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为公主裙下臣》 1、第 1 章 承化二十三年,旧帝昏庸无道,大将军谢志远被逼反,拥兵三十万莅临城下,随着男子怒吼出“杀”一字,大军破城而入。 血色映红晚霞。延续三百年的魏国朝堂就此崩塌,新帝在众人的拥护下设立新朝,改国号天元,一晃二十三年过去,大元蒸蒸日上。 . 细雨婆娑,少女跪于泥泞院中,长鞭划破空气猛然抽在她挺直的后背上,血痕很快濡湿衣衫。 “随春生,你娶不娶,我问你还娶不娶?” 少女咬着唇,额头青筋时隐时现,跪姿却如长竹:“娶,我要娶!非她不可!非她不行!我就是要娶她!”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低吼而出。 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定在少女白皙的下巴处,丝丝裂缝逐渐爬满,在某一刻轰然碎裂。 穿着粗布麻衫的少女逆着人群奔跑,她满头大汗,死死握着手中馒头,泛红的双眼穿过人群,哽声喊着:“青青!青青你在哪?” 她跑得那样急迫又绝望,整条街的人都在回首看她,无数窃窃私语在空中回荡。而她全然不顾,一头冲进前方刺眼的白光。 白光尽头,熊熊烈火卷着滔天热浪,破败的小屋转眼被吞噬,噼里啪啦的火烧声中,跪在火海前的少女哭得声嘶力竭:“娘,娘……” “娘!”随春生猛然睁开眼,乌发凌乱大口喘气,瞳仁隐隐发颤。 “笃笃” 敲门声响起,少年声音随之传来:“大人,您没事吧?” 窗外阳光璀璨,拐角柜上的八角莲花炉中,缕缕烟纹从中飘出,宁神香溢满房屋。 没有滔天火焰,更没有呛人的浓烟。 随春生呼吸逐渐平稳,她支着床边,劫后余生般回道:“没事。” “哦!”屋外少年道:“今日大将军抵达京城,陛下在宫中设宴接待,大人莫要忘了此事。” “好。”少年的话让随春生清醒了些,她出声应下,目光却看向一边的香炉,微微出神。 七年前,她十三岁,与母兄住在虞城乡下的小村庄,日子贫苦泥泞,为了赚钱给兄长读书,她女扮男装去码头抗包卖体力赚钱。 摔过跤受过伤也挨过打,年纪轻轻双手便有着厚厚的茧,每日活着最大的乐趣便是在下工后买上两个馒头,看着码头边一望无际的江水,心底一片空茫。 仿佛生活也如此江水,一眼望不到头。 直到她在水边捡到一个少女。 少女和她一样的年纪,安静漂亮如昂贵的瓷娃娃,一双手白而娇嫩。她不记得从前的事,可但衣冠举止乃至无意间露出的学识无一不在透露她的不凡。 随春生想,若有明月落人间,那少女应当如是。 所以当这轮明月向她走来时,随春生用力抓住了这份月光。 可到底世事无常,她与母亲争执大吵一架后,少女突然失踪。随春生整日在外流浪寻找,却不曾有过半点消息。 直到“平虞之乱”爆发,随春生不得已归家,却亲眼看见昔日的草房化作火海,滔天的热浪肆意怒吼。 母兄尽丧,徒留满地余烬和一块浴火而生的玉佩。 后来,她去参军投到了大将军秦盛凌麾下,四年军中生涯,她几度出生入死,对母兄的死也逐渐释怀。 可一次偶然的机会,她从大将军秦盛凌那得知,当初她从火海中捡到的玉佩,竟是当今圣上之物。 化为灰烬的家,丧生火海的母兄,当今陛下的玉佩,这一切中间有着怎样的联系?陛下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随春生压下脑中翻涌而起的思绪,起身走至角落,从暗格中拿出那枚玉佩。 玉质澄澈,入手微凉,上有金龙穿梭云间,威风凛凛高不可攀。 随春生看了片刻,眸中逐渐阴云密布。 不论害她母兄死亡的是谁,她都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 随春生收好玉佩,推门而出。干燥温暖的阳光扑面而来,青草和不知名花朵的香气涌入胸腔,带着四月独有的安宁祥和。 她跨出门,余光一扫,便看见了守在门边的少年。少年作侍卫打扮,约莫十六七岁,娃娃脸,白净地很,见随春生出来便露出了个笑,脸边酒窝深深:“大人。” 随春生问:“常玖呢?” 常守抱着剑,右腿蹬着身后的墙,摇头晃脑道:“这我哪知道呀大人,她那一天天不着家的性子,我猜可能死外边了吧。” 话音落下,一道黑影拔地而起。 那黑影速度极快,不过须臾,便从庭院外闪到了随春生眼前,随后一只带着泥印的脚精准地踹到了常守的屁股上。 “哎哟”一声惨叫后,那道人影终于站定。少女年纪与常守相仿,眉眼昳丽,一双眸中盛满了怒火,啐道:“姑奶奶我迟早撕烂你的嘴。” “你这个泼妇。”常守从地上爬起,怒而出口:“别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 “你说什么?”常玖柳眉一竖,手指轻弹,掌心中便出现了一把冷光湛湛的短弯刀。 “我说你今日格外漂亮。” “……” 随春生对此习以为常,敛起眉眼,出声:“闹好了没?” “好了好了。”常守忙不迭接话:“快走吧大人。” 随春生睨了眼狗腿的常守,额角微抽,没理会他,兀自看向常玖,道:“走吧。” 常玖点头跟上,临行前对着常守的脖子比了比弯刀,口型说着:“贱人。” 常守:“……”他龇牙咧嘴地比划了个打的手势,又在常玖回头时立马收手。 . 春光灿烂,京城街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 随春生坐在马车内掀开窗帘,阳光自缝隙照入,她眯着眼嗅了嗅阳光的气味,静听风吹耳畔。 “诶,你听说了吗?秦大将军要回来了!匈奴果然不是对手。” 风声带来路人的讨论,随春生抬眼望去,马车旁有一家茶水摊,方才说话的正是茶水摊的人。 “停车。”随春生忽然道。 “吁——”马车应声而停,常守的声音从外传来:“大人,怎么了?” 随春生未曾回话。七年前潜伏在大元的匈奴掀起平虞之乱后,大元与匈奴之间的战争便彻底拉开了序幕,如今七年过去,在秦盛凌的指导下战乱平定,匈奴俯首称臣。 随春生倒是挺想听听这群人会怎么说,毕竟秦盛凌于她而言,说是半个父亲也不为过。 那边的讨论的还在继续: “那是自然,大将军是谁,打匈奴和父亲打儿子似的。不过我听说这次大将军回来其一是修生养息,其二也是为了让小秦将军与长公主完婚。” “长公主?谢兰霁?她不是前朝的公主……” “嘘——”那人连忙捂住他的嘴:“你不想活了?陛下对她如何宠爱你不知晓吗?” 说话的人悻悻地咽下剩下的话,又道:“听说这位长公主才情一绝,可惜身体不好,再加上这出身……秦小将军那样的人,唉,真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觉着配不上,人家秦小将军可是乐意地很,三年前可是秦忱小将军亲自向陛下求来的婚约,为此亲自上战场打匈奴,取得一身功绩,这才回来准备完婚。我看啊,秦忱小将军怕也是心甘情愿娶这长公主的。” “不仅如此。”那人道:“我观长公主殿下也心悦他,不然怎会硬生生等他三年,将自己熬到二十三岁这般的年纪。” 先前说话的人有些唏嘘:“嗐,如此看来,他们还是两情相悦的了……” 随春生闭上双眸静静听着,分明已经关上了窗帘,却仍旧觉得今日阳光有些刺眼。 他们两情相悦。 随春生猛然睁开眼,一双清润的眸子逐渐被阴郁覆盖。 “大人?”马车外,常守久等未有回应,不由敲了敲门帘:“大人你……” “无事。”随春生道:“走吧。” 常守一头雾水,嘟囔了两句,还是依言赶起马车。 一旁的常玖像是想到了什么,眸中浮现一抹担忧。 . 皇宫前,随春生已然恢复成平日里那副清正温雅的模样。 不少官员已然抵达,正在宫门口接受盘查。 随春生张开手臂,对盘查太监温笑着,道:“有劳。” 那太监瞧她这番模样,心想传闻果真不假,这位随大人果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手上动作便轻了些。 微风暖阳照拂,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金铃声,铃响之下,“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周围官员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窃窃私语些什么。 随春生心有所感,侧眸看去。 一匹高大的枣红马迈蹄而来,毛发发亮,身后拉辆奢华的马车,马车四个角皆挂了纯金而制的风铃,迎风叮当作响。 停下后,丫鬟自觉上前拉起门帘,一个穿着黑袍的年轻男子缓缓走出。 男子剑眉星目长相俊朗,举手投足带着几分沙场的杀伐之气。 走出马车后,压迫性的目光往四周一扫,随后严肃的表情稍显柔和,朝着马车内的人伸出手臂。 阳光耀眼灼热。 青色的裙角从车厢内走出,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搭在了男子的手腕上,在男子麦色皮肤的对比下,更显白皙娇嫩。 一束光照来,女子走出马车,身形有一瞬模糊,旋即更加清晰地露在群臣眼中。 她穿着一身青色连叠衣裙,梳着云髻,婷婷袅袅,姿态清雅,宛若工笔勾勒的温柔山水画。只是唇色极淡,眼角眉梢笼着丝丝病气,像是久病之人。 众臣看愣了眼,直到女子因风吹掩唇轻咳,怔愣的众人才回过神急忙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随春生与众人一同垂首,脑海闪过的却是她搭在男子手腕上的手。唇角的笑缓缓变淡,眼底阴云积聚,在心底一字一句念着她的名字——谢、兰、霁 2、第 2 章 日光温温发着清辉,谢兰霁被男子扶着下了马车,温柔的声音随之响起:“诸位不必多礼。” 像是春风拂过池面,吹皱满池春水,在人心底留下圈圈涟漪。 “多谢殿下。” 随春生与众人一同起身,与周围神色各异的人不同,她自始至终面上带着温笑,八风不动。 周围官员的议论声传到她耳中:“咱们大元民风含蓄,男女即便定过亲也少有同乘马车的,公主与小将军如今不仅同乘一车,还如此作态,这成何体统……” “有何不可?总归都是定了亲的,不久便会完婚。” “唉,说的也是……” 随春生面上仍旧维持着笑意,不甚在意地吩咐常玖与常守二人先行回府。 常玖到底是女子,心细许多,联想到三年前小将军订婚宴上发生的事,目光微闪,道:“大人,您没事吧?” 随春生敛着眼睫,微笑:“无事。” 话音刚落,三人便看见公主身边的男子忽然低下头,与公主说了些什么,他们听不清,却能瞧见两人姿态甚为亲密。 常玖与常守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看向了自家大人,常玖眼尖地看见,自家大人唇角的弧度僵了僵,只是很快又恢复如常。 “随大人。” 男子的声音盖下周围的议论,叫住随春生。 随春生指节微动,转过身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面上带笑,眼底却没什么温度:“小将军有事?” 远远地,秦忱似乎也注意到她眼底的情绪,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如针尖遇麦芒,隐隐有几分火药味传出。 围观者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心底却都知晓这两人之间的龃龉。 秦忱是大将军的亲生独子,可大将军前些年述职信件中,夸得最多的竟是这位随大人。若只是这些,两人也不至于一见面火药味便这般浓。 据传闻,三年前秦小将军与长公主的订婚宴上,这位随大人无视秦小将军,竟满身戾气地冲到两人面前,一言不发地死死盯住谢兰霁。以至于长公主殿下被吓到,差些将这订婚宴给毁了,这才导致两人愈发不和谐。 另一边,谢兰霁听得旁人议论,也将目光移到了这位“随大人”身上。 她的事迹,谢兰霁早有耳闻,其实不止是她,大元上下几乎无人不知这位近来风头正盛的随遇安随大人。 她生于新旧党交替之际,那时大元才立,根基不稳,外有匈奴,内有前朝余党。后大元逐渐安定,她却在平虞之乱中受到牵连。 父母双亡时不过十六岁,之后又赶上大元与匈奴开战,便去参了军,短短四年便取得功绩无数,回京休养时也才堪堪二十岁。 后来因为她与秦忱订婚宴上的事,自请罪拒去一切官职。杳无音讯三年,一朝竟成为新科状元郎。 如今初入官场,二十三岁的年纪便已是从四品大理寺少卿。家境贫寒,生于微末,却能取得如此成就,再加之其为人谦逊温和,朝中大臣对其评价颇高,平民百姓更是拿她当目标。 谢兰霁不知其为人到底如何,可三年前闯入订婚宴上的随大人,与“谦逊温和”几个字压根不沾边。 那日她闯入她的订婚宴,身上是自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戾气,看向她的目光满是阴沉偏执,谢兰霁的确有被吓到。 好在随大人事后给出解释,她认错了人,所以才会那般鲁莽。 自那后,两人便再无交集,对她的印象也只停留在三年前。 而如今,谢兰霁无言看去。 那人绯衣白面,气质温润随和,在一众官员中实在鹤立鸡群。即便面对着比她高半个头的秦忱,气势上也丝毫不落下风,像是林间苍翠的青竹,清雅内敛透着丝丝韧劲。 谢兰霁的目光从两人身上划过,很快收回。 另一边,随春生听完他的话,点头笑道:“多谢小将军传话,大将军的话我收到了。” 秦忱神情不辨,仍旧看着她。 随春生看出他还有话要说,却没半分停留的意思,转身便走。 “等一下。” 秦忱果然开口叫住了她。 随春生停住脚步,露出一个假笑:“还有什么事劳烦小将军一并说了吧,小将军有被人围观的癖好,在下可没有。” 秦忱目光一冷,又隐忍下去。 “三年前……”秦忱目光落在随春生含笑的脸上,锐利的目光似要将她看穿:“你回过虞城。” “小将军问这做什么?虞城是我家,我回去也是理所应当,小将军似乎管不着吧?” “所以那日果然是你。” 随春生笑出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秦忱的目光复杂,咬牙低声:“不管是不是你,如今与她订亲的是我,即将与她成亲的也是我。” “没成亲之前的事谁说的准呢。” “你——” “我怎么了?”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随春生唇边笑意彻底变冷,语气森然:“我可不像小将军,冒领功劳与她人订亲,还要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她的瞳孔被墨色覆盖,有那么一瞬,秦忱从中看见了一丝杀意。 她竟然想杀了自己? 秦忱的脑海被这个念头占满,一时有些怔然。 直到随春生后退半步,脸上的冷意全数不见,化作春风化雨般的温润时,他才好似反应过来般后退一步,敛眉冷声道:“此事的确是我不对,但成婚后我会如实告诉她,但我也要提醒你——” 他直直对上随春生的双眸:“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破坏我与她婚约的人。” 随春生笑出声,温声道:“随时奉陪。” 秦忱压下心头的不安与怒火,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回到谢兰霁身边,余光扫到那只垂在裙侧的手,他手指微动,伸手将其握住。 谢兰霁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面上升起一抹薄红,挣扎着要抽回手。 “见微。”秦忱用力握紧她,看向她目光中带着丝恳求:“我们走吧。” 众臣皆在周围,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谢兰霁只好忍下心中不悦,任由他拉着走向宫门。 但鬼使神差的,跨入宫门前,她忽然回眸往后瞥了一眼。 这一眼,直直对上一双阴郁的眸子,像是积攒了经年不化的寒气,正死死盯着——她被秦忱握住的手。 谢兰霁微怔,不过一个晃神,再抬眼看去时,那位随大人正与旁人温笑着说话。 是错觉吧。 谢兰霁转回头,背后,随春生用余光往那边看了眼,温润的眉角逐渐覆上一层郁色。 . 宫门幽深,身后官员逐渐不见踪影。 谢兰霁借咳嗽的空档,将手从秦忱手中抽回。 手中骤然抽空的感觉令终于回过神,也意识到自己先前做了多么无礼的事,秦忱深吸一口气,低声:“对不起,见微,方才我……” 他想为自己方才的行为道歉,可话到口中,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谢兰霁看出他的心思,眸光微转,站定看他,声音温和却有力:“阿忱,你我既已订亲,我自是不介于此,但毕竟人多眼杂,有些事若是做的太过,难免会传到大将军与陛下耳中,到时对你我二人都不好。” 秦忱自然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当今陛下注重礼仪,他们二人虽说再过几月便要成亲,但到底还没成亲,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传出去的确于名声有碍。 秦忱也是一时气昏了头,才会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如今只剩两人,冷静下来后又被谢兰霁这么一提醒,当下心中既愧疚又懊悔。 空落落的掌心蜷了蜷,最终握紧,秦忱侧开头低声道:“君子理应行事有度遇事冷静不逾矩,见微,是我失礼了。” “无妨。”谢兰霁看出他的眸中深处闪过一丝探究,面上却不动声色温笑着打探道:“能将阿忱气成这样,那位随大人定是说了很过分的话。” 秦忱哑口无言,最终只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声道:“见微,日后你见到她可否离她远些。” “阿忱说的可是随大人?” “是。” 得到肯定的答案,谢兰霁莫名有几分恍惚,想到先前看见的那一眼。 方才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如今看来,应当不是,再结合秦忱说完话后紧握住她手的举动,谢兰霁猜测,那位随大人应当是与秦忱说了些有关自己的话。 谢兰霁没有多问秦忱,只点头应下他的话。 不论那位随大人对她是什么样的心思,谢兰霁都不会有任何回应。 一来她马上就要与秦忱成亲,别说回应,就是见面也不会再由;二来,以那位随大人的才能,必然会卷入权力争夺的漩涡,于她与弟弟而言,都是个棘手的人物,能不接触就不接触。 谢兰霁与秦忱就此分别前往两处。 巷口风大,谢兰霁呛了风,咳嗽不止。 身边丫鬟花朝上前为她披上狐裘,面上满是担忧:“自三年前殿下在虞城落水后,身子愈发不好了。” 另一个丫鬟霜序瞪她一眼,掺着自己殿下,道:“胡说什么,公主的身子一定会好的。” “是是是。”花朝连忙往自己嘴上打,打完又道:“幸好三年前殿下落水时秦小将军救了殿下,如今看来,我们公主与小将军的缘分也是注定好的。” “那是自然。” 霜序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兰霁已然停止咳嗽,移开掩唇的手帕,看向两人;“好了,扶我去见太后吧。” 花朝与霜序略一对视,以为是自家殿下害羞,心照不宣地住了嘴。 谢兰霁看穿两个小丫鬟的心思,却未曾说什么。 她抬眸往天边看去,宫墙外,天色水蓝,柔波湛湛,如同三年前她回虞城那日的光景。 三年前,她在虞城水上遇匪,掉入水中。 汹涌的湖水朝她口鼻灌来,谢兰霁不断下沉坠落,意识昏迷之际,有人朝她奔来,将她抱住,一边为她渡气一边带她往上游。 醒来后,旁人告诉她,是秦忱路过救了她。秦忱没有承认,也未曾否认,可谢兰霁的直觉告诉她,救她的不是他。 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却能感受到那人将自己抱的很紧很紧,那是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而秦忱向来克己复礼,对她更是以君子之礼相待,从不逾矩。 最为亲密的接触,也不过是今日那次握手。 不过是不是秦忱也不重要,谢兰霁回过神,垂眸想道,只要救他的是对她有意的大将军之子就够了。 3、第 3 章 宴会在午时举行,一直到晚间。在此之前,皇帝先在朝堂之上一众官员前,为秦盛凌等人颁功封赏。 秦盛凌从大将军晋升为超一品平远侯,日后见皇帝可不行跪拜之礼,秦忱也被擢升为从四品城门领。 一时之间,太子党也与有荣焉,春风得意。 才下朝,太子谢东便快步朝着秦盛凌走去,明黄的衣角掀起一阵风,他笑道:“侄儿恭喜舅舅此次凯旋而归。” 秦盛凌轻轻点头,回礼:“多谢太子殿下。” 谢东脸上的笑僵了僵。 秦盛凌是他母后的兄长,是他名义上的舅舅,众人眼中的太子党。可谢东知道,他这个舅舅向来不参与皇子之争,就连母后多次相求也并未得到确切结果。 谢东生来便身份显贵,一向盛气凌人,如今面对他舅舅也算是拉下脸主动来拉拢他,可秦盛凌的态度,却像是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 谢东勉强将笑意稳住,正欲说些别的,一个年长的太监忽然走到两人面前,对着二人行礼后,道:“打扰太子殿下,陛下请侯爷过去。” 陛下发话,谢东再没了说话的余地,勉强一笑,道:“那舅舅便先去吧。” 秦盛凌略一点头,抬脚离去。 身后,谢东面色难看,冷哼一声后甩袖离去。 . 随春生入席后不久,皇帝便在太监的通禀声中坐上首位。 他看着底下一众拜倒的官员,抬手笑着:“都平身,不必拘礼,今日一来是为庆贺大将军凯旋归来,二来也是为恭喜大将军,三个月后便是见微与居易的婚礼了,朕这个宝贝女儿,可就要交给你们秦家了。” 秦盛凌与秦忱一同起身行礼:“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有陛下的这句话,秦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终于安下心来,目光忍不住朝谢兰霁的方向看去。 整个宴席上,除了出入的舞女,便只有谢兰霁一个女子。 为大将军庆功乃是朝堂之事,后宫女子本不应参加,但因得与秦盛凌的婚约关系,她才得以参加。 不过是将她当做秦忱的附属物罢了。 谢兰霁面上挂着挑不出错的笑,静静听着众人说话,即便没有动作,落在旁人眼中,也像一幅画似的。 秦忱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却因此被秦盛凌发现。 秦盛凌皱眉冷眼扫他:“秦居易,莫要无礼。” 秦忱心头一凛,收回目光,耳尖通红。 皇帝坐于上方将一切尽收眼底,非但没有生气,还哈哈笑道:“年轻人嘛,看心仪的女子两眼怎么了?这大胆点是好事,秦回你不要老拘着他,你看他被你教的,和那些个文臣似的。” 秦盛凌眼底冷意褪去些,点头道:“陛下说的是。” “行了,坐下吧。” 众人原先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皇帝这么提出来一说,倒是反应过来。 不少人看着秦忱红彤彤的耳尖开始说着什么,我年轻时也这样的玩笑话来附和皇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更有甚者,就着秦忱与谢兰霁之间的婚约说事,闹得秦忱满脸通红。 可反观谢兰霁,她从始至终都是那副温柔的模样,唇色浅淡,脖颈处露出的肌肤白如羊脂。恍然看去,竟觉有一层柔光将她与旁人隔开,任凭旁人如何动作,她自宠辱不惊,泰然自若。 众人未从她的反应中得到乐趣,便也不再提此事。 随春生仰头饮下一杯酒,心底冷笑一声。总有些人一边口中说着“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将女子贬得一文不值,一边又想要从女子这里得到关注来证明自己的魅力。 舞女曲乐同动,君臣同乐把酒言欢,一时气氛和谐不已。 不多时,一曲结束,高台上的皇帝放下酒盏,笑道:“此次酒席,见微特地与朕说为大将军准备了一首琵琶曲,大将军常年在外或许不知,见微的曲艺在京城可是赫赫有名,这份心啊,朕可都未曾享过。” 话说着有些酸,却不无得意之意。 谢兰霁略略朝着大将军一回礼,转首看向台上的皇帝,咳嗽两声,道:“父皇若想听,宴席结束后儿臣便为父皇再弹一曲。” 老皇帝哈哈大笑几声,道:“有这份心便够了,见微你身子不好,朕便借大将军的福吧。” “儿臣遵旨。” 宫人很快将琵琶取上,随春生也借着这个机会关明正大地朝着谢兰霁看去。 当恢弘的曲调响起时,随春生便知晓,她要弹的是“十面埋伏”,此曲慷慨激昂,对弹奏着本身的要求也极高。 随春生目光落在她浅淡的唇色上,眉头缓缓蹙起。 随着曲子的进程,众人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秦忱更是面露热忱,灼灼的目光盯向弹曲之人。 随春生看她逐渐变红的指尖和额头细密的汗珠,捏着酒盏的手逐渐握紧。 一曲结束,称赞声不绝于耳,谢兰霁也终于咳出声,被丫鬟搀扶着向陛下虚虚行礼,坐回原位。 秦忱这时才像是意识到什么,皱眉关切地看去。 谢兰霁与他对上目光,朝他微微摇头。 随春生提着的心才放下,看见两人这番“眉目传情”的动作,顿时眸光一冷。 台上,皇帝大肆夸赞完谢兰霁,正准备让她回去休息,另一道娇气的声音便从门口传来过来。 “让开,我也要进去!我也为大将军弹一首曲子!” “四公主,四公主您不能进啊。” “你敢拦我?!” 娇蛮的声音随着一道水蓝色身影逐渐走近,女子长相明艳,只是眉宇间有些倨傲,见那小太监还敢揽她,便一脚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小太监“哎哟”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皇帝。 随春生知晓这位公主,当今太子谢东的胞妹,据说自小性格便十分娇纵,但碍着太子与陛下的娇宠,谁也奈何不得。 只是眼下可是庆功宴,这么多大臣在此,陛下不会不管。 “璇玑,众臣都在此,你一个女子来这吵吵闹闹成何体统?!”皇帝沉着脸呵斥道。 “父皇,大将军凯旋归来,女儿为何不能过来庆贺,女儿也准备一首琴曲准备献给大将军和父皇!” 周边都是臣子,皇帝觉她此举实在有失体统,正要发难,秦盛凌却道:“既是四公主一番心意,臣愿闻其详。” 秦盛凌本人都不介意,再加上谢筝理由找的又好听,皇帝便瞪了她一眼道:“来人,取琴,我倒要看看你能弹出什么花来。” 谢筝欠身说了句“多谢父皇”,转身时,对那边的谢兰霁微微昂首,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哼。 谢兰霁面上笑容不变,静静听她抚琴。 一曲结束,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赞赏。 谢筝很是高兴,得意地朝谢兰霁投去一眼,看向高台上的皇帝:“父皇,儿臣此曲如何。” 皇帝摸摸胡须,眯开一只眼看她:“有很大进步空间。” 谢筝:“……” 谢筝气恼,哪能不知道这是揶揄她。再加之余光瞥见谢兰霁唇角的笑,顿时更为气愤:“那儿臣想听听长公主的琴声,好对比一番,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她。” “谢璇玑,那是你长姐!” “什么长姐,不过是前朝……” “嘭”地一声,桌面的酒盏被明黄的龙袍一扫而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皇帝怒不可遏地起身:“住口,朕看你就是好日子过久了,从今日起,你给朕滚回常宁宫禁足一个月。” 皇帝一怒,众大臣哪还敢坐,除去秦盛凌与谢兰霁,所有人都俯首跪地。 谢筝知自己犯了大忌,跪在地上啪嗒掉眼泪,嘴中却倔强地咕哝着,我又没说错。 谢兰霁原本作壁上观,可谢筝这副模样,却莫名让她想起了多年前一副画面。 长鞭入肉,血沫横飞。 少女泪如雨下,却死活不肯与母亲改口认错,说上一句不娶她。 入夜之际,她心疼地为少女上药,问她为什么固执己见,不过是说一句话,便能免去皮肉之苦,如此折腾又是作甚。 少女却不甚赞同地看向她,说着:“因为我想让你看见,我对你的喜欢也这般固执,不会因为怕受伤就有所改变。” 那日,少女趴在床上,背上血肉模糊,熠熠生辉的眼眸却如一枚火种,埋在她心底多年,仍旧未熄。 老皇帝见她如此固执,脸色一沉,就要发火。 谢兰霁及时出声:“父皇,璇玑年纪尚小,言语过失也非大事,恳请父皇看在今日是喜日的份上,莫要罚她。” 皇帝眸光一转,落在谢兰霁与秦盛凌脸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甩袖,道:“罢了,你都不计较,朕还计较什么。” “多谢父皇。”谢兰霁欠身,又道:“既然妹妹想听,我便抚上一曲。” 宫人很快将琴抬到她面前,随春生也坐回席位,看向谢兰霁。 举世皆知这位公主殿下乃是前朝遗子,但陛下与其母妃交情甚厚,以至在推翻前朝后竟将她留下的一子一女收归膝下,养育接近二十年。 谢兰霁的弟弟魏为安被封为安王,留守京城。至于谢兰霁本人,无论在前朝亦或是新都,她都是最为受宠的公主。 随春生缓缓闭上眸子,耳畔哀怅婉转的曲调幽幽响起。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只有随春生,在第一段曲调响起后,睁开双眸脑海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破体而出,令她眼底微微发热。 七年前,她因故被母亲责骂,伤心难过之际上山独自躲起来,待回过神时已是深夜。山上夜间寒冷,不时还有野兽出没。 随春生又冷又怕之际,是谢兰霁一路摸索,找到了她的藏身之所。少女口中呼着热气,紧紧握住她的手,与她说:“春生,不要难过,我吹曲给你听好不好。” 夜色浓郁,黑暗中,她本该什么都看不清,却在曲调响起的时间,看见那双清如琉璃的眼眸流动着她不曾见过的光。 后来少女将那名为“埙”的乐器送给了她,还教她吹奏,只是当她央着学那晚的曲子时,少女却说她不记得了。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还将那残曲完整,如今通过另一种乐器弹奏出来。 可为何,她要骗她说不记得了。 谢兰霁一曲再度结束,老皇帝神色古怪,道:“见微啊,这曲子,是弹给居易的吧?” 空阔的殿内,金盘玉箸与橘黄的烛光交相辉映,为她白皙的面庞敷上一层暖光。谢兰霁并未说话,只是垂首,任由薄红从脸侧延伸至脖颈。 老皇帝仰首大笑,旋即意味深长地看向秦忱:“居易,你明白吗?” 文官武官分左右而坐,随春生坐的位置恰好在秦忱对面,从她的方向能将秦忱与谢兰霁所有的表情收归眼底。 因此,当她看见秦忱红着脸说出“明白”时,瞬间恍然大悟。 年轻的男女总是羞于开口说情,于是便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情借着曲,借着信,借着亲手绣的香囊表达出。 可这,分明是给她的。 随春生猛地捏紧酒盏,看向谢兰霁。 台上,老皇帝心情好了些,象征性地禁足谢筝几日,便将她赶了出去,随后看向谢兰霁,温声道:“见微,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多谢父皇。” 谢兰霁起身朝着老皇帝微微欠身离场,走至中央时,忽然心有所感,微不可闻地朝右侧了侧眸,顺着那道视线对上一双熟悉的双眸。 4、第 4 章 灯火通明下,身后的欢声笑语化作嘈切的背景,唯有两人的目光,在众人未曾注意的一瞬,于半空相接。 时间仿佛凝滞,谢兰霁也未曾想到,这一眼看见的竟又是那位随大人。 不过很快,她便收回目光,在花朝与霜序的搀扶下迈出宫门。 夜露深重,宫门外的凉意层层袭来,谢兰霁刚出门便咳嗽起来。 花朝连忙将狐裘披肩为她披上。 谢兰霁拢了拢衣襟,脑海里想的却是方才那一眼。 连着在宫门口的视线相撞,这已经是两人第二次莫名视线相对。 说不上为什么,谢兰霁总觉得这位随大人看她的眼神并非单纯的爱慕或是喜欢,她平静的外表下,似是掩藏着更深的东西。 皇宫长廊幽深,走如游蛇,幸有月色晾晒,才致使长廊没那般森然恐怖。 迎面走来一个丫鬟,谢兰霁认出,她是谢筝身边的人,便停下脚步看她。 那丫鬟对谢兰霁恭恭敬敬地行着礼,道:“殿下,四公主请您过去。” 谢兰霁未说话,花朝踏前一步:“我们殿下得了陛下旨意,现在要回宫歇息,四公主此举难不成是想让我们带殿下抗旨?” 那丫鬟仍旧坚持:“只需一小会,请长公主殿下通融。” 花朝还想说什么,谢兰霁拦下她,对那丫鬟温笑:“好,带路吧。” 丫鬟朝她感激地一笑,带着她很快到了一处园林前。此处本就是陛下用来宴请大臣的地方,周边也种了些花草树木,更有一亭阁立在半空,好用来赏景。 谢筝便在亭阁中,面前摆着瓜果,吃一样丢一样,满脸愤懑。见谢兰霁走上台阶后喘息咳嗽的模样,忍不住讥讽:“就这身体,走两步喘三步,怎么为居易哥哥诞下子嗣。” 谢兰霁也不恼,自顾自坐下,拢着衣襟问她:“璇玑,找我何事?” “别叫我璇玑!”谢筝怒气一下上来,将手中香蕉皮甩在地上,猛地站起身瞪向她。 谢兰霁便抬眸看她。 眸中水色深深,平淡中透着一丝无奈。 她这副不计较的包容姿态,让谢筝反而更加生气,于是背过身不看她,冷声:“别以为今晚你替我求情我就会原谅你,我是不会放弃居易哥哥的!” “是吗?那你尽管抢好了。” 她这话说的笃定,仿佛谢筝无论如何,秦忱最终还是会选择她一样。 谢筝心底窜起一阵怒火,她转过身看她,大声道:“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你就是个坏女人,你分明不喜欢居易哥哥,为何还要嫁给他?” 在谢兰霁未与秦忱订婚前,谢筝与她关系最是好,她从不嫌弃她是前朝子女,每逢有什么好东西,总会第一个与谢兰霁分享。 那时秦盛凌大将军常年出征在外,皇帝体恤他,便时常将秦忱召进宫,甚至让他与皇子一同读书学习。 他们三人也由此相识,时间一久,谢筝便对秦忱暗生了情愫,但她怕谢兰霁也会喜欢秦忱,从而造成两人争夺一人的情况,曾问过她许多次对秦忱是否有意。 每一次谢兰霁的回答都是无意。 谢筝于是放下心,可谢兰霁分明知晓自己喜欢他,三年前,在秦忱请旨求婚时,竟还是选择了同意,而今,还说出这般笃定的话。 谢筝双手撑着桌子,怒气冲冲地等着她的回答。 夜色极深,眼前女人却白地晃眼,就连唇色也是白的。 “璇玑,我是不喜欢他,但我也有嫁给他的理由。”谢兰霁说着,站起身走至亭阁边,看着被夜色覆盖的林木,轻声:“世间有万般重要的事,而喜欢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夜色静寂,她的声音仿佛从远方飘来,带着几分空寂的虚无缥缈。 然而下一秒,谢筝掷地有声的反驳便在身后响起。 “你胡说!”谢筝怒气冲冲地往她的方向走:“喜欢分明才是这万般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不远处的木桥上,随春生与左右两个男子并肩而站,将亭上的一切收归眼底。 左侧的男子比随春生稍矮些,他挠挠头道:“没成想出来透气竟看见这样的事,看她们的表情不会出什么事吧?” 右侧的男子年龄稍大些,见状眼底闪过几抹异色,口中道:“宋大人说的没错,这样的事,我们还是不要参与为好,随大人觉得呢?” 随春生将视线从台上收回,看先右侧说话的男子。 男子名叫卫碾,乃是此次与她同届科考的榜眼,年纪约莫二十七八,长相平常,为人稳重心思深。 随春生知晓他有打探自己与谢兰霁的意思,便道:“卫兄说的是,这样的事我们即便看见了也应当做未曾看见才是。” 言罢,竟真的转身欲离开。 卫碾看她毫不犹豫的模样,心底想,看来随大人与长公主殿下的确只有认错人的缘分。 想法刚落下没多久,亭阁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卫碾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身影如枯蝶般从高空坠下。 楼阁上,是四公主谢筝惊慌失措的脸。 卫碾还未反应过来,身边便猛然掀起一阵风,再抬眼时,那道绯衣身影已然出现在半空。 谢兰霁脑海一片空白,失重感潮水般涌来。她看见浓郁的夜空朝她压来,绿色树尖化作狰狞的刀尖朝她刺来,带起一阵簌簌冷风,往她身子中钻。 要死了吗,可阿敞怎么办? 她的脑海走马观花般回顾自己一生,最后看见的,是一抹艳丽的绯色。 绯色之上,是一张冷白的脸。 她压下眼尾看向自己,眉梢裹着春夜的料峭冷意,瞳孔是极致的黑,像是滴入宣纸的墨滴晕染出夜的深重,深重之下,隐藏压抑着种种情绪,斑驳复杂,又莫名熟悉。 失重感骤然消失,一双手托住她的脖颈与腿腕,清润的皂角香扑鼻而入,温暖的热度将她包裹,谢兰霁无知觉勾住眼前人脖颈,闭上了眼。 风声渐息,随春生将人抱着稳稳落了地,低眸时,怀中女子仍旧闭眸瑟瑟,像是被风摧折的花朵,苍白可怜。 随春生没有出声,只静静望着她,直到一声呼声传来。 “见微!” 随春生略略侧眸,瞧见飞奔而来的秦忱,原本欲放下怀中人的手,便像是被黏住了般,没有任何动作。 谢兰霁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睁眼才发觉两人已然落地,可眼前人竟还未放开自己,而她的手,也依旧勾在她的脖颈上。 谢兰霁顿时像被烫到了般,连忙松开手,惊慌抬眼看去,示意她松开自己。 随春生低眸瞥她一眼,薄唇抿成条直线,连带着下颌处的线条,也变得冷硬起来。 眼见着那边秦忱离两人愈来愈近,谢兰霁忍不住要出声喊她时,她才不紧不慢地将她放下,后退一步,温温然行礼:“事出突然,臣方才不得已而为之,得罪之处还望公主莫怪。” 秦忱过来时,听见的便是随春生这句话。 心底怒气顿时上涌,真当他是瞎子吗?见微分明已经松开了手,可眼前这人却一直等到他过来时才不紧不慢地将人放下。 若说这不是挑衅,秦忱都不信。 “见微。”秦忱伸手握住谢兰霁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兰霁回完秦忱的话,目光落在随春生身上:“多谢随大人,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本宫怕是凶多吉少。” 随春生与她对视,却只从那双眸中看见了感激。 她没有认出自己。 随春生心底逐渐发凉,面上却温温笑着:“公主只要不怪罪臣失礼就好。” 谢兰霁于是想到她先前抱住自己不放的举动,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秒。 恰是这一秒落在秦忱眼中,让他脸色沉了下去。 他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强硬地阻断随春生的视线,嘴唇微动,道:“随大人来的倒是及时。” “怎么?小将军这是不希望我来这么及时?” “你——” 秦忱知晓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可心底还是升起一团火。 只是一个“你”字刚出口,身侧的人便拽住了他的衣袖。 谢兰霁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站,苍白病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随大人说笑了,你来的及时,本宫与阿忱都很感激你,只是阿忱担心本宫,所以才会有些急躁。” 上一秒随春生还不紧不慢地激秦忱,可这一秒,她只想将他撕碎埋在土里。 她身边的位置,这样的待遇,本应该都是她的。 随春生心底的恶念愈来愈浓烈时,谢筝的脚步声从一侧传来。 她看着并肩而立的两人,忍不住咬了咬牙,就欲说些什么时,秦忱已然将目光转到她身上。 责问声随之响起:“四公主,我竟不知你与见微有这般大的仇恨,竟将她从楼阁上推下来。” 谢筝一下子委屈起来:“居易哥哥,你都不问问我怎么回事,就认定是我将她推下来的?” 秦忱见她冥顽不灵,当即沉声呵道:“亭阁上只有你与见微,难不成是见微自己跳下来的?” 谢筝一听这话顿时瞪圆了眼睛,伤心之余还有几分难以置信,最后置气道:“对,就是我推的!怎么了秦居易,难不成你要杀了我?!” “你——”秦忱气不打一处来,就欲开口斥责,谢兰霁扯住他的衣袖,道:“阿忱,不怪她。” 秦忱看着她苍白的脸颊,只以为她这样了还要为谢筝说话,心疼之余难免有几分无可奈何,再一看,谢筝还是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道:“用不着你假好心,我……” 后边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太监尖细的声音便由远及近响起:“陛下驾到——” 夜风冷肃,月色下,原本不大的林园快速被侍卫围满,皇帝自两排侍卫中央走出,身后跟着一众大臣。 “怎么回事?”皇帝看向场中几人,目光落在谢筝身上,问道:“朕听说你将见微从亭阁上推下来了?” 谢筝委屈置气,撇开头道:“我没有。” 秦忱眉头微皱,朝着皇帝拜下,道:“陛下,此事臣亲眼所见,不仅如此,四公主方才自己也承认了。” 言罢,又看向一边的随春生和赶过来的宋直卫碾:“随大人宋大人与卫大人都在现场,他们皆可作证。” “哦?”老皇帝摸了摸胡须,目观依次扫过随春生,卫碾与宋直,饶有兴趣道:“还真是巧,朕的状元榜眼和探花竟然都在场,那便说出你们看见的吧,从探花郎开始。” 这话出口,众人的心思顿时转了起来。 皇帝膝下有四个皇子,除去六皇子谢北,另外三位皇子各自有支持者。但身为皇帝又怎会容许自己在位期间有人支持旁人。 因此,他需要一个聪明且家世清白的人帮他敲打那些皇子。 而巧合的是,新科前三甲竟都是白身,家中三代无人从政。 所以,这对他们而言,是考验,也是机会。 探花郎宋直是先前站在随春生左侧的男子,他斟酌再三,道:“臣当时的确看见长公主殿下从亭阁上摔下,但并未看清是谁推的。” 皇帝略略点头,下巴点向卫碾,示意他说。 卫碾眸中闪过一丝暗光,垂首道:“臣也是,不过事实到底如何,或许长公主殿下与四公主应当更为清楚。” 老皇帝笑了笑,对他的话同样未做评价,只看向随春生,问:“朕的状元郎怎么说?” “回陛下,臣与他们二人一样,的确看见是四公主将长公主殿下从亭阁上推下,并且四公主殿下先前也曾承认了。” 此话一出,四周顿时更为寂静,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随春生置若罔闻,继续道:“但臣以为,此事并非是四公主故意所为。” “哦?”皇帝面上带了几分似真似假的惊诧:“此话怎讲?随卿不是亲眼所见吗?更何况璇玑自己也承认了,这怎么又不是她做的了呢。” “回陛下。”随春生道:“臣只是觉得四公主若是有心将长公主殿下推下亭阁,不会想要在长公主殿下坠落后伸手拉殿下。” “再者。”随春生看向一边的谢兰霁与谢筝,微笑道:“两位公主殿下感情素来要好,臣相信四公主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生的好看,不是很有攻击性的样貌,而是叫人看上一眼便会不自觉放下防备的谦逊温和,说话声音也不似别的男子粗犷,反而有几分温柔。 谢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皇帝听完这话后,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道:“你倒是相信她。” 随春生心中一凛,猝然意识到她先前的话说的太过暧昧。 然而皇帝说完只是叹了口气,看向一直未曾说话的谢兰霁,道:“见微啊,说说吧,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用顾忌朕,若是璇玑果真做出推你下阁的事,朕绝不会轻饶了她!” “父皇!”谢筝想说什么,被皇帝一眼瞪去,顿时偃旗息鼓。 夜风吹来,谢兰霁咳嗽两声拉回众人注意力,这才开口:“回父皇,璇玑方才的确不是故意所为,只是被脚下东西绊倒,才意外将儿臣撞下亭阁。” 话音落下,一个太监拎着个香蕉皮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陛下,奴才在亭阁上发现了此物,这上边还有脚印。” 提灯宫女将特意将灯笼凑近,好让那块香蕉皮更清晰地印在众人眼中。 “原来是这块香蕉皮惹出来的祸事。”皇帝若有所思,旋即看向谢筝:“璇玑,又是你丢的吧?” “朕早便叫你改改你那些个习惯,你看看你,没有一点公主的样子,此次还差点害得见微摔伤。”皇帝沉下脸,道:“纵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也要小惩大诫,回去禁足再加两月,罚俸半年,以示惩罚。” 说完,又给予随春生黄金千两的嘉奖,此事便算作是到此结束。 众人心知皇帝从一开始便没有要惩罚谢筝的意思,再加上她也并未酿成大祸,便也附和着揭过了此事。 宴会继续,随春生等人跟着皇帝回了宫殿,谢兰霁便先行乘坐马车回府。 一直到回到公主府,她都还在想除却三年前订婚宴上,她还在哪里见过那位随大人。 谢兰霁边想边朝书房走,跨入房门前一刻,目光朝着静谧的室内一扫,停下脚步,道:“你们不必跟进来。” 花朝想说什么,被霜序拦下,眼睁睁看着公主殿下走进一片漆黑的书房。 谢兰霁并未点灯,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处,即便不点灯,也能走到自己书桌前。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谢兰霁目光透过黑夜看向坐在她椅子上的人,声音温和:“皇弟不声不响地跑到本宫书房来,所为何事?” 椅子上的人低笑出声:“皇姐真是敏锐啊。” 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噗”地一下吹起,将桌案上的烛火点亮。 “皇弟只是听闻皇姐差些从亭阁上摔下,所以特地过来关心一下罢了。”谢西道。 谢兰霁看向眼前样貌俊朗的男子,道:“皇弟若是无事,还请尽快离开,以免惹人耳目。” 谢西静静看着她,半晌笑了一声:“好歹我们也算是合作关系,你这样未免太冷漠。” 谢兰霁不说话,谢西没法,只好道:“长公主殿下,我来,是想向你打探一下下个月春猎的路线与范围,我好提前做些准备。” 谢兰霁蹙眉:“我如何知晓?” 谢西一拍脑袋:“忘了与你说,陛下方才在宴会上将这件事交给了秦小将军,秦小将军对你死心塌地,想必打探这个应当不难。” 历来皇家出行游猎的路线都是最高机密,谢西打探这个,若是做了什么让陛下出现意外的事,到时候被罚的可就是秦忱。 谢兰霁垂下眼睫:“这种机密他不会告诉我,我不知道。” 谢西面上的笑缓缓收平:“皇姐,我打探路线与地点只是为了在春猎上能拨得头筹,给陛下留下好印象,以便早日登顶放你与封安王逍遥。” 封安王便是谢兰霁的弟弟魏为安,前朝唯一遗留的皇子。 原本关于皇位之争,谢兰霁并不想参与其中,但是太子谢东向来容不得前朝人,若是他登位,谢兰霁与魏为安的下场可想而知。 而这时,谢西找到了她,主动说要合作。 谢西不介意他们是前朝人,他只想夺位称帝,也答应谢兰霁待他登基后,会放二人自由。 他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是让谢兰霁嫁给秦忱。 朝堂上的人皆知大将军不喜参与党派之争,太子也在他那个舅舅面前碰过许多灰,但到底,秦盛凌还是谢东的舅舅,他若是出了事,秦盛凌不会不管。 谢东想做的,便是彻底得到秦盛凌这座大靠山。 自然而然的,谢东的主意就打到了秦忱身上,若是让他的亲妹妹谢筝嫁给秦忱,秦盛凌怎么也不会不管自己儿子。 他想得美好,可惜,被谢兰霁抢了先。 谢西借着谢兰霁与秦忱的婚事让谢东失去最大靠山,削弱他的势力,此计算是已经成功一半。待他真正登顶之时,便是谢兰霁与弟弟自由时。 谢兰霁思虑再三,道:“此事我会尽力打探,另外,这边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谢西面上一喜,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皇姐请说。” 谢兰霁想到那双莫名令她不安的瞳孔,道:“听闻陛下正在征询朝臣为璇玑选驸马,我要你推荐随大人上去。” 5、第 5 章 次日,随春生再度从梦魇中惊醒,梦中灼热的火光令她满身大汗,醒后灼烧的感觉依旧存在。 清洗完后,常守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中。 “大人,这是早上有个孩子送来的,说是给大人你的。” 随春生接过信件打开,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今夜戌时,红殇楼天字一号包间,你想要的我会帮你得到。 没有注明送信人,只有时间和地点以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随春生将信交给常守:“查到送信人了吗?” 常守接过,看了眼信上的内容,摇头:“常玖已经跟去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了。” 话音刚落,常玖便快步走进府门。 常守震惊:“你这也太快了吧?” 常玖没好气地瞅他一眼,走到随春生身边,道:“我跟着他一路到了破庙,那送信的小孩主动告诉我,说让他送信的人吩咐他说若大人想知道是谁送的,只需按着信上写的去便好。” 随春生无声笑了下,这背后的人看来很怕她不去啊。 “依我看,大人还是别去为好。”常守抱臂站在一边道。 随春生扬了扬眉尾,看他:“有何高见?” 常守装腔作势地清清嗓子,道:“大人你想啊,这红殇楼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勾栏,要是说正事的话会找您去这种地方?” 还有一句常守没说,他家大人想要什么他这个跟了她五年的人都不知道,这写信的人从和知晓?说不准是想害他家大人。 随春生点头轻笑:“言之有理,那便不去了。” “诶嘿,大人,听我的准没错。”常守喜笑颜开,朝旁边的常玖递去个得意的眼神。 常玖嘴角微抽:“大人,您真要听他的低见?万一这背后之人真的可以帮到您呢?就这样错过是不是太可惜了。” 随春生还没说话,常守便先急了:“你就是嫉妒我。” 常玖冷笑:“嫉妒你什么?嫉妒你脑仁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随春生轻揉眉心,转身出门:“走吧,先去将军府。” 背后,两人互相撇开头朝反方向冷哼一声,快步跟上。 . 随春生到将军府时,门口正围着一圈小厮换牌匾。原先牌匾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是大将军亲自挑选的,低调内敛又不失厚重。 而今,随春生看去,原先刻有“将军府”的木质牌匾已换成金灿灿的纯金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平远侯府”四个大字。 皇帝亲自赐字送匾,多大的荣耀啊,也难怪这些小厮笑得嘴都要裂开了。 她静默看了没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快步走到她跟前,略略一施礼:“随大人,请随我来。” 管家并未将她带进正厅,而是一路弯弯绕绕,到了练武场。 随春生到时,秦盛凌正光着上身练完最后一势。 瞧见她后,手臂一挥,便将长枪掷回武器架,而后快步走到一边将衣物穿上,这才走到她面前。 随春生笑着递去手帕:“侯爷真是严于律己。” 秦盛凌接过她递来的手帕,却并未擦汗,只看着她道:“来了?” “侯爷都叫小侯爷亲自传话了,下官怎敢不来?”随春生笑道。 秦盛凌睨她一眼,问道:“伤如何了?” 随春生便伸出右手在他跟前晃了晃:“好了,现在完全能自由行动了。” “那就好。”秦盛凌看着她手背上狰狞的疤痕,目光微顿,道:“京中没有祛疤痕的药?” “有是有。”随春生道:“只是我一个男子,留些疤痕也没什么。” 秦盛凌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顿一秒,若无其事地移开继续道:“待此间事了,我会向圣上请旨继续回庆阳城镇守匈奴,你接下来作何打算?” 随春生先是为他的决定诧异了一番,很快便明白过来。秦盛凌向来不愿卷入权力争夺的漩涡,对他而言,与其在这里勾心斗角,不如多操练操练士兵。 但她不一样,她要留在京城。 “我打算继续留在京城。”随春生保持着浅笑,回道。 秦盛凌无言垂眸看她,像是不明白她为何做出这样的选择,但最终还是道:“好,那你照顾好自己,若有需要,侯府的名头你可以随时用。” 随春生面上的笑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滋生的愧疚与感动。 秦盛凌不问她为何要留在京城,只让她照顾好自己,必要时,还可以用他的名头震慑旁人。 随春生压下心中的情绪,笑着应声:“好。” .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随春生心脏像被一块巨石压着,沉重之余还有几分难言的复杂。 烦闷之下,她轻轻勾开轿帘,朝外看去。 人群熙熙攘攘,街两边的店铺中客人络绎不绝,偶有两个小贩路过,口中叫卖着糖葫芦,引来一群孩童。 随春生心头的巨石莫名轻了不少,正要放下轿帘,目光忽的一顿。 “停车。”随春生道。 “吁——”常守的声音从外传来:“大人是要买什么吗?我去就好。” “不必。”话音落下,随春生已从轿中钻出。 她看着两人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先去前边人少的地方等我。” “诶,大人——”常守看着随春生走进的那家店铺,摸着后脑勺道:“以大人的身份,想要什么饰品还用亲自去买?” 常玖目光扫过旁边那辆四角挂着纯金风铃的马车,唇角微动,瞥他:“蠢货,走了。” 店铺内,同样的问题,一个女子也在问。 “公……小姐,以您的身份,要买什么只用说一声便好,自会有人送来,您这般大费力气自己出来作甚?”说话的女子长相水灵,一双圆眼满是疑惑。 “花朝,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个丫鬟瞧着颇为沉稳,说话一本正经:“这可是给秦小将军挑的,自然是亲自来更有诚意。” 两人说着,朝中间的女子看去。 女子穿着一身青衣,头戴斗笠遮去面容,像是山间薄雾,缥缈出尘。 她并未理会二人的话,只是抬眸看着最上层展柜中的东西。 那是一条男子用的束腰革带,瞧着是有质地的黑色,中间用环扣嵌着一枚青玉。 谢兰霁欲叫店家将其拿下,余光一扫,便瞧见不远处走来的人。 “谢小姐。”随春生走到她面前:“真是巧,没想到在这也能遇见。” 谢兰霁目光微转,透过面纱看她:“是,随公子也来买佩饰?” “随意逛逛罢了。”随春生顺着她先前的目光看去,问道:“谢小姐要取哪个?” 谢兰霁并不想与她有牵扯,因此稍作犹豫才道:“十三号柜的革带,麻烦随公子了。” “不麻烦。”隔着一层面纱,随春生看不清她的面孔,却能感到她态度上的疏离,她敛起眉眼,转过身去取那革带:“谢小姐是送给弟弟吗?” 谢兰霁听出她话中的打探意味,回道:“不是。” 随春生取下革带的动作一顿,又如常将其拿下,转身掌心朝上,将其递到谢兰霁面前,声音温和:“那便是送给秦公子的?” 店内走廊并不狭隘,面前人站在并不越界的距离处,眉目清澈,脸上挂着温柔和煦的笑。 可谢兰霁对上那双漆黑的瞳孔,莫名觉得她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出于直觉,她觉得自己接下来的答案会令眼前人失去笑容。 但她还是道:“是。” 随春生眼底的笑一点一点变淡,在花朝欲伸手取过革带时,垂下手避开她的动作。 花朝顿时愣住,看向谢兰霁。 谢兰霁早有预料,波澜不惊:“随公子这是何意?” 随春生唇角弯着,眼底却没有笑意:“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这条革带的确好看,不知谢小姐可否割爱?” 花朝没想到表面看起来如同翩翩君子的随大人竟会横刀夺爱,心中对她的好感便淡去三分,正想着依自家公主的性子,这条革带应当会让给随大人时,谢兰霁开口了。 她用着一贯的温柔腔调,说出的话却不容质疑:“抱歉随公子,不可。” 随春生无言望着她,握着革带的手一点点变紧。 两人无声对峙一瞬,随春生突然笑出来,伸手将革带递出:“开个玩笑,谢小姐看上的东西,我怎会横刀夺爱呢。” 她笑得灿烂,递出革带的动作也很是爽快,仿佛先前真的只是开玩笑般。 “多谢随公子。”谢兰霁道完谢朝着花朝点头,示意她接过革带,花朝伸手接过的一刹,只听“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而下。 花朝握着手中革带,惊声:“殿下,这革带上的青玉掉了!” 谢兰霁瞥她一眼,花朝连忙改口:“小姐,这也太不结实了,幸好没买。” 随春生也在一边露出讶异的表情:“的确不结实。” 谢兰霁看着那条革带中央处被撕裂的一大块痕迹,眼底神情逐渐冷下去,她侧眸吩咐两人去外边等她,而后看向对面的人,声音不复温和:“随大人,我不知你这般纠缠究竟是何意,但我有一言要告知随大人。” 随春生仍旧笑着:“公主殿下请说。” “倘若你是将对故人的情谊倾注在本宫身上,烦请你收回,不日我便要与阿忱成亲,不想在此前多生事端,倘若是本宫自作多情,那随大人便当没听见我的话。” 谢兰霁自面纱后看她,随春生笑容逐渐变淡,墨色逐渐瞳孔覆上一层浓郁的晦暗,压抑的情绪破土而出:“公主既然已经知晓,那我也不遮掩了。” 三楼之上,来往的人不是很多,她们所处地方又很少有人经过。 随春生便上前一步跨过那道距离界限,微微垂首凑近,透过面纱与那双浅淡的瞳孔对视,一字一句道:“凡是我想要的,一定会全力得到手,得不到的,便如那条革带。” ——宁可将它毁了,也不会让旁人得到。 谢兰霁被她盯着忍不住后退一步,蹙眉冷声:“随大人请自重。” 随春生笑出声,后退一步行礼:“臣遵旨。” 谢兰霁想说些什么,却又在看见眼前人眸底的深色时止住,最后转身叫来店家,取走另一条束腰革带离去。 全程,未曾再回头看她一眼。 随春生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背在身后的指节深深嵌入掌心。 . 亥时三刻,天色已深。 常守与常玖穿着夜行衣潜伏在公主府门口,常守忍不住数道:“一个,两个,三个……这附近高手有点多啊。” 常玖嗤笑:“这你就不行了?” “我呸。”常守反驳:“你才不行。” 说话期间,两人身轻如燕,避开重重守卫成功潜入公主府。 “你说大人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偷一条腰带?”常守忍不住问。 “什么偷?”常玖压低声音:“大人不是给了银子让我们留下。” “也是,大人说那东西极可能藏在公主屋内,一会你进去,我帮你望风。” “知道了。” 两人一路避着守卫,翻入谢兰霁所在房间,常守猫在窗户外边的草丛中,低声:“你快点,这公主府守卫也太多了点,别被发现了。” 常玖没理她,径直翻入房中。 屋内静寂,谢兰霁彼时不在屋内,常玖便快速在屋内翻找起来,不多时,便在衣柜最下方发现了一条男子束腰革带。 常玖将其塞入怀中,又留下一袋银子,正要离去,屋门忽然从外被推开。 谢兰霁只惊了一瞬,便冷静下来道:“来人!” 常玖见势不妙,连忙从窗翻出,一把捞起草丛的常守:“快走!被发现了!” 屋内,谢兰霁快步走到先前常玖待的地方,目光一扫,便看见了她留在柜子下一袋银子,而原本放在此处的革带,却不见踪影。 花朝好奇道;“小姐,这贼怎么偷东西还留银子?” 谢兰霁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咬牙:“许是脑子不好。” “哦。”花朝愣愣点头,看向窗外狼狈逃窜的两道身影,思索片刻,道:“看起来确实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6、第 6 章 临近子时,夜色已深。 随春生坐于书案后,左上角莲花台内烛火跃动,暖光渡在她半张洁白的侧脸上,平添几分宁静的暖意。 这份暖意没维持多长时间,平静的火苗忽的左右摇摆起来,紧接着两道人影破门而入。 “大人——” 人未到,声先至,随春生不用想都知道喊出这声的人是谁,她撩起眼皮看去,便见常守一跃而入,三两步跑到她面前,将怀中的东西往她桌上一放。 “大人,东西取来了!” 随春生案前的烛火因这一下跃动更甚,她垂眸看去,便见桌上放了一条黑色革带——的确是谢兰霁在店中买走的那条革带。 “做的不错。”随春生弯唇拿起革带轻轻摩挲,唇角无意识弯起。 “大人。”常守看她一副心情颇好的样子,不由大着胆子凑近道:“您要我们去偷这条革带做什么?” 他说着,认真观察了一番随春生手中的革带:“这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随春生把玩着革带,头也没抬:“你说呢?” 常守低眉看去,自家大人十指修长,在墨色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白皙,可惜,右手上有一片可怖的疤痕,硬生生破坏了几分美感。 而彼时,她正用指节摩挲着这条革带,表情温润含笑,漆黑的瞳孔带着几分玩味。 常守背后一寒,立马捂着自己的胸口后退,满脸惊恐:“大人,我这卖艺不卖身啊,您要玩这种游戏,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合适啊。” 随春生嘴角一抽,真有几分抽死他的想法,于是手一用力,眉眼带了几分忍无可忍:“滚。” 常守:“好嘞。” 他麻溜转身,常玖迎门而入。 两人撞在一处。 片刻后。 随春生抬眸看向常玖:“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 “当然不是。”常守捂着眼角的淤青:“大人您是不知道,那公主府的守卫又增多了,该说不说,咱们这位陛下还真是重视这位前朝公主。” 常玖抱臂点头:“并且有几人武功很是不凡。” 随春生若有所思地垂下眸,片刻后看向两人:“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 “有!” 两人的目光一同看向常守。 常守指着自己淤青的眼角,控诉的瞥了眼常玖,嗷嗷叫道:“大人,我这算工伤吧。” “……” 两人都没理他。 常玖摇摇头:“没有受伤,就是处理那些尾巴费了些力。” “没有就好。”随春生道:“这两日你们先不要出门,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是。” 常玖点头应声转身欲走,常守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还想继续问这革带的用途,一回首对上随春生冷淡的目光,顿时歇了所有心思,转身就走。 次日,常守在随春生的腰间看见那条革带时,差些灵魂升天。 他连忙扯住常玖的衣服,结巴道:“常常常玖,你快看,大人是不是疯了?” 常玖早便看见了,因此一把拍掉常守的手,道:“大人做事必有她自己的用意。” “什么用意?”常守满脸大祸临头的表情:“挑衅公主?” 另一边,公主府。 谢兰霁起身没多久,便接到了来自宫中的懿旨,说是太后娘娘要见她。 一路坐着马车到皇宫门口,恰好遇见大臣下朝,谢兰霁便候在马车上未曾下去。 朝阳耀眼,透过轿帘照入轿内。 轿帘突然被人急匆匆地敲了几下,谢兰霁便问:“怎么了?” 花朝惊疑不定的声音响起:“殿下,您快看。” 谢兰霁目光微动,掀开轿帘往外看去。 “公主,您看随大人腰间那条革带。”花朝道:“奴婢怎么感觉和昨日您为小将军买的那条一样呢?” 不远处,绯衣身影年正缓缓走近,她戴着纱帽穿着官服,看起来一身清正,而她的腰间系着的,与昨日里谢兰霁买的那条革带一模一样。 谢兰霁看得清楚,的确一模一样,联想到昨日在店铺内这位随大人说的话,谢兰霁几乎可以肯定,昨夜那个窃贼就是她府上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冷静道:“花朝,莫要胡说,随大人或许只是恰好与我买了相同的,如何能断定那就是昨日我们买的?” 话音落下,远处的青年忽然朝着她的方向投来一瞥,紧接着,唇边弯起道意味不明的弧度。 烈日灼灼,谢兰霁眸中却没什么温度,只收回视线放下轿帘,冷声道:“下回莫要再胡说。” 轿外的花朝连忙应下,趁着间余恶狠狠瞪了随春生一眼。 随春生笑得愈发灿烂,惹得身边的宋直疑惑发声:“随兄,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 随春生摇摇头:“没什么。” “哦哦。”宋直心有其他事,听他这么说也没多想,道:“没想到下个月的春猎不仅皇子会参加,就连两位公主也会跟着一同参加!” “是啊。”随春生收了些笑,温声:“宋兄可要好好准备。” “我倒是想。”宋直摸了摸鼻子:“可惜我不会骑马,更别说打猎。” 宋直家境贫寒,家中只有他与妹妹二人,从前宋直读书时全靠哑巴妹妹赚钱维持生计,连吃饱都成问题,自然没有余钱学马术。唯一一次骑马,还是中了探花郎后的游街。 随春生本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宋直却眼睛一亮,道:“随兄,你从前上过战场,应当会骑马射箭吧?” “的确是会。”随春生几乎第一时间便反应过来他是想要自己教他:“但是,骑射并非短短十几日就能学会的。” “没关系。”宋直挠头笑道:“我也很想感受一下骑马的滋味,你不知道,三年前您回京那日骑着马挥舞长枪救下我与妹妹时,是何等的英姿飒爽,我与妹妹都很崇拜你。” 随春生笑了笑,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娴静温婉的脸,她道:“裴尚书之孙可曾再来找过你们麻烦?” 宋直摇头,鬼头鬼脑地朝着周围看了看,而后压低声音道:“三年前他被您一枪吓得尿裤子的事到现在众人还津津乐道,他应该是没脸再来找我们麻烦了。” “那就好。”随春生道:“现在你总算熬出好结果,日后要好好照顾妹妹。” “那是当然。”宋直乐道:“要想欺负我妹妹,就算是随兄你,也得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日头逐渐高升,两人背影越行越远。 . 永寿宫内。 谢兰霁并未等候多久,便见到了太后,欲行礼之际,太后连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乖孙女,来,到祖母这来,不用讲那些虚礼。” “多谢祖母。”谢兰霁欠身,任由太后拉着坐下。 太后乃是当今皇帝谢志远的亲生母亲,出生市井,却并不市侩,为人温柔慈祥,对谢兰霁更是疼爱有加。 她拍拍谢兰霁的手背,慈祥的面上满是担忧:“我听闻昨日夜里有小贼闯入你府上,让祖母看看可有受伤?” 谢兰霁轻轻将手覆在她的手上:“让祖母担忧了,孙儿并未受伤。” 太后于是认认真真将她看了好几遍,确认她真的无碍后,才松了口气,道:“我听说璇玑那小丫头前儿还不小心将你推下了亭阁,可把祖母吓坏了。” “祖母放宽心,孙儿没事。”谢兰霁宽慰道。 “要是有事还得了。”太后无奈嗔她一眼,又道:“我听闻救你的是新晋状元郎,这人我也听说过一二,的确当得重赏。” “父皇已赏过金银财宝。” “这样啊。”太后喃喃道,似有几分惋惜。 “不过……”谢兰霁话音一转,继续道:“孙儿听闻这位随大人迄今还未娶妻。” “娶妻?”太后皱眉思索片刻,道:“我记得你父皇最近似乎在准备为璇玑招驸马的事,随大人倒是不错,平民出身能力文采都算得上顶尖,配璇玑倒也行。” 老太太越说越觉得满意,于是拍拍谢兰霁的手,道:“若是能将璇玑的婚事也定下来,你们二人说不定还可同日成亲,就是不知这随大人为人如何。” “孙儿听闻这位随大人谦逊温和,品性尚佳,连父皇也多次夸赞她。”谢兰霁脸上露出温和真切的笑,似对这位随大人也极为满意。 太后于是放下心,又笑着与谢兰霁说了会话,便觉困乏去睡了。 . 金乌西沉,随春生教完宋直跑马后,踏着夕阳回到了府中。 她将如今朝堂的势力分布在纸上细细划分,正思考时,门被人敲响。 “进来。” 随春生将纸张收好,抬眸看着走进来的常玖:“什么事?” 常玖拿着信封走到她面前:“又是小孩送来的。” 随春生便搁下笔打开信封,同样的,只有一句话和一个地点。地点没变,话却成了:今夜戌时红殇楼天字一号包厢,有要事相商,关乎随大人与公主。 她放下信纸,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一刻。” “好。”随春生道:“准备准备,该出去了。” . 红殇楼是京城内最大的美人窟,当夜色覆去天地间的光亮时,它便是天地间唯一的亮色。笙歌伴舞,莺莺燕燕舞着红袖,清婉的歌喉一唱便是一宿。 这种纸醉迷金的地方,随春生是第一次来。 在常守的易容下,随春生扮作平常人,跟着老鸨去了天字一号包间。 包间内,早有人在等着她。 天字号包厢为了方便客人,兼顾了隐秘与开放,东边整面墙全数做成窗,足足三层,一层是实心木,两层是镂空窗。机关一开,便能将最外层的实心木打开,里边的客人便能一览楼下的舞台。 随春生进去时,那人正坐在窗前的木椅上朝楼下看。铺着狐裘的椅子侧边,露出一截暗蓝色锦袍。 听见声音,他微微侧头,露出半边脸,似真似假地笑道:“随大人,本宫可算把你盼来了。” 随春生欠身行礼:“太子殿下言重。” 面前这个雍容华贵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太子谢东。 “随大人不必多礼。”谢东朝她点了点下巴,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既然来了,便一起看吧。” “是。”随春生应声坐在他身侧的座位上,两人间隔着一张木桌,各怀心思朝窗外看去。 红殇楼外一片漆黑,里边却亮如白昼,数百盏莲花灯一并亮起,映在楼下围观众人痴迷的脸上。巨大的莲花台缓缓打开,穿着薄纱的女子赤脚而出,一步步踏到空中。 柔和的音乐响起,女子在空中起舞,水袖顺着她的力度在空中散开,无数花瓣从中飘落,宛如下了一场花瓣雨,引得底下看客阵阵叫好。 不多时,音乐一变,那女子捻着朵花,忽然面朝随春生两人所在的包间,一双含笑美眸顾盼生姿。她轻轻一吹,一簇火便如游龙般从那花瓣喷出,在空中化作火云。 “好!”谢东大笑着,随手拿出一叠银票:“赏。” 那舞女于是更卖力,伴着火束翩翩起舞,谢东拍手大笑,扭头欲与随春生一同欣赏,却瞧见她面色发白,目光游离。 “随大人。”谢东的声音传来:“随大人你怎么了?” 随春生恍然回神,窗外的舞女已然离去,身侧只有谢东疑惑的脸。 “没事,只是在想殿下找我来到底何事。”随春生压下心中那份恐惧,伸手端过茶盏低眸浅啜,掩去面上表情。 谢东目光微转,挥手叫人放下木窗,又屏退旁人,这才看向随春生道:“随大人既然过来,想必是因为对本宫在信上说的事感兴趣。” 随春生恢复平静,放下茶盏笑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随大人与长公主之间的事本宫有过耳闻。”谢东打量着她的表情,道:“无论随大人是认错人,或是想要的就是她,只要你想,我便可以助你得到她。” “太子殿下说笑了。”随春生放下茶盏,侧眸对上他打量的目光:“我与长公主殿下只有几面之缘,对她也并无任何非分之想,三年前的事是我认错人,与长公主殿下无关。” “是吗?”过了好半晌,谢东才硒笑一声,指节轻点桌面:“随大人看来还不知晓啊。” 随春生目色微动,笑着用目光询问他。 谢东却避开她的视线,正视前方木窗,淡声道:“父皇在为本宫的妹妹选驸马这件事想必随大人也知晓,但或许随大人不知道的是,已经有人提名你做驸马了。” 他说着,用余光瞥了眼随春生,见她仍旧八风不动,不由在心底冷笑一声,道:“本宫还听闻,太后也向陛下提了此事。” 顿了顿,谢东像是提醒般补充道:“今日上午,本宫那位皇姐才见过太后,下午,太后便提名随大人你,随大人觉得会是谁说的呢?” 还能有谁,自然是谢兰霁。否则太后一个不问朝堂事的妇人,又怎会知晓到她。 屋内静了片刻,随春生轻出一口气打破这片宁静:“太子殿下想如何合作?” 一句话令谢东心中提着的一口气总算放下;“随大人是聪明人,应该知晓我想要什么,而现在,我也知晓你想要什么了。” 是的,随春生从进门见到谢东的第一眼便知晓他是打着什么主意,他想让谢筝嫁给秦忱,又看出自己对谢兰霁那点不同寻常的心思,所以想找她合作。 再往深点说,两人看起来像是为了各取所需而合作,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合作,便相当于捆在了一条船上,到时候随春生在旁人眼中,便坐实了太子一党的身份。 不过,随春生眸底快速划过一抹暗光,太子想将她拉入党派,可没那么容易。 两人无言达成合作,随春生问道:“太子殿下打算怎么做?” 谢东神秘一笑:“春猎路线以及最终目的地我已知晓,到时只需派些死士假装前朝人袭击,他们这门婚事,便岌岌可危了。” 前朝余党始终是大元不安因素,若是路线这种机密信息被前朝知晓,皇帝定然要怀疑秦忱,再加之谢兰霁敏感的身份,皇帝定然不会让未来接管兵权的秦忱与一个可能有异心的前党成婚。 随春生心头闪过一丝疑惑,但到底并未说出口,只道:“只凭这个怕是不够。” “自是不够,不过能让陛下心中起疑就够了。” 有了疑心便不会再信任,日后只要再来几次这样的事,两人的婚约便会彻底作废。到那时,便是随春生发挥的时候了。 . 五月初,正是春日里最好的时光,绿树抽枝柳絮飘扬,万般花开争奇斗艳,就连河畔的春水都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万物复苏之际,林中野兽也结束冬眠,绵山便是京城中最大的山林,同时也是皇家御用的一处猎场。 随春生骑在马上位于整个队伍中段,前面是皇帝与诸位皇子,之后是两位公主,以及保护她们的侍卫,接下来才是受邀而来的臣子和各家公子。 春猎自古以来都是皇家消遣的活动,此次跟来这么多世家公子,是因为皇帝想在其中为四公主择选夫婿。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四公主谢筝自己也知晓。 因此她正在马车中生闷气,原本她是在禁足中,可父皇非要把她也带出来,还让她多看看那些世家公子,尤其是新晋前三甲,让她自己挑选夫婿。 可这些人哪能和她的秦忱哥哥比,要么是些靠着家里人的软蛋,要么长得不如她居易哥哥,即便有长得好怀有功绩的,也比不上秦忱的功绩。 唯一一个比得上的,便只有那位随大人,可惜,那个随大人没什么背景也就算了,看起来还是个好脾气的,日后她被人欺负了,能不能护得住她还两说呢。 这么一想,谢筝更觉秦忱好,于是一拉帘子,对外边的秦忱道:“停下,我要上茅房!” 队伍后,随春生骑马走了没多久,整条队伍忽然停了下来,一问缘由才知晓,原来是那位四公主殿下要出恭。 世家公子极为注意礼仪名声,说起这些都会遮掩一二,更遑论皇家女子,她们应更加注重礼仪才是。 一时之间,不少世家公子两两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丝丝嫌弃。 宋直挠头凑过头,对随春生小声说着:“公主殿下还真是不拘小节。” 随春生掀眸看他一眼,补充说着:“四公主殿下的确不拘小礼。” 卫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口中附和道:“确实,倒是有几分陛下当年的气概。” 三人说的声音不小,让周围心有不齿的人皆是一怔,怔愣之后又很快反应过来,他们如今可是被禁卫军包围的,若是出言不逊说出什么不好的话,说不定明日便会人头落地。 慢慢的,周围安静下来,没过多久,队伍再次启程。 一个时辰后,众人抵达事前准备好的狩猎营地。 春猎共计十日。第一日赶路疲累,众人先行休养,从第二日开始,才是真正的春猎时间。 皇帝说完开场便放众人回去休息,谢筝堪堪转身,便被谢志远叫住,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营帐。 入夜,随春生脱衣欲睡去时,听见了营帐外传来的动静,她拢好衣襟走出营帐,便看见谢筝正站在她营帐前,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殿下……” 随春生的话未说完,谢筝便冲她昂起下巴,道:“你跟我过来。” 随春生余光瞥了眼两边的守卫,不为所动:“殿下,天色已晚,有什么话,便在此处说吧。” 谢筝看出她的避嫌,一股怒气登时冲上心头,冷笑道:“好,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是不会嫁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月光沉静如水,树影哗哗抖动。 随春生掀眸看她:“殿下慎言,随某记得与殿下并无婚约。” “是没有,但我就是来告诉你,我不会嫁给你。” 随春生:“……” 说完这句话后,谢筝便像是出了口恶气般,转身飒飒离去。 随春生看着她的背影,转身目色微沉。谢筝说话做事虽然不经大脑,但绝不会说出空穴来风的话,结合先前皇帝将她叫道营帐中来看,显然是皇帝与她说了什么。 看来皇帝的确属意于将四公主嫁给她。 随春生心底冷笑一声,谢兰霁倒是算计得明明白白,把她和谢筝绑一起,她与秦忱便可高枕无忧。 既然如此,那她便偏偏不如她愿。 7、第 7 章 次日,春猎赛程正式开始。 皇帝照例先说几句开场白叮嘱众人,话毕欲让他们离开时,谢筝身着劲装骑马出现在一众男子间。 “父皇,我也要去。”谢筝拽了拽缰绳傲然道。 狩猎一事向来都是男子的活动,即便有女子参加,也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她一个娇弱的公主,怎么看也不合适。 皇帝拒绝的话绕到口中,又被咽下,他看着谢筝,道:“狩猎不比春游,你一个女子很是危险。” “父皇~”谢筝声音软下去,就欲哀求。 “不过”皇帝话音一转,看向随春生道:“随遇安。” “臣在。” “此次狩猎由你保护四公主,若是她出了一点纰漏,朕定要问责,你可要保护好她,知晓了吗?” 随春生目光略过一边表情从欢喜转为愤愤的谢筝,点头应下:“是。” 三言两语间,谢筝满心欢喜化作泡影,她也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皇帝此举的用意,可这么多人面前,她又不敢反驳,最后只一勒马,往林子里冲去。 随春生面上浮现一抹无奈,对着皇帝略略施礼,纵马追去。 不远处。 谢兰霁将这一切收归眼底,一颗心逐渐安定。 林子内,随春生不远不近地跟在谢筝身后,谢筝几次加快速度都没能甩掉她,顿时一牵缰绳怒而转身:“你不许跟着我!” “吁——”随春生跟着停下,抬眼对上她的目光,无奈:“公主殿下,陛下有令,臣不敢不从。” “我不要你保护。”谢筝瞪她:“我自己会去打猎,你就当从来没看见我。” 随春生面露为难:“不可,陛下问起来臣无法交代。” 谢筝有些不耐烦,正欲用公主的身份压她,脑子忽然灵光一闪,道:“你就说进林子后你我便分散开了,是本宫跑得太快,你追不上,总之我若出了事不会怪在你身上,但如果你现在一定要跟着我,那就别怪我意外受点什么伤,怪你看护不周了。” “殿下。”随春生看起来像被吓到了,叹息道:“既然如此,那随某便不跟着殿下了。” 谢筝脸上露出得逞的笑,调转马头就欲离开,随春生又出声叫住她。 “殿下。” 谢筝以为她要反悔,不耐烦地转头:“你又有什么事?本宫告诉你,别以为父皇看中你我便一定会嫁给你,本宫告诉你,不可能的!本宫有心仪的人!” 随春生面色平静,丝毫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有半分难堪,温声道:“臣是想说,秦小将军在那边。” 她坐在马上,朝着谢筝右边的方向颔了颔首。 谢筝心中微赧,面上却道:“哼,本宫当然知道。” 她说着,往随春生所在的地方扫去。 马上的人一袭蓝白长袍,墨发用玉冠束起,许是曾在军中待过的缘故,她的身板总是格外挺直,但与人说话时又总是轻声慢语,丝毫不像军人。 谢筝不由多看了她两眼,驱马靠近她:“随大人,你喜欢本宫吗?” 随春生微笑:“臣与殿下不过只有几面之缘,现在谈喜欢为之尚早。” 谢筝顿时如释重负,骑马绕她转了两圈,停下后又问:“那你喜欢谢见微吗?” 林木幽深宁静,远处不断有马蹄声经过,两人间一时有些安静。 随春生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理智告诉她应该当机立断说不喜欢,否则会让人生疑,但开口却变成了一句反问:“公主殿下觉得呢?” 她的表情很古怪,分明在笑,可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甚至在说到谢兰霁时,语气都冷了下去。 谢筝分辨不出她喜欢与否,但可以肯定的是,对眼前这位随大人而言,谢兰霁肯定是特别的存在。 于是她眼珠子转了转,道:“本宫不知道你对她是喜欢还是厌恶,但你若是想得到她,本宫可以帮你。” “哦?”随春生看向谢筝,脸上再度浮现出笑:“公主殿下想做什么?” “当然是合作呀。”谢筝道:“你拿下谢见微,我拿下秦忱,两全其美。” “公主殿下想如何?” 谢筝眼睛一亮,道:“这个简单,我告诉你……” 风吹林木沙沙作响,随春生听完谢筝的话,久久无言。 她的主意总结起来就六个字——“以真心换真心”,谢筝争取让秦忱喜欢上她,而她则争取博得谢兰霁欢心。 随春生想,若是谢兰霁与她说这话,她怕是要当场笑出来,这样的话,也只有谢筝这样从小生活在美好中的人说出来不会惹人发笑。 她认真听完,抿唇道:“殿下说的有道理,随某知晓了。” 谢筝对这位认真的听众很满意,心中的芥蒂也消散而去,笑盈盈道:“居易哥哥这边我会努力,谢见微那边,你若是不知如何与她拉近关系,可以找我。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也了解她。” 若没有这档子事之前,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谢兰霁的喜恶她知道的自然比随春生多。 “好。”随春生道:“若有疑惑,我定会找公主殿下。” 话到这边本该结束,谢筝牵马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她:“那倘若父皇真的给你我赐婚,我们要怎么办?” 随春生眼珠子转了转,轻笑:“陛下若是有旨,臣自然不敢不从。” 谢筝一时气急,本以为谢兰霁在她心中有多重要,没想到也拗不过陛下的圣旨。 但面对着随春生那张笑脸,欲骂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最终冷哼一声扬起马鞭“啪”地一声打下:“在那之前,我一定会成功拿下秦居易,至于你,本宫才懒得管。” 随春生含笑看她逐渐走远,心想四公主还真是单纯。 . 月升日落,太阳逐渐西斜。 第一日春猎,几位皇子各显神通,打到的猎物一个比一个稀奇,最厉害的是三皇子谢南,第一日竟猎得了一只驯鹿。 三皇子性子活泼如少年,年龄次于太子,高于谢西谢北两人,但他整日里吃喝玩乐,压根志不在皇位,对于那些争夺,也向来不参与。 因此第一日他拨得头筹,谢东与谢西两人虽面色不太好看,但也并未唇舌相讥,只在心中暗暗下决心,接下来几日,定要好好发挥。 入夜后,皇帝兴致颇高,众人便围在一处用篝火烤白日里猎得的猎物。 谢兰霁本与众人坐在一处,但夜间寒凉,她身子不好,没坐多久便借故先行告退。 谢筝见状,眼睛一转,面上便露出几分担忧:“父皇,长姐方才只吃了这么些便走了,晚上怕是会饿,儿臣给她送些食物去。” 她难得对谢兰霁如此友好,惹得皇帝都多看了她两眼,最后摸着胡子欣慰道:“看来我们璇玑到底还是关心长姐,去吧。” “是。”谢筝心中咬牙骂着谁关心她,面上却笑道:“不过我一个人去难免会害怕,父皇,我想让随大人与我一起。” 她压低声音小声说着,还往随春生的方向觑了眼,一副想和心上人独处又羞涩的模样。 皇帝意味深长地笑笑,道:“随卿,既然璇玑害怕,你便去保护她,尽快回来。” “是。”随春生从篝火旁离开,无言与谢筝交换了眼神,跟在她身后离去。 夜路漫漫,两人逐渐远离围在篝火,走到一处僻静地。 谢筝将手中食物交给随春生,道:“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回来。” 随春生伸手接过,低眸打开,短暂的怔愣后,道:“看来四公主对长公主殿下也并非不关心。” 谢筝先是一顿,旋即拧眉:“你在胡说什么?” “我当四公主方才回营帐做什么。”随春生举着手包装简陋的食物:“长公主殿下心肺受损,常年咳嗽不止,吃不得油腻,四公主方才分明从席上带了些烤肉,最后这食盒中却并没有,反而多出些清淡的点心。” 她说着,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在愤怒边缘的谢筝,明智的没有继续说,只道:“公主殿下在此稍等片刻。” “快点走。”谢筝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身。 营帐中,谢兰霁周身的冷意褪去,身子总算暖和起来,开始继续绣白日里未曾绣完的荷包。 没过多久,便听外边忽的传来花朝与人说话的声音。 她一分神,针便刺破手指。 门外,花朝接过食盒,警惕地盯着眼前人:“东西给我便好,随大人请快些离开吧。” 随春生倒也没想着能进入营帐,便将食盒交给花朝,温笑着告离。 花朝没忍住往她腰间革带上看去,见果真是与自家公主买的相同的那条,不由怒从心起,一时没忍住,道:“随大人这条革带是从何处寻得?怎与我家公主丢的那条一模一样?” 随春生顿住脚步,回眸看向这个小丫鬟,眸光微转,道:“竟这般巧?” “是挺巧的。”花朝咬牙:“所以随大人这革带是从何处寻得?” 随春生面上含笑,眸中闪过一抹暗光:“花朝姑娘是在怀疑在下?” 营帐内,谢兰霁听着花朝一点点踏入随春生话语中的圈套,不由摇头叹口气,起身往外打断两人:“花朝,住口。” 花朝见自家公主出来,顿时住口,却又愤愤不平。 谢兰霁无言朝她瞥去,花朝登时平复,乖巧地回到她身后。 “随大人。”谢兰霁轻咳两声,这才看向随春生:“丫鬟口无遮拦,我自会罚,但还请随大人莫要怪罪于她。” 关于那条革带的事,谢兰霁事后寻过店家,知晓她也买过一条相同的。眼前这个人分明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却在花朝问出口后并不做解释,而后诱导她说出怀疑的话。 她若是再不出来阻止,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便要扣在花朝头上了。 谢兰霁看着眼前人温和无害的脸,心中再一次刷新对她的认知。 “公主殿下说笑了。”随春生轻笑着:“公主丢的革带与臣的一模一样,倒也难怪花朝姑娘会怀疑臣。” 她这话,分明还是要给花朝安上怀疑她的名头。 “花朝并非怀疑随大人……”夜风有些凉,谢兰霁又要与她耗费心力,一时咳起来,咳完继续道:“只是好奇随大人是从何处买的罢了。” 随春生目光微垂,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到底没再说什么,顺着她的话道:“原是如此,臣知晓了。” 谢兰霁心中松下口气,不想与她过多纠缠,余光一扫花朝手中的食盒,问道:“随大人是来送食盒的?” “是。” “辛苦随大人。”谢兰霁说着,扭头对花朝道:“眼下食盒送到,花朝你替我送随大人回去。” “且慢。” 随春生本没想与她多说话,但见她如此迫不及待赶自己走,目光便冷了几分。 谢兰霁掀眸看她:“随大人还有事?” 随春生掩去眸底冷意,露出一抹温和的笑,道:“臣有一句话想与殿下说。” 她笑得温柔,宛若三月艳阳,谢兰霁却莫名觉得她没什么好话。 拒绝的话未来的及说出口,耳畔忽有清风拂过,紧接着,一段乌黑的发梢垂落在她眼前,皂角香扑面而来。 “臣的确买了条一模一样的,但腰间这根也的确是公主的。” 她说着,目中露出玩味的神色。 谢兰霁一怔,未曾想到她竟敢主动与自己说这话,恼怒的同时还有几分难以置信。 随春生却好似从她的表情中获得了什么乐趣,唇边笑意愈发扩大,在她耳根忍不住泛红,目光冷下期间,施施然抽身离开,姿态翩翩:“更深露重,公主殿下早些用膳,臣先告退。” 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谢兰霁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咬了咬牙。 这人怎的这般恶劣! 8、第 8 章 春猎进行十分顺利,一连过去六日,除却几位皇子,余下众人对打猎一事逐渐开始疲倦。 月挂枝头,乌云半遮。 劳累一日的世家公子皆陷入梦中,沉沉睡去,墨色笼罩大地,巡卫士兵也不由打了个瞌睡。皇家狩猎路线向来机密,守卫森严,一般而言,从未出过什么事情。 再加上狩猎时间过半,不仅那些世家公子们疲惫,整日巡逻的士兵也到了疲惫期。 幽谧的森林深处,一队巡逻卫兵拿刀经过,其中两人尿急,与队长禀报后,急急忙忙进了林子。 两人一边解裤子一边交谈,草丛中忽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两人吓出一身冷汗,却还是大着胆子靠近。 草丛被掀开的刹那,一只兔子从中窜出。 两人的心还未放下,便迎面两只箭矢贯穿。 营帐中。 随春生睁着眼躺在床上,今夜是谢东安排死士袭击皇帝的日子,她倒是有些好奇,谢东会怎么将这件事嫁祸给前朝遗党。 夜色一点点变深,某一刻,外边传来侍卫的惊叫: “不好了,有人刺杀陛下!” 宁静的夜色被这一声骤然打破,无数马蹄声震动大地,箭羽嗖嗖从远处射来。 众人惊叫着逃窜,兵刃相接声蹭然响起,随春生猛然睁开眼睛,掀帐出门。 远处,坐在马上的黑衣人手持箭羽,朝着营地中人射来,利箭划破空气,无差别攻击阵营中所有人。近处,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涌去——那是皇帝的营帐。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众人措手不及,平日里将“礼仪”二字刻在骨中的世家公子也纷纷没了风度,四处逃窜。 随春生蹙眉看着这一切,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看见一个黑衣人毫不留情下手向谢东砍去时,她才想起这股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 谢东不可能会安排这么多人,他的人也不会认不出他。 随春生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顺手解决临近的黑衣人,抢过他的马翻身而上,径直朝着谢兰霁所在的帐篷而去。 另一边。 谢兰霁被士兵团团保护在中央,远处有箭矢不断射来,间或带走那些与黑衣人搏斗士兵的生命。 眼见着保护她的士兵越来越少,花朝和霜序从地上捡起弯刀,颤抖着将谢兰霁护在中间。 “公主,这次奴婢怕是在劫难逃了,您一定要记得奴婢啊。”花朝哭着松开谢兰霁的手,冲上去大叫一声,吸引黑衣人的注意。 “你们这些畜生,冲我来!”她握着刀颤颤巍巍地挡在谢兰霁面前,色厉内荏道。 黑衣人目色一狠,“找死”二字还没出口,便被一刀砍了头。 “呜呜呜,我不是故意的。”花朝吓得差些拿不住道,她一边道歉,一边慌慌张张地与旁的黑衣人打斗,分明毫无章法,却屡次躲过攻击,甚至砍了不少黑衣人。 霜序见她又这副模样,不由嘴角抽了抽:“公主,援兵要来了,奴婢先带您往那边躲躲。” 她与花朝都是谢兰霁的贴身侍女,既要保护谢兰霁又要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因此,拳脚功夫自然会些。 谢兰霁点点头,嘱咐了花朝一句当心,正欲跟着霜序走时,变故突生,一支从远处而来的利箭闪电般朝着花朝的胸口刺去。花朝极快躲闪,却还是被其射中手臂,握着的刀“咣当”掉在地上。 “公主!小心!” 花朝捂着手臂,惊恐地看着那从马上飞奔而下的黑衣人击退霜序,一手拎着谢兰霁的衣服,将她带到马上。 “公主!” 几道声音齐齐喝出,花朝霜序两人连带着周围赶到的士兵一起,看着那黑衣人将谢兰霁掳走扬长而去,顿时目眦尽裂。 花朝霜序就欲追去,一匹马径直越过两人,朝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 马上的人手拿长刀,发尾飞扬,所过之处无一黑衣人存活,就连远处射来的箭羽也折在她的刀下,而她没有任何停留,朝着那骑马的黑衣人追去。 不过片刻,身影便溶于黑夜。 彼时,过来营救的士兵也因人数优势占了上风,不多时,黑衣人走的走,死的死,营地出,血流满地。 “嘭” 皇帝一把掀了桌子,看向下方跪着的士兵:“你说什么?见微被黑衣人掳走了?!” “是。”士兵跪伏着颤抖道:“不过属下看见,看见随大人骑马追了上去。” “那有何用?!她一个人还能打得过一群人不成?!”皇帝怒极,过去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要你们何用,这么多人悄无声息打到营地门口你们竟然才知道!秦忱呢?让他给朕滚过来!” “是,是。”那士兵连滚带爬就要走,恰逢秦忱从外走进,一进来,他便径直跪下请罪:“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皇帝指着他,被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罚你有什么用,罚你见微就能回来吗?朕把春猎安全一事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完成的?朕遭行刺时你不在此护驾,如今见微又被掳走了,你告诉朕,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陛下。” 秦忱一句话刚出口,谢筝便走进营帐内,不知是害怕还是心虚,声音小了很多:“父皇,方才居易哥哥在保护我。” 秦忱低垂眼没有说话,他方才巡卫路过谢筝营帐,恰好遇见黑衣人袭击,于是便留在那保护她。只是没想到,见微竟然被人带走了。 皇帝闻言,指着秦忱半晌没有说话,闭了闭眼道:“去,给朕去追,务必将见微与随卿一并带回来!若是找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秦忱目光一瞬收紧,低眸道:“……是。” . 夜色深重,谢兰霁被人横放在马匹上颠簸,整个人都快散架,她不断咳嗽,眸中渗出生理性泪水。 她不知道这人要带自己去哪,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眼下她被掳走,花朝与霜序受了伤,无人再来救她。 她该怎么办? 谢兰霁身体疼痛不堪,脑海却极度清醒,借着咳嗽的空档,她将头上的簪子拔下握在手中,缓缓凑近马匹。 夜色浓郁,仅有的月光也被遮天蔽日的树木掩盖,这黑衣人骑马骑得很快,起初周围还有些黑衣人跟上,可没过多久,便只剩下他一人。 他像是早便知道路线似的,往这片山林深处跑。 谢兰霁握着簪子,一狠心,就欲扎马,这个速度摔下去,两人谁也讨不了好。但相较于将生死寄托于一个她并不知晓的人身上,不如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然而就在欲扎下去时,身后又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什么东西“嗖”地一声射过来,谢兰霁听到黑衣人痛苦地叫了一声,骂了一句话,于是她便知晓,身后的人是来救自己的。 说那时迟那时快,在黑衣人搭箭欲往后射去时,谢兰霁握着簪子狠狠扎了下去。 “吼——” 马匹吃痛,嘶鸣着撅起前蹄,黑衣人不受控制射偏,滑下马去,谢兰霁同样被扬在半空,一只手紧紧抱着马脖子。 “公主!”随春生瞳孔微缩,当即松开缰绳,借力朝前飞去。 谢兰霁抱着马脖子只有不到一瞬,手便没了力气,就在她闭上眼时,有人从后拦腰将她接住,谢兰霁闷哼一声,被她抱着稳稳坐回马上。 马匹踏过黑衣人往前奔去。 寒夜里冷风鼓吹,谢兰霁心跳的飞快,她浑身酸痛无力,又因迎风而不住地咳嗽。 随春生双手死死握住缰绳,好不容易将马控制住,听见她这般咳嗽,当即将外袍一脱,盖在她身前。 熟悉的皂角香传来,谢兰霁忍不住出声:“随,随大人?” 她的声音着实细小,又因咳了太久有些沙哑,风一吹,谢兰霁也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 有了外袍的遮掩,谢兰霁总算好些,回过神才发现,身后的人将她圈在怀中握着缰绳,与她之间的距离聊胜于无,而随着每一次颠簸,两人都会短暂地碰撞,继而紧密贴合。 谢兰霁后背莫名有几分僵硬,她动了动身子,随春生的声音却自耳边传来:“公主殿下,你最好别乱动。” 身后黑衣人的马蹄声已然追来,听动静还不是一个人。 谢兰霁从未与旁人有过这般亲密的距离,她身体僵硬,却也知晓,现在不应乱动。 随春生并未有借此占便宜的心思,谢兰霁身子骨弱,方才颠簸一路已然是极限,如今坐在马上都要她圈着才能勉强不掉下去,若是继续这样坐在马上,怕是没过多久,谢兰霁便会先撑不住。 随春生目光在林子中穿梭,寻找合适的下马点。 紧追不舍的黑衣人似乎离得远了些,谢兰霁裹着随春生的外袍,整个人被她的气味包裹,终于找到了那股熟悉感的由来。 从上次被随春生抱住时,她便有种熟悉感,而现在,她终于原因——是她身上清润干净的皂角香。 “公主殿下。”随春生道:“冒犯了。” 谢兰霁还没来得及想她话中的意思,下一秒,便腰身一轻,随春生拦腰抱着她跳下马,快步躲到右侧堆起的小山坡底下。 解脱的马发出一声嘶鸣,朝着林子内跑去。 山坡下,随春生将谢兰霁抱在怀中,侧耳去听林子内的动静。 土地震动,有人正在快速接近。 随春生抱着谢兰霁的手紧了些,谢兰霁横卧在她怀中,双手勾着她脖子,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 震动声越来越大,谢兰霁忍不住抬眸去看眼前人。 夜色浓郁,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湿热的呼吸一点点浸润她的手臂,令她手臂发麻发软。 没过多久,震动声逐渐远去,随春生却仍旧警惕地侧耳听着,半刻钟后,林子重新回归静寂。 风吹叶动,发出沙沙声,除此外,只余两人紧促的呼吸声。 随春生低眸看去,方才情况紧急,她便这样一直将她抱在怀中,而眼下危机过去,两人的姿势便显得有几分暧昧。 谢兰霁松开手,欲从她怀中起身。 随春生眸光微闪,伸手将她按住。 “随大人……”谢兰霁再次坐回她怀中,只觉与她接触的地方都变得灼热起来,她又羞又恼就欲开口,随春生却伸手覆住她的唇,用气音道:“嘘……” 谢兰霁顿时警惕,以为是追兵未曾走远,便任由她捂着自己,连动也不敢动了。 随春生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在夜色中,用目光勾勒她的眉、眼、鼻,再往下,便是被她捂在掌心的唇。 柔软且温热,她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她手上,像是某种受惊的小动物,惊吓后不住喘气的模样。 随春生发出一声轻笑。 很轻,很小,甚至只是气音。 谢兰霁却在第一时间听见了,耳边是寂静的林木,除却风吹叶动的声音,再无其他,哪还有什么追兵。 她是故意的,自己被骗了。 9、第 9 章 残月半悬,黑影幢幢,枝丫向天边蔓延,勾成狰狞的爪状,偶有狼嚎传来,更显此处诡秘。 谢兰霁后移远离她的手,眉头紧蹙,声音因为恼火愈发冷淡:“随大人,请你记住,本宫已经订亲,不日便要成婚。” 手心的温热逐渐散去,眼前人还坐在自己腿上,身子是温热的,说出的话却是冷的。 口口声声说着她要成婚,句句不提秦忱,句句都是秦忱。 随春生半垂着眼睫,感受到她挣扎起身的动作,按住她的手愈发用力:“公主殿下也请记住,你们还未曾成婚。” 随春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迫她让她动弹不得,又屡次出言不逊,到底将谢兰霁惹怒,她不再挣扎,眼睫一抬,平日里温柔的声音,在此刻沁染了寒山陵水般的凉意:“松开。” 如今这会,林子中只剩两人,许是真的被她惹怒,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谢兰霁褪去平日里那副温柔的面具,露出真实的一面。 随春生无言看着她,心道,到底是当了二十多年公主,如今冷下脸,竟也有几分唬人,估摸着秦忱都不知晓她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这样想着,随春生心底的愤怒竟然莫名消下去不少。 再加上现在的确不是说这些事的好时机,那些人不知何时会追上马,发现两人不在,若是他们去而复返,两人便会再度陷入险境。 随春生终究松开了手。 谢兰霁从容不迫起身,翩然的裙摆扫过随春生的脸,她将身前的外袍取下还给她:“多谢随大人,但本宫消受不得。” 外袍尚带余热,隐隐沾染几分谢兰霁身上的香气。 随春生起身接过,微微扬眉并未劝她收下,只道:“那我们走吧,殿下。” “去哪?” 随春生将外袍担在手臂上:“先找地方歇息,这群人随时可能会回来,如今天色也暗了,林中什么野兽都有,我们只能先找一处暂时歇下,待明日天明,再行回去。” 谢兰霁环视四周,一片黑黢黢中,只有树木的轮廓若隐若现,歇息,在哪歇息?树上? 她没有问出口,随春生却好似知晓她心中的想法般,道:“此处山林必有一些废弃的山洞,只是要看我们的运气好不好了。” 运气好,便能找到一处干燥温暖的洞穴度过今夜,运气一般,或许找不到,运气差些,大概会碰到些野兽的洞穴。 夜色愈发浓郁,温度逐渐下降,谢兰霁穿着单薄的衣裙跟在随春生身后,冷意侵袭之下,她身子有些发颤,咳嗽声一声连着一声。 终于,随春生轻叹一声停下步子,转身走到谢兰霁面前,不等她开口便将手中外袍披在她身上。 厚实的外袍挡去冷风,谢兰霁微微抿唇,正欲开口拒绝,身子霎时一轻,是随春生拦腰将她抱在了怀中。 “随遇安!”谢兰霁惊呼出声,却因突来的失重紧紧拽住她胸前的衣袍。 “公主殿下叫我?” “放本宫下去。” 随春生低眸看她一眼:“不放。” 没有任何缘由和解释,只单单说了句不放。 “放肆!随遇安,本宫是君,你是臣,本宫的命令你也敢违抗?!”谢兰霁活了二十三年,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如今面对这般无赖的行为,她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以身份来压人。 然而随春生是什么人,她当即笑出声,道“公主殿下,你是不是没有弄清现在的情况。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君臣?又或者殿下是想说等回去再惩罚我?” 枯枝断木被她踩得吱呀作响,随春生继续道:“殿下被掳,我救殿下归去,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公主想惩罚我,也要看陛下答不答应。再者而言……” 她忽然停了一下,低眸去看怀中女子:“那群人的目标显然是殿下,说到底,臣也没有必要要为殿下犯这个险,在此处对你做些什么,然后再将你交到那群人手中,最后回去,即便无功,陛下也不会责罚我。” 随春生说着,轻轻歪了歪脑袋,声音含笑:“公主觉得呢?” 她声音清润含笑,在黑夜中格外轻柔,若是不听内容,只以为是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 随春生的话让谢兰霁清醒过来,是啊,这荒郊野岭的哪来什么君臣,更何况,就面前这人的性子,拿身份压她压根没有用。 她方才也是气急,一时没想到,如今回过神,也知晓自己方才说了多蠢的话。 若是随春生真的将她丢给那群来历不明的人,她回去依旧可以过得潇洒,而她的生死便再难预料。 短短一瞬,谢兰霁想了许多,攥着随春生衣衫的手松开些又攥得更紧:“那随大人会丢下我吗?” 随春生的脚步再次顿住,夜色太深,她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却能从她的语气和动作中发觉,她在害怕,在示弱。 她方才的话,吓到她了。 随春生唇瓣微抿,抬脚继续往前,半晌才道:“不会。” 谢兰霁眼底闪过一丝光,仍旧用着害怕的语气说着:“真的?” “真的。” 谢兰霁心底有了几分猜测,状似疑惑道:“为什么?为什么随大人待我这般好?是因为心中欢喜本宫吗?” “嘎吱” 随春生踩断一截枯枝,在宁静中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猛地停下脚步,抱着怀中的女子的手骤然收紧:“你在试探我?” 谢兰霁被她发现自己的目的,却并不紧张,她想要的答案已经得到,语气中刻意伪装的害怕也不见踪迹:“随大人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 “谢见微,你——”随春生冷声想要呵斥,话到口中,却又咽了下去。 怪她自己大意,因一时心软,害怕吓到她,却因此被她试探出心意。 但那又如何,反正她从一开始便没想过要隐瞒。 话虽如此,随春生还是冷哼一声,不再说话,抱着谢兰霁加快了速度。 谢兰霁被她戏弄过两次,如今扳回一局,心中终于舒坦不少,连带着先前那点怒气也逐渐消散。 随春生抱着谢兰霁没走多久,忽然停下脚步,她耳尖微动,侧身带人躲到一棵树后,往草丛那边看去。 幽暗的灌木丛处,两点火星格外明显,火光后,是两个穿着夜行服的黑衣人。 他们互相交头接耳,似在说着什么,随春生凝神去听,只听见破碎的只言片语。 “你去那边……不知道别的地方情况怎么样了?” 随春生眉头微蹙,又往别的地方看去,方圆百米之内,应当只有他们两人,直接杀了比较省事。 随春生轻轻将谢兰霁放下,寡淡的月光照在两人轮廓上,谢兰霁对上她的目光,莫名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朝她点头示意。 林中森茂幽暗,打着火折子的两个黑衣人莫名觉得后背一寒,正欲回头,忽然听见前方树木后发出一声狼嚎,幽幽绿光自树对面浮现,一匹狼吼叫着朝树后扑去。 树木闻声而动,跑出一个女子,女子朝着两人的方向跑来,口中惊慌地喊着:“随大人——” 两人目色一变,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泛着寒光的匕首便“噗呲”割断了两人喉咙。 鲜血喷溅,随春生一刻不敢耽搁,猛地冲过去,赶在那狼扑倒谢兰霁前,猛地将匕首刺进它脖子。 “嗷呜——” 野狼吃痛,嚎叫着被撞倒在地。 随春生听着草丛那边传来的奔腾声,心道不好,是狼群来了。 她一把拉过谢兰霁朝林中跑,受了伤的狼穷追不舍在后,谢兰霁本就没力气再跑,被她这么拉着跑便没注意脚下,伸出的树枝将她绊倒。 两人一路牵着手,因这一下,随春生也被带倒,下意识的,她以手护住谢兰霁的头身,抱着她往下滚去。 野狼追到两人所在的斜坡处,不知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急急刹住狼蹄,继而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嚎,幽幽的绿眸泛着寒光,却没再追上去。 斜坡底端是一方湖泊,谢兰霁溺其中时,看见一个人奋力向她游来。 恍惚间,她看见了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与三年前虞城水下救她的人浅浅相映,逐渐重合。 那张脸终于离自己越来越近,这次,谢兰霁看清楚了,这张脸的主人,是随遇安。 她的发冠在滚落途中掉落,海藻般的乌发在水中飞扬,像是童话中的人鱼公主般漂亮又神秘,而后朝她伸出了手。 湖水逐渐侵蚀谢兰霁的胸腔,她被那人紧紧抱在怀中,唇瓣被她撬开,那人的气息逐渐侵占她的口舌。 随春生一路带人游回岸上,一刻不敢耽搁,将谢兰霁放平,按压她胸口。 不多时,谢兰霁吐出一大口水,猛地咳嗽起来。 随春生将她放在自己怀中,低眸去看她,借着月光,她看着女子眉头紧蹙,分明已经有了呼吸,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公主,公主。”随春生怕极了,从那样高的斜坡滚下来,纵使有她护着,以谢兰霁的身子骨怎么受得了,更何况她才从马上颠簸下来没多久。 她紧紧抱着女子,呼吸颤抖着,呼喊她:“谢见微,谢兰霁,公主……” “咳咳。” 怀中人再度发出两声咳嗽,缓缓睁开了眼。 随春生连忙低头看她,声音沙哑:“公主,你醒了。” 谢兰霁轻轻喘着,对上眼前人的目光,许是方才沁了水的缘故,她总觉她比自己还要紧张,还要关在乎自己的死活。 谢兰霁支起身欲从她怀中起来,可她才从斜坡滑落,又呛了水,整个人更加虚弱,咳嗽两声后,便不受控制地再次倒在随春生怀中。 她看着眼前人湿漉漉的黑眸与发梢,轻喘着气,问她:“随大人,三年前,我们是不是见过。” 随春生一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三年前她在订婚宴上看自己的眼神,冷漠,疏离,害怕,陌生。 那时她的心比如今落水受风吹还要再冷上一些。 随春生喉头微哽,垂眸将她抱起,低声道:“是见过,那时公主殿下正与秦小将军订婚,结果……” “我是说……”谢兰霁打断她:“更早之前。” 10、第 10 章 更早之前? 随春生心头猛地一跳,旋即“咻”地一下掀起眼睫望向怀中女子双眼。 清冷的月光落入她眼中,并未有让随春生心跳加速的神色,只有一片藏在深处的探究。 心跳逐渐慢下去,随春生想起,在谢兰霁与秦忱订婚前,她们二人的确还见过。 虞城水下,她也是这般将谢兰霁救上来。 想到秦忱冒着她的名头认下这件事,让谢兰霁因此与他订亲,随春生便觉不爽。 “是,三年前,我与公主殿下的确还见过。” 谢兰霁顿了顿:“那你当时为何要离开?” 为何要离开呢,大抵是因为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皇帝的注意。 从秦盛凌那里得知玉佩的归属后,随春生自然怀疑到皇帝身上,她急于回家查看情况,却没想到,在那会遇见水上遇袭的谢兰霁。 救下她后没多久,秦忱便带人找了过来,随春生此前便与秦忱认识,自是不好再让他看见自己,再加上谢兰霁落水昏迷,需要医治,所以她才会将谢兰霁放下,让秦忱带回去。 原因如此,随春生却不能说出口,只道:“公主身子不好,水上遇袭受了上,又呛了些水,急需医治,跟秦小将军回去自然比与我回去好。” “原是如此。”谢兰霁垂下眸子,心想三年前果真是她救了自己。 方才她不说什么事,只问她为什么离开,不过是为了试探她知不知道当初发生的事,如今看来,若不是当时就在现场,她不会知晓地如此清楚。 一阵冷风吹来,将她的声音吹散,谢兰霁颤了颤,轻微的一下,很快掩埋在随春生走路的颠动中。 “我以为公主殿下会认定是秦小将军救的你。”随春生顿了顿:“公主殿下从何处认出是我救的你?” 从何处认出?谢兰霁说不出来,或许是她拥抱自己的力度,或许是她靠近自己的模样,又或许,是那个吻。 谢兰霁并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轻咳两声,虚弱道:“算起来,随大人已经救了本宫不少次。” “随大人。”谢兰霁看着她分明的下颌线,轻声:“谢谢你。” 心莫名被人抚了一下,变得有些酸软,可随春生却冷笑一声,道:“公主殿下只这么一声谢谢便没了?” 谢兰霁闭着眼,反而更能听清她话中情绪的波动,于是道:“待回去,我自会为随大人备上谢礼。” “谢礼?”随春生捻着这两个字,轻嗤一声:“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救了公主三次,公主难道不该以身相许?” 谢兰霁心中轻叹一声,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与疏离:“随大人一定要做那拆散有情人的事?” “有情人?”随春生几乎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忍不住怒从心起:“你与他有情?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随大人。”谢兰霁平静地注视着她:“我很感谢随大人前后施以援手相救,我很感动,但感动与心动不同,我对随大人并非是心动。” 随春生忍不住红了眼眶,抱住她的手忍不住收紧再收紧:“你对他就心动了?就有情了?!” “我与阿忱青梅竹马……” “够了!”随春生猛然打断她的话,加快脚步:“我不想听。” 她与他的过往,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谢兰霁见她如此,心底轻叹,却并未解释什么。 她们不是一路人。 一阵冷风吹来,谢兰霁瑟缩了一下,忽然感到头脑昏昏沉沉,身子忽冷忽热,恍惚间只能感到随春生走的很快。 走得越快,风越大,谢兰霁有些冷,想让她走慢些,可话未说出口,眼皮便开始沉重起来。 攥住随春生衣衫的手,终于还是落了下去。 随春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她立马停下步子低头看去,借着月光,女子缩成一团在她怀中,阖着双眸,长睫不安地轻颤,呼出的气息深深浅浅,灼热不已。 “谢见微?!” “谢见微?!” 随春生立即停下步子,额头抵着她去探温度,呼吸交错间,随春生猛然睁开眼。 怎会如此烫? 随春生看着女子不安地错开与她相抵的额头,忍不住心酸,却又加快脚步,用力掐她的手臂:“谢见微,醒醒,不要睡!” “谢见微!” 随春生急了,她一边四处寻找洞穴,一边咬牙道:“谢见微,你给我睁开眼,不要睡!” 谢兰霁并无任何反应,只是眼皮动了动。 随春生不愿太用力弄伤她,眸色一暗,狠声道:“你如果现在死了,我回去便杀了你那两个丫鬟为你陪葬,主子都死了,下人还活着做什么?” “还有你弟弟,你平日不是最护着他吗?不过一个懦弱的前朝皇子,死了想必也没人在乎,说不定还有人拍手称快。” “还有秦忱。”随春生顿了顿,声音中带了几分真切的杀意:“你不是心悦他吗?那我便杀了他为你陪葬!让你们死后也能在一起!” 垂下的手终于动了动,再度轻轻握住她胸前的衣襟,女子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随大人……” 随春生神情一震,短暂的喜悦后,又涌上更为浓烈的难过。 果然还是提到秦忱会让她有情绪上的波动。 她真的便那般喜欢他吗? 随春生不知道,只一声更比一声狠:“谢见微,你若是死了,我便将你在乎的人全杀了为你陪葬!尤其是秦忱,我一定会先将他千刀万剐,留他一口气再五马分尸,死后也要剁成肉泥喂狗!我说到做到!” “随遇安……”谢兰霁勉强睁开眼,捏着她衣衫的手紧了紧:“你若是杀了他,大将军怎么办?” 随春生微怔,见她睁开眼,不免更心酸几分,连带着喉咙也像是被木块挤压着:“你若是死了,这些也轮不到你关心了,所以你要活着,活着看我如何杀了秦忱。” “你……”谢兰霁气急,猛烈咳嗽起来,却也因此清醒几分。 随春生一路说着,终于叫她找到一处洞穴。 沉郁的夜色如墨溶水,淡去几分,却更加寒冷。 山洞内可用的东西并不多,只有这一处草窝,好在门口有块大石头,勉强挪动到门口,可以用来挡风。 随春生用仅存的火折子点燃火堆,侧眸去看被她放在草堆上的女子。 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着,不过拾捡柴火这短短的时间,她已然睡去。火光映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如同失了色的水墨画,只留下浅淡的轮廓。 随春生在火堆旁用树枝支了个简单的架子,将外袍拿到火堆旁烤,随后走到谢兰霁身边,弯腰将她抱起坐到火堆旁。 她盘腿坐着,谢兰霁被她圈坐在腿间,两人前后相贴,紧密无间。 可两人身上到底还是湿着,未过多久,因衣上水分逐渐被烤干,反而更加冷了起来。 随春生看着在她怀中不住颤抖的人,一咬牙,脱去外层衣裳,只留下贴身的里衣,她伸手欲褪去谢兰霁衣裳,刚触及她的腰带,便被人按住了手。 “随大人。”谢兰霁轻喘着气,声音有些气恼:“你这是作甚?” 随春生分明是救她,可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两人还以这般姿势,她莫名有些心虚,被按住的手不自觉缩了缩,但想到她如今的情况,又反手将谢兰霁按住,道:“自然是救公主殿下。” 两人姿势实在亲密,她说这话时,口中呼出的热气就在谢兰霁耳畔,惹得她不由一阵轻颤,轻颤过后,便是一阵怒火。 她挣扎起来,却始终挣脱不了随春生的禁锢,语气不由带了几分气性:“随遇安!” 这已经是今夜不知道第几次被随春生惹怒,谢兰霁挣扎的动作大了些。 随春生心底始终燃着一团火,她越是挣扎,随春生越是想要禁锢住她,挣扎期间,谢兰霁不小心手肘往后,碰到了个什么柔软的物什,与此同时,身后人在她耳边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谢兰霁!”随春生有几分恼火,双手紧紧抱住她,在她耳垂上惩罚性地狠狠咬了一口:“你若是想活下去,最好听我的。” 痛感与热感一并传来,谢兰霁身子软了大半,羞愤欲绝。 可在羞愤之余,她心中却掀起几分惊涛骇浪,以至于将那点羞愤压了下去,她努力维持着冷静,声线却还是带了几分因震惊而产生的颤抖:“随遇安,随大人,你……你是女子?” 11、第 11 章 山洞幽暗冷寂,唯有火光跃动圈出一块温暖明亮的地方。 从脱下外袍那一刻起,随春生便没想过隐瞒她,如今听她声音中的震颤,竟隐隐兴奋起来。 余光落在身畔方才被她解下的革带上,随春生一手钳制住她,另一只手取过那条墨色革带,绵长的叹了口气:“哎呀,没想到我最大的秘密竟被公主发现了。” 她说着,将那革带慢悠悠拿到谢兰霁面前晃了晃:“公主殿下可还记得这条革带?” 墨色入眼,在她眼前晃了几圈。 谢兰霁认出,这条革带便是被身后这人从自己府中“买”去的那条,整个春猎期间,她腰间系着的一直都是这条。 谢兰霁心下警惕:“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随春生慢条斯理地重复着她的话,按住不断挣扎的谢兰霁,将那条革带一圈又一圈缠绕在她手腕间:“公主殿下觉得呢?” 她的声音并不似男子般粗犷,却也不像女子那般轻柔,像是珠玉碰瓷盘,清脆中带着丝丝空远。 “公主殿下既已知晓我最大的秘密,随某断然不会让公主活着离开,只是在那之前……”她在谢兰霁耳边低笑一声,继而起身绕到她面前。 一手按住她被束缚住的双手,另一只手搭在她腰间的玉带上,墨色瞳孔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直直对上谢兰霁那双映着火光的浅色瞳孔。 谢兰霁心底有些仓皇,面上却仍旧冷静:“你我都是女子,你能做什么?” “那可就多了。”随春生余光掠过她红透的耳根,在谢兰霁逐渐羞愤的目光中,一点点解开她的玉带,继而是外袍。 “随遇安!”谢兰霁面上的冷静终于被打破,她咬牙切齿地盯着随春生,冷声道:“你若是敢对本宫做那种事,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啊,正合我意。”随春生眉眼弯弯,转手解开玉带,将那外袍一点点松开,如沐春风:“公主殿下可千万不要放过我。” 纯白色里衣露出半截,随春生目光划过她里衣领口处白皙的一片,呼吸一顿,耳尖莫名烧起来,侧过头不去看她。 谢兰霁却没注意到,她此刻真真杀了随春生的心都有,余光扫过那放在自己肩头欲扒去她外衫的手,毫不留情一口咬了上去。 “嘶——”随春生吃痛,扭头看着眼前人长而顺的乌发,到底未收手,任由她咬着自己。直到有血滴顺着指节滴下,随春生才捏开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自己。 火光为她的手渡上了一层暖色,原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此刻更是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而在那牙印之下,谢兰霁却瞧见了一道熟悉的疤痕。 像是被坚硬物什刺穿后留下的痕迹,边角尖锐,连成星状。 谢兰霁脑海动了一下,在这一瞬仿佛想起什么,眼前人却忽然收回手,,眼底没有了笑意:“公主殿下咬都咬了,接下来也当配合我了。” 谢兰霁目色一冷,脑海刚翻涌而上的思绪顿时被压下去,正欲开口说她做梦,随春生却忽然将她手腕上的革带解了去。 谢兰霁短暂怔愣了一瞬,又见她起身从一边的架子上拿过早便烤干的外袍,递到她面前:“公主殿下外衫湿了,若一直穿着,风寒恐会更加严重,先换上这件吧。” 她说着,将外袍丢到谢兰霁面前,背过身去不看她。 烤干的外袍干燥温暖,还有着火光的余热,比起她身上湿润黏腻的外衫,显然眼前这件更好。 谢兰霁目光微顿,看着那人颀长的背影,莫名想到方才在咬她前,她手背上的那些伤痕。 有些是旧伤,有些确是今夜新添的,一条又一条,鲜血淋漓,血肉模糊。回想起两人一同从斜坡滚落时,那双护住自己后脑的手,谢兰霁到底没有将那外袍丢到火中。 她一时想入神没动静,那人的声音便悠悠传来:“若是公主自己不愿换上,那臣便只好亲自动手了。” 还是一如既往的威胁口吻,但她确实没做过半分伤害她的事,反而一直在救她。 谢兰霁眸光微动,自头上取下簪子藏在袖中,看向那道背影,道:“本宫手上乏力,劳烦随大人帮忙更衣。” 如今知晓她女子的身份,谢兰霁心中的害怕几近于无,恰巧,她也有意想试探一番这人的身份。 随春生未曾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身子一时有些僵硬,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转身探究地看向她:“公主殿下这是转性了?” 谢兰霁瞥她一眼:“随大人若是不愿……” 话未说完,一阵风袭来,再睁眼时,随春生已然半跪在她面前,长睫微垂,轻声:“愿意效劳。” “……”谢兰霁这下可以肯定,眼前这人的确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只是不知,她何时招惹过这样一位女子。 火光映在眼前人脸上,她是典型的君子长相,五官皆是恰到好处的板正,瞳色漆黑,眼尾微微上扬,睫毛长而直,天生含笑唇,不笑时只觉谦和温驯,笑起来便如三月春风,令人心情舒畅。 离得近了,谢兰霁才发觉她的鼻侧竟有一颗小而黑的痣,莫名动人心弦。 遐想期间,随春生的手已然搭在她肩上,正欲将那湿漉漉的外袍剥落时,谢兰霁忽然按住她的手。 随春生心中一紧,抬眸对上那双凤眸,扬眉:“反悔了?” 谢兰霁长睫微垂,并未有丝毫反悔之色,她轻轻松开手,目光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声音软了些:“疼吗?” 分明只是一句关切的话,却令随春生觉得手背要被她的目光烫出两个洞来。 她下意识缩回手,晦涩的目光落在谢兰霁脸上:“公主殿下想说什么?” 谢兰霁从怀中拿出伤药递到她面前:“本宫只是想多谢随大人多次相救。” “这话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随春生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伤药上,却并未接过,只道:“若公主殿下真想感谢我,不如做点实事。” 谢兰霁无声看向她。 随春生笑笑,将手递到她眼前,意味明显。 谢兰霁目光动了动,竟真的打开药罐,开始为她上药。 微凉的指尖划在她手背,痛意与痒意一并传来,自手臂到心尖,酥酥麻麻一片。 随春生禁不住手指稍稍蜷了蜷,目光却自她低垂的眉眼划过,可疑地轻咽了一声。 谢兰霁却仿佛未曾注意到她这些反应,为她涂好药后便将其放在一边,张开双手看她:“随大人,现在当轮到你帮本宫更衣了。” 她半张脸被火光映红,浅淡的眸色映着火光,莫名多了几分艳丽,随春生止不住呼吸轻颤,缓缓伸手搭在她肩上。 先前她的外衫已然半解,只需褪去即可,最好的方法是从背后为她褪去,可随春生没有绕到她后边,她捏着她肩两边的衣衫,以拥抱的姿势将衣衫从她身后剥落。 “随大人。” 错身拥抱间,谢兰霁清清泠泠的声音响在她耳畔:“我们从前可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随春生心中猛地一颤,下意识侧过脸,却因此唇瓣浅浅擦过一面柔软。 谢兰霁一惊,顿时什么试探的心思也没了,藏在手中的簪子顿时抵在她的脖颈间,声音冷淡:“随大人最好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随春生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目色逐渐沉下去。 还以为她真的认出自己,不过还是在试探她,提防她,即便她救了她多次。 随春生轻“呵”一声,眸中情绪翻涌,声音却平静极了:“这句话,应当我问公主才对。” “你想从我这知道什么?大可直接问,我自会告诉公主,用不着如此拐弯抹角地试探,更不用如此提防。” 说出最后半句话时,随春生猛然发难,将她手中的簪子打落。 她起身,郁色横于眉目间,低眸冷冷看她:“公主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说完,便再不理会火堆旁的谢兰霁,径直走至另一边坐下。 谢兰霁看着火堆那边即便被火光笼罩也难掩眉间郁色的人,心中莫名一动,有一瞬生出淡淡的懊悔来,但也只是一瞬,很快被她压下。 . 次日,谢兰霁醒来时,火堆已然熄灭,随春生的外衫盖在她身上,人却不知去了何处。 正欲起身时,随春生匆匆赶了回来,一字未言,拉过她便走:“跟我走,有人来了。” 谢兰霁被随春生苍忙拉出山洞,还未离去,便听一声凶猛的吼叫从右侧传来。 竟是一只斑纹老虎,摇着尾巴冲两人吼叫,褐色瞳孔中满是凶戾,它匍匐着身子,眼看着便要冲上来。 就在此时,无数箭羽忽从天边射出,随春生闪身带着谢兰霁躲进洞中,一阵虎啸过后,大片脚步声蹬蹬靠近。 随春生将谢兰霁挡在身后,躲在洞边准备劫持人当人质。 然而外边的脚步声只到洞口便停了下来,紧接着一道中年女子的声音响起:“奴来迎接公主殿下。” 12、第 12 章 日升月落,星影藏匿,阴暗的密林逐渐被光线照亮。 山洞内,随春生醒来时只觉后脑一阵钝痛,她眯着眼睁开一条缝,发现自己被捆在山洞角落,在她不远处,有两个人背对她而站。 其中一人是谢兰霁,另一人裹在黑袍下,是那群黑衣人的首领。 她记得先前两人被困在山洞内时,谢兰霁拦住她,邀请那黑衣人首领进洞,之后她便被打晕了过去。 “公主殿下,所有事情奴都与您说了,信不信由您。我知晓他这二十三年间待您甚好,但这不过是别有目的,我们魏朝手中历来留有一支专供皇族趋使的军队,历来只有我大魏的皇子皇女可用,他留您在身边,不过是为了借您的手得到这支军队。” 女子平静的声音中,充满着愤怒与悲怆。 过了许久,随春生才听到谢兰霁的声音:“我知晓了。” 山洞一时安静下来,那中年女子似是轻叹了一声:“奴知晓要殿下一时接受这些很难,您不信我也是应当的。二十三年前我愧对主人的吩咐,未能将您与太子带走,是奴的错,奴今日也不会逼您做出什么决定,您大可回去慢慢想,但无论怎样,奴与我们最后的魏人都会等您归来。” 随春生从她的话中大抵知晓了她的身份,谢志远推翻魏朝立新朝已过二十三年,没想到竟还有前朝余党残留,不仅如此,还有一支连皇帝也觊觎的军队。 有趣的是,这军队只能魏朝皇子皇女可以用,所以这人潜伏二十三年之后来找谢兰霁,是为了驱使这支军队光复前朝? 随春生正在思索期间,忽然听见“蹭”地一声,紧接着,一道脚步声突然靠近,女子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响起:“醒了?” 随春生脖颈间微凉,睁开眼便瞧见那裹在黑袍中的人正拿着刀架在自己脖颈间,她脸上带着面具,随春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将目光看向不远处的谢兰霁。 女子顺着她的目光往谢兰霁的方向看去,道:“公主殿下,不知她听见了多少,如今最好的方法便是将她杀了。” 她说着,手中的刀再次逼近随春生的脖颈,却并未下杀手,反而像是在等待谢兰霁的命令。 她在等待,随春生也在等待。 谢兰霁站在光线交接处,半张脸藏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的视线落在随春生脖颈间泛着寒光的利刃上。 隔着一段距离,两人目光对上,一直到现在,随春生都未曾开口说上半句话,她从始至终只是看着谢兰霁,仿佛她说什么,她都会接受。 “不用。”谢兰霁的声音打破这片死寂,也搅动随春生平静无波的眼底。 “公主殿下不杀她?” 谢兰霁走出阴暗,那光一寸寸落在她身上,她走向随春生,居高临下看着她,恍如神明:“她留着于我有用。” 戴着面具的女子闻言目光微动,却并反驳,只收回手中刀,道:“既如此,便听公主殿下的。” 谢兰霁朝她轻轻颔首:“算算时间,他们也快要找此处,你们先走。” “是。”女子朝她略一垂首,快步走到她身侧,自怀中拿出什么东西递到谢兰霁手中:“公主殿下若要寻奴,只需拿着这去……” 后面的话随春生没听见,说完这句话后,那黑衣人首领便再次朝她的方向看了眼,转身离去。 不知是不是随春生的错觉,那黑衣人看她的目光莫名有几分复杂。 阳光簌簌斜入山洞。 随春生眯着眼坐起身子,看向背对她而立的谢兰霁:“公主殿下为何不杀了我?” “本宫说了,随大人于我还有用。”谢兰霁说着,侧眸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随大人莫要忘了,如今你可还有把柄在本宫手中。” 随春生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嗤,并未说话。 谢兰霁转过身看着被绑的结结实实的人,目光微动,走到她面前:“随大人这绳子,可要本宫帮忙解开?” 随春生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轻笑:“有劳公主殿下。” 谢兰霁并未多说什么,走到她面前蹲下,低下眸为她解手上绳索:“随大人是聪明人,应当知晓在父皇面前该说什么。” 随春生垂眸看着眼前人:“公主不是说了,手中有臣的把柄,臣自然会听公主的吩咐。” 随春生这般回着时,谢兰霁已然解开束缚她手的绳索,但也仅仅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剩下的,便准备让她自己解。 她松开手正欲起身时,眼前那双刚刚挣脱束缚的手忽然握住她手腕。 谢兰霁惊怒抬眸,便见她垂首看向自己,漆黑的瞳孔深处掩藏着什么,她张了张唇,声音慢一步从口中传出:“方才公主有想过要杀了臣吗?” 两人间挨得很近,谢兰霁能轻而易举地从她瞳孔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挣脱随春生的束缚,起身垂首看她:“随大人觉得呢?” 随春生下意识抿唇,又硬生生将唇角扬起:“我想,公主殿下应当有那么一瞬想杀了我才是。” 她一边说,一边云淡风轻地解开剩下绳索。 待她解完时才听见谢兰霁的声音轻轻响起,像是在说什么很寻常的事,她说:“本宫从未想过杀了随大人。” 随春生动作一顿,旋即猛然抬眸。 谢兰霁逆光而站,发丝染上一层金光,一双浅色瞳孔由于背光竟显得深了许多。她就那般站在随春生面前,不知看了她多久。 随春生心中一颤,撇开头去,有那么一瞬想要不顾一切地与她说自己是谁。 但她还是忍住了。 随春生深吸一口气,起身站至谢兰霁对面,垂首看她:“无论公主有没有臣的把柄,臣都愿意听您的,只要——” 话未说完,她目光一眯看向洞门口,继而上前一步将谢兰霁轻轻抱住,道:“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轰” 山洞口,匆匆赶来的秦忱看着洞内的场景,心底压抑的情绪彻底炸开。 . 京城,御书房。 熏香袅袅,云雾聚拢成烟复散去。窗外,枝头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衬得屋内落针可闻。 皇帝看着底下汇报的人,神情隐匿在烟雾后,声音明灭不定:“已经过去这般久了,你们还未寻到见微与随卿,连这黑衣刺客一事也毫无进展,你们倒是说说,朕要你们有何用?” “滴答” 一滴汗珠顺着汇报人的鬓角滴下,就在他六神无主欲跪下请罪时,看门小太监急匆匆跑进,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皇帝眸中阴沉散去,道:“叫他进来。” 御书房内很快多了一道人影,那人急匆匆进门,跪下,道:“禀陛下,不好了,秦门领与随大人打起来了。” 13、第 13 章 半刻钟后,随春生与秦忱被人押入御书房,齐齐跪下。 书案后,皇帝打量着底下两人,沉声道:“都给朕抬起头来。” 皇帝下令,两人自然不敢不从。 秦忱毫发无损,脸上一丝受伤的痕迹都没有,反观随春生,鼻青眼肿,一看在方才的斗殴中便吃了败仗。 皇帝眉尾微抬:“看来随卿太久未上战场,如今已是比不过秦门领了。” 随春生抿唇不说话,皇帝身边的太监却上前一步,小声耳语道:“陛下,方才两位大人在外边并非互殴,是秦门领单方面将随大人给打了,随大人未曾还手。” 皇帝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暗光,看着默声不语的两人,道:“说说吧,为何打起来?” 为何打起来? 秦忱垂下饱含戾气的眉眼,垂在身侧的拳头紧紧握住。 一个时辰前,他在山洞前撞见那人将公主殿下抱在怀中,一刻钟前,她走在自己身畔,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与他说在湖底时,她如三年前一般与公主亲吻,为她渡气。 还说公主在与她亲吻后,认出三年前救她的不是他。 真正让秦忱失控的是,随春生说两人衣衫尽湿,为取暖,互相抱着睡了一夜。 所以他失控了。 可这些原因,他不能与皇帝说,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他不说话,身边的随春生却咳嗽两声,开口道:“禀陛下,臣想,或许是因为在山洞口前,臣差些晕倒时被公主扶住,惹秦门领误会了,又或者是方才在门前,臣与秦门领说公主因臣去迟而受伤一事惹得秦门领不快了罢。” 随春生说完,又转身朝秦忱略略一施礼,歉声道:“无论是因为什么,都是在下的过失,请秦门领宽恕。” “你——”一个“你”字刚出口,秦忱便像是想到什么般,黑着脸住了口。 而他的沉默更像是默认了随春生的话。 皇帝在上边看着两人,一双眼睛缓缓转动着,道:“居易可有什么要说的?” 秦忱不能说,无论是为了谢兰霁的名声,亦或是为了他自己所做过的亏心事,他都只能选择闭嘴默认。 “回陛下,臣请罪,恳请陛下惩罚。” 这话,便是承认了随春生所言不假。 皇帝盯他半晌,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嗤:“秦门领近些日子倒是有些浮躁,春猎一事还未给朕查出结果,便又将救见微的功臣给打了,你说说,朕要如何发落你才好?” 他自顾自说着,捋了捋胡子道:“前一件事朕倒是好办,你毕竟才回京城,出些差错也是难免的,不过论及你为我大元立下的战功,再加之见微已平安归来,这件事便也不足挂齿,只需尽快将那些黑衣人找出绳之以法便好,难办的是这后一件事……” 他说着,目光流于两人中间,语气由重转轻,叹息一声:“你与随卿都是我大元的栋梁之才,如今因为一点小矛盾便大打出手,日后还如何一同为我大元效力?” 皇帝的意思很明显,让两人在此将误会解开,但秦忱只要看见余光中的人,便忍不住紧咬后槽牙,更遑论道歉。 他说不出口。 随春生像是知晓他说不出口般,看向皇帝道:“陛下,臣无碍,只要秦门领不要因那事误会臣便好,秦门领到底还是收了手,这些小伤,臣养养就好。” 这一番话堪称体贴,连皇帝也忍不住道:“随卿倒是好气量,居易啊,既然随卿不计较此事,你与随卿道个歉此事便算作结束。” 皇帝的话已说的如此明白,秦忱若是再不顺着台阶下,便是落了皇帝面子,于是只能咬牙切齿地到:“此事是我鲁莽,秦忱在此向随大人赔罪。” “秦门领言重。”随春生拱手温和道。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随春生朝他温温一笑,秦忱嘴角抽了半天,愣是没扬起笑来,最终只别开脸,眼不见心为净。 皇帝充当完和事佬,便让两人各自离去,他看着两人水火不容的背影,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 随春生出宫时,恰好遇见谢兰霁入宫的马车——先前在山洞时,谢兰霁先行回府换了身行头,这才来入宫面圣。 而秦忱先她一步出宫,此时就在谢兰霁身侧,如临大敌地将谢兰霁挡在身后,怒视她。 随春生温笑着迎上去,目光穿过秦忱落在谢兰霁身上:“臣随遇安,拜见公主殿下。” 才分开不过一个时辰,她脸上便多了几道淤青,谢兰霁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只道:“随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多谢公主。”随春生起身,屈指不经意般划过唇角淤青,停留两秒,笑吟吟地看向谢兰霁:“公主,山洞内之事,臣自会守口如瓶,还望公主放心。” 这话落在谢兰霁耳中,便是那些黑衣人的事她未曾告诉陛下。 可落在秦忱耳中,便是另一层意思,尤其是对方还那般暧昧地触着自己唇角,仿佛在指着秦忱鼻子耀武扬威,他当即沉下脸上前一步:“随遇安,你说清楚,到底什么事?” “秦门领。”随春生讶异地看着他:“先前我不是告诉秦门领了吗?” “随遇安!” “阿忱。”谢兰霁及时拦住秦忱,复看向随春生:“随大人,本宫知晓了,若无旁的事还请随大人先行离开。” 随春生对上那双警告的眸子,顿了两秒,才笑道:“是,臣告退。” 她走后,谢兰霁才看向秦忱,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忱看她面上的疑惑不似作假,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撇开脸将随春生的话复述了一遍。 谢兰霁听完只觉额头突突地跳:“阿忱,你方才在御书房外将随大人打了?” 秦忱目光微闪,可想起随春生那副嘴脸,顿时痛恨道:“是,她对你做的事那些难道不该打吗?” 谢兰霁终于明白过来随春生的用意何在,反应过来后,又忍不住对秦忱有些失望。 难怪方才随遇安在自己面前忽然提到山洞中的事,想来也是为了激怒秦忱。大将军平叛匈奴,本是可以流入史册的功劳,可古往今来,有几个帝王家不在乎臣子在民中威望高于自己。 更何况,皇帝先前就是大将军,靠着兵权谋反起家,如今眼见着秦盛凌要成为第二个自己,他怎么会无动于衷? 秦忱先是春猎护卫不周,后又御前失礼,若是日后再查出黑衣人的来历,皇帝对他必起疑心,到时再出个什么差错,便会深陷囫囵。 她想嫁给秦忱本就是因为他年轻有军功,无论日后谁登位,只要他保持中立,都能靠军功在朝廷有一席之地。 可按着这样下去,别说等皇子即位,说不定皇帝还在位期间,他便要远离兵权。 毕竟,皇帝怎会把行兵打仗的权力交给一个可能与前党有勾连的人。 谢兰霁深吸一口气,随遇安倒是好算计,分明与秦忱一样初入官场,心思却不知比他深到哪里去。 念及此,她轻声道:“阿忱,此事并非她所说那般,你莫要听她胡说。日后若是再碰见她,切忌与她起冲突。” “并非她所说,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低垂着头,小心翼翼道:“见微,告诉我好不好?” 谢兰霁见他这样,莫名有些心烦,一个男子怎么心心念念全是情爱之事,还不如随遇安一个女子有谋略与胸怀。 “阿忱,非我不告诉你,只是确实什么都没发生。”谢兰霁目光越过他看向皇宫:“陛下还在等我,我先去了。” “见微。”秦忱欲拉住她,伸手却只抓到一片从指缝溜走的清风,他看着谢兰霁的背影,分明还如以往一般娉娉袅袅,却让他觉得莫名多了几分疏离。 . 随春生因伤回府休养两日。 朝堂上却是炸开了锅,无他,春猎遇袭时活捉的黑衣人吐出了他们前党的身份,随后吞毒而亡。 一时间有关前党如何得知春猎路线一事的讨论层出不穷,长公主被掳走后是否见到前党也有待商榷。 关于前一件事调查尚未得知结果,而后一件事,却在随春生的出面下,得到肯定。 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灿灿的阳光照入庭院,桃花簌簌而落,掉在树下人肩上,一片安宁祥和。 “大人,大人!”门口忽然传来少年的叫声,清冽的风转瞬而至:“大人!你怎么还有心情在这酿酒!外边发生大事了!” 随春生将酒坛封好,不紧不慢:“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常守飞快将口中饼咽下,道:“大人,前些日子不是冒出前党牵连到公主了吗?今日又牵连到你了!” “我?”随春生动作一顿,拿过一边的铁锹道:“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大人你不是在洞中与公主睡——”常守想了想,换了个词:“待了一整夜吗?如今外边都在传你与长公主殿下不清不楚,并且还心悦四公主!” 随春生短暂停了一瞬,继续挖土:“哪来的流言?我与四公主有何干系?” 常守瞪大眼,手中的饼差点掉下去:“那大人您果真是与长公主殿下不清不楚吗!?难怪前些日子秦门领对你大打出手。” “……”随春生停下动作,温笑着看他:“你也想被埋进土里长长脑子?” 常守拨浪鼓似的摇头,见随春生冷笑一声,这才连忙收住,道:“您与长公主之间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有你们二人知晓,但在先前大将军的庆功宴上,你为四公主说的话,却是人尽皆知了。” 随春生额头一跳,想到那夜自己的话,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在此时,下人忽然来报,说是有陛下身边的海公公拿了圣旨在外边等她。 随春生撂下铁铲,右眼皮不停地跳动,她简单收拾了番便出到府门口,海公公笑眯眯看向她,道:“随大人,请跪下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从四品大理寺少卿随遇安乃少年英才,国之栋梁,前有战功在身,后有功名在榜,又于春猎一事立下大功,从恶人手中救下公主,今特为四公主福宁与其赐婚,望两人琴瑟和鸣,白头偕老,钦此——” 尖细的嗓音高高扬起,随春生的脑海也在此刻被刺穿。 四公主,谢筝。 偏生海公公毫无所觉,笑眯眯地递出圣旨,道:“随大人,恭喜。” 14、第 14 章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哈哈哈,皇姐真是好手段!父皇竟然真的为他们二人赐婚了!”说话之人一身紫纹玄袍,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 此人正是谢西,他下朝归来听闻这个消息后,几乎是马不停蹄来到长公主府,借着探病的由头,光明正大在此会见谢兰霁。 帘幔后的女子闻言轻咳两声,温婉的声音缓缓传出:“皇弟过誉,本宫不过是散播了些流言,算不上什么手段。” “皇姐此言差矣”谢西笑了笑,放下手中补品,掀袍坐下道:“我大元女子最是注重名声,皇姐肯舍弃自己名声来谋划,此举着实令皇弟钦佩。” 谢兰霁便没再说话,皇帝早有意将谢筝许配给随春生,那些流言,不过是让皇帝更早些做出决定罢了。 毕竟对陛下而言,皇家的脸面不能丢,有了婚约,随春生的一切行为都可以解释为,出于对谢筝的爱屋及乌,所以才会对她几度出手相救。 “不过”谢西话音一转,又道:“我听闻那随大人几次三番救下皇姐,怕是对皇姐真真有些不同,再者,她本身也是难得的才俊,皇姐将她推给四公主不如收归己用。” 说到最后,谢西语气中颇有几分可惜的意思。 “皇弟大可放心。”谢兰霁长睫微掀,侧眸瞥了眼帘幔外的人:“即便娶了四公主,她仍旧会是我们的人。” “哦?”谢西眼珠子转了转:“随大人对皇姐的情意竟这般深?即便娶了旁人也愿听皇姐的?” 谢兰霁听出他话中打探的意思,回道:“是,我自有办法让她听我的。” 谢西闻言,一颗心放了下去,目光中也不由多了几分轻蔑。他原以为谢兰霁手中有着随春生的把柄或是有着别的手段,没成想,还是要靠自身姿色将人拿捏住。 不过想来也是,她一个前朝公主,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谁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除却这身姿色,倒也没旁的手段可以收拢人心。 脑中这般想,谢西面上却笑着道:“皇姐果真魅力无边,只是要拿捏一个男子,只靠情爱并不够,皇姐最好想法子拿到她的把柄。” “皇弟说的是,只是要劳烦皇弟多加帮忙了。”谢兰霁道:“不过此事暂且不说,春猎一事可是皇弟所为?” 谢西自然知道谢兰霁说的是前朝黑衣人刺杀的事,他目光闪了闪,道:“我怎会知晓,我若是知晓,也不会受伤了。” “是吗?”谢兰霁轻飘飘道:“可路线一事,我只告诉了皇弟。” 谢西心中一紧,但很快,他便笑了笑:“自然不是我,或许他们是通过什么别的途径知晓,不过皇姐当真未与前朝之人见过?” 谢兰霁隔着床帘瞥他一眼,道:“与皇弟一样,不曾。” 她说的坦荡,谢西却并不怎么相信,眼珠一转,道:“如此便好,我倒真怕皇姐与前党联系。不过眼下倒是帮了我们,如今陛下已经赐婚,想必那道圣旨也已经送到随大人府上,这下太子也无力回天了。”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再度笑出声。 谢兰霁并不做声,不知为何,此事太过顺利,反而让她心中有些不安,但转念一想,如今赐婚圣旨已下,事情已成定局。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人急匆匆赶来,是谢西身边的侍女,她低声在谢西耳边说了一句话后,谢西突然起身,眉眼间的笑意消失不见,怒声道:“你说什么?!” 那侍女连忙跪下请罪求饶,谢西一脚踹过去:“滚!” 侍女连滚带爬地跑了,谢兰霁蹙眉看他这副暴怒的模样,声音却依旧温和:“发生何事让皇弟如此生气?” 谢西满面森然,阴沉着脸道:“那随遇安竟然抗旨了,如今正朝着青玉台去。” 不安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又往下沉去。 青玉台位于皇帝上朝所在的凌霄宫前,直径一百八十尺,若要上去,需徒步走过一千级青玉台阶,在前朝,乃是用来处以罪大恶极的朝臣所设,用来震慑百官。 而今,青玉台却是作以宣昭冤情,或是对陛下决策不满,抗争之用。只需一步一跪拜,跪完一千级青玉台阶,便可向陛下诉说冤情或抗旨缘由。 有冤情的,陛下会下令重查。 抗旨的,若说出的缘由让陛下能接受,此旨便算作废。 这一举动,也是谢志远为向朝臣,向天下示意自己欲做明君之举。 可自开朝来,这青玉台便从未有人成功到达过。一步一叩首,整整一千级。 随遇安她怎么敢的? . 凌霄宫内,皇帝坐于龙椅上,看着手中密信上写着的“猎场发现三拨不同人的踪迹”时,将密信扔下,冷笑一声道:“朕这几个好儿子可真是好样的。” 说完,他看向殿门外急匆匆赶来的人影,眸中划过一不易察觉的精光。 “陛下!”海公公赶到皇帝身边,捋顺了气,声音仍旧有几分颤抖:“随大人接了圣旨,可如今正在跪那青玉阶。” “哦?”皇帝起身朝着殿外走去,话中喜怒不辨,脚步却快了几分:“随朕去看看。” “是。” 青云台前,茫茫长阶下立着道孤高清瘦的人影,如海中一蜉蝣,分外渺小。 她穿着竹纹青衣,手捧圣旨高过头顶,于风中缓缓跪下,叩首。风动其衣而不动其人,她神情淡然,似乎并未将这看不见顶的玉阶放入眼中。 一跪,一叩,一起身。 随春生一阶一阶地叩拜,脑海中走马观花,想着她这一生。 十六岁失去母兄前去参军,二十岁告病回京,二十三岁高中状元。回顾这些年,她最想回到的竟是遇见少年时期的谢兰霁那段时间。 她从不说女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是告诉她,世间万般事,只要她愿意,都可以去做。她在她最为迷茫时做了那盏指路灯,瞒着母亲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圣贤道理,教她乐器,教她所有一切从前不曾接触过的知识。 少年慕艾,更何况,这样的人谁能忍得住不心动。 可到底,再次相遇时,她不再是当年年少无知的少女,她有着自己的目的,她接近谢兰霁也并非纯粹因为爱慕。 所以她不想谢兰霁认出自己。 年少美好纯粹的感情,不该被如今斑驳的目的破坏。 可当她真的未曾认出自己时,随春生却觉得一颗心被人揉了又揉,发酸发紧。 随春生一级一级跪拜着,不知不觉间,膝盖竟传来一阵痛意,她抬头看着依旧看不见顶的青玉阶,面无表情再度跪下。 她在心中为谢兰霁开脱,她是因为不知自己身份,所以才那般疏远,才会这般不遗余力地将自己推给旁人。 她不知道,她不怪她。 随春生起身,余光瞥见膝盖处的青袍隐隐有血痕渗出,而此时,她才刚到玉阶的一半。 太阳东升到高空,随春生鬓角渗出汗珠,却仍旧神情平静地跪下叩首复起身,坚定地朝着玉阶台上跪行而去。 她不要与旁人成亲,她只要谢兰霁。 随春生摇摇晃晃起身,白皙的额头逐渐青红,腿下更是早已被血液浸湿,她看着还余一小半的玉阶,神情动了动,有几分恍惚。 而此时,早已失去气力的双腿终究一软,青色人影朝着阶下滚去。 青石台高处,海公公看着那道滚落的人影,心也跟着揪起来,他不住地去看皇帝的表情,叹声道:“随大人这又是何必呢。” 皇帝面上看不出什么,可目光却落在玉阶上,那被青色人影跪过后留下的长长的血痕,不知从何处开始,颜色愈来愈深,一眼望去,像是这长玉阶上鼓动的血管。 海公公看得心软,不住摇头叹息,欲说些什么时,却瞧见那青色人影竟再度起身,朝着陛下所在的地方跪爬而来。 只是这次,她好似起不了身,只能爬着往上,每过一级阶梯便叩拜而下。她的脸上由于方才的滚落多了几道血痕,额头的血珠穿过眉宇流下。 可她紧紧咬着那道明黄圣旨,伤痕累累的双手按着阶梯不断往上爬去。 海公公看着那双不断往上爬的手,那跌倒又爬起的姿态,那坚定又不屈的模样,一时有种灵魂被冲撞的动容。 他看她一级级跪爬而来,逐渐而近,她用双手拖着残败的身躯爬到皇帝面前,从口中取下圣旨,捧在手心高举过头顶,俯首而下,声音嘶哑:“罪臣随遇安,恳请陛下收回旨意。” 四处无人,青玉台前只有皇帝与海公公,随春生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悠悠回荡在半空。 谢志远看着那滩被她拖行而来的血水,道:“给朕一个理由。” 随春生喘着气,垂下眼睫,任由血珠经由长睫落在地面,道:“罪臣心中已有心上人,此生此世,非她不娶,罪臣自知配不上四公主,还请陛下降罪,收回旨意。” 此生此世,非她不娶。 “好,好。”皇帝连道两声好:“你既有如此真情,朕可以收回旨意,甚至为你们赐婚,但你要告诉朕,你的心上人是谁?” 这一句几乎是带了些逼问的意味,高大的人影将她笼罩在内,压迫感扑面而来。 “罪臣不奢望陛下赐婚,因她如今已与旁人有婚约。”随春生说着,又用更轻的声音道:“臣愿为她终身不娶。” 皇帝终于听到自己想听到的,背在身后的指节动了动:“与旁人有婚约?那不如朕将你收为义子,这样,谁还能与你抢婚约?” “陛下。”随春生捏紧手中圣旨,抬眸对上皇帝的眼睛。 四目相对,无言的默契在两人间流转,皇帝挥手屏退海公公,这才垂眸看她,冷笑道:“说吧,随卿心悦之人到底是谁?” 宫殿巍峨耸立,落下的阴影将两人笼罩在内。 随春生哑声道:“臣心悦长公主殿下。” 15、第 15 章 落日西斜,拉长路上行人的影子,连带着青砖绿瓦也多了几分萧索的意味。 公主府内,高大的梧桐树下,圆石桌上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热茶,桌边,身着长裙的女子手拿针线绣着什么,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这片宁寂。 “公主——”花朝快步走到谢兰霁身边,低声道:“您让奴婢打听的事,奴婢已经打听到了。” 她喘了口气,停下来:“随大人跪完一千青玉阶抗旨,引得陛下不满,虽同意收回圣旨,可也以‘冒失进宫’为由,罚了随大人三十大板,闭门思过一月。外边不少人都看见了,随大人被抬回去时,满身是血。” 谢兰霁无言放下针线,她倒也未曾想到,这个随遇安竟然这般不肯屈折,宁可去跪青玉阶也不与谢筝成婚。 “不过啊,我听说这随大人不肯娶公主是因为有心上人。”她说着,不太确定地看了眼自家公主,小声道:“这随大人的心上人不会是……” 谢兰霁瞥她一眼:“莫要胡言。” 花朝及时住口,一旁的霜序接过话道:“闭门思过一个月?那岂不是说,公主殿下的生辰礼宴随大人也去不了了?” “啊,那真是可惜。”花朝不由感叹,经由先前春猎上随春生孤身一人纵马救公主一事,随春生在她这里的形象顿时光正伟大起来,眼下听说她不能来,还有几分可惜。 但很快,她的感叹便被霜序拧她的手打断,她惊叫出声,便瞧见霜序正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看公主。 谢兰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只是想到花朝口中说的心上人,心中情绪莫名有几分复杂。 她轻轻出了一口气,拿过一旁未绣完的荷包,道:“日后府中莫要再提她。” 两人看着她手中绣的鸳鸯荷包,明智的住了嘴,公主殿下再过两个月便要与秦小将军成亲,这样的关头,的确不该再与外男有纠缠。 霜序将谢兰霁的话谨记在心,像是想到什么般,道:“对了殿下,我听闻这段时间秦小将军闲暇之余对婚礼的事□□事亲为。如今京城中不少人都在说,小将军那是真的将您捧在了心尖。” “是啊是啊,京城中那些姑娘们可都羡慕死我们公主殿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谢兰霁莫名觉得聒噪,借口打发走两人后,看着手中绣给秦忱的鸳鸯荷包,在心中轻叹一口气。 但愿,真的不要再出什么事才好。 . 暮色蔼蔼,凉风习习,随府的安宁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 随府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常守与常玖用担架抬着一个血人满头大汗地跑进府中:“让开让开,都让开些!” 府中人闻声先是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连忙让开路,却在瞧见担架上的血人时忍不住瞪大了眼。 一阵风吹过,血腥味扑面而来。 常玖瞄了眼几人惨白的脸,冷静开口:“备水,还有大人的衣裳,从库房中取些外伤药送到房里来。” “是。” 丫鬟连忙应声下去做事,偌大的随府顿时忙碌起来。 常玖与常守将人一路抬到屋内,常守要帮着将随春生放在床上,一时却犯了难,随春生前有膝盖受损,后又被打了板子,无论怎样都必定要挨着一个痛处。 他有些不忍地咬了咬牙,正欲说话,常玖却快速从他手中接过随春生,在她臀部下方垫上软垫,随后将她平放于上。 “常守,你先出去,这里交给我。” “好。”常守下意识应和,却又在愣了一秒后犹豫道:“大人毕竟是男子,男女有别,这屁股上的伤……” 常玖不耐:“哪来这么些废话,我是医师你是医师?出去。” 木门“嘭”地一声在眼前合上,常守摸了摸鼻头,心想,你凶什么凶,男女授受不亲,我留下帮忙有什么错吗? 这般想着,他又后退两步站定,想到从前大人在战场受伤也是常玖帮着处理,一来二去该看的应该也都看了,男女之别倒也不算不上什么。 他安慰好自己,开始担心起自家大人的伤势。 . 随春生这一躺,躺了将近半个月。 屁股上的伤容易好,可膝盖处的伤却仍旧要养上一段时间。 半个月中,来她府上看望她的人寥寥无几,比之先前上门为她说亲时门庭若市的模样相差甚远,随春生却乐得自在,每日酿酒看书吹埙赏花,日子过得也算舒心。 只除了,外边时不时传的长公主生辰礼后与小将军成亲的事。 六月初,随春生正坐在轮椅上于树下酿酒,常守的声音隔着老远便传到了她这:“大人!宋大人带着宋姑娘来看你了!” 随春生闻言看去,便见泼猴似的常守身后跟了两人,一个是宋直,另一个则是他妹妹宋嫣然。 宋嫣然跟在宋直身后,瞧见她时,一双圆润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却又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快速收回,羞涩地往宋直身后藏了藏,朝她露出浅笑。 随春生弯唇朝她点头示意,目光看向宋直,笑道:“如今我这府中能日日来看我的,也就只有宋兄了。” 宋直大步跨到她面前,往石凳上一坐,将手中提着的盒子放在桌上,哈哈笑着:“随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也不想日日来叨扰大人,可怎奈我这妹妹总有些糕点卖不完,剩下的便只好来送给随大人了。”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眼身后正瞪他的妹妹。 随春生余光扫过宋嫣然羞红的脸,轻笑着道:“常守,去拿些桂花糕来,宋姑娘,请坐。” 宋嫣然朝她福了福身,用手势比划着:谢谢你还记得我喜欢吃的糕点。 随春生温笑道:“宋姑娘客气,我与宋兄是好友,自然要对你多照拂一二。” 宋嫣然天生有疾,口不能言,因此,三年前她在大街上被裴尚书之孙调戏羞辱时,竟连为自己求助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那时随春生及时出现,宋嫣然永远忘不了那日,她坐在骏马上,光模糊她的面庞,却照亮那身寒光烁烁的铠甲。 长睫一垂,温柔的声音令她心中怦然。 自那之后,心中便再也容不下旁的人。 只可惜,随大人对她向来礼遇有加,对她好,也只是因为她是宋直的妹妹。 宋直看出自家妹妹的强颜欢笑,心中叹气,面上却道:“对了随兄,过些日子嫣然的糕点铺子便要开张了,到时你可要记得去捧彩。” 随春生有些讶然,大元古往今来,经商的都是男子,宋嫣然竟有胆量敢开店。 她看向一侧咬唇羞涩的女子,目光转了转,轻笑道:“好,到时我一定去。” 恰在此时,常守端着桂花糕来了,他将桂花糕放在宋嫣然面前,笑嘻嘻道:“去哪呀大人?我也要去。” 说完,又看向宋嫣然:“宋姑娘,快吃吧。” 宋嫣然朝他微微一笑,比划着:谢谢。 常守面上的笑更多了几分,摇头同样用手比划回去:不用谢。 随春生眸光流转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道:“宋姑娘的店铺开业必定很是忙碌,常守日日在这也没事可做,不如就让他去帮你吧。” 常守惊诧片刻,笑嘻嘻地比划道:宋姑娘你要开店啦?恭喜恭喜,日后再见面就是宋老板了。 宋嫣然红着脸直摇头,同时又惊讶于他也会手语,一时两人倒是比划地颇欢。 三人闲聊片刻,宋直带着宋嫣然告离,常守前去送客。 随春生浅笑着看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想着接下来的计划。 她想的太过入神,以至在宋嫣然突然回首时愣了愣。 反应过来时,宋嫣然已然快步走到她跟前,将手中一直紧握的东西放到她面前的桌子上。 随春生垂眸看去,是一只绣着青竹的荷包,她愣住,还未来得及拒绝,宋嫣然便快速打着手语对她说:我瞧大人没有荷包,所以买下来送给大人,还望大人不要嫌弃,感谢你三年前的救命之恩 随春生眸光动了动,瞥向那边抿唇的常守,温笑着拒绝道:“多谢宋姑娘,只是我不常佩戴荷包,再者,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宋姑娘已报多次,不必特意再送我这些。” 两人目光相对,随春生看出她眸中的失落,但她只是温笑着,拒绝之意明显。 宋嫣然咬咬唇,拿回荷包轻轻福身,失魂落魄地朝着宋直走去。 身后,随春生揉揉眉心,在心底轻叹一口气。 不多时,常玖从外匆匆回来,走到随春生身边,低声道:“大人,太子殿下来了。” 随春生目光微动:“推我进屋。” . 热茶腾腾冒着白雾,窗外的光穿透而入,落在长而细的指节上。 随春生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望向对面锦袍男子:“太子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谢东伸手去端茶盏,袖袍堆叠在案,闻言哈哈笑道:“我来自是为了看望随大人,先前听闻随大人为了请陛下收回圣旨,去跪了那青玉阶,一时有些感慨,倒是没想到随大人对长公主有如此深的情意。” 随春生指节动了动,道:“太子殿下是想问那日陛下对我说了什么吗?” 谢东目光一顿,他来此处的确是为了打探陛下对她说了什么,陛下的态度,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极为重要。 陛下收回两人成婚圣旨自然让谢东松了口气,但秦忱与谢兰霁婚礼在即,他必须做些什么,打破两人婚约。 谢东深吸一口气,敛去笑容,认真看向随春生:“随大人,你我都不愿看见长公主与秦忱成亲,我有一计可让他们二人解除婚约,只是在那之前,我需要知晓父皇对他们婚事的态度。” 随春生长睫微掀,与他对上目光:“陛下知晓我心悦长公主,但他什么都没说。” 没有责骂,没有阻止,甚至没有更重的惩罚。 谢东目光一瞬亮起,惊喜交加,道:“好,好,如此就好。” 谢东心知肚明,陛下这般作态,便说明他也对这桩婚事存了别的心思。春猎一事涉及到前党,到底让他对谢兰霁有所顾虑,比起秦忱,更好拿捏在手的自然是随遇安。何况,秦家势大,陛下恐怕早便心生忌惮,又怎会让军权在手的秦家与前朝遗留公主成婚。 倘若谢兰霁有朝一日真的反了,再与秦家联合,陛下的皇位还能保住吗? 随春生送走谢东,兀自看着他的背影弯了弯唇。 谢东想的她自然知晓,但他不知道的是,春猎一事中,让皇帝真正心生不满的,是他们这些皇子。 所以在青云台前,皇帝早便知晓她心悦之人是谁却还要逼问,目的不过是让她做出选择,她选择谢兰霁,便算是与秦盛凌断了关系。 如此一来,皇帝也可安心用她制衡四位皇子。 随春生想着不由弯了弯唇,从一开始便不隐瞒她对谢兰霁的心意,果真是个正确的选择。 . 时光飞逝,转眼便到了六月十五,谢兰霁生辰这日。 随春生坐在院中的圆桌前,吹完最后一曲,将埙放下,抬眸看着被薄云遮掩的圆月,心想,谢东应当开始行动了。 他那日虽未与随春生说计策是什么,但若要动手,谢兰霁生辰这日是最好的时间。 朗月高悬,莹莹月辉铺满黛青色夜空,几度风云变幻,月色逐渐淡去。 次日,整个京城如水煮开,哗啦啦沸腾起来。 “大人!大人——”常守急吼吼的在院中找着随春生,没等她开口,便激动道:“大人,有一个大消息,秦门领他,他今日一早去长公主府退了婚!又上旨请奏陛下为他与四公主赐婚!!我的老天爷,太让人震撼了!” 随春生一夜未睡,高悬着的心一下子松快下来,然而没等她开口,常守又道:“也不知道秦门领怎么想的,前些日子还为他与长公主的婚礼准备地如火如荼,转眼竟要求娶四公主。” “现在京城人人都在传这个消息,长公主太可怜了,一夜间沦为了整个京城的笑柄!” 16、第 16 章 前一夜,平远侯府。 玄色衣袍男子笔直地跪在院中,树影婆娑,他双拳紧握,闷棍声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肩背,“嘭嘭”声响起,每一下都带着股势要打折他脊背的力度。 秦盛凌毫不手软,分明知晓此事不是他的错,下手的力度却不减分毫。 长公主生辰宴上,他与四公主衣衫不整地幽会被众人撞见,皇帝的脸色一变再变,怒不可遏,当晚所有宫女太监全数斩首,围观众臣,也被勒令此事不得外传。 若不是因为他,秦忱现在早被拉去杖毙了。饶是如此,陛下也当即撤去他所有官职,让他滚回家思过。 皇帝没有下令责罚,完全是看在秦盛凌的面子上。 而眼下,他只有下狠手,下重手,才能给皇帝交代。 当然,此事还不算完,这件事关乎到两个公主的名声,他们若是不能拿出合理的解决方案,这件祸事势必会给他们带来大难。 秦盛凌私心里不想让秦忱与四公主有纠葛,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秦忱是怎么也不能抛下四公主不管,可秦忱与长公主毕竟有着婚约。 秦盛凌想到她是那人的女儿,看向秦忱的目光微冷,手中棍棒再度狠狠挥下。 终于“啪”地一声后,木棍折断。 他看向院中自始至终一声不吭的人,扔下木棍擦了擦手道:“我与你说过回京万事需谨慎,可你还是中招了,眼下造成这般局面,你待如何?” 他许是忍久了,额头汗珠顺着鬓角落下,声音艰涩而嘶哑:“父亲,我明日便会去见微府上退亲,向陛下求娶四公主,事已至此,我不会负她。” 秦忱自然知晓秦忱口中的她是指谢筝,手指微曲,道:“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明日早朝我会向陛下请奏离开,去镇守我大元边关,到时,你也跟着一同去吧。” 京城水太深,他的性子留在这里终归不太合适。 秦忱目光微痛,沉声道:“是。” . 这一切都如随春生所愿,可莫名的,她心中却并未那般开心。 常守见她不说话,又嚼一口饼子,道:“我还听说,今早的时候,秦小将军去长公主府退婚,是被下人拿着棍棒打出去的。” 他说的好像自己当时就在旁边围观似的。 时值夏日,天气微热,随春生轻出一口气,正欲说话,院门出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侧眸望去,便见府内看门小厮领着海公公逐渐走近。 海公公年约四五十,面白无须,长相慈祥。自皇帝登基时起便一直跟在他身边,是当之无愧的陛下身边第一人,据说为人和善,一生无子女,在宫内外都有着极好的名声。 上回随春生跪青云台后,还是海公公领着常玖常守进宫,将她抬回府。 “随大人,别来无恙。”海公公走至她跟前,目光落在她脸上两秒,很快转到她腿上,笑道:“随大人这腿可好些了?” 随春生心思微转,面上却笑道:“托公公的福,伤快好了,再养些时日,便无大碍。” “那便好。”海公公说完,直入主题:“杂家此次来是来传陛下口谕,召您进宫面圣,随大人,请吧。” 随春生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海公公对她的态度疑惑起来。他今日对自己似乎有些冷淡。 “好,有劳海公公传话。”随春生朝常守点头示意,常守从怀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恭敬地递到海公公手边。 “随大人这是做什么。”海公公伸手推辞,却还是被常守塞进了衣袖。 “一点心意,毕竟海公公过来也颇为费事。”随春生说着,从轮椅上站起,虽不太稳当,却也能独自行走,她走到海公公身边,轻声道:“不知此次陛下召我进宫有何事?” 海公公犹豫片刻,将银两往袖中塞了塞,边往外走边道:“随大人当真不知晓?” 随春生微微俯身:“愿闻其详。” 海公公复杂地看她两眼,不知想到什么,声音到底轻了些:“若您真的不知晓,一会进宫咬准自己不知晓便好。” 随春生目光转了转,大抵猜出,皇帝找她应是与谢兰霁生辰宴上的事有关,看来太子殿下此次做的事不小。 “多谢海公公提点。” 宫中行事,该有的礼数还是要做全,尤其是面对皇帝身边人,更是要恭敬着些,以防哪日要用到他,也好留个好印象。 随春生一路随着海公公到了御书房门口,门房太监进去通禀,海公公用仅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道:“记住杂家方才与大人说的。” 随春生微不可闻点头应下。 御书房内传来皇帝喜怒不辨的声音:“让她进来。” 随春生掸掸衣袖,从容踏入御书房。 檀香袅袅,御书房内光线清明,入眼一片静寂,唯有她的脚步声在内轻缓地响起。 “臣随遇安,拜见陛下。”随春生听到自己下跪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又落下,久久未有人回答。 “砰砰”“砰砰” 宁寂的环境让她的心跳与呼吸声格外明显。 在随春生开始怀疑御书房内是否有人时,前方传来瓷盏相碰的清脆声,继而是轻啜茶水的声音,最后随着“嘭”地一声,茶盏被重重拍在桌上。 “随大人真是好手段啊,即便卧病在府,也能给朕捅出这般大的篓子来。” 随春生俯首叩下:“臣有罪,臣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不知朕所言何事?”皇帝轻“呵”一声,猛然起身:“那下药宫女都交代了,是你指使的她给璇玑和秦门领下药,致使她们二人在见微生辰宴上出了那样的事!眼下璇玑名声尽毁,见微也成了笑柄,你就是这般回报朕的信任?” “臣不敢!”随春生道:“此事臣确不知情,请陛下让那宫女与臣对峙,还臣一个清白!” “那宫女说出你是幕后指使后就自尽身亡,如今死无对证,你要从何对峙?!” “陛下!臣冤枉,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公主更是敬重有加,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来。”随春生咬牙,几乎在一瞬明白过来,是太子在背后摆了她一道。 谢东倒也不全然是蠢货,看来他自己也知晓,陛下忌惮他们几个皇子,需要一个人制衡他们。很显然,谢东从皇帝的态度中探出了随春生便是被选中制衡他们的人,所以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后,他又摆了随春生一道。 当真是好算计啊。 随春生目光闪烁,脑海中正在思量着对策时,缥缈的声音她头顶传来:“随卿,你说朕要如何发落你才好?” 随春生置于头顶的手紧紧握住时,脚步声逐渐走到她跟前。 “朕自然是相信你的。”皇帝的声音忽然轻缓下来:“不然早在那宫女指认你时,朕便差人将你捉拿了,又怎会到今日才召你入宫。” 随春生目光微动,下一秒便听皇帝又道:“起来吧,朕只是想告诉你,朕这几个儿子没你想的那般简单,日后与他们接触,可要多留些心眼。” 这话一出,随春生一颗心几乎跳到喉咙眼。 这话分明是知晓太子与她之间的交易。 “臣罪该万死。”随春生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将头伏得更低:“臣日后定然只忠心于陛下。” 她没说与太子合作的事,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皇帝见她这般姿态,这才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笑,道:“行了,起来吧。” “谢陛下。” 皇帝见她起身,这才一挥袖袍走回龙椅上坐下,道:“朕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糊涂,光凭一个小宫女的话就给人定罪,岂不是让人诟病。” 说完,他又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不过随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罚那背后之人呢?” 这就是在问她该怎么处罚太子了。 随春生目光动了动,道:“这件事是宫女所为,与旁人无关,但是臣要参太子一本。” “哦?”皇帝饶有兴趣地看向她:“参太子何事?” “参太子品行不端,常约臣去红殇楼。” 毕竟是太子,这件事不仅关系到皇家颜面,更是关乎到皇家关系和谐,所以谢兰霁生辰宴上的事一定不能与太子沾上关系。 但陛下想借此事惩罚太子,又没有什么借口,那么这恶人便只能由随春生来当了。 恰好,这样也可彻底断绝她与太子的关系,这结果,也正是皇帝想看到的。 果不其然,皇帝闷笑着看了她一眼,长出一口气道:“过些日子平远侯便要离京了,届时朕会亲自举办饯别宴,到时会为长公主择婿。” 随春生心中一动:“是,臣明白。” “行了。”皇帝挥挥手:“下去吧,朕累了。” “是。” 随春生出了宫,眸底情绪逐渐堆积,在皇宫这样的地方长大的,果然不会有真的傻子,即便有,那也是装的。 且不说太子这招过河拆桥,单单是皇帝这手眼通天的本事,以及打一棒子给一个枣的手段,耍的那叫一个好。 从一开始,那宫女的指证便不能完全成立,皇帝从她进门那一刻开始便在给她施压,紧接着又接二连三地说出指证她的话,让她没法冷静思考。 最后再免去她的惩罚告诉她,真相是什么不重要,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这一套下来,恩威并施,当真是好手段。 幸好随春生早有心理准备,更是借此机会,彻底向皇帝投诚,达到了她的目的。 随春生回到府上时,常守正坐在她先前的圆桌上,嘴里塞着点心,见她回来囫囵吞下糕点,一抹嘴,道:“大人,你回来了。” 随春生点头,目光看见桌上那个精致的小盒子,蹙眉拿起:“你没送去?” 适才她离府前,曾让常守将这盒子送到谢兰霁府上,里边装的是她送给谢兰霁的生辰礼。 “哪呀大人。”常守一抹嘴,贱兮兮道:“送去了,人家不收,又让我拿回来了,说什么,随大人的礼物,她消受不得。” 随春生目色一沉,垂眸看着那盒子,唇角绷紧。 市中并无她被指认的流言,说明皇帝应当下令过不许外传,可谢兰霁是生辰宴的主人,又怎会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是也觉得那件事是她做的。 “不过毕竟长公主殿下才被退婚,心情不好拒收礼物也正常,改日我再去试试便是。”常守咂了咋嘴似在回味。 “罢了。”随春生瞥他一眼,轻叹一声将盒子收起,转身离去。 总归再过些日子,他们便要成亲了,没必要因这些事犯气,她自会和她解释清楚。 . 公主府。 花朝与霜序看着坐在树下半个时辰未曾动过的谢兰霁,面面相觑,推攘着对方过去。 “咳咳”两声传来,花朝到底没按捺住,上前给自家公主披了曾薄衫,道:“公主,您别太伤心,这件事……唉。” 花朝想说些什么开解,却只能叹气,谁能想到,先前为娶她家公主准备的如火如荼的秦小将军,转眼竟会在自家公主的生辰宴上闹出那种事,如此也就罢了,今日竟还登府退亲。 别说公主了,她都觉得心寒。 谢兰霁拢了拢身上衣衫,目光却穿过树枝间隙看向长空,纤长的睫毛轻抬,莫名多了几分寂寥落寞,看着着实让人心疼。 可谢兰霁在想什么呢。 她在想,果真还是出了事。 这一下,她与寝秦忱的婚约算是彻底作废,终究还是如了那人的愿。 她看着枝头被蛛网捆住的虫子,分明已经束缚,却还是不断挣扎着要逃脱,那蜘蛛离它越近,它越是挣扎,终于,在蜘蛛赶到前一秒,挣脱束缚仓皇挥翅逃离而去。 谢兰霁目光沉了几分,对花朝道:“扶我进宫。” 她想,未到最后一刻,她不应停止挣扎。 这波云诡谲的朝堂她不愿卷入,也不想卷入,她只愿在有限的时间中,做些舒心的事,哪怕为此青灯古佛余生作伴。 她凭着一股劲,进了皇宫,到那个长相威严的男人座下。 “儿臣拜见父皇。” “见微啊,唉,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皇帝三两步跨到她面前,伸手将她扶起,满脸心疼:“朕不是说过,你见朕不用行跪拜之礼。” “父皇。”谢兰霁顺着他的力度起身,目光落在眼前威严的人脸上:“儿臣此次来,有一事相求。” 皇帝面上表情僵了僵,随后叹了一口气:“朕知晓,你是为生辰宴上的事来的吧?朕知晓,这件事委屈你了,不过朕一定会重重责罚他们二人,你放心,大元这么多男儿,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比秦忱那小子好的?朕一定为你……” “咳咳。”眼见着皇帝越说越跑偏,谢兰霁轻咳两声打断他的话:“儿臣知晓父皇心中疼爱儿臣,此事也并非他们二人的错,责罚便免了吧。” “见微,你……唉”皇帝心疼地叹了口气,正欲说话,却见眼前人再度跪拜而下,身影光下格外单薄,连着声音都有极为细微:“父皇,儿臣想去国安寺削发为尼,自此青灯古佛伴余生。” . 五日后,京城流言愈演愈烈时,传来大将军即将再次启程去边关的消息,同时,秦小将军与四公主一同前去。 由此,陛下虽未下旨,众人却都明白这件事到此便算结束。 谢兰霁便成了众人口中那个被命运捉弄的可怜女子,然而不过两日,又一则消息惊得众人灵魂发颤。 原因无他,临行前两日,皇帝特设宴席以作饯别。 宴上,皇帝与大将军把酒论兄弟,一时开怀,问随大人有无心悦之人,他愿为她赐婚。 而随大人,听完后笑意清浅,三叩九拜后长跪不起,曰:“臣心悦长公主,恳请陛下赐婚。” . 国安寺。 谢兰霁来此已有三日,她站在寺中那棵大银杏树下,借着山高水远,遥望层影叠叠的京城,浅色瞳中覆上几分苦涩的笑意。 那日,她跪于皇帝脚下说出削发为尼的请求,皇帝久久未语,末了才哀叹一声,将她扶起,允她到国安寺过些时日,但削发为尼一事,日后不可再提。 谢兰霁至此才终于明白,有些事不是她不愿沾染,想要躲避便能躲避的。她不愿卷入风云,可有人偏要她卷入。 看的久了,谢兰霁才发觉时辰已晚,天气有些凉,她轻咳两声,一袭厚重的裘衣便披在了她身上。 侧眸望去,男子自责担忧的神情映入眼帘,只一下,便躲开她的视线,后退站定,哑声叫她:“见微,对不起。” 这些日子,因为生辰宴上发生的事,秦忱一直没敢来见她。明日他便要离开京城,心中实在愧疚至极,才终于来了此处。 谢兰霁转身看着眼前愧疚到不敢与她对视的男子,心底轻叹一声,口中道:“居易,此事不怪你,你无需向我道歉。” 即便那夜没发生那样的事,在她与秦忱成亲前,还会有诸多事情发生。而今,他看着这个因她被连累的人,心想,或许从一开始便不该选他,这样的阴谋诡计,他应付不来。 “见微……”秦忱声线绷紧,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有人掐住了他的脖颈。 都怪他,若不是他喝下那杯酒,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样的事。 这样,他让见微该如何自处,又让璇玑如何面对天下人的指责。 “不必再说。”谢兰霁到底将身上的裘衣取下,递还给秦忱,眸光微动,道:“我从一开始想与你成亲便是别有目的,并非真心喜你,但璇玑与我不同,璇玑她心中有你,你日后要待她好些。” “……好。”秦忱满腔心酸,不知用了多大力气说出这个字后,便再也忍不住,伸手将谢兰霁抱进怀中。 裘衣掉落在地,寺庙墙头处忽然有瓦块掉落声音传来。 谢兰霁一下将他推开,朝着墙头看去,却只看见一面翻飞的衣角。 秦忱目光微动,正欲去追,谢兰霁却道:“不必追了。” 她看着眼前手足无措的男子,眉目间多了几分疲惫,漠然道:“话已至此,你走吧。” 言罢,便径自离去,路上碰见花朝与霜序躲闪的眼神,也并未说什么。 另一边,常守慌慌张张地回府,脚踩飞云般呲溜一下滑到随春生面前:“大人!完了,大事不好了!” 随春生坐于院中,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甚至还有心情品茶,闻言笑着看他一眼,道:“怎么了?” 常守知晓自家大人高兴的原因,一时也有些不忍,但想到那顶绿油油的帽子要戴在自家大人头上,他还是一骨碌爬起身,眼一闭,心一横,将方才翻墙头看见的事告诉了随春生。 随春生听着,唇角笑意逐渐变淡,最后轻“呵”一声,霍然起身,眉目间戾气横生。 国安寺。 谢兰霁躺在屋内的躺椅上,想着陛下的那道圣旨,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就在此时,花朝急匆匆走来,道:“公主,随大人来了。” 送走秦忱后,谢兰霁换了一身轻衫,水云淡色披在身上,摇椅晃动间,雪色肌肤尽显。 闻言,她掀了掀长睫,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不见。” “是。” 谢兰霁眉眼淡漠,拿过一边书籍正欲继续看,却从窗中看见一人青衫玉冠,信步越过一众拦她的人,直直地朝她看来。 长眉冷鬓,漆色瞳中翻涌着汹涌的暗潮,她终是站在了她面前,笑意不达眼底,轻嚼慢声道:“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