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美人[红楼]》 重生 都说人死如灯灭,但在回光返照时,居然真会有走马灯似的一生回忆在眼前慢慢流过。 迎春已经记不起亲娘长相如何,连亲爹贾赦的脸也是一团模糊。在贾府面目最清晰的,居然还是和蔼慈祥的贾母与一众姐妹、丫鬟婆子……然后,然后就是孙府了。 她大大地睁着眼睛,眼前是男人粗硬的拳头,窄短的眉毛,目露凶光的可怖的脸。 “你还以为你是什么千金小姐呢,还敢瞧不起我?你是你父亲五千两卖给爷的,先仔细掂量你这条贱命值不值五千两!” “把你平头正脸娶进来,是我家看在世交的份上给你的体面。若不想体面,哈哈,爷打你一顿,撵到下房里睡,也是值当的。” “什么大家闺秀?身子僵得像木头,忸忸怩怩的半点放不开,我呸,狗/娘/养的,连花楼里的流莺都不如!” 孙绍祖不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高兴了,便将她呼来喝去,搓弄一番;不高兴就动辄对她拳脚相加,正月里把她赶到廊下跪着,叫她一身斑驳伤痕染雪,两个膝盖冰得发肿。 乳母看不过眼,时不时传信去贾府,要老太太做主讨一个公道。迎春却晓得,自己出嫁了便是孙家的人、孙家的鬼,娘家说什么都是鞭长莫及。 乳母时常为她不值,埋怨老爷、埋怨孙绍祖,迎春自己却并不十分恨他们:毕竟女子出嫁没有不从夫的,她只是命不好,碰上了一个最最下等的夫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认命。 过了不知多久,孙绍祖恶意满满的脸也逐渐散去,到了最后,她眼前浮现的居然是那件攒珠累丝金凤。 ——被嬷嬷偷了当赌资的那件金凤,是司棋与绣橘帮她拿回来的,可是司棋,她现在在哪里? “奶娘……”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流着泪伸出手去道,“你拿别的去赌钱吧,将那累丝金凤还我,给我把司棋买回来……” 孙绍祖本来搂着个美貌丫鬟在旁边,等着她咽气后腾出床来好消遣,这下听到她说胡话说到“赌钱”,还以为她在说自己,不由恼羞成怒: “我赌钱怎么了,我赌钱还赢了呢,不比你那个只出不进的老子好?” 死婆娘,临死还要搞这么一出,坏他颠鸾倒凤的兴致!孙绍祖怒从心头起,蒲扇般的大掌直接朝迎春瘦可见骨的脸上扇去—— 掌风还没挨上,她的脑袋就软绵绵地倒向内侧,终于没了声息。 “好容易死了。”他竟是舒了口气,也不管屋外的陪嫁丫鬟和乳母哭得如何,不耐烦地向管家吩咐:“将她齐全葬了,可别花太多钱。” - 贾府大观园,紫菱洲。 “累丝金凤,还我——” 往常迎春做噩梦都是不声不响的,可这次她发出的响动不小,竟惊动了房外煮茶的绣橘。 绣橘掀起帘子走进闺房,见她哭得满面泪痕,连忙上前将她从梦中摇醒:“姑娘,这是怎么了?” “金凤——”迎春还沉浸在临死前的幻象里,下意识重复道,“还我……” 绣橘不明所以,过了一会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姑娘是说那累丝金凤?已经叫平儿帮忙要回来了,就在架子上的首饰盒里,姑娘莫慌,我这就拿来给你亲眼看看。” 她走到隔壁屋里去拿金凤,迎春眨了眨眼,这才逐渐回神,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居然身处紫菱洲。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现在不是应该死了吗? 这里难道是地府,地府里有个大观园,还有个一模一样的紫菱洲? 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动作带起了衣襟,她下意识捂住底下的肌肤,不想暴露出那些肿胀发红的伤痕,免得让绣橘看见又要伤心。 可指尖的触感是一片光滑,一点凹凸的伤疤也摸不到。她试着掀开衣襟,却发现自己身上雪白无暇,丰润得就好像从来没挨过打! 迎春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绣橘拿了金凤回来给她头上比着,絮絮叨叨地说起相看人家的事情。 “眼见大太太和老爷都不是贴心的,姑娘如今到出阁的年纪,也只有靠自己了……” 出阁的年纪?她还没出阁吗? 迎春忽然被点醒,打断她问了句:“今年是哪一年了?” “乾隆十年啊。” 乾隆十年!她居然回到了一年之前,还没嫁给孙绍祖的时候! “真的假的……”迎春不敢置信地嘟囔着,生怕这一切都只是个梦,干脆在自己大腿上掐了一把,尖锐的痛楚传来,眼前依然是紫菱洲的闺房,她这才松了口气。 时光真的倒流了! - 刚坐起来梳洗了一番,紫菱洲就迎来一位稀客。 “母亲来了。”迎春小声叫道,心里有些惶恐。 她依稀记起来,当年就是在这么风和日丽的一个午后,大太太久违地造访她的小院,一锤定音宣布了她的夫家。 她想赶在邢夫人开口之前哀求,求她不要让自己嫁给孙绍祖,又想求她让司棋回来,那丫头说到底功大于过…… 嘴边有太多话要说,迎春内心反而打起架来,最后一个字也吐不出。 邢夫人看也没看她一眼,当然也没注意到她脸上纠结的神情。她大剌剌走进紫菱洲,寻了处舒服的棉花椅子坐上去,阴阳怪气道:“你父亲可给你找了个好人家!” 这场景分外熟悉,她下一句就该说“那人家姓孙”了。 没想到重来一次,竟然什么都没有改变,在孙家的苦还要再受一遍!迎春万念俱灰地闭上双眼。 “——那人家姓富察。” 迎春意外地睁开眼睛。 邢夫人自顾自滔滔不绝:“富察家是举世一等一的显赫,那少爷说是配个公主都使得,之所以看上你,还是因为你的生辰八字讨了巧……” 听了好一阵,迎春才听明白,原来这位富察家的少爷半月前中了蛊毒,正昏迷不醒。宫里的道士断言,要八字匹配的新妇冲喜才能解。 这位少爷的八字很难配,迎春恰好能配上,富察家的人前日就找上了门来。 “你说说,这是不是大便宜教你拣着了?”邢夫人斜眼睨她道。 迎春连忙赔笑:“正是呢。”她甚至有些庆幸,只要不是那个孙家,谁家都是大便宜。 看她欣然接受了冲喜,邢夫人满意地一点头:“就知道你这丫头懂事,老爷可以安心把这门亲定下了。” 迎春心里知道,大太太的话只是个托词。父亲何曾管过她这个女儿的意愿?不管她懂不懂事,这门亲他早就定了。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她要哀求大太太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 迎春下定决心,拉住邢夫人的衣袖,咬唇道: “母亲,从小到大我没求过您什么……只是我那丫鬟司棋,她如今回了家去,爹娘一定待她不好,我想求求您,能不能开恩让她再回来服侍我?” 邢夫人一副见了鬼的神情,连她身旁的绣橘也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有朝一日自家姑娘居然敢拽住大太太的袖子。 “这怎么行!”一瞬的愣神过后,邢夫人很快反应过来,“她犯的什么事,你又不是不晓得,那等腌臢不检点的丫头,你还惦记她,是嫌自己嫁得太容易了?” 迎春不敢顶嘴,乖巧地摇头。 “那你如今正是要出嫁的时候,要回那小蹄子做什么?败坏你自己的名声,给夫家添堵吗!” 全部勇气似乎都在刚才拽住大太太的那一刻流失殆尽,迎春不敢为司棋辩解,却终究觉得不甘心,她眼眶一热,泪珠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你哭什么!”邢夫人一面手忙脚乱地喝退下人,一面胡乱给她拭泪,“让人看见,一准要说我欺负了你,别哭了!” 迎春捂着嘴止住哭声,但仍哭得一抽一抽的。邢夫人被她闹得没法,退了一步道: “等你嫁进富察家门,若能把那少爷伺候得醒过来,得了大功一件,兴许富察家就认定了你这个媳妇……那时你地位稳固下来,我就考虑考虑把司棋送到你身边。” - 亲事定下来了,司棋的事也有了着落,迎春心情转好,听闻今日众姐妹与宝玉在藕香榭吃鱼,便也前去凑一凑热闹。 “老爷也真是的,居然应下了什么冲喜,就为了贪图那点彩礼钱,好还赌债……” 路上绣橘提起迎春的亲事,说着忍不住越来越难过。 迎春却早已接受了父亲的安排,她甚至有点害怕富察家的人反悔,父亲又把自己嫁到孙家。 她挽住绣橘的手,劝道:“好歹少说两句吧,那富察少爷昏迷的事还是秘密,母亲特意嘱咐了咱们不能到处宣扬的。再说了,冲喜的事若是传开,两家脸上可都不光彩。” 绣橘还要为她抱不平,但两人已经走到了藕香榭,她也就收了声。 湘云、宝玉等一干人等都在前院晒太阳,探春一见到她,最先迎了上来,促狭道:“听闻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是哪一家,可得跟我们坦白从宽!” 迎春慢吞吞望向众姐妹,略带羞涩又忐忑地交代出自己未来的夫婿。 姑娘们久居闺阁,不晓得这富察傅恒是何许人也,贾宝玉却瞠目结舌,止不住地叫道:“这、这……这可当真?大伯何时得了机缘,竟能结识此等人物!” 冲喜 原来宝玉虽不大热衷经济学问,却也终究是能在外头走动的,今年席间宴头,这富察傅恒是各家公子争相讨好的对象,其人风姿气度见之难忘,宝玉自然不陌生。 “这富察傅恒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身份尊贵自不必提;今年他又以廿四岁之龄,从户部侍郎转升了军机大臣,年轻有为,权势彪炳得很呐。” 闻言,旁边斜坐着的史湘云挑起一边眉毛,打趣他道:“是啊,人家这么年轻,都做到如此高位了,爱哥哥你呢?” “要是人人都和这位爷一样厉害,那人人都能进军机处了。何必拿他与我比较?”宝玉撇着嘴朝湘云做了个鬼脸,转头看向迎春,语气却有些迟疑: “二姐姐,那富察傅恒看着样样好,但到如今也没定亲,也是有些缘故的—— 那人做蓝翎侍卫时凶名在外,诛杀宵小毫不留情,据说身上染得一身戾气血气,没有女子敢近他身。 我远远瞧见几次,那富察公子、不,富察大人确实不是个随和好相与的,对待同僚还罢了,对其他人端的是不假辞色,把席间最讨喜的歌女也吓得离他八丈远……” “……不过、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大人无心风月,绝对是个正经人,看来伯父总算做了回清醒事。”宝玉意识到自己越说越不对劲,连忙补充道。 众姐妹也都齐声附和,恭喜迎春得了个如此显耀的贵婿。 探春却比她们谨慎些,她皱着眉头把迎春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好姐姐,我全心为你着想,现在与你说回实话,你别怪罪。 富察家这门亲事,就是咱们府上再荣耀时也不敢想的,如今大老爷荒唐名声在外,怎么反倒攀上了这样一门好亲? 恐怕这里头必有缘故,大老爷是那样靠不住的父亲,你还是多从大太太处打听打听的好……” 迎春默默听着,内心惊叹探春的心思敏锐,但碍于邢夫人的勒令,终究不能告诉她实情,只能拿谎话宽慰她一二,说父亲总不会坑害她的云云。 “哎,你真是……”探春立起眉毛狠狠瞪着她,迎春以前不明白这个妹妹为何总是气冲冲的,现在她却看清楚了,探春原来是怒她不争。 迎春大着胆子握住她的手:“妹妹你放心,我这次不会有事的。” 冲喜对其他闺阁千金可能算是侮辱,可她已经在孙绍祖手里滚过了一遭,这点侮辱又算是什么呢? 哪怕那富察大人一辈子醒不过来,她就服侍他一辈子好了,不管怎样,总比上辈子开心快活一万倍。 - 父亲贾赦动作一如既往的快,仿佛他也在怕富察家反悔似的,没过几日迎春就被飞速接出了园子,专心等着结亲。 宫里道长算的良辰吉日落在冬至,这日天未亮起,皇城就覆上层薄霜,空中还飘起了小雪。 富察家迎亲的人按时到场,贾赦见路上打滑不好走,忙道数声辛苦,给每人都赏下去一吊钱。 迎春坐在轿内,听见父亲这么大方,轻轻倒抽一口冷气。 之前他没克扣她那一万两嫁妆,甚至还补齐了她往年贴补给邢家的月钱,足以叫迎春受宠若惊一整年;如今他还晓得做表面功夫,打点富察家的下人? 看来富察氏给的钱属实不少,迎春后知后觉地想到。 “良辰到,起轿!”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中,迎春被稳稳抬起来。她咬唇抓紧了嫁衣的宽边袖口,随着轿夫谨慎的步伐,一寸寸缓缓靠近富察府。 - 听乳母的话,迎春早上吃了两碗米粥,但等到黄昏拜堂的时候,她还是饿得快要昏过去了。 迎春跟随喜婆的指引,咬着牙坚持往前走,幸好头上盖着厚厚的盖头,旁人看不见她不端庄的表情。 “一拜天地——” 迎春深深俯下身去。 身边与她一同低头的不是夫君,而是一只公鸡。这是冲喜的习俗,邢夫人早就告诉过她了,因此绣橘颇为心疼她,还哭了一场,她自己却觉得还好。 “二拜高堂——” 富察大人自小父母双亡,他是跟着皇后长姐长大的,因此这一拜,拜的是他爹娘的牌位。 “夫妻对拜——” 迎春俯身时,动作不小心大了些,盖头上的流苏恰好碰到了公鸡的鸡冠。那鸡脖子一伸,尖锐地打起鸣来。 迎亲一路飘雪、成亲拜灵堂、公鸡打鸣……都不算好兆头,迎春便是再怎么重复默念“再坏不过孙绍祖”,也没法控制自己害怕得发抖的双手。 绣橘被喜婆拦在了洞房外,迎春只能独自走进内室,摸索着坐在喜床边,呆呆地歇了一会,才轻手轻脚地自己掀开盖头。 她转过身,正想摸点床上的花生和桂圆填饱肚子,却听洞房门外轻轻叩响。 绣橘的声音随即响起:“这里头只有我们姑娘一个,还闹什么洞房,于礼不合吧!” 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不耐烦道:“我是府里的管家,来交代夫人一些事项,不是来闹洞房的。” “那也不能在今晚——” “没事的,绣橘。”迎春阻止了自家丫鬟的争辩,心想她初来乍到,还是别得罪人的好,“让他进来吧。” 绣橘不情不愿地打开门,紧跟在管家后边一同进了屋。 “鄙姓李,夫人以后叫我李管家就好。”李管家开门见山说道。 迎春温驯地点点头。 “如今之计,夫人伺候好大人是正经。”李管家板着脸告诉她,“大人醒来之前,夫人都无权过问府里内务,也不能执掌中馈,府中吃穿用度都由我来安排。” 他在此处停顿,挑衅地看向迎春,迎春却半点异议都没有,只管点头。 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李管家只觉得自己一拳打进了棉花里。他意外地看了迎春一眼,开始叮嘱她如何照顾自家主子: “富察大人的卧房就在洞房隔壁,这喜房原来是个小隔间,你就先住这里吧,大人不习惯与人同床……” 迎春一一认真记下,还在他的监督下复述了一遍,这一遭才算完。 - 翌日清晨不用奉茶,但迎春依旧不敢怠慢,起了个大早。 用完清粥小菜的简单早饭,小厮早已打开主家卧房的大门。迎春二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见拔步床上果然长条条躺着一位年轻男子,眉鬓若裁,棱角分明,想来是富察傅恒无疑了。 这位富察大人即使紧闭着双眼,也能叫人发自肺腑赞一句好生俊朗。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宝玉那番话,迎春总觉得他唇角的弧度冷硬得很,看着就不容易亲近。 绣橘打来热水,迎春将管家给的巾帕浸进水里打湿,指尖顿时被烫得通红。绣橘看不过眼要接手,她摇了摇头:“不行,李管家说这得我亲手做的。” 绣橘只好退向门边,注意到门外的侍卫,反应过来他是奉李管家之命来监视的,便暗暗瞪了他一眼撒气。 只是偷偷的一眼,那侍卫却像眼睛长到脑后一般,倏地回过头来,吓得绣橘连忙眼观鼻鼻观心。 迎春没注意身后的这些动静,她正一点点擦拭着富察傅恒饱满的额角,然后是深邃的眉眼,再到高直的鼻梁。 富察大人是当真好看,她将巾帕重新过水换洗,再为他擦拭时忍不住坐得近了些。正用心擦到那整齐的鬓角处时,没有一丝预兆,变故突生—— 她纤细的手腕猛地被用力攥住,同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冷厉沙哑的逼问:“你是何人?” “啊!”她被吓得往后一退,下意识要撒开手,手腕却被人牢牢捉在掌心,怎么甩都甩不开。 床上躺着的男子不知何时已支起了上半身,阴鸷地俯视着她:“你到底是何人?再不说,这只手我就帮你废了。” 此前迎春的感觉大错特错。傅恒岂止是不好接近? 他睁开眼时,不用特意摆出凶狠表情,识趣些的便会自动退避三舍,若有嚎啕小儿在此想必也能当场止哭——他根本就是一尊不怒自威的煞神。 她微微摇头,这才发觉手腕被他捏得发痛,连忙求饶道:“我、妾身叫贾迎春,是来给您冲喜的……” 夫人?新妇?这要怎么说,她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口。 “姓贾?”傅恒微皱起眉,看样子对贾家不熟。迎春不知该怎么解释,一时间手足无措,只愣愣地看着他。 幸好门外的侍卫听见响动,冲过来跪在傅恒床边:“主子!您此前被南疆蛊毒所害,药石罔效,只有许八字匹配的女子给您冲喜方能得解。 皇后娘娘救您心切,当即命李管家全城搜寻合适女子,寻到了这位荣国府的贾家小姐,所以、所以——她昨日与您成亲,今日已经是府上的夫人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长姐关心则乱了……”傅恒揉着眉心咳嗽两声,放开了迎春的腕子,目光却没有放松地落在她身上,仍旧是凌厉无比。 迎春垂眸揉了揉手腕,傅恒用劲不小,那一圈指印清晰可见。不过没肿起来,这点痕迹要不了半日就能好,无伤大雅。 她执起水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大人昏睡多日,方才又咳嗽了一阵,要不要喝点水?” “你出去。”傅恒没有搭理她,兀自语气沉沉地命令道。 迎春低下头应道,“是。” 见小姐被这样对待,一旁的绣橘气得呼吸急促,但跟前世在孙府一样,她没有丝毫办法,只能跟在迎春身后悻悻地出了门。 “寂宽,关门!” - 门后,确定那对小姐丫鬟远去之后,傅恒谨慎地端起那杯水嗅了嗅,然后一把将水倒在地上。 侍卫寂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主子,您这是……?” “我此生命犯天煞孤星。行云天师批命的时候,你不就在旁边?”傅恒说,“我理应孤寡一生,又哪来的八字相合之人?” 再说了,如今世道,哪里有甘愿让千金宝贝去冲喜的人家? 这个甘愿献出“八字匹配”女儿的荣国府,多半与南疆下蛊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刚才她还想给他喝水,如此浅显的下毒,就好像他会蠢得中计似的。 “暗中盯住这个迎春,另外好好打探打探,是谁一开始提出了冲喜这个主意,他与荣国府有什么牵扯——” “主子、主子莫急。”侍卫寂宽大着胆子插话道,“问题是,提出冲喜的不是别人,正是宫里那位给您批过命的天师,赵行云。” “赵道长说,您本来是应该孤寡一世的,但这个迎春姑娘有些特别,她有两副生辰八字,第二副正好与您是天作之合。” 同一个人,怎会有两副生辰八字? 可行云道长所言绝不会有假,这一点皇上都信得过,所以——这贾迎春当真是单纯来冲喜的? “这几日属下调查过,迎春姑娘是荣国府贾恩侯之女,自亲娘早逝后,贾恩侯便不很待见她……” “其人又好赌,眼下急需用钱,李管家那日去谈彩礼,张口才刚说了八万两,那贾恩侯忙不迭便答应了。” 傅恒藏起眼中震惊之色,看到地上那一大摊被自己打翻的水迹,一双冷峻的眸子不由微微眯起。 回门 富察家的下人动作奇快,傅恒醒后不到一日,洞房内外搭满的大红绸缎便拆得一干二净,喜庆的气氛一扫而空,府邸恢复成原本清冷空旷的模样。 迎春一行人等在府里就像格外尴尬的外人,李管家没有短她们吃喝,但除此之外也极少与她接触。 至于富察府唯一的正经主子就更不用说——自从醒来以后,傅恒忙于公务应酬,连着两日都没回府。 绣橘很为迎春的处境担忧,乳母更是直言要她多争取夫君的关注。迎春自己也明白,一对夫妻不可以这么貌合神离下去,再者按照邢夫人的要求,她挽回司棋的唯一机会也悬在傅恒身上。 无论如何,迎春都定要讨好傅恒。 她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成亲三日后归宁,傅恒难得在家,还提出要陪她一起回贾府去。 - 回门当日清晨,傅恒在迎春前面半步走着,领着她出了府。 套着两头高大骏马的富丽马车立在正门前,傅恒在马车侧面停步,转过身朝她伸出手。 迎春不明所以,傻乎乎立在原地看着他。 “……上车,扶着我的手。”他语气冰冷地提醒。 “哦哦,多、多谢。”迎春受宠若惊,忙轻轻搭在他手上,摸到他掌心不薄的刀茧与笔茧,又因为那粗糙而陌生的触感忍不住颤了颤。 柔若无骨的细嫩手指在掌心动来动去,引起一阵酥麻。傅恒暗暗皱眉,受不了这娇气美人磨磨蹭蹭的作风,干脆扣住她的手腕,大掌用力一提,将她整个人拎到了马车里。 “寂宽,打马!” “是!” 马车前的侍卫利索扬鞭,迎春还没从上车的惊吓中缓过来,就被向前的冲劲推到了傅恒怀里,她下意识握住他伸过来的小臂,眨了眨眼,才发觉两人睫毛相距不足一寸。 迎春羞得满面通红,怯怯道谢后向一旁退开,透过马车后壁的车窗看见后面还跟着好几辆马车,都是富察府的样式。 他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归宁?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傅恒淡淡说道:“我此生原本没有成亲的打算。” 什么?迎春睁大了眼睛,惊悚地想,怎么可能有人这辈子都不成亲呢? “给我冲喜是长姐的意思。你嫁过来,我不知情……富察府将会有一位夫人,这也不在我的意料之内。”傅恒面朝前方说道,依旧没有看她。 听着听着,迎春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气,右手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惊恐地问道:“大、大人,您是想休妻么?” 成亲没几日就被休,这是何等的羞辱!尽管还是完璧之身,但迎春今后的夫家肯定会很难找——说不准比前世的孙绍祖还不如。 “休妻?不。”傅恒干脆否决,于是迎春终于又能呼吸了,她深吸一大口气,听他继续说道:“我既然娶了你进门,自然会从一而终,但也仅此而已。” “我不习惯在后府逗留,亦不习惯与人耳鬓厮磨。我常年在外忙碌,不会打扰你,你也不要使什么小心思勾/引我。你我相安无事,终此一生,这便是最好的结果。” “能做到吗?” 迎春有些迟疑: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讨好他,怎么让他帮忙要回司棋?两人像他说的这样生疏,又要如何传宗接代,她如何能生出下半辈子的依靠? “能做到吗。”傅恒看向她,眼底一片漠然,显然耐心已经到了尽头。 迎春连忙使劲点头:“能,我、我今后一定少打扰你。” 她的眼睛生得又黑又圆,平日里总低垂着,显得呆呆木木的。可一旦有了神采,譬如此刻警醒点头的时候,就格外乖巧讨喜,像一只软软糯糯的兔子。 因为今日要回门,她头上梳的是如云的妇人发髻,两簇头发高高盘起,有点像兔子的两只耳朵。发髻用两只玉钗固定着,玉钗不长,末尾缀着白色的珍珠与毛绒球,在她猛点头时前后摇晃不已,看起来更像是毛茸茸的兔耳了。 傅恒的视线在她脑袋上停留了好一会才收回去。 迎春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她正忙着开始践行自己的承诺,规规矩矩地坐在离他最远的一端,马车最颠簸的时候也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再撞到他怀里去。 - 荣国府。 傅恒被大老爷等一干人簇拥着去了前厅,迎春来到后院,一一面向大太太、二太太等女眷见了礼。 邢夫人把其他人赶到一边,自己走到迎春身边,一把将她扶起,脸上满是激动的笑意:“我的好姑娘!你嫁过去还没到一日,咱家姑爷就醒过来了,是也不是?” “傅恒大人是自己醒过来的。”迎春老实说道,“跟我没关系。” “怎么跟你没关系?你是嫁过去冲喜的,一嫁过去他就醒了,不是冲喜成了是什么!” 看迎春还是那副畏缩模样,邢夫人只觉恨铁不成钢,恨得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 她掐得不重,迎春也就没喊疼,只把手臂往身后藏了藏。 “哎,你……算了,究竟是傻人有傻福。”邢夫人叹了口气,拉着迎春在桌边坐下,让她吃茶,又问她知不知道归宁礼单有多丰厚。 迎春摇摇头:“这些都是李管家预备的,富察府的家事我无权过问。” “这是什么话,你是他富察家明媒正娶的太太,傅恒不在你就是主子!什么叫无权过问,那管家就是个下人,你还能叫他骑到你这个主子头上去?” 迎春无辜地看着她,“这也是傅恒大人的意思。” 自打迎春转进后院的屏风、见到邢夫人以来,后者的唇角一直翘在天上,这时才有了往下收敛的迹象。 “咱家姑爷居然这么说?”邢夫人腾地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踱步,步伐浮躁得让人心烦。她忽然在某个时刻停顿,转头问迎春:“你们圆房了么?” 迎春轻轻摇头,母亲的语气让她感到又羞又愧,无地自容。 邢夫人猝然往后一仰,仿佛这个打击大得让她险些栽倒:“为何不圆房?!” 迎春脸烧得发烫,半晌才憋出一句:“傅恒大人忙于公务,极少同我见面……” 邢夫人眉头紧锁,这时门帘忽然被从外边打开,来人还没转过屏风就喜气洋洋地宣布: “恭喜大太太,贺喜大太太,咱们姑爷出手可真阔绰!光是金银绸缎就装了十几大箱,三辆马车都拉不完呐——” 这是邢夫人陪房费婆子的声音,迎春认了出来。费婆子见迎春就在里间坐着,上前满脸堆笑地捏了捏她的肩膀,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迎春这么熟络热切。 听了她的汇报,邢夫人的脸色好看许多。她笑着瞥了迎春一眼,把圆房之事暂且搁到脑后,专心跟费婆子清点起姑爷的归宁礼来。 “马车一共有八辆,后边还有家丁亲手担来的箱笼,我看着倒有一百多人!” 根据费婆子的粗略统计,傅恒带来了金玉锭子三匣、银器六十件、绕珠赤凤璎珞步摇十盒、紫珊瑚念珠手串六十串、宫制樱桃木柄花扇七对、御赐蜀锦三百匹,并沉香等名贵木料、熏香无数。 “金子只有三匣,却竟有这么多脂粉玩意?”邢夫人暗暗纳罕,若不说这是归宁礼,她都要以为这是份隆重过分的嫁妆。 费婆子又上赶着奉承道:“这些大多是妇人所用之物,不是给您孝敬的,又是给谁! 老爷消受不下那么多妇人之物,这归宁礼不就都是太太的?姑爷着实有心了,依我看,咱们姑娘也有一份功。” 她说着,朝迎春暧昧地挤挤眼睛,迎春没懂,小声道:“这都是李管家预备的,我不曾有什么功劳。” 邢夫人一把将她扯离座位,却是十分亲密的姿势:“我的亲女儿,你就别妄自菲薄了!” 够本足量的归宁礼放在这,邢夫人现在半点也不信迎春的话:若傅恒对她不上心,怎么可能送来这么些贵得要命的礼物? 就算富察家用银砖铺地,也不可能大气到放任一个管家拿这么多钱随心所欲置办随礼。 这些钗环首饰肯定是傅恒大人亲手挑的,最起码,这礼单也是他本人亲眼过目的! “能花这么多心思在这归宁礼上,他不会不同你圆房的,放心。”邢夫人放缓力道拍拍迎春的手臂,“姑爷只是近日太忙了,一闲下来肯定会去找你。你可给我学机灵点,不要放不下身段,惹了姑爷的嫌!” “富察氏那样高贵不可攀的门第,也看不上我们的巴结,你父亲不指望你提携娘家;只是一码归一码,你若有幸在夫家得脸,我和你父亲也能放些心。” 除去虚话,这就是要她提携娘家的意思。迎春听懂了,深感不安地道:“母亲,我做不来这个。” “听话!”杏仁茶新换了一壶,邢夫人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蹲,滚热的茶水溅出来,迎春分明没有被茶水烫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咱们大房本就被二房压了一头,如今就指望着你翻身呢!你父亲和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如今嫁得好了,就半点好处都不想着娘家了?” 迎春哪敢这样想,赶紧摇头。 “这才对。你听我的,叫乳母待会来我房里一趟,我给你带点东西……你就听乳母的吩咐,到时候悄悄等着姑爷来寻你就好了,没有不成的!” 遇刺 黄昏时刻,马车从贾府浩浩荡荡回到富察府。 迎春依旧与傅恒坐在那座双马的华丽马车上,邢夫人嘱咐过她,要一上车就感谢傅恒陪她归宁的良苦用心,还要提出亲自下厨以做谢礼。 可傅恒正在闭目养神,她总不敢唐突惊扰。 此时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马车疾驰,速度比早晨来时还快。眼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再不行动就快要回府了,迎春一咬牙,起身挪到离他更近的位置,鼓足勇气刚要开口—— “有刺客!” 马车外响起侍卫寂宽的惊呼,傅恒却如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只冷淡拧起眉道:“坐这么近干什么。” “我、我想多谢大人陪我回家归宁……”马车外刀光剑影顿起,血肉截断和痛呼哀嚎的声音纷飞,迎春吓得贴到他身边,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在问自己。 就在这时,一柄长剑从马车顶部刺入,剑尖以万钧之势下刺,瞬间洞穿了迎春之前所在的位置。她心口不由一凉,向傅恒贴得更紧了些。 傅恒终于睁开眼,目光从她脸上意味不明地扫过,随后闪电般出手,身侧宝剑出鞘,带着劲风一格一挑,轻易将那名爬上马车顶的刺客甩了下去。 他收回宝剑:“不必谢我。我陪你去荣国府,为的就是引出这些刺客,不是为了你。” 摆了这么大排场,只可惜大鱼似乎还没钓到,目前上钩的只有这些武功稀烂的杂碎。 是他故意将这些刺客引上门来,而方才若不是迎春恰好躲开,她身上就要有个剑窟窿了。 迎春现在本该是责怪他的,可她在贾府被邢夫人耳提面命太久,满脑子都是要感谢傅恒——因此她半点没反应过来,仍是说道: “无论如何,大人给我准备了这么贵重的归宁礼,多谢大人……” “那是李管家准备的。”傅恒打断了她,也没管她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撂下一句“坐好”就提剑下了车。 迎春后半句“我愿下厨以谢”憋在喉咙里,彻底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她沮丧地回忆起邢夫人的话:母亲要她第一步提出亲自下厨,第二步将她给的药粉撒在汤里喂傅恒喝下,然后一切就能顺理成章…… 自己这第一步就失败得如此惨烈,第二步投怀送抱更是遥遥无期。 算了,她天生就不是干这事的料。迎春想,还是找个机会将乳母手里的药粉销毁掉好了。 - 傅恒离开马车后,刀兵相接的动静渐缓,不久就彻底停了。 迎春在车上乖乖等着,听到傅恒的声音从远到近传来,伴随着踏空之声,仿佛他正从街边墙头落到地上: “刺客的接应往东边去了,由御林军崔统领接手追击,你速速去与他会合。” “是!”侍卫寂宽立刻应声。 随后马车的车门再次打开,浓重的血/腥味飘进马车里,迎春从缝隙中看见地上躺了横七竖八的黑衣人,但没看仔细,因为傅恒闪身上车后很快关好了门。 马车重新启动,迎春看着他满身肃杀的样子,欲言又止,往旁边退了退。 于是先开口的反倒是傅恒:“害怕了?” “没、没有。” “撒谎。” 迎春承认:“其实我一开始是有点怕的,都快哭出来了……但有大人在身边,我就不怕了。” “闺阁女儿家,从哪里学来这样溜须拍马的本事?” 傅恒眉宇间凶戾未消,连带着语气也十足冰凉,迎春瑟缩了一下,依旧坚持说道:“我没有溜须拍马……” 她从小就嘴笨,不会讨旁人欢心,刚才那句话更不是有意拍他马屁。 迎春是真心感谢傅恒的。经历了刚才那幕,她还能好端端坐在这,没有歇斯底里、号啕大哭,全是因为傅恒大人在这里。 大人没有特意回护她,但他表明了先前他设下过埋伏、对付这些刺客绰绰有余,“见到大人这般从容淡定,我才敢相信我这回不会有事……” 这段心路历程,她说得羞耻万分、磕磕绊绊,但傅恒惊讶地发觉,她竟没有说谎。 是他引来的刺客,她却真的半点不埋怨他,反而感谢他出手摆平了烂摊子。 迎春说完后还眨着又黑又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看起来好像一只主动往野狼利爪里撞的傻乎乎的兔子。 傅恒顿了顿,忽地转过眼,遮去极为幽深的眸光,只剩一句意味不明的喟叹。 “——也罢。” - 归宁一日过得精彩跌宕,迎春身心俱疲,回府后只想赶紧歇息。 由于她对富察府地形还不太熟悉,傅恒亲自将她从前院领到了卧房门口。在她转身的一刹那,他开口说道:“明日跟我进宫。” 迎春的瞌睡顿时给吓清醒了。 “大人您说什么?!” “你明明听清楚了。”傅恒严厉地看她一眼,但还是重复道,“明日跟我进宫,长姐要见你。” 傅恒的长姐,那可是如今的皇后娘娘!皇后要见她! 别说迎春,身后扶着她的丫鬟绣橘都软了腿:明日要如何打扮小姐,不,夫人,才能让她既不丢富察府的面子、又不显得奢侈靡费呢? 傅恒显然不觉得这是个多棘手的问题,他朝迎春主仆点了点头,就轻描淡写朝自己房门走去,显然此事在他这里已经完满敲定。 “大人等等!”迎春和绣橘都有满肚子的话想问,但迎春自己纠结许久还是不敢开口,还得拜托绣橘出声: “大人,我们小姐……咱、咱们夫人没入过宫,许多规矩还不清楚,烦请大人指点一二。” “入宫不是面圣,长姐温柔宽和,规矩不多,明日在马车上我与你说便是。”傅恒对迎春言简意赅道,脚步没停,径直进了隔壁的门。 既然规矩不多,迎春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不说。等第二日她顶着被胭脂盖住的黑眼圈登上马车后,她才终于明白了傅恒的理由。 “在皇后娘娘面前,不要叫我大人。叫我春和,这是我的字。也可以叫我夫君······” 他所谓的“规矩”,都是类似的命令:要记得时刻挽住他的手、要做好准备时刻抱他一下、吃东西要等他亲手喂,总之,要在进宫后做出一副两人情投意合的假象。 原来傅恒大人,不,春和夫君是皇后娘娘唯一同父同母的嫡亲弟弟,而皇后娘娘富察氏一方面与皇上琴瑟和鸣,另一方面却亲眼目睹弟弟被批命“天煞孤星”,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心情自是难以言喻。 富察氏可谓是世上最希望傅恒能娶妻生子、家庭和谐的人了,傅恒就算再如何冷漠,也是不敢违逆这位皇后长姐的。 “都记住了么?”傅恒叮嘱了一路,末了问道,“在长姐面前,你可不要露出马脚。” 迎春常年下棋,记性不差:“记下了,春和。” 马车在这时停下,原来已经到了宫墙边。傅恒却没有立刻下车,只是看向迎春的眼神更深了些,直到她又叫了声“春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跳下车,冲她伸出手臂。 “……我让你见了皇后娘娘之后再叫我春和,没有让你现在叫。”他扶着她站稳之后说道。 迎春以为自己冒犯到了他,慌忙连声道歉,傅恒却罕见地没有追究,看着前方道:“无妨。你……你若是叫惯了这个名字,以后就这么叫吧。” - 坤宁宫。 皇后富察氏有着和傅恒一样深邃的眼睛,但她的眉毛更细更弯,因此显得更为温暖,没那么叫人不敢亲近。 在她如水般包容的目光注视下,迎春一下子就不紧张了,她跟春和一起在皇后娘娘下首坐下,听着姐弟俩家常的寒暄,感到惊奇的安心。 “弟妹,这几日在富察府住得如何?”富察皇后很快转向她,柔声问道,“春和那府邸没用心打点过,你住着有什么不惯的,尽管说出来。” “富察府好好的,什么都不缺,长姐你问这个做什么。”傅恒插话道,但语气里没有一点不悦。 富察皇后瞟了眼亲弟弟:“你粗枝大叶惯了,如何晓得体贴女儿家?长姐是在帮你。” “现在闭上嘴,不要添乱,安静听我弟妹的。” 她转向迎春,摆明了要认真听她的意见。这不是装装样子,迎春分辨得出来,皇后娘娘是真的关心她。 迎春不由想起前世,那一世孙绍祖之母的嘴脸,与富察皇后几乎是恶与善的两极。 明明是孙绍祖花天酒地,孙母却反过来怪迎春管不住自己男人; 而富察氏贵为国母,却如此温柔体贴,打心底里关爱她这个身份低微的弟妹。 她太好了,怎么会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何德何能,能被她如此对待?迎春略低下头,想控制下情绪,但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富察皇后一惊:“弟妹这是怎么了?春和,你欺负她了是不是!” “我没有!” 迎春也连忙为无妄之灾的春和辩解:“不关夫君的事,皇后娘娘,是我——” 富察皇后却不由分说,只朝弟弟一指,“你出去!” 傅恒简直百口莫辩,但在血脉压制之下,也只能咬牙默默往外走。 欺负 富察皇后命迎春坐到自己身前,戴着华丽护甲的手轻轻执起她的柔荑:“好姑娘,你在春和那里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告诉本宫。” “不关夫君的事,是我——”迎春连忙为傅恒澄清,慌乱中灵机一动,想到了可以说出口的理由: “臣妇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后娘娘莫怪——方才皇后娘娘神色温柔,叫臣妇不自觉想起了亲娘,思念之心骤起,才会在您面前失态,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富察皇后调查过迎春的背景,知道迎春亲娘早死,却不知她原来还记得亲娘的音容笑貌。 “唉,天可怜见的。”皇后也从小失了父母,闻言顿感同病相怜,将迎春拢入怀里轻声安慰,让她以后孤单了就进宫,自己能与她做个依靠。 等迎春的抽噎之声渐消,皇后还托着她的脸蛋,说了句俏皮话:“俗话说长姐如母,本宫给春和做了十多年的娘,再多你个女儿也未尝不可。” 迎春被逗得害羞不已。富察皇后与她弟弟的性情当真迥异,这样爱说爱笑、善良温柔的皇后,难怪能容颜不老——富察氏今年三十四,比春和还大十岁,但看起来就跟春和年纪一样,比起皇上后宫的其他年轻宠妃毫不逊色。 “好了,现在春和不在,你可以告诉本宫实话。”见迎春神色恢复正常,眼圈不再泛红,富察皇后才冲她挤挤眼睛,重又问道,“成亲这几日以来,春和待你如何?” 知弟莫若姐,傅恒是富察皇后教养长大的,自家弟弟是个什么德行,富察皇后最是清楚不过。 他做事清正、勤勉上进,这是皇上与她都喜闻乐见的;但过分勤勉了,又自然而然地不近女色,甚至成亲之后还是如此,就免不了让她担心了。 富察皇后知道,傅恒不会混账到特意欺负女儿家,但他那骨子里的冷硬作风,是很有可能叫一位娇宠千金吃不消的。 “夫君待我很好。”出乎她的意料,迎春由衷说道,还细数起傅恒对她的种种好处。 富察皇后听着,发现她说的都是些细枝末节,譬如床上准备的鹅毛绣花枕十分软和、壶里迎春喜爱的茶叶从未短缺之类,总之是一般人难以注意到的地方。 “看来春和真的对你不错。”富察皇后对她一笑,和煦得像是三四月份拂过杏花林、最后片花未落的春风。 皇后让人给迎春送上几盘点心,言谈间又提到赵天师和他给傅恒的批命,迎春这才知道,自己的冲喜原来冲走了一位天煞孤星。 “本宫没那么信命,只是春和那孩子不善言辞,性子又冷,从小与他几个异母哥哥相斗,几乎忘了‘和善温雅’几个字怎么写——女儿家不会喜欢这样的夫君,倒也正常。” 迎春没有插话,静静等着皇后说下去。 “但他心底里还算是个正派君子,你应当也能感受得到。往后你们夫妻一体,他会对你愈来愈好的,不要怵他,他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可怕。 若有什么困难,想你爹娘了、园子景观看着太冷清了,该跟他说就说。他会体谅你的,就算他天生没有这根筋,慢慢的他也会学。 只要你给他足够的时间……好孩子,相信本宫,你在富察府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 时辰已到,二人告辞出宫时,富察皇后单独与傅恒话别,对他叮咛再三:“那贾府姑娘是个好的,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人家。” 她没有训斥他,更没有叫他“收收性子”、“多多顾家”,傅恒一听就知道,迎春肯定在她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 既然迎春没有向皇后告状、以此拿捏他的意思,那她先前流泪又是为了什么? 哭得那么莫名其妙,两只眼睛周围可怜兮兮地红起一圈,好像真被欺负了似的。 一只被人欺负到忍不住哭出来的兔子,想起来就觉得憋气。 傅恒看向长姐:“我没有欺负过她。”他没有故意欺负她,但他不确定他之前说的某些话有没有伤到她······ 毕竟兔子那么软,又那么娇气,对上他这样的人,最容易受伤不过了。 “嗯,本宫知道。”富察氏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顾着鼓励他,“继续保持,你的小娇妻目前对你很满意。” 皇后最近又看多了话本,这都学的什么怪里怪气的词。傅恒抿了抿唇,还是问道:“那她方才为什么哭,长姐可否告诉我?” - 回府的马车内。 傅恒没有坐在惯常的主座位,而是坐在迎春身边不远的位置,靠着门眯眼看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你跟皇后说了什么?” 迎春老实地将她与皇后的对话和盘托出。 在她说到自己力证“夫君对我有多宠”之时,傅恒俊眉一挑,受不了肉麻似的打断了她:“跟皇后娘娘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我先前哭了,皇后娘娘怀疑您对我不好。” “我的确对你不好。”傅恒往后靠了靠。 “······”迎春没有立刻接茬,沉默了一会才小声说道:“您对我挺好的。” 傅恒微微偏过头,一双鹰隼似的眼睛牢牢盯住她,目光里的审视意味比方才更浓。“你真这么想?” 迎春诚恳地点点头。 傅恒俊朗的眉峰稍稍聚拢。几只绣花枕头,几砖甘香茶叶,这就叫对她好了?看她也是个名门千金,以前在府里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才会认为这些是了不起的好处? 傅恒心里因为她这句回答而有些不舒服,但是看她因为这些“宠爱”而眯起乌眸、与他距离拉近也不再害怕的样子,又觉得这样其实······也还不错。 她这样不自觉地渐渐亲近他,就好像一只兔子垂着耳朵,主动向他人爪心贴近,这种感觉······嗯,其实相当不错。 他抬起手,试探性地摸了摸她脑袋上精致的发髻,她果然没躲,只是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喜欢皇后吗?”他忽然换了个问题。 迎春的思绪立刻被从他方才的动作上引开,她忙不迭点点头:“喜欢!” “长姐说,以后会时不时召你入宫,陪她解闷。”傅恒说,“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 她露出难得明亮的笑容,像是可以灼伤人眼的阳光,傅恒微微颔首,打开了马车车壁的帘子,外边正飘落着丝丝缕缕的雪雨。 下雪了,清透的新雪引着迎春离帘口坐近了些,抬头望着马车外的街景。 街边卖竹质面具的店主正在收起面具,而老板娘一边往外搬油纸伞,一边吆喝行人买伞; 卖油饼的铺主还未收家当,趁着雪还不大,又往油锅里添了几块面饼; 迎春不经意间一转眼。 街角有个卖烧刀子的小摊儿,摊边有个熟悉的杀千刀的人影—— “嗖”的一声,迎春飞速缩回傅恒身边,刚才的开怀兴奋一扫而光,取而代之填满心底的,只有刻进骨子里的两个字:快逃。 “怎么了?”傅恒问,注意到她满眼的惊惶与恐惧,但他向外瞥去,只见街上一片祥和,半点纷争都没有,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能把她吓成这样。 迎春使劲摇头,等疾驰的马车驶过那一片街区,悬在喉咙眼的心脏才落下去,喘了口气说:“我没事,春和,刚才就是……有点冷。” 她想像在坤宁宫里那样,找个另外的理由将傅恒敷衍过去。 但傅恒不是皇后,他太敏锐,比皇后难敷衍得多:“撒谎。” 他的声音很近,迎春慌忙抬头,发现不知何时起,两人眼睫毛之间的距离已然不足一寸。 “你说你冷?车座底下就是火炉,你的手都热成这样了。”他抓着她烘得暖融融的手臂,提醒她这个谎言有多拙劣,“说实话,你是看见了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他猜得真准,迎春是在卖烧刀子的白酒摊边看见了孙绍祖那恶人,才会一瞬间被前世的灰暗回忆埋没,吓得魂不守舍。 但是无论如何,迎春不能告诉他实情。且不提重生一事有多骇人听闻,就拿礼法来说,她也不能让他知道,她表面看起来是光鲜的大家闺秀,内里却其实是个被糟蹋过的弃妇。 她泫然欲泣望向傅恒,满心想着让他饶过这一遭,嘴唇翕动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刚、刚才我在街边见到一条恶犬!那畜生大得像狼,满嘴涎液獠牙,还在朝这边跑,好像要咬人……我、我怕狗。” 人来人往的街头当然没有什么恶狗,有的只是孙绍祖,不过他破口大骂时很像一只狺狺狂吠的疯狗,迎春的话不全是假。 傅恒不像是被骗过去的样子,但他也没有再拆穿她。他低头沉沉看着她,不发一语,任由她抓皱了他平整的大衣一角。 “我知道我怕狗很丢人,求您别嫌弃我……” 迎春浓密微卷的眼睫湿润到极限,终于上下眨了眨,眼中雾气化作晶莹的泪珠成串落下。 傅恒在此刻才有了反应,他放开她细嫩的手臂,大手上移到她梨花带雨的脸蛋边,揩去那些湿痕。“不许哭了。”他说。 烫伤 傅恒粗糙的掌心贴紧她的面颊,力道却意外的轻,和前世孙绍祖粗暴的推搡截然不同。迎春没有躲开,他掌心太温暖,她甚至还想抱着蹭蹭。 “大人……”她依言努力忍住泪,试探地叫道,她看向傅恒,即使这样近距离看进去,他的眼底也依旧是一片不见底的深潭。“您不嫌弃我?” 傅恒有一瞬间忍无可忍,想说既不愿交代实话,就不用交代了,也不必撒谎骗我。 她的骗人技巧实在很不高明。 什么恶犬,他做侍卫按刀的那几年又不是白干的,一眼扫过去街角墙根几只蚂蚁窝都数得清,怎么可能漏掉一头恶犬? 在专门负责审讯情报的军机大臣面前,还妄图用一个拙劣的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这简直是对军机处的侮辱。 见他并没有回答,迎春心里越发忐忑不安,蹭他掌心的动作也迟疑起来,扣紧的指尖一片冰凉。 就在她不知所措要从他身边退开时,傅恒却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微微用力,将她揽入怀中—— 迎春整个小小的身躯被围在他宽厚的怀抱里,双手指尖埋在他衣襟中一点点回温。她看不见傅恒的神情,却在他摩挲她后颈的那一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他似乎放过了这一遭。 不论他有没有被骗过去,他此刻的决定是放过她。 这个拥抱一直持续到马车停在富察府前,他短暂放开她,在门口朝她伸出手,重新拉住她。 “我送你回房歇息。” 没有再提方才的事一个字。 - 翌日。 隆冬时节外边没什么逛头,绣橘在乳母的建议下翻出几副围棋棋子,这是迎春在冬日里最爱的消遣。 在充满热气的暖阁里,摆上两三盘果子,两三盏清茶,幽香满室,二人相对而坐,各执一方棋子——绣橘为重现此情景上下忙碌,还从富察府库房挖出一张紫金玲珑棋盘,迎春的兴致却不如往年盎然。 自从在街上瞥见孙绍祖后,前世记忆就如同最深重的阴影般席卷而来,让她神思恍惚直到今日。 “你想回家去?回家去做什么,同你老子讲要和离?想再嫁么?凭你这副残花败柳之身,且看看外头哪个肯要你?乞丐都不要的货色!” 乞丐都不会要…… 迎春嗓子发干,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杯,没注意到里面是绣橘刚烧好的沸水,等火烧般的刺痛从指尖传来,她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吹着气甩开手。 绘着嫩青色杨柳的白瓷杯摔到地上应声碎裂,茶水四散,打湿了迎春的裙角和一大块地面。 外头的洒扫丫鬟和绣橘被清脆的响声引进屋,绣橘见到迎春被烫得红肿的指尖,忍不住惊呼:“夫人!您的手!” 她赶紧端来冷水,迎春将受伤的右手五指浸进去,疼得快要受不住的那小片肌肤很快变得麻木,片刻后将手伸出水面,发现颜色最红的中指和食指指尖到指腹都脱了层皮。 “烫得可不轻呢。”绣橘心疼道,转头看见自家夫人茫然失措的眼睛,勉强定了定神,把一句“您怎么不小心些”咽回肚子里。 “这处理不好要留疤的,夫人,我找李管家要些烫伤膏来。” 她一转头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迎春没来得及拦住她,只好把右手重新泡进冷水里。 李管家在外院做事,从后院找过去有些费时,绣橘也不大认识路,最后还是拜托一位府内侍卫带领,才找他要来了库房里专治烫伤的膏药。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空档,绣橘举着一剂膏子回来,刚掀起门帘,膏药的清香就传到了屋内每一处角落。 “李管家说这是宫廷特制的外敷药,叫什么地黄紫草膏,敷上去准不会留疤,是皇上特地赐给咱们大人的呢。夫人真是有福气。”她一面给迎春涂上,一面喜孜孜地道。 自迎春跟傅恒进宫以来,如今绣橘谈及傅恒则必称“咱们大人”、“咱们姑爷”,自然得很。 迎春却颇不赞同地往后一退: “这药膏竟是宫廷秘制?好生金贵!我烫得也不严重,如何就用得起这个了?你还是把这药还给李管家罢,我这样的人,原不配用这样好的东西……” 绣橘心道怪哉,那药不管价钱几何,制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哪有配不配用一说? 自家主子又妄自菲薄了,她暗叹一句,遂转了话头道: “那边府里大太太不是要您跟咱们大人多凑趣儿?这下算是因祸得福,大人知道您受伤了,肯定会放下琐事,多多关心您的。” “此事还、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迎春惴惴不安道。从昨日下了马车之后,她总不知该如何面对傅恒,更别提眼下自己把自己烫伤……她不想叫傅恒以为她就是个这么笨手笨脚的姑娘。 绣橘含糊应了一声。她没有说,迎春命令晚了,她已经通过李管家告诉大人了。 这可都是为了自家姑娘。她思忖半晌后,坚定自己做得不错。 - 午膳厨房送来干烧鱼片、竹叶包糯米饭、盐酥虾仁、清炒莼菜萝卜丝、水煮裙带菜、粉丝炖南瓜条等,并芝麻糖火烧、八宝豆腐汤,分量比平时大许多。 这不是她和绣橘能吃完的分量,迎春正在纳闷,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小厮掀起门帘,傅恒解下披风踏进来。 “怎么烫伤了?”他坐下问。 傅恒身形伟岸,迎春的视野一时完全为他逆光的身影笼罩,她紧张地直起身,默默把右手藏到袖子里,试图盖住药膏的味道。 “没、没什么要紧的,是我那丫鬟小题大做……大人,鱼片闻着很香,我们先用膳吧?” 少女正值十七岁年华,便是全无底气细着嗓子,声调也甜软如蜜,最能叫人不自觉百依百顺地投降。 傅恒却听也不听,说道:“伸手。” 迎春只能乖乖照做。 傅恒捧住她向上伸出的手,最严重的伤处已经被上过了药,紫灰色的薄薄一层,呈干泥状,散发着阵阵药香,看起来有点丑,她蜷了蜷指尖。 “别动。”他蹙眉道,身后侍卫寂宽拿来纱布,他剪下一段,细细缠在她的指腹前段,握惯了剑柄的手轻柔得不可思议。 迎春看着他认真垂下的眼睫,暗道他这眼尾长得真是好,微微上挑,显得凌厉又有少年气,若不是知道他今年二十四,她一定会以为他与自己同岁。 她偷看到出了神,没料到傅恒将纱布绕过最后一圈时忽然抬眼,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多谢大人……”她连忙挪开目光,在傅恒处理完最后一点纱布后收回手。 这下迎春四指指尖被缠在一起,笨拙得很,没法拿筷子吃饭了。她懵懵地望向傅恒,后者轻易拿起吉祥云纹木筷,夹了一块鱼片。 迎春脸颊霎时泛红,然后就见他自顾自将鱼片送到了嘴里。 “绣橘,伺候夫人用膳。” 原来不是要喂她……迎春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却不知为何,又隐隐泛上一缕失落。 绣橘的失落比她明显得多,但见傅恒丝毫也无亲自照顾迎春的意思,也不敢执意违背命令,上前为迎春执起筷子。 这是迎春第一次与傅恒一同用膳,眼下看来,富察家用膳的规矩不似贾府那般多,侍卫寂宽也能与主家同桌吃饭。然而席间无声,杯碟讲究,丝毫也不散漫。 府上厨子做菜色香味俱全,傅恒的重点却不在唇舌之飨,他只注重填饱肚子的效率。迎春看着他一丝不苟且井然有序地摄入鱼片青菜、糯米饭、豆腐汤,在她吃到一半的时候就要了茶漱口。 一家之主饭毕,迎春回想着在贾府时的规矩,学着伺候人的媳妇样子,也站起了身。 “你继续吃。”傅恒压住她削肩,不由分说让她坐回椅子上, “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 饭后小厮撤走残羹,绣橘随即将玲珑棋盘摆好,两盘黑白分明的棋子分置两边。 迎春心里此时已静了下来。 说来也怪,被烫伤时,她满脑子还是孙绍祖那些诛心之言;但在傅恒为她包好伤处后,她却仿佛被清空了所有杂念,什么前世、什么孙家都想不起来了。 她现在是富察府的夫人。她要做好傅恒的妻子,这才是重中之重。 迎春盘腿闲坐,左手执棋,轻笑着让对面的绣橘执黑先下三子。 绣橘也笑道:“夫人再宽宏些罢,多让我两子。”她一面说,一面眼疾手快在盘上抢先摆了九个子。 迎春放她先行,慢悠悠地在中心落子,下了不过二十个来回,就逼得绣橘顿足长考;等小厮又进来添炉内的炭火时,绣橘已经被她杀得落花流水了。 “这局我输了,咱们重来,重来。”棋盘上败局已定,绣橘说着就要收走棋子,却听门口传来淡淡的一句:“继续走立位,拦她小尖。” 迎春与绣橘齐齐抬头,原来傅恒的“很快回来”不是空话,他当真如此之快就回了家。 绣橘识趣地从迎春对面起身,傅恒朝她一点头,踱步过来坐下,拈起一颗黑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兴味。 “冒昧打扰。”他掂了掂那颗棋子,说道,“若不介意,我倒想接着下这盘残局。” 对弈 傅恒的棋与绣橘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上来就扭转了黑子必输无疑的局面。 他棋风正如随身带的那把剑,藏锋不露,但凡出手就是冷硬杀招。迎春在棋道上打遍大观园无敌手,与他对弈过半,如今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快意。 或许是绣橘给的残局过于悬殊惨烈,傅恒最后还是输了,不过只输了半子。 “春和接手此局,能立转乾坤,已经很厉害了……”迎春怕他丢面子,上赶着安慰道,“其实这么一看,您下棋比我还厉害,真的。” 傅恒抬头,迎春这才看见他脸上的神情,他半点黯然都没有,兴味倒像是更浓了:“夫人居然有此棋艺,此前我竟不知。” 观她平日心性,简直与下棋时迥乎不同;一只动不动就红了眼眶、娇气十足的兔子,在黑白方圆的棋盘上却像是一头凶悍无比、咬住敌方不撒口的野牛。 “春和谬赞了,我这手雕虫小技,怕还不敢称棋艺。”迎春腼腆一笑道,小脸却不自觉地抬起来,使得精致白皙的下颚与细长的颈部流露出与语气截然相反的罕见自信: “说来这是我唯一稍微拿得出手的长处,只有两三个要好姐妹知道,连亲生父亲和母亲都不知道……” 所以他不清楚也很正常,她想。 “现在知道了。”傅恒说,迎春瞥见他的耳尖有一抹薄红,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棋盘上厮杀太惨烈所致,“明日休沐无事,你我一同下棋,教我再领教领教夫人的棋艺。” 他坚持称之为棋艺,迎春注意到了,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怕惹得傅恒不耐烦,便也不再自谦。 - 晚间绣橘为迎春铺床整被,动作轻快,看着心情极好。 迎春从热水中出浴,接过她递来的汗巾,见她嘴角上翘,奇道:“你这丫头遇上什么好事,怎么乐成这样?” “这屋子的寝具是真好,比园子里还舒服,枕头褥子都软乎乎暖融融的,难怪夫人睡得日日好觉。”绣橘笑道,“我是真心为夫人高兴。” 迎春疑惑地眨眨眼睛。富察府的寝具上佳,不是从成亲夜就发现了吗? 鹅毛枕头、云锦织丝羊绒被、铺了五六层的金线棉花软垫,都是用大手笔银子堆出来的,便是父亲也用不了这么好的寝具,与前世自己动不动就要睡下房更是天壤之别。 这些东西来之不易,迎春晓得自己能嫁到富察府有多幸运。对此绣橘早高兴过了,怎么如今却像是刚刚发觉一般? 对于她的疑问,绣橘但笑不语。其实她心情忽喜,自然是事出有因: 午间她出去找李管家要新买的胭脂盒子,碰见了总跟在傅恒身后的那个侍卫寂宽,听他与李管家说,傅恒大人像是要往院子里添些花草。 本来这也没什么,让绣橘真正喜出望外的,是那寂宽接下来说的话:“没什么特殊缘由,皇上并未说要来府里做客……只是主子觉得这院子冬日里光秃秃的太冷清,怕夫人看了心绪不佳。” 傅恒大人那等矜贵严肃的人物,他居然会怕迎春心绪不佳! 扪心自问,那些奢侈寝具说到底也只能让人高兴一时,因为那是富察府财力雄厚的象征,任何一个女子来做富察夫人都会得到如此待遇。 可傅恒大人这样的悉心关怀,可不是随便什么女子都能得的——入府这么些天,绣橘看得出,那位大人不是个轻易能打开心扉的主。 若是来个有心计、有手腕的女子,对他特意谄媚,少不得会适得其反,被他打心底里厌恶推远;自家姑娘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才是歪打正着。 她偷听到了这一句,顿时就拔足往回走,将什么胭脂盒子统统抛在脑后。 回来一路上蹦蹦跳跳,她恨不能哼几首江南故乡的小曲儿,想到荣国府大太太还一心盼着迎春能得宠,为此不惜支出不入流的招,心里畅快不已。 自家姑娘岂是那种需要用下作手段的女子?眼下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让富察府的大人如此为她着想,可想而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 绣橘没有将自己探听到的情报告诉迎春,因而迎春翌日起来,见到院子里多出几十株青翠矮松,且触目皆是耐寒花团锦簇,还颇为诧异。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厨房送来的早膳也是红豆粥、六碟小菜、一篮酱饼、四块黄金糕,红绿黄恰与院内景色相映成趣。 “皇后娘娘说春和没那闲工夫打理院子,可今早一看,这里装点得真是不错。”她拿了块热腾腾的酱饼走到檐下,嗅着草木清香,对绣橘轻松道,“一派生机盎然的,人住着心境也明朗许多。” 这就对了,您心情舒畅就好!绣橘在心中欢声叫道,毕竟咱家大人做这些可都是为了您啊! 迎春想去院子里转转,又念起傅恒今日要来对弈,便在穿衣时挑了箱笼里最厚实、最漂亮的一套梨花白打底落英风菊织样的棉裙。 这套裙是老太太在她十四岁诞辰时送的,迎春冬衣里属这套用料最好最贵,不过在去年冬天领口开了线。 还好那时司棋还在,她手巧,用纯白的兔毛重新做了副领子,缝在棉裙领口倒像是锦上添花一般。 司棋……迎春又想到了这个昔日强势泼辣的丫鬟,她怅然低头,摸了摸顺滑柔软的兔毛。 “夫人等等,我再把压箱底的那副红珊瑚流苏凤钗拿出来。”绣橘说道,迎春的思绪随即被引开。 等到打扮完毕,迎春看向镜中,轻轻抚着耳边的珍珠叹道:“我自己都快认不出来我原本的模样了。” 镜中女子肌肤本就莹润,在红色珊瑚、乳白珍珠的映衬下更显姿容秀美,小脸紧致光滑得似能掐出水儿,细眉是两弯初春嫩柳叶,最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又圆又亮,比从前有神采一万倍。 如果说从前在园子里的迎春会泯然于众姐妹之中,那么现在她即便是站在风华绝代的顶级美人身后,也能被一眼挑出来。 “夫人得了这么一位如意郎君,出嫁后吃的用的又都好,自然与从前不同,说脱胎换骨都不为过的。”绣橘在她耳根旁夸道。 镜前迎春看着那兔毛领子出神时,绣橘就知道她想司棋了。自家姑娘重情重义,绣橘也为司棋姐姐欣慰,但她更知道,眼前可不是叫迎春提起司棋的好时机。 果然,听绣橘这么一说,迎春又满脑子都是傅恒了:“你、你少说些这种话,万一叫春和听见怎么办?” 绣橘一面笑嘻嘻应下,一面推她出了房门。 迎春顺着檐下的走廊在院内慢慢走着,欣赏与霜雪争锋的绿意。 她一直谨小慎微,从前富察府又没什么山青水秀的光景,因此嫁进来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想要去府里更远处走走。 反正是在府中,迎春与绣橘两人也并不担心迷路,只信步向前走。不知拐过几个弯时,一片茂林跃然眼前,石子路的尽头有座小亭,上书“子通”二字,亭内桌边坐着一人,正是傅恒。 “你怎知我在这里?”傅恒早就听见迎春二人的脚步,等她们走到身前时发问。 迎春诚实道:“我不是来找您的……” 傅恒神情没有变化,一旁的绣橘可尴尬死了,她紧张地盯着脚尖,心道自家姑娘就是不会说漂亮话,唯愿大人看在她美貌的份上,忍住不要发怒。 “只是今早起来见院子里景色一新,想出来走走,此处风景秀丽,曲径通幽,我不自觉就走过来了……扰您清静,我们这就走。” 听绣橘一声比一声厉害的咳嗽,迎春终于后知后觉地提出告辞,傅恒抬眼阻止道:“不必——” 这时他才看清迎春今日的打扮,从红珊瑚下的流苏到毛茸茸的白领,再到清丽绝俗的棉裙。迎春还傻乎乎立在风口,一双水眸似有几分依赖地望过来,他不由顿了顿,将她拉进亭道:“你既喜欢此处,我们正好在此处对弈。” 他递给迎春一尊汤婆子,又叫寂宽去取棋盘。迎春还没有在开阔处下过棋,正觉新鲜,便也没有反对,乖乖在亭内坐下。 - 这次迎春执黑,她在棋盘中央落子,心下还在犹豫稍后要不要留一手,让傅恒赢一回。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傅恒不仅能轻松架住她的攻势、伺机反击,他的心思甚至不全在棋盘上—— 摆子时,他目光在迎春身上扫过一遍,忽然道:“这衣裳补过?” “是的。”迎春本来正聚精会神地算后面三步如何走,闻言抬起头,“春和如何知道?” 傅恒嘴角扬起一丝笑:“我以前就是管这个的。” 大人还管过衣服?迎春更疑惑了。 傅恒解释道:“做侍卫时,衣裳带补丁、带夹层的都要特别注意,因为里面很容易藏暗器。” “我这衣裳只是补个领子,底下什么都没有!”迎春慌忙起身谢罪,“我、我对您绝没有不轨之心!我穿这身只是为了好看,这是老祖宗赏给我的,是我带来的最好看保暖的冬衣了……” 求欢 傅恒没料到她会这么紧张。他只是随口说个趣事,一个玩笑,想逗她放松些,却没想到弄巧成拙至此。 她还在连声致歉,他也不好说这只是个玩笑,干巴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专心下棋罢。” 他不再多话,提了她一颗黑子。 迎春咬着粉唇,努力集中注意,但心绪仍是不宁。另一边傅恒凝视着棋盘,心思却似乎更不在棋上,节节败退,最终竟输给她两子。 “你赢了。”他没等迎春反应过来就盖棺定论,从石凳上站起身。 一阵寒风吹来,迎春贴紧手里的汤婆子,发现它已经没那么热了,下一刻肩头一暖,是傅恒把他的墨色絮雪紫竹纹鹤氅披给了她。 “大人您不必……”现在傅恒身上就只剩一件绯红暗光嵌银丝的羊裘,迎春看着都冷,想把鹤氅还回去,傅恒的动作却比她快,一眨眼就将鹤氅的两条细带系得牢固紧致,不容她再解开。 他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你赢了棋,这鹤氅就当是我输给你的。”他拍拍迎春的肩膀,又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你中意哪一种颜色?” 迎春有些不解,但仍按他的意思答道:“黄色。” “哪种黄色,明黄,藤黄,松花黄?选一种。” 这些不都是一种黄么,迎春搞不明白。 她对颜色的分辨能力本就不如妹妹惜春,再者她往常也没有细分颜色的必要: 平日里她月钱被邢夫人拿走,下人没拿够钱,做事就不尽心,哪肯由她细细区分颜色?譬如说她要买个黄色的胭脂,不必说鹅黄还是苍黄,婆子们买来的永远就是那一种最便宜的黄。 因此久而久之,迎春也就不费那个事了。 现在傅恒猛然问起,她一时回不过神来,但更不想让他多等,于是随便选了一种:“松花黄?” 傅恒点点头,神色淡然,似乎他就是随口一问。迎春也就没再多想,被他一路送回温暖如春的卧房。 “近日府上收了些栗子,我叫厨房用糖炒了给你送来。”傅恒没有踏进房间,在门口说道,“你且等等,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转身就走,裘衣因为他的速度在凛冽北风中鼓动张扬,迎春近乎着迷地看着他利落果决、意气风发的背影,都没注意到身边绣橘露出了满脸促狭的笑意。 “夫人,该把鹤氅脱下来啦。”过了好一阵,绣橘才开口打断了迎春的凝望,“这鹤氅虽然名贵,又是咱家大人刚刚赠您的,您不想脱下很正常——但屋里有炉子呢,您再披着可就要出汗了。” 迎春抿起唇瞪她一眼,毫无威慑力,一如既往。 - 傅恒说他很快回来,便果然赶在午膳前就回来了,还带了一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沉香木盒。 “松花黄嵌珠镶金宝石蝴蝶簪。”他介绍道,打开木盒。 这柄蝴蝶簪的名贵珍稀之处,说出来可以费去整个中午,因此他干脆略过大部分,只说了最重要的一点:“必要时可以用此防身。” 他捏着蝴蝶的两只宝石翅膀,原本圆钝的簪子尖头顿时伸出锋利的一小截。他轻轻将之推回去,交到迎春手上。 其实迎春整日在内院深闺,没什么防身的必要。傅恒只是想送她首饰,作为下棋时吓到她的补偿,因为他记得同僚曾说过,哄媳妇一定得送首饰。 然而傅恒对首饰的全部了解,都来源于训练细作所用的道具…… 不过这簪子上的宝石与珍珠都是真的,价值千金,又是迎春最喜欢的松花黄,作为道歉赔礼应该还算合格。 他这般九曲回肠的心思没有吐露一个字,迎春当然不知道这居然是个道歉。 她光顾着看向那华美无比的蝴蝶簪,屏住呼吸:“您、您方才出去,就是为了给我买这个簪子?多谢——” “不是买的。”傅恒纠正道。 难不成是宫里库房拿的?迎春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摸索着把蝴蝶簪插在了发髻里,取下那只红珊瑚。 绣橘早就带着欣慰笑意给她拿来铜镜,迎春侧过头,余光看向镜中。 “很漂亮。”傅恒脱口而出,随后又补救道:“松花黄色……很适合你。” 迎春心里暖得发烫,再次道:“多谢,这是我见过最别致的簪子。以后我一定日日戴着。” 深藏机关可以杀/人的簪子,可不是别致得很。傅恒会心一笑,冷硬的眉宇柔和几分,说道:“戴的时候小心些,别伤到自己。” - 午膳后,迎春半倚在床上翻看一本棋谱,忽听乳母来报:“大太太有话递给夫人。” 前世迎春嫁到孙府,邢夫人可从没传过话来。 迎春又想起前世,孙府比起富察府显得那么寒酸,却能严防死守,乳母传话出去都那么困难,更别提往府里递口信; 富察府守卫比孙府多了成千上百倍,对她的管束却几乎没有,乳母甚至能自由在府内外院进出。 “母亲说了什么?”她问道。 “大太太说:她打听到司棋那丫头的下落了,因为司棋做下的那档子丑事,又是被主家赶出去的,她爹娘没脸要她,都懒得供养她水米……再不把人接回来,恐怕她活不过这个冬天。” 迎春腾地从桌边惊坐起来,身子挺直:“什么?!” “大太太叫你别慌,她已经把司棋叫回了身边,只是那丫头被赶出去的事已经传遍贾府,司棋留在那里也不是个办法。 大太太还说,你只需想办法跟咱们大人……圆房,就由她出钱稳住司棋爹娘,再把那丫头送过来,仍给你使。” 邢夫人怎知她与傅恒还没圆房? 迎春急得六神无主,绣橘却反应极快地瞪了乳母一眼:她就知道,八成就是这个老货一直在送信! 乳母希望迎春快些与大人交心,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作为姑娘的贴身丫鬟,她绣橘又何尝不想? 但绣橘好歹还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不忍心逼迫迎春。 在她的努力推动下,好容易眼见着迎春与傅恒大人渐入佳境,圆房也就是迟早的事了,邢夫人那边却偏要来横插一脚! 她气得在迎春身后团团转,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听着迎春被逼之下无奈至极的呢喃:“乳娘……母亲给你的药粉,还在你那处么?” 乳母点点头。 就知道乳母没有听她的话,迎春苦涩笑道:“那么,把药包给我罢。” 绣橘不赞成地试图阻拦:“夫人,三思啊——” 那傅恒大人可不是个好脾气好糊弄的主,迎春又从没干过那档子事,说句不好听的,她看迎春这次极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了米。 “可是我要救司棋……不能再拖了……” 迎春转头看向她,像是只被猎人逮住而手足无措、走投无路的兔子。绣橘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晚膳之后,帮我把傅恒大人叫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两壶好酒,请他赏脸来一趟,就当是他给我那簪子和鹤氅的谢礼。” 就凭这个生硬的借口,绣橘就能断定,自家姑娘斗不过傅恒的。 那位大人是何等冷酷深沉的人物,就凭一包劣等药粉,迎春的胜算能大到哪里去? 绣橘尖锐地吸了口气,似乎把外边纷飞的霜雪一同吸入了体内,心中一片冰凉,但迎春还在恳求地看着她,她没法拒绝。 她望回去,做好了自家姑娘从此失宠的准备:“好。” - 当晚明月被遮在云后,冬夜显得分外冷寂暗沉。 傅恒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回廊,来到迎春卧房时,有些诧异地发现她只在床头点了一盏灯。那盏灯只能照亮一小圈,屋子其他地方还是黑黢黢的。 被灯照亮的床边坐着迎春,她身前小几上放着两个酒壶,壶盖已被拧开,应该就是她特意他来邀请品尝的桃花酒了。 “怎么不点大灯?”傅恒不疑有他,走过去笑问道,“不是怕黑吗。” “您怎么资、知……知道窝怕黑呀?” 芬芳的酒气扑面而来,有些太浓了,她在他来之前就喝了酒。 傅恒微皱起眉:“你喝了多少?”怎么连话都说不清了。 迎春眼神迷蒙,嘟囔着“不多”,“一点点”,不过随着他的接近,她声音逐渐理亏气弱,扬起头露出脆弱纤细的脖颈。 “为何要喝这么多酒?”傅恒轻轻问道,这才察觉到今晚的事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因为我怕……” 傅恒伸手给自己倒酒,闻言与她刻意拉开些距离,迎春却不满足似的支起身,摸着他的衣襟往他怀里撞来。 她几乎是不管不顾往他怀里钻,动作险些带倒桌上的酒,傅恒一手揽住她,一手稳住酒杯:“不是怕我么,现在怎的又要抱我?” “窝不是怕大人,是怕您僧、生,生气……” 傅恒觉得好笑:“好端端的,我又为何要生气?” “……因为窝做了错事。” 傅恒立刻眯起眼睛,视线在开口的酒壶上转过一圈。 他心里有些冰冷的了悟,打量着她委屈兮兮的红润唇角,两指抬起她的下巴,耐下心诱哄地问道:“你做了什么错事?” 下药 迎春憋不住发出一声啜泣。 她双眼含泪,又因为醉意红彤彤的,分外惹人怜爱,傅恒面无表情地盯住她,指腹擦过她湿润的长睫。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现在还来得及。” “……我在您的酒里下了药。”她终于乖乖交代。 - 果然如此。 傅恒将她按回怀里,无人察觉的暗芒在眼底一闪而过。 “荣国府的人叫你这么做的。”他另一只手执起酒说道,神色仍是不明,语气却缓和了,方才令人窒息的危险如潮水般退去。 即使醉酒,迎春也能发现他似乎不生气了,嘤咛着点点头。 傅恒将酒杯举至唇边,轻轻一嗅,酒香里果然萦绕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气味。 催/情/药。 还以为是什么惊天之毒,原来是这种后院里的手段。 荣国府一家老小的命可以保住了。 他颇为无趣地撇开酒杯,重新低头看着迎春,心道,只是暂时没有同床而已,怎么她爹娘就急成这样? 他们都能把女儿像个货物一样卖了冲喜,怎么还会在意她有没有得夫家宠爱。 傅恒顺着理了理迎春略为凌乱的青丝,思索一瞬,忽然福至心灵。 ——是了,是他回门当日摆了那么大排场,将荣国府的心养野了。 那贾赦夫妇只知放纵富贵,便是得了冲喜银子,少不得一时便花光了;寻摸一圈,发现从别处赚不来钱,便又把主意打到了攀上高枝的女儿身上。 竟指望着让迎春得宠,而后拿捏他富察傅恒,把富察府的库房掏空么? 一群吸血虫,大厦将倾而不自知,白日梦倒是做得挺美,还胆敢染指富察氏。 不过…… “你那蠢货爹娘哪来的自信,觉得你给我下药,我就会对你俯首称臣?” 他不近美色、不解风流的恶名传得还不够远么? 迎春没有回答,傅恒以为她是心虚,冷笑着望进她水光盈盈的眸子,却发现她根本已经没再听他的话了。 她只顾着离他更近、挨他更紧一点,不得章法地蹭着他的脖子,身上中衣扣子被她自己拉扯得七零八落,冰凉的耳坠划过他颈边青筋,傅恒咬牙忍住一阵颤栗。 见到这般旖旎情景,就算是傻子也能晓得发生了什么:她一开始就醉了也没这样,眼下明显是催/情/药发作的缘故。 她竟给她自己也下了药! “贾迎春!”傅恒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推开些,“你疯了,那种药也敢往胃里送!” 迎春力气根本不敌他,轻易就被推远,但她顺势把脸蛋歪在他伸出的手心,像是祈求爱怜般无辜地望着他,两人的身体不再紧密相贴,傅恒却觉得眼下比方才还要难耐。 “不,你想都不要想。”他当机立断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转头就要离开。 须知是药三分毒,这种催/情/药尤甚,服下去后若不得纾解,对身体伤害极大。但这也是贾迎春自作自受罢了,干他何事? 他富察傅恒是何人,傲然一世,岂能被这点拙计套住,被这点姿色所惑—— “春和!” 这一声不似呼唤,倒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呜咽。傅恒仿佛被钉在原地,不由自主立定,迎春抓住他裘衣的下摆,渴望地自下而上看着他。 她那双柔荑的手劲可以忽略不计,傅恒大可以抽衣而出,抬步就走。 但他没有。 他站在原地默然良久,在迎春似乎还嫌领口开得不够大、无助地解着扣子时,终于忍不住转过身去,代替她软乎乎的玉指解开那繁琐的盘扣。 “这是你自找的。”他俯身而上,狠狠说道,“那就好好受着,不许哭,不许求我疼惜你……” - 翌日。 迎春其实在后半夜醒过一次,但只是短短一小会,之后又失去了意识。 再睁开眼时,她只感觉到后腰与后脑一片酸疼,想不起来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她与傅恒大人似乎、好像······圆房了。 迎春转过头去,发现傅恒大人已经离开了,手摸上去冰凉一片。不用面对他那锐利逼人的视线,她一时有些庆幸,随即却又有些失落。 傅恒大人讨厌被人算计,昨夜却居然在她这个阴沟里翻了船,现在不想看到她也是正常。 傅恒大人已对她生了厌恶之心,他再也不会与她对弈,那双凌厉的眼睛再也不会稍含温情地看向她······ 念及此,迎春不由感到鼻腔内一阵酸涩,难受得喘不上气。 如果人生是一盘棋局,昨夜那步无疑是枚烂棋,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可是木已成舟,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只能落子无悔。 迎春沮丧地垂下眼,赶走多余的思绪,扬声叫道:“绣橘——” 叫声嘶哑得很,迎春捂住喉咙,进来的绣橘似也被她难听的声音吓了一跳,忙递给她茶水润喉:“夫人当心,可别再扯着嗓子。” 迎春感激地望向她,发现她面色倒比昨日亮堂些,不是那么万念俱灰。 绣橘麻利地侍奉迎春洗漱完毕,叫下人端来早膳,香葱蛋饼、青菜羹、虎皮牛肉、山楂糕,都是易克化又好下口的东西。 “夫人昨夜辛苦,这些都是大人嘱咐厨房做的菜,让夫人多吃些。”绣橘说道,迎春怅然若失地拿起碗筷,她却在一边偷偷勾起唇角。 ——都这么明显了,自家夫人还没反应过来。 - 昨夜由于自家姑娘提前吩咐,绣橘与乳母早早离了主院,在放嫁妆的偏院歇下,因此完全不知道主院的情况。 然而大约是卯时初刻,偏院的房门被敲响,绣橘迷迷糊糊去应门,却只见手里的烛光一闪,寂宽的宝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 “大、大胆侍卫,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傅恒从寂宽身后的夜色中走出来,眉眼凶戾,绣橘立刻噤声。 据她的观察,对付那个寂宽侍卫,耍嘴皮子或许还有点用处;可在傅恒大人面前,一切花招都是往黄泉路上填土。 傅恒只问了她一句话,说是问话,其实更像是审讯。 “你家姑娘在贾府有什么软肋?” 刀锋就横在肩膀上,虽然离脖子有点距离,但已经足够吓人。绣橘来不及想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一五一十地答了: “是司棋!夫人现下关心的唯有司棋······司棋是夫人以前的大丫鬟,最护着夫人不过的。但她犯了事,现被大太太捏在手里······” 她强装镇定,口齿还算清晰,不知不觉间,肩膀上的刀刃已经消失不见,等她说完后,傅恒略一点头,转身就走。 见他这就要离开,想起自家姑娘,绣橘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侍卫寂宽闪电般伸手拦住。她吓了一跳,不由暗暗庆幸他没有再抽刀出鞘,不然她胸前就此得多出一道血口子。 “大人!”她干脆扒拉着寂宽的手臂,鼓起勇气冲傅恒喊道,“苍天可见,我们夫人对您决没有算计之心,她只是懦弱了些,还请您高抬贵手——” 傅恒没有回头,脚步不停:“我知道。” 三个字没头没尾,他也不多做解释,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迎春还欲多言,一直没说话的寂宽忙捂住她的嘴。 “你再这样叫下去,夫人都要被你吵醒了。”他提醒道,“主子起床的时候都特意轻手轻脚的,不想弄醒夫人,若夫人被你闹出的动静惊醒,你该当何罪?” 不知道寂宽是不是故意的,他这段话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什么都说了:傅恒大人与迎春同床?起床时还放轻手脚,如果生迎春的气,他何苦这般温柔?大人不生气迎春给他设套······ 傅恒大人就没生过迎春的气! 想明白的时候,寂宽已经跟着傅恒走远了,绣橘只乐得恨不能在原地蹦起来,看着他黑漆漆的劲装背影都顺眼了许多。 - 丽香院。 这京城彻夜不眠的一角,是王孙公子都肯光顾的欢场;此处美人不同凡俗,大多是世家小姐落魄后聚集来的,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涵养,因为被老/鸨/嬷嬷教导过,眉梢眼角又添一股风情,端的是有滋有味。 自然,价格也绝不便宜。 手头阔绰以后,这里是贾赦最爱来的地方,不过最近银子流去如水,他渐渐地也不能一掷千金,只是院主看在情分上愿意给他赊账而已。 此刻天刚蒙蒙亮,他正躺在一轻纱女子的怀中,听着台上玉指琵琶的仙乐,伸嘴去接另一女子递过来的绿色葡萄酒。 酒液滴到他下巴的那一瞬,只听门外骏马长嘶,紧接着贾赦所在的欢阁大门被猛地推开,风雪倒灌入内,让在场穿着清凉的男女齐齐打了个冷颤。 贾赦也被冻得一抖,直起身子朝门口望去,不满的目光在认清来人的一瞬间消失殆尽。 “富察大人!”好在他神智还未消失,没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这位军机大人贤婿,“你竟也有兴致来此消遣么?” 傅恒没有同他闲话。 “我不是来消遣的。”他厌恶地皱起眉,身边寂宽一甩马鞭,将上赶着招揽稀客的龟/公吓得一溜烟躲到阁楼内间去,“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贾赦没听明白,不过这不妨碍他一面赶紧穿好外衣,一面十分识趣地与傅恒找了个好说话的厢房。 “这是三间庄子,六间铺子的地契。”傅恒从袖中抽出几张纸送到他面前。 贾赦以为这是迎春给他争取来的孝敬,喜得眉开眼笑,伸手就去拿:“大人能如此喜欢我那女儿,是她的福气······” 断情 在贾赦刚要拿到契纸之时,傅恒手指一抬,正好叫他扑了个空。 “拿了我这好处,你要记得替我办两件事。” 贾赦咂摸出他语气不对,态度登时收敛了些,勉强陪笑道:“大人说的什么话,咱们姻亲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气,什么办不办事的······再说了,大人您手眼通天,有什么事办不成,还指望着我办呢?” “第一件事,把迎春原先的丫鬟司棋送到富察府。” 闻言,贾赦立刻狠狠一拍脑门,自以为恍然大悟:对了,对了,怪不得姑爷来势如此不善,他怎么能把此事忘了? 自古以来,正牌老婆的陪嫁丫鬟都是要填充后院的嘛! 想来是这傅恒尝了迎春的妙处,便顺势要纳了她的丫鬟,然而绣橘那丫头不太讨喜,这才推举出迎春以前的丫鬟来。 “这事好说!”贾赦的笑容重又肆意起来,嘴角恨不能咧到脑后跟去,“一个司棋而已,就是姑爷想要司画、司马,我也赶天亮前就给姑爷送去!” “这第二件事,便是你们贾府中人今后不许打扰迎春。”傅恒没有理他那些疯话,径直继续道。 “不许打扰迎春?可她、她终究是贾府嫁出去的姑娘······姑爷这是何意?” “你只需记住,我不想再看见你们与迎春来往。”傅恒懒得与他解释:“从今往后,她与你们贾府一刀两断。” 贾赦张大了嘴,还想说些什么—— “若再想贴着她朝富察府要好处,我便只有一剑奉陪!” 他内力灌入腰间宝剑,薄刃发出声声铮鸣,像是下一刻就会脱鞘而出。 贾赦何曾近距离见过真刀真剑,霎时间吓得脑子断了弦,也不知该作何反应,连手都忘了伸,还是傅恒轻哼一声,将他虚软无力的手掌拽出袖子,嘲讽似地把那几张契书往上边狠狠一拍。 “拿好了,这是你们卖女儿的钱。” - 傅恒高调破欢阁大门而入,又嚣张地绝尘而去,自然吸引了无数目光。 此夜在欢阁坐场的,正巧是被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花魁芳菲。她螓首轻抬,看着关闭许久的大门,似乎还在对那个裹着风雪的冰冷俊影留恋不已。 “芳菲姊姊,收会神罢。”一个妹妹见她失态,好心提醒了句,“那可不是咱们窑姐儿能肖想的人物,伺候好眼前的贵客是正经。” 她猜错了,芳菲倒不是在肖想这位贵人。 她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某位情哥哥要刺杀的目标,好像就是这个姓富察的。 只是这位富察大人出行周身防范严密,宅邸又像铁桶般水泄不通,没有丝毫破绽,叫情哥哥很是头疼。 情哥哥皱眉的样子好让人心痛,眼下天赐良机,芳菲想要帮他一把。 “好妹妹,你先替我顶上。”她冲妹妹暧昧笑道,“叫我去打探打探,那位大人罕见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姊姊你糊涂啊!那死人样一看就不是能动情的主,你要赎身,还不如老老实实靠你巴上的那位剑客大哥——” 妹妹误会得愈来愈深,芳菲却也不愿让她知道太多内情。只装出一副羞涩模样,叫她以为自己对那富察氏一见倾心,而后敏捷地闪身,去了里间。 - 是日晌午,迎春正在屋内打盹,便有小厮进门来说大人传唤,让迎春去舒心斋品橘。 冬日吃蜜橘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在大观园时迎春也常吃,还跟姐妹们一同作诗咏橘。但这是迎春醉酒后第一次见他,因而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再普通的橘子也像不敢去吃。 “我、我腹中有些难受,怕吃不得寒凉之······”迎春刚说了几个字,就被身后的绣橘一扯袖口,不自然地止住声音。绣橘紧接着对那小厮笑道:“夫人好着呢,只是害羞而已,我劝劝她,你且在门口稍等一等,拿些炭烤栗子去吃。” 那小厮看起来进府不久,颇为不经事,闻言还真就抓了把脆皮栗子咔咔地啃起来。 绣橘此时才转向迎春,低声问道:“姑娘为何不去呢?” “你又不是不知,我昨日处心积虑喝醉酒,竟与大人······”迎春心中大窘说道,“实在羞人得很,我现在怎能见他?” 哎呦,自家姑娘到底脸皮儿薄。 绣橘想着想着,眸光一转:“喝酒能壮胆,不如夫人喝些酒再去吃橘子?” 迎春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就这么办,夫人现在可不能刻意回避傅恒大人,好不容易做了真夫妻,千万不要生出嫌隙——”绣橘说着,已经开始在房中给迎春找酒了。 就在她翻箱倒柜时,却听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怎么还不过来。” 是傅恒,他竟是亲自过来了。 偷吃的小厮一个鲤鱼打挺直身立正,将手中栗子壳藏到背后:“回主子的话,我们马上就过去,夫人正在找衣裳打扮呢!” 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厮,反应还算机灵。绣橘十分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这样就很好,不用再打扮。”傅恒凝视着迎春,朝她伸出手道:“过来。” 一瞬间,什么尴尬别扭都被抛在脑后,迎春听话地走过去,愣愣投入他的怀抱,满脑子想的都是:春和好像不生我的气了。 冬日地面结冰,廊下路滑,傅恒伸手是想牵她走路,却被她骤然抱住:“······” 不过将一只软兔搂在怀里的感觉也不错,傅恒将错就错,就着这个姿势将她带出门,正好还为她挡住了风。 绣橘没有立刻跟上去,她将火炉边热着的栗子全都赏给方才那位小厮,自己还啃了几颗,磨蹭了好一会后,才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 - 舒心斋满室橘香,沁人心脾,但叫迎春更为欣喜的,还是绞着手帕立在屏风前的那抹身影。 “姑娘!” “司棋!” 久别重逢,主仆恨不能抱头大哭,迎春眼角已经泛出泪花,司棋拼命克制着抽噎,与她双手紧握:“姑娘多日不见,变得这样水灵漂亮了,真好······” 迎春听了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凶。傅恒没有打扰她们,自顾自坐在屏风后,安静地剥着橘子。 哭过一阵,迎春忙问她在家日子如何。司棋谈起自己爹娘唯有叹息,连带她那相好的也是寥寥几语带过,迎春觉出她不想多提,于是便只问她园子里如何,姐妹们可都还好。 “我与邢夫人住在一处,也不知园子里的事。”司棋经此一遭,说话行事像是愈发谨慎起来,只暗暗朝屏风那处使眼色,将话题引到傅恒身上:“我能回到姑娘身边,还多亏了富察大人······”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司棋竟不是乳母领过来的,而是傅恒直接带回府的! “大人!”她心惊胆战地望向他,难道傅恒大人已经知道了她昨夜给他下药的原因?那他还把司棋带过来,是不怪她了么? 傅恒这时才悠悠然起身,将剥好的两瓣橘子递到她嘴边,看她乖乖张口吃了,问道:“甜吗?” 迎春老实地点点头。 “那就好。”他满意道,“不用谢。” 迎春看着他含着暖意的眸子,终于听到他未说出口、但终究不用说出口的那句话。 ——他不怪她。 - 傅恒与夫人不再分居,要正式同房了! 李管家自然是脚不沾地,稍得力的小厮也在热火朝天地搬东西、整理正院,连午膳都来不及好好用。 而放嫁妆的偏院内,绣橘与司棋倒是能在此处偷一餐闲饭。 小丫头将沉甸甸的食盒排开,只见牛柳炒河粉、香葱抓饼、鸡蛋羹、蘑菇炖鸡、花生粽、酸辣木耳拌洋葱摆了一桌,大都是司棋爱吃的。 绣橘率先咬了口鲜脆的抓饼:“快吃,富察府厨子的手艺真不赖,比咱们以前厨房管事做的好多了。” 想起贾府厨房,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往事,司棋苦笑着略一摇头,舀了勺鸡蛋羹。 “对了,傅恒大人与姑娘用膳,你不去伺候么?”她吃了几口,忽然抬头问道,“难道是让富察大人这边的丫鬟伺候?” 绣橘笑着答道:“富察府规矩不多,今日迎接你回来,夫人特意让我同你好好吃一回,大人房里又不缺伺候的下人。” “姑娘可真是太宽宏了。”司棋叹道。 早上邢夫人和大老爷告诉她,傅恒把她要来是做侧室的。虽然她对姑娘的忠心不会变,但侧室与正室关系微妙,姑娘竟还是对她这般好······ 司棋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手里香甜可口的鸡蛋羹索然无味。 “该改口啦,咱们姑娘现在是富察夫人,得称呼她做夫人。”绣橘与司棋关系一向好,注意到她不愉的神色,却以为她还在为爹娘伤神,只一门心思地想逗她开心: “你知道吗,外界传言傅恒大人不近女色都是真的,但他对咱们夫人可不一样,也唯独对咱们夫人不一样······这样专情的男子,品貌德行又是一流,便是放眼整个神州也难寻,咱们夫人真是好福气。” 司棋却越听越不对劲。 “什么专情,他如此专情,又何苦巴巴地来讨我做小老婆?” 上街 “你可莫要胡说!”绣橘闻言惊得手下没收劲,盘里的红豆糯米条拦腰断成两节,“傅恒大人接你回来是为了讨小老婆?谁告诉你的?” 待到她听完司棋的解释后,又长舒了口气,将糯米条搛进口中,唇齿黏糊地道:“咳,我当是谁说的呢。大老爷和太太一向是不着调的,你自己心里难道没个数?快别再说这些话了,小心叫这府里的正经主子听见,恼了你。” “可是,就算是老爷太太说误了,那傅恒大人把我这一介小丫头巴巴地要过来做什么呢?”司棋仍是想不通。 “当然是为了咱们夫人呀!”绣橘推了她一把,把今早傅恒来寻自己问话的事说了,末了还取笑她道:“姐姐你这么个灵性人,怎么眼下反倒糊涂起来。” 司棋将她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两遍,许久之后才重重地松了口气。 “这回老爷和太太可害惨我了。天晓得我也不爱做人家的小老婆,可他们觉得有高枝可攀,竟就这样忙不迭地把我送过来,也不知表弟他怎么样了!” 绣橘咽下一口酱大排肉,安慰道:“好歹现在你到夫人身边了,吃喝用住都不愁,总比太太那处好得多。表弟慢慢联系,不着急……” - 司棋安顿下来后第三日晌午,迎春在主院中叫了热水,司棋与绣橘一同帮忙抬了进去。 在贾府时,迎春本来也有单独的浴桶,与姐妹们式样相同;不过那是几年前置办的,惜春的身量泡水刚刚好,迎春在里边就有些局促。 富察府中的浴桶则大得吓人,光是往里边注一半的热水,就让司棋与绣橘接替注了三趟。 “自从我来府里,夫人的洗漱时间是不是愈来愈迟了?”司棋候在外头,扳着指头算了一阵,与绣橘交头接耳道。 绣橘冲她促狭地一挑眉:“不是自从你来府里,是自从夫人与傅恒大人同床——另外我早就发现,夫人的洗浴用时也愈来愈长了。” “你这小蹄子!”司棋顿时面红耳赤,“少说些有的没的,夫人早起还没吃,快传膳去!” “天可怜见,我可什么都没说,有什么都是姐姐你自己想出来的啊!” 绣橘与司棋笑闹着向后退去,预备往厨房的方向走,在拐角处刚转过身,却没来得及看路,正巧撞到一面硬邦邦的人墙。 她揉着脑袋没好气地抬头:“寂宽?” “绣橘姑娘。”与她相撞的正是侍卫寂宽,他面色不变,冲两位丫鬟分别颔首示意,“司棋姑娘。我是来给夫人送药的。” “什么药?”司棋问。 “傅恒大人不是去外地办事了吗?寂刀客不跟着傅恒大人外边忙去,来送什么药?”绣橘与他熟些,见这人没有拔刀的意思,说话便放肆许多。 寂宽一板一眼地回答:“这是养身子的药,名为晚香花玉,将之洒在水中泡浴,有舒缓疲劳、放松筋骨之效。 且在下也不是刀客。本来在下跟着大人已经出城,可大人忽然又想起这档子事,便命在下单人快马回来送一遭。” 听完前半句,司棋就进去给迎春洒药粉了,只有绣橘听到他颇为无语的后半句,冲他忍俊不禁地扬起嘴角。 “哎呀,真可怜,你这会送完药后,待会还要再快马加鞭赶上大人吧?”她嘻嘻笑着说,“不过也没办法,谁叫傅恒大人如此心系我们夫人呢。” 是了,主子恩爱,侍卫遭殃,谁也没甚办法!寂宽的药已经带到,便朝绣橘略一点头以作告辞,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又去追赶傅恒。 - 用完青瓜卤肉饭、虾米汤、柳叶烘蛋、蜂蜜烤栗子、鱼糜小饺以及酸甜萝卜块的早膳后,迎春在院子里走过几圈,忽然说道:“我想上街一趟。” “夫人三思!”司棋不假思索地阻止,“大人外出,您身边没人陪着,哪能这样出府抛头露面?” 绣橘却觉得也未尝不可:“傅恒大人从来没拘着过夫人,夫人是可以自由出府的。 左右院子里的花草也转着看过了,这里又不比大观园内有溪流奇石,夫人转得腻歪,出去逛逛又碍着什么呢?” 迎春掩唇道:“其实我也不是腻歪。富察府虽不比园子里奢靡精巧,却也有股潇洒自然之气,我爱得很呢。我想上街去,只是······只是想给大人买件鹿皮手套。” 闻言司棋与绣橘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皆是与先前寂宽如出一辙的牙酸表情。 “傅恒大人待我这样好,把司棋要了回来,且连那药粉都差人颠颠地送来,我自然也要送他个东西。虽不能两情相抵,但好歹聊胜于无······” 迎春没注意到她两人的神情,自顾自接着道:“墙上他挂的梅花鹿皮手套补了两回,眼见特别喜欢,我就想买来双新的送他。” 此情此景,司棋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于是三人即刻返回屋内,将迎春上下打理起来: 上身云白色锦缎棉袄外加了层亮银羽纱孔雀青蓝披风,下身是紫貂皮的小毛靴,绣橘看着穿衣镜内眼珠一转,还给她头上加了前日傅恒刚送的松花黄宝石蝴蝶簪。 “这样贵重的宝石簪子,如何敢带出去?”迎春怯怯地搭上她的手,“万一丢了可怎么好,快拿下来。” 绣橘反抓住她的手指,呵呵笑道:“夫人尽管安心,有我给你看着呢,丢不了的。” 这也罢了,可气的是司棋知道这簪子的来由后,竟也站在了绣橘一边: “夫人长居府内,不知道外边已经将您与富察大人传成了什么样。 大老爷和太太那副做派,外头人都觉得贾家是卖女求荣,认为您在府中没好日子过,对于富察大人而言,您就是个买来的物件······” 这话像极了孙绍祖。 迎春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想起那段痛苦的前世了,司棋的字字句句像是又挖出了埋藏在回忆深处的伤疤。 “······您戴这簪子出去,岂不是能昭告天下富察大人对您有多看重,那些流言就不攻自破了。” 太想摆脱前世的梦魇,迎春迫不及待地点头。 - 说来可叹,迎春从小在京城长大,可是此处大街小巷、风土人情,她却半点不知。 如同所有千金小姐一样,嫁人以前,她难得的几次出府都是呆在马车或是轿子内。厚重的帘幕将轿车内外一分为二,登徒浪子难以窥视她芳容,她当然也难以看清外边的景象。 还是在富察府管事的带领下,她才找对了买鹿皮制品的地方;此处店铺林立,街坊熙熙攘攘,人群拥挤,管事又一眨眼没了人影,只留她与司棋、绣橘两人干瞪眼。 “好在咱们自己带了银子。”司棋拿出钱袋,富察府给她们的月钱是在贾府时的数倍,她来的第一日就领了,“夫人,那管事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咱们不若先进店,等人少了再与他汇合。” 迎春在刻丝面纱下轻轻点头,发间蝴蝶簪经冬日暖阳反射,愈发夺目。 三人却不知,这鹿皮专卖店所在巷尾那座小楼,恰巧便是丽香院圈下的地盘,名为醉欢楼; 醉欢楼内,本是各届花魁与其出钱最多的恩客消遣之处,是以颇为私密、清净;十三日之前,这座小楼已经被芳菲包了下来,作为她与情郎在京城的大小据点之一。 此时此刻在小楼之中的,正是花魁芳菲与她的情郎,人称“南疆第一剑”的尘无心。 尘无心满脸胡子拉碴,长眉粗浓,阴沉沉地压着一双孤僻的眸子。他眼看着迎春三人走进鹿皮店,问芳菲道:“确定你那姐妹不会多嘴?” 他口中的姐妹,正是帮芳菲一直在富察府外盯梢、得到迎春出府行踪之后火速报给她的一位丽香院女子。 “放心,我们这些下九流最懂什么时候该看眼色,什么时候该保全自身。”芳菲笑道。“我们最团结了,尤其是对上官府的时候。” 尘无心闻言蹙眉回眸,认真看向她:“你不是下九流。” “也只有哥哥你会这么说啦。” “你真的不是……你只是明珠暂时蒙尘。”尘无心摇了摇头,光看他那样野性粗犷的外貌,很难发觉他这个动作有多么温柔。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芳菲开口阻止道:“好哥哥,别再提给我赎身的事了!要给院主那么多银子,你还不如趁早杀了我痛快。 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你这边的事一办完就处理掉院主,顺路烧掉身契么?” 她要烧掉丽香院所有女子的身契,这事非逍遥法外、武功莫测的尘无心不可。若光想一个人跑掉,她早就自由了。 “好。”尘无心冲她扬起一个微笑,重新转头,透过窗户的缝隙监视着鹿皮店,“你们那院主不会死得很舒服,我向你保证。” 片刻后,他偏过头道:“富察夫人出来了。” “晓得了。”芳菲早就戴起幕篱,“看我的吧!” 软肋 一切发生得太快,迎春几乎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只是扶了个喘不上气的女子离开人群,去一边的小巷歇息,后颈就猛然受到一击,叫她只能软绵绵地向前方倒下,方才还心悸突发的那女子这时却忽然变得力大无穷起来,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阁楼内,看天色已是黄昏时分,日渐西沉,发冷的阳光勉强照进来,照清室内陈设上的薄薄一层灰尘,不见司棋与绣橘的身影。 “你醒了?”一道妩媚的声音传来,迎春抬头望去,认出她是之前引诱自己走到暗巷的那个女子。 她挣扎着问:“司棋、绣橘呢?我那两个丫鬟在何处,你把她们怎么了!” “那两名丫头好好的,就是太护主了些……别哭呀,无心哥哥没动她们一根毫毛,只是叫她们回富察府去送信。”那女子冲她亲昵地一挤眼道。 迎春无助地问:“你是谁?绑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叫芳菲,你可以叫我芳姑娘。”芳菲说道,略过了她的第二个问题,“你晕了好几时辰,现在估计饿了吧?楼下有酱油鸡肉炒饭、糟鱼烧豆腐、红油水饺,还有刚打河里捞上来的新蟹,你吃吗?” 迎春不敢接受这好意,但芳菲还是端了碗加鸡蛋的鸡肉饭上来,说道:“吃一点吧。富察大人应该也不想叫你饿肚子。” “你认识春和?”迎春抬起头,一双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她带着哭腔不可置信道:“你绑、绑我来此,难道是为了要挟他?” 哎呦,这小夫人看起来还挺聪明的嘛。芳菲低下身子,悄悄与她说道:“绑你的可不是我。” 她从来没想过伤害这么漂亮的美人。只是可惜了,富察傅恒那家伙毫无软肋,迄今为止他没带护卫、轻率出府只有一次,就是去梨香院欢阁恐吓贾赦。 当朝军机大臣不顾名声、不顾面子,亲自拿捏岳父,为的居然是保全自己的新婚妻子。 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楚的那一刻,芳菲就胸有成竹地通知尘无心,说机会到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富察傅恒必须死——甚至尘无心也不知道,他只是受人所托。 她知道的是,她找到了他的软肋;而那位强悍到不似凡人的权臣,终究也是凡人。 凡人被戳中软肋,只有死路一条。 “吃点东西吧。”她最终说道,“别叫富察大人以为我们苛待你。” - 芳菲留给迎春一副圆钝的筷子,还把她的双手从背后的柱子上解开,放到了前边,但手腕处仍被绑在一起,让她正好能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吃饭,却不至于有一丝一毫的逃跑妄念。 迎春扒拉两下炒饭。满是酱汁的鸡肉油腻腻的,闻着都发咸,米粒也是黏腻一片、毫不分明,鸡蛋更像是没炒熟,与富察府清淡又有味的晚膳没法比。 她没有胃口,将炒饭轻轻推远,然后颤抖着手指伸向头顶的簪子。 ——那柄春和送给她的,松花黄宝石蝴蝶簪,捏紧蝴蝶的翅膀,就能凭空拥有一把利器的簪子。 司棋给她梳的发髻很紧,迎春费力地抽出簪子,想要划破紧缚手腕的绳子,却发现那绳子分外结实,便是戳上几百下都不曾破损一毫。 而就在此时,阁楼楼梯木头吱呀一声,有人在上楼,脚步越来越近—— “富察夫人,真是抱歉。” 上来一位高大的络腮胡男子,正是无心。他冲迎春一呲牙,露出歉意的笑容,而迎春为此颇受惊吓,将藏在袖子里的簪子推得更深了些。 前世,孙绍祖心血来潮时会忽然冲入房内施暴,迎春每次都会这样提心吊胆地藏起乳母带来的信纸;就是在那时,她练就了这套飞速藏物件于袖中的小技巧。 “我也不至于对一个女子动粗。”尘无心以为她攥紧衣袖是因为紧张,倒没怀疑其他的可能,“只要富察大人肯为你赴约,我保证你不会有危险。” 迎春转过头去,不想叫歹人看见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忍着抽泣道:“那春和呢,你们要杀了他么?” 尘无心没有立刻回答,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夫人不必太担心。以富察大人的手段,说不定最后是他杀了我。” “是啊,结局还未可知呢,你何苦哭得这样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芳菲说着,伸手抚平她皱紧的细眉。 这两人谈起生死都是这般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仿佛手里已经有数不清的人命逝去,更加显得可怖。 迎春哪见过这样的人物,她极力蜷缩起身体,想远离这两个状似正常的疯子,细嫩的手臂内侧险些被锋锐簪尖蹭伤。 “你手不舒服么?”芳菲敏锐地发觉她忍痛的动作,伸手把她手腕上的复杂绳结扯松了些,但没有彻底解开:“诶,你这袖口挺好看的,京城哪家裁缝居然能做出如此式样。” 迎春所穿锦缎棉袄袖口镶了层藕荷色与金粉色交织的细边,在明亮与昏暗时会显示不同的颜色,看上去确实十分别致新颖。 芳菲被她这袖口吸引,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是什么材质,尘无心一脸纵容,丝毫阻止的意思也没有——可若是放任她的手摸到袖口,袖子里那尖锐的宝石蝴蝶簪就藏不住了。 迎春急得冷汗频出,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哨响。 芳菲立刻缩回手,她与尘无心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 富察傅恒对杀人不陌生。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杀过人了。 升任户部右侍郎时,他早就学会做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将骨子里浸透的污血藏在官服与人皮之下; 再后来到阴森杀伐的军机处,那些脏活也不是他要办的,他一挥手,自有无数细作精英一拥而上,将有用的信息从无用的人肚子里挖出来,呈到他的面前。 可是如今不同。 眼下需要对付的,不是狡猾难缠的叛军头子,不是他可以漠然下令的对象;他们掠走了迎春,夺走了他的新婚妻子,他真正被挑起了怒火。 被派回来传信的两个丫鬟说,绑匪要傅恒一个人前来这处偏僻的阁楼,不许带援军,否则迎春的性命不保。 傅恒的确没有带援军。 救出迎春、杀光其余所有人——这个任务并不算难,他一个人就够了。 按照对方给的地址单人匹马来到北郊一处废弃阁楼,他眯了眯眼,宝剑出鞘,挥剑斩开二楼杀手射过来的弩箭,这时阁楼间的油灯正巧被点亮,而天上也滴落了第一点雨。 灯光昏黄,雨丝斜劈,如刀如雪。 在变大的雨势掩护下,傅恒猛地发力,借阁楼低处横梁飞跃至二楼。剑锋没有停顿,划向那名杀手的脖颈,杀手疯狂向后躲闪护住脖颈,下一刻那剑尖却一闪,杀手被这一击毙命,太阳穴血流如注; 接下来是一对兄弟的夹攻,傅恒认出他们是朝廷悬赏活捉的亡命之徒,之前屡次从官府的捉拿下逃脱。但好在傅恒不要活的,不出一刻,他们也双双变成了他剑下的亡魂; 将尸首甩下楼梯、奔上拐角,飞踢、出剑、抹脖、断骨,傅恒已经懒得数他杀了多少个人,只依稀记得一层楼平均有七八个杀手攻向他,而他已经爬了九层楼。 他满身浴血登上最后一层楼,踢开门板,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毫发无伤的夫人。 以及胆敢用臂弯挟制住她的大胡子歹徒。 “把她还给我。”染血剑锋向前探出,带着不必多言的威胁,他平静地开口命令。 - “江湖上要价最高、号称皇帝都能杀死的暗影团,在富察大人面前也不过如此啊。”两相对峙,尘无心镇静着表情开口,“不过还好,我也没想过能那么轻易解决你。” 油灯飘忽,傅恒脸上、身上飞溅的血沫就像是他本人的伤口。身边的芳菲好像颤抖着说了句“六十绝顶高手顷刻间灰飞烟灭……不愧是杀神”,迎春却只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夫君。 尘无心将迎春拉至身前,冰凉的匕首紧贴她脖颈:“富察大人剑术果然名不虚传,若你生在南疆,第一剑客恐怕没我什么事。但若你想要你夫人活命,就趁早把剑扔了。” 迎春本来吓得发懵,脑子里一片空白,但看见傅恒立刻松开手,她忽然又记起了袖口紧攥的簪子。 春和以为她手无寸铁,所以毫不犹豫地要放下剑,以他一命换她一命。 可是她手里明明有一把利器! 迎春抬起眼帘,小心观察:芳菲与尘无心都没有注意到她,尘无心横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没留一丝缝隙,但他举剑的右手却没用多少力气; 与此同时,他左手明显更加紧绷,指间牢牢扣着三枚暗器,瞄准傅恒命门,蓄势待发。 眼见傅恒的剑完全脱手,再无还手之力,尘无心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左手暗器微扬—— 就是现在! 迎春从袖中抽出簪子,对准尘无心的左臂内侧狠狠一刺,尘无心没料到这兔子似的娇弱夫人也会咬人,惊诧与刺痛之下左边暗器失了准头,直直扎进阁楼残破的天花板! 魂游 迎春瞅准机会推开他挟制自己的右臂,拼命向前一扑,傅恒反应奇快,飞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将她一把捞回怀里。 “你!”芳菲见她居然敢伤尘无心,气得什么都不顾了,果断拿过尘无心的匕首便朝她后心掷去。 与一般带着内力的暗器不同,那匕首没有破空的风声,又因为是临时起意,傅恒居然没有察觉—— 他只感到迎春温暖绵软的身体在怀中忽然一沉,然后才看见刺入她后背的那把匕首,以及从匕首边缘慢慢洇出的鲜红的血。 那女子看着没修过功夫,因而匕首入得不深,应该不深……绝对不深,一定不深,他接住迎春如沾雨蝴蝶般娇弱的身子,屏着呼吸,不敢愣神一刻,凭本能撕下披风,捂住那洇血的伤口。 不知怎的,看着他空白而不知所措的神情,迎春一点也感觉不到痛了。 她余光瞥见尘无心已经处理好左臂的伤口,正从身后绑带里抽出兵刃,于是不顾后背血流得更凶,费力地将傅恒身边的剑捡起,递到他微微发抖、青筋鼓起的手里。 傅恒目眦欲裂瞪着她:“你干什么?不要乱动!” “春和。”她只顾着将剑柄塞入他手心,艰难地喘着气说,“春和,不要为我丢掉剑……” 傅恒,他合该是冷静的、强悍的,一往无前的,永远都有主意、永远不会落败的矜贵富察氏,怎么可以因为她受一点伤,就变成这般六神无主的样子呢? “……不要让我变成你的软肋……” 她嫁来富察府本就是冲喜的,她应该让他变得更强,而不是让暗处的敌人发现他的弱点。 “……那两人妄想拿我对付你,不要让他们赢。” 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强撑的一口气耗尽,终于脑袋一歪,在他血迹斑斑的怀里合上眼睛。 - 往上看,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 往下看,似乎是绵延不绝的山峰;仔细一看,才察觉到双脚离山很远,她不是在走路,而是在群山之巅上空飘荡着。 迎春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最后的记忆还是那座阁楼,劣质的油灯点亮,灯光如豆,楼外大雨瓢泼,傅恒带着满身湿淋淋的血迹,一步一步登上楼顶,残忍漠然,像是从地底来的冷酷修罗。 然而下一刻,他面无血色地压住她的伤口,大手热得发烫,仿佛那柄匕首刺进的是他的心窝,那样痛不欲生、方寸大乱…… 是了,她被芳菲的匕首刺中了,可是伤口呢?阁楼呢?那两名匪徒呢?她的春和呢? 难道她又死了一次,可这次不能重生了,于是她带着记忆托生成了山间的清风? 迎春想,这可不行,她还想再见一见春和呢。 她试图停下转身,离开这些看不到边际的群山,转而去京城的富察府看看。但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她还在白雾里向前飘荡,有时快有时慢,速度浑然不由自主。 “你这生魂,还想飘到何处去?”周围本来满是寂静,一道戏谑的声音却从下方传来,迎春一愣,随后身体忽然下坠,直直落到山巅。 这座山巅被郁郁葱葱的古木包围,在中间留出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两块巨石,看样子是一块巨石从中间分裂而成的。 巨石边立着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清瘦男子,修眉鹰目,长身玉立,看样子年近不惑,双眸中却有一股寻常中年人眼里绝难见到的精气。 那道袍男子一招手,迎春就被迫飘到他面前,发现他一双鹰目居然是少见的灰色。 他挑眉笑道:“迎春姑娘,哦,现在是富察夫人了,别来无恙啊。” 迎春正要问他是何人、怎么会认得她、如何才能回到身体里,就见上空的白雾忽地向两旁分开,从中间出来一位翠雪荷衣的仙子。 只见她双臂抱起,冲道袍男子一哂。 “赵行云,自你那心上人在放春山作乱以来,谴香洞秩序不再,正副十二钗命册湮灭无余,太虚幻境灵力崩坏,甚至衍出三千小世界……你怎的还敢来叨扰,是嫌这太虚幻境不够乱的么?” “这怎么又来一个没有禁制的生魂!”她转向迎春,端详几眼,忽然蛾眉一紧:“这是荣国府贾家的二姑娘?” 接下来这位仙子的话迎春全听不大懂,什么“她的生魂如何在此处”、“怎么没遇见孙绍祖”、“怎的一切都乱套了,都怪那只野猫”…… 在她抱怨到那只野猫时,赵行云笑眯眯地截住了话头。 “内子是淘气了些,贫道日后一定多加管教,警幻司主见谅。” 他亲切地抬起眼皮:“不过司主怎么又翻起谴香洞这笔账来,之前咱们与贫道徒弟不是早盘算清楚了么?” “按你们的规矩,每有一人命册重塑,其人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有贫道帮忙,天上的劫雷穿梭世界也能追着人劈,你们讨来的灵力只多不少罢。” 他灰色的鹰目带笑,语气乍一听十分和善,说到最后却反而有种微微的凉意,让人下意识竖起寒毛。 迎春反正是被他无形的气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那名为警幻司主的仙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没有再多言,只审视地看了迎春一眼后兀自隐去身形。 在那名仙子离去的同时,赵行云一手在空中飞速结印,法术带出繁复的气流,鼓动的劲风从迎春面前刮过,她似有所感,却始终碰触不到,体验十分新奇。 良久之后,赵行云动作稍歇,他松了口气,终于转向迎春。 “该是贫道向夫人解惑之时了。” - “贫道名为赵行云,算是有数年粗浅道行。内子顽劣,曾大闹放春山,导致遣香洞内十二钗册遗失损毁,尔等的命运随之脱离轨迹……” “但天道不容许乱来,因而到了一定时限,若十二钗册没有复原,天道就会强制你们归依原本的命运,或是干脆直接消灭你们的三魂七魄。” 多亏了他的便宜徒弟赵诚月,甄英莲的命册第一个被复原改写,免除了被消灭魂魄的下场; 贾惜春碰上个桃花大妖,那大妖也是个痴情的,不知以什么代价骗过了天道…… 而傅恒与迎春都是凡人,无力左右命册,好在赵行云可以帮他们一把。 在原本的命运里,没有人给傅恒冲喜,然而他所中的蛊毒本也不致命,因此他隔了几日就醒转过来,但死劫仍在路上。 他本应死在今夜,死于外地异族人给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却由于迎春被绑,他连夜从外地赶了回来,于是这一劫也悄无声息地避了过去。 “与你相识后,傅恒死劫已解,命数合该是寿终正寝。可若你早夭,他必定心衰而殉,天道不会容许此事发生——嘿嘿,天道总不能给它自己添麻烦,所以你的死劫也已经结束了。” 这才是赵行云一手促成迎春与傅恒成亲的原因。 而在这一刻,迎春也终于回想起来这个名字为何如此熟悉:赵行云,行云,行云道长——眼前这个道士就是富察皇后提过的那位天师,那位给傅恒批过命、又提出冲喜建议的宫中天师! 他竟有如此神通,难怪富察皇后与傅恒提起他时都是深信不疑的模样。 “多谢天师!”她垂头拜道,赵行云说的这些她其实似懂非懂,但她听明白了一点,行云天师是在救她,她的重生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天师神机妙算,如此大恩,我无以为报……” 赵行云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你两人本就有缘,贫道所做的只是为你们牵上红线罢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虽然他想好了一切,但再高明的天师也不敢保证世间万事能够分毫不差地按照计划进行。 古往今来,入道者从不主人生死,修仙者不插手无关的凡事。因为即使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下一刻要往何方游动,也完全是出自它自己的意愿,更别提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人。 赵行云只是提出了一种让两人相遇的可能,此后发生的种种,都是迎春与傅恒二人努力的结果。 “也就是说,救了夫人的是富察大人,救了富察氏的是夫人。”这对夫妻两人彼此互为因果。 “贫道只是个好管闲事的过路人,身在因果之外,对你们着实没有恩德。” 话音刚落,法印骤成,青色的灵光暴涨,迎春被那灵光刺得险些睁不开眼,模模糊糊中眼前似乎正形成一本书册。 书册扉页上画着一头满身黑毛的恶狼,正伸长了利爪、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一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身形羸弱,被恶狼逼到了悬崖边上,满眼含泪、既惊且怕,迎春看着她的眉眼,竟依稀觉得她与自己有些相像…… 但是转眼之间,随着行云道长手印的变幻,扉页上那些图画又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一柄缀满宝石的簪子——迎春认出那是傅恒送给自己的松花黄宝石蝴蝶簪。 跟随宝剑和簪子一同浮现的,还有精巧的亭台楼阁,像是富察府的布置。看到熟悉的景物,迎春费力地睁大眼睛,却随着赵行云的一挥手,乍然失去了意识。 烧心 迎春趴在柔软如云的棉花垫子里,后心处传来一跳一跳的疼,但神智已经回笼,她眼珠动了动,睁开眼帘。 “醒了?还疼吗,来喝点水。”傅恒就坐在她的床边,抬手仔细地给她端来温水,迎春喝了两口,又被他扶着倒回床垫里。 傅恒起码一晚未睡,甚至像是哭过一场,那双冷峻深邃的眸子微微发肿,眼底布满血丝。 眼下他的动作也太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什么一碰就碎的天价珍宝。迎春想了想,安慰他道:“没事的春和,我已经不疼了。” “怎么不疼?”他像是被兔子猛地咬了一口似的,平静的假面立刻破碎,深深皱眉,恼怒地看向她,“你都疼晕了过去,还想骗我不疼?你——” 他其实是想质问,她怎么敢在他面前晕的,还是在说完那番近似表白的话之后? 她有没有想过,她在他怀里晕倒,他会是什么心情? 她晓不晓得,在她床前日以继夜守着的时候,他同下人们一起念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普渡慈航”,脑海中什么都想不到,只有两个画面,一个是她在他面前被匕首穿心,另一个就是她在他臂弯里猝然晕厥,生机全无······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还想问,身为从小长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尽管爹不疼娘不爱,可迎春估计也没受过疼,当时如何却能忍住崩裂的伤口,不动声色给他取剑? 她平日悄不作声的,乖得像只兔子,可是千钧一发之际,又为什么能豁得出去,拼死也要叫他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他宁可她在危险时刻跟平时一样软弱一点、没用一点,也好过在逞一回女英雄后晕倒一天一夜,背上还多出一道渗血的伤? 可是看她面色苍白,虚弱至此,他还是不忍用激烈言辞,转而较为轻松地问: “你昨夜都做了什么梦?嘴里一直在念‘天意眷顾’,难道是梦到了神仙不成。” 迎春依稀记得自己确实做过梦,但梦境的具体内容却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过,“我忘了梦到什么,但应该不是天意眷顾······眷顾我的从来不是天意,而是你。” 傅恒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瞪着她:晕过去之前,她就叽叽咕咕对他说了好多让人心跳如擂鼓的话,这才刚醒来,她又要表白一次吗? 她就这么爱他吗,连一丝一毫的掩饰都不要了? “对了,那两个绑匪呢,听说那个尘无心很是厉害,他后来没伤到你吧?”迎春没注意到他受宠若惊、甚至羞愤交加的目光,她只是将梦中的感觉如实道出而已,转念就想起了这一遭的罪魁祸首。 傅恒尚未反应过来,有些发愣地摇了摇头。 迎春晕倒后,他脑子里像是有根弦忽然断了,不顾剑法、不顾暗器,他抛弃了所有攻防的技巧,只全然拼命地抓起剑锋攻向那女绑匪。 尘无心挑剑来迎,将女匪护在身后,他剑法不错,但他还要顾及另一个人,当然比不过不要命的傅恒。 “他们没伤到你?”迎春松了口气,又轻轻问道,“那他们死了么?” 傅恒不甚关心地喝了口水。“不清楚。” 二人没谈多久,晚膳时间到了,迎春早已饥肠辘辘,迫不及待地点了清汤牛肉馄饨、豆角茄盒、藕花糕、生滚粥,舔舔嘴唇在松软的枕头上趴好,充满对佳肴美馔的期待。 就在这时,傅恒忽然凑近,一个轻浅而珍视的吻落在她嘴角。 迎春一惊。 “像昨日那样鲁莽之事,不许再做了。”她听见傅恒叹息着说,同时看见了他红得滴血的耳垂,“我······经不住再来一次的。” - 由于失怙,幼年傅恒常被异母兄长们欺负。他每一次都打回去,但那时他身量瘦小,每每打兄长们不过,心中便充满戾气。 长姐富察氏为叫他静心,命他去读藏书阁的佛经。傅恒并不耐烦去读经,应付差事翻了翻,恰好翻到《四十二章经》中第二十五章。 ——佛言: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那一日年幼的傅恒看着书页,轻蔑想道,对自己而言,这经书讲的岂不是废话。 宫里天师已经给他批过命了,天煞孤星,他注定伶仃一生,不会有人诱他纵于爱欲,他自然也不会被逆风的火把烧到手。 许多年后,看着迎春撕裂伤口递到他手里的剑,傅恒才晓得自己大错特错。 - 迎春虽已经昏睡许久,但吃过晚膳后,她被明亮的烛火照着侧脸与青丝,又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傅恒给她的伤处换完药,见她困得泪水涟涟,不由笑道:“睡罢。” 他却没有上床的动作,似乎还想在床下伺候她。迎春回过神,忙叫他也歇息一下,明日他还要面圣,可不能顶着眼睛里的血丝进宫。 傅恒吹熄烛火,从善如流躺到她的外侧。迎春被他坚实的身体与墙壁环着,温暖又安全,不一会就重新跌入梦乡。 傅恒本来一天一夜没合眼了,但他却睡得极不安稳。半夜朗月照到窗棂时,他从梦中猛地惊醒,梦里迎春被匕首刺中的画面反复回放,他顾不得满头冷汗,伸手就去探身旁迎春的鼻息。 还好,她的呼吸平和稳定,温热地打在他的手指上。还好。 他胸口憋得发闷,想要大口喘气,又不愿吵到她休息。他压抑着喘息披上外裳,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确定她听不到,才对着明月吐出一口浊气。 爱欲之人,烧手之患······徘徊许久,他才苦笑着往回走,想经书还是说错了,眼下岂止是烧手,分明是烧心啊。 - 不知是迎春被养得体格太好,还是富察府的敷药实在强效,只过了约莫五日,她后背的刺伤就已经结痂,不再一抽一抽地疼,而是微微泛痒。 “这当口尤其要注意呢,可不敢拿手去挠。”这日司棋给她端来早膳,认真叮嘱道。自从那日上街迎春被绑,她与绣橘也像是沾染了点傅恒的后怕劲,处处将迎春看顾得无微不至,跟老母鸡护崽似的。 迎春晓得她的好意,自然应是。早膳是鸡子肠粉和牛乳燕麦粥,她吃了几口肠粉,觉得醋放得不太够,便叫下人拿些米醋来。 “今早厨子没放醋么?”绣橘暗暗在心里记下。近日迎春卧床养伤,因着馋嘴的缘故,往厨房点的菜品点心稍多,没想到厨房这就惫懒了! 任他厨子手艺如何高妙,动不动就应付糊弄当家主母,这还得了?她为迎春抱着不平,心道等富察大人回来,她一定要当面告上厨房一状。 “你且等等。”司棋看着好姐妹下撇的嘴角,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制止道:“我刚尝了一口,那肠粉的酸淡是正常的,夫人兴许只是比往日口重了些。” 被她一点拨,绣橘也反应过来:“不对,从来都只有听说养伤时人口淡的,没听说伤后嗜酸的——” 两人对视一眼,多年默契,不用多说一个字,立刻各自分开去做该做的事。司棋回到迎春身边,帮她往肠粉里倒上过量的米醋,而绣橘深吸一口气,捂住砰砰跳的胸腔,飞快地跑出主院,直奔李管家所在。 李管家在外院打理账目,侍卫寂宽站在他旁边,看样子正在归还库房钥匙。 见绣橘前来,李管家忙叫人奉茶。以前他是不屑给一介丫鬟浪费好茶的,即使是当家夫人的贴身丫鬟也不屑;但后来,他见傅恒那样紧张地迎回受伤的夫人,又听说夫人是如何舍身保住了傅恒,就对这夫人真正敬重了起来。 李管家从傅恒少年时就帮他看家,感情自是不同。但李管家毕竟是个男子,只能叫主家下人和顺、账目清明,却不能叫主子心神不再孤寂。如今夫人不仅有德有貌,还有本事在歹人面前护住傅恒······ 多亏夫人正在养伤,李管家见不到她,否则多少要给她叩几个响头。 绣橘不知道自己被李管家爱屋及乌,她不是为好茶来的,当即挥退了倒茶的小厮,转头先让所有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屋子里不乏一些李管家的亲戚,仗着要帮李管家理账,不肯听绣橘的令,在原地磨磨蹭蹭。 “听绣橘姑娘的话,都出去!”李管家不知道绣橘要做什么,但仍开口呵斥道,寂宽也极其配合,腰间刀出半鞘,寒光闪闪,十几人忙不迭地滚到门外。 绣橘亲自关上门,确认没有人偷听,才转过头来说道:“我们夫人好像有喜了,李管家,还请帮忙找个可靠的大夫来看看脉。” “······” 李管家先是眼眶极力睁大,随后腿脚似是一软,跌坐在垫了软垫的藤椅上,结巴着说不出来一个字。绣橘要再重复一遍时,却见他抓着寂宽的手,头往藤椅靠背上一歪,竟是高兴晕了过去。 绣橘吓了一跳:“他没事吧?” “没事。”寂宽查过他的瞳孔说道。他叹了口气,知道请大夫的艰巨任务这就落在自己肩上了,还要一请就请两个。“你回去陪着夫人吧,在下去宫里向主子汇报,御医马上就到。” 有喜 在傅恒如有实质的目光中,专攻妇人方的御医战战兢兢地开始把脉——为了富察夫人的男女大防,御医本来提出要悬丝诊脉,但这位爷不信他悬丝的技术,宁可叫他老老实实亲自按脉。 片刻后他松了口气,忙从那位夫人的床边撤开,向傅恒点了点头。 “是喜脉,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只是不辨男女······”寻常大户人家的头胎都想知道是男是女,是以他第二句都说顺嘴了。 “无妨,我们不管那个。”傅恒果断地一挥手,叫李管家去从库房给他挑些重礼,没过片刻又问:“但我夫人曾受过惊吓,如太医所见,还曾为歹人所害、受伤失血,这时怀孕有影响么?” “没有影响,还请大人放心,这一胎虽小,但却稳固得很——” “我是问我夫人。”傅恒双眉微微蹙起,有些不耐烦了,“不是问胎儿。” 御医愣了一下,与他锐利的目光对上,顿时打了个激灵,暗恼自己方才昏了头,怎么听不懂人话,忙补救道: “那、那也是无碍的!在下不知夫人受伤深浅,但从脉象来看,尊夫人失血不多,身子十分康健,大人尽可放心。” 寂宽将御医请了出去,傅恒随后将床上的帘幕卷起,刚拉到一半,就见迎春坐直身子,露出一双晶晶亮的眼睛:“春和,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傅恒点点头,从柜子里又拿出一叠棉花褥子,垫在她背后,好让她待会靠着,结痂的伤口能受力少些。 “我们真的有孩子了?”迎春又问了一遍,直直看向傅恒深邃的眸子,方才她一直藏身床上的帘幕里,听御医的话总隔着一层,虽然也听见了,但总感觉不太真切。 傅恒不厌其烦地点头,迎春这才敢相信是真的,一时间紧紧攥着他的腰封,心头欢悦与惶恐交织,杂乱得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紧接着却感觉额上一暖,是傅恒落下的轻吻,她微微支起身子,向他怀中靠去,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 “不用操心,万事有我。”傅恒说着,双手揽住她腰身,发现她冬衣之下的腰肢软得惊人,柔若无骨地挂在他怀里,简直让人······简直让人心疼,她为他在后背受了伤,所以才会如此没有力气。 要叫李管家拿点人参鹿茸去厨房,做成参汤给她补补身子了,他心中暗暗想道。 - 翌日天降小雪,在外呵手成冰,傅恒迈出的步子却分外轻快,皇帝见他愉悦得不寻常,与众臣议事完后便独独不许他走,问道:“何事把你高兴成这样?” ——我夫人有喜了! 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咽了下去。皇帝与富察氏的第一个嫡子永涟早夭没几年,富察氏悲痛不已,至今也还没怀上第二个嫡子,此事已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傅恒对此比谁都清楚。 再者,迎春怀有身孕还没到三个月,还不适宜过度宣扬。 “回皇上的话。”傅恒收敛起笑意垂眸,答道:“臣妻从南疆匪徒手中逃脱后,身子恢复得不错,前日御医说已无大碍······臣每每想起此事,便欣慰不已,喜不自胜,皇上见笑了。” 皇帝知道尘无心闹出的事,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堂堂男儿,给朕有出息些,这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不过说到南疆,那群人也该收拾收拾了。” 皇帝挑出份南疆送来的奏报,叫傅恒跟他走进暖阁,往紫檀木椅上舒服地一摊,要递给他奏报时,又歪了歪龙首,饶有兴致地道: “朕还真想不到你动情是何模样。话说回来,你对你夫人的情意,能有朕对皇后的十分之二三,也算你是天下第一流用情的男子了。” “······” 跟皇帝拉多了家常,就是有这点坏处,有时候接话都没法接。傅恒本就不善于嘴上功夫,当下随意敷衍了几句,赶紧把话题扯到南疆正事上。 - 宫保鸡丁、虾肉三鲜炒饭、荞麦煎饼、芦蒿煮豆芽、葱丝海带、八宝烧鹅、白玉杏仁豆腐,还有一碗海味参汤,十多样碗碟在迎春面前依次排开。 怀有身孕以后,她的胃口不再是一成不变的嗜酸,而是变幻莫测,随心所欲;譬如今日,她就是想吃甜辣口的,一点醋味都不想闻,还好厨房被傅恒敲打过,用最短的时间送来了她想要的饭菜。 傅恒拒绝了皇帝的宫宴邀约,赶在午膳时分回府,不知是不是怀孕的缘故,迎春对他一日比一日依赖,又惊又喜地从桌前起身:“您今日这么早就回来啦!” “嗯。”傅恒踏进门槛,见她未理云鬓、未着粉黛,素面朝天,但那张小脸气色极好,白里透红,身上没系玉佩、香囊等物,只穿着银白色浮绣双鱼的中衣,却也十分耐看。 司棋与绣橘早就为主子摆好膳,识趣地去了偏院,傅恒拉着迎春在桌边坐下,端详了她片刻,问道:“今日感觉如何?” 迎春才刚怀身子没多久,尚未有浮肿之感,也没有恶心呕吐,忙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傅恒不要操心。 傅恒看她喝下参汤,这才开始动筷。 外头天还很冷,不适宜走动,但御医说迎春也不可成日在床上躺着。 于是饭后不久,迎春怀里抱着两只汤婆子,从头到脚用披风盖得严严实实,由傅恒抱着她,稳稳当当从回廊走进面积较大的正厅,一路上些微的冷风都没有吹到她一角; 等她在正厅里绕着屏风踱步走过几圈,再由傅恒将她原封不动地抱回卧房。 且说二人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养着胎,傅恒回府的时辰越来越早,等到三月之后,迎春怀有身孕的消息传开,皇帝这才发觉他这段时间早退的真相。 “皇后。”冰雪消融的时节,皇帝在坤宁宫用膳,又跟富察氏提起傅恒:“你说说你这个弟弟,娶亲前那么稳重妥当的一个人,夫人怀孕以后怎么日渐看着跳脱起来?喜形于色成那样,哪有半分大军机的气魄城府。” 富察皇后听见“怀孕”二字眉头一跳,但也没有露出从前的怅惘,皇帝没有注意,只听她笑道: “春和以前满身凶戾,杀伐气太重,臣妾都担心他活不久,叫他多读佛经来压着;现在因为迎春有了烟火气,正是他的福报,臣妾倒高兴还来不及呢。” “也是,他要有后了,自然跟往常不同。朕也盼着他子嗣昌盛些······”皇帝说着说着,就想起了自己与皇后的第一个孩子,话音渐小,咽下情绪,低头去饮茶。 皇后转过头,在心里默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今早又查出来有身孕了,正要让太医给皇上报喜时,却被天师赵行云打了个岔。 天师嘴上说口渴,要来坤宁宫讨杯茶喝,两只灰眸一闪,将太医正好堵在宫门内。他安安静静喝完茶,离去时茶杯底下却压了一张字条,大意说若要想龙胎平安,不宜过早声张,且要避开节庆,或可与母家同辈多亲近些。 行云天师不常到后宫来,富察皇后其实也只与他见过寥寥几面。但她知道天师的本事,当下不敢怠慢,命人追回太医用钱封口,至此,除了信任的仕女嬷嬷和皇后自己,再没有旁的人晓得她有身孕。 说起那母家同辈,她早上还不晓得他说的是谁,方才听到傅恒家有喜的消息,这才反应过来,天师说的不就是迎春肚子里揣着的那个? 眼下见皇上思念早夭长子,皇后也想起了聪慧可爱的永涟。皇上的眉头在茶杯边沿皱成一团,茶水湿润的白气蒸腾,掩饰住他的眼泪,但皇后与他自小成亲,相伴走来这么多年,又岂会被一盏茶杯遮住视线? 她明白他心中剧痛,多想安慰夫君,他就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但想起天师字条上的告诫,她还是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嘴,转而说道: “皇上不知,傅恒那夫人虽是贾府出来的,但着实乖巧可爱,别说他了,臣妾见着都喜欢。之前还说要多召她入宫解闷呢,如今她有喜,也不能时常到臣妾这里来——” 皇帝将茶盏放下,正要说“那朕多陪陪你”,就听皇后轻笑一声,继续说道:“——但臣妾实在挂念那孩子,就想着多给她做些大肚子的春衣送过去,聊表心意,也是给自己积德了。” “……”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了盘珠,一颗一颗地在掌心数过,良久后忽然道,“那皇后在做春衣的时候,可要记得给自己也做几件。” 富察皇后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怀有身孕不可以行房事,她说这话是要皇帝这段日子少来找她,免得露馅,但皇上心思居然这般敏锐,这就拿春衣开始试探她了。 “皇上说的是。”她避开皇帝似有所觉的目光,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懂,“对了,淑妃妹妹前日还说起皇上题字的那个玉瓶……” 爬床 富察府主院内。 下人递上一方用绸缎捆好的精致木盒,说是核桃酥,富察大人从宫里送来的。 迎春有些奇怪,接过木盒仔细打量一番,确定里面装的就是普通核桃酥,不是什么名贵的贡品,问道: “这点心我是爱吃的,不过一贯爱吃街边买的,府上厨子自烤的也能吃,为何要巴巴地从宫中送来?” “回夫人的话,听门房那边说,这是宫中做点心的时候富察大人亲手做的。”下人笑道。 春和亲手做的……是了,今日据说是皇帝与民同乐的春日宴,傅恒本来要带她前去的,迎春却因为身孕唯恐哪里磕了碰了,索性窝在家中。 既是与民同乐的宫宴,想必贵人亲手做点心也是其中环节之一。 倒是难为春和,在宫中那样的场面,做着点心也念着家中的她…… 迎春顿时涨红了脸,回到内间打开木盒,叫司棋自去给传话的下人给赏钱。 这次给主院送东西的下人名叫絮儿,是李管家妾生的女儿,去年许给了府上得脸的一位家丁,因此常在府里做些讨赏的清闲活计。 从主院离开后,絮儿却没回到李管家的小屋,而是往子通亭的方向拐去。 自从与迎春在那处对弈过后,傅恒就下令子通亭闲人免进,富察府的家丁下人很少有去那边的,倒是个说悄悄话的好地方。 絮儿在子通亭树林外的假山旁等了片刻,掐算着时间,不久后半圆形的墙面缺口中果然走出一道人影。 “任红!” 来人是她的手帕交,原不是府里的人,只是年前那次出讨南疆时,她碰巧救了傅恒的贴身侍卫一命,后者查过她身家清白,又可怜她身世凄凉,便将她认为义妹,叫她一起住在府里。 任红是个有大志向的女子。 傅恒那般冷厉的人物,她却半点不怵,只与他匆匆擦肩而过了一回,便全然为他滔天的权势与气魄倾倒; 她本来雄心勃勃,想要借义兄之名接近傅恒,做全府的女主人,但义兄在收留她没多久后便暴毙了,新上任的寂宽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导致这么久以来,傅恒连她的名字都没记住。 如今傅恒娶亲,夫人还神速怀了身子,任红做不成女主人了,但她的志向还没有灭:做不成正妻,做个通房她也能逍遥快活、翻云覆雨。 因此她刻意与絮儿交好,就等着向她套出主院的情报。 “放心,当今主母看着不是个爱搓磨人的,那位简直软得像个兔子……出手还大方得很,我就给她送了个东西,她都让丫鬟赏我金叶子呢!” “你想上位,只管让大人点了头,她那里绝不会有半点异议。” 絮儿不是傻子,看得出任红的心思。只是她觉得这没什么,京城后院之中,这些事多了去了,任红对夫人又没有坏心,只是想伺候大人而已,若真能伺候上,也算她的本事。 那可是傅恒大人啊,位高权重,诺大富察府唯一的主子,长得还那般英俊!如果他没那么凶,絮儿自己都想试试……但是随即她脑海内闪过丈夫哀怨的眼睛,还是打消了主意。 她拍拍任红肩膀,鼓励道:“夫人有了身孕,近几个月爬大人床的只多不少,你努力些。若是成了,也别忘我这个旧交。” “苟富贵,勿相忘。”任红颇为感动地握住她的手掌,冲她眨眨眼睛,“我晓得这个道理,你且放心!” - 午后。 傅恒又一次提早回了府,迎春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高兴起来,欢欣雀跃地拿出之前送来的核桃酥,快步捧到他面前。 “难为你在宫中做点心也想着我……我吃了几块,味道比街上卖的还好。” “这是什么?”傅恒却作不解状,扬眉问道。 迎春好笑道:“这是你从宫里特意送来的呀!” 她以为是他忙昏头了,不记得这些小事。傅恒张口欲言,与此同时迎春将那盘核桃酥放到一边,开始极力盛赞他的手艺,还主动提出要跟他学这核桃酥的做法。 “春和做的核桃酥跟外边的不一样,我真恨不能时时都吃到,可也不能每次都麻烦你……” 傅恒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兴奋得发亮的盈盈水眸,以及不经意间与他手臂紧密相贴的柔荑。 他将真相吞了下去。 “好,我教你做。”他脸不红心不跳道,“不过这种点心看似简单,其实做起来麻烦得很,今日厨房材料不够,改日准备齐全了我再教你。” 迎春不疑有他,快乐地点点头,傅恒看着她上翘的嘴角,忍不住也笑了笑。 次日清晨,迎春还带着笑意沉在梦里,傅恒小心地钻出被子,跟潜入西域军堡一样轻手轻脚,走出房门时回头看一眼,满意地发觉迎春还没有醒来。 他径直入宫,求见富察皇后。 “一早找本宫何事?”富察氏刚从太后那里请安回来,就见许久不见的幼弟杵在宫门口。 她端详着胞弟,发现皇上说得不错,春和确实比从前跳脱了不少。 他眉眼深邃依旧,但从前那眉峰总是稍稍聚拢,目光锋锐得让人不敢直视;如今他眉眼里却充满风发的意气,眼神平和,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昨日迎春收到一盒核桃酥。”傅恒言简意赅道。 迎春不懂宫中规矩,还以为这是他亲手做的,可做点心的时候各位妃嫔皆要捋袖,傅恒一介外臣怎会在场——就算皇上再看重他,有些规矩还是要守。 那盒点心并非出自他手,而是富察皇后惦念着弟妹,贴心送过去的。 迎春误会了,可她那么开心,傅恒想要她继续误会下去。 听说了这番曲折,富察皇后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跟皇上一样挖苦他几句,却又没忍心。 “也罢。”她叹了口气道,想起傅恒少年时那般沉闷老成,如今却为一盒核桃酥幼稚至此,冥冥之中老天倒也算是平衡,“本宫这就把食谱写给你,可得学仔细了。” - 十余日后,富察府。 自打上次跟任红在舒心斋外一叙后,絮儿便对她的行动翘首以待。 任红曾跟她得意地炫耀过自己的美貌和手段: 过去一年内,她借义兄的侍卫身份跟许多侍卫、家丁都交了好,刨除那个比石头还迟钝的寂宽,她还没有遇见过硬钉子。 “爷们嘛,都是一个样。”她自信地说道,“再多给我几年,就连寂宽我也能拿下。不过他只是个侍卫罢了,不值得浪费太多心思。” 她显然是要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傅恒身上了,可一连过了十几日,絮儿都没见她有什么动静。 最后她实在等不下去,主动拜访了任红,问她怎么还不下手。 “你个没良心的,合着你帮我打探消息,就是为了等着看我好戏呢?”任红心情不佳地啐了一口,絮儿好脾气哄了她片刻,才听她没好颜色道: “后院行事便如同男子打仗,急不得缓不得,讲究的只是一个‘伺机而动’。我正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富察大人从主院搬出去的机会……” 不止是她,所有看着迎春夫人怀孕、野心蠢蠢欲动的丫鬟侍女们都在等这个机会。 须知,一般主子与夫人再如何琴瑟和鸣,查出身子后最多三个月也是要分房的;其中不仅有夫人伺候不便的缘故,更要紧的是妇人有孕三月后反应剧烈。 夜间时而泛酸、时而更衣、时而腰腿肿痛……总之孕妇辗转反侧,自己睡不好,也让身边的人难以安歇。 因此,京城略有头脸的人家都会安排靠谱的稳婆和丫鬟照顾夫人,让老爷搬出院子另住。 可是富察府里就傅恒一个主子,他无父无母,并没有人来安排这些。因此迎春怀孕至今,他一直住在主院。 而主院都由寂宽和夫人带来的丫鬟把持着门口,守得固若金汤,寻常人连接近也难,更别提悄悄爬上大人的床了。 “那又如何,你就止步于此了吗?”絮儿有些不解,“碰上寂宽那没法子,可丫鬟有什么怕的,还能叫几个丫头片子拦住你任大姑娘?” 任红气急败坏地低叫:“你个蠢物,你以为我怕那几个丫鬟?我怕的是富察大人!” “你都说了,那迎春夫人就是个兔子,她哪来那样的胆力与气魄,叫丫鬟们与寂宽一同看门?这分明就是富察大人的命令!” 傅恒将主院大门关得这样严严实实,摆明了不想叫外人骚扰,这时候不管不顾强要自荐枕席的都是没眼色的蠢物,下场凶多吉少! 絮儿被她划作“没眼色的蠢物”一类,有些不快,但她没忘记正事,沉默半晌后道:“接下来呢,你打算如何?若大人一直睡在主院,你就一直这么等下去不成?” “当然不是。”任红收敛了语气,顺手揉揉絮儿蓬松的辫子,坚定道:“我不会坐以待毙,我要另辟蹊径,铤而走险。” 絮儿没怎么听懂。 “明日中午,我要去拜访迎春夫人。”任红说,“我要让她帮我一把……最好能把我直接送到大人床上。” 通房 这日早春寒气消退,迎春在司棋、绣橘的陪伴搀扶下在装点一新的府内散步。 行至一处池塘边时有暖风浮动,司棋返回主院去取件薄披风,迎春三月的孕肚在身,又不能久立,于是便坐在水边栏杆上等。 绣橘在不远处为她扑一只斑斓的蝴蝶,那蝴蝶飞得刁钻,她几次都扑不到,变得有些气急败坏,迎春看着她跟一只蝴蝶斗智斗勇,被逗得笑起来,身子微微后仰。 “夫人小心,此处栏杆危险,可别翻到水里去。” 一道声音忽然传来,迎春一惊,防备地护住微凸的小腹,抬头看去,来人却是一位唇红齿白、极其美貌的丫鬟,正对她露出关切的神情。 “此处栏杆临水,不甚牢固,夫人又怀有身孕……奴婢只是想来提醒一二,惊扰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那丫鬟无辜地解释道,末了又主动交代自己的身份,迎春这才知道她叫做任红,很早就住在府里了,所以才对这小小的栏杆都如此熟悉。 “真是多谢你了,任红姑娘。”她忙站起身,离栏杆远了些,感激不尽地道:“姑娘是一片好心,我又不是那般不识好歹的人,怎会罚你。” 好天真的一只兔子,真好摆布。任红看着她纯真无邪的眼眸,近乎可惜地想道,若自己是个小厮多好,攀附这位夫人一定比攀附富察大人容易上百倍。 她低下头,避开夫人真挚的对视,目光落在她华贵干净的衣角,继续按计划开口。 “奴婢好容易碰见夫人一回,有些话不得不说,还请夫人见谅奴婢多嘴……” “如今夫人怀有身孕,富察大人仍住在主院,似是打定主意要抬举夫人的陪嫁丫鬟。奴婢斗胆一猜,被选中的应该是司棋姑娘吧?” 任红自诩斗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派胸有成竹。迎春愣愣地望着这个口若悬河的陌生美人,一开始竟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所谓“抬举”、“选中”等语,其实意指给傅恒的通房侍妾——好一会之后,迎春才反应过来。 她将查出身孕后这三月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任红的观察十分敏锐,每一句话听上去都那么有道理。 可是那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把重锤敲上迎春的心口,引起一阵钝钝的疼。 最近她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好。 各种衣物首饰、所需用度源源不断从宫中和府库送来,厨房的饭菜永远精致美味合她心意,傅恒也抽出许多空来陪她,同她对弈、聊天,带她散步,督促她补身,为她针灸,按摩消肿…… 迎春沉浸在温柔乡里,幸福得晕了头,竟没考虑过一般夫人在怀孕初期就要安排妥当的事。 ——她忘了给傅恒准备一个通房丫鬟! “……你是说,春和准备让司棋做通房?”她闭了闭眼,掩下眸中愈发浓重的水汽,却仍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吃惊与痛楚:“可是,春和他、他没跟我提过。” 闻言,任红也有些惊讶。 出嫁女子所带的陪嫁丫鬟,本就该给老爷做通房,京城里也有老爷不跟夫人打招呼就纳了,这没什么大错; 但富察大人看着不像莽撞人,他对迎春这个正妻是有情意在的,大概不会说都不说一声,就要纳她的丫鬟为妾…… “难道大人没想纳司棋?”任红真心实意地疑惑起来,“可是怎么会呢,明明贾府那边也是这么说的啊!富察大人把司棋要回来,不就是叫她做通房的么?” 贾府…… 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迎春竟还不如眼前这个丫鬟清楚。她理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逃避般转过头看着池塘水色,默然不语。 春日碧绿清澈的水面本来一片平静,但暖风拂过,水面上便泛出诸多皱褶,涟漪四散,鱼儿奔逃。 见迎春跟个木头似的再无反应,任红只好先抛开疑虑,接着说道: “请恕奴婢直言,抬举陪嫁丫鬟看似是为夫人着想,毕竟陪嫁与夫人情谊深厚、不会惑主宠妾灭妻,想必夫人娘家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可是此举也有大大的害处。 请夫人想一想,丫鬟与通房地位乃是天壤之别,虽都要服侍夫人,可那心境能一样么?一朝跃为半个主子,再忠心的丫鬟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更别说陪嫁与夫人娘家的关系利害……” “……除去陪嫁丫鬟,放眼全府,现在想爬上大人床的不知有多少。 哼,自打夫人您进府,大人破天荒开了荤,什么人都想效法夫人讨老爷欢心!围棋都买了几副开始练了呢,那手段,连我都看不过眼……” 她一番慷慨陈词,迎春却没仔细听,她只听明白了一样:眼前这女子也想做傅恒的通房。 “你不必说了。”她再也听不下去,红着眼圈恳求道,“任姑娘,不要再说了。” 平心而论,如傅恒这般人物,有几个通房侍妾都是常事,出嫁以前,迎春从没敢想过独占他后院。 然而不知为何,嫁进富察府以后,她很自然就适应了空荡荡的后院,理所应当地享受着傅恒全部的爱怜与宠溺…… 由奢入俭难,古人所说果然不假。在被傅恒关心备至以前,迎春还不觉得什么;但在近几个月的耳鬓厮磨后,一想到傅恒对别的女子也会这样温柔,她心里就如刀割般难受。 - 任红见迎春伤心至此,十分不解:对正房夫人而言,通房是贴身丫鬟还是外人有什么分别吗? 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眼见绣橘双手拢着一只蝴蝶往这边走来,任红晓得自己已经错失今日良机,只得柔声安慰了迎春几句,赶在绣橘走近之前悄没声地离开。 绣橘走到迎春身边,要给她看掌心的蝴蝶,却发现她眼眶微肿,显然刚刚哭过,忙紧张问道:“这是怎么了,何事惹夫人不高兴了?” 她扑蝴蝶太入迷,没看见那个叫做任红的妖娆丫鬟。 “我没事。”迎春摇了摇头,掌心在小腹上方攥得生疼,“只是刚才风吹过来,迷了眼睛。” 绣橘直觉不对:“可是夫人……” “走吧,回院子里,我不想再逛了。”迎春道。她不想叫绣橘担心,再者,这世道男子纳妾稀松平常,绣橘也未必能理解她心中的苦楚。 绣橘只好放飞了手中的蝴蝶,跟着迎春一路无话地回到主院。 - 晚膳迎春没什么胃口,看在肚里胎儿的份上啜完小半碗白粥,就命下人撤走杯碟。 被丫鬟们服侍着洗漱完,她心里仍一片混乱,只记得赶在傅恒进门以前上床闭眼。 ——近日听说刑部牢狱里出了事,傅恒为此颇为劳碌,但他还是坚持每晚回府陪她,累得白纸一样。与之相比,后院里纳妾与否的事实在微小得不值一提,迎春不想叫他发现自己的矫情。 她在床上躺着,毫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夕阳收走最后一丝余晖,金色的光芒转为残红,再慢慢消隐于天际。 傅恒就是在这个时候回到府上。迎春认出了他的脚步,忙将呼吸刻意放得平缓了些,只听他扶帘进门,叫了声迎春,却被绣橘告知:“夫人已经歇下了。” “睡得这么早。”他问了句,“她今日在院外走了很多路?” “不,今日夫人没走多远就回来了。” 随后傅恒的脚步声愈发靠近,迎春愈发紧张,险些屏住呼吸。身侧的软垫下沉,傅恒宽厚的大手覆上她的额头,她知道他这是在查看她有没有发热。 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的额角。 迎春心安了一瞬,可是池塘处任红的话又飘荡在耳边,她忍不住想到,以后他有了侍妾,也会像现在这般对她吗? 会有另一个女子躺在他的身侧,就像那位主动来找自己的任红,美得那般耀眼,张扬明艳,与木楞迟钝的她截然不同。傅恒会更喜欢那个女子,冷漠眉眼见到她时也化冰…… 光是想一想,迎春眼角泪珠就再也兜不住,顺着睫毛滚落鬓边。 傅恒一顿,指尖擦去她眼角的潮湿,哑声道:“怎么哭了?” 自打刚进门,傅恒就察觉出她在装睡,还以为她逛园子逛累了,却没料到出了什么事,把他的小夫人逼得咬着唇哭。 她落泪也是不声不响,只有浓密的睫毛微眨,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溢出,模样可怜得漂亮。 他只觉得心都要被她哭碎了,一瞬间想责问跟着她的那几个丫鬟,问问她们是如何护着夫人的,是谁把夫人欺负成这样。 富察府内是谁如此不要命,居然敢欺负到她头上—— 但他还是先拿帕子替她拭泪,在她耳畔又问了一遍:“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迎春接过帕子捂住脸,鼻音浓重,却坚持说自己没事,叫他赶紧歇息,显然不想多谈。 傅恒眯起眼。 “是走得太累了?” 迎春摇摇头。 “肚子疼?” 再次摇头。 “伤口疼?” 果断摇头。 “本府下人惹你?” 还是摇头,却迟了一瞬。 傅恒于是了然:此事与下人有关。 本性 “是哪个下人惹了你?”傅恒拿帕子替她细细擦干净小脸问道。 “人家没惹我……”迎春羞愧难当,心道任红只是想自荐当通房而已,对她善意满满,是她自己嫉妒心太强,没有容人之量。 傅恒微微偏过脸:“那人惹没惹你,由我来决定,你只要告诉我那人是谁。” 迎春还是不想说,但与在马车上那次不同,傅恒这次没有让步。 “你不说,我便会问你那丫鬟,问你今日走过之处的侍卫,问遍全富察府每一个下人。” “你现在告诉我,或许全府上下无辜者还能睡个安稳觉。” 没多久迎春就受不住他的盘问,自暴自弃地给出了任红的名字:“但她真的没惹我……春和你不要怪她,都、都怪我……” 她语无伦次,眼眶又开始泛红,傅恒无奈地望着她,在她眼角落下怜惜的一吻:“不许再哭了。” 他语气生硬得像个命令,仿佛刚刚学会哄人,但迎春睁大眼睛看着他,真的没有再落泪。 “先睡吧。”他将她被角掖好,说着就要起身,“我出去一趟,马上回来陪你。” 迎春警觉地道:“春和,你不是要去怪任红吧?她真的没有错——” “我不怪她,只是要问她几句话。”傅恒俯身向她保证。 他看得出来,迎春对两人的谈话内容难以启齿,今晚从她身上得不到答案,只有去找这个任红。 - 舒心斋。 屏风隔断的前边放着单单一张木椅,没有相伴的桌,任红坐在木椅上仰着下巴四处看,一副无辜迷惑的样子,旁边站着李管家,前方三步是宝刀出鞘的寂宽。 此时盘问进行到一半,任红爽快地承认自己刻意接近夫人,还主动抖落出了谈话内容: “……我只是跟夫人说,叫她不要把司棋给大人做通房,把这个位子让给我,我可以比司棋做得更好——” “谁说司棋要做通房了。”话音未落,屏风后的傅恒第一次开口打断了她,任红愣了一瞬,这才意识到富察大人就在房里。 她几乎立刻兴奋了起来:今日跟夫人的谈话不达目标,但没关系!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富察大人这不就主动送到眼前来了? 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 “富察大人……”她立刻娇滴滴地道,嗓音刻意夹得极细,好听得像是林中初啼的黄鹂,“恕奴婢驽钝,居然不知大人在此,奴婢有罪!” 傅恒缓缓抬起眼睛。 很好,他今日奉皇命审了整整五个时辰的刑部细作,回府还要应付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 虚伪、浅薄、自作聪明,这世上的蠢人太多,叫他着实有些厌烦。 他眸底写满漠然与冷淡,没有拔剑,却比旁边面无表情执刀的寂宽更加叫人畏惧。 行审讯事多年,只要他想,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人欲,唯有昭昭天理永存。在这样的傅恒面前,骨头再硬、嘴再紧的穷凶首恶也不过一摊血肉,何况一个丫鬟—— 任红存着勾引的心思看向屏风,那后面似乎果然有个模糊的人影,可她定神一看,却不能在那人身上找到半点感情痕迹,只仿佛看到一座冰冷可怖、高高在上的断头台。 如果迎春在这里,她多半不用再为通房之事纠结,因为没人敢对此时的傅恒生出亲近之心。 在傅恒不发一语的致命威压下,即使是任红也忍不住浑身一哆嗦,偃旗息鼓地闭上嘴。 寂宽见怪不怪,接着傅恒的话又问了一遍,她这才胆战心惊地再次开口,这次嗓音正常,并且全程没敢看屏风那侧傅恒的方向: “奴婢是听贾府下人说的,那边人人都说富察大人特意将司棋接过来做通房,那小蹄子要享福了……” “另外,奴婢自己也有眼睛,看得出大人将主院看得极紧,就是想从夫人陪嫁中挑选通房,给夫人脸面……” 寂宽直接对着她冷叱:“这等道听途说、凭空捏造的妄言,也敢在当家主母面前胡说吗!大胆奴婢,扰乱夫人静心,你该当何罪!” 凭空捏造的妄言? 可富察大人明明—— 任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她猜错了,居然是她猜错了! 主院封闭,不是为了向内纳妾,而是单纯为了让夫人安心养胎,富察大人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跟夫人分房! 从一开始她就错了,不仅错得离谱,还把错误的猜想在夫人面前大说特说—— 夫人被她说服,变得那般失魂落魄,难怪富察大人连夜报复般地找上门来。 任红意识到自己没活路了。 “……是奴婢错了。”过了良久,她才艰难地出声道,“奴婢有罪,打扰夫人养胎,奴婢罪该万死,无可辩驳。可是死前,奴婢仍有一句妄言,不得不问大人。” 寂宽请示地看了傅恒一眼,转头道:“问。” “富察大人初次成亲,便与夫人琴瑟和鸣,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着实令人艳羡。可是奴婢熟知的却是另一个道理—— 爱人如赏花,人之本性多情,或许今年独喜兰花,明年又更爱芍药。大人又如何知道永远一世都能独爱兰花清纯,不看芍药、牡丹、百合等众一眼呢? 若为一时之情所惑,而将整座花园连根拔起,对兰花许下山盟海誓;但若明年爱上芍药,又将花园重新建好,那时对于兰花而言,不是更大的伤害么?” 任红从小到大对所有男子冷眼旁观,不能不有此一问。 刚成亲便立誓此生只取一人的男子,她也不是没见过。可那些人大多没到第二年便纳了二房,最好的也只是把人养在外头,不让正房夫人碍眼罢了。 这是男子打娘胎里带的风流天性,富甲一方、纵情声色的豪绅如是,锻心慎独、严以律己的君子亦如是。 傅恒何以能确保他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位,任红当真十分好奇。 好奇到她想在死之前求得一个答案。 - 傅恒从屏风后踱步而出。 他看着任红,目光却像从她芳艳的眉眼中间穿过,居高临下将她死死钉在木椅里,像一只垂死的虫子,半分扭动挣扎的力气都无。 傅恒淡淡道:“他人本性如何,你尽管猜。但至于我,你可去问朝内大臣,或是南疆西域群匪,他们该告诉你,我之本性绝不多情。” 任红懊恼地垂下头。一旁李管家都忍不住撇了撇嘴角:她也不看看她在跟谁说话,在富察大人面前,也敢说“人之本性多情”这几个字的?! “再者,你以花喻人也罢,又何以断定迎春只能清纯,不能明艳?” 她又怎知,他不会喜欢迎春的每一面? 他没有给任红反应的时间,紧接着道:“不过迎春坚持你没错,我也答应了她不怪你。既然你对人性自有见解,想与人争奇斗妍做芍药,继续困在富察府倒是埋没了。” 任红呼吸一滞。 “今有钮钴禄氏,字致斋,其人官位不低,且风流多情,对美人来者不拒。”他对寂宽微微点头,后者会意收刀入鞘。 “我与他修书一封,你明日就可去他府上,在他的花园里大展抱负。” 致斋虽出身低微,却极善于官场钻营,想来与任红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任红不仅捡了一条命,眼见还能出府拼前程,顿时欣喜若狂,从木椅跌跪在地,便要磕头谢恩。 “别急。”傅恒道。 方才任红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豁出去了才敢大放厥词。如今那股不顾一切的莽劲退去,恢复理智后,傅恒只吐出这两个字也让她不寒而栗,跪在地上浑身发抖。 “府里有多少丫鬟心思像你一样,你该很清楚。”傅恒说着,忽觉索然,抬步朝外走去,“明日出府时,把那些丫鬟一并带走。” 任红自是一万个愿意,“奴婢省得!奴婢必会赶走一切不轨之人,还夫人眼前耳根一个清净!”眼见傅恒越走越远,她犹豫了一刻,还是在他身后叫道: “奴婢为一己私欲打扰夫人,导致夫人误会,还请让奴婢前去跟夫人当面赔罪,也替大人解释一二!” 傅恒没有回头,似乎并不在意她对迎春迟来的歉意,只有一句话撂下,语气却比先前温和了些。 “不必……我的夫人,自然由我来哄。” - 回到主院,傅恒走到床前,不意外地发现迎春没有睡着。 他一面脱下外裳放好,一面斟酌着词句,最终在上床时轻轻开口道:“我不会有侍妾,后院里除了你没有别人。现在如此,以后亦如此。” “春和!”迎春却仍被他吓了一跳,也再顾不得装睡,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瞪大眼睛:“你、你不用同我说这些的……我又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妒妇。” 傅恒躺到她身侧,定定地凝视着她,“这与你容人与否无关,我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当然就不会再有别人。” 算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说喜欢她,可是他的语气这么自然,好像已经说过几百次。 迎春不由得红了脸,自惭形秽地垂下眼睫:“可我……我好像一无是处,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胡说。”傅恒屈起食指,惩罚性敲了敲她的额头。 迎春没有胡说,她眨眨眼睛,不敢相信道:“春和你真的喜欢我?” 傅恒点点头。 “可我总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迎春想起那个叫做任红的丫鬟,那般落落大方,和怯懦的自己几乎是两个极端。 世人都会更喜欢那般自信的女子吧? “贾迎春,你在说什么?”傅恒严肃起来,罕见地连名带姓喊她,“你是把我们两人从南疆悍匪手里救下的人,俨然是女英雄一位,谁敢说你畏首畏尾?” 迎春沉默了一阵,道:“我不够聪明,人家都说我迟钝得像木头……” “你下棋时总能赢我,比我聪明多了。” “那不算……” “算。” “不算吧……” 傅恒盯着她:“算。” 好吧,他不容置疑,他说算就算。气氛似乎忽然轻松起来,迎春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怀孕以后,也没以前漂亮了。” 这是真的,如今她小腹微凸,腰身再不如往日纤细。打扮一日比一日简单,也是因为她不敢在穿衣镜前久站。 “你还不漂亮?全天下再找不到像你这样好看的女子了。” 迎春咬着嘴唇不说话,无论春和怎么哄,她始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如今臃肿难看,别说天下第一,就连任红的水蛇腰都比不过。 傅恒叹了口气。 “那个叫任红的丫鬟,明日就要去钮钴禄府了。” 迎春顿时急道:“你不要赶走她!” “不是我赶的,是她主动要去的。”傅恒垂眸,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钮钴禄氏最近风头大盛,颇得盛眷,在朝中势头一度盖过我。不仅是任红,府中很多丫鬟都想随她攀高枝去呢。” 迎春蹙起眉:“她们怎么这样?府上待下人们也不薄,她们怎能……” “捧高踩低,人之本性如此。”傅恒静静地道,“这没什么。她们走就走吧,我只要你就好。” 迎春还是有些为他不忿,但随着被他揽入怀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胸中又莫名松快许多。 “我不会离开你的。”她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道:“春和你放心,我虽怯懦,但、但我本性绝不捧高踩低。” 傅恒低头看她,眸底蕴藏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他说,“我相信你。” 初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皆悉归无常;远尘离垢,则法眼净。 惜春熟读佛经,立志要远尘离垢,可是净眼静心未尝容易过:从贾府园子里的栊翠庵到郊外的水月庵,她四处流离,这些尼姑庵看似远离红尘,却一样处处有人情欺压、腌臢龌龊。 随着世道渐渐乱了,那些下流勾当便摆到了明面上,有些老尼常常为着几两银子引外男进庙,打着祈福的旗号蹂躏年轻女修,后者一不如他们的意,就会被排挤责骂。 后来外头形势愈发不好,男子们连来庵里的闲钱都没有了,众尼彻底断了米水。自此,尼姑们有的还俗给人做妾,有的投奔外地师太······众人各有去处,分离四散,水月庵人去楼空,成了座废庵。 一位师姐还俗时,念着惜春模样不错,且是带发修行,不算正经出家,还想帮她也找个富户做填房去。惜春却对红尘再无贪恋,浅浅笑着回绝了。 其实乱世之中,一个弱女子独自求生何其不易,惜春岂会不知? 只是这水月庵好歹是个容身之处,平日里她缁衣乞食也罢,还能过得逍遥自在;若是为了一口吃的,去给某个男人做玩物,那下半辈子才算是完了。 - 众师姐妹离开后,惜春便一人清扫大殿中蒙尘的佛像,清理遍布楼梯的蛛网,修整后院丛生的杂草;一人在空旷厅房内做功课,种菜浇水,日子倒也能凑合着过。 不知不觉,一年就这么凑合了过去。 这日春至时节,惜春在大殿内点起佛灯,念了没一会的早经,便听到大门被人叩响,原来是离此处不远的李员外横死,管家来请她去李府主持超度。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乱世之中人人自危,不会随意发善心,惜春沿街乞讨一年也没讨到几颗粮食;但乱世里,人却也的确容易死,惜春凭着修行的身份,替人诵经祈福、超度亡灵,倒也能换来几顿米粮、几串铜板,这才不至于饿死。 不过,以往肯来请惜春做事的人家,大都是囊中羞涩的市井小民;像李员外这样的富绅,家里想必请得起正经高僧,怎么会特意来请她这个还带发的女修? 听了惜春的疑问,李府管家摇着头苦笑道:“女师父有所不知,我家主人生前脾气就怪,十分见不得男子,便是出家人,也不愿与之沾染一分一毫! 他切切叮嘱过我们,有朝一日家里做白事,也不许请僧人师父,必得请些清净的女尼姑来。” 这人脾性虽怪,却与宝玉有些相像。惜春放下戒心,想起灶房内见底的米缸,有些意动,又迟疑道:“可我还未满二十,未能完全受戒,尚不算女尼······” “无妨、无妨,我们府里不讲究这个。”管家连连摆手,“只要女师父肯来走个过场,为我家主人诵经送灵就好!” 如此不讲究的大户人家,倒是少见。惜春顿了顿,不过既然李员外是那副怪脾气,府内下人粗放些也没什么。 她不再多想,收拾好行李后锁门,跟着李管家坐上马车,往李府奔驰而去。 - 李府的门墙比贾府只小一圈,门口石兽狰狞,守卫穿着整齐、端正肃立,雕梁画栋裹着上好的白绸,不过府内哀声四起,气派全变做了悲戚。 惜春跟在李管家身后进府,一路没有多看,只匆匆穿过游廊与穿堂,又经过几道园子里的圆门与方门,才到了后方的正房。 管家在此停步,转身跟她道:“这就是我们老爷的灵堂。女师父在此稍后,老奴去叫人来。” 灵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口开阔的棺材在香炉之后摆着,他大抵要去把内眷们叫来。 居然没人给李员外守灵的么?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惜春也不好过问,只对管家点了点头。 管家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惜春双手合十,朝着门口的方向目送他,忽然听到背后“咯噔”一响。 她记得,灵堂内没有别人,她背后只有那副棺材。 惜春倒抽了口冷气,却没有惊慌失措。 过去一年来她给人超度,也不是没碰上过怪事,甚至在夜半时分,水月庵也偶尔有幽魂的低语声······她早已对此麻木了,待会只要记得多念几遍《地藏经》《金刚经》就好。 “逝者将去往生,李员外还是莫再留恋尘世了。”惜春转过身说道,但却惊讶地发现棺材香烛等一切完好,并没有起尸之兆。 难道方才那声是她听错了? 就在她蹙起细眉,想要上前仔细检查棺材时,却听门口一阵脚步声,管家带着浩浩荡荡几十人回到灵堂里。 除了几十位内眷以外,还有七八个道士打扮的男子也进了灵堂,望着惜春笑得不怀好意。惜春被他们望得直起鸡皮疙瘩,忙走到管家身边质问道: “你不是说你们主人不喜男子么?怎的请来这么多道士?你既请了他们,那便不用我来班门弄斧了。” 她抬脚就要走,管家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狞笑着道:“别急呀,惜春小姐还请留步。” 他好似突然间变了副嘴脸,惜春吃惊地看着他,挣扎着叫道:“你、你放开我!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那管家没有回答她,他朝那几个道士做了个手势,为首的一个浓眉细眼的道士随手一挥拂尘,一捆绳子便自动将惜春双手绑在身后,末端形成一个复杂的结,她越挣扎就捆得越紧。 “老奴可没有骗你。”管家放开手,冷眼看惜春被绳结拖着被迫往牌位前方踉跄靠近,“我家主人真的不喜男子——嘿嘿,他泉下不甘寂寞,要取鬼妾,自然不能取个男妾。” 鬼妾?! 惜春不可置信道:“你们想让我做鬼妾?我是出家人——” “三千烦恼丝都没断,算什么出家人?”之前挥拂尘的细眼道士乐了,“像你这样的美人,真要出家反倒可惜了。” 在他的操控下,绳结往下一扽,将惜春狠狠摔在牌位前的蒲团上。黄纸无风自动,一圈圈漂浮在她周围,其余道士手点朱砂,在黄纸上画起诡异的符咒。 惜春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费力抬头,悲愤交加地望向为首那道士:“佛道众生,因果轮回都有报应,你也是修道之人,却为虎作伥,做这等阴毒之事,就不怕有报应吗?!” 闻言,细眼道士的笑容却是更加放肆。 “就你这等俗人,连佛门的边都没摸到,也敢跟贫道谈因果?你读过几本佛经,擦过几次莲花灯,有过几次顿悟,你怎知我就是阴毒,而不是心为大道?” “这李员外生前就是个色鬼,侍妾填房总共四十八个,死后再得一美妾,就能得齐七七之数,正好能给贫道炼成桃花煞!哼,有了桃花煞,贫道就能救活万人!” “死你一人,万人得救,贫道即将功德无量,永世无双!” 他越说越激动,高亢的声音在灵堂久久回荡,许久不衰。 道士们的符咒已经生效,惜春体内剧痛,仿佛生魂被迫与身体一点点扯开,而那李员外的鬼魂就在符咒黄纸之内,鬼影变得越来越清晰,正伸长了舌头,鬼相毕露地盯着她。 她忍不住痛嚎尖叫,强撑着抵抗那股符咒的力量,生魂却还是一点点被扯离。除道士管家以外,满屋的未亡人侍妾们都鸦雀无声,似是被她的痛苦所惊,但也没有一个人肯出言阻止—— 就在这时,墙上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骗这么小的姑娘给老东西做鬼妾,也不看看他配么?” 随着最后一句讽刺的尾音落下,缠绕在惜春周身的黄纸忽地全部被烧焦,落在地上变成黑色的碳渣;惜春忽觉身上一暖,生魂又完整地回到了体内。 生魂撕扯的余痛仍在,她痛得几乎落泪,双手抱紧自己,在地毯上缩成一团。 情势突变就在这一瞬间,惜春倒在地上后,灵堂内李家的家人们才反应过来: “是什么在说话?” “是墙上的那幅画!画说话了,妖物,那幅画是妖物!” “有妖,这里有妖,救命啊——” 夫人们和管家顿时乱作一团,推搡着逃了出去。 细眼道士皱起眉头,拂尘护在身前,逐步逼近墙上出声的那幅画。 “敢问阁下是何人,为何来打搅贫道好事?” 那声音似乎轻笑了一下,惜春觉得还挺好听的:“道长没听那些妇人说吗?在下不是人,而是妖啊。” 话音刚落,灵堂内骤然变暗,连一直亮着的灵烛也灭了,惜春眨眨眼,恍惚间似乎看到李员外的鬼魂轮廓变得模糊起来。 “贫道的桃花煞!住手!”细眼道士挥出拂尘,但还是迟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缕鬼魂神形俱灭,最后一丝的阴气也消耗殆尽,再无转圜余地,不由怒不可遏地向墙上的画框挥掌而去! 迎春下意识支起身,朝画框的方向惊呼出声:“小心——” 可是随即体内疼痛愈发剧烈,她又狠狠摔回地上,眼前一阵泛黑。 她听见先前那道声音戏谑道:“你都自身难保,却还在担心一个妖?” 倒不是在担心一个妖,只是担心万一道士赢了,那我还是得去做鬼妾。在晕过去的最后一刻,惜春如是想道。 画师 日落时分的乡间小道边,惜春缓缓睁开眼,体内的剧痛已经消失不见。 她支撑着身体从草地上坐起,发现此处就是她之前坐管家马车路过的地方,离李府不远。 惜春不记得自己怎么忽然来到了这里,她环顾四周,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幅画纸躺在她的身边。画纸一片焦黑,几乎看不清原本画了什么,但惜春认得出来,这是挂在李府灵堂墙壁上的那幅山水画。 她还依稀记得,那幅画里原本画着青山一角,构图不错,上方飘荡的粉色云雾与山脚的褐黄屋舍相映成趣······ “别看了,画框烧没了。” 画纸突兀地出声,惜春被吓得微微一抖,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忙捡起画纸,举在面前恭恭敬敬道:“晚辈圆虚,见过前辈,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谁是你前辈,关系倒攀得快。”画纸似乎轻哼了一下:“你不怕我?” “‘大地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佛言众生平等,我自然不怕您。” “我可是妖,妖也算众生?” 惜春点点头。 “之前想把你做成鬼妾的那贼眉鼠眼道士,也算是众生?” 惜春仍是点点头。 “那道士轻而易举就能取你性命,你却半点反抗之力都无,他跟你平等吗?” 惜春一愣。 “这点机锋都打不过来,小姑娘,你不适合修佛。”画纸中那声音懒懒道,“以后好好说话,别再扯那些你自己尚且不懂的大道理了。” 惜春抿了抿唇:“晚辈多谢前辈赐教。” “现在跟我说真话。你真不怕我?” “真的不怕。” “我可是妖。” 妖类多是花木、动物化形,野性未消,心性残忍不讲情理,且其与凡人终归殊途,不可与之交。 惜春道:“我知道。可前辈虽然是妖,却在灵堂救了晚辈的命,又将晚辈送出李府,于晚辈有恩,晚辈没有害怕恩人的道理。” 与之前那句“众生平等”不同,这次惜春满眼真挚,恨不能在画纸上盯出两个真诚的洞。 “······行了,别一口一个晚辈的。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圆虚。” “别装傻,我没问你法号。” 画纸中的声音好似有些不耐烦了,惜春不敢惹恼他,据实以告道:“我以前是贾府的小姐,乳名叫做惜春。” “这还差不多。我是花家清原。你叫我清原就好。” - 在回水月庵的路上,清原一五一十地介绍起自己的来历。 他本是昆仑山巅一棵桃花古树,渡完千年雷劫后正要长眠,却碰见一位灰眼道长。那道长有几分本事,算出他命中有一有缘人,若能得见,可解千万年魂魄空虚之苦。 道长还说,那位有缘人身在庙宇里。 清原听信了他的话,又料想那人既与自己有缘,必不可能走远,道长所指应该就是昆仑山脚下的那座庙。于是他便下山在那座庙中等,其庙住持早已登天,却在庙里留下许多颇有灵气的画,他便住进其中一幅画里,一边攫取灵气继续养伤,一边等人。 可那据说能救他于水火的有缘人,却是迟迟不来。 “前辈在昆仑山庙里等了多久?”惜春听到此处忍不住问道。 “四十余年。”清原叹气道,“若不是表侄女来信求救,我还会接着等下去。” 他表侄女是一株名为葛巾的牡丹,她在数年前与凡人成亲,日子过得还不错。 只是最近世道乱了,各方邪魔歪道横生,一头屠鱼盯上了她的凡人夫君,她对付不过,被迫发了片花瓣来表叔这里搬救兵。 “屠鱼是什么?”惜春好奇问道。 “你不知道?”清原反问她,“屠鱼,战乱灾祸中所滋生,生得奇形怪状,一旦生出便法力巨大,嗜好蚕食愚人生魂,被定光如来燃灯佛镇住过一头。” 惜春摇摇头,“我没在经书里读到过。” “那你还是读得少了。” 惜春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水月庵存经确实很少,好一点的都被师姐师太们拿走了,留给她做功课的经书只有寥寥几本,还是破破烂烂、经常缺页少字的。 清原没理她的小情绪,继续说道:“下山之后,我便与那屠鱼大战一场,彻底打散了屠鱼神魂,但也落了些伤。 葛巾过意不去,要我呆在她家疗伤,但我见不得她与那凡人夫君的腻歪模样,索性不告而别······本来要回昆仑的,半路却被李府的桃花气引了过来。” 李员外足足四十八位侍妾,府内桃花气冲天了,他好奇心起,不得不来看看。 清原略过了这句,只讲他暂且在李府墙上的挂画里歇下,原本想着安心疗伤,却不想李员外转眼间就暴毙,又叫他撞见惜春被逼做鬼妾的一幕。 其实他一直呆在灵堂的墙上,对道士与李府管家的密谋一清二楚,原本没想出手。但惜春那时满眼盈泪的模样,却让他没来由地觉得面善,便忍不住开口救了她一命。 当然,他也略过了这段,只道:“那贼眉鼠眼的道士不难对付,他的徒子徒孙却是难缠,居然用阳寿为引,召来六丁神火烧进画里。我身上屠鱼的伤本就没好,被这么一烧又是伤上加伤,现竟困在这画纸里,连出去的灵力都没有。” 惜春心中愧疚不已,“要不是为了救我,您也不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她看得出清原法力不弱,在他开口以前,那些道士甚至都没有发觉他的存在。若他袖手旁观到底,躲在画中定能安然无恙,不至于如今被困在画里出不来······ 清原闻言没有说话,惜春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拿着画纸的手更小心了些。 一路默默无言,走回水月庵时已是月上枝头。怕清原冲撞了佛祖,惜春略过大殿,直接将画纸放到厅房干净的桌面上。 “还需要我做什么,请您尽管开口。”她喝了口凉水说道。 清原也没跟她客气。 “第一,给我找个有灵气的画师。” 李府墙上那幅山水画出自大家之手,灵气充沛,他原本很是喜欢,决定长居于内,把宝贝法器都存在了里面的小世界里。但眼下画卷一片漆黑,半点灵气都无,小世界完全打不开。 他需要尽早将画补好,才能取出法器好好疗伤。 惜春这第一点就做不到:生逢乱世,杀人越货之徒倒是好找,但画师要去哪里寻?这个活了今天、不见明天的世道,有哪个冤大头会花钱让孩子学画画? 听了她的诉苦,清原停顿半晌,说道:“实在找不到人,那就你来试试。” 惜春睁大眼睛:“可我不是画师。” “可你书柜上摆着《山水要义》、《花鸟心法》,还有《唐明人物绘笔》。” 奇了怪了,他明明呆在画里、半分灵力没有,怎么还会对画外的厅房一清二楚! 惜春下意识站起来挡住书柜,“我、我以前是学过画不假,但我才疏学浅,决不是您要的那些有灵气的画师······” “灵气不在技巧,而在匠心。”清原说道,就此锤定了她就是补画的人选,没有过多解释,随即继续道:“第二,我要你收集各种颜料。颜料收集有些辛苦,我会给你银子作为酬劳。” 听见银子二字,惜春再顾不得推辞,当即道:“好。但我用不起银子,可不可以换成铜板?” 画纸四角在桌面上舒展开,清原似乎笑了一下,说道:“成交。” - 拿了五串铜板,翌日惜春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没去做早课,而是登上了屋顶,去收集清晨第一缕的日光。 这是清原的要求,他还提醒惜春拿上大殿里佛前放供品的圆盘,说是此盘可以盛日。 他没去大殿,但仍然知道佛前放供品的盘子什么形状。惜春拿来圆盘后愣了一下,被他不耐烦地点破心思:“我不会冲撞你的佛像,我现在没那本事!” 这句话只是叫惜春更担忧了,因为清原说的是“没那本事”,而不是“没那意思”。 她忧心忡忡地拿着盘子登上屋顶,但好歹还是成功盛了一盘日光下来,清原似乎对此也颇为满意,朝她吩咐说拿笔来。 惜春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出从贾府里带出的笔,在井水里涮了涮拿到画纸前,笔尖还没挨上纸,就被清原厉声喝止。 “那是什么东西!” “画笔啊。”惜春不知所措道,这还是竹管碧水紫心太仓笔,是现如今她为数不多的好东西了。 清原哽了一下:“这笔管浊气脏成这样,你就用这种东西画画?” “这笔是新的,我一直没舍得用过。”惜春看不出什么浊气,但见清原如此嫌弃,她还是将笔放到了隔壁屋里。 将现有的笔都试过一遍,清原不是嫌“太脏”、“太重”,就是嫌“太轻”、“太空”,最后惜春别无办法,只能拿自己指尖蘸了盘里的日光,轻轻涂在焦黑的画纸上。 “是这样涂吗?”画纸上看不出来轮廓,惜春干脆每个角落都涂了一遍,涂完了才想起来问清原。 这回画中妖却没有立刻答话,过了良久才道:“嗯。今日晨光清透,六丁神火的余烬被吸附得差不多了。” 画卷上焦黑果真一点点淡去,露出和谐的山水轮廓,只是比原本的颜色白了些,需要重新上色。惜春捧起脸,入迷地欣赏着这幅图卷,没听见清原轻若无声的一句:“做得不错,小姑娘。” 孽果 六丁神火余烬已除,清原可以为自己疗伤了。虽然在取出法器之前,他灵力的恢复十分缓慢,但聊胜于无。 惜春用他给的铜钱买来米盐,又去后院拔了几根小白菜,午膳总算能吃一顿分量足够的素斋。 她喝着米粥,又想起清原所居的画。画中占比最大的,是右边皑皑青山的苍茫一角,以及左上方大团大团的粉色云雾。 接下来惜春需要补的便是画中的青山与云雾,石青色还好寻,她去后庵的清泉里淘些鹅卵石便能用,可是这粉色却较为复杂。 按照清原的说法,这粉色需要夕阳落山前最后一抹黄色的余晖、恰好有九百九十九人路过的山道边山茶花最白的一片花瓣,再加入当世最纯净之人的一滴指尖血来调制。 这些原料稀奇古怪,惜春完全不知从何收集起,但清原叫她不要担心,他自有他的渠道,她只要听他吩咐、按他指示去做便是。 不再多想,惜春收起粥碗,将小菜瓷碟收进防尘蝇的纱网罩子,随后在画卷旁边的木凳上坐下,静静等待黄昏时刻的降临。 清原一定是把她收拾碗筷的动作尽收眼底,开口道:“你以前那么养尊处优,何必非要在此破庵清修?” “世事无常而已。”惜春笑了笑,跟他说了贾府被抄的事。 “所以你是无处可去,只想找个地方名正言顺地住下来,其实对佛法并无兴趣。” 惜春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却百口莫辩。 她的确并不醉心佛法、严守戒律,就像去年实在饿到受不了的时候,她也曾把素戒抛之脑后,去后庵泉眼里捞上来几条肥鱼; 就像书中教导我佛慈悲,应当舍己为人,但她这辈子也学不会割肉喂鹰; 就像贾家抚养她长大,但眼见大厦将倾,她第一个就跳了出去。 她就是如此自私的一个女子,出家是为了逃避嫁人的命运,舍断红尘是怕家人出事连累到自己。不过话说回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这样想着,惜春破罐子破摔,冲画卷里的清原点了点头。 “我或许是世间最自私之人、最冷血之人,总之绝对不是您所要的最纯净之人。”她说,“您不用再试探了,看见我的本性,让您失望了。” 清原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谁说我在试探了。” “调制画卷上的粉色颜料,是需要世上最纯净之人的一滴指尖血不假,但谁说我觉得这个人是你了?” 惜春半张着唇愣在原地。 “我就是看你闲得没事,发善心跟你闲聊一两句而已……小姑娘不仅心思重,还自恋得不行。” 惜春被他说得双颊泛红:“是、是我想多了,抱歉。” 她离开木凳站起身,四处瞄着周围,竭力想换一个话题,可是清原却不肯放过她,继续高声道:“当我的画师还满足不了你吗,还想着做世上最纯净之人?” “我没想做——” “你三魂七魄里沾着孽果,我第一眼就看穿了,你跟纯净没半点关系。” “什么孽果?”惜春瞪大眼睛。 “凡人辜负过的每一个人,抛弃的每一颗真心,都会沉淀在魂魄里,结成孽果。” 清原简单解释了一句,见惜春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接着安慰她道:“没事,几乎每个凡人都有孽果,你的孽果已经算小了。” 辜负过的人……抛弃的真心…… 没有听到清原的安慰,惜春兀自望向金红的天边,就这样怔怔出了神。 - 天色渐暗,万籁却没有俱寂,只听春虫争鸣,百鸟啁啾着呼朋唤友,给水月庵平添几分热闹。 惜春刚刚收好黄色的余晖,点起一盏守夜的长明佛灯,就听水月庵的庵门被叩响,她狐疑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心道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庵拜访。 透过门缝,她谁也没有看到。 难道又撞鬼了? 就在惜春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唤清原时,门外再次被叩响,这次她听到了声音来源,低头看去——却居然是一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这娃娃脖子上套着两个金项圈,脸蛋白里透红,圆润饱满,神情一派天真,看起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千金。可水月庵地处远郊,哪个大户人家会叫孩子跑到这里来? 与惜春四目相对,小娃娃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惜春没听懂。 “叫她进来。”就在她与那孩子一大一小对峙之时,画里的清原开口说道,“她叫二乔,是葛巾的女儿。” 葛巾,清原的表侄女,那位嫁给凡人的牡丹花妖。惜春想起这层关系,松了口气打开大门,让小娃娃迈着两条小短腿走进来: “怪道小家伙长得这么可爱,跟个花苞似的,原来是个小精怪。” 清原对她莫名慈爱的语气嗤之以鼻。 “精怪?这丫头最多只算半个小精怪。” 惜春回过神来:是自己不严谨了,忘了二乔的生父是个凡人。 二乔知道清原在画里,她被惜春抱坐在藤椅上,冲着画幅兴奋地道:“表姥爷,这就是你找的表姥姥吗,她好漂亮哇!” 惜春被惊得浑身一震,同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二乔在门口咿咿呀呀说的那句话,她说的是:“你好漂亮哇,是我表姥姥嘛?” 她当时没听清楚,然后是怎么做的呢? 哦,清原提醒了二乔的身份,所以她点了点头,然后开门放孩子进来了。 她点头了! 惜春震悚之余连忙否认:“你、你误会了,我是出家人,不是你表姥姥!” “可你有头发呀,怎么会是出家人呢?我娘亲说过,出家人都是秃头的。” 正在惜春无奈之际,清原开口打断了两人道:“别光顾着闲聊了,二丫头,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以前在贾府时,“二丫头”这个称呼是专叫迎春的。惜春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清原指的是二乔。 “自然带了,我办事您放心。”二乔奶声奶气地道,小手往虚空中一挥,掌中便出现了一株莹白的山茶。 “我一收到表姥爷的传音,就去跑遍了整整三万多座山的山道,好容易才找到这么一朵即将与千人擦肩而过的山茶花。” 惜春接过她手中的山茶花,摘下最白的一片,放进黄色的夕阳余晖里。 “我传音是发给你们那小屋的,怎么光你收到了,你娘跟你爹呢?”清原没好气地问道。 旁边惜春目不转睛盯着碗里的余晖和花瓣,一双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还不是我爹那个蠢人。”二乔翻着白眼说道,“屠鱼来的那一遭,我娘不得已用了法术,不是被他看见了嘛?他疑心大起,之后就不断试探我娘的身份。娘亲被他问烦了,把我扔在地上就走了。 他急着去追我娘,但娘亲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甩开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搭理他。” 清原老神在在地哼了一声:“你爹蠢成这样,难怪当初能被屠鱼盯上。” “等等。”惜春却注意到了另一个重点,心疼地看向二乔道:“无论如何,你娘亲怎能把你扔在地上?做错事的是她夫君,她何必迁怒于你?” “没事啊,反正我又摔不死。”二乔不甚在意地说道。 葛巾是个极为任性的妖族,我行我素,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就执意与凡人成亲,如今兴致不再,便连女儿也看作是凡人夫君附带的累赘。 二乔一面解释,一面将小指指尖刺破,往黄色余晖与山茶花瓣里滴下一滴血。惜春怔怔地看着她的动作,这才反应过来,清原要找的“最纯净之人”就是二乔。 “这孩子半人半妖,体内有凡人气息,却没有丝毫孽果。”清原果然满意地开口道,“拿来做颜料正合适。” 惜春似有所悟地拿过盛着三样原材料的盘子,搅拌没几下时,却被清原叫停:“你想什么呢,心思这么杂乱?都要把山茶的清气搅和没了,赶紧给我停手!” 被发现心绪不稳,惜春乖乖停下了动作,任由二乔接过圆盘调制颜料。她望着二乔稚气未脱的小脸,出神了好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娘亲就这样抛下了你,你可曾怪她?” 二乔摇了摇头。 “她被我爹的怀疑所伤,一看到我便想起我爹,气到头上,不要我也是正常。我不怪她。” 她不怪葛巾,有人却一定怪惨了惜春。 - 惜春垂下眼帘,又想起了大观园自抄自家的那一年。 王熙凤在暖香坞搜出了金银果子、男人衣物,竟是惜春的贴身丫鬟入画私藏的。入画招认,她藏的是她亲生哥哥的东西,没有和外人私相授受——这论起来不算大错,加之惜春是宁国府的,王熙凤甚至主动提出息事宁人,私了算了。 惜春却不肯接受。 那时宁国府的名声本就不好,若是包庇了丫鬟,她难免要被看作是与本家一般下作的人。 因此惜春不顾劝阻,硬是叫来嫂子,把入画撵了出去,却再不管她死活。 所谓清原之前说的,“辜负过的人,抛弃的真心”……陪她一同长大的小丫鬟入画,就是她抛弃的那一颗真心。 补魂 二乔手上搅拌着颜料,嘴上也没闲着,说起了屠鱼: “我单知道屠鱼长得丑,但没想到会那么丑!身子长得像猫,两眼分得又那么开,跟鱼一样,真的光看着就能吓萎……” 惜春本来对这些事很好奇的,但此时此刻她却盯着盘里逐渐变粉的余晖,显然对屠鱼的趣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见她兀自出神,清原忍不住叫了她一声,惜春还没有从往事的记忆中走出,仍带着迷离之色转过头来。 “你体内的孽果,是因何人结成的,你自己心里可清楚?”他冷不丁问道。 闻言,旁边的二乔先吃了一惊:娘亲告诉过她,随便问起别人孽果是很不礼貌的,这就跟凡人心里最隐秘的伤疤一样,娘亲和爹爹成亲几年也没这么唐突问过。 这么一看,表姥爷和表姥姥简直比成亲多年的爹娘还亲密哇! 惜春不知道妖族的规矩,她还以为这事对补画有什么影响,当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那段暖香坞往事。 “当初赶走了她,你可否后悔?”清原听罢静静问道。 惜春一瞬间露出迷茫之色,但随即抬起下巴回答:“不后悔。为了保全我自己的名声,我不得不这么做,为何要后悔?” 清原与二乔没有说话,气氛一时为之凝滞。 连妖都不理解她,惜春下意识站起身,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激动起来: “你知道一个好名声有多重要吗?我不是妖,我只是一介凡人女子,寿命不过百年,也没有法力护体,此生唯一的指望就是找个好人家,生个孩子傍身,平平淡淡渡完残年!” “入画私藏的可是男子鞋袜,我若是叫她留下,又有宁国府‘名声远扬’,别人肯定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腌臢事。到时候,有哪家好人会要我! 我没有好爹娘、好哥哥帮我盘算,只有自己替自己计较,我别无选择,不得已才赶走了入画,我有什么错!” 说到最后,她已经语带哽咽,滚烫的泪水聚在睫毛边,好容易才没有落下来。 “……没人说您有错。”过了良久,二乔朝画里望了一眼,才重新开口道,“表姥姥,您别生气呀。” 又叫她表姥姥…… 惜春本来愧疚又委屈,听到这个称呼却是深感无力,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心里那股莫名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些。 二乔很有眼色,递过颜料说道:“给,我不会上色,这步还得您来。” 惜春明白自己方才失态,有些不好意思,接过颜料,冲她歉疚地笑了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小姑娘。”在指尖碰到画卷以前,画中的清原颇为正经地开口,“你既然没错,就别再想着孽果了,给我上色的时候,可得一心一意的。” 惜春点点头。 清原悠悠然又加一句:“我说真的。那片粉色是我一部分真身,若你做不到心无旁骛,是补不好的。” 那粉色原来不是什么云雾,而是大片大片烟粉色的桃花——还是清原本体树上的桃花! 那大片的烟粉色下至低矮的褐黄屋舍边,上至高耸入云的青山顶,所以清原的本体该有多大? 惜春目瞪口呆,赶紧把手指缩了回去,重新将画幅细细看了一遍,却是不敢再动手了:“我、我怎么敢直接在您本体上唐突,万一画毁了可怎么办?” “那就重新收集一次颜料,多上几遍色。”清原说道,“害怕什么?你是我选定的画师,我说你行你就行。别磨磨唧唧的,怎么这点魄力都没有。” 在他近乎命令的催促下,惜春深吸一口气,近乎虔诚地用指尖蘸起粉色的颜料涂抹在画纸上,这次她满脑子都是画中的古木巨树,果真没有再想起什么孽果来。 由于清原的要求,惜春没用画笔,每次上色时都是指尖与画纸直接接触。然而,除了第一次吸附神火余烬之外,她感受到的却都不是画纸的触感。 给青山上色时,她只觉手下一片粗粝,仿佛正在摸着峥嵘的石壁;现在给桃花上色,她又觉得指尖一片柔软如丝绸,好像触到了在春日绽放的烟粉色桃花花瓣与花蕊。 她认真温柔地涂抹着颜料,用最纤细的小指指尖勾出精细的轮廓,画中清原和身旁二乔的呼吸声都停了,仿佛唯恐打扰到她的动作。 “……好了。”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时辰,惜春终于上色完毕,自认大功告成,发觉二乔与清原一直没说话,才又忐忑地对着如豆灯光重新检查:“好了吗?我补色补得还行吗?” 她问的是清原,抢先开口回答的却是二乔。 “好,简直是太好了……这一笔简直能让表姥爷恢复个八成!” 即使是当世顶级的画师在此,最多也就能补完那片烟粉桃花的形与色,惜春却是直接补上了被烧毁的神魂! “真厉害,以凡人之身就能牵动表姥爷的神魂,您跟表姥爷一定有着很深的缘——”她兴高采烈地赞道,却被清原凉凉打断。 “二丫头,你话真多。” 二乔乖巧地拿小胖手捂住嘴。 “等等,她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惜春没太听懂,“什么神魂,我只是把颜料涂在了上边而已……” 清原顿了一下道:“她说得不错——不知怎的,你竟补全了我的神魂。” 惜春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还能补魂。 还是个大妖的魂。 “我也不知你如何能补魂,或许是你作画灵气本来就盛的缘故。”清原说道: “本来我还要等此画完全补好才能取出法器,再养个十年八年的伤,多亏你这一笔,现在我的灵力就恢复了九成。” 随着他话音落下,画卷之中那片烟粉色的桃花忽然动了起来,惜春在画外似乎都能闻到草木和桃花花蕊的清香,那层层叠叠的枝头绽开缕缕白光—— “闭眼。” 她立刻依言闭上眼,却还是能感觉到画卷上的光芒似乎穿过眼皮,刺得她后脑一痛。 等光芒逐渐淡去,她才试探地抬眸,却见画卷边上多了个俊秀出尘、身如玉树的白衣男子,流泻的青丝用一根木簪简单束着,一双澄澈至极的眸子正专注朝她望来。 “初次见面,我是清原。”他笑道,“多谢你妙手回春,小姑娘。” - 惜春先是惊得往后一跳,看着他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呆了半晌,才慢慢说道:“你们妖族,都长得这么好看吗?” “……也不是。”清原没料到她如此直白,目光移开了一瞬,“只是于化形一道上,花妖总能占几分便宜。” 这岂止是区区“占几分便宜”? 且不说他柔如云纱的衣袍、潇洒挺拔的身形,光看他那双眉眼,严肃而不显凶戾,纯黑色的眼瞳似乎不含七情六欲,目光清澈得如水一般,却有着超脱凡俗的灵光与神采——那就不是一双凡人能有的眼睛。 惜春大逆不道地想,世上的王孙公子、世家贵胄,在这样一双眉目面前,大约都会被衬托成路边的尘泥。 花妖化形都是这么欺负人的么? 感慨之余,她瞟见仍旧乖乖捂着嘴的二乔,又想到:“那葛巾的夫君得多么有眼无珠,才能把一个花妖认成凡人?” “都跟你说过他很蠢了。”清原冷哼一声道,随即想起了什么,朝二乔一挥手:“我的伤已经快好了,这里用不着你,赶紧回去吧。” 二乔气愤地瞪大眼睛,连嘴都顾不上捂:“表姥爷,你怎么能用完我就丢!” “怎么不能了?”清原斜睨了她一眼道,“你还想在此处过夜不成?这里是佛门清净地,岂容你小小半妖如此放肆。” “天道在上,你不能这么恩将仇报!” “你看我能不能。” 二乔被气得小脸通红,惜春这时才从清原隽秀的侧颜中回过神来,忙开始劝架: “清原,外边天黑,你叫二乔如何赶路?不如叫她就在这里住一晚。水月庵厅房虽然脏了些,但收拾起来又不费事,我给她打扫出一间就完了。” 闻言清原不为所动,二乔却是福至心灵:哦,原来是厅房不能住人,表姥爷不想给表姥姥找事。 “哎呀,你心疼表姥姥辛苦,早说不就行了?我又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小孩。”她善解人意地嘿嘿一笑,朝惜春喊了声“后会有期”就钻进脚下的土地里。 二乔动作太快,惜春都没来得及出口挽留,只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原地。 “清原,那小娃娃如何走得了夜路?”惜春找不见二乔的影子,有些焦急地转向清原,“如今世道正乱,百鬼横行,二乔虽为半个精怪,但也不过是个孩子,万一被什么坏人捉住······” 正牌长辈却是半点不担心:“那孩子是二乔牡丹,根系最为茁壮,遁地之后一日可行千里,在土里没人是她的对手。”只有她捉弄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捉她的份。 惜春略微松了口气,又听他问道:“现在我的灵力能支撑起两人入画了,这幅画好歹你也补了这么久,想进去看看么?” 居然能进到画里么!想起这幅山水图绝妙的构景,惜春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入画 却说惜春同清原入画,画里的景象却是别有乾坤。刚刚置身酷热草原,下一刻缩地成寸,又能在草原边上见到泾渭分明的冰天雪地,视野由绿变白,枝叶结霜的松柏拔地而起,环绕着一泊湛蓝宁静的冷冽湖水。 一年四季之景在此共存,这是清原特意布置而成,但这幅画能承托住如此奇景,也堪见其主笔灵气之盛。 最后,清原带她来到画幅之内的主景,熟悉的青山脚下屋舍低矮,褐黄的篱笆圈着稀疏的石子路。 隐隐青山褪色的地方已经被补好,但那屋舍还是一副烧毁了的模样,有些地方都变成了透明色。 惜春好奇地摸上某处无色的屋檐,明明砖瓦轮廓还在,但她的手指却硬生生从其中穿了过去,好像那里只有一片空洞。 “这屋子暂且还进不去。”清原说道,“此前我将三千小世界的入口隐在了此间,这屋子补不好,我的法器也就拿不出来。” 惜春不解道:“一间画中的屋舍而已,不能用法力补好么?” “不能。妖只是妖,不是画师,法力再厉害也干不了画师的活。” 凡人画师虽无法力,但落笔成画自有灵气,就像眼下这幅画,灵气浓郁到上附三千小世界也未曾垮塌; 而一般的妖族,若没有画师天赋,即使法力无边也只能吸取灵气,不能创造灵气,自然也作不出有灵的画来。 原来是术业有专攻。惜春听懂了,小心翼翼试探道:“承蒙您不嫌弃,我愿意继续帮您继续补画,一直到补好为止。” ——乱世之中,像清原这样肯出手相救、实力深厚的大树不是那么容易遇上的。 惜春刚被人骗了一回,险些搭上身家性命,却又有幸遇上了清原。如今庆幸劫后余生之余,又忍不住展望以后也能被他庇护。 她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清原沉吟不语半晌,随后忽然道:“在你右边草丛里有只蜗牛,把它杀了。” 惜春一惊,低头向石子路旁边的右侧草丛看去,果然有只蜗牛正在往这边爬。清原的语气听起来十分急迫,她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毫不犹豫一脚踩上去—— “死了。”她抬起布鞋,皱着脸确认道,后知后觉地问起:“清原,你为什么要叫我杀它?这看起来就是只普通蜗牛,好像也没什么危险。” 清原没想到她能这么快动手,挑了挑眉,调侃了一句:“佛家不是不杀生的么。” “我平时的确不杀生,可、可这不是你叫我杀的么?”惜春一时间百口莫辩,“你叫我杀那只蜗牛,难道就是为了看我有多不守佛家戒律?” “自然不是。”清原轻描淡写道,却仍是没有正面回答。惜春被气急了,跺着脚逼问良久,才听他慢条斯理说那蜗牛会啃食画纸,本就该死,她下手及时,做得很好。 惜春觉得他在敷衍,鼓着腮帮道:“你真的没有在拿我耍着顽?” “当然,你想多了。”清原看了她一眼,心道他倒还没有无聊到那个地步,“补这座屋子的颜料不简单,要去大漠中寻。左右你这庵里无事,明日就跟我走一趟罢。” - 被送出画后,惜春依旧对画中奇幻的种种流连忘返。 已经到了歇息的时辰,可惜春丝毫不困,见清原正好要在院中吸收月华,干脆自己也拿着杯热茶坐到他旁边。 “你要问我什么,直接问便是。”他没有睁眼,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同她说道,“不要总窝在那处犹犹豫豫,像只小仓鼠似的。” 惜春被他调侃得耳根一红:“我怕打扰您修炼。” “放心,你打扰不到我。”清原道。花草树妖修炼本就没那么多讲究,再者他今晚只是吐纳月华而已,又不是在炼制法器。 “原来如此。”惜春闻言松了口气,“我只是想问,您刚才说要去大漠一趟,可我眼下身无分文,这盘缠……?” 清原提醒她:“我是妖,带你缩地成寸,片刻就可至西域大漠。不坐马车,不用住店,要什么盘缠?” 惜春此前从未领略过与妖族结伴的好处,听他这么一说,顿觉法力便利,比凡人强过不知多少倍。 她絮絮地又问了些妖族的事,清原一一答了。她新长了许多知识,譬如关于妖族食人的市井传说有误,妖族一般不吃人,因为人死后三魂七魄很难处理; 又譬如妖族与凡人通婚十分常见,不过有的妖族痴情些,凡人死后还去地府找其人的魂魄,脚程快的能在孟婆汤前把人拦住,继续与之做一对妖鬼眷侣。但有的妖族不管那些,凡人死后几百年就能换一个夫君或是妻子; 再如妖族法力不可以作画,但可以变出凡人所用的钱币,只是需要耗费一定的灵力。至于究竟要耗费多少灵力,清原没提,不过他前日受那么重的伤还能变出几串铜钱来,惜春猜想他轻轻一挥手就能拥有一整座金库。 清原脾气本不算温和,但不知是否因为惜春补全他神魂的缘故,今夜他耐性格外好,解说妖族习性时妙趣横生,惜春越听越出神,恨不能自己也是妖族出身。 饶是如此,惜春也不敢耽误他太过,过不多时便捧着茶杯告辞,回到屋里径自安歇。 - 翌日惜春又起了个大早,洗漱后她伸着懒腰打开门,见清原仍在桌上打坐,似乎修炼了一夜。水月庵院内的木桌简陋粗糙,边角还有木刺,但清原坐在其上,那木桌便也像是座九品庄严莲花台。 “现在走么?”她歪着脑袋说道,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清原叫她等一等,“葛巾马上过来,她近日得了块水蓝色月相宝石,正好能补全画里的那片冰湖。” “冰湖,就是与烈日草原相邻的那片湖么?”惜春回想道,她从小学习画画布局,对景物的方位极其敏感,即使见过一眼也能很快记住: “那湖也被神火烧过?我怎么记得那湖并无褪色,当时我还碰过湖面,也没有发现湖水变得如同屋舍砖瓦那般虚空。” “湖水没有问题,被烧毁的是湖面。”清原道,“那片冰湖不是普通的湖泊,那原是我收的一件宝贝,名为‘绮荻水镜’。” 绮荻水镜,外人望之如玉湖,湖面为一层水晶似的薄冰,其下湖水为湛蓝色,湖水比湖面冰层更冷;站在湖边,向水镜注入灵力,则可照出来者的前世种种。 湖面那层冰晶本就是透明色,所以褪色消失了也看不出来,清原解释道。 惜春再次被勾起了好奇心:“世上竟还有这等神器?清原你自己用过吗,它真能照出前世?” “神器是真的,但我没用过。” 惜春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清原淡淡提醒:“妖族不在轮回之中,哪里会有前世?” 这就是所谓的天道恒常。 凡人寿命虽短,却有不断的六道轮回,三魂六魄始终不灭;妖族寿数漫长,甚至上可达永生,但一旦妖力耗尽则神魂俱灭,再无第二次机会。 “既然如此,那这宝镜对妖族岂不是毫无意义?”惜春忍不住问道,“你如何还将它收在画里?” 因为某个毁人不倦的灰眼道士大放厥词,说我那姗姗来迟的有缘人前世便与我有过交集,有这个法器更方便我找人。 “因为我乐意。” ……好任性的大妖。惜春一时无语,最后半天憋出一句:“那、那也挺好的,虽然用不上,但这绮荻水镜放在画里也挺好看。”湛蓝色的湖水与白茫茫的雪原相映成趣,构图确实好看。 清原颇为自得地点点头,怡然飘下打坐的木桌,身形舒展,惜春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却见他忽然敏锐地转过头来,似是察觉到她在偷瞄,视线与她直接对上。 惜春忙转开脸,慌不择言地说起了废话:“神器被烧毁着实可惜,所以你是想让我来补吗?” 清原点了点头。 绮荻水镜是件正儿八经的宝贝,本来他没指望惜春能补,但自从惜春补全了他的神魂,他就对这凡人小姑娘充满了莫名的信心。 葛巾还在路上,惜春却不想再干坐在清原旁边傻等了,她蹬蹬蹬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副围棋。 “来下棋吧?”她说,她还记得二姐姐告诉过她,棋局思量最能消磨时光。 清原没有异议,于是第一局惜春执黑先行,清原紧跟着漫不经心落子。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棋盘上黑白厮杀已然难舍难分。惜春看着对面大妖淡定的神色,欲言又止数次,最终还是忍不住指出:“你改了整整六颗白子的点位。” “哦?” “先是改了右上方的两颗白子,之后又一鼓作气动了中间的这四颗。”惜春伸手指着被移动的棋子,“就是这几颗白子,它们原本不在这里。”她顿了顿,“应该是你用灵力改的吧?” 被当场抓包,清原却半点尴尬也没有,还饶有兴致地望向她:“你还会记棋?原来你棋画双绝啊。” 惜春诚实地摇摇头。 “围棋一道我不算精通,只是跟家中二姐姐练了几年,对定式有些了解。” 清原被她轻易打得落花流水、甚至不惜拿灵力作弊,不是因为她棋艺高明,而是因为······他的技术实在稀烂。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清原抬了抬眉刚要说什么,却被院内忽然响起的一声吆喝打断。 “对不住啊,表叔,小表婶子,我来迟了——在路上接了个传音,不小心竟耽搁了这老半天!” 鸢尾 葛巾果真不负牡丹之名,生得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眼角眉梢一片嫣红,娇艳欲滴,妖冶得叫人移不开眼。 她上来就喊“小表婶子”的行径与二乔如出一辙,不过好在她不是小孩子,懂得是非道理,听到惜春的解释后立刻道歉,不再一口一个表婶子地叫。 “月相宝石已经叫我研磨成粉了,掺些无根水就能用。”她将一盘亮闪闪的水蓝色粉末递给惜春,“接下来就看你的啦,小画师。” 清原将一人一妖带进画里,又给惜春挪来桌椅,惜春就在绮荻水镜的旁边调制颜料,顺耳听着葛巾与清原的对话。 “方才魅姣传音给我,她看上的那道士好像遇到了点麻烦,请我过去相帮。”葛巾说,“但我夫君的内丹正巧也出了点问题——” 听到这里清原打断她:“你夫君一介凡人,哪来的内丹?” “凡人?”葛巾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哦,表叔你说二乔她爹?我早跟他和离了,眼下这个夫君是新找的。” 葛巾娓娓道来,原来在摔下二乔、离家出走的当日,她便在山里与往日的玩伴重逢,这位玩伴原身是一头大角鹿,如今已经成为山里的大王。大角鹿王帮她甩开了凡人夫君的追赶,两妖单独相处了一段时日,一来二去便生出了情愫。 惜春坐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 “夫君现在离不开我,我肯定是要陪着他的。”葛巾继续说道,“但魅姣也曾救过我的命,而且传音里她听上去语气挺急的,我要细问她时,却又联系不上她了······” “表叔,魅姣就在西域,反正你们要去大漠取黄沙,就顺路帮我看一眼那只野猫出了什么事,可好?” 清原无情地转开眼。 “我跟那只猫妖又不熟。” “清原,颜料调好了。”惜春适时站起身来,赶在给冰湖湖面着色之前问了一句:“这位魅姣是谁啊,听上去原形是只猫?”毛茸茸的猫妖哎,想一想就很可爱,说不定比二乔还要可爱,她其实有点想见这猫妖一面的。 看了眼表叔的神色,葛巾抢着给她介绍:“是呀,魅姣是只讨喜的小猫妖,人形比我还漂亮,原形是个小小的毛团,冬天揣在怀里可舒服了! 她性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人见人爱的,尤其是凡人,见到她没有不喜欢的······就是太花心了些,眼光也太差,最近居然又喜欢上一个牛鼻子臭道士,一路追着人家去了西域,不知道惹上了当地的什么麻烦。” 那位猫妖究竟有多么水性杨花,让前脚甩掉凡人夫君、后脚与大角鹿成亲的葛巾都能评价出“花心”两字? 惜春正思量着,忽听葛巾兴奋地问了一句:“小画师想见见魅姣吗?她挺喜欢像你这种娇俏可人的凡人女子的,估计不会抗拒变成原形被你揉搓几日。” “啊,其实——”惜春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清原忽然欺身凑到她面前,不耐烦地指了指冰湖湖面,又指了指她手中的颜料。她不禁浑身一震,有种被工头抓住偷懒的错觉,只好冲葛巾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连忙低下头开始给冰湖补色。 颜料在手,惜春补起画来一向聚精会神,葛巾与清原重新响起的谈话声很快被她抛在脑后。等她不知不觉将一整片绮荻水镜补完时,蓦然回首,才发现身后只剩了清原一个人。 “葛巾呢?”她擦了把汗问道。 “走了。”清原说,他打了个响指,惜春手指上沾的颜料瞬间消失不见。惜春道谢后向他走来,他却叫她站在湖边别动,他要拿惜春做个试验,看看这面绮荻水镜究竟有没有修复如初。 惜春对自己的前世也有几分好奇,于是听话地站在湖边。清原抬手向湖水中注入白色的灵力,水镜的表面逐渐荡出波纹,照出一幕幕模糊的画面,随后画面越来越清晰,惜春凝神望去,只在画面中心看到了一朵鸢尾花。 - 鸢尾花有着六片光滑的深紫色花瓣,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幽香,在晚春的暖风中摇曳生姿,像一只托着枝头跳舞的小小蝴蝶。 大地上有成千上万朵紫色鸢尾,有的更为美丽迷人,有的更为芬芳扑鼻,但眼下这朵却是最为特殊的那一朵。 ——她深紫色花瓣包围的中心闪着隐隐的灵光,虽然一闪即灭,但这也是花灵修炼小成的征兆,是种种凡花所不能比的。 花木一旦有灵,便可进行修炼,但此时它们还不算是妖,没有清晰的思考、丰富的情感,只有一个模糊的意识,那就是活下去。 等花灵修炼大成,灵力充沛到结起内丹,那才是此生定格为妖的那一刻。 惜春听得似懂非懂,说道:“啊,那就是说我前世是个花灵,没等修炼成妖就死了?” 她还没看到结局,但想必肯定如此,因为若是她前世能一直顺利修炼到妖,就再不会投胎成人了。 “理应如此。”清原点点头,神色却有些凝重。 花灵修炼成妖的过程一般都不会出差错,因为那时它们没有妖气,看上去就是普通花草,没有多管闲事的道士会来找茬; 另一方面,因为花灵体内有灵力,可以对外发动攻击,野兽见到它们也都会绕道走,总之,这一阶段意外夭折的花族屈指可数。 惜春前世的运气是有多不好,居然折在了花灵一关? 下一刻,清原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惜春没有遇上意外,她只是遇上了清原本人。 “清原,那是不是你?”惜春也看到了清原的出场,他那时满身鲜血,正跌跌撞撞往鸢尾花这边飞来,还没等落地就失去了意识,沉沉地往根茎纤细、花瓣羸弱的鸢尾身上砸去。 惜春眯起眼睛,以为清原的坠落就是自己前世的死因,但随着画面内灵光一闪,清原的身体被弹到一边的草丛中,那朵鸢尾花灵安然无恙。 她不自觉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 此情此景,清原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诚然,在千年雷劫之前,他一直是个不太安分的树妖,常在天南地北四处跑,帮着神仙真人们收服魔头,以此换取些功德金光;有些魔头着实扎手,因而像这样满身伤口、昏迷倒地的时刻他有过不少。 但花妖对近处的花灵都有感应,按照常理,他醒来后不可能对一株这么近的花灵毫无印象。 绮荻水镜的画面中,那朵紫色的鸢尾花灵果然没有安分守己地呆着。 清原胸口最深的那道刀伤冒出阵阵黑气,急剧恶化,骨头都露了出来。鸢尾花灵似乎被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吓得颤抖,花瓣向内收拢,缩成一个鼓鼓的芽苞。 但是下一刻,花灵又舒展开六片深紫色的花瓣,中心若隐若现的灵光一刹那间大盛! “我这是要做什么?”见清原倒吸一口冷气,惜春好奇地问道。 清原罕见地说不出话来,他眼睁睁地看着画面内的自己伤口渐消、而鸢尾花灵光芒转暗,才艰涩地开口:“······你这是放弃了化人的机会,用大半的灵力给我治伤。” 伤口好转后,画面内的清原悠悠睁开眼,身侧三步,一株深紫色的鸢尾花瓣颓靡,灵光不再。 灵力几近耗空的花灵很难被感应到,因此清原没有察觉任何不寻常之处,只当自己是自然转醒,打了个哈欠便消失在原地。 - 不管眼下的清原有多么尴尬羞愧,绮荻水镜还在运转。 花灵惜春没有怨天尤人,善良无私的本性也没有变,她继续努力修炼,时不时还帮助周围的花草治好伤病、或是帮迷路的蜂蝶指引方向。 由于滥用灵力,鸢尾花灵修炼的速度慢了些,但她看上去始终十分快乐,没有一丝一毫的后悔。 绮荻水镜调快了时间,三千多个苦修的日夜一晃而过,鸢尾花紫色的花苞中心终于又闪起了灵光。 这次的灵光比之前还要明亮,清原看得出来,她马上就修炼大成、结丹化身为妖了。 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异变陡生—— 远处似乎有兵刃相接,铿锵之声不绝于耳,那声音愈来愈近,一头长着猪首的怪物闯入画面。他的身后跟着十数位罗衣真人,俱手拿形色各异的兵器,对那怪物怒目而视。 “速速束手就擒,我们饶你不死!” 猪首怪物吭哧吭哧地转过身,他的右腿上有一道伤疤,混着污泥的脏血从半空中滴落,刚好滴到惜春深紫色的花瓣上,被鸢尾花嫌弃地抖落到一边。 “让你猪爷爷投降?哈哈,做你们八百辈子的春秋大梦去!” 猪首怪物狂笑着与真人们缠斗成一团,惜春被他们往来频繁的招式吸引了目光,清原却看向他们下方,只见鸢尾花旁边的几株凡草,在浇到猪首怪的污血后也有了灵。 他忽然想起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猪首怪物不敌数位真人,轰然倒在杂草之中; 那怪物的血能促使草木化灵,却也影响其心智,因而这方圆百里的花草之灵皆不能留; 清原负责收拾战场,他严谨地划出百里面积,随后点燃了三昧真火。 一株小小的、无辜的、没有被怪血影响的六瓣鸢尾花灵,就此在熊熊大火里香消玉殒。 西域 清原千年来遍游天下,也曾徘徊于生死之间,也曾徜徉寂静海底揽月。世上最艰难之战活过,最奇绝之景赏过,此生没有一日无聊过,但无论他走到哪里、在做什么,胸中始终有一股空虚悒郁之感除却不了。 在千百个午夜里,清原被这股空虚逼疯,魂魄躁动不安冲破土层;桃树本体肆意生长,遮天蔽日,桃花密密麻麻开满枝头,却不能结果,只好顷刻间凋谢枯萎。 古老巨树这般疯长会吸干周围的灵气,为了不干扰他人,清原这才养成了在灵气浓郁的画中居住的习惯;在千年雷劫之前,他已经因此毁了历代十大名画。 他的魂魄就这样时常饱受煎熬,疲惫不已,直到在渡完雷劫后遇见那位灰眼道士,被他指点去寻一位有缘人。 - 道士只点拨说那有缘人是个凡人,却没有透露那所谓的“有缘人”具体要如何破解清原的魂魄空虚之苦。 于是,在漫长找寻与等待的时日里,清原想过用那人的三魂七魄炼制护妖丹,想过每日饮一碗那人的心头血,想过将那人做成暖手的毛皮,可就是没有想过,在确认那人的身份后,他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 “对不起。” 惜春前世长得很好看,跟今生一样看着俏生生的,六片深紫色的弧形花瓣那样精致,如果他能细心一些、洞察力再强一些,绝对不会漏过一株那么漂亮的花灵。 “对不起,我——” “我晓得的。”惜春却像是没事人一般,对他绽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你是无心之失,没什么对我不起的。再者来说,这绮荻水镜照出的毕竟只是前世,不是我本人······ 我如今是个人,无论如何不是一朵花,那朵花的所有因缘往事都已了结,与我这辈子没有干系了。” 内心深处,惜春甚至有一丝释然:至少她此生的自私有了个解释,上辈子鸢尾花灵的善良铸就了她悲惨不幸的结局,她一定是在生死之间悟透了什么,这辈子才会变得明哲保身。 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她,鸢尾花灵的前因后果在此,她这辈子怎样自私都是情有可原。 清原凝视着她,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惜春有些不习惯这样静谧的氛围,示意自己该出画了。 - 临走之前,惜春给水月庵的院内厅房挂锁,清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道:“要去大漠,你这身衣裳不行。” 如惜春所愿,他似乎将前世之事忘得很快,语气已经恢复到平常淡淡的挑剔。惜春低头看了眼身上灰扑扑的素衣僧袍,有些无奈:“可我柜中的衣裳都是师姐师太们往年所赠,没有别的式样了。” 清原朝她走过来,将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捆包裹递给她。惜春不知所以接过包裹,先是闻到一股桃花香,随后只觉指尖所触布绒软得像云,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滑落,她连忙抱紧了包裹,无意间碰到他如古树枝干凸起般的指节。 柔软温暖的触感让清原身体下意识绷紧,他看着惜春近在咫尺的额前碎发,停了一瞬才说道:“这里面是西域女子的一些寻常服饰,你进去穿戴罢。” 惜春在卧房中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有一套渐变金丝滚边银蓝色莲花纹的曳地窄袖贴身长裙,一条竹叶刺绣的玉带,两只淡紫的薄底短靴,三四柄翠绿如猫眼的月石横钗,并小件环佩叮当的饰品不计其数。 她很快换上衣裙,却不知饰品等要如何穿戴,只能随便挑着乱戴一气,挂不下的东西拿在手里打开门。 “我穿好了!”她此前从未穿过西域服饰,穿好后竟有些兴奋,跳出门槛就想把手里的饰物还给清原。 清原本来在院中负手而立,听到她的叫声含笑转过身。他素来知道她好看,但她穿起窄袖长裙、戴着繁丽的流苏钗时却是夺目逼人的秀色,身上还沾染了他原身的桃花气味,叫他怔愣在原地,过了好片刻才回过神来。 惜春又说了一遍自己不知如何穿戴水晶,唯恐弄坏了,请他将这些精致易碎的小东西收回去。清原却不由分说接过那几串水晶碎珠,轻柔地缠绕在她流泻如水的青丝上,这样一来,她简单的发髻像是缀着点点繁星,背影也美得惊人。 “西域的水晶石很衬你,收起来可惜了。”他哑声道,语气仍是淡淡,却没来由地让惜春有些不好意思,“好了,走吧。” - 库名哈密。 此处是西域大漠最东边唯一的一座小城,城内半被黄沙掩埋,居民习惯以沙为伴,街边居所都设计着防风槽、储沙堆,颇有一番风情。 据葛巾的消息,魅姣就是在这里向她发出的传音。但清原与惜春在小城街坊里走了整整两圈,也没见到那猫妖的半根尾巴毛。 这座小城临近大漠,气息混杂,加之清原跟魅姣不熟,手头没有她的私人物品,也没办法追踪她的妖气去向。 “不管她了,我们先吃茶。”清原没多久便果断决定,“这里的果茶会放些特殊的香料,味道与中原不同,惜春你尝尝。” 他不再叫她小姑娘了。惜春一面想着西域的服饰是否如此显老,一面被他虚虚环着肩膀,带到街边某座茶寮内,最前方的招牌上挂着“冰镇雪梨”、“蜂蜜青瓜”、“珍宝石榴”、“浓情葡萄”等口味。 惜春要了一份冰镇雪梨茶,那茶里面还加了牛乳,散发着又甜又香的味道。乱世之中,牛乳、新鲜果子和冰糖都是稀缺货,她有好一段日子都没享受过这样费心思的饮品了。 珍稀美味在前,她谨慎地啜了一小口,但还是被从唇齿冰到了心底里。 对面的清原抿了抿唇,似乎在忍下一声轻笑,惜春觉得很是丢脸,忙另找话题道:“我记得猫儿一般不耐热的,为何这只叫魅姣的猫妖偏偏要跑到西域来?” “你没听我那表侄女说么?”清原靠在藤椅后背,悠闲地道,“她是追着一个道士来到此处的。” - 清原对魅姣此妖也是一知半解,他连她的原身都没见过,只晓得她与葛巾是过了命的交情。 葛巾此妖肆意妄为,今日休夫、次日就敢新嫁,魅姣比起她来不遑多让,而情路却要更坎坷些。 据葛巾说,魅姣早年间情窦初开,喜欢过一个道士,与那人两情相悦,很是快活过一段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之后那道士便说要练一门功法,须得断情绝爱,于是挥刃斩断了所有情根,任魅姣百般撒娇、千般恳求也无济于事。 斩断情根后,道士闭关修炼,尘世再不见其踪影,魅姣则大受打击,上天入地发了一回疯,之后便立志要游戏花丛,找到那道士的替代品。 那时葛巾还以为这两人缘分就此断绝,却不曾想过了数十年,那道士忽然出山,说他功法大成,求魅姣见他一面。 这是何等放屁的话! 要晓得数十年间魅姣的经历何其精彩,她乘醉大闹过太虚幻境,把守卫最严密的放春山遣香洞掏了个干净; 她兴起时去找过魔尊的麻烦,揪着人家的领子要他“洗干净身子乖乖等着”; 在凡间妖界,她统共找了一十四位夫婿,眉眼皆是清俊非常,与初恋那道士十分相像······她一个人过得惊险刺激、逍遥快活,真是疯了才会吃那棵当初执意抛弃她的回头草。 但是,葛巾每次回想到此处都是万分不愿、咬牙切齿:但是,那死道士闭关过后的实力真的太强了。 魅姣在前边东躲西藏,他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追上,然后跟在她身后像只苍蝇一样嗡嗡来嗡嗡去,并且把她辛辛苦苦找来的替身都恶心走。 魅姣本就是只生性懒惰的小猫咪,增进功力靠的是双/修,不曾正经精进过一分一毫,自然对付不过那道士。 她最后想了个损招,趁山里有妖渡劫时主动上去挡雷,逼着那道士抢着护在她身前,以肉身生生挡了九十多道劫雷。 不折不扣的九十多道天雷,那道士就算再厉害,经此一役也是奄奄垂死,她就趁这个当口逃了。 本来魅姣是想出海的,海外仙岛上也有很俊气的男妖,还有小鱼干吃。但在那个出海的渡口,她却忽然看到一袭熟悉的青色道袍—— 听到这里,惜春忍不住插嘴道:“道袍,还很熟悉,难道是先前那个缠着她的厉害道士?” “不是他。那位道士受了九十多道天雷,不太可能还活着了。”负责转述的清原冲她摇了摇头,“是另一个道士,只是跟缠着她的那位有几分相似。” 不过仅仅有几分相似,对魅姣来说也足够了。 那道士是西域中人,在海边办完事后就返回了西域,魅姣被爱意冲昏头脑,不管不顾地也追着他一路来到库名哈密。 因为在李府被哄骗做鬼妾的往事,惜春对道士没有好感。但听完这个故事,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感慨:“那道士一定长得十分好看。” 清原挑眉望向她,表示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