿时好受不少。 斟酌再三,她开口道:“你与他走得近,小心旁人的口舌。” 内侍与寻常男子不同,失了势后,怕是心理变态得很。 月娥没能说出后半句。 总归是个傻孩子,同她计较这些做什么?况且她们与那内侍又不在一处当差,也见不了几次面,不足为惧。 姜离笑意不减:“知道了。” 又是这般不轻不重的回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落不到实处。 月娥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傻人有傻福,她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9、头七 紫禁城里寸土寸金,人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 离开交泰殿,进了长春宫,虽不是在贵人近旁伺候的大宫女,姜离和月娥也算是走了大运,月例升了不说,差事较之从前轻松不少。 阮贵人还在小月子中,这几日不曾出门,除了用惯的宫女以及嬷嬷,其他人一概不准近前,因此姜离只用做些打下手的差事。 姜离起初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得阮贵人不快,可时间久了,她发现上头的是个绵软的性子,对她们算得上是十分宽容。 除了同住一房的闵兰不好相与,其他人都各守其职,很是规矩。 一场骤雨过后,天气愈发寒冷,说话间,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姜离近来睡得不是很好。 虽已是优待,可大冬天的,宫女们的御寒手段总归那几样——增衣、加炭、人挤人。 后者的实用程度还要取决于运气。 贵人夜里需要人伺候,她们四人轮转着休息,总会出现身旁没人的情况,每每这时,姜离总会叫苦不迭。 实在是太冷了。 是夜,姜离冷不丁打了个寒战,俄尔转醒。 缓缓睁眼,目光所及,是浓墨般的黑夜。 耳畔呼吸绵长,月娥习惯了如此,倒头就睡的功夫练得十分扎实。 除此以外,便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凄厉风声不绝于耳。 盯着房梁缓了一会儿,姜离方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屋里没灯。 值房留灯是规矩,既方便主子随时叫醒,又省去了火石取火这一步骤。 是风太大的原因么? 如此想着,姜离干脆推开被子,坐起身来。 目光扫过一旁熟睡的月娥,姜离放缓了动作,摸索着下了床。 太冷了。 姜离抱着胳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趿着鞋子走了几步,房门陡然发出尖锐的“嘎吱”声,似乎被风掀翻至一旁。 仅剩下竹制的门帘在风中摆动。 灌进来的冷风更加肆无忌惮了。 月娥闷哼一声,在通铺上翻了个身。 姜离眉头微皱,搓了搓手臂,向前走了几步,接着停了下来。 风中有潮湿的甜味。 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向门口,姜离只觉得骨头都快被冻僵了。 更甚的寒意从脚底一寸寸往上盘旋,很快掠过她的后脊梁。 立在门旁的人影,在黑夜中显现出模糊的线条。 一动不动,像座被刻意摆放在那儿的静物。 姜离的喉骨上下缓缓滑动,艰难地咽下口水。 人在晚上面对危险的时候总会展现出惊人的敏锐。 绝对不能再向前走了。 她在心底警告自己。 “嘀嗒——” 是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 “嗒嗒嗒嗒——” 细密不间断的水声自那道人影脚下响起。 姜离脚步如有千斤重,转身不能,前行不能。 身后匀长的呼吸声不知何时停了,屋内唯有不间断的水滴落地声。 以及布鞋磨擦砖石的“沙沙”声。 姜离瞪大了双眼。 人影正以扭曲的姿态向她缓缓靠近…… 屋外赫然炸起一声闷雷,片刻后,极亮的白光照亮室内。 姜离终于看清了那抹人影的模样。 柳叶眉,一双杏眼,面色惨白。而她脚下的也不是什么水滴,而是衣摆上浸满的血水。 姜离嘴唇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死去不久的玉珠。 “不……”姜离喃喃道,无力地睁开双眼。 入目所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心脏在飞速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 耳畔是呼呼的风声,以及月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是噩梦。 姜离松了一口气,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湿,整个黏在背上,被风一吹,愈发寒冷。 轻轻掀开罩在身上的棉被,姜离坐起身来,目光从床尾扫过,动作一顿,手指止不住颤抖起来。 她睡在通铺外侧,离床尾极近,稍稍抬起头就能看见地上摆着一排鞋子。 而此时此刻,本该摆放鞋子的位置上,一双腿直立在那儿。 姜离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上移。 先是白色的裤子,再是垂在腿侧的双手,往上,便是同样白色的中衣,纤细的脖颈,秀丽的面孔。 与梦中不同,站在床尾处的是闵兰。 二人目光交汇,闵兰缓缓启唇:“今日是玉珠的头七,你睡在她的位置上,心里安稳么?” 头七。 玉珠的位置。 短短一句话,将姜离骇得毛骨悚然。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看向自己身侧熟睡的月娥,双手止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身旁哪里还有月娥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赫然是玉珠平静的睡颜! “啊!” 短促的惊呼声过后,姜离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木色房梁悬在头顶,静静地俯视着她。 心脏在激烈跳动,不知疲倦地冲击着胸腔,姜离呼吸急促,顾不得愣神,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月娥。 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月娥鼾声正浓,睡得十分安稳。 姜离抬起手,轻抚胸口,忽然发觉盖在自己身上的棉被不翼而飞。 怔愣片刻,姜离目光偏移,再次落在月娥身上。 难怪她今夜冷得厉害,原来是身旁有人抢了她的被子…… - 翌日,阴雨连绵,长春宫上下一片死气沉沉。 姜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有湿意滚过。 北风裹挟着丝丝雨水,穿过门窗,将姜离冻得打了个激灵。 炉子上烧着一壶水,此时正翻腾着,“咕嘟咕嘟”往上顶着壶盖。 见状,姜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把水壶盖揭开。 结果被烫得龇牙咧嘴。 月娥进门便看见了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拿起桌上的抹布,握住茶壶提手,将水壶拎至一旁的地上。 “怎么回事?见你浑浑噩噩一整日了。”月娥放下抹布,转身看向姜离,“瞧你眼底的青黑,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闻言,姜离撇嘴道:“你还说呢,若不是你半夜抢了我的被子,我也不至于做噩梦。” 月娥觉得好笑:“问你梦见什么了也不肯说,叫我如何开解你?” 说起此事,姜离眉头微皱,环视四周,见屋里只有她与月娥两人,这才敞开心扉,低声说起昨夜的噩梦来。 月娥起初还兴奋,后来越听越觉得邪乎,看向姜离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 “你说你现在睡的位置从前睡的是玉珠?嘶……你快别说了,我害怕。” 姜离苦笑:“算算日子,今日可不就是玉珠的头七么,昨夜又我做了那种梦,怕是她在底下心有不甘,怨气未散。” 从前姜离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可在她身上发生了穿书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又逼着她不得不信。 听出了姜离话里的意思,月娥连连摆手:“你别想了,皇宫内不允许宫人私下里烧纸,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更何况皇后娘娘千秋将至,你敢在这个要紧的关头上触她的眉头?” 关乎性命,姜离很快便被月娥说服。 经过一番快速的权衡利弊,姜离陡然清醒了过来:“你说得是,是我胡思乱想了。” 斯人已逝,往事不可追,眼下最该关心的是如何守住自己的脑袋瓜子。 毕竟做噩梦事小,掉脑袋事大。 姜离看着茶壶口缓缓上升的水汽,不禁有些头疼。 也不知……陆生那边怎么样了? - 为了恭贺皇后娘娘千秋,番邦进献珍宝数箱,尽数充了多宝阁。 陆生写得一手好字,登记造册的活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覃勇德在旁打下手,心中虽不满,却看在干爹的面子上并未吭声。 几位内侍将箱子放置规整,便低着头退出库房。 因而,偌大的库房内只剩下覃、陆二人。 陆生将册子摊开放至矮桌之上,以手掌抚平,取笔蘸墨。 “五瑞图一幅、和田白玉一对。” 覃勇德清点着箱中珠宝,与陆生一唱一记。 吃了顿打,今日的覃勇德倒是乖上不少。 当记到“卐字绣品”时,覃勇德挥袖的动作大了些,将陆生手旁的油灯撞得倾倒。 陆生眼疾手快地扶住灯盏,温热的灯油顺着盏边流下,淌了他一手背。 “诶哟,对不住了。”覃勇德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句。 嘴上虽这么说,这人却依旧不动如山,没有半点要补救的样子。 陆生放下手中的笔,从怀中掏出那方手帕,正欲擦手背,堪堪碰到一角,倏忽停下来。 一尺见方的素帕,隐隐透着股皂香,想来姜离回去后有将它好好浆洗过。 陆生眉头微皱,将手帕叠好,又塞回了怀中。 勇德瞥了眼举止怪异的陆生,正欲阴阳两句,忽见对方扯过他的衣服下摆,在自个儿手背上荡了两下。 覃勇德:“……” 不是,这人有毛病吧? 灯油将衣摆染得斑驳不堪,十分有碍观瞻,覃勇德被气笑出声,指着陆生的鼻子愤愤道:“你竟是这般睚眦必报?” 陆生对此不置可否,执笔冲覃勇德扬起下巴,示意对方继续。 覃勇德的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直把脸都憋青了,才悻悻地继续清点起贺礼来。 待六箱珍宝尽数清点完毕,已过了午膳的时间,陆生垂着头,专注地一列列核对。 见状,覃勇德直起腰杆,斜眼瞥着陆生,“我的活做完了,先去向干爹复命,你也别耽搁了,拾掇拾掇出去吧。” 说罢,不等陆生给出反应,他便转身离去。 多宝阁占地面积虽不大,却障碍重重,数座置物架林立,将视野挡了大半。 等陆生抬起头,覃勇德已不见了踪影。 待将册子及笔墨收拾好,陆生方站起身,绕过置物架,往外走去。 空气里有淡淡的木香。 陆生蓦地停了脚步。 多宝阁平日里门窗紧闭,因此光线并不充足,可今日却不同,不远处的出口处,亮得很。 怔了一瞬,陆生看清了那光线来自何处。 是火光。 想到覃勇德方才的嘴脸,陆生的心里明白了大概。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竟如此胆大包天。 10、多宝阁走水 朔风如刀割,吹得来往行人个个缩着头,如同一群受过驯化的鹌鹑。 姜离挤着月娥,并排行在宫道上,方才用过饭,腹中仅存的温热还未来得及传输至四肢百骸,便遭风吹散了。 月娥被冻得缩手缩脚,牙齿打着磕绊,颤颤巍巍道:“快些走,回去便好了。” 姜离明白这个道理,可这具身体还是太瘦弱了,扛不住风,走起路来格外费劲。 因此尽管卯足了力气前行,结果却不尽人意。 走到路岔口,两人逃命似地转过弯。 风力陡然弱了下来。 姜离松了口气,直起身来冲月娥笑笑:“总算是挺过来了。” 月娥也笑着说:“走个路跟逃命似的,赶明儿在我俩腰上系两根绳子,都能给人当风筝放着玩了!” 姜离“嘻”了一声,感叹于月娥的想象力,接着思考起这建议的可行性来。 良久,她摇了摇头,认真道:“你说得怪瘆人的。” 月娥自觉好笑,“哈哈”笑开。 两人闹作一团,驱散了不少寒意。 “都过了饭点了,还有哪宫起锅做饭?”姜离鼻头翕动,在空气中嗅到了木炭燃烧的气味,顿了顿,评价道:“不香。” 岂止是不香,与饭菜的味道简直是毫无关系才是。 两人在宫道上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隔着一道宫墙,铜锣声赫然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太监尖锐的呼号之声: “多宝阁走水!多宝阁走水!” “接水救火!快!” “人呢?多来些人手!” - 滚滚浓烟随风而起,飘得到处都是。 宫人们奔走疾呼,乱作一团。 宫殿失火不是小事,凡是手头空闲的,眼里有活的,都被拉入灭火大队中。 姜离是自愿混入其中的。 尽管月娥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卖力。 “阁中前些日才挪空了些珍宝,现如今里头放的都是番邦进献给皇后娘娘的千秋贺礼!” 有太监急得跳脚。 他们是负责搬运珍宝箱的奴才,与此事挂上了勾连,若是上头动怒,怕是要砍他们的脑袋泄愤! 小太监边急边哭,提着桶,拿着瓢,恨不得把吉祥缸给掏空了。 “动作快些!” “再快些!” 一桶接着一桶的水向前递去,奴才们虽卖力,却畏惧火焰,不敢站得近,大风不停歇,催得火势愈发狂妄。 可谓是杯水车薪,毫无作用。 姜离在这时不由得怀念现代起来,没有掌握好救火方法,就是把这附近的吉祥缸都砸进去也无济于事。 守住多宝阁难如登天。 眼看着火舌摇曳,猖狂地舔着木质结构的房屋,姜离拉住一旁的太监,问:“里面有人么?” 那人瞥了她一眼,骂了句“神经病”,便挣脱开来,提着水桶跑开。 在这紫禁城里,奴才的命或许还抵不上多宝阁里的一件宝贝,会提出救人的,怕只有姜离一人。 可眼下这个紧要关头,顾不上别的了。 姜离看了眼面前的滚滚浓烟,抢来一桶装满水的木桶,一鼓作气抬高,举过头顶,倾倒而下。 冷水浇满全身,姜离打了个哆嗦,不顾一旁的怒斥声,向摇摇欲坠的大门冲去。 里面究竟有没有人,一看便知。 情况紧急,不能再耽搁了。 姜离抬起脚,向大门狠狠踹去。 火焰燎人,在裙摆处留下黑痕,姜离眉头紧皱,瞥见门上斜挂着一柄铜锁。 一咬牙,姜离发了狠地踹上第二脚。 木门早已被烧得酥脆,经不住姜离的几番折腾,终于倒了下去。 众人见状,救火的架势渐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接着炸开锅似的,对姜离大胆的举动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也不知是哪路英雄高呼了一句“门开了,救宝贝!” 此言一出,有几个不怕死的开始效仿起姜离的举动,也不往着火的房子上浇水了,改往自己头上浇。 其他人见状,纷纷反应过来。 这珍宝阁里可都是献给皇后娘娘的千秋贺礼,若是侥幸抢救出几件,娘娘凤心大悦,定会赏赐。 到头来也不算白忙活一场了。 哪怕是假模假样地做一场戏,既不伤了自己的性命,又立下大功,何乐而不为呢? 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于是有人壮着胆子往里冲。 月娥拎着空荡荡的木桶,傻了眼。 疯了,都疯了。 他们不过是替皇帝卖力的奴才,何需如此卖命? 究竟是热血难凉还是傻子的莽撞?她扪心自问,自己是万万不会轻易做出此等威胁性命的鲁莽举动。 过了片刻,竟真的有人抬着箱子从火场里冲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 摆在空地上的箱子越来越多,目睹这一切的月娥面色愈发复杂。 “不能再进了,火势越来越大了!” 小太监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将身上残留的火焰熄灭,声音嘶哑道。 月娥攥紧木桶把手,一颗心悬在了高处。 “妮子还在里面呢……”她喃喃道,眼看着火焰骤然拔高,竟将唯一的入口掩盖了! 月娥顿时慌了:“人呢?里面还有人没有出来!” 嘈杂的人声混杂着木头崩裂之声,吵闹成一团,无人留意站在一角的她。 月娥急得跺脚,却只能看着熊熊火焰干瞪眼。 完了完了,人被困在如此大的火里,怕是生死难料了。 心灰意冷之际,眼前竟出现了幻觉。 只见熊熊火焰之中,两道人影相互依偎,踉跄着冲了出来。 “……” 愣怔片刻,月娥揉了揉眼睛。 不是幻觉,是姜妮子。 灰头土脸,满身焦灰,在地上打着滚的姜妮子。 这丫头都自顾不暇了,还不忘够长胳膊拍打身旁之人身上的火苗。 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月娥嘴角抽搐,忽觉此人有些眼熟。 可到底是被烟熏了许久,已不好辨认出原本的样貌,月娥只当是姜妮子逞能,充当滥好人,顺手从火场里搭救的小太监,因此并未细究。 月娥跑至姜离跟前,上上下下查看着,见对方还有精神冲她笑着露出一排大牙,这才松了一口气。 傻人有傻福,没有性命之忧已是极大的幸运。 在火场里折腾了许久,姜离早已累得脱力,心神松懈之际,听见躺在身旁那人咳了几声。 转过头,撞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一片吵闹声中,姜离听见自己喃喃道:“没事就好。” 这双眼睛眼睛算是保住了。 - 铜锣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惊动了整座紫禁城。 这场大火一直持续到夜间,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连接多宝阁的廊庑填了砖石,烧不透,阻止了火势进一步蔓延。 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场闹剧过后,圣上震怒,折子也没空批了,起了步辇亲自到达现场,试图从案发现场看出一丝端倪。 一队手执火把的御林军将多宝阁团团围住。 宫人惶恐,跪了一地。 “冯娄。”庆文帝有些不耐。 近旁侍奉的掌印太监冯娄连忙上前,“奴婢在。” 皇帝扫了眼乌泱泱的人群,下了命令:“将今日运送皇后千秋贺礼的太监全部找出来,从旁审问;负责清点、登记入库的,将其押至厂狱。” “奴婢领命。” 垂首匍匐在地的姜离闻言一愣,侧过头悄悄看向陆生。 年轻的内侍面上黑黢黢一片,看不出丝毫异样的情绪。 不愧是小说男主,遇到这种事情都都能临危不乱。 姜离在心底默默竖起大拇指。 多宝阁走水一案事发蹊跷,圣上龙颜大怒,誓要追查到底。 底下人得了令,无一不奋力表现,问话的问话,抓人的抓人。 姜离作为一个无辜的路人,兼“救火功臣”,被简单地问过话后,便放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暗,寒风刺骨。 姜离的衣衫尽湿,牢牢地扒在身上,整个人犹如被泡在冰水中一样,嘴唇苍白,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摇摇欲坠。 和月娥相互搀扶着回了长春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两人依偎着瑟瑟发抖地围着炉子烤火。 至此,二人方觉捡回了一条命。 - “你说那多宝阁往日里好好的,怎么偏偏在皇后娘娘千秋日前烧了起来?”月娥双臂环胸,搓着胳膊取暖,“莫不是有人见不得娘娘好,故意纵火?” 姜离默默看了眼月娥。 平日里就属她最机灵,总能率先勘破事情背后的真相,可惜了,只猜对一半。 姜离佯装困惑:“谁知道呀,或许是天干物燥,里面的宝贝自燃了呢。” 想起紧锁的房门,以及那些被抬出来的箱子,月娥总觉得此事不像姜离说的那样,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也不是她该操心的。 左右思考无果,她索性不再去想,拿起手边的火钳,翻动炉里的碎炭,余光瞥见姜离不自在的模样,她随口提了句:“你在火场里待得最久,可有磕着碰着哪儿了?” 闻言,姜离咧嘴讪讪一笑:“好像被火燎着了,有点疼。” 就知道是这样。月娥冷笑一声,撂了火钳子,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下次再叫你充滥好人,烧成炭我也不会管你。” 嘴巴上凶得狠,手上却没停,月娥转身去柜子里取出药膏,吆喝姜离去床上趴着。 “今日你须得同我仔细交代,你费尽心思救出来的究竟是谁?” 11、她可能是个傻的 夜幕降临,长春宫偏殿旁的耳房内,一声低呼透过薄薄的门窗,散进浓墨般的夜色中。 昏暗的油灯下,姜离裸着半边肩头,趴在通铺上。 月娥跪在一旁,挖出膏药,往姜离肩上的伤处抹去。 屋内并不温暖,姜离却疼出了一身冷汗。 “疼也得忍着。”月娥手下不停,将膏药抹匀,“灼伤若是处理不好,怕是会留疤。” 姜离埋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月娥恨铁不成钢:“你说你图什么啊?”在一个内侍身上花心思。 月娥没能说出后半句,只因瞥见面前的姑娘肩头耸动,好似在哭泣。 “……”是她说得重了么? 月娥有些心虚,探头往下看去,便见姜离眉眼弯弯,竟是在笑得发抖。 这比哭还叫她害怕。 月娥将药膏收起,扯过姜离的衣服,轻轻搭在她的肩头,“笑什么,怪瘆人的。” 不想管她了,疯丫头,还是个倔脾气。 姜离一想到陆生因为自己的今日之举保住了眼睛,心中便生出一股莫名的痛快。 万幸叫她赶上了,这回陆生不得感动死? 止了笑意,姜离难掩得意:“我今日可是救了人,心里自然高兴。” 闻言,月娥头都大了:“还说呢,那小太监都被关押起来了,像他们这种奴才进了厂狱,不死也得脱层皮,就算是最后大难不死被放出来了,怕也成了废物,还有什么前途可言?你今日救与不救,于他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姜离歪着脑袋,认真思考起月娥的话来,末了,觉得颇有道理。 陆生作为给贺礼登记造册的主要负责人,又近距离接触过那些珍宝,按道理来说,上头追究下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然而姜离又比谁都清楚,陆生此次之后不仅没有脱层皮,还活得好好的。 可令她感到困惑的是,陆生究竟是凭借各种手段躲过了这场大劫? 思绪恍惚间,门外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门帘骤然被人掀开,寒风顿时灌了进来,姜离瑟缩着肩膀,往被窝深处挪腾着。 闵兰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矮着身子进了门。 她本就性子冷淡,一张素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此刻看起来更像是匆匆路过的旅人,与这间屋子,乃至与姜、月二人毫无瓜葛。 月娥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似乎是为了引起对方的注意。 闵兰这才偏过头,像是才发现屋里多了两个人。 她的目光扫过趴在床上的姜离,眉头一皱,破天荒地开口道:“这是怎么了?” 很快,她便联想到了什么,不等二人回答,接着道:“知道了,我会如实禀告贵人,你今夜不必当值了。” 说罢,她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只备用的汤婆子,转身出了门,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人面面相觑。 姜离讷讷道:“刚才她同我说话了么?” 月娥摇了摇头:“速度太快,没听清。” - 亥时,东阳门前的厂狱如鬼魅一般静静地伫立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厂狱拷打犯人的方式比之镇府司有过之无不及,正常人从里走一遭,也得先脱层皮。 不管犯人如何哭爹喊娘、为自己辩驳,狱卒先拿绳子将其牢牢捆上,再用饱蘸盐水的鞭子抽打,直到把人打得皮开肉绽,血水横流。 把硬骨头敲软了,再趁对方心理防线薄弱之际进行审讯,此乃一套流程。 陆生已受不住一轮的鞭笞,昏死过去。 行刑人这才放下皮鞭,转身拎起一只水桶,冲他兜头泼下。 不知是疼得还是冻得,亦或是二者皆有,陆生眉头紧蹙,艰难地掀开眼皮。 眼前人影重叠,如同鬼影一般挥之不去,一番天旋地转后,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起来。 昏暗的油灯将刑房勉强照亮,身着红色大氅的大太监冯娄被人群拥护着走来。 冬夜里凉,刑房冷得跟座冰窟窿似的,冯娄揉着冰凉的手腕,冲一旁道:“还未开审么?” 被问话的太监弯下腰,恭敬道:“回老祖宗,方鞭笞过,并未审。” “嗯。”冯娄点点头,抬起右手往后挥了挥,示意左右退去。 一众厂卫得令,退出刑房。 陆生的鼻端萦绕着浓烈的血腥气,他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呼吸起伏间,胸前的伤口因为受到牵动,火辣辣地疼痛着。 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向自己缓缓靠近的黑色皂靴。 冯娄走上前来,站在距离陆生一尺远的地方。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闻言,陆生费力地抬起头,掀开眼皮去瞧面前的人——冯娄,皇帝身边最亲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方圆脸,淡眉朱唇,一双不大的眼睛自上而下瞧着他,绷出了两条狭长的缝隙,看得人心中无端犯怵。 此时二人相对而立,悬殊的身份令陆生感受到无形的压力。 这是一场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判。 冯娄不急着发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内侍。 他只着一身中衣,浑身遍布鞭痕,血水混杂着盐水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面上污浊不堪,几缕发丝松散的垂落下来,将面容遮去了大半。 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平静地回望着自己。 没有哭喊亦没有求饶,与他从前见过的那些哭天抢地的犯人不同,只抿着唇,眉头轻皱,似乎很不耐烦。 这反应倒是很令他感到新奇。 冯娄脱下大氅,一旁有人紧跟着凑上前来接过。 接着有两人合力抬来一柄木椅,在冯娄身后放下。 被人伺候的熟稔模样,竟比主子还更像主子。 冯娄在椅子上坐下。 “姓名?”他问。 陆生无力地动弹了下手指,声音沙哑:“陆生。” 闻言,冯娄在脑海中搜寻了一番,俄尔得出结论:“是跟在小坤子手下做事的内侍?” 陆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竟管那个整日压他一头的管事太监胡炳坤叫作“小坤子”。 言语中的轻蔑之意简直要呼之欲出了。 陆生重新审视起面前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太监,良久,他点头道:“是。” 冯娄点了点头:“火是你放的?” 陆生没有犹豫:“不是。” 冯娄继续问:“你知道是谁放的?” 陆生顿了一瞬,目光微暗:“不敢论断。” 冯娄似乎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唇角扬了起来:“这说法倒是新鲜,不若同我细细讲来?” 陆生抿唇,看着眼前的太监抬起右手,无骨似地搭在左手之上。 在这血水染的场地中,他端坐其中,嘴角噙笑,不像是在审问罪人,而像在戏台下看戏。 他仿佛主宰这里的一切,乃至有着凌驾于天子之上的权利。 这个念头一出,寒意窜上陆生的脊背,他头皮微炸,指尖缓缓收紧。 冯娄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道:“说说吧。” 至此,陆生将自己的推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冯娄静静地听着,临了,他打断道:“你说的那个覃勇德认了小坤子做了干爹,你何不效仿他,也好过受这两人的针对,难不成是那小坤子看不上你?” 闻言,陆生皱起眉头:“我不愿意。” 症结竟出在这。 冯娄心下了然,他见过胡炳坤几次,单单知晓对方是个拿腔作势、眼高于顶,竟不知这人的心眼如此小,竟睚眦必报,由着自己的干儿子胡作非为。 冯娄暗自叹气。 今日不论审判结果如何,定是要祭上一条人命叫万岁爷看见,如此才算有了交代。 可他现在忽然不太想动面前这个小太监。 在这宦海沉浮多年,他见多了踩低捧高、又给人伏低做小的太监。 像陆生这样年轻有学识,且稳重大方的很是罕见,若是能将他留在身边好好栽培,日后对自己定有助力。 思及此,他站起身来。 一旁有人躬身递上大氅,冯娄站定,由着小太监伺候穿衣,淡淡吩咐道:“先关着吧,就这一条命,别再上刑罚了。” 行刑人连连应道“是”。 几个奴才暗地里交换了眼神。 看样子,这人老祖宗是决定要保了。 - 托冯娄的福,自他走后,便没有人再往陆生身上招呼刑罚。 时间久了,火辣辣的鞭痕上竟泛出细密的痒来。 牢狱中不时有哭爹喊娘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实在是吵得他睡不着。 思绪飘忽间,傍晚发生的种种浮现在脑海中。 忽然,一张被黑烟熏得看不出人样的脸占据了回忆。 那时他围困火海,门被人从外面锁了起来,进退两难,只得往火势小处躲避。 意识模糊间,大门倒塌的轰然之声唤起了他几分清明。 火海狂涌,烟云缭绕,那不知死活的小宫女偏偏瞧见了倒地的他,欣喜地冲他而来。 那一瞬间,陆生有短暂的失聪,火焰燃烧的爆裂之声消退,耳畔唯有自己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人用力地唤他:“陆生,清醒点。” 奇迹般地,他竟逃了出来。 细细回想,他还未向姜离道一声谢,便被人带至厂狱。 二人在从前并没有交集,这姑娘便一味地对他好,又是送窝头又是送麻糖,莫不是将他认成了旁人? 不,陆生蹙眉。 她事先并不知道自己被困多宝阁中,没有理由不顾自身安危,冲进火场救他。 难道说无论被火海困住的人是谁,她都会义无反顾地施以援手? 陆生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得头疼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彻底昏过去之前,一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 ——她可能是个傻的。 12、阮箬昭 接连阴了好几日,皇城上空终于放了晴。冬日暖阳洒在窗棂之上,木质的纹理上透出些微的生机来。 转眼间,姜离来到长春宫已满一个月,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几位宫人已混得相熟,姜离讨了年纪小的巧,受到不少照顾,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只有一件事时刻挂在心上——自那日多宝阁一别,她便再没有见到陆生。 缺胳膊少腿的、掉层皮的,亦或是瞎了只眼睛的陆生,她都没能见着。 随着时间推移,姜离开始怀疑是否因为自己的搭救扰乱了原著的正常发展轨迹,这才导致陆生的消失。 可到底没听见处死太监的消息,于是陆生的安危便成了悬在姜离心口的一块大石。 还有两日便到皇后娘娘的生辰,各宫一派和煦,唯有长春宫冷清依旧。 姜离握着剪刀站在院心的花坛边,修剪冬青横生出来的枝叶,月娥拿着水瓢,在旁浇花。 “盼了许久,宫里终于有热闹可以看了。”月娥心情愉悦,给蟹爪兰多浇了一瓢水。 姜离看着花朵在月娥的摧残下左右摇摆,不由觉得好笑:“知道的以为你爱凑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这花坛里的花有仇呢。” 月娥不以为意地努嘴:“你可不知道我憋了多久,都快闷死我了。” 姜离眉尾上挑,新奇道:“真是怪哉,你从前一向比我稳重,如今倒沉不住气了?” 月娥放下水瓢,出其不意地伸出食指出在姜离的脑门上点了点,欠揍道:“你这个小丫头懂什么?” “嘿。”姜离被这么猝不及防地触碰,枝桠也不剪了,撂下剪子便来捉月娥。 二人闹作一团。 “嘎吱——” 混乱间,不远处的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姜离心中一惊,飞快敛去笑意,拽着月娥安静下来。 那扇一直紧闭的黄花梨木门在此时竟大剌剌敞开,阮贵人在雪竹与闵兰的搀扶下,缓步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许刺眼,久未出门的阮箬昭畏光,立在原地闭上眼睛,缓了会儿之后方睁开眼,朝院中走来。 见状,雪竹与闵兰忙围上来。 “太医说了,贵人最多只能在院子里活动活动,切不可吹了寒风。”雪竹急着叮嘱道。 “知道了。”阮箬昭笑着应下,依雪竹的话,在花坛旁驻足。 姜离与月娥连忙垂下头去。 阮箬昭见花坛旁站着两个缩成鹌鹑似的小宫女,挥了挥手,柔声道:“月娥,妮子,过来。” 跟唤小孩似的。 姜离心中一暖,应了声,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她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思及阮贵人自小产后吃了不少调理身体的药物,姜离面露担忧,偷偷看向对方。 不承想,阮贵人也正笑盈盈地盯着她打量。 一时间,两人的目光撞到一处,姜离自觉不合规矩,连忙低下头去。 阮箬昭“噗嗤”一笑:“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这么害怕做什么?” 姜离垂着脑袋为自己小声辩驳:“不可怕,是奴婢胆子小。” 说罢,姜离自觉说了句废话,面露窘迫,索性闭上嘴不肯再说。 这反应不知戳中了贵人哪处笑穴,竟惹得她“咯咯”笑出声来。 姜离愕然地抬头看着阮贵人。 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子,病气未褪的苍白脸上此刻染上淡淡红晕,眼梢皆是笑意。 被拢在阳光里,罩在狐裘下,只露出巴掌大的瓜子脸,仍美得晃眼。 这样的女子,此刻不像主子,反而像个邻家姐姐。 一主四仆站在院中,围着花坛赏景,白日里照顾惯花草的姜离不觉有他,阮箬昭却跟得了新奇的宝贝似的,左瞧瞧,右看看。 院子里说笑声一片,十分热闹。 冷不丁地,阮贵人忽然咳嗽了一声。众人连忙收了笑声,雪竹紧张地扶着阮贵人:“贵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去请太医。” 阮箬昭不甚在意地摆摆手:“不必了,方才或许是吃进了些许冷气,缓一会儿就好了。” 看着旁人紧张的模样,阮贵人也不好继续闲逛,恋恋不舍地抬头看了眼四方狭窄的天空,怏怏而归。 - 见贵人精神渐好,姜离与月娥打心眼里高兴,二人继续忙活着,前院忽然传来几声短促的笑声。 二人对视一眼,正奇怪着,前院的动静消停下来,一队太监领着宫女迈进偏院。 来者面生,身上穿的都是些光亮的宫装,为首的太监手持拂尘,气定神闲地走到跟前,一看就知不是一般内侍。 姜离没见过此等阵仗,怔了须臾,连忙将剪子放置一旁,迎了上去。 内侍在院中站定,身后的宫人规矩地站成一排,等候吩咐。 那太监笑着开口,说话却夹枪带棒:”哟,贵人这是还未起啊?” 姜离虽然迟钝,但不傻,面前的这只笑面虎虽然佝着腰,态度却十分轻蔑。 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 月娥在旁应道:“贵人小产后身体抱恙,方才只出门片刻,吃了些冷风,此刻回房歇下了。” 说罢,她抬眼看向来人:“不知公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可需我去请来贵人?” 那太监连忙摆了摆手,似乎月娥说了什么折煞他的话:“别,可万万不能惊扰了贵人,奴婢今日不过是替皇后娘娘为各宫小主送礼来了。” 闻言,姜离与月娥心底俱是一惊。 面前站着的竟是皇后身边的太监——徐凤阳。 在奴才堆中,亦有高低之分,能混成皇后娘娘心腹太监的,可不容小觑。 两个生瓜蛋子宫女膝盖齐齐一软,给徐凤阳行了一礼。 “徐公公安。” 月娥面上堆起笑容:“奴婢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徐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公公在此处稍稍等候,奴婢这就去请贵人过来。” 徐凤阳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算作默许。 看着两个不成器的小宫女仓皇跑去的模样,这位大太监懒洋洋地眯起了眼睛。 不过片刻,大门打开,阮贵人弱柳扶风地迎上前来。 又是一番虚与委蛇,接了盖上红绸的礼,笑着连说了好几声谢,几人这才将徐凤阳一行宫人送走。 天朗气清,姜离的心里却无端发堵。 若不是主子授意,奴才怎会如此趾高气扬? 13、再相逢 这段小插曲过后,阮贵人揉着太阳穴回了屋子,直到午膳时分也未露面,房门紧闭,只叫宫女将饭菜送进屋里。 长春宫重新恢复成往日冷清的模样。 做完了院中的活计,姜离回到耳房中,重拾女红,想为自己缝一对厚厚的袜子。 针脚粗糙地落在棉布上,大有翻车之势。 兀自挣扎了一会儿,姜离长叹一口气,抱着一筐针线,出门去找人求教。 在一处回廊下,姜离见着了独自一人抹眼泪的雪竹。 见有人过来,雪竹连忙站起身要躲开,姜离向前走了几步,拉住她道:“雪竹姐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 雪竹扭过头,用一双红透了的眼睛盯着姜离,委屈道:“不是有人欺负我,他们……他们是在欺负小主。” 姜离的登时觉得头大:“欺负谁?” 月娥把方才发生的事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是有两个小太监偷懒不干活,躲在廊庑中嗑瓜子闲聊,碰巧让雪竹抓了个正着,小太监不服管教,几人便吵了起来,雪竹这才被气哭。 “这帮狗奴才,私底下竟敢非议小主,说小主失了宠,再也起不来势了……” 闻言,姜离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这才来长春宫几天,他们的野心竟飞了不成?确实该骂,雪竹姐你还是骂得轻了,下次遇见这种事记得叫上我,我陪你一起骂!” 又哄了一会儿,月娥这才止了哭意,眉头拧紧:“此事不能叫贵人知晓,你今日权当没有听见我的话,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姜离连连点头。 迟钝如她,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贵人小产后虽说需要静养,可也不至于门庭冷落,连个前来探望的人都没有。 恐怕在其他妃嫔眼中,阮贵人也是失了势,再也起不来了罢。 - 用过晚膳,姜离沿着宫道缓缓前行。 心里有事,走起路来便格外慢,拖着步子挪腾到长春宫偏门外,姜离微微抬眼,便见一道朦胧的亮光。 姜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睛逐渐睁大。 天色微暗,陆生静静地站在朱红色的宫墙旁,侧对着她的方向,眼睫下垂,盯着不远处的地面出神。 他今日穿了身鸦青色贴里(1),腰间系宽带,瘦削的身形在略微宽大的袍子里显出骨感,看起来也更加挺拔了。 就像一根瘦长而坚韧的竹,姜离无端地想。 俄尔,她拔脚向前。 绣鞋摩挲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听见动静,陆生转过身,看向来人。 只见一丈外,小宫女目不斜视地直奔他而来,袄子下的带褶裙摆被风掀起,如一朵水中摇曳的莲。 本就是来看她的,此刻人叫陆生等来了,他却无端紧张起来,隐于宽大袖口中的手缓缓收紧。 小宫女在他身前站定,呼吸间带着奔跑后的急促。 姜离吸了吸鼻子,眉眼一弯,惊喜道:“陆生!” 薄薄的白汽随着她的嘴唇张合喷洒而出,溢散在空气之中,似乎拉近了他们二人间的距离。 陆生微微颔首,应道:“姜姑娘。” 见他全须全尾地站在自己跟前,主角光环依然在,姜离心中的大石顿时落了地:“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等陆生反应,姜离忽然“咦”了一声。 她的目光落在内侍裸|露在衣领之上的脖颈处。 冬日衣服厚重,挡得严实,尽管如此,一道结痂的青紫伤痕突兀地横亘在苍白的皮肤上,十分刺眼。 果真如月娥所说那般,进了厂狱的奴才,定是要脱层皮的,尽管陆生有主角光环加身,却也摆脱不了受刑的命运,也不知他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此想着,姜离的眉头缓缓皱起。 察觉到对方灼热的视线,陆生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清了清嗓子道:“我今日来是想同你道一声谢。” 许是怕自己的态度不够真挚,陆生抬眼看向姜离,严肃道:“那日多宝阁失火,多谢姜姑娘出手搭救,姜姑娘的恩情陆生无以为报,只能……” “等一下。”姜离竖起右掌,打断陆生的发言。 见状,陆生收了声,不解地看着姜离。 姜离面色复杂,嘴唇微抿,似乎在经历一场头脑风暴。 只能是什么只能?陆生难不成无以为报,要放下身段,对她以身相许了? 不不不,人家是个正经人,应当不会这般想不开才是。 姜离这才定下心神,示意对方继续。 无法,陆生只好继续道:“日后姜姑娘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尽可以吩咐,陆生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姜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你要说的竟是这个,我当是多大的事情,好说,好说。” 闻言,陆生眉尾微扬,新奇道:“姜姑娘以为我是何意?” 他本就生得好看,冷着一张脸就足够赏心悦目,此时叫她引得诧异,整个人登时多了些鲜活与灵动,难得流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少年气。 姜离呼吸一窒,险些溺死在陆生上翘的眼梢中。 多亏了夜色掩护,她才没有失态。 “我的意思是。”姜离艰难地移开视线,搜刮着脑袋里寥寥可数的词汇,半晌后,嗫嚅道:“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一顿好的……” 很荒唐的解释,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十分合理。 陆生的脸上出现一瞬间的空白,随后眉眼微展,了然地点点头:“那是自然,待陆某不当值,姜姑娘若是得空,可以……可以找个地方聚上一聚。” 真是为难他了,短短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 姜离忍不住“噗嗤”一笑,连连应“好”。 一番寒暄过后,思及多宝阁走水一事,姜离忍不住多问了一嘴。 陆生垂下眼睫,语气淡淡:“冯掌印只放了我。” 姜离从中嗅出了一丝猫腻,却也并不愿打破砂锅问到底,只笑着将此事揭过:“人没事便好。” 顿了顿,她煞有其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陆生,你未来的前途定不可限量。” 陆生诧异地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只见她双眼明澈,好似盛满了两汪清泉。 他还未入宫前,曾无数次在旁人嘴里听见过类似的话,那些世家子弟,哪个不是看在他宗族的面子上,对他不吝褒奖之词? 从前他不曾在意,只当别人攀附巴结,那些话落在耳里也显得俗不可耐。 可现在这句话自姜离口中说出,语气分明十分真诚,却如同一柄利刃,狠狠地划开他的遮羞布。 他已成了一介内侍,何谈前途?前途在哪? 见他神情恍惚,姜离忍不住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陆生神色微变,这才回过神来,冲姜离轻声道了句谢。 天色渐暗,宫道上多了几道隐隐绰绰的影子,见状,陆生不敢继续耽搁,冲姜离道了别:“外头风大,快些进去吧。” 姜离点点头:“你也是。” 目送她进了门,听着铺首(2)轻磕木门发出的清脆响声,陆生这才转过身,在宫道上踽踽独行。 走出几步,他忍不住抬头看天。 两侧的宫墙很高,将墨蓝的天割成窄窄一条,一阵风刮过,云层后露出三两颗星子。 冯娄在厂狱中的叮嘱与姜离方才的祝愿相互交织,在脑中一遍遍回响。 俄顷,他的心口好似裂开一道缝隙,有什么情绪无法抑制地冲泄而出。 14、小鸡啄米(捉虫) 如姜离所见,陆生安然无恙地被放了出来,多宝阁走水一案似乎就被这么草草揭过。 然而第二日,冯娄便给她当头一棒。 是日,寒风萧瑟,乌云蔽日,多宝阁前的空地上人头攒动,却无人敢发出一丁半点的动静,唯有被围在中央的那人,如同一条丧家之犬,发出小声的呜咽。 姜离挤进人群,勉强看清那人的模样。 大冬天的,这人被脱得只剩一件小衣,上身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上面青红交错,皮肉翻开,露出里头狰狞的肌肉纹理,全身上下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姜离从未见过此种触目惊心的情景,心下一悚,正欲往后撤,人群中央忽然响起冯娄的呵斥声:“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在宫里纵火是什么下场!” 身体一僵,再想后退已来不及了,姜离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耳边唯有飒飒风声,以及几欲跳出耳膜的心跳声。 冯娄抬头看了眼天色,随即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道:“行刑罢。” 一语毕,在旁的厂卫得令,提着一根约莫成年男子小臂粗的长棍走上前去。 他身量极高,长得壮实,虽面白无胡须,但方脸圆目,生着一张凶相,看起来十分慑人,肩膀虬结的肌肉将贴里撑得紧绷绷的,好似下一秒就要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来。 这样的掌刑人,如何叫人不心生畏惧? 许是太冷,姜离打了个哆嗦,一颗心揪了起来。 掌刑太监在人群中央站定,缓缓转动手腕,待活动开来,便将长棍高高举起! “砰——” 棍棒结实地落在那人的腰脊之上,棍与肉相贴,发出沉闷且骇人的声响,底下那人许是嗓子哑透了,如此重击下只发出微弱的哼声,小腿却发了狂似地乱蹬起来。 宛若一只在将死之际奋力挣扎的兔子。 姜离猛然攥紧袖口,目光慌乱地投向别处。 慌张、恐惧,将这片天地笼罩其中。 此刻的多宝阁门前不是宫人安身立命的场所,而是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距离姜离不远处,胡炳坤整个人犹如打了霜的茄子,软趴趴地跪在冯娄身旁。 他被逼着亲眼观刑,眼睁睁地看着干儿子的性命一点点流逝,却毫无办法,只能绝望地两股战战,浑身哆嗦。 胡炳坤不明白,陆生为何安然无恙地躲过那场大火,更不明白如今在这里受刑的为何是他的干儿子。 陆生呢?陆生呢! 胡炳坤无力地张了张嘴,吐出一节气音后,艰难地发出一声类似兽类的啼哭:“儿啊——你就安心地上路罢!” 说到最后,两眼一闭,滚下两道浊泪。 这幅凄厉模样,真如丧子的父亲,看得围观众人心生怜悯,纷纷垂下头去。 覃勇得倒真依干爹所愿那般,双脚绷直,不再动弹了。 “怕了么?” 冯娄掀开眼皮扫了眼众人,语气淡淡:“怕了才对,怕了才知官家的东西不可觊觎。” 闻言,观刑的宫女和太监将头垂得更低,不忍再看。 上头杀鸡给猴看,为的就是宫人能安分守己,今日他们是看戏的,明日、后日,趴在前头石板路上的又会不会是他们呢? 姜离盯着沾上灰尘的鞋尖,再次体会了何为人命如草芥。 至此,多宝阁走水案以乱棍处死覃勇德收尾,而官家念在皇后的面子上,不再深究。 - 千秋宴如期而至,是日,紫禁城上空铅云低垂,隐有压城之势。 按照往年的习俗,帝后二人沐浴更衣后,在交泰殿正殿祈福祭天,朝中大臣在旁观礼。 礼毕,千秋宴拉开序幕。 宴席分为午膳和晚膳两场,由尚膳司统一筹备,山珍海味,金馔玉饕,可谓是应有尽有。 帝后二人端坐在首位,其他妃嫔按照位分依次落座。 姜离沾了长春宫的光,能在阮贵人近前伺候,见了不少热闹。 皇帝后宫佳丽三千,数量上虽远远对不上,质量却高得令人咋舌,正所谓环肥燕瘦,平分秋色。 姜离暗自惊叹,忍不住偷偷瞥向坐在上位的皇帝老儿,唏嘘不已。 庆文帝如今四十余五,依然精神奕奕,然而颜值在她眼中实在算不上上乘。 皇帝嘛,能力够就行了。 姜离垂下头,颇为意兴阑珊。作为一只颜狗,她还是不忍直视美女配野兽的画面。 思及此,她默默地瞅了眼自家的阮贵人。 刚出了小月子,阮箬昭正是虚弱的时候,额上还带了块防风的抹额,衬得那张秀丽窄小的脸愈发楚楚可怜。 尽管如此,在一众盛装出席的妃嫔间已足够惹眼。 这么个容貌与脾性俱佳的妙龄女子,却要配四五十岁的老头,还要被动触发宫斗剧情,未免太憋屈了些。 姜离收回目光,眼观鼻子鼻观心。 在这皇城之中,有几个人能随心?她还不是一样,只能谨小慎微,于夹缝中苦苦求生。 庆文帝端起酒盏,向众人示意:“今日乃家宴,诸位不必拘束。” 又说了些场面话,各宫妃嫔举酒陪笑,场面倒是十分热闹。 姜离看了半晌,联想到逢年过节走亲戚的场面,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天气愈发寒冷,在外头遭了风,此时站在烧着地龙的殿中,周遭暖意融融,香气浮动,耳畔人声低沉,如同天然的催眠曲,渐渐地,姜离竟被催生出了睡意。 昨日她受了惊吓,夜里噩梦连连,今日眼下乌沉,倦意十足。 见贵人一时半会用不着她,姜离便悄悄退至宴席后方的屏风处,借着前头的宫人打掩护,垂着头,见缝插针地打起了盹儿。 眯了片刻,不知皇帝老儿说了些什么,引得众人阵阵欢笑。 姜离悚然一惊,掀开眼皮飞快地扫视左右,发现无人察觉自己偷懒,一颗心又放了回去。 她个头矮,躲在人群后面安全得很。如此安慰自己,姜离的脑袋愈发沉了。 - 陆生规矩地站在队伍末端,斜前方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只需略微抬眼,便可看见那宫女的侧脸。 那人垂着脑袋,圆滚的后脑勺上挽着双髻,用两根红丝绦系着。 很是鲜亮的打扮。 若是忽略她如同小鸡啄米般点着头的举动的话。 陆生眉头微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见那两根垂下的丝绦随着小宫女的举动来回摆动,滑过耳廓,轻轻拂上她白皙的脖颈,如同挠痒痒般,反复搔得她不得安宁。 陆生的目光停留在红白交错的那处,隐于袖口的手指微屈,拇指无意识地在食指关节处摩挲了一圈。 心里有些发痒,想要拈走扰人的丝绦。 而那对丝绦仍继续摆动,不依不饶地滑上小宫女的脖颈,纠缠不清。 如此反复,那人终于不耐烦地伸出手,将两条软绳胡乱拨在脑后。 然后继续、沉浸地打着瞌睡。 陆生微微失神,随即反应迅速地垂下头去,一如先前那般,规矩地立在远处,目不斜视。 只是于无人窥见处,他的唇角忍不住轻轻上扬。 15、格外开恩 丝竹声忽起,一队舞姬鱼贯而入,在殿中站定,随着奏乐翩翩起舞,姜离于夹缝中抬起头,看了会儿热闹。 席间阮贵人以身体不适为由,中途离席,回宫休息。 待天黑后,太后命人来请。 “贵人,听说晚上在万春亭可有烟火看呢,我们就去走一遭,看看热闹,再回来也不迟。”来传话的太监堆出满脸的笑意,叫人不好拒绝。 阮箬昭只能硬着头皮应承。 她于小产前便得天子恩宠,如今若在皇后千秋宴上不出面怕会拂了太后与皇后的面子,落在旁人眼中,未免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了。 因此,虽已疲乏,阮箬昭还是在雪竹与闵兰的搀扶下奔赴夜宴。 赶至宴会大厅,先向太后与帝后一一行礼,说些吉祥祝词,来回客套了几句,阮贵人便在下位落座。 尚膳监的宫人提着食盒鱼贯而入。 庆文帝的目光落在阮箬昭身上,少顷,吩咐道:“阮贵人才出小月子不久,饮食上要更注意些,酒水便不必上了。” 闻言,负责给阮贵人上膳食的宫人应了声,动作迅速地撤了贵人桌上的酒壶和鲜冷果子。 阮箬昭起身,冲皇帝回以盈盈一笑:“妾身多谢皇上体恤。” 姜离在旁见庆文帝眉目含情的模样,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脊梁也挺直了许多。 看吧,皇帝和贵人还是恩爱的。 这一小插曲落在旁人眼中,那些平日里对长春宫落井下石的宫人此刻懊悔不已。 也不知这位贵人是不是个记仇的主,万一日后势头再起,怕是会对他们这些个奴才怀恨在心。 如此想着,几位宫人各怀鬼胎,十分煎熬。 宴席到了后半场。 皇后娘娘喜爱戏曲,皇帝便请来京中最有名的班子进宫献艺,此刻人已在万春亭的戏台上候着了。 大太监冯娄高喊了声“移驾——”,众人得令,待帝后二人穿上暖和的大氅、戴上护袖,一切穿戴齐全后,方起身移步殿外。 看戏的地方选在万春亭一处水榭之上,夜里点上灯,灯光与湖光相互照应,煞是绚烂多彩,引得众人无不惊叹。 在这关头,雪竹唤来姜离,命她去灌一副汤婆子送过来。 因阮贵人体弱,水榭之上寒气又重,一副汤婆子怕是不顶用。 姜离点了点头,心下了然,转身扎进了夜色之中。 今夜主子们都围聚在水榭之上,等着戏曲结束看烟花,奴才们便有了偷懒的去处,躲在廊庑中吃着干果,喝着热茶,热水自然不断,讨来一副汤婆子并不算难。 寻到一处附近的廊庑中,冲烧热水的太监说了几句好话,姜离顺利地讨来一副铜制脚婆。 小心地灌上热水,又在外面套上绒布袋,姜离这才拿起汤婆子往怀里一揣,冲太监道了声谢,便往水榭方向匆匆赶去。 思及人都看热闹去了,宫道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都没有,姜离索性撒开腿跑了起来。 谁承想,黑漆漆的回廊下,竟横生出几道人影。 姜离的脑子“嗡”了一声,硬生生刹住脚步,却还是将那人撞得惊呼连连。 怀中的汤婆子摔了出来,“骨碌碌”滚到那人裙边,热水流出,沾湿了那人的鞋尖。 完了。 姜离面色惨白,忽觉地上滚动的不是汤婆子,而是她的项上人头。 皇宫内禁止奔走呼号,她只是一时心存侥幸,想着贵人体弱,等着她送来取暖的物件呢。 谁承想…… 真是见鬼了。 脑子里飞快闪过近日来见过的许多血腥画面,姜离再也绷不住了,膝盖一软,便冲那人跪了下去。 “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奴才无意冲撞主子,主子金尊玉体,竟遭受如此冲击,奴才自知罪孽深重,还求主子饶奴才一命!” 她滑跪得快,对面也很快给出了反应。 一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小宫女冲了出来,掐着腰,皱着一张脸,指着她斥道:“你是哪个宫的贱蹄子?怎么走路不长眼睛?若是把答应的身子碰坏了,你万死莫辞!” 闻言,姜离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她收着劲呢,对方若不是玻璃做的,应当是碰不坏的。 那宫女不知道姜离心中的弯弯绕绕,只见这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给答应磕头道歉,想来是真的怕极了,于是她也不好继续刁难,只能看向自家主子,等候发落。 沈岚扶腰站直了身,目光扫过面前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正要发作,忽然瞥见对方身上穿的湖绿色袄子,心思一动。 “你是阮贵人身边的奴才?” 姜离愣了一瞬,随即抬起头,颤声应道:“回沈答应,奴才的确是阮贵人宫里的宫女。” 沈岚若有所思道:“原是如此,你本不该轮到我来管教,可你今日行事鲁莽,冲撞了我,那我便不得不替你的主子管教一番了。” 姜离仰着脑袋,默默地吞咽口水。 该来的还是来了。 也不知这位沈答应的手段如何,是对她大惩,还是小戒呢? 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终于等来女人幽幽的声音。 “行了,今日是皇后的千秋日,不宜见血,你便寻处风口跪一夜罢。” - 姜离知道,这在各类惩罚中算是“格外开恩”的了,不伤及性命,便是好的。 因此,虽百般不愿,姜离还是连连跪谢。 沈岚领着宫女回宫更衣,特意留下随行的小太监监督姜离。 下跪,是作为奴才的“基本功”,而姜离没有接受过培训,自然不得要领,而现如今伺候的阮贵人又是个十足的好性子,鲜少对她们动怒,因此下跪的机会少得可怜,自然也没人教她如何跪才能少受罪。 跪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姜离叫苦不迭,这才跪了一会儿,膝盖就疼痛难忍。 早知如此,她便未雨绸缪,学着月娥缝制一对厚厚的护膝,以防今日的局面。 姜离忍不住偷偷挪动着小腿,以此来缓解膝盖的不适。 余光忽然瞥见那小太监向自己走了几步,似乎要冲她发脾气,姜离立刻停止晃动,垂着脑袋装死。 跪吧,跪过这一夜就好了。 只是回头还要向阮贵人解释今夜的事情,对方虽然是个绵软温和的性子,可面子功夫总要做,到时候少不了又是一番惩戒。 正苦恼着,耳边忽然响起小太监的惊呼声。 姜离心中纳闷,余光瞥见一道极亮的火光,直将半边天照亮。 “砰砰砰——” 烟火升至高空,随即炸开,绽出绚烂的火花。 姜离双手抚膝,保持着下跪的姿势,仰头看天,呆楞在远处。 漫天烟花,如星雨坠落,璀璨至极。 她跪的这一处地理位置不佳,距离水榭还要走上一盏茶的功夫,烟花也只能看到一半。 不过这也足够了。 烟花燃尽,姜离忽觉喉咙发痒,狠狠地咳嗽几声。 看得入神了,不小心吃了许多冷风。 想着宴席应当到了收尾的时间,姜离心绪不宁,愈发焦躁起来。 也不知阮贵人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踪影? 转念一想,自己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小宫女,怎么能指望贵人牵挂自己呢? 姜离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远远地,便见宫道上人影憧憧,想来应是宴席结束,曲终离散,主子们各自回去了。 姜离垂丧着头,无望地盯着膝前的一亩三分地。 北风小声地呜咽着,催着行人快些归,无人在意路边跪着的小宫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膝盖早已发麻,似乎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姜离再难忍受,索性歪倒至一旁,换来自己的片刻解脱。 待那监工太监的眼刀子甩过来,她便飞快地挪回原位。 如此反复,生动诠释了何为能屈能伸,倒也将那太监憋得说不出凶狠的话来。 - 夜里太冷了。 姜离将手缩进袖口,试图抵挡一些寒风,可世上哪有风吹不透的棉衣?她的努力不过是蚍蜉撼树。 姜离的齿关颤动起来,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身后的小太监终究是个肉体凡胎,受不住风刀子,许是怕把自己的身体折进去,竟悄悄溜了。 见状,姜离松了松腿弯,歪倒在一旁,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 在原地等了会儿,确定那小太监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姜离试图站起身,寻处避风的去处。 可当她颤颤巍巍地支起上半身,便觉大事不妙。 跪了太久,双膝连带着小腿一并麻了,此时若强行站起来,怕是能摔得狗吃屎。 万恶的封建社会! 姜离在心中对这个封建王朝狠狠唾弃了一口。 龇牙咧嘴地捶着没有知觉的小腿,姜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边在不安分地动作,回廊后一道黑影往她的方向走来。 看清了对方的穿着,姜离心底一凉,重新跪了回去。 那个监工死太监又回来了! 姜离心中忿忿,待那太监靠近,鼻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哼声,以此来表达不满。 还真是主子跟前的一条好狗。 那脚步声放缓,似乎在她身后停了下来。 良久,一道温和的声音自姜离头顶响起。 “起来,别跪了。” 16、红了耳朵 姜离愣怔片刻后,触电般地转过头,看着黑夜中那张熟悉的脸,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回廊下只挂了寥寥几盏宫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摆,灯影摇晃间,将陆生的一张脸照得影影绰绰。 他站在明暗交界处,静静地回望着她。 自姜离的角度望去,内侍的下颚线条分明,在光照下似乎泛着一层柔软的绒边。 “陆生?”姜离喃喃道,不可置信地抬手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不是被冻出了幻觉后,心中顿时生出了一股恼人的荒唐之感。 这是换了个人来监视她么? 紫禁城如此之大,竟叫她碰上了熟人,还真是巧得很。 如此想着,姜离苦笑道:“你怎么来这儿了?” 难不成见跪在这处的是他的救命恩人,打算来还她的恩情,替她开后门不成? 陆生没有正面回答姜离的问题,只望着她自顾自说道:“盯你下跪的内侍从前与我同屋,我方才见他去廊庑睡下了,短时间内应当不会起身。” 闻言,姜离恍然大悟,原来陆生这是给她通风报信来了。 “那人睡下了?”姜离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管他什么沈答应李答应,大明朝又没有监控摄像头,她溜了便溜了,那太监总不能第二天找上门来与她对证吧? 心存侥幸,姜离冲陆生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陆生,劳驾你搭把手。” 方才就见她行动不便,想来是天寒地冻把自己的腿跪伤了,陆生心中了然,向前走了几步,朝姜离递出手去。 他握手成拳,手心向下,半个拳头都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俨然一副搀扶主子的姿态。 姜离歪了歪脑袋,不解于对方这不大方便的姿态,倒也没有提出异议,伸长了手便去捉陆生的手腕。 在寒风中跪了许久,四肢早已失去温度,手指尖变得冰冷一片,此刻触摸到陆生温热的手腕,姜离的内心生出一股负罪感。 被她这么冷的手摸着,定不好受。 陆生似乎没能料到姜离的举动,面上空白了一瞬,右手僵在原处,由着姜离借着自己的力道从地上爬起来。 没承想,姜离高估了自己。 不仅是小腿,就连脚踝处都因长期血液不循环而变得麻木无力,左脚刚站稳,右脚便整个软下去,以致于她半边身体踏空,险些冲陆生跪下。 与此同时,陆生一改被动,反应迅速地反手托住姜离的臂弯,略一用力,将她安然无恙地扶坐回了地上。 于是忙活了一通,姜离还是没能从地面爬起来。 姜离苦着一张脸,讪讪笑道:“坏了,我现在走不了路了。” 陆生的目光扫过姜离的膝盖,停留片刻后,抬脚绕过姜离,背朝她蹲了下来, 姜离怔怔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不解道:“你这是做什么?” 陆生头也不回,声音也没有什么起伏:“上来,我背你回去。” 姜离豁然张大了嘴巴:“啊?” 这不大好吧? 姜离倒是没想过那些弯弯绕绕,也没有女孩子家不能言说的窘迫。 只是,她看着面前这副单薄的身躯,生怕自己会把陆生的小身板压垮了,到时候两个人滚到地上,摔作一团,再落个鼻青脸肿的下场,得多尴尬啊? 毕竟她在长春宫的这些时日,可没亏待过自己的肚子…… 而陆生与她不同,他吃不饱,穿不暖,前些日子还受了鞭笞,整个人跟被受过摧残的幼竹似的,风一吹便要倒了,哪里能承受得住她的重量? 姜离抿着唇,在脑海中天人交战。 见身后之人迟迟没有回应,陆生索性转过身来,半蹲着身体,目光与姜离齐平。 他的目光冷静,说出的话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夜里更深露重,冻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你若不想露宿街头,便快些上来。”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陆生眉头微皱,移开视线,露出几分窘迫来。 他想,他的这番言辞,似乎带有教唆的意味。 所幸的是,这一回姜离没有再推让。 为了迁就行动不便的她,陆生将脊背弯得很低,看上去就像一根遭风雪催折弯的嫩竹。 姜离艰难地支起上半身,环住内侍的脖子,将身体的重量尽数交给这面单薄的脊背。 他真的很瘦,姜离心虚地想。 虽然冬天大家都穿得厚重,可近距离接触之下,还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出对方骨骼的形状。 有些许硌人,却很温暖。 感受到身后那人贴了上来,陆生双手握拳,向后拢住少女垂下的腿,稳住后站起身来,接着抬脚向前迈去。 紫禁城里的风刮在脸上,无情得好似要将人的脸生生揭来一层皮。 两人紧紧相依,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微弱的热意,来抵挡这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严寒。 陆生走得很稳,几乎是一步一个脚印,起初姜离还收着劲,生怕把他累着,见他如此稳重,便放下心来,乖巧地伏在陆生的背上,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两人一路无言。 姜离将下巴轻轻搁在陆生的颈窝处,目光飘忽不定地往别处扫去。 离得近了,鼻子也变得不安分起来,隐于冬夜寒风中、源自陆生身上的淡淡墨香攫住了姜离的心神。 分明是个小太监,整日里做着粗笨的活计,也不知在哪儿沾染的气味,满是干涸后的墨香,夹杂着干枯松柏的淡淡青涩。 和陆生表面的冷情冷性不同,这味道令姜离想起了午后被阳光炙烤过的书房。 暖烘烘的。 姜离鼻头翳动,默默地吞咽口水,环在内侍脖颈处的手不自在地蜷起。 她想过被人背着会难免亲密,可眼前的状况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还是靠得太近了。 微微弯下的脊背、环住她小腿的手臂,都与她紧紧相依。 热意顺着身下之人传来,将她的脸烘出了几分血色。 偏偏是她有求于人,万万没有中途退却的道理。 难言的尴尬在这沉默中缓缓酝酿,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今日的路似乎格外难走,也不知陆生会不会嫌弃她重。 即使有,他这么个寡言少语的人,怕也只会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也说不出一句别人的不是。 正胡思乱想着,身下那人脚步一滞,随即停了下来。 姜离悚然一惊,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了。 陆生停下来做什么?她只不过是内心活动丰富了些,难不成叫他听见了? 一番天人交战后,姜离垂下头,迟疑道:“怎么了?” 恰逢此时,陆生抬起头,巾帽边缘堪堪擦过她的脸颊。 一片洁白的雪花打着旋悠悠落下,准确地停留在他的眼睫之上,带来丝丝缕缕、存在感微弱的凉意,并未停留多久,这片雪花转瞬化作一滴水,洇湿眼尾。 姜离也跟着仰起头来。 只见红墙碧瓦的紫禁城上空,漆黑的夜空中,雪粒似柳絮般缓缓下落。 “下雪了。”陆生开口,呼出一道白汽,弥散在天地之间。 - 天破了道口子似的,雪粒簌簌落下,打在琉璃瓦上,发出阵阵轻响。 姜离抻着脖子,看着雪景出神。 绥平二十年冬,她见证了来自明皇宫的初雪。 这几日的疲乏一扫而空,姜离松下紧绷的神经,整个人软绵绵地依靠着身前的人,轻声道:“真好看。” 比那漫天的烟花还令人赏心悦目。 “嗯。”陆生淡淡应了声,收回视线,将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调整好姿势后继续向前走。 大雪迷人眼,兜头撒下,冻得人皮子发凉,很快天地间便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 陆生本就苍白的皮肤几乎融于雪夜,远远看去,跟个小瓷人似的。 唯有左耳耳廓透着血色,透出不为人知的窘迫。 一道温热的、匀长的呼吸,时不时拂过那处,像山雀的绒羽搔着痒,偏偏他又躲不得,只能努力忍耐着。 “快到了。”陆生侧过头提醒道。 闻言,肩上的脑袋陡然支棱起来,终于放过了他的耳朵。 寒风吹过,将那零星的热意也卷走了。 陆生胸口起伏,趁着对方分神之际,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17、锁在屋外 经过这一路的休憩,姜离的双腿回了暖,此刻恢复了九成的知觉,比起先前僵麻的状态要好多了。 在陆生的帮扶下,她双脚落地,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站定。 待陆生转过身面朝她时,姜离双膝微弯,冲对方行了一福,开口却令人想要发笑。 “这两日我吃得有些多,应当是沉的,这一路辛苦你了。” 陆生:“……” 原来她想的竟是这个。 不过是比他还小一岁的年纪,就算吃得再多,又能重到哪儿去? 陆生不动声色地低眉垂目,兀自压了会儿嘴角后,方回道:“还好,不辛苦。” 姜离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索性顺坡下驴,讪讪笑道:“还是得多谢你,今夜若不是你,我怕是要爬回长春宫了。” 抬头看了眼天色,姜离猛然惊醒,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懊恼道:“瞧我这脑子,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吧,晚了该找不到地方睡觉了。” 陆生了然道:“好,这就回。” 姜离笑着冲陆生摆了摆手:“天冷路滑,回去的路上小心些。” 陆生点了点头,同姜离告别,转身走进了雪夜中。 看着瘦长的人影沿着宫道渐行渐远,姜离立在原地,双手食指相扣,兀自钩缠了一会儿,直到见陆生自道路拐角处消失,这才松开手,转身推开长春宫的偏门。 院子里一片沉寂,偏殿房门紧闭,灯也熄了,想来阮贵人已经睡下。 姜离蹑手蹑脚地摸到一旁的耳房门前,正打算悄悄推开门,门忽然被人豁然从里打开。 门内与门外的人俱是一惊。 月娥披着袄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在看清了门外站着的是姜离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压低声音,仍压不住话里话外的担忧:“你今晚干嘛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月娥将姜离上下仔细打量一边,发觉对方站立时姿态怪异,心中有了推测。 顿了顿,她拉起姜离的手,把人往屋里带去。 “好月娥,你听我解释,诶哟……”姜离拖着疼痛的双腿,龇牙咧嘴地顺着月娥的力道往前走。 见她呼痛,月娥心中的猜测也有了证据,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姜离,细眉倒竖:“你受伤了?” 姜离脸上堆笑,点点头。 月娥穷追不舍:“是被人罚跪了?还是叫人打了?” 叫人说中心事,姜离倏地收了笑意,嘴巴扁了扁:“我冲撞了沈答应,被她罚跪了。” 原是如此。 月娥松了一口气:“到底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罚便罚了,下次不犯便是了,人回来了就好。” “咳——” 床上有人咳了一声。 姜离顺着声音往里看去 ——除去月娥和姜离,屋里还有一人。 此时,雪竹挽着辫子、披起袄子坐了起来,从方才姜离进门开始,她便把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宫女被罚很是寻常,受苦的总归是她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奴才,最后打碎了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 早些年雪竹在那些不好相与的小主手里受过几回罪,这才练就了如今圆滑的本事。 见姜离白着小脸瘸着腿的可怜样,她不禁起了同情之心。 “姜妮子,你别怕,跪便跪了,往后你若是遇见那罚你的人,记得躲远些,不然就将头垂得低些,别叫人认出你来。” 虽是安慰,可落进耳中,总觉得不太对味,姜离愣怔片刻,点头笑着应道:“我记下了,谢谢雪竹姐指点。” 屋里烧着炉子,比屋外暖和多了。 三人凑在床头话了会儿家常,姜离伸展小腿,拿手搓着膝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杏眼圆睁,欣喜道:“你们都在屋里,可不知道外面下雪了吧?” 闻言,两个半大的姑娘同时愣在原地,随后挣扎着从床上滚下,作势便要往门外冲。 “真的下雪了?” “我好久没见着雪了,姜妮子你可千万别诓我。” 门帘被月娥掀开,木门大敞,露出外面的雪景来。 大雪下了多时,庭院里的枯枝、满地的青砖之上,已堆出约莫一寸厚的雪来。 远远看去,就像是自天穹罩下的白色羽绒。 原本漆黑的夜色中,雪光与宫墙相互照映,整座院子亮堂了许多。 “还真下雪了。”月娥披着袄子,无视灌进领口的风雪,伸长了手往外盛接着鹅毛似的雪花。 一旁挤出一高一低两颗头来。 雪竹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道白汽:“好大的雪。” 漫天雪花安静地落下,层层堆积,织成了这座紫禁城中唯一的柔软。 - 与姜离这处温馨的气氛不同,陆生的处境要艰难得多。 回到值房时,门竟被人从里头锁上了。 迎着大雪,隔着门窗,粗重的呼吸声依旧清晰可闻。 锁门是人有意而为之,目的恐怕是为了针对他。 陆生自知他在太监堆里是个异类,不受人欢迎,可今日被拒之门外还是头一遭。 他在雪地里站得太久,关节已被冻麻了,行动间很是艰难,可纵使寒风刺骨,他也得替自己寻一处庇护。 沿着原路返回,陆生回到了姜离先前跪拜处旁的廊庑中。 掀开厚重的门帘往里走去,循着黑暗中那点微弱的火光,陆生在一只泥炉旁停了下来。 沈答应宫里的太监——刘河,正靠在矮凳旁,睡得酣甜。 陆生在他对面择一处空地坐下,打算在此度过这场雪夜。 夜里寒凉,雪粒子砸在屋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刘河似乎做了噩梦,腿猛然一蹬,随即惊醒过来。 陆生本就睡眠浅,听见动静也睁开双眼。 于是两人迎着微弱的火光静静地对视着。 一人惊魂未定,另一人则异常冷静。 刘河扶稳了巾帽,坐起身来,抻长了脖子打量着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人,半晌,发出了一声迷糊的声音:“你是陆生?” 陆生浑身疲乏,懒得和面前这人打交道,只懒懒地“嗯”了声,便侧过身,闭上了眼睛。 刘河自觉没趣,眨巴着眼睛盯着泥炉中的星星火光出神。 猛然间,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不顾在场的陆生,直将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作响。 “坏了,人还跪着呢。” 说罢,他便扶着腰站起来,作势便要往外面冲。 这时,陆生掀开眼皮,不紧不慢道:“外面下雪,人已经被接走了。” 他说得简短,却莫名让人心里踏实,刘河脑子虽钝,却还是从他的话里咂摸出别的意思来。 沈答应惩戒那小宫女本就是耍小性子,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糊弄过去了。 何况这天寒地冻的,若是真伤了一条人命,也不好向上头交代。 明日沈答应若是向他提起此事,编一套说辞糊弄过去便是。 如此想着,刘河收回脚步,来到炉子边坐下。 “欸……”刘河抬眼看向陆生,正欲追问几句,只见对方已经阖上了双眼,剩下的话便不好再说出口,只得将嘴闭上。 忽又想起对方平时就对他爱搭不理的,想来是个不近人情的冷酷性子。 罢了罢了,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这么想着,困意卷土重来,刘河缓缓闭上眼睛,靠着椅子打起了盹。 迷迷糊糊中,刘河困惑地想,陆生是如何知道他要问的是何人? 陆生这人……还真是怪。 18、刀子嘴豆腐心 五更天的梆子响过,姜离迷糊地睁开眼睛,抬起头往窗口望去,只见外面黑黢黢一片。 天亮得愈发晚了。 艰难地坐起身,膝盖连带着小腿立刻针扎似地疼了起来,姜离立刻垂下头去,将脸埋进被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月娥闻声而起,睡眼惺忪地看着姜离乌漆麻黑的后脑勺,整理了下思绪后,这才反应过来:“还疼是么?” 姜离止了哀嚎,抬起头看了眼月娥,眼角挂着两颗泪珠:“疼死了。” 何止是一般的疼,她觉得自己的髌骨都快裂开了。 “你等一会儿,我先给灯盏里加些灯油。”月娥粗粗抹了把脸,捡起床头的袄子披在肩头便下了床。 待添了灯油,又拿剪子剪短了灯芯,月娥这才爬上通铺,冲姜离道:“你把小衣褪下来让我瞧瞧。” 闻言,姜离面上一热,置于膝盖上的手指局促地扣着厚重的衣物,无法,只得在月娥的逼视下将裤子褪去大半。 月娥轻呼了一声:“还真伤得不轻,可怜见的。” 姜离低头看去,忍不住为自己掬了一把泪。 只见原本白生生的腿上此刻青一块紫一块,惨不忍睹。 “瘀伤得冷敷……”月娥伸出手指戳了戳姜离青肿的膝盖,不顾对方龇牙咧嘴的模样,目光已飘向了窗外。 “外头下了一夜的雪,正好可以给你敷膝盖。” 姜离忍不住嘴角抽搐:“大冬天的,冷敷啊?” 万一淤青不消退,再添新病,那该如何是好? 许是困意消退,月娥的脑子也逐渐清醒过来。 她晃了晃脑袋,扯过一边的棉被将姜离的双腿盖上,惆怅道:“暂时没法子了,你只能静养。” 姜离躲在被子里,费力地提上裤子,皱着一张脸道:“我总是这般,只会给你们添麻烦……” 先是高烧不退,又是肩膀被火燎伤,这回又跪伤了膝盖,连累月娥帮她分担了许多差事。 见她自怨自艾,月娥搡了把姜离的肩膀,浑然不在意:“朋友间说什么麻烦,你快些将伤养好才是正经。” 姜离闷闷应了声,看着麻黑的窗户,发愁道:“我昨夜偷偷跑回来,也不知今日那沈答应会不会找上门来。” “哈。”月娥险些被气笑,“她越过阮贵人教训你本就是她理亏,况且这里是长春宫,那沈答应就是坐轿子也得坐上一柱香的功夫才能到咱这,你怕什么?” 说的也是。 况且外头积雪深,行路困难,她又没杀了沈贵人全家,人家也犯不着冒着风险来捉她。 如此,姜离总算是想通了,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 - 雪下个不停,一团团,犹如扯絮般连绵不绝。 姜离告了假,独自一人窝在值房,缩在被子里捂着腿。 她的腿上放着一张黄麻纸,指尖夹着根木炭,垂着头苦思冥想。 思考良久,姜离抬起手腕,以炭当笔,在纸上涂抹纹样。 昨夜她便想着替自己缝制一对护膝,以此来应付以后的跪拜,今日正好得空,可以先绘出样式,再缝制也不迟。 只是…… 不知是纸张粗糙还是木炭不顺手的原因,画出来的图案看起来十分狰狞。 姜离苦恼地抓了把脑袋,木炭蹭过脑门,留下浓重的一笔。 闵兰掀开门帘,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一个披头散发,还花了脸的姑娘正在对着一张纸龇牙咧嘴。 闵兰:“……” 停在门口片刻,她抬起脚向姜离走去。 听见动静,姜离抬起头,困惑地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闵兰。 她讷讷道:“怎么了?” 闵兰不言,垂眼看着姜离手中的黄麻纸,眉头缓缓皱起。 见状,姜离呼吸一窒,接着忽然感到一阵冷风自头顶掀过,再低头,便发现自己腿上的黄麻纸不翼而飞。 “你要做护膝?”闵兰拿着那张图稿,声音清冷。 姜离如遭雷劈。 她竟看出来了!她竟然看懂了自己的画作? 愣了片刻,姜离才回过神来,结巴道:“是,是,天冷了,我嫌衣服灌风……” 闵兰将黄麻纸放回原处,目光落到姜离窘迫的脸上,眉头微扬:“是得做个厚实的。” 姜离倏地闭上了嘴。 昨夜闵兰睡在偏殿,不在值房,应当不知道她膝盖受了伤才对。 可看她一副揶揄的模样,分明是有意而为之。 思及此,姜离颓下肩膀,泄了气。 “对,是该缝个厚一些的。” 见她这般,闵兰的面上看不出神情,只转过身,“登登”几步走至矮柜旁,从里取来一对棉布缝制的护膝,再回到通铺旁,向姜离递去:“给,你就照着这个样式缝。” 姜离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两只护膝,愕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给我的么?” “嗯。”闵兰点了点头,思考了一会儿后眉头皱起,纠正道:“是让你照着样式缝,缝好了记得把护膝还给我。” 姜离愣了许久,接着咧嘴笑道:“谢谢。” 如雪竹所说那般,闵兰果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面上看着清冷,心肠还是热的。 - 这场雪起了头,竟连下三日,眼看着宫道上的积雪愈发地厚,去膳堂用饭便成了问题。 姜离休息了两日,下地行走已与常人无异,和长春宫一众宫人将门前的雪扫了,到了用饭的时辰,便随雪竹等人进了小厨房。 说是小厨房,不过是一座加了门帘的窄小廊庑,其间设有炉子,用来生火做饭。 见乌泱泱进来一群人,守在炉子旁的李嬷嬷笑道:“你们来得巧,今日有热锅子吃。” 铜锅中的热水滚开,“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在油灯下反射出金黄的色泽。 姜离端着空碗,拿着筷子,隔着氤氲的热气盯着铜锅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只见嬷嬷拿起碗碟,将里面的吃食一并倒进锅里,随后盖上锅盖,闷了一会儿后再打开,放入细盐和葱花,一锅喷香的杂烩便好了。 几个正值长身体年纪的小宫女很快便将一锅菜分食干净。 见状,嬷嬷从身后拿出一只竹编簸箕,用筷子将里头细长雪白的面条赶进锅里,俄尔幽幽叹气道:“总共就准备了这么多吃食,你们若是不够吃,我也没有别的了。” 这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仿佛围坐在她身边的不是内廷宫女,而是一群饿了三天的狼崽子。 姜离忍不住想要发笑。 她偏过头,便见月娥与雪竹等人纷纷提着筷子,盯着锅,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 姜离:“……” 不过是吃个饭,气氛怎么忽然紧张起来了? 19、红罗炭 用过晌食,姜离回了耳房,拾起缝制一半的护膝继续忙活起来。 她动作虽慢,却缝得认真,拿棉线将收口处缝了一层又一层。 忙活了半日,姜离扔下针线,看着堆叠在一处、蚕蛹似的棉线结,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成品虽不大美观,却胜在实用性强。 “翻过来就看不见针脚了。”她如此说服自己,动作迅速地将护膝翻折过来。 圆滚饱满的护膝躺在针线篓中,像两只棕色的熊掌,安静地嘲讽着姜离。 一人一物对峙片刻,前者眉头微展,满意地点点头。 总归是穿在里面,丑便丑些。 起身关紧门窗,姜离回到榫条凳前,褪下裤子,试戴起了护膝。 看着与自己膝盖极不贴合的尺寸,姜离只觉得脑仁子发懵。 坏了,缝大了。 - 翌日,雪终于停了。 天空中阴云低垂,寒风卷起屋檐上的碎雪,拂上行人的面庞,直将人冷得瑟缩成一团。 宫道虽每日都有人打扫,可抵不住接连几日的大雪,路上不可避免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旧冰未融,又添新雪,路上又湿又滑,行路十分艰难。 姜离与雪竹二人沿着宫道边缘小心翼翼地行走着,花了好些时间,终于抵达惜薪司。 惜薪司,顾名思义,是宫中专门掌管薪炭的机构。 姜离先前在交泰殿时,便领教过该司的脾性。 里面的太监个顶个的牛气,与她说话时都不带拿正眼瞧她,远远地只能看见黑黢黢的鼻孔,以及两条细缝似的眼睛。 都说本事越大脾气越大,作为紫禁城里油水最多的机构,惜薪司让姜离大开了眼界。 两人行至惜薪司门前,还未踏过门槛,便被一群抬着红罗炭筐的太监挤到了一旁。 “动作都稳当些,可千万别在雪地上摔咯!” 手执拂尘的太监顶着张粉白圆润的脸盘跟在一众内侍后面指挥着。 “是梁总管。”雪竹扯了扯姜离的袖子,小声嘀咕着。 待那太监行至二人身旁,雪竹连忙屈下膝盖,冲对方行了一礼。 “梁总管安。” 见状,姜离依葫芦画瓢,也冲那人行了一福。 梁文忠忙着看护红罗炭,闻言只“嗯”了声,连个眼神都没给姜离二人,便跟着队伍匆匆地走了。 雪竹直起身,松了一口气。 两人进了屋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屋里面摆放了几只炭炉,其中的炭火烧得正旺。 刚遭了场大雪,气温骤降,各宫的薪炭消耗愈发得大,领炭的人也多,此刻挤在一处,屋里空气不流通,愈发燥热起来。 里头负责登记与发放薪炭的掌事太监正忙得焦头烂额。 在一旁等了会儿,二人终于等来了空档。 雪竹忙走上前,向那太监递了牌子。 “长春宫……阮贵人。”惜薪司掌司——严江看了眼牌子,面上看不出表情,又将牌子递了回来,转身与一旁的太监说着什么。 似乎是不愿搭理姜、雪二人。 姜离不解地看了眼严江,随后冲雪竹使了使眼色。 雪竹眉头微皱,摇了摇头,示意姜离不要出声。 真是怪哉。 姜离不解,这其中是有哪个流程出了差错不成?如若不然,为何迟迟轮不到她们长春宫领炭? 两方正僵持着,司里忽然又进来一行人。 严江只略一抬头,目光扫过那队太监的首领,面色便倏然变了。 他牵起嘴角,眉眼弯弯,瞬间变得亲和起来。 堪称封建王朝一代无缝衔接变脸术。 姜离在旁看傻了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来的不是太监,而是这位掌司的情人呢! 顺着严江的视线看过去,姜离顿时明白了其中缘由。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亲信太监徐凤阳。 徐公公风风火火地走进屋里,严江连忙迎上前去。 二人客气地相互鞠了一礼,话了段家常,那严江便领着太监取筐装炭。 甚至连牌子也不看了。 姜离站在角落里,只觉得后背被闷出了一层热腾腾的汗来。 她想,定是屋内太热的缘故。 送走了徐凤阳,严掌司终于得了空,好似刚发现姜离二人似的,朝屋子一角指了指。 “长春宫,两筐黑炭。” 多余的,便不肯再多说了。 得了允许,姜离与雪竹走至角落,一人抱起一筐薪炭,向严掌司道了谢,正欲转身离开此处,一个年轻的小内侍穿过大敞的木门,向里走来。 见对方的穿着,应当与她们同样品阶。 姜离的余光瞥见那严掌司竟又“死而复生”,三步作一步迎了过去。 “怎的劳烦您亲自来了?是炭不够用了,还是冯掌印觉着炭的质量不行,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若是不好,我便匀一些上乘的银骨炭出去。” 那小内侍笑着道“不是”,后面的话姜离没能听清。 无非是些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如同做戏一般,听得人脑仁生疼。 出了惜薪司,两个小宫女相互依偎着前行。 茫茫的雪地上,太监与宫女或抱着炭筐,往各自的宫门走去。 被人打发了两筐碎炭,姜离与雪竹二人皆垂丧着脑袋,兴致缺缺。 “我倒是不怕受冷,这雪顶破天了也不会叫我冻死,可贵人她身体金贵,怎受得了被人这般看人下菜碟?”雪竹忿忿道。 她从前也是吃得了苦的,可这些时日受到的冷枪暗箭可做不得假。 怎的阮贵人小产后,连带着惜薪司的那帮阉人也跟着狗眼看人低了? 姜离同样苦恼道:“是,贵人她身体虚弱,更是受不得气,若是叫她知晓此事,私底下不知该有多难过呢。” 可这种事瞒得了一时,又瞒不了一辈子。 今日惜薪司不给面子,明日旁的什么司又驳了长春宫的面子,到最后总归是要叫贵人知晓的。 只不过是快慢的问题罢了。 心中正惆怅着,身后忽然有人疾步走过,好巧不巧撞得姜离肩膀歪斜,手一抖,怀里的筐子没拿住,翻倒在地。 姜离眼看着炭块撒出,惊呼了一声。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嘟囔了一句,缩着脖子继续跑远了。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姜离心里憋屈,站在雪地里指着那人的后脑勺怒骂:“没长眼睛啊!没看见我抱着炭么?” 风声呼啸,被骂那人好似浑然不觉,走得更快了。 姜离又急又气,却又没有办法,只能蹲下身去捡雪地里的碎炭。 雪竹见状连忙把怀里的炭筐放下,帮着捡起炭来,“动作得快些,薪炭受了潮怕是不好点燃。” 道理姜离都懂,可一筐炭倒了大半,雪地里又冷又冰,直冻得她手疼。 一时半会儿还真捡不快。 不过片刻,葱白的手指便被炭块给染得漆黑斑驳,连带着指甲缝里也进了炭灰。 混乱中,斜旁横伸出一只手来,从地上捡起几块薪炭,掸去上面的碎雪,接着丢进筐中。 姜离愣了愣,顺着那只手抬眼看去,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生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正蹲着身子,神情专注地捡着炭。 不知怎的,姜离的脑袋忽然“嗡”的一声,接着做贼心虚地看向一旁的雪竹。 面对突然出现的好心人,雪竹只是淡淡地扫了陆生一眼,确认面前这位不是方才撞了姜妮子的肇事者,方感激道:“多谢这位小哥搭手。” 陆生头也不抬道:“不客气。” 姜离:“……” 她现在再开口,会不会显得她有马后炮的嫌疑? 迟疑了一会儿,姜离垂下眼睫,小声嘀咕道:“谢谢。” 闻言,陆生“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多了个帮手,半筐炭很快便被捡完,陆生向二人点点头,转身走在了前头。 姜离重新抱起竹筐,站起身来,目光追随着陆生的背影。 只见不远处,一名同他年纪差不多的内侍立在原处,脸上挂满了不耐,似乎是在等待陆生。 而那内侍脚边,稳稳地立着一只装满薪炭的竹筐。 待陆生来到近旁,那人的目光倏地扫向姜离。 姜离一愣,便听那内侍向陆生抱怨道:“人家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帮她?” 抱着竹筐的手指猛然一收,扣进缝隙里,姜离咽了咽口水,移开了目光,唯有耳朵竖了起来。 良久,她听见陆生闷闷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你管那么多。” 愣怔片刻,姜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20、赭色护膝 雪竹神情怪异地看了眼姜离,复又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两个内侍,渐渐地,眼中盛满了促狭。 “有情况。”她忍不住嘀咕道。 她的年纪长姜妮子三岁,平日里惯会察言观色,早已练就了火眼金睛的本事。 贵人们或许不喜形于色,可姜妮子不同,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主。 不过短短一瞬,便叫她咂摸出股猫腻味儿来。 她清了清嗓子,拔高语调:“今日的天气可真好啊!” 姜离顺着她的话接道:“是啊……” 雪竹憋住笑意,继续道:“瞧那花儿开得可真漂亮。” 姜离正要点头,忽然察觉出不对劲来。 她眉头微皱,反问道:“花?哪来的花?” 冰天雪地的,也没见着花呀? 雪竹止住脚步,转身看着姜离,揶揄道:“某人方才笑得可不就像朵花儿么。” 被这么打量着,姜离茫然无措地眨巴着眼睛,迟钝地反应过来,对方应当是在夸她。 虽然这无厘头的夸奖在冰天雪地里略显突兀,她还是礼貌地点头回应道:“谢谢雪竹姐。” 见她一脸懵懂的模样,雪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顿了顿后移开视线,心虚道:“你……你开心就好。” 原来竟是她想多了么? 雪竹默默地在心中谴责自己,不觉间,她脚下的速度加快,很快便走在姜离前头。 看着雪竹的后脑勺,姜离体贴道:“慢些走,天冷路滑,小心摔了!” 不知怎的,对方的速度却只增不减,好似脚底抹油一般。 - 回了长春宫,姜离放下炭筐,缩着脖子搓着手往值房走去,还未进门便被一道尖细的声音唤住。 “小丫头,你过来。” 这猫儿似的声音唬得姜离一愣,直怀疑自己青天白日听见鬼声了。 “对,就是在说你呢,快些过来。”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句。 姜离胆战心惊地转过身去,便见远处的回廊下,李嬷嬷正在冲她招手。 想到这些日子都在李嬷嬷那蹭锅子吃,知道对方的脾性是个极好的,姜离这才松了一口气,拔脚向前走去。 走到跟前,姜离便看见李嬷嬷嘴角生出的火泡,思及对方应是上火了,嗓子也因此变得沙哑了几分。 “嬷嬷叫我过来有何吩咐?” 李嬷嬷眉眼弯弯,低下头从宽大的袖口中掏出一包厚实的油纸包,笑着递给姜离:“这是主子赏的枣泥糕,嬷嬷我不爱吃甜的,你且拿去吃了。” 闻言,姜离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我不能要。” 李嬷嬷立刻眉毛倒竖,佯装恼怒道:“给你就拿着,都是小年轻爱吃的玩意,我拿着也是浪费。” 说到此处,李嬷嬷拉过姜离的手,将油纸包强行塞进她的手里。 “瞧你瘦的,多吃些才好,如此才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姜离心中一阵酸软,没有再推辞,笑着接过了。 “谢谢嬷嬷。” 李嬷嬷将东西送出了手,满意地把手揣回了袖子里,笑着道:“哎,这才是好孩子。” 与嬷嬷告了别,姜离回到耳房,将油纸包打开,只见里面用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圆滚滚、车轮形状的酥皮糕点。 姜离数了数,里头共有十块枣泥糕。 天气愈发冷了,若是几人能够围炉小聚,吃着糕点喝着热茶,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如此想着,姜离嘴角微微上扬,将糕点分成了五份,拿起其中一份用油纸重新包裹严实,起身将它塞进衣柜中。 待明日天气好些,她便给陆生送去。 想起这些日子受他颇多照顾,自己也该表表心意。 如此这番,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目光扫过柜子底部的针线筐,姜离关上柜门的动作一顿。 针线筐内,两只护膝稳稳地躺在其中。 拆了重做吧,她嫌太麻烦。 可就这么扔了又太浪费。 思考片刻,姜离弯下腰来,将那两只护膝重新捡起来。 - 夜里起了风,吹得房门嘎吱作响,翌日,天空竟放了晴。 阳光照射下,道路上的冰层渐渐融化,行走在上面,鞋底与雪水相击,发出“啪唧”的声响。 月娥与姜离结伴去膳堂用饭,许是宫里体谅奴才们艰难,今日的饭菜中竟见了荤腥,就连平日里清水似的热汤都浓稠了不少,细细品尝似乎能尝出其中荤油的香气。 用了饭,月娥还未同姜离说上几句话,便见这丫头揣了心事似的,说是还有要紧的事,便带头先走了。 待她一个人回了长春宫,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姜离搓着手进了屋子。 月娥掀开眼皮,扫了眼嘴角含笑的姜离,狐疑道:“做什么坏事去了?” 闻言,姜离眨巴着眼睛,摇头道:“没做坏事,我送东西去了。” 她说的都是实话。 枣泥酥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得尽快送出去,不然被锁在柜底再遭老鼠啃咬,岂不是可惜? 见她一脸真诚的模样,月娥打好的腹稿无从开口,只得压低声音,悄声道:“是又去见那个小内侍去了?” 姜离点点头:“昨日我去领炭,炭块被人撞翻了,是他帮了我的忙,按理来说我该还他这个人情。” 她说得理直气壮,毫无羞赧之意。 月娥张了张嘴,自觉理亏。 良久,她方回道:“你……你做得很好。” 闻言,姜离欣然一笑,转身从柜子里取出早上做了一半的护膝,回到榫条凳上继续忙活起来。 月娥抬头看着落了灰的横梁,惆怅地叹了口气。 姜妮子这人似乎有些缺心眼呢。 垂下头,余光忽然瞥见那半截青花纹样的护膝,月娥忍不住眉头一挑:“前些日子你不是才缝好一对赭色护膝,怎么又做了一对?” 姜离头也不抬道:“做大了,穿不了。” “哦。”月娥点点头,不再过问。 姜离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她看了眼手上这只青花色护膝,想到了刚送出去的那对赭色护膝,右眼皮无端跳动起来。 不太妙啊…… - 与此同时,护城河边的值房内,陆生坐在桌前,与面前的一对鼓鼓囊囊、状若熊掌的东西面面相觑。 研究了许久,他终于弄清楚了这对物件应当是保暖的护膝。 只是造型有些怪异,很是扎眼。 俄尔,他轻轻“嗯?”了声,目光落在了赭色布料的一角。 只见那块不大的角落里被白色的针线缝了三处,弯弯曲曲的不像文字,似乎是个造型古怪的纹样。 拿起来端详了一会,陆生试着将护膝调转了个方向。 良久,他眉头微展,唇角忍不住弯了弯。 护膝之上,两根宛如下弦月的线条是眼睛,一根往上翘起的线条是嘴巴。 那上面绣的不是旁的,竟是个笔画简单的笑脸。 21、生死无常 陆生从未见过如此粗糙的女红,只用了寥寥几根线,歪歪扭扭便勾画出一抹憨态可掬的笑容。 回忆起方才姜离将这包物件塞进他手里时兴奋的模样,也是笑得如此这般。 心中隐隐泛出温热之意,好似有汩汩热泉即将奔涌而出,流向四肢百骸。 陆生手指微颤,倏地从护膝上收回了手,他垂眸凝视着自己的右手,眼底划过一丝冰冷。 指腹还残留着棉线纹路的触感,提醒了他方才都做了些什么。 静静等待那处余温散尽,变成冰冷一片,陆生这才收回目光,站起身来。 走出几步,他侧过头,看向桌上的那对赭色护膝,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动作迅速地回到桌前,拿起护膝收进柜中。 - 年关将至,内廷二十四衙门皆忙得焦头烂额,就连吃个饭的功夫,姜离都隐隐嗅出了股硝烟味。 看着宫人辗转腾挪,旰食宵衣,姜离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然而在这个关头,宫里却出了件大事。 九皇子朱玉炀薨了。 这位身体孱弱的五岁孩子,只因吹了一场冷风,诱发了高热,吃了药始终不见好,最终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庆文帝最是疼爱夭子,一时间悲恸欲绝,连罢三日朝。 因是夭折,小皇子的丧礼并未按照国丧来办。 小敛次日开始吊丧,接着便是大敛、做水陆道场、念经做法事、辞灵、出殡。 一时间,满城缟素,各宫的灯笼上也蒙了白纸,透不出半点鲜亮之色。 姜离坐在廊庑中,盯着面前热气蒸腾的水壶出神。 近来受小皇子病薨一事影响,宫内死气沉沉,本就冷清的冬日更显苍凉。 内廷宫人,人人自危,更不敢展露半点笑颜。 阮贵人也将自己关在屋里好些天了,长春宫如今堪比冷宫,一丝生气也无。 轻叹了一口气,姜离拿起抹布将热水提下,转身将其灌进水壶中,余光忽然瞥见墙根摆放着零星几根玉米,灌水的动作顿了顿,接着眼睛一亮。 - 寒风飒飒,卷落树梢上的枯叶,在院中打着卷儿。 门外忽然响起铺首叩击门扉的清脆响动。 规矩的三声,不多也不少。 姜离拍着手自廊庑走出,步履匆匆地走到偏门,便去拉门环。 门漏出一道缝隙,姜离伸出头往外看去,便见一人立于墙下,手里拿着托盘。 将门大敞开,姜离唤道:“公公有何事?” 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来,与姜离打了个照面。 “这是李嬷嬷要的料子,姚监工托我送来。”陆生从托盘后抬眼看过来。 姜离一愣,说话打起了磕绊:“陆陆陆……生。” 不怪她眼拙,没能认出人来,只因陆生今日穿着素净,几乎与周身的主角光环融为一体。 陆生不甚在意道:“是我。” 姜离接过托盘,随即脸上堆出笑意。 她压低嗓音,颇为神秘地冲陆生使了个眼色:“你随我进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说罢,不等陆生反应,便转过身,往院内走去。 陆生两手空空,只觉得局促,踌躇片刻后,跟着进了院子。 姜离一头扎进了廊庑。 天气严寒,北风吹得人脸生疼,陆生好似没有察觉一般,规矩地站在门外,垂下头,目不斜视地静静等候。 等待片刻,忽然听见姜离在里面唤他。 陆生回首,只见门帘缝隙处伸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姜离顶着一张白皙红润的脸蛋,冲他招了招手:“陆生,进来呀!” 陆生默了一瞬,便听姜离补充道:“请你吃些好东西。” 那语气绵软,跟哄小孩子似的。 陆生摇了摇头:“不了,我就在这里等。” 话音刚落,他瞳孔骤缩,眼看着姜离从门帘后钻出来,不容商量地隔着衣物握住他的胳膊,拉着他往廊庑内走去。 “等等,这不合规矩……” 姜离哪管得了这么多,她将人拉到泥炉旁,便松开手,弯腰拿起一根火钳,扒拉起炉炭来。 陆生拘谨地站在一旁,不解地看着姜离的举动。 等了一会儿,便听见“咚咚”两声。 两根玉米滚到了草堆上。 姜离撂下火钳,便去捉那两根玉米。 “嘶,好烫!”姜离手忙脚乱地捡起玉米,隔着衣服兜住,急哄哄地抬脚往陆生方向走去。 “快帮我分去一根。” 陆生茫然无措地看着黢黑的玉米,心道这便是姜离口中的“好吃的”,一时间颇为无奈。 他接下其中一根,在姜离期盼的目光中择一处矮凳坐了下来。 见目的得逞,姜离难掩雀跃,拖来一张凳子在陆生身旁坐下。 “快趁热尝一尝。”她举起焦香扑鼻的玉米,悠悠叹了口气。 陆生抬头,便见姜离手握玉米,满是感慨道:“生死无常,我们更应珍惜当下时光,吃些想吃的,腹中有粮食,心中才踏实。” 生死无常,珍惜当下。 陆生垂下眼睫,回味着姜离的“至理名言”,面上看不出情绪,良久,他低下头,咬了一口玉米。 从灰里扒拉出来的玉米,焦黑一片,十分有碍观瞻,可陆生半点嫌弃也无,低头咬了一口又一口。 与姜离见过的其他内侍不同,他吃饭的模样十分斯文,蹲坐在矮凳上捧着玉米的模样看起来竟十分乖巧,只是嘴角连带着脸颊上都沾上了黑灰。 姜离只是瞥了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噗——” 陆生停了下来,不解地看向姜离:“怎么了?” 看着被黑灰糟蹋的一张俊脸,姜离笑得前仰后合。 许是怕笑得太张狂,姜离干脆捧住自己的脸颊,强行摁住了自个儿的笑肌。 平复了一会儿,她伸出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 “你这儿脏了。” 陆生缓缓眨眼,闻言抬起袖口在唇角荡了两下。 没能擦掉。 姜离继续捧着一张脸,笑得“噗噗”作响。 见状,陆生索性放下手,唇角噙笑,看着面前同样抹得跟只花猫似的小宫女。 焦黄带黑的玉米粒甜中带苦,着实算不上美味,可姜离却视如珍宝,吃得分外香甜。 低下头默默啃了一口玉米,陆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22、一枚榆钱 头一回见陆生笑得这般开怀,姜离捧着玉米棒子,看傻了眼。 自她穿书以来,便一直将陆生看作个冷清冷性的人,不承想今日会因一根玉米逗得他如此发笑。 霎时间,冰做的人也有了几分灵动的活气。 那抹黑灰落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却不显得狼狈,反而添了分市井气。 愣神中,外面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陆生与姜离对视一眼,齐齐安静下来,只是前者眼角的笑意仍在,自姜离的角度看去,他整个人好似被笼罩在一片柔光中。 好看的不像话。 静待许久,外面的脚步声终于消失,想来那人应当是离开了。 姜离清咳了一声,站起身来,便要送陆生出去。 穿过庭院,跨过门槛,姜离来到宫墙之下,嘱咐陆生:“你若是还想吃,下次便来找我。” 这烤玉米虽比不上珍馐玉馔,却也是宫内难寻的一道小食。 哪怕是当今的天子也是轻易尝不到的。 陆生点了点头,很给面子道:“好。” 与姜离辞别,陆生走在宫道上,只觉得唇齿间弥漫着烤玉米的焦香,心里一阵熨贴。 果真如她所言那般,腹中有粮食,心中才踏实。 如此这般,这个冬日也不算难捱了。 - 弹指一挥间,已冬去春来。 腊月三十,除夕悄然而至。 天还蒙蒙亮,宫人便早早起身,将长春宫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又拿水将地面洗了一遍,接着便开始张罗起除夕事宜。 本该是举家团圆的吉祥日子,宫里人却无法离开这处樊笼,更别说与亲人见上一面,可即便如此,众人仍满怀期待,喜迎新春的到来。 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宫人脸上堆笑,逢人便说些吉祥话,很是热闹。 姜离喜欢这种氛围。 除夕,自然离不开贴春联这项传统活动。从内务府领来正丹纸,几个小宫女便围着这沓缀有银掺的红纸忙活着。 雪竹自库房里拿出积灰深厚的文房四宝,将笔墨砚台拿水清洗了一番,这才取来一碗清水,一根墨条,开始磨墨。 姜离静静地在一旁等候,直待那墨水被磨得又浓又黑,也不见雪竹停下手来。 “行了,墨太浓了,一会儿该拉不开笔了。”闵兰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闻言,雪竹这才罢手,将墨条放置一旁,便以手撑桌,再也不动弹了。 姜离抬眼看了一圈,发觉几人脸色无一例外,多了分焦灼。 她忍不住开口询问:“怎么不动笔?” 雪竹摇了摇脑袋:“我不会写字。” 另外两人也跟着摇了摇头。 见状,姜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在这座紫禁城中,有许多人是不曾读过书的,遑论提笔写字这种文人雅士才会的事情。 犹豫了一会,姜离弱弱地举起手,试探道:“或许我可以试一试。” 闻言,几个小宫女纷纷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姜离。 月娥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拔高音量道:“你?” 姜离颇为不自在地挠了挠额头,讪讪笑道:“对,我来。” 不就是写几个字,她好歹也是经历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苗子,应该……也不难吧? 一盏茶的功夫后。 几个人面色凝重地围着桌子中央的“墨宝”,不发一言。 姜离动作爽利地收了最后一笔,将笔搁下,抬眼看向众人,“怎么样?” 月娥咬了会儿下唇,良久,她指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问:“这几个字怎么读?” 姜离眉头微展,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迎喜迎春迎富贵,接财接福接平安。”(1) 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她这副对子通俗易懂,却又不失喜庆。 于她个人来讲,是很满意的。 见她说得煞有介事的模样,月娥给面子地冲姜离竖起了大拇指,夸道:“文采斐然。” 姜离笑着摆手:“雕虫小技,献丑了。” 话虽如此…… 一旁沉默已久的闵兰幽幽道:“有些难看了。” 雪竹也可惜道:“好像是写歪了。” 姜离哽住,拿起墨迹未干的春联仔细端详。 这才惊觉自己用的是简笔,似乎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无法,姜离颓下肩膀,放弃了大展才华的想法。 片刻后,她忽然抬起头,眼睛一亮。 “你们等着,我去请外援。” 说罢,不顾旁人阻拦,转身往门外跑去。 - 一柱香后,陆生被“请”进了长春宫后院。 “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他立于石桌旁,与几位宫女面面相觑。 姜离煞有介事地点头,眼中热意更甚:“当然!” 月娥站在姜离身后,忍不住抬手抚额。不忍直视。 陆生不置可否,低下头去,看向石桌上的墨宝。 “这是你写的?”他指着其中一副,抬眼询问姜离。 闻言,姜离触电般地走上前去,抢先陆生一步拿起那副对联,卷了卷后,藏在身后。 陆生拗不过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在石桌旁站定,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来。 他拿起一旁的青石镇纸,将纸抚平,压稳,这才伸手拿过桌上的毛笔,在墨汁上蘸了蘸,低头写字。 见他握笔写字时,周身气度陡然一变,围观的几人暗自咋舌。 月娥忍不住嘀咕道:“这位小哥从前是做什么的,怎的写得一手好字?” 闻言,姜离呼吸一滞,迅速地抬眼看向陆生。 旁人或许不知陆生的来历,可她却清楚的很。 ——江洲知府之子,陆家大公子陆少虞,自五岁时便识文断字,长大后更是写得一手锦绣文章。 这样的人中龙凤,本该安安稳稳地读书,考取功名,参加殿试,成为一代肱骨之臣才对。 而绝不该是现在这般,在紫禁城里做些洒扫活计的微末内侍。 姜离忽然十分后悔将陆生拉来,没想到月娥会突然问起他的身世,这无异于在陆生的伤口上撒盐。 她眉头拧紧,不安地看向陆生。 出乎她意料的,陆生肩背挺直,执笔的动作行云流水,听月娥这么问只是轻轻一笑,随口答道:“小时候曾读过几年书,字算不得好,让姑姑们见笑了。” 见他回答得如此轻松,姜离垂下眼睫,心中不是滋味。 月娥等人专心看字,无人察觉出她的异样。 片刻后,陆生将笔放下,扭头看向姜离:“写好了。” 四目相对,姜离连忙扯出笑容,捧场道:“写得好。” 陆生眉毛微挑,淡淡道:“你还没看。” 姜离笑容一僵:“……” 她不过是走了一会儿神,陆生那般地专心写字,是如何得知她没看的? 总归叫人抓包了,姜离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头,往前走了几步,探头看向正丹纸。 只见其上写道:一庭春色含生意,几树梅花应早春。(2) 陆生下笔开阔轩昂,字迹飘逸,可窥见功底,一看便知平日没少练习。 姜离默默地读了一遍,复抬起头,冲陆生笑道:“应景,还喜庆,比我写得好多了。” 长春宫便生长着几株开得极好的梅花,就在他们身后的红墙旁挺立着。 想来陆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一进门便留意到了此处景象。 陆生轻笑道:“还满意么?” 姜离哪里还敢有其他意见,忙不迭地点头道:“满意,我可太满意了!” 放着对联在风里晾干,姜离将陆生送出大门。 行至无人处,姜离倏地站住脚,轻声唤住陆生。 陆生转过身,与她面对面。 “怎么了?” 想着方才将陆生匆匆请来,还未向他道声谢,又害他忆起从前的伤心事,姜离心中一阵内疚。 踌躇片刻,她低下头,在腰间的荷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摸出了一枚翠绿的榆钱。 “给。”姜离展开手掌,向陆生递去。 陆生不解其意,却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正要接过,指腹却不设防地触上一抹温热。 只见姜离忽然收紧手掌,反悔了似地攥紧那枚榆钱,眉头皱了起来。 陆生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一拍。 “不是说好了给我的么?”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姜离垂眼盯着自己的手心,郑重其事道:“我还没说祝词呢。” 她抬眼看向陆生,一字一句道:“这是我清早摘下的第一片榆钱,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却是我十分珍重的宝贝,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陆生哑然。 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打开手,露出底下的树叶。 “陆生,新年快乐。”她咧嘴笑道:“愿你岁岁平安,年年有余。” 指尖被触碰过的地方有些微弱的痒意,陆生拿起那枚榆钱,握在手心。 他双手交叠,向前作了一揖:“也祝你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顿了顿,他掀开眼皮,看向姜离,佯装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我今日被你匆匆拉过来,没来得及带上红包。” 闻言,姜离愣在原地,嘴巴张得浑圆:“啊?” 怎么就轮得到陆生给她发红包了? 难不成…… 不等她反应,陆生便放下手,作势要走,“我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做,便不叨扰了。” 姜离看着他缓步踱开,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指着陆生的背影跳脚道:“陆生,你是不是占我便宜!” 陆生脚步微顿,随即走得越来越快,逃也似地愈行愈远。 23、折下梅花 除夕的饭菜比往日要更丰盛些,白日里的膳堂供应着糟肉、春饼,以及各式小菜,因宫人值班差事不自由,不能同时到齐吃,膳堂还体贴地备了锅子,以此来保证人人可以吃上一口热菜热饭。 夜里姜离便随雪竹等宫人聚在一处,窝在小厨房里和面,包饺子。 将猪肉剁碎,和上葱、姜碎,倒入调料拌匀,再放入冬日里便腌制好的酸菜,饺子馅便做好了。 都是在宫里当差的,几位宫女的手脚十分麻利,不一会儿便叠出一屉的雪白饺子。 锅中早已备好了水,待这边包完了饺子,那边已然沸腾。 阮箬昭进门的时候,便见到了这幅画面——昏黄的油灯下水汽缭绕,悠悠盘旋至屋顶,小宫女绑着袖子露出皓臂,往锅里赶着雪白圆滚的饺子,饺子入锅,发出“咚咚”的响声。 “是我来得巧了,什么事都不用做,便可等着吃了。”她莞尔一笑,抬手扯下披风系带,一旁服侍的闵兰连忙走上前来接过。 姜离见状连忙放下锅盖与竹屉,随另外几位宫人冲阮贵人行了常礼,齐声道:“贵人吉祥。” 阮箬昭抬手道:“无需多礼。” 锅里的水滚了又滚,姜离往里加了三次冷水,待最后一次滚开,便将饺子盛出锅,装在碟子中,倒上一碟醋,取来一双筷子,递给阮箬昭。 “贵人请用。”她规矩地站在一旁,开口|活似个饭馆掌柜的,眼巴巴地等着客人赏脸吃一口自家的饭菜。 阮箬昭笑着接过筷子,并不急着去夹饺子,抬手招呼周围一圈人坐下:“你们都站着盯着我做甚,难不成我脸上有花儿看?” 开什么玩笑!岂有奴才与主子同坐一桌的道理?又不是吃大锅饭……姜离瞥了眼身边站着的雪竹一干人等,只见个个双目圆瞪,好似听见了什么晴天霹雳似的。 “贵人,您就别打趣奴才们了,奴才福薄,怕是承受不住主子这般恩宠。” “奴才不敢。” “主子三思啊……” 此起彼伏的拒绝声灌进耳中,阮箬昭面上仍挂着笑意,只是眼梢多了分无奈,她告饶似地打断道:“好好好,既如此,你们便另起一桌罢。” 她拿筷子凌空指着一碟饺子,幽幽叹了口气:“不然饺子该凉了。” 于是一主四仆分坐两桌,安静且怪异地用完了这顿年夜饭。 远远看去,就像她们孤立了阮箬昭似的。 交子时前,姜离等人向阮贵人磕头辞岁,嘴里念叨着吉祥话,阮箬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一递去,这才了却一桩心事,回房歇息了。 经过了一日的疲乏,几位宫女打着哈欠,收拾着桌面的锅碗瓢盆,待清洗完毕,几人方回到值房。 在灯盏中添了灯油,确保屋里亮堂,几个宫女披着袄子坐在炕头,开始了最后一场仪式——熬年。 熬年亦叫守岁,“守岁火照当”,守着灯火通宵等待天明,象征着用火光来驱散邪瘟病疫,期待着新年吉祥如意。在宫里,年纪大些的早早就熬不住睡下了,剩下的除了当值的,便是像她们这般年纪小的,仍保留着天真的期盼,渴望来年的幸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姜离双手撑着下巴,打起精神听着耳边的唠叨,试图保持清醒,安然守过这一岁。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出由几人来轮流讲故事,以此来消磨漫漫长夜。 轮到姜离时,她略整理了下思绪,接着清了清嗓子,讲起了“懒汉送穷神”的故事,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好似雨滴落入水中,俨然成了天然的白噪音,直到肩膀上忽然一重,她方闭上嘴,侧过脸来。 只见一旁的三人睡倒一片,而月娥的半边脸搭在她的肩头,睡相更是了无牵挂。 姜离:“……” 想来她们当真是累极了。 小心翼翼地将月娥扶倒在床上,再拉过被子将几人盖严实,姜离这才穿上趿鞋,披着袄子,起身推开房门。 早春的昼夜温差大,夜里仍透着慑人的冷意,姜离缩着脖子,乘着月色来到院中的梅花树下。 今夜风朗气清,月光洒下,白的是莹润的月辉,红的是俏丽的梅花,霎是好看。 姜离仰着脸,努力踮起脚尖,手指勾到枝条后,指节微微用力,顺利地折下一根梅花来。 花枝上挂着细小的寒露,很快便沾湿了指腹,姜离却毫不在意,只小心翼翼地将这只梅花藏进怀中,如同呵护一只小鸡仔一般,缓缓踱着步子回到值房。 将这只梅花插进窗前的陶瓶中,姜离兀自端赏一番,这才坐回通铺上,盖上绵软的被褥,噙着笑意合上眼睛。 一夜无梦。 - 春三月,多雨水。 雨丝绒绒地下了两日,将柳杉叶子洗得油亮。 雨水滋养万物,倒不恼人,只是官家的藏书闷在阁中一个冬天,此时受了潮。庆文帝又是个爱书的,皱着眉头盯了一日的细雨,随即大手一挥,吩咐下去,待风和日丽时将书拿出来晒。 帝王随口一句话,便是个大工程。 文渊阁中藏书不下万千,晒书非一日之功,所耗人力巨大。 因而,各宫的奴婢,连带着姜离,都一并投入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中。 自内务府领来各色贴画,按照书籍的内容分门别类,做好标记后,便在木板搭建的晒桌上摊开书籍。 先晒书封,再晒内里,拿着竹竿一页页翻动,确保书籍晒得均匀,晒得透彻,实乃一件磨性子的工作。 “都仔细看着,若是陛下的书有一页缺损,你们小心自己的皮!”冯娄手执拂尘,在一旁亲自监工,目光扫过抱着典籍匆匆走过的陆生,眼睛微微眯起。 前些日子便听官家在批奏折子时连连叹气,提起身边无人可用,如今忽然想了个晒书的法子,怕是心中已有了新的打算。 至于是什么打算……冯娄扣住臂弯的手紧了紧,看向忙碌的一众宫人,以及白花花的书页,心里思忖,这打算恐怕与司礼监脱不开关系。 24-30 24 ? 心如擂鼓 ◎这都从哪招的桃花◎ 是日, 惠风和畅,正是个晒书的好天气。 书籍畏火,因而文渊阁临水而建,紧邻护城河, 离陆生所住的倒座房极近, 倒是方便了他来回走动。 而姜离来此地则需多花费些时间, 用过晌食, 便要匆匆便往回赶。 抵达文渊阁门前, 在一旁的水桶里取来一瓢水,净手后拿汗巾擦干后,再从阁中搬来厚厚一沓书, 往晒场走去。 前些日子还在此地监工的冯掌印最近应当是被派了别的活计, 已有两日不见他的身影, 宫人得了空子,心弦松动,便偷起懒来。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 拢共晒了七日,阁中的书籍已晒了约莫七成, 想来不日便可收工,结束这漫长无趣的时光。 时间悄然流逝, 日头渐渐西沉, 落日的余晖扫过晒场上的书册。 陆生抬头看了眼天色,算着快到收书的时辰, 于是向前走了几步,正欲弯腰收书,目光自不远处的回廊扫过, 脚步一顿, 脊背缓缓挺直。 有三两个宫人正躲在廊下偷懒, 其中一位尤为瞩目,那身桃红色宫裙落在人群中格外打眼,宛若一株于碧瓦高墙下横生出的蔷薇,在风中轻轻打着颤。 姜离倚靠着朱红色廊柱,胳膊撑在栏杆上,托着头,正在打瞌睡,袖口下滑,露出半截瓷白的手臂,半张脸因被拳头推着微微变形,鼓囊得像偷吃了整颗杏子来不及吞咽的仓鼠。 看起来睡得很香…… 陆生看了一会儿,抬脚径直走向前去。 湖边风大,不该在此地睡觉,若是落个头疼脑热的毛病,以后怕是麻烦,陆生如此这般说服自己,在姜离身前悄然站定。 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小姑娘毛绒绒的头顶,身躯蜷在一处,好似一只停留在此地短暂休憩的山雀,而他,现在便要做这个无情的赶客之人。 可停在跟前许久,他却迟迟未能开口。 落日余晖恰巧落在小姑娘的脸上,在她脸上留下一片薄粉,鸦睫于眼下投出淡淡的剪影,饱满的唇形因撑脸的动作微微变形,倒真像极了雏鸟的尖喙。 陆生走了会儿神,目光回转,猝不及防地与一双雾蒙蒙的杏眼对上。 姜离似乎是睡蒙了,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面前罩上了一层阴影,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便见一男子立于身前。 二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只因她是坐着,那人是站着,迫使她不得不抬头,这才将跟前的人看清。 落日已悄无声息地藏进柳枝后,徒留下点点金色余晖,在陆生身侧镀上一层耀眼的光。 他今日戴着一顶三山帽,穿的是件青贴里,两袖被利落地卷起,露出小臂,冷白的皮肤上透着微微凸起的筋脉。 一张端秀的脸上,狭长微挑的眼睛闪过一丝无措。 姜离呼吸凝窒,心跳空了一瞬,随即,恍若重新活过来一般,愈发激烈地跳动起来。 都说了不要在大白天睡觉,容易招致邪祟,这文渊阁旁又是水又是柳树的,阴得很,这不,大白天竟然出现了幻觉。 姜离深呼一口气,揉着脑袋坐起身,却见面前的人影一动,向她靠了过来。 “……” 竟不是幻觉。 “此处风大,不宜睡觉。”陆生的平静无波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将姜离的魂儿唤了回来。 原是来叫醒她的。 姜离伸手揩了揩嘴角的潮湿,无视安塞腰鼓似的激烈心跳,语气平静地回道:“啊,我睡着了么?” 陆生淡淡地“嗯”了声。 “昨夜是熬得晚了些……”姜离目光闪躲,试图替自己找补。 面上不甚在意,心里却跟嚼了苦瓜似的。 太丢人了,竟叫人撞见打瞌睡,也不知陆生瞧见几分,瞧了多久? 风打着卷自脚边刮过,将书页翻得沙沙作响,姜离抬眼越过陆生,看向不远处的晒场,眼睛豁然瞪得浑圆。 “下雨了?” 闻言,陆生诧异地转过身,看向廊外。 细密的雨丝悄然而至,起初只有几滴,很快便织成一片雨幕,将这方天地笼罩其中。 他们站在廊下,尚有遮挡,可外面的书全敞在露天处,尽数遭了雨水。 一时间,姜离也顾不得其他,站起身,提起裙摆便往外跑。 当务之急,救书要紧。 宫人惊呼一片,纷纷涌向晒场,将书本拾掇在一处,合力搬进回廊下避雨。 然,人力有限,一次至多搬二十余册,如此反复地穿梭在回廊与晒场,姜离几乎竭力。 急急转身,不料却与人撞了满怀,姜离惊呼出声,那人倒是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替她扶稳怀中的书册,不叫它散落在地。 手掌相贴,温热且潮湿的触感自手背扩散开来,姜离惊魂未定,抬眼向那人道谢,在看清了来人后,险些咬了舌头。 她分明淋了雨,面上却热腾腾一片,好似被热气烘过一般,就连耳尖都泛出薄薄的血色。 多亏了雨幕遮挡,这才不叫人看出异端。 陆生飞快撤回手,向姜离颔首道:“小心些。” 姜离讷讷应了声,抬脚向廊下疾行。 忙碌许久,合众人之力,终于将外面的书籍全数搬进廊下,姜离气喘吁吁地站直,抬手抹了把额上的雨水,看着外面的雨幕发愁。 春来急雨,这些日的功夫怕是白费了- 翌日,天空一碧如洗,日头竟毒辣起来,趁此良日,宫人将昨日淋雨的书册再次搬了出来。 陆生站在晒场,有条不紊地翻动书页,时至晌午,他方直起身,目光扫过四周,眉头缓缓皱起。 今日姜离没有来晒场。 又隔一日,春和景明,天气极好,却依旧不见姜离的身影。 接连三日,她都不曾露面。 陆生盯着面前的《道德经》出神,俄尔,他站起身,径直走向斜角处蹲身翻书的小宫女跟前。 月娥面前有阴影罩下,翻书的动作一顿,随即抬起头,不解道:“是有什么事么?” 陆生还未开口,便见那宫女陡然间醒悟了一般,眼睛亮了亮,促狭一笑:“你是来问姜妮子的罢?” 陆生点了点头。 月娥放下书册,挠了挠头,拖长了调子道:“她啊……前几日淋了雨,染了风寒,这几日告假,此刻应当在屋里休息呢。” 原是如此,陆生道了声谢,转身离开。 见他阴沉着一张脸,月娥只觉得有些好笑,良久,她垂下头,继续翻动书页,嘴里咕哝道:“姜妮子你这都是从哪招来的桃花哟……” 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就跟丢了魂似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8 11:24:59~2023-11-09 14:0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迪伽在东北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5 ? 只想喝水 ◎紧紧攥着他的手◎ 狭小的耳房内, 姜离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方才便觉耳尖火烧似的发烫,此刻又喷嚏不断,想来是寒气入体了。 亦或者是有人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姜离吸了吸鼻子,披着件通袖衫, 下床走至桌前, 拎起茶壶替自己倒茶, 茶水落入杯中, “滴答”作响。 晃了晃手里的茶壶, 复又揭开壶盖,往里看去,只见茶水见底, 空空如也。 竟被喝空了。 嘴巴干得厉害, 几滴水可解不了渴, 可打水还需穿过院子,方能抵达最近的吉祥缸。 好麻烦…… 姜离眉头蹙起,将壶盖反着放在桌面上,拨动盖沿转着玩儿。 粗陶制成的壶盖与桌面相互摩擦, 发出“沙沙”的声响,姜离托着腮, 盯了一会儿, 最终放弃挣扎,捏着壶盖盖了回去。 “只得出去走上一遭了。” 她站起身, 拎起空茶壶往外走去,拉开木门,忽见门前站着一人, 不由刹住脚步, 怔在原处。 面前那人同样一惊。 陆生没能想到会与姜离在此处打上照面。 方才他敲响长春宫的偏门, 是李嬷嬷替他开的门,禀明来意后,这位和蔼的嬷嬷便笑开了花,连带着眼尾的褶子都深了几分。 “来看望那小丫头的呀,好孩子,你有心了。” 于是,他被热情地领至此处,那嬷嬷又说了些“不打扰”、“定会欣喜”等话,便笑着走开了。 正当他站在耳房门前犹豫不决时,面前的门却忽遭人豁然打开。 姜离站在门后,正愣愣地瞧着他。 她染了风寒,正是虚弱的时候,脸色比平日里更显苍白,许是因为不当值的原因,今日并未收拾自己,一头如云似的乌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平添了几分温婉。 目光落在对方不大得体的衣物上,陆生倏地收回视线,索性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见他忽然出现在门前,又一副憋着话不肯说的模样,姜离茫然无措地开口道:“陆生,你找我?” 似乎说了句废话。 姜离闭了闭嘴巴,复又开口道:“等许久了吧?” 她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腔,一听便知是受了风寒,还未痊愈。 陆生颇为不自在地抬眼看向姜离,摇头道:“不久,我刚到。” 姜离眨了眨眼,扶在门边的手缓缓松开,局促地站在门后。 一道门槛,恍若天堑,将他们二人隔开,门里的人不出来,门外的他也进不去,是以,他们只能僵持在此处,生硬地寒暄着。 这场面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今天的日头真好,文渊阁的书都晒得差不多了罢?”姜离食指蜷起,不自在地扣着茶壶柄。 闻言,陆生点点头:“还余一成,这两日应当能晒完。” 姜离长长地“哦”了声,复抬眼道:“那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事的?” 陆生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唐突,他面露窘迫,低下声来,小心翼翼道:“听说你染上风寒,我……便想着来看看,你的身体可有好转?药可有吃?” 见他如此,姜离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嗫嚅道:“抓了几副药,吃了总不见好,不过总归没有发热,已是万幸,想来这风寒还得熬些日子才能大好。” 扣着茶壶柄的力道又大了几分,缠缚其上的竹绳遭此磋磨,竟起了毛边。 听她如此说,陆生安心了许多,垂眸扫过姜离手中的茶壶,心思一动,提议道:“可是要去打水,不如由我来吧?” 姜离张了张嘴,正要推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抹湖绿色裙摆闯入视野。 有人来了。 听见动静,陆生扭过头去,还未看清身后的景象,左手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抓住,一股大力拉扯着将他往前带去。 那道低矮的门槛就这么被仓促地跨过,天堑陡然消散,他于下一瞬被拽进了屋子,反应不及,便见姜离动作迅速地将门抵上,接着做贼心虚地靠在门缝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陆生:“……” 方才,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是正大光明走进长春宫的,来意也十分明确,本打算着替姜离打上一壶水,便与之辞别。 可眼下的状况却远出乎他的意料。 方才的姜离宛若一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不管不顾地把他带进了私人的地界,对他全无防备。 是而,此刻二人独处一室,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一股若有若无的栀子香萦绕鼻端,陆生愣怔片刻,循着香味低头,便见得姜离毛绒绒的发顶。 她今日未扎髻,头发松垮地披在肩头,随着动作缓缓滑下,露出后面白皙纤细的脖颈来。 阳春三月,不冷不燥,穿着比冬日要轻薄许多,自陆生的角度看去,便能窥见少女纤薄挺直的背,以及不堪一握的腰身。 陆生的脑子“嗡”了一瞬,旋即移开目光,许是屋子幽暗狭小,空气不流通,他只觉得胸口堵着一道墙,压得他浑身不安。 “是李嬷嬷,人走远了。” 少女带着鼻音的声线唤回了他几丝清明,陆生轻轻“嗯”了声,往后撤了一步,忽地低下头,顿觉不妙。 姜离的心思从门缝上移开,松了口气直起身,片刻后,目光落在自个儿手上。 那处仍紧紧攥着陆生的手,已被捂得温热一片。 两人的目光汇向一处,随即不约而同地弹开,仓皇地落向旁处。 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松开牵制陆生的手,浑身不自在地提着茶壶在门后转了一圈。 宛若公园里遛鸟的大爷。 她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陆生该不会以为自己轻薄了他吧? 仔细想想,她方才是急切了那么一点,不过,那是情势所迫,绝非本意! 姜离本就风寒未愈,此时心事重重,鼻端的呼吸愈发地重起来。 瞥见她变得通红的鼻尖,陆生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说道:“人既然已经走远,那我也不用躲藏了,这便替你打一壶水罢。” 闻言,姜离眼睛一亮。 他体谅她的苦衷,并未不耻她方才的行径,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如此想通了,姜离脚步站定,向陆生递出手中的陶壶,恭敬道:“那便劳烦你了。” 陆生接过陶壶,微微颔首后,绕过姜离,打开房门,抬脚迈了出去。 见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姜离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几步作一步走至床前,捧着脸倒了下去。 “好丢脸啊——”她幽幽叹道,接着将自己缩成一团,在床上滚了一圈。 “那个。”门口忽然传来陆生迟疑的声音。 姜离一个弹射,自床上坐起,惊诧地看向去而复返的陆生。 只听他问道:“小厨房怎么走?” 姜离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快停跳了,她笑得比哭还难看:“出了门向东行,遇见一株杨树便往左拐,穿过花坛便到了。” 陆生一一记下,这才转身离去。 人走了,屋里只余姜离一人,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通铺上出神,俄顷,她抬起右手,缓缓抚上额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09 14:09:39~2023-11-10 11:00: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幺幺七 10瓶;咕哒子激推bot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6 ? 一边玩去 ◎这是让她哪儿凉快上哪儿呆着◎ 护城河畔, 杨柳依依。黑瓦绿剪边的高大建筑静静坐落在一旁。 晒了足足有一个月,此时文渊阁门前的晒场上空无一书,只余几张黄白木板。 阁内,陆生正弯着腰, 自箱笼中将书册取出, 放于桌案上, 再按照扉页的贴花分门别类, 放置书格之中, 是为归档。 忙碌了大半日,直至日上中天,肚里饥焰中烧, 陆生方停手, 直起身来, 抬眼看向窗外。 柳丝绦碧绿如洗,一团团,一片片,堆出满窗绿意。 陆生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 目光澄澈。 天气愈发温暖了,姜离的风寒应当好的差不多了吧- 绥平二十一年春, 庆文帝下令, 开设秘书监,于此同时下设内学堂, 命内官开始识文断字。 秘书监,实乃掌管图书档案的机构,有起草机要命令的权利, 只是, 在这个节骨眼紧跟着开设内学堂, 培养内官,似乎别有深意。 因此,宫里的内官,无论品级高低,只要不是个糊涂虫,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争取在内学堂好好表现,以求博得监官们的亲睐。 消息传入长春宫,姜离愣神片刻,随后反应过来,在《宦权》一书中,陆生便是在内学堂中崭露头角,并得贵人提携,在一次考学中,被擢选入秘书监,晋升为监生。 想不到庆文帝前段时间的反常举动竟是为了筹备这桩大事。 是以,接连几日,除了在膳堂用饭时匆匆见过几面,姜离在旁的时候很难见着陆生了。 命运与原著轨迹重叠,有条不紊地往前推进- 农历四月,长夏至。 姜离奉命前往尚服局领回阮贵人年前定制的织金云肩通袖襕,递过牌子,宫官朝姜离看了几眼,随后还回牌子,微笑道:“阮贵人近来可安好?” 本想着走完流程便拿着东西回去,不承想对方竟是个活泼的性格,姜离怔了一瞬,俄尔颔首道:“贵人很好。” 闻言,那宫官柳眉微扬,显出几分雀跃:“如此甚好。”顿了顿,她补充道:“还请你回去替我向贵人问安。” 姜离茫然地点头应下。 取来云肩通袖襕,那宫人非要送姜离出门,推辞了一番,姜离脸皮薄,拗不过对方,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宫官一道出了尚服局。 见惯了各局的臭脸,今日叫她碰见了个热心肠,姜离一颗心七上八下,诚惶诚恐,心想,莫不是身旁这位宫官与阮贵人乃是旧相识? 如若不然,为何会对她这样的一介宫婢如此拉拢讨好? 又同她说了几句好话,那宫官终于放过姜离,笑着转身走了。 那副喜气洋洋的模样简直可以用春风得意来形容。 姜离松了一口气,端稳了托盘,揣着心事往回走。 出了尚服局一路西行,路过万春亭,穿过天一门,在丽景轩旁的小道尽头拐弯,姜离正要继续前行,忽见熟悉的宫道上,十余名太监垂着头,恭敬地候在一旁。 与那些低等内侍不同,这群太监皆穿着驼色蟒袍,姿态恭敬,俨然训练有素的模样。 姜离心中一凛,犹豫片刻后,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队伍前头的一个太监眼尖瞧见了她,连忙站出来呵斥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连规矩都不懂?” 规矩……姜离抬眼看向他身后守着的朱红色宫门,心中纳闷道:她怎么就没规矩了?自个儿当差的地方都不能回了么? 碍于“规矩”,姜离只得讷讷回道:“长春宫的。” 听她如此回答,那小太监闭上嘴巴,面色古怪地瞪了她一眼。 姜离不知自己究竟触犯了哪条道上的规矩,心本文由企鹅峮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中正疑惑着,忽见一位头戴红顶花翎、身穿枣红色蟒袍的太监从队伍后走上前来,冲她挥了挥手:“这处地儿你眼下回不得,快寻个没人处玩去罢!” 这是让她哪里凉快上哪儿待着的意思…… 别的太监还有些眼生,可面前这位她确是认得的——皇帝的亲信太监,冯娄冯掌印。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姜离的目光往冯娄身后的宫门瞥去。 “咳——”冯娄清了清嗓子,拿眼神震慑姜离。 姜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她的处境有多么危机四伏。 冯娄在此处,那皇帝必然也在此处。 想通了关键所在,一抹凉意自脚下升起,飞快地掠上脊骨,是以,她不再做半点挣扎,连声应着退了下去。 她怕是活得太久了,竟忘了玉珠是怎么死的。 姜离咬着唇,退出巷道,如无头苍蝇般胡乱走着。 无论去哪儿都行,只要离长春宫越远越好,端着托盘,姜离几乎跑了起来,她路过了坤宁门,穿过了万春亭,最终在摛藻堂前停了下来。 这处幽深僻静,树木茂盛,是个藏人的好去处。 一路奔波,姜离早已气喘吁吁,环顾四周,只见不远处有一块圆润低矮的黄蜡石,于是往前走了几步,在石头坐了下来。 一静下来,她便开始胡思乱想。 庆文帝来长春宫做甚?莫不是又来大开杀戒的罢?不不不,要杀也不会独独放过她一人,姜离晃了晃脑袋,逼着自己冷静一点。 自阮贵人小产,至今已有半年多,帝王再怎么怒,这把火也不至于烧得断断续续,连绵不绝,甚至殃及她的身上。 可不是发怒,那会是什么? 心底冒出一连串疑问,姜离烦躁不安地扣着手指,连远处走来的陆生都没瞧见。 陆生出了门,便往堆秀山走来,本想顺路去一趟长春宫,不想会在此处碰见姜离。 小宫女今日心情不佳,又是扣着手指,又是抓着脑袋的,直把自己的发髻弄得乱糟糟,好似全然不觉。 顿了片刻,陆生抬脚走向前去。 行至姜离跟前,他弯下腰来,轻声道:“这是遇见什么事了?怎么躲进了后苑?” 闻言,姜离触电似地抬起头,看向面前许久不见的陆生,又惊又喜 殪崋 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生眉头微展。 见她的精神状态还不错,想来应该不是遇见了大麻烦。 心中的石头落地,陆生站直了身,抬手指向东北方,解释道:“宫里不止一处内学堂,喏,这里还有个摛藻堂。” 姜离顺着陆生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便见茂密的柏树群后,一座黄色琉璃瓦建筑掩映其后,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摛藻堂依墙西南,面阔五间,堂前出廊,明间开门,此梢间为槛窗,室内放置书架,比之文渊阁稍小,同是宫中藏书之所。(1) 她竟贸然闯入此地。 姜离顿时苦着一张脸,抱着托盘便从黄蜡石上站起身:“是我横冲直撞了,我还以为这里是处花园,没承想竟是座藏书阁。” 见她一副惊慌失措、意欲逃走的模样,陆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无妨,我送你回去,有什么事可以同我说。”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姜离手中的红漆托盘,提议道:“我替你拿罢。” 瞧这副托盘,里头装的应当是件贵重物品,被姜离几番折腾,上面的红绸都歪到了一旁。 姜离垂头看了眼,这才讪讪笑道:“那……便麻烦你了。” 作者有话说: (1)摛藻堂的介绍,引自《紫禁城365》感谢在2023-11-10 11:00:41~2023-11-11 15:5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兮兮雅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 ? 何为复宠 ◎直白的目光◎ 柏树郁郁葱葱, 在这方天地罩下一片阴凉,树下随处可见小颗的柏树果子,姜离提起裙摆,小心翼翼地绕过那果子, 桃色绣鞋踏上碧绿的落叶, 红绿交织, 煞是惹眼。 陆生双手护着托盘, 与她错开一步, 紧随其后,低眉垂目,目光不由落在那抹摇曳的裙摆上。 日光穿过枝叶缝隙, 在蜜合色的裙角洒下一片斑驳金光, 随着小宫女的动作, 那点点金光便如鱼儿般上下跃动。 陆生走了会儿神,便听姜离嘀咕道:“宫门前来了许多面生的公公,还有圣上跟前的冯掌印,我还没走到跟前, 他们便撵我走。” 她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前头传来,虽看不见表情, 陆生还是从中听出了一股委屈的意味, 他忍不住开口安慰道:“此事应当是陛下授意,他们也是秉公办事, 并非是有意针对你一人。” 姜离叹了一口气,猛然站住脚步,回头看向陆生:“我担心的正是此事, 圣上忽然驾临长春宫, 也不知所为何事, 我不在宫中,亦无从得知里面都发生了什么。” 陆生眼疾手快地护着托盘,往后撤了半步,这才没让姜离将托盘撞翻。 姜离垂眼看着面前的红绸布,自知举止莽撞,连忙举起双手,侧过身,与陆生并肩而行。 陆生向前行了几步,说道:“陛下亲临妃嫔居所,应当不是坏事。” “难不成还是好事?”姜离不解,“今日长春宫门前那般肃穆,那些太监个个都跟吃了冰坨子似的,如此这般,能有好事落到长春宫头上?” 见她反应如此迟钝,陆生摇了摇头,轻叹道:“你只管放心,安心等待便是。” 姜离缓缓眨动眼睛,虽不解其中缘由,她却对陆生莫名信任,俄尔,她牵起嘴角,笑着应道:“好。” 二人漫无目的地行了一段路,眼见夕阳渐渐西斜,姜离算着时辰,心想自己已经出来了许久,或许可以回去瞧一眼。 忽又想起陆生自从下了内学堂后,便一直陪着她折腾,并未用饭。 姜离的良心陡然作痛,她扭过头,看向陆生,愧疚道:“时辰不早了,你要不然先去膳堂用饭罢?” 陆生摇头道:“无妨,我还不饿。” 听他如此回答,姜离略思索了一番,接着后撤几步,站在距离陆生三尺远处,将陆生上下打量了一遍。 陆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姜离,在她赤|裸直白的目光中,缓缓红了耳尖。 良久,他问道:“你在看什么?” 姜离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道:“我发觉你好像长高了。”明明去年冬天时只比自己高半个头而已,如今竟快高出一个头了。 长得还挺快。 临了,她补充道:“你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可得按时吃饭,不能因为我这点小事耽便搁了用饭。”说罢,姜离抬手在陆生肩上轻轻拍了拍,不由分说地从他手里夺回托盘。 “一定记得好好吃饭呀。”姜离如此说道,转过身,大步走在前头。 陆生愣怔片刻,俄顷,缓缓抬起右手,抚上自己的肩头,目光追随着小宫女三步一蹦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小年纪,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 与陆生辞别后,姜离重新返回长春宫,见门前空无一人,方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悄悄地推开门。 院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位宫人也无,继续往里走去,忽然听见几声短促的笑声。 姜离不由得心中纳罕,听这声音,应当是从阮贵人寝宫里传出来的。有人在笑,是不是意味着庆文帝今日并未刁难长春宫? 得出这个结论,姜离脚步松快地行至偏殿,抬手在门扉上敲了几下。 “贵人,奴婢姜妮子求见。” 屋里静了一瞬,随后响声“沙沙”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遭人打开,露出门后雪竹的一张笑脸来。 “快进来,皇上赏了咱们小主许多宝贝呢!” 姜离眉头微挑,来不及反应,便被雪竹拉进屋里。 入目所及,偌大的房间里,箱子排成一排,闵兰与月娥皆看向她。 姜离心中纳闷,还是顾着规矩,走到阮箬昭跟前,行过礼后,将那件织金云肩通袖襕送至跟前,恭敬道:“贵人,这是从尚服局领回的衣服,因……冯公公拦着不让进,奴婢这才在外耽搁了许久。” 阮箬昭了然地点点头:“无妨,你把东西放下罢。” 闻言,姜离把托盘放至案几之上,往后退了几步,便要离去,一旁的雪竹与月娥皆笑嘻嘻地瞧着她,上来拉着她,往箱子跟前带去。 姜离连忙扭过头去看阮贵人的脸色。 阮箬昭只是笑着冲她挥挥手:“难得热闹,你就去陪姐妹们闹一会儿吧。” 得了允许,几个宫女愈发肆无忌惮,嘻笑出声。 “瞧这些料子,都是内务府新贡的上等的货色,我只在佟贵妃娘娘那儿见过呢。” “这是银作局新打的攒金丝八宝燎炉,官家真是舍得,竟送贵人金子打的香炉。” “还有那一箱的和田白玉,当真是稀罕。” “你别上手摸,一会儿该摸坏了。” “贵人都没说什么呢,我就看看,不妨事的。” 几个小宫女在堆金积玉的箱子旁围成一圈,你一句我一句地嘀咕着,间或响起三两声雀跃的笑声。 气氛融融,十分欢腾。 至此,姜离方反应过来,原来今日皇帝亲临长春宫,竟是专程来看望阮贵人。 这便是传说中的复宠么? 姜离悄悄扭过头去,看向贵妃榻上的阮箬昭,只见贵人支起手,撑着太阳穴,阖上眼作休憩状,俨然一副累极的模样。 再回过头看箱子里琳琅满目的宝贝,姜离忽然觉索然无味。 帝王赏赐固然是好事,可她怎么瞧着贵人好像并不是很开心呢? 耳畔的笑声不绝,姜离扯了扯雪竹的衣袖,后者侧过头,不解道:“怎么了?” 姜离拿手指着身后,小声道:“贵人累了,怕是想要歇下了。” 闻言,几个宫女纷纷噤声,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俄顷,在雪竹的带领下,纷纷退出屋子。 屋里只余阮箬昭一人,半晌后,她缓缓睁开眼,一双秋水眸中盈满了疲惫。 28 ? 攀附巴结 ◎莫要再想着往上爬了◎ 夏意渐浓, 日光煦朗,自檐前落下,在地面铺成一片金光灿灿。 长春宫偏殿前的花坛内,蔷薇花开得正盛, 姜离手持舀子立于一旁, 小心翼翼地给这些娇艳的花朵浇水, 间或抬眼偷偷瞧着殿门前走动的宫人。 “又来了, 又来了……”月娥游魂似地飘到姜离身后, 小声嘀咕道:“你瞧瞧这些个势利眼,从前不稀得踏入长春宫半步,现在恨不得把贵人的门槛给踏扁了。” 闻言, 姜离颔首道:“人是有些多, 一会儿雪竹姐姐该应付不过来了。”她放下舀子, 转身看向月娥,“待会儿怕是又叫沏茶,我先去烧热水,以备不时之需。” “哦。”月娥呆愣地看着姜离走远, 抬手挠了挠头,喃喃道:“都忙, 忙点好啊……” 自贵人复宠, 那些陌生面孔频频出入长春宫,一时间, 门庭冷落的长春宫竟成了热门的去处,今天这个常在来送茶叶,明天那个答应送糕点, 东西堆得房间都快盛不下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一批客人, 姜离已饥肠辘辘, 做事也打不起精神,待到午时,终于得空,赶赴膳堂。 将打来饭菜,屁股还没坐热,便有一个眼尖的小宫女瞧见了她。 那宫女与同伴相互使了个眼色,端起碗筷便朝姜离围了过去。 姜离正埋头吃饭,忽觉数道目光射向自己,不由得浑身一僵。 一位绿衣圆眼宫女将自己碗里的芦笋炒肉片夹了些放进姜离碗中,讨好道:“姜姑姑,多吃些,不够我这里还有。” 姜离怔怔地抬起头,面色惊恐地看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嘴里叼着的半块炸糖糕也掉进碗中。 那几个宫女见她抬头,更加欣喜,纷纷效仿那位宫女的做法,将碗里的肉片夹出去,放进姜离的碗中。 见状,姜离飞快地将口中的糖糕嚼碎,艰难地咽下去后,连忙护住面前的饭碗,向几人告饶:“各位姐姐们,别夹了,我也担不起姑姑这称呼,你们别是认错人了罢?” 闻言,绿衣宫女解释道:“姑姑是阮贵人身边的大宫女,我见着好几回了,断不会认错的。” 姜离放下筷子,看了眼周围的几个姑娘,小心翼翼道:“我进宫时间不长,资历也短,配不上你们这般……这般对我好。” 那绿衣姑娘面色陡然一变,压低声音道:“姑姑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如今宫里谁人不知阮贵人独得圣上恩宠,贵人身边宫女的身价自然跟着水涨船高,在我们奴才堆里便也是上等人。” 姜离的眉头缓缓皱起,说到独得恩宠,庆文帝近来确是来长春宫勤了些,可这与她的身份有何关系? 况且也犯不着因为这种事,便对她攀附巴结…… 她看着碗中的肉块,忽然没了胃口,目光扫过不远处的内侍,姜离“腾”地站起身,将围坐在身旁的宫女们唬了一跳。 只见她竖起胳膊,冲远处挥了挥,声音透着急切:“陆生,等等我。” 接着,她不顾周围异样的目光,端起桌上的碗筷,面带愧疚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些急事,先走一步,各位姐姐,咱们日后再说。” 说罢,急匆匆地向外走去。 见人逃也似地走远了,几个宫女面面相觑,良久,一人不解地出声:“她跟个太监走那么近做甚?” 绿衣宫女“噗嗤”一笑:“看样子是个模样俊俏的内侍。” 听她如此说道,其他几人恍然大悟,随即意味深长地笑作一团- 将碗筷放进碗槽里,姜离冲等候在一旁的陆生使了使眼色:“我们快走。” 陆生虽不解,却仍是好脾气地点点头。 行在宫道上,姜离做贼心虚似地回头看了好几眼,见那些宫女并未跟上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见她这般,陆生轻笑道:“有新朋友了?” 姜离撇嘴道:“才不是,她们不过是看在贵人的面子上对我蓄意巴结罢了,我连她们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可不敢担朋友的名号。” 原来如此。 陆生了然道:“离远些也好。”俄尔,他侧头看向姜离:“你为了躲她们,急匆匆地逃了出来,可有吃饱饭?” 姜离:“……” 被陆生这么一说,她忽然想到自己还真没吃上几口饭菜。 “无妨,李嬷嬷那儿定还留着糕饼,我向她讨几块就是。”姜离信誓旦旦道。 长春宫里吃食多,总归不会叫她饿着。 见她如此反应,陆生一副“我就知是如此”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二人在宫道上行了一段,临到分岔路口,陆生停下脚步,便要向姜离辞别。 “再过几日便是内学堂考学之日,近来我会在值房吃,你若是不想与旁人打交道,便和你的姐妹一道去膳堂,也好过被人纠缠。” 姜离晃然惊醒,冲陆生连连摆手:“你只管忙你的,放心去考学便是,我自会照顾好自己。” 内学堂的考学是陆生的职业生涯中顶关键的一环,姜离可不敢因自己这点小事耽搁了陆生的大事。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这才作别- 是日,风和日喧,紫禁城上空一碧如洗。 距离内学堂考学还有两个时辰,陆生收拾好箱笼,走出房门,回身正要锁门,后脖颈忽然拂来一阵凉风,紧接着,剧痛袭来。 置于门锁上的手一僵,陆生还未来得及出声,整个人便向后倒去。 有两道尖细的声音响起。 “晕死过去了没?” “晕了晕了。” “别是没气了罢?” “我下手自有轻重,断不会出人命的。” “快,将人绑了关进柴房。” “这箱笼如何处置?” “还嫌不够麻烦,管事只说了绑人,可没说别的。” 陆生只觉得周身沉重,后脑勺也疼得厉害,他试着睁开眼睛,无奈身体使不上劲,缓了一会儿后,视线方渐渐清明。 入目所及,是昏暗的房间,还有堆得山高般的木柴。 陆生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却发觉自己的双脚和双腿皆被绳子绑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就连嘴巴都遭堵住,叫他说不出话来。 陆生眸光微暗。 今日内学堂考学,那人为了针对他,竟使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门口忽然响起窸窸窣窣之声,片刻后,房门遭人打开,日光透了进来。 陆生睁大双眼,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柴房,转身将门掩上。 黑色皂靴踏在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那人在陆生跟前站定,鼻端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陆生费了许多力气,方抬起头,便见那人蹲下身来,居高临下地挑起他的下巴,眼中盈满了恶毒。 “醒了?” 胡炳坤扬起嘴角,嗤笑出声:“陆生,你莫要再想着往上爬了,你不叫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有一天舒心日子,眼下考学已开始,你是赶不上了。” 陆生静静地盯着胡炳坤,微微上挑的眼尾一片赤红。 胡炳坤见状,手下使劲,将陆生的脸掼向一旁。 失去了支撑,陆生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胡炳坤嫌恶地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看向陆生:“你就在柴房里待上一夜罢!” 说罢,冲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出房门。 片刻后,门上响起落锁的声音。 29 ? 破窗而入 ◎天杀的,这都是谁干的?◎ 后脑勺仍痛得厉害, 不过稍微动弹几下,便觉阵阵晕眩,眼前的景物散开又聚拢,重重叠叠, 好似鬼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陆生自知出去无望, 索性闭上了眼睛。 半晌后, 耳边忽然响起怪异的声音。陆生缓缓睁开眼睛, 目光所及,仍是昏暗的柴房,除此以外, 再也看不见别的东西。 莫不是出现了幻听? “咚咚。”又是两声怪异的响动。 陆生倒在冰冷的地上, 因四肢被紧紧束缚, 只能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窗户。 这间柴房只设了一扇窗户,因常年无人打扫,布满了厚重的灰尘和蛛网, 灰扑扑一片,几乎与灰墙融为一体。 用尽全力, 也只能看见一星半点的黑色边角。 片刻后, 外面重归于静。 陆生的眼底黯淡了几分。 并没有过太久,窗外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木制的窗户忽然遭人推动。 “砰砰”两声,年久失修的窗户终于露出一丝缝隙来, 姜离贴近窗户缝, 向柴房里看去。 屋里并没有点灯, 窗户被她如此粗暴地推开,簌簌掉下灰尘,迷住眼睛,呛进嗓子眼里,引得她阵阵咳嗽。 姜离眯着眼睛,抬手在鼻前挥动,试图拂走尘土:“咳咳咳……陆生,你在里面吗?” 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见回应,姜离“咦”了声,伸长胳膊,用了十成力气,几乎要将整面窗户拆了下来。 于是,屋内的陆生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窗户缝伸了进来。 “诶哟……”姜离的动作不太灵敏,甚至可以说是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从窗口翻了进来。 接着“扑通”一声,连人带窗户一起砸了下来。 所幸姜离福大命大,恰逢窗户下方铺着厚厚的稻草,借了力缓冲,这才没有受伤。 见状,陆生提起的心又放了下来,他缓缓眨动眼睛,看着扶腰站起身的姜离挥手赶走周身的灰尘,眯着眼睛四处张望,俄顷,终于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自己。 一股难言的窘迫自心底荡开,陆生闭了闭眼,复睁开眼,便见面前多了双绣鞋。 姜离几步并一步冲上前来,抚裙蹲下身,便要去解陆生手腕处的绳子。 “天杀的,这都是谁干的?”姜离眉头蹙起,手下动作乱得没有章法,这打结的人不知使的什么结绳法,任凭姜离翻来覆去,手指绕成了麻花也找不到结口。 那厮竟然打了死结,这是存心不想让陆生从这出去! 姜离气恼不已,思忖片刻后,从袖中掏出一截火折子,吹亮了便要去燎那绳子。 被堵住嘴,无法出声的陆生:“……” 这法子倒是简单粗暴。 姜离稳住手,屏气凝神地烧着麻绳,不过片刻,那死结便有了断裂之势,姜离收起火折子,抬手将麻绳扯断,这才将陆生的双手解放出来。 陆生转动着僵硬发麻的手腕,撑地坐起身来,他扯掉口中的棉布,伸手去解脚腕上的麻绳。 见他不紧不慢的样子,姜离不由得急声催促道:“陆生你动作快些,一会儿该赶不上考学了。” 闻言,陆生动作一顿,惊诧地抬起头:“考学?如今什么时辰了?” 姜离目光炯炯,定定地看着陆生:“未时,离考学开始还有半个时辰,现在出去,还赶得上。” 陆生神色微怔,紧接着,眼底渐渐燃起了希望,喃喃道:“来得及,还来得及。” 胡炳坤竟是骗他的。 陆生动作利索地解开脚腕处的绳子,正要站起身,忽地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冷下来:“可我的箱笼还值房,我得先回去一趟。” 那时他遭人敲晕,箱笼就在脚边,若是胡炳坤存心叫他考学无望,定会派人毁去箱笼。 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姜离淡淡地“哦”了一声,抬手往窗外一指:“无事,我给你带来了。” 陆生猛地抬眼看向姜离,眼中诧异更甚。 一直以来,他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 姜离是如何得知他被困于此?又是为何频频救他于危难之中的?若是巧合,未免……也太多了。 没有察觉出陆生情绪异样,姜离催促道:“时间紧迫,我之后再向你解释,你快些随我出去!”说罢,她站起身,向陆生递出手。 两人合力搬来稻草,在窗下垒高,见草堆稳当无虞,便踩上去,依次扒着窗沿翻出窗外。 陆生双脚落地,忽觉触感不对,低下头去,便见脚底并非石砖,而是他的箱笼。 此时姜离正好探出头来,见状,讪讪一笑,解释道:“若非带着它,我也够不到这么高的地方……” 陆生对此不置可否,回身扶着姜离的手臂,待她安然落地,方松开手来,弯腰抱起箱笼,抬脚便要走。 “等一下。”姜离扯住陆生的袖子。 陆生回过身,不解道:“怎么了?” 姜离轻叹了口气,抬手拿掉陆生头上的几根稻草,又在他的的肩上掸了掸,这才放心道:“这样才干净些。” 陆生垂眸盯着衣襟前的手指,顿了顿,俄尔抬眼看向姜离,轻声道:“谢谢。”- 二人几乎是踩着点赶到内学堂。 目送陆生进门,姜离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精神陡然松懈,只觉得浑身酸软。 姜离捶着肩膀往回走,行至坤宁门前,忽见胡炳坤一脸阴恻恻地迎面走来,姜离目光垂下,便见这死太监的袖子下方竟露出半截麻绳,正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荡。 跟前来索命的黑无常似的。 姜离心中惊骇,连忙垂下头去,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二人几乎是擦肩而过。 胡炳坤应当是气恼极了,鼻腔发出重重的“哼”声。 姜离霎时汗毛倒竖,只觉得后背凉飕飕一片,整个人如坠冰窖,心脏不受控制地飞速跳动起来。 不过须臾,她已出了一背的冷汗。 忆起救出陆生前发生的事情,姜离竟生出劫后重生之感。 按照原著走向,今日乃陆生考学之日,自当顺顺利利才是,可不知为何,她的眼皮总是跳个不停,心中难安,便决定来倒座房一看究竟。 结果陆生没见着,却见到两个行事鬼祟的太监佝着腰,扛着麻袋,往东边去了。 姜离愈发心慌,待她来到倒座房,便见一只箱笼孤零零坐落于门前,她揭开箱笼,取出一叠纸翻了翻,顿觉脑仁子发懵。 坏了,陆生别是遭人绑了吧? 于是,她便抱起那只箱笼,循着先前那两个太监的轨迹往柴房摸索而来,便有了后头发生的事情。 侧过头,瞥向身后渐行渐远的胡炳坤,姜离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 想不到陆生的上位之路坎坷重重,如此艰辛,不过好歹叫她赶上了。 吐出一口气,姜离略活动了下筋骨,直起腰杆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3 15:01:49~2023-11-14 13:4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哒子激推bot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0 ? 急转直下(含小剧场) ◎好奇心害死猫◎ 天气愈发炎热, 陆生通过考学、与同期四人被擢选进秘书监做了监生的消息随着炙热的风一并传进姜离的耳中。 这位地位微末的内侍一跃成为八品监生,与首领太监同等品级,每月可领月银四两、米四斗,公费制钱七百文, 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如今的陆生品级压胡炳坤一头, 自然不必再受后者的磋磨, 不日便可从护城河畔的倒座房搬出来, 住进秘书监附近的值房中。 见他宦途前路坦荡, 大光可臻,姜离终于不再提心吊胆,安心地做起了咸鱼。 他人自有他人的出路, 而她的出路, 便是安心过好每一天, 守好自已的项上人头。 多么朴实无华却艰难的愿景啊…… 姜离拈着手里的贵妃扇,轻轻晃动手腕,替身前的阮箬昭扇风。 案几上置有冰鉴,阵阵寒意经扇子送出, 拂过贵人脸颊,消解了三分暑气。 阮箬昭斜靠在贵妃榻上, 已歇了有半个时辰, 姜离双手早已挥得疲乏,却仍强打起精神, 不敢有一刻停顿。 近来天气炎热,屋里的香也被换成了凉意十足的薄荷香,燃烧起来, 凉得叫人睁不开眼。 姜离吸了吸鼻子, 只觉得屋里香味复杂, 除去薄荷香,还有股水果发酵的浓烈气味。 目光飘向不远处的案几之上,只见那白瓷之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 这是圣上赏的果子,贵人却不稀得吃一口。 姜离唏嘘了一阵,鼻子忽然发痒,接着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喷嚏。 清脆、响亮,乃至风力十足,比贵妃扇扇出的风有过之无不及。 阮箬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浑身一震,接着茫然地睁开眼睛,目光下移,便见姜离已冲她跪下。 “奴婢知错!”她说得掷地有声,倒叫阮箬昭怔在原地。 一主一仆静峙片刻,少顷,阮箬昭面上一软,便要伸手扶她起身:“不过是打了喷嚏,何错之有?” 姜离可不敢叫贵人搀扶,连忙从地上爬起,站在一旁垂着头,小声道:“是果子太香了,我一时没忍住……” 阮箬昭“噗嗤”一笑,冲姜离招手道:“姜妮子,你靠近些。” 被哄着往前走了几步,姜离忽觉手背一热,阮箬昭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替我扇了许久风,定是累了吧?” 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纤纤玉指,姜离恍惚地摇头:“不累,一点都不累。” 阮箬昭顶喜欢她这副模样,一时间心情大好,眉眼弯弯道:“那盘水果你领回去,与众姐妹分了罢。” 姜离豁然睁圆了眼睛,迟疑道:“给……给我的么?” “对,给你的。”阮箬昭轻笑,“我不爱吃那些凉的,放这儿也是浪费,你且拿去。” 姜离仍在状况外,她只不过是提了句果香,并没有其他意思,贵人这是会错意了么? 总归不好拒绝,于是姜离糊里糊涂地出了贵人寝殿,怀里多出一盘沉甸甸的水果- 被赏了如此金贵的吃食,几位宫人无不感恩戴德,笑着领了果子下去,姜离看着盘底的酥梨,久久未回过神来。 这是庆文帝赏赐给阮贵人的,如今竟被贵人抛给了她。爱不爱吃是一回事,其中的心意却很是耐人寻味。 罢了罢了,想那么多做甚,这总归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姜离晃了晃脑袋,抱着酥梨进了值房。 天气热了,吃食放不长久,更遑论水果这类多汁的东西,可得趁着新鲜吃下去。 结果姜离吃多了梨子,腹中受凉,一日内跑了好几趟净房,生生受了大罪。 不知是第几次走出净房,姜离揉着肚子,汗着一张脸抬头,忽见一队内官急匆匆从面前走过,为首那人的胳膊上挂着几圈粗粗的麻绳,麻绳末端系着两根样式新奇的短钩。 这是什么物件? 姜离的目光扫过那寒光闪闪的钩子,一颗好奇心忽地被勾了起来。 都说看热闹是人类的本性,她也不能免俗。犹豫了片刻,姜离脚步微转,跟了上去。 随着那队内官走了一会儿,便见不远处人头攒动,走到跟前,才发现人群围着一口水井指指点点。 一股浓烈的臭味自井中弥散开来,姜离连忙堵住口鼻,皱着眉头向井口看去。 远远的,只能看见青石垒起的井台,并不能窥见其中玄妙。 揣着一丝好奇,姜离凑上前去,飞快地往井内瞄了一眼。 狭窄的井面,一具成人高的尸身面朝下,背朝上,静静地漂浮在水面。 姜离登时软下腿来。 “看什么呢?都让开!离远些!”拿着麻绳的内官走上前,呵斥着驱散人群。 凑热闹的宫人只向后退了几步,并未舍得离开。 姜离本就因腹泻而变得虚脱,此刻受了刺激,扶着廊柱往一边挪动,只走了几步便汗如雨下。 捞尸人动作很是利索,不过须臾,便将那尸身拽出水井,翻至一旁。 挡不住的臭味扑面而来,姜离浑身颤抖,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地上那人面上。 苍白膨大的脸,竟与胡炳坤有七成相似。 姜离顿时变得面如金纸。 胡炳坤居然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短短的,补一个小甜饼: 【没头脑和不高兴】 天气愈发暖和,姜离的寒症却迟迟未见好,鼻子不通畅,夜里便睡不踏实,是以,她的眼下总挂着两团青黑。 守着药炉发了会儿呆,见炭火闪烁,忽明忽暗,好似有人冲她挤眉弄眼,姜离托着腮,眼睛不受控制地黏在了一起。 困,好困。 屋里热气蒸腾,耳畔有水沸腾之声,“扑通扑通”顶着壶盖儿,很是催眠。 就眯……一会……儿……罢…… 许是脑袋太重,重心不稳,姜离忽地向前倾去,眼看着就要和沸腾滚烫的药壶来个亲密接触。 一只温热的手掌倏忽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抵住姜离的额头。 “嗯?”姜离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向后仰去。 昏暗的廊庑里,烟云缭绕,药味和糊味混作一团,姜离透过青色烟雾,看着身前的陆生出神。 这人是神仙变的么?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处? “小心烫着自己。”陆生弯下腰,拿起一旁的抹布,握着药壶把手,稳稳端下。 姜离吸了吸鼻子,忽然有些心虚。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日的陆生不大高兴。 陆生取来一只碗,拿水洗净后,将药汁倒出,向姜离递去。 “谢谢。”姜离接过药碗,冲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手背仍火辣辣的疼痛,陆生轻叹了一口气,右手往袖口深处藏了藏。 罢了罢了,这人或许没有心。 30-40 31 ? 死得蹊跷 ◎一头扎进那人怀里◎ 火云如烧, 将半面紫禁城染成一片橘红,姜离站在逆光处,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人,眼睫轻颤。 年岁与长相都对得上, 不是胡炳坤又是谁? 很快便有人拿来草席将尸体盖住, 姜离仓惶地移开目光, 退出人群, 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落日余晖烘烤着脊背, 姜离却觉通体冰冷,如坠寒潭。 胡炳坤前些日子还活得好好的,怎就死了?难不成…… 姜离不敢往深处想了。 不知如何回的长春宫, 方踏进偏院, 忽见月娥神色焦急地冲上前来, 拉住她的手,嘴唇张阖,好似说了些什么,而她耳朵嗡鸣不止, 竟一个字也听不进。 推开月娥,姜离跌跌撞撞回了房, 目光在昏暗狭小的房里转了一圈, 最终落在桌上的水壶上。 咽了咽口水,只觉喉咙干痒得厉害, 姜离几步作一步冲上前,替自己倒了一杯水。 冷水下肚,腹中忽又绞痛起来, 姜离弯下腰, 抱着肚子, 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股果子腐烂的气味萦绕鼻端,姜离愣了愣,随即迅速抬起头,只见一根布满黑色斑点的香蕉静静地躺在桌面上。 胃里一阵翻涌,姜离自知不妙,急急起身,抱着墙角的痰盂呕吐起来。 地面是青石地砖,猛地跪下,膝盖传来钻心似的疼痛,姜离眉头紧皱,肩头耸动,呕得厉害,眼角渗出泪水,与鼻涕齐下- 夜幕悄然而至,姜离裹着被子躺在通铺上,双目紧闭。白日所见种种浮现在脑海,一时间惊吓过度,当夜便起了高热。 胡炳坤那张惨白肿大的脸不断在脑中闪过,渐渐与前些日所见的那副阴测测的模样重叠。 有那么一瞬间,姜离觉得自己陷入了漆黑深邃地穴,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夏季闷热,且屋里并不透气,遑论将自己裹成一团,生生捂出汗水来、又被蒸干,如此反复,将人折磨得不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冰冷的手掌触上她的额头,停留了片刻后又移开,须臾,一块温热潮湿的巾帕贴上了她的脑门。 姜离眉头微皱,哼了两声,想要睁眼,整个人却如同被大山压住,一丝力气也使不上。 心中烦躁,却只能干着急。 有人自身后托住她的背,略一使劲,便将她扶坐起,片刻后,冰凉的杯沿凑近嘴唇。 姜离心中纳罕,就着杯口啜了几口水,温水顺着喉咙下肚,咽喉处的灼痛舒缓了许多。 茶水溢出了些,顺着唇角往下流,那人略一迟疑,随即取来帕子,细细地将其擦拭干净。 姜离鼻头翳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墨香。 可终归是烧昏了头,思维迟钝,任凭姜离如何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何处闻过这气味。 那人将帕子收回怀中,姜离顺着力道侧过头,在那人的脖颈上蹭了蹭。 不知又睡了多久,姜离终于神智清明,重新夺回身体的掌控权,悠悠睁开双眼。 入目所及,是木质的房梁,以及其上未清扫的厚厚灰尘。 转动眼睛,便见月娥坐在身侧,正垂着脑袋打瞌睡。 姜离怔怔地看着月娥出神,俄顷,她忽觉后脊一凉。 她如今在哪儿?是交泰殿,还是长春宫? 姜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月娥被这动静惊醒,睁开眼便飞快地扑了过来,将她拦下。 “你昏迷了整整三日,现下还不能起身!” 昏迷了三日?姜离瞠目结舌,兀自消化了一会儿,顺从地躺了回去。 静了许久,她哑着嗓子道:“这是哪儿啊?” 月娥好似被她的反应吓到了,往前挪了几步,抬手在姜离脑袋上摸了摸:“不热了啊……怎么开始胡说八道了?” 姜离眨了眨眼睛,重复道:“这是哪儿?” 月娥哆嗦道:“长春宫啊,妮子你可别吓我了,你不是被烧傻了吧?” 都傻过一回了,再来一回岂不是雪上加霜? 听见意料之中的答案,姜离松了一口气,咧嘴冲月娥笑道:“我没事,好月娥,你不要担心,我只是睡了太久,睡迷糊了。” 目光偏移,落在桌案上的水壶上,姜离舔了舔嘴唇:“我的嗓子还是好痛,月娥,可以替我倒一杯水么?” 闻言,月娥忙不迭地点头,起身倒水,端至姜离身侧。 “你不要动,我来扶你。” 胳膊穿过姜离腋下,用力将其扶起,月娥拿起杯子,递至姜离嘴边。 喝了几口,姜离侧过脑袋,在月娥的身上嗅了嗅。 见她举止怪异,月娥疑惑道:“闻什么呢?”跟只小狗似的。 姜离摇了摇脑袋:“不是这个味道。” 月娥:“……” 要不,明日还是去求贵人请医官过来看看罢。 本就是吃多了梨子,后又受到惊吓,这才高热不退,经过几日的恢复,姜离已无大碍。 而胡炳坤的死则被上头压了下来,只说是夜里吃多了酒,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那口水井也被人压了砖石,不准宫人再用- 近日,内廷流传着邪门的传闻。 都说胡炳坤只爱喝茶,并不好酒,淹死的当日他正当值,断不会将自己喝得烂醉。 又说胡炳坤死得蹊跷,死时右手死死握成拳头,几个成年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将其打开,里面定藏着关键的证据,只是上头好像有意隐瞒真相,草草揭过此事,胡炳坤的尸体被草席一裹,丢在乱葬岗了,胡炳坤死得冤呐,诸如此类。 更有甚者,竟称胡炳坤死后怨气冲天重,天一黑,那口井便会传出尖细的男音,远远的,好似在唱黄梅戏。 熟知胡炳坤的内侍都清楚,胡炳坤生前唯二的爱好便是喝茶与黄梅戏。 流言越传越离谱,成了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叫姜离避无可避。 是日,姜离从内务府领取这一月的日常俸例,途径那口水井,百般抗拒下,保持了最远的距离,目不斜视地快步走过。 艳阳高照的大白天,就算是死去的胡炳坤,也断然不会出来作祟的。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埋头疾走。 行至半路,耳边忽然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姜离动作一顿,忍不住竖起耳朵来,静待片刻,那声音好似从未响过,四下里安静得不像话,唯有自己的一颗心脏在“砰砰”作响。 松了一口气,姜离抓紧手里的包裹,继续赶路。倏忽间,一道尖细的嗓音幽幽响起,好似隔着井壁,听不真切。 姜离顿觉毛骨悚然。 竟真的有人在唱黄梅戏! 白日见鬼,当真是头一遭,姜离不敢在此耽搁,撒开步子跑了起来。 被骇出了一身冷汗,脚步也乱得没有章法,平日里刻在脑子里的路线此刻乱成了一团浆糊。 而那道戏曲声如同附骨之俎一般,任她如何也甩不掉。 眼看着前面就是宽阔的宫道,柳暗花明之际,一抹周身镀着淡淡光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只见那人回过身来,迟疑道:“姜离?” 听见熟悉的声音,姜离抬手抹去眼角飞溅的泪花,想也不想,一头便扎进那人怀里。 “陆生,有鬼,有鬼啊……” 32 ? 少年心事 ◎脸红?谁脸红了?◎ 她当真是怕极了, 抓住身前那人就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双手铁钳似地将其锁了个牢靠。 因其力道太大,直将人撞得后退几步,姜离也不管不顾, 将头埋进陆生怀里, 好似只有这般, 身后那溺死鬼才不会追上来。 那道尖细可怖的声音确也没再响起了, 概因她的声音太大。 天地之间, 唯有她的闷闷的抽噎声:“呜呜呜……有鬼啊……“ 陆生被冲撞得措手不及,又怕摔着姜离,双手下意识地抬起, 却又不敢再继续动作, 悬在半空, 只虚虚拢着。 垂眸便能看见小宫女的头顶,以及她微微耸动的肩膀,陆生忽觉心中有一块地方坍塌下去,犹豫片刻, 他指节微蜷,随后轻轻落下, 在姜离背上拍了拍:“别怕, 没事了……” 他对于哄人一事,技巧实在是生疏, 只反反复复说这一句话,直到姜离哭够了,缓过神来。 怀里已被捂得热烘烘一片, 姜离在那青灰色的衣襟上蹭了蹭, 在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后, 身体一僵,迅速地抬起头来。 似是对她的举动早有预料,陆生侧过脸,往一旁躲去,这才没落得尴尬的下场。 尽管如此,他的耳尖已飘红一片。 “对,对不起!”姜离仓惶地收回视线,松开陆生,向后撤了一步,垂下头不敢看他。 二人面对面而立,皆是无言。 俄尔,姜离吸了吸鼻子,打破了这片宁静:“我方才……又让你见笑了。” 这事于她倒是并无损失,可陆生被她这番大力地冲撞,却是生生受了大罪,可只见他面色平静,未有一丝恼怒。 想来当真是顾及她的面子。 姜离心中愧疚难当,忽听陆生道:“无妨,只是这世间并无鬼神之说,方才你可是见着什么,或是听见什么了?怎的吓成这样?” 姜离愕然地抬起头。 陆生不信鬼神……这倒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本也不信的,可穿书一事本就超脱了科学范围,桩桩件件的怪事又逼着她不得不信。 心中虽是这么想,却也不能将实情诉诸于口,思忖了片刻,姜离斟酌着开口道:“方才我路过水井……” 顿了顿,她改口道:“就是胡管事失足落入的那口井,我走得好好的,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又听见好似有人……在唱戏。” 说到这,姜离飞快地抬眼观察陆生的脸色。 但见对方静静地回望着她,听得专注,并无一丝诧异,只是眉头缓缓蹙起:“世间诡怪之事,无非是有人在背后作怪,不足为惧,你只当今日没有听见过奇怪的声音,安心回去。” 陆生的目光越过姜离,向远处安置水井的黄瓦亭看去:“我会上禀梁总管,自会有人将此事调查清楚。” 听他语气笃定,定是心中自有一番论断,姜离不由得跟着松了一口气,再看向陆生,心虚道:“原是我大惊小怪,草木皆兵了。” 闻言,陆生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姜离红扑扑的鼻头上,忽觉有些好笑,忍不住弯起唇角:“这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是你大惊小怪,若是你仍是害怕,以后躲着些便是。” 姜离讪讪笑着,连声应“是”,心中却暗暗叫苦。 她今日路过那口井,本就是心存侥幸抄近路,谁晓得那怪事竟叫她碰见了? 可当真是流年不利- 目送着姜离进了长春宫,陆生了却一桩心事,转过身,面上渐渐染上一层阴霾。 行至建福宫西侧的花苑,翻过矮栏,穿过长廊,来到黄瓦亭下,陆生垂下目光,盯着水井上方的青石板静静打量。 耳畔唯有簌簌风声,以及三两声微不可闻的虫鸣,静待许久,并未听见姜离口中的脚步声,遑论是太监唱戏的声音。 向前踱了几步,绕至水井后面,陆生眸光微动,随即缓缓蹲下身去。 水井背后因常年避光,寻常人并不会留心此处,是以,积了厚厚一层黄沙和灰尘。 眼下,这处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厚重的尘土之上,几只杂乱的脚印分外明显。 观其纹路清晰,应当是才留下不久。 心中有了推测,陆生站起身来,抬脚向外走去,行至阳光下,那股阴气森森之感终于消散开来。 陆生回身遥望着那口水井,右手抚上腰间的新制牙牌,眼底冰冷一片。 果真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长春宫内,耳房一隅,姜离从水桶里捞出一块湿漉漉的抹布,还未拧干,便在案几之上来回擦拭,水流“滴滴答答”而下,落在地上,斑驳一片,十分有碍观瞻。 她却好似全未察觉,依旧我行我素,直把一张桌子擦得跟水洗过一般。 想起自己今日的出格之举,姜离忍不住面上一热,连着后背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伸出湿漉漉的右手,在面上轻轻拍了拍,姜离深深呼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旧疾复发了不成,如若不然,为何一想起陆生那张脸,她便心跳得如此厉害? “衣橱里的旧衣衫也要取出来送至浣衣局,还有冬日盖过的棉被,趁着今日天气晴好,拿出来晒晒……”雪竹与闵兰前后脚进了耳房,目光扫过姜离,二人皆是一愣。 雪竹向前走了几步,在姜离跟前站定,抬手抚了一把桌案,复抬眼看向神情呆滞的罪魁祸首,忍不住道:“想什么走神了?这桌子就快被水泡发了。” “啊。”姜离猛然回过神来,垂眼看向遭了殃的桌子,飞快地拾起抹布,悬于木桶上拧干,“瞧我这脑子,做事都做不利索。” 见状,雪竹忍不住打趣道:“你脸红什么?” 脸红?谁脸红了? 姜离慌乱地避开迎面探来的两道视线,垂着脑袋否认道:“是天气太热了,闷的……闷的。” 雪竹抬脚在屋里转了一圈,不解地看向姜离:“这屋子里不热啊。” 恰逢此时,闵兰凑过头来,盯着姜离看了半晌,得出个匪夷所思的结论:“面红耳赤,应当是有内火。” 闻言,雪竹长长地“哦”了声,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内火重,应当多喝凉茶,少食辛辣。” “是该如此。” 姜离:“……” 越说越离谱了这两位。 33 ? 替他出头 ◎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么?◎ 姜离竟不知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闵兰也会拿她打趣, 经那一副正经语气说出来,直引得人哭笑不得。 无法,她只得竖起双手无奈投降:“好姐姐们,饶了我罢。” 几人又嬉笑了一阵, 姜离方钻了空子, 提起水桶逃也似地往院里走去。 天气炎热, 花坛里的蔷薇经烈日灼晒, 已蔫了大半, 姜离取来水瓢,舀来桶中剩余的水浇灌花朵。 水流沿着绿叶落下,洇湿下方干燥结板的泥土, 不过须臾便被吞噬殆尽, 在泥板上留下深褐色的湿痕。 姜离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 心中的躁意消散大半,她放下水瓢,抬眼环顾四周,只见偌大的院子里, 宫人往来,穿梭其间。 再抬头, 便见天气晴好, 柳绿花红,长春宫俨然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一夜惊雷骤雨, 消散了四分暑气。 午时,膳堂内。 “听说了么,胡管事落井那事……” 姜离夹菜的动作一顿, 抬眼看向坐在前桌的内侍, 忍不住眉头微蹙。 这几日水井闹鬼之事在宫人间传的沸沸扬扬, 俨然成为了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随着时间的推移,并未被人忘却,反而越传越玄乎了。 只是今日,故事的主角多了一人。 “你应当不知道吧,陆生与胡管事素来有仇怨,他先是害死了胡管事的干儿子,现如今又害死了胡管事,可见此人睚眦必报,手段残忍……” 胡说八道! 姜离摔下筷子,面色一沉。覃勇德被处死乃是罪有因得,何时与陆生牵扯上关系了? 前桌那两个内侍似是发现了什么稀罕事,愈发兴奋起来,旁桌的宫人听了,纷纷探头靠近,想要分食八卦。 “你们说的是前些日子晋升的陆监生吧?” “正是此人。” “难怪呢,平日里便见他与陆管事不合,原来隐患便是从那时埋下的。” “想不到此人心思如此歹毒,胆敢草菅人命,皇天后土,还有没有王法了?” “嘘——你不要命了,在内廷妄论王法,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他陆生都敢害人性命,我还说不得了?” 姜离推开碗筷,豁然站起身,几步作一步走到前桌,指着那内侍的鼻子怒斥道:“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嘈杂的人声陡然消散。 膳堂陷入一瞬间的死寂,紧接着,有数道探究的目光射向姜离。 只见她来势汹汹,柳眉倒竖,架势十分唬人。 几个内侍看着眼前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妮子,一时间竟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姜离发了通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若是继续待在此处,恐招人非议。 于是她恶狠狠地剜了带头造谣的那人一眼,拔脚便向外走。 出了膳堂,行在宫道上,姜离心中郁闷难消,记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脚步一转,往长春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路打听,姜离摸索着来到陆生所居的锡庆门东边的值房处。 还未靠近,远远地便见一个面生的内侍迎面走来。 离得近了,那内侍脚步一顿,停了下来,目光在姜离面上扫过,随后“咦”了声:“你是来找陆生的?” 姜离眉心一跳,诧异道:“你我素未谋面,怎会知晓我的来意?” 素未谋面……刘锦朝天翻了个白眼,幽幽道:“姑姑繁忙,记不大清楚我这号人物也属正常。” 这语气,细细品味还真觉得有几分熟悉。姜离的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冰天雪地之景,以及那一筐筐红罗炭…… 复抬起头,眼中划过一丝了然,这不是那日与陆生结伴同行那小子么? 姜离恍然大悟,忍不住伸出食指,指着刘锦道:“原来是你啊!” 恰逢此时,陆生从屋里走出,见姜离神色欣喜,与面前那人谈笑风生,不由得眉头微蹙,走上前来。 “怎么了?”他看了眼刘锦,发问道。 刘锦回过头,见人来了,颇有眼力见地往一旁闪去:“你们有事便先聊着,我忽然想起有些要紧事要做,就先走了。” 说罢,脚底抹油一般,一溜烟地走远了。 姜离竖起的食指还未来得及放下,见状,讪讪地转过身,看向陆生。 这位被流言蜚语裹挟着的内侍,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她的身前,好似全然不受影响。 姜离松了一口气。 还好,那些腌臢话应当暂时还未传入他的耳中。 “我饿了,想从你这儿讨些东西吃。”她扬起眉头,语气中透着几分无理取闹。 谁会在晌午大老远地跑来此处,就为了讨上一口饭吃啊…… 陆生垂眸看向姜离,察觉出她今日似乎带着火气而来。 他不由得觉得新奇:“谁给你气受了?” 她这么个温吞的性子,想要惹她不快,那人该有多不识好歹。 姜离摇了摇头,嘴角扯出笑意:“谁也没给我气受。”顿了顿,她的目光飘向陆生身后的值房,“陆监生,你不准备请我进去坐坐么?” 还说没有受气,都管他叫“陆监生”了…… 陆生眼观鼻子鼻观心,脚步微转,向一边让出道路:“自然不敢,姜姑姑请。” 二人来到值房中。 在偌大的内廷中,奴才们所住的房子千篇一律,低矮,狭窄,方能体现出与主子的区别来,陆生新搬的这一座亦是个与从前所居的他坦无甚区别的倒座房。 略有不同的便是这座房子只住了陆生与刘锦二人,这便已是极大的恩赐了。 屋里算不得轩敞,却胜在干净,也无甚旁的气味,窗户前甚至还置了张桌案,用以搁置文房四宝,以及三两本书册。 这倒是将他与寻常内侍区分开来。 守着四四方方的小木桌,姜离双手托腮,静静地等候陆生。 先是同她说了声“稍等”,陆生便从墙角的矮柜中取出一袋米,出门去了。 约莫等了一柱香的功夫,陆生去而复返,手中多了一只碗、一只瓷勺。 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桌上,陆生方站直了身,轻声道:“房里只有这个了,且先吃了充饥罢。” 姜离接过勺子,抬头看着陆生:“有没有咸菜呀陆生。” 头一次被人这样眼巴巴的看着,陆生忽觉面上发热,良久,他闷闷应了声,转身又走了。 半晌后,陆生端来了一碟翠绿的黄瓜菜,以及一双筷子。 姜离笑着拍着双手,拿起筷子夹了一截黄瓜,送入口中,复端起白粥,“呼噜噜”吃下。 一碗粥很快便见了底。 陆生坐在一旁,静静地等着姜离用完饭,见她吃得香甜,不由眉头微蹙:“慢些吃,不够还有。” 长春宫是克扣她的嚼用了不成?如若不然,怎的把好好的人饿成这样? 姜离吃饱喝足,将碗放下,摸着肚子满足道:“谢谢款待。” 见陆生伸手过来,要收拾桌子,姜离眼急手快地夺过碗筷,站起身来:“我来收拾便好,你做饭本就辛苦,快坐下休息。” 陆生也不甘示弱:“哪里有让客人刷碗的道理,我来。” 姜离正要反驳,忽觉肚子一阵绞痛,面色陡然一变,皱着脸,弯下腰来。 见她反应不对,陆生怔怔地看了眼桌上吃剩的腌黄瓜,顿觉不妙。 “是……是菜里叫人下毒了?”他不大确定地开口道。 这菜自还是个黄瓜起,便只经他一人之手,先是洗净、再到拍碎,佐以盐巴、蒜末,每一道工序都不该出问题才对。 抬眼看向面色苍白的姜离,陆生心里一阵慌乱,伸手扶着姜离缓缓坐回榫条凳上,轻声道:“哪里不舒服?” 他道声音有些发抖。 姜离捂着肚子,抽出一只手来,冲陆生摆了摆手:“不是饭菜的问题。”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为他开脱。 陆生懊恼道:“你先在这歇下,我这就去请医师。” “不必了,真的不是饭菜的问题,我……”姜离扯住陆生的衣摆,不让他走。 听她说得这般笃定,陆生止住脚步,迟疑地转过身。 只见姜离面上一红,在他不解地目光中垂下头去,嗫嚅道:“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陆生将头低下,凑得更近些,“我没听清。” 姜离自知今日若是不道出实情,是无法轻易离开的,犹豫了片刻,她抬起头,在陆生耳边轻声说道:“我方才……来了月信。” 说罢,姜离苦着一张脸低下了头。 她道自己今日为何会生出如此大的火气,原是到了日子,怎料会在陆生这儿出了糗。 陆生闻言愕然地抬起头,嘴唇张合,无声地重复着姜离方才所说的那两个字,良久,脸上倏地红了一片。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7 15:05:00~2023-11-18 20:4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9553224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4 ? 深情厚谊 ◎出宫?◎ 陆生静静地守在值房门外, 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 昨夜一场大雨,青苔得了养分,从门前的砖石缝隙中钻出。 见状,陆生神思微动, 随即抚膝蹲下身来。 这些渺小却旺盛的生命, 一如他一般, 在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中扎根, 竭尽全力地汲取雨水, 伺机生长。 竟也生出了绿意。 门后响起“窸窸窣窣”之声,紧接着,有脚步声缓缓靠近。 陆生站起身来, 待那扇门被人打开, 他方转过身, 冲姜离弯起唇角:“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闻言,姜离连连摆手,推辞道:“今日给你添了许多的麻烦, 已是很过意不去,况且我一个人走路还快些, 就不耽搁你了。” 他这处值房不比从前, 离长春宫要远上许多,一来一回恐耽误不少功夫。 拗不过她, 是以,陆生只送了半里路,便被姜离撵了回来。 看着小宫女背朝着他, 高举着胳膊使劲挥手的模样, 陆生忽觉心里空了一块。 一个人回了值房, 只觉屋内寂静得不像话,陆生环视四周,目光落在那张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木桌上。 那张被撤了碗碟和筷子、光秃秃的木色案几。 一丝烟火气也无。 本该是这般,一直也是这般。 陆生垂眉敛目,掩住眼底的黯淡,俄尔,转身出门而去- 暑气更甚。 烈日灼烤着大地,好似要将最后一丝水汽蒸干,蝉鸣声嘶力竭,在皇城上空回响。 姜离倚在廊下打着瞌睡。 虽是室外,却也不见得比屋里凉爽,不多时,额头便生出一层汗水来。 姜离不耐地抬手抚去黏腻的汗水,眼前倏地罩下一层阴影。 “姑姑,烦请您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是乾清宫来消息了。”内侍急切地声音在头顶响起。 姜离陡然转醒,靠着廊柱坐起身来。 再抬头,便见一头戴乌纱小顶帽、身着枣红色曳撒的年轻内侍不知何时立在了跟前。 内侍应是来得匆忙,汗水湿了两颊也顾不上擦,任凭它滑下,洇湿衣领,只眼巴巴看着姜离,等候她帮忙传话。 姜离怔怔地重复着他的话:“乾清宫……” 是乾清宫,皇帝的居所! 姜离顿时双目圆瞪,困意全无,不敢再作耽搁,口中只说着“公公请稍等”,便站起身,一溜烟地跑进了阮贵人的寝殿。 不多时,她便去而复返,请那公公进门。 又过了须臾,阮箬昭唤雪竹、闵兰二人进屋伺候更衣,接着便随那公公一同往乾清宫赶去。 这段小插曲过后,姜离松了一口气,回到耳房等候。 “官家与贵人的感情当真是深厚,这才几日不见,便急着叫人来请了。”月娥从碟子里抓了把香瓜子,边嗑边悠悠叹道。 姜离却不以为然:“我瞧着那位前来传话的公公面色焦急,似乎是有什么急事。” 月娥忽觉口干舌燥,拿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水,闻言,瞥了眼姜离:“那便不该是我们操心的事了,再说了,贵人她性子那般好,平日里与人和善,对待奴才也是轻易不曾打骂,是天底下顶好的主子,能有什么事啊?” 说罢,她蓦地住了嘴,眉头缓缓蹙起。 说到底,她对阮贵人也不过是一知半解,浮于表面的粗浅认知。 兴许,贵人此次前往乾清宫一事当真没有她想的那般简单。 “嗐,想那么多做甚,等贵人回来了,便什么都清楚了。”月娥咽下茶水,如此安慰自己。 时间悄然流逝,眼见着日落西山,夕阳西斜,却也不见宫门被人推开。 几个宫人怕错过消息,分别立在长春宫的正门、偏门,以及后门旁守着。 最后一丝余晖消散,天空渐渐变成鸦青色,一轮圆月攀升而起,在宫道上洒下莹润的光辉。 “都这个时辰了,官家莫不是留贵人在乾清宫用饭了不成?”月娥走至姜离身旁,递来一盏风灯。 姜离接过灯,捶了捶早加入本群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已累得泛酸的后腰,轻声道:“希望如此。” 贵人做事一向妥帖,若是不回宫用膳,应当派人回来说一声才是,可如今乾清宫那边一丝消息也无,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情况。 心里有事,也吃不下饭,姜离提着风灯在门前缓缓踱步,不时往远处张望。 空荡荡的宫道上,始终不见贵人的身影。 五更天的绑子倏然响起,姜离靠在宫墙上,猛然被惊醒,脚下发软,险些摔了个趔趄。 扶着宫墙站直了身,姜离低下头,发觉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燃尽。 再抬头,只见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贵人竟一夜未归。 疲累了一夜,姜离抬手捶着肩颈,转身正欲进门,忽然听见远处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脚步一顿,姜离转过身去。 只见远远的,有两道人影在往这边移动。 盯着瞧了一会儿,姜离方醒过神来,结巴道:“贵……贵人回来了!”- 阮箬昭从乾清宫回来了,连昨日的衣裳都未换,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姜离心细,窥见了贵人眼下淡淡地乌青,以及随身侍奉贵人的雪竹的脸上瞥见了一丝不安。 此事当真蹊跷。 贵人疲乏,回了偏殿,洗漱过后便歇下了。 宫人将雪竹团团围住,试图从她嘴里撬出一星半点的秘密。 “昨夜在乾清宫都发生了什么事?” “贵人都回来了,应当不是坏事吧……” “呸呸呸,你别胡乱咒贵人。” “可官家并未派轿辇,而是让贵人自个儿走回来,这……” 左一句右一句的猜测直引得雪竹心烦意乱,她只说了句“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明日便能有结果”,便冷着脸回了耳房,将房门摔起。 剩下一群宫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众人提着一颗心,盼呐盼呐,终于盼来了雪竹口中的“第二日”。 是日,晴空万里。 冯娄领着一队内监,浩浩荡荡地涌进了长春宫。 甫一站定,便拿起手中明黄色绫锦制成的圣旨,目光扫过院里的宫人,后者立即软下膝盖,跪了一片。 “请阮贵人出来接旨。” 待人来齐,冯娄方展开圣旨,大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人阮氏,贤良淑德,秉性柔顺,今着册为正四品阮嫔,然,朕忧心皇太后凤体,故令阮嫔出宫为皇太后祈福,望今后德修自持,抱诚守真,钦此。”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18 20:47:31~2023-11-19 16:3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5 ? 放不下 ◎哪个妃嫔当成她这副模样◎ 宣奏完毕, 冯娄合起圣旨,垂眼看向阮箬昭:“恭喜阮嫔,今得此荣宠。皇上同奴婢说了,阮嫔可挑个黄道吉日, 再出宫去也不迟。” 阮箬昭双手高抬, 举过头顶:“臣妾领旨, 谢主隆恩。” 接了圣旨, 她方抬起头, 回答冯娄的问题:“六月初二,宜出行,是个好日子。” 闻言, 冯娄面色微变:“六月初二, 不正是后日……阮嫔, 你可想清楚了?” 阮箬昭点头轻笑:“想清楚了。” 见状,冯娄不好再劝,冲阮箬昭拱了拱手,道:“奴婢回去会如实禀明圣上, 阮嫔请起罢。” 阮箬昭在雪竹与闵兰的搀扶下站起身,冲冯娄颔首示意:“劳烦冯掌印了。” 送走了冯娄等人, 姜离方从那道圣旨中回过神来。 出宫……出宫?! 想清楚了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 姜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起来。 若是她想的没错,贵人, 不,如今已是阮嫔了,姜离遥望着阮箬昭回房的背影,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阮嫔出宫, 那应当会带上贴身侍奉的宫女罢? 那她岂不是……可以挣脱紫禁城这座囚笼了? 天底下竟有这种好事? 与姜离不同, 长春宫的其他宫人可没有那般乐天的心态。 贵人晋升为嫔位,却遭遣至宫外,美名其曰为皇太后祈福,实际上分明是对其有意针对,明升暗降。 而主子却好似早有预料,对这塌天大祸熟视无睹,甚至还提前替自己择了个黄道吉日。 恨不得早早飞出这宫中。 哪个妃嫔当成她这副模样! 主子不争气,奴才也跟着遭罪,见眼下这情形,阮嫔是再起不能了。 主心骨倒了,人心也便离散了。 一时间,长春宫上下唱衰声一片- 姜离这一日,除了去膳堂用饭,便没有再踏出宫门一步。 她与月娥早早便将房中的嚼用收拾出来,就等着主子前来发话。 听雪竹提起过,她们此次要去的是座先祖时便建成的古老寺庙,坐落于齐云山,名唤“惠泉寺”,是一座只有女性僧人的皇家寺院。 是以,还未出发,姜离便兴奋不已。 自她穿书以来,囿于这高墙之内共计七个月零十五天,从未有一日像今日这般,心中迸发出新的希望。 远离皇城,远离天子,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在紫禁城中。 外面的天空不会再是窄窄的一条,而是广阔无垠的浩瀚宇宙;脚下踩的也不只是坚硬的砖石,应是黝黑而柔软的土地;风中刮来的不再是黄沙与石砾,而是松梢香转,桂馥兰香。 云山苍茫,江水泱泱。 姜离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踏出宫门。 心是沸腾的。 一刻也等不急了。 “你就不怕小主她不带你走么?”见她躁动难安,月娥幽幽地提醒道:“雪竹和闵兰才是随身侍奉的大宫女,你我二人不过是半路被调来充数的……” 这话无异于冲姜离兜头泼了盆冷水。 “不会的。”她倏然抬起头,目光定定地看向月娥,“我会去求小主带上我,她心软,定会同意。” 月娥不解于姜离的执着,忍不住问道:“寺庙中的生活可比不上宫里,妮子,你当真想好了么?” 听出了她话外的意思,姜离神色微凝,不答反问道:“月娥,你难道不想离开皇宫么?” 被说中了心事,月娥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目光飘忽,支支吾吾道:“我进宫还不到一年,只想安稳地过活,并不想冒如此大的风险……” 说到最后,声音愈来愈小,月娥垂下眼睫,干脆噤了声。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她一个做奴才的,自然想着往高处爬,唯有如此,方能站稳脚跟,不受人欺负。 只是这些话说出口,未免显得她没良心,她不愿说给姜离听。 原是如此。 姜离顿时心中了然。 月娥的心思一向细腻,做事较她也更显成熟稳重,的确更适合待在宫里。 只是…… 姜离无言地看着月娥,静了良久,她抬脚走上前去,展开双臂,拥住了面前这位姑娘。 “月娥,我会想你的。” 月娥的身体陡然一僵,俄尔,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不怪我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姜离摇了摇头,蹭着月娥的脖颈道:“怎么会呢?只要你过得开心,在哪儿都好,我以后不在宫里,你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 闻言,月娥收紧双手,在姜离的后背轻轻拍了拍:“还说我呢,你整日里毛手毛脚的,出去可别给长春宫丢人才是。” “哪有?”姜离撇了撇嘴,佯装恼怒地在月娥背上捶了一拳。 吃下这无关痛痒的一拳,月娥愣怔片刻,闷笑出声:“对,你没有,是我记错了。” 从前那个姜妮子经过千锤百炼,如今已可以独当一面了。 盛夏时节,蝉鸣扰人。 姜离透过狭窄的窗子向外看去,只见院中的榆树开得正茂,此刻正孤零零地立在风中,微微摇曳- 如月娥所言那般,阮嫔原本是不打算带上姜离的。 在阮箬昭眼中,这位年纪不大的小宫女天真无虞,本不该受她牵连,去寺庙那种与世隔绝的去处苦修。 可不想她刚开口,这姑娘便“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 “小主,奴婢只想伴您左右,求您带我一同出宫。” 见她如此决绝,阮箬昭心底一软,柔声改口道:“好孩子快起来,我带你走便是。” 见出宫事宜已敲定,姜离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难掩激动,冲阮箬昭连磕三个响头。 “小主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感激不尽。” 阮箬昭不由失笑:“再造之恩又从何说起?” 她弓腰扶起姜离,拉住后者的手不放:“你这个傻孩子,总与旁人不一样。” 如今长春宫的宫人,哪个见了她不是低低垂着头,生怕叫她看上了似的? 而这小姑娘却一腔赤诚,对她不离不弃,的确是个好孩子。 思及此,阮箬昭心底又是一软:“我们后日卯时便出发,在那之前,你有什么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尽管去说,尽管去做罢。” 闻言,姜离心中一跳。 那股即将离宫的兴奋劲过后,理智渐渐回笼。 她扪心自问,在这座生活了不到一年的皇城中,并无甚可留恋的。 可眼下唯有一人,她无法放下心来。 36 ? 无诏不得回(小修) ◎豺狼又怎会与兔子为伍◎ 夏季昼长夜短, 方五更天,天空便早早翻起了鱼肚白。 简单地洗漱过后,姜离换了身鲜亮的藕色宫裙,去了膳堂。 以往这个时辰, 奴才需服侍主子起身, 做些端茶送水, 侍奉更衣的差事, 是以, 此时的膳堂并不算热闹。 自进入膳堂起,姜离的视线便四处打转,逡巡了一圈, 没能见到想见的那人, 姜离抿了抿唇, 抬脚往里走去。 蒸笼被揭开,露出里面的竹节卷小馒首、素菜包子,一旁的竹屉上,堆叠着喷香的炸糖糕、素炸角, 再往木桶里看去,便是澄亮的粳米粥。 喝的有热腾腾的酥油茶, 磨好的豆浆, 若是嫌口味清淡,还可以向后厨讨一碗咸香的胡辣汤。 姜离只要了碗粳米粥, 外加两块窝头,一碟黄瓜菜,便端着碗筷在膳堂里侧寻一处空位坐下。 她今日刻意吃得很慢, 边嚼着颇为有韧劲的玉米面窝头, 边向门外看去。 就着小菜慢慢吃完了窝头, 姜离端起粳米粥,一口口喝下。 吃完了早食,仍不见陆生的身影。 秘书监的差事应当是繁重的,不来膳堂用饭也是人之常情。 姜离如此安慰自己,站起身,拾掇着碗筷,放进水槽后向外走去。 出了膳堂,姜离在门前踌躇了片刻,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来膳堂的人也多了起来,索性立于宫墙下静静等候。 小主给她放了一日假,她有好些时辰可以磨蹭,并不着急回去。 方用过早食,已是满身热意,此刻站在这处无甚遮挡的宫墙下,更觉暑意蒸腾,直将后背都烘出汗来。 宫人往来,不时有三两道目光往她身上扫来,或是探究,或是新奇,好似她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 姜离垂下头去,颇不自在地抬起脚,拿鞋尖去扫着从砖石缝中长出的野草。 碧绿的小草无端遭受这天降一脚,折下腰,复弹起,如此反复,直被摆弄得左摇右摆。 眼看着出膳堂大门的宫人数量比进门的还多,姜离幽幽地叹了口气,放过了脚下的野草,抬脚向前走去。 回了长春宫,进了低矮的耳房,姜离直奔通铺,倒头便躺下。 见她这般,一旁收拾行囊的雪竹和端坐在桌前做女红的月娥齐齐转过头,看向床上兴致不佳的小宫女。 昨日还好端端的一个人,今日怎么这般沮丧,莫不是在外面受气了? 两人面面相觑,末了,月娥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往床边走去。 “大清早的,谁惹你不高兴了?” 闻言,姜离自床上翻身坐起,盯着月娥看了一会儿,方牵起唇角,露出恬静的笑来:“我挺好的呀?” 月娥噎了一瞬,回头看了眼雪竹,便见后者冲她摇了摇头。 看样子,姜妮子的情况比她们想的还要糟些- 在通铺上躺到了晌午,姜离翻了个身,目光空洞地看着房梁。 心中郁结难消,好似有根刺扎进胸口,叫她吐不出,咽不下。 直堵得慌。 不过就是想同陆生见上一面,好好道个别,既然膳堂那里等不到,她便找上门去,偌大的紫禁城,还能叫他跑了不成。 姜离咬住下唇,兀自挣扎了一会儿,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从床上翻身而起。 午间的阳光愈发炙热,晒得人头晕眼花,睁不开眼来。 一回生,二回熟,姜离循着记忆来到锡庆门东侧,很快便摸到了陆生所在的值房。 远远的,便见房门紧闭,姜离不由心中一紧。 人莫不是不在房中吧? 行至门前,姜离自袖中取出绢帕,擦去额前的汗水,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抬起手,指节微蜷,正欲敲门。 手指还未来得及落下,门后忽然响起内侍轻蔑的笑声:“陆生,你当真想好了?” 悬于门扉外的手动作一顿,姜离不由得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来。 须臾,熟悉的声音自门后传来:“若这便是你今日来找我的目的,那便请回吧。” 陆生的声线一贯冰冷,语调亦没有起伏。尽管隔着一张木门,姜离仍能联想到那副清冷的面孔。 忽觉自己眼下的行径不太礼貌,或有小人之嫌,她心虚地正欲往后退去,忽被另一道陡然拔高音量的怒斥声绊住了脚步。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日我可是亲眼看着你将胡管事推落井中,你还有什么好替自己狡辩的!” 姜离倏地睁大双眼。 那人……方才都说了些什么?胡炳坤竟是被陆生推入井中的? 这怎么可能! 依她对陆生的了解,他是万万不会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这其中定有误会,亦或是那内侍空口白牙,存心污人清白。 姜离脑中乱糟糟一团,只觉得嗓子眼干得厉害,她鬼使神差地往前凑近一步,想要将门里的动静听得更清楚些。 “是我推的又如何?” 陆生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却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将姜离骇在原地。 他竟轻飘飘地认下了,他可知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姜离胸口升起了一团无名火,直叫她想踹开面前这道碍眼的木门,与那满口胡话之人当面对质。 “呵。”那人似乎被气笑了,“陆生,你别忘了,你的牙牌还攥在胡管事手心里,人证物证俱在,秘书监可容不得一个凶手!” 牙牌? 姜离的眉头缓缓蹙起,忆起先前所听到的流言蜚语,曾提到胡炳坤死时右手紧握,几个成年内侍合力都没能将其掰开。 他手中攥住的,竟是陆生的牙牌么? 证据一一对上。 一股寒气自脚底盘旋而上,掠上脊骨,姜离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她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在这名为《宦权》的世界中,陆掌印本就该是这般手段狠戾,不近人情。 只是在与他漫长的相处时光中,她渐渐遗忘了这一点,竟天真地将陆生与自己划为一类人。 可豺狼终归是豺狼,怎会与兔子为伍? 姜离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再听不见旁的声音,她慌乱地向一旁撤去,却不防地踢到放于门旁的木桶。 木桶陡然移位,与石板相互摩擦,发出突兀的闷响。 门内的争论陡然停下,俄尔,一阵脚步声急匆匆靠了过来。 姜离登时如一只炸了毛的野猫,踉踉跄跄地跑开。 身后响起房门打开的“嘎吱”声,紧接着,有人追上前来。 片刻后,一只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姜离,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陆生的声音透出罕见的慌乱。 她想的那样? 若不是陆生先前亲口应下杀人一事,她眼下便也信了,可如今事实都摆在她的眼前,叫她如何敢信? 因受人钳制,姜离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呼了一口气,垂着头不去看陆生,自顾自说道:“我今日本不愿偷听,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明日便要出宫去了。” 她声线平静,一字一句道:“陆生,你只管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走漏半点风声,你……你放了我。” 轻飘飘一句“放了我”,却如有千钧重,压得陆生喘不过气。 他从姜离的话中回过神来,不可置信道:“你要出宫?” 姜离点头道:“是,圣上有旨,命阮嫔出宫为皇太后祈福,我会一同前去,随身侍奉。” 陆生问道:“去多久?何时回来?” 姜离盯着自己的脚尖,摇头道:“不清楚,想来应当是无诏不得回。” “无诏不得回……”陆生重复着姜离的话,忽觉心中绞痛。 他望着姜离的侧脸,声音微微颤抖:“为何这么突然?” 姜离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忽觉手腕处被勒得发痛。 她眉头轻皱,手上用力,没能挣脱开来。 再抬头,撞进一双红了的眼眶。 37 ? 是个肥章(小修) ◎奉诏还京◎ [壹:蝴蝶振翅] 姜离呼吸一窒。 她鲜少见陆生情绪失控, 哪怕是先前被胡炳坤设计成那般狼狈的模样,他也依然沉着自持,冷情冷性。 而绝非今日这般,眼底翻起潮红, 易碎得仿佛一樽绯色薄胎瓷。 心跳如蝴蝶振翅般, 一下接着一下, 规律地鼓动着胸腔。 夏蝉在头顶声嘶力竭, 却不敌她的心跳这般激烈。 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来势汹汹, 顷刻间,便将她溺得喘不过气来。 许是陆生有什么苦衷亦未可知…… 思绪混沌间,丝丝温热混杂着些微疼痛, 从手腕处传来, 唤醒了她的三分清明。 姜离放弃了挣扎, 脚步微转,与陆生面对面而立。 陆生的目光牢牢地锁住面前的宫女,他听见自己不甘心道:“可以不走么?” 说罢,垂于身侧的左手微微蜷起。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奴才岂有抗旨的勇气,更何况…… 窥见姜离眼中的决绝, 陆生终是垂下眼睫, 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囿于皇城本就不是她的本愿,岂能因他一句话就放弃如此得之不易的出宫机会? 是他痴人说梦了。 只是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 他还未做好心理准备。 况且,也不该在这般情形下道别。 偏偏将他伪装好的皮囊剥开,叫她撞见了阴暗可怖的一面。 他还有什么资格挽留姜离。 她是即将飞出高墙的燕雀, 而他, 不过是皇城中随处可见的脚下泥罢了。 他倏地松开了手, 低眉垂目,敛住眼底汹涌的情绪,轻声道:“抱歉,弄疼你了。” 姜离低下头,瞥向自己的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三两道拇指粗的红痕。 陆生当真是使足了力气。 她兀自摩挲着手腕,扯过衣袖,将其遮住,方抬眼看向陆生:“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年轻的内侍闷闷应了声,似乎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消极,他牵起唇角,勉强笑道:“好。” 心口好似有一张无形的大手覆于其上,缓缓收紧,闷得不像话。 他本该说些体己的话,送上些美好的祝愿,让姜离安心出宫才是。 可此刻的他却觉得开口是如此的困难。 是以,眼睁睁地看着姜离冲他点点头,转过身,他方后知后觉地生出无力之感。 小宫女步履匆匆地去奔赴她的锦绣前程,并未像从前那般冲他挥手作别。 直至那道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她都未曾回头看他一眼。 陆生垂下眼睫,掩住眼底的黯淡。 终究……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陆生回到值房,只见程川并未离去,正坐在桌前静静地瞧着他。 “你还在这做什么?”他已精疲力尽,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旁人。 “还能做什么?”程川笑得满是恶意,“自然是留下来看你的笑话。” 他自顾自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往远处推了推:“陆监生,想不到你也会有软肋。” 陆生掀开眼皮,冷冷出声:“你若是继续胡说八道,我不介意送你下去陪着胡管事。” “诶哟喂,我好怕啊。”程川佯装受了惊吓,捂着胸口往后躲去,眼底的恶意更甚,“你被那小宫女瞧见了真面目,闹崩了,不装啦?” 陆生嗤笑道:“若你所言不假,亲眼目睹了胡管事落水,那你可看清楚了,是他欲害我在先,我不过是在求自保,失手将他推下。” 是,他虽对胡炳坤百般嫌恶,却不耻主动对他动手,更不会愚蠢到用如此低级的手段害人性命。 程川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直震得桌面上的茶盏移了位置。 见他这般疯癫的模样,陆生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厌恶:“这便是你躲在水井后装神弄鬼的目的?为了看我的笑话?” “哈哈哈哈……”程川捧腹大笑,“陆监生,失手也是经你之手,你亲手害死胡炳坤可做不得假,如今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他竖起两根手指,在陆生眼前挥了挥:“一,跪下来求我替你守住秘密,将每月的俸银奉上,便可安稳地继续做你的监生。二么,若你不愿,那也好说,我会如实上禀梁总管,还胡管事一个真相大白。” 说罢,他收起手指,撑住身下的榫条凳,晃动着上半身,冲陆生堆出满脸笑意。 他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瞧着陆生这小子是如何向他跪地求饶的。 空气静了一瞬。 片刻后,陆生冷冰冰的声音倏然响起:“你当东缉事厂的人都是摆设么?” 猖狂惯了的程川陡然变了脸色。 他缓缓皱起眉头,眼中闪过困惑,只当陆生在虚张声势:“你不过一介八品内监,怎么会和东厂有勾连?” 陆生懒得再与他纠缠,对此不置可否:“我确无甚大的通天本事,却问心无愧,你若想告发便去吧,左右我也不会拦你。” 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程川不由得慌了神。 “你……你等着。” 说罢,他站起身,脚步凌乱地出了屋子。 看着他踉跄的背影,陆生垂于身侧的手缓缓收紧。 程川此人,亦留不得- 姜离努力攒着一股劲,愈走愈快,愈走愈远,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脚步,弯着腰,大口地喘息着。 待风滚过额头,将汗水拂去。她方直起身,抬头看天。 今日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她的前路亦是一片光明。 可她……为何却开心不起来呢?- [贰:飞出高墙] 天刚蒙蒙亮,姜离便收拾好包袱,从耳房走出来。 昨夜她躺在通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几乎熬了个通宵,此刻却不觉困倦,反倒精神得很。 院里已围聚了十余名宫人,待阮箬昭在雪竹的搀扶下走出那扇黄花梨木门,便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阮嫔娘娘安。”众人齐呼道。 阮箬昭向前行了一步,抬手道:“都快请起罢。” 众人依言站起身,恭敬地站在原地。 他们在长春宫当值的时日并不算长,也偶有动过另寻高就的歪念头,可眼下,这位温顺的主子就要离宫,是以,都表现出难得的忠心来。 时间紧迫,阮箬昭只象征性地说了些场面话,便遣散了众人。 剩下的,便是几位关系亲密的宫人在依依不舍。 月娥揽过姜离,又依次拉起雪竹和闵兰的手,面露忧色:“山高路远,路上怕是十分辛苦,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姜离鼻子一酸,点头应道:“都说了几百次了,我记得的。” “剩你一人在宫里我还真是不放心。”雪竹搡了把月娥,打趣道:“不若与我们同行,马车大得很,多塞你一个应当不成问题。” 月娥哭笑不得,向后躲了半步:“你就别拿我逗趣了。” 几人又说了些体己的话,一只厚厚的包裹忽然从斜旁插过来,落入姜离怀中。 李嬷嬷的声音响起:“小丫头,这是嬷嬷自己做的糕点,嬷嬷也无甚旁的好东西,只有这做糕点的手艺还拿得出手,你们几个小丫头平日里吃惯了我做的菜,此行路迢迢,路上若是想这一口了,便拿出来吃些。” 说罢,李嬷嬷抬起手,在几人头上挨个揉过。 都还是半大的姑娘,路上也没个嬷嬷照顾,可如何是好。 思及此,两行热泪自眼中滚出,姜离忙走上前,拿袖子去替她擦泪。 几个小姑娘也围上前去,抱着哭了一会儿。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阮嫔娘娘,马车已在宫门前候着了。”有马夫前来催促道。 闻言,几人虽不舍,却还是擦去眼泪,拿起行囊,依依惜别。 最后望了一眼长春宫,姜离与雪竹、闵兰,阮嫔娘娘四人踏出院门,往外走去。 车轮滚滚,惊起一地尘埃。 姜离将头伸出马车窗外,回头看向城门。 天色将明,这座巨大的城池落在此处,像一只将才苏醒的野兽,缓缓睁开朦胧的双眼,与她遥相对望。 姜离胸口起伏,吐出一口热气。 自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她姜离,终于飞出了这座紫禁城- 马车颠簸,一路摇晃着驶离繁华的京城,向惠泉寺进发。 历经了半个月,几人终于抵达目的地——齐云山。 齐云山,坐落于距离京都千里远的徽州,因地处齐云镇,遥观山顶与云层齐平,被当地人唤做此名。 行至山脚,便见植被繁茂,满目绿意,与方正古板的紫禁城截然不同,姜离扶稳了肩上的包裹,难掩雀跃。 随身护送的侍卫在前开路,领着阮箬昭等人上山。 山中风景秀丽,众人踩着陡峭的石阶,拾级而上,自带一番野趣。 行至半山腰,忽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自山路上方迎下。 两队人马打了照面。 只见那两人穿的是灰色僧衣,头带僧帽,想来应当就是惠泉寺中的女僧。 行至跟前,姜离方看清对方的面容。 个头稍高些的生了张端秀的鹅蛋脸,粉面桃腮,不说话时唇脚亦微微上扬,看起来是个与人和善的好脾气。 另一位个头稍矮的看起来年岁不大,面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一双眼睛圆润清澈,像两颗黑葡萄,颇有几分天真浪漫的模样。 见阮箬昭与姜离等人的打扮,两位小师父站住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娘娘,各位小姐,住持派我们前来相迎。” 闻言,几人立刻有样学样,合起手掌,回以合十礼。 “小师父,有劳了。” 接到了人,惠觉与宏行便转过身,带头走在了前面,侍从紧随其后。 早先几个年轻的小姑娘仗着股新鲜劲,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随着坡道越来越陡,体力渐渐耗尽,便气喘吁吁起来。 “小师父,还有多远的距离啊?”雪竹叉着腰,拿袖口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这齐云山也太高了。 宏行回过头来:“回禀施主,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 闻言,月娥的脸顿时变得煞白:“半个时辰?” 都是疏于锻炼,体力不佳的小姑娘,爬山于她们而言还是太过艰辛。 姜离喘着粗气,看向一旁的阮嫔娘娘,只见后者亦是上气不接下气,已然快撑不住了。 闵兰在旁搀扶,关切道:“小主,不如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 闻言,阮箬昭点头称“好”。 是以,几个小姑娘在一处山石上坐了下来,那袖口替自己扇风。 见状,惠觉和宏行也停下脚步,在一旁守护。 歇了片刻,又吃了点干粮,几人终于恢复了些许力气,这才站起身,继续前行。 待几人魂欲归天之际,惠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诸位施主,惠泉寺到了。” 只见山路尽头,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远远看去,一座宏伟壮观的建筑坐落其间。 门前摆放了两只高大的白色石狮子,很是威武。 跟着女僧行至跟前,便见那拱形红木大门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牌匾,其上飘逸的写了三个大字——惠泉寺。 惠觉与宏行转过身,目光投向一旁的带刀侍卫,合手躬身,客气道:“施主便送到这儿吧,男子不得入女寺,这是庙里的规矩。” 闻言,一行侍卫皆把目光投向阮嫔。 阮箬昭只得发话:“既已送到,你们便回京复命罢。” 得了令,侍卫方松了一口气,这才离开。 被领着进了寺庙,甫一进门,便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 此时已是傍晚,日光斜斜洒落,将庙宇映得金光灿灿。 寺庙周围四处可见参天古树,茂密的枝叶被风拂动,微微摇晃着,屋顶的瓦片鳞次栉比,很是干净。 踏入寺门,左手边的庙宇供奉着观音菩萨,右手边的庙宇则供奉着四大天王,两位小师父一边介绍,一边领着姜离几人往偏殿走去。 “这处便是寮房,正是各位施主往后居住的地方。”宏行随手打开一扇空房门。 姜离探头向里看去,只见房内轩敞,窗明几净,虽比不得宫里摆设奢靡,却十分洁净朴素,令人赏心悦目。 “师父早早便命我们将这处偏殿收拾出来,这处院落共三间寮房,一间净室,还有一间厨房。” 领着几人一间间参观过去,只见房内设备齐全,日常用具应有尽有。 见状,阮箬昭心生感激,冲两位姑娘行了一福:“多谢小师父。” 惠觉与宏行连忙回以一礼:“施主客气,惠泉寺仰仗皇家而建,吃的是皇晌,自当为皇家效力,这都是分内之事,娘娘无需多礼。” 又详尽地介绍了各个房间的用处,早晚打水的去处,以及洗澡的地方,惠觉与宏行二人方与她们辞别,回了自己的住处。 简单地打扫过后,姜离和雪竹、闵兰三人替阮嫔铺好被褥,服侍着她上床休息。 她们上山只带了轻便的行囊,被褥都是寺庙专供,被面被浆洗得很干净,与宫里的蚕丝被不同,摸上去带着些许粗粝。 阮箬昭经过几日的奔波,已然累极,此刻沾了床,很快便陷入梦乡。 留下雪竹一在旁伺候,闵兰与姜离退出房间。 分得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姜离心中雀跃,虽疲乏得厉害,却仍兴奋到了半夜才入睡。 月上中天,山风吹过竹林,发出“飒飒”轻响,姜离枕着藤枕,睡得酣甜。 翌日,粗嘎的鸡鸣声骤然响起,在山中幽幽回响,很是嘹亮,姜离浑身一抖,抱着被子坐起身来。 天色还未大亮,屋里暗沉沉的,姜离睡眼朦胧地环顾四周,复抬手挠了挠凌乱的头发,过了许久,方回过神来。 是了,她如今已不在皇城之中了。 此处乃是惠泉寺,距离皇帝老儿有十万八千里远。 意识到了这一点,姜离的心底生出了极大的满足感,她欣然掀开被子,翻身起床。 双脚刚落地,双腿便要命地酸麻起来。 思及昨日爬了许久的山,这应当就是疏于锻炼的下场。 姜离龇牙咧嘴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打来凉水,简单地洗漱过后,出了房间。 清晨的寺庙静谧安宁,空气中唯有阵阵草木清香,夹杂着淡淡的檀木香。 再抬眼,便见初阳冉冉升起,金辉洒落,铺成一地金光灿灿。 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姜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寻到了一间无人居住的屋子,推门进去,发现屋中灶台、厨俱,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抬起头,只见横梁上悬挂着玉米、成串的大蒜,甚至还有两块腊肉,打开矮柜,便见里面放了一袋大米。 姜离拿起来掂量了一番,估计这袋米约莫有十斤,够她们主仆四人吃上一个月的。 煮了粥,又炒了几道小菜,摆放在桌面上,姜离出门去唤阮嫔一行人。 正用着饭,昨日的小师父又走了过来。 只说昨日考虑不周,厨房里的粮食若是吃完了,便可去膳堂,那儿有素斋吃。 闻言,几人笑着谢过。 姜离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师父,那素斋好吃么?” 惠觉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亮光:“都是长在山里,用山泉水浇灌的新鲜蔬果呢,自然是好吃的!” 见她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姜离忍不住轻笑出声:“谢谢小师父,因为这点小事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惠觉闻言,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无妨,都是小事。” 放下手,她正色道:“你们既已来了惠泉寺,便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尽可安心住下。” 又讲了些寺庙里的规矩,惠觉方双手合十,冲阮箬昭等人道别。 无人管束,初时几人还不习惯,时间久了,便咂摸出这寺庙生活的妙处。 姜离入乡随俗,和雪竹她们一起做些劈柴挑水,喂鸡喂鸭的活计,过上了自力更生的日子。 虽比宫里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而小主每日礼佛,抄诵经书,岁月静好,日子一天天地倒也过得安逸- [叁:福临] 岁月更替,四季轮回。 不知不觉,姜离已在山中过了一年有余。 秋季寒凉,外头风大,姜离与雪竹等人躲在屋里,围着炉子烤红薯吃,阮箬昭也随她们一同胡闹,拿起刚烤好的红薯,直将手指剥得黢黑。 几人正嬉笑着,门外忽然响起惠觉的声音。 “娘娘,宫里又来人啦!” 经过一年的相处,这半大的小姑娘已然把姜离她们看作是自己人,并不拘泥于所谓的规矩,有话便直说,有意见当场也便提出。 是以,她在门外这么喊,姜离也没当回事。 “我去看看。” 咽下最后一口红薯,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这才站起身,往门边走去。 掀开防风的门帘,一阵邪风倏地迎面拂来,姜离眯了眯眼睛,抬脚跨过门槛,向外走去。 院中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惠觉,自不必说。另一位却是个眼生的小内侍。 在过去的一年里,每逢换季,宫里便会派人送些嚼用过来,与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内侍还是个半大的孩子,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着。 像是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鹿。 见有人到了跟前,那小内侍方收回视线,目光定定地看向姜离。 “这位……姑姑。” 姜离眉头一挑:“嗯?” 都离开皇城了,怎么还能听见这破称呼! 那小内侍被这么一唬,连忙改口道:“这位姐姐,我是来送东西的。” 说罢,他自肩上解下一个硕大的包裹,递给姜离:“这里面都是些宫里时兴的衣服,还有桂花糖糕、枣泥糕、杏仁酥、冬瓜糖……” 听他报菜名似地一道道列举,姜离不由得哑然失笑。 待那小内侍说得口干舌燥,直咽口水之际,姜离忍不住打断道:“来一趟山上不容易,进屋喝杯热茶罢。” “不,不可,师父不让。”小内侍连连摆手。 姜离不解:“你师父还管这个?你不说,他上哪儿知道?” “我……我不行。”内侍浑身僵硬,渐渐涨红了脸。 远远看去,好似受了她欺负似的。 姜离摇了摇头,叹气道:“罢了罢了,瞧把你吓的,你既不愿,那我也不勉强了。” 说罢,从内侍手里接过包裹,姜离便要抬脚离去。 “姐姐。” 姜离抬起头:“怎么了?” 内侍伸出一只手,抓了抓脑袋,颇为不好意思道:“能麻烦你去请姜离姑姑出来么?” “哈。”姜离伸出食指,指着自己道:“我就站在你面前呢,还有……不许叫姑姑!” 内侍陡然瞪圆了眼睛,耳梢飘红,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个半天,说不出话来。 姜离看这孩子是叫风吹傻了,幽幽叹了口气:“东西我也收了,人你也见着了,快些回去复命罢。” 说罢,转身进了屋子。 自那日以后,每逢换季,前来送东西的便固定是福临一人。 福临是个好脾气,几句话敲打下去,便会向姜离透露出一些宫里的消息。 比如官家近来身体不太好,宫里的某位妃子被人谋害了,师父让他多拿了一倍的银钱送来……诸如此类。 姜离只说让他回去替自家小主谢谢他的师父。 福临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指哪打哪,是个极为听话的好孩子。 自那日后,小内侍一个季度来两回,除了送些生活用品,银钱之类,还总夹带着宫里时兴的糕点。 已向福临说了多次,小主不爱吃甜的,他却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依旧锲而不舍地送来,最后全进了她的肚子里。 时间久了,迟钝如姜离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福临送完了东西,正要回宫,见状,姜离连忙追了出去。 “福临,等等。”姜离拦住内侍,气喘吁吁道。 福临站住脚步,转身看向姜离:“姐姐,还有什么事么?” 姜离抿了抿干燥的嘴唇,眼神飘忽不定,俄尔,问出了心中所想:“你的师父是谁?” 福临眨了眨眼睛,接着受了惊吓似地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为难。 “师父……师父他不让我说。” 闻言,姜离陷入了诡异沉默之中。 良久,她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你回去罢。” 福临:“?” 他可什么都没说啊,姜姐姐都知道什么了?!- [肆:奉诏还京] 夏来盛暑雨滂沱,山泥遭雨水冲下,堵住了进山的道路。 姜离掐指一算,心想到了宫里送来东西的日子,可盼了几日,并没有盼来福临,倒是等来了一道懿旨。 替娘娘洗漱更衣,几人方出了庙门。 此时方云销雨霁,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积满了水,只见三个太监立于石狮子旁,正侧着身子对着他们。 听见动静,为首那人转过身来,拿一对狭长的细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阮箬昭等人。 阮箬昭心中不安,连忙迎上前去。 这位身着赤色蟒衣、头戴一顶青真绉纱三山帽的太监,正是太后近旁的大太监——梁九功。 待一行人走近,梁九功方有了动作。 他脊背微躬,恭敬有余,然气势仍盛:“阮嫔,跪下接旨。” 闻言,几个小姑娘面面相觑,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阮箬昭垂下眼睫,抚裙弯膝,在泥泞的路面跪下,见状,姜离等人一齐跪下,低垂着头,静静等待旨意。 “太后懿旨:嫔妃阮氏,孝悌忠信,端赖柔嘉,吾心甚慰,今皇帝龙体抱恙,着令尔即日还京,近前侍疾,钦此。” 姜离置于膝上的手指骤然收紧,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那道明黄的懿旨。 即日还京?近前侍疾? 姜离心中一惊。 她们离宫已有两年,皇帝老儿难不成遭了大病,即将归天了吧? 不不不,姜离晃了晃脑袋,仔细回忆书中关于陆生的上位史,方从模糊的记忆中理出一缕有用的信息。 陆生的确是在庆文帝薨逝、新帝上位后,才荣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可如今年岁显然对不上。 姜离倏地松了口气。 既如此,想来皇帝老儿应当还能多活几年。 正胡思乱想着,阮箬昭平静无波的声音自前头传来:“臣妾接旨。” 将懿旨递出,梁九宫直起身,颇为不耐地抬眼看了看四周,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太后忧心陛下龙体,阮嫔娘娘,既接了旨,明日便启程罢。” 阮箬昭静了片刻,轻声应道:“好。” 又交代了几句回宫事宜,梁九功便对此地不再留恋,伸手在自个儿的衣摆上掸了掸,“啧”了一声。 “山野之地,真脏。” 目送着这厮下了山,姜离一口银牙几欲咬碎。 狗眼看人的东西! 回过神来,便见阮嫔神色颓靡,失魂落魄地转身往寺门走去。 见状,几人连忙围上前去。 进了寮房,雪竹面色焦急道:“小主,这可如何是好?” 阮箬昭倚在榻上,面露疲色,揉了揉跳痛的太阳穴,叹道:“这旨意来得急,想来是陛下病重,等不得了。” 顿了顿,她自嘲似地笑道:“偷得这两年自在的时光已是极大的幸运,懿旨不得违抗,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随我一同下山罢。”- 姜离一夜未眠。 与两年前离宫那日不同,她此刻一丝兴奋也无,只有对前途无尽的忧虑,以及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从那高墙之中逃了出来,逃进了千里之外的齐云山,却仍躲不过皇家降下的一道圣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官家勾勾手,她们便要毕恭毕敬地匍匐回他的脚下。 只因皇权至上,她们没有拒绝的权利。 眼睁睁看着天色渐亮,姜离幽幽叹了口气,撑床坐起身来。 下了山,便见两辆马车候在山门前,将阮嫔扶上马车,姜离转过身,额前忽然有雨水落下。 俄尔,细雨织成一片雨幕,敲打着枝叶,发出“窣窣”的声响。 辇夫穿上提前准备好的蓑衣,戴上斗笠,驱赶着马车向前驶去。 车轮在泥水中滚过,溅起大片的泥点,很快便将马底染得斑驳一片。 除去喂马休憩的时间,车队日夜兼程地赶了十日,终于回到了京城。 皇城肃穆,远远看去,像座吃人的牢笼。 可不就是牢笼么? 姜离抬眼看着灰败天空下的紫禁城,心中生出无尽的悲凉来。 兜兜转转,她终究是逃不脱天子脚下,自在的日子还没过够,又得守着规矩看人眼色过活。 下了马车,换乘轿辇,姜离与雪竹等宫女则步行随从。 穿过外城、进了内城,只见紫禁城的宫道经过雨水的冲刷,黯淡许多,徒添了几分颓然之色。 宫道两侧间或有零星的宫人,见一行人抬着步辇而来,纷纷避让,面朝宫墙,垂着眼不敢去看。 步辇在长春宫门外落下,贵人被雪竹搀扶着走下辇轿,进了宫门。 离开两年,长春宫并无甚大的变化,陈设与挂画等物仍在原来的位置上。 只是院里的花草长久无人打理,已败了大半,从中竟生出了半人高的枯黄杂草。 只瞥了一眼,姜离便随同雪竹等人往里走去。 推开寝殿大门,一股潮湿发霉之味扑鼻而来,骇得几人齐齐刹住脚步,在门前停留一会儿,这才捂着鼻子往里走去。 许久无人打扫,屋里的桌椅上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姜离和月娥一干人等合力将寝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开窗通了好一会儿风,这才放小主休息。 粗粗用过午膳,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乾清宫便来人传话,宣阮嫔侍疾。 又是一番匆忙,姜离收拾了小主的衣物和日用品,提着包裹同雪竹和阮箬昭一并出了长春宫。 雨仍在下,目送着阮嫔进了乾清宫殿门,姜离心中无端纠起。 不知庆文帝生的是什么病,病气又会不会过人,小主她身子本就不好,可别叫他给传染了…… 心中忧虑,却又做不了旁的事,姜离立于廊下,盯着远处的地面出神。 雨水落在屋顶,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动,顺着屋檐落下,一根根一串串,好似水晶珠帘。 姜离心思微动,忍不住伸出手,接住落下的几滴水珠。 雨水砸落在手心,溅起片片水花。 指间很快被濡湿,三两滴水流顺着手腕滑下,滚进袖子里。 被这么冷不丁的凉意刺激到,姜离触电般地收回手,拉下袖子,往廊下躲去。 耳侧倏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姜离侧过头去,便见一人往这边走来。 偏是个雾气蒙蒙的雨天,瞧物瞧不真切,远远地,只见那人身量颀长,穿了身青素圆领,想来应当是御前的哪位公公。 想到见了面又免不得要行礼,姜离怕麻烦,索性后退至一边,将路让了出来,自己则垂下头去,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脚步声愈发的近,姜离缓缓眨动双眼,等那人走过。 脚步声渐停,姜离心中纳罕,正欲偷偷看一眼,一双黑色皂靴倏地停在跟前。 姜离心底一惊。 只见那人脚步微转,与她面对面而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1 01:22:04~2023-11-22 16:1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我迪伽在东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浅cat 8瓶;星晨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8 ? 陆秉笔(小修) ◎如今的陆生已叫她不敢认了◎ “师父——” 一道低呼穿透雨幕而来, 姜离抬起头,面前那人亦是一愣,转头向声音来处望去。 前后相差不过一瞬。 是以,自她的角度看去, 只能窥见男人线条分明的下颌线, 以及微微凸起的喉结。 廊外水汽氤氲, 水帘将这处天地笼罩其中, 空气愈发湿润, 被雨水沾湿的袖口紧贴着手腕,姜离手指微蜷,勾起衣摆一角, 无意识地揉搓着。 雨水敲击屋檐, 鼓噪着耳膜。 胸腔却好似被抽去一拍, 继而有力、快速地跳动起来。 福临头顶撑着一把油纸伞,腋下亦夹着一柄,急匆匆向这边赶来,见师父安然无虞地停在廊下, 这才松了一口气。 收起伞,双手握住伞柄冲下抖了抖, 直将雨水甩去后, 方转过身,自腋下抽出伞, 向对面那人递去。 小内侍的眉间蹙起了一座小山,颇为幽怨道:“师父,你走得匆忙, 忘拿伞了。” 想他师父平日里做事一向细致周到, 怎的今日竟如此粗心?若是淋了雨染了风寒, 又该如何是好? 亏得有他这个贴心的徒弟。 待师父抿着唇接过雨伞,他方收回手,余光瞥见师父跟前站着个宫女,目光自那人脸上扫过,福临“咦”了一声,接着瞪圆了眼睛:“姜离姐姐?” 他的嗓音有些尖细,惊诧之下尤甚,听得姜离心里一紧。 旋即,有两道视线齐齐向她探来。 姜离面上一热,目光闪躲,恨不得在地上找一处缝隙钻进去。 这才回宫第一日,竟叫她接连碰上了两位熟人,紫禁城何时变得这么小了? 直到衣摆被揪得皱巴巴,她方下定决心似地松开手,扯了扯嘴角,应道:“福临。” “哎!”福临笑着搓了搓手,往前凑了几步,“我方才见到阮嫔娘娘时就在想着姐姐有没有跟着回宫呢,如今果真见着你了,太好了!” 小太监惊喜之余多说了些话,姜离怔怔地听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 片刻后,福临终于收了声,目光在自家师父和姜离的脸上来回逡巡,后知后觉道:“姜姐姐,这是……” 说到后半截,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倏地噤了声。 他大抵是忘了,师父与姜姐姐从前是认识的。 姜离顺着福临的目光,重新看向那人。 两年多未见,原先瘦弱纤细的内侍抽条似地长高了许多,需要她费力地仰起脖颈,才能看清他的模样。 那双同从前相差无几的,狭长、且微微上挑的眼睛亦静静地瞧着自己。 见她目光撞过来,长睫微颤,似有一瞬间的退却,却也只是一瞬,便被眼底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翻涌着盖过。 姜离呼吸微凝,先他一步避开了目光,看向了旁处。 他的肩背要比从前挺阔,身形却还是那般清瘦,想来身上的衣服是比着他的尺寸精心剪裁过的,并不显宽大,倒衬得他宽肩窄腰,自有一番风流。 再观其穿着,虽看似朴素,却很是讲究,头戴一顶常制官帽,身着屯绢制青素圆领,腰间系有玲珑透雕带,其上坠有牙牌、香囊等物。 通身的贵气,与从前穿着青灰贴里的小内侍判若两人,已经叫她不敢认了。 她垂下眼睫,嘴唇微抿,随即膝盖稍弯,冲对方行了一福,张嘴却打起了磕绊:“陆……” 陆生如今已升至什么品级了? 空气微妙地静了一瞬,多亏了福临跳出来补充道:“我师父如今身居司礼监秉笔一职,姜姐姐,你该称他一声秉笔。” 原是如此。 短短两年,他竟从八品监生升至正四品秉笔,已与冯掌印同等品级了。 想来也是,如此这般,才更贴合《宦权》中的陆生。 姜离恍惚了一瞬,继续蹲身行礼,轻声唤道:“陆秉笔安。” 再起身,便垂着眼睑不去看他。 尽管如此,姜离仍能感到那道灼热的视线如影随形,并未从她身上移开。 他似乎盯着自己看了许久。 过了片刻,终于听见陆生清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回来了便好。” 福临站在一旁,只觉得这两人间的气氛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看着干着急。 师父今日举止反常,总盯着人姑娘做甚? 再说姜姐姐也是,连个眼神都不稀得给师父,偏偏两人都被割了舌头似的,谁都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既不说话,又不离开,只眼巴巴望着,像什么话? 苦恼的小内侍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清了清嗓子,道:“师父,外头的雨好大,不如请姜姐姐去屋里坐坐吧?” 说罢,福临在心底给自己竖起大拇指。 言师父所不能言,这便是贴心的徒弟该有的作用。 不料,话音刚落,这两人炸了毛似地齐声拒绝道:“不可。” 福临:“……”怎么这会儿倒生出默契了? 陆生转头看向表情空白的小太监,朝长廊尽头轻扬下巴:“福临,你去前头等我。” 师父这是嫌他话多要赶他走?小内侍愣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沮丧,随即点头称“好”,便转过身,快步走开。 趁着这间隙,姜离偷偷抬眼看向陆生,只见他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待福临跑远,廊下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离大着胆子开口道:“陆秉笔,你将人遣走,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他如今身居高位,而她不过是品级低下的小宫女,若是陆生仍对两年前那事耿耿于怀,想要借此机会警告她…… 不,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直接摁死她,何须大费周章? 只见陆生转过身,朝她走来。 姜离心里没来由地慌乱,悄悄地往后撤了半步,试图与陆生拉开距离。 而她的举动落入陆生的眼里,似乎变了味。 “我有那么可怕么?你躲什么?”陆生眉头轻皱,又抬脚往前迈了一步,直接堵住姜离的退路。 他如今的个头比自己高出许多,近距离之下,一股慑人的压力迎面而来,姜离踉跄着往身后的廊柱靠去,目光躲闪:“你做什么?” 做什么? 陆生隐于袖口之下的手指微微颤抖,忍住了想要搀扶她的冲动,眸色黯淡下来。 她害怕了,竟避他如避蛇蝎。 静了一瞬,他淡淡开口道:“阮嫔娘娘奉旨侍疾,会在乾清宫住下,饮食起居皆由宫人侍奉,你守在这处,除了自添烦恼,并无甚旁的作用。” 闻言,姜离眉心一跳,抬眼看向陆生:“小主要侍奉几日?” 宫里的规矩恁多,也无人告知于她,若不是陆生从旁提点,她怕是要在这处廊下等上一夜。 思及此,她不由得心中一热,补充道:“有劳秉笔挂心。” 见她态度有所缓和,陆生也不由得眉头稍展,放轻了声音:“依照从前嫔妃侍疾的时间来看,短则三日,长则一个月。” 姜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双手交叠,又冲陆生行了一福:“多谢秉笔提醒。” 她的举止太过恭敬,看似客气,却是将他推离自己远远的,不愿与他有半分瓜葛。 陆生垂眸,只能看见宫女乌黑的发顶,以及纤长的鸦睫,忽觉心口发闷,他向后撤了一步,低声道:“既如此,你便快些回去吧。” “是。”姜离颔首应道。 心口的沉闷又重了几分,陆生的目光飘向廊外的雨幕,兀自说道:“你方回宫,若是生活上有什么不便,尽可提出,我……” “已经麻烦过秉笔了。”姜离抬眼看向陆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在齐云山,谢谢你送来的东西。” 陆生呼吸一窒。 她都知道了。 想来也是,福临年纪小,并不大能藏得住话,何况方才几人已碰过面了,再想隐瞒,怕是不能了。 静了片刻,他轻声道:“应当的。” 哪有什么应当不应当,姜离想起那一包又一包的糕点,只觉得陆生是怕她在齐云山饿死。 心中有丝丝缕缕的热意流淌,姜离眉眼稍弯,轻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就不麻烦秉笔操心了。” 又将他撇了个一干二净。 陆生眼底方升起的亮光倏地又暗了下去,他垂眉敛目,指尖抚上腰间的香囊:“司礼监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姜离不觉有它,只微笑着应“好”,便见陆生阴沉着一张脸,踱步转身离开。 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是她方才说错话了么? 目送着陆生走至长廊尽头,同福临一齐撑着伞走了,姜离方收回视线,盯着自己被雨水沾湿的鞋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似缺了一块。 天像破了道口子似的,雨水倾倒,在地面上激出白蒙蒙的水汽。 靠在廊柱下听了会儿雨声,耳边忽然响起“啪唧啪唧” 銥誮 的脚步声。 偏过头,忽见一道眼熟的身影穿过雨幕,向她跑来。 来人是福临。 小太监虽撑着伞,衣裳还是湿了大半,他在廊下站定,粗粗抹了把脸,便将怀里的油纸伞递给姜离。 “师父说了,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姜姐姐便拿着这把伞,以备不时之需。” 说罢,不等姜离拒绝,便强硬地塞到了她的手中,接着挥了挥手,转身踏进雨地。 姜离怔怔地捧着一把油纸伞,错愕地抬起头,看向已经跑远的福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2 16:17:30~2023-11-23 19:36: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周小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咕哒子激推bot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哒子激推bot 3瓶;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39 ? 屋漏逢雨 ◎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大雨滂沱, 路上的风景也不甚清晰,打着伞,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姜离一路摸索着回了长春宫偏门, 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黑漆漆一片, 连盏灯都看不见。 白日里, 雪竹随小主一同留在御前侍奉, 此时长春宫内应只剩闵兰和自己才是, 可她在院中唤了几声,却始终无人回应。 许是雨声太大,声音不大真切, 亦或是闵兰已经睡下了也未可知。 踩着满地积水, 姜离步履匆匆地来到耳房前, 推开木门,自袖中掏出一截火折子,费劲地吹亮后,借着这点光线往桌案前走去。 她们白日里走得匆忙, 没来得及收拾,是以, 包袱都被草草地堆在桌面上。 从包袱中翻出蜡烛, 放在桌案上点着,姜离这才回身合上房门, 走至通铺前,将湿透的衣衫换下。 穿上干燥的衣衫,身子渐渐回了暖, 满身疲乏化成一股倦意, 催得姜离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目光移向一旁光秃秃的床板, 姜离神色一滞,接着瞪圆了双眼。 空了两年的房间,因常年不见阳光,吸饱了寒凉潮湿之气,竟在床角生出了一片白得晃眼的…… 蘑菇? 盯着那物看了许久,姜离在脑中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终是叹了一口气,在床上择处还算干净的角落,铺上厚厚几层衣服,接着整个人缩成一团,倚靠着墙璧,闭眼休憩。 这些日子的舟车劳顿已让她累极,听着耳边的簌簌雨声,竟就这么睡着了。 只是睡的不太踏实,恍惚中竟做起了破碎迷离的梦。 梦中,阮嫔娘娘因侍疾,吃不好也睡不好,还在宫女和太监那儿遭了不少冷眼刀子,竟忧思成疾,晕倒在龙榻之前。 眼睁睁地看着梦里的小主被人拖了下去,姜离的额前沁出了一层冷汗来。 又见画面陡变,瓢泼大雨中,陆生立于身前,右手死死地攥紧她的手腕,双目迸出无尽的幽怨来。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你为何躲我?” “若是我欲报复于你,何不早在齐云山上,用糕点毒死你?” “你太让我失望了!” 梦到最后,画面逐渐扭曲起来,阮嫔与陆生在眼前轮番打转,直急得她说不出话来。 “啪——啪啪啪啪——” 一阵巨大的声音骤然响起,姜离浑身一颤,自梦中抽离出来。 甫一睁眼,便见桌前的烛光遭风雨卷灭,屋里霎时只剩一片黑暗。 心脏如同密集的鼓点,“砰砰”跳个不停,姜离惊魂未定,靠在墙上平复了片刻,方定下心来,摸索着下了床。 将蜡烛重新点燃,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姜离转过头,在不远处的地面上看见了三两片崩碎的瓦片。 复抬头,只见房顶破了道口子,源源不断的冷风夹杂着雨水涌进屋里,转眼间,地面便湿了一块。 姜离:“……” 屋漏偏逢连夜雨,回宫第一夜,竟让她遇上了此等晦气之事- 翌日,雨过天晴。 日光穿过脸盆大的屋顶豁口,将地面的水渍映得金光灿灿。 姜离的胳膊搭在隼条凳上,跪坐在地,耷拉着头,正打着瞌睡。 她的身前放了几只木桶、水瓢等物,此刻,其中盛满了雨水。 残余的雨水“嘀嗒”着落下,溅湿指尖,那手指便微微蜷起。 姜离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盯着跟前的水桶发了会儿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在这漏雨之处守了一夜。 扶着凳子艰难地站起身,只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觉得浑身酸痛得厉害,膝盖尤甚,抬手抚上脖颈,一阵难以言喻的瘙痒逼得她忍不住挠了几下。 耳后、脖颈上、以及两条胳膊,无一例外,如同爬上了数只蚂蚁,痒得厉害。 目光自房中扫了一圈,姜离暗道不妙。 白日里阳光充足,她这才看清了屋子里是何等不洁,她竟在这里睡了整整一夜,难怪身上瘙痒难耐。 心中正懊恼着,门外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福临的声音响起。 “姜姐姐,你在么?” 小内侍抻长了脖子四处打量,只见这座荒凉的院子里杳无人烟,比冷宫还要寂寥几分,看起来不像是住人的地。 立在院中等了一会儿,忽见西边低矮的耳房房门遭人打开,紧接着,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福临,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姜离边揉着酸痛的胳膊,边往这边走来。 见她面上倦意浓重,眼下青黑一片,福临张了张嘴,迟疑道:“姜姐姐,你昨夜没休息好么?” 姜离无奈地笑了笑:“方回宫,是有些睡不习惯。” 手腕内侧忽然传来一阵刺痒,她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这一举动落在福临眼中,放大了数倍。 “姐姐,你遭虫子咬了么?”福临面露担忧,目光在院子里四处可见的杂草堆里扫了一圈,眉头紧皱:“也不知这里养了多少的蚊虫呢。” 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 姜离正要否认,便听福临小声嘀咕道:“师父知道了,定是要忧心的。” 姜离冷不丁地想起昨夜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福临,是陆秉笔叫你过来的?” 福临眨了眨眼睛,没有否认:“是啊,昨夜下了一夜的大雨,师父他心中不安,只说着让我白天来长春宫看看呢。” 今日瞧见了,果真不大好。 思及此,他垂下头,幽幽地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你们要回来,我们便提前将此处打扫一番,也好过如今的这副糟糕的处境。” 目光自耳房房顶扫过,福临“咦”了一声,接着向前走了几步。 宫女们住的值房比一个成年人高不了多少,是以,小内侍踩上花坛石,便窥见了房顶的破洞。 “姜姐姐,你……”小太监抬手指向那窟窿,回头看着姜离,不可置信道:“你便是在这处漏风漏雨的地方住了一夜么?” 姜离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抚上脖颈挠了挠:“年久失修,是破了点。” 见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福临眼底的震惊愈甚,他索性从石头上跳下来,就要往门外走。 这可怎么得了,姜姐姐再在这处鬼地方待下去,该受多大的罪啊! “诶,福临,你去哪儿?”姜离在他身后唤道。 福临头也不回道:“我去同师父说一声。” 说什么? 心中忽感不妙,姜离又唤了几声,却见福临充耳不闻,脚底抹油般愈走愈快,转眼便消失在门边。 杵在原地愣怔片刻,姜离只觉得心里和身上一般刺挠,抬手在脖颈上又抓了抓,转身进了屋里。 房顶已经不漏水了,只是破了的那道口子还会时不时掉下细碎的瓦砾,是道安全隐患。 将桌案上的包袱一卷,姜离便出了屋子,往院心的石桌旁走去。 恰逢此时,闵兰提着食盒进了院子,见到姜离,面露诧异:“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姜离扭过头,见来人是闵兰,松了一口气:“还说呢,我昨夜都不见你的踪影,你跑哪儿去了?” 见她怀里揣着包裹,很是吃力的模样,闵兰向前走了几步,将食盒放在石桌上,伸手帮姜离接了一把。 “我昨日见屋里已不能住人了,便去李嬷嬷那儿借住了一宿。”闵兰与姜离合力将包袱挪到石桌上,继续道:“你怎么昨夜就回来了,小主只留下雪竹一人么?” 姜离站直了身,转头看向闵兰,将侍疾的事情全部同她说了一遍,接着苦着脸道:“于是我就先回来了,谁知院中无人,昨夜的雨又那般大,我只好在值房里将就了一晚。” 又将屋瓦毁坏一事告知闵兰,两个小宫女齐齐扭头看向房顶,俄尔,闵兰幽幽道:“只能在嬷嬷那儿多挤几日了。” 复转头看向姜离:“先用朝食罢。” 两人坐在石墩上,草草用过饭后,姜离起身收拾碗筷,月娥则拿起墙边的苕帚,将屋里的瓦砾清扫出去。 日头渐高,门外倏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姜离探头向外看去,便见福临领着一行人匆匆赶来。 见到姜离,小内侍的脸上堆起憨傻的笑来:“姜姐姐,我给你带帮手来了。” 说罢,他转身指挥着那群人,模样很是威风。 “你,去把院里的草除了。” “你,还有你,去屋里将灰尘扫了。” 得了令,几个年纪同他一般大的内侍恭敬地应承着,撩起袖子动起手来。 福临仍不满意,回身冲剩下的两个内官道:“都说你们会些修缮的功夫,那处房顶便交给你们了。” 见这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在长春宫里耍开,姜离和一旁路过的闵兰齐齐看傻了眼。 姜离往前行了几步,将福临拉至一旁,低声道:“福临,这不该是你做的事情。” 福临不解:“我如何做不得?何况这是师父的意思,旁的人也管不着。” 果真是回去告诉了陆生。 一股莫名的窘迫感自心底升起,姜离面色赧然,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我欠你师父良多,已是过意不去,怎敢再给他添麻烦?” “不麻烦。”福临摇头道:“师父说了,只要是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闻言,姜离愕然地抬起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他……他当真这么说了?” 内侍眨了眨眼睛,满脸纯良:“姐姐你若是不信,亲自去问问不就成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3 19:36:42~2023-11-25 20:3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桃子绿茶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il!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咕哒子激推bo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0 ? 当牛做马 ◎她真不是人啊◎ 亲自去问问…… 梦中陆生幽怨的目光自脑海中飞快闪过, 姜离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忆起两年前的旧事来。 那时她的内心被恐惧占据,没有听陆生的解释,便将一顶锅扣在他的脑袋上。 事后曾细细回想, 真相当真是她以为的那样么? 两年前的陆生方升至秘书监的监生, 真有那个胆量, 赌上宦途, 只为了谋害胡管事的一条性命么? 陆生不是个蠢人, 其中或有误会也未可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她离开皇城两年有余,与陆生相隔千里, 自然也无法与他将此事说开。 扪心自问, 陆生待她一向好得挑不出差错, 那时的她走得倒是痛快,结果留下这个烂摊子…… 如今他已是高高在上的陆秉笔,有堆叠成山的折子要批红,日理万机, 又怎会有空与她闲聊? “师父说了,你的事便是他的事。” 福临的一番话萦绕在耳边, 姜离神思恍惚, 怔怔道:“是该见一面。” 若不当面说清楚,长此以往下去, 她欠陆生的人情该还不清了。 听她如此说,福临顿时眼睛一亮,双手相击, 鼓起掌来:“太好了, 师父若是知道姜姐姐要去看他, 定会高兴的。” 姜离忽然想起了旁的事,冲福临摇了摇头:“眼下还不行。” 长春宫这里还未收拾干净,有许多琐碎杂乱的事情要去做。 是以,向福临要了陆生如今的住处地址,姜离与之道别,转身去寻闵兰。 随闵兰一同去了李嬷嬷的住处,等了片刻,便见一位妇人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 来人正是嬷嬷李氏。 两年的时光已逝,当初身形匀称的嬷嬷已圆了一圈,只见她面色红润,满脸喜气,想来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姜丫头!”见人来了,李嬷嬷几步作一步地行至跟前,拉住姜离的手便往屋里带,边走边说道:“可算回来了。” 姜离笑着连声应道:“嬷嬷,好久不见。” 将人拉进了屋里,李嬷嬷拖出一条榫条凳,摆在姜离和闵兰跟前:“快坐下来,让我仔细瞧瞧。” 姜离依言坐下身来。 李嬷嬷钳住自己的那只手就没松开过,见她坐下,又将另一只覆了上去,在手面上轻轻拍了拍,感慨道:“好好好,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 凑到跟前又瞧了瞧,嬷嬷眉眼弯弯,笑容慈祥:“姜姑娘长开了,模样更俊了,就是……” 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她方得出个妥帖的形容来:“就是这眼睛咋恁样青黑呢?” 闻言,一旁静默不语的闵兰倏地笑出了声:“她昨夜宿在旧日的耳房里,想必是一夜未眠,自然眼下青黑。” 嬷嬷面上心疼,关切道:“原来是受了委屈,妮子,你还困么,先去嬷嬷的床上躺一会儿罢。” 姜离摇了摇头:“就先不了,嬷嬷,我此次前来,一是为了看望您,二也正是为了此事,如今长春宫的值房是住不了人了,我想在您这借住几天,您看成么?” 闻言,李嬷嬷忙不迭地点头道:“自然是行的,你想借住多久都可以。” 姜离站起身,冲嬷嬷行了一福:“谢谢嬷嬷。” 李嬷嬷连忙来扶:“跟我客气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姜离站直身,目光越过李嬷嬷,看向她身后的通铺。 嬷嬷房同她们宫女所住的值房无甚大的区别,都是在墙根用木板搭出长长的通铺来。 粗略估计,李嬷嬷的通铺上可以睡下六人。 只是…… 姜离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嬷嬷,您屋里还有别的嬷嬷住么?” 嬷嬷眉头一挑:“那是自然,宫里哪里能让我一个老婆子独享一间房呢?” 说罢,冲姜离竖起五根手指:“连我在内,共五位嬷嬷呢。” 那岂不是…… 姜离回过头,与闵兰对视一眼,后者无奈地摇了摇头。 姜离只好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狭小的屋子本就住了五位嬷嬷,多住闵兰一人便已是极限,如今再多出自己一人。 似乎给别人添了麻烦- 姜离打来一盆热水,借嬷嬷的屋子简单地洗漱一番,这才换上干净的衣物,循着福临先前告诉她的路线,来到陆生的住处。 福临也不在,无人通传,她也只能在门外候着。 立在屋外许久,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渐渐消散下去。 她还没想好要同陆生说些什么。 早先听福临说过,因官家身体抱恙,司礼监的奏折堆积如山,陆生已经忙得抽不开身了。 是以,她今日过来,实是心存侥幸。 若是见不到陆生,她便也有个“借口”,不用与他面对面…… 正胡思乱想着,跟前的大门忽然发出响动。 姜离愕然地抬眼,便见房门遭人推开,陆生从中走出来。 他今日头戴圆顶冠帽,身着朱红色曳撒,脚踏缝络着金线的皂靴,与那日的青素圆领大不相同,浓重的朱红色,衬得那张脸愈发白净,气势却也更甚了。 见姜离站在门前廊下,陆生神色微怔,随后抬脚走来。 目光相撞,姜离心里一慌,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去。 临到半途,又反悔似地扭过身来,抬眼看向陆生,讪讪笑道:“陆秉笔,你现下有空么?” 见她这般主动,陆生心中纳罕,点头应道:“有空。” 闻言,姜离松了一口气,道:“今日福临领了好些人来长春宫,帮忙打扫,还帮着修缮房顶,我……” 姜离双手交叠,下意识地揉搓着手腕内侧,那处仍痒得厉害,此刻倒是成了情绪的宣泄口。 顿了顿,她继续道:“谢谢秉笔帮了我这么多次。” 陆生垂眼看向姜离的手腕,没有说话。 姜离搜肠刮肚,却发现自己的词汇少得可怜,腹中除了感谢,便还是感谢。 忽觉自己无用得紧,只知道谢,却无甚实际行动,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再看向陆生,便见对方的目光落向了旁处,竟是走神了。 姜离迟疑道:“陆秉笔,你有听见我说话么?” 陆生这才抬眼看向姜离,伸出右手,在自个儿的脖颈侧点了点:“你这处怎么了?” 姜离没想到陆生一开口便是这句话,愣怔片刻,学着他的模样抬手抚上了脖子。 早间醒来并未来得及照镜子,想来是痒的厉害,被自己抓出了红痕。 思忖片刻后,姜离回道:“应是遭虫子咬了。” “起了疹子。”陆生眸光微沉,语气也冷了几分:“你那处值房住不得了。” 见他冷下脸来,姜离不由得心虚道:“我如今已不在值房住了,李嬷嬷心善,容许我暂借宿几日。” 陆生眉头微蹙,似是不满:“嬷嬷房拥挤,除去你以外,当还有五至六人,夜里也睡不安稳。” 他倒是神通广大,连嬷嬷房住有几人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姜离头一回遭陆生堵得说不出话来。 二人静静对峙片刻,姜离方幽幽道:“那依秉笔之见,我该往哪儿去?” 似乎就是等她这句话,陆生眉头舒展几分,认真道:“司里还有几间空房,倒算干净。” 听他的意思,这事也早就在他的意料之内了。 姜离情绪复杂,面露不解:“秉笔为何待我这般好?” 何止是好,简直是……太过周到。 陆生不答反问:“你忘了我曾与你说过的话。” “什么话?”姜离的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陆生抿唇,不发一言,只静悄悄瞧着姜离,眼中是化不开的幽怨。 几乎和昨夜梦见的模样相差无几了。 姜离只觉得背后发凉,倏然想起当年多宝阁走水一案后,二人重逢那夜,陆生曾向自己发过一誓。 “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想通了关键所在,姜离面上陡然一热,只觉得羞愧难安,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穴钻进去。 像陆生这般守信之人,她竟对他心存忌惮。 她……她真不是人啊。 40-50 41 ? 鬼迷心窍(捉虫) ◎别害怕,师父他不吃人◎ 陆生垂眸看向姜离:“福临会帮你把衣物被褥都搬过来, 你就在这安心住下。” 他的语气依旧冷清,却多了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姜离静静地听着,认真思考起来。 且不说李嬷嬷那儿已经挤不进人了,她如今再拒绝陆生, 怕是会伤透他的心。 是以, 她只愣怔片刻, 便顺从地点头应道:“好。” 陆生似乎是没能想到姜离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抿唇静了静,须臾,淡淡道:“如此甚好。” 云层散开, 露出后面的太阳来, 一股暖意烘上二人的侧脸, 在陆生的眼睫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亦为那双漆黑的瞳仁边缘镀上一层透亮的金边。 姜离的目光向上游移,落在他的眉心。 此时阳光充足,那粒比芝麻还要小些、存在感微弱的红痣更加分明。 竟衬得他眉眼似观音。 呼吸一凝,姜离错开视线, 开口道:“陆生,我……” 听她唤自己的姓名, 陆生眸光微动, 应到:“怎么了?” 姜离鼓足了勇气,终于抬起头, 正要说处此次前来的目的,余光忽然瞥见远处有一人冲这边疾行而来。 “陆秉笔,冯掌印有请——” 勇气如鼓胀到极限的气球, 遭一根尖细的银针扎破, “砰”的一声, 彻底迸碎。 陆生却毫不在意,只定定地瞧着姜离,继续道:“别管他,你先说。” 姜离的目光落在陆生身后匆匆赶来的另一位内官身上,面色窘然。 有旁的人在场,这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迟疑片刻,她弯下膝盖,冲陆生行了一福:“无事,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秉笔你……你先忙,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便转过身,灰溜溜地抬脚离开。 不解于她的惊慌失措,陆生眉头微蹙,目送着姜离愈行愈远,只觉得心中烦闷。 是以,待身后的内官凑上前来,便见陆秉笔冷着一张脸,连个眼色都没给他,拔脚便走。 这气势,不像是去见老祖宗的,倒像是提刀杀人一般。 内官只得闭上了嘴,颤颤巍巍地擦去额上的冷汗,紧跟着秉笔的脚步,追了上去- 司礼监的值房中,冯娄端坐于主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旁站着几个随从太监,正躬下腰,举着手中洒金的扇子,给这位畏暑的老祖宗扇风。 门帘忽遭人掀开,小内侍迈着碎步走了进来,利索地冲冯娄跪下,磕头道:“老祖宗,陆秉笔来了。” 冯娄闷闷地应了声,那小内侍便站起身,退至门旁候着。 片刻后,陆生迈步走了进来。 冯娄抬眼看着这位青年才俊,冲一旁挥了挥手,吩咐道:“给他一碗绿豆羹。” “诺。” 内侍走向屋子中心,在一座冰鉴前站定,接着扣住冰鉴顶部的孔隙,打开盖板,从一大块冰中取出盛满绿豆羹的瓷碗。 “坐罢。” 得了允,陆生方抬脚走向冯娄前侧方的另一把木椅坐下。 内侍递来一碗冰粥,陆生淡淡瞥了眼,伸手接过,放至一旁。 “陆秉笔。”冯娄轻叹了一声,似是累极,半阖目道:“接连下了几日的暴雨,山洪涌进辽河,水位涨得飞快,决口快守不住了。” 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忧虑:“如今官家龙体抱恙,卧病在床,无人做决断,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陆生眉心一跳。 庆文帝尚清醒时,立了四皇子朱玉晟为太子,是以,如今乃太子监国,首辅大臣公孙谨辅政。 冯娄口中的“无人”,怕是别有深意。 静了片刻,陆生道:“山洪宜疏不宜堵,老祖宗认为呢?” 他的态度算得上恭敬,落在冯娄眼里却刺挠得慌。 “宜疏不宜堵……”这是太子口谕,亦是内阁的意思。 冯娄垂下头,双手抚上膝盖,似是苦苦思考,良久,他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复抬头:“官家尚在病中,此事不可轻易做决断,仍需再议。” 看出了他的意思,陆生沉吟片刻,俄尔点头应道:“一切谨尊老祖宗安排。” 目光落向年轻内官身侧的冰粥上,冯娄眼睛微眯,状似无意道:“娴美人近来可安好?” 闻言,陆生垂于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抬眼看向座上的太监。 冯娄亦静静地瞧着他,饶有兴味地将他脸上的诧异尽收眼底。 空气静了一瞬,俄尔,陆生垂下眼睫,恭敬道:“劳烦老祖宗关心,娴美人一切安好。” 冯娄侧过头,吩咐近侍道:“近来暑气蒸腾,去给咸福宫送几只冰鉴去。” 得了令,内侍应着声从房中退了出去。 官家病重,如今在内廷,冯掌印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需动动手指,便可定人生死。 内阁受他压制,他亦是。 只因那根拴紧自己的线被他牢牢地握在手中,叫他反抗不得。 侧过脸,看向桌案之上的绿豆冰羹,陆生伸手端起那只瓷碗,一饮而尽。 羹汤入腹,通体寒凉- 随着福临一通收拾,姜离局促地立在门口往里瞧。 闵兰只说着去留随姜离的意,并不打算搬进陌生的房屋,是以,偌大的屋子,如今只有她一人住。 “这处屋子离师父近些,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姐姐你便去找师父。”福临转过身,见姜离立在门前踌躇的模样,走向前来,便要拽她进屋。 “姜姐姐,你别害怕,师父他不吃人。” 姜离默默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她只知搬来的是处空房,可没告诉她,这处竟紧邻着陆生的居所…… 见福临站在床边,伸手抖开被子,姜离眉心蹙起,抢先一步接过被褥,道:“还是我来罢。” 福临倒也不争,依言向后避让,环视四周,嘀咕道:“也不知这屋子有没有蚊虫,我去拿盘香来。” 说罢,一阵风似地出了屋子。 待福临去而复返,屋外已青黑一片。 小内侍垂着头,将盛放盘香的香炉放在桌案上,拿出火绒擦出火来,将香点燃,全程安静得好似换了个人。 姜离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问道:“福临,你不高兴么?” 福临转过头来,一张脸皱得好似苦瓜:“姜姐姐,师父他不听话。” 空气静了一瞬,俄尔,姜离双目圆瞪:“啊?” 福临将方才的见闻都与她说了一通。 原是陆生白日里用了寒凉之物,晚上吃不下饭,任凭福临如何劝说,就是不从。 一根筋的模样,可不就是不听话么? “师父他忙起来就经常吃了上顿忘了下顿,以至于年纪轻轻便落下胃病,哪里吃得下寒凉之物。” 小内侍眼中盈满水汽,继续道:“师父他白日里定是受了刺激,姐姐,你帮我去劝劝他,好歹吃些温热的粥,暖暖胃子罢。” 陆生竟把自己的身体糟蹋成了这般? 姜离听得愣怔在原地,心中生出担忧来。 “好。”想都没想,她便应下了- “登登登——” 紧闭的房门遭人扣响,规矩的三声,不多也不少。 陆生抬眼看向门前的剪影,应道:“门没锁,进来。” 姜离立于门前,只觉得自己今日被鬼迷了心窍。 怎的就被福临塞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来到这处,敲响了陆生的房门? 可来都来了,如今再想调头回去怕是不能了,是以,深吸了一口气,姜离鼓足了勇气,推开门,抬脚迈过门槛。 目光扫向屋里,便见陆生端坐于桌案前,手中握着一卷书,看得专注。 转过身,轻轻掩上房门,姜离清了清嗓子,唤道:“陆秉笔。” 火烛发出燃烧的“哔啵”声。 陆生拿书的动作一顿,俄尔,自书后抬眼看过来。 屋内烛光昏黄,少女立在门旁,面貌不甚清晰。 失神间,姜离已走上前来,将一碗冒着热气的物什放在自己的桌案上,瓷碗与木桌磕碰间,发出“喀哒”的清脆声响。 陆生回过神来,便见姜离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听福临说,你肠胃不适,不吃饭怎么行?” 说罢,又将粥碗朝前推了推。 “快趁热吃。” 她眼下的态度倒是霸道,与白日里唯唯诺诺的模样截然不同。 不知是如何开的窍,竟对他主动关心起来。 陆生怔怔地望着她,不发一言。 他下了值,一个人在房中,为图舒坦,只穿了件日常的青色圆领。 桌案上点了根暖意融融的蜡烛,衬得他面目柔和了几分,那股凛然的气势消减了不少。 姜离说完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心中惴惴不安,静静地等了片刻,忽见陆生冲她点了点头。 “好。” 竟意外的乖顺。 姜离的心脏“砰砰”跳动起来,她眼看着陆生端起那只瓷碗,将一碗粥喝了进去,只觉得事情发展得格外顺利。 什么一根筋,什么不听话? 莫不是福临诓她不成? 总归是完成了任务,姜离松了一口气,收起了方才的气焰,冲陆生行了一福,便要退出房门。 “等一下。”陆生忽然出声道。 闻言,姜离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去,看向桌案后的那人。 只见陆生垂眸扫向桌面,接着拿起一只瓷瓶,起身向她走来。 “这是止痒消肿的药膏,一日涂抹三次,不可懈怠,亦不可抓挠,很快便可痊愈。” 陆生在她身前站定,目光定定地看向她:“记下了么?” 姜离忽觉脑内嗡鸣,紧接着,一股热意烧向了耳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6 20:49:48~2023-11-27 21:1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天下无魔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2 ? 哄小孩儿 ◎勾住她的手指◎ 天青色的瓷瓶在烛光下反射出莹润的光泽。 目光自瓶口处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滑过, 复上移,落在年轻宦官的脸上。 灯烛摇晃着将微弱的暖黄撒向他的面颊。 只见一双微微上挑的眼,恍似淬着金秋暖阳,生出无尽的柔和来。 姜离只觉得喉咙处阵阵发紧。 一股热意悄悄窜上耳梢, 灼得耳尖发烫。 “记下了么?” 平静无波的声音落入耳中, 唤回她几分清明。 仓惶地移开视线, 姜离垂首死死盯着那瓷瓶, 好似陆生拿给她的不是什么药膏, 而是块金锭子。 只见她伸出食指,惊诧地指向自己:“竟是给我的么?” 一句话,愣是冒出了三分傻气。 陆生静了一瞬, 轻点着头, 顺着她的话道:“是, 给你的。” 姜离这才受宠若惊似地伸出双手,自陆生手里接过瓶子:“谢秉笔赐药。” 说罢,抬眼看向陆生:“秉笔待我这么好,倒叫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陆生只静静地瞧着她, 眼中无甚旁的情绪:“你别总想着躲我便好。” 竟叫他看出来了。 姜离呼吸陡然一窒。 扪心自问,她并非是有意抗拒陆生的关心, 只是无法理所应当地收下他的馈赠。 她于陆生, 仍有亏欠。 静峙片刻,她垂下眼睫, 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与陆生辞别,姜离一个人回了房。 端坐于床铺上, 闻着空气中甘甜的盘香气味, 心潮渐渐平复。 过了半晌, 她低下头,展开手心,露出其中已被捂得温热的瓷瓶。 思索片刻,姜离起身从柜中取出银匙,回到床前坐下。 旋开瓶口,一股清凉的药香扑鼻而来。 姜离撩起袖口,挖出一块莹白的药膏涂抹于手腕。 丝丝缕缕的凉意自皮肤上荡开,纾解了些许不适的痒意。 将药瓶拧紧,妥帖地收在枕旁,姜离这才拉过被子,安心睡下。 须臾,她骤然睁开双眼。 坏了,方才好端端的机会就摆在跟前,她却又忘了说正事。 心中懊恼,将被子拉高,盖过头顶,姜离闷闷的声音自被下传来。 “笨死我得了。”- 想着二人离得近,总有机会可以将两年前那事说开,可接连几日,姜离都没能见着陆生。 中间福临来了几次,询问着房里缺不缺东西,又送了些吃食,便匆匆离去。 想来这段时间的司礼监应是极忙,哪怕是天黑后,也不见隔壁的值房点灯。 是以,陆生有没有回来休息她也无从得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倒是相安无事。 姜离去了趟长春宫。 见院子里的杂草已被拔了个干净,屋顶也修得差不多,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搬回来住了。 出了院子,回身正欲锁门,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水绿色身影往这边匆匆而来。 姜离松开手,转头看去。 待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双杏眼顿时瞪得浑圆。 “月娥!” 对面那人亦是惊喜不已,提起裙摆便向她跑来,口中唤道:“姜妮子!” 两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当初的小姑娘如今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甫一见面,月娥便展开手臂,与姜离抱了个满怀。 两个姑娘激动地抱在一处,几乎喜得跳脚。 刚松开,月娥便拉住姜离,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见她面色红润,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模样,这才笑着道:“你是不知道,我都来了几回了,可算是等着你了!” 姜离亦笑着回道:“好月娥,许久不见,你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 二人拉着寒暄了一会儿,姜离方问道:“你如今在何处当值,今日可告假了?” 月娥笑得眉眼弯弯:“我如今已不侍奉主子了。” 闻言,姜离不由得惊异地“咦”了声。 只听月娥道:“我如今在尚服局,跟着宫官当学徒。” 原是如此。她的女红一向出色,想来去了尚服局定能发展得更好。 姜离点点头,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见你过得好,我便放心了。” 又聊了会儿前尘往事,两个宫女忘了时间,眼看着天色将暗,月娥忽然想起了什么,低下头,自袖中摸出一面做工精巧的铜镜,递与姜离。 “早就想着送给你了。” 姜离正要摆手拒绝,右手便被拉过,那面铜镜被强硬地塞入手中。 “我们姐妹相识一场,可不许跟我客气。” 见她的态度如此硬气,姜离无法,只好笑着收下- 心中暖意融融地回了房,拿起月娥送给她的小面镜子,姜离对着自己看了又看。 镜面被磨得光滑,照人也十分清晰。 窥见镜子中脖颈侧有片淡淡的薄红,姜离似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放下镜子,转身从枕头下摸出那青色瓷罐。 解了领扣,拿银匙挖出一点白色的药膏,抹在红痕处。 一日三次,可不能忘了。 正专心涂抹着,门外忽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福临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中:“师父,难受得紧么?” 姜离动作一顿,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静静等了片刻,方听陆生轻声应道:“无碍。”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打开的“嘎吱”声划破黑夜,屋外重归平静,想来人已进屋去了。 心中担忧,姜离放下银匙,将瓷罐拧紧。 屋外却有脚步声急匆匆地靠近。 “姜姐姐,睡了么?” 姜离连忙抬手将领扣扣上,应道:“还未睡下,有什么事么?” 待她穿戴整齐,方起身开门,便见小太监额头上满是汗珠,面色焦急道:“姐姐,求您帮忙。” 姜离心里凉了半截,忙问道:“你师父出什么事了?” 福临抬起袖口,在额头上粗粗抹了一把,回道:“师父吃了酒,正难受着呢,姐姐你帮我照看一会儿,可别让他睡着,我去小厨房替他炖碗醒酒汤。” 原是如此。 姜离脑中紧绷的弦登时松弛下来,她松了口气,点头应道:“好,这事便交给我,你快去煮汤罢。” 得了帮手,福临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安心地转身离开。 屋外黑漆漆、静悄悄的,姜离端着烛台,悄然推开房门。 屋里昏暗,视物不甚清晰,姜离鼻头翳动,便闻见了股淡淡的酒气。 一道人影坐于桌案后。 将烛台放在桌案之上,姜离探头向前看去。 只见陆生单肘撑桌,手掌握拳抵着太阳穴,眉头微皱。 似是在思考什么事。 见面前多出了一点亮堂的烛豆,陆生眸光微动,抬眼看向姜离。 “喝了酒,很难受么?”姜离轻声问道。 盯着她静静地看了片刻,陆生摇了摇头:“不难受。” 咬字清晰,还没到烂醉的地步。 姜离松了口气,继续道:“困了么?” 陆生点头:“有点。” 姜离唇角弯了弯,轻笑道:“不行,你现在还不能睡,得喝了醒酒汤才能睡。” 陆生缓缓眨动眼睛,似是将姜离的话听了进去,俄尔,继续道:“我口渴了。” 姜离垂眼扫过桌面,拿起茶壶,只觉手中轻飘飘的,颠了颠,发觉竟是个空壶。 想起自己屋里还有热水,姜离抬眼看向陆生,嘱咐道:“你等一下,我先出去一趟。” 说罢,便要转身。 一阵风拂过,手腕上忽然多了一圈温热。 姜离猝不及防地被攥住了手腕,诧异地回身看去,只见陆生已站起身来,伸长了胳膊拉住她。 目光上移,撞进一双墨色翻涌的眼睛。 “别走。” 一瞬间的恍惚,姜离只觉得面前之人与两年前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心中无端发紧,姜离哄小孩似地劝道:“我只出去片刻,马上回来。” 这人仍是不肯松手。 姜离循循善诱道:“你不是口渴了么,我去倒水给你喝啊。” “不行。”陆生想也没想,摇着头否决了姜离的想法。 他究竟吃了多少酒,怎的变得如此蛮不讲理? 姜离转过身,顺着手腕上的力道往前走了几步,歪着头,凑到陆生的眼下细细打量,便见对方的眼尾竟红了一片。 “你醉酒了?” 陆生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宫女,呼吸微凝,俄尔,默默地点了点头。 倒还挺实诚。 姜离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手腕:“你攥疼我了。” 这人仍是无动于衷。 姜离继续好声好气哄道:“我不走了,你快松开我。” 闻言,陆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木然地松开手,放过了姜离的手腕,下滑着勾住了她的手指。 姜离:“……” 这放与不放有甚区别。 罢了罢了,只当他喝了酒,在耍孩子心性呢。 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劝道:“福临去煮醒酒汤去了,我扶你去床上歇一会罢。” 陆生垂下眼睫,闷闷地点着头。 姜离对于醉酒之人是何反应不甚清楚,是以,拉着陆生只往前行了几步,便将人带得踉踉跄跄。 转过身,忽见眼前罩上一层阴影,有人向她倒来。 惊呼一声,姜离眼疾手快地扶住身前那人,从未想过醉酒之人会这么重,是以,她用尽全力,堪堪维持着二人不倒下。 一边吃力地往床边挪动,一边在心中默默祈求着福临快些来,不觉间,额上已出了一层汗来。 所幸已摸到了床边,姜离这才松了口气,倚靠在墙根喘着粗气。 “唔……”陆生闷哼一声,顺着惯性往下倒去。 姜离抬手扶着墙壁,强撑起上半身,这才没让自己倒下。 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姜离缓缓低下头,便见陆生的下巴搭在她的颈窝处,整个人软绵绵的,好似没了骨头。 她方有动静,陆生便侧过头来,无意识地蹭着她。 灼烫的呼吸喷洒至颈侧。 姜离只觉得脑子嗡鸣,想要伸手推开,又怕伤了他,只好用力向后挪去。 不料,只挣了一瞬,一双手便倏地搂住了她的腰身,姜离浑身僵硬,顿时被吓得不敢动弹。 只听陆生沙哑的声音幽幽响起,拂过耳畔:“从前……胡管事落水一事,与我的确脱不开干系,只是……” 他抬起头,声音多出了几分委屈的意味:“是他想要害我,我为了自保,才失手把他推下水井。” “你别怕我……” 姜离惊诧地看着陆生。 烛光昏黄,视物并清晰,概因离得极近,得以窥见那双眼尾淡淡的红。 视线滑过高挺的鼻骨,落在他红润的唇瓣上,姜离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看着不甚稳当、愈凑愈近的脸,她的心脏失控地狂跳,直到一股淡淡的酒气靠近,几乎擦过她的的唇角。 姜离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 脸红了个彻底。 她使出了全力,将身前之人掀翻在一旁。 陆生闷哼着倒在柔软的被褥上,闭上了眼睛,不知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晕了。 然而她已管不了那么多了。 姜离仓惶地捡起被子,一股脑丢在他的身上,接着见鬼一般站起身,踉踉跄跄向外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7 21:14:01~2023-11-28 21:52: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尘 10瓶;煎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3 ? 虽是个内监 ◎到底也是血肉做的人◎ 福临端着檀木托盘正往回走, 将要行至屋前,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黑影飞快地向旁掠去,登时心下一骇。 大晚上的,哪里来的飞贼?! 心中打鼓, 顾不得托盘上热腾腾的汤水, 迈着小碎步便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屋里算不得亮堂, 只点了一根蜡烛用来照明。将托盘往桌案上一搁, 小太监便转身去寻人。 目光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周, 不见姜姐姐的身影,倒在床上觑见了一人。 顿了片刻,福临倏地拔高嗓音:“我的天爷啊, 师父你怎么躺下了?” 这声音落在安静的夜色里颇为尖细刺耳, 听得双目紧闭的陆生眉头微蹙。 福临往床前凑去, 将师父扶得坐起,斜旁忽然横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来,又将他骇得抖了三抖。 手一撒,将师父丢了。 眼看着人又躺回了被褥间, 去而复返的姜离眉心一跳:“你师父口渴了,这是水。” 说罢, 伸长手臂, 目不斜视地将水壶递了出去。 福临抬手抚着心口,惊魂未定地接过水壶, 侧过头瞥了眼姜离,视线不由得被定住,半晌后, 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姐姐,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姜离目光坚定, 语气硬得好似块顽石。 福临微微愣怔。 他见过日落时分的晚霞,曾为其绚丽绯红而惊叹,不承想,有朝一日会在旁人的脸上见到此种浓烈的色彩。 比之师父,如今的姜姐姐倒更像是那个醉酒之人。 到底是姜姐姐目光冷静,遏回了他心底的疑问。 又或许是屋里昏暗,看花眼了也未可知?如此说服自己,福临摇了摇脑袋,移开视线:“无……无事。” 重新将师父扶坐起来,唤醒后喂了些醒酒汤,福临松了口气,这才由着他躺下休息。 而姜离垂首立于一旁,眼观鼻子鼻观心,安静得宛如一尊石雕。 待福临将被角掖好,擦去额头的汗直起身,回身向姜离拱手道:“今夜有劳姐姐费心,天不早了,姐姐快回去休息罢。” 姜离回过神来,冲对方点了点头,与之辞别。 回了自个儿房中,栓好门闩,姜离转过身行了几步,挨着桌子坐下。 不知是夏夜燥热,亦或是屋里不透气的原因,只觉得周身热意蒸腾,脸颊滚烫。 捂着脸平复片刻,姜离方松开手,低下头,扯过袖子细细闻起来。 衣袖之上,乃至衣襟间,竟残留着股若有若无的酒气。 脑中不合时宜地闪过那方狭窄空间中的旖旎景象,一颗心陡然炸开,姜离再难强装冷静,垂下头,趴在桌上哀嚎连连- 翌日,亦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大清早,姜离便利索地起身,将被褥叠得整齐,由将自己仔细洗漱打扮一番后,方开门踏出屋子。 经昨夜那一事,她并未睡得踏实,脑中思绪万千,翻来覆去了一夜,终是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陆生他吃了酒,意识不清,那些唐突之举并非有意而为之,她大可不必与其计较,何况…… 当年胡管事落井一事竟叫他阴差阳错地诉之于口,这倒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原来当初她竟真的误会了陆生。 愧疚多于羞赧,一颗心倒也不再像昨夜好似有甚心疾那般,逐渐冷静了下来。 方踏过低矮的门槛,便听见隔壁屋子有了动静,姜离周身陡然变得僵硬起来。 惴惴不安地立于自个儿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迟疑间,一道人影已从门后走了出来。 合上朱门,陆生转过身,还未抬脚,便撞上姜离的目光。 他今日穿了身云山蓝色长袍,更衬得他身长玉立,面如冠玉,许是昨夜吃了酒的缘故,眼尾曳着淡淡的红,却比旁天要更显勾人了。 乍然见了面,姜离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不带半分思索,回身便跑,顺带着掩上了房门。 但听“砰”的一声,便见房门扑簌簌落下木屑来。 陆生不明所以,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正欲敲门,不料朱门忽开,门后的姑娘一双杏眼正怯怯地看着他,嗫嚅道:“我……我并没有躲你,你不要误会。” 陆生不由得眉尾上挑:“误会什么?” 姜离抠着木门,鼓足了勇气盯着面前之人,一颗心愈跳愈快。 这颗心莫不是真病了不成?如若不然,怎的震得她如此难受? “自然是先前答应过你的事了。”她嘴硬道:“你先前赠我药膏,同我说的话可忘记了?” 且不说她这一行径是否有恶人先告状之嫌,单论对他换了个称呼,直呼“你”一事,便足以令陆生心头一跳。 再观其态度,好似与先前冷漠的模样截然不同了。 心情莫名松快许多,陆生点头,淡淡应道:“自然是记得的。” 言罢,他话音陡转:“那你方才之举又是在做甚,为何见了我就跑?” 姜离骤然瞪圆了双眼,舌头好似打了结:“我,我……我就是,也许……忽然有些口渴,想回屋喝一口茶……” 这倒也是个理由。 只是…… 陆生垂下眼睫,轻声接了句:“听福临说,你将屋里的茶壶拿给了我。” 姜离倏地闭上了嘴巴,渐渐涨红了脸。 陆生继续道:“也不知你要如何喝上这口茶。” 他今日的话怎的恁多,莫不是还未醒酒不成?偏偏有理有据,叫她无从开口辩驳,只能硬生生受着。 定定地盯着他不断张阖的唇瓣,直到耳畔已无人声,姜离才陡然惊醒。 “昨夜……”陆生顿了顿,继续道。 姜离却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慌乱地落向别处。 怎的又提到昨夜了! “福临同我说,昨夜你来过我的房中。”陆生垂眉敛目,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我醉酒后不大记事,也不知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他不记得了……他竟不记得了! 姜离眼睛一亮,忽觉血液重回四肢百骸,整个人好似重新活了过来,比之前精神百倍。 忆起昨夜落在脖颈处灼热的呼吸,以及那丝丝缕缕的痒意,她强撑着扯起嘴角,冲陆生连连摇头:“没有,一点都不麻烦。” 其坦诚得几乎直起了腰杆。 陆生只静静地瞧着她,俄尔,唇角微微弯起,笑道:“那就好。” 世人大抵不愿直面窘迫,是以,与陆生辞别后,姜离便风风火火地去了趟长春宫。 得益于陆生出手相助,宫人一日进出三趟,将阮小主的寝宫里外打扫得亮堂堂的,连处灰尘都没有。 再移步至一旁的耳房,只见屋瓦被修补得严丝合缝,看着甚为稳当,甚至屋里的床板都被人重新打了一副,原先的已叫人换了。 细致到这番细枝末节的地步,想来也只有陆生这般心细如发的人才能照顾得到。 思及此,心中顿时如六月暖阳,连带着眼中都蓄起了笑意- “今个儿心情这么好呀?” “脸都快笑开花了。” 一阵嬉笑声将姜离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眼下已日上中天,饭堂里人头攒动。姜离正坐于桌前用晌食,听人唤她,转过头去寻。 目光落向一旁成群结队的小宫女,这才惊觉自己会错了意。 人家闹着玩儿呢,与她并无半分关系。 将头扭回来,专心用饭,那小姑娘的打趣声又落入耳中。 “你近来总爱笑,吃个饭也笑,喝个水也笑,有什么开心的事情说与姐妹们听听呗,我们正好也想乐呵乐呵呢!” 这声音的主人定是个活泼的性子,说出的话直击要害,羞得另一个惊呼出声:“好姐姐,你小点声罢。” 姜离不由弯起唇角。 那声音继续不依不饶道:“可是相中了哪个英勇神武的侍卫?亦或是翊坤宫的小李公公?” 说到后半句,那声音倒是放轻了几度,落在嘈杂的饭堂,便如石沉大海,也就姜离离得近,这才听得真切。 咬住送入口中的竹筷,姜离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了八卦。 “你……你休要胡说。”这声中气不足,落了下风。 姜离兀自摇了摇头,拿起筷子继续夹菜。 “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性子活泼的宫女继续道:“虽是个内监,到底也是血肉做的人,与寻常男子一样,亦有感情,我见他待你不似旁人,不若……” 姜离缓缓睁大了双眼。 “你住口!”那落了下风的宫女陡然支棱起来,俨然气极,“我以后是要出宫嫁人的,怎会看上一个太监?你若要继续编排我,我便去姑姑那告你的状,让她治你的罪!” 见人发了怒,一桌人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发话的小姑娘饭也吃不下了,撂了筷子便往外跑。 姜离忍不住偏过头去,偷偷打量隔壁桌的人。 只见一齐溜的年轻姑娘,与两年前自己的年岁相差无几。 闹了一场,几位宫女自知难堪,纷纷垂下头,谁也不愿同谁交谈。 姜离转过头继续用饭,方夹了几口莴笋,忽觉入口生涩发苦,叫人难以下咽。 复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心中的那点快意也好似随着那小宫女的离开消散开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8 22:00:00~2023-12-01 20:5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il!n、Cockoo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4 ? 疯婆子 ◎一场厮打一触即发◎ 姜离垂眼看向桌面的碗筷, 伸手正欲将其端起,一道灵光忽自脑中闪过,以至于指尖摩挲着碗边许久,都未能将其拾起。 那宫女方才气极, 口不择言, 却也说的在理。 在这紫禁城中, 上了岁数的宫女是有机会出宫, 替自己谋个好夫婿的。 夫婿不夫婿的她眼下并不关心, 另一件事倒是重要得紧。 自她穿进这书中世界,并未继承原主的记忆,是以, 姜妮子在宫外是否有家人, 有几位家人, 家人如今还健在否,便成了一个问题。 她是来自异界的一缕魂,寄居在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身上,可却连她的身世都不知道, 只能从原主的旧识那打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可眼下,那个声称与自己同乡的玉珠早在三年前便死了。 可若是在宫里待的时间够久, 久到了那小宫女口中的年岁, 她又该往哪儿去? 思及此,姜离扶着瓷碗的指尖微微颤抖。 一时间, 满心惶然- 用过晌食,按例去乾清宫候了半个时辰。 皇家守卫森严,眼下又是个特殊时期, 是以, 她虽递了牌子, 仍不被允放行,最终只得悻悻而归。 行至半路,斜旁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来,冲她直招手:“姜妮子!” 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姜离霎时笑开了花。 “月娥。” 二人又像从前一般黏在一处,亲昵地谈着天。 姜离指着月娥手中的红漆雕花木盘,纳罕道:“可是要给宫里哪位小主送新衣裳?” 月娥笑着点头道:“是,我正要去一趟咸福宫,你眼下忙不忙,要同我一道去么?” 想着咸福宫与长春宫之间不过隔了一条宫道的距离,回头可以再去看一遭,姜离想也不想,点头称道:“自然是有空。” 与旧友谈天,时光消磨得总是无声无息,不过片刻,目的地便到了。 朱门忽开,一行宫女从中走了出来。 为首的黄衣宫女捂着嘴,与身旁之人低声说着悄悄话,见姜、月二人迎面走来,不住地拿眼觑她们。 姜离眉头微蹙,只觉得被打量得浑身不舒坦。 行至跟前,那宫女停下脚步,抬手拦住了月娥。 目光往托盘中扫去。 “这是送给娴美人的东西?”黄衣宫女嘴角仍噙着笑意,语气却透着股不加掩饰的轻蔑。 姜离观其穿着,只见一身窄袖团领,布料讲究,乃上乘,应是嫔级以上主子的贴身宫女才穿得起的衣裳,再观其随行的几位宫女唯她马首是瞻的模样,想来此人不是善茬。 只是…… 姜离侧过头,在月娥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解。 她们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的宫女,亦不晓得对方为何盯上了自己。 “回姑姑,正是送给娴美人的衣裳。”月娥低下头,恭敬道。 黄衣宫女轻笑了声,眼底的鄙夷更甚:“她算个什么主子,配得上这么好的衣裳?” 言罢,不顾月娥眼底的惊骇,伸长了手便将红漆托盘掀翻在旁。 姜离霎时瞪圆了双眼。 托盘落地,发出不小的碰撞声,其上的衣服亦摔作一团,沾了灰尘。 “你做什么!”姜离惊呼出声。 这宫里大多是同她们一般守着规矩过活的宫女,不承想,今日竟叫她遇见活的疯婆娘了。 月娥何曾见过此种场面,一时间愣怔地立在原地,俄而,如惊弓之鸟般飞快地蹲下身,便去捡地上的衣裳。 那宫女不急不缓地看着她的举止,眼底闪过一丝兴味:“你可知你要见的是位什么样的主子?” 月娥不知,亦不想知,捡了衣服便站起身,质问那人道:“我与你何仇何怨?你掀我的东西作甚!” 黄衣宫女好似耳聋了一般,自顾自道:“这衣服给她穿了也是糟蹋了,我这是好心在帮你呢。” 月娥只觉得头疼。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端起红漆托盘便要抬脚绕过身前这人。 这人却如鬼魅一般不停叨叨: “她是个低贱之人。” “教坊司出身,通身的好手段。” “就是个狐狸精……” 月娥往左迈去,那人便向左,月娥向右迈去,那人便向右。 活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 月娥气极,索性站住脚步,指着那宫女的鼻子道:“快让开,不然我便喊人了!” 她们如今与咸福宫不过隔着一道宫墙,若是她有胆子叫人,将事情闹大,这宫女定会因蓄意闹事受到处罚。 然,这不过是吓退对方的下策之举。 黄衣宫女却好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与身旁的宫女相视一笑,便伸长了手去推月娥,直将其推得连连后退。 这疯婆子简直是嚣张至极! 姜离再难自持,低声咒骂了句,便冲上前去,挥手将那只手拍开。 “拿开你的脏手!” 她使了全力,直将黄衣宫女的手背拍得红了一片。 后者终于分了半个眼神给她。 霎时间,硝烟味在这方天地间弥漫开来,一场厮打一触即发。 姜离有理由相信,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像面前这位疯劲十足的黄衣宫女乃是少数,是以,大多数人都站在一旁看傻了眼。 姜离亦有理由相信,最原始的厮打杀伤力十足。不过须臾,那宫女的脸上便挂了彩,狠意虽在,然傲慢却荡然无存。 “你可知……我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你知道……对我动手……会有什么后果么?” 黄衣宫女已在地上滚过一圈,发髻上的珠钗掉了满地,直膈得她肉疼,以至于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气势全无。 “我管你是什么。”姜离气极,“你就是个王八,也不能对我朋友动手!” 到底是没学过一招半式,出的全是野路子,本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过的原则,两人抱在一团,直冲着对方的软肉使着狠劲。 掐的,挠的,扯的。 场面是宫女们从未见识过的精彩。 间隙,月娥搁下托盘,冲上来便拉住姜离,试图将二人分开:“可不能再打了,妮子,妮子你先冷静……” 见状,对面看热闹的宫女亦过来拉架。 可人愈多气势便愈足,并不能消减其火力。 又过了片刻,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宫女通风报信,只听见一声“有人来了!”,几人连忙散开,规矩地垂下头去,立在宫墙下眼观鼻子鼻观心。 眼看着人群散开,气氛陡然低至冰点,姜离最后补了一爪,心有不甘地在月娥的搀扶下直起身,转过身看去。 幽长的宫道上,两路人狭路相逢。 但见为首那人身形颀长,穿着身颇为眼熟的云山蓝长袍,端的是俊美无俦,引人瞩目。 心中的气焰渐消,姜离方回过神来,胸口起伏,怔怔地看着向自己靠近的那人。 “公公,是她先对我动的手!”见被人撞见,黄衣宫女索性赖在地上不肯起身,仗着自己势弱,指着姜离的后脑勺,装起了受害者。 月娥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愣了片刻,飞快地移开视线,看向姜离。 少顷,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变成了美式霸凌的味道_(:з」∠)_感谢在2023-12-01 20:52:42~2023-12-02 22: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堂里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5 ? 算什么惩罚(修) ◎别乱动◎ 来人正是司礼监的陆秉笔。 只见他回身冲随行太监吩咐了几句, 便独身一人走上前来,在姜离跟前站定。 宫女霎时变得鸦雀无声。 月娥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了一番,接着悄悄抬起手,扯了扯姜离的袖子, 冲陆生行了一福。 “陆秉笔安。” 见状, 身后的一群宫女便如鹌鹑一般, 齐齐垂下头去, 跟着请安。 姜离还沉浸在方才厮杀的余韵中未回过神来, 身板倒挺得比松柏还要直,落在旁人眼中,宛若一个异类。 到底是个不懂规矩的宫女, 该吃点苦头才知道怕呢。 人人都这么想, 唯独月娥在心中打鼓。 说来巧了, 跟前的这位公公与姜离乃旧相识。 陆生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只见几缕发丝散乱地垂落下来,搭在衣襟前,唇角不只是被抓的还是挠的,破了道一寸余长的口子, 几乎延伸到了脸颊。 有丝丝缕缕的血水渗出。 偏偏她好似察觉不到痛一般,直直地回望过来, 眼底的锋芒未全部散去, 倒是将陆生看得怔了片刻。 好得很,不过半日没见, 便将自己搞成这副狼狈的模样。 不受控的怨气在胸中翻腾灼烧,他飞快地移开视线,落向旁处。 他垂眼看向颓坐在地上的黄衣宫女, 目光微凝, 在脑中搜寻了一番, 认出了这位便是淑妃近旁的贴身侍女。 同她的主子一般,是个跋扈之人。 再结合先前所见,想来定是此人从中挑事,这才将那个性子温吞的宫女逼成如此剽悍的模样。 思及此,他冷冷开口道:“宫人间严禁斗殴,你们可知触犯了宫规?” 到底是位高权重的秉笔,这声算不得是呵斥,却透着股森冷之意,比那些拿腔作势的管事公公还叫人心生畏惧。 黄衣宫女怯怯地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宦官,待看清了对方的面容,心底一凉。 这位玉面修罗般的人物今日怎的到咸福宫来了,莫不是…… 想起那些不可说的宫廷秘闻,她不由得冷汗涔涔。 若主子说的不错,这位秉笔大人怕是与咸福宫那位关系匪浅。 既如此,她的处境便糟了。 思及此,她飞快地抬手,指向姜离的后脑勺:“回公公,奴婢并非有意与人发生冲突,您也看见了,是她先动的手,奴婢出手不过是为了自保。” 瞥见陆生眼底的寒意,她咽了咽口水,补充道:“若公公您不信,大可以问问我身边的这些人,她们可看了个清楚。” “都是你的人,自然会替你说话!”月娥忍不住出言打断道。 言罢,抬眼看向陆生,将方才宫女拦路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直听得后者的眼底凝出一片浓云。 黄衣宫女噤了声,看向月娥的目光盛满了怨毒。 可当真是流年不利,她今日竟在一对籍籍无名的小宫女身上栽了跟头。 陆生看向一旁地上的红漆托盘,心中对此事大概有了数。 他对宫女互殴一事并不愿多做纠缠,是以,只淡淡吩咐下去:“好了,于内廷公然斗殴,再辩无意,各自去尚方院领罚罢。” 略一停顿,抬眸看向一旁静默不语的姜离,只见对方憋着股气,好似恨得牙痒痒。 待随行内侍走上前来,“请”黄衣宫女离开,又遣月娥将衣裳送至咸福宫,清了场后,他方冲姜离开口道:“你随我来。” 闻言,姜离掀开眼皮,心虚地看向他。 “你要待我何?打五十板子?” 尚方院的手段她并未领教过,只在宫女间听说过,犯了错的宫人落入尚方院,都得用小臂粗的板子伺候一顿,接着便是往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下场好不凄惨。 方才的满腔怒火终是消散了九成,此时面对起陆生的审视,她倒是后知后觉地生出窘迫来。 到底是怕了,只反驳了这么一句,便垂下头去,跟在人身后亦步亦趋。 耳边有滚烫的热风拂过,吹得发丝飞扬,想来自己方才折腾得够狠,发髻也散了,整个人乱糟糟的,定十分有碍观瞻。 又盖因腿长,陆生走得极快,需得她用尽全力才能跟上。 心中的焦虑积攒得愈甚,她默默抬眼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能说出话来。 她今日的确是犯了错误,陆生要怎样惩罚她,都该受着的。 不知穿过了第几个宫道,两人终于在一处矮房前停下脚步。 “进来。”只撂下两个字,陆生便推开朱门,走了进去。 剩下姜离一人在门前瞠目结舌。 她、她怎么回了自个儿的住处?- 心底的疑问更甚,姜离抬脚迈过门槛,追着陆生的背影道:“你将我带回来作甚,我今日打了人,你不该行包庇之举。” 陆生忽觉脑仁发疼。 他转过身,看着面色焦急的宫女,耐着性子道:“你受了伤,先将伤口处理好了再说。” 闻言,姜离神色微愣,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是以,陆生今日之举不是在为她开脱,而是打算先治疗伤处再送她去挨打板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面色陡然变得复杂起来:“左右都要挨打,何必还要处理伤口呢……” 愣神间,陆生已从屋里的矮柜中取来一只木箱,置于桌面之上。 “过来坐下。”他道。 目光落在桌案后孤零零的红木圈椅上,姜离默默地走上前,依言落座,接着,抬眼看向陆生。 叫她坐下作甚? 但见一双骨节修长的手在面前摆弄着木箱,从中取出了纱布和药瓶,强迫症一般依次摆放在桌面上,接着取来热水,沾湿纱布。 见他举止有条不紊,姜离心中暗暗称奇,直到他拿着纱布往自己跟前凑来,才察觉出不对劲,一颗心突突跳动起来。 “你做什么?” 她仰头便要往后躲去,却听对方冷冽的声音:“别乱动。” 鬼使神差地,她竟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唇边触及一片冰凉,骤然间丝丝缕缕的凉意弥散开来,连带着一丝尖锐的疼痛,逼得她忍不住抿了抿唇瓣。 一对柳叶似的眉毛也蹙了起来。 他并未使劲,只轻柔地擦拭片刻,换了水,又覆了上来,反复几次,将残留的血渍擦拭干净。 姜离便是呼吸也不敢了。 静悄悄地盯着他看,只觉得他神情专注,一双丹凤眼眨也不眨,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俄而,眸光微动,与自己的目光撞至一处。 心间打着鼓似的,一声接着一声,恍若要将胸腔震破。 “我……要不我自己来罢。”她近乎告饶道。 陆生并不言语,只收起纱布站直了身,目光在一排药瓶中逡巡了一番,选了一瓶,又靠了过来。 只听他淡淡道:“你一个人要怎样看清伤口?” 姜离置于膝盖上的手扣在一起,闻言又紧了几分,心道,她随身带了面小镜子,一个人应当也是行的。 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陆生拿起取药的银匙,弯腰凑了过来。 那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 只觉掠过唇角的银匙泛着冰凉,登时激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脸颊也不争气的红了。 屋里昏暗,他又凑得极近,一股若有若无的清凉的药味儿伴着淡淡墨香涌入鼻端。 姜离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搁,索性心一横,闭上了眼睛。 “疼么?”他轻声问。 抿着唇,姜离复睁眼看向眼前之人,无言以对。 疼么? 她哪敢说疼啊? 她只觉得,自个儿今日要喘不上气了。 听不见回应,陆生移开银匙,目光重新落回少女的脸上。 只见她双颊泛红,眼中似有水光闪烁,正幽幽地望着他,直叫他心跳停了一瞬。 心底陡然升起一团躁意,连带着举止都凌乱起来,陆生将手中的药瓶与银匙胡乱塞回药箱,闷闷道:“上好了药,伤口处三日不得碰水,饮食上更需忌辛辣之物,如此养着,便不会留下疤痕。” 嘱咐完毕,将药箱放回矮柜之中,转身便要往屋外走去。 姜离忍不住出声问道:“陆生,你上哪儿去?” 只见这人背影微顿,旋即侧过脸来,回道:“忽然想到还有些事情要去做。” “那……那我呢?” 说好的领罚呢? 陆生垂头略思索了一番,方下了决断。 “就罚你,将《千字文》抄上十遍。” 说罢,头也不回地拔脚走了。 留下姜离坐在桌案后怔怔出神。 片刻后,房里响起宫女的惊愕之声:“这算什么惩罚?” 作者有话说: 纠正一处错误,将《弟子规》(清朝著)替换为《千字文》(南北朝著) 感谢在2023-12-02 22:21:55~2023-12-03 22:0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选择困难症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6 ? 阿姊 ◎她生得与陆生有四成相似◎ 酉时, 日渐西斜,一天当中最盛的阳光落于乾清宫西侧。 朱墙碧瓦被笼罩在一片金光灿灿之中,间或有几只鸟雀落在宫墙之上,发出清脆的啼鸣。 有细碎的脚步声倏地响起。 陆生行至朱门前。 穿过一扇黄琉璃瓦门、及四扇木屏门影壁, 抬首便见一蓝底金字牌匾, 其上曰:咸福宫。 目光落在牌匾上不过须臾, 便移向旁处。 抬脚走至后院偏殿, 很快便有眼尖的宫人瞧见他, 快步走上前来,恭敬地向他行礼:“陆秉笔。” 这一处的内侍见他到访,倒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面上没有半分诧异之色。 陆生亦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 淡淡道:“烦请您进去通传一声, 就说是陆生有事求见。” 内侍应了声,转身进了屋里。 过了片刻,便去而复返。 “秉笔随我来。” 被一路引进了屋里,陆生规矩地站在门前, 待那内侍退出去,顺带着掩上了门, 方抬眼向贵妃榻上的人瞧去。 房中静悄悄的, 桌案上的攒金丝八宝香炉往外逸散着袅袅青烟,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爱用的脂粉香, 倒是股安神的寂寂沉香。 端坐于榻上的女子抬眼看过来,眉眼蕴着笑意。 但见她抬起胳膊,冲自己招了招手, 轻声唤道:“少虞, 过来坐。” 一如从前在家中般亲昵。 杵在原地顿了顿, 陆生方抬脚上前,颔首应道:“阿姊。” 在黄花梨木圈椅上落座,侧过脸,便见一只纤长莹白的手指拎起朱红色的陶壶,倒了一杯热茶,向他递来。 双手接过茶杯,陆生垂眸看着清浅的茶汤,问道:“今日淑妃可是又来为难你了?” “算不得为难。”陆娴轻笑道:“许是这后宫的日子太过无趣,来寻开心罢了,于我无甚损失。” 复抬眼看向陆生,宽慰道:“你暗地里打点了许多,她们都不敢沾咸福宫的边,偶尔有这么个人上门,倒也有趣。更何况,你今日能来看我,姐姐便很开心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便也不算事了。” 陆生垂下头,拧眉不语。 终究是他不够心狠,叫姐姐吃了苦。 忽又想起姜离受此牵连,平白无故遭了罪,陆生眼底墨色翻涌,郁气更甚。 见他这般,陆娴心生担忧,忍不住勾头看去,良久,“咦”了声,瞪圆了眼睛道:“方才离得远未能闻见,你可是受伤了?身上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说罢,便要伸手过来。 陆生却恍如惊醒一般,往后躲去。 目光错落间,显出几分慌乱。 “我无事。” 陆娴的臂膀悬在半空,停了半晌。 她生得与陆生有四成相似,举手投足间,自带着股冷冽的气质。 但见她挑眉道:“不是你,那定是旁人了。” 这话说得笃定,听得陆生一愣。 俄而,他轻点头道:“是一个朋友。” 是朋友还这般慌乱,可不是他的作风。 陆娴自知其中定有猫腻,眼中泛起了兴味,长长地“哦”了声,接着话音陡转:“男的女的?” 陆生静静地回望过来,没有再开口。 到底是自家人,只需一个眼神便读懂了其中的意思,陆娴不紧不慢地垂下手,端起面前的茶盏,往唇边送去。 眼中盛满了促狭- 夜色渐深,伶仃的灯豆透过窗户,向外散发着融融的暖光。 姜离端坐于木桌后,面前是一摞沾满墨痕的纸,手中拿的是小号毛笔,下笔颤颤巍巍,如有恶疾。 是以,她终于省得陆生话里的意思。 惩罚终归是惩罚,总得叫人付出些代价。 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亏得她识得字,不然,当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 “姜姐姐。” 一声尖细的声音在窗下陡然响起,阴恻恻的,犹如行走于夜间的鬼魅。 持笔的动作一顿,姜离从纸堆里抬起头来,应道:“福临?” 大晚上的不睡觉,是同她一般有心事么? “哎。”小太监应了声,继续道:“我给你送些东西,你开开门。” 冷不丁的,姜离的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话本里的精怪传说。 都说狐狸或是黄鼠狼成了精,会学孩童啼哭,更有甚者,能口吐人言。 此时隔着一扇窗,也不知后头的究竟是人,还是狐狸精呢。 在脑中进行了一番天人交战,姜离终是放下笔,站起身来,踱步向着门口靠近。 俄而,悄悄开了条门缝,向外看去。 夏夜里的风都是燥热的,拂过脸颊,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但见门外一片漆黑,唯有门口地面上,一道暖黄的光线拉得长长的,蔓延进了寂静的黑暗中。 却不见福临的身影。 姜离登时心底一凉,便要往门里撤去。 “姐姐,姐姐你等一会儿!”那道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跟经过了长途跋涉一般,呼吸间带着喘。 闻言,姜离将门敞开些,方看见人来。 只见福临怀中揣着一堆物什,正迈着小碎步往门边来,甫一站定,便见他满头大汗,像个刚出蒸笼的白面馒头。 姜离连忙从福临怀中接过那物什,低头看了眼,旋即瞪圆了眼睛。 “哎唷,怎么……怎么这么多的蜡烛?” 二人合力将东西搬进屋里,福临方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体道:“师父见你屋里暗,想着熬夜伤眼,便叫我从库房中拿些蜡烛过来。” 姜离兀自消化着福临话里的意思,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师父知道你抱这么多蜡烛么?” 闻言,小太监的眼底升起一丝得意:“师父既嫌你屋里暗,那蜡烛自然是越多越好了。” 当真难为他了,竟为自己的罚抄操碎了心。 看着成捆的蜡烛,姜离艰难地咽下口水,冲福临挤出一抹笑来:“替我谢谢你师父啊。” 福临就乐意当这两人的传话筒,闻言,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立于屋中片刻,陡然想起了什么,垂首在袖口掏了一会儿,俄尔,掏出一只做工精美的雕花木盒,向姜离递来。 “姜姐姐,这是祛痕膏。” 姜离眉心一跳,连忙摆手道:“怎的又送东西,我不要。” 福临淡淡地“哦”了声,脚步微转,向屋里走了几步,将那木盒堂而皇之地置于桌案之上。 回过身冲瞠目结舌的姜离道:“姐姐怕是有所不知,寻常人的皮肤遭指甲划伤,极易留下疤痕,这膏药于旁人无甚用处,丢了也是可惜,姐姐你说呢?” 言罢,这小太监冲自个儿点点头,拔脚边走,还顺手替她掩上了房门。 这这这,都是谁教他的! 姜离转身便从桌上抄起木盒,便要抬脚追出去,方打开房门,心中暗叫不妙。 此时若是追出去,少不了一番推搡,若是叫旁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不若待天亮了再还回去。 思及此,姜离刹住脚步,目光重新落向那雕花木盒上。 盯着细细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心中暗暗纳罕。 陆生究竟在何处寻得这么个宝贝? 怎么看都过于精巧了,与他那副清冷的模样极为不搭边,不像是出自他的眼光。 倒更像是…… 女子的闺阁之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3 22:05:15~2023-12-04 21:4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7 ? 捉弄(修) ◎浑身不自在◎ 将木盒妥帖地收在柜中, 姜离转过身,目光落向堆叠着宣纸的桌案上,幽幽地叹了口气。 《千字文》共计一千字,抄上十遍便是一万余字, 长夜漫漫, 倒也不是不能搏一把。 思及此, 姜离取来蜡烛, 在桌角点燃, 提笔写字。 夜深人静,烛光晃眼,黑色的字迹如小虫一般爬了满页, 晃晃悠悠, 催人发困。 指尖不受控地下坠, 但听“咣当”一声,毛笔落下,笔尖在宣纸上划了长长一条,晕染出玄色的毛边来。 执笔的小姑娘已神游天外, 眼皮不受控制地合起,枕在一叠墨色翻涌的纸上, 与周公相会去了。 夏日昼长夜短, 天亮早早便亮了。 阳光穿透窗户洒落在桌案之上,在人的眼前蒙上一层亮红色。 姜离陡然睁开双眼, 抬手擦了把嘴角,缓缓直起身来,目光落向眼前被压得发皱的纸张上, 旋即, 瞳孔放大。 坏了, 她怎的就睡着了? 心中懊恼,无法,只得照着自己的脸颊拍了拍,低头继续忙活起来。 最后竟是连朝食也未用,赶在未时前,终于将十遍《千字文》尽数抄完- 姜离抱着厚厚一沓宣纸,敲响了陆生的房门。 “笃笃笃”三声过后,便听屋内响起窸窸窣窣之声,过了片刻,有脚步声靠近。 朱门遭人打开,门内门外二人目光相汇,皆是一愣。 陆生今日并未戴帽,头发规整地束起,额头尽数露出,自上而下打量过来,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眼尾泛着淡淡的红。 透着方睡醒的疏离。 姜离目光下移,便见其只在中衣外罩了件青色薄衫,脚下踏着双趿鞋。 竟是……刚起身么? 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愧疚,姜离抱着那沓宣纸退至一旁,收回视线:“是我突然造访,唐突了,不然你继续睡吧。” 陆生抿唇不语。 前些日子因暴雨所致,山洪汇入辽河,决口未能守住,将河两岸的农田淹了。 以至民怨沸腾,底下递上来的折子几乎将司礼监淹没,是以,昨夜熬了个通宵。 垂眸瞥向姜离怀中的一沓纸,陆生眸光微动,心底了然,再看向其脸上的点点墨痕,不由想要发笑。 大抵是同他一般一夜未睡,竟将自己抹成了花猫也不知。 困意渐消,他侧过身,轻声道:“无妨,随我进来罢。” 看着人已踏进了屋里,姜离杵在门前踌躇片刻,下了狠心一般,咬着牙跟着进了门。 将房门掩上,便转身追寻着陆生的身影,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便险些咬了舌头。 但见他背朝着她,立于床前,正抬手为自己系袍,待系好,又在最外面穿了件朱红色纻丝圆领。 狭小且幽静的房间里,唯有他们二人。 姜离目光落在随着他举止微微耸动的肩胛骨上,不由得耳尖发热。 她为何觉着……浑身不自在呢? 到底是自己叨扰在先,姜离自知理亏,纵使心中有鬼,亦选择闭口不言。 待陆生穿戴整齐,转过身去看她。 “站在那里作甚?”他的目光扫过那沓纸,眉头微蹙,旋即抬脚走上前来,伸手从姜离怀中接过宣纸,转身往桌前走去,“我并未设下时限,怎的这般着急。” 忽觉怀里一轻,姜离愣怔地看着陆生忙碌的背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谢谢。” 闻言,陆生回头看她,眼中盛满了无奈:“过来坐。” 她这般拘束,倒显得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将人请至椅子上坐下,陆生方低下头,拾起那沓丰厚的“成果”,一张张翻阅起来。 看着他的举止,姜离无端想起前世被班主任抽查作业时的场景,一颗心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偏偏陆生与班主任不同,一张脸生得格外赏心悦目,纤长的鸦睫掩去眼底的神色,不知在想什么,叫她只能干等着。 愈是这样,她心底愈是焦急。 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纸后那人,眼睛一眨也不眨。 好似过了百年之久,执纸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屈,将纸放下,掀开眼皮,看了过来。 “怎么样?”姜离只觉得自己嗓子极干,声音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大概是她盯得太紧的缘故,陆生眸光微闪,嘴唇一开一合,违心地蹦出了个“好”字。 闻言,姜离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登时松了下来,长长地出了口气,抬手抚上心口,目光错开之际,未能窥见陆生唇角一闪而过的笑意。 “好便好,好便好……”说了段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车轱辘话,姜离迅速地抬起头,追问道:“我这可算是过关了?” 陆生点头,闷声应道:“嗯。” 眼中的笑意却更甚了。 见他这般,姜离愣怔在原地,俄而,陡然反应过来。 “陆生,你是不是在哄我?” 她的反应倒也不算太迟钝。 陆生的目光自她脸颊侧的墨迹上划过,重新落回那双干净的眸子上。 但见其中蕴满了疑惑。 心底倏地起了捉弄的想法。 他轻咳了声,郑重道:“不想两年未见,你的字迹竟有如此大的进步,比当初那副对联要好上许多……” 他竟还记得那副对子? 姜离瞳孔微震。 当初不过是匆匆一瞥,他又是怎么记下的? 越寻思越觉得此事蹊跷,可陆生的神情又那般真诚,应当作不得假才是。 一时间,姜离恍惚起来。 “咕噜——” 腹中不合时宜地发出空谷幽鸣般的动静来。 空气静了一瞬。 姜离默默咽下口水,在陆生的注视下,缓缓垂下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耳梢热意滚烫,好似即将烧起来一般。 省得了,她今日是来陆生面前丢脸来了。 在心底为自己默默地拘了把泪,姜离“腾”地站起身,头也不抬,瓮声瓮气道:“既过关了,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便绕过桌子,欲往外走去。 电光火石间,胳膊却不设防地遭人拉住,一时间,整个人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腰抵在桌沿上,方止住脚步。 再抬起头,便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双眸。 “你如此这般,怎叫我放心放你出去?” 他在说甚啊? 概因他身姿颀长,虚虚地将她笼罩其中,徒增了几分压力,一颗心又不听话地“突突”跳动起来。 “我哪般了?” 言毕,一只手倏地凑上前来,将她的话生生吓了回去。 但见那瓷白的手指虚虚悬在脸颊侧半寸处,将落未落。 一丝温热若即若离,将那块皮肤灼得燥热难耐。 姜离艰难地咽下口水,目光沿着那指尖,一寸寸地移向其主人的脸上。 触及眼底的惶然,后者亦愣怔片刻。 指节微蜷,旋即又收了回去。 陆生垂下眼睫,静了许久,脚步微转,向后退了一步,闷声道:“这处沾了些许墨痕,还是擦干净的好。” 原是如此。 姜离触电般地抬起袖口,在脸颊上胡乱蹭起来,目光躲闪地落向旁处。 “既如此……既如此,你怎么不早说?” 她并无怪罪陆生的意思,只晓得自己此刻须得说些什么。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总得说些什么。 来冲淡此刻难言的窘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4 21:45:36~2023-12-05 22:1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头章鱼哥 20瓶;阿心 6瓶;堂里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8 ? 锦荔枝 ◎对他生出了旁的心思◎ 他原是想说的。 可见她这般认真的模样, 却想多看几眼,是以,存了私心。 目光落向少女被蹭得绯红的面颊,陆生垂眼敛下眼底的思绪, 轻声道:“我去打水来。” 说罢, 不给姜离拒绝的机会, 转身向外走去。 听见木门合上的“嘎吱”声, 姜离动作一顿, 缓缓放下袖子。 心跳如沸水顶开壶盖,扑腾扑腾,“滋滋”往外冒着热气, 周身也好似浸在滚烫的气泡中。 连同脊背都生出热意来。 分明只是离得近了些, 并无其他亲密的举动, 为何她却止不住地心悸? 眉头微蹙,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闪过,连带着五指骤然收紧,指甲抠进掌心, 她却全然不觉疼痛。 她莫不是对陆生,生出了旁的心思罢? 此念头一出, 心脏都随之咯噔一下, 似有枝蔓在那处扎根、横生出来,肆意生长, 俄尔攀缠上她的四肢和大脑,深深烙进皮肤纹理之中。 直到掌心传来刺痛,才唤回几分清明。 姜离迅速地晃了晃脑袋, 急于将这念头摁回去。 她慌乱地转过身, 目光自桌案上的宣纸上游走, 接着抬手拿起一张,凑至眼前细细端详起来。 只见爬虫一般的字迹崎岖坎坷,已不能用抽象来形容了。 兀自坚持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决定放过自己的眼睛。 当真是难为陆生了,对着这沓纸竟也能夸得出口。 好歹是借此转移了注意力,过了须臾,心中躁意渐消,面颊处的灼热亦随之散去。 不过片刻,朱门便遭人推开,陆生拎着水壶去而复返。 余光瞥见朱红色的衣角靠近,姜离眉心一跳,悄悄抬高手臂,借着宣纸遮挡自己。 见她看得专注,陆生不好打断,兀自取来铜盆,倒入热水,接着将巾帕浸湿,递与姜离:“给。” 闻言,一双眼自宣纸后小心翼翼地看过来。 见他这般举止,姜离神情微愣,随即飞快放下宣纸,伸过手来,自陆生手里接过那巾帕,口中忙不迭地道谢。 “又给你添麻烦了。” 在脸颊上胡乱抹了一把,见有墨痕被巾帕带下,复擦拭几次,抬脚绕过陆生,就着铜盆里的水将帕子洗干净。 这厢在忙活,那厢淡淡道:“时候不早了,眼下膳堂已闭了门,不如留下来一同用饭罢。” 姜离动作一滞,愣怔片刻后抬首看向陆生,点头应道:“好。” 他倒是有心,仍记挂着自己肚子方才那一响,转头便吩咐下去,命小厨房做几个样式简单的小菜。 将桌上清理一番,摆上碗筷,二人便这么相对而坐,静悄悄地用了一顿饭。 桌案上摆放的是几样清炒时令蔬菜,以及一大碗清鲜鱼汤。 用饭间隙,姜离抬眼偷看对面那人,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平静无虞,与寻常时并无两样,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是饭菜不合胃口么?”陆生并未抬头,却好似头顶长了眼睛一般,冷不丁地开口道。 闻言,姜离执筷的手一僵,做贼心虚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慌乱:“怎么会?我不挑食的。” 说罢,像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那般,自陆生面前的盘中夹走一大片苦瓜,想也不想便送入口中。 只嚼了一下,苦意霎时蔓至舌根。 概因嘴巴硬得像块铁,硬是不叫一声苦,只狠狠地皱了皱眉毛,便低头往嘴里扒拉两口米饭。 待她将嘴巴塞得圆鼓起来,一双筷子倏地伸至跟前,往自己碗中又放入两片翠绿的苦瓜。 “既喜欢,便多吃一些,锦荔枝清热消暑,滋肝明目,正适合你这般熬了通宵的人。” 哈,锦荔枝,好一个锦荔枝。 姜离与碗中的苦瓜面面相觑,俄而,忽然想起什么,将口中的饭菜咽下,伸长了胳膊往对面碗中夹菜:“你昨夜也没休息好,我瞧你眼睛都红了,多吃些,多吃些。” 恰逢此时,福临推门而入,见两人你来我往,对彼此关怀备至的模样,傻乐道:“师父,姐姐,不必为一道锦荔枝抢来抢去,若是不够,我再叫厨子炒一些便是。” 话音将落,两道炙热的目光齐齐看了过来,但听二人掷地有声道:“不必了。” 福临噎了一瞬,只觉得自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方才的和睦好似是他的幻觉一般,他怎么觉着,姜姐姐的眼中有一瞬的杀意闪过呢?- 夏时晌午,蝉鸣不绝于耳。 方用过晌食,姜离便犯起困来,回房倒头便睡。 一觉睡得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夕。 再睁眼,屋里已一片黑暗。 扶着床沿缓缓坐起身,盯着暗处愣神,直到屋外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笃笃笃——”紧凑的敲门声响起,听得姜离心口一跳。 不等她反应,福临气喘吁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姜姐姐快起,圣上……圣上他醒过来了!” 姜离脑中登时“嗡嗡”作响,不再迟疑,利索地掀开被子,高声应道:“我知道了,这就起。” 待她穿戴整齐,便一阵风地出了房门,随福临往乾清宫赶去。 “师父已经先过去了,此时正在殿外候着呢。” “阮嫔娘娘侍疾有功,太后娘娘和圣上都十分高兴,定要行嘉赏的,姜姐姐,你慢些走,我快跟不上了……” 耳畔的夜风呼呼拂过鬓边碎发,姜离只觉得自己好似快飞起来一般,但见各处殿宇的屋檐下燃着一盏盏亮红色灯笼,浮于黑夜中,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是于黑夜中窥见光明的激动与忐忑。 官家苏醒,于长春宫是莫大的好事。 小主亦可安然无虞地回来了! 行至乾清宫门前,便见两队腰间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整齐地立于门前,一派肃杀景象。 除去他们一行人,守在门前的还有各宫妃嫔,正在等候帝王传唤。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阵,便见到那身朱红色圆领服,那人好似有所感知一般,亦转头看了过来。 陆生与对面那宦官点头说了些什么,便抬脚往这边走来。 行至跟前,姜离膝盖稍弯,冲他行了一福。 福临亦有样学样地躬身行礼。 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全的。 待她起身,陆生方宽慰道:“阮嫔娘娘很好,正在偏殿休憩。” 闻言,姜离点头道:“好。” 再抬眼看向那道守备森严的宫门,幽幽道:“想来今夜是见不上了。” 皇帝苏醒乃头等大事,要先请太医号脉,喂些温养滋补的药品,再观其精神状态,怕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是以,任凭外头人心躁动,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窥见龙颜。 于一旁侍奉的阮嫔娘娘亦不能即刻抽身。 “现如今只能等。”陆生看向她,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5 22:16:56~2023-12-06 21:32: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49 ? 挂花灯 ◎亲了响亮的一口◎ 夜色深浓, 乾清宫外的亮光却从门口曳至廊下,手提风灯的宫人齐齐垂首立于廊下,端的是庄严肃穆。 但见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请脉的、开方子的, 亦或是煎药的。 这一方地界俨然成了太医院人的专属, 就连往日受宠的妃嫔都进不得。 姜离先前已补过一觉, 此时困意全无, 与几位宫女站在一处, 静静等待着上头的吩咐。 眼看着时间悄然流逝,时至后半夜,乌蒙蒙的天空忽然飘下雨丝来。 冰凉的雨滴落在身前紧扣的双手上, 削减了几分燥热。 倏忽间, 有细碎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 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冯娄刻意压低的声音:“官家今日不见人,都回罢。” 众人齐齐抬头看去。 他是皇上近前侍奉的太监,传的话皆为皇帝口谕, 得了令,宫嫔虽有不满者, 却不敢显露, 是以,只得依言纷纷退下。 混乱之中, 福临眼尖寻见了她,穿过人群快步跑至其跟前,面露喜色道:“姜姐姐, 阮小主再有两日便可回长春宫了。” 雨势渐大, 沿着额头滑下, 几乎滚进眼睛里,姜离却也顾不得了,笑着拉起福临的袖子连声道好。 二人在原地欢欣鼓舞地蹦跶片刻,姜离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来问道:“你师父呢?” “师父进殿回话了,一时半会出不来。”顿了片刻,小太监抬手往天上指了指,“雨愈发大了,姐姐,师父让咱们别等他了,先回罢。” 庆文帝昏迷了月余,司礼监的折子堆积成山,单是拣紧要的事情禀报,恐怕在天亮前也无法从乾清宫出来。 思及此,姜离点了点头,与福临一道回了- 左右还需等待,姜离索性趁着这档口,于白日里将屋子收拾一番,在福临的百般不舍下卷了铺盖回了长春宫。 闵兰亦从李嬷嬷那儿搬了回来,偌大的偏院,如今只余两个小宫女翘首以盼。 果真如福临说的那般,两日后,阮箬昭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与其一道而来的,是一队抬着红木箱的宫人。 “摆在屋内拥挤,暂且堆在院子里罢。”雪竹站腰杆挺得笔直,于队伍前指挥。 眼看着箱子几乎将院落堆满,姜离不由得咋舌道:“这些是圣上赏的?” 雪竹抬眼看过来,笑道:“何止呀,太后娘娘见咱们小主辛劳,赏赐了许多珍贵补品呢。” 顿了顿,她抬手指向一旁忙碌的内侍,补充道:“还有他们,亦是太后娘娘从内务府调来的帮手。” 又是送礼又是送人的,想来太后娘娘对小主十分看重。 见状,姜离的一颗心总算是沉到了肚子里。 她凑到阮嫔跟前,将后者看了又看,俄尔,眼角有湿意滚过。 阮箬昭忍不住抬手自她头上摸了摸,直将一颗脑袋揉得乱糟糟的,嗔道:“见我回来不开心么?哭了做甚?” 姜离顺着那手的力道垂下头去,小声埋怨道:“宫里的规矩恁多,乾清宫守卫森严,进都不许我进,好些日子不曾见小主了,奴婢心里不安。” 雪竹伸头过来,将姜离盯了一会,终是“噗嗤”笑出声来:“娘娘,你瞧她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与从前在齐云山猖狂的模样可全然不同啊。” “回了宫倒敛了性子。”阮箬昭亦笑道,目光落向小宫女唇角的血痂上,声音微沉,“确是受了委屈。” 闻言,姜离忙不迭地摇头道:“奴婢并未受委屈。”给她委屈受的已经叫她打回去了。 阮箬昭自是无从得知姜离这些日的遭遇,只当是小姑娘逞强,一时间心又软了几分,拉着几个宫女便要往屋里走去。 乾清宫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这些日子她守着规矩过活,就连说话都得憋着股气,唯恐惊扰圣上。 尽管圣上躺在龙榻之上,连一丝动静也无。 是以,阮箬昭早已受够了。 但见她侧过身,避开随行而来的内侍,冲几位宫女使着眼色:“如今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了,你们快陪我说会儿话,热闹热闹。” 闻言,姜离与雪竹、闵兰等人面面相觑,俄顷,笑作一团- 一如原著所言那般,庆文帝安然苏醒,身体渐渐恢复,只是经历了此次大劫,难免落下病根,需得日日服药。 日积月累,倒成了药罐子帝王。 一场疾风攀扯得院中榆树落下几片枯黄树叶,夏意渐消,天气凉爽了许多。 绥平二十三年秋,农历八月,仲秋节前夕。 姜离端坐于桌案后,借着窗口的阳光,专注地翻动着手里的书册。 手上捧着的正是从陆生那借来《膳夫经手录》。 早先不过同他提了句想要研究宫内糕点的时兴花样,想着在仲秋节一展手艺,捏几只月团吃,不承想,这日福临便将书册送了过来。 但见厚厚的书册之上,图文掺半,不仅花样齐全,亦详细地注解了制作点心所需的食材和步骤。 早前在齐云山上,每到仲秋节,香火弥漫的庙宇间总夹杂着糕点的馨香,惠觉心灵手巧,自树上摘下新鲜的桂花,佐以麻油、白糖和馅,揉制一番后,放入方炉中,烤至一刻钟,月团出炉后芳香四溢。 这点心在宫里可吃不到。 拿着画册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窗前忽然闪过一道人影,片刻后,宫女自门口探头进来,笑道:“看什么这么认真,外头有热闹去不去看?” 这动静唬得姜离心头一颤,抬头见是月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放下书册站起身来:“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还说呢,这不是想你了。” 这嘴快比砂糖还甜了。 姜离佯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走至门前,抬手揽住月娥,道:“快同我说说,外面有什么热闹可看的?” 月娥顺着姜离的力道往外走,闻言眼睛亮了几分:“可不就是热闹么,你快随我走,正好能赶上看新娘子。” 姜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甚新娘子啊?” 宫里何时准许人成亲了? 偏偏月娥藏着掖着,就是不将话说清楚,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着“你去了就知道了”,脚下生风一般,拉着姜离便出了长春宫。 拢共穿过一条宫道,二人便来到翊坤宫偏门,但见三两位宫人正挤在门前,抻长了脖子往里看去。 面上挂着与月娥一般的八卦之色。 都说看热闹是人类的天性,姜离亦不例外,在月娥的怂恿下,将信将疑地伸头向里看去。 果不其然,入目所及,是两抹亮眼的红色,其中一人个头稍高,身着大红圆领吉服,肩部斜披一副红色锦缎,腰间系玉色革带,脚踏皂皮靴,十分光鲜的模样,再看向与其并肩而立的女子,着一身大红四兽麒麟通袖袍,身披银坠脚霞帔。 再见几人身前的几只朱红色木箱,应当是旁人的贺礼。 当真是一对新婚夫妇。 姜离忍不住“咦”了声,扭过头去看月娥:“是谁人在嫁娶?” 见她一副呆样,月娥“噗嗤”笑道:“傻子,宫里哪能真让你随意嫁娶,不过是主子做媒,将内侍与宫女配成了一对。” 愣怔片刻,姜离眼中惊讶更甚:“内官与宫女?” 这莫不是传说中的对食,竟这么堂而皇之地过了明路? 姜离心头一震,心脏“扑通扑通”胡乱跳动起来,一时间,眼中只剩下那团红色的身影,忽听月娥在耳边轻声道:“我瞧那小李公公是真心喜欢那宫女。” 小李公公?这名字当真听着耳熟。姜离的目光落在那宫女脸上,细细打量一番,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姑娘,不正是上一回在膳堂撂脸子的那位么?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着日后定要出宫嫁人,怎么过了短短几个月,便忽然转了性子,与那公公凑成一对儿了? 莫不是那李公公私底下使了什么法子强娶豪夺了?姜离脑中不由闪过一丝不详的画面。 再观那两人面上皆是喜色,可是半点强迫也无。 那便是双方自愿的无疑了。 这人心变得可真快啊…… 心里正犯嘀咕,面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见她这般出神的模样,月娥忍不住打趣道:“我瞧陆秉笔待你也很好,你觉着呢?” 陆生待她自然很好,姜离下意识地点头,愣怔片刻后反应过来不对,抬眼看向月娥:“你别胡说,他是拿我当朋友。” “谁说朋友就不能在一块儿了。”月娥不以为意,“再说了,凡事都得问问自己的心意,你心中若有情意,错过了岂不可惜?” 扭头看了眼月娥,姜离只觉得心口如被猫抓一般。 省得了,这厢今日是给她说媒来了。 一股躁意掠上面颊,直烧得耳尖滚热,忽觉脚下如有千斤重,于翊坤宫门前进退两难,待对方话毕,她方生出勇气来,抬手搡了把月娥,瓮声道了句“你别说了”,便扭头跑远了。 分明已入秋,却觉周身热意滚烫,躁得她出了一脊背的汗- 转眼已至仲秋。 因官家病气未去的原因,今岁并未大办宴席,是以,宫人少了许多麻烦,私下里聚在一起,倒过得比旁年更有节味。 姜离一早便和面调馅,擀制月团面皮来,她虽不擅女红,于庖艺却是无师自通,做的一手精致糕点,就连雪竹都将小厨房让了出来,容她大展拳脚。 自箱笼中翻出模具,清洗干净后团入面团,压制后脱模,完成了最后一道“点红点”的工序,将其放入锅中烙制。 姜离终于松了一口气,站直身耐心等待起来。 月团出炉,自是又香又甜,趁热盛了些送与小主,又留了一些给陆生,其他的便与雪竹她们分食了。 腹中吃得圆滚,心中又生出旁的趣味来。 于她制月团之际,闵兰与雪竹已折了一桌的花灯,见屋外的梅花树光秃秃的,差些点缀,姜离便挑了几盏模样精巧的骰子灯和莲花灯,取了蜡烛便往屋外走去。 将火绒擦燃,点亮一截蜡烛,放置灯心,再伸长了胳膊将灯系在树枝上。 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的灯光自灯孔漏出,将树干映得金光闪烁,院落愈发明亮,不似人间。 行至院心那颗高大的榆树前,兀自仰头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距离稍远,颇为棘手。 耳边倏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姜离愣怔片刻,随即转过头来。 入目所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迎上她的目光,再往下,便见他唇角噙着笑意,好似心情十分愉快。 “陆生,你怎么来了?”她诧异道。 想着他日理万机,自己不好上门叨扰,是以,她已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陆生了。 此时在院中相逢,不免又惊又喜。 见她瞪圆了一双杏眼,陆生轻笑道:“替官家来长春宫送些东西,顺道来看看你。” “只你一人么?”姜离伸长了脖子往陆生身后看去,只见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们二人,不免唏嘘道:“福临没来么?” 陆生难得噎了一瞬,沉默片刻,幽幽回道:“他见花灯新奇,留在房中同宫人一同折灯,并未随我前来。” 到底还是年纪小,童心未泯。 姜离了然地点了点头,咧嘴笑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搬个凳子过来。” 虽不明所以,陆生却仍是好脾气地点点头,立于榆树下看着宫女向远处走去。 过了片刻,便见人提着四四方方的凳子去而复返。 将凳子放在树下,小姑娘便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但见凳子摇摇晃晃,“嘎吱”作响,偶有木屑扑簌簌落下。 陆生:“……” 当真要如此么? 看着姜离脚下不甚稳当的凳子,陆生面露忧色,忍不住劝道:“快些下来,不然还是我来罢。” 说话间,姜离已踮起脚尖,伸长了胳膊将花灯挂在一根稍粗壮些的枝条上。 松了一口气,姜离拍了拍手,扭过头去,得意地看向陆生。 烛光透过薄薄的纱纸,在她的脸颊洒下半面融融暖光,衬得一双眉眼愈显俏丽。 看得陆生不由神色微愣,只听她洋洋得意道:“瞧,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倒给她显着了。 许是老天爷见不得她这般沾沾自喜,板凳腿“嘎嘣”一响,断了个干脆。 姜离脚下踩空,惊呼着往下摔去,所幸陆生一直护在一旁,见状眼疾手快地伸长胳膊便来捞她。 二人霎时摔作一团。 姜离惊魂未定,双臂如水中藤蔓般攀上那人的脖颈,死死缠住,不留一丝缝隙。 她大抵是月团吃多了,撑的。 在心底暗自垂泪,便挣扎着要从陆生身上离开,许是心中窘迫,忽略了时机不对、二人皆未站稳一事。 是以,只稍稍侧过头,唇瓣便触及一丝冰凉,姜离心中顿时悚然一惊,迅速往后撤去。 但听“啧”的一声,于寂静的院落分外清晰。 她于陆生面颊上亲了响亮的一口。 耳畔的呼吸声略显急促,腰间的胳膊却钳得死死的,透不出半点空隙。 空气静了一瞬。 姜离的脑袋发懵,只觉得心跳失控,“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几欲震破耳膜。 悄悄侧过脸,忽然瞥见一抹红晕悄悄爬上眼前那道白净的耳廓,心中又是一凛。 “姜妮子——”少女清冽的声音由远及近。 腰间的手陡然松开,姜离双脚站稳,迅速地垂下眼睫,转身绕着那散架的凳子走了一圈,在雪竹靠近之际,抚裙蹲下,捡起那残缺的木腿研究起来。 鲁班在世亦不及她认真。 “做甚呢,为何唤你也不吱声……” 行至跟前,雪竹方看见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陆生,愣怔片刻后,屈膝行礼:“陆秉笔。” 陆生闷闷应了声,转身去寻树下的姜离。 张了张嘴,忽又想到些什么,又将嘴闭上,如此反复,终是没能说出什么,只冲一旁的雪竹点了点头,便抬脚离开偏院。 一个两个的,怎的这么反常? 雪竹一头雾水,看姜离的目光和看鬼无异。 良久,她幽幽出声:“你们方才……做甚了?” 50 ? 赏花跳水 ◎好一个霸道宠妻的糟老头◎ 夜风拂过树梢, 花灯悠悠地打着旋儿,点点烛光倾泻而下,落在树下小宫女的面颊上。 但见她面颊沾染上绯红,好似将一盒胭脂打翻其上, 浓艳得不像话。 “我们……”那颗脑袋愈发低垂, 小声道:“不, 是我, 我将凳子踩烂了。” 说罢, 拿起那根呲了毛边的凳腿幽幽叹了口气。 一幅苦恼至极的模样。 雪竹忽觉脑仁发疼:“多大点事,一个烂凳子罢了,娘娘又不会叫你赔。” 忽又想起陆生方才匆匆离去, 不由好奇道:“你踩烂了凳子, 陆秉笔他慌什么?” 冷不丁听见那人的名字, 小宫女又静了一瞬,好似过了百年之久,终于听她轻叹了一声。 “许是,叫我给打了罢。” 打了便打了, 怎的说得犹犹豫豫,似是而非? 等等, 她给打了? 雪竹瞬间瞪圆了双眼:“你打他了?你打他作甚呀!” 那是一般人么?那可是皇帝近旁的大红人, 司礼监秉笔太监,是她轻易能打的么? “就, 没注意就打了。”姜离只觉得脑袋发懵,急于逃离这处是非之地,撂下这句话便匆匆起身, 抬脚跑远了。 徒留雪竹一脸莫名地立于原地, 喃喃自语道:“这妮子, 还是叫她猖狂回来了。”- 与此同时,监舍之内,福临正与同屋的小太监就着热茶吃着瓜果。 临窗的桌上堆着三两只花灯,因几人的手艺实在是不巧,只折腾了几只,便速速放弃了这项活动。 听着旁的内侍说着宫中的奇闻异事,福临往嘴里倒了把花生,嚼得“嘎嘣”作响,俄尔,脸上的笑意倏地僵了几分,伸出食指竖在嘴前,作噤声状。 见他这般,几名内侍不解道:“怎么了?” 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福临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干果,将衣服上的果仁碎屑掸了掸,粗粗抹了把嘴便往外走去。 “我听见师父在叫我。” 小太监打开房门,果不其然,在门前见到了陆生的背影。 迈着小碎步行至跟前,只见向来清冷自持的师父此刻面上凝重,好似心事重重。 福临在心底暗叫了声“坏了”,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陆生眼眸微转,整个人终是有了活气,但见他张了张嘴,轻声唤道:“福临,你觉着我可怕么?” 嘶,一开口便是如此犀利的问题。 福临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凉气,默默咽下口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师父一点都不可怕。” “当真?”陆生紧随其后道。 省得了,师父这是在出题考他呢。 福临瞪圆了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师父您是宫里顶顶聪明的人,底下人惧您,敬您,不是因您本身可怖,而是因师父您位高权重,叫人忌惮,若这也叫可怕的话,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可若师父问我怕不怕您,那我定是不怕的,只因徒儿心里清楚,师父待我极好。” 顿了顿,将喘上一口气,福临继续补充道:“师父于我来说,就是再生父母,不,您就是我父亲……” “行了别说了。”陆生忍不住抬手打断道:“我知道了。” 见师父眉宇间愁云依旧,福临心底一凉,唯恐自己将马屁拍得太狠了,忙收了声,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 目光自师父的脸颊上扫过,小太监忍不住“咦”了声:“师父,您的脸上有脏东西。”说着,不顾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便伸手过来。 陆生往后退了半步,躲过那只攥紧的袖口,低声道:“你回房歇息罢,我也回了。” 坏了,师父这是嫌弃他了? 福临心中不安得直突突,委屈地扁了扁嘴,顺从地点头道:“师父您也早些歇息,勿要熬得太晚。” 陆生却是魂不守舍地转过身,脚下生风一般,渐渐走远了。 所幸夜里光线不甚清晰,无人盯着他打量,不然…… 脚步渐缓,陆生于高耸的宫墙旁停下脚步,抬手蹭过脸颊那处,借着昏黄不清的宫灯,看清了指尖沾染上的淡淡绯红。 指节微蜷,心中骤然躁意横生- 一场秋雨一朝寒,姜离换上内务府新制的藕色宫裙,推开房门,与雪竹一行人准备小主的赏花事宜。 前些日子,大食国进献数盆花卉,庆文帝龙心大悦,便邀约各宫妃嫔于今日前往御花园一同赏花。 大食国,在二十一世纪亦被称为“波斯国”。 听闻那花朵花瓣狭长,花色丰富,以白、粉居多,姜离在脑内搜寻了一番,旋即恍然大悟。 这不正是波斯菊么? 到底是众多嫔妃齐聚的活动,说不紧张是假的,姜离一早便将小主钟意的那套碧色织金妆花云通袖取来熨烫,直烫得衣料一丝褶皱也无,这才进殿伺候小主更衣。 一番梳洗打扮后,在几位宫女的搀扶下,阮箬昭款款出了屋子。 今日阳光大好,万里无云,确是个赏花的好时节。 于宫道上行了段路,周身的寒气渐消,脚底暖和起来,就连后背都出了层薄汗。 行至御花园,便见有妃嫔在园口等着了,见阮嫔前来,众人俱是一静,斜眼打量着来者,面上神色各异。 即使是跟在阮嫔身后的姜离,亦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一炷香的功夫后,庆文帝携皇后姗姗来迟。 与之一同前来的,有数名随行太监与宫婢。 姜离只抬头瞥了一眼,便看见了皇帝身后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似有感知一般,亦抬眼看了过来。 陆生今日穿了身寡淡的青素圆领,盖因个头高,站在那处犹如鹤立鸡群,是以,于茫茫人海中一眼便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那夜榆树之下的场景陡然浮现于脑海,姜离呼吸一窒,下意识地抿住唇瓣,仓惶地移开视线。 陆生亦颇不自在地垂下头去,眼观鼻子鼻观心起来。 心中乱糟糟的,以至于皇帝老儿说了些什么,又因何引得众人发笑,姜离一概不清楚,只晓得随着众人向前走。 殪崋 行至花园深处,便见到了那传说中的波斯菊。 “此乃大食国独有的花朵,名唤‘秋英’,亦叫‘八瓣梅’,其色清雅,不俗不艳丽,观之……与阮嫔甚配。” 话音落下,姜离心底忍不住“咯噔”一跳,偷偷抬眼看向这位年老色衰的皇帝。 但见其唇角噙着笑意,于众嫔妃的注视下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家小主打量,眼底的深情好似要漾出来一般。 糟老头子,这会子扮什么情深。 阮箬昭受宠若惊地屈膝行了一礼,柔声道:“臣妾愧不敢当。” 庆文帝侧过脸,吩咐道:“将这几盆湘妃色秋英搬至长春宫。” 好一个霸道宠妻的老头儿。 姜离在心底默默腹诽道,余光倏地瞥见数道锋利寒凉的目光尖刺一般射向自家小主。 不由得默默叹气。 终究是逃不过,这弯弯绕绕的宫斗套路。 赏了约莫半个时辰的波斯菊,姜离只觉得花没见着几朵,净看旁人的眼刀子了。 是以,心累,眼乏。 倦意渐渐袭来,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正不明所以,一道凄厉的声音陡然响起。 “七皇子落水了!” 凄厉的女声落进庆文帝耳中,这位大病初愈的帝王顿时变得面色惨白,几乎软着腿便要倒下。 几位内侍连忙上前搀扶。 御花园中,有一处假山石,其间引了活水造池,池水中养了许多名贵鱼种,用以观赏。 七皇子年仅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想来今日定是趁着众人赏花之际,偷偷跑出来玩耍,不承想,竟失足落了水。 谁都没想到会有此种意外发生,一时间,人群霎时骚乱成一团。 “救人,快去救人!”庆文帝声音嘶哑,命令左右道。 闻言,几位宫人面面相觑。 他们上哪儿会水去,这不是去送命么? 可帝王口令,谁敢忤逆?若叫官家恼怒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以,虽百般不愿,几名太监仍咬了咬牙,往假山后赶去。 庆文帝亦在众人的搀扶下奔向池塘。 秋意渐浓,日头虽高,可池水依旧冻得要人命。 棉袍厚重,容易吸水,内侍纷纷脱了外袍,“扑通扑通”下饺子一般往池水里跳。 站在人群外围,姜离只看得见黑压压的后脑勺,以及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 不知何人喊了一声:“就没个会水的么?” 姜离忽觉不妙。 在模糊的记忆中,原著中似乎有这么一段救人的片段,只是她如今已不大确定,这段剧情与陆生是否有关联。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视线扫过人群,未能寻见那抹青素身影,心中愈发不安,姜离挤入人群,终于叫她看见了那汪池水。 池中已无甚人了。 再观其岸边,歪歪斜斜躺着呕水的内侍。 飞快地扫视一圈,忽然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陆生……”姜离喃喃道,见他安然无虞地坐在黄蜡石之上,怀中揽着一孩童,心里登时松了一口气。 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只见陆生将七皇子朱玉覃平放于黄蜡石之上,双手握拳,交叠放于后者的腹上,略微用力,来回几次,这孩童终于有了动静,呕出水来。 “醒了!”有人惊呼道。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7 22:14:37~2023-12-08 23:0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皇在此 10瓶;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0-60 51 ? 多事之秋 ◎除了那位老祖宗,谁还能动师父?◎ 日影西斜, 于明黄色的琉璃瓦上撒上片片金光。 值房内一片寂静,连丝风声都听不见。 陆生睡了许久,只觉周身倦意浓重,眼皮干涩发沉, 缓缓睁开眼睛, 盯着床帐顶端出了会儿神, 片刻后, 目光移向窗口处。 先前分明命福临留一道窗缝通风, 此刻那处却紧紧闭起,严丝合缝。 心中纳罕,吃力地撑着床板坐起身, 目光下移, 忽见床边靠着一人。 不由身体一僵。 看清了那人后, 眼中的警惕之色骤然消散,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无可奈何。 夕阳好似对她格外眷顾,透过薄薄的窗户, 在她面颊上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烘得半张脸都红润起来。 像一颗毛茸茸的水蜜桃。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便见小宫女睫毛微颤, 于下一瞬睁开眼睛,四目相对, 他好似半点没有察觉一般,直将她看进眼底。 见人已坐起身,姜离愣怔片刻, 目光下移, 落在那滑开大半的被子上, 不由眉头微皱,拈起被角便往上拉去,将人盖了个严实,接着于被面上顺手拍了一拍。 看着她的举动,陆生眉头微扬,轻笑出声:“你是在哄小孩么?” 哼,他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想来定是身上舒坦了。 心中没来由的烦躁,姜离目光微沉,半是叮嘱半是警告:“受了风寒还敢吹风,不要命了你。” 见她秀眉倒竖,几乎举起拳头的模样,陆生自知理亏,缓缓摇头道:“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姜离撇嘴,轻声嘀咕道:“我才没生气呢。” 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向她认错做甚? 心中腹诽着,手上却很实诚地抚上对方的额头,拭了一拭。 额头冷不丁地触上柔软的掌心,感受着丝丝缕缕的凉意,陆生眼睫微颤,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 倒也默许了她的胡作非为。 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接着收回手,好似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 目光落在眼前这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姜离不由得心软了一瞬,脑海中倏地忆起那夜。 虽说那只是个意外,到底也是自己轻薄陆生在先,如今人已病了,她就是先服软也不算什么。 思及此,她垂下头,闷闷道:“那日是我不对,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罢。” “嗯?” 许是心虚作祟,她的声音又低又轻,以至于对面那人没能听清,反问她道:“能否再说一遍?” 热意向耳边蔓延,姜离鼓起勇气,抬起头,在陆生的注视下,嗫嚅道:“仲秋夜,我自凳子上摔下来,轻……轻薄了你。” 陆生眸光微动,垂于身侧的指节骤然收紧,连带着心跳都停了一瞬,安静的房屋中,唯有身前的人在轻声道:“此事乃意外,我并非是有意为之。” 闻言,心脏又是重重地一沉,陆生回味着她话中的意思,俄而,垂眸轻笑道:“算不得轻薄,我并未往心里去,你也无需愧疚。” 他竟是这么想的。 姜离静了一瞬,知晓他惯是个大度的人,自然不会在此事上同她斤斤计较,可如今他把话说开了,却并未如自己料想那般松口气,反倒在心底生出丝丝缕缕的酸意来。 “那你好好歇息罢,我回了。”酸意尤甚,连带着语气都不甚温和起来。 活像个别扭的刺球,不将人扎伤就不罢休似的。 如今见这刺球甩脸子要走,陆生心中无端烦闷,翻身坐起就去拽她的袖子,只听“呲啦”一声,布料撕裂之声落在狭小的屋中,格外明显。 小宫女自是如他所愿地停下脚步,愣怔在原地。 静了片刻,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眼中说不清是惊惧还是幽怨,只听声音都打着颤:“你你你作甚啊?” 紧接着视线上移,落在自己的肩上,忍不住嘴角微抽。 宽袖的接口处,此时裂开一道整齐的缝。好好一件颜色鲜亮的宫装,竟叫这人扯破了。 生平第一次领悟到了做贼心虚是为何意,陆生急急松开手,慌乱地移开视线,闷声道:“对不住。” 姜离又急又懵。 来时还是光鲜体面的一个人,此时穿着件破烂衣裳,叫她怎么回去。 漫漫宫道上,可有无数只眼睛看着她呢。 思及此,她咬着下唇,幽幽看向陆生:“你想法子。” 袖子既是他扯的,总归得让他负责到底。 是以,片刻后,值房之中,坐在床上的那个换成了姜离。 而陆生则坐于一旁,拿着那件薄袄做起了针线活。 姜离眼皮微跳。 这画面着实诡异。 趁着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陆生垂首,神情专注地缝补着衣裳。 褪去外面一层袄裙,只着一身中衣的姜离心虚地裹着被子,将自己遮盖严实。 垂下头,便能闻见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再抬眼,便见陆生专注缝补的侧脸。 心头忍不住一跳,一股躁意攀上耳尖。 陆生拿起剪子剪断棉线收口处,兀自端详了一番,见看不出异样,松了一口气,转身请示姜离。 忽见被子后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以及一双红彤彤的耳朵。 只当她是脸皮薄,陆生避开视线,将缝补好的袄裙轻轻放在床边,道:“好了,你先换衣裳罢,我在门外守着。” 说罢,起身离开。 听着房门合起的响动,小宫女缓缓抬起头,伸出手覆上脸颊两侧,目光空洞,游魂一般喃喃自语:“姜离啊姜离,你完了。” 想着外面风大,陆生又高热将退,不该让他在外等候太久,于是姜离快速穿上宫裙,将被褥拉扯整齐,便急急开门。 听见动静,陆生转过身,眼中闪过诧异:“怎的这么快?” 视线自姜离肩头扫过,见那处平整,心中松了口气,“如此这般,离远了应当看不出异样。” 何止是离远了看不出,就连近距离之下亦不见针角,姜离暗自感叹,眼中溢出羡艳来:“想不到你还会女红。” 陆生摇头道:“我也是第一次尝试缝补,以前都是看……” 顿了顿,他方继续道:“看家中长辈做过几次,便记下了步骤,算不得好。” 原来这就是天赋流。 姜离在心中暗自咋舌,已忘了方才的窘迫,讪笑道:“第一次便缝得这般好,看来以后我可得寻个机会与你讨教一二。” 话音落下,脑海中倏地闪过两年前赠予陆生的那副赭色护膝,不免暗中比较起来。 于陆生而言,看她的手艺怕不是与看笑话无异罢。 “罢了罢了,我的女红实在是差劲,还是不献丑了。” 又闲扯了几句,见天色已晚,姜离也不好继续耽搁,就此与陆生辞别- 秋风萧索,天空灰蒙蒙的,好似自穹顶罩下一层灰纱。 “听说了么,延禧宫的淑妃遭禁了足。” “是七皇子那事么?” “嘘,轻点声,小心隔墙有耳……” “说是禁足,其实与圈禁冷宫无异,如今啊,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延禧宫。” 膳堂已成为宫人分享一手情报的八卦之所,姜离不过用了顿午膳的功夫,便吃了好大一个瓜。 如今距离七皇子落水已过去半月之久,起先众人皆以为七皇子是因贪玩而失足落水,不承想,这背后竟是有人在暗箱操纵。 再往深处挖掘,便涉及到几位皇子之争。 离宫两年,姜离对什么淑妃,什么皇子的并不清楚,可单论这七皇子,她倒颇有印象。 在原著中,因汛期水患一事,决口崩溃,洪水淹没稻田,庆文帝对太子心生不满,于传位一事摇摆不定,这七皇子便成为另一位太子人选。 冯娄乃七皇子一党,陆生则是太子党,二者水火不容。 结果自不言而喻。 眼见牵扯到了陆生,姜离不免心生担忧。 草草用了饭,便往监舍走去,还未抵达目的地,便见福临远远唤住了她。 “姜姐姐,你来寻师父罢?” 姜离点点头:“你师父还在忙么?” 福临眨了眨眼睛,舌头忽然打了结似的:“应当、不算忙……” 怎么好好一句话说得似是而非的? 姜离眉头微蹙,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正了正神色,低声道:“七皇子之事我已听说了,你师父救人有功,应当未受官家刁难罢?” 福临未曾料到姜离会想到这个层面,眼中有慌乱一闪而过,很快,便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只是声音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官家并未刁难,可……师父他一早就被叫去了司礼监,到现在也没回来,只说若是姐姐您来了,让我想个法子瞒过去。” 瞒什么? 姜离心头一跳:“是冯掌印的意思么?” 福临忙不迭地点头应道:“除了那位老祖宗,谁还能动师父啊。” 果真如此。 陆生救了七皇子,动的是冯娄的利益,在这位奸宦眼中,怕是错认为陆生意欲霸占两头好处,此时正审他呢。 既如此,陆生定少不了吃顿苦头。 冯娄走到今日之位,背后的势力自不必多说,陆生在他面前还是太年轻了,经历过几番敲打,也不知会被磋磨成什么模样。 “我去等他。”撂下这句话,不顾福临阻止,姜离便转身离去。 秋风乍起,卷起满地黄沙,直迷得小太监睁不开眼睛。 朦胧之中,只见那粉色的裙角如莲花般绽开,渐行渐远,隐于宫墙拐角处。 见状,福临急得直在原地打转。 “哎哟喂,这可如何是好……” 52 ? 算她活该 ◎总归是她先招惹的◎ 自入秋以来, 天便暗得格外的早,不过酉时,四下便开始点灯,宫人缩着脖子, 于廊下匆匆穿梭。 司礼监议室, 门窗紧闭。 朱门外站着四位身材高大的内侍, 只见其各个生得凶神恶煞, 立于北风中, 脊背挺得笔直,不似阉人,倒像是打手。 可不是打手么, 这四人确也是自东厂精挑细选上来的厂卫, 自有功夫傍身。 是以, 本就不大的议室被守得密不透风,外面的人进不去,里头的要想出来,那也得看老祖宗的意思。 木制的窗格透出不甚明亮的烛光, 偶有几声低咳传出,却很快叫那人压住了。 陆生垂眸立于正厅中央, 静静地等候冯娄发话。 独坐于正位黄花梨木椅上的老祖宗终于止了咳意, 拿起丝帕,在唇角处擦了擦, 方揣回怀中。 “太暗了,再多点几根蜡烛。” 得了令,左右两位内侍忙应了声“诺”, 取来火绒去点蜡。 片刻后, 屋里明亮了许多。 光线充足, 将上首那人的面容照得愈发清晰。 方压下喉咙间的痒意,此刻胸腹一阵刺痛,气血上涌,充得那张略显肿胀的脸颊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来。 兀自平复了片刻,冯娄终于掀开眼皮去看底下那人。 在内廷浮沉这么些年,他见过许多阉人,多的是奴颜婢膝,舍去脸皮的奴才,眼光往高处看,便是皮子过得去,却满肚子坏水的衣冠禽兽。 像陆生这般,年纪轻轻便混出名堂,当真担得起一句“青年才俊”,与他当年在厂狱中所见的小太监已相差甚远了。 思及此,一股难耐的痒意又冲上咽喉,逼得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底下那人倒是有了反应。 “掌印每到秋季便会咳嗽不止,还是得按时吃药。”陆生依旧低垂着眉眼,一副恭敬模样。 说出来的话直暖人心窝子。 冯娄以手握拳,抵在胸口捶了捶,闻言轻笑道:“难为你记挂我的身体,你是个有心的。” 咳了几日,这副嗓子好似遭砂纸磨了一遭,已哑得不堪入耳了。 “可咳疾易平,心疾难消啊……”话音陡转,绕回了正题上,“陆秉笔,你可知自己犯了错?” 静了片刻,陆生双手抬起,冲前方作了一揖:“陆生愚钝,还望掌印明示。” “哈。”冯娄好似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咳中带喘道:“你若是愚钝,那整个司礼监怕是没有聪明人了。” 胸口起起伏伏,声音恍若抽风箱般“呼哧”个不听,落进耳中格外刺耳。 “我唤你前来,不是晾着你玩儿的。”冯娄压低嗓音,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七皇子落水,你去救作甚?” 陆生眉心一跳,声线平静如初:“回掌印,皇子在陆生面前落水,陆生不能见死不救。” 他倒是扮上大义了。 冯娄自是不信,嗤笑道:“我当陆秉笔巴不得七皇子溺水呢。” 这话实属大逆不道,可他却毫无顾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了出来。 “陆生惶恐,不解掌印何意。” “你当我不晓得你的手段么?”冯娄静静着注视着陆生,俄而,命令道:“抬起头来。” 后者依言顺从地抬起头,那双狭长的眼睛看不出一丝慌乱。 与从前一般,是个惯会隐藏情绪的人。 “从内廷最卑贱的奴才爬上今日的高位,你手里沾了多少血污?你同我一样,早就不干净了。”冯娄将二人间光鲜的遮挡撕扯开,露出阴森可怖的内里,面目渐渐扭曲起来,“我有能力将你捧起,亦有能力将你摔下。” 他是先露出獠牙的一方,张扬着五爪试探这个初出茅庐的新秀,“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但见他脊背深深弯下,呼吸不匀。 待他平复下来,陆生方垂眸,敛去眼底翻涌的情绪,轻声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奴婢定谨记老祖宗教诲。” “哼。”冯娄淡淡地往下瞥了眼,随后往后仰去,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副累极的模样,“行了,你也别在这杵着了,看了心烦,回罢。” 有风自窗户缝隙中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直至灭了三两支。 陆生颔首,退着步子出了朱门。 再回首,便见屋外漆黑一片,有黄豆大的雨滴遭风卷着吹进衣领,透骨的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下,不消片刻,浑身便失了温度。 四名厂卫让开一条道来,陆生抬眼看向墨黑的天空,毫不犹豫地拔脚走进雨幕之中- 已下了好一会儿雨了,漫天雨丝伴着刮骨般的寒风一同往脸上拂来,冻得人睁不开眼睛,姜离立于司礼监门前,伸头往里看去。 雨水湿透发丝,淅淅沥沥往下,漫过眼睛,于下巴处汇聚,最终尽数滚进衣衫之中。 再遭风一吹,便冻得人瑟瑟发抖。 已经是什么时辰了,怎的还不见人出来? 姜离抬手环住臂膀,在雨中不安地来回踱步。 早知会下雨,便借把伞来了,也好过让自己这般狼狈。 身后倏地响起踩水的“啪唧”声,姜离闻声向后看去,便见两人手提风灯,头顶黄色油纸伞,向这边急急行来。 “小主,我知你心急,可眼下此处闯不得,若是叫官家知晓了,怕是要降下罪来……”有人焦急道。 另一道清冽的女声穿过雨幕:“顾不得了,若上头怪罪,我一并承担便是。” 看样子,竟也是奔着司礼监来的。 撞见不该看的总是不好,姜离自知杵在这处碍事,便趁着人未走近,转身向一旁躲去。 所幸夜里黑暗,雨水迷人眼,那两人倒也未曾发觉她的存在,自顾自地行至司礼监门前。 不过是前后脚的功夫,另一道人影便从门内走出。 虽离得远,可姜离却无比熟知那人的身影,粗粗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张口正欲唤他姓名。 不承想,陆生与那被称作“小主”的年轻女子甫一见面,便加快脚步,匆匆走到跟前。 二人交谈了几句,那女子拉起陆生的手放在自个儿手心拍了拍,后者亦看不出丝毫的抗拒,由着她胡作非为。 恍惚间,一把油纸伞将二人的身影盖住,只见陆生侧过头,自女子手中接过伞柄。 这模样,当真是体贴极了。 心中的担忧散了七成,一股钻心的酸意却直窜往鼻腔,此刻,雨水也好,寒风也罢,已不重要了,姜离如今只看得见一对壁人于雨中漫步。 心跳如松了发条般,“突突”狂跳个不停。 万般期望皆成空,只余满心惶然。 再看她如今这副模样,与落水狗何异?- 福临于监舍门前焦急地等候,黑咕隆咚的雨夜,远远的,只见两团朦胧的火光上下浮动,恍若鬼火一般,看得他心口一紧。 闭了闭眼睛,复睁开,见到那抹熟悉的官袍,一双眼睛登时瞪得浑圆:“师父……师父回来了!” 陆生掀开油纸伞,一双眼自伞沿下看过来,唇角溢出一抹笑意。 临到跟前,福临方看清了陆生身旁那人的模样,也跟着笑开了花,顾不得下雨,扔了伞便向她行礼:“福临见过娴小主,小主安。” “行了行了,快将伞捡起来。”陆娴抬手虚扶了一把,冲福临身后扬了扬下巴,“外头雨太大,都进屋再说。” 福临连连称好,捡起伞罩在头顶,向前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咦”了声:“师父,姜姐姐呢?她没和你一道回来么?” 闻言,陆生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看向福临:“她来过了?” 见人已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福临心中再无忌惮,理所当然道:“姜姐姐担心你,听说你被叫去了司礼监,便急忙走了。” 见师父一张脸冷了下来,福临不由得呼吸一窒,后知后觉道:“师父竟没有见着姜姐姐么……”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微弱起来。 陆娴立于一旁,见这两人神色异常,心中约莫有了数,退至随行宫女的伞下,抬手在陆生肩上轻轻拍了拍,道:“去吧,别叫人久等了。” 陆生眉头紧锁。 雨下得这般大,也不知那傻宫女晓不晓得躲雨。心中担忧,顾不得其他,吩咐福临道:“你护送娴美人回宫。” 又向陆娴点了点头,便转身向外疾步离去。 湿冷的空气灌入胸腔,脚步却未有半刻停歇,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陆生终于回了司礼监,但见门前空无一人,连个鬼影都寻不得。 将司礼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心底愈发不安起来- 大雨如注。 姜离却好似毫无感知一般,垂着头,于高耸的宫墙旁踽踽独行。此时若有个不知情的人见了她,怕会毫不疑心见了女鬼。 还是个怨气冲天的水鬼。 雨水冲刷而下,一切都乱糟糟的,唯有方才所见之景,于脑中挥之不去,愈发清晰。 良久,小宫女长长地叹了口气,扬起头,盛接着滂沱的雨水。 循着记忆,终于摸回了长春宫。 甫一进门,坐于桌前的雪竹忙迎上前来,见她浑身湿透,拉住她便劈头盖脸道:“怎么淋成这副模样?你傻呀,不知躲雨的?” 这声音急切,却饱含关切之意,姜离心中一暖,扯开嘴角轻笑道:“先别说我了,好冷,容我先换身衣裳。” 她还知道冷的,看来还不是完全失了神智。 见状,雪竹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目送着人转身去了柜子前。 将身上浸透雨水的裙衫件件脱下,直到周身光条条的,那股彻骨的寒意冻得姜离打了个哆嗦,侧过头看向自己的肩头,目光于那处豌豆大的暗红伤疤上停留片刻,眼底泛起一丝苦涩。 总归是她先招惹的,如今这副模样也怨不着别人。 算是她活该。 53 ? 登徒子 ◎不敢看他的眼睛◎ 雨过天晴, 碧蓝如洗的天空一丝云朵也瞧不见。 姜离在院中清扫着满地的落叶与积水,面颊因劳作而微微泛红。 心中不由得庆幸,亏得昨夜喝了滚滚的姜汤,逼出一身汗, 这才避免寒气入体。 如若不然, 再来一场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她怕是承受不起。 意料之中, 福临一早便上了门, 见她安然地立于院中,登时松了口气,将昨夜的见闻与之说了一通, 听得后者面不改色。 待他说完, 姜离点头应道:“知晓了, 我昨个儿见雨大便先回了,叫你师父无需挂心,我好得很。” 福临乐呵呵地点头应下,正要说些什么, 忽见姜姐姐已转过身,向院子深处走去, 忙唤道:“姐姐, 师父他本想着亲自来的,可被司礼监绊住了脚, 一时抽不开身。” 见她无动于衷,小太监眸光微动,补充道:“姐姐放心, 师父得空了定来看你。” 姜离垂眸盯着被泥污沾湿的鞋尖, 闻言轻叹了声:“那么麻烦作甚, 叫他忙自个儿的事,别在我这处浪费时间。” 说罢,便低头忙活起来。 福临挠了挠头,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没能想明白反常在哪儿。 罢了,许是他的错觉亦未可知。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太监方与之辞别,转身出了朱门- 说不是出自私心是假,接连几日,姜离都有意避开与陆生接触的场合,就连去膳堂用饭都是匆匆用过,绝不耽搁,若不慎窥见了那抹熟悉的官袍,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将自己隐于人群之中。 时间久了,若不是傻子,也该意识到她的抗拒了。 天气渐寒,正是吃板栗糕的时节。 香甜软糯的板栗糕刚出锅便被端上阮箬昭的饭桌,莲花样的板栗糕被整齐得码成一叠,淋上一层桂花蜜,看得人食指大动。 方吃了几口,阮箬昭便心满意足地点头称赞道:“这道点心模样精致,入口甜而不腻,比御膳房厨子的手艺还要好上几分。” 闻言,立于一旁的雪竹忙应道:“看样子,姜妮子的厨艺又精进了。” 姜离只当她在吹捧自个儿,轻笑道:“你又拿我打趣了,小主也是,我做的糕点怎比得上御膳房的手艺,这话属实折煞我了。” 吃下两只栗子糕,阮嫔方从袖口掏出一张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姜离:“妮子,你同雪竹拿上几盒点心,给咸福宫的娴美人送去。” 听见“咸福宫”三个字,姜离忽觉唇角处的旧伤隐隐作痛。 虽说那处伤口早已痊愈,却还是唤醒了一段不大美好的记忆,她下意识问道:“小主何时与咸福宫的小主相识了?” 阮箬昭道:“倒也说不上熟知,总共见过几回,看着面善。” 雪竹在一旁搭话:“回宫的这些日子,小主总把自己关在屋里,鲜少出门走动,有许多不认识的妃嫔眼巴巴等着见小主一面呢,如今两宫离得近,互相照应也不算什么。” 既如此,姜离点头应下,与雪竹收拾了食盒,出了宫门,向北走去。 两宫之间只隔了一条宫道,走了不过片刻,二人便见着咸福宫的大门,拈起铺首于门上磕了三声,门后很快便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 少顷,朱门遭人打开。 见来者面生,那宫人眼中闪过一丝机警,听明来由,看过牌子后方领人进门。 一路被引入偏院,便见一位面容端秀的年轻女子坐于院心的石桌后,想来这便是娴美人了。 目光自她身旁扫过,姜离顿时僵在原地。 她躲了好久的人,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咸福宫,此时正立于娴美人身旁。 姜离指尖微颤,心中生出了莫大的荒唐感。 是了,那夜与陆生相伴而行的,应当便是眼前的娴美人罢。 当真是感情极好,寻着空便找上门了。 雪竹暗中搡了把姜离,冲石桌后的两人行了一福:“奴婢见过娴美人,见过陆秉笔。” 只一瞬间的失神,姜离便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见她前来,那双狭长的凤眼中亦闪过一丝诧异,顾及耳目众多,是以,并未声张,只冲二人无声地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听说二人来自长春宫,陆娴霎时笑开了花,问候了阮嫔两句,便从姜离手中接过盛满栗子糕的食盒,兀自打开。 一副天真无虞的娇憨模样,不见半点主子的架子。 见其拈起糕点便送入口中,品尝过后,对其赞不绝口,满心欢喜的模样,一股酸涩又漫上心头,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秉笔,你也尝尝?”清冽的女声幽幽响起。 姜离闻言一愣,遂抬眼看向陆生。 只见后者的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奴才已用过饭,并不饿。” 郎有情,妾有意,当真是刺眼- 好不容易捱过这漫长的时光,姜离收了食盒退出咸福宫,胸中的郁气满得几欲溢出,无处发泄,直把一张脸都憋青了。 “我的小祖宗,你方才看陆秉笔的眼神都快淬出毒了。”雪竹惶恐道:“可是上次将他打了一事,你们二人间生出龃龉来了?” 若是那事倒也罢了,可偏偏不是。 姜离摇头道:“无甚大事,只要以后别让我见着他便好……” 说话的功夫,一人已径直走上前来,绕至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素袍,三山帽,身形颀长,不是陆生还能有谁? 唯恐背地里讲他的坏话叫本尊捉了个正着,雪竹忙垂下头,唤道:“陆秉笔。” 虽百般不愿,姜离还是硬着头皮向他行了一福,待站直了身,便拉起身旁的雪竹,急欲逃离这是非之地。 不承想,她方抬脚向右行了一步,那人便跟着往右。 脚步微顿,旋即向左行一步,那人不依不饶,紧跟着往左。 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这处宫道虽算不上怎么宽敞,却也能容四余名宫人并排行走,不至于挡了他的路。 是以,姜离默默地抬头看了眼身前这颀长的身影,很快便得出结论:他是故意的。 雪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了一番,随即颇有眼力见地夺过姜离手中的檀木食盒,向一旁闪开:“你们有什么话说便快说,我先回了啊。” 说罢,抬手在姜离肩上拍了拍,兀自拔脚离开。 姜离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目光瞥过跟前靠近的那人,心中堵着一口气,直叫她浑身不痛快。 于是她飞快地垂下眼去,转身欲走。 她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又是一阵脚步声靠近,片刻后,手腕倏地一紧。 “能和我谈谈么?”陆生的语气轻得好似在恳求,动作却由不得她半分拒绝。 她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不由分说地握着,几番挣扎也未能挣脱,只由着人将她带至一处幽静的曲廊旁。 见四下无人,植被繁茂,姜离一颗心莫名慌乱:“你作甚?” 陆生方松开手,回身看她,眼中蕴满苦涩。 他才是要问她作甚的那个人罢。 “自那雨夜过后,你为何对我视而不见,避如蛇蝎?” 他们的关系先前分明已缓和,怎的忽然就低至冰点了?他想不通,也不愿再想,索性将人找到,面对面问清楚。 “秉笔大人事必躬亲,旰食宵衣,竟舍得浪费时间在奴婢身上,奴婢受宠若惊。”又是这副夹枪带棒的腔调,恍若嘲弄一般, 鬼都知晓她带着气焰。 “若这般你才能消气,那我受着便是。”陆生盯着她的双眼,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可也总得让我受得明白些,别叫我糊里糊涂,便将此事草草掀过。” 糊涂?呵。 姜离冷冷笑道:“秉笔当真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 陆生眉心微皱:“此话何意?” 姜离道:“那日,我亲眼见着秉笔与娴美人共执一伞,亦见过娴美人牵起大人的手,小意温柔。” 怎的就提到娴美人了? 心中有一丝猜想冒了尖,那个他不能,亦不敢触碰的念头正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可他并不是鲁莽行事的毛头小子,是以,他下意识反问道:“这与你不愿见我有何关系?” 此话轻飘飘落下,好似有一只手攥住心脏,随意一捏,便叫姜离心口泛酸,她愣怔片刻,随即苦笑着点头称“好”。 原是她自作多情了。 面上陡然冷了下来,姜离膝盖稍弯,冲对方飞快地行了一福,声音清脆而响亮道:“既如此,奴婢也无需多言了,奴婢便祝愿秉笔和娴美人两心相契,琴瑟和鸣!” 陆生眼睫微颤,垂于袖中的指节蜷了蜷。 什么两心相契,什么琴瑟和鸣? 面上空了一瞬,倒给了姜离发挥的余地,只听她“哼”了声,便甩袖而去。 心中有根弦崩断开,由不得他多想,身体便做出反应来。 向前跨了一步,拉住身前那人的臂弯,手下一用力,便将人圈进自己怀中。 姜离反应不及,只觉得耳畔有疾风刮过,接着便是肉贴肉,撞得她鼻子生疼。 闷哼一声,眼角有生理性泪水被逼出。 待看清了眼下的局面,顿觉头皮发麻,一双杏眼瞪得浑圆。 她抬起双手便去推身前的肩膀,可腰间的手箍得死死的,一丝空隙也不剩,好似要将她摁进骨血里。 一时间,不知是委屈还是恼怒,姜离停了挣扎,仰起头,于这人耳畔低声骂道:“登徒子。” “花心大萝卜。” “没皮没脸。” “……” 腰间的手因她的话僵了许多,俄尔,又多了几分力道,姜离痛得轻呼出声,正欲补骂几句,忽听他轻叹道:“你口中的娴美人是我的姐姐。” 话音落下,空气都好似静了一瞬。 他在说甚? 姜离呼吸一窒,倏地歇了气焰,只悄悄竖起耳朵,捕捉周围一丝一毫的动静。 有“咚咚”的心跳声自身前这人身上传来,与之一同响起的,是陆生愈显无奈的声音,“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秽乱宫闱之人么?” 腰间的手臂陡然松开,姜离愣怔地在地面站稳,垂下眼睫,不敢去看他的神情。 身前的余温犹在,她却如于冰天雪地里走过一遭似的,浑身僵得不像话。 许是一眨眼,又好似过了百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不,不是。” 如何称得上秽乱宫闱呢,她只当他与娴美人是互有情意一对,不承想,不承想…… 陆生低眉去瞧她,好似松了一口气:“你如今可愿意听我说话了?” 姜离缓缓点头,少顷,做贼心虚地抬眼看向陆生。 阳光从不甚繁茂的枝叶间穿过,细碎的金光落在发梢、脸颊上,以及那双惯常平静无波的眸底,好似化作星星点点的渔火。 看得她忍不住心头一跳。 又见他唇瓣张阖,轻声、且谨慎地试探道:“你方才,是吃醋了么?” “……” 姜离忽觉喉咙干渴得厉害。 因紧张而砰砰加快的心跳声鼓噪着耳膜,一声接着一声,不知疲倦。 扎根其上的藤蔓死而复生,自干枯板结的土层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攀上她的躯干和大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0 22:07:36~2023-12-11 21:0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4 ? 青纱床帐(小修) ◎挤在一起,凑合一夜◎ 陆生垂眸, 一对白水乌丸似的眼睛不错开地盯着身前之人。 她的皮肤本就白净,在秋日暖阳的映照下宛若上好的羊脂玉,而此刻,一抹稠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上她的脖颈、脸庞, 连带着圆润小巧的耳垂都红得好似要滴血。 偏偏逞强地梗着脖子抬起头, 一双盈满水光的杏眸与他目光交汇。 虽未言语, 心思却已昭然若揭。 陆生喉结微动, 自觉失言, 愣怔片刻后,错开视线看向旁处:“你……不生气了吧?” 短短一句话,却好似用尽全部力气, 不觉间, 手心竟出了层薄汗。 见他主动揭过这桩事, 小宫女终于得了赦,忙顺着台阶垂下头去,慌乱地摇了摇头:“不气了。” 可那“吃醋”二字却仍在耳畔回响,似一根无形的线, 直将她的心脏拉拽得酸涩鼓胀起来。 她这些日的反常、刻意隐瞒的秘密,以及她后知后觉生出的欢喜…… 他全都知晓了。 姜离从未有哪刻如当下这般, 心中飘飘忽忽, 恍若置身云层之上。 以至于陆生说了什么,都好似隔着一层水幕, 落在耳中,不甚清晰。 直到一只手倏地落在发顶,轻轻地揉了揉, 她方有所感知, 错愕地抬起头。 柔软的掌腹有意无意地蹭过额头, 留下丝丝缕缕的余温。 接着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收了回去。 年轻的宦官眸光微动,低声询问道:“再有十日便是秋狝,要一同前去么?” 姜离眨了眨眼,面上闪过一丝茫然:“秋狝……是什么?”又为何让她一同前去? 陆生解释道:“秋狝便是秋猎,每到秋季,官家便会前往围场巡视习武,行围狩猎,很是有趣。” 见她眼中迷茫依旧,陆生耐着性子补了一句:“可以出宫去。” 话音刚落,好似被触动什么穴位一般,小宫女的眼中登时迸出股活气来,想也不想,点头应道:“我去。” 比他想象中还要果断。 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随之雀跃起来,陆生的唇角下意识地弯了弯:“好。” 又交代了些围猎事宜,陆生看了眼天色,便与姜离辞别。 “陆生。”方走出几步,忽听小姑娘在身后轻声唤他。 陆生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走至跟前,垂眸去看她:“怎么了?” 秋风“飒飒”拂过,树影错落地在二人身上摇摆,姜离抿唇瞧他,脸上是化不开的嫣红。 少顷,忽听她声音微微颤抖道:“仲秋夜那一摔,当是无意。” 陆生眉头微挑,轻笑道:“我已知……” 话音未落,便被生生扼断在惊诧之中。 一双手攀上他的肩膀,紧随其后,柔软的唇瓣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如雪花般落在面颊上,轻飘飘的,刚触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脑子“嗡”的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炸开,只觉得呼吸都凝滞了。 混乱中,有淡淡的栀子香萦绕鼻尖,猫儿似的声音颤悠悠响起:“这才是我的心意。” 许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方作出此等勇举的小宫女刚站稳脚跟,连看都不敢看看他一眼,便踉踉跄跄地转过身,向远处跑去。 只留下陆生一人立于原地,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渐渐涨红了脸。 脸颊侧残留的温热存在感十足,叫他实在无法忽视,立于风中兀自平复许久,待心中的燥热消散一些,抬脚向前迈去。 垂首走了许久,直至风中传来桂花的香气,陆生倏地止了脚步。 抬首环顾四周,但见金桂环绕,这才惊觉自己走错了方向- 回到长春宫时姜离还是懵的,脑中缠缠绕绕的皆是些浆糊,待推开朱门,穿过院子,便径直往一旁低矮的值房走去。 见了雪竹,对方的面上闪过诧异,飞快地起身前来迎她,眉毛倒竖,唇瓣张张阖阖,说了些什么,一概未能听清。 见她无甚反应,便抬手握住她的臂膀,前后摇晃着:“陆秉笔都同你说甚了?你们不会又吵起来了罢?” 这一回倒是听清了。 姜离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落在雪竹担忧的面容上,摇着头解释道:“无事,都是些误会。” 闻言,雪竹眼底闪过一丝狐疑:“真的?” 姜离点头:“真的。” 见她说得笃定,雪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捂着心口叹道:“你都那般甩脸子了,陆秉笔当真大度。” 姜离抿着唇,未吭声。 雪竹又看了她一眼:“以后别再同人闹别扭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好。” “好便好,你脸红个什么劲?” “……” “下回可得注意些,虽说你与陆秉笔相熟,偶尔闹个脾气他便也包容了,可方才是在咸福宫,你是不晓得,那娴美人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直把我都看毛了。”雪竹道。 闻言,姜离面上窘意更甚,恨不得在地上找个坑躺进去。 先前不知娴美人是陆生的姐姐便也罢了,如今知晓了,心中不免带了层滤镜去看、去想,方后知后觉的浑身难受,悔不当初- 八月三十,又是晴好日。 值房的窗户被支起,秋日暖阳从缝隙里漏进屋中。 陆生坐在桌案之后,捧着书册看得认真,朱门忽被“笃笃”敲响,掀眼看去,朗声道:“门没锁,进来。” 片刻后,那身着藏青色贴里的小太监撅着屁股倒退着顶开房门,甫一进门,便“哐当”放下一沉重的物什,直起身,抬袖在额头上擦了擦。 陆生不由得怔了片刻。 只见福临又弯下腰,拽着那竹筐往屋里拖拽,边使劲边说道:“师父,这是内务府孝敬您的柿子,个个饱满多汁,听说甜得很哩。” 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说法,将竹筐拖至屋子中央,福临便揭开上头的一层红绸布,露出底下黄澄澄的柿子来。 味过华林芳蒂,色兼阳井沈朱。轻匀绛蜡里团酥,不比人间甘露。(1) 柿子甜美,比过花蜜。 他并不嗜甜,这柿子送到他这来属实是浪费。沉思片刻,陆生看向那框圆滚滚的柿子,吩咐福临道:“拿些给你姜姐姐送去。” 至于其他的…… 内务府的情面自是不能驳,他亦吃不下,是以,“再拿一些给咸福宫送去,你再拿些自己吃,其余的便先放着。” 话音落下,便见福临面露喜色,连声应道:“多谢师父赏赐。” 喜气洋洋地进了长春宫,福临秉明来意,便将一篮柿子往姜离怀中塞去,笑道:“姐姐,师父待你可真好,得了好东西便第一个想到你。” 彼时,姜离正立在院中修剪枝条,剪子还未放下,便遭福临塞了满怀的柿子。 垂首看向金黄饱满的果实,心中有暖意流过,又听福临在耳边一阵吹捧,直将陆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不由得笑道:“替我回去谢谢你师父。” 顿了顿,眼波微转,补充道:“就说我很喜欢。” “哎!”见她这般,福临也跟着欢喜起来。 送走福临,姜离方转过身,提着柿子进了房门。 都说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凡事都须付出代价,不过是吃了半个柿子,姜离便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 看着镜子里脸颊上愈发多的红点,姜离忍不住嘴角抽搐。 她居然……对柿子过敏?! 这究竟是何等的巧合?在这书中世界活了短短三年,第一次吃柿子便中了头等大奖。 红疹瘙痒不已,光是用清水洗净已不足以缓解,眼看着痒意往脖颈上蔓延,姜离有苦难言。 所幸没有危及生命,只是叫她起了疹子。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中间只隔了一日,陆生便找上门来。 姜离摸出镜子兀子端详了一番,自觉丑陋得无法示人,只好托雪竹帮着将人给打发了。 谁知雪竹亦是个不争气的,不知受了陆生什么好处,直把人引进屋里。 “这丫头就是嘴犟,并不是不愿待见秉笔您。” “有些话还是当面说的好,免得生了嫌隙。” 好一个知心姐姐,竟把人领到跟前了。 眼看着那抹朱色官袍曳至跟前,姜离暗道一声“老天爷”,忙转过身去,目光在屋里逡巡,欲处地方躲进去。 可屋子总共就这么点地,她又能躲哪儿去? 无需转身,便觉一人快步靠近。 “听说你起了风疹,可严重么?用过药否?好了几成了?” 他怎么那么话多? 姜离暗自恼怒,垂着头,闷声应道:“不严重,已快好了。” 身后静了一瞬,随后响起脚步声,姜离瞳孔微震,眼看着人绕了过来,走至身前。 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怎能见人? 是以,心里惶恐,连带着动作都慌乱起来,姜离别过头去,愣是不与陆生打上照面。 “躲什么,让我看看好几成了。” 清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好似凑得很近,当真是不看见她的脸不罢休。 心中愈发懊恼,姜离瓮声瓮气道:“我现在丑得很,恐吓着秉笔。” 下一瞬,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姜离悚然一惊,便见陆生扳过她的肩膀,歪着头,盯着她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轻声安慰道:“你在说甚啊,明明一点都不丑。” 小姑娘瞪圆了一双杏眼,俨然不信陆生的说辞。 偏偏这副模样可爱极了,陆生垂下眼睫,唇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就知道他故意诓自己,姜离气极,只觉得丢脸,照陆生肩头捶了一拳。 力道软绵绵的,倒真像一只闹脾气的红脸猫。 陆生终于憋不住,轻笑出声,连肩头都微微耸动,愈发没有遮拦了。 竟显出了几分轻狂模样。 “好了,不同你玩笑了。”笑够了,陆生忽略了姜离射来的眼刀子,正色道:“再有两日便是秋狝,你将东西收拾一下,我稍后便让福临将衣服和穿戴送过来。” 闻言,姜离登时来了精神,竟也忘了这人方才是如何嘲笑自己,满身的怨气一扫而空,只觉得前路有莫大的自由在诱惑着自己。 “好。” 稍有停顿,她犹豫道:“小主那儿我还未请示……” 秋狝不仅是一场皇家围猎活动,亦是一场时长五天的演兵,皇亲贵胄、将军武士,以及几位年轻的皇子都会一并随行。 是以,此次秋狝并无妃嫔跟随。 姜离亦无正当理由告假。 方知晓这次出行没有女眷时,姜离曾打起了退堂鼓,后又因脸上起了疹子一事心中烦躁,拖了许久,眼看秋狝将近,也未将此事定下。 思及此,眉心蹙起了一座小山。 “无需担心,阮嫔那我会去解释。”陆生倒是体贴,竟主动揽下此事。 闻言,姜离心口一跳:“你要怎么解释?” “自是……如实禀告。”他神情认真得实在不像在开玩笑。 可不知怎的,姜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是日,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姜离沾了陆生的光,与他同乘一车,不用像其他行走奔波的宫人,省了许多力气。 她今日戴了顶官帽,穿一身青灰色圆领,脚踏黑色皂靴,俨然是个小太监打扮,偏偏生得唇红齿白,俊俏得格外打眼。 这便是陆生口中的法子。 扮作随行侍奉的太监,便可堂而皇之地混在队伍里,随秋猎队伍一同出宫。 此行路途遥远,粗略估计便需要七日之久才能抵达猎场。 是以,漫漫长路,并不叫人舒坦。 “酉时左右才抵达驿站,若是撑不住了,便闭眼休息一会儿。” 听了陆生的一句话,姜离便靠在马车上的软褥,怀里抱着引枕,酣睡过去。 陆生则从身侧的箱笼中取出一本书册,专心翻看起来。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算大,只陆生一人便还算活动得开,再加姜离一人便显得拥挤了,是以,偌大的空间内,少女匀长的呼吸声存在感愈发的强。 三寸厚的书册已翻下去大半,陆生方抬手捏了捏眉心,侧目看向一旁毫无睡姿的小姑娘。 许是车内闷热的原因,少女面颊上变得红扑扑的,秀挺的鼻尖出了层细密的汗珠,嘴唇微张,睡得格外香甜。 略显宽大的圆领袍挣得松散开来,一片白皙修长的脖颈堂而皇之地展露在眼前。 目光停顿了一瞬,忽又仓惶移向旁处。 虽垂下眼睫,隐去眼底的情绪,可微微泛白的指节却还是暴露了他心底的慌乱。 他不由暗暗抱怨,早知便叫尚服局重新裁制一身新的袍子,也好过如今这般,稍有大一些的动作,便露出颈子来。 睡了许久,直到马车行至颠簸路段,姜离方骤然转醒。 睁开眼睛兀自缓了片刻,正打着哈欠,斜旁忽然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来,向她递来一只赭色水袋。 姜离转过头,便见陆生端坐在一旁,膝盖上放着一本书册,见她醒来,体贴道:“喝些水罢。” “谢谢。”接过水袋,拧开喝了一口,姜离便觉嗓子里的干渴纾解了大半。 目光扫过脚边,姜离神情微怔。 顿了片刻,她拧紧水袋,弯下腰去,将落在脚边的圆顶山帽捡起,掸了掸后往头上戴去,将戴未戴之际,下意识地抽手往头顶的髻上摸了一把。 果不其然,经过一路的颠簸,她于睡梦中将发髻蹭得塌了。 心虚地看向一旁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陆生,姜离偷偷松了口气,抬手松了发髻,决定重新挽一个髻。 书后那双狭长的凤目长睫微颤,接着抬眼看过来。 一头如云似的乌发悠悠散落,将少女的肩背遮去大半,只见一双玉色纤细的手指穿过发隙,向后拢来,举止却格外生疏。 梳惯了女髻,一时半会儿还未熟悉男髻,是以,约莫折腾了一刻钟,都未能扎出一个令她满意的发髻。 甚至动作隐隐有粗暴之势。 眉心一跳,陆生默默将书册放置一旁,抬手接过姜离手中的木簪,轻声道:“我来帮你罢。” 此言一出,便如同及时雨一般,姜离忙道了声好,松开头发便往后挪了挪,以此来方便陆生行事。 细软厚实的发丝悠悠晃晃,垂落指间。 陆生抿唇不语,动作轻缓地拂过她耳边的碎发,不过片刻,便在发顶挽成一个规整的髻,用发簪稳稳固定后,顺手拾起一旁的帽子,戴了上去。 至此,方松了一口气。 “好了。” 姜离晃了晃脑袋,觉得头顶的发髻很是稳当,心生欢喜,回身冲陆生笑道:“大家的手都是手,怎偏偏你的手这么灵巧?” “可能是因为熟悉了罢。”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姜离低头扶了把帽子,自是没能注意到他的僵硬,待她抬起头来,继续打趣道:“早知挽髻可以如此轻松,我便早让你帮我了。” 见她眼中目光澄澈,一丝旁的意思也无,陆生不由得暗自叹气。 当真是个傻宫女- 这一日,在路上停了约莫三趟,车队终于在天黑之前赶至驿站。 圣上自有人伺候,安置在了上房,陆生亦单独分得一间房。 概因驿站不大,随行人数又众多,除去一些有头有脸的、有官职在身的,分得了房间,大多奴才都只得挤在一起,凑合一夜。 姜离因占了个随行小太监的名头,自然被安排进了陆生房中。 是以,二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最终只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就好。”撂下这句话,陆生便从柜子里抱来被子,兀自忙活起来。 姜离脑子混混沌沌,只觉得稍微晃一晃,便有漫天泡泡飞出。 于是她转过身便与陆生抢起了被子:“还是我睡地上吧,天儿冷,地上寒凉。” 他自是知道地上寒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你是女子,应比我更畏惧寒冷,怎的与我争起来了,好没道理。” 话本里都是这么演的,再争下去定会出事的。姜离默默地收回手,妥协道:“那你……多铺些被褥,别叫自己冷着。” 驿站里人多便乱,是以,除去用饭时辰,戌时以后,护卫便将出口封锁,严加看管。 夜色渐深,屋里的二人半点困意也无。 姜离仰面躺在床上,看着青纱帐顶出神。 屋里太安静了,若不是那三两声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她当真会误以为屋中只自己一人。 撑了许久,直到眼皮发沉,困意姗姗来迟,姜离方侧过头,轻声道:“可以灭烛么?” 话音落下,她方察觉出自己的话有歧义,顿了顿,慌忙地补充道:“烛光有些晃眼。” “嗯。”陆生应了声,紧接着,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姜离默默吞了口口水,心跳无端紊乱起来。 耳畔响起窸窸窣窣之声,俄尔,陆生的声音自一旁响起:“安心睡罢,若有不便,记得喊我。” “好。” 姜离心中踏实了许多,闭上眼睛,竟就这么睡着了- 陆生睡相很好,夜里基本不会有什么大的动作,可另一人就不同了…… 许是次数太多,那细微的动静落在安静的夜色里也分外明显。 陆生悄悄睁开了眼,向一旁看去。 不知何时,那半面纱帐被放了下来,少女睡得应是不大舒服,翻来覆去,好似床上有刺一般。 最后终是不堪其扰,翻身坐起。 陆生眨了眨眼,正要出声询问,忽见少女抬手扯开腰侧系带,松了衣衫,接着动作迅速地将里层的布帛扯下,丢至一旁,这才如释重负地躺下。 陆生:“……” 习惯了夜色,视物倒也很清晰,虽隔着半道纱帐,可还是看见了大半。 一时间,心如擂鼓。 他如今,竟真成了她口中的登徒子了。 作者有话说: 补充了秋狝未带女眷的设定(滑跪) 注释1:出自张仲殊《西江月》,意为赞美柿子比名贵的花还甜。感谢在2023-12-11 21:07:48~2023-12-13 21:35: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心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5 ? 偷梨子(一更) ◎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寅时, 姜离缓缓睁眼。 天还未亮,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两三声虫鸣自窗户缝漏进来。 伸手在枕边摸了摸,抓住一块布帛, 姜离撑着床悄悄坐起身, 借着青纱帐遮挡, 抻直了布帛在胸前缠绕紧实。 见那处平整下去, 她方松了口气, 穿戴整齐后翻身下了床。 扮作太监并不是什么难事,见得多了,自是手到拈来。 因其与普通男子有细微的不同, 是以, 并不需费心地粘上胡须, 亦不需她刻意压着嗓子说话,只一样需格外注意。 那便是束胸。 用布帛紧紧缠绕几圈,再套上衣衫,方看不出女子的特征。 许是裹得太紧, 压得太实,以致血液不通的缘故, 昨夜睡觉时她便觉呼吸不畅, 不得已,只好趁着夜色悄悄将其解开。 所幸陆生睡得沉, 并未将其惊醒。 脚刚落地,目光自光秃秃的地面扫过,姜离微微一怔。 陆生醒得比她还早些, 竟连铺盖都收了。 愣神中, 房门忽被推开, 一道黑影走了进来。那人并未掌灯,只凭借熟悉的剪影,姜离便认出了来人。 “陆生?” 方晨起,嗓音还带着未清醒的软意,落入耳中,竟多了几分撒娇的意味。 只见那黑影一顿,向这边看来,似是在确认些什么,半晌后,“嗯”了声,踱着步子向桌边走去。 “在宫里早起惯了,这会儿还不适应。”水壶与桌面轻磕,发出一声闷响,陆生继续道:“我打了些热水,你先将就着洗漱一番罢。” 他的声音亦淡淡的,透着些沙哑。 想着他打了一夜的地铺,许是睡得不舒服,姜离心中担忧,走上前去,问道:“你昨夜睡得还好么?” 屋里暗,摆设又拥挤,行走间难免磕碰,是以,只听“嘎吱”一声,凳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根酸软、头皮发麻的响动。 姜离弯下腰,唇间溢出短促的“嘶”声。 见状,陆生忙走上前来,扶着人在榫条凳上坐下:“怎的这般慌忙,可有碰着哪里了?” 不过是撞了脚趾头罢了,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可喊疼的?姜离抿唇憋着不出声,只摇了摇头。 见她这副模样,陆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来点灯。” 取来火绒,将灯芯点亮,屋里霎时明亮许多,迎着光线,陆生抬眼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姜离,只见后者眼尾曳着淡淡的红。 想来真是碰疼了。 心知她要面子,陆生也不勉强,只提起桌案上的水壶,转身往铜盆中倒去,待对方缓过来,方继续道:“我昨夜睡得早,夜里倒也安稳,并没有想的那么冷。” 天不亮就起身,能睡得舒服就怪了。 姜离自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愧意更甚,站起身便从陆生手中接过手巾,放在热水里浸湿,拧干后递给他:“此行本就多受你照顾,如今还要叫你伺候,那我的脸皮也太厚了些。” 被塞了一手的湿热手巾,陆生神色微凝,垂眼看向睡意未褪的姜离,默了良久,轻声道:“怕吵着你,我已在外面洗漱过了。” 姜离:“……” 陆生的言下之意,这是专门给她打的热水? 见小姑娘一脸呆滞的模样,陆生唇角弯了弯,拉过她的手将手巾还了回去:“快擦把脸,清醒些。”- 一番拾掇后,姜离随陆生一同出门用饭。 因此行人数众多,驿站不能一一照顾到,是以,在空旷的天井内设了座食棚,供应些米粥面饭之类,虽比不上宫里的膳堂,填饱肚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食棚所占面积不大,只置了五六张桌子,供宫人和侍卫用饭,而庆文帝和随行的几位王爷、皇子们,则由专门的内侍伺候,自是不需像他们一样冒着寒风在外头吃饭。 晨间寒冷,说话间,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在摇晃打转的灯笼旁用了些清粥和包子,姜离方觉四肢暖和起来,再抬眼,便见东方翻起了鱼肚白。 草草用过早饭,车夫便去马棚给马匹喂草料,待休整一番,方给辕马套上拉头。 马蹄趵趵,带着车轮在地上滚过,掀起大片尘土,其响动惊得山中野狗狂吠不止。 旭日东升,经过了一夜的休息,马队终于重新启程了。 姜离初时觉得新奇,偶尔会掀开车帘偷偷向外看去,看着一路向后撤退的风景,心生向往。 可皇家规矩森严,抵达目的地之前,并不会纵容手下的人停驻玩耍,是以,看了整日枯黄凋敝的枯叶,姜离灰溜溜地收回视线,坐回车中。 “要看书么?”陆生在一旁轻声道。 意兴阑珊的小姑娘以手托腮,目光扫过陆生手中厚重的书册,默了一瞬,点头道:“看。” 在娱乐设施相对匮乏的年代,没有什么比看书更能消遣时间的活动了,更何况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一本画满小人的册子倏地递到跟前。 姜离脑中的至理名言骤然消散,她双目圆瞪,抬眼看向陆生:“这是,这是小人书?” 这不是传说中的宫廷禁书么? 想不到陆生看起来这般正经,私底下也…… 也太贴心了。 陆生神色不变:“是,你看是不看?” 像是唯恐对方反悔一般,姜离忙伸长手臂,双手接下那珍贵至极的小人书,乐滋滋地在软垫上择一处舒适的地方,靠着车壁翻看起来。 与安静的陆生不同,姜离看书全是随着全年无休更新腾讯群好咦二污一丝一丝以尔自己的本心,入神时便全神贯注,呼吸都轻了许多,看到不解处时,两条眉毛能拧到一出去,若是看到了兴头上,便会绷起脚背,在毯子上轻轻跺脚。 纵使是稳重自持的陆生,也不免受到了影响。 他侧过头,只见小姑娘换了副神态,半截手掌捂住嘴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憋得狠了,便从掌缝里漏出三两声“噗嗤”的响动。 直到一本书翻到了底,她方依依不舍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自己:“还有么?” 陆生:“……” 点了点头,他抬手接过姜离手中的书册,放回一旁的箱笼中。 姜离意犹未尽地抻长了脖子,看着陆生的举止,余光瞥见那箱笼里还有许多书册,心中好奇,往前凑了凑,想要一看究竟。 在箱笼里挑挑拣拣一番,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终于停在其中一册上,指节收紧,将其抽出。 陆生方转过身,便觉身旁之人离得极近,若是他的动作稍大些,怕会碰上。 小姑娘垂着眼睑,紧紧盯着他手中的本子,笑道:“这本也很好。” 唇间呼出的吐息错落在脖颈之上,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她偏偏察觉不到一般,伸手去够那本书册。 许是因紧张,亦或是些说不清的情愫,直把骨节攥得发白,他都未松开。 “什么好书,竟不舍得给我看了?”那只温热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交叉相叠,稍稍用劲,试图强夺。 陆生指尖微颤,终是反应过来,迅速撤回手。 慌乱间,那书册便成了无主之物,直摔到地上去了。 “哎——”姜离低呼一声,忙弯下腰去,将书捡起,拍去上头并不存在的灰尘,嗔道:“我又不会把你的书给吃了,怕什么?” 离得远了,空气似乎又开始流通,陆生暗自松了口气,索性站起身来,将位置让了出来:“想看些什么便自己挑罢。” 方说他舍不得,现下却大方起来,竟敞开箱笼任她挑选。姜离心中纳罕,抬眼去看陆生的神色,却见对方垂着眼睫,抿着唇,一副不肯说话的模样,片刻后,忽然福至心灵。 “你是不是困了?” “……” 不见他反驳,姜离便认定了这事,又说了几句贴心话,便闭上嘴,安静地看起了书。 日月交替,窗间过马。 在路上颠簸了整整七日,直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车队终于在欢呼声中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承德避暑山庄。 官家当日便移至避暑山庄的清波殿,其他的亲王和皇子则分别进了南苑和西苑,经过长途跋涉,庆文帝已是累极,一声令下,命众人在此地休憩两日,准备秋狝事宜。 比起沿途的驿站,这承德山庄的房间要轩敞许多,床也更大些。 虽说秋日天气爽朗,可奔波了七日,再光鲜的人也不免染了一身灰尘,十分有碍观瞻。 是以,姜离现在急需泡个热水澡。 所幸配给陆生的房里设有木桶,只需生炉烧水,再将桶灌满,关上门,隔着一道屏风,心中倒也安定。 一番折腾,终是将澡给洗了。 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姜离提着一桶水从屏风后走出,正欲出门。 朱门打开,门外的人转过身来。 为了迁就她,陆生在门外守了半天,见她发尾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不由得眉头轻皱,接过姜离手中的木桶,把人往屋里赶:“外头风大,快回屋将头发擦干。” 让他久等本就不对,此时又让他纡尊降贵地做起了粗活,姜离心生内疚,伸手便要去夺水桶,而陆生对此早已有所所预料,动作迅速地往后撤了一步。 可那水桶终究是装得太满,晃晃悠悠之下,洒出许多水来,竟将陆生的衣摆湿了大半。 二人齐齐垂眸看向那片水渍:“……” 默了片刻,姜离讪讪道:“要不,你也洗一洗罢。” 姜离自然不能让人用自己剩下的洗澡水,是以,待将头发擦干后,便不辞辛苦地起炉烧水,替陆生灌了桶热水。 又折腾了一番,待歇下时,已暮色四合。 洗去满身疲乏,姜离只觉得浑身轻快舒畅,躺在床上亦十分精神,一丝困意也无。 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虫鸣,想起白日路过那颗歪脖子梨树,姜离冷不丁道:“陆生,我们去摘梨子吃罢。” 屋里静了一瞬,片刻后,陆生的声音幽幽响起:“那梨子还未成熟,皮厚味涩,并不好吃。” 姜离却不以为然:“涩不涩的,总得尝了才知道呢。” 片刻后,屋里响起穿衣的窸窣之声。 姜离不解地眨巴着眼睛:“陆生,你作甚啊?” “摘梨子去。” 夜黑风高,最适合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因只留了一个“内侍”在旁侍奉,陆生的居所周围并无什么眼线,是以,从出了房门到行至那颗歪脖子树下,一路畅通无阻。 又因做贼心虚,二人并不敢点灯,以至于四下里黑漆漆一片,难以视物。 仰头看了一会儿,姜离搓了搓手,跃跃欲试。 小时候在姥姥家的野园子里可没少爬树,一些童子功便是在那时练成,可碍于宫内规矩太多,限制了她的才能。 今日便是她一展雌风的时候! 陆生负手立于一旁,见她这副模样,眉心一跳。 若他记得不错,上一次她这么踌躇满志的时候,还是将凳子踩烂的那天……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3 21:35:03~2023-12-15 20:0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69553224 5瓶;选择困难症、XXX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6 ? 很喜欢(二更) ◎这样睡觉舒坦么?◎ 承德避暑山庄临水而建, 夜里风大,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看着树影摇晃,姜离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若是风再大些,那圆滚滚的梨子也该掉下来一两个罢? 可果子还是太青涩了些, 死死地依偎着枝桠, 很是不给她的面子。 无法, 求天不如求己。 少女将袖子高高撩起, 露出半截手臂来, 又做了些不甚规范的热身,便攀住那粗壮且剌手的树干,一个蹿身, 便挂了上去。 很有几分泼猴的英姿。 “小心些。”陆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一时间, 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只见那小宫女行动自如,抽空回身安慰他道:“没事,你就在下面替我把风,等着吃梨子罢。” 陆生拧眉, 往树下凑了几步,吃不吃梨子的他并不是很关心, 他眼下只怕姜离摔了。 因是棵歪脖子树的缘故, 树身并不算高,是以, 没有费太多力气,姜离便成功踩到了树杈之上。 就近摸了把青梨,只觉入手冰凉, 手感粗糙。果真如陆生所言那般, 是个皮厚的果子。 “咔咔”拧下几只, 往怀中揣去,估摸数量差不多够他们二人吃了,便沿着树干原路返回。 甫一落地,便遭陆生凑上前来,扳着身子前后看了一遭,见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跟前,他方松了口气。 见他这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姜离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不过是爬棵树,瞧把你吓的。” 陆生目光微沉,下意识回道:“若不是你,我担心它作甚?” 难得见他如此直白,姜离不由得愣怔片刻,心中好似遭人抓了一把,又“砰砰”跳动起来。 许是夜色作祟,胆子也跟着肥了起来,她往前凑了一步,歪头探至陆生脸下,打量他的神情:“秉笔大人,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恰逢云层飘散,露出底下的皎皎月光来。 这位年轻宦官眼底的慌乱一览无遗。 若把她当作朋友,关心亦是无可厚非,可既无可厚非,那他慌个什么劲? 想通了这一关节,姜离心中窜起了股酸痒之意,冷不丁想起那日于树荫之下,落在脸颊上的吻来。 说来懊恼,自己都那般主动了,也不见陆生有半句回应,可偏偏在这些时日,无一处不照顾着她,细致入微得叫她挑不出半点差错。 陆生怕是……不敢接受她的心意。 思及此,姜离垂下眼睫,敛去眼底的失落。 “外头风大,我们进屋里去罢。”她向后退了半步,轻声道- 关上房门,点了蜡,姜离将怀里的梨子尽数堆在桌子上,拿出一只丢给陆生:“尝尝看。” 说罢,兀自取出帕子擦拭干净,凑近嘴边咬了一口。 刚摘下的梨子,皮子很有韧劲,使了好些力气才啃下一块果肉来。 且不说酸不酸,连个梨味儿都没有。 满嘴的涩感,亦没有水果该有的水份,嚼了嚼,直把舌头吃麻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姜离扭头看向一旁端坐于榫条凳上的陆生,只见那张清隽无暇的脸上,长睫微敛,在烛光下曳出淡淡的阴影,眉心的那粒红痣几乎陷进了褶皱之中。 再观起脸颊,正在有规律的起起伏伏…… 一边咀嚼一边皱眉。 看起来忍得很辛苦。 当真有那么难吃么? “要不然,咱就别吃了吧。”她试图劝阻。 闻言,陆生掀开眼皮看了过来,不答反问:“好吃么?” 姜离讪讪笑道:“确实……不大好吃。” “时机尚未成熟,果子自然苦涩。”陆生咽下最后一口梨子,淡淡道:“以后若是还想爬树,我陪你去。” 谁说她想爬树了! 姜离瞪圆了眼睛,有种被戳破心思后的恼羞成怒,慌不择言道:“我又不是猴子,爬什么树?” 顿了片刻,忽又捕捉到他的后半截话来,“宫规森严,哪里有宫女天天上树的道理。” 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姜离后知后觉地生出羞赧之意来。 谁家好人在心上人面前上树啊…… 也就是陆生一惯云淡风轻,处事不惊,能够忍受她上蹿下跳了。 思及此,姜离颇为幽怨地看了眼陆生:“木头!” 还停留在讨论上树阶段的陆生:“?” 好端端的,骂他是木头做甚? “不同你说了,我睡觉去。” “……” 灭了烛,姜离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是以,她自床沿耷拉下一条手臂来,在陆生跟前晃了晃。 “陆生,你睡了么?” “没有。” “你困么?” “不是很困。” “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 将人撺掇起来,姜离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间,空气陷入沉寂。 陆生却也不急,只静静地等待。 经过这些日的相处,姜离已摸清了他身上的习性,那便是陆生从不会让自己的话落在地上,有问必有答,尽管有的时候只一两个字的回应。 似乎过了许久,久到呼吸都显得匀长,久到陆生忍不住开口道:“姜离?” “嗯。”姜离闷声应道。 借着黑暗掩饰,少女默默咬住了下唇,犹豫许久,方鼓起勇气道:“陆生,你……你有心悦之人么?” 话音落下,心脏又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寂静于黑暗中蔓延。 本该响起的回应却迟迟不来,一丝羞恼自心底横生而出。 姜离翻过身去,索性将眼睛闭起。 “有。”陆生轻声道。 姜离愕然地睁开双眼,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心脏狂跳,以至于声音都有些颤抖:“你……很喜欢么?” “嗯。”这一回,他倒是应得很果断。 懊恼骤然消失,心中好似揣了只圆滚喜人的麻雀,“扑腾扑腾”撞击着心脏,每撞击一下,那股喜悦便蔓延至全身。 姜离于黑暗中飞快地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怎么总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啊,同我多说些话好不好?” “姜离,我不能……” 他近乎恳求的语气令姜离一愣:“不能什么?” 她追问得太急,以至于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消失在了嘴边。 陆生于黑暗中闭了闭眼了,轻叹道:“我不能耽误你。” 姜离迟钝了一瞬,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什么才算耽误?”她轻声道:“是不能和我在一起,还是不能……与我生儿育女?” 这些话题似乎太早了些,落在空气中,宛如冬夜里横生出的冰刺,格外刺耳。 陆生亦安静下来。 得不到回应,姜离自顾自道:“若你怕的是这些,那便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努力使得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下来,字斟句酌道:“我不在乎你的身体是否残缺,我只在乎你对我是否有同样的情谊,若没有,我便从此以后躲得远远的,若有……” 顿了顿,姜离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若有,我便不会放手了。” 暗夜里翻起滔天的苦涩,裹挟着两只孤舟浮浮沉沉。 等了许久,终于听见他略显沙哑的声音:“你不该如此。” 屋里再次陷入寂静之中,片刻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陆生仰面躺在冷硬的地面上,忍不住呼吸一窒。 被子忽遭人掀起一角,有冷风灌入,片刻后,一具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 姜离缓缓伸出手,环过他略显僵硬的腰身,小心翼翼地收紧。 他的身量很高,与其说是抱,倒不如说是躲进他的怀里。 源源不断的温热传来,烘得她红了脸颊。 有夜色遮挡,头顶亦有被褥遮盖,纵使脸颊滚烫,也不会叫人看见。 唯有擂鼓似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透过身体,传给了另一人。 渐渐地,两颗心好似响在了一处。 拥抱之下,身旁这人愈发僵硬,若不是有温热的体温,她怕是会以为自己抱着的是个木头傀儡。 陆生一动也不敢动。 近距离之下,触觉被瞬间放大了几倍,不需用眼睛看,便知姜离只穿了件中衣,为图舒坦,竟连那点束缚都不要了。 是以,他只得艰难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段清心咒。 在被子里闷了许久,小姑娘终于憋不住探出头来,向上看去。 习惯了黑夜,倒也能看清人的轮廓。 只见陆生抿着唇,绷紧了下颌线,一副羞赧的模样,不由得起了捉弄的心思。 她向上挪了挪,直到额头抵至陆生的下巴,方停下动作。 “你这样睡觉舒坦么?”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陆生猛然睁开眼,只觉热意窜上耳梢,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可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若你不愿,我也不逼你。”姜离小声道:“等你想好了可要告诉我,不然,我就不等你,同旁人跑啦。” “不对。”她晃了晃脑袋,否认了最后一句话:“我就做尼姑去。” 怀里暖烘烘的,沉稳的心跳声宛如天然的催眠曲,姜离闭着眼睛嘀嘀咕咕说了一阵,渐渐陷入酣睡中去。 见怀里的人没了声音,陆生方悄悄低下头,试图往后撤出些距离,不料刚有动作,怀里的小宫女不耐地嘟囔一句“别动”,挎于腰间的臂弯收得更紧了。 毛茸茸的脑袋更是在自己的颈窝处胡乱地蹭,直到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方停了下来。 陆生登时又是一僵。 作者有话说: 二更来迟了,自罚三千。 57 ? 纨绔 ◎可能会很痛,你忍着些◎ “啾啾、啾啾……” 晨间的鸟鸣声密集而响亮, 乃至有些聒噪。 姜离眉头微蹙,旋即睁开眼来。 入目所及,是一片纯白之色。 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只觉触感顺滑, 应是块丝织面料, 指腹停留那处, 还透着股若有若无的温热。 这是……一件衣服? 不甚灵活的脑袋终于开始运作, 昨夜发生的事情化作零碎的画面自脑中飞快闪过, 片刻后,姜离顶着一只红透了的脑袋向上看去。 一双狭长微挑的凤眼正静静地盯着她瞧。 但见那唇瓣翕动,轻声道:“你醒了。” 说话间, 胸膛徐徐起伏。 姜离怔了怔, 脑袋瓜子“嗡”的一声炸开了锅。 昨夜的青梨怕是被下了药罢, 如若不然,为何她会行如此莽撞之举,放着好好的床不去睡,去挤陆生身旁的一亩三分地? 疯了, 她当真是疯了。 思绪纷乱之际,忽然瞥见陆生眼底淡淡的青黑, 姜离自知罪孽深重, 忙翻过身,从陆生怀中退出来, 仰面躺平。 于混乱之中,竟将被子卷走了大半。 腰间的钳制骤然松开,陆生敛下眉目, 撑地坐起身来:“时候不早了, 起身洗漱罢。” 他如今倒是可以从容应对了。 姜离应了声, 默默拉起被子将头罩起。 兀自平复了一阵,方下了决心似地连滚带爬,回了自个儿床上- 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身着盛装的皇亲贵胄们于山庄前齐聚,骑上高头大马,带上猎犬和随从,只等圣上一声令下,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距离都城二百里的郊外,承德山庄以北的猎场内,漫山枫叶尽数染红,远远望去,好似云霞曳至人间。天冷气清,正是动物们囤积脂肪,膘肥体壮的时候,亦是秋狝的最佳季节。 狩猎之前,需举行祭拜狩猎神的仪式,祈求来年平安和丰收,官家敬香祈福,仙婆念咒祷告,一番折腾下来,半个时辰悄然而逝。姜离站在陆生身后,借人群遮挡,偷偷抬眼,环顾四周。 林间风声呼啸,吹得藩旗猎猎作响。 成片的黄旗随风摆动,连成一片,好不壮观。 祭拜仪式结束,但听鼓声阵阵,密集而响亮,连同心脏都跟着震动起来。 有鸟雀被鼓声惊动,自林中飞出,扑簌簌掠至半空,又四散进茂密的林中。 顷刻之间,整座林子好似忽然间活了起来。 官家上马,领队先行,王公大臣与神机营紧随其后。重围之中,只官家一人射猎,以彰天子至尊。待庆文帝猎到了第一只猎物,便在随从的看护下,回到营地,登城观围。 参围之人,无一不视猎场为战场,是以,群情昂扬,奋勇争先。 而姜离则随着陆生,以及数名宫人留在营地。 远远地,便见一抹眼熟的身影迈着小碎步,跟在庆文帝身后上了高高的看城。 姜离凝神一看,那人似有感应一般,回首向这边看来。 圆脸盘,细缝眼,面白如擦粉,正是司礼监掌印冯娄。 姜离心里“咯噔”一声,忙垂下头去,侧过身子往陆生身后躲了躲。 想来也是,陆生身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都跟了过来,遑论是随身伺候惯皇帝的掌印? 陆生扭头看向姜离,低声询问:“怎么了?” 姜离做贼心虚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道:“冯掌印看过来了,他不会认得福临罢?” 她此次出行本就是替下福临的名头,混在队伍中,并无人察觉出异样,可冯娄总归是个脑袋精明的,记性也不差,百余名小太监自眼前一过,名字便能对上七八成。 方才叫他那么一打量,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安起来。 私自出宫,是什么罪来着? “离得远,看不真切。”陆生轻声安慰道:“冯掌印在官家身边寸步不离,一时半会儿应是抽不开身。” 又说了些安抚人心的话,陆生话音陡转:“走,带你拾柴禾去。” 还沉浸在被人告发恐惧中的姜离:“?” 怎的话题就落在拾柴禾上了? 再往周围看去,便见几队宫人在管事内监的带领下,往林中走去,姜离心中虽有不解,却还是跟在陆生身后,亦步亦趋。 好歹离看城远了些,离了冯娄的视线,姜离松了口气,这才问出心中疑问:“拾柴作甚?” “自是为了夜间割生炙熟提前筹备。”陆生弯下腰,自地上拔下一根枯黄的干草,拿在手心把玩。 看他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可不像是真心来干活的,倒像是秋游来了。 狭长微挑的凤目悠悠抬起,其中有笑意一闪而过。 姜离神情微怔。 好啊,想不到这人皮子里子竟是两副面孔,嘴上说着为官家办事,私底下竟带她躲起了懒。 不过……正合她意。 在某件事情上,两人迅速地达成了一致意见。 捉虫逗鸟,看花看草,顺带着捡了一堆木柴。 眼看着日上中天,到了放饭的时候,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抱着木柴往回走。 林中多石块,难免有崎岖不平的路段,因姜离怀中有木柴遮挡,一着不慎,踩了空。 只听一声令人牙根酸软的骨头错位之声,霎时间,剧烈的疼痛自脚踝处传来,姜离闭了闭眼睛,有冷汗自额头蜿蜒而下。 陆生走在前头,见身后没了动静,停下脚步,转身看去。 但见少女犹如被定住一般,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陆生忙撂下木柴,走至跟前,紧张道:“怎么了?可是伤到哪儿了?” “无事……无事,我缓一下就好了。” 陆生眸光暗沉了几分,从姜离怀中接过木柴,声音冷冽:“山野之地,多的是蛇虫鼠蚁,若是叫毒物咬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见他面色严肃,姜离自知眼下不是客套的时候,垂眸向下瞥去,轻声道:“路不平,扭到了脚。” 话一出口,心中愈是懊恼。 好端端的日子,她当真会给别人添麻烦。 臂弯处倏地落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引着她向一旁走去,姜离只觉骨头缝有尖针在挖凿似的疼痛,脸色登时变得煞白。 唇间溢出一声轻呼,吓得陆生僵了手臂,一动也不敢动了。 “伤得这般厉害,岂是缓一缓就能好的?”陆生环视四周,目光在不远处的石头上停留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回身弯下腰,在短促的惊呼声中展臂揽过她的腰肢和腿弯,将人打横抱起。 身体陡然腾空,姜离只觉眼前天旋地转,下意识地伸手环住身前之人的脖颈,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实在是疼得厉害,疼到她已无暇顾及别的,脑中亦生不出半点旖旎,只由着陆生抱着自己,半晌后,身下触及一块冷硬的石头。 甫一坐定,陆生便紧跟着在面前蹲下身,探手过来。 “哎,你做甚?”姜离眼中闪过惶然,急急往后撤去,本就难忍的疼痛愈发厉害,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动。 陆生抬起头,神色冷肃:“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看看伤势,可伤势在…… 见她不出声,只当她是默许了,陆生垂眼,动作轻缓地抬手环过她的小腿,轻轻拢住,继而褪下鞋袜。 一只白皙秀窄的脚暴露在空气中。 许是因为冷风拂过,亦或是因为疼痛,五指颇不自在地蜷缩起来。 姜离眼睫微颤,抿唇不语。 一只骨节匀长的手覆上她的脚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是这一处痛么?” “嗯。”她闷声应道。 兀自观察了片刻,陆生方抬起头,沉声道:“骨头错了位,所幸暂时还未肿起来。” 顿了顿,目光自姜离迷茫的脸色扫过,补充道:“及时正骨,便会少受许多罪。” 姜离点了点头,眉头蹙得愈发厉害。 既要正骨,那免不了要看医师,此行队伍中虽有御医,可她一介宫婢,又怎有机会受其诊治? “不能再拖了,我会尽量快一些。”陆生道:“可能会很痛,你忍着些。” 快什么? 姜离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目光缓缓下沉,落在自己的脚面上。 陆生抬头轻轻瞥了眼满是惊诧的小姑娘,手下用力,只听“喀嚓”一声,错位的骨头就这么被移了回来。 骤然间,猛烈的疼痛袭来,姜离甚至来不及呼出声,眼前便是一黑,有涔涔冷汗自额头渗出。 一行热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她只知陆生这双手是用来执笔的,竟不知他还会正骨- 许是因偷懒而付出的代价,秋猎的后半日,姜离只能拖着伤脚窝在一处狭窄的帐篷中休憩,外面是什么情景,一概不知。 直到暮色四合,虫鸣声悄然响起,帐篷外亮起熊熊火光。 心里好似生出了一只小爪,勾得她心痒难耐。 片刻后,姜离挣扎着往前挪了几步,自帐篷缝隙向外看去,只见苇苇篝火自营地生起,隐约间,有焦香的烤肉味儿从远处传来。 心生羡艳,却碍于自己如今不良于行,无法与众人同乐,姜离幽幽地叹了口气,正意难平,忽见有人朝着帐篷靠近,须臾间,一片衣角倏然曳至眼前。 姜离心中一骇,扶稳了头顶的三山帽便往后躲去。 可她本就行动不便,又能往哪里躲呢? 帐篷帘于下一刻遭人掀开,露出后面一张清隽端秀的脸来。 陆生端着一只托盘走了进来,见人不在床上待着,跑到了地上,正以‘金鸡独立’的姿态杵在面前,朝他牵起嘴角,讪笑道:“是你啊……” 往里迈了几步,将那托盘放于矮几上,陆生这才转身扶着姜离坐下,眼中闪过无奈:“就知道你闲不住。” 姜离瞥向那摆满肉块的托盘,眼睛亮了亮:“这是给我的?” 方才她还馋外头的香味儿呢,陆生这就将肉送到面前了,当真是及时雨。 “嗯。”陆生应道:“你若是饿了就先吃,我出去借些东西,很快回来。” “好。”扑鼻的肉香引得腹中馋虫蠢蠢欲动,姜离忙不迭应道,目送着陆生转身离开,拿起筷子便往嘴里夹了块烤肉。 刚烤制而成的豸肉,油脂丰富,肉质紧实,方吃下一块,姜离的目光便落向了托盘上的另一件物什。 方瓶圆口,拿起来晃一晃,“咕咚”作响。 应是瓶喝的。 姜离半日未曾进水,此刻正渴得厉害,犹疑片刻,抬手拧开封口,啜饮了一口- 陆生去了不过半刻钟,便去而复返。甫一进入帐篷,便见小宫女手中握着那盛酒的瓶子,正往唇边送去。 “……” 愣怔片刻,陆生快步走上前来,抬手摁住那瓶口,眼中闪过惊愕:“你喝了?” 姜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陆生手中的另一只瓶子,疑惑道:“那是什么?” 陆生松开手,露出手心的药油,复抬眼看向神色如常的姜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来得还算及时,没叫她将整瓶酒都喝了。 “这是我从医师那儿借来的活血药油。”给她揉脚用的。 那瓶酒亦是。 “哦。”姜离了然,将手中的酒放回托盘,双手撑着凳子,向后倚去,抬起脚尖在半空中晃了晃,“是给我用的么?” 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斜眼睨来,扫量自己的模样,活像一个……京城纨绔。 陆生眉心一跳,隐隐察觉出不对,拾起那已启封的酒瓶,面色狐疑地凑近看了一眼。 窄窄的瓶壁里,清浅的酒水几乎见了底。 陆生的心里霎时凉了半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6 00:52:42~2023-12-17 21:1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周小周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XXX、704197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8 ? 小酌怡情 ◎极轻的一吻,好似带着万般珍重◎ 这酒是尚膳监掌司王顺常偷偷带来的, 见陆生在眼前晃荡,这太监脑中灵光一闪,顺手孝敬了一瓶。 “上好的梨花酿,陆秉笔, 小酌怡情, 小酌怡情。” 王顺常略显谄媚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陆生盯着那酒瓶, 面色如常地点头应付了几句, 思绪飘到姜离那只伤脚上。 现成的酒水,刚好可以拿来在伤处搓揉,活血化瘀, 可使她少受些苦楚。 本是这么打算的…… 可他不过离开了半刻钟, 待他拿了药油回到帐中, 这酒便叫人喝了大半。 外敷竟变成了内用。 在某种意义上倒也算……殊途同归? “陆生,想喝便喝罢,看你盯着它好半天了,眼珠子不累么?” 一声揶揄将陆生拉回了现实。 轻轻放下酒瓶, 陆生转过身,无奈地看向姜离:“你会饮酒?” 姜离摇了摇头:“不会啊。” 顿了顿, 目光落向那青色瓷瓶上, 迟疑道:“这酒不辣嗓子,甜甜的, 好喝。” 她方才尝了一口后觉得味道好,便多饮了几口。 总归是喝了,又不能叫人吐出来。 陆生见她目光清明, 比平常还显得有神些, 只好寄希望于她的酒量之上。 向前走了几步, 在姜离身前抚膝蹲下,抬眼道:“你眼下觉得晕么?” 姜离眨了眨眼:“不晕啊。” 陆生点点头:“那你觉得困么?” “不困!”应得掷地有声。 顿了顿,陆生继续道:“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姜离垂下眼,神色扭捏道:“有。” 闻言,陆生眉头微蹙:“哪里不舒服?” 在他的注视下,小宫女的脖颈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片刻后,指节搭上领口,往外扯了扯:“我有些勒得慌。” 陆生:“……” 他如今可以确定,她应是醉酒无疑了。 “脚踝好些了么?”陆生索性绕开话题,问回了重点。 “疼。”姜离扁了扁嘴,模样甚是委屈。 陆生沉默下来,似是在心里经过一番天人交战,半晌后,低声道:“我看看。” 褪下鞋袜,迎着微弱的光线,只见白日里还如常的脚踝此刻鼓起一个泛红的大包,盯着看了片刻,陆生转身从桌案上取来药油,倒于手心搓热,再覆于那肿胀的脚踝上,缓缓搓揉。 他刚入宫那两年做了不少粗活,是以,掌心生了薄薄的茧子,触及光滑细嫩的皮肤,宛如捏了块软豆腐。 摩挲间,药油起了作用,隐隐发烫,其间混了些丝丝缕缕的痒意。 姜离垂眸看陆生的举止,心脏“砰砰”跳动,一阵热意涌向大脑,只觉得嗓子里的水分越来越少,渴意渐甚,开始胡言乱语起来:“陆生你……你别摸了。” 脚踝处的手掌倏地停了下来,下一瞬,陆生僵硬地抬起头,不可置信道:“我这是在给你活血化瘀。” 想什么呢? “啊……这样啊。”姜离迟钝地领悟到陆生话里的意思,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声音渐消,“那你继续罢。” 陆生只觉得心力交瘁,垂下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只脚上,正要继续动作,却被她方才那一番话乱了心神。 少女秀窄的脚握在掌心里,如同握着一块羊脂美玉,晃眼得狠。 “陆生。”姜离轻唤了一声。 “嗯?” “你能不能快一点,我有些难受……”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哪里难受,只觉得呼吸困难,心乱如麻,好似有百只虫蚁在心尖上爬,她想抓又不能抓,只能干着急。 陆生沉默不语。 他如今亦是同样的煎熬。 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匆匆收了尾,将药油拧好放置一旁的空地上,陆生动作轻缓地替姜离系上袜子,方站起身来,低声叮嘱:“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出去打水,很快回来。” 话虽是对着她说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旁处,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的心虚。 可姜离如今只觉头晕目眩,闻言忙不迭应道:“好,我等你。” 陆生松了一口气,转过身,逃也似地掀帐离去- 吸取了先前的教训,陆生这次很快便回来了,进了帐中,倒出热水将巾帕打湿,转身正要递给姜离,忽见原本坐在凳子上的人不知何时竟挪到了榻上。 动作一滞,陆生放缓脚步,走至床前。 帐篷里只点了一根蜡烛用来照明,只见融融的烛光下,少女面色酡红,鸦睫低垂,睡得很是香甜。 想来是酒气上头,忍不住睡下了。 盯着看了片刻,陆生挪着步子靠着床沿坐下,捏着巾帕,小心翼翼地落在那张绯红的脸上。 水汽蒸发,潮润的巾帕触及滚烫的脸上,冰得姜离闷哼一声,抬手便将那帕子挡开,一对娟秀的眉毛微微蹙起。 眼睛还紧闭着,嘴巴却不满地嘟囔起来。 陆生动作一僵,不由得哑然失笑。 扰人清梦固是不对,可他却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人睡去。 是以,只得用热水重新浸过巾帕。 待净面后,又牵起她的手,一根根地擦拭干净。 做完了这一切,陆生方站起身,拉过一旁的被子将人盖严实,连同双手一并塞进被褥里,方松了口气。 见烛光晃眼,便走至桌旁,将蜡烛吹灭,自己则靠着桌子,闭眼休憩。 约莫到了戌时,外头的动静终于小了些,想来是“庆功宴”散场,众人各自回营了。 思绪流转间,陆生只觉周身疲乏,迷迷糊糊之中,竟就这么睡着了。 时至半夜,一阵冷风幽幽钻进帘布,惊醒了帐内的人。 陆生骤然睁开眼,目光落向半敞的帐篷门帘,心脏猛地一跳,来不及思考,站起身便往床榻边走去。 只见本该躺在那处的人竟不翼而飞了。 人不见了! 一个饮了酒的宫女,大晚上的能去哪里? 心中闪过无数个糟糕的念头,陆生不再犹豫,出帐寻人。 所幸只绕着帐篷走了半圈,便看见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此刻的姜离正缩成一团,靠在帐篷背后,坐在草地上,仰起头痴痴地看着天。 见状,陆生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抬脚走至跟前,轻声道:“夜里风大,跑出来作甚?” 姜离愣怔片刻,闻言扭头看过来,见是他来了,眼中闪过一丝雀跃,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便来拉他的手:“陆生,快过来坐。” 思及她腿脚不便,恐加重伤情,陆生冷着脸坐了下来,低声斥道:“你可知这是野外,不是宫中,大晚上胡乱走动,不要命了?” 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姜离自知理亏,垂下头去,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对不起,我只是,只是想出来看星星。” 看星星…… 陆生默了一瞬。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呢? 如今的他连声拒绝都说不出,只能陪着她疯,陪着她闹了。 任由她执起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两手间捂热,陆生颇为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帐篷上,仰头观天。 广阔无垠的天空,深蓝的天幕上,璀璨的星子点缀其间,很是壮观。 “你看那七颗星星,连起来是不是特别像一柄勺子?”指间一凉,小宫女腾出一只手,往天上指去。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到了那状如勺子的星星,陆生轻笑道:“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指极星,亦被称为“北斗七星”,正是此七颗星星。 姜离喃喃道:“若是在户外记住这些星星的位置,就不怕迷路了吧。” 陆生侧过头,只见小姑娘眼中盛满星光,一派天真模样,正要应和两句,忽见她垂下眼睫,唇角的笑意也淡下去:“可惜了,也不知以后还有几次出宫的机会。” 她原是惧怕这个。 心脏跟着下沉,陆生回握住那只柔软的手,轻声道:“若你不愿,这座城便困不住你。” 姜离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眉眼微展,隐去眼底的低落,嘻笑道:“明日的事谁能预测得到呢?我们且珍惜当下的快乐时光,今朝有酒今朝醉,便足矣。” 言罢,在陆生的眼皮子底下,自身侧拿出那瓶喝剩的梨花酿,往唇边送去。 陆生:“……” 眼皮微跳,想也不想便探出手去,轻而易举地夺下酒瓶。 小宫女满眼惊诧,扭头望来,一时间四目相对,陆生轻嗤一声,堂而皇之地将瓶口递至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所剩无几的酒水滑进喉咙,并不辣嗓,陆生眉头稍凝,兀自品尝了一番。 说是酒,倒不如说是果浆,清甜可口,难怪姜离跑出来也要随身带着。 这么个东西,也能醉人? 思绪流转间,忽觉身旁安静了许多。 陆生转过头,目光触及少女绯红的脸颊、和愣怔看来的目光,握住酒瓶的手紧了紧。 用这副神情望着他作甚? 心中无端紧张,正欲开口询问,忽见小宫女伸出手,向他缓缓靠近。 顷刻间,整个人便如同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敢动了。片刻后,柔软温热的指腹轻轻落在他的眉心处。 陆生呼吸一窒,艰难开口道:“怎么了?” 话音落下,却见她凑得更近,月光之下,那对黝黑的瞳仁干净异常,随着一点点靠近,里面全是自己的倒影。 喉结微滚,他竟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生得……真好看。”姜离低喃着,说着和登徒子无异的话,目光错落,指尖一寸寸往下滑去,自眉宇间的那粒红痣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唇角上。 “还有这处,怎么长的?” 指腹温热,轻柔而缓慢地描摹过唇峰。 陆生的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唇瓣上,忽然觉得很渴,一时间,心跳如擂鼓,一声声,一阵阵,分秒不停歇地震动着胸腔。 手指忽然被捉住,姜离轻呼一声,抬眼看去,撞进一双墨色翻涌的眼睛。 夜幕低垂,丝丝缕缕的凉风吹过,心中的燥热却更甚,覆于指间的一阵温热徐徐扩散,往躯干深处蔓延,姜离缓缓地眨了眨眼,看着眼前人影欺近。 月光溶溶,在他的面颊边缘勾出一道冷冽的淡蓝色,姜离眼睫微颤,心脏冷不丁地漏了一拍,继而快速地跳动起来,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有温热的鼻息拂过。 一抹柔软覆上唇瓣。 极轻的一吻,好似带着万般珍重。 远处篝火燃烧的爆裂声、不知名的虫鸣,乃至徐徐的风声,皆如潮水般飞速向后退去,天地之间,唯余“砰砰”不停歇的心跳,好似炸开一般,扰得姜离不得安宁。 初时触及丝缕凉意,轻颤着,渐渐晕开一阵温热。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鼻侧,那一块皮肤好似烧着了一般,直燎上耳尖。 有淡淡的酒香于唇齿间蔓延,是顶好的梨花酿,甜中带着清冽,分明不醉人,此刻却叫她头晕目眩,心神跌宕。 许是一瞬,又好似过了百年之久,擒住她的那双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攀上她的脖颈,摩挲片刻,缓缓游移至脑后,没进细软的发丝间,轻拢着,托住不甚稳当的她。 姜离只觉脑袋晕晕乎乎的,眼角似有湿意滚过,一时脱力,下意识地抬手勾住身前之人的脖颈,却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了。 一时间,呼吸都乱了节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7 21:14:12~2023-12-18 22:4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04197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9 ? 趁人之危 ◎他是内官,要如何成事?◎ 意识迷乱中, 酒瓶被剐蹭倒地,在光秃秃的草地上滚了一圈,发出“沙沙”轻响。 直到唇间溢出一声喘息,姜离方缓缓睁眼, 眸光迷蒙间, 只觉脑后的禁锢松了开来, 干燥且温热的指腹自她的眼尾轻轻抚过。 “怎么哭了?” 他半敛着眼, 与她额头相抵, 鼻尖若即若离地蹭过皮肤,说话间,郁热的气息拂过, 心底的躁热升至顶点。 姜离眼睫轻颤, 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唇瓣仍残留着方才攀缠厮磨的触感, 一颗心脏几欲跳出胸膛,久久不能平息。 陆生亦如做梦一般。 许是因冲动,又或是蓄谋已久,当真正触碰的霎那, 事态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 是以,当窥见那对盈满水光的眸子时, 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将人吓着了么? “你……你如今不怕了?”少女的声音透着浓浓的鼻音, 在风中打着颤。 反应了一会儿,陆生方回味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静了片刻后,抬手捧起她的脸颊,与她对视。 “怕。” 怎会不怕呢, 他一介残身, 又怎敢妄图与她共白首? “可已来不及了。”他轻叹道:“某爱慕姜姑娘已久,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是以…… “就先委屈你,同我一块儿。” 这是什么先斩后奏的告白啊? 姜离琢磨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如今崴了脚,又喝了酒,你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啊?” 陆生亦笑道:“算我趁人之危,那你应是不应?” “嗯……你让我想一想。” 但见小宫女两条秀眉微蹙,摆出一副苦恼的模样,陆生也不急,噙着笑意静静地等,直到她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回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便再也绷不住了- 夜色深浓,帐篷内的两人各怀鬼胎。 将人抱进帐中,稳妥地放在床上,再拉过被子将其盖好,陆生便转过身,往桌边走去。 “哎。”姜离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袖子,不满道:“夜里寒凉,你就打算靠着桌子睡一夜啊?” 因未点灯,四下里又显得格外静谧,轻声慢语,落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话音落下,便觉陆生又僵硬了几分。 “床太小了,你的脚又受了伤,若是夜里碰着怕是不好。” 姜离觉得这些不过是陆生拿来搪塞她的借口。 “床榻虽小,挤下两个人还是够的,何况我伤得是右脚,你睡在外侧,碰不着。” 说罢,不容他拒绝,往里挪了挪,将外侧的位置让了出来:“时候不早了,快歇息罢。” 陆生无法,只得依言在床沿坐下。 “还傻愣着作甚,我又不会对你做什么,快些躺下。”姜离如此劝道,手下使劲,不由分说便将人拽至跟前,止不住地笑道:“你这副模样,倒显得我像个逼良为娼的山野土匪。” 她是惯会用比喻的。 陆生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扯过被子,将两人盖起,闷声道:“我瞧你是不困了。” 不算厚重的被子落在身上,罩下独属于二人的狭小空间,说话间,细微的颤动随着床板传至另一人身上。 姜离慢慢止了笑意。 他们不是没有相拥而眠过,可如今挤在一张床上,与那夜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了。 心潮起伏间,将手探进被子里,摸索片刻,擒住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心。 于黑暗中比了一番大小。 柔软的指腹轻轻捏着微微凸起的指骨,漾开阵阵郁热,手掌的主人不自在地蜷了蜷手指,想要从中挣脱出去,忍耐许久,抵着指缝轻轻回握,十指相扣。 那手终于老实了。 姜离缓缓翻过身,黑暗之中,双眸恍若两颗寒凉的星子,唇角噙笑,埋首抵在他衣服的前襟,轻轻蹭了蹭,心满意足道:“睡吧。” “嗯。”陆生应了一声,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淡淡的栀子花香萦绕鼻端,女子柔软的身体缩进怀中,像一团火焰,温热向四肢百骸蔓延,引得人耳尖发烫。 须臾间,呼吸都成了困难。 长夜漫漫,夜不成寐- 接连几日的好天气,惠风和畅,阳光烘烤着脊背,熨得满身舒畅,姜离留在驻地,闲来无事,给蛐蛐编草笼子玩儿。 这手艺还是她缠着陆生教的,一摞碧绿的灯芯草,缠绕指尖,重复压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只小巧的笼子便自手心诞生。 姜离兀自欣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后,放置一旁,这才拿起剩下的灯心草,继续编织下一个。 如此重复,待编织到第四只草笼子时,远处倏地响起“踏踏”的马蹄声。 姜离愕然抬头。 有人骑马直冲营地。 远远地,便有带刀侍卫围了上去,前头乱作一团,隔得远,姜离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听那人高声喊道:“微臣求见陛下!” 又是一番骚乱,侍卫散开,让出一条道来,那人翻身下马,踉跄着直奔高耸的看城。 这场短暂的插曲并未停歇,申时,有内官匆匆往林子里去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队驻扎在营地的御林军。 心中正不安,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自不远处走来。 “先进帐。”只说了三个字,姜离便闻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被搀扶着进了帐篷,姜离方开口询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怎的那般骚乱?” 见人在凳子上坐定,陆生松开手,站直了身提起桌案上的茶壶,替她倒了杯茶:“的确是出了事。” 姜离愣怔地接过茶杯,只听陆生轻声道:“太子不见了。” 秋狝不过第四日,围猎的队伍便出了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太子的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发了狂地驮着人在林中狂奔,随从追赶不上,竟将太子跟丢了。 官家接到消息时正在看城观望,闻言面色阴沉,思考良久,终于下了命令:秋狝继续,只派了一队人马进林中搜寻。 “官家丢了儿子,这么平静啊?”姜离痴痴出声。 好歹是亲生骨肉,甚至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就这么草率对待么? 陆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姜离自知失言,下意识捂住嘴往门边瞧去,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都说帝王薄情,原来并非是话本里胡乱捏造,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范例。 她冷不丁地想起御花园赏花那日,皇帝老儿光是听见七皇子朱玉覃落水一事,脸上便血色全无,险些晕过去,那时的紧张与心痛可是装不出来的。 怎的如今换到了太子身上,就变了一个人了似的? 思绪飘忽间,陆生低声道:“临行前,马倌都会一一检查,确保马匹健康,太子的马更是精挑细选的汗血宝马,亦是太子的惯用坐骑,好端端的,怎会发狂?” “许是遭人设计了呢。”姜离垂下手,推测道:“你想啊,这马不是王爷的,亦不是将军的,偏偏是太子殿下的,早不疯,晚不疯,偏偏在傍晚时分发疯,这也太有针对性了。” 秋季本就天暗得快,一旦到了晚上,林子里便成了野兽的天下,太子孤身进入密林,怕是凶多吉少。 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针对。 就怕是有人想取他的性命。 此结论一出,姜离的脑海中便浮现出那张淡眉细眼,面白如敷粉的圆脸盘来。 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最终与陆生的目光撞在一处。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证据,眼下还无法下定论。” 如今最要紧的,便是盼着太子安然无恙地归来。 知晓故事结局的姜离自是不担心的。 她知道太子不仅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最后顺利地替代了他的老子,成为了下一任帝王。 任凭冯娄如何作妖,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这些话她暂时还不能说与陆生听- 太子失踪后的第二日,林中终于传来消息,有侍卫寻到了太子射出的箭,箭头沾了血迹和野兽的毛发,想来太子应是安然无恙。 得到消息的庆文帝松了一口气,命属下继续寻找。 天色渐沉,另一人却慌慌张张闯入营地,将寻到的物件递与官家。 那是一件血衣。 质地上乘,隐约可见其上的四爪翻飞的蟒纹。 乃太子血衣。 一日之内,两条消息接连传进庆文帝耳中,官家面色苍白,好似精疲力尽,只朝侍卫挥了挥手,吩咐道:“继续找。” 见状,随从侍奉的冯娄躬下脊背,声音微颤:“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安然归来!” 底下亦跪倒了一片。 庆文帝抬手掐着眉心,难掩疲态:“希望如此。” 于无人窥见处,冯娄原本低垂的嘴角正一点一点扬起。 我的太子爷,在那遍布野兽的林子里,流血可是大忌啊- 五日秋狝已超了两日,庆文帝依旧没有要拔营的意思,众人心灰意冷之际,太子朱玉晟自个儿争气,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听说叫人发现之际,浑身遍布血迹,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出一块好皮,见到了人,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营地门口,叫几个内侍抬进了帐篷里。 听到消息的庆文帝终于重燃父爱,大手一挥,招致全营的御医,为其诊治。 最终得出诊断——太子所受皆为皮外伤,只因竭力才会晕倒。 “是以,只需养上两日,便可大好。”陆生坐于帐中,转述方才的见闻。 这事倒是在姜离的意料之中,闻言,眉头舒展,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 思及那匹受了惊吓的马匹,姜离忍不住问道:“听说太子的马先跑了回来,可有发现异样?” “随行御医说是马或许是吃了毒草,诱发癫狂之症,这才将太子殿下带进丛林之中。”陆生道:“所幸殿下的马术扎实,滚进了灌木丛中,没有摔到要紧部位。” 后面的几日过得如何艰难,太子并未赘述,想来是在官家面前要强,不愿倾诉苦楚,庆文帝亦心领神会,闭口不提。 至此,太子失踪一案终于落下帷幕。 众人休整两日,终于拔营回宫- 车轮滚滚,比来时更加颠簸。 姜离靠着车壁休憩,脑袋随着马车的颤动左摇右摆,眉头紧皱,睡得并不踏实。 见她这般,陆生伸手揽过她的肩头,往自己这边轻轻一带,那颗晃动的脑袋得了依靠,终于安定下来。 姜离的眼前白雾茫茫。 整座紫禁城隐藏在浓重的白雾之中,宫道之上,人来人往,熟悉的宫人自她面前走过,好似没看见她一般,径直穿过。 她低下头去,心中惊骇不已。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在浓重的、随风流动的白雾中微微颤动。 这件她如今看起来无比陌生的衣服在红墙碧瓦的紫禁城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她前世的病号服。 这是不是说明……她此刻是姜离,而不是姜妮子? 可她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心乱如麻,在宫道上行了一段,姜离习惯性地走进了长春宫偏门。 院落里,墙角的两株梅花开得正盛,院心的榆树叶倒是落了大半,往前走了几步,耳畔忽然响起雪竹的呼唤声:“姜妮子,别吃了,快将小主的织金五彩祥云纹翟衣取来熨烫一番!” 姜离心头一惊,下意识便应道:“好……” “来了来了!”与自己别无二致的声音紧随其后。 扭头看去,便见一个小宫女自耳房走出,与她迎面撞上。 然后目不斜视地穿了过去。 柳叶眉、杏眼,脸上似乎养出了些肉,看起来多了分喜人之意,虽然面对面看有些陌生,可这张脸确是自己的。 姜离不禁有些愕然。 她竟站在上帝视角,与“自己”打了个照面。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熟悉的人影在院中穿梭,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白雾迅速消散,长春宫却如黄沙捏的一般,坍塌在风中。 下一瞬,烛光溶溶,照亮了整座大殿。 与千秋宴一般的摆设,上到皇太后,下到各路妃嫔,无一不盛装出席,只见厅内摆设华丽,庆文帝面前的桌案之上,摆放着一台鎏金仙鹤香炉,白烟袅袅升腾,殿中暖气缭绕。 姜离堂而皇之地行于殿中,环顾四周,须 ?璍 臾,目光落向后排。 一抹朱红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处,似有感知般,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抬眼望了过来。 姜离心头一跳。 陆生竟可以看见她? 可那道目光最终只落在了半空中,并无焦点。须臾,又收了回去。 竟是她的错觉么? 宴席开场,丝竹声忽起,殿中一派热闹。 那西域来的舞姬身段极尽柔美,腰间的金铃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夺人眼球。 踩着鼓点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鼓声渐强,恍若要将心脏击穿一般。 一时间,姜离也好似不能呼吸了。 冷不丁的,风中传来一丝甜腻的血腥气味。 随之而来,宫女尖锐的叫声响彻整座大殿:“杀人了!杀人了——” 端坐于桌案之后的众人登时炸开了锅,如惊弓之鸟一般四散开来。 脑中紧绷的弦终于绷断开来。 姜离心跳如擂鼓,穿过重重人群,往里走去。 入目所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红。 倒在血泊中的那人亦穿了身浓重的朱红色。 是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姜离只觉得喉咙处干渴得厉害,以至于开口都困难起来。 “陆……” “醒醒。” “姜离,姜离?” 这声呼唤由远及近,愈发响亮,姜离猛地睁开双眼,见与梦中之人相同的面孔近在咫尺,正一脸担忧地看着她,一时间,梦境与现实重叠。 天气分明寒凉,后背竟在不觉中生出了涔涔冷汗。 姜离胸口起伏,急喘了几声,便伸出手,抓住眼前这人的衣襟。 一副要将其扯开的架势。 陆生僵了一瞬,动作迅速地按下了那只手,抬眼看向姜离,不解道:“你做甚呢?” 四目相对,姜离乱了心神,满心满眼都是他倒在血泊中的场景,抖着嗓子道:“陆生,你可有哪里不舒服?心口疼不疼?” 她原是做了噩梦。 陆生松了一口气,回道:“我好得很,你方才是不是做噩梦了?” 闻言,姜离愣怔片刻后,方垂下手,颓丧道:“的确是做了场噩梦。” 也还好是做梦。 她自是知晓,在原著中,并没有陆生被害这一情节。 她犹记得,庆文帝死后,太子继位,陆生摇身一变,接替了冯娄的位置,成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身兼东厂提督。 眼下,距离庆文帝之死还有三年。 而陆生就在眼前,平安无虞。 一切都会按照原著剧情如期发生。 是她思虑过重,做了噩梦罢了。 虽如此安慰自己,可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梦中的场景是那般鲜活,细致到一根发丝都看得见,殿中的珍馐佳肴、从未见过的西域舞姬,以及,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姜妮子。 世上真有这般真实的梦境么? 还是说,这是一场预知梦呢?- 一场瓢泼大雨将车队困在了驿站。 雨势湍急,很快便在地面汇成一片泥汤,万物皆沉溺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树影摇晃,好似要被风折断一般。 与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 姜离蜷缩在床头,盯着窗外不时闪过的雷电出神。 半个时辰之前,陆生被叫去了官家的房里议事,临走前叫她关好门窗不要随便开门。 如今看来,这窗户关与不关并没有什么区别。 狂风肆虐,自窗户缝钻进来,将薄薄的窗户掀得高高的,灌进许多雨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桌案上的烛火便遭风吹灭。 她已经重复点了三次蜡烛了。 风声呜咽,吹得整座房子摇摇欲坠。 姜离如今已懒得挪窝,干脆仰面躺倒,拉过被子将头蒙起。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消,屋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恍惚间,床边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拉开一道缝偷偷向外看去,便见陆生不知何时回来了。 整理好衣衫,陆生正要躺下,忽见黑暗中,一双眸子正静静地盯着他瞧,一时间,心脏都要停跳了。 顿了片刻,他试探道:“被我吵醒了?” 姜离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拉他躺下。 “外头那么大动静,我睡不着。” 说话间,一道雪白的雷电划破天际,将屋内陈设照亮了大半,连同身旁之人的眉眼都映照得分外清晰。 一只手揽过她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别怕,我陪着你。” 姜离唇角噙笑,忍不住嘀咕道:“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么?” 陆生亦笑道:“你看起来,胆子大得很。” 藏匿在被褥间的手攀上他的手背,扣住微凸的指骨,细细摩挲,温热的触感蔓延至手心,渐渐地,十指相错。 恍惚间,一道滚烫的呼吸落在唇边,轻轻触上,又很快撤开,好似极快地啄了一下。 犹觉不满,一双黝黑的杏眼颇为紧张地注视着他的神色。 暖香软玉在怀,心跳不免有些失控。 是以,稍加靠近,鼻尖相触,鼻间洒落丝丝缕缕的灼热气息,随之而来的,是若即若离,浅浅的触碰,比方才那一啄还叫人心生躁意。 正不安地捏着他的指节,指间的手倏然抽开,于下一瞬,撑着她的枕边,翻过身来,将她覆于身下。 在她还未反应之际,一抹柔软落在唇瓣之上,浅浅厮磨。 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气萦绕鼻端,姜离于神思迷惘中,抬手顺着他的臂膀攀上他的脖颈,再轻轻勾住。 如此这般,心脏才落回实处。 呼吸渐渐被揉碎,四散进帐中。 思绪在升温,宛若被抛在滚水中煮烫一般,连同周遭的空气都一并剥夺,化作蒸腾的水汽,将她淹没。 鼻尖渐渐生出了一层细汗。 衣襟渐敞。 温热的指腹寸寸滑过。 滑腻得像只捉不住的鱼。 可他是内官,要如何成事? 电闪雷鸣,他陡然转醒。 “明日还要赶路,我们不能……” 陆生慌了,挣扎着坐起了身。 姜离面色绯红,仰躺在床上,轻轻拢住衣襟,拉过被子将自己盖起来,闷声道:“我……我也不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8 22:41:21~2023-12-20 22:03: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il!n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 ? 云纹翟衣 ◎她个没出息的◎ 屋内昏暗, 杂乱的雨水毫无章法地敲击着木窗,雨声与心跳声交错响动,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更慌乱。 身旁响起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姜离悄悄抬眼, 便见黑暗之中, 陆生下了床, 趿着鞋子走至桌边, 提起茶壶倒了杯水。 半晌后, 去而复返。 “喝些水罢。” 看着递至跟前的茶杯,姜离愣了片刻,撑着床板坐起身来。 “谢谢。”指尖触上冰冷的茶杯壁, 心里没来由地平静许多, 她啜饮一口早已失了茶味的茶汤, 嗓子里的干渴纾解了不少。 目光再次落向身前那人,眼底倏地染上笑意。 “你这么紧张作甚?” 一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模样,好似她能将他吃了似的。 心思叫人戳破, 陆生周身一僵,脑海里浮现出那痕隐于衣襟之下的旖旎风光, 耳梢滚热, 声音也跟着紧绷起来:“方才,是我冒犯了。” 她自是知道他的顾忌, 亦不愿勉强,只安慰道:“你情我愿的事,算不得冒犯。” 何况这把火本就是她点燃的, 也合该由她来承受。 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蜷, 在光洁的布料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陆生眼睫低垂,轻声道:“抱歉。” 姜离不解:“为何要道歉?” 听着耳畔天真的发问,他愈发觉得自身的卑劣,于黑暗中发酵的苦涩顺着周身蔓延,将他一步步拽向深渊。 半晌后,他缓缓启唇,声音微弱得好似在呢喃:“我同寻常男子不一样……” 一只柔软的手轻轻将他拢住,阻止了他未说出口后半句话。 丝丝缕缕的热意顺着少女的指腹传来,微微用力,唤得他几分清明,转过头去,便于黑暗之中,窥见那双黑亮的双眸。 不知何时,她离自己近了许多,被衾从身前滑落,露出底下单薄的身形来。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本就宽松的领口微敞,雪白的脖颈一览无遗,她却好似全然不觉一般,自顾自说道:“陆生,你若是再同我说这些,我便不理你了。” 见她杏眼圆瞪,柳眉倒竖,分明一副故意扮凶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软绵绵的,不甚有威慑力。 可即便如此,心口针扎似的刺痛却骤然消散,一股暖意淌过,直熨得陆生心尖发颤。 是以,下意识便顺着她的话点头应道:“好,我不说了。” 姜离眨了眨眼,似是没能想到他转变得如此之快,停顿了片刻后,眉头舒展,满意道:“这样才像话嘛。” 抬手抽走她手中的空杯子,将其放回桌案之上,陆生转过身来,于床前坐下,拉起被子便将人裹了个严实。 “风雨这般大,小心着凉。” 话音落下,俯身在少女微凉的额头上烙下一吻。 雨声淅淅沥沥地落在房顶,好似一并落进了心上,密密麻麻地搔着痒,姜离抿着唇,目光不错开地盯着身前之人。 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花期鼎盛的时候,这般模样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很难不叫人心潮起伏。 神思流转间,却见那双狭长的凤目似有感知一般,与她目光相撞,唇瓣微动,凉凉吐出四个字:“老实睡觉。” “……”- 一夜风雨飘摇,翌日,天空终于放了晴。 车队整装待发,驶向皇城。 来时只花了七日,回程却硬生生耽误了两日。 农历九月二十六日,姜离随着车队,终于抵达京都。 一番收拾休整,换回宫装袄裙,姜离第一时间回了长春宫,向阮箬昭请安。 官家回朝的消息早就随着秋风刮进阮嫔的耳中,是以,姜离前脚迈进偏院,阮箬昭后脚便携雪竹、闵兰二人迎上前来。 甫一打上照面,不等阮箬昭发话,雪竹便快步上前,拉起姜离细细打量一圈,见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方撂下手来,劈头盖脸道:“好啊,你这妮子的心真是野了,甩下我们就随陆秉笔跑了,可想是个没心肝的。” 姜离自知理亏,缩着脖子替自己小声辩驳道:“我同小主告过假了。” 只因此行不宜大张旗鼓,这才没有提前告知同寝的两人。 雪竹不依不饶:“哼,也就属咱们小主脾气好,容你胡来,若换做别宫的主子,非扒你一层皮不可。” 闵兰在旁点头附和:“扒你一层皮。” 姜离招架不住,举手作投降状:“好姐姐,我错了,我真心知错了,你饶了我罢。” “快一五一十地同我们说说,这一路都发生什么奇闻异事了?今日你若说不出花儿来,我可饶不了你。” 说罢,几人拥上前来,挟着她便往屋里走去。 阮箬昭亦没有做主子的架子,拈起绣帕半掩着唇,笑意却从眼角漏了出来,跟着丫头们一同胡闹。 若此刻有外人在场,怕是要斥责她管教无方了- 偌大的寝宫内,攒金莲花香炉内白烟升腾,暖阁暖香,沁人心脾。 姜离被摁在紫檀木圆凳上,面色涨红。 “你你你你……”雪竹一口伶牙俐齿如今竟变得口吃起来,抬手指着姜离“你”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坐在贵妃榻上的阮箬昭问出声来:“你方才说,你与陆秉笔,同吃同住,同寝?” 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 这位向来处事不惊的主子此时眉头轻蹙,面露担忧:“他可有对你做些什么?” 话音落下,姜离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 “有。”她点头应了声,在几道刀子般的视线中,轻声道:“秉笔让我与他同乘一车,给我点心吃、给我水喝,还给我话本子看,嗯……还将床榻让了出来,他自己睡了地上。” 几道锋利的视线多了分迷惘的意味。 她边思索边继续补充道:“还将活都揽了下来,只叫我歇着。” 空气静了一瞬。 俄顷,阮箬昭轻咳一声,敛去眼底的锋芒,重新恢复往常温煦模样,笑道:“照你说的这般,他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姜离下意识便点头应道:“是啊……” 月娥与闵兰的目光在她们两人间来回逡巡,终于读懂了小主话里的意思,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姜妮子这是叫人给看上了?”月娥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 她道那宦官为何唯独只带姜妮子一人出宫呢,原是野心昭彰,对这傻丫头图谋不轨。 闵兰亦惊愕道:“陆秉笔和姜妮子结为对食了?” 她更是个语出惊人的。 姜离只觉得额上出了一层热汗,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便去擦,雪竹却不放过她,俯下身来,钳住她的肩膀,逼她直视自己:“丫头,你可想清楚了,他虽生了副好皮相,可终究是个宦官,以后若是想反悔,可没有余地了。” 姜离笑得比哭还难看。 早知会叫人发现,方才那些话她就烂肚子里了。 “行了,你们别吓她了。”阮箬昭轻声打断,目光落在小姑娘绯红的脸颊上,心中了然大半,淡淡道:“这终究是她的私事,由不得我们干涉。” 主子都发话了,也没有再紧追不舍的道理。 雪竹轻叹了一口气,松开手站直了身,不由得暗自懊恼。 想她先前只当这两位是朋友,不承想…… 亏她忧心陆秉笔怪罪姜妮子那一打,如今想来,敢情是这两人你情我愿。 她才是那个多余的。 “你方回宫,先回去收拾一番,明日再上值也不迟。”阮箬昭看向姜离,柔声道。 得了赦,姜离忙松一口气,站起身来便冲阮嫔行了一福,脆声道:“多谢小主。” 又寒暄了几句,阮箬昭方遣散众人,独自歇下了- 离开外面的广阔天地,重新回到这座高墙之中,姜离起初并不习惯,只是此行大多在路上颠簸,鲜少有安顿下来的时光,是以,只胡乱思索了一阵,便在通铺上昏睡过去。 一夜无梦。 晨光微熹,姜离悠然转醒,下意识便转头向一旁看去。 偌大的床板上,雪竹在棉被里露出毛茸茸的脑袋来,睡得一脸安详。 静了片刻,姜离面颊微红,闭了闭眼,兀自懊恼起来。 她个没出息的,乍然换了地方居然还没习惯,竟还想着陆生。 到底是初次恋爱,若离他远去些,这恼人的“症状”应当会减轻罢? 如此安慰自己,姜离平复了一阵,方掀开被子,起身洗漱。 日头渐高,长春宫的偏门忽然被敲响。 提着扫帚行至跟前,姜离还未来得及开门,便见眼前的朱门漏开一道缝隙。 心中正诧异着,一张人脸探了进来。 姜离的心脏险些停跳。 “哈!姜妮子,是我。”少女俏皮地冲她眨了眨眼,颇为欠揍道:“被吓着了吧?” 姜离握住扫帚的手紧了紧,缓了片刻,无奈道:“月娥……” 将人迎进门,便要往值房带去,月娥忙拉住姜离,轻声道:“我今日带着差事来,得见小主一面。” 闻言,姜离松开手,转身看向神色紧张的小宫女,稀罕道:“什么样的差事呀?” 都是自家姐妹,月娥也不藏私,自袖中取出一叠轻飘飘的纸张,展示给姜离看:“喏,这不是天气愈发寒凉了么,尚服局绘制了一些吉服图样,我拿来给小主挑选。” 原是如此。 姜离点点头,凑到跟前看去。 只见第一页便是用彩色颜料绘制的一件翟衣,图样繁复,很是精致,目光向一旁移去,便见右侧注释着一列小字——织金五彩祥云纹翟衣。 将这几个字反复咀嚼,姜离唇角的笑意骤然僵硬。 这…… 这不是她梦中的那件衣服么?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0 22:03:43~2023-12-22 22: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心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0-70 61 ? 猫腻 ◎师父也没教我这话怎么回啊◎ 世上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梦境竟可预知未来? 姜离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目光重新落向那叠纸上。 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五彩云纹也是近来流行于宫中的吉服纹样,许是她记错了亦未可知呢? 月娥却不给她细细观赏的机会, 手指翻飞, 往下层翻去。 “还有些别的纹样, 叫其他几位娘娘挑走了, 不过剩下的这些也很漂亮, 况且小主生得美,穿什么都好看。”月娥将图样一一展示完毕,这才将纸规整地叠起, 看向姜离。 却见这妮子不知想到了什么, 一副面色凝重, 对她的举止熟视无睹的模样,目光仍怔怔地凝在空无一物的半空中。 月娥抬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忧心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姜离眼睫微动, 慢一拍地抬起头来,对上月娥关切的目光:“我没事。” 她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 神色如常道:“只是乍然开了眼, 一时间看呆了。” 这个理由倒是站得住脚。 月娥不觉有异,拉着她又说了些无关紧要地话, 方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转身往小主房中走去。 眼见月娥离那扇朱门愈来愈近,隐于袖中的手指倏然收紧, 指甲陷进手心, 一丝尖锐的疼痛袭来。 姜离忍不住起了私心——若是设法叫小主不选中那织金五彩云纹翟衣, 梦中的场景是不是就不会应验? 思及此,她开口唤道:“月娥。” 只行了两步的宫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怎么了?” 只听她轻声道:“我陪你一同进去罢。” 计划顺利得超乎姜离的想象。 因在场人数多,阮箬昭在挑选纹样的时候,时不时便会询问两句。 是以,当看向那张织金五彩云纹图样时,阮嫔习惯性问道:“这件不错,姜妮子,你觉得呢?” 姜离做足了戏,抻着脖子盯着那图样看了会儿,佯装迟疑道:“回小主,这衣裳精巧是精巧,就是纹路繁复了些,颜色也花了些,看着有些晃眼。” 闻言,阮箬昭若有所思地点头,赞同道:“是有那么些晃眼了。” 如此评价,纤长的食指拈过那张纸,翻向了下一张。 “这件也不错。” “……” 最终,阮嫔定下了素雅的梅花凌寒纹,而非织金五彩云纹。 至此,姜离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了却一桩心事,连带着脚步都轻松起来,送了月娥出门,正往回走,忽听身后有人在唤她。 “姜姐姐,等一下!” 声音尖细,呼哧带喘。 姜离脚步一滞,旋即转过身去,便见一个小太监迈着碎步向她走来。 “福临?” “哎。”走至跟前,小太监抬手扶稳脑袋上的三山帽,站直了腰,看向姜离,做贼似地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姐姐,我是来传话的。” 姜离眸光微闪,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如今正是用膳的时辰,偌大的宫道上,不时走过三两位宫人,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姜离颇为心虚地垂下头,轻声问道:“什么话?” 见她陡然认真起来,福临却是神色一愣,继而挠了挠头,颇不好意思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姐姐你昨日回宫,将几样东西落在师父那儿了,若是姐姐不急,便择一日空闲去拿回来。” 隐隐的,姜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方回宫时,的确是随陆生回了他的监舍,换回宫女打扮,一身太监服交由陆生处置,除此以外,并无甚旁的要紧东西。 再者…… 瞥了眼跟前刚平复呼吸的小太监,姜离愈发疑惑。 左右福临都专程来替他传话了,何不顺道将东西捎过来呢? 如此想着,她也这么问出口了。 话音落下,肉眼可见的,小太监的脸一点点涨得通红,杵在跟前,活似个遭人欺负的小媳妇一般。 见状,姜离眼中迷茫更甚:“怎么了这是?” 福临未能料到她会这般追问,急得跟两天没喝水,上火了似的,搓着手,跺着脚,结巴道:“师父……师父也没教我这话怎么回啊。” 这其中果然有猫腻。 眼看着小太监的手心快搓出火星子了,姜离抬眼应道:“好了,我去便是了。” 想了想,她补充道:“这几天不行,我得将前些日的活补上。” 闻言,福临终于如蒙大赦,冲姜离拱手道别:“得嘞,我这就回去告诉师父一声。” 说罢,一阵风似地转身跑远了。 长春宫实则并不忙碌,身为妃嫔的近旁大宫女更没有姜离口中那般忙得抽不开身。 抽出半日空闲总是能的。 只是…… 姜离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心里犯了小别扭。 若是想见她,怎么不自己过来呢?- 为了这点小心思,姜离存心耗了几日,直到长春宫上下百无聊赖,几个小宫女躲在屋里做些缝补的活计,姜离自针线堆中抬起头来,幽幽地叹了口气。 雪竹斜睨了一眼神游天外的小姑娘,佯装嫌弃地往榫条凳边闪了闪:“这都叹了多久的气了,我的耳朵都叫你吹凉了。” 闵兰在一旁搭话:“天冷了,我替你缝顶卧兔儿。” 她倒是个贴心的。 雪竹凉飕飕道:“一顶卧兔可不顶用,再缝条围脖儿罢。” 闵兰点头道:“我看成。” 听这两人在耳旁你一言,我一语,无形间将嘲讽拉满,姜离放下手中的针线,讪笑道:“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 “欸好。”雪竹忙不迭应道。 “快去快回。”闵兰贴心地补了一句。 “可不兴快去快回啊。”雪竹扭头看向姜离,眼中盛满促狭,声音亦沉了几分,听着颇为讨嫌,“我瞧着,晚膳前回就成。” 这两人是存心拿她打趣。 姜离面色窘然地一一应下,继而,脚底抹油似地出了房门。 “哎——” 这声气音好似从骨头缝里漏出来似的,听得人心脏都忍不住跟着下坠。 怎么刚走一个,又来一个? 闵兰执针的手一哆嗦,抬起头,不解地看向雪竹:“你叹哪门子气啊?” 却见雪竹拿着针线,晃了晃脑袋,意味深长地看向门边,幽幽道:“女大不中留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2 22:41:33~2023-12-23 22:2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尘、花、7041973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2 ? 五天 ◎她要喘不上气了◎ 耳畔的风“呼呼”吹响, 裸露于衣服外的皮肤温意全无,分明已至深秋,姜离的心底却好似燃着一小团火,且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自打秋狝结束回宫以来, 她已有五日未见陆生了。 五日时光, 并不算长, 却足以令她坐立难安。 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控感让她很是心慌, 乃至有些懊恼。 以致于她不得不承认, 她现在,很想见他一面。 姜离步履匆忙,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便到了那值房门前, 脚步却倏尔顿住, 眼中闪过一丝惶然。 屋里有人,且不止一位。 房门半掩,被刻意压低的人声自门缝里漏出,间或夹杂着三两声短促的笑声。 姜离往后撤了一步, 心中的火苗陡然冷却下来。 自两年前那一别,她便极力避免发生类似的听墙角事件。 是以, 她眼下来得并不是时候。 踌躇片刻, 她转过身,踱步往回走, 不出十寻,忽听身后响起开门的“咯吱”声,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行了, 别送了, 我自己有腿。你快回去歇息罢, 别把身体熬坏了。”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姜离回首望去,便见一位身量颀长、着藏青色蟒袍,头戴圆顶官帽的年轻宦官冲朱门后连连拱手,举止是熟人间才有的散漫。 与陆生道了别,他方转过身,露出那张眉清目秀的脸来。 在脑中搜寻了一番,姜离终于认出这人来——刘锦,陆生从前的室友。 观其态度,应当也是陆生的朋友。 想不到这些年,他竟陪着陆生一路从最微末的洒扫太监,升至监生,乃至今日的秉笔太监。 思及此,姜离不由得咋舌,以至于那道目光探过来时,她未能作出反应。 须臾间,刘锦已行至跟前。 比起两年前,他的气度要更显沉稳,垂眸打量过来,只一瞬,姜离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可很快,他便敛去眼底的警惕,唇角微扬,冲她点了点头,便与她擦肩而过。 姜离:“……” 她这是,又叫人认了出来? 经此一打岔,心情却也不似先前那般焦躁,姜离迈着步子,很快便行至陆生门前。 抬手正欲敲门,不料指骨还未触及门扉,便落了个空。 门从内打开。 “刘……”只蹦出一个字,陆生倏尔收了声,目光下垂,愣怔地看向门前的小姑娘。 良久,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轻声唤道:“姜离?” 尾音上扬,落进耳中,透着股不易察觉的缱绻,听得姜离心口一紧,不争气地红了脸。 “我来拿东西。”她梗着脖子,一字一顿道。 她也不知自己此刻在较什么劲。 熬了五日,也不见他主动来寻她,心里酸得厉害,便变成了小气鬼,带着火来找他。 如今有了正当的理由,她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合理起来——不辞辛苦地专程上门,不过是为了拿回自己的东西。 尽管她并不清楚那“东西”是否存在。 陆生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抿唇盯着她看了许久,俄尔,错开目光,低声道:“你等一会儿,我去拿。” 说罢,松开门,转身向里走去。 姜离亦跟了上去。 只见陆生自桌子下方的暗屉中取出一把钥匙,转身去了木柜前,打开锁,又蹲下身,从最底层抽出一只箱笼来。 机关重重的,果真藏了东西。 姜离心中纳罕,忍不住跟着蹲下身来,往箱笼旁凑去:“陆生,你藏了什么宝贝呀?” 许是离得太近,亦或是他太过专注,未能发现自己,扶在箱笼旁的指尖微微颤动,透出不为人知的窘迫来。 他今日好奇怪。 姜离在心里嘀咕,忍不住侧过头来,目光扫过他不知何时红透了的脖颈上,顿了顿。 箱笼被打开,陆生探手在里面捞了一遭,继而动作迅速地合上箱笼盖子,将其塞回柜子里,站起身来。 “给。”他目不斜视地向姜离递来一件物件。 竟真的有东西落在他这儿了? 姜离垂下眼,只轻轻一瞥,心脏便突突跳动起来。 “我的……”她蓦地止了话语。 那件丝织面料被整齐地叠放在陆生的手心,匀长的骨节正搭在上面的交颈鸳鸯上,分外刺眼。 想也不想,她便接过那块布料,动作飞快地塞进袖子里。 偌大的屋子里,一人定定站着,不动如山,另一人则动作慌乱,像根随风摆荡的小草。 空气有一瞬间的焦灼。 她道陆生为何只托福临传话而不叫他将东西送过来,原来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他没有骗她。 神思恍惚间,姜离抬起头,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是……” 话到半截,又说不下去了。 太令人羞恼了,这五天的煎熬竟是她一人的独角戏。 偏偏陆生这时候有了动静,紧跟着问道:“怎么了?” 心中攒起来的勇气陡然散去,姜离垂下头,瓮声瓮气道:“无事,谢谢你将我的东西收好,既如此,我便先回了,你歇息罢。” 说罢,不等陆生回应,转身向门边走去。 无需回头,便知身后有人跟了上来。 她走得不慢,却不敌陆生腿长,几步便追了上来,扯住她的袖子,先她一步关上了房门, 只听“砰”的一声,姜离反应不及,眼前的朱门就这么被紧紧关上,将天光隔绝在外。 紧而窄的袖口就横在眼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摁在门扉上,手背上的青色筋络微微鼓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临近傍晚,天色将暗,五感渐渐敏锐起来。尽管隔着厚重的衣衫,一圈温热仍通过身后那人传了过来。 姜离浑身一僵,俄尔,脚步微转,抬眼撞进一双漆黑的瞳仁。 他们此刻离得极近,近到只需她稍稍抬起头,唇瓣便可触到他的下巴。 亦可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黑。 秋狝结束不久,宫中定积了许多事务,他身为司礼监秉笔,这几日应当很忙,没能好好休息。 思及此,姜离心生愧疚,忽然觉得自己的举止简直是无理取闹。 陆生松开她的袖子,伸手将她圈在怀中,垂首埋在她的脖颈,轻声道:“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不多留一会儿么?” 言语间,呼出来的气息拂过脖颈侧的一块皮肤,好似一簇火焰,很快便烧上耳根。 心底飞快窜上一股怪异的酸麻感,姜离的声音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我不走,你先起来好不好?” 离得太近了,她要喘不上气了。 陆生听话地应了一声“好”,抬起头来,看向眼前面色绯红的小姑娘。 “我本想着替你收着那……东西。”陆生垂下眼睫,认真解释道:“可我又怕叫你发现,将我当成登徒子,到那时,我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竟以为自己在生这件事的气。 姜离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摇头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真的?”他仍不信。 姜离哭笑不得:“真的。” 谁会在这件事上怪罪他啊? 见她如此笃定,陆生眉头微凝,迟疑道:“那你方才生的是什么气?” “我……”姜离目光躲闪,心虚道:“我以为你是想我了才……”说到后头,话音渐消,头也垂了下去。 太丢人了。 她怎么敢说出口的。 空气静了一瞬。 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下颚,稍稍用力,将她的脸抬起。 四目相对,便见他眼底止不住的笑意。 姜离方体会到何为恼羞成怒,涨红了脸道:“你……” 后半句话却遭他堵了回去。 恍惚间,只见他半敛着眼睫,墨色眼眸中皆是自己,她的心脏失了控地狂跳起来,连带着呼息都变得灼烫。 唇瓣厮磨,一寸寸地碾过,继而口齿轻启,晕开一片潮润。 姜离垂于身前的手倏然收紧,在他的衣袍上抓出几道深深的褶皱来。 呼吸渐重,错落挥洒在鼻侧,丝丝缕缕的灼热晕开,将那片皮肤烘烤得酡红一片。 桎梏倏尔松开,姜离失神地急促喘息,还未等她平复下来,那片柔软便蹭着她的脖颈,继而衔住了她的耳垂。 一股汹涌的酥麻感吓得她惊呼出声,扭着身子便往后躲,但听“咣当”一声,后腰撞上了突起的门闩。 63 ? 胡说八道 ◎正经的皮囊下憋着股坏水儿◎ “小心。” 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 将她与门板隔开。 陆生垂下头,扳着她的肩膀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遍,紧张道:“疼不疼?” 小宫女面色涨红,眼尾亦红了一片, 就连唇瓣都微微肿起, 一副遭人欺负的模样。 须臾, 却倏地睁大双眼, 打着磕绊道:“你你你你作甚啊?!” 陆生默了一瞬, 将人往前带了几步,离门远去一些,方垂下眼睫, 轻声询问:“不可以么?” 他问得坦荡, 倒把姜离问得愣在原地。 “不是不可以, 只是……”姜离抬手拂过滚烫的耳垂,目光闪躲,声音微不可闻,“好痒。” 像是被一只小猫咬了一口。 还有股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就好像他要将她吃了一样。 这古怪的联想让她不免有些心悸, 脸颊也跟着燥热起来,一时间, 心乱如麻, 唇干舌燥。 悄悄抬眼看他,目光微凝, 好似被吸住一般,竟挪不开半分。 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亦静静地盯着她瞧,官袍加身, 衣襟之上, 是一副冠玉似的面容。 可不知为何, 姜离总觉得他这张正经的皮囊下憋着股坏水。 瞧了半晌,忽见他低下头来,拉过她的手放在自个儿的手心,动作恍若被刻意放缓一般,指腹滑过骨节,接着轻轻捏着她掌心的软肉,隐隐地,勾出一丝痒意来。 姜离望着他的举止,心脏的某一处也如那块软肉般,塌陷下去,正微微出神,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讨厌么?” 讨厌什么? 姜离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在问方才那事。 顺着他的话忆起方才那一幕,她忍不住面颊滚热,继而眼睫微颤,缓缓摇头道:“不讨厌……” 覆于掌心的手指顿住,俄尔缓缓收紧。 陆生松了口气似地轻声笑道:“既如此,我以后便先问过你的感受,你若是觉得不舒服,便同我讲。” 话怎叫他越说越奇怪了? 脸颊热意未褪,再添一层绯红,姜离又羞又恼,轻声斥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说罢,手下用力,便要往回抽,临到中途却遭人按下,只听他不依不饶道:“我怎的胡说八道了?” 他是怎么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没皮没脸的话的? 姜离想不通,也不敢往深处想,顶着一颗红虾似的脑袋结巴道:“你……好得很,我不同你说了!” 眼看着小姑娘生了气,陆生终于松开手,笑道:“我不说了,你别气。” 与他闹了一通,脊背都出了层热汗,姜离舒了一口气,颇不自在地扯着领口忽扇了两下,目光往上飘去,与他撞至一处。 一时间,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不让他说话了,可现在呢? 两人你盯着我,我看着你,活似两只斗鸡。 好不尴尬。 对峙许久,她率先打破寂静,目光移向一旁的桌案之上,开口道:“我渴了。” 话音落下,陆生便转过身,往桌前走去,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又往回踱步,递与姜离。 “给。” 接了茶,姜离就着杯沿抿了一口,复抬眼看向陆生,轻声道:“谢谢。” 一双狭长的凤目微敛,陆生唇角缓缓弯起:“同我客气做什么?” 不过是倒一杯水而已。 就是替她做别的,他也是愿意的。 思绪流转间,那只天青色的茶盏倏尔落在眼下。小宫女伸长手臂,葱白的指节握着茶盏,往他唇边送来。 “你也喝点罢。” 陆生神情微怔,唇瓣触及微凉的杯沿,来不及反应,便叫她喂了一口茶。 喉结滚动,茶汤便顺着咽喉下了肚子。 见他乖乖喝了茶,姜离颇为满意地将茶杯放在桌案上,转身拉过陆生的手,将人带到床前。 “你虽不说,我也知晓你近来忙得抽不开身,瞧你眼下的青黑,可是有好些日子没好好休息了?” 陆生顺着她的力道在床边坐下,有些哭笑不得:“还好,我有休息的。” “你就嘴硬罢。” 小姑娘蹲下身来,便要去脱他的鞋子。陆生的眼底闪过惊诧,慌忙弯下腰来,摁住她的手,“我自己来。” “跟我客气做什么?”姜离不满地嘟囔着,将他说过的话还了回去。 陆生深知骑虎难下的道理,是以,只得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脱了皂靴以及外袍,靠着床躺下。 “今日能见你一面我已经很开心了,你要乖乖休息,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知道了么?”姜离拉过一旁的被子,将人盖得严实,口中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陆生却觉得小姑娘轻声细语,怎么也听不够。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他启唇问道:“你要走么?” 眼看着屋内光线愈发昏暗,姜离估摸着时间怕是不早了,遂点头道:“我出来的时候并未告假,眼下是得回去了。” 陆生静了片刻,方沉声应道:“那你回罢,下回我去寻你。” 前些日子堆积的事务已处理得差不多了,如今又有刘锦帮忙分担,后面的差事应当轻松不少。 他有的是时间。 “好。”姜离应得痛快,弯起唇角,冲陆生灿然一笑,“说话算话,我等你。” 可临到真要走了,脚底却跟粘住了一般,挪出两步,又往回踱一步。 “我真走了哦。”小宫女的手已经摸到了门闩上,不知第几次这般说道。 床上的人已支起上半身坐了起来,眼中满是无奈:“若是不想走,就留下来罢。” 他本是打趣,却见小宫女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思考他话里的可行性,最终晃了晃脑袋,认真道:“不行,我们还未成婚,不能留宿。” 陆生噎了一瞬。 远远地,姜离便看到他的耳朵一瞬间烧红了,红云从耳梢一路烧进他的衣领里。 他竟害羞了。 “不逗你了,我真的走了,你快休息罢。”她最后一次挥了挥手,动作利索地拉开房门,抬脚向外走去。 朱门稳稳合上,将门内与门外隔绝开来。 姜离站在门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似有冷风灌入。 天色渐暗,有萧瑟的秋风拂面而来,带着细小的尘土,将耳畔的余温吹散。 方才的那股喜悦也好似随风消散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5 01:56:44~2023-12-25 23:32: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藤丸立香 2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4 ? 不得了的事情(一更) ◎妮子年纪尚小,只能先便宜了我◎ 秋高气爽, 水洗似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 白晃晃的日头钻进敞开的朱门,在屋里撒下大片亮白。 姜离端着红漆雕花托盘,踩着光影进了门,半垂着眼睑, 拿余光去瞧屋里的人。 那临窗大炕对称的软榻之上, 端坐着两人, 其中一人着莲青色袄裙, 正是自家小主, 而另一人则穿了身惹眼的蔷薇红袍子,乃咸福宫的娴美人。 二人中间隔着张小臂宽的案几,置有一只鎏金莲花香炉, 其中焚着安息香, 淡白的烟透过顶孔, 丝丝缕缕地弥散在空中。 自上一回阮箬昭作主张送点心给咸福宫,陆娴自觉吃人嘴软,想着还人情回来,又因两宫本就离得近, 走动起来很是方便,是以, 一来二去, 出入长春宫的次数多了,两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此时的两人正聊着天, 许是说到了兴头上,发出几声极轻的笑声来。 嗅了两口安息香,姜离踱步上前, 将茶盘上的两盏碧螺春取下, 轻轻放在小桌上。 “小主, 娴美人,吃茶。” 茶盏与木桌轻磕,发出一声脆响。 滚滚茶香自杯盖下逸出,叫屋里的风一带,窜进鼻子里,沁人心脾。 陆娴的目光自身侧的茶盏上点过,落在正欲却步后退的小宫女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唤道:“你就是那日送点心来的小宫女罢,留下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叫人点了名,脚步陡然一滞,小宫女没忍住,抬起头来,与那软榻之上的美人打了个照面。 此时屋内光线充足,姜离终是将陆娴看了个清楚。 与陆生一母同胞的姊妹,同样的高鼻深目,出奇的美艳,打眼看去,便很难移开目光。 只一瞬间的出神,姜离忙垂下头去,隐与袖下的手指微蜷,掐了把大腿侧的软肉,逼着自己清醒,应声道:“小主有何吩咐?” 阮箬昭在旁打岔道:“怎么了?可是我屋里的丫头冲撞了你不成,要留下她问罪?” 不怪她如此发问。 早先便听雪竹提起过这丫头在咸福宫的反常举动,唯恐惹娴美人不快,一颗心也高高提起,替这孩子捏了把汗。 不料,话音刚落,陆娴便“噗嗤”笑道:“阮姐姐是将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哪能为难一个小姑娘?” 说罢,抬眼看向姜离,缓缓道:“我瞧这孩子面善,打心眼里喜欢,便想留下她来陪我多说几句话。” 原是如此。 姜离与阮箬昭齐齐松了一口气,前者弯下膝盖,冲对方行了一福:“承蒙小主厚爱,奴婢受宠若惊。” 她当真是受宠若惊,甚至于一头雾水。 若是认真算起来,她与陆娴总共不过见了三面,前两面甚至连对方的模样都没看清,第三面便是今日这面,对方便称喜欢自己喜欢得紧。 真是怪哉。 总不能是……陆生的原因罢? 想到这一层原因,姜离不由得有些汗流浃背,连着看向陆娴的目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那日的栗子糕实在是美味,我馋了许久,便命宫里的厨子做了一份,可味道却始终比不上你做的。”陆娴说得认真,听得在场的另外两人皆是一愣。 姜离率先反应过来,应声道:“小主喜欢,便是奴婢的福分,正好小厨房里还剩下些许栗子,奴婢明日便赶制一份出来,给小主您送去。” “不急不急,我腹中的馋虫近来还算安分,并不急于一时,你且有空了再说。”陆娴失笑,“不承想我一句话便给你增添了许多麻烦,当真是对不住。” 哪有主子给奴才道歉的道理?姜离听罢膝盖又是一软,险些给陆娴跪下去:“小主折煞奴婢了。” 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一个赛一个的客套,阮箬昭不由得心中纳罕,暗自有了猜想:娴美人不会是想从她手中讨人罢? 关系好的妃嫔间送宫人当情分并不是甚稀罕事,姜妮子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可模样讨人喜欢,还做的一手好点心,叫陆娴看上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 姜妮子与她主仆情深,难分难舍,她怎能轻易割爱? “小姑娘生得水灵,还做得一手好点心,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陆娴笑意融融,意有所指。 阮箬昭听罢,在心中冷笑。 呵,果真一字不差,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是以,无视了陆娴话里的后两个字,她便挺身坐直,唇角挤出笑意:“妮子年纪尚小,只能先便宜了我。” 言外之意,讨人的事想都不要想,没门儿。 似是没能想到她暗示得如此明显,陆娴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目光在姜妮子与阮嫔之间来回逡巡了一番,方妥协道:“阮姐姐说得是。” 目睹两位小主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似乎将话题聊岔了,姜离只能在旁讪讪陪笑,实则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一番闲聊,茶汤渐凉,阳光经朱门移至雕花长窗,透过绡纱投进淡淡的灰影,窗格的影子落在二人的肩头,姜离悄悄抬眼,便见陆娴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后者眉眼弯弯,又扭过头去,对着阮箬昭笑道:“今日多有叨扰,我就先回了。” “时候还早,就回了?”阮箬昭转过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只见日头正盛,又看了眼屋里的漏壶,“才未时一刻。” 陆娴笑意不减:“只是忽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去做,姐姐若是舍不得我,我明日再来便是。” 阮箬昭不是个爱勉强的人,与陆娴相处的这些时日,知晓她待人真诚,说有事,定作不得假,是以,松口道:“你快去忙罢,与我整天黏黏糊糊的倒是不像话了。” 陆娴忙笑着称“是”。 将人送出了长春宫,姜离去而复返,捶着肩窝回了值房,方才陪着站了许久,头都快垂到心窝去了,肩颈也因此跟着受罪,此时酸成一片。 坐在榫条凳上休息片刻,抬眼忽见闵兰进了屋子,二人打过招呼,闵兰便拎起桌面的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盯着那水柱看了会儿,姜离如梦初醒一般,陡然想起小主房里的茶盏还未收拾,连忙站起身,出了屋子。 阮箬昭寝宫朱门并未合上,是以,姜离按着规矩在门扉上敲了三声,唤道:“小主,奴婢来收茶盏。” “快进来。”阮箬昭在屋里应道。 进了屋子,姜离动作利索地收拾桌子,拿起两副茶盏便要退出去,方走了几步,忽听阮箬昭唤她道:“妮子,你瞧这物件,应是娴美人的东西罢?” 闻言,姜离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临窗而立的阮嫔,只见她手中捧着一只丁香色香囊正在细细观看。 目光凝在那香囊上看了片刻,姜离缓缓摇头:“奴婢愚钝,未能好好留心,不知这物件是谁的。” 阮箬昭若有所思地“哦”了声,转过身来,笑道:“这是我在娴美人方才坐过的塌上捡到的,你拿着它去咸福宫问问,如若是她的,便替我物归原主。” “是。”姜离应了声,放下茶盏站直了身,抬手在身上粗粗擦了两把,方接过那只香囊,往袖子里揣去。 两宫之间离得近,送个东西不算什么难的差事。 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咸福宫偏门,掀起铺首在朱门上叩了几下,很快,便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 朱门遭人从里拉开,一双眼睛自门缝后看过来,那人瓮声瓮气道:“什么事?” 连张完整的脸都看不见,做甚要这般藏着掖着? 姜离看不惯宫人这副作态,眉头微蹙,却仍忍着脾气递了牌子,好声好气道:“我是长春宫阮嫔近旁的大宫女,娴美人方才落了东西在咱们宫里,小主特意命我来还。” 那人接过牌子看了一会儿,复转手还了回来,将朱门敞开几分,探出一只手来:“东西给我罢。” 嘿,这态度! 姜离恼了,叉着腰竖眉瞪眼道:“且不说小主命我将东西亲手交到娴美人手中,就单论还东西也没有这么个还法,你谁啊,我就要把东西交给你?” 这人到底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许是怕将长春宫的人得罪了不好向主子交代,细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半晌,嘟囔着:“还请姑姑等一会儿,我这就进去通传一声。” 说罢,急匆匆向院里跑去。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人去而复返,领着姜离往屋里进。 与阮箬昭屋里的摆设大不相同,娴美人的屋子陈设更为雅致,甫一进门,便见陆娴端坐在圈椅上,冲她招手道:“好孩子,过来坐。” 姜离往前走了几步,膝盖稍弯,行礼道:“奴婢不敢。” 见她这般,陆娴也不勉强,只抬手虚虚扶了一下,问道:“方才走得急,确是将香包落下了,难为你费心送来。” 闻言,姜离心中了然,自是不再犹豫,从袖中掏出那枚丁香色香囊,递与陆娴:“小主瞧瞧可是这只?” 陆娴轻笑道:“正是。” 说罢,又在姜离的眼皮子底下将香包系在腰带上,方抬起头来,道:“谢谢。” “娴小主又折煞奴婢了。”姜离掀眼看向陆娴,神色微顿,眨了眨眼,目光好似凝固了一般,落在她的唇上。 只见浅红色的口脂在她的唇角晕开,漫出唇线之外,打眼望去,分外突兀。 方才在长春宫时可还好好的,怎么如今…… 鬼使神差的,姜离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屋子里侧的雕花木床,视线自那遮盖严实的床帐上扫过,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忐忑不安地将头扭了回来,重新落在陆娴那张不复平静的脸上,姜离倒吸一口凉气,缓缓咽了口口水。 坏了,她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好孩子。”一双柔软的手倏地握住了她的,姜离悚然一惊,身躯微颤,只听陆娴道:“天不早了,我送你出去。” 她哪敢质疑陆娴? 直到人站在了咸福宫门外,姜离整个人还是懵的。 俄尔,一阵秋风自脚下刮过,小姑娘如同重新活过来一般,头也不回地逃离此地。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5 23:32:05~2023-12-27 20:0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飘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5 ? 赠卿卿(二更) ◎来见你,自然是一个人◎ 送走了姜离, 陆娴回到房中,插上门闩,转身快步向床榻走去,立在帐前许久, 方下了决心似地撩开床帐, 怨道:“叫你胡来, 险些害了我。” 帐内沉默良久, 俄尔, 有道懒懒的声音传出:“哪个不长眼的,她若敢说出去,我便叫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莫要动她。”陆娴急声道。 待里头那人轻“嗤”了一声, 陆娴干脆地翻了个白眼, 笃定道:“你也动不了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再不明白就是蠢了。 只见那人慢条斯理地下了床,穿好皂靴,站起身来,颀长的身形虚虚拢在陆娴身前, 带来莫名的压迫感。 “我听你的就是了。”他轻叹了一声,拉起女子的手放在自个儿手心, 正要温存一番, 陆娴红唇微抿,往后挣了挣, 却遭他用力带进怀里,一双大手环住腰肢,令她动弹不得。 陆娴又急又羞地拍打他:“刘锦, 快松开。” “小主好无情, 方才还同我交颈缠绵, 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面容俊秀的年轻宦官好似无赖,垂首附于陆娴耳侧轻声慢语,一字一句,从耳廓漫进耳中。 “你别胡说,小心叫别人听见。”陆娴浑身僵硬,梗着脖子向后躲去,无奈身前之人追得紧,倒显得愈发不像话了。 “我已将声音放得很轻了。”丝丝缕缕的热气拂过耳侧,当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声音轻得恍若呢喃,陆娴微微出神,脸颊忽然触及一丝柔软,湿意滚过,便听这人满意地喟叹道:“就算是被听见了也不怕,奴才乐意伺候小主,别人管不着。” “你!”气血上涌,陆娴霎时红透了脸- 这一日的姜离忽然开始怀疑人生。 想不到这辈子叫她撞见的第一桩宫廷秘事竟是陆生姐姐的。 措不及防。 好生震撼。 娴美人也当真是威猛,竟然敢在青天白日里给皇帝老儿戴绿帽子,这是何等的魄力? 不过这也难怪,皇帝年老色衰,自然不得人心,妃嫔之间偶尔给他戴戴绿帽子也属正常。 她一个小宫女,又何必淡吃萝卜咸操心? 想通这一关节,心中骤然舒畅,姜离不由得暗自庆幸,还好今日没有当场道破,不然日后与娴美人相见该有多尴尬啊。 秋风飒飒,天气愈发寒凉了。 雪竹掏了自己的小金库,邀几位好姐妹一起吃热锅子。 自膳堂庖厨手中“重金”买来的鲫鱼,拿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处理干净后放入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再加入提前烧好的热水,加盖闷煮。 最后再放入配菜和调味料,小宫女们便人手一只瓷碗,举起筷子围炉开吃。 因一时兴起,雪竹依着自己的口味放了许多越椒(1),姜离并不嗜辣,只是今日的热锅子味道实在是鲜美,便多食了一碗,直辣得嘴巴通红,额头冒汗。 吃到一半的时候,有小太监掀开门帘,往里探进头来:“姜姑姑,外面有人找。” 将鱼肉送进口中,姜离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冲旁人点头道:“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 实在是辣,许是这辈子的身体不能吃辣,直到姜离出门的时候,还在张着嘴不停地“嘶嘶呵呵”,宛如一条吐信子的蛇。 朱门半掩,并未关严实,姜离探出头,往一旁看去。 只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在红墙之下,听见动静,那人转过身来。 一身朱红官袍,身形挺拔,两颗墨玉般的眸子定定望了过来。 姜离愣怔片刻,待反应过来,便如乌龟一般将头缩进门里,飞快地背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绢帕在脸上擦了一通,这才回身打开门,向外迈去。 秋风迎面拂来,吹散脸颊郁热,那股辣意却丝毫不减,姜离只得强压着舌尖的灼痛,面不改色道:“你一个人来的啊?” 陆生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眼底是忍不住的笑意。 她虽已勉力装作无事,可红彤彤的鼻头和肿起的嘴唇还是透出了几分窘迫,想来当是被辣得不轻。 他压住唇角的笑意,轻咳了一声,正色道:“来见你,自然是一个人。” 姜离忍不住“嘶”了一声,错开迎面探来的视线,仰头观天:“今日天气真不错。” 指间倏然多出一抹柔软,一只干燥且温热的手掌覆了上来,缓缓收紧,将她向前带去,姜离神色微怔,便听他轻声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不得不说,陆生在皇宫的这些年已将地形摸了个底清,只带着姜离七拐八拐,便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墙院下,姜离抬头,便见四周金桂环绕,鲜少会有人经过此地。 还真是个……约会的好地方。 “你今日吃什么了,怎的辣成这样?”甫一松手,陆生便忍不住问道。 姜离呼吸一窒,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扯过衣襟嗅了嗅,讪讪道:“味道很大么?” 早知热锅子味儿大,便少吃些了。 这下倒好了,叫陆生撞见个正着。 怪丢脸的。 “没有。”陆生往前走了一步,抬手在她的头顶揉了一遭,垂眸道:“我是看你脸红得厉害,想来并不好受。” 姜离看了眼缓缓收回的那只手,摇头道:“过一会儿便好了,不用管它。” 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陆生哭笑不得:“若是不能食辛辣,以后便少食,小心上火。” 被关心了一通,姜离心口一热,忙不迭应道:“好。”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辈子的饮食还是过于清淡了,这才应付不了,往后还得多加练习才是。 思绪流转间,一只手横在面前,露出手心的物件来。 姜离睁大双眼,盯着那物打量许久,片刻后,抬起头来,迟疑道:“这是给我的?” 陆生点了点头:“是。” 须臾,掌心一痒,小宫女从手中取走这枚簪子。 这是一根金镶翠挑簪,簪顶是碧玉雕琢而成的松柏,叶片纹路纤毫毕现,叶梢间缀有一粒饱满丰润的珍珠,恍若林间皓月。 细长的簪脚衔着饰有螺旋纹的细颈,姜离迎着阳光细细打量,竟发现簪脚上鈒了一行小字 ——见簪如见吾,赠卿卿。 指尖缓缓摸过这行字,又在口中默念了一遍,姜离方抬起头,欣喜道:“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小陆别笑了,你家被你兄弟偷了(ò x ó) 注释:越椒,即为茱萸,味道辛辣微苦,一款流行于民间的调味料 66 ? 心虚 ◎她这张破嘴◎ 指腹摩挲着翠色松针, 只觉触手温润,心中的某一处恍若塌陷下去,变得愈发柔软,连带着开口时, 声音都轻了几分。 “怎会想到送我这样一支簪子?” 她在宫中待了许久, 因侍奉小主的原因, 见过各式各样的金银首饰, 银镀金嵌的, 白玉透雕的,大都形制精美,看久了, 难免会觉得千篇一律。 而手里这枚造型别致的簪子她还是头一次见。不像是宫里匠人的巧思, 别是陆生偷摸从宫外买的罢? 陆生垂眼看向唇角噙笑的小姑娘, 缓缓道:“我觉得它像你。” “啊?” 未能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姜离陡然睁圆了双眼,抬头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宦官,又飞快地垂眼看向手心的碧玉簪子, 不由得惊诧出声:“它,像我?” 哪儿像啊? “是同我一般绿么……” 话音落下, 四下里俱是一静, 就连本就存在感不强的秋风都停了下来。天地之间,唯有“咚咚”作响的心跳在肆无忌惮地蹦跶着, 每跳动一次,姜离的悔意便加深一分。 她这张破嘴,若是管不住, 倒不如捐出去, 也省得在这胡言乱语。 这下倒好了, 论不解风情,她若排第二,怕是无人敢争第一。 思绪游离之际,头顶倏然响起半声叹息:“你在说甚啊?” 是啊,她在说甚啊? 姜离僵硬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墨色眼眸,却见对方无奈地弯了弯唇角,耐心解释道:“我瞧你便如这明月。” 说话间,那瓷白的指节微屈,在碧玉松叶旁的珍珠上轻轻点过。 姜离神色微怔。 忽觉心口痒得厉害,恍若那指尖落在了心尖一般,躁得她浑身不自在。 胸口起伏间,呼出一口热气,她轻咳了声,目光垂下,将那枚簪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个遍。 似是没话找话一般,问道:“这簪子出自谁的手艺?当真精巧。” 知她羞赧,陆生亦不愿戳破,半垂着眼睑,低声回道:“我绘制的图样,托银作局的李匠制的。” 抚着簪头的指尖微顿,小宫女惊道:“竟是你画的图样?” “是。”言语间倒是听不出半点自得。 姜离继续道:“那这上头的字也是你叫那李匠刻的?” 陆生默了一瞬,俄尔摇头道:“不是。” 话音落下,小宫女的眼睛陡然亮了几分,垂下手来,往跟前凑了凑,直到低眸可见她纤长上翘的鸦睫,忽听她轻笑道:“是你亲手刻的?” 离得近,那股若有若无的栀子香萦绕鼻端,陆生喉结微滚,心里无端慌乱。 分明只需轻轻点头便可回应的事,却叫他做得如此艰难,俄尔,一只柔软的手倏然覆过他的手心,缓缓牵起。 姜离低头看着这只骨节匀长的手,由衷叹道:“想不到呀,陆生你可真行。” 温热的指腹辗转摩挲过指侧的薄茧,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在那处停留许久,直到痒意滑过掌心,陆生方回过神来,指节微蜷,没进指缝,与她十指相错。 他轻声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这事他也不好假手于人,还是亲自做的好。 不过,她不加掩饰的夸赞于他来说还是十分受用,是以,眼梢都挂上了笑意。 见他心情颇好,姜离神思微动,倏然想起那只忘记归还的雕花红漆木盒来。 细细想来,陆生赠予她的东西不少,可那只盒子却格外不同,精巧得不似他这个宦官该有的。 倒像是女子的闺阁之物。 从前碍于给陆生添麻烦,如今二人间没了顾忌,她便忍不住问出了声:“你之前送给我的那只雕花木盒,也是托银作局打的?” 意料之中,陆生并未很快作出回应。 抬头窥见他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不解,似是经过一番思索,方豁然开朗,摇头道:“不,那并非是我的东西。” 果真如此。 姜离莫名地松了口气,问道:“那是何人的?” 循着记忆,陆生娓娓道来:“那日你与人厮打……” 幽深的目光自小宫女的唇角扫过,倏尔移向旁处,继续道:“替你上了药后,我去了咸福宫,姐姐知晓你受了伤,便托我将那盒药膏送给你。” 这其中竟有这么一段故事。 姜离不由得愕然道:“你姐姐……娴美人她那时便知晓我的存在了?” 可时间似乎对不上啊。 那时的她连陆娴的面都没见过,更不要说与她产生联系。 除非是陆生主动向陆娴提及自己。 可这就更说不通了。 那时候的陆生,图什么呢? 再抬眼,便见他目光躲闪,落向了旁处,隐隐地,竟红了耳根。 “那不重要。”他试图搪塞过去。 他竟也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 想来定是心虚了。 “好啊,你居然对我藏着掖着。”姜离嗔道,手下微微用力,将两人的手晃得左摇右摆,“你便告诉我罢,有甚秘密是不能同我说的?” 这一举止落入眼中,与撒娇无异,陆生愣怔片刻,口风正要松动,觑见小姑娘眼底的热切,话音陡转:“你为何忽然对阿姊的事那么感兴趣?” 他本只是打趣,不料小姑娘闻言面色一僵,好似咬了舌头一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惯是藏不住半点情绪,还未敲打,便率先乱了阵脚。 陆生嗅到了一丝猫腻,凝眸看向身前之人,轻声道:“怎么了?” 姜离的心里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前些日子于陆娴房中窥见的那一幕如钉子一般,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此时她面对陆生,便不由得想着他是否也知晓此事? 心中这么想着,却摇着头道:“没事。” 看都不敢看他,分明在说谎。 陆生眉头微蹙,沉声道:“她可有为难于你?” 这又从何说起? 姜离怕惹人误会,忙摆手道:“怎么会?娴美人她待我很好,从未有过半分为难。” 陆生不解:“那你为何看起来如此心虚?” “啊?有么?”她索性装傻充愣。 陆生心中无端起了躁意,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指节微屈,捏着她两颊的软肉,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小宫女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软白温热的肉被一手掐着,往里挤出鼓鼓囊囊的两团,触手滑腻,陆生忍不住捏了一捏。 那两片唇瓣便撅了起来,陷在圆滚滚的两团腮肉之间,看起来很是喜人。 捏起,松开,再捏起,再松开。 直到这张脸的主人瞪圆了双眼看了过来,口齿不清道:“放手唔!” 陆生的目光扫过那片红润的唇瓣,俯下身去,啄了一口,方满意地松开手来,淡淡道:“你有事瞒着我。” 姜离揉着两腮,垂眼不去看他:“你不也有事瞒着我么……” 何况那种事情可是要掉脑袋的,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往外说。 就算那人是陆生,也不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7 22:34:46~2023-12-28 23:1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措的快乐生活 2瓶;星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67 ? 野鸳鸯 ◎总归是要过明路的◎ “你若不愿, 便不说罢。” 墨色深浓的一双眼静静地盯着她瞧,见她抚着脸颊抬头望来,又在话尾缀了句,“来日方长, 总能等到你说出口的那天。” 嘿, 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姜离险些被噎得当场撅过去。 到底是她心虚得厉害, 自是没有底气反驳, 是以, 只得扯起唇角干巴巴笑道:“好。” 陆生亦回以浅浅一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乍然摆出一副无赖模样,倒愈发显得他眉目含春, 无端勾人。 姜离愣怔半瞬, 飞快地移开视线, 垂首看向掌心的发簪。 这枚金镶翠挑簪被她攥了许久,此时已被捂得一片温热,上头的珍珠盈着光辉,恍若天上明月, 亦如寒凉的星子。 抿唇犹豫了片刻,她抬手向对方递去, 小声道:“陆生, 你替我簪上罢。” 她的声音虽轻,却因二人离得近, 一字不漏地落进陆生耳中,后者眉梢微扬,接过簪子道:“好, 你过来些。” 依言向前挪了一步, 鞋尖几乎踩上那对黑色皂靴, 姜离垂下头,方便陆生的动作。 自她及笄后,梳的多为挽髻,缀上两只珠花便算是打扮了,乌黑如云的发间空荡荡的,确是缺一支发簪。 均匀绵长的呼吸自头顶拂过,余光瞥见身前之人俯下身来迁就她,俄尔,发髻微动。 “好了。”他的声音落在耳畔,却于下一瞬拉开距离。 姜离下意识便抬起手来,临到半路,忽遭一只手拦住。 “很好看,不要动它。” 出门匆忙,未带镜子,如今头上什么样她并不清楚,只见陆生眼底笑意盈盈,心中骤然被勾起一丝好奇。 盯着他的双眸瞧了一阵,竟在他墨黑透亮的瞳仁中窥见了自己的影子。 白皙圆润的珍珠缀在发间,极为显眼。 存在感十足。 余光瞥见纤长的素指缓缓攀上肩头,陆生眸光微顿,不解道:“怎么了?” 却见小宫女面不改色地凑上前来,侧着脑袋兀自道:“你先别眨眼,让我瞧瞧这簪子。” 陆生:“……” 头一次见到有人把眼睛当镜子用的,还真是别出心裁。 “诶哟——” 一声短促的惊呼声自姜离身后响起。 小宫女顿时如遭雷击,动作迅速地收回手,转身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只见不远处的宫墙下,一人正直愣怔地看过来。 圆顶乌帽,素色棉贴里,一张白生生的小脸,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应是刚入宫不久的小内侍。 此时正双目圆瞪地盯着桂花树下的两人,唇瓣微张,隐隐发抖,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可怖的画面。 小太监刘伶在心中暗自叫苦。 他初入宫里不过半月,对地形不甚熟悉,方才在膳堂用了饭后便往回走,不想会摸到这里,还恰巧撞见一对儿野鸳鸯。 瞧这姑娘,远远地,便看得出她身上穿的是上好的缎子,想来是哪位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左右他也得管她叫一声“姑姑”。 再瞧这内官。 嘶,他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心里越慌呢? 目光落在那双狭长微挑的双眸时,刘伶心脏猛地一抽,继而快速跳动起来。 那身朱红官袍,还有缀于腰间的牙牌,这不是那司礼监的陆秉笔么? 陆秉笔怎会在此处与宫女私会? 还叫他给撞见了! 刘伶眼中的震惊逐渐叫恐惧取而代之。 经历了一场头脑风暴,小太监动作灵敏地转动脚步,趁二人不备,向西疾行而去。 看着那人狼狈逃窜的背影,姜离喃喃道:“他,他跑了。” 陆生轻叹一声,抬手揽过她的肩头,安慰道:“无妨,总归是要过明路的,不用怕他。” 过明路…… 姜离心口陡然空了一瞬,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人。 年轻的宦官半敛着眼睫,唇角微微弯起。 而于他目光注视下,一抹红云缓缓爬上她的脖颈,继而染红了脸颊- 姜离的脑袋晕晕乎乎,直到迈进院门,进了值房,几道视线齐齐探来,她方回过神,困惑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看什么? 雪竹的目光几乎吸在那支发髻间的翠色发簪上,闻言笑得面目扭曲:“好啊,出门会相好的去了?” 不等姜离回应,闵兰扭头看向雪竹,不解地:“你开了天眼了,怎知她会相好去了?” 雪竹斜睨了她一眼,无奈道:“你傻呀,妮子方才出门时头上可没这簪子。” 说罢,目光落回姜离的发髻间,打趣道:“陆秉笔的心意当真是显眼,都快把我的眼睛晃花了。” 闵兰亦伸头过来,瞧了片刻,“还真是,真好看。” 只听二人左一句,右一句,话密得叫人插不进嘴,直把姜离的脑袋都吹大了。 屋内气氛焦灼,屋外倏地响起铺首清脆的叩门声。 姜离顿时如蒙大赦,撂下一句“我去开门”,便忙不迭转身出了屋子。 开了门,便见宫女捧着红漆木盒笑意盈盈道:“我来给小主送衣裳。” 来人正是月娥。 因怕屋里那两位继续拉着她打趣,姜离索性引着月娥进了小主寝宫,将新制成的吉服呈上。 揭开红绸布,露出底下的香色绣梅花凌寒吉服来。 月娥将吉服展开,看向阮箬昭,请示道:“小主,这是尚服局的裁缝比着您的尺寸裁的,要试一试大小么?” 阮箬昭抬手拉过衣裳的袖口细细打量,闻言点着头道:“好。” 随月娥一同伺候小主更衣,只听月娥轻声道:“眼看冬节将至,小主正好可以穿这身吉服出席宫宴。” 阮箬昭侧过头来,笑道:“我正有此意。” “小主去岁不在宫里,应当不知道,因官家龙体欠安,去岁的冬节并未大操大办。” 月娥替阮嫔系上衣襟上方的纽扣,方垂下手,补充道:“今岁可不一样了,宫里定十分热闹。” 姜离将吉服袖口的褶皱拉平,闻言抬头看向月娥:“距离冬节还有几日呀?” “唔……约莫还有一个月呢,且耐心等着罢。”月娥只当她等不及过节,笑着回道。 “好。”姜离瓮声应了句,心思却飘向了旁处。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尽管她已避免小主选中那件云纹翟衣,可她并不能阻止冬节的到来,亦无法阻止宴会的如期展开。 原来那不仅仅只是个虚妄的梦境。 思绪流转间,心跳声如击鼓一般,愈发激昂。 68 ? 解围 ◎一颗心几乎要四分五裂了◎ 寒风料峭, 冬意渐浓。 眼看日子一天天流逝,姜离思虑渐深,几乎到了夙夜难寐的地步。 是日,姜离头脑昏沉地自内务府领了当月俸例, 途径万春亭, 远远地便见前面人头攒动, 隐隐地, 竟听见了丝竹之声。 离得近了, 便可透过人群缝隙窥见那头的景况——一众乐师并坐一排,击鼓奏乐。 方伫足观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几位掌事姑姑竟寻着动静前来捉人。 甫一站定, 为首之人的目光扫过姜离, 见她打扮不似旁人, 估摸着是哪个宫里的大宫女,遂放过了她,看向一旁,斥道:“不好好干活儿, 躲在这里偷懒,都皮痒痒了是不是?” 概因冬节将至, 宫里又难得热闹, 年轻的宫人一时看得入了迷,叫人抓住也不觉害怕, 只缩着头,作鸟兽状散去,徒留几位掌事在身后跳着脚干着急。 姜离自觉无趣, 抬脚正欲离开, 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只红皮鼓上, 愣怔片刻后,眉头缓缓蹙起。 鼓槌仍不知疲倦地敲击着鼓面,发出密集的“咚咚”声响,听得人心里无端烦躁。 揣着心事往回走,途经永寿宫时,忽见一队太监迎面走来,为首之人,正是冯娄。 此时她虽作女装打扮,可毕竟在秋狝时犯了前科,是以,心怀鬼胎,与冯娄狭路相逢之际,忙垂下头去,不敢叫他看见正脸。 越是怕什么便来什么,只见三两成对的黑色皂靴倏然闯进视野中,竟是直奔她而来的。 姜离膝盖一软,想也不想便向对方行了一福,瓮声道:“奴婢见过掌印,见过各位公公。” 话音落下,姜离心底的惊骇愈甚,虽立在寒风里,却不觉间出了身冷汗 。 坏了,她当冯娄贵人多忘事,不承想他今日竟是秋后算账来了? 果不其然,于半晌后,一道阴恻恻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是哪个宫的?” 姜离心中忐忑,连带着声音都发颤:“回掌印,奴婢是长春宫的。” 他却跟审犯人一般,继续问:“叫什么名字?” 无需抬头,姜离便感觉有一道探寻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恍若要透过她的壳,看进内里一般,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奴婢名唤姜妮子。” 许是这名字颇为接地气,说出口后,迟迟不见对方回应。 沉默片刻,忽听另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老祖宗,时候不早了,圣上还等着呢。” “嗯。”冯娄看了眼身前的小宫女,忽觉无趣得紧,继续问下去怕也是浪费时间,是以,挥了挥衣袖,拔脚前行,“行了,走罢。” 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姜离这才松了一口气,悄悄转过身去,看向冯娄身后的内官。 方才她怕得厉害,并未来得及看得清,如今才发觉替她解围那人竟是刘锦- 翌日,姜离便去了监舍。 思来想去,她还是无法放下心来,决定将那场梦境告知陆生。 乌阳隐于厚重的云层后,恼人的秋风将发丝吹乱了几分,连带着将一张素白的脸上染上两朵红晕。 于门前将人捉住时,她便是这么一副神情——两只澄澈的杏眼中满是忧愁,比天上的乌云更显惆怅,往日红润的唇瓣此刻却失了血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陆生,你听我说,我曾做过一场梦……”小姑娘拉住他的袖口,近乎语无伦次道。 早先便见她对着自己欲言又止,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的模样,想来是心底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此刻见她如此慌张,陆生不由得眉头微蹙,忙按住她的手,轻声道:“不急,我们先进屋里再说。” 将人引进屋里,安抚片刻,直待人安静下来,将那场虚幻的梦境一一道来,陆生这才反应过来:“我将会在冬节夜宴上遇刺?” “我知道你不信鬼神之说,我也不愿相信,可梦中之景的确应验了,就连小主她原先要定下的吉服纹样都与梦中的一模一样,还有,还有宴席之上的舞姬,鼓声……”姜离煞白着一张脸,双目几乎失神,虚虚地落在半空。 瞧着有些可怜。 陆生这么想着,伸出手去,将那双冰冷的手牵过来,拢进手心里捂着,凝眸看她:“我信。” 她的心神已然紧绷到极点,此刻听他如此回道,反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迟疑道:“你真的信了?不是在哄我罢?” 目光相触,却见那双墨色眼眸不带一丝动摇:“二者皆有。” 他信她,也怕她担心。 顿了一瞬,姜离轻声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此乃宫宴,若不是身体抱恙,怕是推辞不掉。何况宴席之上,人数众多,那刺客都敢公然行刺,遑论陆生落单…… “我不能躲。”他如是道。 姜离急了:“你会受伤的!” “我知道。”陆生弯起唇角,手中微微用力,将对方的注意力引回来,“我既知晓了,便会多加防范,定不会叫梦中的刺杀重演,你不要担心。” 她怎能不担心?姜离抿着唇,静静地注视着身前的宦官,一颗心几乎要四分五裂了。 俄尔,忽见他往前凑了凑,轻声道:“今日我告了假,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心里还盘算着那糟心事,哪里还想出宫,姜离只当他是哄着自己玩儿,并不接话,只垂下头去,兀自道:“我不想你受伤。” 静了片刻,一只宽大的手掌倏然落在头顶,轻轻揉了揉,继而滑向她的脊背,微微使劲,便将她带进温热的怀中。 “京中如今很是热闹,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还有许多时兴的糕点小吃,不想去看一看,尝一口么?”说话间,胸腔震动,透过相依的部位传来。 她便这么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由他圈在怀中,轻声哄着。 渐渐地,心也好似化了一般,融成了水。 她听见自己妥协道:“想。” 耳边倏尔传来笑声,似是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那只覆于后背的手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乖。” 69 ? 钥匙 ◎竟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夫妻◎ 自穿书以来, 姜离鲜少在宫外游玩,遑论出没那烟火气息极盛的闹市。 早先和小主她们在齐云山生活时,因为贪玩,曾缠着惠觉带她们下山采买, 也不过只见过几回热闹。 食髓知味, 回宫后, 她心里便对宫外的自由愈发向往。 此刻叫陆生一挑, 一颗心早已飞出高高的宫墙。 忽然想到了什么, 姜离不安地攥住他的衣角,小声道:“说得容易,没有正当理由, 宫女不被允许私自出宫, 若是叫人发现了, 可怎么办?” 陆生松开手,缓缓站直了身,垂眸看她:“不过出宫半日,宫门下钥前赶回来便是, 没甚好怕的。” 见小宫女眼中的忐忑犹在,他从腰间摸出一枚牙牌, 递到她的手上, “拿着它,便是出宫替官家办事, 没人敢拦着。” 许是他言语沉稳,听着叫人心里踏实。 被这么哄着,姜离只愣怔一瞬, 便点头应道:“成, 我现在就回去告假。”- 果真如陆生所言那般, 递了牌子,宫门侍卫无人敢拦,二人坐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悠悠晃至上京繁华的街市。 只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姜离便再也移不开双眼。 她虽在旁人口中听过上京有多热闹,可百闻始终不如一见,但见轩敞的街道两侧食肆林立,人流如织,远远地,便见袅袅升腾的白汽自笼屉上逸出,散进寒凉的空气中。 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车轮滚过地面的“轰隆”声,街道恍若被注入了灵魂,顿时变得鲜活起来。 “当真是热闹。”她不由得惊叹出声。 待马车停稳,陆生便率先下了车,回身向她递出手去:“来,慢些。” 因是出宫,他今日只着便服,一身鸦青直身更显身长玉立,甫一下车,混入往来的人群中,倒像是哪家的俊俏郎君。 姜离抬眼,目光凝于那张瓷白清隽的脸上,错落一瞬,颇不自在地移向街道两旁街景。 民间庆祝冬节比皇宫里来得要更加直接,也更接地气些,街头巷尾,张灯结彩,可以料到夜幕降临,满街灯火通明的盛景。 “信远斋的甜蜜饯最富盛名,先去买些尝尝?”下了马车,他顺手与她十指相握,回身轻声道。 知她爱吃甜的,竟一出宫便带着她直奔蜜饯铺子。 姜离不由失笑:“你也不怕我把牙给吃坏了。” 虽这么说,却还是随他向街西走去。 木制的食盒中陈列着格式颜色鲜亮的冰糖子儿,硕大无瑕疵的山里红裹着薄薄一层糖,更是透明雪亮,放在垫了油纸的纸盒子里,便由年轻的小娘子捧着盒子,拿竹签戳着吃,很是方便。 姜离虽嗜甜,却并不贪嘴,只要了裹满糖霜的山里红,转头看向一旁的陆生:“你呢,不想来点?” 觑见那对杏眼中的狡黠,知晓她是故意拿自己逗趣,陆生静了片刻,冲她手中的纸盒扬起下巴:“我瞧你手里的就不错。” 言下之意是要与她共食一盒? 姜离垂眼看向手里圆滚滚的山楂球,略一沉吟,拈起其中一颗,递至他的唇边。 信远斋生意很好,冬节前后尤甚,是以,此时铺子里挤满了人。 有数道好奇的目光投向这一隅。 似有察觉一般,伸出的指尖瑟缩了一瞬,正要收回,却遭另一只手攥住。 姜离心头一颤,便见身前之人迁就她的手,俯下身来。 指腹触及柔软湿热,不过须臾,那糖子儿便消失不见了。 “嘿呀,小郎君和小娘子的感情当真是好。” 不知是谁冒出了这么一句,落进姜离耳中,顷刻间,热意燎上面颊,于这内官的注视下,红透了脸。 不是她主动的么?她羞个甚啊? 只是…… 指腹仍残留着湿热的触感,缠绕纠缠,挥之不去。 “我们走罢。”指间倏地覆下一抹郁热,姜离任由那人牵起自己的手,恍惚地出了蜜饯铺子,回到街道上。 适逢晌午,正是用饭的时候,街道两侧的食肆的柴火气渐浓,有饭菜香味随风而来,姜离忽觉腹中饥饿,垂首看向手中的纸盒,思考着边走边吃的合理性,耳边响起陆生闷闷的声音:“的确是甜了些。” 她还没尝呢。 姜离捏起一颗,正要送入口中,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头戴虎头帽的幼童朝她跌跌撞撞奔来。 “枞哥儿,别跑!”幼童的笑声与妇人的惊呼声一同响起。 姜离的嘴未来得及合上,便见一团小人伸长了胳膊要撞上来,电光火石间,陆生眼疾手快,往前迈了一步,俯身将那孩子抱入怀中。 名唤“枞哥儿”的幼童母亲紧随其后追了上来,跑至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自陆生手中接过孩子,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伸手在孩子屁股上做做摸样地拍了一下,小孩不懂事,也不知怕人,在母亲怀里睁着乌亮的眼睛看向姜离手里的纸盒子,嘴里咿咿呀呀唤着“糖糖……” 妇人抱着孩子站起身,面色赧然地看向跟前两人,见对方金童玉女似的一对儿,不由得放软了声线:“郎君,娘子,小儿不懂事冲撞了二人,莫要见怪。” 不过是牙都没长齐的幼童,要是真撞上来怕也冲撞不动她。 思及此,姜离摇头道:“无事,夫人不要挂心。” 见小家伙圆滚滚的两腮从母亲肩窝挤出,一根剔亮的哈喇子顺着嘴角蜿蜒至妇人的衣领上,姜离忍不住笑意,从袖口掏出绢帕,抬手将其拭去。 妇人见状,动作一僵,反应过来后笑道:“娘子心善。”说罢,转过头,逗弄起怀里的孩子,“枞哥儿,快谢谢小姨娘和小姨夫。”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妇人竟把他们当成了一对夫妻。 姜离攥住绢帕的指节微颤,霎时心跳如擂鼓,下意识便扭过头去,与陆生探来的目光撞至一处。 后者愣怔一瞬,俄尔,眼藏笑意,冲她无声作了个口型。 眼不瞎的,便能看出是“娘子”二字。 姜离脑子“嗡”的一声,心口突突跳个不停,慌乱地移开视线。 小孩不过牙牙学语的年纪,并说不出连贯的话,只冲姜离“嘿嘿”笑着,模样十分讨喜。 冲他们道了别,那妇人便带着孩子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人群中- 日上中天,姜离腹中饥焰中烧。 因不大熟悉宫外的世界,是以,姜离将选择权尽数交到陆生手里,由他选了一家食肆,来解决晌食问题。 这是一家门面朴素,却有些年头的食肆,走进去打眼一瞧,便见满座食客将桌子占了七成,临窗雅座已叫人坐满了。 生意如此火爆,想来饭菜定十分美味。 择一处空位坐下,很快便有店小二循着动静快步走上前来。 姜离于点菜一事上较为生疏,看邻桌桌上热气腾腾的几样菜品,依葫芦画瓢地要了几道菜和两碗米饭,那小二便动作麻利地下去了。 菜品上得很快,红油酱赤,咸淡适宜,一筷子夹进嘴里,便是宫里不曾有的烟火气。 两人相对而坐,静静地用完了这顿饭。 许是太过于斯文,倒显得临桌格外吵闹。姜离忍不住放下筷子,侧过头去。 只见隔壁桌的四个人正喝着酒,划着拳,不……好像不是在划拳。 其中一人紧紧攥着拳头,对面那两人的眼睛快黏在拳头上,嘴上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圆的”、“铜制”,这可不是划拳的玩法。 “是射覆。”陆生轻声道。 姜离陡然回过神来,扭头看向对面的人,不解道:“射覆是什么?” “射乃猜测之意,覆即为覆盖。”陆生垂下手去,借桌面遮挡,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继而握手成拳,抵于桌面,“你且推测出我手中之物的形状和质地,乃至实物为甚。” 竟是这么个游戏么? 姜离挑眉,不由得被他的举动挑起了好胜心。 思及他方才的举措,略一思索,姜离便脱口而出:“银锭子!” 陆生:“……” 指节缓缓松开,只听“咯哒”一声,一块碎银自他手中落下。 “果真叫我猜对了!” 陆生抬眼看向一脸欣喜的小姑娘,无奈道:“你也可以理解为猜东西游戏。” “再来再来。”她近乎两眼放光地催促道。 许是对他太过了解,能带出宫的无非是那几样,猜来猜去,倒十分容易。 “金的?” 陆生摇头。 “圆的?” 陆生仍摇头。 “……” 终于碰上个硬茬,姜离眉头微蹙,将陆生身上的物什都说了一遍,却见他拳头依旧紧握,没有丝毫松动。 兀自坚持了一会儿,她方泄了气一般,举手作投降状:“我认输了,你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总不会是空的罢?” 那只拳头往前递来,在眼皮子底下展开,露出底下细长的物件。 青铜制的,顶端是梅花形状,尾部微微勾起。 竟然是…… “钥匙?”姜离歪了歪脑袋,抬眼看向陆生,“这是什么门上的钥匙?” 陆生并不急着回答,将那把钥匙放在桌面上,往前推了一推,这才掀眼看了过来:“这是家的钥匙。” 临了,在她愈显困惑的目光中,轻声补充道:“我们的家。” 70 ? 早有预谋 ◎日子越长,野心越大◎ 姜离愣怔了一瞬。 继而, 心头止不住地发颤,她垂眼看向那把钥匙,声音小得几不可闻:“家……” 这个词汇似乎距离她太过遥远了。 远到令她有些陌生。 脑海中倏地闪过前世零碎的画面。 种满冬青的篱笆院,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婆坐在脚凳上择菜, 一只大黄狗匍匐于水泥地面上, 半敛着眼睛晒着太阳, 而年幼的她则顶着一脑门的汗, 举着脸盆捉蝴蝶。 暑气蒸腾, 蝉鸣不歇。 那是她对“家”的唯一印象。 而在这书中世界潦草过了三年有余,她还从未认真思考过在何处安身立命的问题。 是以,当看见陆生的举止时,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 而是茫然。 以至于她问出了一个蠢问题。 “你, 你受贿了?”她抬眼看向对面的人,眼中满是担忧。 好端端的,他在宫外哪来的房子?莫不是别人求他办事,对他攀附巴结, 送他的罢?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一丝疑惑, 俄尔, 恍若被她气笑了般,陆生一字一句, 缓缓道:“我有拿俸禄的。” 哦——原是如此。 不是受贿便好。 姜离长舒一口气,方正视起这件事来。 “你今日带我出宫,便是为了这事么?”她拿起桌案上的钥匙, 凑到眼前细细打量, 只觉匙身被打磨得光滑, 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不全是。”陆生端起手边的茶盏,送至唇边,啜饮一口,掀眼看去。 见小宫女将那钥匙翻来覆去,百看不厌的模样,心里好似生出了一只小手,抓挠得他酥酥痒痒,颇为难耐,再开口,便觉喉咙有些发紧:“想着你爱热闹,便带你出来了,房子的事本想日后说与你听,又怕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安置下来的好。” 说到“夜长梦多”时,他不由得想起二人早上的那番对话,若真像姜离口中说的那样,自己会在冬节夜宴上遇刺,生死难料,不如趁一切还未发生时,将钥匙交由她。 如此这般,也算是给她一份交代了。 只是这话他是万万不能说与她听的。 “看不出来啊,陆生。”小姑娘的目光依依不舍地离开钥匙,落在他的脸上,笑道:“方才在街上我便觉得奇怪,你今日为何这般主动,原来是早有预谋。” 陆生的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便听她自顾自说道:“你竟这么急,是想同我成亲了?” “……” 握住茶盏僵在原处。 继而,于她炙热的注视下,陆生缓缓垂下眼睫,无奈地轻叹了一声:“是。” 她的脑袋似乎总是异于常人…… 不过她说的倒也没错,他此举的确是带了些私心。 思绪流转间,他将茶盏放置桌面,豁然站起身,看向她道:“走罢,带你去看房子。”- 新家离北市很近,坐北朝南。远远地,便见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很是雅致。 进了垂花门,入目所及,是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再往里行十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便见正院。 院里种有一株榆树,因天气寒凉,枝叶稀疏,略显光秃,可依旧能从它的枝干上想象出春季的茂盛景象来。 树旁贴心地置了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墩,可供人休憩。 姜离抬头看了眼如盖的大树,想着以后天气热了,便可在此处纳凉,吃着瓜果看着话本,定十分惬意。 宅子不算大,只有二进深,却胜在布局得宜,并不显拥挤。院中绿植数量颇多,还挖了个小池塘,姜离踩着池边的黄蜡石探头向前看去,竟在清凌凌的水里看见几尾摇摆游走的红鲤鱼。 “自买下来后,只简单打扫过几次,房里并未添置家具,你稍后便依着自己的眼光谋划一番,我记下来后安排人去采买。” 陆生守在一旁,见她举止毛躁,恐其踩着湿滑的青苔落入池水里,一瞬不错开地盯着她的脚下,连带着声音都紧绷起来。 姜离却浑然不觉一般,见那游鱼有趣得紧,索性蹲下身去,扯下手边的枯黄小草,搅动池水逗弄那鱼儿,抽空回应道:“一张床,两副椅子,我没甚要求,结实些便好。” 当真是朴实无华的要求。 陆生默了一瞬,陪着她蹲下身来,看向池塘:“若以后想反悔,可没有余地了。” “不反悔。”只见她伸出手指,在水面轻点,看着一圈圈涟漪缓缓漾开,轻笑道:“只要是与你一起,就没甚好后悔的。” 乌阳于她的头顶撒下,在纤长的眼睫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陆生微微出神,忽听她轻叹了一口气,“有时候我会想,时光若是能慢下来便好了。” 他下意识问道:“为何?” “偷得浮生半日闲,便想着太阳若是晚些落山,我就可以晚些回那座城。”她转过头,目光与陆生撞至一处,“就像认识了你后,总想着,若是与你待久一些就好了,日子越长,野心越大,我便愈发不知足。” 她说得坦然,反倒将陆生听得愣怔在原地。 目光交错,又见她唇瓣张合,柔声道:“所以陆生啊,你打算什么时候与我成亲?” 怎的话题又叫她绕回来了…… 陆生登时如咬了舌头一般,怔怔地望着她,耳根渐渐染上血色。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他傻愣着不吭声,姜离只当他逃避问题,心中登时又羞又恼,撑着膝盖便要站起身。 概因蹲得太久,地面又潮湿,站起的途中脚下打滑,她踉跄着往后退,竟就这么摔倒了。 喉间逸出短促的惊呼声,一只手倏地自斜旁伸出,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可终究是迟了一步,未能将其稳住,反连累他与自己一同栽倒。 须臾间,二人已摔到一处去了。 不幸中的万幸,姜离后脑勺着陆的地方是块柔软的草地,并未有甚强烈的撞击,只是身前承载了太多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少女轻呼着,滚热的气息纠缠着耳廓,无意间蹭过肌肤,引起细微的颤栗。 陆生脑内嗡鸣,只觉眼前白光阵阵,视物不真切,心跳愈发激烈,挣扎着便要从她身上起来。 慌乱之中,手掌触及一团绵软。 “啊……”耳畔又是一声短促的惊呼。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31 23:52:26~2024-01-02 00:48: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丶 20瓶;如尘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0-77 71 ? 主角光环 ◎不见了◎ 秋冬的草地是湿冷的, 隐隐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细长而干枯的杂草穿过指缝间,锋利的边缘有些割手。 可这点疼痛远远比不过心口这一击。 便是五雷轰顶也不足以形容姜离此刻的心情,是以, 她下意识便攥住了那只手, 继而龇牙咧嘴地抬眼看去。 近距离之下, 凌乱的气息拂在脸上, 恍惚间, 撞进一双满是惊诧的乌眸。 心中一凛,眸光轻颤着移向旁处。 便见乌阳之下,那只皙白的耳廓半透着光, 绯色寸寸蔓延至耳垂, 红得几欲滴出血来。 隐约听见他连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接着抽回那只手,扶着她站起身后,替她掸去衣裙上的尘土。 后来的事,便如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飞快闪过, 记不真切了。 姜离想,她两辈子的窘迫加起来都没这一掌带来的多。 是以, 直到坐上回宫的马车, 她都未能鼓起勇气看陆生一眼- 车轮滚滚,驶向皇城。 刚出炉的枣泥糕隔着油纸包传递出腾腾热意, 姜离垂首看着膝盖上这包明黄色物什,指尖捻着上面的细绳,不发一言。 一只手倏地伸了过来, 覆上她的手背, 缓缓收紧。 “还在生我的气么?” 哪里就是生气了呢?她又不是那般小肚鸡肠的人。 她只是…… “我只是心里不踏实。”她终于抬眼看去, 触及那双墨黑眼眸中的柔软,不由得放轻了声线,“并未生气。” 愣怔片刻,陆生察觉出她话里的担忧,试探道:“还是因为那场梦么?” “嗯。”姜离应了声,懊恼道:“早知今日出宫,便去庙里替你求个平安符了,也好过如今只能干等着。” 见她这副模样,陆生笑着安慰道:“傻子,你又怎知我不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呢?” 是啊,他是这本书的主角,又怎会被危及性命? 姜离默默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呼吸陡然一窒。 他的眉眼一如从前,端的是清俊无俦,只是有一样大不相同了。 陆生忽觉掌下的手不老实起来,如一尾鱼扑棱乱跳,继而反手握住他的手,大力将他往前带去,惊诧间,却见小宫女双目圆瞪,面色愈显不安起来。 他不禁眉头微蹙:“怎么了?” 若是目光能够化为实质,那姜离的目光定能将他盯穿。 将眼前的宫监头从到位重新打量了一遍,她的一颗心几欲跳出胸膛。 她何时心大如斗成这般,竟连最关键的变化都未能察觉出来? 陆生的主角光环……消失不见了。 究竟是何时不见的? 今日?不,应当要更早一些。 脑中思绪纷乱,倏地想起今岁夏季,二人于乾清宫廊下重逢之日,那时的陆生便与普通人一样,不见半点所谓的主角光环。 此刻分明是在温暖的马车内,姜离却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心底寒凉一片,竟连开口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离宫的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她看不见那异于常人的主角光环,还是陆生的主角光环彻底消失了? 难不成是因为她的存在,影响了原著的故事线走向?- “姜妮子,别吃了,快将小主的吉服取来熨烫一番!” 屋外响起雪竹的呼唤声,姜离垂首看着手中被啃了一半的番薯,惊觉今日便要随小主去赴冬节夜宴,恍惚间,手腕一抖,那半截番薯便滚进灰扑扑的炉灰中去了。 迟迟听不见她的回应,雪竹索性自己走进值房,见她面色呆滞的模样,长叹了一口气,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守着番薯发呆?快些起身,替小主梳洗更衣。” “哦,就来。”姜离的目光从炉灰上移开,站起身后,掸去身上的番薯碎屑,这才出了房门。 冬日天暗得早,不过酉时,院子里便点了灯。偏偏空气里起了大雾,行走之间,堪堪可见十步以外的景象。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听着朱门落锁发出的清脆响声,姜离方如梦初醒一般,将一颗心高高提起。 冬至夜宴,华灯初上。 酉时二刻,内廷总管、太监首领等人行贺礼,乐队奏乐,庆文帝升座,总管、首领出殿外,迎众嫔妃进殿。 跟随小主行至宴桌旁,姜离悄悄抬眼看去,只见殿内灯火通明,远远地便见官家宝座前的金龙大宴桌上置有一座鎏金仙鹤香炉,其间白烟袅袅升腾。 因燃烧着地龙的原因,大殿中暖气缭绕,温暖如春。 目光落向宴桌后排,便见一排铜镀金双龙纽云龙纹编钟矗立在殿侧,一旁则是各式乐器,由数名作宫人打扮的乐人奏响。 眸光微动,倏然触及一抹朱红。 陆生今日穿了身朱红色蟒袍,腰间系玉色革带,其上缀有牙牌,与她所梦见的别无二致。 少顷,他似有察觉一般,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却见他的唇角弯了弯,继而冲自己无声作了个口型——放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安慰她。 姜离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扬唇回以一笑,接着便垂下头去,不再四处打量。 待人来齐,但听司礼监掌印冯娄高呼一声“行礼——”,嫔妃们齐齐站起身,向官家行礼,继而依次入座。 奏乐停止,家宴正式开始。 家宴流程包括进汤膳、进奶茶、转宴、酒宴、进果茶。每开始一道流程,便有乐器奏响,待流程结束,乐曲方停下。 庆文帝身体欠佳,发了两句言便示意众人随意,无需拘束,嫔妃与亲王倒是乐得其所,殿内一团和气。 宴席至一半,有伶人进殿献艺,清一色的桃色舞裙,与从前在皇后娘娘千秋宴上所见相差无几,姜离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中伶人,心中愈发浮躁起来。 许是门窗紧闭,殿中又燃着地龙的原因,只觉后脊出了涔涔热汗,就连手心都汗湿一片。 一曲舞毕,官家抬手支起面颊,渐显倦意,立于一旁的冯娄惯会察言观色,手掌相击,发出清脆响动,乐人得了令,换了乐谱,一曲激昂的鼓点奏响。 身着青红舞衣的西域舞姬脚步轻盈,伴着乐曲高举双臂,一支胡旋舞在殿中绽开。 姜离呼吸一窒,目光死死锁住那舞姬腰间“叮铃”作响的金色铃铛,心跳如鼓擂。 手指止不住地发颤,心中惊骇,也顾不得其他,快速扭过头,去寻陆生的踪迹。 鲜少见胡人舞姿,是以,此刻殿内热闹非凡,众人的心思都在殿心的舞姬身上,倒无人察觉一位小宫女的异样。 目光在人群中快速划过,忽然瞥见一抹异样的光亮,姜离眸光微凝。 只见身着玄色贴里的矮小太监佝偻着腰身,静静地站在宴桌旁,与众多内监一样的打扮,打眼望去,并无甚特别的。 奇怪的地方正是这处。 众人的目光无一不落向殿中的舞姬身上,偏偏只有那一人,垂着头,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实在是可疑。 目光下落,忽见他宽大的袖口间,一只匕首在烛光之下反射出骇人的寒光。 陡然间,他好似惊醒一般,手腕微微抽搐,拔出袖中匕首便是一个暴起。 见状,姜离瞳仁骤缩,高声大喊道:“有刺客!” 鼓声喧嚣,已至高点,除了姜离近旁之人,竟无人察觉出异样,倒是距离刺客不远处的陆生听见了她的提醒,转身看去。 却见那刺客竟是直奔着太子朱玉晟去的! 电光火石间,陆生竟是想也不想,疾步冲上前去,将那匕首挡下。 姜离张了张嘴,满腔惊呼声断在喉咙之中,竟发不出半点的动静了。 “啊——杀人啦!”有人替她喊出了声,且不止一道。 女子凄厉的尖叫声响起,邻桌的杯盏尽数被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动静,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目睹刺杀的宫人此刻已顾不上规矩,完全凭借着求生本能抱头逃窜,原本祥和的大殿乱作一团。 “有人行刺,快护驾!” 话音落下,把手于殿内的侍卫快速围上前来,几个来回便将那作内侍打扮的刺客按倒在地。 “他要自尽,快扼住他的下颚!”一道略显沙哑的声音急急响起,闻言,有几个反应迅速的侍卫立刻有了动作,脱了鞋子便往那人口中塞去,在他“呜呜嗯嗯”的叫唤声中,拿绳子将他反手捆住。 姜离的腿脚有些发软,却在听见这道声音后愣怔片刻,哆嗦着挤开人群向里看去。 有几丁烛火于混乱中熄灭,人群的包围之下,视物并不真切,姜离匆匆抬手,在眼前抹了两把,这才看清了那抹朱红色的身影。 “陆……陆生。”她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唤他的名字都打着颤。 却见那人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处,闻言回身向她看来,四目相对之际,闻声宽慰道:“我没事。” 顿了顿,他走上前来,攥紧袖子在她眼下轻轻擦拭。 “你别哭呀。”- 圣上身子不中用,受到惊吓竟当场昏厥过去。倒是太后的凤体还算硬朗,命几名侍卫扶着皇帝回了寝殿,请来御医为其诊脉。 “传哀家懿旨,谋害皇嗣,其罪不可恕,即刻将那刺客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待皇帝醒来后再审。” 众人不敢忤逆,闻言连忙跪下,高呼太后英明。 姜离跪于队伍末端,余光瞥见陆生垂于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心底忽然产生了不好的念头。 待众人起身,她便慌忙拉起他的袖口,将其上下打量了一通。 只见他本就皙白的面孔此时愈发苍白,偏偏穿了身红色,叫她瞧不出伤口。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你受伤了?伤在何处啊?”姜离攥着那截冰冷的手掌,心底慌乱。 她当真是傻,那柄匕首叫他挡下可做不得假,她怎会信他没有受伤? 见他抿唇不语,姜离被急得失了理智,抬手便在他身上胡乱摸索。 见状,陆生连忙摁住她的手,无奈道:“伤口在腰侧,不算严重。” 不算严重? 姜离登时恼了,从袖口掏出绢帕便要去寻伤口:“作甚这么逞强,不堵住伤口,一会儿血该流干了。” 话一出口,她又恨自己是个乌鸦嘴,懊恼地长叹了一口气。 接过那块绢帕,陆生捂住腰腹,剧痛之下,眉头倏尔紧蹙,闭上眼睛兀自忍耐了一阵,忽听身后响起太子朱玉晟的声音:“陆秉笔。” 二人齐齐回头,正要下跪,便见他抬手虚虚一扶,道:“不必跪了,陆秉笔,你替本宫挡下一刀,于本宫有救命之恩。” 陆生垂首道:“奴婢惶恐。” 目光于陆秉笔和那宫女间逡巡一阵,朱玉晟了然地敛下眼睫,轻声道:“伤情不容耽搁,本宫自会遣太医为秉笔疗伤,秉笔快些回去罢。” 得了太子御赐,陆生忙垂下头去,连声道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2 00:48:19~2024-01-03 21:5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7056841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2 ? 断头饭 ◎好孩子,饿了么?◎ 雾气愈发大了。 刚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 姜离心有余悸,掌着风灯在前头领路,却觉往日只需一炷香便可走完的宫道此刻竟像没有尽头一般。 夜色朦胧,宫道两侧的灯笼影影绰绰, 很有几分悚然的意味。 “雪竹, 咱们是不是走错路了呀?”她转过头, 向一旁看去。 身侧一尺处, 原本与自己并排而行的雪竹此时不见了踪影, 唯有丝缕冰凉的雾气自脸颊擦过,留下一道湿痕。 脚步猛地一顿,提着风灯的手微微颤抖, 姜离只觉一阵寒意自脚下盘旋而上, 飞快地掠过脊骨, 直窜上头皮。 是了,方散了宴席,宫里怎会这般安静了? 喉咙间忽然干渴得厉害,姜离艰难地吞咽下口水, 缓缓转动脚步,大着胆子向后看去。 触目所及, 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两侧的红灯笼如无数只猩红眼珠齐齐看向她。 白雾与红光相互交织,怪异至极。 天地之间, 恍若只剩下她一人。 人呢? 人怎么不见了? “小主。” “雪竹……” “闵兰?” 幽幽的女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声音渐渐被拉长,落入耳中愈显怪异。 可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 陡然间, 眼前天旋地转, 一阵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姜离惊呼出声,从床上猛地坐起。 那股久违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姜离胸口剧烈地起伏,目光不安地在四下里打量着。 只见狭小的值房中燃着一丁烛豆,昏黄灯光下,雪竹与闵兰坐于桌案前,一边梳头,一边轻声谈天。 “听说那名刺客在狱中多次试图自杀,叫狱卒挑断了手筋脚筋。” “犯了那么大的罪,总归是难逃一死,他那么急作甚?” “你懂什么,他虽不怕死,可这也说明不了他甘愿接受酷刑拷打,你想啊,宫里有全京城最有经验的行刑人,有的是法子令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受尽折磨,一丁一点地消磨掉他的意志,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诶哟,听你说的,怪瘆人的。” “这不算什么,他敢谋害皇储,背后定是受人指使,若能从他嘴里撬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恐怕这座皇城又要掀起一阵轩然大波呢。” 听着耳畔的交谈声,姜离脑中思绪纷飞,已然乱成了一团浆糊。 静坐片刻,她将信息整理了一番,渐渐清醒起来—— 冬节夜宴已过去两日,官家还未苏醒,刺客的背后主使仍身份不明,太子因被危及到人身安全,在太后的懿旨下留守东宫,而陆生…… 对了,陆生呢?- 阴暗潮湿的天牢中,充斥着痛苦的呻·吟之声。 甲六倒在草席之上,近乎奄奄一息。 叫人喂了麻散,此刻他已提不起半分力气咬舌自尽,只能匍匐在地面,苟延残喘,静待审讯。 隐隐地,耳畔响起窸窣的脚步声。 大约又是来送饭的。 “他还是不肯吃饭么?” 陡然间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甲六浑身一僵,掩于凌乱发丝下的眼睛骤然迸发出了光亮。 他调动周身的所有力气,在仅有的空间里挪动,以近乎扭曲地姿态,一寸寸向前蠕动。铐住四肢的铁链随着他的举止在地面摩擦,发出阵阵响动。 待窥见围栏之外那双缝络以金线的皂靴,他深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往外吐字:“老……祖……宗。” 声音沙哑,粗粝得宛如在砂纸上磨过。 冯娄朝后挥了挥手,阻止身后侍卫靠近,兀自蹲下身来,抬手穿过木栅栏,将那人眼前的碎发掀开,轻声安抚道:“好孩子,饿了么?” 言罢,不等甲六回应,抬手示意,命侍从将提前准备好的食盒递来。 红漆木盒被打开,一股喷香的饭菜味儿霎时飘散出来,窜进甲六的鼻腔,引得他食指大动。 其中,以肉香居多。 甲六目光微顿,随即不解地抬眼看向冯娄。 他被关在牢中已有两日,每日送来的无非是些冷馊馒头,硬得难以下咽,今日怎会有肉吃? 都说犯了死罪的囚犯,只有在临行前可以吃上一顿丰盛的断头饭,可还没人审他,便要他死了? 思绪流转间,只见冯娄躬身端起那碗饭,拿起筷子,夹了块油脂丰盈的肉块,便要亲自喂他。 事出反常必有妖。 甲六的眼中忽然闪过惊惧,但见他嘴唇颤抖,不甘心道:“七……七……” 那双筷子倏地停下。 冯娄垂眉敛目,轻叹道:“我自会照顾好你的弟弟,孩子,你就安心地去罢。” 看着那张慈祥到近乎伪善的脸,甲六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继而缓缓点头:“好……好。” 筷子继续往前伸来,即将触碰到干裂的唇瓣之际,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火光倏然而至。 “冯掌印,你在作甚?” 筷尖一抖,那块冒着莹润光泽的肥肉滚落在地,与黑暗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 冯娄倏然站起身来,回身看去,却见本该在监舍修养的陆生不知何时带着几个内侍走了过来。 “陆秉笔?”冯娄疏眉微挑,眸光晦暗不明。 似有感应一般,陆生方行至跟前,便快速地往牢房中看去,见囚犯无异,登时松了一口气。 “冯掌印。”他双手交叠,冲冯娄恭敬地行了一揖,目光在对方手里的筷子上停留片刻。 再抬眼,眼中的锋芒尽显,“不知掌印亲自喂囚犯吃饭,是何用意?” “呵。”冯娄轻嗤一声,背过手去,往前行了一步,“我倒要问问秉笔,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他倒是会恶人先告状。 沉默片刻,陆生回道:“自然是怕有人按捺不住,对唯一的证人下手。” “你!”冯娄似是没能料到他有这个胆量质疑自己,一时间,气得手指发抖,“好,你好得很!” 想不到陆生防范他到如此地步,竟一路尾随他至此,只是……他未免也太倨傲了些。 “你有何证据证明此事是我所为?莫不是陆秉笔空口白牙,凭空污人清白?”他冷笑道。 陆生垂下眼睫,目光扫过那只食盒,淡淡道:“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他怕是疯了,与自己撕破脸,对他有什么好处! 眼看着陆生身后的内侍蠢蠢欲动,冯娄气极反笑,抬手命令不远处的侍卫道:“陆秉笔以下犯上,是为大不敬,速速将他拿下!” 得了令,一众带刀侍卫围上前来,本就昏暗的牢房里此时黑压压一片。 人群错落间,隐隐可见冯娄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晃动的烛光下忽明忽暗,宛如暗夜修罗。 “我看谁敢?”一道冷彻的低斥声骤然响起。 冯娄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须臾,狐疑的目光落向陆生身旁,只见那个从进入天牢起便一直垂着头的内侍此刻抬起头来,一顶三山帽之下,赫然是太子朱玉晟的面孔! 不等他做出反应,牢房夹道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夹杂着冷兵器的碰撞声向他们快速靠近,与之一同而来的,是连成一片的火光。 “冯娄,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太子本该困于东宫,何故出现在此地? 冯娄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至极,下意识便往后退去。 ?璍 待脊背抵上坚硬的围栏,一柄锋利的刀赫然出现在他身前,带着劲风往他脖子下袭来。 “将他拿下。”朱玉晟厉声喝道。 作者有话说: 我来迟了,有点短小,还会有二更感谢在2024-01-03 21:52:08~2024-01-05 01:30: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心 20瓶;煜煊 10瓶;向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 罪该万死 ◎伸手便要去解他的衣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冯娄被抓一事,以一传十、十传百的速度,很快便在宫人间传开。 冯娄是何许人也? 那是皇帝近旁的衷仆,亦是司礼监的老祖宗, 奴才堆里面顶尖的人物。 虽整日里“奴才奴才”地自称着, 可谁人不知, 此奴才非彼奴才, 没有皇帝的意思, 谁人敢轻易动他? 偏偏在太子遇刺这个节骨眼上,叫太子亲自抓进了尚方院,很难不叫人心生疑窦, 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一时间, 宫里流言四起。 多的称冯娄遇见此事, 便如折了翅膀的鹰,再也飞不起来了。 也有人暗自揣测,此事乃太子一人之计,只为扳倒冯娄。 暮色四起, 寒风瑟瑟。 乾清宫的暖阁之中,明黄色的罗帐之后, 不时响起剧烈的咳嗽声。 屋里门窗紧闭, 浓重的药味伴着人体呼出的浑浊之气,并不好闻, 距离床榻二尺远的地面上,冯娄安静地跪着。 未定下罪名之前,尚方院保全了他的衣冠, 是以, 他与寻常时别无二致, 仍作一副体面打扮。 只是若仔细观察,便能察觉出他的面上半点血色也无,乃至隐于袖口的手都在打着摆子。 俨然是被吓怕了。 帐中的咳嗽声渐消,暖阁之中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之中。 良久,官家略显沙哑的声音于帐后幽幽响起:“冯娄,朕待你不薄啊……” “陛下,奴婢冤枉啊!” 好似就等着他开口,冯娄立即压低上半身,整个人近乎匍匐于地面,隐隐可闻抽泣之声。 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动作间,那顶乌纱描金曲脚帽松落在地,宦官一头花白斑驳的头发散落于面庞,模样很是狼狈。 庆文帝斜眼睛扫过他的举止,倏而胸口起伏,连声咳嗽起来,见状,冯娄身躯一僵,继而反应过来,向一旁跪爬几步,拿过临床矮几上的药汤,便要伺候皇帝吃药。 这活是他从前做惯的,是以,没有官家吩咐,近旁的侍卫并不敢上前阻拦。 却见庆文帝无力地半抬起手,冲帐外挥了一挥,阻止了冯娄进一步动作:“太苦了,朕不想吃。” 言罢,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冯娄捧着药碗劝道:“陛下,良药苦口利于病啊!” 剧烈的咳嗽过后,庆文帝面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绯红,只觉喉头腥甜,胸肋齐痛,他强撑着一口气,缓缓道:“朕以为你盼朕早些归天呢。” “万岁爷乃万乘之尊,自有上天庇佑,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冯娄将药碗搁下,又匍匐下去,声泪俱下道:“奴婢罪该万死。” “怎么,你方才不是还替自己叫冤枉么,怎的如今却罪该万死了?”庆文帝已然累极,待他缓过劲来,方掷下一句话。 “你的确罪该万死!” 冯娄倏尔僵住,继而,隐于衣袍之下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接连阴了好几日,皇城上空终于放了晴。 寒风扑面而来,姜离却步履轻盈,踩着石板路,来到那座监舍门前。 “笃笃笃——” 连敲三下,只听门里的人应了一声,她便动作利索地推门而入。 朱门大敞,身后的金阳散落进屋里,姜离便站在光影交界处,往里看去。 只见陆生靠坐在床头,身后垫着迎枕,手里捧着一本书,姿态是难得的懒散,听见动静,他抬眼看来。 “你来了。” 见是她,陆生并不觉意外,唇角微微上扬,轻笑道:“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不怕阮嫔开罪于你?” 见他还有精神开自己的玩笑,姜离松了口气,回身将门掩上,转过身来,好整以暇道:“哪有你说的那般频繁,我都是将手头的活做完了,得了空闲才过来的。” 原是如此。 陆生了然,将手里的书方在一旁的矮几上,撑着床板往上挪了挪,直起脊背。 “伤口如何了?” 她一开口便是这句,快叫陆生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了。 他笑容不改,熟练地回道:“已经大好了。” 话音落下,却见小宫女一脸狐疑,仍是不信的模样:“当真?” 姜离言罢,快步走至床前,伸长了胳膊便要掀他的被子。 这举动倒是新鲜。 是以,把陆生吓得面色一僵。 他下意识便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摁下,哭笑不得:“养了月余,真的大好了。” 姜离缓缓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不依不饶道:“每回都是这句话,让我看看。” 他不解:“你要看甚?” “自然是看伤口啊。” 见她神情如常,不以为意的模样,陆生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重复道:“看甚?” “伤口啊。” 这一回他听得很清楚,神色错愕间,眸光微动,落向自己的腰间,讷讷道:“这不合适……”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就看看伤口,不做别的。” 陆生抬头看向她,却见小宫女目光纯澈,不掺一丝杂念,方要道出口的拒绝硬生生被咽了回去,他不由得放轻了声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 见他说不出话来,姜离只当他是默认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床边,伸手便要去解他衣衫的系带。 见状,陆生登时红了脸,攥着自己的衣衫便往后躲去。 到手的衣裳叫人抽走了,姜离自是不满,往前挪了挪,坚持不懈地去够那截白色衣角:“你别躲我啊。” 他怎能不躲? 陆生抿唇不语,额头被燥出了一层薄汗。 眼看皓白的指节倏然触上衣角,陆生垂眸,心跳得愈发激烈,不管不顾地往后撤去。 “哎唷!”未能料想到他的举止,姜离陡然失去支点,遭这力道往前带去,眼看着便要摔倒在他的腰腹之上,心中顿时一凛。 陆生他有伤,可不能再添新伤了。 带着如此信念,她果断地侧过身,自光滑的被面往里滚了一圈。 再抬头,便对上一对盈满诧异的墨色瞳仁。 “师父,该喝药了。” 门外倏地响起福临的声音,须臾,那道朱门叫人一屁股抵开,身着青色贴里,双手持药碗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倒退着进了房门。 待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目光扫过那张狭窄的床榻,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今个儿师父床上怎么有两人?他莫不是眼花了? 目光微凝,却见那人从床榻里侧直起身来,冲他招了招手,笑眯眯道:“福临。” 唷,是姜姐姐。 小太监唇角微扬,正要打招呼,脑子却反应迟钝地警铃大作起来。 好端端的,姜姐姐怎么跑师父床上去了? 静了片刻,他脚步一转,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嘀咕道:“我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5 01:30:36~2024-01-05 22:0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晚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陈不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 三两银子 ◎陆生,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 可不敢细看, 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他怕是要自戳双目以示清白。 小太监嘀咕着从房里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是以, 偌大的房间里, 此时只剩姜、陆二人。 “他怎么走了呀?”姜离的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见福临举止反常, 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那药一会儿该冷了。” 侧过头,触及陆生眼底的无耐,她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们眼下的姿势很难不引人遐想。 不怨福临方才一副见鬼的模样。 谁家好人探病探到床上去的? 思及此, 姜离颇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欲盖弥彰道:“药可得按时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便要越过陆生往外爬。 柔软的发丝倏地扫过手背,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陆生眸光微颤,垂眼向下看去, 却见那小宫女举止缓慢, 迟疑地探出手,在柔软的寝被上试探。 这不怪她, 冬日寝被里填充了不少棉花,略显厚重,一双腿隐于下方, 的确容易叫人忽视。 她也是怕伤着自己, 才会做出如此举动。 只是…… “嘶——” 一声短促的痛呼声落在安静的屋内, 分外清晰,姜离手一抖,触电般地收了回去。 再抬头,便见那人几乎将一颗脑袋埋进胸前,有限的视角内,只能看见那双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廓。 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羞的…… 事发突然,姜离已顾及不上其他,果断地缩回床榻里侧,抬手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紧张道:“你没事吧?” 鲜少见他展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以致于姜离一颗良心都隐隐作痛起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缓了片刻,陆生方抬起头来,牵过她的手,小声道:“无妨的。” 他自知受过那道腐刑之后,残身便如一株腐朽之木,有杆但不能结实,每遇阴雨寒凉的天气,旧伤便会生出痛痒来,遑论遭受按压触碰。 痛必然是痛的,不过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见他眼梢都红成一片,还硬着头皮反过来安慰自己,姜离瘪了瘪嘴,垂下头去,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对不起……” 都怨她粗心大意,竟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倒给陆生平添了许多苦楚。 指间倏然一空,那只宽大且温热的手转而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一揉:“不是甚大事,别往心里去。” 陆生当真是大度。 如此想着,姜离抬眼悄悄看去,却见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俄尔,清了清嗓子道:“先前在外宅时,你曾问我何时求娶你,那时我未能给予你回应,并非是我不愿。” 姜离呼吸陡然一窒。 好端端的,他怎么忽然提起这事来了? 虽这么想,心脏却很诚实地飞快跳动起来,好似在怀里揣了一面小鼓,叫他的言语一下下敲动着,连带着耳膜都鼓噪起来。 她干巴巴地开口:“那你的意思是?” “一来,那时的我怕冬节夜宴上我当真如你梦中那般,命悬一线,活不长久……” 陆生认真道:“二来,我想着此事总得先问过你父母的意见,再合生辰八字,继而定下婚期,虽不能像平民嫁娶那般,却自有一番流程,如此,才算是对你有一个交待。” 姜离眨了眨眼:“我的父母?” 陆生点头:“是。” 姜离忽然有些茫然。 自她穿书以来,只知这副身子原先的主人名唤姜妮子,其他的一概不知,遑论是从未见过面的父母? 何况每逢宫人探视之日,都不见有人来寻她,在这个世上,有没有她的亲人还是个未知数呢。 如此想着,她下意识地说出一句匪夷所思的话来:“陆生,我不知我的父母是谁。” 意料之外的,陆生并未对此表示惊诧,只怔了片刻,方轻声回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你自经了一场高热后便不记得旧事了,无妨,宫女进宫时在尚宫局的司簿处有名籍记档,会有法子寻到你的家人。” 他竟真的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姜离眸光微颤,心中似有一股热流淌过,熨烫着四肢百骸,她回握着陆生的手,弯起唇角:“好。”- 以陆生如今的身份,打听一位宫女的身世算不得难事,只不过是亲自从司簿走了一遭,便有女官奉上一本厚重且陈旧的册子,当着他的面翻了起来。 依靠标签翻至“姜”字页,对应着绥平二十年的记载,女官食指下滑,落在那简短的一行字上,接着将册子推至陆生跟前:“秉笔请看。” 陆生俯下身,顺着女官的指尖方向看去,只见枯黄的纸页上,淡淡墨色记载道:姜妮子,年十三,南直隶人士,其姑母以三两白银卖之。 再往后看,便是旁人的姓名了。 “只此一句记录么?”他眉头微蹙,目光落于那“三两”之上,语气透着不易察觉的火气。 女官闻言,拈着纸页往后翻了翻,确认没有旁人名唤“姜妮子”,方抬起头来,冲陆生摇头道:“秉笔,只有这一句。” 她在司簿已有一年有余,见多了因家中贫穷,不得已将子女送入宫中的事情,已属见怪不怪了。 三两银子在宫中不算什么,不过是普通宫女一个月的俸禄,在民间,却可供一户五口人家近一年的口粮。 恐怕在那些拿孩子换银钱的人眼中,子女乃是进宫享福去了,家中少了张嘴,还得了银子,这买卖,怎么算都是不亏的。 “好,我知道了。”陆生站直了身,冲女官点了点头,方转过身,往外走去。 看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女官暗自思忖了片刻,旋即眼睛一亮。 好端端的,查甚宫女的家世背景,莫不是相中了? “姜妮子……”女官默念道。 这倒是个憨厚质朴的名字- 姜离守着茶水,莫名地打了个喷嚏。 厚重的门帘忽然叫人掀开,一阵凉风袭来,激得她又打了个喷嚏。 “妮子,你可瞧见那盛放君山银针的青瓷罐在何处?”雪竹走了进来,搓着手向炉边靠近。 姜离自袖中掏出绢帕,在鼻子下揩了揩,闷声道:“应当在壁柜的顶层收着呢,怎么忽然要这么好的茶,可是来贵客了?” “可不是嘛,娴小主来了,此刻正在屋里坐着呢。”雪竹烤了片刻炉火,这才挪动步子往壁柜走去,取来茶叶罐等着水开。 静了片刻,她抬眼看向姜离:“一会儿你去送茶罢。” “好啊。” 抿唇憋了一会儿,雪竹终是忍不住道:“司礼监那位也来了,也合该由你去。” 闻言,姜离愣怔片刻,继而张大了嘴巴:“啊?” 75 ? 终身大事(一更) ◎像两只锯嘴葫芦◎ “司礼监的哪位啊?”她下意识反问道。 临了, 在雪竹复杂的目光中,蓦地合上了嘴巴。 是她犯蠢了,除了陆生,司礼监还能有哪位与她有勾连? 只是…… 陆生他来做甚? 揣着满心疑问, 姜离端着茶盘向里屋走去。 甫一进门, 便觉有三道不同的视线探了过来, 姜离脚步一顿, 一时间不知该进不该进。 忽闻小主咳嗽了一声, 她方硬着头皮往里走去。 屋里很安静,除了屋心一只炭盆燃得“哔啵”作响,便只剩下她行走间的窸窣之声。 虽心中纳罕, 她却不敢作别的打算, 只目不斜视地放下托盘里的茶盏, 收了茶盘后冲诸位行了一福,正欲退出屋子。 “妮子,你留下来。”阮箬昭道。 姜离愕然地抬起头,便见对方冲自己招了招手, 笑道:“好孩子,过来。” 小主面上虽挂着笑意, 却不达眼底, 叫人看了心里无端有些发毛。 姜离心脏微沉,忙应了声, 继而垂首向前走去。 视线之内,只见一双缝络以金线的皂靴立于一旁,不需抬头, 便知那是何人。 从前鲜少见陆生像今日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妃嫔房中, 想来是有甚要紧事要同小主相商。 可究竟是什么事, 需要姐弟二人一同上门…… “不知不觉中,你已服侍我三年多了。”阮箬昭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并不揭杯盖,只稳稳地捧着,目光游移至虚空,好似在出神一般。 骤然听见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姜离神色微怔,下意识便生出个荒唐的念头。 小主这般说辞,怎的有几分要与她辞别的意思? 阮箬昭继续道:“仔细算起来,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若是你不介意,亦可以唤我一声姐姐。” “噗通——” 阮箬昭话还未说全,姜离便跪了下来:“奴婢惶恐,怎敢高攀小主?” 阮箬昭轻叹道:“没有什么高攀不高攀的,傻孩子,快起来。” 姜离汗然,事出反常,她怎么敢起? 却听小主自顾自说道:“今日娴美人与陆秉笔前来,为的是你的终身大事。” 这声音轻飘飘落于空气之中,听得姜离有一瞬间的恍惚,俄尔,她飞快地转过头,看向一旁的陆生。 只见他站的笔直,目光坦荡,叫人看不出破绽,见她看来,唇角微微扬起。 阮箬昭掀开杯盖,凑近唇边啜饮了一口,重新看向姜离:“陆秉笔心诚,我自然不愿叫他的希望落空,可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宫局的司簿处对于你的记载只寥寥几笔,亦无法寻得你的亲人,我既是你的主子,便要对你的事情负责,我且问你一句,你可愿做陆秉笔的菜户娘子?” 他竟是上门提亲来了。 姜离心中惊诧,虽不解于陆生今日未同她商量便自作主张一事,可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悦却掺不得半点虚假。 是以,她伏下身去,冲阮箬昭磕了一个头:“奴婢自是愿意的。” 她应得干脆,言语中不见半点扭捏,倒将阮箬昭听得怔在原处。 只见她捧着茶盏静了半瞬,俄尔,好似释然一般,牵起唇角,缓缓道:“既如此,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坐于一旁的陆娴见事情敲定,登时松了一口气:“阮姐姐,今日之事当真是多谢。” 阮嫔摇头:“谢我做甚?这本就是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我待妮子亲如妹妹,便算是她的半个姐姐,自古以来便有长姐如母的说法,今日你我共同见证了他们的终身大事,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陆娴附和道:“如此甚好。” 言罢,目光扫过身前,抬手虚虚扶了一把:“还傻跪着做甚,快起来罢。” 姜离依言站起身,只听陆娴道:“以后他若是给你气受了,你便同我说,我定不会叫他有好果子吃。” 顿了顿,她拉起姜离的手,往自己身前带去,幽幽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姜离愣怔一瞬,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忙摇头道:“秉笔待奴婢很好,奴婢不委屈的。” 何况这事本就是她自愿的,何来委屈一说。 今日得小主松了口,只算是过了第一道明路。 宦官娶妻自有一番流程,先是男方向女方讨婚帖,接着将二人的生辰八字交由算命先生合婚,继而下插定,挑选行茶礼的吉时、娶妇过门的吉时,过程虽比民间嫁娶简略些,却也是要费些时日和心神的。 是以,又是一番商讨,众人方起身互相告别,送陆娴回了咸福宫后,姜离又陪着陆生在宫道上行了一段路。 相比从前的熟稔,今日的二人倒显出生分来了,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活像两只锯嘴葫芦。 她姑且算是脸皮薄,可陆生呢? 这么想着,小宫女偷偷转过头,向一旁的宫监看去。 自打冬节过后,天气愈发寒凉了,年轻的宫监穿得要比旁日厚重些,一身靛青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皙白,下颌边缘落于毛茸茸的兔儿围脖之上,显出了几分柔和之意,似有察觉一般,陆生转过头来,与她的的目光撞上。 姜离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回过头,收起视线。 继而,便是无端的懊恼。 她躲什么呢? 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旁的因素干扰,她只觉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正要鼓起勇气抬眼看去,手背倏尔触及一抹郁热,一只手缓缓勾住她的小指,继而顺着掌心没进指缝,与之十指相错。 忽听他道:“今日之举是我唐突了。” 姜离垂下眼睫,反手抵着温热指腹,暗暗使了使力气,撇嘴道:“可看不出你有半分歉意。” 她这般举止落于陆生眼里与顽童无异,是以,由着她对自己掐了会儿,他继续道:“此事确是出自我的私心,总觉得不将这事定下来,怕会夜长梦多,思来想去,就同姐姐说了我的想法,结果便是你今日看到的这般。” 姜离眉梢轻扬,对此不置可否:“那尚宫局的司簿又是怎么一回事?” 闻言,陆生停下脚步,面色沉了半分:“本想着第一时间告诉你,可又怕你听了伤心。” “无妨,你说便是。” 见小宫女眼巴巴等着他开口的模样,陆生略一沉吟,方把那日在司簿所见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话音落下,姜离眉头微蹙:“原是如此。”难怪原主进宫这些年,从不见亲人来探视,原是叫人给卖了。 三两银子……这家人还真是狠心。 思及此,她忿忿道:“这样的亲人,倒不如没有的好。” 见她这般决绝,陆生的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松快,顺着她的话道:“去日不可追,忘掉那些不好的记忆也好。” 姜离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语,心里一阵心虚。 若是陆生知晓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怕是会把她当成邪祟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7 00:59:17~2024-01-08 17:1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陈陈不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6 ? 蝴蝶效应 ◎你年轻,怕是有许多事都不懂◎ 这一年的冬天, 雪来得要比以往更早些。 没有任何征兆,灰蒙蒙的天空便下起了黄豆大的雪珠子,打在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发出飒飒轻响。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光秃的枝桠上便挂了白, 宫女踩着一地薄雪匆匆进了值房。 甫一掀开门帘, 透骨的寒风卷携着细雪一股脑扑到屋里人的脸上, 姜离下意识便抬袖遮住面庞, 手里用来拨炭的火钳顺势倒地。 待门帘放下,她方抬起头,看向风尘仆仆归来的雪竹。 这人分明在外面冻了一遭, 却不急着靠近炭盆烤火取暖, 只怔怔地杵在门口, 面色不比外头的天气好到哪去。 见她这副模样,姜离心里“咯噔”了一下。 决计是出事了。 只见雪竹抖着唇,不知是被冻着了还是被吓的,颤着声道:“妮子, 你听见动静没?” 什么动静? 姜离凝眉,屏息静静聆听了一会儿, 由近及远, 是炭火燃烧的爆裂声、屋顶落雪的窸窣声,再远些, 便是听不大真切的钟声…… “哪来的钟声?” “已经响了一阵子了,宫人如今都奔乾清宫去了,你快别守着炭, 随我出去罢。”雪竹道。 “好。”姜离只觉得心里无端慌乱, 顾不得其他, 站起身便往外走。 屋外的风雪不小,打在脸上隐隐作痛,二人垂着头眯着眼,行至宫道上。 看着身旁疾步奔走的宫人,姜离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直到接近乾清宫,震天响的哭嚎声从前头传来。 远远地,便见一地的白。 众多妃嫔与宫人穿着新制丧服挤作一团,跪于乾清宫门前的空地上,声声哀嚎,阵阵痛哭,不绝于耳。 跟随着迟来的人群领了丧服,继而跪在队伍末端,姜离在宫监的监视下假模假样地哭嚎几声,心底的疑问却愈发的大了。 谁死了? 很快便有人告诉了她答案。 巳时一刻,紧闭的朱门忽遭打开,有人从那道门后走了出来,众人不约而同地静了一瞬。 自冯娄被褫夺司礼监掌印一职,押入厂狱候审之后,陆生便暂时替代了他的位置,是以,在今日这等重要的场合下,自然由他来出面。 众人的视线落向宫监手中那道明黄色的圣旨上。 只见这位年轻有为的秉笔太监将其缓缓展开,高声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皇天之命,膺大位于世,今忧劳夙夜,时用遘疾,奄至大渐。太子朱玉晟,天禀仁厚,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在廷文武之臣协心辅佐,以福吾民。丧制用日易月,中外皆以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嫁娶,朕疾今不复起,盖天命也,是日,上崩于乾清宫,遗诏天下。”(1) 圣旨宣读毕,四周再次响起震天的哭嚎之声,被风雪和哭声裹挟的姜离仍在状况之外。 庆文帝驾崩了? 姜离垂于身侧的手抬了抬,俄顷,在大腿的软肉上狠狠一掐,尖锐的疼痛很快袭来,她方撒开手,眉头缓缓蹙起。 这一回竟不是在做梦,庆文帝当真薨逝了。 早先便听闻官家日日靠药吊着,身体每况愈下,不承想就这样撒手人寰,魂归西天了。 可时间分明对不上啊。 莫不是冬节夜宴上的那场意外诱发了官家的旧疾,这才导致了原著剧情线的提前收束? 亦或是更早之前…… 姜离垂眼看向逐渐积雪的地面,脑中冷不丁地冒出了个诡异的念头。 或许早在她从多宝阁救出陆生那日,做出的细小改变,诱发了一场蝴蝶效应,这才使得剧情一步步偏离轨迹,变成了她今日看到的模样。 陆生主角光环的消失或许也跟她分不开关系亦未可知。 然而这些推断已无从考证,她如今似一颗沙砾,除却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走,亲眼目睹这个朝代的更迭,便再也做不了旁的事情- 国不可一日无主。 朱玉晟为其父皇庆文帝治丧,待二十七日丧期满后,方举行正式的登基仪式。 新帝继位,又免不了一番忙碌,作为被新提拔至司礼监掌印一职的陆生,自是忙得焦头烂额。 转眼已至正月,距离姜、陆二人早先定下的婚期,不过只剩下五日。 虽说庆文帝在遗诏中并未禁止嫁娶,可这事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是以,一番商讨过后,二人只在宫里简单地宴请小主以及几位熟知的宫女和太监一起吃了顿饭,接着姜离便要按照旧日习俗,将收拾好的行李搬进外宅。 陆生忙得抽不开身,遣福临和几位身强力壮的内侍陪同出宫,帮着她一同置办。 是日,晴空万里,北市街坊恍似全然不受宫里的那桩大事影响,热闹非凡。 姜离采买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途径成衣铺时,下意识地垂头看了眼自己身上陈旧的衣裳,眉头微蹙。 在宫里待得久了,除了内务府统一发放的宫裙,可以穿出宫外的日常衣裳总共也就两三件,多数还是从前在齐云山时置办下来的。 如今看来,倒觉得颜色暗沉,一丝朝气也无。 福临擅会察言观色,见状,忙怂恿道:“师娘,进去瞧瞧罢?” 这声“师娘”听得姜离登时气血上涌,脸都被憋得通红,她转过身,面色复杂地看着福临:“作甚唤我师娘,都把我叫老了。” 小太监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颇为无辜道:“如今我再喊你姐姐也不合规矩呀。” 师父是师父,师父的娘子是姐姐,那不是差辈儿了么? 他说的倒也在理,只是这称呼听得她当真是浑身难受。姜离抿唇不语,兀自压了会儿心底的别扭,不再反驳,抬脚进了成衣铺。 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见这位小姑娘身后紧跟着一串家丁,各个都是面生的主儿,再看那家丁怀里堆着大包小包,便知今日遇上了位大客户,登时眼睛一亮,迎了上去。 “娘子,想要买新衣裳么?”妇人笑脸相迎道。 姜离点了点头,目光落向铺子里挂着的各式成衣上。 她鲜少进出这种地方,上一次还是在惠泉寺缠着雪竹陪自己下山,在山脚那家窄小的门店里见过这么多的衣裳。 时过境迁,如今城里流行的花样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了。 姜离拿不准自己的眼光,所幸遇上的老板是个极为热情的,拉着她将店里的衣裳一一介绍。 “娘子要成亲了罢?”妇人笑道。 见鬼了,她是怎么知道? 姜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听老板继续道:“我瞧跟在你身后的家丁捧了一摞龙凤蜡烛,打眼得很。” 说罢,抬手朝姜离身后指了指,“还有些铺床的五样干果,都是街东头李掌柜家的,我认得的。” 她倒是个万事通。 姜离面上闪过一丝赧然,点头应道:“老板好眼力。” “能叫娘子亲自出来置办东西,想来你与那郎君的感情定是极好,既是如此,那我先在这儿恭喜娘子,喜得良婿。” 妇人妙语连珠,继续道:“娘子也别怪奴家话多,咱们做生意的也像那医馆的郎中,也讲究‘望、闻、问、切’,眼下既知晓娘子的喜事,那便好办了,您瞧这身白绫袄,再配上大红织金比甲,底下再搭一身蓝缎织金裙,新婚第二日和回门日都可以穿,娘子生得白,穿红再合适不过了……” 姜离只觉头被念叨得晕晕乎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顺从地点着头,这妇人眼光毒辣,口若悬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替她选出五六身的衣服。 眼看着差不多了,姜离见好就收,自腰间取出荷包,便要付钱。 这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月例钱,积少成多,数量颇为可观。 “欸~”妇人抬手在那荷包上摁了一摁,眼梢透着别样的风情:“娘子,我瞧你年轻,有许多事怕是不懂,若是少置办了几样东西,到时候怕是补救不及。” 姜离张了张嘴,正要问出声,却见妇人俯下身来,凑近她的耳边,压着声音说了句悄悄话。 须臾,她方直起身,笑道:“娘子要是不要?” 话都说到这般了,她还怎么拒绝? 是以,姜离红着脸点了点头:“你带我去看看。”- 忙碌了一日,不过酉时,天便黑了大半。 一队内侍随姜离回了宅子,又是一番收拾打扫,新家终于像了样。 铺好柔软的床褥,姜离顺势倒在床上,试了一试。 这是一座黄花梨簇云纹马蹄腿架子床,无论是摇、跳、滚、晃,都撼动不了半分,十分结实。 躺了一会,忽觉疲乏席卷全身,连带着腿脚都酸了起来,看着床顶的银红软烟罗床帐,姜离的眼皮子渐渐发沉。 “师娘,洗澡的热水已经烧好了,我们就先回宫去了,您记得早些休息。”门边响起福临的声音。 姜离懒懒地应了一声,合上眼睛,昏昏欲睡。 待一阵凉风钻进屋里,扫过她的面颊,她方如梦初醒一般,赫然睁大了双眼。 屋里暗了许多,四周静悄悄的,除了飒飒风声,一丝别的动静也无。 盯着黑暗处愣怔片刻,姜离撑着床坐起身,取来火绒,将桌面的烛台点亮。 新家的屋子虽不大,但胜在功能齐全,东隔间置了沐浴用的木桶,以及用来遮挡和挂衣裳的屏风。 姜离凑近木桶,探手试了试水温,发觉温度竟刚刚好,不由得庆幸方才她只是打了个盹,没叫这水白烧。 动作利索地脱下旧衣裳,光条条地进了浴桶,姜离拿白日里买的药皂,给自己细细搓洗了一番,只觉周身的困意全消,头脑也清醒许多。 擦干身体,穿上干净里衣,姜离披着袄子,来到里间,嫌屋里不亮堂,又多点了两支蜡烛,趁着屋内的融融烛光,坐在床边拿拭巾绞干头发。 暖黄的烛光打在窗纸上,映得那纸莹润得好似一块上好的玉石,烛火倏地摇晃了一瞬,将烛台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似缚于桌案的鬼魅。 姜离盯着那道影子出了会儿神,忽听外头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动,心口不由得一紧,打了个哆嗦。 福临分明带着人回宫去了,按理来说,宅子里此刻应当只剩她一人才对。 哪来的动静? 莫不是家里进贼了? 作者有话说: 注释(1)圣旨参考明朝各代皇帝的遗诏改编 感谢在2024-01-08 17:13:12~2024-01-09 20:0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向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7 ? 红帘暖帐 ◎逐渐与他心跳合鸣◎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似乎是直奔这间屋而来。 姜离的目光落向未上锁的门,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了毛似地站起身来,动作迅速地来到门后。 右手方触及门闩,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投在门上。 只听紧凑的敲门声“笃笃”响起。 “姜离, 是我。” 木门微微震颤, 陆生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姜离动作一僵, 旋即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拉开门向外看去。 屋外并未点灯,墨色深浓的夜空下,陆生就站在眼前, 挺阔的肩膀盛着淡淡月光, 颇有几分披星戴月之意。 四目相撞, 二人俱是一愣。 严格说来,他们目前的状态都不大体面:一人方洗过澡,衣衫自是不整,而另一人…… 姜离鼻头翳动, 只觉一股浓重的酒气逸散在寒凉的空气中,连带着眉头都微微蹙起:“你喝酒了?”目光落在那双清明的眼睛上, 心中却下意识反驳了这一结论。 陆生的酒量她从前便领教过, 像今日这般满身酒气的情况下却依然能够稳稳站立,俨然不大可能。 果不其然, 只见他摇头否认道:“我没有。” 他垂眼向后撤了半步,与姜离拉开距离,解释道:“监里闹着要喝喜酒, 我自是不能驳了他们的心意, 便以茶代酒, 这满身的酒气亦是旁人不小心撒的。” 闻言,姜离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截暗红的衣摆,先前因光线不足,并未留意,此刻凝眸一看,方察觉到那处暗沉与周边格格不入,想来竟是淋了酒水的缘故。 她不解道:“怎么不换了衣裳再出宫?” “我怕换了衣裳后宫门下钥,赶不及出宫,再者……”他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处,便想着早点来陪着你。” 虽说城中治安良好,可毕竟在宫里住惯了,乍然换了个地方,难免会有不适应的地方。 心里这么想着,却听她嗔道:“你傻呀,穿着湿衣裳吹了一路的风,就为了赶回来陪我?”言罢,她便弯下腰来,伸手要去够他的衣摆。 陆生神色一怔,接着触电般地向后撤了几步,低呼道:“别碰,小心脏了手。” 姜离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收回手道:“你再退,便要退到大门外去了,看你平日里挺聪明的,怎的如今倒犯起傻来了。” 见他那副拘谨的模样,好似进的不是自己的家一般,姜离摇了摇头:“罢了罢了,你先去屋里等着,我去给你烧热水。” 陆生垂眼扫过她单薄的衣衫,推辞道:“天气寒凉,你又刚洗过澡,不宜吹风,还是我来罢。” 见实在是拗不过他,姜离索性不与他争,点头应道:“行,那我去给你找身干净衣裳。”说罢,动作利索地转过身,拿了一盏烛台递与陆生,目送着他往锅炉房去了。 一番忙碌,浴桶中再次灌满了热水。 水汽氤氲,弥散在狭小的空间之中,听着隔间里淅淅沥沥的水声,姜离坐在榫条凳上,有些茫然无措。 从前不是没有与陆生在一起过夜过,可像今夜这般,过了明路后正大光明在一起的,还是头一回。 无端地,心里有些慌张。 手中攥着潮润的拭巾,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指尖,她的头发如今已干了大半,并不需要再擦了,姜离放下拭巾帕,起身移步,拿起梳妆台面的梳子,慢条斯理地梳起了头发。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转移被那道水声引去的注意力。 待她将头发从头到尾梳了两遍,隔间的水生倏地停了下来,半晌后,趿鞋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在身后响起。 心脏又胡乱跳动起来。 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好似落在耳边,继而是茶水落入杯底的细微响动,姜离悄悄转过头去,便见陆生握着茶盏回望过来。 身上穿的正是她今日从成衣铺买回来的衣裳。宽大的绸制里衣,他长手长脚的,穿着倒挺合身。 姜离眸光微闪,清了清嗓子道:“你今日宿在这里,明日不当值么?” 陆生摇头:“我告了假,不当值的。” “哦。”姜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快些睡罢。” 陆生呷了口茶水,目光扫过屋里的漏壶,并没有急着回答,待看见小姑娘脸上的窘迫,方怔了一瞬,点头道:“也好。” 戌时一刻,虽有些早,倒也不是不能睡着- 虽已开春,夜里还是有些冷,姜离从橱柜里抱了条厚实的被子,铺开后顺势钻了进去。 光滑的丝质面料贴着脸颊,淡淡的皂荚香气萦绕鼻端,姜离抬手抚着被角,心中十分熨帖,抻着腿在被中舒展开来。 古人住处讲究聚气,这张黄花梨架子床四面被纱帐罩着,躺在里头,只觉安全感十足。 陆生不知还在忙活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也不见过来。 姜离侧过头去,未来得及开口发问,便觉烛火摇曳了一瞬,俄尔熄得悄无声息。 骤然失去光亮,眼前一片漆黑,姜离眨了眨眼,一时不敢有甚别的动作。 片刻后,床榻一侧微微下陷。 有人躺了下来。 “陆生。”她唤了一句。 “嗯?”枕边传来他的声音。 姜离侧过身,往一旁挪了挪,直到触及温热的身体,方停下来,轻声道:“离我这么远作甚?” 话音落下,寝被倏尔遭人掀动,有风短暂地钻进被窝,却是他转过身来,伸手在被面摸索了一阵,覆上她的手背,缓缓收拢。 “我怕这是我做的一场梦,故而不敢靠近。”一双幽深且狭长的双眸静静地盯着她,借着夜色遮挡,愈发肆无忌惮。 “你怎么和别人不一样啊?”她轻笑着,反手将那只手拉进温暖的被子下捂着,“若是做梦,应当离得更近些才是。” 说罢,试探地抬起头,往前凑了凑。 柔软的唇瓣触及微凉的面颊,蜻蜓点水一般,悠悠荡开,一声脆响落于空气中,将姜离自个儿逗笑了。 “像这样,还觉得是在做梦么?” 适应了一段时间黑暗,她倒是能将面前的大半事物看清了,只觉得陆生遭她亲得僵了一瞬,接着回过神一般,唇角微微扬起,笑着摇了摇头。 见他这般,姜离又觉心里好似揣了只麻雀,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闹得她不得安生。 “那你……” 话只说了一半,他却好似故意寻着档口一般,低头便凑了上来,将未出口的话尽数封了回去。 唇瓣触及一片柔软,姜离心头一紧,竟紧张得不知该如何呼吸。 缕缕热意拂过面颊,窗户遭风吹动,空气中弥漫着湿冷之气,唯有唇畔热意融融。 指间倏尔一空,陆生抽出手来,揽过她的腰身,向自己拥来,一时间,两人紧紧相贴,连心跳声都好似落在耳边般,逐渐清晰起来。 今日的确与旁日不同。姜离稀里糊涂地想着,忽觉脖颈一凉,继而灼热的气息拂过,流连在皮肤之上,辗转纠缠,几番厮磨。 月光透进屋里,洒在半曳在地上的纱帐上,原本规整的衣衫散落在一旁,凌乱无序。白的是凝脂般的皮肤,蓝的是湖水般的褥子,彼此纠缠,如同两尾戏水游鱼。 细得滑腻的皮肤上,突兀地蔓延着点点红痕,好似落于雪地的山茶,热烈而凄艳。 指节浅浅地碾进软腴之中,心脏震颤,透过指腹一点点传来,逐渐与他心跳合鸣,他愣怔了一瞬,却不知该如何做,恍惚着,一只手轻颤着捉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向下带去。 他的指节内侧生了薄薄的茧,所到之处,引起阵阵战栗。 吐息间,呼出的气都变得潮涩濡湿。 渐渐地,她湿了眼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只能绷紧了身体,直待腰椎飞快窜上陌生的刺麻感,蜷缩着的身子成了他指间斑驳的水痕- 姜离一早便醒了。 方睁开眼睛,入目所及便是金红纱帐,夺目得很,盯着纱帐兀子出了会儿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红透了脸。 悄悄翻过身去,却见身旁空空荡荡,不见陆生的身影。 面上热意未褪,隐隐地,又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紧接着,木门遭人推开。 陆生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行至屋里的红木桌前,将托盘轻轻搁下,这才向床边走来。 他倒是收拾得神清气爽。 姜离默了一瞬,开口道:“你起得好早啊……” 陡然与她的目光对上,陆生好似遭咬了舌头一般,登时止了步子,目光躲闪地看向一旁:“昨夜睡得早,便醒得早了些。” 顿了顿,他继续道:“家里食材不多,今早只能吃些清粥咸菜垫垫肚子。” 姜离眨了眨眼,目光移向他红了的耳廓上,轻笑道:“你做饭呐?” 陆生点头:“自然。” 姜离轻叹了一声,好似饱受煎熬一般,幽怨道:“我觉着有些累。” 这话不知触到了陆生哪根神经,他顿时面色紧张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床边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可是有哪儿不舒服啊?” 这会儿他倒是不害羞了。 姜离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带来,附于他的耳旁轻声说了句话,直将他说得浑身一僵。 见他这般,姜离松开手来,笑道:“我逗你呢,傻子。” 作者有话说: 本想着这章完结掉的,怎么好像还是完结不了(抹泪) 78.一生一世|正文完 78 ? 一生一世|正文完 ◎还她自由之身◎ 简单地用过早膳后, 陆生便起身收拾碗筷,而姜离则去隔间寻陆生昨日换下的脏衣服,准备趁今日天气晴好一起洗了。 不料在隔间转了一圈,除了浴桶和屏风, 屋里空空荡荡, 连半件衣裳都看不见, 干净得好似遭水洗过一般。 姜离心中疑窦丛生, 出了屋子往外走去, 便见院子中央凭空多出一座用木棍搭建的简易衣架,上面赫然晾着她与陆生昨日换下的衣裳,此刻还往下滴着水。 所以……陆生今日起了大早, 不仅煮了饭, 还洗了衣裳? 盯着那衣裳愣怔片刻, 姜离心里一阵心虚,活儿都叫他一人包揽了,那她现在还有甚事可做? 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拾步前行,姜离一路来到那寒塘前, 远远地,便见陆生蹲身而坐, 埋头洗刷着碗筷。 初春的空气依旧寒冷, 他却没知觉一般,将袖子高高束起, 露出大半小臂来,一双手浸在冷水中,凑近了, 便可见微微发红的指节。 分明是冻手的。 姜离眉头微蹙, 向前走去。 似是听见了脚步声, 陆生头也不回道:“别过来,这路湿滑,容易摔倒。” 闻言,姜离听话地止了脚步,绞着袖子看向他的背影,小声道:“你大可以放在桌上,由我来收拾的。” 概因碗筷不多,且陆生的动作够利索,言语交谈间,他已将木盆里的水倒进池塘中,端着碗筷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行至跟前,落下一个无奈的眼神:“你只需要好好休息,这本就不该是你操心的事。” 这又是哪来的道理? 姜离哭笑不得地反驳道:“我有手有脚的,整日里躺着算什么事?” 话音落下,却见陆生垂眸沉吟片刻,似是经历了一番苦思冥想,回道:“你说得对,整日待在家里确是无趣,你且等我片刻,稍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说罢,留下一头雾水的姜离,兀自拔脚离开。 待收拾齐整,陆生去而复返。 “走罢。”他伸出手来,一双狭长的凤目含着笑意,好似淬着春日暖阳,看得人心中无端一颤。 姜离点了点头,继而覆手上去:“好。”- 陆生带她去的地方是一条繁华的街巷,因路两旁种了几株历史悠久的行道桂树与香椿树,故而被人称作椿桂坊。 椿桂坊离宅子很近,平日里若是想要出门采买或是闲逛,出门只需要走上半刻钟便可拐进这条宽大的街巷之中,十分便捷。 看着街上车水马龙、项背相望的盛景,姜离不由得有些眼红,可惜她只有五日假,待她与陆生成亲后还得赶回宫里去,无法时常出来逛。 “你觉得这处如何?”陆生道。 姜离被他带着往前走,目光流连于街道两旁的各式店铺酒肆上,闻言点头称道:“很热闹。” “喜欢么?” “自然喜欢。” 身旁之人脚步微滞,姜离转头看去,只见陆生在一处店铺前停了下来,目光好似被吸住一般,久久不见挪动。 顺着他的视线往一旁看去,却见一只落了灰的牌匾上写着“香茗居”,再往下看去,却是空空荡荡。 她不解道:“作甚看个空铺子啊?” 话音落下,指间倏尔一紧,陆生回头看来,笑道:“正因它是间空铺子才要看。” 见他眼中闪过亮光,姜离心中生出一个猜想,她迟疑道:“你今日带我来这儿,不会是为了买铺子罢。” 从前她便听说过太监在宫外会偷偷为自己置办家业,以此来为自己的后半辈子做打算,如今见陆生的举止,倒像是真有这个意思似的。 他想买几间铺子自是他自个儿的事,由不得她操心,可…… 她眉头微蹙,忍不住多嘴道:“你我常在宫里,怕是顾及不到这处。” 陆生听得认真,却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好似叫姜离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俄尔,他抬脚直奔那间铺子,与守在门前的店主聊了起来。 姜离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陆生哪儿都好,可偏偏在这件事上一根筋,叫她捉摸不透。 无法,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前去。 走到跟前,便听二人一问一答,聊得火热。 店主是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见来了生意,眼中流露出市侩的精明:“这间铺子原先租给了南方来的茶商,后来那人回乡探亲,路上叫水匪给劫了,人财两空。” “……” “京中无人不知椿桂坊地段繁华,租金也比旁地儿要高一些,郎君可得想清楚了,租是不租?” 陆生摇头道:“我不租……” 那人见陆生面容清俊,仪表不凡,不承想他竟是个无赖,伸手便要赶客:“不租还问些什么?作弄我顽么?” 陆生亦不恼,道:“我想买下这间铺子。” 店主闻言神色一愣,随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声音拔高了一度:“你说什么?” 陆生重复道:“我想买下它。” 这一回,不仅是那店主,就连姜离都愣怔在原地。 虽说这门面的位置的确不错,可陆生也表现得太心急了些,莫不是手里攒了太多银钱,愁没地方花了? 如若不然,她还真想不到他这般急切的理由。 男人终于将气息喘匀了,冷静下来后缓声道:“郎君若是确定想要,便去牙行走一趟,再回来同我相商。” “好。”陆生竟是想都不想便一口应下,“那便请老板稍等片刻。” 说罢,便转过身去寻姜离。 被牵着行了段路,姜离终是按捺不住,问道:“陆生,你买铺子作甚?” 这一回他倒是不故弄玄虚了,认真道:“将铺子买下,你便可拿它做些什么,点心铺也好,胭脂铺也罢,只要你开心,作甚都好。” 姜离脑子“嗡”的一声,旋即停下脚步,转身捧住他的脸颊,忧心道:“陆生,你不是傻了罢?我只告了五日假,五日之后便要回宫里去,哪有时间经营甚铺子?” 却见陆生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你可以不回去的。” 姜离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却觉心里酸痒得厉害,以至于声音都在发颤:“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微微弯下脊背,定定地看了过来,一双墨黑瞳仁中全是她的影子:“我向圣上求了赏赐。” “什么赏赐?” 陆生唇角微微扬起,轻声道:“我所求之事,便是还你自由之身。” 姜离只觉周身被笼罩在透明的水幕之中,陆生的言语落在耳中不甚清晰,乃至有些虚幻。 他继续道:“所以你尽可以安心地经营铺子,做你想做之事。” 一颗心好似要从喉咙处跳出,连带着胸腔都震颤起来,似是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百年,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求什么不好,怎的求这个?” 作甚要为她浪费一个帝王的允诺? “你不愿么?”陆生问。 “我不是不愿,我怎会不愿?”姜离有些着急,以至于乱了方寸,一双眼渐渐盈满水汽,“我只是觉得你待我太好,好得让我觉得不真实,怕这一切只是我的幻想,我……” 她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对待。 指间的手缓缓收紧,他道:“我想要的便只有这个,你本就不该被囿在那座高墙里。” 陆生长睫微敛,目光落向二人相扣的十指上,低声道:“还有一愿,便是与你一起。” 一生一世一双人。 如此,而已。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到这里,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有些词穷。昨晚睡前把两小只相识相知的过程回忆了一遍,发现有很多剧情乃至主角间的对话都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更像是经他们之口的自然流露,我只是负责记录、写下他们之间的故事,第一次写感情流,这体验还挺奇妙的。 这个故事可能不太完美,但是我的确耗费了一些心血,头发也掉了许多(哭),希望你们看的开心~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读者,非常开心与你们相遇。 最后,应该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番外掉落。 感谢在2024-01-10 23:21:24~2024-01-11 22:5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杳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落落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