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佬怎么比我还穷(快穿)》 1、地狱开局(修) 姜来死了两回。 第一回,刚穿过来,被人抢食踢死。 第二回,活生生地饿成了皮包骨,抱着树皮啃,被噎死。 第三回…… 她环眼望过去, 密密麻麻的流民堆挤在城墙外, 哭喊着求城内人开门。 而墙头上挂着鲜艳的红色灯笼,歌舞乐声透过门缝传来。 姜来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离那些眼冒绿光的男人远了些。 别人穿越是好吃好喝地做公子小姐,她穿越却总是地狱开局,不仅要钱,还可能要命! 待遇不同也就算了,连任务也天差地别。 安稳的风花雪月没有,杀人无形的暗刀倒是不少。 每穿到一个世界,就要扶持一位“天命之子”上位。 曾经的她也天真地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大腿,只要矜矜业业,就一定能成功,毕竟能成为“天命之子”的,有几个凡人? 但经历过一次次毒打,她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首先要能活着,系统总是不顾人死活地把她随即落在快死的人身上,也不管能不能扛过去。 其次,要找到人,这可以开个外挂,只要“天命之子”还有一口气,就可以找到,难的是得到他们的信任。 她有一次刚穿过来,就被龙傲天当成恶毒女配,挥刀砍死了。 …… 除此之外,这活很费钱! 系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但百两银子顷刻间化为粪土,物理意义上的“挥金如土”! 而任务完成的判定标准也跟钱有关,“天命之子”愿意赠她千两黄金。 系统:“第一,他们认同你的劳动成果,第二,他们能拿出千两黄金,想任务完成,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任务完不成,就只能永远地困死在这个世界里,反反复复。 姜来刚从这具身体里缓过神来,城门忽然大开。 惶恐的人群不断推搡,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涌入这梁国都城。 有孩子被扔到半空,有妇人被踏在脚下,有老人发出最后一声呜咽摔倒在路边……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如同寒鸦在悲鸣。 这时大量身穿铠甲的守卫涌来,马蹄跌倒的人头上踩过,直直地闯出一条路来,强行关上了城门,把人如猪一般赶到了街道中间空地。 生存空间更加地狭隘,不少人脸色发紫,呼吸不上来。 姜来勉强从人群中逃出来,侧身靠在墙边,抓住了墙角的一棵树,把自己卡死在这块地方,还来不及喘气,有个混蛋拽住了她的衣角。 心里一咯噔。 谁啊! 抓住她衣角的人得寸进尺,手扣住了她胳膊,狠狠地往下拽。 她扭身看过去,只见那人只有半边身子露在外面,脸色已经开始青紫,呼吸急促。 她快哭了:“大哥,我这小身板也拉不动你啊!” 但青年不放手。 姜来伸手去够他,一人见缝插针地占据了她空间,还想扒她另一只手。 姜来顶着乱成狗窝一样的头发,怒道:“扒我有屁用,有本事翻墙,到院子里去!” 话音刚落,就看到真有人开始往街道院子里翻。 只是太急,后人竟然直接将前人拽下来,踩着活人上去。 而被踩在脚底下的人发出尖锐痛苦的叫声。 姜来错愕地看着这人吃人的景象。 却来不及多想,趁着人群松动,把青年拽了出来,便抱紧了树。 只听到一身爆呵从半空中传来: “都原地别动,谁动我射死谁!” 安静了两秒。 身边的人把她推出去,往墙边挤。 一只箭擦着风从右上角射过来,蹭过姜来的耳朵,插进了那人的胸膛。 溅起的血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浑身僵硬,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两下,朝着右边看过去,之间高高的酒楼上挂着红色的灯笼,而一人身穿铠甲,拉弓…… 姜来额头冷汗也在不断地往下冒。 她双眼时刻注意着右上方,并扫射四方,看有没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箭却转移了方向。 “好玩好玩!”酒楼忽传来一阵笑声,与此刻格格不入,突兀地撕破寂静。 一锦衣男子斜靠在栏杆上,脸色敷着白.粉,额间点着一抹红,他眼神疯狂,欣赏着楼下仓皇的百姓,大笑道:“果然好玩!把箭给我!” 旁边护城卫面露难色。 锦衣男子却一把夺了过来,白得有些病态的手勉强把弓拉起,松开。 “唰——” 箭射入了距离酒楼不到一公里的妇人身上。 坠入人群。 周围人开始躁动,充满恐惧地求饶: “我没动!” “我们没动!” “别杀我!” …… 但箭并没有因为听话就停止。 姜来发觉了,这根本就不是“惩戒”,而是无差别杀人! 她抓住树干,凭借着瘦弱的身姿,飞快地爬了上去,隐藏在树荫后面。 这颗树离一家住户的墙头极近,若是运气好,她跳跃过去,就能扒住墙头或者跳进院子里。 墙不低。 可能会跌断她一条腿。 再差些,就是落在墙外的尸体上,成了别人的梯子。 已经有人开始学她爬树。 姜来垂下视线,恰好与院中一人对上。 那是个妇人,如鹿一般的眼睛睁得极大,眼中带泪,惊恐地望着如强盗般在她家中掠夺的流民。 姜来略带歉意地看她。 我也不想做这强盗事…… 但不跳你家,估计要没命了! # “嘀嗒——” 一滴水顺着屋檐往下。 墙退了皮,屋子也不牢靠了,在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 泥土被雨水砸得翻了一个身,然后融了进去。 世界安静了。 屋檐下一个隆起的灰色土堆忽然翻了一个身。 颤悠悠地从里面伸出一个圆柱状的东西来,吓得远处撑伞的妇人尖叫一声,躲进了家中。 那怪物一般的东西被雨水一冲,露出了原本的形状—— 是一只手。 姜来掀开盖在头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凉席,上面都发霉了,一股子呕人的气味,顺着雨水钻进肺里,呛得她只想吐。 伸出两根手指掀开,大口喘气。 结果被暴雨淋了一脑袋。 “……” 原本乱糟糟的头发贴在了脑门上,洗出了原本的发色,连被锅灰抹的跟叫花子一样的脸,也稍稍干净了些,露出清秀瘦削的轮廓。 她仰头喝了一口雨水。 远处看,状如疯子。 突有人喊道:“闹鬼啦!死人坡闹鬼啦!” “说什么胡话!” “我方才听到了些声音……” “莫不是风声?” “什么风声,分明跟畜生一样的声音,但又像痨病鬼咽气前不甘心地呜咽……” “真假的?” “不信你仔细听听。” 姜来闭上嘴。 那两醉鬼没再听到,却草木皆兵,树枝碰撞了两下,便屁滚尿流地逃走了,一边逃还一边骂道:“若不是贵人那恶趣味,怎会死那么多人,这冤魂不去讨他们的债,反而来吓我们!” 姜来席子中爬出来,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朝着前面走去,结果一动,被冻得有些麻木的身体才传来痛觉。 她摸摸后脑勺…… 不知道被谁敲出了血。 脚抬起来,发现腕处肿成了馒头。 她大概是被敲了一棍子,然后卷着破席,扔在了一个荒凉的坡。 一时间咬牙切齿! 浑身的怨气真的开始像勾魂的鬼。 她没走多远,拖着一双病腿艰难地走进旁边破得快额只剩下几根茅草的破房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干的地方坐下,与一个恰巧从外面进来的乞丐面面相觑。 她看他,他看她。 姜来略微估量了下两人的身高差距,这人高了她快一头,虽面容枯槁,腰间却别着一把破刀,漏出来的胳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从前肌肉的轮廓。 她默默地站起来,把这块最干最舒适的地方让了出去,蹭到旁边。 其实……也还不错。 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次的“初始资源”少得可怜,系统没钱就是个冷漠的废物,关键时候可救不了她…… 姜来捏紧了手里的一块铜板。 后想了想,不安心,干脆挂在了脖子上。 那冰凉的铜板每碰到肌肤一下,姜来都忍不住骂系统一句,谁能用一块铜板换千两银子,又不是神话故事! “你也是流民?” 那乞丐沙哑开口。 姜来看过去,颇为谨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乞丐:“喂,小子,说话。” 姜来穿着是从死人身上拔下来的衣服,就连发髻也梳成了男人模样,虽然已经被折腾得不伦不类,但依旧能看出是男子的装扮。 她这具身体年岁尚小,不超过十五岁,脸上轮廓分明,不似女子那般柔和,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所以许多人会误会。 姜来懒得解释,甚至可以加重了这印象,把自己的脸抹的更黑,压低声音与人说话。 见乞丐还盯着自己,她点了点头。 乞丐沉默一会儿,想到了什么,眼神瞬间黑了下来,阴冷如同炼狱里索命的鬼。 姜来默默地又往旁边挪了两步,离他远了点。 雨声渐大。 乞丐此刻倾诉欲很强,但这里除了她也没有别的活人。 他眼睛便又看过来,说:“坐近些。” 姜来:“……” 她脸色几经变化,最后露出谄媚地笑:“我坐这里就行,腿上有伤,不方便过去。” 那人只瞥了一眼,便冷声道:“过来!” 姜来深吸了一口气,在几番思索之后,识相地慢慢移过去。 刚坐下,那人便捏住了她的脚踝。 姜来心中骂道:这他么黑得跟鸡爪一样的,你也能吓得去手! 这破社会,都成乞丐了,还能遇到好男色的! 她觉得有些屈辱,就像是小学的时候被同学拿喝剩下的牛奶砸在脸上一般,恶心又让人茫然无措。 这人如虎钳一般的手在脚踝处摸索了两下,另一只手握住小腿。 “咔吱——” 姜来愣住。 “咔——” 她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 再蠢也意识到这人在帮她正骨了,但真的疼啊! 乞丐被她叫得手也跟着颤了下,怒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痛都忍不住,闭上嘴!” 姜来已知道这人非坏人,便卸下了戒心,乞丐动一下,嘴巴就一连串地蹦出:“疼疼疼疼疼……疼啊!轻点!” 乞丐冷笑一声,另一只手用力按住,又响了两声,便把这弱得还不如三岁小儿的少年扔到了一边。 姜来活动了下脚踝,发现好多了,抬头看到男子头顶上方亮着一道微弱的红光。 她抿了一下唇。 乞丐:“你这般瘦弱,如何逃脱暴.乱的?” 姜来脑海中飘过半天前的记忆,仍有些心悸,黯然道:“侥幸。” 2、神算子 姜来把系统隐瞒去,给自己添了一个凄惨的身世:“我母亲把最后一口粮留给了我,投河自尽……而我父亲……我父亲为了救我,与人争执,被人活生生打死,当时的血就喷溅到我手心,那群人吓退,方才放过我,路上没有医师,前往最近的锦城,父亲没撑住,在半路便去世了,一直到去世前,他还挂念着我……” 这乞丐听得两眼通红。 沉默良久,道:“都是这世道的错,让你家破人亡。” 姜来再次抬头看,看他额头上的亮光,只可惜红光越来越弱。 这就是系统给她的一个金手指,帮助她找到“最强冤大头”。 咳,是最适合投资的人。 若是有人头上出现光圈,就算是有才能之人,有些人亮如日月,有些人如星光,但如果冒得是红光,就是有血光之灾。 越弱,命越脆。 眼前人就像是活不久的样子。 姜来问道:“你为何到锦城?” 乞丐握住刀剑,愣神片刻,一脸神往:“我前来投奔公子羽。” 姜来疑惑地皱眉。 乞丐解释了一句:“他是梁王的第三子,性格温润,以贤良闻名。” 安城是梁国的国都。 姜来捡起一块树干,忽然严肃道:“不能去。” 乞丐愣住,问道:“为何?” 姜来用树干敲了敲他的手:“闭上眼!” 乞丐未反应过来,别唬得一愣一愣,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只感觉树枝在掌心里滑动,像是在画什么东西。 过了片刻,树枝移开,他睁开眼,眼前少年眼神空洞地望着自己,竟让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那眼睛慢慢地有了些温度。 少年扶着额头,似头疼无比,过了许久叹气:“你此去会丢掉信命。” 乞丐大惊:“你是巫师?” 少年眼睛眨了一下,未反驳。 乞丐举止恭敬了些,笑道:“若真能算出来,那人人皆可避灾,又怎会出现这种民不聊生的景象,就连那楚家巫师擅此道,也算不出人命长短来,你莫要逗我了。” 姜来:“你以为这次流民可以进入城内,真的是梁国大发善心?” 乞丐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不是,城门突然打开,又突然关上,百姓被围赶到一个拥挤的巷子中,高楼之上,贵人畅怀大笑,手握箭…… 这分明是把人当猎物玩弄。 乞丐沉默一会儿,依旧坚持道:“我生于梁国,遇到如此乱象,更应该立于朝堂之上,告知王上,加以制止,而不是怯懦逃避,小隐于世。” 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姜来却比他悲观,出了这么大的事,那梁王如果什么都不知道,是能力不足,如果知道,眼下却没有任何补救惩戒措施,就是昏庸残暴…… 无论哪种可能,都不是良主。 “梁国贵人并非皆类那人,公子羽不同。” 你每提一次公子羽,那红光就一颤一颤的。 是不同,那是阎王吧! 姜来撇撇嘴,懒得再跟这个死脑筋说话。 躺了下来,饿得实在不行,咬住了一根干草,问道:“还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孙志。” 姜来把草拽下来,笑道:“我叫姜来。你若信我,我能为你寻得明主,比公子羽强多了。” 孙志眯起眼睛,未曾想到这面黄肌瘦的小子也是来找梧桐栖身的。 “何为明主?” 姜来立刻答道:“自是结束这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 她说得未曾有一丝犹豫,却令孙志心神一震。 他又问道:“你明主在锦城?” “我都说了,我能算出来,”姜来看他,扬起下巴,骄傲自得的样子,“他必然在锦城,只是我无法确定具体的方位。” “你怎知不是公子羽?” “不是他。”姜来斩钉截铁,就凭借着你一提他,红光就跟那蹦迪似的。 孙志“哦”了一声,又道:“所以你为父看病,来到这儿都是骗我的……” 姜来脸皮厚:“这又不冲突,既是为父看病,也是来寻人。” # 天亮后,孙志告别,两人就此别过。 姜来倒不伤感,这世道,连命都可能没有,分别算什么。 她站起来,用雨水洗了脸,把头发理顺,用树枝别起来,勉强可以见人。 她敲响最近的一家门。 没人应。 就一路顺着敲过去,直到门打开,才见到一个妇人牵着半大的孩子,粗布麻衣,头发包裹起来,面容憔悴。 姜来知道给自己的时间不多,系统中翻出:“我是巫师,师从楚家,来安城求学,却不幸卷入流民暴.乱中,若是能给一口饭吃,我愿意为您免费算上一卦。” 谈起楚家,也是刚刚与孙志交谈,捕捉到信息。 楚家擅算? 刚好蹭点他们的名气。 谁知这妇人听完之后大惊:“你是楚家巫师?” 姜来点头。 妇人竟然松开半大孩子手,要行跪礼,惶恐万分。 姜来愣住。 妇人又站起来,道:“是小女子有眼无珠,先生快快进门。” 楚家扎根赵国,虽然与梁国相邻,但影响力大到这种程度,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妇人将她领进门,用茶水招待,又煮了一些粥……是菽。 多少有点难以下咽。 姜来却吃得热泪盈眶,是热的! 终于吃上一口热饭了! 吃完饭才知道这妇人叫月,丈夫是个屠夫,在第四横街的末梢,开了一家屠宰店,成日里杀鸡宰鱼卖猪肉。 怪不得这最粥里还有一点肉味。 屠夫傍晚回来,发现家中多了一人,头上包着一层纱布,身上穿着是他的衣裳,烛光下,面容俊秀柔和。 他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退出去两步,又进去。 月吼道:“你杵在那里干什么!” 这一声出来,姜来放在火炉上面暖的手的,差点被烫一下。 屠夫才进来,脸憋红了,问道:“此人是谁?” “是师从楚家的巫师。” 她一说完,屠夫神色剧变,眼神惊恐,随即诺诺坐在一边。 姜来这才发现不对劲,只是她每走一步,两人便退一步,跪坐在一边。 这两人分明是在害怕她。 但自己衣衫褴褛状似乞丐,有什么可怕的? 略微一想,只可能是打出的名头——这“楚家巫师”有问题。 她苦笑一声,放下碗,道:“我并无师门,只是听说楚家有些名气,所以蹭一蹭,没想到把你们吓成这样。” 这对夫妇面面相觑,还是不说话。 姜来反问:“你看我来时装扮,像是楚家人吗?” 妇人才稍稍抬头,低头跟屠夫说了两句。 屠夫问道:“你是巫师吗?” 姜来点头。 屠夫皱眉:“既是巫师,怎会不知道楚家?” 姜来心中骂了一句“狗系统”,一点设定都不给自己讲明白,面上却极为平静,道:“我自幼在深山中长大,所学也都是长辈传授,与世隔绝久了,什么都不清楚。” 屠夫倒是站起来,问道:“何以证明?” “若我是,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屠夫脸色缓和,有些信了。 原来这世界对誓言极为看重,尤其涉及性命的,寻常人不会发毒誓。 屠夫擦了两下额头的汗:“小先生日后万万不可再开这种玩笑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屠夫觉得姜来就是个读书人,大概是她眉清目秀,跟城中书院的书生一样。 “你们为何如此惧怕楚家?” 屠夫不愿多言,说道:“你日后会知晓。” 姜来笑道:“今天吃了你门一顿饭,不如我为你们算上一卦,算是谢礼。” 两人顿时眉开眼笑,虽对楚家巫师有意见,却对这个职业极其信服,将孩子推到跟前:“烦请先生替小儿算上一算。” 姜来装模作样地细细看小孩眉眼,又把手搭在了他的手腕处,脑子里却在呼唤系统。 像这种跟主角不搭边的小人物,生命轨迹跟上辈子基本上一模一样,系统从海量的数据中就可以找出来。 系统:“……要钱。” 姜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就给我了一个铜板,我上哪给你弄去!” “先欠着,很快还你!”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这次免费,算开局礼包。” 半晌,一幅幅画面冲进了姜来的脑海。 繁华的街道上,突然冲出来一辆马车,马的额头上挂着一个骷髅头,直直地朝着自己飞过来。 车夫一身黑衣,竟然丝毫没有降低速度的意思,甚至放开缰绳,将人群冲散…… 姜来还没来得及尖叫,那马蹄就落在了自己身上,接着五脏六腑都被踢碎了一样,瘫软在地面,口吐鲜血。 …… 姜来脸色惨白,大口喘着气。 她松开了握着小孩的手,半晌才道:“有血光之灾。” 见两人大惊,又道:“三日内,不要让他去街道。” 屠夫半信半疑,但月紧紧抱着孩子,点头:“我定看好他,不让他离开我视线。” 第三日,屠夫在店里杀猪。 忽闻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惨叫,比猪叫得还惨。 只见一辆马车在街上肆意横行,丝毫不顾及路人。 掀起的车帘,露出梁国最受宠的公子和国师的脸。 屠夫看着近在咫尺的惨状,有人来不及逃被踩踏吐血,忽想起前几日那先生为小儿算得一卦,竟算得如此准! 不由得大惊,心中惶惶,庆幸月对孩子看护极紧,这几日未曾让他出门。 这时店中来客,议论起外面的惨状,都有些后怕。 屠夫便将此事说了。 来人也惊诧:“这难道是神算子?” 屠夫脸色发白,道:“想来是哪位隐士大家子弟,出来游学,行为举止都不似寻常百姓。” “此人在何处?” “又回到破庙里去了。” # 熟了之后,屠夫才告诉的自己这“楚家巫师”为何令人恐惧。 原来现任梁王荒诞无能,却推崇巫术,其中最信任的一名巫师,就来自楚家。 为了给梁王续命,这楚巫提出要百个未满十岁的儿童心头血炼制丹药。 梁王应允,死囚中大多数都是成年人,于是就从街边乞丐,贵族奴仆,平民百姓中抓人。 从此楚巫名声大噪,不过是恶名。 姜来已经在街道上晃荡了好几日,扯了块破布,求着书生写了几个字,给人算命,不敢再提那楚家,但名声不大,行情不好,无人信,倒是讨饭的姿势越发熟练了,凭借着姣好的面容和能说会道的嘴,哄得许多小娘子给她送饭。 她不好意思呆在人家家里白吃白喝,只好回到破庙,跟耗子大眼瞪小眼,没了孙志,也不敢熟睡,怕被老鼠咬掉脚趾头。 本来想让系统帮忙看着。 但那天给屠夫儿子算完,它恹恹地用机械音道:“我要暂时离开了。” “为什么?” “能量耗尽。” 姜来:“……” 系统要吞银子才会获得能量,她现在穷得只剩下一个铜板,养不起它。 她还不知道,给屠夫算那一卦,名声一传十,百传百,在短短几天内,成了市井中的名人。 想找的人没找到,赚钱的路子倒是打通了。 3、与狗争食 这日,逗了酒馆家的小娘子,被她送了许多酒菜,正乐呵呵地抱着回破庙,发现乌泱泱一大群人挤在庙前。 她抱着酒,也跟着探头往前看,和旁边人闲聊:“这是出了什么事吗?” “都是来寻人的。” “庙里有人吗?” “听说有个神算子,能算祸福,只是一天了,这庙里空空荡荡也没人啊。” 姜来默了默,问道:“你们听谁说的?” “那街角宰猪的屠夫。” 姜来退了两步,尚未反应过来,已经有人看得她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齐刷刷地大家都回头望过来。 平日里瞎说哄哄人就算了,真要是被堵住,需要真本事,还不要了她的命! 姜来思及此,转身就跑。 直到眼前一闪,一个胳膊晃了下,塞了张东西在她怀里。 定睛一看,是张银票。 贴着墙根脚“刺啦”就停住了。 她张开双臂,笑嘻嘻地朝着众人的道:“别慌别慌!一个个来!排队!” 姜来想再摸一摸金钱的感觉,指尖在兜里一碾,嘴角的笑瞬间拉下来了。 怀里的银票还没有握热乎,竟然消失了!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眼前一个面板先是透明,又闪了几下,颤巍巍地变成白色,显现了出来。 系统:“宿主,我回来了!” 姜来愤然:你把我的银子还回来! 她毫无办法,无奈席地而坐,支起了一个毯子,装模做样地道:“一个个来,先付钱,再算命!” 众人只见她将碎银放在怀里,就开始观面向,看手相,不大一会儿,就精确地说出面前人所求之事。 大为吃惊。 更惊奇的是,怀里的银子越放越多,衣袖却丝毫不见臃肿,不愧是神算子! # 姜来赚来的钱大半给了系统。 它就像一个吞金兽,稍微动下,能量就能耗尽,要往里面砸银子。 平民百姓能拿出的不多。 她赚的勉勉强强盖住所消耗的,买了身衣裳,扯了个帆布,顺便找人写了几个大字,兜里瞬间空空荡荡,只剩下些买饭钱。 姜来慢悠悠地溜达着,咬着嘴中的包子,不知不觉中远离了街道,只见眼前灰色的墙角蹲着一只恶犬,凶神恶煞的模样,伏卧在门前,这门不同寻常地气派,站着两个身穿灰色短衫的护卫。 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的远了些。 便嬉皮笑脸地看过去,弯腰行礼,跟来时一样,慢腾腾地离开。 回到街道上,眼前忽然一亮,就跟被太阳直射一般,看不到任何东西,持续了两秒,光线才淡了下去。 她心脏猛得一跳,知道是要找的人出现了。 揉了揉眼睛,立在此处,朝着四面望过去,在一家面馆处找到了那光线来处。 馒头店前,一个衣着褴褛的小乞丐在讨饭。 他佝偻着身子,沾满泥巴的裤脚掖在了鞋子里,脸上也抹了一层灰,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求求,给我一个馒头。” 他把碗筷伸到了街角处的馒头店。 馒头店老板瞪过去一眼,后见这小乞丐还在门口徘徊,便给旁边小二使了一个眼色。 小二走过去,抓住了乞丐单薄的衣领:“来了几次了,一次也就算了,天天来,当我们是积善堂是吧?滚滚!” 小乞丐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耸拉着脑袋,也不怒,爬起来,慢慢退到了墙角。 遭此羞辱,眼皮子都没有翻一个。 整个人如老僧入定,蜷缩在一边。 姜来看着这小孩脏成泥团似的模样,愣了片刻,怀疑起系统这赠送的功能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 她抬起手,在旁人看不见的面板上划拉了两下,左右移动,定位,最后确定了,竟然真的是他! 小乞丐不动了,那光也跟着不动,定死在那里。 她生无可恋地把已经开了许多日的面板关了。 一瞬间,脑袋开始胀疼,怀疑人生。 任谁看,这乞丐混得都比她还惨! 这是有指望的样子吗? 这是能支付她千两黄金的样子! 这是金主吗! 姜来咬牙。 # 温霁饿得已经快失去了意识,脏兮兮的小脸上嘴唇开始发白,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下唇,抱着膝盖,眼睛已经开始向不远处狗盆里看去。 这时,从天而降一个白嫩嫩的馒头。 白的发光皮在碗里一蹭,就蹭出好多灰来。 他抓起来,狼吞虎咽。 毫不在意。 吃完,仿佛才回过神来,谨慎地抬起头观察,沙哑着声音:“谢谢。” 说完就没有声音了,身体又弯曲下来,缩成了半球形。 但奇怪的是,扔馒头的人半天没走。 黑色的靴子一直停在眼前。 一直到他又直起了身子,微微抬头,看过去,那双脚才慢悠悠地移到了一边,把身上背着帆一立,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椅子,悠闲地躺在上面,手上一把竹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煽着风。 这人面容极其白净,虽身穿布衣,但整齐板正。 挂起的破布在风中飘荡了几下。 上面只写着六字: ——“善算,一次五两。” 寻常贫苦人家,一年尚且不得五两,此人真的张口就来。 温霁嘴角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低头,忽又猛地抬起。 当今社会,若是寻常人家,怎么识字。 此人不仅识字,这六字写得也很规整。 睫毛颤了一下,再无半分异色。 一辆华车驶过。 在对面的万春楼停下来,奴仆跪扒在地上静候。 这时一只手勾起帘子。 骨节分明。 他侧着身从车上下来,先落在上面的是精致的玉鞋,接着飞快地落在了地上。 但此人除了鞋子,身上一袭白衣,除了腰间的玉佩,再无其他点缀。 在他后面,又下来一人,样貌粗犷,一脚将奴仆踹到了一边,呵斥道:“碍事的东西!一边去!” “张兄何必发这么大的脾气?” 张广闻言倒是收了几分怒气,看向白衣公子,摆手道:“今日看到游兄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被踹得脸色铁青的奴仆连滚带爬地挪过来,连连磕头谢恩。 在风中吹拂的帆也静愣了两秒。 随着一声叹气,才随风飘起。 姜来整理着衣着,继续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见这番情景,眼神也是平常。 忽觉得背部有道目光刺了过来,如针芒。 她扭过头寻找,落在了小乞丐乌七八糟的头顶上,停顿了两秒,又移开了。 这小乞丐的谨慎地很,刚刚扔了一个馒头给他,凑近了些,他便往后退了许多步,并跟野犬一样紧紧盯着自己,默默地观察着。 姜来神情自在。 “你可是前些天给屠夫家算命的人?”一老人上前问。 姜来指了指帆布。 老人抓住孙子,只是这孙子早已嘴唇青紫,眼底还泛着一些黑,一副病到无可救药的模样。 老人:“求先生给他算一算。” 姜来再次抬起手,指着帆。 老人抬头看过去,道:“我不识字,只听人说,你算得准,能看到某人未来的命数,你帮我孙也算一算。” 温霁看过来,这老人面容苍老,草鞋短褐,怎么可能拿得出五两银子。 谁知道这江湖算子把折扇一收,眼角瞥了他一眼,便兴趣盎然地问道:“没错,你找对人了,不知你要算什么?” “算这小子还能活多久。” 姜来让小孩凑近来,细细地观看他的五官,又抬起孩子的手,抬眼撞进了小孩彷徨恐惧的眼神。 又在半空中画了两下,神神叨叨的,实际上是打开了面板。 老人又道:“去医馆瞧了,都说他活不长,我儿媳生他去世,儿子又战死沙场,只留下了这么一根独苗,难道老天要我家绝后……” 眼见着老人家声音悲怆起来,姜来一把折扇敲响,止住了他的话头:“回家好好养着吧,命长着呢。” 老人闻言泣泪,袖子拂面,拉着小儿就要跪地道谢。 姜来折扇又伸过去:“使不得使不得!” 老人竟然信服离去。 温霁低下了头,微微皱眉。 姜来却饶有兴趣地跟他搭话:“喂,小子,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他未吭声。 姜来也不恼火:“过几日你就明白了,我算得向来准头。” 过了三日。 老人再次携着小儿前来,却带了一袋米粮,见到姜来直接叩头,满面喜色:“众人皆道小儿该死,当日听先生所言,心中又有了希望,没想到小儿真的熬过来了。” 姜来收了粮食,摇了摇扇子,笑道:“各人有各人的明命数,只是你这孙子命不该绝罢了。” 将老人送走,姜来再次转头问小乞丐,洋洋得意:“怎么样?” 温霁依旧闭着眼,不与她说话。 姜来叹了一口气,我没嫌弃他,这孩子竟然嫌弃自己。 姜来温水煮青蛙似地跟他接触着,实则心中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 上赶着的永远比不上自己求来的。 现下显露出自己一些本事,把他吸引过来,日后就少些辛苦。 谁知道连续几天了,这小乞丐纹丝不动,甚至偶尔看过来的眼神还带着厌恶。 若不是自己每日都扔给他一块馒头,这孩子估计早就跑了。 厌恶? 姜来察觉后,一气,第二天连馒头都懒得给他扔了。 养不熟的东西,不如晾一晾。 双手环臂,就等着他来求饶。 谁直到这小孩年龄虽小,但耐力极佳,不吭不响,跟个石头似的,不说话。 隔日,姜来依旧没给他饭吃。 小乞丐终于开始抬头看他,但是目光漆黑,平静无波动,并无半分祈求神色。 中午姜来进了对面酒楼,朝着窗下面一望,只见小乞丐正和那酒店门口的狗相对视,趁着狗没注意,竟然飞快地从它嘴中把盆拉了过来。 狗开始狂吠,扑上来。 她站在窗前,看着这孩子扭住了狗的鼻子,掰开了那留着口水的狗嘴。 他脏兮兮的胳膊像铁链一样拴紧。 直到护卫赶下来,抡起长鞭,一鞭子“啪”一声毫不留情地抽下来,将他的尊严也抽到了地上,他爬到了墙边,远离狗,却继续被毫无尊严地继续抽打。 姜来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慌忙从楼上跑下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小乞丐已狼吞虎咽地吃了狗食,又挨了酒楼护卫一棍子。 4、小团子发烧了 姜来把狗盆子夺过去,又转身花了些银两给护卫低声下气地赔笑,好不容易将人都请走了。 她蹲下来,抬起袖子,给他擦嘴。 小乞丐把头扭过去。 姜来也恼了,伸手捏住他的下巴。 她因为营养不良,只比他高了半头,洗干净的手指带着些许凉意,在他的小脸上按出一道红痕,恶狠狠地道:“不许动!” 小乞丐天天饥一顿饱一顿,真的被压制住了。 姜来把人擦得勉强能看后,松开手:“你为何不喜欢我?” 小乞丐未说话。 “这么有骨气,怎么成了乞丐?”姜来半是嘲讽半戏虐。 小乞丐望着她。 姜来把手中糕点往前一推,道:“说吧,因为什么缘由,你说了,我便把这些给你吃,绝不生气。” 小乞丐垂眼看向食盒,又扫了眼姜来的袖口,终于开口:“你是巫师,跟姓楚的一样。” 姜来:? 搞半天你对我的职业有问题? 再说,我跟那楚家能一样吗! 姜来一时间愣住。 小乞丐小脸灰一块儿白一块儿,跟只小花猫似的。 她没由来地憋屈,有气也发不出,叹气:“你吃吧。” 小乞丐沉默良久:“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现在如此,以后未必。”姜来蹲下,并未取消,神情也没了原先的吊儿郎当,几分认真地问道,“你要借我的钱吗?”。 小乞丐望过去,撞入了此人清亮的双眸中,抓住食盒的手又握紧了几分…… 他仰起头,声音像是沙砾穿过石头的裂缝:“能借多少?” “一个铜板。” 小乞丐脸上露出被戏弄的薄怒。 偏偏眼前人得寸进尺,继续逗他:“我可以借你,但要还我千两黄金。” 连土匪都比她道德些! 什么人能值这么多银子! 姜来垂眸看到他脖颈处抽出来得伤痕,闲闲地摇着扇子的手顿了下,笑道:“你若答应我,日后绝不会让你饿着。” 他未回应,把饭盒盖好,低声道:“我会还你。” 还未等她说什么,就要跑走。 姜来一把将人拽住,恼道:“你跑什么?” 她抓下来荷包,扔给他:“去医馆把身上的伤治一治。” 小乞丐停在原地,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他抱着银子,感受着荷包上残留的体温。 姜来把扇子一收:“你若谢我,不如就答应了我……” 话音未落,抬眼,人已经没影了。 # 脑海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宿主,他不信任你。” 姜来摇着扇子的手都用力了些:“还用你说!” 系统:“你已经找到了人,是否点亮地图?” 姜来疑惑:“地图?” 系统展开了一幅画,只见上面清晰地展现了各国的地貌和边界。 原来自己现在所呆的梁国,竟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被挤在了赵国和卞国之间。 正仔细看着,地图灭了。 系统:“只能展示十秒。” 姜来咬牙:“我买!” 半空中出现了一个记账本似的页面,上面本来正数三十二,瞬间扣掉三十,只剩下了二。 一下子又成了穷光蛋。 姜来问道:“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系统:“目前你能买得起的没有。” “不要紧,我瞅瞅,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能买了。” 系统调出来,五花八门,像是一个图书馆,上面摆放着各类书籍…… 姜来:“你帮我筛选一下,对我目前最有用的。” 系统筛选过后,展现出来三本: 《贫穷小子如何成为商业大佬》 《冲向王座——一代伟相的传奇人生》 《荒野求生》 …… 姜来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问道:“有没有这个世界能用的,像是史书,风俗之类的书籍?” 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太贫瘠了。 系统这时显示出一张深色卷轴,上面没有标题。 系统:“这个是各国史书,但解锁需要100两。” 100? 姜来愣住,眉眼被烧得生动了起来,怒道:“你自己觉得这价钱正常吗?” 系统冷漠脸:“正常。” 姜来“呵”了一声:“你可以不把史书给我,可至少介绍一下基本的情况吧,我这两眼一抹黑,都不知道干什么。” 系统飞快地道:“可以。” 姜来这才知道,眼前的小乞丐竟然是卞国王室后代——温霁。 十年前,卞国大乱,未防止遭到迫害,除了登基的卞武王,卞国其他公子纷纷逃往他国。 在卞国内内忧外患之时,卞武王把自己的次子——温霁父亲扔到梁国为质。 卞国是大国,而梁国是小国。 由大国向小国输送质子,是何等屈辱的一件事,可见温父不受宠程度。 谁知道卞武王膝下的孩子病死得病死,气死得气死……竟然没剩下一个,而他如今突然暴毙身亡,卞国再次乱成一团。 有人便想起了早些年,被卞武王扔出去的这最不受宠的儿子,虽沉迷酒色去世,可至少留下了一个孩子——温霁。 朝中部分人想要接年仅十岁的温霁回国。 可当初散落他国的其他王室子孙也起了心思,纷纷往卞国赶。 谁先到卞国,自然谁的赢面就大些。 姜来听到这,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孩子甩到卞国去。 但此时的温霁对她颇为警惕,半句话都不肯多说,甚至连着两天都没见到人影。 # 姜来沿着街道找人,最后在一个破马棚里找到了他,他滚在草料中,若不是她打开面板,盯着光点搜索,还真发现不了。 衣服脏得跟泥土已经没什么两样,唇色白成了墙纸,但面颊发红。 她伸手碰了碰,烧得滚烫。 怎么烧成了这样! 姜来弯腰把人抱起来,发现这孩子虽然年龄还小,但身高已经不低,她这个身子还真拖不动,只好跑出去寻人来帮忙。 这几日因为名气大增,不少人来找她算命,附近的百姓都面熟。 她走了两步,就碰到个拉牛粪的。 面对热情的老伯伯,她犹豫了片刻,利索地把人抬上了粪车。 温霁烧得发红的眼睛半睁开,又沉沉地闭上,过了一整日,喝药,擦身,烧才慢慢退下。 他似乎做了噩梦。 额头开始冒处密密麻麻的小汗珠。 姜来以为又烧了起来,手背压在额头上,不放心,又弯腰用额头去碰。 这小孩突然睁开了眼,怔怔地望着她。 眼睛没有那么红了。 姜来吓了一跳,跳起来:“你……你醒了?” 温霁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伸手抓住她的衣角,呓语般:“娘?” “我不是你娘!” 温霁见她躲开,情绪激动,要撑着坐起来,快要把她身上那块布扯下来了的:“娘……” 完蛋了。 不会烧傻了吧? 姜来被雷劈了般,也有了想哭的冲动,她深吸一口气,把脸凑近:“喂,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温霁乌黑的眸子盯着她,慢慢的,眼中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变得平静无波。 “巫师。” 姜来也定下心来:“吓死我了,以为烧出了毛病。” 姜来把放在一边粥递过去:“还想着怎么喂你呢,醒了正好,把饭吃了。” 温霁温顺地低头吃饭,发现自己已经换了一身粗布麻衣,虽不昂贵,但干净整洁,面上皮肤也都被清理干净,神情微变,抓住碗的手紧了紧。 “放心,没有毒。”姜来见他迟迟不动,凑过来,喝了一口,又端过去。 温霁长长的睫毛轻颤:“你为我换的衣服?” “要不然呢?” 温霁唇也跟着颤,不可置信地望过来,羞恼道:“可你……” 姜来抬起了眉毛:“我怎么了?” 温霁闭上了嘴,只是耳朵却莫名其妙地烧得通红,甚至脸颊也开始泛红,吓了姜来一跳,凑过来,就要摸他的额头,却被躲过去。 温霁抱着碗,羞恼地瞪过来。 姜来:“是不是又烧起来了?难受吗?” 温霁的唇抿紧了,垂下眼睫,盖住了所有的情绪,突然低声问道,“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我?” 外面的风声打了许多,树枝岌岌可危地摇摆了许久,发出呻.吟。窗纸挡不住从缝隙中冒出来的冷气,连烛火也跟着摇曳。 而烛光下,姜来的脸明明灭灭。 她问言坐直,甚至到了一杯茶,端着碗,在嘴边啜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缓缓道:“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空气瞬间寂静。 温霁听不到任何声音,双手紧紧地拽住了被子,眼睛睁大。 他睫毛颤动,一瞬间,惶恐一闪而过,变为杀意,却又极快地消散。 姜来掐起手指,随即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把人的视线吸引过来,才咳嗽一声,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本事,天下之事,没有我算不出来的。” 窗外天色逐渐昏暗,室内点亮了一根烛火,烛光撕裂黑暗,圈出一片温暖的橘色。 姜来继续装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对巫师有偏见,但我与寻常巫师不同,他们能算的,我也能算,不能算的,我也能算,这些人都不及我……” 说得极其狂妄。 温霁并未当真。 姜来坐在床边,不急不慢地道:“若非算到卞国天命在你,我又怎会注意一个路边乞丐?” 5、你什么都不会?(修) 温霁险些把手中空了的碗甩出去。 他好些会儿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两人对视。 那双眼睛极其明亮透彻,仿佛穿过皮相,将他所有隐藏的心思看透。 温霁镇定下来。 这人知道些内情,但知道多少? 他卸下些许伪装,稚嫩的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成熟,自嘲:“祖父已经去世半个月,我除了得到些半真半假的消息,连梁国都出不去。” 姜来整理衣袖,在一旁坐下,窗影打下一片阴影,笑道:“这些不需要你担心,我能找到你,自然是有些把握。” 温霁:“你能把我送出梁国?” 姜来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要装成乞丐?” 温霁漆黑的眸子转了转,似乎在评定她是否可信,最终张口:“我得到祖父去世的消息,便想回到卞国,但有一批人在阻止我出城,为了护我性命,身边的人都死了,我只能装成乞丐避开。” “怪不得你一直脏兮兮的。”姜来皱眉,“可你年岁在这,若是想要寻到也简单得很,只沿着街道,抓着半大小孩,一个个比对就行了……” “他们只是开头两日紧些,一个星期后就松懈了,又恰好城门打开,流民闯入,我就隐身其中。” “这倒是奇怪。” 梁国谁得知了消息,阻止他回去? 又为何不上心,若真心想要寻人,这半大点城,还总是封着,挨家挨户,不超过一个月也就把人挖出来了。 姜来道:“但无论如何,对我们而言是好事。” 温霁听到“我们”,眸光闪了闪:“那你呢?为何出现在此?” 问来历? 还好有准备。 姜来面不改色把原先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温霁嘴角扯了扯:“所以我是你的天命?” “对,”姜来不知道从哪里拽出一个算盘,像是一个神棍子,柔声细语道:“如今话也是说明白了,你没钱没势,而我有钱有本事,要不要合作一下?” “怎么合作?” 姜来把脖子上的一个铜板摘下来,推出去:“我借你一个铜板,日后你还我千两黄金。” 温霁:“……” “自然不只这一个铜板,还有我。”姜来墨发垂下,神情坦荡,颇有高人的架势,“你得我相助,胜过千金万两,这是极划算的一笔买卖。” 温霁皱眉:“如果我还不起呢?” “傻孩子,说什么丧气话,”姜来温柔道,“有我在,有朝一日,你万两黄金也是能轻易得的。” 原来是为了谋财。 温霁心生厌倦,却不显于外。 眼下身边没有一个人,这神棍又知晓了自己身份,放在身边,也算是有点价值。 他伸手覆盖在铜币上,点头:“好。” 姜来喜笑颜开,又摸出一张纸来,吹了吹,放在他跟前:“来,我们一块按个手指。” 温霁按下,面无表情地用一块破布,擦着自己手上的红印。 他抬头:“如今我是不是你的主公?” 姜来愣了下,解释道:“自然不是,你借了我的钱,最后要还钱的。不过……不过也算是吧,为了能顺利拿到这千两黄金,我会竭尽全力助你。” 温霁并未纠结这些,直言道:“我要立刻回卞国。” 姜来:“当然!这是最要紧的。” 姜来把人诓骗到手,洋洋得意,正想着如何把人送回去,倒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你身上多出来的其他伤口是怎么回事?” 原来换衣服时候,他背部又有几片红肿,不像是鞭伤。 温霁垂下头,有些冷漠:“不关你的事。” 姜来皱眉:“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的身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不关我的事?” 她伸手点了下他的额头:“谁欺负了你,我帮你还回来。” # 原来是东二街包子店的儿子! 一个小霸王,叔叔在官府中做衙役,有几分背景,做事就荒唐得没分寸。 此人年岁不大,却吃得极其壮实,身上的赘肉一层一层,眼睛挤成了一条小缝。他穿着不合身的丝绸,学着贵人的模样,逗猫逗狗似的朝着角落里的乞丐扔包子,看着他们争夺,便哈哈大笑。 有不顺心,就捡起一块石头砸旁人。 稍微寻常点的人家,他能收敛些,但面对这些脏兮兮的流民,就毫无顾忌。 温霁那日酒楼底下被抽鞭子,被这小霸王撞见。 他痴迷地躲在角落里看起来。 后来带一群人便满大街抓着温霁不放,抽他打他。 姜来听着,冷笑。 梁国从上到下风气不正,连小小的一个衙役家属都能这般跋扈自恣。 这是整个国家都要完蛋的节奏! 她垂眼看向温霁,发现他也在看她。 这人自幼在梁国长大,不会长歪了吧? 姜来连忙道:“这种行为是不对的!克己复礼为仁,他这样放肆自己言行和欲望,迟早带来灾祸,往后也没有什么前途,你可不能学他!” 温霁长睫掀起,定定地望着她,突然问道:“你读过书?” 这话问得。 姜来坐直,把衣摆整平,抬起下巴:“我像是没学问的人吗?” “‘克己复礼为仁’出自何处?” 姜来下意识地回道:“《论语》” 温霁又问:“《论语》是什么?” 这一句话把姜来问懵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知道孔子吗?” “是你的老师?”温霁疑惑地看过来。 姜来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道:“算是。” 温霁伸出手去够烛台,移得近了些,烛光温柔地雕刻着他的眉眼,此时才有了一点小孩子的模样,毛孔细腻,他平静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过老师,也没有读过书。” “哦……啊?!” 好家伙。 姜来深呼一口吸,抓了下头发,问道:“你一个字都不认识?” “汇春楼的记账先生曾经教过我几个字,我母亲为楼中乐妓,我自幼在楼中长大。” 温霁微不可见地扯了一下唇角,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神情看不太真切,眼眸中嘲讽一闪而过。 他从小接触到是饥饿,贫穷,痛苦,是别人源源不断的恶意和世间最腌臜的阴暗,周围人因为母亲,都把他当做一个笑话看……那么眼前这个呢? 姜来脸色确实变了。 这几日在街中闲逛。 如果没有记错,汇春楼好像是青楼。 知道梁国荒唐,但竟然荒唐到这个地步! 卞国如今国力远胜梁国,他们也敢这么轻慢温霁。 温霁低着头,脸色略显阴沉。 耳边突然传来: “我来教你。” 温霁“倏”地抬头。 姜来不知他心中所想,肉疼了一会儿,当机立断,把剩下所有的钱都搭了进去,从系统那购买了《论语》《孙子兵法》《三十六计》……计划从文到武全面培养! 开玩笑,啥都不会,后面还怎么混! 这不纯纯找死吗! 她神色严肃地翻着面前的白板,没看一会儿,眼皮子发沉,果断放弃了自己参透再输出。 选了《孙子兵法》,用手指蘸茶水,在桌面上原文照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写完之后,又照着翻译念了一遍。 “战争是一个国家的头等大事,关系到军民的生死,国家的存亡……” 念完没什么动静。 甚至连呼吸声都快听不见了。 只见温霁睁大了双眼,身子前倾,直愣愣地盯着桌面看的,一直到水迹消失,字也随之消失。 姜来察觉气氛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他似刚刚回神,抬起头来:“你懂兵法?” 姜来撒谎不打草稿:“也就……也就略懂一二。” 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知识垄断到了何等地步,寻常人家别说读书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到书长什么样子,更别说兵书。 温霁垂下眼睑,心跳前所未有地加快。 从未有人以“国之大事”开头教他,这神棍竟然真的有些本事。 读书识字,甚至懂兵法…… 他定是世家子弟且家世出众。 就算是骗子又如何! 就算求财又如何! 若是她愿意教他,日后未必不能以千金送之。 他眼角瞥见自己手臂上的伤,突然从床上下来,匍匐在地,身上的伤口崩裂开,染红了麻衣:“求先生教我。” 姜来连忙拉起他:“你行这么大的礼做什么,快起来!” “求先生教我!”他眼眶红着,望过来,方才的算计和怀疑被深深地掩盖在眼底,不见踪影。 温霁从小耳渲目染,直到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最让人怜惜。 姜来惊道,“伤口裂开了!” 温霁只觉得一双温热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伸到他的腋窝下,将人直接拉了起来。 鼻尖是温暖的淡香,像是冬日午后落入地面的光斑。 他整个人乖巧地趴着,由人扒开衣服处理伤口,在姜来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微勾,闪过得逞的笑意。 由于衣服被血浸泡,黏在了皮肤上,撕开时,像是剥掉了一层皮。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姜来声音看似平静,实则充满幽幽的怨气:“你知道买药看病多费钱吗……” 她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了! 6、“卞国温霁?” 温霁双手抓住了床沿,一声不吭,张脸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姜来将衣服剥开。 他颤了一下。 直到感受到粉末洒在了伤口上,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药。”姜来简单且潦草地帮他包扎了伤口,顺便打了一个蝴蝶结,捞起被子,扔在了他的身上,“一两银子,记在你账上。” 这离谱的价格让他整个背僵硬起来。 他头闷在被子里:“我没说用……” “什么?” 姜来把手上的药擦抹干净,没有听清。 她往前凑近。 “你刚刚说什么?” 温热的呼吸洒在了他脸上。 他沉默不说话了,心中生起了一些气恼,往远处挪了些。 # 姜来没钱了,又开始出街算命。 对面的万春楼二楼打开了一扇窗。 一面容粗矿的男子喊道:“你这算命先生,我给你五两银子,你上来也给我算一卦。” 话音刚落,五两银子从天而落,姜来侧身躲了一下,还是被银子划伤了脸,擦出一道血痕。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凳子往后面挪了挪。 地上的银子全被旁人抢走了。 有一人跑到姜来面前劝道:“此人是张家人,姓张,名广,得罪不起,先生给他算吧。” 张广怒道:“我银子已经给了你,为何不拿?” 姜来闻言打开折扇,飞速地扇着风。 “你可知我是谁?” 姜来气得眼皮子都没翻一个。 在张广想要派人把人捆来时,旁边公子一把按住他:“奇能异士向来都有些自己的脾气,他不上来,我们可以下去。” 张广虽满腔怒气,但却听眼前人的话,乖乖地跟着下去了。 姜来的眼前伸出一只手,根根分明,指腹略带一些茧子。 掌心中间是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几道耀眼的光线。 传来的声音温柔和煦:“方才是我们多有得罪,这是二十两银子,若是你算得准,我再给你五十两。” 此人相貌端正,身形清瘦,腰间配着世家文人常挂的玉佩。 张广在一旁冷笑道:“小心点,你胡言乱语,就休怪我们不客气。” 姜来抬眼,愣住,又盯着他头顶看了许久,道:“我不想接。” 游如松困惑问道:“为何?我非要算呢?” “那也不……” “一百两。” 姜来冷笑的嘴角僵住,“刷”一下把扇子合在掌心,改口道:“也不是不能接。” 游如松笑了,他样貌端正,此时一笑,竟带有几分风流韫色,说道:“若是算得不准呢?” “你不相信我,何必站在这打扰我做生意。”姜来不紧不慢地回复。 游如松又细细地打量了此人,收了笑:“我算。” 张广冷笑:“不准,这一百两就是你的买命钱!” 姜来闻言冷笑,用折扇挑起游如松的下巴。 行为举止轻佻得让游如松不适,微微侧目,看过来。 她神情远比动作要正经。 眉骨轻抬,眼神清明。 游如松见此,索性放开,顺着力道抬起了脸,任她看。 姜来又用折扇挑起了此人的手,从这条纹路划拉到另一条纹路,捉摸了一会儿,道:“算好了。” 游如松:“你不问我生辰八字?” “不需要问。”姜来收拾东西,把折成两半的帆布收起来,说道,“先生柳暗花明,前途无量,只是可惜……” 游如松愣了一下,道:“可惜什么?” 姜来眼看着他道:“可惜所托非明主。” 游如松皱起眉头。 姜来:“你此时来这,无非是为了前途,也定能如愿……” 话说一半,她又神神叨叨地摇摇头。 张广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是一个粗人,又是急性子,恼道:“这算是哪门子算命!你倒是说啊!” “不可胡闹!” 他与京城游家有些关系,所在家族是游家一个分支,但早在祖父那辈,就分了出去,在边城安家。 数日前,京城游家独苗病重,眼看着时日不多,大房便有了想要过继一个孩子的心思,只是各房素来有些间隙,大房不愿意在其中挑选,便动了心思,想从边城游家选出一个人来,既拉拢了那边势力,又不至于平白无故给其他房养了儿子。 因他为素有些才名,被一眼看上。 原以为可以从此平步青云,步入朝堂。 谁知道他刚到没两个月,那独苗又好了。 原先推举他上去的官位被耽搁了下来,各方都没了动静,眼看要成为弃子。 任他再长袖善舞,也毫无办法。 在当今世道,无人推举,就根本无为官的可能。 除非名动天下,可惜有几人能做到?又要熬多长时日? 他只能委身相府,成为最下等的门客。 他从不信算命这事,但心中苦闷,听店家小二说此人是民间有名的神算子,才想来一试…… 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说得全是些笼统且模糊的话。 游如松把一百两银子递了过去,又问道:“先生可说明白一些,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尽快柳暗花明?” “天机不可泄露。” 张广又要发火:“你收了我们一百两,却一句不肯多说!我偏要你泄露!” 姜来深深地看过来:“我已经泄露不少了,再多说就要折他的气运,你确定要说?” 游如松审视她片刻,勾唇道:“不劳先生担心,直说便是。” 姜来看了眼张广。 游如松挑眉,偏头跟张广轻声说了两句,把人支开,转头,慢悠悠地道:“小先生似乎还有别的话要单独对我说?” 姜来没想到此人眼睛这么尖。 这些人日子算命,系统就一直没关过,眼前人一出现,就像是昏暗的山顶忽然缓缓升起月亮,冰冷的光辉瞬间照亮了整个面板。 她花了钱让系统查此人,履历差点闪瞎了她的眼睛。 游如松少时聪慧,名扬乡里,青年时期被游家召回锦城,郁郁不得志,后设计攀附梁国右相,成了其下门生,数月后,右相叛乱,游如松近身杀之,面见君主,被拜为上卿。 卞国内忧外患之时,他游说赵国攻之,趁其与卞国交战,连夜率军攻打其附属国——元国,吞下数座城池,名声大噪,官拜右相,后因功高盖主,君主欲杀之,他连夜奔赴元国,竟使得元国君主冰释前嫌,十分信任。一年后,元国攻打梁,梁国破家亡。 数年后,废元王,权倾朝野。 …… 怪不得这系统面板上,月光中带着点红,这人是个杀神吧! 但这个杀神看起来怪好用的,只是…… 姜来视线往上挪了挪,神色怪异起来。 透明色的面板正当中有一行小字: “公子霁欲归国,游如松向右相道:‘梁国未曾厚待公子霁,此人归国,必有后患,不若杀之。’相听其言,搜城七日,未见踪影,遂作罢。” 原来是你! 姜来庆幸没有带温霁出门,被这人看见,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她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悠悠地道:“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梁国右相存有反义,主君暴虐多疑,你就算得了功名利绿,也不过是葬送性命。” 此话一出,游如松错愕地看着她,他多日在府中观察,才发觉右相一些不对劲,但尚且不能确认,可眼前这人从未在府中见过,怎会知晓? 难道真的能算出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姜来又道:“你是不是在来时路中遇到一个驴子,刚骑上去,就被驴子摔了下去。” 游如松方才不信,此刻已经震动。 这事情只有他和贴身小厮知道,旁人皆不知晓,这人真的本事通天! 姜来抬起下巴,晒着太阳,疏懒地像是一只小猫。 可游如松已不敢小觑,问道:“先生觉得我应该选哪个木?” 姜来抬眼,用扇子勾起了他的手,在掌心中写道: “卞” 停顿了下,又写道“霁”。 姜来低头写字的时候,未曾注意到,面板上的资料如同烈日下暴晒的水珠,通通消失,变成了一块白板。 游如松愣住,掌心酥麻,远不如此刻,微微皱眉,暗道: “卞国温霁?” 卞国此时局势,确实可以做些文章,可温霁母家未免出身太低了,现在还是幼儿,恐难当大任。 他做事向来谨慎,担心此人真的成事,于梁国不利,遂向右相建议杀之,但人微言轻,下面人潦草搜了几日,抓些青楼奴仆,就没了下文。 难道自己以后侍奉的主公是他? 他将信将疑,可姜来把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私事说出后,又信了八分。 眼前少年言语不俗,却衣着简朴,比梁王身边那荒唐的楚姓国师,更有世家名士风采。 也许眼前人正是名士后代,只是自己不曾听说过。 奇能异士如此之多,也不是人人都像楚家一样沽名钓誉。 姜来严肃道:“此人关乎到你的荣华富贵甚至性命,若他死了,你日后也没什么好下场,若他日后得势,你也能功成名就。” 听见了没! 你这个杀神别抓着温霁坑! 游如松思索片刻,问道:“那温霁此时在何处?” 他敢问,姜来可不敢答,收了扇子,无赖道:“这我怎么算得出来,又没看到他人。” 7、“你为何带刀?” 屋内没有镜子。 姜来艰难地自己给自己上药。 她用手指抹了一点,一点一点地往上蹭,疼得嘴唇撕开,咧出一条缝,把那两人骂了千百遍。 温霁坐在床上温书,抬眼看到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出声:“我帮你。” 姜来直接把药瓶递了过去,怕他够不着,侧趴在了床上,隔着被子靠在了他的膝盖上。 温霁愣了下,接过药瓶倒在指尖上,轻柔地抚过去。 “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得。”姜来声音砸在了被子上,带着些愤愤和郁闷。 他的手指按在了那抹红包上,垂眼眼睑。 细长的伤口显而易见不是摔伤。 她在撒谎。 “你书背得怎么样了?” 姜来错开话题。 这段时间买了些笔墨,一句一句地把书中内容写下来,教给他,遇到难以理解的地方,就在系统中搜寻相关书籍,以旁人总结的事例作 “都能记住吗?”姜来温和地道,“其实记不住也正常,不用着急……” 温霁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把《孙子兵法》大差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姜来趴在被子上,回想苦读二十年书,跟唐僧取金似的经历九九八十一难…… 人比人,气死人。 伤口更疼了。 # 一日风和日丽。 手上也有了两个闲钱。 姜来挑着一块破布,带着温霁去会会那包子店的小霸王! 那小胖子带着一群人在街道上游荡,胖乎乎的腰身一走一颤,眼睛被挤得成的一条缝,只能看到些许的精光。 姜来坐在路边小吃街,点了一壶酒,和人拼桌,没喝酒几杯就和人称兄道弟,三言两语就把想知道的全套了出来。 小霸王今日晚上会去江边看灯。 月黑风高夜,是杀人放火的好机会。 姜来换了身衣服,束起了高高的马尾,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每走一步,发梢就随之摇曳,划出一道弧度来。 她买了面具,其中一面狰狞,牛首黑目,像是从从地狱里来的恶鬼。 “你在这看着。” 将面具带上,又顺便把小家伙塞进了角落里,她慢悠悠地咬着街上买来酸果,靠在墙边,等待着。 小霸王走刚下水抢头牌的花灯,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在腰间留下了一片青紫。 “哪个不长眼的!” 水中看不清人,他只能吃了哑巴亏,脸气地通红,幸好灯没有丢。 他哼着小曲,挑着灯,饶近路归家去,一个人走进了这个小巷子。 不远处的墙面上先是出现了一团黑影。 他走了两步,那团东西似乎也跟着动了动,头皮顿时发麻,从脊梁骨窜出一股寒意,他色厉内苒地喊道:“谁!” 挑起灯,往前戳,但光纤微弱,照不到远处。 小霸王转身就跑,不在原地停留,抬起脚时,猛地一顿,因为后面也堵着一个人。 他这才真的害怕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后面那人慢慢地走过来。 “踏踏——” 鞋板踩在松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来人面目逐渐清晰,带着牛首面具,身材纤弱,嘴唇红润,带着些水光,在莹莹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弧度。 下一秒,这人冲到了他面前,抬起一脚,踹到了他的面门,哀嚎声刚发出来,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粗布。 那人扭住他的胳膊,不知道按在了哪里,顿时疼得喘不过来气。 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 # 姜来以为是多厉害的人,垂眼看到自己袖口亮晶晶的鼻涕,差点把刚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她从小就跟个野小子似的跟同村男孩打架,后来又学了拳击和散打……要不是有点功夫,这个小身板从那棵树上跳下来时,估计也就没了。 她使得都是寸劲,专门往疼处戳。 哪知道这人人高马大的,这么不抗揍。 随手扯了一块布,罩在了他的脸上,转身朝着不远处招手。 温霁从阴影处过来。 姜来眼角含笑,下巴朝着下面点了点,那马尾又甩出一条线,跟主人一样,恣意盎然。 温霁目光追随着马尾,没有动。 姜来粗着声音:“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他这才低头,看着小霸王蜷缩在一块破布里,使不上一点力气,哭得一抽一抽,连带着布也跟着一阵一阵。 姜来想让他还回去两脚,消消气:“他不是老是打你吗,你也揍他两下,让他尝一尝被人欺负的滋味……” 她粗着声音,龇牙恶狠狠地吓唬道。 下一刻,却头皮发麻。 只见温霁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刀,是屠夫用来剔骨的小刀,借着月光,把黑夜撕出一道口子。 他朝下望的视线,无端地让人想起冰河里的窟窿。 小霸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呜咽挣扎。 姜来回过神来,在刀见要划破布的时候,抓住了刀柄。 “罪不至此。” 两人对视一眼,温霁的指尖划过刀身,垂下眼睑:“我以为先生要我杀了他。” 姜来:? “是我误解了先生的意思,那便放了他吧。”温霁乖顺地一笑,把刀收了起来,眼眸漆黑,眨也不眨一下,非常冷静。 两人出了小巷。 姜来迟疑了下:“你为何带刀?” “我担心先生受伤。”温霁低头答道,“先生为我报仇,若是被他伤到了,是我的不对。” 这样也说得过去。 姜来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应该先跟我说,小孩子带着刀,太危险了。” 温霁乖巧地牵起姜来的手,不做辩驳,点头答应。 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声驱散了寒气,而灯笼发出的亮光,喂饱了街道,一切景物都清晰了起来。 姜来低头,看到他稚嫩的半张脸,心中的疑虑也慢慢消失。 还是个小孩子,气性大而已。 她把面具扔了,买了两根糖葫芦,转身递给他。 “小家伙,你千万不要成为跟他一样的人。” 温霁漏出一点浅笑:“我知道。” “他那样欺负你,还回去一点也是应该的,但不能太过了。” “嗯。”温霁低头咬了一口糖葫芦,他面具未摘,露出瘦得有些尖锐的小下巴,把红色的山楂咬碎,吞入胃中,随后又抬头,撞进了她清亮的眼眸中。 姜来:“不过你这样生气,也能理解。” 毕竟当初被打成那个样子。 她脸颊鼓起来,少年气外,又带了些柔和的可爱,吸引了不少女子的视线。 温霁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人走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的大门,一侍卫打着哈气,闲闲地往下看。 姜来弯下身低声道:“外面好像不打仗了,局势好了很多,估计过段时间,我们就能出去。” 她说这些话是有依据的。 梁国边境闹饥荒,元国趁乱便打来,边境的便纷纷向主城逃,才有了开头那一幕。由于涌入的人过多,锦城就关闭了城门,一关就是大半个月。 但一直关着也不是办法。 她不禁怀疑,这朝中是不是一窝的酒囊饭桶? 但凡有点脑子,也会劝梁王至少装一装。 “真不怕外面的百姓反吗?”姜来嘟囔着。 温霁闻言诧异了一瞬,不喜不怒地道:“一群贱民如何能反?” 他母亲也是贱民,是世家子弟的玩物,她为了十两,愿意脱光了站在台上演奏,为了贵族腰间的一块玉,愿意匍匐在他们脚下,任其逗弄……这样卑微,弱小,胆怯的一群人,怎么可能反。 他们只会顺从地祈求怜悯。 悲切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你这话说得早了些,无产阶级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姜来咬着山楂,发出脆生生的一声响,“全国才有多少个世家,有多少个贵族,顶天了不超过三分之一,但这些百姓,却至少占一半。” 温霁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然一些词汇听不太懂,但结合情景也能大致理解一些意思。 他问道:“先生似乎对他们格外看重?” 姜来从初中就开始背的政治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她高深莫测地拍了拍温霁的肩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任何统治阶级脱离了人民,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就会一事无成,甚至被推翻。” 温霁听到的从来都是对贱民的轻贱,眼前人却说这群人有着翻天覆地的力量。 他困惑地抬头,正想要询问,发现姜来已经被水里的花灯吸引了视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这时候水边烟花绽放,五彩缤纷,皆落入了她的眼中。 他的手背牵起来,被一个大掌包裹,温热顺着掌心传过来,像蝴蝶振翅,落入心间。 姜来牵着他,道:“等下人多,别走丢了。” 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话说,今天是什么节日,怎么这么热闹,又是点花灯,又是放烟花……哎,你有没有发现,路边的小娘子也比平时出来的多,咦,她们怎么都看我?” 身上被丢了好些花瓣,甚至还有一两个修成花形状的香囊。 原以为是不小心误掉的,她弯腰想要捡起,却被拉住了手腕。 温霁:“她们在向你示好,你要是捡起来,还回去,就算答应了,要到她家中提亲的。” 姜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不早说! 8、非良善之人 姜来吓得不敢再东张西望,任由那些花瓣,香囊顺着自己衣摆流下去,然后大步向前,不回头。 温霁跟不上她,跑了两步,开始喘气。 她看到这个情景,也不敢跑了,恰好前面有个酒肆,拉着他进去歇歇。 “小先生……” 远远地传来一声。 姜来顿住,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上面。” 姜来抬头,才发现正是前些时候遇到的那个“人才”! 她僵住,下意识地想要把温霁塞到哪个缝隙里去,藏起来,不要被这人发现。 游如松站在二楼,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两人,侧身与小二说了两句话。 小二朝着下面挥了挥手,立刻有人迎了过来,弯腰笑道:“两人里面请,游先生有请。” 姜来脸色微变,把温霁往旁边一推,道:“你不是成天想听说书吗,眼下正好有一场,去玩吧。” 温霁望着她,又扫了楼梯一眼。 姜来:“我去见个朋友,等下过来寻你,不要乱跑。” 说完,就跟着小二上楼了。 心中只求温霁听懂了她话中意,现在跑远了。 二楼正门口放着一块屏风,屏风上面用金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万民图。 绕过屏风,往里面走,窗户大开着,灯河随着人群缓缓流动。 游如松立在窗前,身姿挺拔,修长浅白的手指握着上好的玉做的茶盏,看到人来,抬头浅笑:“没想到万元节,也能碰到小先生。” “这不巧了,刚好可以蹭你一顿饭。”姜来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的对面,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好吃到她的眼睛都睁大了些,忍不住又拿起了一块。 游如松把杯子往前一推:“另一位怎么不上来。” 姜来差点噎到嗓子,端起茶水就灌了下去,装聋作哑,“什么人,我怎么不知道,大半夜的,你不要吓我。” 游如松瞥了她一眼:“那位卞国公子。” 姜来低头,翻着盘子,又夹起了一块酥肉,咬下去,腮帮一鼓一鼓,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一直就我一个人。” 开口的时候,好像有食物渣要飞出来。 游如松脸色变了变:“你先把东西咽下去。” “哦。”姜来咽下去,无辜地看着他,“咽下去了,你让我说什么。” 游如松:“那日你给我算完,我派人跟着你,在那屠夫家里看到了卞国公子。我初来梁国,跟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深刻,回来的人拿着画像给我看,年岁,外貌特征都对得上。” 姜来握着杯子的手攥紧了。 游如松倏地笑开:“不用紧张,我担心真的杀死他,自己以后的前程也跟着折了。你那日给我说的话,虽对了大多数,但也有骗我的是不是?也许为了给温霁造势,也许为了拉拢我到他身边……” 全说对了! 姜来面色不好,拢了下袖口,无赖道:“我一个小小的算命先生,怎么可能左右你的决定,不过是你心中想什么,我跟着说什么。” 游如松抬头,好奇询问:“温霁现在这样的情景,小先生还这般死心塌地地追随,莫不是给自己也算了一卦?” “我算不了自己!” 他点头:“也是,要是能如此,那楚家早就称王称霸了。” 姜来打量着他:“你心动了?我跟你说的,可没有半句瞎话,这梁国真不是一个好的栖身之处,不如跟我去卞国……” “不可能!” 斩钉截铁地拒绝让姜来话头戛然而止。 她撇嘴:“爱信不信,自求多福吧!” 游如松:“小先生这么能算,就看不清卞国现在是什么局势?温霁回去,恐怕顷刻间连渣都不剩。我可不敢跟着赌。” 姜来看出来他没有恶意,至少现在没有,一直在逗弄她,于是放松下来,开玩笑道:“世间多少荣华富贵不是豪赌出来的,梁国才多大,哪够施展抱负的。” “说的也是,”游如松推出两个路引子,弯曲着手指,在上面敲了敲,“这是我下得赌注,过两天,城门会打开,没有路引子,谁也出不去。想来你也没办法从正规渠道上得到这东西。” 姜来收了笑,抬头看他。 一时不知道这是稳瓮中捉鳖的计策,还是真的好意。 他挑眉:“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姜来伸出手:“那就却之不恭了……” “先别急着谢我,你们先能活着到卞国再说。”他意味深长道,“再好心提醒一句,卞国是大,但也要能吞下。有人着急忙慌地从卞国跑过来,给温霁递口信儿,不一定是好意,回不会得去是一说,回去能不能活下来又是另一说。” 姜来干脆地收了路引子:“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游如松大笑:“要是这卞国公子能好胳膊好腿地回去,半年内也没被砍掉脑袋,我一定快马加急赶过去投奔。” # 姜来回去的路上出了神。 游如松话里话外都透露出有危险。 她突然把温霁拽到一边,问道:“你当初怎么知道祖父去世的?” 温霁半边身子隐藏在阴暗处,像是被削了一半,眨了下睫毛:“有人从卞国来,给我传信。” “他人呢?” “死了。” “怎么死的?” “为了护着我逃脱,被一刀砍死。” 姜来叹气:“可惜了,要不然还能获得一些情报。” 温霁忽然问道:“那个人是谁?” “谁……哦,酒楼那个人,”姜来抚摸着手中的路引子,“说不定会是你以后的门客。” “我不想要。”温霁抿住唇,说道。 姜来:“他很厉害,也聪明谨慎,以你现在的处境,若是多了这样的人在旁边,肯定是雪中送炭。” 温霁仰头瞥了她一眼,坚持道:“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非良善之人。” 姜来好奇地问:“这你怎么看得出来?” 温霁垂眼。 如果非要说,当那人高站阁楼之上,低头,对视上的一瞬间,便知道忠诚道义不是能束缚此人的东西。 “算了,他确实有些难驾驭,得了是命,不得也是命吧。”姜来算卦多了,都开始有些神神叨叨,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逗笑了。 温霁伸出手,去牵她:“先生,我们什么回卞国?” “快了,过两日。” 要去卞国,首先要寻一辆马车。 姜来跑遍了大街小巷,看中了一家,跟人讨价还价,说了半天,愣是薅不下来一点!气得她叉腰,怒道:“就那么几两银子,35两银子!你卖不卖吧!” 那商客也气死:“我一辆车加一匹马,从50两,降到了40两,你还不满足,我不卖了!” 姜来指着车:“就这车勉强能坐下两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拉粪的呢,30两都是你赚了。” “我不卖给你了。”商客转身,拿手指乱梳了几下马鬓。 姜来软了语气:“这样,我一辆租,一辆买,一共60两怎么样?” 商客斜觑了她一眼:“现在外面不太平,况且又没有路引子……” 路引子一出来,便被一些大的商客抢走了,买米运粮,大发乱世财,小的商客抢都抢不到。 姜来:“我有一个。” “你哪得来的?” “这你莫管,现在可以带你出去。” 商客迟疑道:“你要去哪?” “卞国。” “这也太远了。” “70两?” “成交!” 姜来哼着小曲,准备买一份糖糕回去,但远远看到温霁站在巷口等她。 她跑过去:“你怎么出来了?” “听屠夫说,街上不太平,有人砍头,我担心先生,就出来看看。”温霁道。 姜来方才光顾着砍价了,没注意到街道上的人都躲在了两边,中间流出一个大的空隙来的。 远远处一个个囚车缓缓驶过。 百姓远远地看着,神情麻木,连愤怒都没有。 “今日砍一人,明日又砍一个,这没完没了了。”前面有人小声议论。 “谁说不是呢,不知道这群人又得罪了哪家贵人。”身边人应和。 “再砍下去,那死人坡都埋不下了!” 这时一妇人忽然面色惨白:“说起死人坡,我前两日路过,看到有人只剩下了半截身子,也不知道被哪家抓去斗兽了,咬了一半……” 姜来皱眉。 她不想凑这个热闹,对砍头的血腥场面没有丝毫兴趣。 但刚挪步,眼角扫了一眼,却瞪大双眼。 囚车后面又拉了一群人,面上刺了字,光脚,被系成了一串,由车牵着,缓缓地跟在后面,有些人脚已经磨出了血。 其中有一人,面容枯槁,身材高大,背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肉掀开皮翻了出来。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孙志! 旁边男子曾经求姜来算过一卦,见她紧紧盯着一人,像是极感兴趣,便低声道:“这束着的囚犯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买卖,若是没人买,才被砍头,先生若是对他感兴趣,可以跟监头说一声,买下来。” 姜来久久未回过神来,恍惚一下,问道:“我到哪买?” 孙志不是去投靠那个公子……什么来着吗? 怎么混成了这样! 9、你要相信我(修) 姜来挤进了人群,在闸刀落下的瞬间,立刻盖住了温霁的眼睛。 但血腥味还是传来,温热的血透过指缝,落入了他的唇上。 温霁眨眼。 长长的睫毛刮过掌心。 他问道:“先生要做什么?” 姜来未答。 纵然见多识广,还是被这当街斩刑弄得心里发麻。 一排的屠夫,冷漠地举刀,落下,没有罪名的宣判,没有最后的寒暄,刀起刀落,杀人跟杀猪一样。 眼看着要到了孙志。 她勉强笑着凑过去:“官爷,我想买这个人,不知道需要多少银子?” 监头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打量了几眼孙志,朝着后面一招手,有人递过来本子。他随手翻了两下,这才抬头:“一百两。” 姜来连忙道:“小子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可以再便宜一点吗?” “你是他什么人?” “族弟。” 监头冷笑:“他四肢健在,只不过受了一些皮肉伤,一百两已经少要你了。” 姜来刚付钱买了马车,剩的钱也不多,咬牙问道:“那您看,能用其他的东西换吗?我新买了一辆马车……” “我缺马车?”监头皱眉,随即没了耐心,“没钱莫挡在这,离我远些。” 姜来被推得往后退了几步。 她回头看,孙志也抬眼。 两人视线对上。 孙志面如死灰,朝着她摇了摇头。 温霁用手指擦掉了唇上的血,视线落到地面上,那刚被砍下的头颅上。 这人竟然以为他会怕砍人? 握着他的手一直在颤。 恐怕是她要更怕些。 他回握住,攥紧,仰头才发现姜来和一个囚犯眉目往来,似乎认识。 姜来松开了手,翻着衣袖,找值钱的东西,但就那么一把扇子,也不百文钱。 这时监头突然出声:“这小孩身上的玉不错。” 姜来愣了下,低头看,才发现温霁内衣腰间坠着一块玉。方才走得太急,衣服扯松了些,才隐隐约约露出来。 温霁脸色微变,把衣服拢好。 姜来见此,跟监头赔笑:“官爷给我留点时间和小弟商议,先别斩了那人,我一会儿回来。” 监头冷哼一声:“最多一刻。” 她将温霁扯出人群,蹲下来,道:“小家伙,救下那人,对你以后大有益处。” 温霁微垂眼眸:“先生可知,这玉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 姜来愣了下:“我……” 她沉思片刻:“我知道这块玉对你来说很贵重,但这个人也可遇不可求,” 这不是假话,从遇到孙志,系统上亮着的光就可以看出。 “我初来梁国,与他同在破庙里呆过一日,这人品行端正,武艺高强,可用。我为他算了一卦,是难得的将才。你若是信我,就买下他……” “好。” 姜来正要继续说下去,被这一声打的断在原地,睁大眼睛:“你愿意用玉换他?” 温霁仰起小脸,瞳孔倒印着她的脸颊:“我相信先生的眼光。” # 孙志等医馆的医师处理完伤口又敷上了药,苦笑开口:“没想到最后是你救了我。” 姜来摸了摸空虚的口袋,看着那门口挂着牌匾,就转那么几个钱,又空了。 一半砸在了这地方。 她笑得比他还苦:“你不是去投靠了公子权吗?” “公子羽。”孙志默默修正。 “对,公子羽,怎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我向公子羽进言,说他弟弟以杀人为乐,实属残暴,作为兄长,理应制止……然后就被扔到了斗兽园中,与一只大虫搏斗,险胜。” “你都胜了,怎么还要砍头?” “斗了几次,那大虫开始惧怕我,在笼中不敢上前,贵人大怒,要把我拉下去砍了。” 姜来:“……”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也是命硬:“射箭之人是公子羽的胞弟,这话你就不该跟他说……” “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没想到公子羽素有贤名,也这样纵容亲人。” 姜来:“……” 有点莽啊。 孙志从床上下来,竟行了一个大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 “停!”姜来连忙拉起他,转身,指向一人,“不是我救了你,是他,送了父亲留下来的玉佩,才把你赎出来。” 孙志低头看这个小孩,眼神迷茫:“他是?” “卞国公子温霁,”姜来摇着扇子,笑道,“就是我跟你说的,我要找的那个人。” 孙志和温霁大眼瞪小眼。 他问道:“是我想的那个卞国吗?” 姜来扇子“啪”地一声落在掌心,笑咪咪的,像是啃了一块香喷喷的骨头:“这世上有几个卞国?” 孙志不是愚笨之人,看看姜来,又看看温霁,迟疑道:“他便是你要找的人?” 姜来点头。 “你看人比我准,”孙志叹气,随即弓腰拜向温霁,道:“既受此恩,我以后为公子马首是瞻。” # 游如松果然没有骗她。 城门在两日后大开。 姜来给了那商户路引子,然后由他带路,几人出了城门。 城门外的士兵检查了下,看到孙志脸上的刺字,微微皱眉,示意他把马车帘子打开。 帘子却自己掀开了。 姜来笑着道:“官爷有何疑问?” 守卫朝着里面一看,发现车内有两位少年,皆穿着粗布短衣。靠边坐的看着年龄大些,出来打交道:“家中长辈生病,我与家弟想要归家,官爷通融。” 守卫又仔细看了他们两眼,未多言,抬手放行。 出了斑驳的城门,地上的草坪慢慢地铺展开,一直连到远处树林。 姜来眉头紧锁。 走到一个拐角处,她出声:“孙志,停一下。” 孙志拉拉紧缰绳。 “等到了树林里,你下车,跟公子乘坐那商客的马车。” 温霁倏地抬头:“先生?” 姜来:“我租了一辆,买了一辆。以防万一嘛,小心谨慎些是好的。” 温霁看她,转眼间,其中关键已经想明白了大半。 姜来是想要用自己做个靶子,如果真埋伏,由她吸引过去。 他没少未动,但眉骨下压,气压有些低:“我担心先生有危险。” “多半是有的,”姜来抬头,并不在意,“那个,你能自己脱下衣服吗,换这一身。” 她递过去紫色长袍,色彩鲜艳,身体也凑过去,手指胡乱地在他脸上涂脂抹粉,把话揉碎了说给他听:“上次与游如松交谈,他言语间多次提醒,回程的路不会太平,这人若是想要对我们动手,在梁国就可以,但他没有,说明并无此意,那有此意的多半是从卞国来的……有人不想要你回国。你不要怕,现在有人针对你,不一定是坏事,说明你还有价值,他们害怕你到卞国……” 温霁听她絮絮叨叨,眼中黑雾突然浓了些,心中升起烦闷。 他抓住她的手腕:“先生不陪我一起去,到了卞国,我不一定能应对得来。” 姜来梳理着从系统那用碎银抠抠搜搜得来的消息。 “我要是到了,会立刻去找你。你到了卞国后,一定要小心谨慎,辛家和屠家闹得正厉害,但他们立场不明,一个都不可信。你要去找太傅,他曾经教过你父亲读书,找到他,先示之以弱,保留性命,再缓缓图之。” 温霁手指捏着袖口,又抬头看她一眼。 她原先白皙的脸修成了和他有四五分相似的模样,但眼睛却亮晶晶如同最上等的夜明珠,明亮温和,与他不同。 见他迟迟未动。 姜来伸出手,手臂环过他的小身板,猝不及防地用力地抱住了他,掌心温暖:“喂,小家伙,我一定会活着的。” # 温霁下了马车,已经是女子装扮,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把孙志看得愣在原地。 姜来接过缰绳,看着两人上了商客的马车,才架马离去。 商客笑着迎上来,道:两位客人这边请,马车留好了,但东西比较多,所以空不大,等到了边疆,卸了货就空余了许多。” 孙志向来不善言辞,闻言点头,并未多言。 商客松了一口气,当初说好的是足足空出来一辆马车,但现在只剩下了一半,他还担心这人不悦呢,没想到这位远远比那位买车少年好说话。 他视线往下,看到一个精致的女娃娃,叹道:“这就是姜先生的胞妹?真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话音刚落,这娃娃冷冷地看过来一眼,让人如坠冰窟。 商客再看过去,小孩已垂下眼,上了马车。 # 姜来先行。 出了梁国边境,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她手抬高,抓紧了缰绳,耳边是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阴影中爬行,缓缓靠近。 “有几个人?” 系统:“……我能量不多了。” 姜来砸了十两进去。 系统:“十个人。” “我打得过吗?” “打不过。” 姜来沉默了,忽然翻身下车,她一身衣服不知道什么是换成了绿色,隐藏在树林里,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这么多世界过来,其他本事也许不见得长,但逃命的功夫,绝对与日俱增。 下一秒,一支箭穿过绿叶,擦着她侧脸,扎在了前面树干上。 有人暴呵:“站着别动!” 树跟着震动,叶子纷纷掉落。 姜来寒毛倒立,伸出手,高高举起,转头嬉皮笑脸还未说话,一把刀就擦着夕阳狠狠砍下来! 她脑海中爆出了无数脏话,连滚带爬地躲,还是被砍伤了手臂! 10、归城 姜来捂住了胳膊。 血液顺着手指缝隙流出,落在绿色的枝叶上。 她逆着光,看着又一只箭朝着自己射过来,右边的胸腔被射中。 疼死了。 姜来额头上冷汗直冒,眼前花了一片,像是被汗液糊住了,忽然变成了彩色,疼痛密密麻麻地跟一群蚂蚁般撕扯着神经。 她再睁开眼,那群人已经走到跟前,最前一人带着黑色的面罩,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没有露出来。 姜来显然是不甘心,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如果重来一回儿,不知道会出什么叉子。 抬起头,大声道:“你们真的要杀我?” 最中间那人已高高抬起手腕,拉开弓箭。 “我乃卞王之孙公子霁,东窗事发之日,你们谁可以承担射杀王室子弟罪名!”姜来坐直,冷冷地看过去,呵斥道,“戚校尉,你说呢?” 握住弓箭的手猛一僵住,那双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光来,迟疑了片刻,再次拉开弓箭,露出了杀意。 “你就不怕诛九族吗?”姜来反而笑了,扬起下巴,对着箭,“我早已经认出你并告知了身边人,如今他们带着消息躲在了别处,不知道戚校尉所带的人是否足够,搜遍整个树林,否则让他们逃脱出去……” 姜来停顿了下,因为胳膊疼得她牙齿打颤。 中间那人再次停住。 身后一人忽然上前,开口:“校尉,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射了他两箭,反悔不得。” “我要是不能活着回去,你们每个人都要完蛋,喂,李大柱。”姜来插话。 上前那人也僵住。 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蠢货。 你一开口,不就是承认了。 姜来打开系统,但眼下发展与前世轨迹不同,这几人没有围堵住温霁,堵住的是她,资料除了名字,一片空白。 掐了下掌心,道:“我不仅知道你的名字,在场的每一个人我都知道。你们以为自己的行动是多隐蔽之事,不过是旁人手中的一把刀,我若死了,在场的每个人都逃不了干系,日后还想加官进爵?做梦吧,你们一辈子背着这个罪名,哪天被人揭开,就会万劫不复。” 她笑了笑:“要是没人告诉我,我又如何知道,你们中间有奸细,奸细又把此事告诉了旁人,现在握着这个把柄的可不止我,那些人就等着你们把我杀了,再给你们治罪,把好处吞吃入腹。” 戚校尉眼神沉冷,慢慢地放下了箭。 “校尉,不要让她巧言骗了!”李大柱又进言道。 姜来:“你既然这么着急,为何不亲自过来杀我,窜拖他干什么,我现在受了重伤,也动不了……难道你自己不敢干,却想着把这个锅盖在别人头上?” 李大柱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姜来一副“那你就过来啊”的无赖样子。 戚校尉收了箭,环顾后面众人道:“弑杀公子非臣子所为,此乃大罪,我方才不知他身份,如今既知道,就不能动手,撤!” 他朝着姜来拱手:“今日追击逃犯,误伤公子,请公子莫怪。” 放你娘的狗屁! 姜来一肚子气,却不得不接受这个说辞,笑着回道:“既是误会,不要耽误了校尉正事。” 戚校尉点头,然后收箭离去。 李大柱确却是个小人,装模作样地过来搜了一通,说是检查什么,结果把她身上的东西全都顺走了,连袖子里的手帕——离别时隔壁小姑娘抹着眼泪的送的,都没有放过。 上面还用红色线勾了一朵梅花。 呸,不要脸! 姜来气极,看着他们走远,深知道这只是第一波人,若是再来其他人,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 幸亏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礼崩乐坏,人还对名气和脸面有些追求。 她用完好的那一只胳膊,撑着树干起身,想回头找马车,后寻了几步,力竭,仰面躺在草地上,看着阳光细碎,如同钻石落在交错的丛林中。 不知道自己死了,温霁那小子会不会自觉地把钱烧给自己。 她闭上了眼,喘气,身下草丛扎得皮肤不适。 呼吸开始沉重,失血让全身发冷。 姜来闭上了眼。 # 商人赶着马车,穿过了树林,平原,坍塌的泥丘…… 太阳变成落日,月亮从黑夜的帷幕中冒出头来。 大地白茫茫地一片,而草丛挂上了寒霜。 商人:“已经赶了两天的路了,要不停下来休息半天?” 孙志抱着一把粗糙的剑,横眉看过来:“继续赶路。” “我们大男人受得了,小姑娘可受不了……” “赶路。” 商人无奈:“喝口水,喝口水总成吧!” 他牵着马到驿站中饮水,忽看到一群人面容肃静,从身后赶来,不曾停留,纵马离去,激起了路边尘土飞扬。 温霁原本低头喝水,忽然抬起眼睛,盯着一人,直到那人化成了黑色小点,再也看不到。 孙志:“公子?” 温霁攥紧了手中水袋。 “公子,你怎么了?”孙志抬起手,在他眼前摆了摆。 温霁开口:“刚刚路过那群人,你看清脸了吗?” “一闪而过,没有注意。”孙志仔细思索了下,为首之人面容刚毅,像是会武,剩下几人衣着容貌皆普通,也许是侍从。 温霁下车,走进雾蒙蒙的尘土中。 他弯腰捡起一个东西,指尖抚过上面梅花,还花瓣旁的血渍。 指腹按在血渍上,用力,整张帕子皱成了一团。 孙志疑惑:“这是?” 温霁抬起头来,眼神如同冰窖般:“是先生的帕子,恐有性命之危,我们要回头寻他。” 孙志看着上面的血迹,双目欲裂,抓住缰绳要回去,却在一跃上马车的时候顿住,望着远处被黑暗吞噬的斜阳,他沉默良久,道:“姜来说你是她追寻的天命之子。” 温霁抬头。 “你可知她的道是什么?”孙志想起那晚上大雨,到处泥泞,而她仰着头,坚定地脱口而出,“‘结束乱世,让百姓安居乐业。’” 温霁攥紧了手。 “临别之时,她让我务必护你周全,在五日内赶回卞国,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要把你送回去。”孙志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后坠落,如同石头般坚硬,“我答应了她,就要做到。” “你答应她的,也要做到。” # 卞国虽比梁国繁华,却略显冷清。 最近梁王去世,城中戒严,大街小巷一片肃穆,不允许饮酒作乐。 温霁进入城门那一刻,任由守城侍卫盘问。 “姓名?” “温霁。” “祖上何人,为何来丹阳。” “我祖父去世,特赶来祭拜。” “你祖父是谁?” “梁王。” 守城侍卫脸色变了。 还未等他再询问,温霁已跪下,朝着极远处宫殿叩首,在百姓围观下,大声道:“是霁不孝,未能守在病榻前见祖父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悲痛掩面哭泣,闻者悲恸。 孙志茫然不解,觉得温霁这不要脸的样子,神似一个人…… 侍卫要将他拽起来,旁边一人立刻横眉冷目,阻挡他向前。 不过片刻,消息传遍了整个丹阳城。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现下全都知道了。 卞王曾往梁国送了一个便宜儿子,那个便宜儿子还生了一个孩子。 侍卫脸色几经变换,反应极快,大声斥责:“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冒充王室!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说得有趣,”一青年在路边笑道,“军爷,若是他是真的,你如今这般怠慢,岂不是犯了死罪。” 侍卫愣了下,怒道:“你又是何人?” “小人不才,杜文竹,是屠家门客。”青年面若桃李,不急不慌,微微弯腰,身上还沾染着些脂粉气。 能当上门客,最差也是个落魄世家。 更何况是屠家的。 侍卫缓和了语气:“你怎么证明他说的是真话?” “这倒不难,把他带到殿前,由朝中两朝元老辨认,又或者向梁王询问。”杜文竹温声细语,“无论如何,也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决定的,真要是出了问题,可是杀头的罪。” 话里却寒气逼人。 侍卫僵住,半晌:“那我带着他……” “自然是由他自己决定去哪。”杜文竹低头,笑着看过去,打量着这小孩。 粗布短衣,面貌极好。 从眉眼,鼻梁上,倒是能看出和梁王有几分相似。 他转眼间,已经将这孩子身份猜得七七八八。 眼下赶回卞国的王子王孙不少,这几天城门都要踏破了,只是不知道这小孩奔向谁?又是谁在背后给他出主意,在城门口,众目睽睽下,闹这么一通? 有点意思。 他饶有兴趣地问道:“公子想要去哪?” 温霁颤抖了一下,十分忐忑。 孙志:“……” 这一路上,就没见过他这样怯懦过。 如果没记错,当时在铡刀落下来,这小孩面上滴着血,也极为冷静。 温霁掀开睫毛,眼睛略微湿润:“我想……我想见太傅。” 那人诧异地抬头,声音又温柔了几分“为何?” “父亲与我说过,曾受其教导,我想先去拜见他。” 青年意味深长地笑了:“好。” 11、虎狼窝 杜文竹领着他到了太傅门前:“这里就是,去敲门吧。” 温霁上前扣门。 “咚咚咚——” 一下,两下,三下。 他垂下了头,看着倒映在地面的影子,被门切成了两段。 “看来太傅有事要忙,不在家啊。” 赵志狠狠地剐了他一眼。 杜文竹弯起了眼睛:“公子要等吗?” 门缝有鞋子闪过,又缩了回去。 里面有人,却不开门。 只有赵志看不出来其中意思,还眼巴巴地盯着。 杜文竹:“我倒是可以给公子指一个好去处,不如跟我去屠家,当今王后正是屠家人,也许可以助公子一臂之力。” # “接下来才精彩呢,这质子着急忙慌地从梁国跑回来,在城池地下那么一跪,就能被认回去,谁知道太傅府根本不开门,嫌弃他母妃只是个青楼女妓,上不了台面……”书生磕着瓜子,聊到兴起。 “你怎么知道的?”角落一人出声,身穿麻衣,脸色发白,像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时不时捂着嘴巴咳嗽两声。 “整个丹阳传遍了!”书生继续道,“都以为没戏,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方才那人又默默搭话。 “王后出宫,偶然见到这孩子,顿时泪流满面,说此子肖似先王,不顾群臣反对,要将他带了回去,养到膝下。” 有人叹道:“也是走了时运。” 书生撇过去,“呵”了一声,道:“时运?哪有那么简单,里面门道多着呢。” “不治之症”的人又搭话:“哦,什么门道?” “你们以为王后遇到这孩子是巧然?” “难道是屠家?“ “正是那屠御史授意,刻意在王妃回家之日,让此子等在她必经之路上。我得到了些小道消息……“书生说着说着,忽然压低了声音。 “病弱“少年蹭蹭两步从角落里挤过来:“什么什么?说出来也让我们听听。” “原本这屠御史也是不看好这质子,母亲身份实在是低贱得不堪入耳,但一日,御史次子玩闹,将热水泼在了这质子身上,烫红了好大一片,起了泡,这质子小小年纪,竟反过来安慰旁人,十分宽宥。又一日,御史于室内泡脚,温书,奴仆贪玩,未侍奉在左右,质子竟躬身亲自为御史倒洗脚水……” 他说得起劲,未察觉听者脸色越来越不对。 少年胸腔起伏,咳嗽了一声,随后捂着嘴,越咳嗽越大声,喝水才止住。 书生:“你这病看起来很严重啊……” “前些日子杀猪,未握稳刀,被误砍了一下,天气又寒冷,就落下了病根,无法根治。” “可惜了你这样貌,我倒是知道一家好医馆,你可以去看看。“ 少年:“多谢,只是这病治不好了,不值得花这么多心思。” 书生又道了一声可惜,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姓名?” 少年弯腰拱手,道:“在下姜来。” 姜来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被放牛的牧童捡了回去,养了一两个月,才见好,又慢悠悠地前往卞国首都丹阳,走到这差不多花了半个月。 实在是没钱,买不起买马车,脚程慢了很多。 而且局势混乱,卞国此时内忧外患,听闻有地方还起了战争,每日都要小心谨慎,防止被坑。 姜来咬着包子,很生气,自己好好养的孩子被这样折腾。 她走到太傅门口,被急着跑出来的奴仆撞了一下,跌倒在地上。 那奴仆趾高气扬,瞥了一眼,不耐烦地出声轰赶:“别碍事,到一边去!” 姜来客气地笑道:“我是来找屠御史的。” 奴仆打量两眼:“何人介绍来的?” “无人介绍。” 奴仆伸手挥赶:“府中已经不招门客了。” 姜来只好退了两,看他们登上马车,然后离去。 姜来绕着府转了两圈,最后盯上了一棵大树,枝叶繁茂,如同一把大伞高高地撑起来,笼下一片阴影。 她摸了两下树干,从怀里抽出一根绳子来,双臂用力,甩了出去,挂在了其中一根树枝上。 两只手将绳子缠了一下,一使力气,踩着树皮上去了。 眨眼间,跨坐屋檐上。 里面恰好坐着一少童,身着深色锦衣,面如冠玉。 捡着一根树枝,不知道在地上划拉什么。 后听到屋檐动静,才转过头来。 看着树冠中露出的那张脸,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他转过来,姜来才发现,这小孩混得比外界还要惨一些。 半边脸红了一片,下巴处烫出了几个大泡。 这世界男子对修容极其看重,在来的路上还遇到男子,为了遮挡风沙,用布遮住了脸。 温霁这是毁容的程度吧! 那御史也太不要脸了,好意思说出小儿顽劣这种话! 姜来叹气道:“你怎么混成了这样。” 她这话一出,就看到温霁小脸上,眼眶有些红了。 本来那点泪光不明显,但是阳光明媚…… 这下是姜来愣住,说实话,她还真没见过温霁哭过。 吊儿郎当的表情收了收,结巴道:“你……你别难受啊,我就是说一说。” 温霁:“我去了太傅府中,但他没有开门。” “我听说了。”姜来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狗系统就给歪瓜裂枣的那么几个消息,有些还不准确,她当时只能从卞国一群人中,挑出和温霁沾亲带故的,没想到太傅这人性格圆滑,又迂腐气重,虽不至于害温霁,但也看不上他的出身,不想招惹麻烦。 姜来:“是我不好,没想到这人是个懦夫。” 温霁:“我一进城门就遇到了屠家的门客,他说当今王后也姓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把我带到了这里……” “那门客叫什么?”姜来问道。 “杜文竹。” “听着就不是个好东西!”姜来附和骂道。 温霁:“若是没有他,我见不到往王后,也不会登上王位。” 姜来点头:“那还有点用……等等!你干嘛了!” 她震惊地差点从屋檐摔下来。 登什么! 她只是掉线了一会儿,怎么进度就飞起了! 姜来一时没反应过来,嘴巴无意识地张大,过了好久,才把自己惊掉的下巴安回去,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糖葫芦,上面糖纸都已经蹭掉了些。 想着这么久没见,也没个见面礼,就顺手买了一根。 现在有些拿不出手。 她想要缩回来,塞进自己嘴里,温霁却踮起脚尖,接了过来。 他低头舔化了那一层糖纸,咬掉半块山楂,心中浓郁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 “你怎么找到我的?” 姜来:“只要你还活着,无论在哪,我都能找到。” 废物系统也就这点本事了,要是找个人都能找大半辈子,那还怎么干活。 说完发现这小孩神情不对,顿了下,小心地问道;“你还好吗?” 温霁抬头,发现这人的下巴瘦了些。 他攥紧了糖葫芦,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点都不好。 # 酒席间,屠明打翻炉子,滚烫的水壶掀开,热水泼了过来。 脸上,胳膊顿时红了一片。 温霁半坐着,看着屠御史莫名的神情,像一只凶残的雄狮,目光如同铁链锁定了他,观察着,评判着。 他只能将水壶捡起来,安抚哭闹的屠明。 如兔子般展现自己的温顺。 屠御史抚掌大笑:“公子性格宽宥,堪当大任!” 温霁抬起嘴角,却扯疼了被烫红的面皮,垂下眼睛,掩盖住眼眸中冷意。 他走出宴席,看着蜂拥而至的一群人,为他套上世间最漂亮的衣裳,带上最昂贵的玉冠,匍匐在他的脚下,宛如蝼蚁。 在梁国青楼时,从未自轻自贱。 但坐在王位上,温霁却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都像个木偶,而下面人人手中捏着一根线,轻轻一扯,让他说话,又一扯,让他站起来。 这种失控感让他烦躁。 他想过反抗。 那日边疆有敌人趁乱来犯,他拒绝了屠御史的指派,当朝宣旨,另赵志为抚边将军,前去带兵。 这是第一次顶撞。 下朝后,屠御史冲上前责骂,一护卫挡在身前。 第二天。 护卫的尸体出现在寝陵外。 从小见过无数腌臜事,却从未像那日一样手脚冰凉。 他看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就像是看着自己。 屠御史曾带他去过牢狱。 血腥味从肮脏的地面上传出,随着空气,穿透每一块地方。 他踩着草席,抬起落下的瞬间,席子被踩的坑坑洼洼,冒出些无处可藏的鲜红液体。 屠御史带着他去一个十字木前,指着到挂着一人,说道:“君上可知道他是谁?” 他抬头。 乱发遮住半张脸的人,和他有着三分相似。 “是公子敏。”屠御史恭敬道,“此子曾于宫外大放厥词,于君上不敬,我已经替君上除掉他。” 温霁用手指剥开了那人的乱发,皮肤已经凉透了。 他转身,看着屠御史,开口道:“善。” 两人目光相对。 他读出了其中意思:不听话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血腥味传来,他想起初入屠府时,太后前来,他跑来觐见,于窗前听到谈话: 太后:“又不是我的亲孙子,我为何要养着他。” 屠御史:“不让你养好,养废即可。” 12、整顿宫内(修) 温霁搬着一个小凳子:“你先下来,上面危险。” 姜来想想也是,把绳子抽回来,扶着墙头,伸着脚去勾凳子。 他在凳子下扶着凳脚。 姜来抖落身上的叶子:“你身上有银子吗?” “银子?”温霁愣了一下,摇头,“宫中的库房是府人在掌管。” “一点都没有?”她表情有些失望。 温霁眼神深了深,最终点头:“有,我回宫后,可以让他们拿来。” 姜来侧过头来,仔细看他脸上的烫伤,心中的愧疚加重,说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让你落入了屠家手中,屠御史多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你,是在探测你的性子,你做的很好,先示之以弱,让他们都以为你是个怯懦无脑子的人,可以操控……” “先生不觉得我太过卑微?”温霁突然打断,低着的头慢慢抬起来,看着她眼睛。 满朝文武对他漠视,忠臣良将对他失望。 ……这种屈辱像是一个烙印,随着烫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脸上。 姜来却道:“这算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她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这个世界对气节看重到相当病态的地步,一个名士,宁愿死,也不会受半分折辱。 越王勾践侍奉了吴王三年,才回到越国,其间受到的屈辱更多,那岂不是要死很多遍…… 姜来把手放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和道:“不要乱想,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已经做的很厉害了。” 她跟哄孩子似的不断宽慰,直到门被敲响。 姜来吓了一跳,想要躲起来,发现袖口被一只小手拽住。 门口的人进来,看到屋内的情景,微微吃惊地挑眉,视线滑过墙角,看着还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绳子…… 杜文竹微微一笑:“这位是?” 温霁:“姜来,是她护送我回梁国,又曾教导于我,登基之日,我下过旨,若此人回到卞国,我将拜她为国师。” 姜来:! 杜文竹转头打量着她,笑道:“先前听君上提起过,但……没想到这么年轻。” 旨中确实提到了另一个人…… 等了数日,没有见到人影,所有人都默认他死透了。 杜文竹微微眯起了眼,打量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面貌出众,眼神清澈,带着一病气,笑起来,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和善。 “不知道先生家是哪里?” 姜来恭敬拱手:“无名无姓之辈,不值得宣扬。” 杜文竹点头,未再多问,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君上可知边疆局势危急,孙将军身陷险境,若是再无人援助,边城将沦陷,数千将士战死沙场……” 温霁倏地抬头。 而姜来睁大眼睛:“你说谁?” # 孙志坚守着城池,看着漫天的黄沙,眼睛却有些睁不开了。 他已经连续三日没有合眼。 副将突然跪下,匍匐在地的,干涩的声音穿透黄沙,传过来:“将军,撤吧!我们已经损伤大半,而且粮草也撑不住了,最多可以撑三日。” 孙志想起朝堂之上,温霁强硬地指他为将。 又想起城墙之下百姓,跪在两道,感谢他前来支援…… 他奋战到第四日时,一位阿婆日夜守在路边,只为了给归来的将士递上一碗粥。 “将军不会放弃康阳的是吧?” 她们用充满希翼的眼神望着他。 孙志不知道如何作答。 快马加鞭寄回去的信杳无音信。 他难道要说朝廷上满朝文武正在斗争,无人在意这康阳局势? 难道要说敌军的虎视眈眈,元国的兵力远多于他们,被攻下来是迟早的事情? “我种下的麦子快丰收了,牛羊都带不走……” 留下的百姓抱着最后的期望,心想着,卞国没有放弃他们,而他们也可以守着全部身家,不用成为流民,朝不保夕。 孙志咬着绷带,把胳膊上的伤口束紧,再次抬头。 对面旗帜再次逼近。 城下尸横遍野,鲜血横流。 所有人都疲惫至极,死亡多得开始令人麻木, “不能退。” 他若是退了,上对不起君主,下对不起平民百姓。 攻城像是乌压压的一片黑云从远处移来,冷硬的兵器,震动的城墙,还有无数个爬上城池的敌人…… 他用手中地刀砍下一个又一个头颅,鲜红渗透了整片铠甲。 怯战逃亡的士兵被他用箭射穿,孙志表情从来没有过的冷硬:“誓死守住康阳,逃兵格杀勿论!” 孙志抓住副将:“你带着我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去荥城,求他们相助。” 荥城是离康阳最近的一座城池。 康阳一旦沦陷,下一个就是荥城。 孙志抵挡住这次攻击,麻木地拔掉了身上的箭,扶住城墙。 傍晚时分,副将从荥城归来,脸色惨白:“我在城门口叫了一个时辰,无人开门,将军……荥城不愿意助我们!” 孙志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在梁国破庙时,那少年眼神明亮地坐在阴暗处。 危机关头,想起这样一个同道者,总令人心生宽慰。 但又想起他至今生死未明,不免孤独落寞。 孙志道:“再坚持两日,如果无人支援,你带着百姓先撤。” # “康阳后面就是荥城,再往后,两三座城池都没有山脉可缓冲阻挡,”杜文竹继续说道,“若是康阳被攻打下来,恐怕一连几个城池都会丢掉。” 姜来:“你为什么告诉我们?” 杜文竹笑了:“不过幼年时候在康阳生活一段时间,如果被元国拿去怪可惜的。君上莫要跟御史置气了,战事要紧。” 温霁嘴角沉下:“并非我不想见御史,是御史不愿意见我。” 姜来瞬间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 温霁当朝忤逆,选了孙志前去带兵。 而御史此刻面对局势视而不见,更像是一种惩戒。 他想让孙志死! 然后再慢悠悠地派人去支援。 温霁不了解边境局势,不了解何人可用,自然只能过来再求助他。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屠家推上去的,其他派势力更是冷眼旁观。 温霁又等了一会儿,有人来报,说御史重病,不易觐见。 温霁眸色加深,带了些怒气,正要开口。 姜来拽住他,摇头:“先回宫。” 回宫后,温霁屏退了众人,又命人取了银子给她。 两人于床上盘膝坐下。 空荡荡的寝殿像是一个牢笼。 温霁单薄地坐在床上,头发披散下来。 他亲自下去,点亮了蜡烛,用剪刀剪掉了灯芯。 橘色的烛光拉长了背影。 十分落寞。 姜来也毫无睡意,方才宫婢在时,她打开系统,略微扫了眼,好家伙,这宫里都成为筛子了,几个是太后那边的人,几个是御史塞进来,还有几个是辛家塞进来的…… 她咬了一口糕点,目光幽幽,又扫了眼内宫侍卫。 感觉再次不好了。 姜来正要说话,这时候门口忽然晃动了一下,外面传来争吵。 温霁出声:“怎么回事?” 一个侍卫拎着一个宫女进来。 “君上屏退宫婢,此人却在窗外偷听,臣遂将她擒住。” 温霁垂眸瞥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姜来错觉,总觉得他小小年纪,竟然也有了些威严。 “你为何偷听?” 宫女泪流满面:“君上,奴婢是御前侍奉的,只是见君上未用晚膳,特带了御膳房做的粥过来。” 温霁:“可我未曾传膳。” 宫女正要说,温霁已抬起头,冷冷地道:“拉下去,责罚二十棍,以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侍卫得令,正要离去,却被人唤住。 姜来眼睛放光地盯着他,出声道:“你留下。” 侍卫见此人竟然敢越过温霁开口,脸上流露出诧异,迟疑了下,还是停留住。 温霁手指拨动着玉杯,打量着他。 方形脸,中年人,并没有出奇的地方。 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值得先生注意的。 姜来却非常激动地划拉着面板,竟然可以在一群间隙中,遇到一个中立的! 没错,这个侍卫背后没有什么人,完全靠着自己的实力走到了殿前。 她给温霁使了一个眼色。 温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恭敬回道:“臣叫季冬云。” “你护殿有功,即日起封为郎中令侍奉左右。” 季冬云和姜来都愣在原地。 只见温霁下床,竟赤脚走过来,双手弯腰,将跪下的他扶起:“朕初登基,可用之人不多,日后宫中安全劳烦郎中令了。” 季冬云出身不好,年少习武,于军中拔得头筹,却被人挤掉上升的名额,后又刻苦努力,终于获得了都城护卫的机会。 但能在殿前侍奉的,都是家世背景极高的人。 他只能守夜班,甚至新王登基至今,都未曾面见过君上。 而年岁又大了,没有什么出头之日。 今日若不是碰巧…… 他再次伏地跪拜:“臣定尽职尽责,不负君恩。” 温霁又俯身与他说了些什么。 姜来没有听清。 等他退下,温霁才问道:“先生为何如此看重他?” “观面相,是个可用之人,”姜来头疼地按住额角,又叹气道,“但你今天这么快给他升职,明天早朝肯定炸了,不会好过,而且还有增援孙志的事情……” 温霁有些词听不懂,抿住唇:“先生不知道,曾有护卫于御史面前护卫我,被杀死,尸体放在了寝殿门外……” 瞬间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姜来觉得这个宫殿都变得阴森森的。 “我并无多少可用之人,既然先生觉得此人可用,有些事必须尽快解决了它。” 他恐怕无法接受自己一觉醒来,看到姜来的尸体。 13、站起来了(修) 姜来:“你别这么相信我,我其实有时候也不靠谱……” 温霁宽大的衣袍拖在地上,眼睛一如既往地沉静,身体不自觉地朝着她倾斜,说道:“先生,我没有其他可用之人。” 姜来看着他微红的眼眶,也觉得这宫殿冷冷清清,没有一点人气。 她一个大人都受不了,更何况一个小孩,叹了一口气。 姜来好奇问道:“你方才跟季冬云说了什么?” 温霁乖乖作答:“让他今晚关闭城门,重新整顿宫位,把不干净的人从我身边剔除出去。” 他话音刚落,却见姜来摸着下巴,眼睛突然亮了:“这我可以助你。” # 季冬云年近四十,默默无闻地在宫中当值,一朝突然升了。 殿内大臣彼此相觑,都没琢磨出来,新王这是什么意思。 不少人都以为是御史的想法。 但御史那边面色也不太好。 这季冬云也是个铁面角色。 他在宫中十几年,大多知道底细,当晚就整顿宫中侍卫,拔掉了许多宫中内线。 许多无名无姓之人,都被他提了上来。 由于动作太快,白天得到消息的各大世家都措手不及。 反应过来,发现宫中已经铁板一块,许多安插进去的都给拔出了。 众人皆为心惊。 君上上任不到两个月,就搞出这个大动作,也不知道是君王的心思,还是郎中令的本事。 除此之外,殿上还多了一位新人——国师。 听闻是助君上从梁国回来的功臣。 但都没想到是个少年。 她身穿深色朝服,言笑晏晏,看不出深浅。 听说君上极其信重,昨晚留他在宫中,住在了偏殿。 卞国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是屠家,以屠御史为首,另一派是辛家,以辛相国为首,屠家出过多位王后,与王室绑定较深,是先王指定的辅政大臣,而辛相国手中握着相权,甚至军权,地位难以撼动。 朝中九卿也多为两派的人。 剩下最后一派就是中立的人,但不多,零零散散地落在各部门。 众人心中想,不知道这位国师属于哪一派。 但大多数人并未将此人放在眼中,君上在梁国处于什么环境,大家心知肚明,孙志眼看着就要打了败仗,能力也不怎么样,眼前这个,估计就是个江湖骗子,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朝堂如战场,过个几日,这个人还真不一定能站在这里。 御史中丞王久远上前:“臣有事要奏。” 温霁:“讲。” 王久远先是常规的恭维,然后话锋一转,道:“君上,官员任免并非儿戏,应该与百官商议,然后再进行调动……” 温霁突然打断他的话:“你觉得寡人的话是儿戏?” 王久远愣了一下,道:“臣并非此意!” “季冬云护卫王宫,兢兢业业十几年,昨日宫女刺杀寡人,是他殿前阻挡,寡人才得以逃脱,难道此功绩还当不了郎中令吗?”温霁脸色变了,眉眼中有了些怒意,继续说道,“他不行,难道王中丞就可以?你妻弟掠夺良田,杀掠妇孺,使百姓闻风丧胆……连家风都不正,还来管寡人!” 朝下众位官员皆露出愕然之色。 王中丞更是大脑空白一片,冷汗直冒。 虽然王中丞家中这些混账事,一些大臣或多或少知晓,但君上是如何得知的! 其实温霁也是昨日才得知。 他听着姜来娓娓道来这些群臣黑料,又细细地把那些人属于哪个党派讲给他听,眼前黑雾顿时被剥开,渗透出光,照亮了前面的路。 心中大为震惊,有些事情极其隐秘,这要花多少精力,费多少心思,才能多知到这种程度。 讲完之后,姜来又要了大量银子。 她抱着银子咬了又摇,最后叹气放在了屁股底下的箱子里,似乎嫌少。 幸好此人还有个贪财的毛病。 新王的形象突然间变得深不可测起来,也有一些人看向了姜来。 王中丞原本想要御史大夫救他,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响起:“此事颇为严重啊,依相国言,应该如何处置?” 姜来希望辛相国抓住机会,砍掉御史一臂膀,顺便给朝中腾出一个位置来。 辛相国不失所望地抬头:“陛下所言极是,为官不正,纵容家人霍乱百姓,如何当得起御史中丞?依照律法,自然应当杀人偿命。” 姜来脸上滑过笑意。 这抹笑意被站在角落里的杜文竹捕捉到,他眼眸忽然加深。 温霁看了屠御史一眼,道:“此事也没有这么严重……” 屠御史此刻脸色已经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了。 “君上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也许并非真实情况……” 温霁叹气:“那就听御史的,交由廷尉核查。” 延尉负责刑狱,是辛相国这边的人。 屠御史:“……” 我什么时候说了交给廷尉! 他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却看到温霁连忙关怀道,“御史脸色不太好,是寡人说错话了吗?” 屠御史如何能在朝堂上指责君王。 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只能忍住气,在心中骂了句愚蠢! 廷尉当即跨步出来,不给温霁反悔的机会,大声道:“臣遵旨!” 这场闹剧落幕。 朝中有些聪明人却嗅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气息。 君王还是那副少年面孔,身上却不见了懦弱神色。 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温霁又道:“可还有其他事情上奏?” 他话说完,视线却穿过了最前排的重臣,落到了武将这边,一直到下军将鸣发身上。 鸣发原本嘲讽地审视着眼前这场闹剧。 边疆危在旦夕,这群人还在为了一个酒囊饭桶的去留争执。 屠御史想要保住中丞,而廷尉这边咬住不放。 竟然没有一人提及战事。 他原先就要上奏,被家人劝住,说道:“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鸣发也知道,自己坐在这个位置,更多是因为父亲的半生努力,可他深感绝望,朝中腐朽已经超出了他的想像。 百姓不是权斗游戏的牺牲品。 此时对上君王的视线,那双眼睛黝黑明亮,虽还年幼,可似有清明之色。 鸣发心中突然涌起了冲动,想要尝试一番。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身后的人拉他,没有拉住。 “臣有事要奏!” 温霁坐直了身子,甚至朝前倾了倾,道:“说。” 鸣发:“康阳战事吃紧,如今粮草已不足,急需支援!君上,若康阳败,往后三城恐无招架之力啊!” 姜来昨日就跟温霁细细地研究过,若是前去支援,由谁去可以。 最后定在了鸣发身上。 父亲是辛家那边的人,但此人嫉恶如仇,与其父不同,并非完全受到辛家支配。 温霁开口:“那就封你为上将军,带粮前去支援,杜文竹为军师,也一同前去。” 任令一出,两边都显示出了震惊。 杜文竹是屠御史从门客提拔上来的新人,像是给御史找了一个台阶下。 而鸣发又是相国那边的,两边都没有得罪,也都无话可说。 杜文竹几步上前,跪拜道:“臣遵旨。” 他说完之后,立在一侧,视线滑到姜来身上,这人只是悠悠地站着,置身事外。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昨天真的看走了眼,竟然觉得这少年平平无奇。 此人回来后,当夜君上就在宫中开始了大动作,奸细探子一一拔出,精准到令人觉得恐怖的地步,连太后的人都被排到了其他宫侍候,不得近身。 空缺出这么多位置,原本会出现无人可用的混乱场景。 事实却并非如此。 凭空升起来的季郎中令雷霆手段,而君上选出的近身太监,女史也都非寻常人。 其中一个女士名为何丽,原本只是御膳房中的一个烧柴小宫女,样貌普通,资历深,但并无出奇的地方,最光辉的是曾在某个夫人宫里侍奉过, 听闻君上半夜传膳,与她闲聊了几句,就破格提拔为了殿前侍奉的大宫女。 何丽当天就显示出了自己的手腕与能力,与季冬云配合地天衣无缝,宫中一切事务也井井有条,以至于半点消息没透漏出去。 今日早朝,无人向上汇报,君上却对王中丞家的腌臜事一清二楚。 早不提,晚不提,却在今天提了。 还在一群人中选中了鸣发。 他与鸣发是好友,自然知道此人的性子,厌□□.派之争,心怀黎民百姓,只是因为父亲的原因,不得不站在了辛家这一派,许多事都束手束脚。 方才分明是君上眼睛一直停留在鸣发身上,这种暗示,看似不经意,实则有意为之。 若是旁人运送军粮,恐怕是还没出城,就被剥掉了一半,走到了康阳,又被剥掉了一半。 但是鸣发绝对不会,旁人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也不敢乱伸手。 杜文竹又看了姜来一眼。 越发觉得这个少年深不可测。 众人只是还没有回过神来,若是回去细细思索,都不可能忽视这个“少年国师”。 眼下聪明些,已经琢磨出一些东西,比如最前排的辛相国,就不止一次朝着姜来那边看过去。 姜来不知道这群人怎么想的,若是知道,肯定想大笑: ——当初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只能抠抠搜搜地过日子,艰难地从梁国走到卞国,现在她的狗系统终于有点用了! 14、清除沉疴 杜文竹和鸣发到酒肆吃酒。 窗外是缓缓流动的河流,两侧民窗户大开。 原本是一片繁华肃穆景象,但不知道哪个窗口,舞女的歌声传来,委婉动人,如同屋檐下水珠坠落,敲在了玉坠上,冲淡了夜色的寒意。 杜文竹指尖窗栏上的兰花,闭着眼听了一会儿,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意:“你看,胆子大的人还是有的,怎么都管不住。” 鸣发则是怒目圆睁,要站起来:“国丧期间,他们怎么敢!” 还没离席,被杜文竹一把拽住手腕:“鸣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你若是去了,定让你父亲为难。” 鸣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歌女露出侧颜,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方物,而一男子伸着脖子凑近,仔细看,竟然素来与父亲亲近的同僚。 鸣发脸爆红,手抓住了桌角。 为此人羞耻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终卸去全身的力气坐下,闷了一杯酒,道:“我原本瞧不起你站在屠家那边,今日看来,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杜文竹目光微冷:“站在哪边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站在最上面。” “你说君上?” 杜文竹反问:“你觉得是君上?” 略带讽意。 又接连问道:“他尚且年幼,如何看清卞国现在局势,视线最远处也不过是这个王位罢了。” 两人都是聪慧之人,早已看到卞国早已烂到了根子里,先王壮年时期,尚有几分踌躇壮志,但到了晚年,昏庸无道,沉迷女色,后宫更是混乱不堪,多少孩子在襁褓中被毒杀,到后面,先王神志不清时,王宫内变得更加疯狂,除了送出去的,公子们竟然斗得一个都不剩。 卞国如今外面看着风光,不过是那摇摇欲坠的高楼,等蚂蚁啃噬掉不多的支柱,高楼就会轰然倒塌。 有些人亲少年时期,或许怀着雄心壮志走进这趟浑水,要么被腐蚀,要么被边缘化,要么愤然远走…… 到最后,朝中可用的人所剩不多。 也正因如此,鸣发发誓,要坚守在这,成为那一根支柱,撑住卞国。 杜文竹也是相同志向,但他对鸣发正人君子的做派嗤之以鼻,若不能融入污水中,如何能脱颖而出,难不成等人将污泥清理干净,然后供养着他这朵莲花? 必须靠自己。 他不择手段地利用身边的一切,只想尽快地站在那最高的位置。 选择屠家,也不过是对方给的机会更多。 当成为只手遮天的权臣后,这一滩污水,连同他自己,都要清理干净! 白皙的手指折断了兰花的枝丫,随手扔在了河水中,歌声中仿佛混入了呜咽的哭声,听得人心生烦躁。 杜文竹不担心凭借自己的手段走不到最后。 唯一担心的是,没有时间了。 如今内忧外患,卞国真的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但这帮酒囊饭桶还在国丧期间与舞女作乐! 鸣发突然道:“君上尚且年幼,今日却已经初露明君之相,虽然仍有些惧怕屠御史,但好好教导,成年后未必不能指望。” 他看着杜文竹沉下去的眉眼,又道:“朝中那么多人,君上选中了我,又选中了你,还提拔了季郎中令,难道这些都是巧合?” 杜文竹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自然知道季冬云,少年惊艳,中年郁郁不得志,原以为这人要在宫中蹉跎一生,没想到竟然升了。 难道君上真非表面那般懦弱? 原先想要找个容易把控的,不喜欢作妖的人,所以才将温霁带到了屠御史跟前,又好一番分析,说服了他给温霁造势,扶持上去。 没想到这个孩子小小年龄,竟会扮猪吃老虎,示弱装蠢利用了所有人。 不过……有些意思。 幼虎露出了爪牙,早不露,晚不露,偏偏等着那不知道底细的国师回来,才显现出来。 看来此人是他的底气。 杜文竹想起那少年白净的脸庞,站在朝堂上,仿佛坐在台下看戏子登台唱戏。 眼神清澈见底,和寻常少年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样貌好些,更沉稳些。 如今看来,所有人第一眼都看错了。 这凭空落来的国师,估计不像表面那般好脾气。 君上这动作,至少有他一半的推举。 杜文竹抬头,看着眼眶微红,似乎看到希望的鸣发,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出声打击。 卞国沉疴已深,君上或许远比表面坚毅有主见,想要盘活这死水也不容易。 还是要长远了看。 如今他们两人离开朝堂,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一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数。 理性思考,他此时不应该离开丹阳。 但到底放不下赤诚之心的鸣发和康阳百姓。 鸣发举杯,眼睛亮如耀石,他希翼道:“会有一片新天地,对不对?” 杜文竹举杯,笑道:“会的。” 只希望他们回来,君上还未被拔掉爪牙。 # “远水接不了近渴。”姜来咬着毛笔杆子,上面那层快要被她咬秃了。 她的指尖顺着山脉,滑过一座又一座城,最终落在了康阳上,狠狠一按:“这城不能丢。” 姜来时不时看着脑门上的地图,努力地把它们画下来,随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城池粗略完善,她放下笔,满意地扫了眼,除了有些简单,不正规,但勉强也能看。 温霁站在一边,随着姜来把一座有一座城池标出来,甚至一边画,一边将其中郡守是何人念出来。 讲到兴起,她甚至可以把把城防扩展开聊一聊。 他已震惊到失语,与季冬云交流过,即使是最厉害的将军,也不可能对边境城池的地势走形了解到这种程度。 而姜来却可以。 姜来指着康阳后面的城:“荥城郡守胆小怕事,不堪大任,想要跟他求助,恐怕不行,会坏了事,不如往后……” 她的手指往后推,停在了靠着东北的这座城池处,道:“阿霁,不如速速派人传旨,由临平郡守派人前去相助。” 临平郡守——赵平之看似不起眼,其实大有本事。 该城时常受到山戎侵犯,可未曾听过落败求助的消息,交上来的税收不算多,也不算少,很平稳。 姜来看着系统中带出来的赵平之上辈子生平。 他也算流年不利,若是早出身二十年,先王尚且英武的时候,或许会得到赏识,可偏偏进入朝堂时,是先王晚年。性格比鸣发还要激进,看到城中邻居抢鸡的事,都要管一管,遇到朝中看不下去的事,恨不得一天十个折子,结果一贬再贬,连带着原先还算兴盛的家族都落寞了下去,最后干脆被家族踢了出去,让他自立门户。 赵平之最后被贬到了最北的地方——临平。 荒凉到百姓都要啃树皮,还天天被山戎剥削。 他刚到,发现有些百姓穷得赤身裸体,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深感痛心,于是潜心在临平耕耘,斗山戎,让这一方水土安稳下来。 由于平时太忙了,没有空再找先王的麻烦。 先王也没再贬他。 ——纯属离得太远,把这人忘得彻彻底底,到赵平之死都没想起来。 姜来说完,才发现自己越矩了,而书房中还站着新上来的大宫女何丽。 何丽听到如此称呼,睁大了眼睛,接着迅速朝着下面宫女看了几眼,众人纷纷低下头去,装作聋子哑巴。 “君上,是我往日随意惯了,才……” 温霁抬头:“无妨,先生这么唤我,才显得亲切。” 姜来摇头:“你如今身为一国之君,应该有自己的威严,我也不能冒犯。” 温霁的指尖滑过地图上的康阳,上面仿佛还留着姜来的余温:“先生为何如此博学?” “不过是从小到处跑,见得多了。”姜来摸了摸头有些心虚,又道,“我不擅长军事,你要是问行军打仗,不如把鸣发叫过来。”。 鸣发两人恰好有要事上奏,走到书房门口,听到临平,微微一愣。 尤其是杜文竹,原本整理着衣袖,差点把腰间的玉佩扯掉。 两人商讨了一番。 带着军粮紧赶慢赶,恐怕到时,康阳已经支撑不住。 但是找谁前去搭救,却是一个问题。 离康阳最近的荥城城主素有贤名,广纳贤士,税收也年年交得最多。 外人看来,绝对是最适合前去搭救的人选。 鸣发却对此人无好感,并非见过,而是…… “若是想去救,早就去了,怎会等到康阳这等局势,以为自己可以独善其身,殊不知,康阳一旦被攻破,下一个就是他,不是以援手等于自掘坟墓。此人又蠢又懦弱。” 杜文竹表示赞同,是因为他曾经在康阳生活一段时间,也去过荥城。 此人两副面孔,对上极其谄媚讨好,对百姓纵容手下搜刮剥削,无恶不作,却又冠冕堂皇地指责几句了事,装作不知道。 不过是个伪君子。 至于最合适的人选,还没有想好,但听到赵平之的名字,杜文竹脑海中也瞬间浮现出这个人来。 他成为屠御史门客的时候,这人已经在被贬的途中,后来又被贬了几次,贬到了哪里连他都没有注意。 国师却能脱口而出。 带着君上从梁国走回卞国的这个少年,竟对卞国人知晓到这种程度! 15、救康阳 “说曹操,曹操到。”姜来弯起了眉眼,看着进来的两人,转头面向温霁,“君上,这下有人可以商量了。” 温霁听到这个称呼,愣了一下。 直到两位臣子出声拜见,他才抬起手,让他们上前来。 鸣发看到了图,刚开始还反应过来,直到看清那一个个简单的标记,眼神才从恍惚转为震惊。 他从小读战书,但从没看到一个图像这样……虽然有些地方十分粗糙,但却简精准地勾勒出地势形状。 鸣发眼神瞬间炽热,急切地问道:“这些都是你画的?” 姜来点头,似乎不以为然,并不觉得随手画出山川城池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 她攥着毛笔,随着笔尖转动,身子也随之向前倾,削瘦的肩膀单薄得撑不起华衣。 窗外夕阳打在了她半边身子上。 而君上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目光一直追逐着她的笔峰。 两人一静一动,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鸣发赞道:“国师大才!” “若论行军打仗,我远比不上你们,不过会做些图,给将军添些方便。”姜来笑道。 鸣发:“……” 一时间分不清是谦虚,还是在侮辱他。 温霁终于抬头来,从两人身上扫过,问道:“将军对康阳之围,有何想法?” 鸣发上前道:“恐怕等不及我们走到康阳,孙将军就撑不住了,最好的办法是我们赶过去,解粮食之急,调动周边军队,解孙将军之急。” 温霁:“依照将军所言,我应该调动谁?” 鸣发愣了下,在朝堂之中作边缘人习惯了,很少被听取意见,脸憋得发红,想了又想道:“臣不知道边境各城池的详细状况,所以不敢妄下断言。” 温霁注视着他,嘴唇微微勾起,道:“我年少登上王位,身边并无多少可信之人,将军却是其一,若是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鸣发看了姜来一眼,少年站在一侧,闲闲地侍弄着笔墨。 他弓腰:“臣认同国师的话,应当派临平郡守赵平之前去相助。” 按照地理位置,荥城确实离得最近,但郡守不堪托付,一道旨意下来,恐怕不是去帮忙的,还会坏事。 赵平之,曾经听父亲提过只言片语,是个可用之人,只是太过狂妄,天不怕地不怕。 温霁在桌子上翻了翻,最后翻出两个奏折来,打开看了两眼,问道:“是这个赵平之吗?” 姜来凑过去看,顿时无语。 奏折上大骂特骂了温霁登基后一系列无用的政策,虽然其中大多数都是屠御史的主意,但看得姜来也是汗流浃背。 孙志虽然也耿直,但大多数时间沉默寡言。 而赵平之是上赶着找骂。 如果非要一个词来形容…… 姜来看了眼那通篇不带脏字的“文雅折子”,这大概就是古代愤青吧! 这样看,先王容量其实也挺大的,贬了三回,才把他贬出丹阳都城,永不相见。 杜文竹和鸣发也上前扫了眼,两人都只是有所听闻赵平之的脾气,还是第一次这样直观感受。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杜文竹默了默,抬头问道:“君上看了折子,还要用此人吗?” 姜来咳嗽了一声,竟然止不住了,弯起腰来,掌心按在桌面上想要找个支撑,又觉得不得体,想要退后两步。 温霁抓住国师的胳膊,自然地落到了她的背部,轻轻拍着。 直到她勉强停住,黝黑的眼睛才望向杜文竹,反问道:“为何不用,此人难道说得不是肺腑之言?” 在场三人都愣了下,随即鸣发眼眶又红了,而姜来则是满脸欣慰。 杜文竹半晌抬起手臂,弯腰行礼:“君上圣明。” 原先满地的废柴烧出了零星的火焰,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这微小的火苗足以让人心生慰藉。 # 赵平之正蹲竹林里挖笋。 挖出一个,在掌心里掂了两下,有些惆怅地扔到了旁边的框里。 来临六七年,赵平之熬着熬着,由原来的翩翩世家公子变成了现在五大三粗的黑皮汉子。 起初,只是想将临平这个地方治好,后来政通人和,百姓也能吃饱饭了,他就想着调回去,一连几个折子递上去,没有等来调动,倒是等来了先王薨了的消息。 他饱含期待地打听了一下,发现是屠御史推上去的。 不过是幼童。 顿时大失所望。 赵平之登高,望着远处平原,觉得整个卞国蒙上了一层黑雾,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卞国岌岌可危。 临平身在边疆,只会比别的地方更快遭难。 就连那原本已经消停些的山戎,近期又开始骚动。 赵平之已足够悲观,甚至被生活磨得性子都有些平和了,但看到新王下得一道道政令,火气还是冲上胸膛。 他奋笔疾书,言辞恳切,希望新王切勿听奸臣所言,要集思进取,重用能臣,忠臣。 折子递上去追不回来了,才恍若从梦中醒来,顿时心惊胆战,怕新王把他这个边疆小城的郡守之位都给剥了。 此时康阳局势混乱,若是临平再出什么乱子,那他就成了推动卞国灭亡的罪臣。 赵平之懊悔不已,等了一个月,新王还没有动静。 他派人去向京城熟识的好友打听,一则他这张嘴,得罪了不少人,根本没几个人朋友,二则,与他玩得好的,多多少少品行类似,都在朝堂边边角角混着,打探不出什么东西。 于是夜夜失眠,等到了今日,终于等来了传旨的。 只是…… 跟他想得不太一样。 竟然是给他升了职,封为镇远将军,前去救援康阳! 赵平之捧着这道旨,再次失眠了。 他连夜把最信任的门客聚在了一块,问道:“众位怎么看?” 其中一留着两串胡须的中年男子道:“郡守不能去,这康阳岌岌可危,被攻破是迟早的事情,孙将军所带人马不过三万,而我们能调动的,也不过两万,如何跟对面十万大军抗衡。” “十万大军也就是唬人的……”赵平之手指捏住茶盏,忍不住说了一句。 “就算是虚报,人数也不少,不然那孙志为何死守不攻,他是不敢攻,没办法攻!” 赵平之又插了一句:“身后是一城百姓,而再往后是三城,这个时候死守也算是上策,僵持下去,未必不能退敌。” 门客叹了一口气:“可郡守您看,现在被拖死的不是敌军,而是康阳啊,最先断绝粮草的竟然是康阳……” 卞国从上到下腐烂透顶,这种时候,有些眼皮子浅的,竟然连军粮都敢贪。 赵平之沉默了,又道:“我听传旨的人说,这次新王让鸣发前来运粮。我曾与此人打过交道,是个正直人,有他在,这次军粮一粒都不会少。” “郡守还记得曾经的教训?” 曾经有次也是外敌来犯,赵平之恰好整顿山戎结束,得了空闲,听闻临城有难,率兵就过去了。 结果先王大怒,甚至起了疑心,把他训斥了一番。 赵平之:“原先确实是我轻举妄动,现在是君上下旨……” 门客深深地看着他,算是听明白了,叹气道:“郡守心中早有了主意,何必再商议,即日整军,前去康阳便是。” 赵平之眉头锁成了川字,他视线穿过灰色的大门,落到了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脉上,道:“我身为卞国人,就不能看康阳沦陷而不救,只是若是突然率人离开,恐山戎会作乱,祸害百姓……” 他攥紧手:“此事需从长计议。” 赵平之想了许久,忽然眉头一松,道:“倒是有一计。” 他低声说了几句。 门客听完大惊,道:“郡守就不怕君上真的听信了谗言。” 赵平之背挺起来,抿唇道:“那就赌一赌。” # 鸣发率军走到小半路,听探子传来消息。 前去给赵平之传旨的士兵被赶了回来,扔出了城门,甚至在城门口被破口大骂,说:“山戎未灭,却来假传圣旨调动临平军队!想得美!” 鸣发听完大怒,没想到数年不见,赵平之竟然变成了这样的人。 杜文竹听完,微微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不去救!我去!”鸣发咬牙。 于是加快行军,只求康阳能再多撑两日。 而朝中也听闻消息,屠御史看着温霁坐在高位,脸色微变,心中叹道,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人心。前去救康阳百害而无一利,这临平郡守自然不愿意。 他上前,道:“这赵平之本就顽劣不堪,才被贬到了临平当郡守,如今居然敢抗旨不遵,君上应下旨,治他的罪,否则有损君威。” 温霁扫了一眼阶下的人,沉声问道:“你们都这样想?” 有人脚步上前了一步的,却被人拽了回来。 没人敢当庭驳斥屠御史的话,辛相国因为鸣发出兵,同时对赵平之这个参了他好几次的人也无好感,便站在一旁不言语。 而君上的表情明显偏向赵平之。 满朝文武都沉默不言,不敢向着他说话。 姜来整理了下衣袖,慢慢走到中央,声音清脆地砸在空气中:“赵郡守想要抗山戎,也是为了临平百姓着想,若是治罪,岂不是寒了忠臣的心,臣以为,临平既然自顾不暇,不是还有鸣发将军,还有荥城,这卞国如此多的将士,难道抽不出别的人去救了吗?” 这下姜来的立场清晰了,原来是站在君上那边。 屠御史听到此话,险些气笑。 这人丝毫不懂军事,连这种无知的话都说得出口。 谁去救? 谁赶得过去! 不过新王最近有些不听话,让他折了孙志也好。 荥城郡守是他的亲信,等孙志败仗,敌军攻到了荥城,他再派可信的将士前去救援,这时候鸣发带着军粮也该赶到了…… 16、一步好棋 孙志撑不住了,他站在城墙上,最后看了眼敌军。 他们安营扎寨,饮酒作乐,在为即将到来的胜利做准备。 孙志抚摸着城墙,忍不住想,自己身后的百姓们什么时候也可以坐在遮风避雨的家中,畅聊喜悦…… 他自出生,就知道世道不公,但走到这一步之前还抱着一丝希望,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站得不够高…… 如今站得足够高了,成为了卞国的朝堂重臣,炽热的心却变得一片寒凉,再无半点希翼。 自己幼年时便开始三更习武,坚持了日日夜夜,就为了有朝一日能有用武之地。 可为谁所用! 他手指抚过脸上的刺青,那荒诞不堪的梁国王室?还是冷漠麻木只关心利益的卞国臣? 眼下的疲惫再无法掩盖,他终于发出最后一道指令: “撤!” 副军退了一步,要去传令,看孙志站在台上,背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忍不住道:“那将军你呢?” 孙志把胳膊上染的通红的布扯下来,重新绑了伤口:“我留下来断后。” 副军一愣,留下来基本没有生的可能! 他上前,眼眶湿润了,喊了一身:“将军!”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孙志回头,“战死沙场是我最好的下场,难不成活着回去丢人现眼吗?” 身边的将士都半跪下了,啜泣出声。 孙志:“愿意留下的,随我死守,不愿意的,即刻跟随副将护送百姓出城。” 他顿了下:“无论怎么选择,都不怪你们,怪这世道。” # 赵平之咬着树皮,等全城百姓进入梦乡后,下令打开了城门。 两万兵马在城外整装待发。 将他不出兵的消息传出去,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兵自然要出,还要速战速决! 他年年与山戎对战,在边境也有些威名,若是知道自己过去,对面肯定有所防备,这样就麻烦了。 人数不敌人家,又失了先机,只会吃一场败仗。 不如传些谣言出去,然后奇兵突袭。 他咬着咬着,牙“咯嘣”一下,险些闪着舌头。 这还是当初临平闹灾荒留下的习惯,城里百姓把树皮都快扒干净了,要求赈灾的折子递上去还是没有消息,好不容易等到赈灾粮到,就那么一点,不够千人吃一天的。 这场荒灾活活饿死了许多人,更别说锦衣玉食的赵平之,险些没了性命。 他那时下定决心洗劫山戎,抢他们的存粮,才带了一批人存活。 幸好老天怜惜,开春落了雨,粮食又种了出来,大伙儿熬过了这一劫。 从此以后,他一遇到大事,就想要啃树皮,品尝着嘴里这苦涩味道,不由得想到当年生死关都走了一趟,眼前这事也没有那么大嘛,可以干! 两万人马快马加鞭往康阳赶路,顺着山路从背面绕过去。 这群人大多数都是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人,走山路简直如履平地。 进入平原,脚程更快了。 就这样日夜兼程,终于在第二日半夜赶到了康阳。 赵平之吐出嘴里的树皮,听探子讲敌军还在不紧不慢地烤着羊肉,饮酒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跟门客道:“老子赶路这么久,确实口渴难耐,需要好酒漱漱口!” 说完之后,就挥旗领着骑兵率先冲了过去。 赵平之骑着马如闪电般飞过火堆,在那群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一刀挑起一个。 鲜血溅到了他的脸上,如同人间的修罗。 而跟随在其左右的,都是最精锐的骑兵。 硬生生杀得这群人四处逃窜。 赵平之却不恋战,直直地往最中央的帐子里骑去,冲到帐子里,看到刚从女人身上手忙脚乱爬起来的元国将领,又放声大笑,横刀劈了过去,那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被用刀尖挑了起来。 恰好太阳升起,阳光拨开了厚重的云层。 孙志原本到府中,想给姜来写一封信…… 正提笔抒写离别之言,忽然听到副将一路欣喜地狂喊:“将军!将军!援军到了……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 进门副将踉跄摔倒,后抬起头,竟然泪流满面。 孙志握住笔的一愣,问道:“你说什么?” “援军到了!我们有救了!将军快上城墙!” 孙志登上城墙,就看到一黑皮汉子高坐在汗血宝马上,将一头颅高高举起,暴呵:“你们中军将人头在此,还不速速降我!” 光线照在人头上,竟然真的是与他对峙多日的敌军将领。 敌军瞬间乱成一团,中军被杀了大半,而左右翼成了一盘散沙,接连往后退。 不过半个时辰,这群人就开始退军。 赵平之追了数十里,将人赶出卞国边界,就挥旗停下,大声道:“虽元国是不义之战,但我们卞国不能无礼,将他们赶出卞国即可。” 转头下马,却与门客道:“穷寇莫追,元国倒是不怕,可若是惊动了其他诸国,以卞国如今局势,恐怕无法应对。” 门客笑道:“将军圣明。” # 远方战局消息传得慢。 一日日等待,只传来孙志支撑不住,马上要落败了的消息。 顿时人心惶惶。 康阳背后的荥城终于开始慌了,折子一个接着一个递上来,求救兵,参孙志,参赵平之。 御史台这几日的奏折也跟雨花般落下,说孙志不堪重任,应当革去将军之职位。 温霁握着手中的奏折:“那众位想要谁去?” 下面的人又不吭声了。 温霁屋中看折子,看得心情烦躁,一甩手,将桌子上所有的折子都扫了下去。 “哗啦啦——”落了一地。 姜来恰好进来,险些被折子砸中了脚,幸亏反应快,她往后跳了一步,才躲过去。 这一步跳得,原本被吓得跪在地上的宫女,都没忍住笑了一声。 温霁慌乱了一下:“先生?” 姜来弯腰拾起折子,粗略扫了一眼,不外乎是说温霁识人不清,孙志无能,赵平之狂妄。 在他们口中,革职还不够,应当牵连九族。 姜来看得目瞪口呆,当初康阳落难,这群人也没有这么着急吧。 她一本一本叠好,又给他抱在了桌面上,笑道:“君上在跟谁置气?” 温霁挥退身边众人,抿着唇。 当初在梁国,他小小年纪眼中还有一些野心,到了卞国,反而更加沉稳了。 温霁:“辛相国掌管政务,又手握军权,而屠御史想要参谁就参谁,想让谁罢官,就让我下旨让谁罢官。我并非要故意害孙志,他一路追随我从梁国到卞国,是除了先生外,我身边唯一可信任的人,当时康阳有难,力排众议让他去,是为了让他有些军功可以服众,而我也……” 他顿了下。 姜来却自然而然接过去,道:“也可以在辛相国和屠御史之间撕开一个口子,有个自己的人?” “是我起了这样的念头,辛相国和屠御史才打压孙志,见死不救,”他低下头,抓住袖口,声音越来越低,竟有些不知所措,“我害了他,也护不住他。” 姜来翻了一下系统,若不是看到前方真实战况,估计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此时的她稳如泰山。 但前线探子消息还没递上来,有些话也不能乱说,咳嗽一声:“你怎么知道孙志一定会落败,而赵平之不会救?” 温霁愣了下,精致的小脸终于有了些松动:“先生觉得……赵平之骗了所有人?” 姜来一本正经道:“看一个人,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赵平之年少被屡屡责罚,还喜欢为百姓那丢鸡少狗的事操心,成年后看到哪个世家大族欺凌他人,又常常一道折子递上去,他甚至敢骂先王奢侈……你觉得是胆小怕事的人吗?” 温霁眼睛越听越亮,摇头。 “到了临平那苦寒之地,他一个世家子弟能留下来,带百姓耕种,斗山戎,最后收编了一支军队,你觉得他没本事?” 温霁又摇头。 姜来笑了:“先前你不是说,在先王未批的折子里,有赵平之想要调回丹阳的上奏吗?” “我确实看到了……”温霁道。 虽然这些折子大多数经过了他人之手,留下的,多是没用的东西,他还是一本一本地翻阅,甚至找了先王的认真研读。 姜来放慢了语速,问出了最后一问:“那你觉得此人对卞国彻底死心了,所以会对康阳落难见死不救?” 温霁眼睛终于亮起来:“他若是死心,就不会想着调回丹阳,说明此人还有求取上进之心!” “对,所以这道旨下去,他一定会去。” 以上所有话都是姜来瞎扯的。 她就像是大型考场上已知道答案却倒推解题过程的人,绞尽脑汁分析,从而让人信服。 这也是一种本事啊…… 她喝了一口茶,心想着,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个合格的神棍了。 窗外夕阳落下,拉下了长长一道光影。 姜来站了起来,站在光中,白皙的皮肤被照出了暖色,她微微弓腰,笑道:“君上哪里走错了,是走了一步好棋,等孙志归来,这朝堂就能换一翻天地了。” 17、捷报(修) 孙志和赵平之一见如故。 酒过三巡,赵平之得知此人是新君重用之人,对温霁也增了一些好感。 原以为是个傀儡,如今看来,倒有些不同。 他凑过去问道:“将军觉得新君是怎样的人?” 此话一出,下面门客冷汗直冒,手中的酒杯都握不稳了,恨不得冲上去,塞住赵平之的嘴巴。 可已经来不及了,环顾四周,庆幸席间并没有坐多少人,都是亲信。 下一秒,孙志将军的回话更让他目瞪口呆。 孙志叹了一口气:“初见君上,觉得有些乖戾阴鸷……” 门客杯中的酒彻底洒了,现在不仅想要捂住自家郡守的,还想封住这位孙将军的! 他们两个怎么什么都敢议论! 当即使了一个眼色,台下人纷纷离去,他也紧跟着退下,让人严守在门外。 孙志看众人一个个找借口离席,有些奇怪:“莫非是酒菜不合胃口?” 赵平之瞥了他们一眼,拉住眼前人,道:“管他们作甚,快快同我说说。” 话音刚落,台下的人跑得更快了。 孙志闻言,叹气:“当初我被梁国贵人治了死罪,行刑之时,是君上将其父玉佩供上,才救了我的性命。君上年幼,在梁国不得重视……” 他初次见温霁,便觉得这个小孩心思太重,恐非良主。 但受其救命之恩,才跟随在身后。 后来见姜来日日将温霁带在身边,带他去看梁国官吏是如何荒诞,又去看暴.政之下普通百姓如何财匮力尽,难以生存,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诉他为君的道理: “上好德则下修行,梁王自身不正,才有了下面这群恶吏。” “在上者,要不止下为善,不纵下为恶。” “善政者,应恤民之患,除民之害……” …… 温霁聪慧,记在心中,变化也非常明显,他的眼神也逐渐有了类似的清明,慢慢地能够体察民生艰苦。 赵平之抚掌:“这姜先生倒是个奇人。” 孙志郑重点头:“若非此人在归途中设计,我和君上也不能安全到达卞国……” “他现如今在何处?” “正是国师。” # 等酒席撤掉,赵平之告辞,说恐山戎侵袭,要即刻回临平。 康阳战后百废待兴,孙志也忙得不可开交,只送到了城门口,目送大军消失在天际。 赵平之眼中再无半分酒色,下马和门客说了几句,问道:“你怎么看?” 门客思索片刻:“其他不好说,但论识人之能,恐怕当今世上,没有人比得过咱们这位国师。” “你也瞧出来了?” 门客:“这孙将军心思单纯,武艺高强,是个赤忱良将,在梁国时期就被看重,留在了君上身边。等到了卞国,这么多的武将,单单鸣发得到重用,康阳局势危急,又绕过荥城,直接指派您过来救援……君上年幼,登位不久,就算天资聪颖,也不可能对百官了解到这种程度,估计都是这位国师的授意。” 赵平之眼睛仿佛融入了这无边夜色,手抓紧了缰绳,苦笑:“这么多年,我终于等来了一丝希望,但心却有些不安。” 门客弓身,笑道:“这是好事啊,君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您一折子递上去,肯定能如愿回到丹阳。” “我知道,”赵平之缓缓道,“正是如此,我担心君上此时势微,会不会在我回去之前就撑不住……” 而希望再次落空。 门客:“郡守何必多虑,若真是能人,就不会轻易折损。” # 鸣发和杜文竹终于赶到了康阳,才知道赵平之已经击退敌军,又匆匆回到临平。 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都是赵将军的计策!” 杜文竹却抓住了鸣发的胳膊,眉头紧皱,说道:“糟糕了!” “怎么了?” 杜文竹转身问孙志:“将军获胜,可曾传信于丹阳?” “已令人快马加鞭将消息送过去。” “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杜文竹苦笑一声,“先前送上去的消息,都是赵郡守忤逆上意,不敢出兵,文武百官肯定抓住这个机会参他,恐怕现在判罚的旨意都下来了。” 孙志大惊:“那我马上书信一封送回去,为赵将军求情!” 杜文竹摇头:“不必多此一举,战报到了就好。” 两人下发粮食,抚慰士兵,救济百姓。 过了几日,孙志收到旨意,令其整顿兵马,班师回朝。 并未提到要治赵平之的罪,才松了一口气。 但也有些麻烦事,那就是康阳郡守早就没了,现在谁来守? 要是随便提一个人上来,恐怕镇不住此地,万一敌军再来…… “我来守!”鸣发站在城墙上,看着墙上鲜血和没来得搬下去的士兵尸体,攥住了手中的枪。 “可此地寒苦,你出生世家,不一定能忍受。”孙志劝道。 鸣发嘴一撇,眼中有了些怒意,不服气地道:“他赵平之也是世家子弟,就能守住临平,我怎么就守不住康阳了?” 杜文竹问道:“你心意已决?” “你知道我的脾气,我早就受够了在朝堂上畏畏缩缩,与其回去,不如呆在这里守卫边疆。” 杜文竹笑了,点头:“也好,一时半刻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若是没有才能的人在这儿,一有人来攻,康阳就会失守。 不仅要才能,还要有些家世,否则这些从首都带过来的士兵也镇不住。 鸣发出生世家大族,一般人不敢得罪,又有些将才,守得住。 杜文竹身穿白衣,靠在半灰色的城墙上,转头意味深长地问孙志:“将军要回丹阳,想好要带谁回去了吗?” 孙志愣了下:“这有什么讲究吗?” “将军此次回丹阳,君上肯定要论功行赏,这些奋勇杀敌的将士都要带回去……” “他们都走了,这城不就空了吗?” 杜文竹答道;“鸣发也带了一批人,不如让他们留在康阳守着。” 鸣发听着有些道理,遂点头答应。 孙志:“可新来的这些人不熟悉康阳城防……” “不熟悉就慢慢熟悉嘛!”杜文竹眉梢一抬,“敌军刚退,也没有什么着急的军情,三五十天就上手了。” “可……” 杜文竹拍了下城墙:“难道将军想要伤了这些士兵的心?他们与你共同奋战多日,忠心耿耿,却从没有机会走出这里,若是将军不为他们打算,他们这辈子估计就耗在这儿了……” 孙志听得满脸愧疚,连忙道:“我自然会将他们的功劳报上去。” 杜文竹笑道:“这哪够啊,也该让他们见见丹阳的繁华,将军听我的,这些人若是愿意,可以带家人一同前去,说不定就定在那了。” 孙志点头,离开去整顿兵马。 城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原先戍守康阳的士兵激动地跳起来,问副将:“将军真的要带我们去首都?还可以带着家人同去?” 副将点头,眼睛却湿润了,他们苦守数年,终于被上面看到! 鸣发听着这些欢呼声,忍不住问道:“你让孙将军先斩后奏,不报君上,就把这些士兵都带回去,是不是还有别的谋算?” 杜文竹视线收回来,拍了拍手上的土,缓缓道:“知我者,鸣发也。” 鸣发皱眉:“我就知道。” “经此一战,这群人必然对孙志忠心耿耿,带回去也能为君上所用……可你带过来的这一批人就不一定了,背景复杂,一大半都是辛相国那边的,还不如留在这儿戍守边疆,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你的,这不是两相得宜的事?” 鸣发睁大眼睛:“你想将首都城防大换血!” “还要多谢鸣弟,你若不下定决定留在这儿,这群人多半也留不住。”杜文竹脸上带了些笑意,打趣道,“没有你镇着,我可使唤不了他们。” # 姜来近日乐开了花。 捷报传来,御史台的人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有几个奏折上说得实在过分的,已经开始惶恐,近几日不敢与温霁对视。 孙志进入城门之时,温霁亲自率领着百官前去迎接。 城内两道皆是百姓在驻足观望。 “这就是守住康阳的大将军?” “我听闻若是守不住,元国就会吞了我们三座城池,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这儿也会遭难……” “幸得有孙将军在!” …… 百姓议论声逐渐增大,甚至有大胆的人开始往将士们身上扔香草。 是表示敬重,爱戴的意思。 这些官员看到此情景都颇为诧异,不知道这群百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姜来深藏功与名地站在君上旁边。 咳…… 其实也就是用银子收买了几个说书先生,给孙志造势。 现在孙志死守边疆的感人故事已经有了好几个版本,传遍大街小巷,赚了不少妇人眼泪。 孙志把遮住视线的香草从脑门上拽下来,实在不安,感觉自己受之有愧。 等他走到跟前,看到一白衣少年站在君上旁,又愣住,随即下马,快步上前。 先拜见了温霁,被扶起来,又转头看向旁边:“小先生……不,国师……” 虽然早就知道姜来还活着的消息,但看到本人,心中那块沉重的石头才彻底地落地。 姜来笑道:“将军,好久不见。” 18、博弈 当日温霁于宫中设宴。 君主的位置在最中央,左侧是一众文官,右侧是一众武官。 先王在时,以左为尊,重文轻武。 辛相国既掌管政务和军权,位置设在了左侧最高处,与温霁不过几步之隔,与他相对的右侧首位无人敢坐,空了出来。 而他下面,是屠御史。 再往下,才是姜来。 姜来来得早,咬了一口苹果,用甘甜的果汁润了润嗓子。 孙志由宫女引着提前走入了大殿。 他身高八尺,脸上挂着伤疤,身上仿佛还带着战场上铁血铮铮的寒气。 温霁缓慢走下了阶梯,竟牵住了孙志的手,眼眶发红:“当日寡人势微,在梁国落难,若非将军忠心护送,也不能平安到卞国,如今将军再次不顾性命苦守康阳,击退敌军,是救了卞国,亦救了寡人,如此大恩,将军想要什么赏赐?” 孙志闻言动容,连忙道:“此次战胜,并非我一人功劳,多亏了临平赵郡守前来搭救……” “赵郡守的功劳寡人自会记在心中,”温霁笑道,“今日先为将军庆功。” 姜来听到身边有人议论: “君上对孙将军如此信重,日后前途无量啊。” “孙志将军仪表堂堂,理应如此……" 两人于右侧最高处停下脚步。 孙志直接掀袍坐下。 此举一出,原本还其乐融融,君臣相宜的气氛瞬间凝结成冰。 赞扬声戛然而止。 甚至连乐师的乐声都仿佛挂了层寒霜,慢慢地停了下来。 杜文竹跟随大军回来,位置比往年升了升,正坐在中间偏上悠闲看戏,眼睛睁大。 朝中设有三军,又以中军为首。 能坐在右侧首位的,只有中军将! 难道君上想要削掉辛相国手中的军权,交给孙志? 他再看孙志茫然懵懂的眼神,嘴角抽动。 这人知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君臣搏斗之中,此间的凶险程度不比战场少多少。 孙志不知道,他甚至打了一个小抄在袖中,怕等会儿庆功宴开始的,自己说漏了哪位部下的名字,记错他们砍杀的人头数量。 而追随在他身后的部下也同样兴奋,并未察觉。 副将坐在自家将军背后,吃起了水果,眼睛都亮了。 杜文竹:“……” 他瞥了眼辛相国,已经脸色铁青。 果不其然,宴席还没有开始,辛相国起身告辞:“君上,臣身体不适,想回家中休息。” 君主设宴,臣子不得无故离席。 辛相国这是在打新君的脸。 杜文竹转了下酒杯,瞥了眼屠御史的脸色,正要开口解围,突然听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姜来好脾气地道:“方才便见相国脸色不对,定是日夜为卞国操劳所致,理应在家中多修养些时日,一两个月也是应该的。” 杜文竹抬起酒杯,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脸上的笑意。 一两个月……这是要革去他的职吗? 此话一出,辛相国的脸色再次青了一个度:“国师说笑了。” 少年起身,微微弯腰,温声道:“是我冒犯,您这般为卞国呕心沥血,为君上着想,自然不舍得一两个月不处理政务,相国可是生我气了?” 辛相国冷冰冰的视线看过来。 若是可以华为实质,恐怕就变成冰锥子,戳了她上百个窟窿。 姜来别的优势没有,唯独胆子极大。 都死了几十回了,死人的眼睛都看过,活人的目光威慑……… 呵。 姜来云淡风轻的样子落在别人眼中,却被解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从天而降的少年国师深得君上信任。 如今他这般顶撞嘲讽相国,难道是君上真的要有新动作? 姜来笑道:“你看我,又说错了,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豁达大度,能容纳百川,又怎会因为一点小事生我的气……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应自罚一杯。” 她举杯一饮而尽。 台下人脸色各异,能坐到这里,自然没有真正的傻子,都听出其中的一语双关: 连位置这等小事都要计较,又怎配当相国? 少年言笑晏晏,而辛相国脸色由青转紫。 这一顿饭吃得真的是波澜起伏啊。 一半人在思索君上拉着孙志坐在了右首位是年幼无知,还是刻意为之? 另一半人在幸灾乐祸。 其他一小部分人,在冷静观察。 ——除了高坐在右边的孙志,还有他身后一众随从。 明明是戏台子上的主角,却丝毫不受影响,吃得格外香,给人一种未经世事的清澈感。 宫中的厨子若是看到了,定十分欣慰。 # 滂沱大雨,电闪雷鸣,天地几乎连成一线。 一妇人跪在雨中,在衙门府前,不肯离去。 她跪了一整天,从白天到夜晚。 她从市井小巷中走来,身上唯一可以勉强避寒的麻衣已经被淋透。雨水顺着满脸的皱纹,滑到颤抖的手臂上。脚底上是从西巷带出泥,刻在了鞋缝里,隐隐约约撒发着畜生粪便的古怪气味。 谁知道她怎么敢跪在这里? 她不过是西市最寻常的洗浆妇人,从小到大,都不敢踏入东边这条贵人的街上。 “你不是想为你女儿伸冤吗?要去东边。”卖瓜的小贩看妇人可怜,提点道。 “是啊,贵人们都在东边。”一人附和。 可杀了她女儿的人也住在东边。 卖肉的屠夫:“人也有好坏,你女儿和郎君是遇到坏的贵人,也有好的,前些天回来的孙将军,不就是个好人?” 卖瓜的小贩又道:“鸣冤不能找将军,要去找衙门。” 妇人信了。 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和那双嫁人时才穿过一次的绣鞋,将白了大半的头发梳理整齐,一一步走到了衙门门口。 她击鼓鸣冤,鼓声震动了三下。 官吏出来,打量了她两眼,问道:“为何事鸣冤?” 妇人哭诉:“我儿于茶坊卖艺,被人拖走,至今下落不明,我郎君也被活活打死了,求官爷为我伸冤!” 官吏眼皮子抬了一下,又打量了她几眼,道:“在哪个茶坊?” “品上轩。”妇人抽泣出声,说道,“我只想找到我儿。” 她本是贱民,家中无良田,又无商铺。只在这丹阳城内艰难求存,若不是几个月前她病了,女儿也不会跟着父亲去卖唱,被人抢走,郎君也不会被乱棍打死。 自己这条贱命反而活了下来。 妇人承受着锥心之痛。 茶坊中的琴娘悄悄地告诉她:“那是李家的人,是御史中丞的妻弟,世家大族的公子哥,你女儿跟着他们,是享福去了。” 妇人却不信,险些哭瞎了眼睛。 若是享福,怎么会打死了孩子她爹。 琴娘叹气,可怜地看着她:“你多往好处想想,千万别熬坏了自己。” 官吏听到此处,原本半睁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只道:“此事不归我们管。”便将大门紧闭,无论再怎么敲打,都无人开门。 妇人跪在衙门门口。 直到倾盆大雨落下,她颤抖着匍匐在地上,脸色发白,依旧不肯起身。 # 姜来闲来无事跟孙志到西街买包子。 “还是我副将发现的,说西边的街市热闹,包子也大,东边又贵又小。”孙志傻呵呵地笑着,声音跟一口洪钟似的,能传到十万八千里。 “小声点,小声点!”姜来连忙道。 孙志自己捂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压低音量:“康阳风沙大,说话声音大小,旁人就听不见,我吼习惯了。” 两人到了包子铺。 孙志:“要十个肉的,十个菜的,再上两斤牛肉。” 老板乐呵呵地应和。 不一会儿,热腾腾地包子就端了上来。 姜来看着快要堆成小山的大包子,临近几桌人都震惊住了,悄悄地往这边看。 “你……你在康阳是没饭吃吗?”姜来忍不住问道。 孙志闻言诧异:“怎么说?” “我记得你以前饭量也没这么大啊。” 孙志挠了挠头:“最近君上令我将带来的人编入中军,顺便整顿军纪,实在是有些劳累,胃口就大了许多。” 姜来拿着包子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孙志憨憨地啃着包子的样子,问道:“你做好准备了?” 仔细考究,这些事都已经超出了他现有的职权。 孙志垂下眼帘,默默地咽下口中的包子:“我说过,为君上马首是瞻。” 两人正闲到兴起处,突然看到隔壁来了个满头银发的妇人,衣着破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脏的。 包子店老板却不驱赶,甚至端着刚了一碗刚熬好的粥送过去。 “这婆娘也是个可怜人,女儿貌美,被贵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郎君被活活打死了,全家就剩下了她一个……” “听说这婆娘去衙门前击鼓鸣冤了,淋了一天的雨,没开门。” …… 姜来放下了包子。 起身送了一壶茶给邻桌,凑了上去,感兴趣地问道:“你们可知道那贵人是什么身份?” 一人低声说道:“我去吃酒的时候见过好多次,是那御史中丞的妻弟,那日我也在,太猖狂了。可谁能管我们这等贱民的命?可怜了那丫头。” 姜来叹息:“确实猖狂。” “可不是!” 旁人没有看到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兴致勃勃地数着这贵人的各种恶事。 姜来听完,沉默良久,道:“实在是可恶。” 这时,突然有人出声:“你们有没有觉得那大汉有些眼熟?” 大家转头去看孙志。 有人激动喊道:“是孙将军!” 19、其罪当诛 孙志被认出来了。 一会儿,身边就围了一圈人。 姜来蹲在旁边嗑瓜子。 方才与他谈论的人好奇问道:“小兄弟,你跟孙将军是什么关系?” 姜来眨了下眼睛,说道:“我是他的随从。” “那你跟着他从边境回来?” 姜来叹气:“我身子骨弱,没有去过。” 她拍了拍掌心,逆着人流走到了那妇人面前,把杯子推过去,倒了一杯茶,说道:“婆婆怎么不过去?” 妇人缓慢地喝着粥,抬起了头,与眼前少年对视上。 姜来这段时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养白了些,脖颈间的血管格外明显。 她身材纤细,穿着最时兴的华衣,腰间坠着贵人常带的玉佩……活活像是高门大户里养出的公子哥。 但眼中并无半分傲气,让人想起春日里挂在树梢上的太阳,柔和温暖不刺眼。 妇人干瘪的嘴唇颤了颤,还是紧紧地闭上。 姜来不恼,笑吟吟地坐上了她的对面,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了一把扇子,装模作样地扇着:“我原本只是路边的一个乞丐,如今却得到了大将军的赏识,婆婆可知道为什么?” 妇人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睛终于转动了一下。 “因为我是巫师,擅算。” 她缓缓说道,手中的扇子刮起的凉风,让本就凉爽的天气变得更冷了。 她靠近,声音压低:“如今我已经不大为人算命了,但今日有缘,不如给你算一卦。” “我儿……我儿还活着吗?”妇人的声音像是撕裂的碎布。 姜来放下了扇子,伸出手握住了妇人枯裂的掌心。 白净的手掌传来阵阵暖意。 她展开妇人的手心,顺着掌中的纹路认真看过去,最终抬头笑了一下:“婆婆是子孙满堂的好命格,女儿自然还活着。” “真的?”妇人手止不住地颤起来,眼中泪水霎那间流了出来。 姜来拽出来一个帕子,递过去,声音又柔和了一个度:“我若是没有真本事,又怎么会站在孙将军旁边,婆婆要相信我才是,不到五天,你女儿就找到了,到时候……你就去那宫门口等着,兴许那恶人也抓住了。” # 孙志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他心理藏不住事情,问道:“那妇人怎么回事?” 姜来摸着玉,抬眼道:“是李家那个公子哥干出来的事情。” 孙志没有一点印象。 “认识御史中丞王九远吗?” 孙志依稀记得朝中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但自他回来之后,这人就整日阴沉着脸,不太爱说话。 “李公子是王中丞的妻弟,你还在康阳打仗的时候,他就被廷尉抓走了。”姜来抬起眉头,冷笑道,“这些日子忙东忙西的,连我都忘了还有这一回事,按道理说,应该早就被处死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实在是不对劲儿,这中间必然出了什么叉子。 按照两家斗得如火如荼的样子,廷尉不把这李大公子搞死就不错了。 姜来方才用系统调出了这妇人上辈子的轨迹。 一眼扫过去,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层棉花。 这妇人被人拐卖到丹阳,后来被买下,但没多久,夫家店铺就倒了,欠了一屁股债。丈夫与人说书为生,而妇人日夜为人浆洗衣服赚钱,两人共孕一女。 后妇人病倒,需用钱治病,女儿便跟着父亲去茶肆,酒楼卖唱。 几分颜色被偶然遇见的李言看到了,命奴仆抢到了家中,又生生地把人家父亲打死。 妇人在街坊领居的救助下,渐渐好了起来,击鼓鸣冤无人理会,日日游荡在街头寻找孩子。 后过了两年,她在街头看到了一女子从一个院子抬了出来,仔细去看,那女子衣服上绣得花纹十分熟悉,竟像自家女儿的手艺。 就日日夜夜在此地蹲守,但只有男子进出,并无女子。 蹲了小半个月,又一个女子被抬出,奄奄一息。 妇人紧跟着,等奴仆将人抛到城外乱坟岗,走上前去,发现这女子还没有死透。 妇人从她口中,终于知道那明月坊是什么地方,竟是贵人们寻欢作乐的销魂窟,而她女儿早已惨死在里面! “明月坊……”姜来冷笑,“好好的一轮明月,都被他们玷污了。” 姜来:“孙将军,你带人帮我看住一个地方。” # 五日后,不知道从哪里传得谣言,说是欺男霸女的李家公子要在宫门口被处死了。 百姓蜂拥而至。 甚至有人凌晨便开始蹲守。 “这等无恶不做的人终于被处死了!” “我连包子都不卖了,就为了跑过来看他受罚!” “你这算什么,若是真的打了他百十鞭子,我就宰一头猪,免费送给大家吃!”屠夫恶狠狠地道。 “你们真的信?”有人突然出声,“寻天下理法,没有听说杀贵人的头为贱民出气的。” 此话一出,周围人都默了默。 “贱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一声音打破寂静,掷地有声,“若没有民,何为城,何为君?” 出声的人是一青年男子,仪表堂堂。 “贵人终是比我们这等人重要些。”旁边人嘟囔道。 男子转身:“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避匹夫,刑法理应一视同仁。” # 温霁还未来,朝堂上已经立了一群人。 又几人凑在了一团,窃窃私语。 其中御史中丞王九远和廷尉的脸色尤为难看。 季冬云如煞神般立在殿外,跟着早朝,却手中握着佩剑。 “这时何意?”一御史怒道,“上殿堂不得佩剑,他竟然手握利剑站在百官身后,想要造反吗?” 杜文竹笑了一下:“季大人不是站在殿外也没进来吗?” 御史脸色微变,却不敢大声宣扬,只冷哼道:“等他进来,一切都晚了!” 何丽今日为陛下整理衣着,发现君上小小年纪,威严却一日重过一日。 刚到宫中的时候,尚且有些稚气,遇到气愤之事,难掩怒火。 如今脸色却无半分变化,让人想不到心中在想些什么。 何丽退步半步,跟随着君上身后,去上早朝的大殿上。 走到半路,遇到了季冬云。 温霁突然道:“郎中令随我一块去早朝。” 季冬云愣了一下,俯身答应,正要卸掉身上的剑,却被制止。 “允你佩剑。” 季冬云听到此话,脸色瞬间肃穆,挺直站好,跟在众人身后。 “臣有事情要奏。” 姜来整理了衣服,几步走到最中央:“奏廷尉渎职,使有人冤屈无处可鸣。” 王九远原本一身冷汗,听到这,才恍惚了一下,看向廷尉,竟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廷尉也十分诧异,没有反应过来,随后怒道:“国师何故信口开河?” “难道不是吗,那为什么李言侵占良田,欺男霸女,害人性命,按照律法,理应处死,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姜来咄咄逼人,直视着他:“当初御史在大殿之上是如何承诺的,说一定会秉公执法,但案情如此简单,廷尉却迟迟不动手,难道是因为顾念同僚之情?” 廷尉审讯过许多人,这种质问自然不慌,道:“断案哪里会像国师想的这么简单,前因后果,一丝一缕都要弄清楚了,才能下结论。” 姜来笑了:“这么说,这案子另有隐情?” 廷尉这才脸色微变:“国师这是要插手廷尉府的事?” 姜来叹气:“廷尉说笑了,这岂是我的猜测,不过是在上朝路中,听百姓议论罢了,若再无结果,恐怕不仅廷尉府,连君上在百姓中的名声都会受损。” 文武百官都看到了宫门外挤了黑压压的一堆人。 温霁温声道:“既然廷尉不能做出决断,不如将人带到大殿上,让寡人看看。” 廷尉当下脊梁骨窜出一道寒意,但君令在前,无奈只好令人前去压人,只是抬头的时候与辛相国对视,又低下头思索片刻,决定自己亲自去。 他这么长时间不敢动自然有缘由。 李言手中也握住了他的一些把柄,不能说出去。 不如来时的路上,把他弄死…… 姜来却出声道:“季郎中令前去搭把手,也方便些。” 廷尉咬牙,艰难出声:“好。” 李言被压了上来,温霁却摆手,道:“寡人许久不曾出城,离民心远矣,今日竟然不知道百姓有何冤屈,聚集在宫门外,不如一同去看看。” 出了宫门,李言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他神色怯怯,惶恐地向着王久远求救,可御史中丞却撇开了眼睛,装作没看见。 温霁看向廷尉身后众官员,问道:“有谁可为寡人宣读下此人的罪?” 话音刚落,一男子从远处走近,朗声道:“臣愿意!” 正是方才在门口与百姓说话那人。 此人是廷尉府中的一个小官,向来不得重视。 他站在最前面,面对那满面沧桑的妇人,面对文武百官,面对神态各异的百姓,将李言一条条罪证念了出来。 掷地有声。 颇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温霁脸色越听越沉,走上前去,微微一笑:“依你看,应该怎么罚?” “其罪当诛!”青年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季冬云已举起手中利剑,将李言人头斩断。 鲜血喷洒而出。 人群中的李家人已昏厥过去,而其他百官两股战战,还未反应过来。 李言甚至来不及狡辩。 20、斩发谢罪(修) 死一般的寂静。 不仅是朝臣,连百姓都愣住,心跳如鼓,前不久还挥金如土,趾高气扬的贵人,如今人头在地上滚动了几圈,沾满了泥土。 季郎中令收了刀,刀尖上还滴着血,面上平静,仿佛因罪斩杀一个贵人,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 这一刻天子威严达到了顶峰。 廷尉在人群中,反而松了一口气,抚摸了下胡须,默默站在一边。 心中冷笑:这季郎中令虽然执掌内卫,到底还是在宫中闷太久了,没有脑子,竟然直接斩杀了李言。 现在李言知道的秘密都跟着消失干净。 在旁人看不到的时候,他退到边缘,招手叫来了一个随从,低声道:“你去个地方,务必把此人带到廷尉府。” 话音刚落,听到侧边传来声音:“廷尉说的可是他?” 姜来含笑指着一个地方,只见孙志压着一中年男子,身上还带着冲鼻的酒气,不知道从哪个温柔乡里起来。 廷尉抬头,穿过乱发,看清楚此人的脸,当下肝胆俱裂。 少年立在人群中,背对着百姓,如山间的皑皑白雪,浑身散发着冷意。 她轻轻一笑,转向温霁:“君上必然不知,此人是何人?” ——“这人经营着一家明月坊……” 闻言,部分臣子面色也变成了惨白。 明月坊深藏在巷子里,外面挂着一家茶肆的,背面是一家书店。 看过去,不过是寻常巷子,甚至有些雅致。 贵人装模作样地买了一本书,漫步走入,折去一朵桂花…… 谁能想到这里面藏了无数的枯骨! 多少女子被拐了进来,被玩腻了扔了进来,被肆意践踏,侮辱,最后惨死。 孙志提着小鸡似的,把人扔到中央。 这人名叫大庆,面貌寻常,若是走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衣着简单,皮肤发黄,混迹在明月坊中,就像是伺候的奴仆,时常被人唤住倒茶。 姜来微微扬起了下巴,往前走了几步,把这人的乱发拨开,让所有人看清:“这人明唤大庆,是明月坊的主人。” “怎么可能……” 明月坊难寻,但经营的主人更难寻。 李言曾经在坊中撞见过他,在审讯的时候,以此作为要挟。 他不敢轻举妄动,正因为不知道这明月坊的主人是谁,若是惊动了,更大的把柄就会暴露出来。 悄悄查了多日,才终于发现这名卫为“大庆”的男子有些古怪。 廷尉沉默不言,姜来却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能找到他?” 姜来抬起眼:“于旁人来说,或许难寻,但对我来说,却简单,如此多的冤魂,我掐指一算就找到了。” 没人分辨得出她说在说真话还是假话。 但进过明月坊的人,在此时心都颤了颤,开始喘不过气来。 如果最开始,还有不明真相的人轻视姜来,如今却无人再敢。 只在心中暗道,怪不得是从梁国扶持君上的人! 杜文竹却垂下眼帘,想得比别人更多。 他自然不信什么巫师说法。 此人知道这么多,一定是早做过调查,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孙志率兵归来。 如今的局势已发生改变。 宫内,季冬云严防死守,谁都不认,只听君上所言。 宫外,孙志虽还未坐上中军将的位置,却开始承担该职位的责任,首都城防这几日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人。 新君已伸出了自己的爪牙,并狠狠地撕开了一道口子,而姜来就是从这个口子中射出的一把利箭,射杀污泥中阴暗爬行的生物。 他看向姜来。 少年单薄的身子阳光下拉下长长的一片阴影。 所有人深陷乱局中,自顾不暇,并未发觉她在做出怎样的改变。 杜文竹注意到了,也有其他人注意到。 方才在众人面前宣判的青年眼眶发红,连手都在颤抖。 季冬云这一刀下去,衙门不再是为了贵人所设,法也不再是贵人遮风避雨的屋檐。 若是往常,他们怎会因为杀死一个贱民而感到害怕,又怎会觉得贵人抢夺良田是项过失? 人生来就有贵贱,而他们自出生就可以踩在别人的骨头上肆意凌虐…… 孙志递过来一个册子,姜来义愤填膺。 无论经历过多少世界,她的三观遭受锤炼,却从未被撼动。 数量如此巨大…… 这些女子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有母亲牵挂着她们,有孩子在期盼她们……却都被折磨死了。 她扫了眼,脚步顿住,将折子递给了方才站出来宣判的人。 “你觉得册子上的人应该判何罪?” 拿着册子的青年扫了一眼,随即一愣,甚至难以握稳。 姜来却扶住了他的手,微微一笑:“无妨,你出自廷尉府,熟读律法,是最合适的人选。” 青年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方才站出来,宣判李言,就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胆量,是脑子一热抱着求死的念头冲到了前面。 没想到君上竟听了他所言,当庭斩杀李言。 可看着手上的册子,他苦笑一声。 方才的凶险程度不如眼前的万分之一。 这册子上,文武百官竟然有半数人在其上!详尽的记录了何时到坊中,又用了什么手段,杀了什么人。 其间描述不堪入目。 他在廷尉府中断案,也遇到过无数腌臜脏事,都不如这册子触目惊心…… 可已经没有了退路。 他若是愚笨,就不可能在廷尉府中生存这么长时间。 从他站出来那一刻起,就已经是君上的人。 也唯独和君上紧紧站在一起,才能保住性命。 青年缓缓地道:“廷尉所杀妇人十人……” 廷尉冷笑,怒道:“我看谁敢!” 话音刚落,就被孙志按头摁下。 青年一个个念出,每报出一人,就背出律法,做出初步的裁断。 等把长长的人说完,一半的人都被抓住,场面颇为壮观。 卞国近百年,未曾有过这种场景。 宫外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无数百姓抬起头来。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他们仰望着这些贵人,跪在脚边祈求一丝垂怜,从不敢多想。就算受到了屈辱,也只能咬牙吞下。 随着李言的人头落下,过去无数压抑的情绪在此刻得到了回应。 是啊,他们的命也是命…… 原来贵人伤害他们,触犯了法律,也能人头落地。 青年读完,看向温霁:“君上……” 温霁突然接过季冬云手中长剑,剑身寒光闪过。 他持着剑,缓慢走到百官面前,注视着面前跪了一片的人:“天子犯法,应与庶民同罪。这不止是你们之过,也是寡人之过,是寡人没有尽到监察之责。” 说完,他举起手中的剑…… “君上!”季冬云瞳孔骤然放大,正要上前,却被杜文竹抓住了手腕。 只见此人声泪俱下地呼唤,脚步却纹丝未动,甚至阻挠他前进。 再转眼,温霁已经拦腰将头发斩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贵为人君! 百姓垂泪跪下。 有人嚎啕大哭:“为了我等贱民,君上何至于此!” 连一国之君都认罪,更何况那些官员? 他们面如死灰,被压去衙门。 # 临近年关,卞国因国丧,战事,街道上一直冷冷清清,牢房倒是热闹。 但除了牢房,也有别处热了起来。 最近卞国来了不少人,西街的酒楼都住满了。 这场大戏落幕,有了意料之中的收获。 温霁的名声彻底在各个诸侯国打响。 ——“宫前斩发谢罪”吸引了无数人闻风而来。 姜来抱着十斤猪肉。 方才从西街路过,有人硬扔到她马车里,险些把她给砸晕,幸亏坐在一边的孙志眼疾手快,拽了过去。 她掀开帘子,看到屠夫乐呵呵地朝着她招手。 姜来:“……” 如今温霁格外受到百姓敬重,可他们进不去宫门,接触不到君上,只能塞给姜来。 但真的高估她了,这年代又没有冰箱,给孙志都未必在坏之前吃完。 孙志却高兴:“我那边武夫多,食量大,绝对放不坏!” 除了这些,开始又奇奇怪怪的东西落入马车里,农家最新鲜的水果,小姑娘的香囊,甚至还有包子…… 那包子铺的老板洋洋得意的声音传来:“那日孙将军和国师在我铺中吃的就是这个,整整十个大肉包,十个素包,他们定是喜欢。” ——也许是知道两人的马车不会如其他贵人般横冲直撞,这群人胆子也大了些。 姜来感觉快没有坐得地方了,无奈道:“换个道吧,否则我和将军就要下去了。” 给这些东西腾地方。 马夫是孙志从边疆带回来的伤兵,乐道:“主君,并非我拖延,实在走不动。” 好不容易绕过这一条街,姜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挪了挪屁股,把那扇猪肉推到了孙志身边,问道:“如今那群人怎么样了?” 孙志:“还在审着,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 他顿了下:“明月坊的那些姑娘,你都收进了自己的府中……” 姜来叹气:“君上赐了我府邸,里面是空的,正缺人。她们非要过来,没钱也愿意……就都住下了。” “我怕于你的名誉有损。” 姜来想了想:“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一群人吃饭也相当费钱! 那么点赏赐快耗没了! 姜来觉得自己完成任务的日子遥遥无期,可现在卞国国力衰微,温霁有心也无力。 国力要早日强劲起来才行。 21、骑马 近日姜来的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早朝统共就那么三两件事,争来争去。 ——“一下子空缺出如此多的职位,恐怕会影响日常运转,廷尉府现在就乱成了一团……”廷尉左监张士巧上前道。 姜来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似乎颇为认同。 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焦点,眼神走神飘忽一下,都有人察觉到。 但只是观察,对视上,也能笑呵呵地互相点点头。 留下的这些臣子要么中立要么人精,无论暗中怎么较量,表面上都一片祥和,除了辛相国,瞥她像西街上屠夫看案板上的肉般。 过多的关注让习惯了站在边边角角的姜来有些不适应。 她叹气附和道:“确实,廷尉府如此重要,不能乱……” 左监听到这认同的话,没有丝毫开心的情绪,心中反而升起了些古怪,生怕这个少年再说出什么识破惊天的东西,给自己一刀…… 他仔细回想了过去二十年,没有作奸犯科,家人也没有做出什么错事……幸好幸好,自己向来洁身自好,除了跟着上司投靠在了辛相国那边,没什么大问题。 想到此,这人挺直了腰板。 “只是如今廷尉虐杀妇人,还在牢中,出不来,这人实在可恶,身居要职,竟然还做出这种恶事,让君上和我等臣子为难……” 此话一出,廷尉左监想要求君上“从轻处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脸憋得通红,瞪大眼睛看着姜来,脑子里飘过两个大字—— “果然……” 姜来好脾气地安抚他道:“可怜了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日夜殚心竭虑,为朝中事务担忧,我也忙得好几天没有合过眼了,能体谅你此时的心情。” “既如此……”左监额头冒汗,察觉到此时再为上司求情,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抬头看了辛相国一眼。 相国下巴轻轻地往前点了点。 左监脑子转得飞快,心中狂喜,难道相国想要让自己顶上? 他心跳加速,熬了十几年,终于有了机会!于是把那不成体统的上司抛到了脑后,稳住身体,开口道:“臣对廷尉府各项事务皆十分熟悉,不如我先替……” “君上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情?”姜来突然打断他。 左监一口气没咽下去,这种紧张时刻,脑子霎那间出现了空白,腹中打好的稿子险些忘得干净。 这人又要干什么! 偏偏君上信重她,立刻问道:“何事?” 姜来:“临平郡守赵平之救康阳有功,君上还未给他赏赐呢。” “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如今边境安定,这样的人才放在那岂不是浪费,不如调回来到廷尉府办事。” 辛相国当即上前:“万万不可!此人从未插手过司法刑狱,在如此紧要关头,怎能担任廷尉正职!国师如此草率,简直胡闹!若想尽快拨乱反正,应该由左监先代为监管各项事务!” 温霁头转向姜来。 只见她悠闲地站着,听到驳斥,并未有任何怒意,还朝他笑了下。 姜来调整表情,委屈答道:“相国这是何意,我也是一片好心,孙将军曾与此人见过,说此人对刑法颇有见解……” 孙志:“……” 他没说过呀。 姜来:“再说,连一城都可以治理好,更何况廷尉府?” 眼看着又要吵起来。 温霁烦躁摆手,开始有些不耐烦,说道:“左监张士巧暂任廷尉正职,而赵平之担任廷尉左监,这样可以了吗,相国?” 张士巧升了,赵平之也升了。 辛相国听到这各退一步的处理方法,又觉察君上情绪,冷冷地瞥了眼姜来,到底没再说什么。 姜来下朝后,走出殿门,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胳膊刚抬起,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你从来没有想过让赵平之担任廷尉正职,一开始就冲着左监去的,是吗?” 姜来差点闪了腰,胸腔积气,咳嗽了几声。 那人好心地帮忙拍了拍背部。 姜来无奈道:“杜文竹,你怎么总喜欢从人背后出来,鬼鬼祟祟的。” 杜文竹本来力道很轻,闻言用力地拍了一下,把人拍得踉跄了两步。 姜来:“……” 有仇当场就报是吧? 姜来无辜地眨眼:“我一直都没说让赵平之担任廷尉正职啊。” 杜文竹仔细想了一下方才的对话,还真没有。 若是直接提出来,以赵平之得罪人的本事,肯定会被群臣反对,但这么一搅合,以退为进,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占了一点便宜,排斥心理反而没那么大了。 杜文竹表情意味深长:“国师和君上配合得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过奖过奖。”姜来谦虚道。 # 临平。 赵平之又在咬树皮。 他于府中踱步,来回转了好几圈,停下来,问门客:“你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折子也递过去好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门客安抚道:“郡守再耐心等等。” “我也不是着急,就是……”赵平之停下,坐在了那里,道,“心中有些担心,我在朝中名声不大好,或许有些艰难。” “若是连这儿都做不到,郡守又何必回去,不如守在临平。”门客觑着他的神情,看赵平之郁郁不得志的模样,叹了口气,有能力,也有条件,可偏偏此人没有拥兵自重的想法。 他想要往别处劝的话又咽在了喉咙里。 这时丹阳传旨的人赶到。 赵平之大喜,出门迎接。 “廷尉左监?” 念出来后,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赵平之凑上来,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爽朗大笑:“君上竟把这要职交给了我!” 门客亦愣了片刻,随即笑道:“恭喜郡守!君上如此信重,日后必能大展宏志!” # 姜来闲来无事就四处溜达,到西街逛一逛,时不时去蹭个果子吃。 来得次数多了,众人开始见怪不怪,甚至忙起来的时候,会忘记有这么一个贵人。 她喜欢窝在人堆里,听四面八方来的人闲聊,吸一口烟火气。 最近多了许多外城的人。 甚至有从其他的诸侯国赶来的。 其中近半人家世不好,郁郁不得志,听闻卞国国君为了百姓可斩世家公子,门第观念不重,就前来投奔。 她坐在茶楼二层包间,临近街道,悠闲地磕着瓜子。 只见那个包子店老板娘生意闲下来,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口沫横飞,说有家公子相中了张姑娘的样貌,请媒婆去求娶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结果呢,纳吉就拿出那么一点东西,街坊领居都看见了,张姑娘一家都失了颜面…… 姜来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其间爱恨情仇的激烈处,甚至“啧”了一声。 她打量着旁人,旁人也在打量着她。 一楼有人时不时地透过窗棱看她几眼,转着手中的杯盏,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若是姜来错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此人极为眼熟。 虽然衣着破烂,狼狈不堪,但浑身的气质却不像寻常人。 正是从梁国逃过来的游如松。 这人身居高位,被君主猜疑后,没有去元国,而是偏离了原有的人生轨迹,直奔卞国。 但到了卞国,又不着急了。 在茶肆中喝着茶,听百姓议论当初温霁斩发的故事。 姜来不知道,她当初在梁国给游如松算命,几句戏言,种下的种子,在今日意外发芽。 就这样混了一会儿,小半天过去了。 也许是吃得太多,胸腔有些不舒服,她慢悠悠地去医馆,包了两副药,准备回家煎着喝。 还没走到府门口,就听到宫中有人过来传信,说君上请她过去一趟。 温霁正在书房温书。 营养上去后,他抽条般地长高,现在已经比姜来高了半头。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先生。” 私下里,温霁还是习惯这个称呼,一直改不了。 他的脸养了回来,皮肤是冷白色,精致的五官如玉雕刻,脖颈的血管看得分明,像一座冰山,抬眼瞬间,也有了威严。 见是姜来,他身子放松下来,眼神中带了一点笑意,春雪融融般迎了上来。 “孙志给我找了几匹好马,说要教我骑射,过一个月围猎用得上,但我想请先生过来先挑。” 姜来道:“我会骑马,什么马都能骑,你不行,刚开始学,要挑一匹好的。” 温霁眉眼带笑,与朝堂中,像是两个人,求道:“那先生教我。” 姜来没有拒绝。 太仆引领着去了马场,把孙志挑出来的好马都拉了上来。 其中一匹毛色光亮,眼神炯炯有神,见人过来,警觉地往旁边躲,脾气也不小。 姜来却一眼相中,感兴趣地凑过来,对温霁道:“此马胸大,跨度开阔,发力雄劲有力,呼吸磅礴,后登力也不错,你要不试一试它?” “好。” 姜来牵着缰绳,忍不住道:“它性子或许有些烈。” “我相信先生眼光。” 姜来反而不放心了,安排了一批人在旁边,絮絮叨叨地道:“算了,你还是都试一试,挑一个温顺的……” 温霁愣了下,唇角上翘,犹豫了片刻,道:“先生许久没有这么嘱托我了。” 姜来抬头看他,许久,发现他个子长高了,但还是有些孩子气。 此刻爬上了马,坐稳,眼神希翼地看着她。 姜来帮忙牵着马绳,控制速度,温声笑道:“初学就能坐稳,不错啊,你做得很好。” 22、君王之怒 临近冬猎和年关。 朝中事务日益繁重,许多臣子不堪重任,最终忍不住向君上上奏,要求尽快填补空缺的职位。 屠御史递上来了不少折子,辛相国这边不遑多让。 两边较劲,在自己阵营中各大世家中找寻,但凡是有些能力的都往上推。 压力来到了温霁这边。 温霁垂眸,看着殿中站着的一排一排的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想在这个新的局面里争取到到最大的利益。 他们认为新君懂什么,只对朝中这些人熟悉些,对各大世家却不不清楚,自然没人可用,这个时候,谁在他耳边提得越多,就越能成功推举自己人上顶上去。 争了几日。 两派争吵不休,不是为了这个职位吵,就是为了那个职位吵。 温霁始终没有回应,静静地听他们议论,早朝时间一过,就挥手让人退下,令明日再议。 后有些部门实在是不堪重负,尤其廷尉府。 许多案子需要人手调查,可新上任的廷尉张士巧不过是个饭桶,并没有调度的能力,曾经只需要拍上司的马屁,大事往上报,等吩咐,小事往下压,让下属自己去解决,一天天混日子,也相安无事,但现在这套不管用了。 他脑子一片空白,廷尉府该如何管理,案子该怎么判决,心中没有一点数,尤其在这种紧要关头,又害怕出错,就天天让下面的人自己想办法。 而有些涉事人员的人脉千丝万缕,若是没有一个强劲的上司推进,根本无法动弹。 上次在宫前宣读的青年实在无法忍受,最终在快退朝前,大步走到中央,越级将廷尉府情况上报。 温霁原本默然的眼神终于波动了一下。 姜来懒洋洋站着的身子也挺直了,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这个青年。 这个青年名叫王元元。 姜来早就关注了他,家中无其他人从官,在祖父那一辈就落寞下去了。 而此人勤奋好学,后不断奔波走动,终于得到了远亲伯父的推举,才进入朝堂。 他自然有些真本事,属于实干派,却因为并未投靠任何势力,只能站在末位,不引人注目。 此人却并非隐忍的性子,而是不得不如此。 旁人若是被贬了,还可能被家人捞回来,他若是被贬了,就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王元元极少冲动。 但自从新君等位,他感受到那时常从自己身上扫过去的眼神,恍然有了一种被看到的错觉,不受控制地做了许多符合本性的事。 上一次是在宫门外,以为自己站出来后要命丧于此了,结果不仅没有一点事情,官职还往上升了升。 他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朝中不仅只有两拨人,第三波的势力也强劲地冒出头来。 而这群人只忠于君上。 王元元每说一句,廷尉府中其他人脸色就黑一分钟,出现这种乱象是因为什么,还不是他们无能? 温霁却抽出一个折子,扫了眼上面的案子,调出些细节询问。 王元元一一答复。 温霁放下折子,看了他一眼,道:“寡人记得廷尉右监有空缺,由你顶上。” 下了朝之后,王元元还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走到阶下,看到孙志朝着自己微微点头告喜,才回过神来。 王元元脚步走得比平日里更轻盈了,就连看周围风景,都觉得亮了许多,阳光璀璨。 再一次深刻感受到如今局势彻底不同了! 他如往常一般回到家中。 临近傍晚,忽听家中奴仆说有人拜访。 打开门,发现是朝中同僚,与自己一般,虽有能力,却多年不受重视。 其中一同僚道:“王兄,我们同朝为官,也直到彼此的处境,只是如今的形式实在是看不懂,所以过来跟你探讨一番。” 王元元握着茶杯,看着眼前这几人,正了脸色道:“如今百废待兴,君上最缺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 “自然是能干实事的人才,君上却无他人可以依靠,谁走到他跟前,谁就能拿到机会。” “可相国和御史……” “君主的威严又怎是臣子可以挑衅的,相国再怎么强势,还不是一步步后退?” # 姜来窝在窗边看奏折。 温霁生活简朴,并没有其他奢侈的爱好,也不喜欢人在跟前侍奉,于是宫中格外肃静冷清。 他把果子往姜来面前送了送:“先生觉得哪些人可用?” 姜来垂眸思索,其实是在发呆。 她盯着系统屏幕眼睛都快看酸了,从中抽出近十人来,说道:“君上看看这些。” 温霁把她圈起来的这些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发现自己日日上朝,竟然都没有注意过。 他扫过这些折子,朝中风波不断,他虽学会了在任何时候都要保持镇定,也有慌乱和不确定的时候。 但姜来的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仿佛胸有成竹。 他心中也莫名地静下来。 姜来从没有出错过。 她总能在一堆人里,通过最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或者所做的事情,判断出这人的品性和能力,从而推出是否可用。 人人都知道国师有识人之能。 温霁却知道,姜来的能力远不止于此。 姜来累得趴下了,把折子叠好,放在一边,打了个哈欠。 温霁朝旁边瞥了一眼。 何丽立即走进来,抱着一个毯子,披在了国师身上。 而此人早已趴在桌子上睡过去。 何丽站在一边,看到君上弯腰,把毯子又往上面提了提,盖得更严实了,甚至伸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在了一边。 袖间的手颤了颤,立刻低下了头,全当做没看见。 她本在宫中默默无闻,虽有野心,却没有门路,以为只能这样蹉跎时光,那日传膳,她前去送汤水,被君上唤住,才得到重用。 都道她是侥幸受君上赏识,可当日情景,她却看得分明,是国师对她极其感兴趣,才闲问了几句。 所以无论察觉到了什么,她都不会跟任何人说,也不会让其他人传出去一星半点! # 姜来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乘着马车,慢悠悠地从宫中出去。 朱红色的宫门慢慢地消失在身后。 她用手撑着下巴,继续打盹。 马车走入闹市,人群比往日要多一些,她叮嘱车夫开慢些,不要踩踏到人群。 正说着,前面走不动了。 眼前红屏闪烁,几个大字凸显在眼前: 【检测到危险!】 【检测到危险!】 【请宿主小心!】 …… 一阵颤栗从她尾椎骨窜了上来,那是一种害怕混合着应激本能的复杂感受,她身体下意识地就躲马车暗处,远离了车窗和门帘,朝着车夫喊道:“快!回宫内!” 喊了两声,没有回应,突然听到人群尖叫,车夫满脸是血地往后倒,撞开了车帘。 他瞳孔睁大,胸腔中是被刺出的血窟窿,嘴中却还道:“主君,刺……刺杀……” 姜来抽出车夫腰间的剑,挑开车帘,就要往下跳。 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刀朝着自己直直地砍过来。 【左边!】 姜来朝着右边一跃而下,在阵阵尖叫声中,侧身躲在了马车。 她心跳如鼓,喘着粗气。 已经许多时日没有跟人打斗过了,而且这具身体多灾多难,好好养着也就算了,搏斗并不占上风。 难道任务走到这一步了,要重头再来?! 姜来骂了一句,观察着四处,看有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眼前是个酒楼,背后是普通店铺,意识到杀人后,人群四处逃窜,惊慌失措。 她猛地拽了下缰绳,马惊到,抬起前蹄,不受控制。 整个车开始东倒西歪,挡住了劈向她的刀。 姜来随着乱跑的人群奔向了酒楼,忽感到手臂一凉,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开了,右侧又本来了一人,面容凶煞,露出了全貌。 脚下一个踉跄,惊险躲开。 她捂着伤口,又骂了一声,到底是谁想要置她与于死地! 姜来靠着本能艰难躲避着,刚够到了酒楼大门,一把剑从背后刺穿了右胸…… 倒下时,她恍惚听到了马蹄声。 还有孙志的暴呵…… # 姜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温暖舒适。 眼皮子颤了好几下,都不想睁开。 生怕自己一睁开,不知道掉落到梁国哪个缝隙中,要从头再来。 “国师应当能醒过来……”太医在一旁擦着脸上的汗,颤颤巍巍地说着,“剑并没有伤到心肺,虽然凶险,但没有危及性命。” 温霁紧握着姜来的手,瞳孔极黑,殿内点燃的烛光像是被吞噬了,没有一丝光亮。 眉眼中是阴沉沉的戾气。 “那为何还没有一点反应。” 声音不同以往,让人胆寒。 太医听到后当场跪下,背后已经被汗浸湿了,道:“臣已经尽力,只是国师伤势过重,还需要好好静养……” 往下的宫卫,宫女,黑压压地一片都跟着跪下。 他们何曾见过君上这般模样。 平日里虽然面无表情,但少年持重,都不曾有过如此大的怒意。 温霁白皙的手滑到姜来的侧脸,快要触碰到时又放下,下令:“即刻封锁宫门,城门,我倒要看看,是谁对国师动手!” 23、醒来 姜来昏迷第一日。 烛灯幽幽,勾勒出温霁半边轮廓。 他长长的睫毛掀起,看向站在一边的孙志,眼中闪过彷徨和困惑,像是回到了梁国,那个孤独无依的稚子:“太医说,先生的伤并没有伤及性命,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孙志不知道如何回答。 君上这两日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无数遍。 太医两股战战,跪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君上明显削瘦下去的脸,说话都不利索了,不敢肯定保证,只说道:“臣推测没有伤到要害,应该是可以醒过来的……” 君上两日未早朝。 反复询问,又反复得到这个答案,像极了抓到糖的孩子,生怕一松手,糖就从指缝间流失。 孙志也心痛难抑,可此时却仍有些理智。 半跪在地:“君上,国师若是清醒,必然不愿意看到您疏于政事,明日若是再不早朝,恐怕会出乱子啊。” 如今只有孙志敢在温霁面前劝戒。 他观眼前少年的神态,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并未多想,只觉得这是悲痛过度。 温霁沉默。 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过了许久,突然道:“先生不愿意醒过来,是不是因为寡人无能,令她失望?” 孙志愣了下。 “先生助我许多,可我连伤害他的凶手都抓不到。” 温霁快要压不住心中的暴戾。 他在出事地点,对百姓一次次盘问,画出了人物画像,可没有多少有效的信息。 这些人衣着普通,行为举止也与常人无异。 在拔出刀之前,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 拔刀之后,人人只顾着逃命远离,没人有心思仔细看。 拿着这错漏百出的画像,把整个丹阳翻了一个底朝天,没有任何收获。 他心中有猜测,知道是谁背后指使,无实质的证据,却不能擅自闯入重臣的家门。 孙志愧疚:“是臣无能。” “不怪你,”温霁抬头,冷笑,“是寡人的威严不够。” # 这几日季冬云将寝殿护卫得极严。 连太医都不能擅自离开。 谁也不知道姜来的真实状况。 折掉姜来,如同断去君上的臂膀。 屠御史这几日面上无法掩盖笑意,甚至下朝之后,脚步都比平日里松快了许多。 他在府中召集门客,问道:“如今国师傅生死未知,对我们而言是有还好处的,众位怎么想?” 一门客道:“原本就是御史扶持君上登位,但谁知道君上非但不知道感恩,还反咬一口,如此忘恩负义之辈,不值得为他担忧,御史不如冷眼旁观。” 此间都是熟知的人,大家说话都极其大胆。 杜文竹眼皮子跳了一下。 低头喝茶。 有人疑惑道:“到底是何人想要刺杀国师?”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噤声了。 众人心思百转,偷瞟御史神色,近一半的人怀疑是他做的。 温霁越来越不听话。 上次宫门前的事情后,也牵连了许多他们这一派的人。 君上处置却并没有留任何情面。 不听话的爪牙就应该趁早切除。 而温霁身边最为瞩目的就是国师,除去他,更像是一种警告。 连杜文竹也这么想。 屠御史却皱眉,神色如常,并没有大的波动。 杜文竹竟一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 # 姜来昏迷第二日。 南方章丘一带爆发水灾。 连续大半个月的暴雨使河水决堤,山洪暴发,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洪水呼啸而来,村落瞬间变成一片汪洋。 河面漂浮着尸体,牛羊,儿童,树杈……哭声淹没在了雨水里,成为了微不可见的一声呜咽。 张明在暴雨中抓住了一个婴儿。 一个母亲在临死前,抓住了枝干,用尽全力,把他递了过来。 雨水滴答滴答,打湿了脸,但只是一个开始,随时雨势逐渐增大,他浑身开始湿透了,抱着孩子的手也开始颤抖。 他能感受到树杈裂开的声音。 沉闷地在暴雨中发出“刺啦”的反抗。 水从树的中间部分慢慢地涨到了分叉处。 张明站在分叉处,双腿已经麻木,甚至脸开始僵硬。他吃力地仰起头,扫着不远处,期待有个船缓缓地向他驶过来。 后来雨停了,他舔了舔嘴唇,眼中是看到希望后的欣喜。 怀里的孩子哭得累了,昏睡了过去。 儿童尖锐的哭声终于停止,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的小脸开始发青,后来又慢慢地-变紫。 张明举地胳膊累了。 他看着大船,举起手奋力地呼喊。 华丽的船缓慢地驶来,在暴风雨中,像是梦一般,又慢慢离去。 他听见丝竹声。 听到船上有人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第一批赈灾的物资已经运到了。” “今年的比往年还要少些……” “如今不宽裕,已经算多的了,我看见了,都抬进了郡守府。” “郡守可受到惊吓?” “往年也有过水灾,郡守见多识广,并未受惊。” …… 张明手中婴儿柔软的身子已经凉透。 他轻轻抚摸着,然后弯腰,放在了水里,看着婴儿沉入水中,慢慢地消失不见。 霎那间,他从未有过的愤怒从脑海中闪过。 为何富人可以造船躲避天灾? 为何郡守却能收到大半的赈灾物资,而他们却只能听天由命? “真的有人记得他们吗?” 张明怒极,脑海中产生了强烈的质问,却不知道质问谁。 他松手,也躺在了水中,用尽全身的力气顺着河水往下游,最后失去力气…… 张明昏迷了过去。 等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托到了一高处,周围有着数十人,皆狼狈不堪。 一妇人道:“你醒了,快过来暖一暖。” 他们围在一块,相互倚靠着,用彼此的身体抵御寒风。 张明凑过去。 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在寒风中慢慢流失,肚子也开始发出咕噜声。 抬眼看向周围人,意识变得出奇地清晰,开口道:“你们不饿吗?” 所有人抬眼看他,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小孩,责怪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个话题。 张明:“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要有挡雨的地方,要有吃的。” “可村落都被淹没了,食物也都冲走……” “我知道有个地方。”张明缓缓道。 “哪里?” “郡守府。”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原先感兴趣的也低下了头。 张明:“难道我们要在这里活活饿死吗?没有人管我们!君上只记得这些贵人的死活,所有的钱粮也都给了这些贵人,他们有食物,有屋子,有船!只要抢一艘船,我们就能救更多人,就能把属于我们吃食抢过来!” 有人神色犹豫:“你说得好听,那些可是贵人,我们怎么能冒犯?” “都是从娘胎里生下来,凭什么他们生,我们死,他们贵,我们贱!”张明的呼吸逐渐急促,他眼中冒着火焰,看不到前方,只有想要摧毁一切的怨恨,“在这等着也是死,去搏一搏也是死,难道你们就不想吃饱吗!” 一些青年神色松动。 张明:“我们都在水边长大,善游水,只要抢一搜船……” …… 关于水灾的折子递了上来。 折子中写道:“恶民不服教化,抢夺船只,趁夜进郡守府。” 温霁问道:“水灾一开始,寡人就让郡守开仓放粮,还派人运粮过去,为何这些人还要抢?” 孙志站出来,大声:“禀君上,运送粮食的赵将军于路中病逝,如今粮食到了哪里,是否进入灾民的口中,恐怕还有待核实。” “难道还有人敢谋杀朝中重臣吗?”屠御史冷笑。 大家都想到了姜来。 温霁垂眸,抿住了唇。 # 姜来昏迷的第四日。 -——她醒了。 系统发出尖锐爆鸣: 【任务即将失败!】 【请宿主注意安全!】 …… 姜来:“……” 啥? 她颤颤巍巍地撑着被子,咳嗽了好多声。 何丽原本在门外侍候,听到了声音愣了一下,随后眼中狂喜,即刻命人去倒了杯温水,眼中含泪地看向姜来:“国师,您醒了?” 姜来:“我昏迷了几日?” 何丽:“已经四日了。” “这是哪里?” 何丽端着水的手停顿住,随后小心翼翼地答道:“是君上的寝殿。” 姜来小口小口喝着水,终于认清了两个事实: 好事,她没有重开一局,坏事,如今卞国内忧外患,再加水灾,全面爆发了。 正想着,门口冲进来一道身影,温霁跑得头发都有些乱,他小心地唤道:“先生……” 像是害怕惊到了眼前人。 姜来抬头,看到温霁激动的神情,愣了下:“你不是还在早朝吗?” “提前下朝了。”温霁答道。 他走到床边,眼眶湿润。 姜来默默地把水喝完,握住杯子,似乎在思索。 实则在看着系统发呆。 掉线了四天,卞国怎么就突然危了? 直到将地图拉到章丘,带出了张明这个人物,才恍然大悟。 张明生来力大无穷,远近闻名,善水。虽未读过书,但极其聪慧。 曾在郡守家为马奴,遇到府中一个教书先生。 先生惜才,教导他读书识字,但好景不长,郡守公子发觉,大怒:“我怎能与马奴同窗!” 于是教书先生赶了出去。 而张明也挨了一顿鞭子,奄奄一息。 后遇洪灾,张明所在村子被淹没,全村死伤大半,他却侥幸活了下来。 赈灾物资迟迟未到,郡守府却可以饮酒作乐。 张明大怒,带着临近几村的青壮,于夜中潜入郡守府中,原本只是想要抢出赈灾粮,未成,被发觉,赶了出去。于是举兵造反,由于卞国腐朽,不少百姓心存不满,几个月后,这伙势力竟然迅速壮大,如同星星之火,展现出燎原之势。 姜来抬起下巴,忽然道:“章丘发生了水灾?” 温霁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姜来初醒,他还什么都没有说,而周围宫人自然也不会跟她聊这些事,先生却能脱口而出。 难道真的是神人? 温霁不信巫师,原本以为这只是装神弄鬼之术。 如今却不得不信。 也许事事都逃不过姜来的眼睛。 温霁眼神示意何丽去做些易消化的粥食来,坐在了姜来身边,道:“章丘一带连日暴雨,确实发生了水灾,递上来的折子说并不严重,但刁民难以管教……” 姜来闻言,叹气:“已经十分严重了,快快让孙志带人去赈灾。” 孙志已被提拔为中军将,由他带兵去,显然姜来对此事十分重视。 温霁愣道:“先生可以告诉我为何吗?” “水灾严重,而郡守却无作为,百姓苦不堪言,若是此时有人想要举兵造反,必然会得到响应,章丘路程远,一旦出事,我们来不及反应……”姜来分析道,清棱棱的目光扫过来,仿佛亲历了章丘水灾。 温霁站起来,当即让人唤孙志过来,下令道:“你带兵前去,若是郡守并没有积极赈灾,就斩断他的头,不需要与寡人汇报,由你全权处置。” 孙志看到姜来醒过来,大喜,也放下心来,正要领旨出门,又听到姜来道:“你若是遇到一个叫张明的人,要小心应对,能收为己用就收下来,这人有些本事。” 冬日太阳升起的晚,此时才缓缓露出来,大地一片光亮。 连续几日的寒冷终于得到了些驱散。 温霁递粥过来,温声道:“先生吃些东西吧。” 他似乎想要喂她。 姜来却自然地接过来,缓慢地喝着,感觉胃中终于有了一些暖意。 也错过了温霁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姜来喝完之后,抬眼道:“我知道是谁对我动得手。” 当日虽然凶险,但系统从未掉线。 自然带出这些人的简历。 是辛相国那边的人。 她能猜到为何。 眼下君上有许多动作,在朝中拔了他许多人,而接下来,只会更多。 温霁倏地抬头,抓紧了被子。 “先生告诉我……” 姜来叹气,察觉到他的情绪。 想来这几日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他也格外辛苦。 抬起手想要安抚一下,发现温霁已经足够高了,手根本够不着…… 温霁却突然坐下,凑近,低下头。 姜来眼角瞥见何丽等人站在一边,觉得不妥,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此时为辛相国所为,你翻个底朝天,也翻不到,人估计已经被他处死了。” 手指点了点系统。 嗯……那几个人确实已经死透了。 现在埋在了辛相国家的后院。 温霁不甘:“可就这样绕过他们,我……” 姜来一如既往镇静,微微摇头,道:“自然不是,如今赈灾要紧,等水灾过去,再慢慢算。” 她看到温霁紧张模样,忍不住失笑。 心中欣慰,到底是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孩子。 何丽站在一边,看得分明。 国师依然当君上当做小孩看待。 而君上…… 她心中叹气,伫立在一侧,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