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渣他青史传名》 1、第 1 章 数九天寒,即便有厚重的帘子作为遮挡,还是有接连不断的冷意渗透进马车里来。 沈听肆脊背靠在车厢上,感受到身体的虚弱,缓缓开口,【统子,这次又有什么病?】 作为一个已经拿过好几次s级评分的任务者,沈听肆对于每一次都弱不禁风的身体早已经习以为常。 【病倒是不严重,就是幼年时期遭受虐待,没有好好吃饭,有些胃病而已,】8888的机械音姗姗来迟,【只不过……你好像又要快挂了。】 这具身体中了毒,而且还是无解的那种。 沈听肆:【……】 8888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带着些许的鼓励开口道,【没关系的,好死不如赖活着,能赖一日是一日,距离剧情结束也只不过一年左右而已,我相信宿主可以撑得下去。】 第一次做任务,沈听肆眼看着就要挂了的时候,8888可伤心了,可后来它才发现,那是它太过于天真。 自己的宿主仿佛就有那个锁血挂,就算只剩一滴血,也能坚持到任务完成。 【宿主准备下马车吧,我马上把剧情传给你嗷!】 【好,不急。】沈听肆在心中应了一声,一边往马车外面走,一边接收着剧情。 这是一个身中剧毒的废太子,在山河沦陷,宦官当道的情况下,最终夺权除佞,开创盛世的故事。 永嘉九年,羯胡入关,镇国公府投敌叛国,山河沦陷,无数百姓陷入到水深火热之中。 皇帝南逃,安亲王竭力辅佐,耗费五年光阴,才得以重振山河。 永嘉帝返回旧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判处了镇国公府满门抄斩。 而出自镇国公府的皇后,也被赐了三尺白绫了却一生。 身为皇后嫡子的太子梁澈,被剥夺身份,关在一个废弃的宫殿里。 没有皇帝的恩宠,即便他是一个皇子,却也是受尽折磨。 在吃人的后宫里,被下了毒,又被设计弄断了双腿,随便的一个小太监,小宫女都能上前踩他一脚。 活的毫无尊严。 永嘉二十八年的冬天,梁澈缺衣少食,差点被冻死在一个寒夜里,是官宦头子苏慎,给了他一件棉衣,惩治了欺辱他的太监宫女,将他从地狱当中救了出来。 苏慎五岁净身入宫,从宫里最不起眼的小太监,一步一步的往上爬,到如今的二十多岁,已然成为了全势滔天的东厂督主,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世人忌惮于他的权势,甚至给他安了一个格外尊崇的称号——九千岁。 可毕竟九千岁之上,还有一个万岁爷! 为了自己的地位能够越发的巩固,苏慎将目光投向了梁澈,这个隐匿在后宫几乎被弄死了的废太子,就这样再次出现在了人前。 只不过,梁澈的生母已死,母族也被判了满门抄斩,自己又是个双腿残疾的废人,没有任何一个人重视梁澈。 可就是这样一个最不可能登上帝位的皇子,却在官宦头子苏慎的极力推举之下,最终成为了新帝。 苏慎此人阴毒至极,手段不堪,在他强悍的武力镇压之下,文武百官,莫敢不从。 梁澈势弱,苏慎开始把持朝政,凭借自己宦官的身份,将整个国家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的,这本书最大的反派,是沈听肆穿越的这个身份——九千岁,苏慎。 梁澈没有其他的支持者,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傀儡皇帝,整个朝政全部把持在苏慎的手中。 不是皇帝,胜似皇帝。 整个大梁,百姓只知九千岁。 新帝势微,官宦当道,北方的羯胡蠢蠢欲动,整个国家仿佛又要重复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梁澈并不是苏慎想象中的傀儡皇帝,他卧薪尝胆多年,在苏慎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最终把属于自己的权势给夺了回来。 苏慎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拿捏的人,挟天子以令诸侯。 却未曾想到,梁澈一朝蛟龙在天,自此不畏蜉蝣。 他不甘就这样当一辈子的傀儡,平了羯胡战乱,任用寒门子弟,肃清朝堂奸佞。 甚至找到了二十多年前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的真相。 ——镇国公府根本没有投敌叛国!他们是被陷害的! 真相公布,梁澈重整山河,最后用一杯鸩酒毒杀了苏慎这个官宦头子。 他的尸体被挂在城墙之上,曝尸三日,以此来熄灭万民的怒火。 官派倾轧,勾心斗角,犯上作乱,结党营私。 一条条罪行,罄竹难书。 乱臣贼子做到这个份上,也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了。 【宿主,】在沈听肆接收完剧情的时候,8888的机械音再次传了过来,【你现在的身份就是苏慎,只要按照剧情扮演好他的人设,将他所做的事情全部演绎一遍,就可以完成任务啦。】 接收完剧情,沈听肆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若是苏慎当真想要将整个大梁所有的权势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那么在他推举梁澈坐上皇位的过程里,就不该给他提供任何真正有用的帮助。 可苏慎做了什么呢? 他找了桃李满天下的宰相给梁澈做老师,一一除去了那些贪官污吏,留下一个清明的朝堂,最后又用自己的死,让梁澈名正言顺的坐稳了皇位。 这当真是一个野心勃勃,穷奢极欲的权宦该做的事情吗? 沈听肆现在穿过来的这个时间点,是男主梁澈出宫建府的日子。 梁澈已经从冷宫出来两年多,在原主苏慎的扶持下,和另外两名皇子分庭抗礼,于朝堂上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 只不过…… 这一场喜宴,原主苏慎收到的帖子上的时间却根本不是今日,因此,沈听肆只能说是不请自来。 喝到尽兴的王公大臣们洗盏更酌,言笑晏晏,坐在主位上的梁澈眼底也多了几分真诚的笑。 盛宴浮华,热闹非凡。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从门外缓缓踏进来一名青年。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他穿着一身玄色飞鱼服,看上去二十多岁的样子,格外的年轻,只不过,眉宇间一片的冷寂肃然,倒是与他通身的气派有些相绌,更是和整个宴会现场格格不入。 来人面上带着浅笑,但却看不出丝毫的温度,目光淡淡扫过去之时,被他注视着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他的面前。 “如此喜事,诸位大人在这里寻欢作乐,怎的无人邀请苏某?” 热闹的宴会氛围骤然停滞,来来往往的侍人端着酒水凝在原地,举着酒杯的大人们,僵住了双手,面对那斟满美酒的酒杯,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拿起还是放下。 坐在高位上新上任的康王梁澈攥着酒杯的手略微颤抖,目光死死地凝视着来人,几乎快要失了态。 但幸好,经过这两年的打磨,梁澈已然是颇具城府,他咬了咬牙,将所有的情绪全部收敛,随后扬起一抹笑,“九千岁到访,还不快看坐!” 听到“九千岁”三个字,满院的侍从侍女们哗啦啦跪了一地,齐声高喊着“见过九千岁。” 随后便是陷入了无声的寂静。 如此多的人,却悄然无声,所有人都仿佛被定住了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气氛凝重的紧。 但这种氛围对于这具身体而言,似乎早已经成为习惯,沈听肆非但未曾觉得不适,甚至还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就仿佛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千千万万次。 沈听肆初来乍到,虽然接受了剧情,但短时间内还是无法将脑海当中的名字和眼前这些官员的脸还没有办法完全对到一起。 一点时间,沈听肆就是那样直愣愣的站着,没有理会任何人的。 如此一番表现,落在梁澈的眼中,就是沈听肆生气了。 梁澈的脸色越发的沉重,几乎都快要凝出水来。 他能够用两年的时间就从冷宫的废物皇子变成出宫开府的康王,靠的全部都是沈听肆。 可与此同时,他也被沈听肆牢牢的拿捏住了。 他不想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自然就要有所作为。 他知道今天沈听肆有别的事情要办,所以特意给了沈听肆虚假的乔迁宴日期,然后又将官员们暗中请了过来。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梁澈还特意花重金买通了沈听肆身边的一个太监,让对方拖住沈听肆的步伐。 如此这般,他也就有了可以不继续被沈听肆控制的资本。 可现在倒好,宴席刚刚开始,他们谈判的筹码都还未曾摆上桌,沈听肆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了这里。 梁澈牙关咬的嘎吱作响,拼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失控。 他堂堂皇子,受制于一个阉党,简直是窝囊至极。 迎着众人诧异又惊恐的目光,沈听肆十分淡定地笑了笑,他随意的找了个位置坐下,“怎么,康王殿下乔迁之喜,苏某竟是没有资格来捧个场吗?” 说完这话,也不等梁澈回答,沈听肆随意的端起一只干净的酒杯,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喝了下去。 随后,只见他长指微扬,酒杯就咕噜噜地滚落在了地上,摔成了碎片。 沈听肆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站起身来,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宴席上的众人,“今日这酒也喝了,诸位……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刹那之间,原本还兴高采烈的官员们立马做鸟兽状散。 没有几个人敢明目张胆的得罪东厂的这群疯子,更何况沈听肆又是这群疯子的首领。 沈听肆只不过是出现在宴席之上,轻飘飘的说了几句似是而非的话,那些原本有意投靠梁澈的官员,就全部屁滚尿流的逃开了。 九千岁的权势,如此可见一般。 只有梁澈的老师,当朝宰相楚文澋还坐在原位上,不动如山。 沈听肆却全然当做没有看见,径直路过楚文澋身边,在梁澈面前停了下来。 梁澈的双腿不良于行,只能坐在轮椅上,在沈听肆走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迅速的调整了表情。 那双满含着愤怒的眼眸亮了起来,像是一只看到了糖的小兔子,“九千岁……你竟然这么快就办完事了?” 那一年的冬日,苏慎一身玄色飞鱼服,将还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梁澈的身上,成为了梁澈前半生痛苦生活当中,唯一能够抓住的希望。 可结果,苏慎对他所有的好,都只不过是因为他势单力薄,好拿捏罢了。 他只当他是一条听话的狗! 倘若他不曾见过光明与温暖,他原本可以忍受孤独与黑暗。 但既然曾抓住了那束光,他又怎会眼睁睁瞧着那光消散? 梁澈咬了咬牙,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试图解释今天提前举办宴会的理由,“我本是想着今日先和大家聚一聚,等后日,在着重的邀请九千岁……” “呵。” 沈听肆嗤笑一声,淡淡瞧了梁澈一眼。 这可是个惯会扮猪吃老虎的主,表面上柔弱无害,实际上那颗心早就黑了,是个张牙舞爪的小狼崽子。 “若是苏某今日未曾提前回来,倒是不知殿下已经有了如此大的能耐。” 梁澈一脸无辜,可在他的瞳孔深处,竟是悄无声息的蔓延上了一丝躁动的疯狂。 但很快的,他又眨了眨眼睛,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去,全然一副乖宝宝的模样,“岂敢岂敢,只不过是今日沐休,诸位……” 解释的话语说到一半,沈听肆突兀的打断了他,指着外面接二连三离开的官员们满带嘲弄的开口道,“看到了吗?即便他们想要那个从龙之功,也要看看我苏某同不同意。” 说着这话,沈听肆单手摸上了梁澈的脖子,手下的力道寸寸收紧,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冷意,仿佛恶魔的低语,“所以……殿下要听话,懂吗?” 2、第 2 章 梁澈的神情僵硬了一瞬,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在这一刻凉了下来。 沈听肆那只骨节分明的右手就捏在梁澈的脖颈间,指腹处可以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脏跳动,仿佛只要他稍稍一用力,梁澈就会直接一命呜呼。 梁澈扬着脑袋,直勾勾的对上了沈听肆的眼睛,随后弯了弯眉眼,带着孩子气的撒娇。 他现在还没有能力和沈听肆摊牌,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的脖颈递上去,表现出他无害的一面。 梁澈仰了仰脑袋,全然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九千岁不信我吗?” 梁澈在冷宫里被磋磨了很多年,即使已经被原主苏慎带出来有两年的时间了,整个人依旧瘦的像个麻杆一样。 只不过,梁澈的这双眼睛,却很好看。 圆溜溜的眸子里闪着晶亮亮的光,一派纯真美好。 当他仔细的盯着一个人微笑的时候,真的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只不过可惜,沈听肆早已经知道了这就是一只黑芝麻馅儿的汤圆,自然不会再被他无辜的表象给欺骗。 “苏某既已将你从冷宫接了出来,自然是相信的。”沈听肆松了手,随后,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枚洁白的手帕,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每一个指缝处都擦拭了一遍。 就仿佛,他刚才触碰到的梁澈,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只不过殿下也要清楚一件事情,”沈听肆随手将那个手帕扔在脚下,毫不在意,就仿佛对梁澈的态度,充满嫌恶,“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是,我明白。”梁澈缓缓垂下了头去,假装未曾发现沈听肆的举动,双手攥成拳,任由指甲刺破了柔软的掌心。 疼痛越过了让人舒心的暖意,梁澈的理智,彻底回笼。 他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轮椅上的双腿,那双眼睛平静到有些漠然。 他和沈听肆之间的关系,就仿佛是那玄铁刀和磨刀石。 他们两人是注定要不停争斗,不死不休。 但就是不知道,这最后的结果究竟是石头把刀磨断了,还是他这把刀被磨的足够锋利后,可以直接一刀砍断了那块带给他无数磨练的石头。 在看不见的硝烟里,两个人剑拔弩张。 楚文澋重重叹了口气,走上前来盯着沈听肆的眼睛,“苏慎,你不要太过分。” 在这个混乱不堪,奸佞当道的朝堂上,若不是还有着楚文澋这个三朝元老的宰相坐镇,恐怕整个天下都要大乱了。 虽然曾经是苏慎用楚文澋的家人威逼利诱,这才让他成为了梁澈的老师,可在这两年多相处的时间里,楚文澋也渐渐认可了梁澈。 如今朝堂上封王的皇子有三个,二皇子乃当今皇后嫡出,即便母族张家并不显赫,基本上全部都是纨绔子弟,但永嘉帝却对他格外的重视。 八皇子出自容妃,如今虽然只有十三岁,可他身后的康家却是绵延了几百年的世家大族。 二人都是极有力的皇位争夺者,相对比下来,除了沈听肆这个宦官头子以外,再无其他助力的梁澈,就显得太过于捉襟见肘了。 但楚文澋身为帝师,基本上永嘉帝的每一个儿子他都教过。 所有的皇子当中,真正愿意站在百姓的立场,为国为民的,就只有梁澈一人。 这也是他愿意在今天参加这场乔迁宴的缘由。 若是他不来,恐怕来的官员就更少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楚文澋算是给梁澈撑场子的。 他希望梁澈能够继位,自然是不会由着他就这样被沈听肆羞辱。 然而,楚文澋的这番话却只换来了沈听肆的讽刺,“看来楚相是对苏某不满意了,既然如此,苏某还是先行离开的比较好。” “等一下!” 还没有解释清楚,梁澈担心沈听肆会在以后给他使绊子,只能先对着楚文澋抱歉的施了一礼,“老师……” 宦官当道,天要亡我大梁啊! 楚文澋知道梁澈的难处,他闭了闭眼睛,随后轻轻挥手,“去吧。” 梁澈双手都快抡出了残影,才终于在沈听肆上马车前的一瞬间追了过来。 平日里给他推轮椅的元华被梁澈派去拖住沈听肆的步伐,此时竟也没看到人。 梁澈心里闪过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可终究还是将其压了下去。 毕竟解决沈听肆对他的怀疑这件事情最为要紧。 他挣扎着在另外一名太监的帮助下上了马车。 沈听肆的这辆马车格外的奢侈豪华,里面空间是寻常马车的三倍大,车厢用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即便是马车上的软垫,也是江南的织娘花费了数月时间织就而成。 沈听肆坐在矮几旁,对于艰难上马车的梁澈熟视无睹。 马车的隔音效果很好,即便外面有不少步履匆匆的行人,但马车里却依旧很安静,安静到,梁澈能够听到自己带着黏腻的微喘声。 这马车里可真暖和啊。 那股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的暖意,几乎要让梁澈身心倦怠了起来,甚至很想就这样躺下,美美的睡上一觉。 若不是,他眼前的人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的话。 梁澈敛了敛神色,再次装无辜,“九千岁,我……” 可他才说了几个字,就被沈听肆给打断了,“殿下不必解释,苏某明白,现如今,只需要殿下陪苏某去一个地方。” 梁澈很识相的闭上了嘴。 马车辘辘的往前走,最后驶到了宫门口,被守卫拦了下来,“请下车步行……” 可那守卫的话只说了一半,沈听肆抬手掀开车帘,只定定的望着那守宫门的侍卫,缓缓吐露出几个字来,“是我,苏慎。” 守卫立马弯腰行礼,“原来是九千岁,下官有眼无珠,拦了九千岁的车架,还请九千岁恕罪。” 沈听肆挥了挥手,放下车帘。 不过片刻的时间,马车再次走动了起来。 整个梁国上下,敢如此光明正大地驾着马车在皇宫里面行走的,只有九千岁一人。 梁澈定定的看着。 即便这种特权,他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已见到了多次,可还是忍不住为之而心悸。 车子一直行驶到太监所外才停了下来,沈听肆率先下了马车。 梁澈不良于行,上下马车需要别人的帮助。 “督主,”崇明先是向沈听肆施了一礼,随后才将目光投向了梁澈,“五殿下,得罪了。” 说着这话,他直接上手拦腰将梁澈给抱了起来,然后稳稳的把他放到了轮椅里,缓步推着他前行。 崇明是沈听肆的心腹,手握大权,如此之人,竟然被派来给他推轮椅? 梁澈心中的那股不安更加的强烈了一些。 他抬眸,目光落在前方沈听肆的背影上。 淡雅的斜晖照着他玄色的衣袍,衬的他整个人凛冽如月,皎洁如雪,仿佛是天上的谪仙降世。 如此清冷孤傲的气质,和他恶劣专权的性格完全不同。 可偏偏在如此这般优越的皮相下,包裹着一副如恶鬼般的心肠! 但紧接着,梁澈又自嘲的笑了笑。 他自己又何曾是一只绵软的羔羊? 可下一瞬,他就笑不出来了。 沈听肆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梁澈,“殿下就未曾察觉元华去了哪里吗?” 梁澈瞳孔震颤,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爬上心尖。 背后阵阵发凉,仿佛是被什么毒蛇给死死盯上了一样。 他攥紧手指,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看向沈听肆,仿佛是引颈受戮的纯洁羔羊,大眼睛里闪烁着无辜之色,全然一副乖顺的模样,再配上他不良于形的身体,看起来格外的惹人怜惜。 “我不明白九千岁的意思。” 梁澈在这一瞬间,将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摒弃了去,强迫自己固执的认为,沈听肆就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所以在面对这个权倾朝野的宦官头子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的表现出脆弱的模样。 沈听肆微微向前倾斜了身子,凑近梁澈,墨色的发丝如绸缎般的垂落,发尾打在梁澈的脸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温柔,可说话的嗓音却很低,稳的没有半分波澜,“殿下当真……听不懂吗?” 苍白却又修长的指节,从宽大的袖袍下伸出,缓缓按上梁澈的肩头,又一路顺着他的脊背往下,似有若无的触感落在他的皮肤上,让他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仿佛是一条黏腻的毒蛇攀援而上,随时准备着将他绞杀。 在梁澈几乎快要绷不住之际,那双手却突然离开了他的脊背,稳稳的抓住了他的轮椅。 沈听肆幽幽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元华就在前面等着殿下呢。” 梁澈伪装出来的无辜表情顿时一僵。 他在上马车的时候没看到元华,心中就有疑虑了。 但他始终还抱着一丝的侥幸,觉得自己能够隐瞒过去。 但现在…… 梁澈的脑子顿时有些迟钝,根本思索不出一个切实有效的方法来。 他并没有要求元华做什么伤害沈听肆的事情,只是让元华拦住了沈听肆的脚步,拖着他晚回来一些而已。 应当……还有机会的吧? 梁澈拼命地将那股不好的预感压下去,努力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元华他,是犯了什么错了吗?” 沈听肆垂头看他,冷冽的眼眸闭了闭,削弱了平日里带来的威压感,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宫灯的照应下投出片片阴影。 他不说话,就只是静静的瞧着梁澈。 双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 梁澈身上穿的衣服很暖和,自从两年前被从冷宫里带出来,他就再也没有受过冻了。 可此时此刻,他却感到了无尽的寒意,就仿佛是整个人掉进了冰窖里一样。 整个脑子里面只有一个想法: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梁澈感觉自己所有的理智都在这一瞬间被一柄锋利的坚韧给划开了去,几乎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 可就在他即将要开口求饶之前,沈听肆却忽然转身朝前走去。 崇明亦步亦趋的推着梁澈的轮椅跟上。 梁澈瞬间有些愣怔,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听肆不是发现他有别的小动作了吗? 竟会这样轻松的放过他? 在梁澈思索之际,沈听肆带着些许冷意的嗓音传来,“到了。” 梁澈下意识抬眸,在看到牌匾上清楚的写着“蚕室”两个大字的时候,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不可置信般的瞪大了双眼,用力的用双手捂着自己的小腹处,脸上的表情再也维持不住,显得有些狰狞了起来。 蚕室可是宫里给太监净身的地方!!! 3、第 3 章 梁澈只愣了一瞬,立马就反应过来这是沈听肆在试探他。 他必须一如既往的怂包,怕死,不堪一击。 敛了敛神情,梁澈终于害怕起来,哆嗦着身体想要逃跑,可他的双腿不良于行,即便拼尽全力,也只不过是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九……九千岁……”梁澈嘴唇不停的蠕动着,可一时之间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七零八落的将所有的理智打碎成一地的狼藉,“我……我才……封王,我……我是皇子,你……无论如何……都不能……” “你不能对我如此……这是侮辱皇室血脉……即便……即便是父皇……” 沈听肆侧头瞧他一眼,唇边含笑,温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诧异之际,他又吩咐旁边的小太监,“还不快点将五殿下搀扶起来?一个个的都是瞎子吗?” 既然梁澈这么愿意演,他也不介意陪他。 “苏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沈听肆眼底充盈着幽深之色,在梁澈重新坐回轮椅上之后,似笑非笑的来了句,“也不敢给五殿下净身啊。” “净身”两个字被沈听肆咬的格外的重,衬得梁澈方才所有的狼狈,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是他误会了。 梁澈抿着嘴唇不说话,由着崇明推着他一步一步踏进蚕室。 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阴冷气息和血腥味道让梁澈身体不由得颤了颤。 那个伺候了他两年的时间,去哪里都给他推着轮椅的小太监元华,此时正双手手腕被绑着,吊在了半空当中。 昏暗的烛火下,到处都是干涸了,强烈发臭的血迹,微弱的烛火跳动,仿佛血液在燃烧。 四周的墙壁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刑具,每一个刑具上面都沾染着厚厚的一层血浆,好似在倾诉着它曾经的“辉煌”。 这个名义上是蚕室的屋子,竟被改造成了一处暗牢! 听到动静的元华艰难地睁开了眼,他的整张脸被殴打的肿胀不堪,眼睛仿佛是两个核桃一样突兀的挂在脸上。 即便用力的睁大了,却也只能够看到浅浅的一条缝隙。 他哑着嗓子,说话口齿不清,“殿下……殿下救我……” “啪——” 元华话音落下的瞬间,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便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身上,鞭子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片片皮/肉,元华疼的浑身颤抖,嘴里不停的发出类似于野兽般的嘶吼。 “殿下也是你能喊的?!” 梁澈知道,他安排元华拖住沈听肆的事情被发现了。 沈听肆这是在做给他看。 名义上是在惩罚元华,实际上是在警告于他。 上一次这般无能为力的时候,似乎还是两年前。 那年汴京的冬天很冷,刚刚落了雪的下午,空气当中都弥散着凛冽的寒意,呼啸的北风中,枯败的树枝断了一截又一截。 他都已经快记不起自己究竟如何熬过了一年又一年这般寒冷的冬日,自他五岁起被扔到冷宫里,已经过了十载光阴。 在他的兄弟们于永嘉帝承欢膝下之时,他却像是一条狗一样,毫无尊严的,趴在几名太监的面前起乞食。 他太饿了,也太冷了。 在这个吃人的后宫里,身为皇子的脸面和尊严,其实连屁都不是。 可即便如此,那些人依旧不愿意放过他。 他的双腿不良于行,是因为中了毒,在他奄奄一息之际,他的那个父皇,终于大发慈悲地给他派来了一个太医,可太医也只是将他体内的毒素逼到了双腿之上,让他活了下来。 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站立行走了。 因为他双腿使不上力,没有办法,下跪,那些太监们就张开双腿,让他从他们的裆下爬过去。 如此这般,他就可以拥有一顿吃食,和一件破破烂烂的袄子。 没有人在乎他皇子的身份。 废后死去,母族被灭门,永嘉帝十载光阴,不闻不问。 他活的像是一个幽灵。 可就在两年前最冷的那个冬日,他因为不愿意钻几名太监的□□,被他们打了个半死。 他躺在地上,眼前是一片刺目的血红,整个身体也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那般的寒冷,那般的血腥,他以为他真的要死去。 可就在他绝望的即将闭上双眼之时,却突然有一件带着体温的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紧接着就是一阵呵斥声,“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如此侮辱五殿下?!” 他本不该遇见任何人! 梁澈从未想过,当他在无尽的黑暗当中挣扎之时,会有人如神灵般出现,给他苦涩无尽的人生中,送来一颗糖。 舌尖上弥漫着的那点甜味,是他晦暗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明。 梁澈竭尽全力的想要抓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全身心的信赖着对方。 可直到后来他才知晓,自己只不过是那人眼中一条听话的狗罢了。 他从未正眼瞧过自己! 梁澈的良知早已经在冷宫的这些年里被磨灭的一干二净了。 原本还有着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甜,足够让他晦涩昏暗的世界里照进一缕光芒。 可既然这唯一的甜和温暖也全然都是利用,他又何必再保留着最后的良知? 想要自己不被欺负,那就只能不顾一切的往上爬。 装疯也好,卖傻也罢,哪怕是在宦官的手底下做一条狗,只要能达到最后的目的,又何所畏惧? 梁澈低着脑袋,攥在一起的双拳微微有些颤抖。 对不起,元华。 我要放弃你了…… 梁澈侧头,带着些许的好奇之色,“九千岁,这似乎是我身边的元华。” 沈听肆倚靠在烛火的阴影处,悠悠点了点头,“是元华不错,殿下可知,他犯了何罪?” 梁澈无辜极了,“我不知道。” 沈听肆似乎并未曾期待过他的回答,自顾自的叙述着,“这么一个小人,胆子可真不是一般的大,竟然躺在我的茶水里面下药。” “殿下……”沈听肆转动轮椅,强迫梁澈直面自己,“你觉得,怎么处罚元华才好呢?” “督主,”作为沈听肆身边最忠诚的一条走狗,崇明不假思索的回答着,“应当处以极刑。” 沈听肆假装呵斥,满脸的怒意,“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崇明立马跪了下去,连连求饶。 沈听肆迅速又换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再怎么说,元华也是殿下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崇明,你怎好越过殿下去?” 崇明跪地,一本正经的开口,“属于知错。” “所以……”沈听肆轻轻拍了拍梁澈的肩膀,双手扶着他的脑袋,强迫他将目光投向元华,“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殿下认为需要如何处理?” 世人都传,九千岁苏慎行事乖僻,心机深沉,视人命如草芥,从不考虑后果。 可梁澈知道,这些并不是谣言。 他曾亲眼见到过,苏慎是如何将前一任总管太监汪林千刀万剐的。 苏慎在未曾认汪林为义父以前,在这深宫里,也是一直被欺辱的存在,直到抱上了汪林这根大腿,才终于有了些许的话语权。 可他在成为东厂督主后,却直接手刃了汪林,拿着一把钝刀,将他身上的皮肉一片一片的割了下来。 最后还将汪林残破不堪的身子暴尸荒野,那些被割下来的肉,也任由野狗分食。 也就是在那一刻,梁澈知道,带给他温暖和光明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他们二人之间,注定不死不休。 今日,他若不要了元华的命,改日死的就会是他自己! 但梁澈也未曾忘记自己营造出来的人设,他努力的回忆自己曾经在冷宫里受欺负的画面,攥紧双拳,身体颤抖,眼前阵阵发黑,只恨不得现在立马就昏过去。 他的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眼尾微微泛红,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一样,可怜极了,“九……九千岁……” “就……就不能饶了元华一命吗?” 梁澈小心翼翼的哀求。 因为他毫无他法。 他现在还太弱了。 沈听肆一句话,能让他成为拥有府邸的康王,和二皇子,八皇子互相打擂台。 一旦他不听话,沈听肆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再也爬不起来。 “殿下,”沈听肆未曾言语,崇明愤愤不平,“元华吃里扒外,竟然妄图在督主的茶水中下药,幸好被我们给抓获了,若是让他得了逞,恐怕殿下就再也见不到督主了。” “甚至……”崇明停顿了一瞬,带着些阴暗的威胁,“他还妄图攀咬殿下,竟然说他之所以会往督主的茶水中下药,全部都是殿下指使的。” “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殿下还想要保他吗?” 梁澈说不出话来,他白着一张脸,无助的摇头,“我……我不知道……” “无碍的,”沈听肆探手压在了梁澈的肩膀上,“殿下只需要知道,元华吃里扒外,背弃主子。” 他说着话,将一柄格外锋利的匕首塞进了他的手中,“殿下,元华是您的人,所以也需要由您亲自来解决。” 沈听肆唇边含笑,语气极尽温柔,“殿下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4、第 4 章 从暗牢里出来,沈听肆再也忍不住喉咙处的那种痒意,掩着唇开始不断的咳嗽。 “督主的病越发的厉害了。”崇明听到如此压抑的低沉的咳嗽声,顿时焦急万分,他一边用左手不断地轻拍着沈听肆的背,右手在他的鼻子附近不断的挥舞,试图将那种难闻血腥的刺鼻味道给驱散了去。 顺带着他又转身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去请太医。” “督主,咱们先回去休息。” “无碍,”沈听肆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微微摇头,“老毛病了。” 原主苏慎十岁进宫,至今已十载的光阴。 没有任何身份的小太监,在这个皇宫里面便只有受辱的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时常打骂,最是常态。 梁澈好歹还有着一个皇子的身份,即便他再被人欺负,也终究不会有人想要真的要了他的命。 可苏慎只是一个无牵无挂,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太监。 十岁那年的隆冬时节,寒风刺骨,即便裹着破烂的袄子都会冻得打哆嗦。 可只是因为当时还是二皇子的梁越一时兴起,就将自己的一枚玉扳指扔进了还带着冰碴的太液池里,让苏慎脱了外袄跳进去寻找。 他找了一夜,几乎被冻成了一块冰雕,才将那枚玉扳指找了回来,可梁越拿到玉扳指后,却随意的赏给了自己身旁的一个近侍。 当天回去苏慎就发起了高烧,若不是当时的总管太监汪林看到了他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认了他做干儿子,拿别人吃过的药渣给他熬了几次药,恐怕苏慎在十岁那年就会直接一命呜呼了。 命虽保住了,可却落下了病根,闻不得任何刺激的味道,也受不得冷,受不得热。 即便如今身居高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可这身子骨却还是彻底的衰败了下去。 将手帕叠起收好,沈听肆目视着前方,“回去吧。” 很快的,暗牢里拖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只不过,沈听肆对此毫不在意。 元华本也不是他的人,多年前被安插进来的一个细作罢了,如今也算是死得其所。 毕竟,他的死,可是大大推进了梁澈想要彻底掌握权力的野心呢。 用冷水洗了把脸,让自己的脑袋彻底的清醒,沈听肆看着晃荡的波纹当中映出来的那双和梁澈略有些相似的眉眼,将原主苏慎的记忆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原主原名苏步青,取字平步青云之意,不知是原主有意忘却,还是系统故意隐瞒,苏慎五岁进宫之前的记忆,全部都消失不见。 沈听肆只知道: 苏慎,字谨之。 是原主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和字。 寓意着谨言慎行,世上再无苏步青。 可如此这般的他,当真如众人以为的那样无恶不作吗? 而且,与梁澈相似的眉眼,又当真只是个巧合? —— 溶溶月光隐匿在云层之后,静默的夜色里,只有几处零落的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辘辘的车轮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响起,隐匿着梁澈微弱的呼吸。 他独自一人操控着轮椅走在前方,身后跟着三名小太监。 他们闲庭散步,慢慢悠悠,静静的跟着梁澈的身后。 在漆黑的夜色里,仿佛是三道幽魂。 元华死了,这三人是沈听肆给梁澈重新安排的伺候的太监,毕竟他已经不再那个不受待见的废物皇子。 有了封号的王爷,出入哪里,身边都只跟着一个小太监什么的,也实在是太寒酸了。 只不过,此时的梁澈丝毫没有考虑到这些事情,他只是自顾自不停的用双手拨弄着轮椅的轱辘,想要走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迫切的想要逃离这里。 那间小小的蚕室,唤起了梁澈尘封多年的梦魇。 当年的他只有五岁,记忆中的那一日,也如那间蚕室一般,到处都是血。 外祖,外祖母,舅舅,表兄,表妹…… 那么多那么多的人,一一死在了他面前。 红色的血,遮蔽了他的眼,他的整个世界都变得一片刺目,猩红。 就连母后,也慢慢的在他怀中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曾经他对着母后发过誓,绝对不会无辜枉害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这么多年,他不人不鬼的苟活着。 “皇儿,镇国公府就是因为带兵打仗造了太多的杀孽,所以才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你一定要谨记,切不可伤害任何人的性命,要对人命有敬畏之心。” 母后临终之前还微微笑着,用那双遍是双痕的手,紧紧的攥着他,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可他的这双手,终究还是辜负了母亲临终前的嘱托,残忍的沾上了无辜之人的血! 就为了他能够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梁澈不断地转动着轮椅,可即便他拼尽了全力,双手的掌心都在轱辘的摩擦下划出了道道刺目的血痕,他依旧走不快。 蚕室的门被关起来了,但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道,却仿佛是一道幽魂一样死死的缠绕上了梁澈,让他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 那血腥味撕扯着他的灵魂,几乎要将他彻底的搅碎了去。 “砰……” 梁澈走的太急了,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连人带轮椅直直的从十数道台阶上滚落了下去。 轮椅侧翻在一旁,轱辘不停的打着转。 “殿下!!” 跟在后面慢悠悠的三名太监这才加快了步伐,急匆匆的冲了过来。 就在小太监要去将梁澈搀扶起来的时候,寂静的夜色里,突然传来一道满含嘲讽的嗓音,“啧啧啧,本王道是谁呢,原来是五皇弟啊,皇弟这大晚上的趴在这宫道上,是学着那些宫人们擦地吗?” 梁澈下意识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首先映入眼睛的,是一双踏着御赐紫金靴的脚,那双靴子上,深紫色的绣线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梼杌。 在昏暗宫灯的照应下,那只凶兽瞪着的双眼格外的狰狞恐怖,它呲着森然的獠牙,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人吃差入腹。 连骨头渣都不剩的那种。 目光渐渐向上挪动,梁越那张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父皇给五皇弟封了个康王,是希望你健健康康?” 梁澈没有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梁越突然一脚狠狠的踩在了他的断腿上,“就凭你这个废物,你也配?!” 他的脚下格外的用力,梁澈的双腿一到了冬日本就会疼的厉害,如今被梁越这么一踩,从伤处传来的痛苦瞬间爬满了全身。 甚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都出了一身的汗。 梁澈就这样狼狈不堪的趴在地上,可却未曾有半分的反抗。 多年冷宫的经历让他明白,他越是反抗受到的欺辱就越慎,就这样听之任之下去,欺负他的人觉得没意思了,反而会率先松了手。 梁越拧了拧眉头,有些不悦,脚下更加发了狠,“本王跟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 他曾经花费大量的金银送给沈听肆,就是希望对方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结果呢?就因为记恨着当年他让沈听肆跳进池子里去捡扳指一事,沈听肆就将梁澈弄进了宫,甚至还搞了个康王出来和他打擂台。 梁越怒火冲天,他暂时没办法对沈听肆出手,难道还不能欺负梁澈这个废物了吗?! “瑞王殿下,”其中一名小太监跪在梁澈的身边,不卑不亢的开口道,“九千岁还等着奴才将康王殿下送回去后复命呢。” 如此赤裸裸的威胁,让梁越的脸色更加的阴沉了起来,但他却将踩在梁梁澈身上的那只脚给收了回去。 似是为了给自己找回点面子,梁越在离开之前很是凶狠的瞪了一眼梁澈,“今日算你走运,本王还要去面见父皇,只不过下一回,五皇弟可别继续趴在这宫道上学着那下作的官宦的样子了。” 一句话,把梁澈连带着沈听肆都骂了个遍。 那名太监微微俯身,“恭送瑞王殿下。” 折腾了半天,梁澈才终于又重新坐到了轮椅上去。 十几层台阶,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梁澈并未受到什么大的伤害,但身上却也擦破了好几处皮,甚至是连额角都破了一块。 一个王爷的面容,这可由不得半点闪失! 更何况,梁澈的腿本就伤着。 “我去请太医。”一名小太监撂下一句话,就发疯似的跑离了去。 “不必……”梁澈想要开口阻拦,他就要让自己疼,只有疼痛才能够让他清醒,只有疼痛才能够让他彻底的记住元华的死,记住这种人人都可以欺辱的感觉。 可他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呼啸的寒风给吹散了。 那名太监的背影渐渐远去,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梁澈眉眼当中闪过一抹自嘲的苦笑。 是了,这人是沈听肆派来监视他的,又怎么会听从他的吩咐呢? 他终究不过是一具提线木偶而已。 沈听肆和永嘉帝商量着要让他给梁越当磨刀石的时候都没有避开他分毫,让他清清楚楚完完整整的听了个全过程,就是要让他清楚自己的地位,好好的做一颗棋子,不要嚣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母后在临终前告诉他,让他安分守己,不要惹是生非,远离权力的中心,只这一辈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度过去。 镇国公府就是因为权势太大,边疆百姓只知镇国公不知永嘉帝,所以才招来忌惮,遭了灭门之祸。 他也想安分守己,平平安安的活着。 可从未有一人要放过他! 他们见不得他过的安稳! 对于权利的渴望,在这一瞬间,彻底到达了顶峰。 梁澈死死的咬着牙怪,眉宇间露出无尽的戾气,仿佛是一头驰骋在草原上的孤狼。 凶狠万分。 5、第 5 章 梁澈封了康王,如今的皇后张灵韵算得上是他的嫡母,在彻底的搬离出宫前,他无论如何都是需要去拜见一下皇后的。 一想到就是张灵韵霸占了他母后的位置,梁澈心中就恨得牙痒痒。 当年永嘉帝在南逃的途中,继后张灵韵始终陪伴在他的身边,甚至还为了救他腹部中了一箭,此生绝了再次拥有孩子的可能。 永嘉帝深感张灵韵真心,于是立其为继后,而继后张灵韵所出的二皇子梁越,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子。 张皇后住进了梁澈无比熟悉的长春宫。 而他的母后,却是那样绝望的死在了他面前。 他既然已经决定去争一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那么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他自然也是要一样一样的还回去。 虽然他现在还很弱小,但是没关系,他身后有沈听肆。 梁澈知道,沈听肆会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他登上那个位置,只因为他最好控制。 但那又怎样呢? 前朝并不是未曾出现过幼帝将权力从辅政大臣手里夺回来的先例。 他又如何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诚意,梁澈一大早就赶到了长春宫。 他被废掉太子之位的时候还很小,对于长春宫的记忆也不剩很多,但唯一记得的,就是母后总是抱着他,指着栽满了长春宫的梅树,“这是你父皇特意给母后种的,长得最高大,花开的最艳的那棵,由你的父皇亲手栽下。” 那时的母后眉眼含笑,脸上全都是幸福。 如今隆冬时节,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可整个长春宫中,却再也找不到一株梅树了。 曾经母后最引以为傲的爱,化成了杀死她的匕首。 刺骨的寒风呼啸,残了的双腿处传来了细细麻麻的疼,梁澈已经在长春宫门口候了两个时辰,可却依旧没有宫人来通知他进去。 他知道,张灵韵这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不要动那些不该有的歪心思。 可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他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梁澈抬手捏了捏早已经冻得僵硬的双腿,吩咐身旁的小太监再去叩门,“喊大声一点。” “康王殿下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康王殿下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康王殿下前来拜见皇后娘娘!” 小太监连着高呼了三声,紧闭的宫门瞬间被打开了来,从里面走出来一名年纪略大的老太监。 他盯着梁澈身下的轮椅看了一眼,眉眼中带着些许的不悦,“娘娘昨晚没睡好,困乏了些,如今正起了,劳烦殿下再等上一等。” 说完这话,他再次关上了宫门。 梁澈紧攥着手指,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 看吧,便他已经从冷宫出来,即便已经成为了有了封号的王爷,可就是因为他无权无势,依旧可以被一名太监随意的欺辱。 就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梁澈下意识的回头望去,就见沈听肆双手抱胸站在他身后。 沈听肆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语气中带着轻缓的抱怨,“这么冷的天,殿下不进去,是要在这里赏雪吗?” 刚才还面容扭曲的梁澈,瞬间强挤出一抹笑来,一副柔弱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可能……是我来访的时间不对吧,所以皇后娘娘不让我进去。” 好一朵小绿茶。 沈听肆在心底叹了一声,随后让崇明去叩门。 不过是眨了个眼的功夫,那在梁澈面前关了两个多时辰的宫门立马就开了,刚才那满脸鄙夷的老太监换上了和气讨好的笑,“九千岁,康王殿下,久等了,娘娘有请。” 几人进到里面后,张灵韵直接忽略了梁澈,笑着迎上了沈听肆,“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沈听肆点点头,让手下的人将一大批珠钗首饰送上来,说着讨巧的话,“娘娘打理后宫辛苦了,陛下让奴亲自送过来,这双东珠耳坠这才上供进来的,全天下仅此一对,只有皇后娘娘才能相匹配。” 沈听肆的脑海里,8888时不时的哼哼唧唧,似乎是有话要说,却始终犹犹豫豫。 沈听肆眨了眨眼睛,颇有些无奈,【你想说什么?】 8888气鼓鼓的,【明明是你想要帮梁澈,却还只能打着皇帝的幌子,让他白得了梁澈的感激。】 永嘉帝根本没想着要送张灵韵首饰来以示安慰,还是方才下朝的时候沈听肆得知梁澈在长春宫门前等了很久,这才提了一嘴。 沈听肆轻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吐出一句话来,【没事,无论是我,还是永嘉帝,梁澈都根本不会存着这份感激。】 梁澈只会以为,沈听肆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恩施并用罢了。 作为皇帝身边最有权势的宦官,沈听肆亲自来送礼物,不可谓是不给张灵韵面子。 同时也是在告诉她,皇帝心中最属意的继承人依旧是梁越,即便开府封王梁澈也根本翻不过天去。 张灵韵心底的怒火散了去些,拿着那对东珠耳饰爱不释手,“劳烦督主替本宫谢过陛下了。” 沈听肆淡淡应了一声,“这都是臣该做的。” 随后他又将视线挪在了梁澈的身上,“看来皇后娘娘是当真喜欢这对东珠,以至于都忘了康王殿下。” 张灵韵本就是故意晾着梁澈的,如今被沈听肆毫不留情的点破,瞬间脸上的笑意就收敛了起来。 不过是一介阉党…… 张灵韵盯着沈听肆暗自唾骂了一声,随后宫女将沈听肆带来的东西收下去。 这才垂眸看向了梁澈,她低低的笑着,脸上尽是恶意,“督主不说本宫都要忘了你了,方才一时间过于欢喜,你可别记恨本宫。” 梁澈垂下眼眸,全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儿臣不敢。” “如今你封府出宫,作为你的母后,本宫也是该为你的将来考虑考虑,”张灵韵笑意盈盈的,“只不过单本宫一人说的也不算,本宫替你向陛下求了个恩典,将三公主接了回来。” “你可是欢喜啊?” 梁澈猛然间抬起头来,“什么?!” 若是说现在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牵动着梁澈的心思的话,也就只剩下三公主梁玉晚了。 那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 当年先皇后身死,身为太子的梁澈被废,三公主梁玉晚一个女儿家,任凭怎样也翻不出什么天去,于是她便直接被送到了护国寺。 美其名曰带发修行,替大梁祈福。 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她还有着出嫁这一个用处罢了。 梁澈想过等自己手上掌握些许权势后,就去护国寺将他的姐姐接回来。 可他万万没想到,张灵韵这个女人竟然会这般的歹毒,不过是因为自己封了王有可能会威胁到梁越,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通过三皇姐拿捏住自己了。 张灵韵没有看他,只是不停的拨弄着指尖上的豆蔻,“本宫知道你们姐弟情深,特地将三公主接回宫来,想着在你娶妻生子之前和三公主好好见上一见,叙叙旧也是不错的。” 梁澈低着头没有说话,沈听肆是豺狼,张灵韵又何曾不是虎豹? 张灵韵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反而轻笑着,可却又满脸不屑,“如此这般,就算本宫百年之后,也能够有脸面去见本宫那早亡的姐姐了。” 张灵韵竟然拿他过世的母后来说事! 梁澈恨得牙根都在痒痒。 人人都说皇后愚蠢,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可她能坐稳这个位子,还能得到永嘉帝十多年如一日的宠爱,又能蠢到哪里去呢? 梁澈咬了咬牙,回了一声,“三皇姐现在如何?” “她啊……现在就在本宫宫里,”张灵韵幽幽叹了一声,吩咐身旁的大宫女,“彩娟,你去瞧瞧三公主可是起了,若是起了,就让她来见见她弟弟吧。” “弟弟”两个字,被张灵韵咬的格外的重。 “是。”彩娟屈身行礼,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张灵韵低头打量着梁澈,目光犹如未曾化开的雪,带着冷冰冰的审视意味,“马上就能见到三公主,你可欢喜?” 梁澈强扯出一抹微笑,轻轻应声道,“自是欢喜的。” 沈听肆大喇喇的坐在一旁,“这十多年未见的姐弟重逢的戏码,臣还未曾瞧过呢,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赏脸,让臣也来观上一观?” 张灵韵真恨不得直接让人把他打出去,可奈何也终究只能在心底想想罢了。 她皮笑肉不笑的看了沈听肆一眼,“督主请便。” 没过一会儿,梁玉晚就被带了过来。 似乎是因为自小养在寺庙里的缘故,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点皇家公主应有的仪态,眼神怯生生的,缩着脖子害怕不已。 梁澈只觉得仿佛有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个遍,冷的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记忆中的三皇姐是那样的明媚张扬,幼年时总穿着一身赤色骑马装,在永嘉帝特意为她修建的马场里,驰骋,昂扬。 可现在的她,胆怯,懦弱,畏畏缩缩。 他的阿姐…… 梁玉晚看到梁澈,似乎是有些不太认识了,一步一步的挪过来,带着些许试探的问道,“你……就是阿澈?” 梁澈眼眶润了润,重重点头,“阿姐,是我。” “你的腿……”梁玉晚的视线落在梁澈身下的轮椅上,“怎会变成这样?” 梁澈不想让梁玉晚在替他担心,努力将眼泪憋回去,“没事的,暂时不良于行而已,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梁玉晚没觉得梁澈会骗她,便点了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梁澈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阿姐这些年过的……可还好?” 一个无权无势,又没有宠爱的公主,住在荒芜的山上寺庙里,又怎么可能会过得好? 但为了不让梁澈担心,梁玉晚还是下意识的找了些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挺好的。” 看着两人旁若无人的说着话,张灵韵的眼睛眨了眨,“这倒是本宫不好了,若是早知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这么好,该早些将三公主接回来的。” 一瞬间,整个殿内落真可闻。 张灵韵却仿佛完全没有看到,自顾自的说着话,“晚儿啊,阿澈如今已经开府封王,也该是为他寻个王妃的时候了,只不过你作为他的皇姐,若你还未曾出嫁,他便寻了王妃,莫得惹了别人的议论。” “本宫想着,你也已经及笄了,这番将你接回宫,也是想着给你先挑个好人家,你可有什么寓意的男子?” 梁玉晚终年住在庙里,又怎会见过外男? 她连忙上前屈膝行礼,“晚儿不曾有属意之人,婚姻大事,但凭母后做主。” 张灵韵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本宫觉得本宫母家二房的次子就不错,你以为呢?” 梁澈瞬间瞳孔震颤。 他既已经从冷宫出来,就不会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张灵韵所说的那人,性格乖僻,喜怒无常,尤爱在床笫之间折磨女子。 如今四十一岁,前面娶的七任妻子,全部丧命于其手! 他的阿姐,怎能嫁给这样的人? 6、第 6 章 清晨的日光透过门扉洒入,落在宽敞的大殿里,亮得惊人,张灵韵坐在摇曳的阴影中,仿佛是一头阴沉沉的凶兽。 殿内燃着的沉香飘散,张灵韵的神情似笑非笑,她就仿佛是在逗着一只小猫小狗一般,“怎么,晚儿不愿吗?” 梁玉晚久居寺庙,对于这汴京城中的男儿究竟如何是一点都不了解的,可看着梁澈忽然冷下来的眼眸,她也知道,张灵韵给她寻的这人定然不是一个什么好去处。 “这……”梁玉晚面带迟疑,思索了一下后缓缓开口,“母后所寻之人,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儿臣才从寺庙归来,对于这汴京的礼仪都不甚了解,若是就这样贸然嫁过去,让母后失了颜面就不好了。” 这是变相的婉拒。 张灵韵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沉的。 “张公子一表人才,最是体贴温柔不过,”沈听肆又怎会错过这份乐子,他慢条斯理的轻抿着热茶,不急不缓的添加筹码,“想必三公主嫁过去,自然会过得顺遂又幸福。” “只不过三公主考虑的事也不无道理,不如皇后娘娘听臣一言?” 张灵韵只觉得沈听肆没憋什么好话,可在这个节骨眼上,沈听肆终归是向着她说话的,她也不能直接下了对方的面子。 “督主可是有什么好方法?” 沈听肆将手里的茶杯放下,缓缓开口道,“三公主才将将回宫,不如皇后娘娘将这婚期往后挪上一挪,在此前由着嬷嬷好好教教三公主规矩,不知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如此这般,张灵韵便可以彻底拿捏住梁玉晚。 毕竟一个不懂得规矩的公主,在学习的过程当中,势必是要吃上一些苦头的。 张灵韵懂了沈听肆话里的意思,皱在一起的眉头顷刻之间就舒展开了,“督主所言甚是,那晚儿在出嫁前,就好好留在这长春宫学规矩吧。” “彩娟,吩咐下去,让人将偏殿收拾出来,三公主往后要常住了。” 梁澈墨色的瞳孔浸没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他知道,这件事情已成定局,他根本无力改变。 可他也绝对不会任由他的阿姐就这样被嫁给一个残暴嗜杀,年纪大的能当她祖父的人。 阿姐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了,他即便拼尽全力,也要护的她周全! “儿臣谢过母后。” 梁澈仿佛认命般的开口。 他的嗓音好似是被用砂纸磨过,又仿佛是烧着一团火,沙哑至极,嘲哳无比。 张灵韵轻轻笑了,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用那染着豆蔻的葱白指尖,在梁澈的眉心处轻轻一点,“这般听话的孩儿,本宫甚是喜欢。” 梁澈对着她的眼睛,没有躲闪,“儿臣也喜欢母后。” 张灵韵睫毛低垂,言底含笑,“那可真是太好了,往后你们姐弟俩,要好好相亲相爱,互相扶持才对。” 梁澈低声应下,“是。” 他太弱了,谁都可以上前踩上一脚,谁都保护不了。 轮椅转动方向的同时,梁澈深深垂下了头,眉眼中染上了危险而浓烈的野兽般的凶狠。 那双眸子盯着长春宫光洁的地面,带着杀气,如寒刀般掠过。 —— 从长春宫出来,梁澈侧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沈听肆。 他一身玄色飞鱼服,乌发高竖,只鬓角落了几丝碎发,一根通体雪白的玉簪隐没其间,站在红砖绿瓦的宫墙下,孑然独立。 仿佛是这吃人的皇宫中,唯一的风景。 即便知道这人对自己只有利用,可在这个时候,梁澈唯一能够去依靠的人,也只剩下他了。 无论如何,这人是真心实意的要将他拥簇上皇位。 梁澈敛了敛心神,双手举到胸前,“九千岁,方才多谢。” 沈听肆刚才所说的将婚期推后,让梁玉晚在宫里面学规矩,这其中有太多可操作的空间了。 只要沈听肆想,即便张灵韵下了懿旨,梁玉晚也可以不嫁。 而方才沈听肆之所以会顺着张灵韵的话说,梁澈猜测,还是因为元华的事情让沈听肆对他起了戒备之心。 沈听肆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梁澈,目光仿佛是一头锁定了猎物的恶狼,凶狠又残忍,“殿下可是做出选择了?” 梁澈带着一抹茫然的神色看向沈听肆,“九千岁,这是何意?” 沈听肆不想和他打哑迷,十分坦白地说道,“三公主嫁于那张茂才,从此以后,殿下便与瑞王皇后绑定在了一起,殿下可是想要放弃那个位置,簇拥瑞王上位?” 梁澈心中顿时一惊,明明他是形势所逼,沈听肆怎会误会他至此? 梁澈不由得将姿态放得更低,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人畜无害一些,“形势所迫,假意答应罢了。” “那张茂才如今四十多岁,作为阿姐的父亲都绰绰有余,阿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又怎会眼睁睁将他推入火海?” 他扬着脖子,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的望进沈听肆的眸底,带着无比的真诚,“是九千岁救我于危难,让我能够正大光明地行走于人前,明知对方不怀好意,我却与虎谋皮,我难道是个傻子吗?” 沈听肆垂下目光看他,他身上的衣服上并不太厚实,寒风吹得脸颊微微泛红。 看上去无辜极了。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傻子呢? 梁澈游走在皇后和苏慎之间,夹缝中生存,一点一点的壮大自己。 何其的聪慧? 沈听肆突然笑了笑,发自内心的弯了眉眼,初晨的朝阳似乎也在这一刻失了色彩。 梁澈有些呆住,他见惯了沈听肆不怀好意的笑,这般真诚的表情,倒显得他的内心太过于阴暗。 那抹笑容只是惊鸿一瞥,很快消失不见,只有沈听肆平静的嗓音还留在耳边。 “既然殿下不改志向,那苏某定也会让殿下如愿。” 沈听肆知道,经过这两天的事情,梁澈的野心已经被彻底的激发了出来。 为了防止像原剧情里那样,梁澈做着双面间谍,为自己谋划,却在阴差阳错之下破坏了苏慎的计划这种事情发生。 沈听肆宁愿一开始就拆穿梁澈。 明明白白的告诉他,自己和他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 崇明从屋外走进来时,沈听肆只穿着件单薄的中衣,坐在案前,就着昏暗的烛火翻看着手中的一本书册。 那本书册已经很旧了,书页边缘都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许多的批注。 崇明的心尖仿佛被刺了一下,泛起点点疼,“主子,您又在看这份卷宗了。” 自从原主苏慎成为东厂督主开始,就将这份十多年前镇国公府被判满门抄斩的卷宗给拿了过来,试图找到蛛丝马迹。 只是很可惜,这个案子是永嘉帝亲手办的,镇国公府满门抄斩也是永嘉帝下的圣旨。 根本不可能仅凭一份卷宗就推翻。 沈听肆看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涩,他眨了眨眼,将那个情绪摒弃了去。 放下手里的卷宗,沈听肆这才抬头看向崇明,“何事?” “元华的尸体已经被发现。”崇明仔细的汇报着。 元华是永嘉帝的嫡亲弟弟安亲王安插进来的眼线,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曾经还深受苏慎的信赖。 苏慎还是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了元华真正的身份。 十五年前,永嘉帝南逃的时候,是安亲王极力保护,才得以重回汴京。 可永嘉帝身下的那把龙椅,坐的却并不安稳,毕竟安亲王手握重兵,随时都有推翻他的可能。 苏慎就是永嘉帝用来对付安亲王的最锋利的那把刀,安亲王自然不可能不对苏慎设防。 但元华这颗棋子,插的确实有些深。 此前两年的时间,苏慎让元华去照顾他足够重视的梁澈,便是为了假装自己并未发现元华的真实身份。 在梁澈亲手处理了元华后,沈听肆命人将元华的尸体扔进了安亲王府。 如此行径,几乎已经是挑明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局面。 沈听肆轻声问道,“他可是全然当做无事发生?” 崇明抬手将沈听肆桌上早已冷掉的茶水换成了热茶,这才点了点头,“是,安亲王没有任何表现,只是让下人将元华的尸体扔去了乱葬岗。” 沈听肆一点一点抿着茶水,轻笑一声,似是早有预料,“仔细些盯着吧,他按耐不了太久了。” 永嘉帝年事已高,几位皇子蠢蠢欲动,安亲若是再不动手,会彻底的失去了坐上那个位子的可能。 崇明应声,“是。”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沈听肆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打算将卷宗收起来休息。 可就在他站起身的一瞬间,眼前突然天旋地转,心口处却猛然间传来了一股麻痹之感,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呼吸都停滞了起来。 原本的苏慎,会在这一日突发心悸死去。 7、第 7 章 崇明一个健步冲上来扶住了沈听肆,他哑着嗓音,整个身体都颤抖的不行,“督主……” “来人!快来人!”崇明搀着沈听肆坐回竹椅中,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防止倒下,紧接着便头冲着门口喊了好几声。 “莫张扬……”一只苍白无比,青筋毕露手忽然地抓住了崇明的胳膊,哑着嗓音的带着几分虚弱,近乎是乞求般的呢喃着。 但他的手下却格外的用力,都快恨不得将崇明的胳膊给捏断了去。 沈听肆眸底几乎崩出了血丝,只吐露出这么短短的三个字,就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那张素来清雅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惨白一片,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的往外滚。 长长的眼睫不停的打着颤,似乎连睁开眼睛都已经成为了一种奢侈。 崇明的一颗心也好似在这一刻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攥紧了,疼的厉害。 沈听肆如今看起来大权在握,风光无比,可又有多少人知晓,在他成为东厂督主之前的那十几年当中,他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明明才二十多岁啊,身体却已经完全破败的不成样子。 若不是心中始终撑着一口气要为镇国公府翻案,又怎能坚持这么久? “吱呀——” 房门被打开,因着方才崇明的呼唤,两名小太监急赤白脸的走了进来,“督主。” 崇明理解沈听肆的顾虑,梁澈才刚刚现于人前,无论是几位皇子也好,还是安亲王也罢,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 梁澈势弱,前面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这个时候不能出现任何的意外。 崇明迅速往前挪动了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沈听肆,赶紧随意找了个理由挥手将人打发了去,“没什么事,方才不小心打翻了一只茶杯,这里由我来收拾就行了。” “是。”两名小太监应了一声,又亦步亦趋的退了回去,还很贴心的将房门给关了起来。 但就是在这屋门一开一关的间隙里,屋外的寒风裹挟着冷意窜进来,沈听肆喉咙处猛然间传来一阵痒意,他单手撑着桌角开始剧烈的咳嗽。 唇齿间溢出一股腥甜之意,鲜红的血色弥漫。 在这般痛苦之下,那双狭长的眼眸紧闭,心脏跳动的愈发的艰难,好似随时都要停止。 “督主……”崇明连忙倒了杯温水,递到沈听肆的唇边,试图让他缓和一下嗓子。 沈听肆此时已然连拿起杯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凭借着本能靠着崇明的手慢慢吞咽。 心脏跳动的愈发的缓慢,肺部的空气也愈发的稀少,沈听肆的面色也不再是单纯的灰败,而是在接连不断的咳嗽当中,出现了一抹不正常的红。 但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终究还是停止了去,沈听肆终于抽出了那么片刻的时间,可以说话, “药丸……” 虽是只有短短两个字,但崇明也迅速反应了过来。 白日里沈听肆去了长春宫一趟,回来后就让他去找太医院的刘禀制了一些很奇怪的药丸,并且让他把药丸随时带在身上。 当时的崇明还有些不太明白,那些药材究竟是做什么的连刘禀都不知道,沈听肆为何要做这样奇怪的药? 但幸好,他习惯了听从命令。 崇明迅速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里面拿出一颗药丸塞到了沈听肆的嘴里。 “督主,你感觉怎么样?” 沈听肆喘着粗气,浑身的衣裳都被冷汗给浸透了,鲜血染的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不堪。 唯有那双半眯着的眼眸,始终如一的平静。 就仿佛这些所有的痛苦,他都感觉不到一样,整个灵魂都抽离了去。 崇明站在一旁攥着拳头,指甲深陷皮肉当中。 这般的痛苦万分,可沈听肆除了抑制不住的咳嗽以外,没有发出任何的痛呼。 这究竟是沈听肆意志坚定,还是这般的事情发生过了无数次,他早已习惯? 药丸很快就发挥了作用,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难以呼吸的感觉也消失不见。 沈听肆缓了缓,撑着崇明的手站了起来,眸光中带着一抹歉意之色,“要劳烦你把这里整理一下了,莫让他人知晓。” 崇明的眼中翻涌着无人能读懂的风暴,他只是静静的点头答应,“是,督主。” 等崇明将一切整理完毕,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屋外寒风呼啸,豆大的火光几经跳跃,明明灭灭间好似快要熄灭了去。 沈听肆垂下眼眸,还染着些许痛色的毛底一片清明,“去将刘禀唤来。” 刘禀,当初给梁澈解毒的太医。 但梁澈不知道的事,当初他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快要死掉的时候,永嘉帝只说了一句话,“随他去死。” 他以为的他的父皇终究对他带着些许的怜悯,看不过他就这样死在冷宫里,所以才让太医去给他解毒。 可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刘禀,是原主苏慎派去的。 只不过是假借了永嘉帝的一个名号罢了。 张家人仗着张灵韵是皇后,又有梁越这么一个受宠的皇子在,做起事来毫无顾忌。 张家二房次子张茂才曾经活生生折磨至死的妾室里,有一个是刘禀的亲妹妹。 当初为了刘禀进太医院打点,她的妹妹主动卖身进了张家作婢女,张家家大业大,银子给的也比旁人家多。 刘妹妹签的是活契,本想着等刘禀在太医院站稳了脚跟,就可以把她赎回来。 却哪知因为刘妹妹容色出众,被张茂才强行纳为了小妾。 刘禀见到妹妹尸体的时候,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块好肉,全部都是被折磨的痕迹。 刘禀恨透了张家人,可因为有着张灵韵这个皇后,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草草的将妹妹下葬,甚至都不敢明确的说清楚自己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原主苏慎在调查张家的时候,探查到了这一情况,主动找到了刘禀,要求其为自己效力,作为交换,他会让张家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 梁澈盯着自己残废的双腿,回想起今日梁玉晚看到他身下轮椅是心痛的模样,微敛着神情,对身旁的小太监开口,“去将刘太医唤来吧。”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迅速跑开。 另外两名太监推着轮椅,将梁澈送回了他自己的宫殿。 梁玉晚被接了回来,梁澈想要离她近一些,万一梁玉晚遇上了什么事,他也能好歹帮衬几分。 所以今晚梁澈未曾回去康王府,而是住在了自己原来的宫里。 此前这两年的时间里,原主苏慎也不是未曾想过要给梁澈治腿,只不过梁澈为了不引起其他兄弟的忌惮,始终不愿意彻底的将毒解了去。 ——毕竟一个不良于行的废物,是根本不可能去争夺那个位置的。 可这世间多是无情之人,即便他分毫不争,可依旧有人不愿放过他。 甚至连他的阿姐,都不愿意放过。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畏畏缩缩? 窗外花影摇曳,鲜艳的红梅铺就在皑皑白雪中。 废后喜欢红梅,这一处栽种着红梅的宫殿便被废弃了,倒也便宜了梁澈,还能有这般宽敞的地方可以居住。 偌大的宫殿里,只有少数几个洒扫的宫人,规格行径完全不像是一个皇子该拥有的。 但却又有何人在乎呢? 刘禀半蹲在地上,细细地检查着梁澈的双腿,过了片刻,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殿下这毒中了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想要彻底治好,恐怕是要受些罪。” “无碍,只要能治,怎样都行。”梁澈只轻轻笑了笑,毫不在意。 这冷宫的十年间,他怎样的罪未曾受过? 刘禀躬身,“臣定当竭尽全力医好殿下的双腿。” 说完这话,他这才开始讲述治疗的过程,“天一冷,殿下便会觉得双腿疼痛,是因为寒气入体,须得先用汤药浸泡,将寒气驱除体外才行。” “能够为了更好的发挥药效,是不能够使用麻沸散的,可能会比较痛,殿下需得忍耐。” 梁澈深深地低着脑袋,微眯着的眼眸中火花四溅,双手死死的攥在一起,手背上青筋乍现。 这哪里只是会比较痛啊?! 他双腿被硬生生打断的那一日,都未曾感觉到这般的痛苦! 热辣辣的药液渗透进皮肤,剧烈的疼痛顺着经脉一直蔓延上头皮,梁澈甚至感觉自己都能够听到肌肤被寸寸灼烧的声音,刺激的他快要发狂。 可他的双腿使不上力气,根本无处可逃,只能咬紧牙关,强忍着这股痛意。 温热的药液顺着毛孔爬进去,就缓缓变得冰冷,似利刃一般不断的碾压,割据,似乎要将这一处的经脉彻底的碾成粉碎。 当浸泡的时间终于到达,刘禀吩咐宫人将药桶拿开的时候,梁澈的嘴唇都被他咬出了狰狞的血色,整个人被冷汗浸透,仿佛是刚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可还不等梁澈松一口气,刘禀宛若鬼魅般的嗓音又传了过来,“殿下,此汤药需浸泡七日才能足够,明日臣再来。” “啊?”梁澈张大了嘴巴,晴天霹雳也不外如是了。 但为了以后能够站起来行走,梁澈只能继续忍着。 幸好,他此前在冷宫练就了好一番忍功,要不然……他真的会想放弃了。 但梁澈不知道的是,在他因为疲惫至极昏昏沉沉睡过去的时候,给他治腿的刘禀却来到了沈听肆这里。 “九千岁,”刘禀提着一个小药箱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可是又毒发了?” 平日若是无事,沈听肆是断然不会让人叫他叫过来的。 今日他还在为梁澈治腿,就被小太监传唤,那一定是出了大问题。 刘禀几乎是一路上狂奔着过来。 沈听肆低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刘禀长叹了一口气,“此毒只能控制,无法根除,九千岁还是要减少操劳的比较好。” 说着这话,刘禀用自己的小药箱里面拿出了诊脉用的脉枕,“劳烦九千岁伸手。” “不急,”沈听肆看着他,眉眼含笑,“可是做好要为你妹妹复仇的准备了?” 刘禀闻言,抓着脉枕的手微微顿了顿,随即眼眸中爆发出剧烈的惊喜,“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许多年了。” 只要能够扳倒张家,给妹妹报仇,让他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沈听肆将白日里张灵韵准备把三公主许配给张茂才的事情说了出来,刘禀顷刻间红了眼眸,“该死的!就因为这些人位高权重,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其他的人在他们眼中皆是蝼蚁,想要如何弄死,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就要蜉蝣撼树! “想要扳倒张皇后不是那么一件容易的事情,咱们要许许图之,”沈听肆等刘禀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以后再次开口,“但是三公主嫁去张家这件事,是一个契机。” 刘禀重重点点头,满脸的凝重之色,“需要下官做些什么?但凭九千岁吩咐。” 沈听肆的眸色淡下来,徐徐往后靠了靠,“我要你,把梁澈身上剩下的毒,全部渡到我身上来。” 是的,梁澈中的毒根本无解,想要救他,就必须要把他身上的毒渡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 当初,苏慎亲自做了这个渡毒之人。 8、第 8 章 年关将至,天气越发的冷了,宽广的宫道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天空中飞鸟尽散,唯余满目银白。 沈听肆双手揣在暖和的手炉里,露出来的半截手腕清瘦至极,防佛稍微用力一捏就会直接断掉。 雪天路滑,沈听肆走的很慢,一名在前面带路的小太监实在忍不住开口催促,“劳烦九千岁稍微快上一些,陛下现在震怒,只有九千岁能够安抚陛下的情绪了。” 沈听肆淡淡瞥他一眼,脚下的步伐一如既往。 崇明立马上前将那名小太监给拽到了后方来,“你不要命了?九千岁轮得到你在这里来置喙吗?” 小太监委屈极了,“江公公千叮咛万嘱咐,让奴才务必要尽快将九千岁喊了去,奴才只是听从吩咐而已。” 崇明似是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在这吃人的后宫里,还能遇到一个这么单纯的人,实在是不容易。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小太监的脑袋,“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以后切莫如此这般莽撞了,九千岁今日不与你计较,是九千岁心善,若是遇到旁的主子,就你今日这不知所谓的话语,足够你死八个来回了。” 小太监是今岁刚进宫的,对于宫里的弯弯绕绕都还不太懂,今天也是阴差阳错之下才在御前伺候着。 听到“死”字,小太监瞬间瑟瑟发抖了起来,“奴……奴才不敢了。” 崇明点了点头,“安静跟上,少说话,多做事。” 等崇明重新回到沈听肆身边时,沈听肆对他低声说了句,“虽是鲁莽了点,但却也足够忠心,想办法送到五殿下宫里去。” 崇明低声应和,“是。” 尚未靠近,沈听肆就听到了正阳殿内传来永嘉帝骂骂咧咧的声音。 江福海看到沈听肆的一瞬间,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那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九千岁您可算来了,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您赶紧去劝一劝吧。” 沈听肆点点头,抬脚踏进了殿门。 “朕不是说了什么人都不见吗?!都听不懂话是不是?!”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永嘉帝更加的气愤了,拿起手边的一份奏折就重重的砸了过去。 “啪——” 奏章砸在沈听肆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蹲下身将其捡起来,“陛下,是臣。” 永嘉帝气急败坏的嗓音停顿了一瞬,但紧接着又更生气了,“你是朕的人,不时刻在朕身边守着,又跑去哪里了?” 沈听肆将手里的奏章放回原位,双手轻轻按上了永嘉帝的脑袋,“陛下不是让臣调查今岁江南道盐税的事情?” 年关将至,也到了各个地方上交税收的时候,可今年明明未曾出现任何的天灾人祸,江南道的盐税却比去年足足少了一半! 户部那群吃闲饭的调查来调查去,也找不到税收究竟去了哪里,永嘉帝这才将这件事交给了沈听肆去办。 原本他有些生气沈听肆不在,但在对方轻柔的按压下,他胸中那团不断燃烧着的烈焰竟然真的消散了下去。 明明片刻之前还有炙热的怒火在大脑中燃烧,让永嘉帝想要不管不顾的发泄出来。 可此时,他竟莫名的感到了一股安心。 永嘉帝长叹一声,面露微笑,“谨之的手法,当真是无人能及。” 年纪越大,他心中暴戾的情绪就越多,时时刻刻都被暴躁所裹挟。 太医院用了诸多方法也无处缓解,只有沈听肆按上一按,他就会平心静气。 “能够为陛下分忧,是臣的福分。”沈听肆手指未停,拍着永嘉帝的马屁。 太医院自然是无法缓解永嘉帝心中的暴躁的,毕竟他这是中了毒,再多平心静气的药吃下去,也不会起作用。 永嘉帝常年使用的龙涎香中被加入了一种毒粉,这种毒粉会极致的放大一个人的情绪,让他时时刻刻处在愤怒之中。 这就导致永嘉帝每次遇到不畅快的事情,都会格外的暴戾。 而这东西的解药,沈听肆则是日日都带着。 每当他给永嘉帝按柔脑袋的时候,解药的味道就会近距离的飘散进永嘉帝的鼻腔里,从而让他暴躁的情绪消散去。 这味药对于一个人精神的损害极大,长期的处于暴躁的情绪中,身体也会受到损伤。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慎原本想要的,就是早早弄死永嘉帝。 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永嘉帝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谨之可知,大将军又上奏请调回京了。” 他将一堆奏折当中最上面的那一本拿给沈听肆,“你看看。” 易正清,一品护国大将军,带着十万兵马镇守漠北,以防羯胡南下。 奏折当中,易正清声泪泣下地表达自己年事已高,如今又生了病,只希望能够在临死之前回归故土,和自己的妻儿见上一面的愿望。 二十年前镇国公也是驻守漠北,为了防止当年镇国公投敌叛国的事情再次发生,永嘉帝将易正清的妻儿老小全部都留在了汴京。 名义上说是漠北风沙太大,女子小孩无法适应,实际上就是把他的妻儿老小当成人质扣押下来,以防他犯上作乱罢了。 如今的易正清年逾五十,孙子辈都有了好几个,再加上他又说自己已经病入膏肓,想要荣归故土,永嘉帝几乎找不出一个反驳的理由。 今日的朝堂上,他将这件事情提了出来,原本的目的是想要听听群臣的意见,看看能如何委婉的拒绝易正清。 可令永嘉帝万万没想到的是,在丞相楚澋的带头下,大半个朝堂都希望易正清能回来。 或许有些人是觉的易正清足够可怜,年纪一大把了身边却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但绝大部分提赞同意见的,都隶属于各个皇子的阵营。 毕竟易正清手握重权,一旦能将其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夺位成功的可能性至少能够提高五成。 沈听肆知道永嘉帝不想让易正清回来,他轻轻放下奏折,似是疑惑的询问了一声,“易将军若是返回汴京,那漠北又该由何人镇守?易将军所言的那名小将,当真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永嘉帝连连点头,顺着沈听肆的话说道,“朕也是这样想的,可你知道朝堂上的那些人……” 他的目光带着些许的躲闪,似乎是有些惧怕易正清。 沈听肆眨了眨眼睛,仔细地瞥了一眼永嘉帝。 他没看错,永嘉帝竟然真的在害怕。 一国皇帝,竟然害怕一个将军! 这还真是有意思。 永嘉帝到底在畏惧着什么? “陛下,”沈听肆缓了缓心神,“一直不让易将军返回汴京也是有些不妥,但是他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这其中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永嘉帝的眼睛顿时亮了,“谨之有何高见?” 沈听肆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他挪开视线,缓缓吐露出两个冰冷的字眼,“劫杀。” —— 雪白的纱帐如梦似幻,角落里点燃的龙涎香丝丝缕缕飘散,又一点一点的被躺在床上的永嘉帝吸进了肺里去。 夜深人静,可他睡得却并不安稳。 双睫不停的颤啊颤,眉头也死死地皱了起来。 永嘉帝双手攥紧了,冷汗不断的往外冒,看起来格外的痛苦。 他梦到了二十年前。 那年的冬天,天气似乎比往常更冷一些,漠北少部分地方甚至发生了雪灾。 这种情况下,羯胡又率领大批人马南下进犯。 新朝初立不久,朝堂上根本没有可以带兵打仗的人才,镇国公主动请缨,在缺少粮饷的情况下,初战就获得了巨大的胜利。 满汴京喜气洋洋,大街上随意的一个黄口小儿都知道镇国公立下汗马功劳,小太子的拥戴者不胜烦解,反而他这个皇帝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 永嘉帝害怕了,镇国公可以凭一己之力将他拥上皇位,又为何不能将他拉下来? 于是,永嘉帝和当时还只是副将的易正清勾结在一起,于战场上陷害镇国公投敌叛国,试图将他弄死在漠北。 镇国公如永嘉帝所愿,战死沙场。 可漠北也没有守住。 羯胡兵马一举南下,竟是直接打到了汴京。 血…… 到处都是血。 他狼狈的逃窜着,可周围却根本没有出路,仿佛他逃到哪里都会死在羯胡的刀下。 就在这个时候,永嘉帝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白袍小将,三两下就将围攻他的羯胡士兵全部给杀掉。 永嘉帝异常感激地看向来人,可还未等他将感谢的话说出口,来人却突然扭过了头来。 白袍小将竟在一瞬间变成了老年之后的易正清! 他神情阴森,如同索命的厉鬼,手里提着一把染血的大刀,嗓音阴冷骇骨,“陛下,当初臣为了你背叛镇国公,二十年来日日夜夜忍受着痛苦,可你竟然想要杀臣灭口!”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吧!” 冰冷的刀刃划破脖颈…… “呼——” 一声粗重的喘息,永嘉帝猛然间从床上坐起,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即便脖颈上面光滑如初,可他还是后怕不已。 永嘉帝狠了狠心,直接招手唤来了隐匿在暗中的龙卫。 每一任皇帝都有龙卫十人,他们平日里隐匿在暗处,但却时时刻刻保护着皇帝的安危。 汴京城里很安全,危险的……在漠北。 永嘉帝看着跪在地上全身都隐匿在黑暗当中,冷硬的仿佛是一块玄铁一般的男子,“你们亲自动手,绝不能给易正清半点回到汴京的机会!” 9、第 9 章 连续泡了七天的汤药,梁澈感觉自己的双腿仿佛被扒下了一层皮,疼的都快不属于自己了。 但那个罪魁祸首却笑意盈盈的,“恭喜殿下,从明日开始,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个时期的治疗了。” 梁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赶忙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走吧。” 他现在才明白,对比于治腿所受到的痛苦,之前在冷宫的那十年光阴都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 幸好也就只有七天,否则的话,他自己都保不准自己会不会在某一个时刻选择放弃。 真的太疼了。 深入骨髓般的疼,仿佛是印到了他的灵魂里,拔除不掉,也摆脱不了。 整整七天,梁澈无数次的疼昏死过去,如今即便刘禀离开,双腿也不用再泡那些汤药,可闻着空气中还隐隐残存的药味,梁澈却仿佛依旧置身于无边的痛苦当中。 即便如今的天依旧很冷,但梁澈还是固执的让宫人将整个宫殿里面所有的门窗都打开了来,企图把那药味给散了去。 而他自己,则是让小太监推着去御花园里转悠转悠。 可才走出殿门,就和迎面而来的沈听肆四目相对。 梁澈无奈,只能将人请了进去,“不知九千岁来访,未曾提前准备,只有几杯薄茶,还请九千岁勿怪。” 今日早晨起了雾,即便日头已经出来,远方却依旧有些看不太清楚。 殿内的四周都点了白烛。 烛火燃烧的很快,如泪般淌落下来,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很快又凝结成蜡。 沈听肆没有喝茶,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脊背挺直,玄衣烈烈。 “殿下的汤药泡完了,也该去尚书房入学了。” 梁澈莫名的感到了一股熟悉,就好似他曾经见过这样一幕,且在他幼年之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可这又怎么可能呢? 自从三岁被扔进冷宫,他见到的不是宫女,就是太监,甚至是对于母后的模样都变得模糊了,又怎会记得这样的一道身影? 他下意识的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将那种熟悉之感甩出了脑海深处。 尚书房是一个专门用来给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教书的先生都是朝中大儒,担任上书房大学士的,是当今的宰相楚文澋。 可一般的皇子们,三岁的时候就会进入尚书房念书,学习治国之道。 他足足晚了十四年! “尚书房?”梁澈自嘲的笑了笑,盯着沈听肆的眼睛,“九千岁可曾见过,年逾十七才去尚书房的皇子?” 白烛在料峭的寒风中抖动,昏暗的光芒似乎随时就要灭掉,但却依旧照亮了沈听肆的那双眼眸。 他唇角含笑,化开了眉宇间的冷淡,“我眼前不就正有一个?” 梁澈:“……” 所有反驳的话语都好似在这一瞬间失去了他应有的力道。 他真的很想直接上前一口咬死沈听肆,一了百了。 可就在此时,刚才还一副开玩笑的沈听肆敛了神色,上前两步,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梁澈,眉眼中尽是认真,“尚书房当中的夫子皆是学识渊博之人,不仅仅只有楚相一个,殿下若是当中有意那个位置,这尚书房便必去不可。” 梁澈坐着,沈听肆站着,极具压迫之感。 使得梁澈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他当然知道他必须要去尚书房,此前多年,他拢共认得的为数不多的一些字,还是一个小宫女教他的。 他的字也写的很丑,连他宫里的太监都比不上。 若不是因为之前宰相楚文澋暗中收了他做弟子,恐怕他现在都还是一个连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傻子。 他想要那个位置,想要不顾一切的往上爬,想要把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即便会被嘲笑,会被看不起,他也一无反顾。 他方才说那话,只不过是想要在沈听肆面前表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罢了。 可梁澈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弄巧成拙,让沈听肆以为自己不堪大任。 “九千岁误会了,”梁澈试图解释,“只是我从前从未去过尚书房,有些紧张。” 沈听肆又何尝未曾看透梁澈的这种把戏? 可倘若他要真的成为一国之君,就必须要先练出属于自己的气势来。 在冷宫的时候柔软,示弱,那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 可如今他已经封了王,只等他治好了腿就可以参与朝政。 那种柔弱不能自理,引起宫女太监同情心的行为,就万万不能再有了。 沈听肆听了这话,眉梢微微一剔,淡淡的开口道,“殿下,这是苏某给您的最后一次机会,若您还是立不起来,那苏某恐怕就要另选他人了。” 这话说的再明白不过。 虽然梁澈所有的皇子当中最好拿捏的一个,如果他立不起来,没有办法在几个皇子当中脱颖而出,沈听肆就会毫不犹豫的抛弃他,另选他人。 即便梁澈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自己,沈听肆对他所有的好都是有利可图,可正当对方如此直白的把这话说出来的时候,梁澈还是忍不住心底阵痛了一下。 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收拢,克制隐忍了片刻,梁澈才回答道,“我知道的,九千岁放心。” 说话的同时,他转过头悄无声息地打量着沈听肆,眸底带着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痛色。 但沈听肆冰冷的目光却未曾变化,甚至是声音中加了几分漠视,“但愿殿下,如你所言。” 梁澈眯了眯眼睛,看着沈听肆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薄雾里。 “走吧。”他低下头,眼里好似烧着一团火,可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向何处发泄,只自顾自地攥紧掌心,任由指甲掐进肉里去。 “去尚书房。” —— “太傅……” 梁澈局促不安的出现在尚书房门口,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活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 手中捧着一卷书的夫子闻言,缓缓转过了头来。 他穿着一袭简单的长衫,帽檐折的整整齐齐,若不是因为眉宇之间展露出的淡淡纹痕,根本看不出他此时已年过半百。 那双极其锐利的双眸里阅历丰富,显露出几分锋芒和严厉。 “康王殿下,”除了一个太傅名称,没有任何实权的夫子陶鸿儒指了指角落里比其他的书桌高上不少的那一张桌子,“这是为您特意准备的。” 陶鸿儒是先帝时期的状元郎,做过永嘉帝的夫子。 他学识渊博,本想立足于朝堂,做出一番伟业,可奈何皇帝昏聩,空有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 于是他在不得已之下,求了这么一个闲职。 尚书房不允许太监宫女进入的,因此梁澈自己滚动着轮椅的轱辘,走向了那张书桌,“多谢太傅。” “殿下不必客气,”陶鸿儒摇了摇头,“不过在这尚书房,殿下还是不必称呼太傅,唤我先生就好。” 梁澈乖乖巧巧,一一应下。 陶鸿儒让其他的几个皇子自己练习,随后走过来站在梁澈面前,拿了一本启蒙的书籍摊开在桌子上,“这些字殿下可都能认得全?” 梁澈点点头,“认得。”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字,小宫女都教过他的。 陶鸿儒缓缓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些,认得一些字就还好,不至于那么难教。 桌子上面放着笔墨纸砚,陶鸿儒想要看看梁澈的字,“那就劳烦殿下将这一篇抄下来。” 片刻之后,梁澈轻声喊了一句,“先生,我写完了。” 楚文澋是梁澈老师的事情,被严格的隐瞒着,所以即便梁澈此时的字已经颇具风格,却也不能有任何的表现。 他必须要装成一个不认识几个大字的废物。 陶鸿儒在看到那张大字的时候,露出了不出所料的表情来。 梁澈的字写的说不上是难看,毕竟那跟字就完全沾不到边。 歪歪扭扭不说,很多还缺胳膊断腿,字体也是大的大,小的小,整张宣纸看起来凌乱不堪,比之尚书房里年纪最小的十九殿下都差上许多。 梁澈的心情很是忐忑,还是他第一次拥有这么好的纸笔,之前他都是拿着根木头在地里面比比划划的,“先生,我写的如何?” 陶鸿儒一时之间有些语塞,他教过那么多的学生,还从来没见过将字写成这样的,给他弄得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沉默了片刻,陶鸿儒的语气意外的温和,“有待进步,殿下还需多多练习。” 陶鸿儒给了梁澈一副字帖让他留着临摹,随后开始深入浅出地传授其他的道理。 梁澈毕竟已经十七岁了,虽然字写的差了一些,却也并不是真正的小孩子,陶鸿儒并不需要盯着他在这里写大字。 陶鸿儒讲的课很是幽默风趣,一上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等到陶鸿儒说要休息的时候,梁澈才发现自己肚子早已经唱起了空城计。 作为夫子的陶鸿儒一离开,其他的几个皇子就迫不及待的涌了过来。 十九皇子今年只有五岁,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你是五皇兄?”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停在了梁澈的身上。 他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却还是点了点头,“是。” 十九皇子的疑惑更深了,“那为何我之前从未见过你呢?” 还不等梁澈回答,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嗤笑,“自然是因为他之前一直都住在冷宫里咯。” 说话的是八皇子梁逸,是贵妃康明昭之子。 康家乃是大梁的世家之首,龙椅上的皇帝换了好几茬,可康家的位置却始终稳固如一。 皇后和梁越虽有皇帝的宠爱,可背后的张家却无甚出息之人,甚至还频繁的拖他们的后腿。 贵妃和梁逸背后的康家势力盘根错节,只要永嘉地没有立下传位诏书,梁逸就始终有一争之力。 梁逸一直想要拉拢沈听肆,可试探了几次都未曾有结果,如今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背后却站着沈听肆的梁澈,梁逸是格外的厌恶。 他迫切的想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梁逸双手抱着胸,看着梁澈满脸的鄙夷,“一个废物皇子,竟然也有资格和我等在一块念书,听说你是讨了某些腌臜之人的好,所以才能够从冷宫里出来的,是也不是?!” 可梁澈却并没有因为他说的这话而生气,反而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下来,“那又如何?” 梁逸气极,一把抢过梁澈翻盖在书桌上的那张字,将其举在半空中,“来!都瞧瞧我们五皇兄的墨宝!” “这么丑的字也敢拿给先生看,莫得污了先生的眼。” “哇——” 除了梁澈和梁逸以外,其他的几个皇子年纪都小,看到这样一张鬼画符一般的字迹,不由自主的叫了起来,“怎么写的这么丑?!” 十九皇子童言无忌,他扯了扯梁澈的袖子,“五皇兄,你的字写成这样,你母妃不会打你的手心吗?” 10、第 10 章 孩提的话语总是不包含恶意,他们只管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有的时候,最是无辜的话语,也最伤人。 梁澈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次的他不需要刻意装可怜,而是真的心里难受。 十九皇子的“母妃”两个字,一下子就把梁澈维持住的坚强给撕碎了去。 他看着瞪着一双大眼睛,满脸好奇的十九皇子,顿时心中升起了一股恶念来。 凭什么他们就能够安安稳稳的在尚书房里念书?!凭什么他们可以享受着自己母亲的关心和爱护?!凭什么他们这么单纯,没有吃过半点苦?! 这世间万物,怎的这般不公平?! 梁澈咬着牙,一字一顿,“我没有母妃,我只有母后,但是在十五年前,我的母后就死了,死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死了就是你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她了!” 十九皇子被梁澈眼中猩红的恶意给吓到,踉跄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随后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母妃死!我不要母妃死!” “你是个坏人,你不是我皇兄!” “我要去告诉父皇,你欺负我!” 梁澈低垂着眼眸,就那样静静的看了过去,眸底不含半点神采,冷淡又漠然,“随你的便,我确实不是。” 语罢,留着目瞪口呆的一群人,梁澈径直滚动着轮椅离开了。 永嘉帝属意的人是梁越,他这块磨刀石还没发挥作用之前,永嘉帝是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果不其然,即便十九皇子和容妃给去永嘉帝告了状,永嘉帝也只不过是口头斥责了一番梁澈。 这对于梁澈而言根本就是不痛不痒,还没有饿肚子让他来的难受呢。 但出乎梁澈意料之外的是,让他挨了骂从正阳殿出来后,竟发现宰相楚文澋站在一旁等他。 梁澈走过去,态度恭敬的施了一个礼,“夫子。” 如今他已经进了尚书房,自然也不必再避讳着旁人了。 “我来吧。”楚文澋走到梁澈身后,从小太监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扶手,推着梁澈慢慢的往前走。 梁澈不知道楚文澋究竟是什么意思,两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相顾无言。 “殿下当年满月礼的时候,老臣还抱过殿下呢。” 就在梁澈以为楚文澋就只是单纯的想要把他送回他的住所时,楚文澋却冷不丁的开了口。 梁澈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摩挲了片刻,带着诧异的嗓音回道,“是吗?” 楚文澋叹了一声,随即停下了脚步,双手缓缓压在了梁澈的肩膀上。 他掌心处的暖意顺着布料传递进来,烫的梁澈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昂首,挺胸,脊梁不可弯。” 梁澈转过头,撞进了一双满带着慈祥的眼眸,仿佛是幼时,外祖父将他搂在怀里的那样。 “殿下不必自卑,”楚文澋对着梁澈的眼睛,“殿下很有天赋,只要肯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像他这么大的年纪,绝大部分的官员都已经制式回家含饴弄孙了。 可现在却不行。 永嘉帝年岁越大,越发的任凭喜好做事,张家鱼肉乡里的证据明晃晃地摆在了案上,可永嘉帝就只是象征性的惩罚了一下,根本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几个皇子笼络官员,朝堂乱作一团,羯胡虎视眈眈,永嘉帝还对唯一的大将军易正清心存怀疑…… 大梁危矣。 他只能撑着这副年迈的身躯,仗着自己三朝元老,还能说得上几句话的身份,苦苦支撑。 人们常说外甥似舅,梁澈不仅长相像他的舅舅,性子也像。 而且这孩子吃过苦,更能够体察民心。 楚文澋闭了闭眼,眼前缓缓浮现威逼利诱让他收下梁澈这个学生的沈听肆的身影。 他心中头一次出现了一抹迷茫。 就算沈听肆把梁澈从冷宫里面捞出来,目的是为了把持住梁澈,以获得更大的权利,但他又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任由梁澈什么都不懂,把他养成一个废物草包,沈听肆不是获益更大吗? 他真的看不懂了。 沈听肆……当真只是一个玩弄钱权的宦官? 梁澈不清楚楚文澋心中所想,只一个劲儿的沉默着。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站在长辈的视角关心自己,梁澈感觉自己的胸口闷闷的,同时又暖暖的。 有些许的难受,可却又让他无比的向往。 “先生……”梁澈呢喃了一句,“您能再和我说说母后的事吗?这么多年过去,我都快要将她忘却了。” “好,老臣就给殿下讲讲……”楚文澋将脑海当中转瞬间刻意感觉甩了出去,随意的挑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讲述,他想到什么说什么,故事丝毫没有连贯性,可梁澈却听得很认真。 闭了闭眼睛,脑海当中那抹模糊的身影竟渐渐的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的母后,曾经也是一个敢爱敢恨,仗义直爽的女子啊。 楚文澋是外臣,不能在宫里久留,说了些从前的趣事后,楚文澋就要告辞了,只不过在临行之前,他还有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殿下如今的年岁稍大,若是想要赶上其他的殿下们,还需要加倍努力才行。” “是,”梁澈的态度愈发的恭敬了,“学生省的。” 他本以为这世上再无诚信待他之人,所有的好全部都是利用,可没想到,楚相会和他说上这么一番话。 他原本那颗有些麻痹的心,再次变得活络了起来。 天色渐晚,这里没有什么人,黄色的腊梅散发着阵阵香气,比自己宫殿里的药味好闻千百倍。 梁澈微眯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时光。 他得好好思索一下,将来的路要如何走了。 可就在此时,梁澈却突然听到了一阵低声的抽泣。 那般隐忍的哭泣声,梁澈再熟悉不过。 他刚刚被送到冷宫的时候,每次被欺负了,就会捂住嘴巴,努力的抑制哭声。 梁澈目光沉了沉,让两名小太监抬着他的轮椅,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探了过去。 只见是在花园的角落里,明明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太监穿着单薄的衣衫,趴跪在冰天雪地中。 他一张白净的脸上全是泪痕,抽抽噎噎的说着求饶的话,“奴才知道错了,奴才不是故意撞到公公的,求公公饶恕。” 可无论他如何的磕头求饶,其余的几名太监们却丝毫没有要放过他的意图,甚至为首的那名太监直接一脚踢翻了他,抓了一把和着雪的泥沙,直接抹到了那小太监的眼睛上。 “走路不长眼,是该要给你好好洗洗眼睛了!” “住手!” 看着这名被肆无忌惮欺负的小太监,梁澈顿时感同身受,此前在冷宫中的他,和这小太监又有何不同? 欺负小太监的几个人瞬间跪了下去,“参见康王殿下!” 梁澈摇着轮椅过去,将那名小太监拉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一点一点的擦去了他脸上的脏污,“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监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奴……奴才吉祥。” “吉祥……”梁澈呢喃了两声,“是个好名字,你以后愿不愿意跟着本王?” 吉祥眼中闪过莫大的惊喜,立马磕头谢恩,“奴才愿意!奴才谢过康王殿下!” “至于你们……”在沈听肆面前表现的无辜可怜的仿佛是一只小白兔一般梁澈,此时凛着眼眸,倒还颇有几分王爷的气势,“便在这里跪到明日早上吧!” 几名太监被吓得瑟瑟发抖,却还要强撑着谢恩。 这是梁澈头一次使用自己康王的权利,感觉是相当的不错。 “若是再让本王发现你们欺负人,本王就把你们全部丢到慎刑司里去!” 梁澈留下一句威胁的话语,吩咐吉祥推着自己离开。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没多久,崇明出现在了原地,“跪完了,明日一早来找我拿赏赐。” 吉祥就是那个新入宫的,什么都不懂,胆大妄为的催促沈听肆的小太监。 这种纯粹的人,就在梁澈身边最合适不过。 为了不让梁澈怀疑,沈听肆才特意联合其他的太监演了这么一出戏。 长路漫漫,纷扬的雪花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寒风依旧呼啸,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吉祥推着梁澈走得很慢很慢。 可梁澈却觉得,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十七年来头一次不冷了。 他们都是无依无靠的人,相互取暖,便也不再严寒。 —— 康王府就是原本镇国公府,因为梁澈不怎么受永嘉帝的待见,工部自然也是能有多敷衍就有多敷衍。 没花几个银子,也没花多长时间,只是将大门上的牌匾换了换,将漏风的屋子补了补,就算修缮完全。 为数不多几个伺候的下人,还全部都是张皇后等人赏赐来的。 梁澈可不敢用。 因为梁澈在尚书房惹哭了十九皇子,甚至还咒自己死,即便永嘉帝已经斥责了梁澈,但容妃还是对梁澈哪哪都看不顺眼。 唯恐梁澈继续留在尚书房会带坏自己的儿子。 反正康王府早就已经修缮好了,容妃就直接撒娇永嘉帝下旨让梁澈快点搬出去。 即便梁澈住进了康王府,但楚文澋和陶鸿儒依旧可以教他学问,只不过教课的地点由尚书房改换到丞相府和太傅府罢了。 住在宫里处处受限制,身边伺候的人除了一个吉祥,全部都是其他人的探子。 梁澈自然也是想出来住的,可是他出来了,就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看顾阿姐。 他真的担心张皇后会对阿姐下手。 可永嘉帝口谕已下,梁澈不能够抗旨不遵。 梁澈在搬进康王府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情带着吉祥准备去买下人。 “呜呜呜呜……” 热闹的朱雀大街上,围了一群人,中间还时不时的传来阵阵哭泣声。 却道是一名男子,死了父亲,奈何手中贫瘠,只能够卖身葬父。 此时街对面二楼的茶楼里,沈听肆正坐在窗前,目光投注在渐行渐近的梁澈身上。 剧情里,梁澈买下了卖身葬父的孔良策,得知对方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后,出钱出力,甚至还将其引荐给楚文澋,让对方在春闱中拔得头筹。 可无人知晓,孔良策其实是安亲王的探子,在安亲王逼宫造反时,差点一刀解决了梁澈。 崇明给沈听肆倒了一杯温茶,“督主,已经按照您所说的办妥了。” 沈听肆笑了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开始准备看戏。 楼下,在梁澈路过孔良策身边之时,他猛然间扑上来紧紧的抓住了梁澈的衣摆,“这位爷,看您的穿着一定是有钱人,求求您行行好,把小的买回去吧,只要您能出钱葬了小的的父亲,小的愿为爷效犬马之劳。” 梁澈虽在冷宫里受了多年的欺辱,可却也不曾见过外面的阴谋诡计,见孔良策实在是哭的可怜,便点头答应了下来,“行,我买你。” 孔良策那双绝望的黑眸在这一瞬间猛然抬起,惊喜丛生,就连说话的语气当中也带上了浓烈的渴望,沉甸甸的,压在人的心上,“小的……谢过这位老爷!” 让手下的人去处理孔良策父亲的尸体,梁澈就打算继续去往牙行,可孔良策却偏偏要跟着他,“老爷买了小的,小的从现在开始就是老爷的人了,老爷去哪里小的都要跟着伺候的。” 梁澈拗不过他,而且见他举手投足间颇有些斯文的味道,便也由着他去了。 可梁澈才拐过一个街角,便又遇到了一个卖身葬父的男子。 梁澈很是诧异怎会如此讨巧,可看着那名男子哭的涕泗横流的样子,他还是将其给买了下来。 但紧接着,没走几步,就又出现了一个卖身葬父的。 那人哭的格外的可怜,连滚带爬的扑到梁澈面前,不停的磕头,“这位老爷行行好,把小的买回去吧,只要您出钱葬了小的的父亲,小的愿为爷效犬马之劳。” 这人的行为动作,甚至连说出来的话,都和刚才的孔良策一模一样。 梁澈:…… 原来可怜之人竟是他自己。 11、第 11 章 先前两个卖身葬父的都被梁澈给买了下来,如今出现第三个,他自然是不好厚此薄彼。 咬了咬牙,梁澈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吉祥,拿银子。” 反正全部都是被人安插进来的探子,一个三个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不让他们接触核心的事物便可以了。 孔良策在梁澈答应跟在他身边的时候,还是非常沾沾自喜的,觉得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卖身葬父的计谋相当不错。 可直到出现了第二个,乃至第三个。 孔良策脸上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 毕竟是个傻子都能够看出来这一出又一出的卖身葬父的戏码就是专门演给梁澈看的。 冷汗不停的从后背冒出来,孔良策绞尽脑汁思索着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想要把自己从梁澈的怀疑里摘出来。 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就在即将要到达牙行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位卖身葬父的男子。 他哭的可怜极了,身上也破破烂烂,瞳孔中染着血丝,在他的声嘶力竭之下,整条街都仿佛染上了一抹悲伤的味道。 梁澈直接给气笑了。 他大踏步走过去,也不等那男子开口说出哀求的话来,直接就将一锭银子扔了过去,“来,我买你了!” 不远处的茶楼里,一名小太监绘声绘色的学着梁澈所说的话,“康王殿下将那些卖身葬父的人全收进了府里去。” 沈听肆点点头,按照梁澈的性子,这些人即便被他收到了康王府里去,也是得不到什么重用的,那就随他的便吧。 权当是图一个乐子好了。 也顺带的,让梁澈能够多长一个心眼,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如他曾经那般可怜的人,都可以惺惺相惜。 沈听肆此番出宫,除了给梁澈多凑了几个卖身葬父的下人以外,更重要的还是调查江南道盐税的事情。 这最后一份证据,就在户部侍郎康明远的家里。 日头落了下去,洁白的雪花纷扬飘下,溅在冰冷的绣春刀刀刃之上,衬的本就杀气腾腾的东厂爪牙们更加的骇人。 “砰——” 伴随着户部侍郎府的大门被人重重一脚踢开,大批东厂太监蜂拥而入,他们整齐地排列成两列,在风扬的雪花里,沈听肆一步一步的踏了进来。 沈听肆来的实在是太过于让人猝不及防,院子里打扫的下人们惊讶了一瞬,在看清楚沈听肆身上隐匿在大氅之下的那件飞鱼服时,立马一个个诚惶诚恐的跪在了地上。 “见过九千岁!” 也有角落里的下人迅速转身向后院冲去,似乎是要去报信。 但沈听肆对此全然没有理会,只是淡淡的目光扫视了一眼,随后举起略显苍白的右手往前挥了挥,“给我搜!” 冷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打的人睁不开眼,户部侍郎康明远慌慌张张的从后院跑出来,连衣服都未来得及穿整齐,他迅速的往前跑着,身后撑伞的下人追不上他的速度,任由那雪落在他的身上,发间。 好似一夜间青丝变白首。 “住手,都先给我住手!” 迎着纷扬的雪花,康明远视野中的青年的身影略显模糊,可即便如此,他却依旧身形颀长,如青松般站的笔直。 他本是格外崇拜这种文人风骨,可偏偏眼前这人,是个沽名钓誉的阉党! 康明远闭了闭眼,咬牙上前,“九千岁深夜前来,下官有失远迎,只是不知九千岁究竟所谓何事?” “如此这般大的动静,倒让下官有些惶恐了。” 沈听肆修长的手指往前伸了伸,轻轻将康明远未曾穿好的衣衫理了理,指尖触碰在康明远的皮肤上,仿若那漫天飞扬的雪花一般,苍白而又冰冷。 轻轻的一声叹息消散在风雪中,沈听肆直视康明远的双眼,缓缓开口,“康大人是该要惶恐惶恐。” “作为户部侍郎,康大人掌管着江南道的税收,不知康大人是否可以为苏某解惑,为何这税收比去岁少了一半不止?” 康明远正要开口,耳边再次传来了沈听肆冷冰冰不含任何喜怒的一句,“康大人可别告诉苏某,你全然不知情啊。” 康明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背青筋绷直,袖袍下的掌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沈听肆来势汹汹,这件事情今天定然不可能简单的了。 可康明远心中也有些委屈,因为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一半的税收去了哪里。 若是他找不到这些银子的去处,恐怕整个侍郎府都要危险了。 甚至还有可能牵扯到宫里的康贵妃和八皇子。 康明远攥了攥手指,面露几分哀求之色,“九千岁不知能否再给下官几日时间,下官保证将这件事调查得一清二楚。” “呵……”沈听肆嗤笑了一声,“康大人能力不大,这说大话的本事却不小,岁供入京已然过去一月有余,康大人可曾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 康明远脸上浮现出一抹尴尬之色,“下官……下官……” 他努力的想要解释些什么,可绞尽脑汁后才发现,无论他说什么话,落在沈听肆的耳中全部都是狡辩罢了。 除非他现在就能够拿出旁人贪污了江南到盐税的证据来。 可他没有。 沈听肆本就黑沉的眼眸暗了一下,在康明远想要跪下哀求之际,却突然听到一句没有语气的话,“既然康大人拿不出证据,那就让苏某的人来替康大人找一找吧。” 站在沈听肆身旁的崇明无声的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的太监们继续搜。 康明远自知自己已然无法阻拦,便沉默的站到了一边,东厂的爪牙们行事乖僻,被他们搜寻过的府邸那就是宛如土匪入侵,会被拆个彻底,任何犄角旮旯都绝不放过。 他似乎已经可以预料到等沈听肆他们离开之后,面对的是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侍郎府了。 沈听肆垂眸,幽沉的目光落在康明远晦涩不明的脸上。 如利刃划过。 别看现在的永嘉帝看上去一副年老昏聩,对皇后所在的张家以及瑞王梁越予以欲求的样子,可实际上上他的帝王之道运用的比大梁的任何一任帝王都要熟练。 他自我,荒淫,怕死,唯恐手中的权力被别人夺取。 所以他采用平衡之术,牢牢的把大权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八皇子背后的康家乃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遍布在大梁的朝堂内外,基本上一大半的臣子们,七拐八拐的都能够和康家有联系。 毕竟在这三百多年的时间里,龙椅上的皇帝换了十几茬,可康家却始终稳坐世家之首。 永嘉帝为了平衡势力,纳了康明远的妹妹康明昭入宫为贵妃,康明昭长相美艳,是永嘉帝格外喜欢的类型,可他又忌惮贵妃身后的世家,始终对康贵妃不冷不淡。 反而是格外的看重中宫皇后,基本上将对于皇后与瑞王的偏爱,明晃晃的表现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或许是当局者迷吧,沈听肆看的很清楚。 皇后和瑞王,只不过是永嘉帝用来牵扯康贵妃和八皇子的工具罢了。 永嘉帝若是当真对皇后情深不寿,又怎会放任张家胡作非为,使得满朝文武怨声载道? 他谁都不爱,他爱的永远都只有他自己。 毕竟上一个被永嘉帝如此大张旗鼓宠爱的,还是前皇后。 可到头来,却落了个自己被废,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的下场。 帝王的宠爱,还真是别具一格。 如今瑞王出宫建府,开始上朝理政,康贵妃和八皇子自然是急了,为了防止瑞王独占鳌头,康贵妃用重力将手握重兵的安庆王拉拢到了自己这边。 可如此一来,永嘉帝制造的平衡在瞬间就被打破了。 于是,皇后和瑞王吞没了一半的江南道一半的盐税,用来豢养私兵。 这件事情,永嘉帝清楚,沈听肆也清楚。 但瑞王所做之事乃永嘉帝默许,沈听肆便必须得找个替罪羊出来。 即便是纵横百年的世家,也终究逃不过盛极必衰,现在的康家,除了年迈的太傅外,其余子嗣都能力平平,且一个个自视甚高,经常仗着自己的家族势力为非作歹。 康明远是康家这一代最出众的子嗣,十几年前依靠自己的能力考中状元,随后一路升到户部侍郎的位置。 而且,他早早的与康家脱离了来,带着妻儿单独开府居住。 或许这就是歹竹出好笋吧。 但很可惜,永嘉帝见不得康家任何的一个子嗣有出息。 康明远当然找不到证据,因为所有的证据,都被永嘉帝给亲手抹除了。 事情的最后,康明远全家下狱,妻儿老小全部处以极刑。 他自己侥幸逃脱,却也毁了容,这辈子再也无法入朝为官,实现自己曾经的远大抱负。 ——经此一事,康明远最终投靠了梁澈,为其出谋划策,为其夺嫡之路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沈听肆思索剧情的间隙,前往搜查的人也已经回来了。 崇明呈上他们提前安排人放在康明远书房里的“证据”,“督主,找到了。” 沈听肆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随即顷刻冷下脸来,将那份伪造的书信举到康明远的面前,“康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12、第 12 章 “这……这不可能!” 康明远陡然间瞪大了双眼,浓烈的不可置信弥散其中,他的身体晃荡了两下,几乎快要无力的跌在地上。 他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为何那张纸上会出现他的字迹?还会出现他的官印?! 康明远只是愣了一瞬,随后他立马反应了过来,“苏慎!你陷害我?!” 他凶狠的声音在这个雪夜里格外的阴冷,“你个阉党!自己做的事情污蔑到我身上,苏慎!!!你不得好死!!” 康明远梗着脖子,怒骂出声,随即还冲上前来,试图对沈听肆动手。 “锵——” 沈听肆后退一步,在他身边的东厂手下立马将刀戟架在了康明远的脖颈上,让他动弹不得。 崇明甚至用刀背重重的拍在了他的双膝处,使得康明远被迫跪了下去。 只此一生,跪天,跪地,跪君主,如今却要跪沈听肆这个太监头子,康明远只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我呸!”康明远仰头狠狠啐了一声,双眸仿佛要喷火一般,“你弄了一份假的书信就想要来诬陷本官,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相信你的胡言乱语,等陛下证明了本官的清白,本官定饶不了你!” “苏慎,你如此阴狠,手段不堪,势必要遭天谴!” 可怜康明远,还以为那高高在上的永嘉帝会相信他的清白。 沈听肆嗤笑一声,一步步走过来,立在他跟前,“康大人这般大年纪了,怎的还如此天真无邪?” 剧情里康明远被梁澈扶持着坐上了户部尚书的位置,他有手段,有谋略,梁澈又愿意重用他。 君臣相宜,默契配合,最后带着大梁走向海清河宴。 如此人才,在永嘉帝手下,当真是埋没了。 既然康明远已然知道自己是被陷害,那么…… 他不妨让康明远知道的更彻底一些。 沈听肆侧了侧头,用怜悯的目光,一寸寸打量遍康明远脸上所有的神情,语调也越发的温柔,“康大人以为,苏某有如何天大的本事,能拿到康大人的官印?” 他垂着眼睫,面容冷淡而薄情,所有温柔的模样中都藏着锋利的刀刃。 刀刀致命。 康明远瞳孔骤缩,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珠子一寸寸瞪大,几乎要从眼眶里面凸出来,带着满目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雪落得更大了一些,洁白无比,仿佛要洗去这世间所有的污浊。 微弱的火光里,沈听肆的侧脸明明灭灭,眼里的霜雪却忽然消融了几分。 他弯了弯眉眼,似一副月牙般闪着星芒,“康大人不是已然猜测到?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来问苏某呢?” 震惊,狂怒,难以形容,到最后归为一片心如死灰的惨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康明远仿佛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任由融化的冰雪打湿了他的衣摆。 整个人狼狈不堪,看不出半点曾经润朗如玉的户部侍郎的模样。 他大睁着双眼,试图从沈听肆的脸上看出半点开玩笑的意图。 可没有,任由他拼尽全力的寻找,也寻找不到一丝一毫。 是了…… 沈听肆看起来权倾朝野,无恶不作,对所有的官员都有着生杀大权。 可实际上,说难听点,他也不过是永嘉帝身边一条最忠心的走狗罢了。 主人指哪,狗就会咬到哪里去。 康明远不是没有察觉到永嘉帝对于他们康家的忌惮之心,繁荣了三百多年的世家,在任何一位帝王的眼中,都会是心腹大患。 可他不想成为被世家裹挟的傀儡,如此前无数个康家人一样,为着家族奉献终身。 他是真心的在乎百姓,想要做出一番功绩,为国为民。 所以他脱离了康家,没有半点依靠康家,凭借自己的努力高中状元,一步一步爬到户部侍郎的位置。 他以为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他以为这么多年,永嘉帝已然认可了他。 可现在他才发现,他竟然错的这样的离谱。 只要他姓康,身体里流着康家的血。 便穷其一生,也不会君臣相宜。 心口处传来一阵被噬咬一般的疼痛,让康明远难受得几乎快要垂泪。 他咬了咬牙,努力将那泪水憋回去,半晌前愤怒的嗓音变成了无助的哀求,“九千岁,我想要求你一件事。” 沈听肆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戏谑的开口,“康大人,你方才也说了,苏某不过一介阉党,人人得而诛之的乱成贼子罢了,又帮得了你什么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康明昭自知自己是逃不了这一劫了,但还是想请求,“求九千岁保我妻儿一命。” “终身不得返回汴京也好,为奴为婢也罢,我只想求你,让他们活着。” “只要他们活着……” “苏谨之……” 康明昭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双手情不自禁的蜷缩在一起,在崩溃的情绪边缘来回挣扎,“求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康明远耳边响起了几道抽泣声。 下意识的回头,就看到自己的妻儿老小全部被压了过来。 “爹爹……” 五岁的小儿子被他母亲牢牢抱在怀里,一张白净的小脸上哭的全部都是泪。 妻子不停的哄着孩子,可她自己此时也眼眶红红,沙哑着的嗓音根本说不出几句安慰的话。 “不哭……爹爹,不哭……”康明远试图去安慰小儿子,可奈何他此时的情况实在是不太好看,等他说完话后,小儿子的哭声更大了一些。 他的长子已经十多岁了,一手牵着妹妹,另一只手抓着母亲的衣袖,一张脸白的毫无血色,浑身颤抖不已,用仅存的理智开口,“没事的,我不怕,爹爹不用担心。” 沈听肆仿佛是一个没有心的魔鬼,看着这一家祸福相依的模样,冷冷开口,“康大人,苏某可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们依依惜别。” 说完这话,他直接吩咐,“带走。” 康明远的眼睛一瞬间充血,“不要——!” 他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我求你了……” 永嘉帝是想通过他的死,一步一步的瓦解康家。 可他的妻儿又何其无辜?! “我知道我私吞税银之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这件事情再严重也不到满门抄斩的地步,你何至于将他们牵连其中?” 沈听肆躲开康明远试图抓着自己衣摆的手,低头看向康明远。 他的眸色很冷,像是覆盖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霜冻,“康大人,苏某也只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你的请求,苏某办不到。” 康明远的脑袋嗡的一声响。 他明白沈听肆的意思,整个人如坠冰窖。 这么多年的赤胆忠心,难道就只能换来这样的一个下场?! 他不甘心! 天色越发的暗了,朔风夹着雪花刮在人的脸上,如刀割似的疼。 康明远感觉自己浑身无力,就仿佛是被抽走了脊梁骨一样,支撑不住。 但他还是怀揣着最后的希望,带着急不可察的嗓音呢喃道,“倘若我甘愿赴死?” 康明远的眼神绝望又惊恐,像是一直被逼到了悬崖边的小兽,拼尽全力的抓住那一根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奈何,那根稻草终究还是断了。 沈听肆只是淡淡的看着康明远,轻轻叹道,“皇命不可违。” 他不含情绪的嗓音仿佛在阐述着什么绝对的真理。 可落在康明远的耳中,却宛若晴天霹雳。 夜风凉凉,昏暗的烛火融化了飘荡的雪花,微弱的光芒映在沈听肆的眼底,雪亮如刀锋。 康明远的双眸一点一点的灰败了下去。 但紧接着,又弥散上了一股沁人心骨的凛冽,带着滔天的恨意,转瞬即散,却又那样的让人无法忽略。 沈听肆在心底满意的点了点头。 像永嘉帝这般做尽了兔死狗烹之事的帝王,就合该这些忠臣良将都一个个离开。 他眯了眯眼睛,迎着风扬的雪花,吩咐手下的人,“都带走。” 康明远一双眼睛红的几乎要嗜血,他颤颤巍巍的起身,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听肆,“且慢,我有要事说与九千岁,劳烦九千岁移步。” “九千岁若不听,势必会后悔万分!” 永嘉帝强行将这个罪名安在自己的身上,他认了,可若是波及到妻儿,他定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他虽然脱离了康家,但并不代表着他就是一匹孤狼,若是当真要将他逼到绝境中,他势必要从他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沈听肆将带到一边,慢条斯理的问了一句,“康大人想说什么?” 康明远那双赤红的眼珠子转了转,“九千岁既已拥护康王,想必也是知晓康王的母族前镇国公府被满门抄斩一事?” 沈听肆理了理衣袖,“所以?” “我知道镇国公府被灭门的真相!”康明远紧咬着牙关,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若是能保住我妻儿的性命,我就将真相告知于你。” “我现在只能说,这件事……”康明远仰头看了看天,“和那位有关。” 这还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原主苏慎没有示意康明远是永嘉帝想要弄死他,因此也就没有了康明远的这番投诚。 剧情里,镇国公府满门抄斩的真相,在梁澈继位以后才浮出水面。 一次蝴蝶震翅,竟引发了如此大的改变。 “可以。”沈听肆微微阖眸,素白的雪花飘落在衣摆上,寒风萧瑟,却遮盖不住他玉石般清冽的光华。 “但我要你,一字不落的,将这件事情讲给康王殿下听。” 沈听肆眼底噙着一丝笑意。 这般残忍的真相,怎能只让苏慎一人背负? 13、第 13 章 宽敞明亮的大殿里,永嘉帝在苏慎的提醒下才发现了坐在轮椅上的梁澈,他眉头皱着,似是有些不解,“这是何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宛若一把锋利的匕首,重重的戳在了梁澈的心上。 他的亲生父亲,根本不认识他! 苏慎凑到永嘉帝旁边,小声的说了句,“这是五殿下,去岁臣见他被宫人欺辱,就将他从冷宫接了出来,陛下知晓的。” 永嘉帝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废后所生的儿子。 他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厌恶之色,“你带他过来做什么?” 苏慎不急不缓的开口,“臣知晓陛下中意瑞王殿下,但张家确实有一些拖后腿之人,对于瑞王殿下的名声有害。” “瑞王殿下仁善,不忍心责罚,但小事终究会变成大的祸端。” 苏慎孤身一人,又因为是官宦,绝对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他参与朝政,也是全心全意的替永嘉帝着想。 如此一个纯臣,又深得永嘉帝的信任,自然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瑞王殿下简在帝心,该有个人出现来督促督促他了。” 永嘉帝眨了眨眼睛,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梁澈,“你说……他?” 苏慎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五殿下没有母族,全凭陛下一人做主,即便陛下假意恩宠,也绝对越不过瑞王殿下去。” 苏慎的意思说的很明显,梁澈,就是一块用来磨砺梁越的磨刀石而已。 眼看永嘉帝的神色有些许缓和,苏慎再接再厉,“如此一来,瑞王殿下便可自行处置张家人,大义灭亲,更显储君之威仪。” “啧,”永嘉帝叹了一声,“还是谨之有法子,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不知谨之以为,何处府邸比较合适?” 苏慎理了理衣袖,从容开口,“前镇国公府就很不错。” “如此这般,就更能让人看出陛下扶持五殿下的决心了。” 永嘉帝对于梁澈和镇国公府都厌恶至极,那处宅子空了十年,恐怕早已荒废不已。 给了梁澈,他也不心疼。 “如此,甚好,就按谨之所说的来,”永嘉帝心满意足,“至于封号……” 他看了一眼梁澈废掉的双腿,“那就定个康吧。” “顺带让太医去瞧瞧,这腿还能不能治的好。” 梁澈这才转动着轮椅到前面来,“儿臣谢过父皇。” 永嘉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谢就不必说了,做好你份内的事,不要嚣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那双眼眸里面透露出来的冰冷,怨恨以及恶毒,让人不寒而栗。 那根本不是一个该看向自己亲生儿子的眼神。 仿佛在注视着一个仇人一样。 “呼——” 梁澈喘着粗气从床上醒来,雪白的中衣被冷汗给浸透,眼前模糊了一阵,才终于看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 ——这是已经变成了康王府的曾经的镇国公府。 原来是梦啊…… 梁澈摇了摇脑袋,自嘲的笑了笑。 他竟然又梦到了当初被苏慎带着去见永嘉帝时的情景。 明明是血脉相关的父子,可永嘉帝竟然不认识他! 多么可笑! 而他被接触冷宫的理由,也足够离谱。 永嘉帝因为张灵韵曾经为他挡了一箭的事情,对张灵韵格外宽容,连带着梁越这个儿子也是深受器重。 但梁越的母族势弱,根本给不了他太多的帮助。 他只除了一个嫡子的名分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优势,在其他的几位皇子的虎视眈眈之下,梁越逐渐开始有了一些其他的小动作。 皇后张灵韵貌美,但实在是愚蠢,以为自己有了嫡子和永嘉帝的宠爱就万事不愁,父兄在外面借着梁越的势,鱼肉乡里,残害百姓,她非但不想办法制止,反而还试图将那些上访的百姓给打压下去。 可张家本就不甚权势,又如何能够完全隐匿的掉? 在事情越闹越大以后,苏慎想出了把自己接出冷宫,给予梁越危机感,让他自行去处理张家事情的办法。 果不其然,在这以后,张家人的行事作风收敛了许多,梁越也得了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 若不是因为自己对于苏慎还有利用价值的话,恐怕,这个时候的他又会被扔进冷宫里去了吧…… 他这所谓的康王,也不过是永嘉帝的一个施舍罢了。 这是他住进康王府的第一晚,现在住的这间正房,是他的舅父居住过的地方。 为何会突然做了这样的梦? 是因为舅父也在怨恨,永嘉帝是非不分,任由他们被污蔑投敌叛国吗? 梁澈彻底睡不着了。 他披上外衣,起身出来,候在门口的吉祥赶忙迎了过来,“殿下,现在时辰尚早,您不多睡一会儿吗?” 梁澈摇了摇头,“你陪我走走吧。” 幼年的时候,梁澈经常到镇国公府来玩耍,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格外的熟悉。 门口的那个木桩在十多年的风吹日晒之下,已经腐朽,干裂,再也见不到当年坚实的模样。 可梁澈清楚的记得,他曾经和他的二表哥苏步青一起,那个木桩上面扎马步练功。 梁澈站在月光下,走过去伸出手,指尖处传来冰冷的温度。 木桩上绑着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经掉了,他只轻轻用手推了推,那木桩就开始摇摇晃晃。 可明明曾经,他和二表哥两个人爬上去,木桩也是平平稳稳的立在那里。 他的二表哥苏步青只比他大了两岁,他们算得上是一起长大,他很喜欢粘着二表哥,听他讲漠北的风光趣事。 那时的他还是深受父皇宠爱的太子,二表哥也是少年将才,前途无量。 他记得,就是在这个木桩下。 他许愿做一盛世明君,让大梁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够吃饱饭,穿暖衣。 当时的他年幼,不知自己夸下了多大的海口。 外祖和舅父笑着说他有一个了不起的宏愿。 他们不是不相信他,只是那时的他不知人间疾苦,想象不出让每一个百姓都吃饱饭,穿暖衣究竟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只有二表哥,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旁,告诉他,他会替他守着边疆,让他心无旁骛的去做那个明君。 那时的他们,许下君臣相宜的愿望。 可终究不过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他成了一个废物皇子,而二表哥,甚至都未曾落了个全尸。 父皇不相信镇国公府是被污蔑的,但是没关系,他终有一天会坐上那个位置,查清楚当年的事实真相,还镇国公府一个朗朗乾坤! —— 梁澈封了王,也有了上朝的资格。 虽然他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但是永嘉帝力排众议,其他的官员们也无法再说些什么。 毕竟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梁澈这个废物是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的。 他如今出现在朝堂,不过是永嘉帝用来制衡二皇子和八皇子的筹码罢了。 梁澈就像是一个透明人,每日的早朝会上,他只是静静的坐在所有官员的最后方,听着他们争来争去,然后在第一个退出早朝。 是的,梁澈没有任何的实权。 康王的这个身份,只不过是一个花拳绣腿的美名而已。 梁澈像往常一样,由着吉祥推他去上朝,却在走到半路时,被沈听肆给拦了下来,随后带到了一处角落里。 梁澈有些不明所以,“九千岁这是何意?” 沈听肆往后退了一步,让出被五花大绑着的康明远,“康大人有话要和你说。” 梁澈知道这人是康贵妃的兄长,虽然背靠康家,可最后却和康家脱离了来,凭借自己的能力做上了户部侍郎之位。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和康明远有什么好说的,因此眉宇间略带了些许的诧异,“康大人所谓何事?” 康明远被用粗粝的麻绳捆着,手腕处被磨破,鲜血直流。 可他却恍然不觉痛,只那一双锐利的眼眸如鹰般狠狠瞪着梁澈,眉宇间甚至还萦绕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别的事情,只是想要在临死之前瞧上一瞧,我那可怜的友人苏亭他是非不分,愚孝至极的可笑侄儿罢了。” 苏亭乃是梁澈的舅父,镇国公府的世子。 他曾经和康明远是好友,梁澈也知道。 梁澈眸光猛然一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康明远勾了勾唇瓣,满含讽刺的说着一个格外残忍的事实,“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听不懂?” “你当真以为,没有那人的授意,镇国公府会如此轻易的被判满门抄斩吗?” 梁澈在冷宫中十几年,看遍了各式各样的人,也看透了人心究竟有多么的贪婪和残忍。 在圣旨下来之前,母后一直都坚信镇国公府是被冤枉的,一直期待着永嘉帝能够还他们一个清白。 可直到御赐的白绫送来,母后红了眼,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叮嘱让他好好活下去。 却再未提起半分要为镇国公府翻案。 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猜测到了什么? 那时的母后,究竟是带着怎样的绝望,一根白绫吊死了自己? 可他却因为自己中毒时,那人派来太医救了他一命这件事,始终对那人抱着一点希冀。 自己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人对自己难道就没有半点父子之情? 可如果…… 当年镇国公府投敌叛国,背叛满门抄斩,全部都是龙椅上的那人一手策划。 他这些年的苟延残喘,又究竟算得了什么?! 14、第 14 章 康明远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 少年时的他,想要用自己的肩膀挑起清风明月和莺飞草长,心向远方自明朗。 可却从不知,人心诡变,世事炎凉。 那时的他刚在少年人中崭露头角,于一场诗会上拔得头筹,兴致勃勃的想要去告诉父亲,得到对方的嘉奖。 可却不小心在书房之外,听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永嘉帝担心镇国公府权势太大,会威胁到他的地位,许康父兵部尚书之位,让他暗中和羯胡合作,于战场上弄死镇国公和他的大儿子苏亭。 但奈何,羯胡人是个不讲信用的,在战场上弄死镇国公和苏亭后,他们并没有停手,而是一举南下,直接打到了汴京城。 逼得永嘉帝不得不弃都城逃离,花费多年时间,在安亲王的力挺下才重回汴京。 这般真相如同一块巨石一般,沉甸甸的压在康明远的心头,压的他完全喘不过气来。 可一边是永嘉帝,一边是他的亲生父亲,要么自己死,要么连带着父亲和康家满门被灭。 这就导致康明远一直都不敢说出真相。 可他也始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所以他脱离了康家,试图凭借自己,为百姓做一些事情。 只可惜,哪怕如此,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永嘉帝在当年既然能设计镇国公府投敌叛国,又怎会轻而易举的放过和他共谋了的康家呢? 这是康家的劫难,他们得认。 得为二十年前无辜死在漠北的十万大军赔罪。 康明远自知自己逃不过了,因此只希望沈听肆能够保住他妻儿的一条贱命。 他也能在临死之前,把这个压在心上几十年的秘密说出来。 叙述完所有的一切,康明远深吸了一口气,“这便是我所知道的事实真相,具体要如何做,殿下自行处置吧。” 梁澈坐在轮椅上,浑身的气质格外冰冷,整张脸惨白一片,唯一有色彩的似乎就只剩下了那双泛着些许嫣红的眼睛。 不是没有怀疑过的。 一把红缨枪耍得虎虎生威的外祖,骑在高头大马上甲胄凛冽的舅父,万军丛中无人能挡的大表哥,和他一起扎马步,许下君臣相宜的二表兄…… 那样的一家人,怎会投敌叛国呢? 只不过…… 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了。 他的父皇,利用镇国公府登上第帝位,又害怕他们手中权力过大,选择用阴谋诡计一一除之。 只有他,怀揣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父子情,以为父皇只是被蒙蔽。 太可笑了。 “我知道了,”梁澈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将里面的那股酸涩感甩了出去,随后抬眸看向沈听肆,“九千岁要我怎么做?” 他知道,沈听肆带着康明远在这个时候告知他事情的真相,绝不仅仅是让他和永嘉帝反目这么简单。 可沈听肆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轻快极了,“我并不想让殿下做什么,只是不愿让殿下做一个识人不清的瞎子而已。” 说完这话,他便直接带着康明远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提醒,“快要到上朝的时间了,殿下可别迟了才是。” —— 雪后初霁,软红色的晨光里仿佛隐藏着银山,经过一夜纷扬雪花的浸润,空气都变得轻松明快了起来。 然而,此时大殿里面的气氛却格外的凝重。 康明远就那样跪在玉阶下,不卑不亢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罪臣康明远,私吞江南道一半盐税,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见陛下,求陛下治罪。”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康尚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气急败坏的从队列里面走来,重重一脚踹在了康明远的身上,一张老脸上的肉不停的在颤抖。 虽然这个儿子已经脱离了康家,可只要他还姓康,就不可能和他们康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康明远如此直白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让他们康家人以后如何在朝堂上自处? 永嘉帝斜靠在椅子上,肆意的打量着康尚书因为太过于生气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康爱卿啊,朝堂之上,你这般无礼,岂是对谨之调查出的事情有异议?” “还是说……”永嘉帝微微叹了一声,“你觉得朕已经老眼昏花,是非不分,污蔑了你这好儿子?!” 说到后面,永嘉帝的嗓音猛然间拔高了起来,显然是陷入到了震怒当中。 康尚书立马跪了下来,“陛下,老臣不敢。” “呵,”永嘉帝嗤笑一声,“你不敢,你胆子可大的很!” “谨之。” “是。”永嘉帝喊了一声,沈听肆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句,随后走下御阶,将手中伪造的证据一一发给文武百官们查阅。 沈听肆站在永嘉地的不远处,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康尚书,“江南的盐税数量巨大,仅凭康侍郎一人又如何能全部私吞的了?” “这其中定是有人从旁佐助,康侍郎,”沈听肆微微掸了掸衣角,“事到如今,你只有供出你的同伙,才可以戴罪立功,你明白吗?” 康明远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罪臣明白。” 随后,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字一顿的开口道,“是父亲……与我同谋之人,是父亲。 康尚书都懵了。 明明康明远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为何连在一起,他却听不懂了呢? 什么叫做和他合谋贪污江南道盐税的人是自己?! “你胡说八道!” 康尚书大吼一声,匍匐在地,脑袋重重的磕在地上,发出一道骨头敲击的声响,“请陛下明察,老臣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做过这等事情,康明远定然是在诬陷老臣。” “还请陛下明察,还老臣一个清白!” “哦?是吗?”永嘉帝慢悠悠的掀起眼帘看了康尚书一眼,却是对着康明远开口道,“不妨康侍郎来告诉咱们的尚书大人,你为何要陷害于他?” 康明远心中一阵冷嘲热讽。 明明就是这个狗皇帝觉得作为世家之首的康家权力太大了些,又担心康尚书曝出他当年陷害镇国公府的事情,想要一绝后患,可又偏偏要来拿他当这个活靶子。 但为了保住自己妻儿的性命,康明远只能顺着他的意,“罪臣并未陷害父亲,罪臣只是看不下去父亲一错再错,想要让他迷途知返而已。” 永嘉帝满意的点点头,随即又问康明远,“既如此,那你倒是给朕讲讲,你们贪污的这些税收,如今在哪里?” 康明远不卑不亢,一字一顿的开口道,“这些税收,全部用于八殿下豢养私兵!” 轰—— 康明远的话,宛如是晴天霹雳一般劈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豢养私兵,可是杀头的死罪!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你胡说!!!”站在最前排的八皇子梁逸顷刻间红了眼睛,“你敢污蔑我,我杀了你!” 他已经拉拢到了安亲王,又背靠康家这么一个世家大族,弄死二皇子梁越和五皇子梁澈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搞贪污又去养私兵? 可他的母妃出自康家,从他出生起,他就和康家绑定在了一起,没有人会相信康明远说假话。 毕竟承认了这件事,康明远自己也逃脱不了一死。 “啪——” 永嘉帝重重的一巴掌拍在龙椅扶手上,又随手抄起一个奏折扔了过去,“梁逸!你放肆!” 奏折尖锐的棱角砸中了梁逸的脑袋,印下一条深深的红印。 整个朝会顿时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所有的官员都只觉得呼吸都开始变得压抑,浓重的气氛压的他们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康尚书略显佝偻的背影渐渐挺直,一双眼睛努力睁到最大,声音中带着一丝悲痛到极点的决绝,“老臣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倘若陛下不信,老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一句话说完,康尚书猛地起身,那双瞪大的眼眸里透露着一股绝望之色,向着大殿一侧的柱子加速冲了过去。 武将死战,文臣死谏。 康明远是想要用自己的一条命,逼永嘉帝把这件事重拿轻放,放过梁逸。 毕竟只有梁逸这个八皇子稳坐钓鱼台,他们康家才会还有希望。 可沈听肆知道,这是没有用的。 永嘉帝这个时候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忌惮着几乎所有的人,他故意搞出这么一出,就是想要彻底的弄死康家,怎么可能因为他撞柱而亡,就放过了梁逸呢? 年迈的身躯瘫软下来,整张脸上猩红一片,只剩下微弱的气息。 可却依旧没有改变永嘉帝的想法。 他只是冷笑一了声,然后吩咐宫人将大殿打扫干净,“康尚书御前失仪,拖下去!” 梁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完全没想到康尚书即便是以死明志,也没换来这件事情的了结。 可他清楚的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陛下,”宰相楚文澋走出队列,“康大人以死明志,虽未曾装柱而亡,却也能看出他的决心,或许这件事另有隐情……”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直接被沈听肆给打断了,“楚相怎知另有隐情?难不成这贪污案的罪魁祸首是楚相不成?” 楚文澋气的胡子都在抖,“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这个宦官简直就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 “既然楚相不知内情,那便让康大人来说吧,”沈听肆将目光投向康明远,“不知康大人意下如何?” 康明远又对着永嘉帝磕了一个头,“罪臣所言,句句属实,那换豢养的地方,就在距离汴京不远的崇州。” 二皇子梁越顷刻间浑身颤抖,身体发软,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若不是安亲王搀扶了他一下,恐怕他现在都会直接昏倒过去。 因为崇州,正是他豢养私兵的地方!! 永嘉帝一直注视着梁越的表情,看到他如此惊恐,心中满意极了。 他正大光明的宠着张皇后和梁越,即便张家人恃宠而骄,做下了种种恶事,他却始终轻拿轻放,从未惩处过张家人。 这就使得梁越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敢贪污盐税,豢养私兵了。 可实际上,永嘉帝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 康家势大,梁越和张皇后,也不过是他立的一个和康家对立的靶子。 这些皇子逐渐成年了,一个个的都觊觎着他屁股底下的那个龙椅。 只有坐在这个位置上,才知道手握权力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又如何愿意就这般让出去? 因此,永嘉帝的想法就是,他要一一把这些成年的皇子全部弄死。 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诬陷,可以让两名最有能力夺得皇位的皇子就这般衰败下去。 如此一来,他的皇位又稳固了。 想必从今以后,梁越应该会有所收敛。 至于他的母族张家,一群不成器的家伙,根本不足为惧。 永嘉帝心情大好,脸上的笑几乎都抑制不住,他故作凶狠的看向梁逸,“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梁逸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停的哀求永嘉帝重新调查。 可本就是事件主谋的永嘉帝,又怎会如了他的意?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带着些许欣喜的问沈听肆,“谨之以为,该如何处理?” 沈听肆毕恭毕敬上前一拜,“豢养私兵,乃是死罪,只不过臣之陛下仁慈,八殿下或许也只是受了奸人的蛊惑,那便贬为庶民,圈禁宗人府吧。” “至于康尚书,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理应处斩!” 15、第 15 章 沈听肆神情清傲,宽大的袖袍在走动间轻轻摇摆,看上去光风霁月,宛若画中的仙人。 他微微掸了掸袍角,对着永嘉帝下拜,只轻轻飘飘的一席话,就定了这缠绵几百年的世家大族的命运。 坐在文武百官最后方的梁澈伸长脖子往前看了一眼,他看不清沈听肆具体的神情,但还是从那微微露出的侧脸上,看到了朝廷鹰犬更加深邃的笑意。 梁澈猛然间惊醒。 ——今日的这一切,全部都是沈听肆安排的! 二皇子虽然是宫中嫡出,也有着永嘉帝的宠爱,可张家这几年行事越发的肆无忌惮,根本给不了太多的助力。 两相比较起来,背靠康家的八皇子则更具竞争力。 由康明远这个康家人来检举,没有人不会相信这些事情不是康家做的。 果不其然,在梁澈思考的间隙,永嘉帝直接大手一挥,“谨之所言甚是,那就按照你所说的办吧。” “父皇!儿臣是冤枉的!!!” 永嘉帝嗓音落下的瞬间,梁逸脸上的血色一下子也消失干净了。 他呆呆的张着嘴,不可思议的看着高坐在玉阶之上的永嘉帝,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只不断的喊着冤枉。 “冤枉?”永嘉帝很是不耐烦的对着他说道,“康侍郎作为你的亲舅舅,全家都将要下狱,连带着他自己也性命不保,若你当真是冤枉,他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梁逸!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愿认罪吗?!” 梁逸红着眼眶,声音颤抖,“父皇,当真不是儿臣,儿臣从未想过要豢养私兵啊……” 他都已经拉拢了手握重兵的安亲王,又何至于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八殿下,”梁逸话音刚刚落下,一名中年男人便十分气愤的开了口,“这崇州的私兵难不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八殿下只说自己被冤枉,可有任何证据在手?” “若是人人都如八殿下这般,仅凭一张嘴便可以推翻所有的证据,律令何为?国法何在?你又想要将陛下陷入何种境地?!” 说话的这人是二皇子梁越一派的官员。 每少一个竞争者,梁越登上帝位的可能性就更大,他们最后就可以用从龙之功,换得更大的利益。 如今梁逸遭此劫难,自然是要不遗余力的踩上一脚,争取让对方再也爬不起来。 沈听肆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这位大人所言甚是,如今经人证,物证俱全,八殿下还是尽快认罪的比较好。” 梁逸愣了愣,脑袋瓜子飞速旋转,随后带着嗜血的眼神望向了沈听肆,“是你!是你要害我!” “你个奸臣!阉党!” “你想让那个废物登上皇位,从而巩固你的权力,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你污蔑我,你去死!!!” 说着这话,梁逸不管不顾的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下头上簪着的发簪,挥舞着就要刺向沈听肆。 沈听肆就站在永嘉帝的旁边,梁逸冲过来的时候,那双满含恨意的嗜血红眸也深深地印到了永嘉帝的眼底。 他总感觉,梁逸不仅仅是想要刺死沈听肆,而是想要连带着把他这个皇帝也给杀了。 “大胆!”永嘉帝原本还因为自己设计了这个儿子而对他有些许的愧疚之心,所以想着等他被圈进宗人府以后,让那里的人好好照顾他,可他万万没想到梁逸竟然敢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皇帝的威严,不允许任何人忤逆。 梁逸还未冲到前面来,就被御前侍卫给拖走了。 他抓在手里的发簪被人夺下,头发散乱,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找不到半点曾经高高在上的八殿下的模样。 八皇子一党的臣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恐震怒的皇帝牵连到自己身上。 但终究还是有人敢壮着胆子给梁逸求情。 当朝宰相楚文澋。 他也看出来了,今天这事儿就是专门针对梁逸设出来的一个局,虽然他是梁澈的老师,在所有皇子当中也更愿意梁澈最终坐上那个位置。 但他向来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更是不屑于去用那些阴谋诡计。 于是,楚文澋“扑通”一声,直挺挺的跪在了御阶下。 “陛下!老臣以为这件事说不定真有隐情,八殿下的封地并不在崇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崇州去养私兵。” 老丞相颤颤巍巍,两撇胡子不停的抖啊抖,“微臣知晓陛下最为仁慈,还请陛下网开一面,重新调查此事。” 崇州是梁越的封地,在“崇州”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他的神情就高度紧绷,听到楚文澋的这席话,他一颗心跳的都几乎快要从胸口蹦出来了。 绝对不能将这件事情牵连到自己的身上,否则他也绝对逃不了一个被关宗人府的下场。 梁越咬了咬牙,大声斥责楚文澋,“人证物证齐全,楚相却依旧一口咬定八皇帝是被污蔑的,难不成你是觉得父皇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吗?!” “放肆!” 永嘉帝怒喝一声,一双眼睛冷冷的看着梁越。 梁越心头猛然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想要让梁逸再无翻身可能的同时,竟然胆大妄为到咒骂了永嘉帝。 他连忙跪下认错,诚惶诚恐,瑟瑟发抖,“儿臣口不择言,儿臣之罪,请父皇责罚。” 永嘉帝的眼中闪过一抹嫌弃之色。 这蠢儿子,宠了他几年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必须要让他明白明白,这龙椅他一日没坐上来,他就只能永远是个皇子,“罚你闭门思过半年。” 朝堂风云骤变,半年时间,那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梁越猛然间抬头,仿佛是傻了一样的看着永嘉帝。 “此事不必再议,”皇帝直接大手一挥,“就按谨之所言,再有求情者,同罪论处!” 皇帝一言九鼎,此话说出,自然不会再做更改。 即便二皇子也被罚了,但他这一派系的人却并没有太过于忧虑。 毕竟,康家全家下狱,就意味着原本最有竞争力的八皇子彻底失去了夺位的可能。 一旦梁越上位,他们可全部都是从龙之功! 这泼天的富贵,就可以一代一代的传递下去。 而宰相楚文澋和太傅陶鸿儒却顿时脸色一白。 在这个朝堂上站着的,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件事情是一个局。 只不过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是真罢了。 皇帝昏聩,官宦当道。 难不成是天要亡我大梁? 八皇子被圈禁,二皇子被罚闭门思过,能够上朝的皇子当中,似乎只剩下了坐在轮椅上梁澈。 一些暂时还未站队的官员们就时不时的扭头看一看最后,想要从梁澈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但他始终低着头,面无表情,任由那些人看破了天去,也查询不到半点的信息。 楚文澋憋着一口气从地上站起,只恨不得一刀劈死沈听肆这个奸佞! 梁澈势弱,根本没有多少站在他这边的臣子,倘若到时候永嘉帝驾崩,那整个朝堂就会彻底的变成沈听肆的了。 见没有人再次求情,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继而开口问沈听肆,“谨之啊,这崇州的私兵还是要去镇压的,你瞧着派谁去比较合适?” 永嘉帝在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扫了扫,最后竟然落在了梁越的身上。 梁越此时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沈听肆理了理衣袖,从容开口,“五殿下就很不错。” 果然还是谨之贴心,皇帝对于梁澈这个人员满意的不得了。 毕竟派其他任何人前去,都有可能将这些士兵收为己用。 但梁澈不一样,他是个不良于行的废人,即便收了这些私兵,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如此,甚好,”皇帝心满意足,“就按谨之说的来。” 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心腹大患,皇帝的心里轻松极了,对着下方的文武百官扫视一圈,面露嫌弃,“你们若都能像谨之这般为朕分忧,又何愁无所建树?” “退朝。” 皇帝迫不及待的回到后宫去云雨,徒留满朝的大臣面面相觑。 梁澈在吉祥的帮助下一点一点的往宫外走,梁越三两不追了过来。 他阴沉着一张脸,仿佛梁澈和自己有什么生死大仇一般,“你是不是很得意?” 梁澈抬头看向他,颇有些莫名其妙,“我不明白二皇兄在说什么。” “呵,”梁越冷哼一声,“老八被圈禁,我被禁足,现在满朝堂就剩下你这么一个皇子,你可不是很得意。” “但是我告诉你,苏慎那个阉党,不安好心,你还是对他有所防备的比较好。” 梁澈心下了然,梁越这是怕他闭门思过的这半年时间里,自己越过他太多想要离间他和沈听肆呢。 “我的事情,就不老二皇兄费心了。” 见梁澈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梁越心中有些恼火,狠狠一甩袖子,“我就看你怎么死在那个阉党手中!” 梁澈看着梁越气急败坏的背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又怎么不知沈听肆是豺狼虎豹呢? 但是啊…… 不入虎穴,又焉得虎子? —— 康家所有人都被下了大狱,康明远和康尚书被判处以极刑,其他人流放三千里。 可根本没有等到行刑的日子,康明远在被关进诏狱的第一天晚上,就服毒自尽了。 诏狱里面,何来的毒药? 康明远又怎会如此迫不及待的自尽? “苏督主可真是好手段!”第二天下朝后,楚文澋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么一句。 康家绵延多载,把控朝堂是不错,可康明远早已脱离康家,也是一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好官! 楚文澋只想着等自己致仕以后,把手下所有的东西都交康明远,渴望他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就算没有办法在朝堂上没有决定性的权利,但最起码也能够和沈听肆抗衡一下。 可现在倒好,为数不多的几个纯臣,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沈听肆给弄死了。 虽然他不知道沈听肆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让康明远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且又把八皇子拉下了马来,可如此这般行为,只会使得本就昏庸的永嘉帝更加的肆意妄为,听不进去劝谏。 楚文澋指着沈听肆的鼻子,“为了一己之私,弃天下于不顾,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这全天下的百姓都在看着你!”楚文澋因为太过于气愤,忽然猛烈的咳嗽了起来,直憋的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遍布通红。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么多的人,都是被你祸害的!” 沈听肆目光平静的望进楚文澋而眼底,一字一顿的开口,“沈相,苏慎所做之事,从未对不起任何人,苏慎,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楚文澋眉眼间愁苦不散,眼底是岁月沉淀下来的锋芒毕露,“我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绝对不会让你的奸计得逞!” 沈听肆勾唇浅笑,只缓缓应声,“我很期待。” 如果说原本楚文澋对于梁澈的的教导只是基于他皇子的身份的话,从这一刻开始,他是真的想要把梁澈当成下一任的帝王来培养了。 —— 梁澈的双腿骑不了马,所以只能坐在马车上去崇州。 此次前去,任务艰险,若是他能够成功的镇压那些私兵,那他就可以在这个朝堂上拥有一席之地。 可若是失败了…… 梁澈看着自己无法使力的双腿,自嘲般的笑了笑。 随后,眼神一寸寸变得坚定了起来。 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失败。 皇姐还在汴京等他,等他给她撑腰。 残害忠良,昏聩无能的永嘉帝,还依旧稳坐龙椅上。 他要为母后申冤,要为镇国公府翻案。 所以他只能成功,绝不能失败! 梁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逐渐远去的汴京城,吩咐车夫,“快马加鞭,尽量早一点赶到崇州。” “驾!”车夫一扬马鞭,马儿迈开四蹄立马狂奔起来。 梁澈却突然皱了皱眉,只觉得这车夫说话的嗓音格外的熟悉。 他掀着车帘的手未曾落下,反而向前伸了伸脖子,“你……” 那车夫忽然转过了头,露出满口大白牙,笑得格外灿烂,“殿下可是坐稳了?” 梁澈讶异的瞪大了双眼,“康明远……你没死?” 16、第 16 章 对着梁澈惊喜的目光,康明远轻轻点了点头,“是,殿下。” “属下假死逃脱了。” 梁澈这才知道,所谓的康明远在诏狱里面服毒自尽,只不过是服用了一颗假死药丸。 那颗药丸可以让他的呼吸与脉搏全部都停止一个时辰。 然后等到他的“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后,他就会醒过来。 康明远早已和康家脱离,再加上他又曾经是镇国公世子苏亭的至交好友,又将当年镇国公府满门抄斩的事实真相告诉了梁澈,因此梁澈对于康明远的印象还是挺好的。 得知康明远假死逃过一劫,梁澈很是高兴,“那此后康大人有什么打算?” 康明远抓着缰绳的手未松,甩着马鞭轻轻吆喝了一声,随后回过头来看向梁澈,“在下暂时也无处可去,就只能来投奔殿下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的好。” 说着这话的同时,康明远脑海中浮现出他被关进诏狱之前的情景。 沈听肆给了他假死药,又将他假死后投靠梁澈的事情安排妥当,甚至连他的妻儿在流放的途中都安排了专人照顾。 他只需要跟着梁澈,剿灭崇州的私兵,再在他面前充当一个幕僚,好好的为其出谋划策。 等到梁澈登基为帝的那一日,他就是陪新帝微末的大功臣! 康明远曾经也是以为沈听肆就像旁人所说的那样。 专擅弄权,买卖官爵,打压异党,欺上媚下,把持朝政,恶贯满盈的奸佞。 可直到自己忠心了几十年的君王,只是因为忌惮康家的背景,就想要连带着他一起弄死的时候,康明远才发现自己究竟错的有多么离谱。 昏暗的诏狱里,那人衣袍上银色的绣线仿佛是唯一的光亮。 那是康明远第一次如此认真的打量沈听肆。 他一直以为沈听肆手握重权,暴财敛政,日子应当是过得非常好的。 可那时他却发现沈听肆本人极瘦,宽大的袖袍下露出来的半截手腕,仿佛一掐就能够断掉。 他这才明白为何沈听肆永远都穿着那一身庄严的飞鱼服。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够遮盖住他过于瘦弱的身躯。 康明远不明白沈听肆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他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却偏偏要打着奸佞的幌子,背负满腔的骂名。 他这么想了,也就这么问了。 沈听肆只是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缓缓转过身,“康大人,苏某曾经,也想当一个光风霁月,皎若云霞的正人君子。” “可是啊,这世上的好人,都是活不长久的。” 康明远在那一刻骤然醒悟。 镇国公府世代忠良,只因手握重兵,就被忌惮,被铲除。 太傅陶鸿儒只想教书育人,为大梁培养出更多的栋梁之才,可最后只挂了一个太傅的虚名,在尚书房里教那几个不成器的皇子。 宰相楚文澋三朝元老,本该拥有着统领百官的权利,可这一切却被尽数收回,被世家大族挤压的几乎在朝堂上没有了立足之地。 可做尽坏事的张家,却因着永嘉帝的宠爱,持续性嚣张跋扈,肆意妄为。 忠臣良将,求助无门,奸佞小人,当权控政。 忠君为国,虽死犹荣,是他坚守了几十年,从未改变过的志向。 可在听懂了沈听肆所言的那一瞬间,他开始有了怀疑。 他一直以来所坚守的东西,难道当真是正确的吗? 康明远用力的眨了眨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双眸酸涩的紧。 这么些年,沈听肆始终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些,不痛吗?不累吗? 可是似乎再痛再累,也终究无人诉说。 康明远心头百转千回,一时之间抓着缰绳的手都松懈了一些,这就导致马儿跑偏了路,看着就要撞上一旁的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康明远用尽全力扯紧缰绳,这才使得马儿停了下来。 梁澈并没有因此而责怪康明远,反而是让手下的人去驾马车,将康明远迎到了车厢里来,“康大人是在担心自己的家人吗?” “你放心,只是判了流放,可能路上会吃一些苦,但终究与性命是无碍的。” 为了感谢康明远告诉他镇国公府被灭门的真相,梁澈还特意花银子买通了衙役,让他们在流放的路上对康明远的家人多多照顾一些。 康明远点点头,“让殿下忧心了。” “没事,”梁澈抬手拍了拍康明远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仔细说道,“你就安心在我身边留着,不会有旁人发现你没死的。” “多谢殿下。”康明远应了一声,在心里暗暗道,「自然不会有人发现我还活着,毕竟有九千岁处理后续。」 “幸好你提前准备了假死药,否则还真的是要让苏慎这个阉党得逞了……” 康明远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头来,就听到梁澈辱骂沈听肆的话。 “殿下!”康明远忽然厉声开口,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梁澈的话。 他的嗓音阴恻恻的,甚至还带着一些警告的意外。 梁澈都有些懵了,下意识哆嗦了起来,“康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康明远真的很想就这样不顾一切的把事实真相说出来。 他不想再让沈听肆这般的被人误会。 可他的理智却又告诉他,他现在还不能。 只有权倾朝野的宦官头子苏慎,才能够深受永嘉帝的信任,才能够利用自己的权势,让这个大厦将倾的王朝,在摇摇晃晃中,也不至于倒下。 一旦他说出来,沈听肆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部都白费了。 康明远咬着牙,绞尽脑汁想出来一个借口,“属下不想再听到和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 梁澈明白,康明远因为沈听肆差点死掉,妻儿又被判处流放,路上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那此时提起这个人,无异于是在康明远的伤患处撒盐。 是他考虑不周全了。 这还真是一个美妙的误会。 “抱歉,”梁澈将未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去,僵硬地转换着话题,“崇州的私兵大概有三千之数,他们驻扎的地方易守难攻,若是强行硬碰硬的话,恐怕我方也讨不了什么好。” “所以……”康明远也将之前的思绪敛去,开始认真起来,“要么我们困死他们,等他们弹尽粮绝之时再开始进攻,但是这样一来,恐怕花费的时间就相当的漫长了。” “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我们还是得速战速决。” “康大人所言甚是,”梁澈的眸光越发的清亮,在这一瞬间,他卸下了之前所有的伪装,楚楚可怜的小白兔,终于变成了虎啸山林的霸王,“需得有人提前进入,里应外合,将其一举歼灭!” 康明远主动请缨,“倘若殿下信任属下的话,属下愿意前往。” 梁澈自己腿脚不便,自然也不可能自己去,带来的这些人当中,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也就剩下了康明远。 深吸了一口气,梁澈紧盯着康明远的眼睛,“康大人,那这一切就拜托你了。” —— 在梁澈前往崇州剿灭那些私兵的时候,沈听肆也没闲着。 年关将至,顶替了原本的镇国公镇守在漠北的大江易正清再三请奏要返回汴京。 当初陷害镇国公府的人也有易正清一份,为了防止易正清起歪心思,永嘉帝将他的家人全部都困在汴京,以此当做人质。 前段时间易正清声称自己病入膏肓,想要回到汴京,入土为安。 在沈听肆的劝告下,永嘉帝同意了易正清返回汴京的请求,但却让沈听肆在他回来的途中截杀他。 而且为了能够万无一失,永嘉帝甚至将守护自身安危的十大龙卫都全部派了出去。 力求绝不给易正清半点返回汴京的机会。 此时,距离汴京城不过两百里左右的一处树林里,正在进行着一场厮杀。 刀光剑影接连不断,森冷的光芒削断片片树叶。 易正清在一开始的时候还游刃有余,毕竟他作为一个带兵打仗的大将军,这么多年的武功也不是白练的,而且他身边带着的护卫也一个个身手矫健。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波又一波的杀手接连不断的埋伏刺杀,易正清身边的护卫也死伤大半,连带着他自己也受了不少伤,浑身的衣裳都早已经被鲜血染透,甚至握着剑柄的手都开始发颤。 自己这边的人手已经不足二十,而对方却有他们的两三倍之多。 若是今日不能一举将这些人全部解决掉,他恐怕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他的孙女才刚刚出生,他还没有见过,和妻子分别十多年,他还未曾对她说声辛苦,他的儿子还在七品小官的位置上苦苦挣扎…… 他要回去,和他的家人们团聚! 可就在易正清握紧武器,正要用力反抗之际,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 “咻——” 一支染着蓝紫色毒芒的利箭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直直的冲向了易正清的心口。 说时迟那时快,易正清刀尖撑地,整个身体在半空中发生了大旋转,可那根箭矢却依旧划破了他的脸颊,伤口处立马溢出了一连串的血珠。 而与此同时,那些原本嫣红的鲜血竟渐渐变成了黑褐色,易正清感觉自己划破了的左半张脸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他迅速扭身,将那根深深射入地面的箭矢拔出,随后就发现散着冷光的箭头上,还依稀残存着蓝色的液体。 箭上有毒! “将军……” 副将喊了一声,跑过来连忙搀扶住易正清,“您怎么样?” 易正清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神越发的凌厉骇人,“速战速决。” 倘若再拖下去,拖到他毒发,那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是!” 副将应了一声,更加的卖力厮杀。 寂静无人的荒郊野地,成为了杀戮的场所,尸横遍野,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 杀手的尸体一具具的倒下,易正清身边的护卫们也接二连三的死亡。 混乱之中,易正清身上的伤痕越发的多了,可他却完全顾不得这些,反手一刀利落的割断了冲到他前面的杀手的喉咙,殷红的鲜血溅了一地。 易正清几乎都爱到看不清前路了,眼前只剩一片刺目的红。 就在他们终于将那些杀手全部解决,而自己这方也伤痕累累,死得快差不多了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突然又出现了十名浑身散发着肃煞之气的人。 易正清喘着气单膝跪地,胸膛也剧烈的起伏着,他咬了咬牙,想要拼尽最后的力气往前冲,但就在冲了一半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他认出了当中为首的那个人——龙卫的首领。 易正清提到嗓子眼里的那颗心稍稍松懈了一些,随后努力的挤出一抹笑脸,“龙一,这陛下让你们来接我的吗?” 这个的时候的易正清还不知道永嘉帝早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毕竟刚才的那些杀手,全部都是羯胡人。 他只以为是自己在漠北守了多年,遭到了羯胡的报复而已。 龙一嘴角勾起一抹恶劣的笑,“自然是陛下派我们来的,只不过……却是来要你的命!” 易正清神情瞬间绷紧,顷刻间飞升后退。 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只剩下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且个个身受重伤,而龙卫却是专门训练出来保护皇帝的,一个个的刺杀手段,绝无仅有。 易正清闭了闭眼,脸上显示出一抹绝望,“天要亡我……” 可料想之中的剧痛却并未出现,反而是一阵刀戟相撞的声音传来。 易正清睁开了眼睛,就看到又有一群人将那十个龙卫围在了一起,双方正在血战。 而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张放大的,颇为清隽的脸。 沈听肆眉毛微弯,打量着易正清眼中的震惊之色,“易将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 康明远假装成送粮的村民,挟持了私兵的首领,从内部打开了大门。 梁澈带着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耗费多少人力,就将这些私兵全部俘虏。 这场兵不血刃的仗打的实在是漂亮,梁澈很有信心,一定会得到永嘉帝的嘉奖。 到那个时候,他就用所有的嘉奖换取阿姐能够随意选择夫君的权利。 他绝对绝对,不会让阿姐嫁给张茂才那个四十多岁,还折磨死了妻任妻子的恶棍。 梁澈想的很美好,心情很是喜悦,甚至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宫去看阿姐。 可就在他带人入城的时候,却发现整个汴京城里一片喜气洋洋,十里红妆几乎铺满了整个街道。 如此大的阵仗,绝对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娶亲。 梁澈有些纳闷,就让人拦住了一位路过的阿婆,“这是谁家娶亲?竟有如此排场?” 那阿婆喜气洋洋的,捧着手里的金瓜子格外高兴,“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皇后娘娘的亲戚张茂才张大人迎娶三公主呢。” “赏赐了好多的金瓜子,谁抢到就是谁的……” 17、第 17 章 “金瓜子……说几句祝福的话就可以抢得到……” 那位阿婆还在喜笑颜开的说着,甚至举着自己手里的金瓜子拿给梁澈看。 梁澈的目光却逐渐变得冰冷,心中怒意翻涌。 张茂才……他怎么敢的?! 四十多岁的糟老头子,竟然敢肖想他的阿姐! 梁澈这会儿也顾不得回宫去禀告了,直接吩咐驾车的马夫,“去张府!” 他现在就要把他的阿姐抢回来! “殿下,你先冷静,”康明远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住了梁澈的胳膊,“在这个节骨眼上,您万万不能惹恼了陛下,否则咱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全部都前功尽弃了。” “阿姐是我仅剩的亲人了!” 梁澈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吼了出来。 他无意识的攥紧了指节,指骨崩的发白,嘴唇紧紧的抿在一起,失去了血色,就连面色都变得苍白了许多。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这般无能为力过。 幼年的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母后死在自己面前,只能任由那些宫女太监们肆意的欺凌,可如今明明他已经长大了,他也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权利。 可却还是保不住他唯一的阿姐! 他知道自己就这么直接冲到张家去,或许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但是他必须要去试一试,否则的话,阿姐的下半辈子就全部都毁了。 马车辘辘地往前走着,梁澈耳边全部都是喜乐的声音,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扭头看向康明远,“你之前吃的假死药,可还有?” 既然这假死要能够让康明远在诏狱里都逃过一劫,若是还有一颗让阿姐服下,就可以让阿姐逃离这吃人的皇城。 哪怕从今以后再也不是公主的身份,只能隐姓埋名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可也比在这皇城中被人磋磨致死的好。 康明远一下子怔住了。 因为这假死药是沈听肆给他的,他也不知道还有没有。 沉思了一会儿,康明远说道,“属下这里暂时没有了,但是属下可以想想办法。” 梁澈也知道这种假死药很是难得,如今时间紧迫,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是弄不来的,便只能作罢。 很快的,马车就已经到达了张家的府门口,此时正好传来里面槟相的高喝声,“夫妻对拜——” “礼成——” 梁澈的拳头瞬间捏紧了,他真的恨不得现在就直接冲进去一刀砍了张茂才,然后再将阿姐带走。 可如果他当真这么做了,阿姐恐怕顷刻间就会没命。 沉沉地吐出一口浊气,梁澈力牵了牵嘴角,保持住一个笑容,让侍从将他抱下马车。 康明远改头换面易了容,扮做侍从跟在梁澈身边。 此时新娘子梁玉晚已经被带去新房了,张茂才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正在被人灌酒。 这是梁澈第一次见到张茂才。 此人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眉宇间戾气横饶,走起路来脚步虚浮,一看就是纵欲过度,早已经被掏空了身子。 梁澈径直上前,“如此大喜的日子,怎的不等本王归来?” “原来是小舅子,”张茂才仗着自己的妹妹是张皇后,根本没有将梁澈这个康王放在眼里,“你来的正好,来!咱们喝一个!” 梁澈的目光冷冰冰的盯着张茂才,仿若野狼在围杀猎物似的,煞气弥漫,凶狠异常。 他沉默了半晌,在张茂才快要发飙的时候,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顺带着将张茂才的酒杯也盛满了,“来,姐夫可千万要喝完啊。” 梁澈心里憋着气,不停地说着恭维的话给张茂才敬酒,没过一会儿的时间,张茂才就已经喝的醉醺醺,连坐都坐不稳了。 “不……不喝了……” 张茂才摆了摆手,面颊驼红,脸上带着猥琐的笑,“还要和新媳妇入……入洞房呢,喝醉了可就无福消受美色了。” 他的这话惹得周边的客人们哈哈大笑。 梁澈却几乎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此时,康明远凑到梁澈身边小声说了句话,梁澈紧绷的神情微微放松了一些,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张茂才,咬牙道,“既然如此,那张大人就快些去吧,可别误了吉时。” 将来参加婚宴的客人们交给家人照顾,张茂才乐呵呵的朝后院走了过去。 虽然他还未曾见过梁玉晚,但他可听他的皇后妹妹说过了,这三公主长的那叫一个容色倾城,一定能够让他满意。 但就在经过后花园时,张茂才却突然看到了一个与花丛中起舞的曼妙女子。 她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纱衣,姣好的身材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舞步翩翩间,看的张茂才血脉喷张。 他本就是一个浑人,自然也是不在乎什么自己嫡妻的颜面,于是脚步一拐,就向着那名女子走了过去。 女子惊觉张茂才到来,慌慌张张跪了下去,说话的嗓音格外纤细,“大……大人……” 张茂才单手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手下温凉的触感,让他美得眯起了眼,“美人怎的独自一人在这里起舞?如此美景,无人欣赏,岂不是可惜?” 那女子娇羞地低下了头去,小心翼翼的说道,“大……大人这不是来了吗?” “哈哈哈哈——”张茂才只觉得这主动的小美人格外的合他的意,完全忘记了,刚刚和自己拜堂成亲的梁玉晚,直接大笑着将小美人儿打横抱…… 抱不动…… 张茂才无比尴尬的甩了甩手,“你……” 这小美人看着瘦弱的很,怎的体量却丝毫不轻,让他根本抱不起来。 小美人儿十分娇羞的轻轻捶了捶张茂才的胸口,“大人,如此夜色,定当要让大人陪奴家共赏才行,只不过这里时不时就有人来,不如大人陪奴家去游湖可好?” 张家的后院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湖,此时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一只乌篷小船正放在湖边。 一想到自己要和小美人儿在那乌篷小船里面颠鸾倒凤,于湖水之上摇曳,张茂才小腹处立马就升起了一股邪火。 他拉着小美人柔软的手,迫不及待的走向那乌篷船。 “大人,”小美人儿的手指不停的在张茂才的掌心里面绕着圈,“奴家害羞,大人能不能让这些伺候的人都下去啊?” 张茂才的理智早已经全部被小美人占据了,况且在自己的府邸里面,他也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对身边伺候的下人们下命令道,“都给我滚开,没听到小美人不想看到你们吗?” 于是,伺候的下人们纷纷远离,这块地方就只剩下了小美人和张茂才。 小船慢慢的往前划,就在到达湖中心,张茂才想要伸手去拖小美人身上衣服的时候,那小美人却突然站了起来,主动搭上了张茂才的肩膀,“大人,让奴家来伺候你吧。”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张茂才耳边,让他美的都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处。 可就在下一瞬,那小美人突然用力一推,张茂才两个人猝不及防的掉进了冰冷的湖水中。 “救……咕噜噜……” 张茂才在水里面奋力的挣扎,双手死死的抓住船舱的边缘,想要爬上来。 可方才还妖娆柔弱的美人,却突然变粗了嗓子,“害了那么多人的命,你到地府去找王爷赎罪吧!” 却原来,这小美人竟然是男子假扮的! 说完这话,那美人撸起袖子,双手按在张茂才的头顶上,直接把他重新按回了水里去。 片刻之后,起了波澜的湖水陷入平静,张茂才的尸体也渐渐沉了下去。 小美人,也就是崇明,叹了一声晦气,开始将小船往湖边上划去。 此时,隐匿在湖边不远处竹林里的两方人马都松了一口气。 梁澈不由得看向康明远,“这人是你安排的?” 康明远没有否认,“属下既已跟随了殿下,自然是要替殿下考虑。” 梁澈点点头,“走吧,后续处理干净一些,咱们去看看阿姐。” 同一时间,崇明冲到竹林的另一端,抬手接过了沈听肆递过来的外衣披在了身上,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如此这般夹着嗓子说话,可难受死属下了。” 沈听肆轻轻笑了笑,安抚状的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回去给你加鸡腿。” 崇州的私兵乃是二皇子梁越养的,张灵韵担心梁澈去收缴的过程当中查到梁越头上了,所以撒娇向永嘉帝请旨,提前让张茂才和梁玉晚完婚。 目的就是为了等到梁澈返回汴京以后,可以更好的拿捏他。 婚宴上鱼龙混杂,是一个彻底除了张茂才的好机会。 只不过,就是委屈崇明了,需要近身和张茂才相处。 喜婆在新房里面等到月上中梢,却始终未曾等到新郎官归来,派下人去找后,却发现张茂才飘在湖中央,早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皇后张灵韵一口咬定是梁澈和梁玉晚联起手来害死了张茂才,可根据张家下人们的口供,都知道张茂才是为了和一个小美人共度春宵才去的湖中间。 如今那个小美人不见踪影,应当是害怕张茂才的死会连累到自己而跑路了。 张灵韵气急败坏的派了很多人去找,可始终未曾找到那个小美人儿的踪迹。 梁澈担心梁玉晚继续留在张家会被张家人针对,所以用自己的功劳换了梁玉晚离开张家重新回宫。 毕竟虽然两个人拜了天帝,却未曾圆房。 张灵韵气个半死,可终究也无可奈何。 八皇子被□□,二皇子被罚闭门思过,梁澈因为双腿不良于行的缘故,深得永嘉帝的宠爱。 毕竟永嘉地就算再怎么抬举他,他一个走不了路的残废,也不可能坐上龙椅。 永嘉帝不仅将好多事情交给了他去办,甚至还让梁澈批奏折。 这天梁澈从永嘉帝那里里开,被一名太监告知太医刘禀已经等他许久了。 梁澈连忙让人将自己推去了太医院,神情激动,“可是有法子了?” 刘禀恭敬的拜了拜,“是,殿下,臣今日就可以彻底的将殿□□内的毒全部解了。” “太好了。”梁澈也不由得有些激动,只要能解了毒,他就可以站起来,可以坐上那个位置,保护好每一个他所在乎的人。 刘禀拿了麻沸散,用酒让梁澈送服喝下,没过一会时间,梁澈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此时,沈听肆从一旁的侧室中走出来。 刘禀面露不忍之色,“督主,此毒只能渡一次,若是将殿□□内的毒全部渡到您的身上,您必死无疑。” 他本该萧萧风骨,蕴藉风流,身着战袍,于漠北的黄沙中威名赫赫,惊才绝艳。 可在十五年前那个遍地鲜血的深夜,怀揣着将军梦想的苏步青化作枯草荒冢下的一缕幽魂。 只剩下披着人皮的厉鬼苏慎,在这世界踽踽独行。 沈听肆轻轻笑了笑,伸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到刘禀面前,对于自己的生死,仿佛早已看淡。 “来吧,没关系的。” “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