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偏执太子后》 1、第一章 熏香的气息浓烈,压抑,沉闷,如若阴郁灰败的云层无声地向下倾覆。 昏沉,难受,晕眩。 太痛苦了。 沈希本能地想要起身,但手腕被绸缎紧紧地束缚着,别说挣扎,就连颤抖的气力都快被消磨殆尽。 凝霜雪般的皓腕被勒出深红色的痕印,可比起脑海中强烈的恐惧,痛意都是模糊的。 她低喘着气,害怕得声音发颤:“殿下,世子、世子快要过来了!” 男人抚着她的脸颊,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怕什么呢?” “怕他瞧见你这幅样子?”他轻声说道,“还是怕他知道你早已是孤的禁脔?” 所谓禁脔,即不容旁人染指的私有物罢了。 与物无异,见不得光。 仅仅是这两个字就让沈希乱了心神,她强忍着泪意:“殿下,求您了,别这样……” “不愿见他吗?”太子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些讥讽的意味,“他可是那般喜爱你,连一夜都不肯耽搁,刚听闻你被退婚就要去提亲。” 他的指节冰凉,轻慢地搅弄着她的口腔。 沈希能感觉到太子是在用一种很恶意的方式惩诫她,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她没有任何办法去抵抗。 被凌空抱起的刹那,巨大的恐惧猛地砸了下来,眼前一片深黑,在剧烈地震荡摇晃着。 他是想要彻底毁了她。 沈希瞳孔紧缩,身躯也在不断地颤抖着。 她发疯般地哀求道:“殿下,求您不要这样!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太子没有理会她,抱着她便往外走去。 珠帘颗颗滚落,天光骤然倾压。 平王世子瘦削的身影立在殿外,那双温润的眼眸似是看透了一切。 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个瞬间,强烈的恐惧情绪猛地袭来。 沈希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跃出,她大喘着气坐起身,从梦魇里挣脱。 薄薄的寝衣都冷汗浸得透湿,连指尖都发着寒意。 她又梦见萧渡玄了。 “姑娘,姑娘!”侍女玉案高声唤道,“您又被魇住了!” 玉案怜惜地用帕子擦过她的脸颊,连连说道:“还什么神医呢,开的药根本就不管用,您这月都第三回梦魇了。” 脑海里太乱了,连思考的余地都被剥夺殆尽。 梦里的恐惧仍然残存,像是被蛇紧紧地缠缚着心房。 沈希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恍若未闻地拿过玉案手中的帕子,紧紧地贴在脸颊上。 她哑声说道:“我又梦见他了……” 那个人的名字是不便言说的,从前就是这般,现今更是成了全天下的忌讳。 “姑娘,您别怕!”玉案吓了一跳,紧忙安抚道,“陛、陛下从前待您那般好,您还马上要成为平王世子妃,陛下总不会如何的……” 沈希执着帕子的手顿了一下。 是啊,再过两月不到她就要嫁予平王世子了。 她的心绪平缓许多,轻轻地“嗯”了一声。 去年秋天,缠绵病榻多时的先帝驾崩。 太子萧渡玄即位,新年时改元大赦,如今已经有小半年了。 沈希在燕地时订了婚,夫婿是现今风头最盛的亲王——平王的独子萧言。 平王虽不是嫡出,生母张太妃却同太后关系极好,而且张太妃最是宠爱萧言这个孙子,连带沈希这个准孙媳也颇受重视。 沈希年前才随父亲回来上京,她在路上生了场大病,借着这由头躲了经久。 直到现今她还没有入过宫,连张太妃都还未见过,昨夜得她召见,方才勉强进了回宫。 故地重游,旧时的崩溃记忆还是涌了上来,连梦魇的情形都变得更加诡谲。 沈希强装笑颜,说道:“是啊,他从前待我很好的。” 她的唇角微扬,可笑意却未达眼底,甚至带着细微的压抑挣扎。 沈希抚着手腕,来回地转动着,又下意识地解开衣领看了眼锁骨。 床边摆着一张高大的铜镜,映出她白皙纤长的脖颈和优美精致的锁骨。 眼前尽是柔软的雪色,细腻皎洁,如若凝脂美玉。 更要紧的是,没有一丝旖旎痕印。 即便如此,沈希仍是禁不住地半解寝衣,将肩头和臂膀也细细地扫了一遍。 那些晦涩的事只能烂在她的肚子里,就连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所以无人能体察她的躁郁和恐惧从何而来。 就连贴身的侍女也只觉得她是因父亲的事在慌乱。 吴兴沈氏,世代簪缨,在前朝就是冠冕望族,沈希的祖父更是陪着高祖皇帝打天下的名臣。 可在两年前齐王于辽东举兵叛乱的时候,她父亲却选择了背叛中央、另谋新主,成了齐王的座上宾。 他虽是在叛乱快结束时投诚,还提供了许多有用情报。 但背叛是无法改变的事。 现今沈家失势,要想回去当年的如日中天,还不知须怎样的机缘。 “好了,你下去吧。”沈希用手背挡住眼睛,用身体的惯性寻到暗格里的药瓶,仰头将药服下。 安神的药丸苦涩,慢慢地在唇齿间化开。 可再苦也没有弥漫在胸腔里的情绪更苦涩。 玉案仍有些担心,小心地将水奉了上来:“姑娘,您还是喝些茶水吧。” 沈希看向她,轻轻露出一个笑容:“好。” 还是得镇定些,眼下萧渡玄还没有怎样,至少她自己的心不能乱得这样快。 服过药后沈希又躺回了帐内。 这回终于勉强睡到了黎明,天光熹微,在经久的黑暗后终于有了一抹亮色。 梦里光怪陆离,房中没有任何的香气,但她还是浑身都不自在。 沈希按着胸口,摇动桌案上的银铃。 玉案匆匆忙忙地赶了进来,额前还冒着汗:“姑娘,怎么了?” “将窗子打开。”沈希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说道,“全都打开。” 正月的末梢,天还有些阴寒。 冷风料峭,全不是撑窗的好时候。 可她并不能忍受幻觉里的香气,哪怕是隆冬的烈风,也远好过檀香的温存与压抑。 玉案愣怔了一瞬,挣扎片刻后还是应道:“是,姑娘。” * 醒过一回后,沈希便再没有睡去的念头。 与其昏昏沉沉地在梦里挣扎,还不如早些起身算了。 她看了片刻的诗集,而后简单用了早膳,梳妆过后便去了正院。 今日府里族里的宗亲要来做客,沈希过去的时候,客人们正热闹地在谈论着什么。 “新帝登基这还没有半年,朔州的风气可就全变了。”一位姑母热情地说道,“我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最跋扈的军将如今也全都老老实实的。” “不过真神妙。”另一位姑母说道,“原以为陛下会是雷厉风行、重杀伐刑狱的君主,没想到又那般体恤民情、宅心仁厚,惹得原来跟着齐王叛乱的将领如今也全都归义了,如今是一个比一个忠贞不二。” 宅心仁厚? 这样的词放在萧渡玄的身上真的合适吗? 矜贵崇高、寡情冷漠、杀夺狠戾……哪个词形容他都可以,唯独宅心仁厚,无论如何也没法和他扯上关系。 沈希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原本凝重的心绪也稍微疏解。 她轻轻地走进花厅,进门的时候众人正将话题往她的身上带。 最先开口的那位姑母又说道:“新年的宴会时我跟着夫婿遥遥地见了陛下一眼,当真是俊美至极,比原先做储君时还要风度更甚。” “说起来,二姑娘在宫里养着时,不就颇受陛下照拂吗?” 沈希的脚步顿了一下,原本平复的心弦再度绷紧。 “何止是照拂?”有人与有荣焉般地说道,“咱们二姑娘可是被乐平公主常常带在身边的,凡是大宴全都要跟着的,谁不知道有多亲近呢?” 乐平公主是新帝的同胞妹妹,也是先帝唯一的嫡女。 尊崇雍容,贵不可言。 沈希下意识地想回避,但众人已经瞧见她了,热热闹闹地将她往花厅里拥。 “姑母们谬赞了。”她不愿再提旧事,随意地将话题往外拨,“比起沈希,叔父和姑父们才是真的简在帝心。” 无论好与不好,皆是过去,如今她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沈希露出笑颜,向着那位姑母说道:“沈希才听说,姑父日前还陪同陛下前去了雍州。” 她本就深谙心术,后来去了宫里后更是时常与各类权贵打交道,所以对这类试探根本不挂心上。 其余几位姑母、叔母的脸色果然变了,讶异地问道:“竟还有这事?” 沈希带着笑意后退半步,唯有母亲冯氏瞧出端倪,将她拉到一旁后无奈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好了好了,早说你可以休歇,还要过来做什么?” 她母亲早逝,冯氏是沈希的第二任继母。 虽是继母,但冯氏待她极好,几乎是将她当做亲女儿在疼爱。 沈希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母亲,女儿只是近来梦魇而已,旁的病症早就好了。” “那便好,那便好。”冯氏笑说道,“待会儿你姨母与表哥也要过来,你若是得空,再去见他们吧。” 冯氏与平王妃是同胞姐妹,因之平王世子也可算是沈希的表哥,他们二人也是因此结缘的。 他怎么会过来? 自燕地一别后,沈希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他了。 她心神一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瞧见了平王世子萧言的身影。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身着青色的外衣,掠动袖摆的苍竹纹,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笑意唤道:“表妹。” 所有的爱意都写在那双眼里。 昭然,明亮,赤诚,全然都不需要去多找寻爱藏在何处的。 想到那个荒唐的梦魇,沈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悸。 但她旋即就按住了情绪,惊喜地拎起裙摆也向着萧言走去:“表哥!” 人前她总是稳稳地保持着贵女的姿态,清美矜持,守礼克制。 唯有在面对萧言时,沈希会表露出少许的柔情,但就这么点柔情,也是精巧算计后的结果。 萧言温柔地接住了她。 “真是抱歉小希,近来我一直在云州,才刚刚回来不久。”萧言怜惜地说道,“都不知道你先前生了那般重的病,现下好些了吗?” 新帝刚刚即位伊始,萧言的父亲平王是天子近臣,萧言也颇受新帝重视。 如今世家倾颓,宗室复起。 名门世家无不艳羡沈氏临到头还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沈希清楚地知道与萧言成亲会带来多大的利益,而且对于他这个人她亦是满意的。 萧言爱她,爱她胜逾性命,哪怕当初她要嫁予旁人,他也依然那般爱她。 曾经沈家如日中天时,沈希是看不上他的。 可后来父亲落得与世为敌的地步,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唯有萧言还站在她的身边,还肯将她一步步地拉出泥潭,还那般深沉地爱着她,一如过往的许多年。 他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人。 这是本就属于她的、也必然属于她的幸福。 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破坏。 2、第二章 沈希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没有分毫更易,仍旧是那般矜持平和。 她轻声说道:“早先就好了,只是近来夜里睡得不好,常有梦魇而已,表哥不必忧心。” 萧言望她微显苍白的脸,少女眉目含几分疲倦,知她心性,萧言垂眸道:“表妹对我,时常是报喜不报忧,我又怎会不多挂心你呢?” 他们订婚已经有些时候了。 先前萧言去了云州,期间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沈希不欲多言此事,说道:“可表哥看我模样,好生生的,哪里会出什么需要表哥挂心的事情?” 见他仍面露忧虑,沈希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还是说,表哥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 “当然不是了……我、我多日未见你,心里总忍不住挂念,”他像是被她逗弄得几分羞恼,“且表妹父亲那边,我时常想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关心你才好。” 两年前齐王作乱,沈希的父亲受够了先帝的猜忌与怀疑,义无反顾地做了叛臣。 齐王信重他,以相位托付。 在那两年中便是乡野小儿也知悉,她父亲在燕地的权势与声名有多高。 他虽是在后来归附投诚,还以身犯险,为朝廷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但曾经的叛离之举却无法掩盖。 提起父亲,沈希本就疲累的面庞更添几分愁绪。 她的愁绪染在眉间,萧言指尖微抬,刚想轻抚她眉心愁楚,觉察少女抬眼望来,四目相对,他心下几分慌乱地放下了手。 “表妹,”萧言看着她,指尖轻蜷,微抿唇道,“我一定不会让姨夫出事的,你信我。” 两人正说着,几位姑母悄然走近,纷纷投来了打趣的目光。 “瞧瞧这两位妙人,”一位姑母调侃道,“如此形影不离,要我们这些人老珠黄好生艳羡。” 另一位姑母应和道:“真是,哎呀。” 她们在旁侧听了个全程,不禁笑道:“说起来,下午二姑娘要跟我们一块儿去青云寺上香,这青云寺可有几分意思,世子要不一同跟去吧?” 青云寺是前朝所建,有传说有情人一起去上香,如果是命定之人便可以得神仙保佑,终成眷属。 但若并非有缘人,便会分道扬镳,解一段缘分。 沈希身为女眷,自然知晓这青云寺的传闻,当下便有些不喜。 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她从来不信什么有缘或是命定,在婚姻中她所在乎的唯有对方的利用价值。 可萧言闻言,却眼睛一亮。 “真的吗伯母?”萧言望向她,“表妹,那、那我要随你们一起去。” 他温润的眼眸明亮,沈希微愣了一瞬,到底没有说什么。 罢了,去就去吧。 * 青云寺位于城西,与越国公府有些距离。 沈希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听着族姐沈瑶的兴奋之语:“多时未见,二妹妹生得更美了,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妻子,萧世子真是幸运。” 两人虽已是未婚夫妻,但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哪怕是同路而行,也并不能同乘。 沈希与族姐们坐在马车里,萧言乘马跟在外间,闻言轻声说道:“阿姊说得是,能娶表妹为妻,是我之幸。” 他总愿意这样,将爱意坦诚,令所有人都知道他多爱她。 沈希曾经是毫不在意的,但如今沈家失势,萧言待她越好,她能获得的益处也就越大。 沈瑶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外间,愕然地张大了嘴:“萧、萧世子,你怎么在外边?” 不仅是她,其他几位族姐也甚是震惊。 眼见沈瑶红了脸,渐渐地消停下来,沈希没忍住在暗处扬了扬唇。 “好了,表哥。”沈希轻声说道,“前面的路颠簸,你小心些。” 萧言笑说道:“好好,都听表妹的。” 这段小插曲过去不久便到了青云寺,寺庙建半山腰,云烟缭绕,因之马车也只能停在山下。 沈希一下车便被萧言接了过去,两人一道上山入寺。 午后时天色还尚好,这会儿有些阴沉,灰蒙蒙的,没由来地带着些冷郁。 到底是开春不久,山间的风仍颇为料峭,好在寺庙里还算温暖。 沈希执起燃烧的香支,跪在蒲团上,轻轻地往下叩首。 她不信神佛,但身在寺庙还是有些敬畏的。 然而檀香的气息还是勾起了些迷乱旖旎的回忆。 死寂的宫室,冰冷的桌案,缭绕的香炉。 仅仅是微弱的颤抖,便会晕出大片的深红浅红。 那灼烧的痛意经年未消,仿佛仍然停留在手腕、锁骨和颈侧。 一旁是正在为她认真祈福的未婚夫婿,而脑中上涌着的却是难以为人所知的景象。 沈希攥紧手指,将掌心掐出红痕,方才从晦涩的记忆中挣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走出香室许久后她仍觉得那檀香萦绕在周身,蔓入肺腑,如影随形。 小沙弥边送他们去寺庙的大殿,边笑着说道:“施主,今日庙里来了贵客,弘真法师亲自讲经。” 贵客? 如今沈家是衰了,可昔日的声名仍在,萧言更是大名鼎鼎的平王世子,能让青云寺的僧人在她和萧言面前言贵的人,决计不寻常。 别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就行。 沈希按捺住心头的那点慌乱,轻声说道:“多谢你了。” 萧言似是也颇为好奇:“不会是祖母她们吧?” “怎会呢?”沈希勉强地笑了一下,“过几日就是太妃的寿宴,她老人家怎么会在这时候出宫?” 萧言眉眼轻扬,笑说道:“到时你可一定要过来。” 沈希抚了抚手腕,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大殿里人群簇拥,似是众星拱月般地环绕着一个人。 也不知道谁多嘴问了一句“那是不是沈姑娘和萧世子”,人群忽然如流水般散了开来。 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忽然都止住了。 沈希的耳边一阵阵地轰鸣。 厅堂里檀香弥漫,烛火燃烧着温暖的色泽,但在那个瞬间却猛地晦暗阴沉下来,唯有人群中央的那个人仍然是明丽的。 俊美高挑,翩然若仙。 即便是身着常服依然如鹤般高雅,仅仅是站在那里,就将这天光都夺了过去。 他沉静地看向她,神色随意自然,看起来像是淡漠到了极致。 新帝萧渡玄。 沈希的指骨控制不住地颤抖,和他对上视线的瞬间她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在那一刻冷了下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混乱的记忆像是荒芜的草地,被乍然落进来的火星点燃,仅仅是一个刹那就开始灼灼地焚烧。 自萧渡玄即位后,沈希便明白他们总有一日是要再见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这般猝不及防。 沈希手脚冰寒地走进厅堂,带着满身的冷汗,跟在萧言身边向他行礼下拜:“臣女沈希,见过陛下。” 她的仪态依旧是端方的,完美的,连神情都仍如往日一般。 无人知悉此刻她的心底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萧渡玄没什么情绪,也没有为难她的意思,只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免礼”。 但这也足够。 在御前侍候的无一不是人精,纷纷快步上前将沈希扶了起来。 她不想去辨认,可这些人都太过眼熟,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竟全都是东宫旧臣。 他们的笑容太和蔼了,温柔得近乎怪诞。 沈希在袖中死死地攥紧掌心,方才没有出现疏漏。 族姐们都是第一次面见即位后的新帝,看向她的目光既局促不安,又充满艳羡,众人站在弘真法师的身边,也不知到了多久。 萧言亦有些惊讶,他温声问候道:“皇叔,您今日怎么过来了?早知您亲至,我们应早些来拜会的。” 平王是新帝的次兄,依照礼数,萧言的确应称萧渡玄为皇叔的。 尽管早就知道此事,但眼下萧言这样明朗地唤出来,沈希仍旧禁不住地生出战栗之感。 就仿佛有什么阴沟里的秘密,突然被裸露到了日光之下。 “无妨。”萧渡玄轻声说道,“本就是刚巧过来,倒是朕扰了你们游赏才是。” 他从容平静,无声息地看了沈希一眼。 仅是那淡漠的一道视线,便令她已经被冷汗浸湿的后背又泛起寒意。 她的心跳如若擂鼓,胸腔里像是有物什在四处地乱撞。 但萧言并未留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笑着说道:“您难得出宫,今日能见到皇叔,该是我们的荣幸才对。” 他的话语很是亲切,带着些对长辈的孺慕。 与萧渡玄真正相识的人是平王,萧言作为小辈,虽然尊崇爱戴新帝,实际打过的交道却并不多。 沈希能够理解萧言的热情,但当他引着她上前时,她却禁不住地感到惊慌。 “皇叔,这就是父王上回跟您提到过的沈姑娘。”萧言的笑容温润,“越国公沈庆臣的长女,也是我的未婚妻。” 萧渡玄掀起眼皮,含着笑看了过来:“是小希啊。” 3、第三章 为什么要这样唤她? 他疯了吗? 众目睽睽之下,沈希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如遭雷击,将掌心掐得出血,方才没有失态,指骨疼得近乎麻木,铁锈气也幽微地溢了出来。 她的脑中混乱一片,理智的边线快要被突破。 “乐平昨日入宫时还提到过你,”萧渡玄的容色沉静,“她问朕小希去哪儿了,近日怎么都不进宫。” 他轻笑一声:“朕也在想,你这姑娘去何处了。” 新帝温和克制,随性宽容。 明明是如隔云端的尊贵人物,与沈希言语时,却仿佛是在同亲友谈家话。 众人的目光里蕴了更多的钦羡,但沈希的心底却越发的乱,思绪杂糅成了团麻,理都理不清晰。 她强逼着自己抬头,对上萧渡玄的视线。 玄色的眼眸凝着微光,分明是深黑色的,却又仿佛是凝了一泓皎月。 带着几分戏谑的冷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渊水,轻微地浮动着。 沈希用指尖按了按掌心的血痕,紧掐着手指斟酌说辞。 但她还未开口,萧言便已为她应答:“皇叔,表妹先前是因为大病了一场,这才迟迟没有进宫,叫您和姑母担忧了。” “哦,原是如此。”萧渡玄移开视线,没有再看向她,也没有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他执起杯盏,轻抿了少许,温声问道:“去云州的这一趟,还算顺遂吗?” “一切顺遂,皇叔。”萧言笑着应道,“蒋刺史也颇为配合,剿灭匪首后,匪徒们便纷纷归顺了,此番剿匪连一兵一卒都没有损伤。”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功劳,但连沈希都能听出来,此番剿匪顺利,萧言必是费了十足的功夫。 嫁得一个有能力、有魄力的夫君,还是比嫁给一个温润书生要好得多。 赌书泼茶的生活虽好,却并不是她想要的。 萧渡玄沉吟片刻,轻声说道:“赏。” 他微微颔首,“来人,去将承钧拿过来吧。” 承钧? 那可是高祖皇帝曾用过的名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比起萧渡玄要将之赏赐给萧言,更令沈希震惊的是这把名剑竟会在萧言的手里。 高祖皇帝晏驾之前,曾说过要将承钧留给最信重的子孙。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承钧是给了齐王,没成想竟是被留给了萧渡玄。 沈希一阵阵地心悸,她紧咬着舌尖,竭力地保持着面上的矜持和端庄。 萧言也颇为激动,似是全然没有想到新帝的赏竟如此之大。 他俯身下拜,言语中尽是推脱:“皇叔,领兵剿匪本就是臣的职责,能得您赞许臣便已十分兴奋,晚辈无能,哪里配得上如此重器?” 萧渡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做得好,朕自然是要赏的。” “这物什朕拿着也没用,”他轻笑道,“还不如交予你们这些年轻人,改日清明祭祖,也舞给先祖看看,算是没有埋没此物。” 萧渡玄接过长剑,亲手交予了萧言。 萧言还未经过如此礼遇,单膝跪在地上认真接过。 他低着头,因之全然没有看见新帝的指腹是怎样抚过沈希的手背,又如何勾住她颤抖指节的。 冰冷的玄色袖摆上纹绣银色的暗纹,漫天的星河尽在方寸之间,灿然明丽,又隐约幽微。 但在这之下,藏匿的却是晦涩至极的悖伦交缠。 他是真的疯了。 沈希心脏狂跳,她眸光晃动,惊慌无措的情绪化作眼尾的薄红,无法克制地颤抖眼睫。 她被灼烧得想要抽回手,鼻尖也恐惧得沁出了汗。 与之同时,檀香穿过鼻间,涌入肺腑,将过往的记忆全都唤醒。 晕眩的,痛苦的,难捱的感官杂糅并起,让沈希的身姿都有些摇晃,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发黑的、打转的只是她的视线。 长久以来的礼仪教习让她在最惊乱的时候,也能维持姿态的端庄和完美。 沈希紧咬着牙关,哀哀地看向萧渡玄。 她不知道这样可怜的目光还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现今的他,心中到底还有多少可以称之为人的情绪…… 萧渡玄看了她一眼,轻声说道:“祯平吉祺,万事胜意。” 接着他就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平静地将跪在地上的萧言扶起。 叔侄二人走到前方,年轻的叔叔看着有为的侄子惊喜地抚剑,相处融洽,又颇为亲近。 如果方才这位叔叔并没有那般轻佻地掠过未来侄媳的柔荑,或许会更好。 沈希收回视线,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久久未能平息。 她几乎不敢去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 难以言说的恐惧像是蛇的信子,顺着指骨往上攀升,游过手腕、肩头、脖颈,一路蔓延至全身。 掌心尽是冷汗,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 溅起的却是弥漫着檀香的震悚。 未来的夫君得新帝的信重,仅是初见就赏赐如此大礼。 这该是十分高兴的事,可沈希却提不起任何的劲。 她的耳边不住地轰鸣着,既听不清两人在交谈什么,也听不见其余人的应和声。 四处都是嘈杂的,纷乱的,一如她背叛萧渡玄的那个夜晚。 是了。 两年前家族危难时,她曾经卑劣地引诱过萧渡玄,又在他失势后无情地将他抛弃,还彻底远走燕地跟着父亲投奔叛乱的新主…… 与当年的不堪相比,眼下的这些又算什么呢? 沈希听着剑鸣的铮铮声响,胸腔里除却恐惧,又漫涌起少许的懊丧。 但她清楚地知道,从她引诱萧渡玄的那夜开始,他们之间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曾经那般难的路都走过来了,现今天下太平,海清河晏,她还很快要嫁给平王世子。 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都不能再影响她现今的生活。 沈希紧紧地掐住掌心的血痕,强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但在那怪诞的触碰过后,萧渡玄再也没有将视线投向她。 与她这个昔日叛臣之女不同,族姐们早已是臣妇,出门在外的身份也并非沈氏女,而代表的是各个丈夫的妻室。 新帝一一问候了她们的夫君,众人皆是受宠若惊。 唯有在擦肩而过时,萧渡玄又轻声向沈希问了一句:“要嫁人了啊?” 她咬紧了下唇,应道:“是。” 他带着笑意,轻描淡写地说道:“甚好。” 萧渡玄的神色如常,看沈希的目光几乎带着些对晚辈的关切,方才的那一回触碰就宛若是她的错觉。 然天公不作美。 大殿外一片阴沉灰暗,明明还未到暮色时分,天就已经全黑了。 暴雪如若鹅毛,在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还有愈下愈大之势。 青云寺建在山腰,倘若大雪封山,没有一两日都难以离开。 前几天都好好的,怎么偏就今日天色忽转? 沈希蹙起眉头,心中不安的情绪继续上涌,分明是在寒冷的雪天,额前却泛起了薄汗。 跟在萧渡玄身边的侍从也纷纷皱眉。 新帝的神情倒是很平淡,只轻声说道:“去看看,还能走吗?” “若是不能走,”他轻扣着指节,“就暂居寺中算了。” 随扈们紧忙去探看,得到的消息却是路已经不能走了。 好在青云寺常有香客暂居,余有许多禅房。 如果是孤身前来的话,纵是冒着雪,沈希也要寻法子离开。 可跟众人一起,即便是想要再看看也不能。 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暴雪封山是没办法的事,但心中总有一道声音在提醒她要仔细些,勿要踏入罗网与陷阱之中。 用过斋饭后,沈希和萧言一道往禅房走去。 山崖负雪,万丈苍白。 乌沉沉的夜空向下倾轧,落雪亦是分外皎洁。 分明是极美的景致,但因被困在寺中,显得有些逼仄压抑。 沈希心神不宁,连萧言都看出了她的忧虑,但他却猜岔了缘由,只以为她是不习惯外宿。 “表妹还没有在青云寺居过吧?”他温声劝慰道,“这里的禅房环境很好,院落里还有温泉,并不比你们沈家的鹭川别业差。” 能让萧渡玄到访的地方,自然是不差的。 沈希不愿再频繁地想到他,但心弦紧绷着,与惊弓之鸟无异,萧言说什么,她都会想起萧渡玄。 “我不是担心这个,表哥。”她轻笑了一下,“我只是……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其实沈希是见过的。 燕地的雪可比上京要大得多。 萧言怜惜地说道:“去年的雪也是这般大,宫墙都要给下白了,真可惜你没能见到。” 沈希眸光流转,轻声说道:“这回不是见到了吗?” 她没有故意抬声,也没有带着情绪说话,只是静静地抬眸看向萧言,将小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禅房并不远,沈希的话音落下后,便已经到了门前。 萧言比她还要克制守礼,两个人虽已订婚多日,但却连私下的相处还没有过几回。 他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岁,又爱了她那么多年,不可能心中全无想法。 不过是因为珍重她、爱惜她,方才如此地克制。 “表哥,我的确是有些怕的……”沈希微微踮起脚,“从父亲那夜险些被杀后,我就常常梦魇,即便是在家中也总是惊醒,怎样都睡不安稳。” 她按住萧言的手,在他耳边很轻声地问道:“表哥,你能不能陪我片刻?” 这是很危险的话语。 不能说给男人,尤其不能在夜间说给男人。 但沈希也是铤而走险,今夜同被困在寺中,萧渡玄方才又做了那样的事,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眼下她所能依仗的唯有萧言,她也必须要依靠萧言。 “表妹,这于礼不合……”萧言的声音微颤,耳尖也泛起红来,“我们虽已订亲,但还未成亲,若是被人发觉会有损你的声名。” 损了才好呢。 沈希有些偏执地想到,那样她就会和萧言绑得更紧。 她并不是那么地重视虚名,比起这些缥缈的名声,她更看重的是切实的利益。 不然,两年前她也不会做出那般出格的事。 沈希收紧手指,插入到萧言的指缝里,声音也蕴上水意:“不会有人发觉的,表哥……” “我还没有一个人在外间独居过,”她低声说道,“你只陪我一炷香的功夫,也不成吗?” 沈希轻扣着萧言的手指,用柔嫩的掌心触碰他的手背:“更何况,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谁还会说道呢?” 萧言性子温润,对她更是极其没有办法。 “我至多只能停一刻钟。”他坚持地说道,“等你睡过去了,我就立刻走。” 即便如此,萧言仍是将步子放得慢到不能再慢。 沈希牵着他的手,也慢悠悠地将他往禅房里拉。 推开门的刹那,浓烈的檀香如若梦魇侵袭而来。 禅房内晦暗无光,原本还燃着的长明灯不知何时熄灭了,然太师椅上那个男人的身形却是那般的清晰。 萧渡玄坐在檀木椅中,勾唇看向她。 他的神情既淡漠又随意,声音也轻得异常,就仿佛过往的许多年:“过来。” 沈希背光站着,却感觉自己陷入了至深的黑暗里。 4、第四章 沈希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哪怕是走在风雪里也不会感到寒冷。 可这会儿她浑身的骨血都凝成了层层深冰。 沈希紧紧地按住萧言的手,制止他进门。 萧言一脸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表妹?” 他的眼眸温润,带着些困惑,恰如梦魇里的那双眼。 剧烈的心悸倏地袭了上来,光怪陆离的景象也开始反复浮现。 绝对不能让萧言发现。 深重的恐惧无声地向下倾压,沈希掌心满是冷汗,她仰着头说道:“表哥,我……” 萧言皱着眉头,他抬起手,似是想抚上她的额头:“你的脸怎么这么白,表妹?” 沈希下意识地避开,她偏过头说道:“我没事,表哥,我……” 萧言的手僵在原处,隐隐有些尴尬:“表、表妹,我不是那个意思。” 沈希心急如焚,全然无暇去理会萧言的情绪,只想赶快寻个理由将他送走。 恰在这时禅房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声,隐约透着几分戏谑,既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 沈希霎时僵直了身体,她紧抿着唇,心跳如擂鼓般疯狂地跃动着。 是了。萧渡玄最不耐烦的就是等待。 他生来就是万人之上,尊崇高贵,无人能比,从来就只有旁人等他的份儿。 从太师椅到禅房的门就隔着这么几步的距离,沈希不敢去想若是再停片刻萧渡玄会做出什么。 可萧言仍旧那般懵懂。 他回头看了看四周,警惕地说道:“方才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表妹你平日鲜少出府,有些事情不太知道。”他的手抚在腰间,将佩剑抽了出来,“青云寺这地界虽然繁华,可到底是临山修建,亦是有被野兽侵扰的可能。” 萧言在附近走了几步,仔细探查,连埋在雪地里的枯枝都没放过。 “啊……竟还有这样的事?”沈希勉强地抬声说道。 萧言的身姿是那般挺拔,话语也是如此可靠,但她却并不能感受到安慰。 因为最可怖的异兽就在沈希的身后。 浓郁的黑暗里,男人将她紧紧地拢在阴影里,那双冰冷的手甚至已经抚到了她的肩头。 沈希止不住地颤抖,惊恐的情绪在快速地蔓延,她几乎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出萧渡玄此刻的神情。 他没耐心了。 在这短暂的间隙,她眸里含泪,紧张地问道:“您、您能不能先回避片刻,我马上就让他走……” 沈希太害怕了,在未婚丈夫的面前被人这样拥着,若是被发现,后果是无法想象的。 但男人只是轻扣住她的手腕,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指节明明是冰冷的,可沈希只觉得滚烫至极,强烈的灼烧感在腕骨间蔓延,让她连细细的灯笼杆都要攥不住。 她忍不住地细微挣扎,但在滔天的权势面前,倒宛若是欲迎还拒。 萧渡玄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指骨,带着些警告意味地使力:“长大了啊,小希。” 刺痛感来得突然,沈希紧咬住下唇,方才没有惊叫出声。 混乱间纱灯倏地滑落到地上,跌跌撞撞地滚远,素白色的微弱光芒陷在雪地里,花鸟的纹路也渐渐黯然。 沈希紧咬住牙根,她强忍住战栗,去唤萧言:“表哥,我的灯坏了,许是不能用了,你能帮我再寻一个过来吗?” 萧言收起长剑快步走回,捡起那盏坏了的纱灯:“别担心,我会修理的。” “表哥,别看了,的确是坏到不能用了。” 沈希的心脏快要跳到喉咙眼里了,肩骨在不住地颤抖,指节也愈加冰冷,强烈的羞耻感让她的眼尾都泛起薄红。 未婚夫正站在石阶下,低着头仔细帮她检查着灯。 可此刻她的腰身却被别的男人攥在掌心,肆意地把玩。 “只是灯芯坏了,表妹。”萧言笑着说道,“我记得这是你最喜爱的一盏灯,表哥一定能给你修好的,禅房里应当有些工具吧?” 他的眼睛亮亮的,带着些在心爱人面前邀功的意思。 当萧言的靴踏上石阶时,沈希差些没有叫出来,她摇着头说道:“没有的,表哥……我先前看过了。” 她紧紧地扣住萧言的手臂,颤声说道:“我记得斋堂那边就有余的灯,表哥能帮我拿一盏过来吗?” 沈希根本不知道何处有灯,她只盼着萧言能多去片刻,越晚回来才越好。 许是她恳求的目光太热切,萧言呆愣愣地红了脸,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说道:“好好,表哥这就去给你拿。” 萧言才一离开,沈希便紧紧地关上禅房的门,脱力般地软了身子。 萧渡玄侧身,随意地将灯点燃,又坐回到太师椅中。 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仅仅是坐在那里,就让沈希有些喘不过气。 萧渡玄的气度比往先在东宫时要更为可怕,两年的杀夺让他迅速从那个还有些柔情的青年成长为了一个城府深沉的强势帝王。 她强逼着自己步步向前,如过往般低眉折腰,将脖颈弯折成绝望的弧度。 可她的声音不住地颤抖:“陛下……” 沈希低垂着眼帘,连头都不敢抬,然而萧渡玄连那么微弱的回避都不能应允。 冰冷的指骨紧紧地扣着她的脸庞,迫使她抬起头。 他轻声说道:“还记得朕呢?” 沈希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但最先掉下来的却是眼泪。 她不知道眼泪还有没有用,可这是她最后的武器了。 沈希眸里含泪,哭着说道:“臣女一刻也不能忘记陛下……” 萧渡玄低笑一声,用指节掐住她的下颌。 “不能忘记?”他微微使力,“沈姑娘当初背叛朕时,可不是这样说的吧?” 视线带来的压迫感如有实形,让她细弱的呼吸都变得紊乱。 当年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势必要失势,谁有能想到他会东山再起,还将齐王的势力彻底绞杀呢? 最难堪的过往被这样直接地撕开,带来的全是混乱无措的情绪,但在恐惧越过那道边线后,沈希的思绪反倒清晰了许多。 情况总不会比那时更糟了,她必须要走出这个死局。 沈希狠掐了一把掌心,含着泪握住萧渡玄的手。 她恳切地说道:“陛下,当年的事并非沈希本意,皆是齐王的人强迫臣女如此……” “臣女当时已经打定主意,就算您被废也要为您终身守贞。”她哀哀地说道,“都是齐王的人逼迫臣女……” 沈希很清楚她含泪的模样有多脆弱可怜,有多惹男人怜惜。 可萧渡玄仅是抚着她的唇,淡漠地说道:“这样的话,你自己信吗?” “我知道您不信我……”沈希压抑地说道,“陛下,我保证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如此,只恳求您再原谅我这一回。” 见萧渡玄久久不言,她带着哭腔补充道:“陛下,若说是为了您,就算是死,臣女也是甘愿的。” 这都是早就斟酌过百遍的说辞,可话说完以后,沈希的后背仍全是冷汗。 但萧渡玄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冷淡平静,玄色的眼里微光浮动,却没有任何的情绪。 因此在萧渡玄将指节从唇边抽出时,沈希下意识地扣住他的手腕,将面颊贴了上去。 她咬住唇,脸庞微仰:“陛下,您就不能原谅臣女这一回吗?臣女一直都想着您、念着您……” 这样的话太危险了。 但沈希只能赌,赌萧渡玄心底最后的道德边线。 再过两个月不到,她就要嫁给平王世子,成为他的侄媳。 平王戍守边疆,保家卫国,正在为了北地的战事殊死一搏,平王世子更是他最珍视的独子,而她只是一个卑劣的女郎。 萧渡玄没有任何理由再来沾染她。 “好啊。”萧渡玄的声音淡淡的,“把外衣脱了。” 他在说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 她的耳边嗡嗡地轰鸣着,额前的冷汗顺着耳侧的发丝滑落,尽管张着唇,却连只言片语都说不出。 萧渡玄的声音几乎是有些轻佻了:“不是说很想念孤吗?” “先前在东宫时,”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不是也时常不着寸缕候着孤吗?” 萧渡玄所揭开的,是沈希此生都不愿再回想起来的记忆。 她忽然就不能再演下去了。 沈希紧咬着牙关,她慢慢地站起身:“陛下……我是您兄长的儿媳,是您的侄媳。” 理智在劝告她保持冷静,可意识在疯狂地翻涌,思索此刻离开的可能。 “原来你也知道。”萧渡玄的神情仍然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随意了。 他交叠的双腿舒展,指骨也轻轻落了下来。 强大的威压如有实形,让沈希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她也知道这样的说辞难堪,可她又能如何? 为了当年犯下的错事,她赎的罪已经够多了。 但下一瞬萧渡玄陡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沈希没有反应过来,便跌坐到了他的怀里。 慌乱间她忘却了礼仪,吃痛地唤道:“你!” 叩门声也是在这个瞬间响起来的。 “表妹,我回来了!”萧言扬声说道,“你瞧瞧这盏新灯,合不合你的心意?”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即便隔着一扇木门,仍然是那般清晰。 萧言怎么回来得这么快? 沈希猛地仰起头,她死死地咬住牙关,拼命地挣扎着。 但萧渡玄的容色依然沉静,他的大手揽在她的腰间,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她的衣带:“我这侄子,也见过你未着寸缕的模样吗?” 5、第五章 热汗顺着腰侧往下滑,将小衣的边缘都浸得湿润。 沈希的面颊潮红,眼尾透着薄红,眸里也含着水意,细白的脖颈向后仰,宛若引颈受戮的天鹅,令人无端生出摧折的欲念。 她低喘着气,脑中嗡嗡地轰鸣着,嗓子亦仿佛哑了一般。 说这荒唐话的人是新帝。 亦是她曾经敬佩、孺慕过的人。 情绪混乱又纷杂,沈希一时之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本能地想要挣动。 萧渡玄的动作轻柔,但指节却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衣带。 见她久久不言,他含笑看了过来:“说话,小希,朕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般寡言的人。” 他明明也没做什么,就轻易地将她逼到了极致。 “没有,陛下……”沈希的嗓音带着泪意,“臣女和世子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逾矩之行。” 她话说得还算流畅,可饱满的朱唇已然被咬得发白。 萧渡玄似是微愣了一下,须臾他低笑一声,说道:“真想不到,沈姑娘竟也会有这般守礼的时候。” 沈希当然守礼了。 在这整个上京的贵女里,都没有比她礼仪更加完美的人,谁都知道越国公长女是个多矜持克制的人,她是京城世家女的表率,是无数贵妇们教训子女时整日挂在嘴边的人。 然而也是这样的她,会肆意地行最卑劣的引诱之事。 此刻话被明晃晃地挑开,沈希无法不感到难堪。 腰间被太师椅冰冷的扶手抵着,心房却像是被热油给烹着一般。 她紧紧地蜷着指节。 而薄薄的木门之外,萧言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贴着耳边透了进来:“表妹,表妹!你在房内吗?” 沈希咬紧舌尖,她半跪着直起身子,颤抖着抚上萧渡玄的手背:“陛下,当年的事是臣女做得不对,您渊渟岳峙,高节清风,求您再原谅臣女一回吧……” 萧渡玄神情冷淡,不着痕迹地拨开她的手。 “让朕原谅你做什么?”他掀起眼皮,“你最对不起的,该是你未来的丈夫吧?” “朕没有记错的话,你再有两月不到就要成婚了吧,”萧渡玄指节轻动,一下一下叩在桌案上,“想好到时如何解释你并非完璧的事了吗?” 他的语调轻柔,甚至还带着笑意。 但沈希只感觉到了至深的恐惧,脑中尽是乱麻,怎么理都理不清楚。 她不仅曾经做了卑劣事,直到现今仍同男子共处一室。 萧言的声音仍然如催命般响着:“表妹,表妹!你到底怎么了?” 他叩门的声音越来越重,既急切又紧张。 沈希全然无法想象若是这幅模样被萧言看到会如何。 他会怎么看她?他又会怎么对她? “陛下,我……”沈希还欲再说什么,萧渡玄便放开了她。 她的身子绷得太紧,他一松手她便软在了他的怀里。 萧渡玄的袖摆是瑰丽的繁星,皆是由暗银色的线纹绣而成,每一针都透着逼人的贵气,轻轻地扫过她的手背,带起阵阵酥麻的战栗之感。 但沈希根本没空理会,她快速地抓住这一短暂的间隙,刚一披上狐裘就立刻从萧渡玄的膝上下来。 “多谢陛下。”沈希深深地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就如受惊的兔子般快步跑了出去。 她的心跳太剧烈了,连在燕地父亲险些被杀危急生死存亡的那一夜,都没有这么的紧张。 沈希脑海一片混乱。 但眼下她全然不敢多想,将门掩住后就紧紧地攀上了萧言的脖颈。 “表哥,我又被魇住了……”沈希红着眼说道,“方才我听见你在敲门,却就是醒不过来……” 萧言一手提着新的灯,另一手虚虚地揽住她。 他站在石阶下,手指都被冻僵了,可这会儿耳尖却红得像熟透了的虾子。 两人定亲已久,最多也不过十指相扣,还从未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萧言一时之间晃了神,脑海中亦有些晕眩。 沈希耐心地又同他哭诉了一遍。 听清她的话语后,萧言长舒了一口气,他仍有几分后怕地说道:“吓坏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表哥,我不想住这间禅房了。”沈希紧紧地揽住他,“我想跟族姐住一间去……” 出行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会下大雪,因之也没带侍女。 萧言自然是依她的,连声说道:“好,我送你过去。” 沈希靠在他的肩头,慢慢地舒了一口气。 所谓劫后余生,大抵便是如此心情。 只是胸腔里始终沉闷着,实则说不上轻松。 沈希按了按胸口,手指慢慢地收紧。 这两年平叛不易,当初天下丧乱的时候,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萧渡玄会成为新帝。 他虽贵为太子,却自幼多病,年寿难永。 年少时连宫都未曾出过,二十余岁以后才偶尔在人前露面。 因这病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便是先帝也没有对他期许过多。 然而就是这个连兵都没有领过的人,杀死了叱咤辽东的齐王,以冰冷的剑锋无情地告诉世人——到底谁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沈希远在燕地,却一直遥遥地望着他。 望着他临危受命,望着他重铸盛世,最后望着他以全盛之姿登上帝位。 两年的杀夺可以改变一切。 就是她父亲这种年少时极其轻佻恣睢的人,如今也渐趋沉稳,变得愈加持重起来。 曾经沈希也天真地幻想过去这般久,萧渡玄会不会早已忘记她? 但是事实狠狠地给了她一个教训。 萧渡玄这个人看似温柔随性,实则最是不容忤逆,独断专行。 然而她却敢那样地背叛他,他怎么会不记恨她呢? 沈希越想脑中越昏沉,到了族姐的禅房不久便昏昏地睡了过去。 直到次日睡醒后,她才发觉昨夜是跟二伯父家的族姐沈瑶睡的一间禅房。 沈希撑着手臂坐起身子,天才蒙蒙亮,但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咬住下唇,借着缝隙的光窥了眼手腕。 腕间的指痕细微,泛着淡淡的绯色,并不显眼,却足以令她瞬时回想起那些荒唐的记忆。 沈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都走到这里了,她的生活总要过下去的。 无论如何她都要嫁入平王府,只要倚上平王这座大靠山,便再没有谁能够动她。 然而萧渡玄也是沈希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哪怕昨夜差些被轻薄的是她,这个软她仍是一定要服的,更何况当年的确是她做错了事。 想清楚以后,沈希简单地洗漱了一番,便前去了禅房附近的小厨房。 小沙弥还以为她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紧张地说道:“女施主,要不还是让小僧来吧?” 沈希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洗手作羹汤这样的事,她鲜少做,却亦是精通。 当那碟精致的莲花酥被制出来的时候,小沙弥大吃了一惊:“女施主的技艺真是了得!” 沈希端着碟子,轻轻地将之装进食盒,笑着说道:“随便做的罢了。” 可哪怕心一直高高地悬着,沈希仍旧不敢找人陪着,她向僧人问了萧渡玄的居室,便独自过去了。 随扈都是东宫旧臣,一看求见的人是她,立刻就令她进来了。 与她们众人宿在一个院落不一样,哪怕是在佛寺中,萧渡玄的居室仍旧是独一格的。 沈希过去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一本瞧不见名字的书册。 博山炉内燃着香,如烟云般流溢出清浅的兰香。 萧渡玄身着宽袖长衣,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 他神情淡然,既没有屏退下人,也没有抬眼看她。 这反倒让沈希有些为难,她想将事情跟他讲清楚,但现今萧渡玄似乎并没有想听她解释的意思。 她仔细地斟酌词句,慢慢地垂下脖颈:“昨夜的事,多谢陛下。” “臣女感激不尽,特地制了糕点。”沈希轻声说道,“臣女不知陛下近来偏好如何,便各种甜度都制了一份。” 她将食盒轻轻打开,里面盛着的虽都是莲花酥,却深浅不一,形态各异,瞧着就是极精心的吃食。 在皇帝近旁侍候的都是人精,那陪在萧渡玄侧旁的内侍连连称赞道:“沈姑娘真是有心了,这般精致的糕点,奴还是第一回见。” 但内侍们再聪慧,也听不出沈希话里的话。 她攥着手指,抬眸看向萧渡玄,期待他能将人屏退,好让她多说些什么,然而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如同面对陌生人似的说道:“小事而已,不必如此多礼。” 沈希有些急,她不甘心地望向他的眼睛。 然而萧渡玄仅是平静地看了回来。 他玄色的眼眸像是一泓皎月,却在瞬间唤起了沈希的恐惧。 她早就不是那个被他纵着、宠着的姑娘了。 在她下定决心引诱萧渡玄的那一夜,他们的关系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沈希忽然有些惧,她下意识地低下了眸。 在萧渡玄抬起手轻轻拈起一枚糕点时,她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里了。 他在仪礼方面的风雅无人能比,即便只是用糕点,也像是在祭礼上那般翩然。 用完以后,内侍奉上盛水的瓷盆。 萧渡玄边净手,边笑着向内侍说道:“稀奇,这糕点里面居然没有下毒。” 沈希僵直在原处,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难堪的情绪无法言说,像蛇尾紧紧地缠缚住她的心脏,将她最后的希望也带入渊水里。 骨子里的冷无声息地蔓延,让她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寒颤。 6、第六章 宫里的规矩重,最重就重在吃食上,即便是太后遣人送来的东西,若是没有经人试过也是不能送到皇帝跟前的。 可送来这吃食的是沈家姑娘,到底与旁人不同。 更何况萧渡玄说话做事向来随意,在东宫时便是如此。 内侍全然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机锋,打着哈哈说道:“陛下,您说笑了。” 沈希紧咬住下唇,却连勉强的笑意都扬不起来。 兰香清浅,无声地流入肺腑。 冷淡疏寡,却只让她觉得更加压抑。 胸腔里沉闷又难受,泛起的是极难言的情绪,比之昨夜还要更为滞塞。 净完手后,萧渡玄看了她一眼,将那看了一半的书册复又打开,轻声说道:“好了,都先退下。” 沈希应当生出感激情绪的,但此刻众人退下去后,她反倒更加局促。 萧渡玄总是能够如此,明明做了她盼望的事,却也能让她的心神更乱。 沈希收紧手指,将细白的掌心掐出深重的红痕。 现下不是囿于情绪的时候。 无论萧渡玄再怎样折辱她,她都必须要将事解释清楚,然后得到他的原谅。 如今他可是皇帝,再想于私下里见他一回不知有多难。 “陛下,当年的事是臣女妄为……”沈希垂着头颅,低声说道,“这两年来臣女都十分悔恨,每每回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都盼不得以死谢罪。” “如今臣女将要嫁予世子,成为您的侄媳,”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看在平王的份上,臣女只求您能原谅臣女分毫……” 说罢,沈希轻轻地咬了下唇。 红润的唇被贝齿咬着,宛若馥郁的鲜花,更显娇艳。 就是不知是紧张时爱咬唇的习惯未改,还是有意地博取怜惜与同情。 但听她这不张不驰、仔细斟酌的话语,后者的可能明显更大。 萧渡玄的指腹抵在书册上,他轻轻地笑了一声:“近来事务繁多,朕都记不清了,你当初做了什么来着?” 他鸦羽般的长睫抬起,玄色的眼眸中微光摇晃。 沈希瞳孔紧缩,差些没有乱了容色。 “再同朕说一遍吧。”萧渡玄看向她,好整以暇地说道,“说清楚些。” 饶是沈希来之前做过千种打算,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难以自抑地攥紧了手指,将指骨掐得发麻。 她做了什么?这世间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死寂的宫室,冰冷的桌案,缭绕的香炉,还有附着在手腕、锁骨和颈侧上经年未消的灼烧痛意。 萧渡玄的话音落下后,那些混乱的记忆瞬间便开始疯狂地开始苏醒。 沈希强令自己保持平静,她低垂着头颅,哑声说道:“臣女有违礼仪,冒犯了陛下,还使了心机手段,引诱了您……” 即便是这样模糊的词句,依旧是难以启齿的。 但萧渡玄并不会这样简单放过她。 “朕不是说了吗?”他撑着下颌,含笑说道,“说清楚些,沈姑娘。” 他是故意的。 尽管沈希曾有过出格之举,但到底还是未嫁的少女。 羞赧的情绪难以控制,让她的脸颊都泛起红,薄薄的眼皮也染上绯色,宛若晨夕时的云烟。 “臣、臣女……”沈希的脖颈向下弯折,却迟迟说不出来余下的话。 萧渡玄想让她怎么说? 说她故意中药爬上他的床榻,还是说她故意不着寸缕地引诱他? 一件件、一桩桩的乱事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被忘记,反倒像是被镌刻在脑海里似的清晰。 可沈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渡玄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他将书册放在桌案上,漫不经心地搅了搅博山炉内的香料,声音也愈加冷淡:“你都不说清楚,朕怎么记得起来是何事?又谈何原谅你?” 明明是有意的刁难和逗弄,但沈希却一个“否”字也不敢说。 她只能颤着声唤道:“陛下……” 曾经的萧渡玄会因她叠声的“殿下”而心生恻隐,但现今他只是轻声说道:“沈姑娘还未出阁,又是朕的侄媳,若是停得久了许会引人非议。” “来人。”他抬声唤道,“雪地湿滑,送沈姑娘回去。” 侍从急忙从厅堂外走上前,恭敬地应道:“是,陛下。” 沈希是可以这样离开,带着她最后的体面与尊严。 可这样她所做的努力也全都白费了。 沈希眸光流传,她握紧手,长睫颤了又颤,到底是张开朱唇,颤声回道:“我说,陛下。” 她并不是脸皮多薄的人,然而此刻也感到有热意在颊侧灼烧。 萧渡玄唇角上扬,他放下香支,轻轻地说道:“沈姑娘还真是能屈能伸。” 他话里的逗弄之意昭昭,却并没有令侍从下去的意思。 沈希紧张地看向那人,突然极是后悔,她现在进退维谷,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然而萧渡玄只是冷淡又平静地望着她。 就在她绞尽脑汁思索该如何言语的时候,外间突然响起了通传声。 是萧言过来了。 他温润的眸子惊讶地望过来时,沈希还以为她又陷进了梦魇里。 强烈的心悸感霎时传了过来,她站在那侍从的身边,陡地生出几分无措之感。 萧言怎么过来了?还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听见他们方才的对话了吗? 沈希的心忽而有些乱,她本能地看向了萧渡玄。 萧渡玄的唇边噙着笑意,摆明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全然没有为她掩饰的意思。 “表妹,你怎么在这里?”萧言既惊喜又讶然地问道。 就仿佛能够偶然遇见沈希,是件多么幸运的事似的。 他完全没有留意到她和萧渡玄之间的暗流涌动,虽有几分困惑,却并没有进一步探究的意思。 沈希心中松了一口气,看来他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艰难地露出笑颜,强作镇定道:“我是来向陛下道谢的。” “先前父亲在燕地危难的时候,是陛下派人保全了父亲。”沈希垂下眸子,轻声慢语地说着,“臣女感激陛下恩德,所以一直想亲自向陛下道谢。” 这般长的句子里,一个字的真话都没有。 当初越国公沈庆臣叛出中央,先帝又猜忌怀疑他多时,是因为丧乱突起人手匮乏才没有派人暗杀他。 这两年来,先帝最憎恨的人便是沈庆臣。 萧渡玄又怎么可能会遣人保护他? 闻言,萧渡玄果然笑了一声,他轻轻拊掌:“都说是小事,不必言谢,沈姑娘太过多礼了。” 他的语调轻柔,但讥讽的意思却那般昭然。 沈希强忍住心中的压抑感,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萧言全然不知两人话里话外的交锋,还以为当真如此,不由地舒展眉头。 “原是如此,”他疏朗一笑,向着萧渡玄谦恭下拜,“晚辈也在此多谢皇叔!皇叔的恩德,晚辈没齿难忘。” 萧渡玄撑着下颌坐在椅上,视线却没有看向萧言,而是朝着沈希望了过来。 他漫不经心地做了个口型:完璧。 简单的两个字,却浸透了恶意。 沈希掩在袖中的指节不住地颤抖,心亦仿佛是被毒蛇的獠牙刺透。 但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继续保持着清美矜持的姿态,像尊精致的玉像般站在未婚夫婿的身边。 好在萧言亦没什么正经事。 两人并没有在萧渡玄这边停太久,但萧言的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 先前沈希担忧父亲的事,他也一直在为准岳父挂心,眼见沈希与萧渡玄相处融洽,他觉得自己比沈希还要高兴。 走出厅堂许久后,萧言依然是笑着的。 “我之前就说,表妹不必忧心太多,”他笑说道,“皇叔宽容大度,并非不明事理的君主。” “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萧言兴致勃勃地说道,“陛下更不会随意地处置国公这样的治世能臣。” 治世能臣,乱世之奸臣吗? 沈希突然不太想听萧言讲话了,她轻声打断他:“表哥,现今路能走了吗?” 她是很想与萧渡玄缓和关系,但眼下她还是觉得这事得徐徐图之,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难。 若是坚持铤而走险,恐怕到时怎样被萧渡玄玩死的都还不清楚。 沈希是被他一手养大的,那些心术谋略也全是跟着他学的。 两年前背叛萧渡玄的那回,是她唯一一次用他教的东西算计到他的头上。 不出意外的话,也是最后一次。 现下他对她有了防备,已经全然不信任她,纵然沈希有通天本领也难以逃出他的五指山。 这让她的心绪怎么能不沉重? 萧言安抚地说道:“下午估计就能走了,青云寺的僧人都去铲雪了,再说还有陛下的卫队在,全然不是问题。” 一个上午的时间她还等得起。 沈希心情好转少许,她轻轻地覆上他的手背,柔声说道:“表哥,你真好。” “有你在,我总觉得心里安稳。”她抿唇一笑,“而且同你在一起,什么难事都烦不到我。” 她笑得温柔,心底的思绪却没有那般光明亮堂。 得加快步伐了。沈希暗暗地想到。 萧渡玄的话语充斥恶意,却不乏道理,若是真的等到洞房花烛夜验身,她决计是瞒不过去的。 必须得以非常之计行之。 沈希用指尖轻轻地往上攀,一点点地扣住萧言的手腕。 “表、表妹!”他方才还笑得疏朗,眼下不止耳根,连脖颈都泛起红来,似是又想将手抽开却又挪不动手臂。 沈希抬眸,瞧见近处刚好有一棵高大的树木,便轻轻地错开步伐将萧言带了过去。 她的朱唇饱满,一张一合:“表哥,你靠近些。” 矜贵,绮媚,柔软。 充斥惊心动魄的蛊惑。 7、第七章 沈希的脸庞泛着樱色,交领之上是细白的脖颈,明眸皓齿,朱唇潋滟。 既似是承雪的娇柔梨花,又像是清美的出水芙蕖。 深褐色的树木虬结,更将她的体态衬得纤细楚楚。 萧言的耳根灼烧,他的喉咙滚动,强逼着自己移开视线:“表妹,这……不太好,我们不可、不可这般。” 沈希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拽着萧言的衣袖。 她真是不懂萧言为何如此优柔寡断,对男子而言不孟浪、不好色是极大的优点,更何况他还是那般地珍重她。 可也没有必要到这个地步。 沈希吐息如兰,她仰起脸:“等下午雪化我便就要走了,表哥。” 萧言连她的眼都不敢看,视线无措地别到了一边。 也是,她向来都以矜持端庄的姿态示人,即便是订亲的那日也没有表露多少情绪。 萧言不敢冒犯她,生怕讨了她的嫌,以至于现今两人快要成亲他还是这般,简直比姑娘家还要羞涩。 沈希轻轻地抬起手,抚了下他的脸庞,笑着说道:“我不闹表哥了,昨夜没有睡好,待会儿我要再睡片刻去。” 说罢她便放下手,拎着裙摆作势要离开。 萧言心中忐忑又懊丧,脸上被她抚过的地方如有火在灼烧,他紧忙回身拉住沈希的衣袖。 但时机出了岔子,他刚欲说些什么便有一行人走了过来。 沈希一抬头见是族姐等人,便没了兴致。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笑着向众人问候:“姐姐。” 族姐们正在热火朝天地讲着一件趣事,说的是乐平公主与驸马的旧闻。 “据说公主出嫁前也曾和驸马一同到过青云寺,”一位族姐说道,“怨不得两人那般相爱。” 乐平公主是萧渡玄的胞妹,比沈希要长三岁。 两人关系曾经很好,沈希还做过乐平公主名义上的伴读。 眼见不远处的人是她,众人也纷纷止住话题,围了过来向她问候。 都是女儿家,萧言的身份便不免有些尴尬,他低咳一声,向着沈希说道:“表妹你们聊,我先不打扰了。” 沈希含着盈盈笑意,轻声说道:“好,那表哥我们下午再见。” 两人之间的交互克制守礼,可萧言眼底的情意却是遮掩不了的。 方才言说八卦的族姐促狭地笑了一下,她柔声说道:“再过两年,这京城最恩爱夫妻的名头大抵便要换人了。” 萧言刚巧听了一耳朵,脸颊上的热意复又袭来,走出廊道许久心跳才渐渐慢下来。 但方才被沈希抚过的手背一直是酥麻的,仿佛仍有热意残存,清浅的兰香丝丝缕缕地涌入心田,带来难以言说的甘意。 下一回他一定不能这么犹豫了。 表妹想同他亲近,这是多难得的事。 只是她身上的香气为何如此浓重?她到底在皇叔哪里停了多久,才会将兰香染到身上? 萧言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旋即他便摇了摇头。 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表妹是为了父亲的事前去答谢皇叔,定然不会像寻常拜会那般说个三言两语就离开的。 萧言将手垂了下来,片刻后又忍不住抬手闻嗅了闻嗅。 * 沈希和族姐们在寺里转了转,又听了半个时辰的经,然后随着众人去斋堂用了膳。 该说萧言的运气是真的好。 这偌大的寺庙里,多余的提灯竟都真的存放在了斋堂里。 人一多话也就杂乱起来,族姐们平日都是矜持的妇人,可私底下也会聊些乱事。 听到众人的话题开始转到偷情时,沈希终于是有些受不住了。 “小王氏没什么本事,就是有个好爹,据说生得标致,曾做过梁国公夫人那位守寡庶妹的入幕之宾。”一个族姐掩住唇悄声说道,“这小王氏也学了这般做派,早在婚前便与人偷情,是大着肚子嫁进门的……” 有人问道:“她那丈夫就没发觉吗?还是情愿做这绿毛龟?” “自然没发觉。”那族姐继续说道,“小王氏虽然浪荡,但到底是长在深闺里的,连表兄表弟都没有几个。” 众人越听越有兴致:“那她那奸夫是谁?” “说来你们别不信。”族姐说得眉飞色舞,差些忍不住拍了桌案,“是她那教习经书的西席先生!长她足足九岁呢!” 沈希陡地颤了一下,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不仅族姐,连斋堂里的其余香客也纷纷投来了目光。 茶水将她素白色的裙裾溅湿,碎瓷滚落到各处,一时之间斋堂内有些混乱。 沈希抿了抿唇,歉然地说道:“抱歉,我的手方才有些抽筋。” 她站起身,未等侍从近前便自己将落在脚边的瓷片拾起。 全然没必要的,但沈希几乎是下意识地垂眸俯身,想掩住眼底的慌乱。 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罢了。她反复地告诉自己。 类似的事永远都不会出在她的身上,那些隐晦的秘闻更永远不会有人知悉。 她只会是众人艳羡的平王世子妃,只会是萧言的妻子。 沈希重重地闭上眼睛,复又缓缓地睁开。 但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沈希刚刚抬起指尖,那锋锐的碎瓷边缘就将她的指腹划出一道血痕。 族姐们紧忙上前,将她扶起:“你没事吧,小希!” 血珠顺着手腕流淌,像是落在雪地里的红梅,一个懂医的族姐快步近前握住沈希的手,用帕子帮她简单做了包扎。 那族姐忧心忡忡地说道:“下回可千万别用手去拿了,小希!” “这碎瓷瞧着寻常,最容易划伤。”她拍了拍沈希的肩头,“等回去以后,记得让府医再好好看看。” “无妨的,阿姐。”沈希浅笑着说道,“不过是小伤而已。” 痛意细细密密,近乎是有些痒,的确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伤处。 沈希也刚好借这个理由先走一步。 与她同住的族姐沈瑶有些忧心,还想陪她一起回去,也被沈希拦住了,她柔声说道:“瑶姐姐不必劳烦,咱们姐妹难得一见,瑶姐姐再多与姐姐们说会儿话吧。” 沈希三言两语便劝住了沈瑶。 外间的雪地依旧湿滑,加上对青云寺的路不熟悉,她小心地走了片刻才发觉好像走岔路了。 这寺庙虽好,但同她似乎有些不相适。 沈希的心情烦闷起来,长廊空寂,众人又都去铲雪了,便是一个过路的小沙弥都寻不到。 她又绕过两道转口,仍是没有寻到路。 但墙角一枝凌寒独开的梅花吸引了她的目光。 沈希在燕地两年,已经许久不曾看过梅花,相传沈家始祖死于隆冬梅林,连沈氏旁支都避讳梅花。 别说栽植,就连去别处做官的沈家子弟,见到院落里有梅也常常会移植到别处。 沈希却是喜欢的。 她轻轻地抚上梅枝,闻嗅了一下初绽的红梅。 冷香凛冽,悠长细密。 初闻清寒幽微,在肺腑流转须臾后,则会泛起灼烧般的浓烈香气。 颇有些像萧渡玄偏爱的一种冷香。 沈希神情微怔,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可却意外踩到石子,差些就要摔倒。 好在一双手及时地扶在了她的腰侧,制止她往后方跌的动作。 但与此同时方才还冷淡的香气霎时变得浓郁,无声息地灌入她的肺腑。 男人的声音响起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误闯了什么地方。 “站好。”萧渡玄松开手,轻声说道。 沈希原本放松的心弦霎时绷得紧紧的,连垂在袖中的指骨都不自觉地屈起。 明明是很柔的语调,但就是让她听出了少许严厉的意味。 片刻后沈希才想起这不是在东宫。 萧渡玄身着月白色的宽袍广袖,身姿高挑挺拔,俊美翩然,气度恍若谪仙,清举玉质。 沈希站稳身子,她抿着唇向他行礼:“臣女见过陛下。” “别说你是迷路才过来的,”萧渡玄轻笑一声,“都是大孩子了,不至于这般没长进吧。” 他的姿态很随意,几乎有些像是邻家的兄长。 但压迫感也无声息地也落了下来,沈希长睫轻颤,朱唇也动了动。 “不是,陛下。”她低声说道,“臣女是看见这里有梅花,方才走了过来,扰了您的清闲,是臣女之过,臣女这就离开。” 萧渡玄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手受伤了?” 沈希的手仅在行礼时伸出来了一刹那,而且还被另一手给挡住了。 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留意到的。 她的指节蜷缩着,本能地有些抗拒,但身体已经养成习惯,在萧渡玄的话音落下后,便乖顺地将手伸了出来。 沈希低声说道:“回陛下,是方才在斋堂不小心被碎瓷划伤了。” “过来。”萧渡玄眉心微动,似是有些不怿。 哪怕很清楚这里不是东宫,沈希仍是控制不住地紧张。 萧渡玄轻按住她的腕骨,让随行的医官给她上的药。 那医官生得面熟,对她笑得也很温和。 但沈希放松不下来,也完全记不起来他是谁。 她浑身都紧紧地绷着,药膏触碰到伤处的痛感便更甚,似被蜇过一般泛起灼烧般的痛意,全靠萧渡玄按着才没有剧烈颤动。 处理好伤处后,沈希的额前已全是冷汗。 萧渡玄按着她的腕骨,轻声说道:“意外划伤?真的不是看到以后故意去捡吗?” 他的话音懒洋洋的,没什么关切的意味,反倒有些看笑话似的随性。 沈希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萧渡玄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 “真不是,陛下。”她知道这样的动作已经不合时宜,但沈希仍是忍不住别过了脸,不再看他。 萧渡玄低笑一声,没有言语。 上过药后,痛意渐渐地开始蔓延。 沈希脸颊微仰,忍不住地轻轻吸气,视线亦是有些模糊发黑。 但当目光飘落到纸篓里,瞧清楚那纸团间隙掩着的糕点时,她忽然就冷静下来了。 那是清早时她给萧渡玄送过来的精致糕点。 被弃之如履般地扔进了纸篓里。 8、第八章 沈希极快地收回了视线,容色亦是没有分毫改变。 她强逼着自己收起那不该有的失落与难过,着意思考眼前的困局。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继续试图博取萧渡玄的原谅,哪怕他再逗弄她也全都承住,二则是先行离开不再继续碍他的眼,等到时机成熟徐徐图之。 很明显后者才是识时务者应当做的。 待到眼前的晕眩感消下去后,沈希扶着桌案缓缓站起身。 她低垂着眉眼,说道:“多谢陛下相助,臣女感激不尽,又扰了您的清静,臣女实在歉疚……” 沈希轻声说着,须臾才发觉萧渡玄并未在听。 他望着外间的庭院,似是在想什么。 她顺着萧渡玄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他在看那株凌寒独开的梅花。 他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问道:“朕没记错的话,你叔父生前最偏爱的就是梅花吧?” 沈氏是高门望族,但沈希父亲这一支人却不是很多,祖父仅有三子,除却沈希父亲,活到成年的便只余下小叔沈霜天一人。 他是两年前病故的,不仅是沈氏这一代里死得最早的,还是才华最横溢的。 至今在上京的街头巷尾里,还常常流传沈霜天的诗赋。 但他太离经叛道,也太无所顾忌,所以仕途不顺,全然没法和沈希父亲相比。 而且两人政见不一,说是政敌也不为过,也就逢年过节稍微有些走动。 但沈希同这位叔父的关系还不错,思及故人,她的心里也生出些触动。 沈希轻轻地点了点头,应道:“是,陛下。” “节哀。”萧渡玄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对了,谥号是不是还没定来着?” 他这话来得没有头尾,但沈希的心中却无法抑制地生出疑虑。 萧渡玄这是什么意思? 想要敲打她吗?还是想要借机警告她不要太放肆? 沈霜天死在嘉应二十五年的春天,因是病逝,府中早早就有所准备,但当时仍旧是匆匆下的葬,连神道碑都写得随意,更别提向朝廷请封谥号。 因为在他死后没多久,沈希的父亲就叛出中央,而且那时实在是动荡。 如今沈庆臣回来,理应给胞弟再办置些的,然他现下自身难保,事情便也一直拖着。 沈希抬头看向萧渡玄,陡地生起一阵寒意。 这哪里是敲打的意思?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如坠冰窟,连眉眼里都难以自制地带着少许的惧意。 “陛下!我叔父虽然性子桀骜,但的确是清正良臣,哪怕在开州做刺史的时候也深受敬仰,从未有过逾矩之行。”沈希急声说道,“而且叔父与我父亲向来关系不睦,从未对朝廷有过异心!” 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掌心也沁出了汗。 萧渡玄的容色淡然,他轻笑一声:“慌什么?朕问问罢了。” “这没什么麻烦的。”他慢声说道,“你们往上参,让太常博士议就是。” 他说得随意,但沈希却不能放松下来。 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当年便是她祖父死的时候,谥号也打点了许多人才勉强定了个“忠武”,至于他先前一直以为能定下来的“文正”连影子都没有瞧见。 如今这世道,做外戚做宗室乃至做寒门,都比做世家要强得多。 当年高祖立国的时候依仗的是豪族,现下要稳江山,便将他们这些人全都弃之如履了。 这两年经的事多,沈希也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女。 朝堂中便是如此,即便是瞧起来寻常的事也全都充斥玄机,沈家的衰落在祖父身死时分明都早有预兆,也就只有她一直天真。 沈希强忍住心中的压抑,复又向萧渡玄行礼:“臣女谢过陛下。” 素白色的裙裾轻动,如若清美的梨花摇曳。 哪怕是谦声行礼,她的姿态依旧是桀骜不驯的,根骨分明,带着些傲气。 虽不明显,但比之以往的柔顺却是那般昭然。 离开两年,心果然是野了。 萧渡玄指节轻动,叩在桌案上。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过朕还是觉得,比起你叔父,如今你自己的事才更值得忧心。” “你想好在花烛夜如何同夫君解释了吗?”萧渡玄的笑意残忍,“若令他知晓,你早暗里叫人弄透了,他对你还会那般死心塌地吗,沈姑娘?” 他的语调有多轻柔,他的言辞就有多么尖锐。 浸透了恶意。 沈希的手指拢在袖中,已经被上过药包扎好的伤处再度开裂,血无声地濡湿了她的掌心,伤处虽然在指腹,可十指连心一起作痛的还有整个胸腔。 沉闷的,尖锐的,压抑的刺痛。 此刻沈希清楚地意识到——萧渡玄不会放过她的。 她早就该想明白的,她得是多蠢才会觉得向他道歉、服软,就能让他摒弃前嫌? 再没有比萧渡玄更冷酷、残忍的人,在他尚为储君的时候,手上沾的血就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 他惯来是以杀夺的冷血手腕震慑下方的,谁若是敢叛,便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东宫永远不会有流言蜚语,也永远不会杂乱的声音被传出去。 沈希紧咬着牙关,她压着声说道:“此事就暂且不须陛下费心了。” “是吗?”萧渡玄打开香炉的顶盖,轻轻地拨了拨里面的香料,冷香往外流散,明明疏离寡淡,涌入肺腑里却像是焚烧着的荒原。 沈希再度生出晕眩的念头,好在指腹刺痛,将她的意识拉了回来。 “臣女就先不叨扰陛下了。”她福了福身,说罢便要离开。 萧渡玄也没有理会她,只在她快要走出去的时候,轻声说道:“朕教你一招吧,将这婚事退了去,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沈希耳边嗡嗡作鸣,她难以置信地回眸,满腔的怒火宛若被冷水骤然浇灭。 方才她还能愠怒,但此刻她心底只余下了至深的寒意。 沈希干涩地说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吗?让你退婚。”萧渡玄没有抬头,声音也轻轻的,但那深重的压迫感依然是尽数倾覆,“朕的侄媳,不能是一个不贞的女子。” 压在梦魇里经久的恐惧都化作实形,像是浓黑的乌云般向沈希袭来,一时之间她无法言说这种从魂魄深处生起的震悚。 她无法克制地看向萧渡玄的眼睛。 但他只是平静地接过她的视线,淡声说道:“好好想想。” 说罢萧渡玄便令候在外间的侍卫送沈希走,完全没有给她再多言的机会。 * 沈希心神不宁,直到下午萧言过来接她时,她依然是烦乱的。 好在此番入寺没带什么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可直接离开。 萧言听说她手受伤的事,颇有些紧张,来得时候还带了两瓶药膏。 他关切地说道:“表妹,你的手好些了吗?” 萧言满心满眼都是她,仔细地看向她的伤处,一见那细微的血迹眉头都皱成了“川”字。 沈希被萧言这幅苦大仇深的表情给逗笑了,心中的阴霾也散了少许。 她笑着说道:“表哥,早就不碍事了,本来就没什么,都是族姐们太小心,连这等小事都要告诉你。” 他对她的爱是毋庸置疑的。 当初她与旁人订亲的时候,萧言都没有改变对她的心意,始终默默地守候着她。 萧言就算在平王的事上迟疑,也永远不可能对她犹豫。 想到这里,沈希的心神稳了稳。 总会有办法的,这是属于她、也注定该是她的幸福。 “就是你这样藏着掖着才不好,”萧言敲了下沈希的额头,像兄长般教训道,“先前在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就算了吧,现今我人在你的身边,竟也想瞒着我。” 沈希故作吃痛,捉住他的手腕:“好表哥,我不会再如此了。” 她的笑颜清美,粲然得叫人移不开眼。 平素沈希总是矜持端庄的,此刻流露出少女情态,如若落了清露的新花,令人心尖都禁不住地颤。 萧言耳尖发红,微颤着指节握住沈希的手,认真地叮嘱道:“表妹以后可要小心些了,这一伤少说也要两日才能退去血痂。” 沈希不怕疼,但很讨厌痒,尤其是生痂时的那种难耐的钻心痒意。 她心神微动,刚想说些什么时,突然和不远处的一双眼撞上了视线。 是萧渡玄。 他又换回了玄色的正装,与身旁的侍从轻声地交代着什么。 萧渡玄的目光随意,但沈希却下意识地就将手抽了回来,萧言有些愣怔,抬起头才发觉不远处走来的人是萧渡玄。 萧言紧忙上前,去向他行礼问候。 萧渡玄也如关爱后辈的叔叔般,温和地免了他的礼。 叔侄相得,融洽和睦,简直跟寻常人家一般,看得众人都颇为艳羡。 族姐拍了拍沈希的肩头,笑着低声说道:“姐姐们的夫婿全都加起来,也比不上萧世子独得圣心,小希可真是好福气!” 沈希勉强地笑了一下,应道:“阿姐说笑了。” 她听不进去任何的赞许声,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萧渡玄微微弯起的那两根指节夺去。 他含着笑,目光和柔。 但两个人的默契就是如此,萧渡玄一言不发,沈希也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两日。 两日内给他答复。 她死死地攥住手指,让自己强撑着镇定,但后背却已然生了冷汗。 萧渡玄是认真的,认真的想让她退婚。 9、第九章 沈希强忍住心底的躁郁,随着族姐们向山下走去。 路虽然是开出来了,但雪还没有化,积在两侧,山路亦仍有些湿滑。 即便如此,众人依旧是说着笑着走下去的。 这场雪虽然来得急,落得深,但常言道:瑞雪兆丰年。 长达两年的动乱彻底平定,处处都透着生机,连山麓的茶铺子都挂着灯笼,迟迟没有摘下,映出热腾腾的红。 食客也皆是笑着谈话,连生人之间都多了份热络。 所有人、所有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唯有她仍然深陷在淤泥里。 沈希心口沉闷,像是压着一个大石头,她勉强地露出笑颜和萧言告别,直到回到府里后情绪才渐渐平复。 弟弟沈宣回来了。 他们是龙凤胎,只不过生得不太一样,是再亲近不过的姐弟。 沈希更肖父亲,雪颜清美,朱唇丰润,是很端庄贵气的长相,最讨女性长辈的喜爱,唯有眉眼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风流,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沈宣则是随了母亲,浓眉杏眼,挺鼻笑唇,虽没有那般精致,却在人群中很是打眼,英俊中蕴了更多北人的张扬。 他们二人虽不一起长大,但却很要好。 一见沈希下马车,沈宣立刻就迎了上来,他朗声说道:“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他有些委屈地说道:“我昨日特地快马加鞭赶回来,就是为了给姐姐一个惊喜,结果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姐姐。” “后来听母亲说才知道你去青云寺,被大雪耽搁在那边了。” 沈宣像会摇尾巴的小狗似的,殷勤地接过沈希手里的物什。 谁见到他这幅面孔,都要露出笑颜的。 沈希弯起唇,轻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呢!” “我都快忘了你姓谁名谁了。”她轻哼了一声,“哪里来的野人,还生得这般粗犷?” 沈宣委屈巴巴地说:“姐姐,我不是野人。” “我也很想早些回来,原本年前我就打算回来,可外祖突然病重,便一直耽搁着。”他急忙解释道,“后来他一好我立马就赶回来了。” 沈希笑着说道:“好吧好吧,外祖母和舅舅他们身子还好吗?” “自然是好的。”沈宣送她走进院落,“外祖母还说,若是可以的话,今年冬天也亲自过来看看你呢。” 他眉飞色舞地说道:“你都不知道她又多想你,你每回送来信,她都要我反复地念上至少三遍才成。” 沈希神情微动,她半阖眼眸:“我也很想念他们。” 沈宣的热情很高,说了半个时辰才止住话头。 他离开以后,沈希长舒了一口气,床榻旁放了一张高大的铜镜,她能清楚地从镜中看清自己的面容。 那是轻巧甜笑也掩盖不了的疲惫。 沈希低头看向指腹上的血痂,到底是侍奉宫廷的御医,上过药后伤处迅速地结痂,现今只余下了痒意。 她抬起手,将帘子放下,将铜镜给挡住,简单地沐浴过后便开始更衣。 沈宣此番回得急,加上昨天沈希不在,故而今夜才开始摆接风宴。 父亲沈庆臣坐在上座,见她过来却急急地迎了过来。 他面色有些凝重,压着声问道:“他见到你了?” 若说现今这世上还有谁比沈希更慌乱,那必然是越国公沈庆臣。 “嗯。”沈希点了点头,“还赐了世子一把剑,您该听过的,唤作承钧。” 沈庆臣微微露出些惊愕,说道:“我先前就想过这剑是在他手里,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承钧是高祖的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储位的魂魄。 这天下都没有比高祖皇帝眼力更好的人,他有一双近乎可怖的慧眼,识别忠臣良将,也辨出天下大势。 他宁肯将这剑给自幼多病的皇太孙,都不肯给英武杀伐的齐王,或许就是早看出了什么。 沈庆臣的眼神掩饰得极好好,但沈希还是窥见了那抹不甘与懊悔。 站错队在历朝历代都没什么好下场,更何况是如沈庆臣这样在敌手坐到高位的人。 眼下除了祈求新君的宽宥,早已没有任何其他可能。 沈希明白他这么多年深受猜忌与怀疑的痛苦,在燕地的时候,她也想过若是事败,大不了一死。 可如今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实在不想再掺和政治上的事。 沈希只希望父亲能够平安顺遂,再对他没有什么别的盼望。 与此同时,对于退婚与否的事她心中也渐渐有了决断。 先前还想着能从父亲这里获得些助益,来行徐徐图之的法子,现今想来,还是靠自己更为妥当。 沈希望向月色,低声说道:“都过去了,父亲。” 寒夜里雾气重,便是连云端的皎月也蒙了一层阴翳。 两人站在光线晦暗处,但仍是有无数道目光注视着,因此沈希没有多言,她抿唇一笑,向沈宣招了招手,而后向沈庆臣说道:“父亲,阿弟唤我呢,我就先过去了。” 沈庆臣孤身站在黑暗里,他阖上眼,最终是轻声说道:“好。” 沈希随着沈宣一道落座,她刚坐下,他便悄声问道:“阿姐,你跟父亲说什么呢?竟然说了那么久?” 他很聪明。但还是不够聪明。 压在沈希心底的那个念头又浮上来了。 若是他们姐弟能换换身份就好了,如果现今的越国公世子是她,她绝对不会看着沈庆臣将那煌煌仕途走成现今的模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没什么。”沈希笑了一下,“马上就是太妃娘娘的寿辰,父亲叮嘱我了些事而已。” “倒是你,如今的礼仪学得如何?”她敲了一下沈宣的额头,“外祖他们把你娇惯得太过,是不是又全忘了礼节?” 沈宣马上就反驳道:“我才没有!阿姐,我如今的礼仪就是宫里的管教嬷嬷也挑不出错。” 他性子闹腾,加上又是在自己的接风宴,很是活跃了一晚上,嘴巴更是没有停下来过。 沈希听得耳朵发疼,等到宴席结束后,她就借着不胜酒力的缘由匆匆离开,再不给沈宣多言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跟他讲话还是快乐的。 沈宣永远都会顺着她来,永远都会将她的心意放在最前面,无论她做什么事,他都是绝对不会怪罪她的。 他能让她的心变得沉静,变得快乐。 沈希抬起眼眸,将遮在铜镜上的帘子揭开,而后又低头将指腹上的血痂撕下。 往事不可谏。 她该走向新的人生了,而且那是属于她的幸福,谁都不能破坏的。 沈希思绪越来越清晰,如若夜色深处的启明星似的,亮到让她的心底都发起热来。 这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的。 * 两日的光景转瞬即逝。 沈希闭门不出,全然没有理会萧渡玄那日的威胁,在家中和弟弟沈宣过了段松快日子,单是打双陆、下棋赢的钱就装满了半只钱匣。 再抬眼就到了张太妃的寿宴。 因是整寿,张太妃的寿宴办得盛大,光朝廷命妇就来得数不胜数。 萧言专门跟沈希打过商量,两人都穿着的浅绛色衣裳。 仅是往那里一站,就像极了一对璧人。 张太妃看着他们二人,眼睛微微湿润,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沈希清美的面容染上绯色,她笑意盈盈地站在萧言的身侧,轻轻地挽过他的手臂。 萧言的耳根滚烫,脸颊也泛着红,好在烛光明亮,才没有那般的明显。 火树银花,烟花明丽。 从张太妃身边下去许久,萧言依然是激动的。 张太妃就他这么一个孙子,一直是将他放在心尖尖上疼宠的,如今他的婚事顺遂,她亦是大感快慰,沈希上次来见她就收了许多赏,哪成想这次更是多到两位侍女都拿不下。 萧言陪着她去了一趟供贵女休整的寝殿,然后两人才一道往外走去。 水榭边光影隐约,不像是会常有人光顾的地方。 但沈希却很清楚待会儿有花车的游行,会有诸多人要经过此地。 这是最好的时机,也是她必不能错过的时机。 宴席上常有男女使生米煮熟饭的下作手段,他们已是未婚夫妻,无须做到那般丧失脸面的地步。 沈希想要做到的是令所有人都知悉她和萧言是相爱璧人,而非单纯无情的联姻,是同真正的夫妻已经没什么区别的爱侣。 事情一旦闹大,便是萧渡玄想要插手也难。 此事沈希已经谋划多时,但此刻真正去做心中仍有些紧张,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一直在摇晃。 然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她不能退缩。 沈希抬起手,轻轻地捧住萧言的脸颊,将那早已斟酌百遍的词句说出:“表哥,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萧言脸颊烧得通红,脖颈都是热的,跟饮醉了酒似的。 他羞赧如闺秀,动作却没有再躲闪。 “表妹,我、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萧言磕绊地说道。 他虚虚地揽着沈希,任由她攀上他的脖颈。 两人的额头抵在一处,鼻尖也越贴越近。 后方的声响渐渐地大了起来,沈希盘算着花车游行到来的时刻,轻轻抿了抿唇。 然而预想中的热闹却没有到来,应声而起的是一声冰冷刺骨的“参见陛下”。 沈希的心霎时如同坠入冰窟,她脸色煞白,眼底惊起的尽是惧意。 10、第十章 萧言也被吓了一跳,他急忙松开沈希,即便如此,两人依偎相拥的姿态仍是被人瞧了过去。 率先向沈希投来视线的并非萧渡玄,而是跟在他身边的宰相陆恪。 他的目光冰冷,带着些轻蔑与嫌恶。 先帝驾崩时朝中有三位宰相,新帝即位后又任命了两人,如今朝中为相的共有五人。 但哪怕是稚子也知道,无论前朝还是今朝,权势最重的都是陆相。 因他最恪尽职守、勤政爱民,更因他是陆氏的掌门人、陆太后的亲兄长。 沈希私下见过陆恪许多次,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前,她在宫道上拦住他的车驾,求他不要对沈庆臣赶尽杀绝,哪怕贬谪到岭南也成,只要留他一条活命就成。 那时陆恪也是用这样冰冷的目光看着她。 后来沈希也摆了他一道,断了他原本快要嫁入东宫的女儿做太子妃的可能,那人不仅名声坏了,甚至至今还在佛寺里待着。 所谓生死仇敌,便是沈陆两家这样。 沈希紧咬住牙关,她强忍住心悸,故作平静地接过他的视线。 陆恪扯出一抹笑,抬声说道:“某还当是什么狂花浪蝶,原是沈姑娘啊。” 再没有比让长辈撞见情爱之事更令人无措的了。 萧言羞愧地低下头去,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言语更是深深地滞塞在喉间,许久都没说出些什么。 守礼知节是好的品质,但也不须这般。 等以后一定要让他改过这毛病。 沈希心急如焚,但面上却仍能维持沉静,她落落大方地行礼道:“臣女参见陛下,参见陆大人。” “方才世子饮了酒,臣女是想替他擦拭。”她轻声说道,“让大人见笑了。” 陆恪仍不肯饶她,又带着讽刺之意说道:“某孤陋寡闻了,原来擦拭也是需要贴着面颊的吗?沈家的礼仪,果然不同寻常。” 如同刀剑般的明嘲暗讽深深地刺了过来,就这估计还是顾忌新帝在场含蓄过后的言辞。 萧言的脸色更加苍白,沈希的脸色亦有些难看。 “好了。”萧渡玄轻声说道,“下回注意些,到底是你祖母的寿宴,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他的语调和柔,唇边带着些笑意。 但萧渡玄的笑意未达眼底,他的目光甚至比陆恪更为冰冷。 这话语的真正意思也并非是宽慰,而是带着更深的告诫和指责。 沈希本能地想要错开他的视线,但目光被抓着,竟是躲都无处可躲,强烈的恐惧陡地袭来,她的心像是被蛇缠缚着,无声地往渊水里面坠。 好在这会儿萧言终于反应过来,他紧忙应道:“是,陛下,臣以后一定慎行。” 他谦恭地低下头,眼含感激和孺慕地看向萧渡玄。 叔侄间的情谊是不必言说的。 陆恪也没了话。 与此同时,不远处花车的声响渐渐传来,昭示很快就要有人过来。 沈希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行过礼后她跟着陆恪、萧言等人一起退下,但在擦肩而过时,萧渡玄忽然向她说道:“你留下。” 两人的衣袖短暂交缠。 当掌心被冰冷的指节无声滑过时,沈希霎时就僵直在了原地。 萧渡玄的身形高挑,连指节都比常人要长,尤其是尾指,修长漂亮,像是玉石雕琢而成。 可此刻这双骨节分明的手越过道德的边限,冷漠地扣住了沈希的腕骨。 她瞳孔紧缩,克制不住地心悸。 这还是在人前。 沈希侧目看向萧言,脸上止不住地露出惶恐,在那个瞬间她竟是想要向未来的丈夫求救。 但皇帝的随扈很快将人群隔开,连萧言关切的目光都被挡在了外面,仅有她被困在萧渡玄的身边。 沈希原本潋滟闪光的眸里满是绝望,她低垂着头,竭力地想要挣脱。 “想让他们看见,就继续动。”但萧渡玄低眸看了她一眼,瞬间将她最后的希望火花也给浇灭了。 沈希紧抿着唇,唯有指节不住地颤抖着。 心中骇然的情绪不断翻腾,然而萧渡玄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近乎是拽着她上的轿辇。 他的言辞冷厉:“方才想做什么?嗯?” 萧渡玄微微倾身,将原本轩敞的空间变得逼仄,衣上的檀香如有实形,侵袭着她的鼻腔与肺腑。 哪怕有帘子遮掩,沈希仍是深感恐惧。 她脸色苍白,朱唇都没了血色,唇瓣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萧渡玄掐着她的下颌,低声说道:“说话,别让朕再说第二次。” 沈希的半张脸都隐隐作痛,她强逼着自己颤声开口:“臣女真的没想做什么,陛下……” 这比梦魇里的情景还要令她恐惧。 轿辇里沉静得近乎死寂,将外间的声响衬得愈加清晰。 烟火声、歌舞声仿佛是从耳边掠过的。 沈希虽然华衣繁复,却仍旧是感受到了不着寸缕般的恐惧,若是此情此景被人发现,她就是死也没法解释。 心像是在热锅里烹着,滚烫的灼烧感从胸腔一路蔓延到指尖。 她紧紧地拉住萧渡玄的衣袖,连声求道:“陛下,求您了,别这样……” 萧渡玄冷声说道:“很遗憾吧,朕若是没有过来,这会儿整个宴席的人估计都知晓你们的情谊有多真挚了。” 他一语道破沈希的想法,言辞中带着讽刺,分明用词更和柔,却远比陆恪的话语更加刺心。 她是萧渡玄一手养大的人,心机手段无一不是从他这里学来的。 便是父亲和弟弟都不能那般快地看出她的想法。 但是萧渡玄能。 沈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快得要从胸腔里跃出来。 她心中满是绝望,却仍是绞尽脑汁地思索,想要再说些什么,但萧渡玄并没有给她颠倒是非的机会。 “朕再问你,”他的眼神冰冷,“之前让你退婚,你退到何处去了?” 沈希低着头,指节也蜷缩着。 萧渡玄的视线冷得出奇,让她连眼眸都不敢抬。 喉咙里亦是又干又疼,像是含了刀片。 沈希之前想过若是萧渡玄发难该如何是好,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般快。 脑中是一片空白,还嗡嗡地作鸣着,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有寻不到边境的恐惧在蔓延。 “臣等参见陛下。”外边的声响越来越大了,当父亲的声音响起时,沈希吓得差点从轿辇上掉下去。 萧渡玄眉心微蹙,轻攥住了她的腰身。 臣属遇到銮驾是务必要停驻行礼的。 沈希是张太妃的孙媳,即便沈庆臣有意深入简出,这样的宴席也是一定要参加的,随他一起的还有吏部的其他僚属。 他为相多年,在燕地时更是直接领了中书令一职。 如今返朝,哪怕权势岌岌可危,依旧挂着吏部尚书的衔,而吏部的那群人最强势,也眼里最容不得沙子,比御史台的人还要冷酷。 沈希眼前发黑,睫羽一颤,眼泪便落下来了。 她怕得浑身颤抖,额前的发丝都被冷汗浸湿了,全凭着本能唤道:“陛下……” 萧渡玄低头看了沈希一眼,他不明白沈希的惧意从何而来。 有什么好怕的呢? 外间有那般多的随扈与侍卫围着,便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没人敢越过来探看銮驾里的人是谁。 就是他做太子的时候,亦从未有人敢窥探他的事。 她细白的脖颈仰着,衣襟也有些散乱,露出半截锁骨。 眸子含水,里面蕴着的全是惧怕与惶恐。 流光似水的浅绛色衣料颤抖着拂过他的长靴,漾起柔软旖旎的馨香。 萧渡玄低眼看向沈希,心中却久违地生了快意。 先前就是将她宠得太过才乱了规矩,她就应当惧怕他的。 她的声誉,她的权势,她的幸福,乃至她的生死,哪一样不是由他掌控? 萧渡玄低笑一声,掐住沈希的后颈,又起了逗弄的心思:“之前在青云寺你来求朕原谅,话只说了一半,现下有了空闲,再说说吧。” 他的指骨冰冷,宛若寒玉。 沈希脑中本来就是一团混乱,听见萧渡玄如此言说,脸颊上的热意更甚。 但头颅被迫仰起,连他的视线都错不开。 她的后背被细密的冷汗浸湿,连头皮都有些微微地发麻。 銮驾外是恭敬等候的朝臣,而在銮驾内她却被君主攥住了腰身。 即便抛去未婚夫婿叔叔的身份,怪异的悖伦感还是让沈希感受到了近乎崩溃的绝望。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着,有悔恨,有歉疚,还有哀求。 但萧渡玄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当沈希攀上他的脖颈哭着细声地言说时,他扣在扶手边沿的指节轻动了一下。 “真是好孩子。”从胸腔里发出的笑声轻微,却充斥高位者的傲慢。 但掐住她脖颈的手总算是落了下来。 沈希脱力般地软了身子,全靠萧渡玄揽在她腰间的那双手方才没有摔落。 “朕还有事务,先不多言了。”萧渡玄笑意未褪,向着外间说道,“今夜是太妃寿宴,卿等不必拘谨,只当是做交游便可。” 然而当銮驾再起的时候,她腰间系着的玉璧突然断了线,陡地滚了下去。 圆形的玉璧快速地向前滚动,竟是让训练有素的侍卫们都没有及时抓住。 沈希的心当即就跳到了喉咙眼里。 因为那玉璧上刻的有她的名字—— 11、第十一章 沈希挣扎着坐起身,她下意识地探出指尖想挑开帘子,但很快就如被烫伤般地收了回来。 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在这里。 冷汗浸湿了额前的发丝,沈希战栗地抬眸看向萧渡玄,满心都是绝望。 若是叫人察觉銮驾里的人是她,她就彻彻底底地完了。 不仅筹谋都要落空,她还要背负深重的恶名,从此再没人将她当做端庄矜持的沈家女郎,她只会被视作为祸宫廷的妖女荡/妇。 沈希心里乱得厉害,薄薄的眼皮都红透了。 当透过那隐约的缝隙瞧见捡起那玉璧的人是父亲时,她更是慌乱到无法言说。 如果是旁人拿到,交予侍卫再呈上来便可。 可是沈庆臣这个位级的人,就不便如此了。 那种自魂魄深处而起的恐惧,迅猛地如深黑色的潮水般涌了上来。 当沈庆臣缓步走近时,沈希再度体会到了头皮发麻般的战栗,她的呼吸恍惚而细弱,连心跳都似乎停滞了下来。 她将脸颊死死地埋在萧渡玄的衣襟前,纤细的指节颤抖,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袖。 身躯更是如若被冷风吹过的花枝,不断地颤抖着。 萧渡玄深色的眼眸微微晦暗,最终是将鹤氅搭在了沈希的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再想遮掩已是不可能的,索性不如就这样罢了。 光影流转,銮驾里映入些月色的光亮,深色的鹤氅模糊地勾勒出少女的体态。 她的脸颊紧埋在皇帝的衣前,腰身亦被皇帝的手拢着。 隐隐约约,看不清晰,唯有身上的细微馨香流散了出来,如暗夜里的秾丽花朵般轻轻漾着。 沈庆臣是何等风流敏锐的人,方才隔得远时他便觉察出了什么。 此刻銮驾稍稍升起,他便明了全部。 他暗自想着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竟能得幸到如此地步。 萧渡玄的容色如常,他边抚着沈希的腕骨,边平静地抬起手接过那枚玉璧,轻声说道:“有劳沈卿。” 他的指节冰冷,但沈希却只觉得腕间滚烫,强烈的灼烧感让她的肩头发颤。 她拼命地想要将手抽出,碍于在人前又不敢大幅地挣动。 最后弄得倒像是欲迎还拒。 萧渡玄却更加肆意,他分开沈希的指节,修长的手指抵着她的指缝强行插了进去。 两人十指交缠在一起的刹那,她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太紧张了,细微的哭腔按捺不住地溢了出来。 她的眼眸是湿漉漉的,脸庞也是湿漉漉的。 诸多混乱的想法在沈希的脑海里不断闪过,等到帘子再度落下后,她的眼眸已经哭得红肿。 “好了。”萧渡玄轻声说道,“你应当相信你父亲的品行。” 他话音带着少许讽意,漫不经心地将玉璧放进沈希的掌心。 既轻视,又不以为意。 沈希攥紧那枚玉璧,低着头胡乱地揉着眼睛,往先的镇定与沉稳,在方才全都飘到了九霄云外。 灭顶的恐惧久久没有消散,依然盘踞在她的心头,让她坐立不安、惶恐焦灼。 她艰难地将那玉璧颤手放入袖中,手背刚刚抚过眼尾,又有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并非全因为恐惧,一起作祟的还有一种怪异的情绪。 两年前亦有过类似的事发生,上回险些撞见这事的人是先帝与陆太后。 那时沈希也是这样恐惧至极地缩在萧渡玄的怀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他温声安抚她,并将她轻柔地揽在怀里。 明明只差一件外衣的距离她就要被帝后二人发现了,可萧渡玄愣是将她护了个周全。 直到现今,沈希仍然能回忆起那般几乎能遮天蔽日的安全感。 就仿佛只要有萧渡玄在,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必惧怕。 可在方才他是那般无所谓地令人升起銮驾,让那月色照出了她的身形。 因为不在乎,所以也不须有什么顾忌。 沈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声音沙哑地说道:“多谢陛下。” 她有些虚弱,神情也带着些萎靡,像是颓败的花朵,隐约透着病气。 萧渡玄眉心微蹙,抬手抚向沈希的额头,她似乎有所误解,身躯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少女的额头光洁白皙,却过分的热,脸颊上的潮红亦有些不自然。 萧渡玄轻声说道:“你发热了。” 沈希有些懵懂地抬起眼,她像是不小心耳鸣了,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这个人实在不禁吓,瞧着张牙舞爪,全副武装,实则稍微逗弄就会心乱得不成样子。 也不知就这么点胆子,是怎么敢背叛他的? 萧渡玄垂下手,向侍从吩咐道:“回明光殿,顺道让江院正过来。” 沈希方才的确没有听清,但他的后句话她是听见了的,她的身子紧绷着,刚刚擦净的脖颈又泛起了冷汗,霎时就从迷乱的状态里挣脱。 明光殿是天子寝宫,他疯了吗?为什么要带她回那里? 她声音里带着颤意:“陛下!” “臣女、臣女真的知道错了……”沈希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是有意不退婚的,只是时间太紧,阿弟又刚巧归家,方才、方才耽误了的……” 她太急了,也太害怕了。 沈希急切地保证着:“我一定会和世子退婚的,求您别这样……” 从引诱萧渡玄的那夜起,她就再也没有顾忌过道德的重量,但此刻圣人耳提面命的伦理像是倾倒的大山,在瞬时全都压了下来。 幼时母亲教导过的道理,更是一句比一句清晰。 萧渡玄似笑非笑地投来目光,眼里带着凉薄的讽意:“沈姑娘游走花丛,将男人玩弄掌心,莫非也将朕当做此类人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没听见吗?朕方才说的是你发热了。” 沈希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她的唇微张着,心底生出的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后怕。 萧渡玄没有那个念头。 他只是单纯地看不上她的做派,不能容忍她这样的人嫁入宗室。 “对不起,陛下。”沈希低着头,细声地说道,“臣女方才说错话了……” 她是很善言辞的人,今天晚上却不知说了多少的错话。 好在萧渡玄看她一眼后也没再多言,他从侍卫的手里接过一份密信,当即便拆开看了起来。 昏昏沉沉的热意渐渐涌了上来,沈希撑着头向后倚靠,方才还不明显,到达明光殿时,额侧的穴位已经突突地疼。 她是真的发热了。 江院正来得及时,立刻给沈希把脉备药。 从前在东宫他便最受萧渡玄的信重,如今更是直接坐到了院正之位,萧渡玄方才若是说江太医,她其实也是能反应过来的。 两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太多。 “春寒料峭,最好还是多穿些,”江院正温声说道,“夜间也要注意安眠,哪怕是有烦乱事也没必要早早起身,多养片刻的神也是好的。” 但他的话语依然如过去那般和蔼。 沈希含住药丸,她强忍着苦涩之意连连点头,但在银针扎向穴位的时候到底还是阖上了眼。 尖锐的刺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残存的痛意来源自心中的悸痛,让沈希止不住地颤抖。 须臾有一双微凉的手按着她的腕骨,帮她擦去了那点点细微的血痕,彻底移开她的注意力。 沈希以为是宫女,阖着眼眸轻轻地吸着气。 再次睁眼时,她才发觉竟是萧渡玄。 他轻声问道:“没睡好吗?” 内殿里轻悄悄的,萧渡玄的声音几乎响在沈希的耳边,她也是这时才发觉众人都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就像在东宫时一样。 沈希鼻头一酸,低声说道:“没睡好,一直都睡得不太好。” 萧渡玄顿了片刻,慢声说道:“既是一直睡不好,为什么不令御医看看?” 他的语调永远都是轻柔的,带着长辈般的宽容,能让人瞬间放下所有的戒备。 在静谧的夜里,更显温和,令人心旌摇晃,令人生出冲动。 “因为、因为我害怕您知晓……”沈希哑声说道,“我害怕您想起我曾经做的卑劣事……” 这样一句冲动直接的话说出来后,压在她心里的那块巨石忽然轻了许多。 萧渡玄看向她,说道:“不必怕我的。” 他的话音太温和了,一种天真的幻想被轰轰烈烈地勾了出来。 沈希倏然从软榻上坐起,她仰起脸庞,紧紧地握住萧渡玄的手。 “我再也不会那样了,陛下。”她带着鼻音说道,“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地做世子妃,绝对不会再做那种事,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们已经订亲太久了,现今平王也不在京中。”沈希红着眼睛说道,“我真的、真的没法退婚了,陛下。” 这样的话太混乱了,丝毫不像她会说出来的。 但被那样温和的眼神望过来时,理智的弦总会在那么一个瞬间被趁虚而入的情绪斩断。 沈希哀哀地抬起眼眸,看向那神情晦暗不明的男人。 “不可能。”他轻声说道,“退不了,朕给你下旨。” 她心间的热意顷刻间消退,仅余下深渊似的冰冷。 沈希牙关颤抖,已经愈合经久的指腹再度被她自己掐出了血痕。 12、第十二章 沈希按住指节,强忍住心中的不甘。 血顺着指腹开始流淌,将指缝都浸湿了,尖锐的刺痛从指腹一直升到胸腔里,带来没有边际的滞塞痛意。 绝对的强权就是如此。 仅仅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就可以毁掉她所有的努力,偏偏她还不可以流露出任何的不满与反抗。 “臣女明白了,陛下。”沈希低下头,“臣女一定会与世子说清楚的。” 她竭力压着情绪,并将指腹的伤处仔细地隐了起来。 “只是臣女想求您再多宽限些时日,”沈希抬眸看向萧渡玄,“臣女之前便想与世子言说此事,但一直没能寻到时机……” 她的眼底含着水意,既楚楚可怜,又动人心弦。 沈希还是很会这一套。 事情无法解决的时候就先拖着,等到了时间,再继续往后延。 说话的时候也是,将道理的克制和情绪的晕染都把控到极致,显得分外柔弱恭顺,诱人怜悯。 萧渡玄低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想要多久?十日,十五日,抑或是三十日够不够?” 他的话语轻柔,却充斥讽刺。 因为现下距离他们的婚期,已不足两月。 沈希下意识地敛了目光。 但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还是无声袭来,让她瞬间连气都有些喘不过来,心脏也开始快速地跳动起来,发出如擂鼓般的紊乱声响。 “兹事体大,陛下……”沈希斟酌着言辞,硬着头皮说道,“平王一直很重视我们的亲事,若是贸然退婚,他那边恐怕难以交代。” 她说的都是事实。 平王和平王妃极为珍视萧言这个独子,恨不得将他放在心上尖爱护。 萧言二十年顺风顺水,唯有在情爱一事上颇多坎坷,眼下美梦终于成真,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成婚,哪里能够轻易接受退婚之事? “那就十日。”萧渡玄笑了一声,“花朝节前,给我答复。” 他的语气平和,近乎是有些过分的柔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不容置喙的言辞。 “陛下……”沈希的掌心都是冷汗。 在燕地时父亲危急,她跟齐王曾面对面地谈过一次,那人冷戾阴郁,城府深沉,年岁又长,可哪怕是被剑架在脖子上时,她也没有这般地紧张过。 她的朱唇半张半阖,言语从肺腑滚到舌尖,终究还是落了回去。 从前萧渡玄待她还是太温柔了。 眼下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冰冷,强势,威压深重,举止之间都会带来浓郁到恐怖的压迫感,这远比她梦魇里的那个男人可怖百倍。 但萧渡玄的唇边偏偏仍噙着笑意。 他轻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对吗?” 沈希心跳如雷,脑中却尽是空白,她愣愣地看着萧渡玄,一时之间突然不知要说什么。 掌心的冷汗和血混杂在一处,黏腻又冰凉。 当萧渡玄的指尖轻扣住她的手腕,点在那淌血的伤处时,她才骤地清醒过来。 骇然的情绪从指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沈希近乎是本能地想要后退。 但软榻之内,退无可退。 * 离开明光殿许久后,沈希的思绪依然是乱的。 内侍将她送到了女眷休息的临水暖阁,萧言闻讯后当即就过来接住了她,他满脸都是焦急与担忧:“皇叔没有说什么吧,表妹?” 沈希的头仍有些痛,她靠坐在软榻上,轻声说道:“没什么事,表哥。” 服过药后,热意消退许多,但身上仍旧酸软,提不起劲。 沈希懒得多言,甚至懒得去想更周全的借口。 她揉了揉额侧的穴位,细声慢语:“过几日是乐平公主的生辰,陛下叮嘱了我些事。” “哦!”萧言恍然大悟,“我还当是怎么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希少时曾做过乐平公主的伴读,两个人常常一同出入,宫宴时更是几乎每次都将沈希带在身边。 她们关系亲善,这是谁都知道的事。 当年太子也是因此才会对沈希颇有照拂。 “我还以为皇叔会怪罪你呢,”萧言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又露出了疏朗的笑容,“说来,姑母如今也二十岁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乐平公主虽然年岁不大,但是辈分很高。 沈希没由来地想笑。 萧言当即就红了脸,他别过脸去:“别笑了,表妹,往后你也要随我一道唤的。” 他有些羞赧,却不想沈希的容色突然微变。 “我不笑了。”她止住笑声,身子微微向后倚靠,然后抬起袖中掩住的手,用手背遮挡住了眼睛。 但萧言一看见她受伤的手指,瞬间就乱了神色:“表妹!你的手怎么又受伤了?” 他紧张得不行,终于越过了规矩的界限,急忙握住她的手。 沈希看萧言这样子就觉得好笑,方才还有些沉重的心绪也跟着放松,她弯了眉眼,解释道:“没什么,方才不小心划伤了,医官已经给我包扎好了。” “皇叔的身体近来不好吗?”萧言有些怔忪,指节也在轻轻颤抖,“怎么会随身跟着医官?” 萧渡玄年少时多病是遮不住的事,及冠之前他连宫宴都鲜少出席,也就是近些年来才渐渐好转。 但宫内宫外都仍是很紧张他的身体。 沈希垂眸,轻声说道:“不是,陛下近来很康健,只不过刚巧遇见路过的医官罢了。” 她只能这样说。 因为她不能告诉萧言,这是他孺慕的叔叔亲手按着她的腕子,不顾她的挣动与眼泪包扎好的。 萧言笑了一下,他轻舒了一口气:“原是如此。” 他仔细地观察了观察沈希的伤处,怜惜地安慰着她:“宫里的医官用药都很高明,是决计不会留疤痕的,表妹无须忧心过多。” 她眸光转动,笑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就是很疼呢。” 两人闲言片刻,当漏钟作响时,萧言忽然说道:“对了表妹,祖母方才遣人叫我们过去一起看宴席最后的烟火,如今时辰也快到了。” 张太妃说得正经,其实就是故意为他们寻了个相约相见的机遇罢了。 沈希认识萧言很久,却并不熟悉,只知道他家中待他是极好的,与他订亲以后她方才知道,原来家中长辈的关切可以到达这个地步。 她有些愣怔,萧言却已经轻轻地牵住了她的手:“走吧,表妹!” 他的耳根是红的,连脖颈都有些红,眼睛里却像是藏满了星子一样,在不断地闪烁发光。 萧言眼里的光芒太亮了,将沈希心底的晦暗都照彻了。 那些迟疑的,恐惧的,忧虑的,忽然间就被吹散了,进而涌起是温暖的热意。 沈希心中明彻,她紧紧地握住萧言的手,终于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这个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的,就算是萧渡玄也不能阻拦她。 两年前她没能等到的春天,两年后她绝对不要再错过。 而且这是本就属于她也必然属于她的幸福。 * 火树银花,流光胜雪。 沈希坐在檀木椅中,眸中映出的全是光亮,瞧着既端庄矜持,又带着干净的孩子气。 张太妃站在门边,她按住萧言的手,小声揶揄地说道:“这下心底快活了吧?” 萧言一直陪在沈希身边,刚刚是出去净手才离开片刻。 受了祖母的调侃,他含笑挠了挠后脑,低声说道:“多谢祖母。” “要我说陆相就是小题大做,”张太妃和蔼地笑了笑,“他就是想在陛下面前诋毁沈家,方才这般刁难小希,你叫她不要将他的话放心上。” 她眉目慈蔼,言语也很是轻缓:“陛下宽容仁德,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 张太妃看似是在安慰萧言,实则也是在为萧渡玄做解释。 如今平王府能有如此尊崇的地位,不是因为平王在外征战的功勋,而是因为张太妃与陆太后交好,是张太妃将陆太后推上了后位。 若是因这种小事而与皇帝生了嫌隙,那是全然不必的。 “我知道,祖母。”萧言顿了一下,他笑着应道,“表妹她也明白的,她之前还跟我说陛下曾暗中遣人庇护过沈大人呢,而且陛下还特意嘱咐了她过几日乐平公主生辰的事,陛下他……也很疼爱表妹的。” 张太妃也怔了一下,须臾她笑着说道:“那很好,很好。” 祖孙二人没有说太久的话,因为烟火快要结束了,萧言带着沈希出宫,一直将她送上马车方才离去。 见她的车驾驶远后,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淡了下来。 平王妃坐在马车里等着儿子,她满头都是珠翠,这寿宴虽是张太妃的寿宴,但出力最多的却是她,也是此刻才有了功夫与儿子说闲话。 “怎么了,阿言?”平王妃敏锐地觉察到萧言的情绪不对,“出什么事了?” 母亲的怀抱温暖,令人安心。 压在心里经久的情绪突然又了闸门,萧言深吸了一口气,他向平王妃问道:“母亲,您知不知道哪种药会有檀香的气息?” 他的指尖微蜷,声音微颤。 萧言抬起头,说道:“我的、我的一个侍卫受伤了,那药的香气竟和陛下常用的檀香颇为相似,我觉着很好奇……” 13、第十三章 “怎么可能?”平王妃笑着拍了拍萧言的肩头,“哪有药会有檀香的气息?” “况且陛下用的香都是特制的,”她继续说道,“或许是你那侍卫在哪处染上的罢了,今日宫宴许多宫殿都点了香。” 母亲说得对,今日各处宫殿基本都点了香来着。 萧言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他笑着说道:“也是,母亲不说我都差些忘了,今夜可是祖母的寿宴,非那等寻常宴席。” “香里头的学问可大着呢!”平王妃抚了抚萧言的手,狡黠地说道,“你也学学,将来好讨小希的欢心。” 果不其然,一提到沈希他便又羞赧起来。 也不知道是随了谁,萧言在别的事上都很是出色,唯独于情爱之事甚是执拗。 不过好在如今二人也算是修成正果。 想到今后含饴弄孙的闲适生活,平王妃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 沈希很久没有这般折腾过,加上身上还发着低烧,回到府中不久,她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但这一夜还是睡得不安稳。 五更时沈希终于是再难安眠,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唤人进来,才发觉高热又起来了。 身上烫得惊人,虚汗发了几回,却仍是觉得冷,就好像被送进了冰火两重天,怎样都觉得难受。 侍女玉案匆匆进来,她一见沈希面色潮红,当即就吓了一跳。 玉案急忙抬手抚上沈希的额头:“姑娘,您发热了!” “要请御医过来看看吗,姑娘?”玉案急得满头大汗,“您这烧得太厉害了。” 沈希按住她的手,哑声说道:“不用,上回府医送来的药丸还有吗?给我寻一颗就行。” 玉案仍有些担忧,她颤着声说道:“可是、可是……” “又不是第一回了,没事的。”沈希轻咳了两声,“再给我倒盏热些的茶水吧。” 在燕地的时候她染过更重的病,半个冬日都在发热,也好好地过来了。 对这些小病,沈希根本不放在心上。 玉案将药丸和茶水送来以后,沈希便直接服下药,继续入睡。 许是因为喝了药,这回她终于睡得安稳了,但梦却回到了幼时,大抵是她刚入东宫的时候。 梦里浑浑噩噩,却有些莫名的温暖。 萧渡玄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过长乐殿前的玉阶。 他很年轻,笑容温柔,虽生得俊美,却过分的苍白,那修长的指骨更是近乎透明。 “不会写字就不会写字。”萧渡玄轻声说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写字的,若是因不会写字就要将人赶走,那我这东宫还要不要人了?” 他的话语太温和了。 即便是知道这是梦里,沈希仍然止不住地感觉难过,于是她低下了头。 萧渡玄却以为她是累了,便将她抱了起来:“小希,听好。” 他身体不好,连拿书册的事都是侍从来做。 沈希挣扎着便想下去,可萧渡玄却将她抱得更紧了,她坐在他的臂弯里,被梦中的情绪所感染,一时之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在我这里,只一件事不可做,那就是欺骗。” 她似乎说了什么。 萧渡玄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好,好,孤知道了,我们小希是好孩子。” 沈希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萧渡玄动怒。 因为她不会写字,让别人帮她抄的文章。 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四五岁开蒙,沈希快六岁时她才有了开蒙的老师。 因为那段时日父亲刚娶了继母崔氏做续弦,全然没有功夫去管她。 那夫子是继母的故交,教她时并不上心,甚至故意教她错的,然后叫她在父亲面前出丑。 进了东宫后,沈希名义上的身份是乐平公主的伴读。 可没人知道她其实什么也不会。 毕竟她也不是来真正做伴读的,太子终日缠绵病榻,她是被陆皇后送来给他解闷的玩意儿,大抵同个猫崽子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那日萧渡玄随手点中让她抄文章,这事才暴露。 沈希根本就不会写什么字,更别提是这样复杂的长文,她便求一位交好的宫人帮她抄的。 但萧渡玄是何等敏锐的人。 事发以后,沈希第一次见到他动怒,她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然而萧渡玄很快就厘清了来龙去脉。 当已经被发落到庄子里的继母崔氏带着夫子来和她道歉的时候,沈希的下巴都要惊掉了。 然而下一瞬间,梦境便换了情景。 萧渡玄脸庞上沾着血,冷冷地扣住她的脖颈:“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 “殿下!”沈希立刻意识到她又陷进了梦魇里,她陡地苏醒过来,但这声呓语还是倾泻了出来。 离她最近的玉案吓了一跳,执着帕子的手臂也猛地抖了一下:“姑、姑娘……” 天光已经大亮。 沈希坐起身子,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她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跳。 昨日她专门叮嘱过玉案不用请御医,可眼前站着的人不是江院正还能是谁? 江院正笑容宽和,温声说道:“姑娘现下感觉如何?” 他仿佛全然没有听见沈希方才唤了什么,神情自然,和蔼仁厚。 她额前的热意退了大半,现在就是身上有些虚弱,除此之外再也没什么别的不适,沈希如实地说予了江院正,她轻声说道:“真是太麻烦您了。” 江院正蔼声说道:“姑娘的事,能有什么麻烦?” 许多年前江院正就已不出外诊,他所侍奉的人从来就只有萧渡玄一人罢了。 沈希压低声,艰涩地说道:“有劳院正了,辛苦您帮我带话,多谢陛下的关忧。” 好在这场病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 两日过后沈希的身子已经完全好了,暖春将近,上京处处都在摆花宴,但多多少少都带着些相看的意味,只有平王府的花宴是纯粹赏花的。 因为谁都知道,平王府的喜事马上就要近了。 沈希随着母亲冯氏去赴宴,众人也常常提起此事,她们的一声声道喜让她的心底越发烦乱。 刚巧春闱将近,萧言从云州回来后又接了礼部的事务,这些天也忙得团团转。 沈希决心下得很好,可真正准备去做的时候才知道此事有多难。 终于在花朝节前的第五天,沈希才寻到了和萧言见面的机会,她将萧言约在了明月楼,萧言下值很晚,她等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等到他。 萧言一走进雅间,就连声歉疚地说道:“我来迟了,表妹,抱歉近来实在是事务太多,耽搁住了。” 沈希含笑看向他,轻声说道:“我也才到不久,表哥。” 两人一道用完膳后,沈希慢慢地抬眸看向萧言,她拉住他的衣袖,轻声地说道:“表哥,倘若我说咱们的婚事能先缓缓,你能答应吗?” 萧言执着她幕篱的手倏然一顿。 他的神色登时就乱了,紧张地掰过她的肩头,问道:“怎么了,表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言的气力有些大,沈希肩头猛地作痛,她强忍着疼,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这事情太难办了,她不能全靠自己,必须要借力才成。 来之前沈希就已经想过千回万遍,在等待萧言的那小半个时辰里,她又将这诸多法子来回地过了几遍,终究是觉得还是顺其自然最好。 萧渡玄让她退婚,最慌乱的本就该是萧言才对。 毕竟等待多年、万般期待这场婚事的人是萧言,而不是她。 萧言焦灼地问道:“表妹!你告诉我,什么事咱们都可以一起解决,你真的不必担心的,实在不成还有我父王呢!” 他急得满头是汗,温润的眼也染上了戾气。 萧言近乎是有些疯狂般地攥住沈希的手腕,急切地说道:“是不是陆家的人胁迫你?还是顾家的人又想来找你麻烦?” 她却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沈希沉默了许久,才哑声说了一句:“不是,表哥。” 她挣动着,分明是抗拒的动作,但那双眼里却全是泪意。 萧言也是此刻才发觉沈希的腕间已经布满红痕,他当即就松开了她,慌乱地说道:“抱歉、抱歉,表妹,我不是有意弄疼你的……” “表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沈希抬起水眸,“我只是问你,能不能先缓缓罢了……” 说着一颗晶莹的泪珠便落了下来。 萧言心中一阵抽痛,他张着唇,哑声说道:“表妹,我……” 沈希拿过他手中的幕篱,颤声说道:“抱歉,表哥我今天有些失态了,咱们下回再聊吧。” 说完她便夺门而出,似乎是害怕他会再像方才那般一样钳制住她的腕子。 萧言脑中满是懊丧和后悔,他快步跟上沈希想要拉住她解释清楚,但廊道里涌出的人流很快将他们隔开。 眼看着沈希的身影彻底消失,他的心像是坠入了冰窟一般。 一定是有什么人在逼迫表妹,是陆相吗?还是顾家?抑或是什么更高位的人……? 电光火石间,檀香的气息突然涌到了他的心头。 14、第十四章 这个想法生出来的瞬间,萧言自己都被骇住了。 不可能。不可能。 他掐住掌心,视线死死地盯着楼外来来回回行走的游人,迫使脑海中纷杂的念头平静下来。 沈希幼时就被养在宫里,连及笄礼都是在宫中办的。 若是皇叔真有这个意思,两年前就应当已经出手了,他虽是随性宽容,但也不可能会放任沈希远走燕地,还和旁人定亲。 连他都知道,在那时沈希其实只差一点就真的要嫁人了。 理智在高声呐喊着。 但那檀香仍然如深黑色的阴影般,紧紧地笼罩着萧言。 萧言握紧拳头抵在额前,直到掌心传来尖锐的痛意,他方才缓缓地松开指节。 不会的,不会的。 八成还是陆家或是顾家在暗中谋划什么,尤其是陆相,他早就恨极了沈家,自然不愿见着沈家借助平王府再度起势。 萧言摊开手指,看向掌心的血痕,慢慢地阖上了眼。 平静下来后,懊悔再度涌上心头。 他方才太鲁莽粗暴了,定然是吓到沈希了。 歉疚和怜惜像是潮水般缓缓地淹没了萧言的心。 表妹那般柔弱矜持,若不是慌乱到了极致,恐怕也不会来寻她,他怎么能那样逼问她呢?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郎,能来寻他说这话,大抵就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勇气。 等到再见到她时,他一定会好好地同她解释。 但近乎是本能的,萧言并没有将此事告知母亲平王妃,只暗暗给父亲写了封信笺问他何时能回来。 * 见过萧言后沈希便没有再出门。 马上就是乐平公主的二十岁生辰,近几日外间的宴席不是很多,毕竟谁也不愿在这关头去抢她的风头。 沈家失势后众人还依旧捧着沈希,一半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婿,另一半则就是因为她和乐平公主的旧情。 其实她们的关系没有传言里的那般亲密。 但在今后可就不一定了。 乐平公主到底是先帝唯一的嫡女,与平王府的关系也很亲近,而且还是女子,日常走动很是方便。 沈希平意静心,缓缓地饮下一盏花茶。 她在家里闷了段时日,直到乐平公主生辰那天,她才再度走出院落。 这期间萧言来找过她,沈希没有理会,他送来信笺,她也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她很清楚,到了今天萧言一定已经急了。 与此同时沈希也很清楚,她没法解决的事情,萧言一定能寻到眉目。 上马车时,她抬眸看了眼晴空。 万里无云,日光高耀,实在是明媚至极。 沈希向后倚靠,慢慢地阖上了眼。 但她的运气有些差,马车还未走出朱雀巷便出了问题。 侍卫和车夫急忙为她更换车驾,但来来回回,还是耽误了约莫两刻钟的功夫,到乐平公主的府上时日头都已经高了。 乐平公主十五岁时便已经开府,但婚后她并没有居在公主府,而是与寻常女子一般与丈夫、公婆住在一起。 与今日赴宴的诸多皇亲国戚相比,沈希算不得什么贵客,加上到得又有些迟。 因之她没有走正道,而是从一条小径穿过去的。 从前乐平公主邀她到府上做过客,特意跟她说过这条小路要近得多,沈希很清楚地记得路旁栽了许多棵高大的梨花树。 花香阵阵,扑面而来。 沈希匆匆提着裙摆就踏上了石子路,但不知怎么的,她越走越觉得路生。 可能是太久没来了。沈希没有想太多,继续先前走。 但将要走至转角时,花影的间隙里竟忽然出现了乐平公主的身形,与她站在一道的是驸马陈青识。 沈希震惊地停住脚步,她果然是走错路了。 两人之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驸马的神色有些不悦,他甩开了乐平公主的手,眉也紧紧地拧着,但乐平公主的面上没有分毫的怨怼,她哀婉地握上那男人的手。 “青识,你就那般狠心吗?”她近乎是恳求地说道,“看在今日是我生辰的份上,你就不能、就不能……吗?” 若不是自幼就和乐平公主一起生活,沈希快要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是她。 乐平公主先前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平素最爱热闹,连寝衣都喜欢着大红色的。 现今不仅模样贤淑得出奇,连姿态亦放得分外卑微。 驸马陈青识的声音压得很低,沈希听不清晰,她只瞧见陈青识冷冷地甩开乐平公主,任她颓靡地软倒在地上。 乐平公主掩面哭泣,侍女和嬷嬷们纷纷上前,可她竟是连一句重话都没说。 沈希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怎样也没有想到曾经那般骄傲的乐平公主,竟会为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 这个陈青识当真是厉害。 沈希记得他当年在上京的世家子中并不能很排的上号,连容颜也没有多么的俊美,只有气质非常出众,带着几分冷厉,不似寻常郎君。 但不知怎么回事,陈青识就是叫乐平公主动了春心。 沈希摇了摇头,不愿再多想。 这不是她该关忧的事。 沈希站在花影之下,连连就想要后退,可还没能站稳便撞入了男人的怀抱里。 冰冷的指节扶在她的腰侧,扼制住了她的脚步。 当闻嗅到轻轻浮动的檀香时,沈希的裙裾都颤抖了一瞬,日光依然是明耀的,但她的心底却从那一刻开始发寒。 哪怕不用回头,她都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怪不得这条路没有人走。 沈希满心都是悔恨,她深深地阖上了眼眸,一时之间连动都不敢动。 这不是自投罗网是什么? 萧渡玄低笑一声,说道:“何时学来的?嗯?”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偷听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却是沈希在燕地待了两年后养成的本能,但今次她真不是有意的,耳朵又不像眼睛可以自行阖上,再说她也仅听见了只言片语而已。 萧渡玄的指尖冰冷,她的耳垂却霎时红得似在滴血。 耳垂是沈希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之一,因此她连耳洞都没有穿过。 此刻这最经不住触碰的地方,却被人肆意地揉捏着。 过电般的酥麻感从耳侧一直传至全身,让她禁不住地如案板上的游鱼似的震颤。 沈希脸颊微仰,她吸着气,细声唤道:“陛下……” 短短的两个字充斥甘意,她的面庞染上绯色,连眼尾都烧着红,容色娇丽,像是被暴雨打湿后的浓艳花朵,再没有半分贵女的矜持与端庄。 偏生她自己没有任何自知。 “臣女、臣女不是有意的。”沈希眸光摇晃,断续地说道,“臣女是走错了路,方才会误入此地,臣女这就离开。” 说话间她偏过了头,脸庞也仰了起来。 细白的脖颈裸露,连交领之下的锁骨都隐约可见。 浅色的春衫单薄,裹着羊脂玉般的身躯,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和颤抖的肩骨。 亲近过的男女到底是不一样的。 哪怕沈希穿得严严实实,他依然能够想得到她不着寸缕时的娇态。 萧渡玄指节垂落,只最后拉了沈希一把令她站稳,他长身玉立,慵懒地说道:“明日就是第十天,你的婚退了吗?” 他做事随性,却从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言语更是向来直接了当,连片刻缓神的机会都不她留。 沈希靠在梨木旁,胸腔里的心脏又开始怦然地跳动起来。 她咬了下唇,轻声说道:“陛下,臣女已经和世子言说过了,等过段时间便会放出消息。” “言说?”萧渡玄很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用词,“那就是还没有退婚了。” 沈希紧忙说道:“陛下,是这样的,当初我们的婚事是平王殿下一手敲定的,世子已经答应等到殿下回信,我们的这桩婚事便彻底作废。” 她的言语清晰,眼底却尽是痛苦与挣扎。 “最迟到下旬。”她垂下眼帘,“臣女与世子就不会再有半分瓜葛。” 女儿家的婚事的确麻烦,不然沈希上一桩婚事也不会拖了一年多,最后还被人退亲。 萧渡玄什么都没做,就等来了她被退婚的消息。 他也没指望今次沈希能立刻退婚。 萧渡玄看了她一眼,淡声说道:“你心里有数就成。” 他回过身去,鸦青色的衣袂翻飞,分明是常服,却穿出了比衮袍还深重的气势。 沈希松了一口气,她的手按在胸前,紧忙去想要怎么从此地离开。 但萧渡玄却蹙了蹙眉,他看向她,低声道:“你还想再走错路吗?” 她又不是傻子,这小径虽然悠长,可是连个分岔口都没有。 “陛下,谢谢您的好意。”沈希硬着头皮说道,“臣女可以自己绕回去的。” 她如果跟着萧渡玄进去,是绝对会被乐平公主撞见的。 他们之间的事晦涩,不能为人所知。 萧渡玄没有理会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过来。” 压抑感如有实形,让沈希的胸腔里都沉闷地作着痛,她强撑着说道:“不成,陛下,臣女身份低微,眼下又还算是您的侄媳,若是与您一同进出,恐怕会引来非议……” 萧渡玄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轻声说道:“所以你不过来吗?” 15、第十五章 萧渡玄的容色沉静,鸦羽般的长睫微微垂落。 他静默地看向沈希,既居高临下,又从容不迫,却如压城的黑云般带来难以言说的压抑感。 被萧渡玄看过来时,沈希的心底都在发寒。 但在面上她却不敢流露任何抵触。 沈希提起裙摆,她垂眸跟上他,柔声说道:“多谢陛下。” 而在袖中,她紧捏着指节,连腕骨都发着白。 萧渡玄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不必这般生疏。” 他的语调和柔,恍若是宽容大度的长辈,但那双玄色的眼眸里只有渊水似的黑,寻不到一丝笑意,甚至寻不到什么情绪。 沈希深深地低下了眉眼。 袖中的指骨在不断地颤抖着,黏腻的冷汗湿着,让她的思绪控制不住地往张太妃寿宴的那个夜晚里飘去。 腕间和指缝像是被烫伤了似的,灼烧感经久未消,至今仍像是有火焰在往上燃。 好在这段路并不长。 沈希原以为会撞见的乐平公主也并不在,她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离开萧渡玄后,沈希匆匆就前去席间。 几位族姐已经等她许久,沈希提起笑容,温声说道:“我来迟了,阿姐。” 众人面上没有不悦,反倒是热热闹闹地将她围了起来:“早就听姑母说你的马车出了问题,都没想到你能这般快过来。” 方才心思太乱,沈希都忘了她还有这样一个正当理由。 她和柔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许是因为我们府里刚换了新的车夫。” 沈希话音刚落,一身盛装容光焕发的乐平公主便走了过来。 谁都没有想到,乐平公主第一个人见的人会是沈希。 沈希自己也没有想到,她愕然地抬起眼。 乐平公主怎么会突然过来?难道方才她看见什么了吗? 内心千回百转,但沈希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动,反倒还自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笑容。 沈希按住裙摆站起身,但她刚想要行礼,乐平公主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小希,好久不见!” 顷刻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过来。 周遭的视线灼热,被乐平公主拥住的刹那,沈希更是觉得后背都要被众人滚烫的目光给洞穿。 想到方才乐平公主失意的神情,她的心底有些莫名的怪异生出。 沈希抿了抿唇,轻声说道:“好久不见,公主。” “这般久未见,小希生得更漂亮了。”乐平公主亲昵地挽过她的手,向身侧的妯娌们说道,“本宫先前就跟你们说小希才是这上京最美的女郎,你们竟还敢不信。” 沈希十五岁之前都养在宫里,后来又去了燕地,即便是近来也只会出席权贵众多的宴会。 以至于许多人都只耳闻过她的声名,却从未见过她的容颜。 沈希轻声说道:“公主谬赞。” 她本以为寒暄过后便可无事,却没想到在问完话后,乐平公主直接挽住她的手臂,将她从席间带走。 来之前沈希还在想着如何再度攀上乐平公主,哪成想她竟如此热情。 好在沈希已经见惯了大场面。 她从容地陪在乐平公主身边,如少年时那般陪她一道与宾客言欢。 歌舞声起此彼伏,处处都透着欢畅。 正午时分,天子亲临更将气氛推到了极点。 当男客那边山呼万岁时,沈希便明白萧渡玄快要过来了,但看见他身侧陪同的人是萧言时,她的眼皮还是狠狠地跳了跳。 萧言似是也没有想到她在这里,原本沉稳的神色忽然乱了。 “表妹……”他怔怔地看向她,竟是有几分失态。 沈希的心脏怦怦直跳,她下意识地抬眸望向萧渡玄,目光撞上他含笑眼眸的刹那,冷汗霎时就下来了。 她后退半步,声音微微发颤:“臣女参见陛下,参见世子。” 沈希都将疏离与客气摆在了明面上,萧言却仍是有片刻的愣神,他凝眸看向她,温润的眼里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说。 可那等含情脉脉的神情,却只为沈希引来了诸多如烈火般的视线。 艳羡,渴慕,嫉妒。 一道一道,像利刃般地快要将沈希盯穿,往日她从不觉得旁人的目光有什么,而此刻她却难捱的想掩住众人的眼。 萧言是想害死她吗? 沈希掌心尽是冷汗,她竭力地想要往后退去。 恰在这时乐平公主牵过她的手,将她从萧言身畔拉了开来。 沈希还没有缓过神来,乐平公主便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往萧渡玄的身边引去。 乐平公主握住沈希的手,抬声说道:“皇兄,今天多亏有小希在我身边,才没有慌得手忙脚乱呢。” 萧渡玄看向沈希,轻声说道:“有劳沈姑娘了。” 他的话音平和,就像是对小辈和善的温柔长辈。 如果此时萧渡玄的指节没有掠过掌心,轻佻地掰开她每一根蜷缩着的手指的话。 沈希的脑海中尽是空白,她眸光颤抖,腰眼都在掌心被划过时酥麻地震颤,眼底的水意霎时就涌了上来。 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她,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的腿根都在不住地打颤。 “这是臣女应该做的,陛下。”沈希死死地咬住牙关,她竭力地抵抗着那怪异的感触,可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仍是有细微的哭腔溢了出来。 宴席用的桌椅比寻常桌椅要高得多。 桌帔之下,不会有人窥见他们交缠的指节,但沈希还是拼命地挣扎着。 萧渡玄慢声念着祝词:“愿尔祯祥,岁岁年年。” 他平静,从容,游刃有余。 但黑暗中那修长冰冷的指节变本加厉,无所顾忌地扣在她的腰侧。 沈希的眼尾发红,又不敢大力挣动,如溺水般被越扣越紧,这双曾经教她习字、作画的手,此刻是那般的肆意,迫使她往深水里面坠。 她湿润的长睫不断颤抖,一声带着哭腔的低哼还是无法控制地溢出。 灭顶的恐惧让沈希的腰身都软了下来,若不是被萧渡玄掌住,只怕是要失态。 可让她落得如此境地的,亦是他本人。 沈希强撑着站稳身子,却连肩骨都禁不住地发颤。 当萧言关切的目光投过来时,沈希的胸腔更是泛起一阵阵的心悸。 她终于知道何为钝刀子了。 比起直接杀死一个人,这样慢慢地折磨才是真的恐怖。 被萧渡玄松开的刹那,沈希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继而生起的还有一缕近乎恐怖的感激。 说道祝词后,他的神情宽容平静,甚至还循着萧言的目光一同问道:“沈姑娘,身体不舒服吗?” 沈希摇了摇头,她颤声说道:“多谢陛下关忧,臣女……臣女无事的。” 她垂下头颅,脖颈的后方是一片细腻的、新月般的雪肤。 柔软,娇嫩,皎白。 萧渡玄垂眸淡笑,轻声说道:“那就好。” 萧言恋恋不舍地看向沈希,仍旧不死心地试图吸引她的目光。 但此刻她别说是回望过去,就连不立刻软下身子都艰难。 指尖,腕骨,腰侧,都流溢着滚烫的灼烧感,跟镌刻在肌肤上的烙印一般,不知何时才会消散。 与之一同残存的是失措的恐惧。 沈希强撑着容色,但眼尾还是发着烫。 乐平公主关心地问道:“小希,你的身子当真没事吗?要不先去休息片刻吧?” 她什么也没察觉,眉宇间甚至还带着些歉疚。 沈希揉了揉眼尾的湿红,抬眸看向乐平公主,声音渐渐变得平直冷静:“我没事,公主,我现今……真的没有任何事。” * 酒过三巡,乐平公主随着驸马到了男客那边。 沈希也没有再留在席间,她走进内间,径直便坐进了窗边的软椅里。 然而没多时,便有内侍过来笑着向她说:“姑娘,陛下请您过去。” 沈希认出这是萧渡玄身边的近侍。 但她全然无法露出笑颜,沈希坐在檀木椅里,刚刚被春日暖风渡热的心又冷了下来。 请她过去,然后在萧言的面前轻薄她,好彻底断了这段婚事吗? 沈希心底尽是恶意的揣测,她抚着微红的腕骨,任由思绪肆意地飘散。 她现今是一个字都不愿相信萧渡玄了。 萧渡玄哪里是觉得她不贞,配不上萧言?他分明是想将她拽回到深渊里,然后慢慢地赶尽杀绝,就如同先帝当年待沈庆臣那般。 只不过先帝用的手段是荣宠,而萧渡玄则选择的是强迫。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是如何堕入深渊的,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再走上他的老路。 沈希心中涌起些狠戾的念头。 萧渡玄越是想报复她,她便越不能如他所愿。 “中使,恕臣女不能从命。”沈希抬起眼帘,轻声说道,“待会儿公主就要回来,若是寻不到臣女,恐怕会不太好。” 她的语气平和,眼里却没什么暖意。 那内侍仍有些为难,他委婉地劝道:“姑娘,陛下已经在等着您了。” 沈希眸光闪动,她看向他又说了一遍:“中使,您是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与萧渡玄如出一辙。 16、第十六章 沈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在燕地的时候更是极尽恣意。 而且这些年的经历让她清楚地认识到,温柔和善只会被人踩着往上爬,只有冷情阴刻才能在危急中站稳脚跟。 沈希的面容依然是清美的,但气质却明显地发生了变化。 “中使不必劝我了。”她慢声说道,“陛下邀约臣女,是臣女的福分,但是今日是公主生辰,恕沈希实在不能从命。” 那内侍并非是东宫旧人,并没有和沈希打过几次交道,只从同僚的言行中窥知到这一位的尊贵是不可言说的,见她变脸,容色上竟显露出些许惧怕。 他连声说道:“姑娘消消气,仆明白了,您好生休歇、好生休歇。” 内侍边说着,边急忙行礼告退。 他离开后沈希也没了休歇的念头,她掩上门走至屏风后,轻轻地解开衣带看向腰侧的痕印,准备稍抹些药膏就回到席间。 然后脱下外衣后,沈希才发觉那红痕有多重。 玉腰纤细,不盈一握,本该是如雪般的白皙,此刻深红浅红的掐痕和指痕却那般明显,稍稍一碰就会泛起酥麻的阵阵痛楚。 这间居室是专门供女客休息的,架子上放置的有药膏,侧旁还标的有签子。 瓷瓶放得有些高,沈希踮起脚尖去拿。 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将她如无瑕美玉般的身躯照得清楚。 春衫半褪,露出浑圆的肩头和后背的大片雪肤,腰侧的线条流畅,唯有在后摆微微上扬,勾勒出如蜜桃般的软臀。 少女的指尖如葱白,沾着药膏艰难地往腰侧去抹。 她撑着手臂,半跪在软榻上,反手将那滑腻浓白的药膏慢慢推开。 许是因为疼得厉害,她的腿根一直在打颤,柔软的雪肤晃来晃去,漾出旖旎的光晕。 沈希咬住下唇,边吸着气,边试着在那红痕上打圈地涂抹,腰窝处的掐痕太深太重,位置又太过别扭,她怎样都摸不到。 就在沈希烦闷地想要放弃时,冰冷的触感忽然落在了腰窝。 一双修长的手从后方扣住她的腰身,无声地将她拢在掌中。 沈希浑身战栗,一时之间入室盗贼的传闻开始疯狂地在她的脑海冲荡,恐惧从脚跟迅疾地蔓延至头顶。 但她的惊叫声还未唤出,就哑在了喉咙里。 是萧渡玄。 鸦羽般的长睫轻抬,一泓月色便映了出来。 日光从侧旁落下,萧渡玄的容颜半边在明处,半边隐在晦暗里。 他唇边带着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慌什么?” 沈希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她撑着手臂,下意识地想要将半褪的外衣穿上,但萧渡玄却按住了她的手,他轻声说道:“你这样衣衫该沾上药了。” 他的容色沉静,仿佛是真的在认真提醒她。 外衣脱下后,沈希身上仅余下一件小衣。 浅浅的白色绸缎裹挟着雪色的山岳,仅在边角纹绣梨花,将她衬得像是一小团柔软的雪。 即便两人曾经有过无数次肌肤相亲,此刻沈希依然是红透了脸庞。 “您别这样。”她声音微颤。 瞧她这幅含羞脸红的模样,萧渡玄低笑一声,说道:“朕不能怎么样?” 他轻抚着她绷紧的腰线,眉眼间尽是随性与轻佻的逗弄之意。 沈希想到上次被他给逼到极限的无措,喉间都有些干,她抿了抿唇,换了言辞:“您能先放开我吗?” 萧渡玄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他的指节轻叩,像和着鼓点般一下下敲在沈希的后腰:“让你过去,为什么不过去?” 萧渡玄的眼底没什么情绪,玄色的眸里像是封存着渊水。 他的声音是轻飘飘的柔,但那深重的威压全都向沈希倾了过来。 沈希艰难地转过身来,被动的姿态却没有改变。 后脑抵在廊柱,笔直的长腿被迫打开,脖颈微微后仰,像是引颈受戮的天鹅,而最敏感的腰身仍旧没能摆脱萧渡玄的钳制。 他沉静地看向她,轻声说道:“说话,小希。” 萧渡玄抚了抚她的腰身,眸光带着些警告。 沈希受不得那般抚弄,腰身瞬时就高高地抬了起来。 这般难捱的姿态让旧时在东宫的记忆瞬间复苏,那些羞耻的、不堪的过往全都开始疯狂地涌动起来。 萧渡玄也顿了片刻,他笑着说道:“你还记得这是何时何处吗?” 沈希自然记得,这是驸马陈青识的府邸,而今日是她的旧友乐平公主的二十岁生辰,但她却像玩物一般,被友人的兄长肆意地逗弄着。 难以言说的羞耻感让沈希的眸底都泛起红。 “我知道,陛下。”她咬住下唇,艰难地说道。 萧渡玄低眼,轻声说道:“知道你还这样?” 接着他像方才那般一根根地掰开沈希的指节,将十指嵌入她的指缝,她的掌心尽是黏腻的冷汗,此刻更是生出了被蛇的鳞片所掠过的错觉。 她疯狂地挣动着,哑声唤道:“陛下……” 有种绝望的恐惧无声地袭来。 恰在这时,叩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 沈希的身躯紧绷着,现下更是宛若被拉满的弓弦。 “表妹,你在这里吗?” 辨别出叩门的人是萧言的瞬间,沈希的脑海“嗡”的一声炸裂开来,尖锐的轰鸣声嘈杂地响动着。 萧渡玄进来以后,门并没有被掩紧。 萧言轻轻一推,那扇门便被推开了,他瞧见沈希搁在桌案上的团扇,困惑地问道:“表妹,你在小憩吗?” 他的脚步声很轻,却如同惊雷般落在沈希的耳边。 萧言和她的距离近到只有一盏琉璃屏风,日光将琉璃的碎片映射出不同的色泽,像是流淌的光晕,极是美丽。 但沈希却没有任何心思去欣赏。 她死死地扣住萧渡玄的手腕,将他拽上软榻,而后强撑着坐起身,哑着声应道:“我在换衣服,表哥!” 萧言登时便顿住了脚步,他颤声说道:“抱歉抱歉,表妹是我冒昧了……” 哪怕隔着屏风,沈希依然能够想到他面颊通红的模样。 “没事,表哥。”她慢慢地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萧渡玄还在这里,心脏仍旧不能停止疯狂地跃动。 明明是他故意在找她的事,怎么弄得像她背地里与他窃欢似的? 萧渡玄身形高挑,这软榻是供女眷休歇的,根本容纳不了他的长腿。 他侧倚在软榻上,显得有些散漫。 沈希凌乱地摆弄着外衣,边酿出更衣的窸窣声响,边斟酌着言辞说道:“表哥,我的衣裙还未更换完,你能先去外间等我片刻吗?” 但萧言并没有立刻应下。 “表妹,实不相瞒……”他挣扎地说道,“方才公主离开,是我与驸马言说好的,这几日你都不肯见我,我方才出此下策,实在是冒犯表妹了。” 沈希有些微怔,她的确没有想到温润守礼的萧言竟也会如此。 “无妨的,表哥。”沈希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抱歉,表妹,上次我太急了。”萧言诚恳地说道,“我那时没有考虑到你的难处,还那般鲁莽,事后我歉疚了许久,还给你写了许多封信笺。” 他的言辞真挚,但落在萧渡玄的耳中便是啰嗦。 平王和平王妃都是利落的人,怎么养出萧言这么个荏弱的情种? “别的事我不敢保证,表妹。”萧言的手抚在琉璃屏风下,落下浅浅的一道阴影,“但有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相信我,那就是我对表妹的心意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他继续说道:“无论陆家、顾家,或是其他的谁想要伤害你,我都会不顾一切保护你!” 这表白之语充斥真情。 然而沈希却没能全然听进耳中。 她额前的发丝被热汗浸湿,云鬓贴在脸颊上,脸庞潮红,眼眸含水,宛若工笔绘出的仕女。 屏风外是对她深情告白的未婚夫婿,而在屏风内未婚夫婿的叔叔正漫不经心地伸出指节,拨弄着她小衣的系带。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同心结,只须轻轻一扯就开了。 萧渡玄没有挑开,也没有放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吊着沈希。 沈希再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了,她边慌乱地抓住萧渡玄的手臂想要制止他,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答复萧言。 “表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她哑声说道,“你的心意我一直都知道的,只是婚姻并非单凭情爱便能顺遂的,我……或许并非是你的良缘。” 沈希一点也不想说这些话。 今天本该是她和萧言倾诉真情的日子,就是他不来寻她,她也要想法子诱他过来的。 萧言也听不得沈希讲这样的话。 他紧忙反驳道:“表妹,你怎么不是我的良缘?前几日我去寻了几位术士,他们皆说咱们八字相合,此生必为长长久久的爱侣。” 他似乎是急了,抬起脚步就想要过来。 与之同时,沈希后颈那松松垮垮的系带也被挑开了,山岳摇晃,春光乍泄。 她怔怔地看向萧渡玄,脑中一片空白,清美的面容亦没了半分血色。 17、第十七章 高耸的山忽然倾倒在沈希的身前。 她的眼前发黑,心口涌动着阵阵地悸痛,恐慌和惧怕到了一种程度,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红唇微张着,喉咙却像是被紧紧地扼住一般,连细微的颤声都发不出来。 全都完了。 全都完了。 沈希的脑中只剩下这么一个念头,她手脚冰寒,脊背也被冷汗浸湿,眩晕感那么的强,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萧渡玄眉心微蹙,他抬手抚上金钩,一把将幔帐扯下,红帐垂落,瞬时将软榻内的一方旖旎春光尽数遮掩。 他起身靠坐在里侧,手臂穿过沈希的腿根,将她抱入怀中。 沈希臀根的软肉柔腻,指节陷进去时,会微微颤着,像是快到极限时似的,一下一下地抖。 她怕得厉害,手臂紧紧地攀着他的脖颈,肩头也在不断地耸动着。 当颈侧传来湿意时,萧渡玄神情微动。 他轻轻抚了抚沈希的后背,低声说道:“没事,小希。” 沈希脑中全是“一切都毁了”的想法,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几乎不敢去面对萧言可能出现的质问。 倒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沈希无法克制脑海中混乱的念头,当萧渡玄的手臂掠过她的腰侧,用诱哄的方式拍着她的后背时,她才意识到萧言并没有发觉。 他声音很轻,跟哄孩子似的:“别怕,他没发现。” 幔帐从中央垂落下来,将软榻内的一方凌乱遮得严严实实,那铺天盖地的安全感像是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拥着她。 沈希蜷缩在萧渡玄的怀里,思绪蓦地回到了在东宫的时候。 他们的第一个晚上也是这般。 她在席间饮了药,在近乎可怕的混乱中上了萧渡玄的床榻,那时沈希还没有订亲,不过刚刚过了十五岁,不似现在这般无所顾忌。 事后她又慌张又害怕,不住地掉着眼泪。 萧渡玄也是这般将她揽在怀里,似哄孩子般地说道:“别怕,不会有事的。” 他细细地吻过她的朱唇,吻过她的眉眼,吻过她满心的痛苦与惧怕,滞留在胸腔里经年的伤痕都被好好地抚平了。 那时萧渡玄给她的是极尽可能的疼宠。 而她却窥见了他刹那的温柔,回报给他彻头彻尾的卑劣背叛。 胸腔里控制不住地泛起尖锐的刺痛,心脏像是被一双手攥着收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 沈希耳边轰鸣,她疼得躬下身子,忽然听不清晰萧言歉疚的言语。 “抱歉表妹!我不知道你还在更衣……”他语无伦次地说道,“你先换吧,我、我这就离开!” 幔帐垂落,遮住了沈希的身姿,可那软榻前的花格地毯散落的却尽是少女的贴身衣物。 听见门被掩上的声音后,沈希的身子倏然就软了下来。 “好了,他走了。”萧渡玄散漫地说道。 沈希脸颊潮红,眼也红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秾丽花朵,即便是在黑暗里也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到底是过去了两年,沈希的模样张开许多,身姿亦变得摇曳生光,有了更多成熟女郎的起伏,哪怕是此时无措地趴在他的怀里,也别有一番风情。 但萧渡玄最先想到的却是可怜。 沈希这个人的存在就是怀璧其罪的最好印证,仅是因为父亲疼惜,便遭继母嫉恨,还差点就被害死,仅是因为容色姝丽,便遭恶人觊觎,豆蔻年华就险些被折辱。 她生了这幅面孔,就注定只能在最高处待着。 便是稍微沦落,也免不了做禁脔的命格。 再多的矫饰伪装也没有用,矜持端庄的表象对潜藏在暗处的恶徒来说,从来不是盔甲与盾牌,只会是致命的吸引,只可惜她自己一直没明白,还以为只要不假辞色就没有男人会来惹她。 殊不知,这世间就没有可信的男人。 即便那是个温润的、刚摆脱了少年身份的男人。 萧渡玄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挑选男人的眼光实在不怎么行。” “他那样一个荏弱无能的人,都敢肆意地算计你,都敢在你更衣时闯进来,”他抚了抚沈希的脸颊,“等做了夫妻,你以为你就会有好下场吗?” 她胆子小,又经不得吓。 听到他的话语,沈希的身躯再度微颤了一下,但眼眸仍有些失神,像是没有缓过劲来。 萧渡玄边为她更衣,边带着怜悯似的说道:“到时候别说其他,就连自由你都不一定会有。” 他像打扮娃娃似的,熟稔地为沈希系好衣带,连同心结两端垂落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沈希脸上的潮红褪去,眼里眼里也逐渐有了神采。 这样的场景太过怪诞,就仿佛是时光回溯,倒流到两年前的东宫。 那时候他也常喜欢亲手为她更衣,掌住她的每一寸肌肤,在落下属于自己的痕印后,再慢慢地用自己选定的衣裙一层层裹挟住她的身躯。 谁见了她端庄的身姿,都不会想到那裙裾之下是怎样的斑驳泥泞。 听清萧渡玄的话语后,沈希彻底清醒了过来。 现今已经是元昭元年了,不是嘉应二十五年,眼前的人是位杀夺残酷的帝王,早已并非那个会温柔将她抱起的太子殿下。 “您说得是。”沈希低下眉眼,“我……一定会和世子退亲的,陛下。” 萧渡玄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现在要随朕过去吗?” 乐平公主已经被支开,沈希也想不出借口再拒绝,而且她也没法拒绝。 但她没有想到,萧渡玄令她过去是为了小叔沈霜天谥号的事。 他将书册从桌案的一侧推给她,轻声说道:“你父亲呈上来的文书朕看过了,谥法还记得吗?自己挑一个吧。” 小叔的事终于有了眉目,九泉之下也能够安息,沈希应当感到高兴的,但接过书册的那个瞬间,她心里只有至深的寒意。 驯化就是这样子的。 先用狠厉的手法迫使服从,然后再施加恩宠强化恭顺。 祖父至死都在为身死后的荣誉担忧,家中百般走动都未能如愿,而萧渡玄只须要一句话,就能让小叔沈霜天被搁置两年的谥号迅速得到议定。 还是用这样随意的方式。 滔天的权势就这样倾在了沈希的肩头,她折下脖颈,连指骨都在打着颤:“臣女谢过陛下恩典。” 萧渡玄神色如常,轻声说道:“选不出来也没关系,回府以后慢慢看。” 这一刻他仿佛真的是位随性宽容的帝王。 沈希掌心浸着冷汗,她没有犹豫太久,最终选定了“成”字。 安民立政曰成。 比起文武昭贞或是双字谥号,“成”字显得没那么出众,但这个字却是最能诠释沈霜天一生的。 他为官的时间不短,历任四州刺史,虽性子桀骜,在为政上却从未有过疏忽。 沈希躬身向萧渡玄行了一礼,说道:“多谢陛下。” 他的指尖落在书册上,扫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只轻声交代道:“回去吧。” 她没想到这一切会结束得这样快。 萧渡玄将书册阖上,送她到门前,沈希仍有些紧张,身躯亦是微微绷着,临到离开的一刹那,他的手忽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要讨要报酬了吗? 沈希眸光颤动,贝齿亦是重重地咬住了朱唇。 然而萧渡玄只是俯身少许,向她指了指外间的花树。 “还记得长乐殿后面的那棵梨树吗?”他轻声细语道,“你来那年矮它半寸,如今已经参天了。” 沈希朱唇微张,她抬起眼眸,撞进了萧渡玄眼底的月色。 那双眼分明是玄色的,盛着的却是微芒。 既美丽,又如渊水般深不可测。 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给出的反应,沈希只知道她摊开掌心的时候,指缝里全是冷汗。 * 沈希回到席间的时候,乐平公主仍然没有回来,直到宴席快结束时,她才终于归来。 她的妆容依然艳光四射,但眼底却满是倦色。 沈希敏锐地注意到,驸马陈青识没了身影,这可是公主的生辰,他去何处了? 但她没能想太多,因为萧言过来了。 他仍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方才选择此刻过来。 其实萧言不必着急的,婚姻大事,乃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平王那边还没有首肯,便是沈家想要退婚也难。 等了几日,当平王妃那边也一直没有传出声音的时候,沈希便知道萧言此番是还未告诉他们。 于是她便更放心了。 沈希从来就没有想过退婚这件事,她要做的只是瞒过萧渡玄罢了,哪怕到时闹得再难看,这婚她也是一定要结的。 不过现在想想,幸亏她攀上的是平王府。 帝王的权势滔天,但在至亲的跟前,到底还是有些约束的,沈希不信萧渡玄会为了一个玩物似的她,强夺平王最疼宠的独子的妻子。 至于他会不会有暗里的报复,那就到时再说。 沈希心里千回百转,面上依然挂着矜持的笑,她看向萧言,在他出声之前轻声说道:“表哥,我想好了,我们不退亲,我们还是成亲罢。” 18、第十八章 高大的花藤遮挡住了外间的视线。 萧言垂眼看向沈希,他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既欣悦又激动,像是快要忍不住拥住她。 “真的吗,表妹?”他的声音颤抖,“我还以为……还以为你心意已决,真的不愿再嫁给我了。” 沈希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会的,表哥。” “先前的确是有人胁迫我,”她的眼睫颤了一下,“不过都过去了。” 沈希轻轻地抚上了萧言的手,眸光晃动,似是想要安抚他。 但萧言哪里能够咽下这口气? 那些人卑劣,知道平王府惹不起,便在暗中百般给沈希使绊子。 萧言看向沈希的眼睛,直接地问道:“是不是顾家的人又来寻你的麻烦?” 沈陆两家的政敌关系人尽皆知,主要争斗都在朝堂上。 与顾家则是私怨,且纠缠多年,弄得十分难看,最关键的一回是在燕地沈庆臣危难,顾家反水并径直退亲,置沈家于险地。 但这事是没法说的。因为顾家选择的是背弃齐王,投靠朝廷。 当年的事闹得并不愉快,被退亲后沈希当机立断,立刻与平王府搭上了线,没多时就与萧言定亲,顾家却觉得她是早在暗里就与萧言有了首尾,因此被退亲时才那般利落。 沈希从来都看不上眼这些人,也没有为之烦心多久,对于那般卑劣难缠的人,多给他们一个眼神都是在浪费心神。 至于那位出身尊贵、圣眷深厚的未婚夫,她亦没了半分好感。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萧言竟真的愿意为她和顾家杠上。 萧言见沈希愣神,还以为她是在害怕,他急忙安抚地说道:“你别怕,表妹。” “顾家有把柄在父亲手里,”他压低声解释道,“前任武宁侯在北地的时候……做了些见不得光的事,被父亲寻到了踪迹。” “那事极难看,”萧言继续说道,“足以令顾家满门忠烈的声名毁尽。” 他的眉眼依然温润,眸底却带着些狠戾,但那抹戾气仅是一闪而过,转眼就没了影子。 北地?八成就是军务上的事。 沈希敏锐地想起前朝的一桩旧事,边将战败,却屠戮百姓,假装是杀死的敌人,谎报军情,最后半座城都被杀空了。 她听萧渡玄提起的时候,都觉得胆寒。 也不知道老武宁侯做了什么。 沈希看向萧言,说道:“我相信你,表哥。” “抱歉,那时候是我太慌乱了……”她眸光晃动,“我不该那样不信任你的,表哥。” 萧言看向沈希微红的眼眶,心里的怜意多到快要溢出来。 “哪里是你的错,表妹?”他按捺情绪,强忍着拥住沈希的冲动,“陆家不仁,顾家不义,我应当早就留意的,平白让你受了这般多的委屈。” 沈希抚上萧言的手,说道:“没事的,表哥。” “那些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继续说道,“他们再如何,也不能改变我即将成为你妻子的事实。” 压在胸口经久的大石终于抬起。 萧言的眉眼都忍不住地上扬,听见沈希说出如此缱绻的情语,心中更是止不住地澎湃。 他忽然极是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但沈希抬起眼眸,打断了萧言的思绪:“表哥,我们能不能先不声张,就当是仍要退婚,使一使障眼法,好乱了他们的谋划。” “马上武宁侯就要回朝了,”她咬了下唇,“我还是有些怕到时会出乱子。” 武宁侯顾长风就是沈希的前未婚夫,出身尊贵,圣眷深厚,十六岁时就承袭爵位,成为顾氏掌门人,的确是个极出挑的人物。 无论是谋反的齐王还是新帝萧渡玄,都十分倚重这位青年重臣。 不然沈希也不会挑中他做夫婿。 现今她倏然发现,用顾长风来做幌子也是极好的选择。 萧言也深深地怔了一瞬。 当初他和沈希定亲的时候,采取的就是出其不意的计谋,那边沈希退亲的消息刚一传来,他后脚就去提的亲。 在萧言顺遂的一生里,他再没见过比顾长风更大、更可怕的敌人。 都说反水退婚的主意是顾长风敲定的,毕竟他这人冷情寡淡,的确是个没什么柔情的人。 唯有萧言知道,他去提亲的那日晚上,顾长风在沈府外站了整整一个雪夜。 “好,好。”萧言紧紧地握住沈希的手,“表妹,我都听你的。” 沈希笑了一下,她没有再与萧言多说。 得知平王手里握着顾家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她的心情也舒快许多。 两人正在花藤后说着,前方忽然传来了压低的争吵声。 宾客已经散得快要尽了,争吵声十分的压抑,加之有侍女和护卫遮挡着,并不是十分刺耳。 沈希回过头,瞧见是乐平公主和驸马陈青识在拉扯,急忙带着萧言快步走了过去。 乐平公主似是有些崩溃,她压低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你的事奔走了多久,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在御前当值的吗?可你为什么一点都瞧不见我的付出呢?” “那个女人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她近乎有些凄厉地说道,“你若是想永远赋闲在家,就尽情同她厮混去吧!” 陈青识甩开乐平公主的手,冷冷地说道:“乐平,你理智些。” 他看乐平公主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即便已经暗里撞见过他们二人争吵,沈希仍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个神情悲哀、疯狂的人居然会是昔日明艳张扬的乐平公主。 她拉住乐平公主的手,扶稳了她的身子。 回眸看向沈希的一刹那,乐平公主的眼泪陡地便落下来了。 今日可是她的二十岁生辰,然而她深爱的夫君竟是做出了这般折辱她的事情。 她可是公主,可是皇帝的亲妹妹。 不,不是陈青识胆大包天到敢于折辱乐平公主,而是乐平公主无底线地后退,将这个权力也交到了陈青识的手里。 沈希心底止不住地生出寒意。 她从来都不知道,情爱竟是这般可怖的物什,能叫一个人面目全非,连尊严都甘愿叫人踩在脚下。 萧言的眉头也皱了皱。 都说乐平公主和驸马相爱多年,最是琴瑟和鸣不过,怎么听她的话似在说陈青识有了旁的女人? 寻常男子,娶得高门妻子尚不敢肆意寻欢。 陈青识娶的可是公主,他怎么敢如此胡来?这可不仅仅是移情别恋的事,说得严肃些这就是藐视皇室的权威。 乐平公主紧紧地拥住沈希,潸然泪下,似是忍受了不知多少的凄苦。 但情绪退下去后,她很快就恢复了沉稳,就放佛刚才的失态全是沈希的错觉。 沈希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慰乐平公主,乐平公主便抚过她的手:“让你见笑了,小希。” 乐平公主哑声说道:“劳烦你就当什么都没瞧见吧。” “阿言也是,姑母拜托你了,”她看向萧言,声音越来越低,“母后身体不好,我不能再让她操心了,你能明白吗?” 萧言却没有立刻答应,他正色道:“姑母,驸马平时待您也这般吗?” 他的话语太直接了。 那双温润的眼退去了少年人的懵懂,多了份属于成年郎君的坚定。 乐平公主神色愕然,却是第一时间反驳道:“青识、青识他平时并非这样的……” 她的话语磕绊,声音也越来越低。 再没有比这更麻烦、更难看的事。 即便这些年来,沈希和父亲的关系还算不错,沈庆臣对她也很是偏疼,但在某些时刻,沈希还是无法克制地对沈庆臣生出怨怼。 母亲病逝前,他们两人每次的争吵就是这个样子。 那时沈庆臣已经和崔氏的小姐有了牵扯,就等着母亲病逝,好将心上人早些时候迎进门,遮一遮她那日渐大起的肚子。 曾经相爱的少年夫妻,在婚后未满七年,就已然走到了尽头。 可即便在那时,母亲依然保持着傲骨。 所以沈希还是不能明白,乐平公主到底是吃了怎样的迷魂药,才会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作践到这个地步? 但她没有再说话,只轻轻拉过萧言的手,向着乐平公主说道:“我们明白,公主,今日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了。” 萧言仍想说些什么,沈希手下使力掐了他一把,他才彻底噤声。 向乐平公主道别后,她拉着萧言快步离开。 沈希步子小,但是走得很急,萧言被她一路拽着,连声说道:“表妹,表妹,你慢些!” 等到走远了沈希才放开他,她低声说道:“表哥,你是没同姑娘打过交道吗?” 她的语意含蓄,但萧言瞬时没了方才的气势。 “表妹,你消消气。”他紧忙说道,“方才是我说错了话。” 见沈希的眉还微微皱着,萧言拉过她的手,往自己的身上打去:“好表妹,你别生气,气坏了可怎么办?你若是气得厉害,就打我吧。” 沈希哪里会生气呢? 她就是想要萧言吃个教训,被他拽过手的刹那,她就禁不住笑了出来。 见她笑了,萧言也笑了出来。 两个人并肩走过月洞门,然而沈希抬头的刹那,便与萧渡玄的目光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19、第十九章 沈希的掌心瞬时就沁出了冷汗。 她方才还弯起的眸低低地垂了下来,好在萧言也反应得极快,他当即就和她拉开了距离,脸上的笑意也旋即褪了下来。 上回他们亲密就是叫萧渡玄撞到的。 萧言本就敬畏、孺慕这位叔叔,现下估计都要落下阴影了。 两人几乎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但看见萧渡玄身侧的人是宰相李韶后,沈希倏然松了一口气。 宰相李韶是东宫旧臣,也是萧渡玄即位后拔擢的两位宰相之一,平素是个很谨慎认真的人,性子也好,虽出身寒门,为政能力却是在五相中也数一数二的。 眼下大抵是正在商讨政事,萧渡玄才会稍迟片刻离开。 她虽是他的忌讳,但还没有到让他专门来堵的地步,再说萧渡玄那样的人,也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他就喜欢逗弄她,然后看她自投罗网时的痛苦挣扎。 沈希强作镇定,福身行礼道:“臣女见过陛下,见过李令公。” 她面上沉稳,心中却惴惴,长睫也不住地颤。 萧渡玄看了沈希一眼,只轻声说道:“你们走错路了,出府的路在西边。” 沈希几乎是一瞬间就觉察到,萧渡玄没有听见她和萧言方才的谈话。 她抿了下唇,低下头歉然地说道:“多谢陛下。” 这府中的高墙众多,他们方才交谈的声音也没有太大,合该是没什么的。 李韶温和地看向沈希,向身边的侍从说道:“去送送沈姑娘和世子。” 侍从谦恭地应道:“是,大人。” 两个小辈的身影淡去后,李韶温声说道:“沈姑娘和世子真是有缘分,兜兜转转,还是结为了良缘,从今往后,陛下也再不必担忧沈家的事了。” 沈希嫁入平王府,其实是许多人都乐见的事。 前朝沈家就是势力极大的望族,前代越国公作为开国功臣,将那原本就庞大的声势又生生往上抬了一个阶梯。 当初若非是沈庆臣叛出,齐王的谋逆未必能造出那般声势,但若不是先帝将他往死里逼,沈庆臣也不可能会选择叛出。 双方争斗多年,最终闹了个两败俱伤。 如果不是萧渡玄临危受命、力挽狂澜,这天下鹿死谁手还真是不可说。 如今沈希嫁入宗室,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萧渡玄指骨微屈,轻叩在桌案上,似笑非笑地说道:“那倒也未必。” 他的话语意蕴不明,声音轻柔若风。 饶是李韶做了多年的东宫旧臣,也没能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 事情顺利解决,沈希的梦魇都少了许多。 转眼就到了二月下旬。 沈家今日设了宴席,说是花宴,其实就是打算为沈宣相看。 嫁娶是大事,亦是十分麻烦的事。 偏偏沈宣很没有自觉,临到花宴快开始,仍扯着沈希的衣袖,一遍遍地唤着:“阿姐,我还没到娶妻的年纪呢!” “又没让你立刻娶妻,”沈希敲了下他的头,“而且你还当姑娘们都看得上你吗?” 她笑着说道:“你怎么不想想,京中的贵女都偏爱温柔有礼的郎君,你如今跟野人一样,谁愿意嫁给你呀?” 沈宣一听这话,瞬时便醒过神来。 他如狗狗般眨着眼睛,委屈地说道:“阿姐,我这几天每日都在努力,已经好了许多了。” 沈希的礼仪在满京的贵女里也是一等一的,即便被他这样拽着,身姿也没有分毫的摇晃,仍旧保持着端庄与矜持。 若是让她来评判,这世上就没有几人不是野人了。 “好。”沈希轻笑一声,“待会儿你可别出岔子就行。” 沈宣立刻站直,向沈希行了一礼,他弯着眉眼说道:“这是自然的,姐姐,你等着瞧吧。” 外家贺氏是北地的望族,由贺兰一姓改来的,从前是在草原骑射的胡族,直到现今规矩也没有那般大,家中的子弟也个个都是洒脱之人。 沈宣幼时被继母崔氏有意养歪,骄纵任性得不成样子,都是外祖父、外祖母悉心照料,才没有让他彻底走偏。 眼见他如今长成挺拔的、能扛起事务的郎君,沈希还是满意的。 两人一道向着花园走去。 当初沈庆臣叛出的时候,并没有将太多人牵扯进来,因此府邸并未荒废,甚至暖房里的花也仍是旧时模样。 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分明都是浓丽的色泽,却并不显得庸俗,反倒别有一番雅致,彰显簪缨世家的底蕴与风华。 但不知为何,原本该摆在花园中央的那盆名贵花朵昨夜忽然生了虫,被蚕食得不成样子。 今日清晨才被发觉,换上了新花。 这就仿佛是什么噩兆似的,让人心里没由来地不太舒服。 听侍从说完后,沈希没有朝那边走去,径直去了待客的花厅。 即便众人都心知今日越国公府是要给弟弟相看妻子,但还是有无数郎君在沈希路过时投来视线。 暖风撩起她的裙摆,漾出柔美的软波。 娉婷袅娜,矜贵姝丽,施施然恍若仙子落入凡间。 沈希早已适应万人瞩目的感觉,她的神色如常,既落落大方,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矜持。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宣。 正午时分,沈希离开花厅接他去席间。 明明是谈情相看的花宴,沈宣仿佛是不通情爱似的,侃侃而谈地向众人介绍着花的类型,在有人问起时更是开始热情地言说如何培植。 沈希听得眼前发黑,她是真不知道沈宣是怎么长成这样的。 父亲沈庆臣是多么风流的男人,但在情爱之事上,沈宣简直比萧言还要更加一窍不通。 好在她也并不指望他自己去相看。 对于未来的世子夫人,沈希心中早有合适的人选,但前提是她得顺利地嫁入平王府,然后再消解掉萧渡玄的怒意。 没有权势保驾护航,什么都白搭。 而且她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要沈宣的礼仪不出岔子就成。 “交代给你的东西,”沈希又敲了下他的额头,“你是全都忘光了。” 沈宣装作吃痛,笑着说道:“我不是有意的,姐姐,她们都在问,我哪里好意思不答?” 北地天寒地冻,深冬时不便出行。 沈宣便养成了在暖房里莳花弄草的爱好,简直比资深的匠人还要熟稔。 沈希调侃道:“等到明日,全上京的人都知道你擅长这个了,你想过没有,若是他们邀你过去侍弄花草你去不去?” “我当然要去的,姐姐!”沈宣顿了一下,“呃……如果阿姐应允的话。” 沈希被他逗笑,眼里也染了笑意。 两人一边闲说着,一边向着席间走去。 正快要走到时,沈希突然顿住了脚步,她按住沈宣的手,轻声说道:“你先过去,我有样东西落下了。” 沈宣有些困惑,说道:“让侍从去拿不就成了,姐姐何必亲自过去?” “不成,是样重要物什。”沈希摇了摇头,推了沈宣一把,“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过来。” 花影重叠,沈希绕过转角便径直走了过去。 方才她停住是因为瞧见了萧言的身影。 他们约定好了,今日演一出戏,将不和的消息放出去,并同时将婚期提前,杀那暗里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此刻萧言的神情仍像是有些犹豫。 他看向沈希,又忍不住地说道:“真的要这样吗,表妹?” 萧言迟疑地说道:“我还是怕会扰了你的名节……” “不是成不成的问题,表哥。”沈希打断了萧言的话语,她抬起眼眸,“如果我说,倘若不这么做,我们可能没法成亲,你还会这般犹豫吗?” 萧言性子温润,这是好事,但反过来看他也少了些决断。 事到临头,他竟还想着反悔,都走到了这一步,这是能反悔的事情吗? 沈希压住心底的情绪,说道:“我知道表哥是关心我,但是我们迟早都要成婚的不是吗?” “若是有人说,就由着他们说。”她垂下眼帘,“反正咱们之间的情谊,又不是他们几句话能够改变的。” 萧言的神情愣怔,他像是陷入了纠结当中,迟迟没有回应。 沈希心中有些烦躁,但她的面上依然极是和柔。 她心一横伸出手,覆上萧言的手背,踮起脚在他耳边说道:“表哥,你不想娶我了吗?” 沈希的眸光闪烁,朱唇轻张,呵出柔软的热气。 萧言从未与她这样亲密地接触过。 他霎时僵住,身子好像不能为自己掌控一般,唇张开后就开始应道:“不是的,表妹!我、我答应你,我马上就去跟沈大人言说。” 沈希笑了一下,她轻轻地抚了抚萧言的手,柔声说道:“我就知道表哥最疼我了。” 他神情微动,刚欲再说些什么,沈希便撤回了手。 她抬起眼眸,笑着说道:“我等表哥的好消息。” 花影浮动,看着萧言渐行渐远的身影,沈希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虽然犹豫,但却是很能成事的人。 她应当感到放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跳有些莫名的快。 就仿佛是什么噩兆在跃动。 20、第二十章 萧言虽然应了沈希的话,但心中仍是一直觉着不安。 前几日父亲大胜的消息传来,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朝,等到平王回来后,别说是顾家,就算陆恪本人来找麻烦也丝毫不须惧怕。 他还是觉得不必这般急的。 不过一想到那日沈希红了的眼眸,萧言还是禁不住地生出怜意。 这些年来表妹受了太多委屈。他不能让她再继续活在恐慌和紧张中了。 再一想到她含羞恳求时的神情,萧言的耳根更是灼灼地烧了起来。 真是跟做梦一样。 再有一个月不到,表妹竟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萧言敛了容色,步履也加快少许。 但不知为何,萧言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那视线并没有多么锐利,却一直紧紧地黏在他的背后,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沈庆臣从燕地回来后,只私下办了接风宴,沈宣的接风宴亦仅仅请了相熟的亲朋,府中许久都没有办过大的宴席。 不过那时候要是办也不成,他的身份到底特殊,也就是近来风声静了,越国公府方才再度热闹起来。 今日来的女客颇多,但男客也不少。 临到春闱,有大胆的士子更是直接过来投递行卷。 萧言停下脚步,观察四周了片刻,那目光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就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兴许是杯弓蛇影了。 萧言摇了摇头,他步履匆匆,但过去的时候沈庆臣那里仍是已经有了客人。 因是贵客,送过茶水后门早就掩上了,连通传的人都离得远远的。 侍从也颇为无措,全然没想到准姑爷会在这时候过来。 众人急忙引他到待客的居室,小心地说道:“世子,劳烦您先在此地休歇片刻,等待会儿国公谈完,我们立刻就请您过去。” 沈庆臣的近侍郎官也紧忙赶了过来,他脸上摆着笑容,试探地问道:“仆见过世子,世子匆匆到来,是想与国公商谈公事还是私事?若是公事的话,您不妨先与仆说说,待会儿也好提前安排。” “不是公事。”萧言温润的眼抬起,却没有多说的意思。 他面上沉静,心中却有些焦灼。 能叫越国公府邸的人称为贵客的本就不多,而且还是在他的跟前如此称呼…… 萧言复又想起方才的那道视线,烦躁不安的情绪再度开始上涌。 内间人商谈的时间极长,大约半个时辰后,掩着的门才再度被推开。 “哪里是过誉?沈府君勤政爱民,自然当得起如此礼遇。”一道轻缓但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大人也不必忧心过多,您的功绩陛下亦全都记着呢。” 府君是对逝者的敬称,言说的应当是沈希的小叔沈霜天。 是沈霜天的事情有了转机。难道是礼部的朝臣? 萧言漫不经心地想着,但下一刻他当即就愣怔在了原处。 紫袍微动,掀起清风。 来人面白无须,含笑投来了视线,温声向他问候道:“萧世子。” 萧言一瞬间就明白了来人是谁。 是萧渡玄身边的人。而且竟身着紫衣,这在最得信重的内侍中也只有一两位。 萧言有些震惊,怪不得侍从们将之称为贵客。 带着天子的旨意过来的,自然是顶级的贵客,别说是他,就算是他父亲平王过来,亦是要在后面候着的。 他紧忙迎了上去。 沈庆臣是这时候才知道外头有人候着,他颇有些困惑,萧言这时候过来做什么,沈希又不在他这里。 “多谢常中使。”他向着紫衣内侍说道,“今日之事,实在辛苦中使。” 萧言陡地警醒过来。 竟是常鹤。平王专门与他提点过,萧渡玄身边最得信重的便是他。 常鹤笑着向沈庆臣说道:“大人,府里可有能借一步说话的地方?鄙人有些话想同世子言说。” 他的目光温和,若不是身上紫衣华重,几乎就像是个寻常男子了。 但萧言的心却陡地冷下来了。 被常鹤看过来时,他总觉得脑中的想法被尽数猜透了,无所遁形的恐慌霎时压了下来,再一想到刚才一直黏在他背后的那道目光,萧言的心神都乱了起来。 沈庆臣应道:“有,常中使,那边的暖阁都是收拾好的,我让侍从带你们过去。” 常鹤笑着说道:“多谢沈大人。” 将常鹤和萧言送过去后,沈庆臣便转过了身,他向着侍从低声说道:“将姑娘唤过来一趟。”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眉亦是紧紧皱了起来。 * 流水伴着落花,将盛满果饮和茶水的酒器和着乐声送到各处,行酒令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无人问津的酸汁都被喝了个精光。 沈希却没有兴致再去参与,她心急如焚,过片刻就要遣人就看一眼漏钟。 都已经半个时辰过去,萧言那边却还没有消息传来。 难道是出什么岔子了吗?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此事本就晦涩,因之沈希连父亲都没有告诉,求的就是一个稳妥。 沈庆臣是极聪明的人,哪怕她不事先告知,他也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萧言的话语演下去。 她却没想到一件简单的小事竟会拖了这般久。 宴席过半后,沈希的心思已经全乱了,当沈庆臣遣人过来的时候,她更是直接就离了席。 沈庆臣的眉心微蹙,问道:“萧言是你叫过来的吗?” 他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父女。 沈庆臣一瞧她的神情,便能猜出个大概,沈希自小养在宫里,城府深心机重,又素来喜欢先斩后奏,类似的事也常有。 哪成想今日竟出现了这样的巧合。 事到如今,沈希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她点了点头。 沈庆臣有些头疼地说道:“今日常鹤也过来了,两人刚巧撞见。” 常鹤是萧渡玄身边的近侍。 沈希的胸腔陡地浸满寒意,她的指节发颤,脸上连勉强的笑意都撑不起来。 常鹤可远比江太医要难见到的多,他平时鲜少离宫,每次出宫都是替萧渡玄做隐秘事。 他瞧起来蔼然,行事却阴狠毒辣。 许多年前沈希便听人私下里唤常鹤为太子的鹰犬,但萧渡玄从不惩治他,因常鹤忠诚至极,所有的行动无一不是出自萧渡玄的意志。 这哪里会是巧合? 一个沈庆臣其实是不足以让常鹤过来的,萧渡玄的箭矢分明指向的是她。 他大抵已经发现了她想做的事。 无法言说的强烈恐惧渐渐袭来,沈希紧紧地攥住手指,容颜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刚想说什么,便见常鹤缓步走了过来。 常鹤温声说道:“真巧,刚才在下还在想该怎样请您过来呢。” 他一袭紫衣,比之当年的红衣更加势重。 能让萧渡玄遣常鹤出来的人不多,沈希万万没有想到,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其中之一。 但她不觉得荣宠,只觉得有深重的恐惧在疯狂地叫嚣。 身体里的流动的血凝结成冰,尖锐地刺痛每一寸的血管。 “姑娘,公主今日也过来了,”常鹤轻声说道,“说有事想和您谈一谈,只一刻钟的功夫便可。” 他看向沈希,声音低柔地说道:“不知姑娘可否赏面?” 这是昭然的鸿门宴。 但沈希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她看了眼身后的父亲,哑声说道:“父亲,那我先过去了。” 沈庆臣张了张唇,似是想再说些什么,沈希便已经擦过他的身随着常鹤离开。 “姑娘不必害怕,”常鹤轻声地说道,“公主只同您说一刻钟的话,待会儿就会令您回来的。” 他的话语带着安抚的意味,但沈希却全然听不进他的话。 她的掌心尽是冷汗,胸腔里的心跳愈加紊乱,提着罗裙的指节也在不断地打颤。 瞧见水榭里男人玄衣的那一刹,沈希心中只余下了恐惧。 她如行尸走肉般向着那石阶走去。 脑海里的思绪如乱麻般拧成一团,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想不清楚。 萧渡玄站在水榭里,容色如常,声音甚至有些过分的柔:“过来。” 这是她家后山的一处湖泊,人迹鲜至,又常年背着日光,哪怕是在二三月的暖春,亦有着难以消解的寒意。 此处是空旷寂寥的,但沈希却只觉得密不透风。 水榭华美,巧夺天工。 落在她的眼里,亦是巨大的金笼。 那一刻她心里只余下了“逃”这一个念头。 是理智在催逼着她向前走去。 恐惧到达一定地步,无助会变得具象化,支配着身体完成应做的事情。 走到萧渡玄跟前时,沈希的意识方才回来,她额前尽是冷汗,袖中的指节死死地攥着。 她低下头,贝齿紧咬着下唇。 良久,沈希才颤声唤道:“陛下,臣女……” 萧渡玄看向她的眼眸,轻声打断她的话语:“跪下。” 他的声音轻柔,俊美的脸庞亦没什么怒意。 但彻骨的冷意霎时席卷了沈希的身躯。 四方候着的都是萧渡玄的亲兵。 他再怎么摧折她,也从来没有在人前这样过。 萧渡玄轻声说道:“听不懂吗?” 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她,只是一瞬间,强烈的压迫感就变得如有实形,让沈希的吐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21、第二十一章 日光是明丽高耀的,风是暖软和柔的。 但此刻沈希只觉得骨血都在发着寒。 她愣愣地抬起眼眸,看向萧渡玄,唇瓣颤抖地唤道:“陛下……” 俊美高挑,翩然若仙。 即便身着常服站在水榭里,萧渡玄也如鹤般高雅。 他沉静地看向她,神情随意自然,看起来像是淡漠到了极致。 但强大的威压像是倾城的黑云,将所有的光亮都夺走了。 那是足以令人崩溃的绝望,哪怕五位宰相站到一处也不会有这般气势。 因为那是皇权。 至高无上,不容忤逆。 萧渡玄神情冷淡,却并没有任何与再她商量的意思。 沈希的牙关都打着颤,但在滔天的权势之下,她到底是软了膝。 跌坐到地上的那一刻,沈希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以至于萧渡玄抚上她的脸庞时,沈希只觉察到了滚烫的灼烧感,她被烫得想要落泪,但却连丝毫的挣动、躲闪也不敢有。 男人冰冷的指节肆意地掠过她的脸庞、后颈。 动作虽然轻柔,却随意得像是在逗弄玩物、抚摸器皿。 不被当人对待是很恐怖的事。 沈希曾以为她是可以忍受的,但此时此刻胸腔里像是充斥冷水,尖锐的刺痛让她连气都喘不上来。 好想逃。 但在权势的重压下,却连逃的勇气都被剥夺殆尽。 萧渡玄没有折磨沈希太久。 须臾他便放开了她,只轻声说道:“长大了啊,小希。” “阳奉阴违,陈仓暗度,真是好手段。”萧渡玄扯唇笑了一下,“朕是该夸你呢,还是该罚你呢?” 沈希的额前满是冷汗,心亦是恍若沉入了冰冷的暗河中。 她应当去思考说辞,为自己再挽回一把的。 但此刻至深至重的绝望紧紧地笼罩着她,让她连细微的声音也发不出来。 眼眶是热的,眼泪却掉不下来。 就像是被人吊起,绑缚到了半空中。 见她不语,萧渡玄也没有不悦。 “你父亲当年若是有你这心机手段,”他的声音轻柔,“恐怕也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威胁的意味昭然,而他的语气又是那般的随意。 萧渡玄笑着说道:“不过也是,除却他也没几人能养出你这样的孩子。” 都说先帝和沈庆臣不对付,却鲜有人知道萧渡玄对沈庆臣亦没什么好感。 那一瞬的杀意来得飘忽,但沈希却在刹那间就抓住了。 她陡地抬起了头,强忍着泪意说道:“陛下,这都是臣女一人的主意,和我父亲没有任何关系!” 沈希膝行向前,紧紧地握住了萧渡玄的手。 “求您不要这样,臣女、臣女真的知道错了。”她哭着说道,“陛下,您要是罚就罚臣女吧,这一切都是臣女的谋划,与旁人没有半分牵扯。” 她红着眼看向萧渡玄,神态低微卑贱的如若奴妾。 任谁也想不到,在外矜持端庄的沈家女郎,私下会有这般柔弱荡媚的一面。 但萧渡玄没有丝毫的反应。 他神色如常,目光冷漠平淡。 沈希的心底太乱了,乱得只剩下无措。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希低下头颅,主动地将脸贴在萧渡玄的掌心,莹润的朱唇颤抖着:“陛下,臣女什么都可以做……” 往日的谋算心机、尊严自矜,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迟来的臣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萧渡玄低笑一声,说道:“你这像什么样子?” “你可是朕的侄媳。”他戏谑地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再过一月不到,可是要随着你夫君唤朕皇叔的。” 沈希脸上冷汗涔涔,没有一丝血色。 在萧渡玄俯身的那一刻,她的身躯先于意识做出了选择。 东宫那段混乱的日子并不长,却在沈希的魂魄里都打下了烙印,她的软腰摇晃,颤抖地攀上了他的脖颈。 她再顾不得那些视线,含着泪唤道:“皇叔,我真的错了……” 禁忌的称呼从唇边溢出的刹那,理智的边线就开始疯狂地倒退。 从前萧渡玄就喜欢在床笫之间折磨她,慢条斯理地破开底线,每次都要将她逼得不住掉泪,他才会真的餍足。 但那时好歹有药。 沈希可以说服自己,她是因为药才会折下腰身。 可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她还是先被心底的声音给压倒了。 母亲在时的一句句教导,像是高耸的山岳般倾在沈希的面前。 内心深处溢出的黑暗情绪裹挟住沈希,让她止不住地掉下眼泪。 听她这样顺从地低唤,萧渡玄也微怔了一下。 他掀起眼皮,唇边也露出了笑意。 萧渡玄轻声说道:“你就那么想做朕的侄女吗?小希。” 这是很简单的话语,藏着的却是肮脏到近乎下流的意蕴。 高贵矜雅如萧渡玄,竟有一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 沈希脑中全是混乱的空白,朱唇张着,喉咙却像是被扼住了似的。 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惧得厉害,眼眶里的泪水不住地往下落,连身躯也在不断地摇晃。 沈希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但萧渡玄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强烈的恐惧在叩响心弦。 “陛下,我……”沈希哑声说道。 从前为了父亲的事,她可以爬上萧渡玄的床榻,可以使出百般手段乞怜,可以任由自尊被碾成香烬,为什么现在就不可以了? 理智在疯狂地告诫沈希不要冲动,但那一刻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挣扎起来。 她受不了的。她受不了那种暗里做人禁脔的生活。 与其让她那样活,还不如让她早些死了算了。 少女的体态纤细,气力却并不小,挣动起来时半边身子都要落到外边。 萧渡玄眉心微蹙,他托住沈希臀根的软肉,将她一把抱了起来,颤动的柔软霎时从指缝溢了出来。 但她似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沈希如惊弓之鸟般攀紧了他的脖颈,她的眸光颤动,带着泪意尖声唤道:“求您……能不能至少别在这里?” 她的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连朱唇都微微发白,像是被吓破了胆。 萧渡玄低头看了沈希一眼。 真是稀奇,胆子这么小,竟然还敢在他跟前玩阳奉阴违的手段,做事的时候是完全不去想后果的吗? 他也不记得他从前这样教过她。 萧渡玄抚过沈希的眼泪,淡声说道:“那萧言是不是可以在这里?” 他的话音轻柔,神情却几乎是有些漠然了。 但仅是那一刻近乎恐怖的惧意砸了下来。 “不、不是,陛下……”沈希怔怔地看向萧渡玄,一时之间脑海里纷杂的思绪跟被清空了似的,仅仅余下骇然。 她惧得太厉害了,心神都恍惚起来。 像是犯了癔症似的,话也不敢说,唯有朱唇哀哀地颤动着,眼泪滚落,像是剔透的宝石。 见沈希这么怕,萧渡玄禁不住笑了。 她就该这样怕的,怕得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做才好。 从前宠她太过,直到现今在他跟前她仍是这样娇气地任性着,谎话没完没了,什么姿态都装的出来。 萧渡玄揉了揉沈希的眼尾,动作带着些安抚的味道。 但他的眼底什么情绪也没有。 “朕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萧渡玄平和地说道,“如果是为了忤逆朕的话,没有必要。” 沈希抬起眼眸,她颤声说道:“不是的,陛下……” 她几乎要哽咽了,但她怎么都想不出该如何言语。 沈希在谁的面前都不会这般无措。 唯有萧渡玄,他可以一个眼神就让她陷入至深的恐惧里。 但他突然止住了话语。 “一刻钟的时间到了,”萧渡玄轻声说道,“你先回去吧,若是久了,你父亲该着急了。” 他没有再看向她,也没有再理会她,仅是朝着常鹤说道:“遣人送她回去。” 明明萧渡玄放过了她,沈希心中却更乱了。 她心急如焚,脑中晕眩又混乱,眸光无措地追随着他的身影。 事情还没有说明白,为什么就要这样结束? 但常鹤已经带着人将沈希围住,她紧咬住下唇,强行按捺住胸腔里的郁气。 随行的侍女温柔地为她理正衣裙,又为她仔细地插了头上的发簪。 金簪的流苏作响,发出好听的玉碎声。 沈希的步子全乱了。 她急切地看向萧渡玄,终于是忍不住提着裙摆再度向他奔了过去。 侍从们都应该拦她的,然而最终竟无一人敢拦。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言语。 但沈希还没有走到萧渡玄的跟前,便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想起:“臣见过陛下。” 是萧言。 浅色的裙摆漾出花朵般的娇色。 她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回眸看向萧言。 他低着头,正谦恭地向萧渡玄行礼。 萧渡玄微微俯身,将手落在沈希的肩头,轻声说道:“就这样嫁给他吧,小希,往后皇叔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他的唇角微扬,带着笑意拍了拍她的肩。 日光偏斜,绕过高耸的山岳照了进来。 那一刻沈希站在阳光之下,却感觉肺腑都尽数化作寒冰。 冷意透彻心扉。 22、第二十二章 手脚都是冰冷的。 但心头却像是有滚烫的沸水在烹着。 沈希怔怔地抬起眼眸,视线与萧渡玄眼底的深寒无声地撞在一处。 他松开了手,恍若什么也没有发生,只轻声向萧言说道:“免礼。” 萧渡玄唇边含笑,他神情自然,温和地说道:“朕还有事,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他转身的一刹那,纹绣了满天星斗的衣袖抚过沈希的手背,绸缎冰凉柔软,像是男人的指节不紧不慢地划过肌肤。 带起阵阵酥麻。 沈希的唇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她眸光颤动,勉强地说道:“臣女恭送陛下。” 萧言也紧忙应声道:“臣恭送陛下。” 天子出行,阵仗向来都是极大的,即便是私下里微服出访,亦必有亲兵和无数侍从伴驾。 将要离开水榭时,站在最后的常鹤看向沈希,恭敬地作揖:“姑娘不必再送了。” 一个是御前得信重的内侍,一个是父亲身份敏感的臣女。 然而前者却待后者如此恭敬。 常鹤是生怕萧言看不出什么吗?还是说萧言已经知道真相了? 电光石火间思绪在飞速地流转,沈希的额前冒出冷汗,连心跳都漏了半拍。 她停住脚步,强作镇定道:“有劳中使。” 雪颜苍白,透着几分柔弱,该是叫人生怜的,可沈希眼底的倔强却从未消失过,哪怕是折腰摧眉,亦不会软下半分傲骨。 该说不愧是皇帝一手养出来的人。 常鹤眉梢微动,他含着淡笑说道:“沈姑娘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压低了声也较寻常男子更亮一些。 待到那紫衣的背影彻底消失后,沈希才回过头看向萧言,她抿了抿唇,轻吐出两个字:“表哥。” 她抬起眼眸,拉住了萧言的衣袖, 沈希看向他的眼睛,问道:“方才……常中使和你说什么了吗?” 萧言的神情不似是知道了什么,刚刚瞧见萧渡玄时他眼里还含着感激,但她的心底仍是忐忑,不安的情绪不停地弥漫着,恍若深冬时节的大雾。 遮天蔽日。 萧言低眼看向沈希,他顿了一下,唇边勾出笑意,轻声说道:“是喜事,表妹。” “先前陛下不是将承钧赠予我了吗?”他缓声说道,“过几日就是清明,常中使说希望我能在祭祖的典礼上舞剑。” 承钧是高祖皇帝曾用过的名剑,斩金断玉,削铁如泥。 然而沈希回忆起这桩事,脑海中率先浮现的却是萧渡玄用指节勾住她掌心时的情形。 那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悖伦交缠。 沈希的长睫陡地颤了颤,她勉强地笑道:“恭喜表哥,表哥能如此得陛下信重,可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地松开萧言的衣袖,指节无声地垂落下来。 沈希的情绪细细地敛着,所有的波动都被深深地压在了眼底。 这是她的本能。 除却当初在燕地,萧言几乎从未见过沈希失态,她既端庄又完美,哪怕心中再澎湃时容色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但此刻萧言还是看到了她眉眼间的紧张与恐惧。 表妹在怕什么? 他突然很想问问她,如今沈庆臣的事情基本解决,原本虚着任职的尚书之衔也渐渐有了实权,连小叔沈霜天的事都那般顺利地进行着。 今日皇帝亲至,虽是微服,却也明白地昭示荣宠。 为什么沈希依然在害怕? 其实有一个答案一直在萧言的心中盘旋。 它不可思议至极,近乎透着恐怖的意味,但此时此刻除了这个答案,他竟是想不出别的可能。 而在这个念头确定后,那些疑惑经久的事也渐渐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逃避是没有用的。 在震骇过后,萧言的心底出奇的平静,就仿佛有什么大石落下了。 他早就该想明白的,像他这样平凡的人哪里能够配得上沈希? “表妹,我只有一件事想要问你。”萧言的声音放得很轻,“你到底是想演一出戏,还是真的想与我退婚?” 沈希本就心神不宁,对上他的视线后思绪变得更乱。 先前她是打定主意要成亲的。 可萧渡玄的威胁来得太快也太狠,沈希跟在他身边多年,知道他的手段有多乖戾,但成为被胁迫的那个人后她才知道萧渡玄到底有多残忍。 他是从来都不惮于杀夺的。 想到父亲,想到弟弟,再想到他的那句“疼爱”,她是真的有些怕了。 “表哥……”沈希张了张唇,“我……我并非是那个意思。” 平时她是多么周全圆融的人,可今日就像是被封锁住思绪一样,连萧言都要应付不来。 脑中尽是混乱的东西,一句简单的词句都组织不出来。 “没关系,表妹。”萧言的声音微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抬起眼帘,眸底复又变得温润起来。 “从前我就知道,我这样子的郎君是得不到表妹喜爱的。”萧言面带笑容说道,“表妹端庄矜贵,风仪满京都无人能比,又是沈大人的独女,等闲郎君连表妹的眼都入不得。” 他声音很轻:“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若不是有表哥这样一个身份,我恐怕连表妹的影子都见不到。” 沈希在上京最负盛名的贵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她不仅出身高贵,而且自幼就被养在宫中,连太子都对她颇有照拂。 沈希从前的确看不上萧言,便是平王府她也没有放在眼里过。 爱慕她的人太多,沈希向来都是站在高处含笑默默地看着,既不接受也不拒绝,任由他们为她发疯卖痴。 但此刻听到萧言这样说,沈希心底陡地生出一阵酸涩。 他原来竟是这样想的吗? “当初在燕地再见你时我就怀了心思,一直都是蓄意地在亲近你。”他继续说道,“后来知你被退亲,我一刻也不敢耽搁就去提亲,怕的就是你会后悔。” 萧言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低声说道:“现在想想,我这和趁人之危有什么区别?” “比起罔顾表妹的心意,强逼着你嫁给我。”萧言说道,“我还是希望表妹能够幸福,能够和真正爱的人相守。” 日光照在萧言的脸上,将他俊秀的面容照得清晰。 他分明是笑着的,但沈希总觉得他的眼泪要流出来了。 “不是的,表哥……”她有些急地反驳道,“我本就愿意嫁给你的,表哥!” 萧言深深地看了沈希一眼,最后说道:“保重,表妹。” 他语气轻柔,声音里满是决绝。 说完萧言便转过身快步离开,没多时就彻底没了身影。 他离开她了。 这个在她快要嫁予旁人时都没有离开她的人,要真的离开她了。 沈希呆呆地站在原处,穿堂的冷风适时掠过,穿透胸腔。 强烈的痛楚让她有些喘不过气,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可眼泪却迟迟掉不下来。 脑海里像是有无数的厉鬼在嘶吼着,只有一道声音是清楚的。 那就是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 沈希没有再回去席间,她径直回去了院落,服过药后就倒在床帐内昏昏地睡了过去。 玉案还以为她是喝多了酒。 直到傍晚时,玉案才发现沈希起了热。 她急忙唤醒了沈希,有些慌乱地说道:“姑娘,您发热了!” “什么?”沈希的脸颊红红的,眼眸也是红红的,神情迷茫又无措。 也不知姑娘烧了多久。 玉案心急如焚,她颤声唤外间侍候的人:“去唤御医,快去!” 都说稚童发热容易坏了神智,她在乡下老家时却听闻过成人亦有如此的。 玉案匆匆地寻到上次江院正留下的药,小心地喂沈希服下。 沈希咽了下去,但眼里始终没有神采,空洞的目光带着些懵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即便知悉御医过来要些时候,玉案仍是急得出了满头大汗。 当珠帘被人从外间挑起的时候,她当即就跳了起来。 然而进来的人却非广袖袍服的医官,而是一个高挑俊美的玄衣男人。 “出去。”他声音很轻,近乎是有些低柔。 分明是闯入者,但那气势却强得可怖,无声息的压迫感弥漫在四周,全然无须刻意地外放,就能令人吓得腿软。 饶是从未入过宫,玉案也瞬时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是,陛、陛下……”她的双膝颤抖,差些没有跪倒在地上。 仍然沉浸在梦魇里的沈希对此一无所知。 “难受,殿下……”她的呓语破碎,带着哭腔,“我好难受……” 沈希有太多的眼泪。 平素常常藏着,唯有在生病或是痛苦时才会落下来。 萧渡玄轻轻地抬起手,抚到沈希的额前,他的指节冰冷让她止不住地想要接近。 少女的柔荑攥住他的手腕,身躯也像是无骨似的攀了上来,她的朱唇是热的,呵出来的气息也是滚烫的。 “您为什么才回来呢?”沈希意识不清,声音里满是委屈,“我好难受,您也不疼我了……” 他总嫌她娇气。 其实他也不记得她多久没在他跟前撒过娇了。 萧渡玄眸色晦暗,声音亦有些低哑:“你乖一点,我怎么会不疼你呢?” 23、第二十三章 当萧渡玄捧起她的脸颊,想要俯身落吻的时候,沈希倏地清醒过来了。 她心里纷乱,被强烈的恐慌笼罩着。 沈希伸出手抵住萧渡玄,她强撑着说道:“陛下,求您别这样……” 惧怕的情绪快要没过胸膛,让她连喘息都有些艰难。 居室内只点了一盏明灯,床帐内有些晦暗,加之萧渡玄背着光,沈希看不清他的容色,也不敢抬眸对上他的视线。 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指节轻柔地抚过她的眼尾。 “别哭。”萧渡玄低声说道。 沈希愣愣地抬起眼眸,她的长睫微颤,当泪珠滑落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哭了。 她抬手想要拭去泪水,但萧渡玄按住了她的手腕,他似是哄孩子般地说道:“都哭成小花猫了。” 他的声音平和冷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但沈希霎时就潸然泪下,那句压在她心底经久的话语突然就到了唇边,她哑声说道:“陛下,您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年的事沈希做得卑劣,但她却从来都不曾后悔。 那时父亲被陆恪设计,身陷囹圄,危在旦夕。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无辜的,但无论是先帝还是陆恪的党人,都在拼命地将他往死里逼。 起初,沈希天真地以为萧渡玄还不知道此事,当即就求到了他的跟前。 但他只是温柔地说道:“孤近来很忙,小希,有事情先跟郎官说。” 他那般辛劳,她还这样用私事来叨扰他。 她愧疚得不知该说什么,紧紧地拽着衣袖告退。 那段时间沈希求了所有能求的人,便是陆恪的车驾她也拦下来过。 但是没有任何用处。 沈家势盛时谁都愿意来添花,一夕沦落,竟连一双援手也没有。 与此同时,陆家的四姑娘被接进了宫里。 人人都说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姑娘来到东宫的那一晚,骄傲美丽得仿佛南诏的孔雀。 沈希被养在宫里八年,见识过无数的明刀暗箭,却是头一回被那样的言语和目光奚落。 □□姑娘唇边带笑,讽刺地说道:“还当是什么名贵的娇花,原是妄图攀附想做禁脔的菟丝。” 沈希是萧渡玄一手养大的。 她一直将他视作长辈,从未生出过冒犯的念头。 沈希是那一天才知道在外人眼里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也是在那一天她终于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在瞒着她。 他们沈家根本不是荣宠无双的望族,而是早就深受猜忌觊觎多年的巨兽。 上元节的大宴上,沈希故意饮下被加了药的果酒。 她明知道那是□□姑娘下给旁人的,却还是义无反顾地饮了下去。 众目睽睽之下萧渡玄径直将她抱起时,沈希就知道她赌赢了。 她用最卑劣的手段为父亲换取了一线生机,也彻底毁掉了她和萧渡玄之间纯粹的关系。 那是沈希第一次做恶事。 □□姑娘跪到萧渡玄跟前的时候,她还在他的怀中。 声声低吟,溢出轻颤,用最可怜的哭腔说出最诛心的话语。 沈希原以为一切会好转,却不想是踏入了更深的梦魇里。 父亲的性命虽然短暂保住,但困局并没有转圜。 她更是几乎被萧渡玄囚禁了起来。 萧渡玄比先前更加纵着她、宠着她,也更加病态地控制她、占有她,就像对待禁脔似的。 没有尊严,没有人格,仅仅是个玩物。 小叔沈霜天病危的那一夜,沈希花了一整晚的功夫求萧渡玄允她出宫,最终却只等来了沈霜天的死讯。 下人说他临死时都还在问她何时回来。 然而次日深夜萧渡玄回宫,抚上她干燥的脸颊,只轻声说了句:“怎这样凉薄?那到底也是你叔叔。” 沈希至今都难以忘怀那个瞬间她的心到底有多冷。 所以她选择了离开。 她用萧渡玄教的手段算计他,然后义无反顾地背叛他,也背叛他的王朝。 在燕地时无数次生死存亡,但沈希还是觉得那比在东宫做一个无名无分的禁脔要好太多。 思绪混乱又零散。 当萧渡玄的手再度抚上她的脸颊时,沈希才发觉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沈霜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他声音很低,“我原谅你,你也原谅我,好吗?” 萧渡玄轻声说道:“别困在过去里,小希。” “你活在世上,总归是要向前看的。”他将她抱了起来,“没有什么难事是无法度过的。” 沈希含着泪,哑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 萧渡玄是养大她的人,又一直待她那样好,而且当初的确是她背叛了他。 她其实是没有怨恨他的权力的。 “别害怕。”萧渡玄轻声说道,“之前不就说过吗?如果有你解决不了的事,那就由我来办。” “过段时日我要去雍州。”他抚了抚沈希的长发,“等我回来后,我会下旨给萧言和陆家女赐婚,不会让你有半分为难,也不会让你的声名受损。” 萧渡玄神情温和,说道:“这一回我来做恶人,好吗?” 沈希抬起眼眸,撞进萧渡玄眼里的那泓月色,她听见自己说道:“好……” 她应该紧张害怕的,可不知为什么被他这样看过来的时候,心底会涌起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就仿佛只要有这个人在,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必害怕。 * 翌日,沈希睡到正午才苏醒。 瞧见身上被银针扎出来的针眼,她才能确认昨夜的事并非是她的一场梦。 玉案见沈希苏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姑娘,您可算醒了!” 玉案连声说道:“姑娘您饿不饿?小厨房已经照着江院正给的食谱,做了许多菜,都还温着呢,奴这就让人端上来。” 沈希轻声说道:“好。” 玉案虽然神情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但沈希还是觉察出了她的紧绷。 “昨夜的事不必挂在心上。”沈希抬起眼眸,“就当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玉案背对着她,闻声颤了一下,差点没将杯盏摔落,连声说道:“姑娘,奴明白!奴一定守口如瓶。” 沈希被玉案逗笑了,她扬起唇角:“他又不会怎样你,不必怕的。” 她应当语气再恭敬些的,但不知为何,本能地就用了这样轻松的口吻。 沈希这场病来势汹汹,连服了几日的药才彻底好转。 等到她彻底病愈时,已经到了清明。 今年是萧渡玄即位后的第一年,依照旧例是要到太庙祭祖的。 太庙在皇城的东南,距离宫阁有些距离,须乘车过去,皇帝的仪仗绵延数里,然任谁也想不到,皇帝的銮驾中是怎样的旖旎春光。 沈希的眼眸被蒙上了。 她惧怕得厉害,额前尽是热汗,将发丝都给浸湿了。 车驾外全都是人,有她的父亲沈庆臣,有她的未婚夫婿萧言,还有无数衣着庄重的朝臣。 众人都在肃穆地行进着。 唯有她被深色的绸带蒙上双眼、束缚手腕,靠坐在男人的怀里喘息着。 强烈的羞耻感拢在心头,来回地冲撞沈希紧绷的心弦,她的额前尽是热汗,发丝也被濡湿了,紧紧地贴在脸庞和颈侧。 萧渡玄揉了揉沈希的耳垂,声音低哑,带着些安抚的意味:“别怕。” 她怎么能不怕? 沈希的身躯禁不住地颤抖,但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感觉到手腕被男人的手给扣住了。 修长的指节慢慢探进,抵入她的掌心缓缓地研磨,最终插到指缝里,将她的十指嵌满。 “哈……”沈希颤抖地仰起脖颈,脸庞也侧了过去。 她咬住下唇,声音细弱地吸着气。 萧渡玄没有言语。 他轻轻地揉着她的指骨,带着薄茧的指腹将嫩肉磨得泛起战栗之感,分明什么逾矩的行为也没有,但就是令沈希的耳根都泛起红来。 萧渡玄将那深色的绸带解开后,沈希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捧着杯盏,小口地喝着,像稚雀似的可爱。 萧渡玄碰了碰她的耳尖,轻笑一声:“慢些。” 耳尖没有耳垂那般敏感,但被萧渡玄碰过以后,仍是有强烈的灼烧感久久未消。 又酥,又麻,又痒。 过了片刻,那灼烧感才渐渐地降下去。 “陛下,臣女什么时候能离开?”沈希抬起眸子,悄声问道,“待会儿就要到太庙了……”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噤声了。 萧渡玄的眼里原本是带着笑意的,听见她的话语容色倏然就冷了下来。 “对不起陛下,我说错话了……”沈希低下眼帘,拢在袖中的手指也忍不住地攥在一起。 但他没有不怿,反倒是将她的手腕剥出,再度握住。 慢慢地把玩,细细地抚弄。 沈希强忍住颤意,将手指打开,任由萧渡玄揉捏每一寸的指骨。 又过了许久,他方才放开她。 “此去一别,又是半月。”萧渡玄轻声说道,“等我回来后,你也回宫里吧。” 他的语气随意平和,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沈希的心却陡地冷了。 回宫里?什么叫回宫里?继续给他做没名没分的禁脔吗? 然而裙摆之下,男人冰冷的指节已经拨开她的膝,轻柔又强势地掌住她的腿根,一点一点地往外掰。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轻柔:“好不好,小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