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攻陷记事》 1 第一章 永和三年,时值深冬。 今日的长安城并未落雨,天边层云漫卷,偶有雷光乍起乍灭。 已近戌时,这座荒宅没有燃烛。 府邸四下无人,隐有黑雾弥漫。几道鬼影穿行其间,凄怨哭声如丝如缕,不知自何处传出,又往何处飘摇而去。 一墙之隔的房中,待鬼影离去,一道人影从木柜探出头来。 她足步轻快,灵巧踏出柜门,厚重的兔毛斗篷里,青色裙摆随风摇曳,宛如荡开的碧绿水波。 一只雪白狐狸蜷缩在她怀中,口吐人言:“终于走了。施黛,你还好吗?” “还行,就是有些腿软。” 朝窗边张望一眼,确认暂时安全,施黛长出口气:“镇厄司的人什么时候能来?” “妖鬼作乱,镇厄司肯定能收到风声,及时赶来捉妖。” 狐狸道:“不过,推推时间……” 它略显迟疑,眼底划过一闪而逝的不安:“江白砚快回长安了。你还记得《苍生录》里的剧情吗?” 施黛点头。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有五天。 身为一名准大学生,施黛在前往警校报道时路遇车祸,再睁眼,成了异世一位同名同姓的姑娘。 五天前,当她从床榻苏醒,眼前这只狐狸守在床边,递给她一册名为《苍生录》的话本子。 狐狸自称“阿狸”。 “我乃一枚陨落的天道碎片。” 阿狸解释道:“当下妖邪四起,再过几个月,会有一场灭世之灾。我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在三界溃散前回溯时空,并召你而来,扭转死局。” 据它所说,在那场劫难中,天道倾颓,仅仅余下它这块残破碎片。 因虚弱至极,又用仅剩的力量进行了时间回溯,曾经俯瞰众生的天道,只能附身在原主饲养的狐狸身体里。 而之所以选中施黛,并非什么众望所归天命之女,全因受三千世界法则约束,阿狸没办法向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提及未来之事,只能召唤异世孤魂。 恰巧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在灭世之灾中遭受重创,临死前许下心愿,希望用自己的性命,换取家人平安。 强烈愿力与天道碎片彼此感应,施黛身为原主的转世,被牵引而来。 说白了,阴差阳错,都是命。 为了向施黛提供更多线索,阿狸写下《苍生录》,用来阐述原主的生平。 如今国号为“昭”,人、妖、鬼、仙共存,妖邪祸乱之事屡见不鲜。 为保国泰民安,朝廷设立镇厄司,网罗四海九州的奇人术士,除魔卫道、捉妖镇邪。 她爹名叫施敬承,是镇厄司当之无愧的一把手,刀法出神入化,近日去了极北之地降伏大妖。 她娘孟轲则是京城最大酒楼的东家,兼有不少当铺茶肆和脂粉铺子,日进斗金。 有这样一对爹娘,原主从小养尊处优、修习术法,不久前,以符师的身份入了镇厄司。 至于阿狸口中的江白砚,是施敬承与孟轲的故人之子,兼《苍生录》中年轻一代的战力天花板。 这“故人”究竟是谁,书里没写,施黛不得而知。 只知道江白砚儿时被灭满门,又遭邪修掳掠,沦为替傀。 什么是替傀? 邪修一旦受伤,伤口与疼痛将全部转嫁在江白砚身上;当邪修命不久矣,江白砚便要代替他去死。 简而言之,江白砚被用作承受痛楚的器具活了好几年,在十五岁破解替傀邪术,一剑送那邪修归了西。 算算时间,他现在已有十七,一个月前与施敬承偶然相遇。施敬承认出这位故人之子,将他留于施府,收作弟子。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原本那位“施黛”。 邪修大多数走的是歪门邪道,通过残害平民百姓、汲取魂灵的方式提升实力,在大昭声名狼藉。 江白砚被邪修养在身边这么多年,习邪术,修邪法,莫说双手,恐怕连骨子里都浸着脏污鲜血。 原主担忧他心怀不轨,对江白砚万分忌惮、百般刁难,日日央求爹娘送他离开。 从施黛的角度来看,这个反应有迹可循。 江白砚的确身份可疑,而原主在正道长大,多年来嫉恶如仇,对邪修更是深恶痛绝,恨不能诛杀殆尽。 原主很难真正相信江白砚。 但数年前的江家灭门惨案尚未告破,幕后势力只手遮天,江白砚要想复仇,必须借施敬承与镇厄司相助。 因此,他找上原主,主动提出一种邪术—— 血蛊。 两人服下血蛊,缔结契约。江白砚需每隔半月饮下原主血液,否则将痛不欲生,直至筋脉寸断而死。 被这样一道无形枷锁牢牢束缚,他不可能对原主动手。 因为在疼痛中长大,哪怕对他自己,江白砚也从不留情。 施黛觉得,这是个狠人。 那天她在床上翻看《苍生录》,很快发觉不大对劲。 书里的剧情进行到一半就戛然而止,没了后续,停留在原主降伏厉鬼的途中,什么灭世、什么灾祸,愣是一字没提。 “我尽力了。” 阿狸前爪掩面,呜呜咽咽:“我只是一个小世界中的天道,在我之上,还有掌管三千世界的天理。强行扭转时空,天理不容。我向你透露这么多,已是犯了大忌,哪怕再多写一个字,都会被天雷劈成粉末。” 施黛:…… 也就是说,她虽然清楚几个月后有灭世之灾,却对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凭自己抽丝剥茧,探明真相。 这和“已知小明有七块钱,花了两块钱,求太阳的质量”有什么区别。 不止施黛发愁,阿狸也在为前路无比担忧。 一来,它的记忆所剩无几,相当于一个不谙世事的稚童,帮不了施黛太多。 二来,它召来的这缕异世魂魄,好像有点怪。 施黛穿来时,恰好原主因捉妖受伤昏迷。她以摔到脑子记忆混乱为理由,勉强糊弄住了施府众人。 原主的记忆将一天天与她融合,因为是转世,哪怕让术士施法窥探,也不会发现她体内的魂魄换了芯子。一切没有太大问题,只不过…… 谁家好人刚一穿越,就把自家府邸闹得鸡飞狗跳啊! 大昭境内妖鬼众多,施黛受伤在家修养,偶尔会遇上几个人畜无害的小妖怪。 于是,她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神奇尝试。 譬如让雪妖冻冰棍,拜托宅鬼为她整理卧房。 到最后,甚至和她那位经商的娘亲商量起了用僵尸送货的可行性。 奇门之中,赶尸人能操控僵尸。 在赶尸人手里,僵尸被压制尸气,不会对货物造成污染损伤,优点在于行动敏捷、健步如飞,速度远超车马。 大昭人与妖共生,雇佣妖物的情况并不罕见。 施黛她娘闻言抚掌大笑三声,当天就去镇厄司寻了个赶尸人。 阿狸对此只有震惊。 它仔细想了想,施黛穿越前在孤儿院长大,经常身兼数职地打工,对赚钱心怀执念情有可原,但…… 僵尸还要不要面子了? 施黛在家卧床数日,今天总算可以下地行走,本想去镇厄司查查线索,途经这座府邸时,听见一声尖叫。 等她推门而入,汹汹鬼气扑面而来,把整个人卷入迷阵之中,成了眼前这幅景象—— 那声尖叫,只不过是鬼魅惑人的诱饵罢了。 回忆结束,施黛默默低头,瞧一眼手中攥着的符箓。 她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可惜时日太短,记忆尚未完全融合,好比水中望月,朦朦胧胧。 也因此,在捉妖驱邪一事上顶多算个半吊子,对付不了这满院鬼影。 又一声闷雷响彻耳边,怀里的狐狸打了个哆嗦:“待会儿江白砚可能会来,你……当心。” 江白砚。 口中念出这三个字,只有它清楚,自己生出了如潮的恐惧。 它是天道亿万分之一的残片,因记忆破损,不清楚灭世之灾的前因后果。 可阿狸清清楚楚记得,那日黑云压顶、妖邪如蝗虫过境,人人四散奔逃,唯独江白砚立于鬼气森森之中,白衣染血,眉目含笑。 他相貌昳丽,长睫托映一双桃花眼,面庞隐在半明半昧的阴影下,一半如菩萨低眉,一半好似修罗恶鬼,毒蛇吐信。 江白砚绝不似表面那般光风霁月,而是个彻头彻尾、冷心冷情的疯子。 他与那场倾覆世界的灾祸,必有关联。 想到这里,狐狸又是一阵抓耳挠腮。 这么关键的情报……它居然一个字都不能对施黛说。 每每想要开口,向她提醒只言片语,那股被天理注视的感觉就如芒刺背,让它过电般痉挛。 江白砚去了江南除妖,施黛穿来后,还没和他见过面。 阿狸决定帮她做一做心理建设:“江白砚出身不明,被迫做了邪修好几年的替傀,从没被当作人看——久而久之,他为人处世的方式肯定不正常,你要注意些。”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病态,江白砚显而易见,是病态到疯魔的那一类。 “我明白。” 施黛认真思考:“环境因素是造成心理疾病的重要原因之一,如果早年受过创伤,大概率会留下心理阴影。” 对,太对了。 不愧是未来国家栋梁,这觉悟,多透彻! 阿狸心中大喜,没来得及挥动两只前爪为她啪啪鼓掌,听施黛继续道: “江白砚可能有轻微的回避型人格障碍和抑郁倾向,和他相处的时候,要尽量友善一些,多给他自信。” 考上警校后,她看过几本心理学相关的科普书。 以江白砚的经历,他要么长成一个三观扭曲、报复社会的大恶人,要么封闭自我,敏感自卑。 纵观《苍生录》,江白砚属于后者。 他自始至终没干过坏事,为镇厄司降伏了无数邪祟,不管面对谁,都温和含着笑。 就是有点孤僻,不爱和人说话。 阿狸:……? 它是这个意思吗? 一番话下来,施黛分析得那么一本正经,又错得那么彻底。 白狐狸半张开口,欲图倾吐真相,被天理降下的电流激得抽搐。 然而这怪不了施黛,在阿狸给出的半册《苍生录》里,江白砚从没展露过心底恶念,温润疏朗,确有君子之风。 碍于世界法则,它透露不出更多。 前途迷茫,阿狸闭了闭眼。 一人一狐说着悄悄话,毫无征兆地,窗外闪过一道白光。 妖物的悲鸣划破寂静夜色,剑气将窗棂劈作齑粉。朔风迎面,撩起施黛乌黑的发。 她抬眼望去,窗外站着个持剑的少年人。 鹤骨松姿,瘦削颀长,手中长剑清绝如朔月,正将一只妖邪穿心而过,鲜血飞溅。 一阵轰隆声响,不知是雷光还是剑影一闪而过,照亮那人狭长桃花眼。 一张艳色袭人,因沾染血污而杀意凛然的脸。 与施黛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弯,笑意懒散,噙出不易察觉的讥诮:“施小姐。” 江白砚。 只一刹,阿狸想起曾被这双眼瞳支配的恐惧,周身止不住战栗,四肢百骸、神识血液,皆在号啕尖啸—— 快、快快快跑! 施黛确实跑了。 瑟瑟发抖的狐狸被她抱在怀中,眼睁睁看她跑向江白砚身前,对着那注定灭世的大反派扬起嘴角:“江公子!” 哦对,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是个饱受折辱、自卑腼腆的小可怜。 它更想哭了。 瞳孔骨碌碌一转,小白狐狸怯怯抬眼,看向江白砚手中那把滴血的长剑。 凌厉,肃杀,寒光粼粼。 以江白砚的实力,只需稍稍抬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割破她纤薄的皮肤。 而施黛毫无忌惮地仰头,明晃晃一笑:“许久不见,江公子今日的剑法也很漂亮。” 时刻忧心施黛被一剑穿心的阿狸:…这可不兴夸啊! 2 第二章 施黛端详江白砚的同时,后者也在看她。 这姑娘生有一双圆润杏子眼,在夜色里显得极亮,笑意落落大方,好似清泉荡漾。 与施黛相识不久,江白砚听她说过太多刻毒之语。 如果是在以往,施黛只会斥责他为何不早些赶来,或满心厌恶瞥向他颊边血迹,道一声“真脏”。 今夜听她莫名其妙吐出这样一句话,大概是某种恶意嘲弄的新把戏,江白砚没心思去猜。 他不是狭隘之辈,知道自己来历不干净,对施黛的冷嘲热讽从未上心。 准确来说,世间之人于他如草芥,无论善意恶意,皆与他无关。 但江白砚绝非心胸宽广的滥好人,对旁人漠然到极致,就成了目空一切的残忍。 他早已习惯疼痛与杀戮,持剑割断某人脖颈时,可谓轻车熟路。 譬如现在,目光落在施黛眼底,他心中毫无悸动,唯有好奇: 如果将这双眼睛剜出,放在无光的暗室里,是否还能这样亮? 施黛浑然不觉,怀里抱着的狐狸早已浑身僵硬,耷拉着耳朵。 它清楚窥见江白砚眼中的晦暗之色,脊骨发凉。 救…救命啊!好吓人! 手中长剑微震,抖落一滴血珠。 江白砚神情不变,颔首应了声:“施小姐谬赞。” 清而淡的嗓音,如潭中月影。 施黛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原文着重描写过江白砚的姿容与脾性,声称此人温良端方,无论原主如何为难他,都好脾气地一笑置之。 现在看来,的确是个温和又靠谱的人。 施黛胆子不算小,可头一回置身于这种鬼气森森的荒宅,难免遍体生寒。 眼下有江白砚陪在身边,剑气冲散黑雾,形成一个绝对安全的小小空间,让她感到久违的安心。 谢谢你,大昭好队友。 往江白砚身侧挪上一步,施黛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大方递给他:“要擦擦血吗?” 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明白这番举动与原主不大相符,她食指一勾,指向自己脑门:“我摔伤脑袋,之前的许多事情记不大清了。” 这件事江白砚知道。 他今天从江南回长安,听孟轲提起过身前这位大小姐。她在捉妖时被邪祟偷袭,不慎磕破脑袋,醒来后有些迷糊。 视线凝在她手中那块锦帕,江白砚以袖口拭去颊边鲜血:“不必。多谢施小姐。” 不要就不要吧。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江白砚对原主没什么好感,没必要逾越界限去刻意亲近。 把手帕收好,施黛壮着胆子环顾四周。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宅邸。 魑魅魍魉凝成的邪气化作浓郁黑雾,几乎将视野填满。江白砚一路杀进来,不远处躺着几具妖物尸体,鲜血淋漓。 就,挺不下饭的。 长安城守卫森严,很少出现妖鬼齐聚的场面。 这地方的邪祟含量严重超标,施黛看得心惊肉跳:“江公子,这里……” “是傀儡术。” 江白砚道:“有人以傀儡术操控妖邪,将其聚于此地。不止这座宅院,周遭的半条街巷皆有邪祟现身。” 傀儡术由墨家机关术演化而来,听说能操纵万物生灵,非常神奇。 “半条街都闹鬼?” 施黛对傀儡术有所耳闻,设想了一下百鬼夜行的景象,后背有点凉:“附近的百姓怎么样了?” “被引来的多是善妖,并未伤人。极少数的阴邪之物已被镇压。” 江白砚知道她想问什么,继续道:“傀儡术需以灵线操控,距离有限。施术之人不会离得太远,已有镇厄司同僚前去追捕。” 那就好。 今晚妖魔鬼怪齐聚在这地方,镇厄司应该派了不少人来。她刚好遇上江白砚,也算缘分。 施黛松了口气,还想说些什么,忽地听见一声悲泣。 是哭腔浓郁的女音,被夜风一吹,幽幽落在耳畔。 “呜……” 这声音凄婉微哑,好似无形的手抚在脊椎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施黛的两只脚同时做出反应,迅速一蹦,凑到江白砚身旁。 她掌握着分寸,没碰到对方身体,而是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惹来稍纵即逝的风。 不远处,是她躲在厢房时,从窗边经过的那只妖。 女妖面如白纸,没有五官,一袭红裙似火似血,手里提着个竹编灯笼。 血泪从脸上的两个窟窿汩汩淌出,嘴唇则是薄薄一条线,她缓步行来,身形颤抖。 她在……害怕? 施黛一愣,旋即猜到缘由。 这些妖鬼受傀儡术控制,就算不愿作乱,也会不由自主地靠近生人。 江白砚杀了大半个院子的邪祟,如果这女妖真有自由行动的能力,早就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这会儿流着泪发着抖步步走来,显然还在傀儡术的操纵之下,被逼无奈。 想通这一点,施黛眯起双眼。 原主从小受父母熏陶,学了符术,灵识很强。 她凝神望去,女妖纤瘦的四肢被半透明丝线死死绑缚,如同木偶戏中的傀儡人,僵着身子越靠越近。 身旁的江白砚拔剑出鞘。 同一时刻,施黛默念法诀,手中火符红光乍现。 一簇火焰轰燃,并未伤及女妖,而是焚尽了吊在半空的丝线末端。 灵线被毁,被操控的女妖与施术者丧失感应,双腿一晃,瘫倒在地。 成功了! 掌心中的火符滚滚发烫,施黛眼底溢出喜色。 原主的记忆还没与她完全融合,对于符术,施黛掌握得不算透彻。 在家养伤的几天她没闲着,经常钻研五行符箓的使用方法,苦于没有练习对象,只能拿宣纸当靶子。 今天第一次用在实战上,效果出乎意料地不错。 傀儡术断开,女妖得以自由活动,吓得瑟瑟发抖:“二、二位饶命!我只是个本本分分的小妖怪,别杀我!” 没了傀儡术的加持,女妖戾气散尽。施黛看出对方不是邪祟,没有诛杀的必要。 她没见过这种五官空空的妖怪,扭头问身旁的江白砚:“江公子,这是什么妖物?” 江白砚:“画皮。” 画皮之名,如雷贯耳。 作为家喻户晓的妖界顶流,有关画皮的故事流传已久。传闻这种妖物能在人皮之上绘制彩画,披上人皮后,可蛊惑人心。 原来画皮妖的真身长这样。 施黛出于好奇多看了几眼,电光石火间,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 等等。 如果是画皮妖的话,根据那个绘制人皮的传说,岂不是可以…… 见她没有动手的意思,江白砚轻哂:“施小姐不杀她?” 这话一出,瘫坐在地的画皮妖哭得更厉害:“求求你们,别杀我!我不曾害过人,连人皮都没有,所以才顶着这样一张脸……真的!” 她猜出二人隶属镇厄司。 受傀儡术操控,画皮妖有过向两人动手的征兆,哪怕施黛与江白砚把她当场斩杀,也说得过去。 命如飞蓬,她找谁说理。 施黛摇摇头:“她没有邪气,不是恶妖,没必要除掉。” 这是在回答江白砚的那句话。 她说完抬眼,望向画皮妖:“别怕,我们不会伤你。可否问一问,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苍白的身影战栗一下,嗓音发颤:“我、我因身份被人忌惮,平素在各地做杂活。” 施黛若有所思:“这样……” 猜不出她的用意,画皮妖抖得更厉害。 被施黛抱在怀中的阿狸同样摸不着头脑,狐疑看她一眼。 然后听见施黛的声音:“听说画皮妖擅长彩绘,如果愿意的话,能不能麻烦你,给自己画张人脸?要非常普通的那种。” 声调柔软,措辞居然还挺有礼貌。 但她图什么啊? 小白狐狸难掩困惑,画皮妖也是一愣。 江白砚没兴趣猜她的心思,抱剑垂着眼。 求生的本能占据上风,画皮妖顾不得纳闷,用力点头:“可以!” 于是借着那盏竹编灯笼散出的微光,施黛有幸目睹了画皮的全过程。 这只画皮妖未曾害过人,没有作画用的人皮,只以妖力化出一支笔,在自己脸上勾勒轮廓。 她的皮肤不比人面,毫无血色、苍白如纸,一套平平无奇的五官很快被描绘而出,不出所料,十分诡异。 不明白施黛想做什么,阿狸一颗好奇心七上八下,情不自禁地晃耳朵。短暂沉默后,听见施黛开口: “我觉得眼睛有点儿小,你能在这张脸的基础上画大些吗?” 画皮妖哪敢违抗,连连点头,不消多时,便将双眸画大画圆,勾出一丝艳丽弧度。 高效率高水平。 这哪是什么一窍不通的小妖怪,这是神笔马良啊。 施黛的笑意加深两分,紧接着,又以“颊边太过单调”和“唇色太浅”为由,让画皮妖绘制双颊与嘴唇。 画笔扫过,原本毫无特色的脸孔变得唇红齿白。虽然没有人皮作底,整体皮肤如死人般惨白,却也算是佳人翩翩。 福至心灵地,阿狸眼角一抽。 …等等。 它好像,明白了。 ——这几个步骤,不就是画眼线、涂腮红和抹口红? 一瞬间,它想起施府中用寒气冻冰棍的雪妖,和那群兢兢业业打扫卧房的宅鬼。 哦对,还有即将成为长安送货员的僵尸。 因为在孤儿院长大,穿越之前,施黛是个同时打三份工、想方设法赚外快的狠人。 隐隐猜出她的算盘,阿狸神情复杂,眼皮狂跳。 不会吧。 不会真是它想的那样吧? “很好,就是这样。” 满心欢喜看着画皮妖的脸,施黛回头瞧一瞧江白砚:“江公子,如果我把画皮妖带回家去……能让她进我娘的脂粉铺子吗?” 江白砚就在她身后,扭头的瞬间,借着闪电,施黛瞥见他嘴角下一颗小痣。 因为沾染血渍,小痣边缘晕了点儿薄红,衬着那张冷白如玉的脸,平添桃花般的艳色。 莫说目瞪口呆的画皮妖,即便是江白砚,也没接住她这句话。 似是觉得好笑,他沉默须臾,唇角微勾:“脂粉铺子?” “画皮妖手艺精湛,坐镇在铺子里头,肯定能引来很多客人。” 施黛吐字如倒豆:“我们的铺子不仅卖脂粉,还可以有偿教客人上妆。客人学完手艺,会买更多胭脂香粉,良性循环。” 昨天和娘亲商讨僵尸送货时,孟轲提起过长安城里的脂粉生意。 妆品越来越多,妆容却局限于已有的样式,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新花样。 想想完全没毛病。 画皮妖的技艺远超常人,风靡长安城不是问题。如果有顾客担心妖物害人,只需要在铺子里设下阵法,禁锢画皮妖的妖力就行。 省力省心,何乐而不为。 施黛越想越觉得可行,朝着画皮妖一笑:“你觉得呢?” 阿狸:…… 这不太对吧!!! “上妆这件事,大多数人要么靠长辈和妆娘教授,要么全凭自己摸索,手艺哪能比得过你?” 施黛道:“只要你在,必然有源源不绝的客人慕名而来,前景不可限量。” 好熟悉的措辞。 阿狸怔忪刹那,瞳孔地震。 这、这居然是…二十一世纪老板画饼绝技之一: 展望未来饼。 施黛不仅要在大昭开美妆店,还给妖魔鬼怪画大饼来了! 小白狐狸满脸震惊,看向施黛跟前的画皮妖。 那张芙蓉般的俏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恐惧与绝望之外的神色。 茫然。 画皮妖没怎么听懂:“啊?” 只得到一声无意义的单音节,施黛并不气馁,看向画皮妖身上单薄的粗布红衣: “报酬不会少,比你辗转各地做杂活惬意得多。等脂粉铺子越做越大,每月工钱还能水涨船高,保你吃香喝辣。” 施黛说得一气呵成,画皮妖神情呆愣,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 ……脂粉铺子?她? 涣散的意识逐渐回笼,画皮妖攥紧衣袖,混浊眼底淌出细碎亮光。 大昭有许多雇佣妖物的先例,譬如犬妖利用嗅觉断案,舞坊中的花妖技惊四座,码头也有身强力壮的妖怪搬运货物。 但画皮是妖里的异类,因为一则则血腥恐怖的话本故事,在不少人眼中沦为“剥皮”的代名词,形同过街老鼠。 用画皮妖开脂粉铺子,不仅她没听过,放眼整个大昭,也没人像这样做过。 她可以吗? 见对方神色松动,施黛笑道:“你愿意么?我叫施黛,你呢?” 喉咙不知为何略有艰涩,画皮妖点头:“我叫阿春。”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一笔生意达成,施黛心情大好,笑逐颜开为她介绍:“阿春,幸会。我身后这位是江白砚江公子。” 阿狸:…… 小白狐狸蜷缩在她怀中,双目空茫。 说老实话,今晚发生的一切,全都远在它的预料之外。 江白砚为什么会从灭世反派变成所谓的“孤僻腼腆小可怜”,画皮妖又为什么和脂粉铺子挂上了钩,一切都是难解的谜,谜题答案叫施黛。 不过,应该没关系吧? 任凭施黛翻来覆去地折腾,只要不和江白砚扯上关系,她就可以平安无恙活下去。 想到这里,它偷偷看向江白砚。 他正懒懒立在一边,长睫覆下浓郁阴影,与平日里温润含笑的模样不同,透出散漫的桀骜。 阿狸只想离这煞星越远越好。 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耳边响起施黛含笑的低语:“江公子。” 停。 小白狐狸如临大敌,悚然一惊。 你闲来无事叫他做什么? “今天多谢江公子救我。” 施黛兴致颇高,一笑起来眉梢弯弯:“我们在镇厄司当差,今后会常常一起捉妖。江公子实力强劲,倘若遇上棘手的邪祟,还要多多仰仗于你。” 阿狸脑子有一瞬的空白。 如果它没听错的话,这似乎是……传说中的捧杀饼。 施黛她,给了江白砚一块捧杀饼? 施黛竖起大拇指:“有钱一起赚,不会亏待你。今天你救我一命,到时候,利润分你一部分。” 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恐怕也没被一股脑塞过这么多大饼,偏生施黛说得情真意切,没半点糊弄的意思。 在她身边,白衣持剑的少年沉默蹙眉,淡漠无波的眼底,闪过一言难尽的困惑。 江白砚:…? 所以,这饼他吃还是不吃? 3 第三章 施黛的计划很长远。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在妖魔鬼怪里发现更多暴富的妙法。致富之路永不停歇,这叫可持续发展。 大昭是块风水宝地,她初来乍到,对一切都格外新奇。 夜色浓稠如墨,施黛没看见江白砚眼中晦暗的情绪。 他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好笑。 施黛就算撞破脑袋记不清前事,苏醒之后,也一定听人说起过他。 她知晓他来历不明、双手染血,如今待他如此,想图什么? 这种没来由的善意,让江白砚想起曾被邪修囚禁的时候。 那时他仅有九岁,因根骨极佳,被种下替傀之术,为对方承受伤痛。 暗无天日,生不如死,他竭尽所能挣扎逃跑,邪修并不恼怒,一次次将他抓回,再一次次施加千奇百怪的刑罚。 某日,江白砚稀里糊涂逃出生天,离开邪修栖身的山洞后,被一位农夫所救。 九岁的孩子心中没有弯弯绕绕,当农夫拥他入怀,温言细语哄他“别怕”时,江白砚落了泪。 后来农夫领他回家,喂他饭吃,给他疗伤,山洞中血腥残酷的折磨仿佛成了场模糊的梦。 直到七日后,他看见农夫与邪修并肩出现在门前。 觑见江白砚怔忡的神色,邪修笑出眼泪,告诉他来龙去脉。 “农夫”是他修习邪道的同门师弟,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不过做戏而已。 想来也是,江白砚逃离山洞的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而农夫出现得那样巧合—— 就像早早候在原地,守株待兔似的。 “你不会以为,真会有人来救你吧?” 邪修欣赏他逐渐暗淡的双眼,捧腹大笑:“对,就要这种表情。遇见我师弟时,你居然哭了?你当时与现在的神态,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太有趣了!” 于是江白砚终于明白,这是扭曲畸形的恶。 邪修厌倦了他被折磨时一声不吭的模样,特意策划一出绝处逢生的美梦。当他日渐沉溺其中,以为自己窥见一线天光,再把这份期许轰然打碎。 美梦破灭后的满地狼籍,比纯粹的痛苦更令人绝望。 所以……施黛的目的是什么? 手中长剑入鞘,引出铮然轻响。 江白砚温和一笑,掩下转瞬而逝的阴翳:“不必。举手之劳,施小姐无需言谢。” 他不愿与施黛扯上关系,拒绝得毫不犹豫。 阿狸长出一口气。 和江白砚待在一起,无异于提心吊胆走钢丝,时刻都需万般小心。 这是条栖息于森冷之地的毒蛇,但凡被冷不丁咬上一口,施黛就会丢掉性命。 小心为好,还是离他远些吧。 江白砚要回镇厄司交差,低声道了别,于是回施府的路上,只有施黛与画皮妖。 头一回遇上傀儡术,施黛好奇问:“你被灵线操控,是什么感受?” “我虽保有神智,行动却没法控制。” 阿春十分拘谨,回答得小心翼翼:“就像自己被关在一个小盒子里,只能遵循傀儡师设下的指令。” 被傀儡术控制时,阿春的气质与现在截然不同。 阴冷、怨毒、杀气腾腾,若不是江白砚及时赶到,施黛还真不敢和对方撞上。 她觉得新奇,追问一句:“傀儡师给了你什么指令?” 阿春诚实回答:“让你们看见我,被我吓住。” 施黛一愣:“仅仅是吓人?” 这就奇怪了。今夜大半条街都被妖鬼填满,傀儡师闹出这么大动静,居然没打算大开杀戒,只想吓唬人。 他目的何在? 回想这一晚,阿春也觉得纳闷:“嗯。” 傀儡师有镇厄司处理,没她们瞎操心的份。 施黛收敛思绪,转移话题:“我先领你回家,见见我娘。不用怕,我娘亲性子很好,对妖物没有偏见。” 说这话时,一人一妖行至施府门前。 她爹娘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施家府邸自然气派庄严。 白墙高耸,朱门半掩,檐下匾额书有“施府”二字,遒劲有力。 “府里还有其他人。” 施黛推门而入,爽朗笑道:“我家里人都很和善,不会……” 话没说完,伴随大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响,一张铁青麻木、似人非人的脸孔从缝隙中猛然探出。 与施黛四目相对。 施黛:……? 场面出现瞬息的寂静。 画皮妖与青面人脸面面相觑,一个苍白似鬼,一个青灰诡谲,默了默,不约而同被对方吓到,发出两声尖叫: “啊——!” “停停停,怎么了怎么了?” 这动静闹得太大,门后匆匆行来一名身着榴红曳地裙的美貌妇人。 瞧见施黛,妇人柳眉轻挑:“黛黛回来了。” “娘。” 把瑟瑟发抖的阿春护在身后,施黛看了眼同样战战兢兢的青面人,哭笑不得:“这是您请来的僵尸?” 她和她娘亲孟轲,这几天在商量用僵尸送货来着。 “正是。” 孟轲喜滋滋一笑:“我与镇厄司的赶尸人尝试过了,僵尸行动迅捷,速度一流——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奔波,它们都不会疲累。” 这是什么? 绝佳的送货人选啊! 计划初见成效,孟轲喜上眉梢,瞥见施黛身后的阿春,一眼认出:“这是画皮妖?” 施黛言简意赅,向娘亲阐述了今夜所见所闻。 听见脂粉铺子,孟轲眼前一亮,了然道:“你是想……让阿春姑娘坐镇在铺子里,招徕更多客人?” 施府之中,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孟轲则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富商,门第显赫,却没有高门贯有的森严规矩。 这与施敬承和孟轲的性格有关。 施敬承擅用刀,虽为武夫,偏有一身文人脾性,温润儒雅,最喜欢观书弈棋。 简而言之,脾气好到没脾气。 与他相比,孟轲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因为出身在商贾世家,从小过惯了抛头露面的日子,沾染不少江湖气。 在施黛面前,孟轲亦母亦友,不摆架子。 “不止这样。” 施黛道:“阿春精通妆容,等摸索出全新的妆面,还可以把她所用的妆品展示出来,就叫当季热推。不出意外的话,热推款能在最短时间内被抢售一空。” 阿春听得呆滞,对母女两人的嘀嘀咕咕懵懵懂懂,阿狸也是眼角一抽。 阿狸:…… 这都能说到一块去,你们不愧是一家人。 “阿春姑娘,进来坐。” 孟轲朗声招呼,指了指门边青面獠牙的僵尸:“这是今日府中的客人。我们打算试着用僵尸送货。” 僵尸。 送货? 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语,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阿春脑子里一片混沌,迟疑看向对面的僵尸。目光相撞,僵尸的神情亦是困惑—— 画皮妖?脂粉铺子?这俩有关系么? 两两相望,各有各的震惊,各有各的茫然。 孟轲话音方落,院中响起一道清脆女声。 “它叫青青。” 来人是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姑娘,在寒冷深冬里,只穿了件轻盈的金缕裙。 陌生的面孔。 施黛注意到,这姑娘眼底有两个浓郁黑眼圈。 “我名宋凝烟。” 她打了个哈欠,似是没睡醒:“孟老板请来的镇厄司赶尸人。” 她话说完,廊道拐角走出另外两道人影。 一人是十三四岁的男孩,眉眼与施黛有几分相似,薄唇紧抿,满脸不耐。 另一人是黑衣女子,相貌清秀、瘦削高挑,腰间挂着个雕刻有獠牙的深黑色面具,很吸人眼球。 与施黛四目相对,黑衣女子扬唇道:“黛黛。” 施黛欢欢喜喜地笑开:“流霜姐姐!” 这是与原主一起长大的沈流霜。 沈流霜无父无母,尚是婴儿时,被爹娘弃于荒野。恰巧孟轲路过,心生不忍,将她抱回府中抚养。 沈流霜疏懒随性,对原主一等一地好,二人情同姐妹。 至于沈流霜身侧的男孩—— 施黛眼珠一转,笑意不减:“云声也在?” 施云声,她的亲弟弟。 比起一直养尊处优的原主,施云声的命途坎坷许多。 施敬承身为镇厄司指挥使,十几年来除恶无数,被诸多邪修视为眼中钉。 邪修们敌不过施敬承,只能在他子女身上打主意—— 施云声四岁时被几名邪修掳走,丢弃在山林深处。 出于报复,邪修离开前,把一枚妖丹强行注入他体内,令施敬承之子成了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而讽刺的是,正因这颗妖丹中蕴藉的气息,年仅四岁的孩子被狼群认作幼崽、抚养长大,奇迹般活了下来。 经过施敬承和孟轲年复一年的找寻,四个月前,施云声被带回施府。 九年光阴过去,他早将人族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最初回到施府时,施云声不会说话、不会用筷、连直立行走都极为艰难,无论见到谁,都神情狰狞龇牙咧嘴,恨不能上前咬断对方脖子。 到现在,这孩子逐渐掌握人言,讲话虽不利索,也算能正常沟通。 只有一点没变。 施云声见到人,依旧一副凶巴巴恶狠狠的情态,包括面对爹娘和施黛这个亲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狼。 对上施黛含笑的目光,施云声磨了磨后槽牙,一言不发别过头去。 “云声听说有僵尸,出来看看热闹。” 沈流霜笑道:“毕竟是孩子。” “谁、谁想看热闹?” 施云声眼瞳黑沉,剑眉蹙紧:“你简直…七嘴八舌!” 施黛循循善诱,耐心教导:“七嘴八舌不是这么用的。这种时候,用‘实话实说’更恰当一些。” 施云声说话不利索,成语更是学得一塌糊涂,时常被施黛纠正。 闻言想也没想,他重新瞪起眼,看向沈流霜:“对,你简直实话实说!” 施云声:…… 施云声:??? 意识到自己惨遭蒙骗,施云声朝着施黛龇牙咧嘴。 “宋凝烟是我在镇厄司的同僚。” 沈流霜觉得逗小孩有趣,散漫一笑:“她年纪不大,已经是赶尸人中的佼佼者,操纵僵尸很有一手。” “听说今夜有人用了傀儡术。” 宋凝烟轻抚那只名为“青青”的僵尸侧脸,打个哈欠:“赶尸人没法像傀儡师那样操控生人与妖物,却有个远胜于他们的优势——” 宋凝烟道:“傀儡术操纵的范围极其有限,而我们赶尸人,可以驱使僵尸远行千百里外。” 千百里之外。 施黛眼神一亮:还能长途运输! 孟轲双手环抱,倚靠阑干:“我与黛黛已想好招牌,就叫‘送了么’,言简意赅。” 施黛刚刚回家,没见过僵尸的健步如飞,很是好奇:“能让青青再跳一跳,给我看看吗?”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僵尸。 活了这么多年,施黛只在电影里见过。 宋凝烟点头,手中现出一张符箓,贴在僵尸的后背上。 得到指令,青青涣散混浊的眸底溢出一线明光,如冬日飞鸿,轻松跃上围墙。 施黛十分捧场地开始鼓掌。 僵尸是身死之人,不如活人思维敏捷。青青用了好一阵子,才明白她的动作属于夸奖。 青灰脸庞淌过一抹僵硬微笑,僵尸再次一跃而起,跳上铺满落雪的高耸房顶。 “不错吧?” 沈流霜为施黛整理好凌乱的额发,尾音含笑:“青青很厉害,是镇厄司中的能工巧僵。” 又开始了,稀奇古怪的成语。 身为她朝夕相处的同僚,宋凝烟始终习惯不了这人诡异的措辞,听沈流霜出声,嘴角一抽。 她刚想问问身旁的孟夫人,这样特立独行的说话风格是如何练就,忽听孟轲笑了笑。 “很好。” 孟轲难掩喜色:“若将‘送了么’做大,咱们必能点尸成金。” 宋凝烟:…… 原来是家族遗传。 所以是跟您学的吗! 下意识地,宋凝烟觑向沉着一张脸的施家弟弟,施云声。 与院中其乐融融的氛围格格不入,施云声立在廊下,脊背挺得笔直,透出生人勿近的冷。 听说这孩子被狼群养大,讲话磕磕巴巴,不晓得会不会被一大家子带偏。 发觉他游离于气氛之外,沈流霜把桌上一颗小果子递到他嘴边,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不用你喂。” 施云声小脸紧绷,拿着果子一口咬下:“我自食其果。” 宋凝烟:…… 得嘞,这还不如谐音。 你们这一家子的语言体系,着实有点儿混乱。 眉心轻轻一跳,宋凝烟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眺望屋顶上的僵尸青青。 听孟夫人说起僵尸送货,她起初觉得天方夜谭,可现在看来,的确有钱途可循。 被孟轲与施黛天花乱坠这么一夸,连她都僵信僵疑…… 呸,她为什么也开始了! 宋凝烟默默挪动脚步,离那家人远上一些,避免出现人传人现象。 “有个问题。” 宋凝烟深呼吸:“如果操纵时间太长,赶尸人对僵尸的感应会逐渐减弱。我没试过操纵它行动太久,今夜想探一探极限。以防青青走失,得有一人被它背起,时刻监视——有谁愿意么?” * 镇厄司没找到那名操纵妖邪的傀儡师。 对方早有准备,用了术法隐匿踪迹,长安偌大,寻人如同大海捞针。 江白砚回到施府,已入子时。 院中嘈杂,聚了不少人。他厌烦热闹,并未靠近正门,而是从后院围墙翻身而入,独自回房。 他的步子有些艰难。 种下血蛊后,每隔半月,他需饮下施黛鲜血,否则痛不欲生。 蛊毒发作于回府路上,起初是手脚发麻、阵阵生冷,等麻意加剧,成了钻心刺骨的痛。 房门被阖上,屋内没亮灯。 当视野仅剩黑暗,遍布四肢百骸的剧痛就格外明显,织成扑面而来的巨网,将他浑然笼罩、寸寸侵蚀。 沉寂夜色中,响起微弱喘息。 紧随其后,是一声极低的笑音。 直至此刻,江白砚终于露出今日以来第一个纯粹的笑,薄唇勾出小小弧度。 他并不厌恶疼痛,或是说,江白砚热衷于此。 儿时被邪修囚禁在暗室,日日夜夜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痛楚与伤口—— 那是他感知外界的唯一方式,让他在长久的孤独里,生出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恍惚。 疼痛愈烈,喘息渐重,喉结上下滚落。 唇瓣不知何时被咬破,鲜血浸透苍白唇色,晕在那颗小痣边缘,如一点朱砂。 还不够。 自袖口抽出小刀,江白砚轻车熟路划破小臂,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再添一道血口。 他已经这般痛,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活着”? 刀锋寒芒乍现,即将又一次刺透皮肤。 忽地,窗外响起一阵哗啦巨响。 是邪祟? 江白砚面色淡淡,把小刀收入袖中,抬手开窗。 窗外是郁郁葱葱的竹林。 入了深冬,青竹仍是欲滴翠色。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知为何落在竹树里,乌发凌乱散落,脑袋上趴着只白狐狸。 施黛。 而她身下被竹子卡在中间,横冲直撞、奋力挣扎的是—— 僵尸? 施黛她,骑着……一只僵尸? 有短暂的一瞬间,强烈的困惑甚至盖过了疼痛。 江白砚哑声:“施小姐。” 施黛也瞧见他,顿了顿,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正如宋凝烟所说,僵尸经过长时间的奔跑跳跃,与赶尸人的感应将一点点减弱。 青青从最初的生龙活虎,成了当下这副找不着东南西北的模样,在回程时从围墙跌落,卡进竹林里头。 江白砚:…… 眼前的景象过于离谱,他宁愿相信,这是因疼痛滋生的幻觉。 早些时候的雷声已然退尽,天边现出一轮昏黄月亮。 借着月光,施黛遥遥望见江白砚的脸,苍白得像纸糊一样。 等等。 陡然意识到什么,施黛摘下青青背上的符箓,轻盈一跃而下,小跑到江白砚窗边。 大昭的年轻男女常备熏香,施黛腰间系着个香囊。 冬夜幽寂,只有血气与寒潮萦绕他身侧。施黛靠近时,清雅花香如一瞬清风,拂在鼻尖上。 与他浑然不同的气息,带来领地被侵占的错觉。 江白砚并不喜欢。 疼痛到极致,化作隐晦杀念,少年眼底暗色渐浓,视线落在她纤细脖颈。 他渴求她的血。 “江公子。” 施黛问:“是不是血蛊发作了?” 4 第四章 天色已晚,江白砚房里没点蜡烛。 整个院落被夜幕笼罩,唯独天边悬起一轮清月,铺开薄薄光晕。 江白砚额前的碎发仿佛被月色浸湿,施黛定神看去,才发觉是溢出的冷汗。 根据原主的记忆算算日子,这几天恰好是血蛊发作的时间段。 血蛊。 这两个字在心头滚上一遭,施黛攥了攥袖口。 从《苍生录》中透露的只言片语来看,当年江家灭门惨案牵连甚广、扑朔迷离。 江白砚一心调查真相,血蛊是他为了留于施府,亲手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哪有人对自己这么狠的。 她问话时仰着头,目光在江白砚脸上逡巡一圈,察觉对方轻微的颤抖,笃定了猜测。 听说这种蛊毒阴邪狠戾,疼起来要人半条命。 在血蛊发作的情况下,江白砚居然可以泰然自若和她对话,不得不说,真挺能忍。 一墙之隔,江白砚立在窗边看她。 眼底的暗潮被压下,连带杀意一并消散无踪。 即便心中填满杀戮的欲念,当他开口,仍是一派温和:“嗯。” 这种眼神让阿狸打了个哆嗦。 江白砚这家伙……刚才一定在想,究竟割破施黛的心口还是脖子。 血蛊于他而言,是禁锢,更是难以洗刷的耻辱,何况原主还曾千方百计刁难过他。 江白砚心中,必然对施黛厌恶至极。 感知到危险,狐狸尾巴不由自主竖起老高。 阿狸抬头,直勾勾撞进江白砚的双眼。 那是一对漂亮的桃花眼,带了似笑非笑的戏谑,令它脊骨一冷、头皮发麻。 江白砚在看它。 他……莫非发觉它神态不对劲了? 作为脆弱的天道残片,它依靠最后一丝力量,才勉强附在这只狐狸的身体里。 要是哪天被江白砚一剑干掉…… 心底悚然,小白狐狸佯装懵懂,乖巧趴回施黛身上。 因为在镇厄司当差,施黛随身常备金疮药和小刀,这会儿毫不犹豫掏出一把短匕,刀锋凌厉,横在指尖。 血蛊这东西顾名思义,会让江白砚渴求她的鲜血,就像吸血鬼的本能冲动。 然而吸血鬼的故事大多伴随凄美的糜丽之感,男女主要么咬手指,要么啃脖子,暧昧得难舍难分—— 跟她和江白砚的相处方式差了十万八千里。 凭原主对江白砚满心戒备的态度,绝不可能让他碰自己。 每每血蛊发作,全是由原主割破掌心,把血液滴在杯中,交给江白砚。 从记忆里看,割破手掌只是一眨眼的事,但真做起来…… 施黛握刀的右手微僵。 她生活在风平浪静的二十一世纪,受过最严重的伤,是切菜时不小心割破手指,以及八百米跑时摔了一跤。 每次看吸血鬼相关的电影,施黛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是浪漫,而是好疼。 一个好端端的人,被当作鸭脖啃,能不疼吗。 看出她的踌躇不定,江白砚递来一把明晃晃的黑金小刀: “此刀锋利。施小姐只需用它划破指尖,再将刀交还于我便可。” 施黛:“指尖?” 手指就那么点儿血,怎么滴进杯子里? 她心觉困惑,一仰头,望见江白砚轻颤的长睫。 他显然疼得厉害,眼底没什么笑意,下唇不知什么时候被咬破,露出一个红艳艳的豁口。血渍散开,落在唇边那颗小痣上,格外醒目。 像是无声的催促。 见他这副模样,施黛哪里敢耽搁,一咬牙手起刀落,在指尖割开血口。 疼痛如期而至,却比不得江白砚正在承受的半分,把黑金小刀递给他时,施黛忍不住想: 如果她是江白砚,疼成那样,肯定早就掉了眼泪。 接过小刀,江白砚垂头,将沾染鲜血的刀锋衔入口中。 薄唇抿起,舌尖触到刃上滚烫浓稠的液体。 好似猫咪舔舐溪水,他眉眼低垂,把鲜血卷入舌尖。 施黛看着他的动作,莫名生出怪诞的错觉,仿佛江白砚并非刀尖舔血,而是在涂抹口脂。 因为太疼,他的唇色淡而薄,此刻随意抿起,染着刀刃上的殷红血珠,像刀锋开出的灼灼桃花。 察觉施黛的目光,江白砚抬起眼,同她四目相对。 施黛看得大大方方:“江公子,好些了吗?” 喉结滚动,咽下血珠,江白砚扬了下嘴角。 他被疼得没什么力气,靠在窗边颔首:“无碍。多谢施小姐。” 施黛正在给指尖的血口涂抹金疮药,轻嘶一声: “没事就好。你血蛊发作,为什么不来找我?如果我没和青青碰巧路过这儿,你岂不是要疼上一整晚?” 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她松了口气。 江白砚不置可否,看向她手指上的伤痕。 施黛划得急了,伤口有些深,但于他而言,连轻伤也算不上。 仅仅这样,就让她觉得难受吗? “对了……我不是有意闯进你院里的。” 想起与青青一同狼狈坠地的情景,施黛摸摸鼻尖,不太好意思:“娘亲给你说过僵尸送货的事吗?我们在试验赶尸人操控的持久度。僵尸跑太久,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就摔进林子了。” 她晃了晃从僵尸后背撕下的符箓,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竹林:“它叫青青,今晚带我在长安城绕了大半圈。” 竹林里,被撕下符箓的僵尸呆呆立在树影间,与施黛目光相撞,歪了歪脑袋。 江白砚对僵尸毫无兴趣,瞥向施黛被冬风吹得乱糟糟的发顶:“施小姐今日心情不错?” “相由薪生嘛。赚钱赚得多,心情自然好。” 提到这一茬,施黛笑意绽得更开:“说起来,今晚作乱的傀儡师找到了吗?” 她第一次遇见正儿八经的案子,免不了好奇。 “尚未。” 江白砚语气淡淡,答完她的问题,忽地话锋一变:“施小姐之前说,你在捉妖时磕破了头。” 出于本能地,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感到一缕杀意。 不对劲。 江白砚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白狐默默绷直身体,窗边的江白砚依旧含笑。 他的笑意过分温柔含蓄,如同被描摹在唇边的虚假弧度,不知是不是错觉,显出一丝讥诮冷意:“过去的事,一概不记得了么?” “大概记得一些。” 施黛应道:“怎么了?” “只是觉得,施小姐方才放血时,动作生疏得很——原来是忘了。” 江白砚说:“从前,施小姐不会这般待我。” 江白砚来路不明,原主对他颇为忌惮,莫说亲近关照,连一句话都不愿和他说。 “我这不是,忘了很多事吗。” 江白砚对她必然不喜,施黛很有自知之明:“和你有关的记忆,我大多记不清了。” “今日相见,施小姐待我极好。” 江白砚凝睇她双眼,笑意更浓几分:“往后,也能这样吗?”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阿狸头皮发麻。 这绝对不是江白砚会讲出的话。 强烈的错位感令它如鲠在喉,又一次预感到扑面而来的杀意。 阿狸下意识觉得不能应答,可在施黛的认知里,江白砚纯良无害、毫无攻击性。 果不其然,它听见施黛的声音。 施黛道:“当然。江公子今天救我一命,我日后也会保护你。” 寂静夜色里,响起一声轻笑。 清朗温润,好似化开的薄雪,初听清清泠泠,待细细分辨,方能窥见冷意。 长剑出鞘,一道嗡鸣打破沉默,再眨眼,剑锋已横于施黛侧颈。 犹如毒蛇吐信,它停在与皮肤毫厘之距的半空。 “可我觉得,施小姐不似失忆,而是被……” 纯良笑意褪去,江白砚露出玩味神情,尾音沉沉,滋生潮涌般的侵略性:“夺舍了。” 瞬息的寂静。 不止空气,连血液与心跳都仿佛凝固。 阿狸愣在原地,没回过神。 施黛的性格和原主其实大差不差,直率明快,喜欢撒娇,少了任性,多出点儿随性的娇憨,无伤大雅。 夺舍。 没料到竟被江白砚如此直白地戳破,刺骨寒意自足底腾起,顺着骨髓攀附而上,充斥全身。 阿狸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却意外发现,施黛似乎没被吓到。 像是早有预料一样。 被一把剑横在脖子上,施黛当然不太好受,抿了下唇,右手攥紧又松开,对上江白砚视线:“江公子何出此言?” 江白砚轻哂:“施小姐知晓缘由。” 施黛的转变过于异常。 他们之间的联系本应仅限在血蛊,施黛对他的情绪,只有恐惧、排斥和厌恶。 而不是像今日这般,毫不设防出现在他身前,说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她的关照与在意,在江白砚看来,无异于沁着毒的甜腻饴糖,惹人生厌。 施敬承贵为镇厄司指挥使,施黛倘若真被妖邪附体,按理来说,会被很快看出。 或许她没被夺舍,真的只是失去了记忆,真真假假,江白砚一概不关心。 他只想知晓,眼前此人接近他的原因。 她想靠近他、利用他做什么? 出乎意料地,施黛并未如他所想那样,被吓到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恰恰相反,她的表情堪称平和,只有眉心紧蹙,透出一分紧张不安。 意味不明打量她两眼,江白砚道:“施小姐不怕死?” 呸,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人。 施黛深吸一口气。 早在江白砚说出那句“你在捉妖时磕破了头”时,她就隐隐意识到,这人对她起了疑心。 都说失忆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现在看来,还是有塌房的风险。 施黛是直来直往的性格,最受不了明明长着一张嘴,却把话憋在心里不说,落得个彼此猜忌、试探来试探去的下场。 她原本做好了心理准备,打算和江白砚说开,打消他的怀疑—— 没想到对方突然拔剑,干净利落横在她脖子上。 江白砚,好像比她想象中更凶一点。 感受到剑锋的冷意,施黛飞快应声:“当然怕死。之所以没躲开,只是因为我腿软了。打个商量,能不能把剑收掉?” 头顶传来低笑。 长剑没挪开分毫,江白砚俯身,拉近二人距离。 问句被他生生压成不容置喙的陈述句,嗓音温和,却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施小姐怕我?” 阿狸浑身紧绷,屏着呼吸趴在施黛肩头。 江白砚身量极高,与施黛之间隔着一扇敞开的窗,因距离近,覆下一片漆黑的影子。 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满溢戾气,压迫感太盛,只一眼,便让它四腿发软。 完蛋。 完蛋完蛋完蛋,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施黛身为原主转世,魂魄与这具身体契合,即便请来镇厄司中的巫祝萨满,也不可能察觉她换了芯子。 关键是……江白砚要想伤她,哪在乎施黛到底是不是原主? 他对原主可没好感。 如今江白砚动了杀心,虽然受制于血蛊,无法将施黛置于死地,却可以令她销声匿迹、生不如死。 自幼在邪术里长大的疯子,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阿狸在心底骂了句脏话。 当下的情形不允许它轻举妄动,只得屏住呼吸,时刻准备扑上前去,为施黛争取时间。 以施黛的性格,应该会说些好听的体己话吧? 譬如“我相信你不是坏人”“我只是想对你好”之类—— 江白砚吃这一套吗? 它正提心吊胆胡思乱想,猝不及防,见施黛伸出右手。 她的动作轻且快,带出一缕清风,握住江白砚手腕。 这个举动出现得莫名其妙,阿狸双眼圆睁,江白砚亦是微怔。 施黛不知道的是,她出现之前,江白砚曾在手腕割开过一道血痕。 她的食指不偏不倚,隔着衣袖,恰好从伤口边缘拂过,因力道极轻,并不疼。 只有羽毛般的痒。 江白砚眼睫一颤。 在周身剧痛的当下,这丝痒意如同坠入岩浆的一片雪花,流连肌理,再缓缓渗入骨头,竟让他生出战栗。 江白砚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 “施小姐,”江白砚挑眉,“这是何意?” “我不畏惧你,只是怕刀剑。” 施黛松开他手腕:“你看,我敢像这样触碰你,却不敢碰你的剑刃——刀剑无眼,莫说是江公子,哪怕被一个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用剑架在脖子上,我也会害怕。” 江白砚:……?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江白砚罕见一顿。 有生以来头一回被和老头老太太做类比,他也不恼,轻笑出声: “施小姐知晓刀剑无眼,所以把短匕抵在我心口上?” 什么短匕? 阿狸听得云里雾里,垂下头去,猛吸一口凉气。 趁江白砚愣神的功夫,施黛竟掏出袖口里的那把小刀,直直对向他。 这、这这这这—— 这什么初生牛犊不怕虎! 新手村都没出,你就直接单挑魔王吗? “自保嘛。江公子不会朝我挥剑吧?” 施黛眨眼,语气是少有的正经:“之前的事情,我确实记不清了。你既然怀疑我被夺舍,大可和我去镇厄司,搜一搜我的魂——要是冤枉我,得给我道歉。” 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在抖。 怎么可能不抖,架在她脖子上的,是真真切切的剑。 即便做过心理准备,在这样的对峙下,还是会不可遏制地紧张。 长久的寂静里,施黛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她浅浅吸一口气,压下起伏不定的心绪,没表现出畏缩的神情。 江白砚这回没应声。 他又有些弄不懂了。 他想过施黛哭哭啼啼,亦或说些冠冕堂皇的话,试图安抚他、同他亲近。 就像儿时,那两名邪修对他做过的一样。 结果这姑娘毫不犹豫将一把小刀靠在他心口,让他道歉。 垂眸看去,施黛仰着脑袋与他对视,一双杏眼好似明丽宝珠,灼亮得惊人。 冷风拂过窗棂,吹得窗户噼啪作响。 “抱歉。” 长剑被收回入鞘,江白砚似乎心情不错,扬唇笑了下,“作为冒犯施小姐的歉礼……” 开口的同时,江白砚抬起左臂,缓缓握住施黛手里的短匕。 他生了双好看的手,修长白皙,手背覆有淡青色筋络,在月色下宛如玉质。 掌心用力,血肉没入刀锋,再重重一划—— 手掌顿时血如泉涌。 嘶…! 施黛哪曾见识过这种自虐的操作,倒吸一口冷气:“江、江江江公子!” “无碍,我房中有药。” 熟悉的痛感蔓延,江白砚道:“时候不早,施小姐回房歇息吧。” 所以这是……结束了? 听他突然道出逐客令,施黛一时没反应过来。 猜不透江白砚在想什么。 气氛有了明显的缓和,她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不大自在地攥紧刀柄。 嗅到血腥气,施黛看向他左手:“你不用道歉,我没生气,这也不是道歉的方式。明天……” 看上去好疼。 他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吗?哪有人用这种办法说对不起的? “不必搜魂。” 江白砚说:“今日是我唐突,冒犯施小姐。” 他这句话落下,一场交锋平安落了幕。 江白砚比她想象中更加理智,施黛长出口气,没在他的院子继续逗留。 直到施黛与江白砚道别,重新给僵尸青青贴上符箓,阿狸脑子里都是一团懵。 “你、你你你不害怕吗?” 等回过神,小白狐狸哆嗦一下:“他说你被夺舍……” “有什么好怕的?江白砚怀疑我,很正常。” 施黛把青青小心扶正:“我猜到他生疑,与其今后别别扭扭憋出毛病,不如直接把话挑明。” “可你方才态度那样强硬,还拿了刀。” 想起江白砚睚眦必报的性子,阿狸语气弱了几分:“你不是觉得江白砚过得苦,要对他好些?这样做,不怕他心生怨怼?” “江白砚拿剑指着我,不反制回去,被他伤到怎么办?再说,他吃过很多苦,我就要无条件迁就、无条件哄他吗?那么多杀人犯的童年都不幸福,不还是被毙掉了。” 施黛戳了戳肩头小狐狸的鼻尖:“我和江白砚互不相欠,就算想对他好,也没必要唯唯诺诺。大家都是正常人,把话说开、好好沟通不就行了?” 再说,如果仅仅因为被人用剑指着,就吓得方寸大乱连连求饶,未免太丢人了。 施黛要脸。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她习惯靠自己处理一切麻烦,有骨子里的自尊心,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比起在江白砚的刀口下处于被动,施黛倾向于搏来几分主动权。 ……就是过程有点吓人。 回想起不久前的情形,施黛望一眼掌心,全是冷汗。 小白狐狸愣愣看她。 它好像,被说服了。 没记错的话,这姑娘大学报的是警校。 阿狸一阵恍惚:“江白砚今夜质问你,你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施黛跳上青青后背:“我和原本那位施黛本来就不同,江白砚怀疑我被夺舍,是他有脑子。在这种妖邪横行的世界里,假如我身边有人性情大变,我也会逼问对方是不是换了芯子。” 说到这里,施黛暗暗叹气,看了看自己被划破的手指头。 绑定血蛊是江白砚和原主私下的交易,后来被她爹娘知道,夫妻二人当然反对。 邪术难除,血蛊的解法少有人知,孟轲与施敬承正在搜寻解除它的法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 施黛可不想每隔半月动一次刀。 她刚要指挥青青跳上围墙,意料之外地,听见身后江白砚道了声:“施小姐。” 施黛扭头看去,窗边竹影摇曳,婆娑的月光落在他眼底,影影绰绰。 江白砚左手合拢,指尖按上掌心伤口,极致的刺痛席卷全身。 他笑意慵懒,似是随口一提:“施小姐说要保护我,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 施黛趴在僵尸背上,撩起一缕被风轻扬的碎发,朝他挥挥手:“江公子快去疗伤吧。明日见。” 明日见。 青青腾空而起,冬风拂面,吹得小白狐狸一抖。 很奇妙。 无论是利用妖物开拓财路,还是今夜与江白砚的对峙,施黛的每一步,都踩在它未曾设想的地方。 稀里糊涂离开江白砚的院落,阿狸晕晕乎乎。 但总而言之—— 施黛,好像有点儿东西。 5 第五章 事实证明,僵尸耐力有限,没办法跑马拉松。 从江白砚的院中离开后,施黛乘着青青一路回到施府前院,和等候在这里的其他人汇合。 “看样子,我的符箓顶多控制它远行两个时辰。” 宋凝烟抚摸青青的脸颊:“两个时辰,够吗?” 僵尸双目微眯,蹭了蹭宋凝烟掌心。 “当然够。” 施黛展颜一笑:“两个时辰,不仅能让僵尸行遍长安城,还可以去一趟周边城镇。单是长安城里的送货生意,就能赚一大笔钱。” 虽然做不了长途快递,短距离的外卖也很好,都是赚钱,她不挑。 孟轲也很满意。 僵尸速度快、效率高,最重要的是很能打,实力远远超过大多数镖师,不用担心被半路劫货。 妥妥的送货天选之子啊! 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 从声名赫赫的凶物,一朝沦为大昭送货员,僵尸它不要面子的吗? 僵尸不会觉得疲累,青青狂奔这么久,到现在生龙活虎。 被夸得开心,声名赫赫的凶物原地蹦跳两下,嘴角半扬,一副还能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 阿狸:…… 好吧僵尸它不要面子。 “至于阿春姑娘,我明日带她去脂粉铺子看一看。” 孟轲笑得像只狐狸:“你与青青离开后,我们讨论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可以让阿春帮僵尸上妆,让它们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走在路上,不会吓到人。” 一加一大于二,这叫组合牌。 等一群人商量结束,施黛回房歇息,已是丑时。 阿狸困得眼皮子打架,趴在她肩头半睡半醒,突然听见施黛轻咦一声。 睁眼才发现,施黛卧房的窗口前,落了个纯黑信封。 信封上绘有暗金色繁复纹路,是镇厄司专有的印记。 来活了? 踏着落雪走上前去,施黛打开信封,不出所料,看清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明日酉时,镇厄司。” 奇怪。 《苍生录》里,原主没收到这封信来着。 “这叫蝴蝶效应。” 阿狸说:“在原主的人生轨迹里,她今天主动去过镇厄司,领了个捉妖任务。你在半路上遇见画皮妖,和她的经历不同。” 说完遗憾地轻叹口气:“可惜,如果你跟着剧情走,能未卜先知。” 施黛对此没什么兴趣。 与其如履薄冰紧跟剧情,吃些“未卜先知”的红利,不如按照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来活。 将信纸叠好,施黛进入卧房。 “说起来,”施黛扭头,看向那团雪白的毛绒绒,“你提到过的那场灭世之灾,要怎样才能找到线索?” “近日并无端倪。” 提起这事,阿狸打了个激灵:“过段时间,大昭将渐生异变。你在镇厄司好好干,多关注风声。” 施黛:“没问题。” 大昭在她看来,如同一幅描绘有万千神鬼妖邪的画卷,诡谲却绮丽。 能在镇厄司中多见识见识,正合她意。 天色已晚,月华掩入层云之中。 施黛摸摸小白狐狸毛绒绒的脑袋:“明天见,晚安。” * 第二天起床前往膳厅,施黛正巧遇上江白砚。 他口味清淡,常吃素净的汤面糕点。 不像施黛,什么美味来什么,酸甜辣样样喜欢。 这人用膳的习惯也和她不同,半垂着眼慢条斯理,正在吃一碗阳春面,安安静静的,脊背笔直。 施黛没忘记昨晚血蛊发作时的景象,瞥见他苍白的侧脸:“江公子,你身体好些了吗?” 脸上血色很浅的样子。 再看被他亲手划破的掌心,没缠绷带,血倒是止住了,现出一条暗红长痕。 江白砚抬眸。 昨夜他将剑锋横在施黛脖颈,换作旁人,已对他退避三舍。 看她泰然自若的神色,像是当真不在意。 循着施黛的目光,瞥向掌心狰狞的血痕,江白砚淡声:“无碍,多谢施小姐。” “你缠缠绷带比较好。” 施黛好心提醒:“否则伤口可能更严重。” 哪怕涂了药,也是会感染的。 施黛莫名怀疑,江白砚是不是连药也没擦。 “小姐。” 侍女采枝候在一旁:“来用膳吧,今日厨娘做了你爱吃的单笼金乳酥。” 说起吃的,施黛一瞬回神:“是不是还有软枣糕?我闻见香味了。” “是。” 采枝笑道:“原本还做了鱼汤,没成想突然跑进一只猫,把鱼给叼了。” 施黛觉得有趣,噗嗤一乐:“那只猫是飞檐走壁进来的?能进府里的院墙,轻功了得啊。” “结果还是被逮住了。” 孟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看,猫赃并获。” 施黛回头,孟轲怀里抱着只黑猫,与沈流霜站在膳厅门前。 孟轲嘴里闲不下来:“早些时候,我和流霜来膳厅,刚好见它窜出来。” “流霜一把就给它擒了。” 孟轲低头,轻捏黑猫侧脸:“跑得倒快。” 黑猫睁大一双圆润的眼,巴巴看着她,可怜兮兮。 施黛眼一弯,合拢它两只前爪,朝孟轲拜了拜:“大人,草猫知错了。饶了我吧。” 她的笑声清凌凌,带着点儿向孟轲撒娇的意思,落在耳边,如清泉激石。 江白砚撩起长睫,眼风恰好扫过施黛白皙的侧脸。 长安的世家子女往往温静得体,举手投足带有矜贵之气。 与之相比,施黛的性格实在称不上循规蹈矩—— 爱吃爱玩,只要觉得高兴快活,便不加掩饰地笑开,生机太盛,叫人无法忽略。 这样的人,江白砚难以理解。 正如他不明白,一只平平无奇的黑猫,为何能引得她眼笑眉舒。 他从不觉得这些动物有什么特别,五花八门的糕点于他而言,用处也仅限于裹腹。 遽然间,正在逗猫的施黛侧过脑袋。 四目相对,她勾起唇边,握着猫爪子挥了挥:“江公子要来瞧瞧吗?” 指腹轻蹭掌心的刀痕,痛意给予他短暂的欢愉。 与施黛对视须臾,江白砚移开视线:“多谢,不必。” * 酉时是傍晚时分。 施黛这次前往镇厄司,身边除了阿狸,还跟着道小小的影子。 ——施云声沉着脸走在她身边,偶尔鼓一鼓腮帮,踢飞路上的小石子。 这孩子被从狼群寻回施府后,在学堂念了一段时间的书。然而施云声对念书毫无兴趣,反倒热衷于向施敬承学刀。 今天听施黛前往镇厄司,小孩眼中露出羡艳之色,很快又被他死死压下。 施黛敏锐察觉,大大方方问了他,想不想去镇厄司看看。 “我、我没有很想去。” 一边乖乖跟在她身边,施云声一边结巴小声嘟囔:“只是勉为其…难。” 施黛笑着伸手,摸上他脑袋:“好好好,勉为其难。” 这是什么? 口是心非的傲娇小狼,先摸一把,果然是软乎乎的。 被施黛突然袭击,施云声脊背微僵,喉咙里发出低低轻呜,用黑黢黢的眸子瞪她一眼。 可惜气势软绵绵的,毫无威胁性。 大昭境内,各州都设有镇厄司,司掌鬼神妖邪之事,广聚三教九流之人。 长安城中的这一处,是总司所在。 朱门大敞,金丝楠木匾额厚重庄严。称不上奢华,却蕴藉浓郁灵气,最为瞩目的,是形形色色穿行其间的人。 藏地行僧、苗疆蛊师、道门修士、南海乩童皆汇聚于此,无论来多少次,施黛都打心底里觉得新奇有趣。 目光一转,不经意间,施黛触到一道熟悉的影子。 江白砚居然也在镇厄司,跟前站着个面露喜色的陌生少年。 他今日穿了身广袖竹纹长袍,即便腰间配着剑,也瞧不出太多杀伐之气,像个前来赏玩冬雪的世家公子。 施黛还没出声,就见身侧寒光一闪—— 施云声拔刀而起,猛地冲向江白砚。 江白砚没抬头,长剑已出鞘,不偏不倚,迎上施云声的长刀。 刀剑相撞,在冷风中发出清冽鸣响。 磅礴剑气锐不可当,施云声闷哼一声,被震得迅速退开。 ……可恶! 小孩气势汹汹收刀入鞘,没忘瞪江白砚一眼,满脸不服气。 江白砚神色不变:“施小姐,施小少爷。” 施黛暗暗叹了口气,有些头疼。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施云声把江白砚视为头号劲敌,每天都想和他打上一架。 理所当然地,一次也没赢过。 “江公子为什么在这里?” 施黛侧了侧脑袋:“还有这位……” 方才施云声与江白砚动了手,受惊最重的,是那名陌生的锦衣少年。 此人年纪不大,岁数与施黛相仿,眉目隽秀,穿得那叫一个泼天富贵。 乌发以价值不菲的玉冠束起,身披白狐大氅,腰间系着锦绣香囊,右手戴了个翡翠色玉扳指,晶莹剔透。 这位一看就很贵的公子被吓得不轻,一张脸煞白到极点,整个人往后一退,险些摔倒。 “在、在下阎清欢。” 勉强稳下心神,少年掏出一块手帕,拭去额角汗珠:“今日第一次来镇厄司……见笑了。” “他是摇铃医。” 见施云声面露茫然,江白砚解释道:“摇铃医修习医道,是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只需摇响手中铃铛,百姓听见铃声,便可求医问药。” 施黛听说过这种大夫。 印象里,摇铃医四海为家,身无长物,眼前这个…… 施黛看了看阎清欢手上价值连城的玉扳指。 “这是我爹送我的。” 感受到她的视线,阎清欢赧然道:“我从小研读医术,半月前决定成为摇铃医,这才离家来到长安。” 施黛一愣:“阎公子不是长安人?” “我从江南越州来。” 不知想到什么,阎清欢激动握拳:“话本子里,行侠仗义之事大多发生在长安,我是慕名而来。” 话本子。 捕捉到关键信息,施黛了然点头。 明白了。这是位看多武侠小说,憧憬斩妖除魔的富家少爷。 事实的确如此。 阎清欢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兮兮攥紧衣袖,看着跟前三人。 昨夜他辗转难眠,第二十五次看完了《斗破长安》,对镇厄司满怀期许,畅想到清晨。 现在一看,果然不同凡响。 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安城总司吗? 好惊险,好江湖,连问候人的方式都这么别致,彼此用刀剑来招呼。 他不会哪天,被人亲切问候死吧? “我叫施黛,这是我弟弟,施云声。” 施黛笑了笑:“阎公子与江公子认识?” “第一次见。” 阎清欢难掩兴奋:“我昨日得到命令,从今天起,和你们一队查案。” 一队? 施黛看向江白砚。 镇厄司共十二卫,每一卫中,分设三个小队。 施黛不久前加入镇厄司,目前属于闲散人士,没有固定的队伍。 也就是说…… “镇厄司有令,我们三人暂定一队。” 江白砚语气寻常:“长安城内傀儡师一事,由我们探查。” 施黛:“傀儡师?我们昨夜遇上的那个?” 施黛很有自知之明。 她和阎清欢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江白砚虽然刚入镇厄司不久,却已崭露头角,破获了好几起大案。 让江白砚领着他俩,属于老带新。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个任务被交给他们,说明不难。 “正是。” 江白砚自怀中掏出一张薄纸:“这桩案子很有意思。昨日永庆坊大乱,被傀儡术操纵的,都是画皮妖。” 施黛好奇探头:“这张纸又是什么?” “画皮妖出现的同时,有人将一则志怪故事写于纸上,贴在长安城墙。” 江白砚将纸页递给她:“故事中,一名富商作恶多端,抛妻弃子、强抢百姓家财,还将一个年轻孤女强娶为妾。成婚当夜,竟见孤女褪下人皮,袒露枯骨。这则故事,名为《画皮》。” 画皮,恰好对应画皮妖。 施黛心下微动,点了点头。 “更有趣的是,《画皮》里写,主人公住在永庆坊——” 江白砚扬了下嘴角:“昨日永庆坊唯一的死者,就是个名叫穆涛的商人。只不过与《画皮》不同,此人不曾抛妻弃子、强抢民女,反而是个为人称道的善人。” 无论如何,死者身份和死亡地点都能对上,这绝非巧合。 阎清欢听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他他、他看过的那些恐怖故事都没这么刺激。 施黛恍然大悟:预告杀人。 她以前看的侦探小说里写过,有些凶手会利用暗语或故事的形式,提前昭告杀人对象和地点。 通过这种方式,能很大程度上引发恐慌、博取关注。 “昨晚我遇见过一只画皮妖,据她所说,傀儡师下的指令,只是让她吓唬人。” 想起阿春说过的话,施黛若有所思:“所以……傀儡师没打算对平民百姓动手,真正想杀害的,只有穆涛一人而已。” 既然只想杀一个人,傀儡师为什么要操控那么多画皮妖,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杀鸡焉用牛刀啊。 施黛没来得及思考更多。 一道惊呼打断思绪,如利箭刺破暮色。 “不、不好了!” 来人是个身着粗布短衣的中年男子,匆匆忙忙奔至镇厄司门前,满面惊慌:“大人,芙蓉园中被人贴上了那种纸…那种写了故事的纸!” 是前来报案的百姓。 施黛心口一跳:“故事里有没有死者,死在什么地方?” 男子结结巴巴:“昌、昌乐坊!” * 傍晚的长安城华灯初上,晚霞瑰丽。 赶往昌乐坊的路上,阎清欢紧张得险些忘记呼吸。 是命案。 他进入镇厄司的第一天居然就遇上命案,看样子,还是一桩连环大案。 报官的中年男子不敢撕下芙蓉园中的纸页,凭着记忆,为他们阐述了大概。 这次的志怪故事,名为《缢鬼》。 顾名思义,是上吊而亡的鬼魂。 故事主角是个道貌岸然的教书先生,因贪念太盛,夺走邻家治病的救命钱,致使邻人全家自缢身亡。 结局不必多说,恶人有恶报,教书先生被冤魂缠身,惨死家中。 如果和昨夜的情况一样,今晚昌乐坊中,会死去一名教书匠。 看出阎清欢的拘谨,施黛温声安慰:“别害怕。江公子剑术高强,有他在,不会出事。” 江公子? 听她这样说,身旁的施云声轻嗤一声,下一刻,被人摸了摸脑袋。 施黛忍笑对阎清欢道:“我弟弟的刀也很厉害,待会儿让你瞧瞧。” 这是实话。 她记得施云声在刀术上天赋异禀,小小年纪,已参透好几本复杂的刀谱。 她夸得直白,小孩抿唇别开视线,耳后微热。 花…花言巧语。 没进昌乐坊,就能察觉一股压抑死气。长街中黑雾渐起,鬼影徘徊。 因是医者,阎清欢对武艺一窍不通,朝队友身旁靠了靠,余光瞥见冷着脸的施云声。 这孩子一路跟来,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在听施黛夸江白砚时面露烦躁。 看神色,居然比他这个大人更加镇定。 不行,不能这样。 他为斩妖除魔来到长安,身为侠士,哪能比一个孩子胆小。 压下心底慌乱,阎清欢深吸一口气,与另三人步入昌乐坊中。 长街阴气森森,不止阎清欢,施黛也不由忐忑。 她第一次办案,身临其境感受鬼影环绕,比看恐怖电影刺激得多。 下意识地,施黛望向江白砚。 直至此刻,他仍似闲庭信步,对周遭一切事物漠不关心。 这种闲适的懒散,源于江白砚极强的实力。 正因如此,和他待在一起,很能让人安心。 施黛悄悄想,如果要比喻的话,江白砚像游戏里技能点满的高等级大佬,正带着他们几个菜鸟出新手村。 不愧是大昭好队友。 她的目光不带遮掩,很快被江白砚捕捉。 “施小姐。” 他语气淡淡,笑意不达眼底:“害怕?” 施黛老实点头:“有点儿。” 放眼望去,这里全是游荡的鬼魂。她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怎么可能不怕。 被冷风吹得一颤,施黛又往江白砚身边挪了挪。 很好,很有安全感。 大概没料到她承认得这样爽快,江白砚有一瞬缄默。 “不过,话说回来——” 没等他开口,又听施黛问:“人如果被厉鬼杀掉,怨念深重,也会变成恶鬼吧?” 施黛认真思索:“这样一来,不就可以和杀死自己的厉鬼硬碰硬了?” 死亡何尝不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大家都是鬼,我还怕你不成。 施黛想了想两个鬼魂扯头花的场面。 很精彩,很生动,立马不怎么害怕了。 阎清欢被她说服,惧意消退小半:“施小姐说得对啊!” 江白砚:…… 难以理解施黛脑子里古怪的问题。 “被厉鬼所害之人,受黑白无常牵引,将魂归地府。” 江白砚脱口而出:“厉鬼是勾魂的漏网之鱼,逗留于人间。隔着一阴一阳,恐怕见不了面。” 他居然一本正经做了解释。 话音落毕,江白砚抿起薄唇。 另一边,施黛已经在和阎清欢商量对策:“那就向黑白无常举报,有只鬼魂不下地府,该罚。” 方法总比困难多嘛。 被施黛这么一打岔,紧绷的气氛缓和不少。 夜色昏沉,警惕着四面八方的变化,施黛朝远处望去,脚步顿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头的房屋缓慢扭曲,渐渐变了形状。 如同被浸湿的画卷,楼阁、长街和小巷模糊成一片,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当心迷阵。” 江白砚也发觉异样,低声道:“是鬼打墙。” 鬼打墙。 施黛迅速搜索脑内信息。 一种常见的迷障,源于鬼气过重、阴阳交错,听说可以置换空间,让人找不到出路。 简单来说,只要有人进入其中,就会被随机传送到不同地方。 当然,是在鬼打墙的范围之内。 “所以,我们会分散。” 施黛脑子很快:“在哪里集合?” 江白砚静静看她。 施黛头一回遇上鬼打墙,显而易见十分紧张,身形紧绷,脸色微白。 但那双眼睛仍旧清亮,并未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缢鬼》中,死者是个教书先生。” 视野变幻之前,江白砚道:“打听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在他房前汇合。” * 一柱香时间后,昌乐坊东南。 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无数妖鬼现身于此,家家户户闭上门窗。 街头寂寥无人,暗巷之中,蜷缩一道小小的身影。 是个六七岁大的女孩,正因恐惧瑟瑟发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不久前,她独自于街边玩耍,不经意望见几道血淋淋的鬼影,一时情急,飞快躲进这条巷子里。 眼泪早已流干,女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闭双眼,等待一切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耳边响起一声鬼气森森的轻笑—— 被发现了! 女孩睁眼,正对一张惨白至极的脸。 厉鬼一身红衣立于巷口,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一步又一步,朝她走来。 她想呼救逃跑,浑身却毫无气力,战栗不止,软成一滩烂泥。 绝望感铺天盖地,女孩声如蚊呐:“不要……” 枯骨般的指尖即将触上她脖颈,不知怎么,厉鬼忽地顿住。 紧随其后,是一道清亮声线: “九宫火灵,灭鬼除凶。敕!” 明艳火光轰然腾起,厉鬼发出尖啸,被烈火灼烧无踪。 巷子入口处,正站着个身披白斗篷的漂亮姐姐。在她身旁,还跟着只毛绒绒的白狐狸。 活下来了? 女孩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汹。 手中的灭鬼除凶符光芒散去,施黛望向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长出口气。 “受伤了吗?” 上前将女孩抱起,施黛为她拭去眼角泪滴:“别怕别怕,没事了。” 她语调柔软,喉音澄净,因在孤儿院里长大,很懂得怎样哄小孩开心。 轻抚着对方脊背,施黛温声安慰:“我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 女孩抽噎一下,泪眼朦胧抬起头,发现漂亮姐姐身后还站着几个人,都是她曾见过的街坊邻居。 其中一位妇人道:“我认识,这是南街陈家的孩子。” 施黛回头笑笑:“多谢。” 遭遇鬼打墙后,她与另外三人分开,独自被传送到一条陌生街道。 妖鬼作乱,不少人来不及躲藏。她一路走一路救人,身后跟着的这些,都是救下的百姓。 她向救下的居民们细细询问了昌乐坊中教书先生的住处,并逐一拜访,到现在已寻访三家,都没出事。 接下来,只剩长街尽头的那一户了。 如《缢鬼》所写,今日的昌乐坊充斥着自缢而亡的吊死鬼。 这种鬼物面无血色、舌头长伸。施黛特意试探过,即便主动靠近,对方也不会出手伤人,有的甚至还在保护路人。 也就是说,傀儡师真没打算伤害无辜百姓。 然而吊死鬼虽不伤人,聚集起来的阴气,却引来了更多不怀好意的妖邪。 这些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非常危险。 手中紧握一张明黄色符纸,驱散接二连三突袭的邪祟,想起施云声等人,施黛心绪难定。 鬼打墙令他们分散四处,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 江白砚她倒不担心,阎清欢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不知有没有遇上麻烦,至于她弟弟…… 念及施云声龇牙咧嘴的模样,施黛定了定神。 她清楚那孩子的实力,对付孤魂野鬼,施云声不在话下。 但身为姐姐,即便知道他实力足够,仍会觉得放心不下,忍不住去牵挂。 希望他们能尽快赶来死者家中集合。 “姑娘,就是那儿。” 一名男子道:“陈夫子的家。” 那是一座老旧小院。院门敞开,粗糙斑驳,还没靠近院子,已闻见一股铁锈味道。 是血腥气。 施黛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在院落门边,遇上几道黑乎乎的影子。 除她以外,几只游荡于街边的邪祟也被血气吸引而来,嗅到她身上的活人气息,目露贪婪。 穿越这么几日,施黛已对符箓的使用方法日渐熟稔,双指并拢夹起符纸,旋向院门方向。 符箓一出,满面杀气的邪祟如遭雷击,面色铁青四散奔逃,不敢逗留片刻。 施黛再扭头,看清院中景象。 房子主人不见影踪,院子里血流成河。 十几只妖物的尸体横七竖八,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被一剑穿心,也有的被剑气所震,七窍流血。 地狱般残酷血腥的画面。 置身于中央的,是手持长剑的江白砚。 听见声响,江白砚略微侧头。 半张脸被阴影吞没,他立于血泊之中,看见施黛,极轻笑了笑。 6 第六章 斩杀妖邪本是除魔卫道的善举,此时的江白砚,却令人悚然。 少年身姿颀长,腰身勾成细瘦一笔,立于森冷月下,如出鞘直刀。 剑气沉淀,凝为纯然杀意,随他抬手,刺穿最后一只活着的妖物心口。 他动作极慢,剑尖缓缓没入,似在感受那妖物的绝望与痛楚。酣畅淋漓的杀戮带来无尽快意,令眉梢漾开浅浅弧度。 只他一人,便比诸多妖鬼戾气更甚,叫人不敢靠近。 施黛身后的百姓们退开几步。 “施、施姑娘!” 一名妇人拽住施黛袖口,嗓音发颤:“这是……” 对人们的惶恐之色视若无睹,江白砚抬手,拭去颊边血迹。 他看见施黛眼中的讶然,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显然被吓住了。 京城学剑的世家子不少,然而练剑的目的,大多是为风雅。 王公贵族哪有拔剑御敌的时候。那些恪守繁复礼仪、绮丽婉约的招式,于他眼中从不是剑法。 剑之一道,就该锋锐肃杀。 喷溅的鲜血、碎裂的骨骼、无休止的剧痛,皆令他着迷。 像施黛这样的千金小姐,恐怕从未见过此等屠戮之景。 所以……她会如何看他? 像从前那般畏惧他、憎恶他吗? 如此想着,江白砚感到一丝奇异的期许。 自从施黛撞破脑袋,她的所思所想,变得令人难以琢磨。每每同她对话,都让他生出微妙的困囿之感。 他不喜这种感受,若施黛能就此远离他,倒也不错。 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施黛呼吸微窒。 ——她承认,自己确实被吓了一跳。 原因有二。 其一是死在江白砚剑下的魑魅魍魉太多,鲜血染了满地,熏得人难受。 腥血味道太浓,她脑子接受了,生理还在本能地排斥。 其二是因为,江白砚未免太强了些。 仅凭一人将院中妖鬼屠戮殆尽,看他神色如常,恐怕没用全力。 难怪《苍生录》里讲,他是镇厄司后辈中的战力天花板,诚不欺她。 施黛咸鱼狂喜:有这样的人做队友,岂不是相当于跟年级第一进了同一个学习小组。 江公子带带! 与江白砚汇合,她心情很是不错,余光瞥过身旁的百姓,蓦地顿住。 除她以外,所有人脸上皆是惶恐,戒备着院中那个浑身染血的人。 他们在害怕。 《苍生录》提起过,江白砚在邪修的囚禁中长大,为人处世或多或少与常人不同,除妖时,通常是用玩命的打法。 简而言之,很疯。 因为这个原因,江白砚被不少人猜疑忌惮—— 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被邪修养在身边数年,剑意凶戾嗜杀,心境怎会澄明。 这些流言蜚语被施敬承压下,江白砚就算听见,不过一笑置之。 这多不公平。 他除妖是为保护百姓,却因过往经历,被当作怪物一样恐惧。 ……江白砚又不是自愿去做邪修替傀的。 剑尖不断滚落糜红血花。 见施黛不语,江白砚轻抚剑柄。 她是个奇怪的人,头脑受伤后,极少对他流露厌恶与胆怯。越是如此,江白砚越想撕裂平和的假面,毫无遮掩向她展示: 你看,我就是这样糟糕透顶。 到那时,她是否会流露惊惧之色? 长剑轻触地面,发出不甚清晰的轻响。 江白砚提着剑,步步向她靠近。 施黛肩头,阿狸瑟缩一下。 如今众目睽睽,江白砚不可能对施黛动手。但…… 真的很吓人啊! 江白砚的疯劲真真切切刻在骨子里,纵使生有一双含情眼,也难掩狠戾之气。 尤其现在,杀戮的余韵尚未散去,颊边飞溅的鲜血好似花枝攀缠,凶且艳,妖异至极。 “施小姐。” 停在她跟前,江白砚薄唇微扬:“在害怕?” 一个恶劣至极的笑,满含讥诮。 手中长剑折射出粼粼冷光,映在他眼底,好似白霜。 然而他的笑意只维持了短短一息。 施黛应声抬头,直勾勾对上他目光,眼底不似恐惧,而是…… …惊喜? “江公子。” 回想江白砚斩杀妖邪时的炽盛剑光,施黛双眼微亮:“好厉害!” 江白砚:……? 施黛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想法很简单。 做了好事却被嫌恶,无论是谁都会难过。她不介意夸夸江白砚,让他开心些。 有话直说,这个道理她懂。 因是真心话,施黛吐字如倒豆,语速飞快: “那一招剑法叫什么名字?满院子的妖邪都是你解决的?江公子剑术这么厉害,我为你鼓掌鼓到螺旋飞天疯狂全旋再绕月飞行三百圈!还有——” 讥讽的话语噎在喉咙里。 江白砚竟不知如何应答。 冬日天寒,施黛穿着身雪白斗篷,梳了兔耳般的交心髻,一笑起来,好似毛绒绒的雪兔。 她率真纯粹,凝神看着某人时,直白又认真。仿佛将所有炽热的、雀跃的情绪杂糅于一根引线,轻轻一点,就轰然溢开。 令人难以招架。 在这场对峙般的对视中,江白砚首先移开视线。 同一时间,耳边响起她的笑音:“还有,我今日才发现,你笑起来居然有酒窝。江公子日后多笑笑吧。” 趴在她肩头的阿狸:? 酒窝?什么酒窝?当江白砚提着把血淋淋的剑朝你走来…… 你在看他的酒窝?! 他当时明明笑得那么吓人! 震惊之余,又后知后觉想起,哦对,在施黛看来,江白砚是个阴郁孤僻的小可怜。 初生牛犊不怕虎,诚不欺它。 看江白砚此刻的怔愣之色,像是老虎被牛犊一口吞吃掉了。 该不该说,它有点儿幸灾乐祸。 江白砚颊边的酒窝,施黛确实今晚才发现。 她与江白砚总共见过几面,大多在黑灯瞎火的深夜,今天去了镇厄司,又满脑子都是案子,哪有功夫观察他的脸。 再说,江白砚很少对她真心实意地笑。 这间小院门口亮着灯笼,当江白砚持剑走来,她才总算看得清晰。 酒窝浅淡,映出盈盈月色,仿佛盛着江南的桃花酿,很是漂亮。 “……施小姐。” 沉默半晌,江白砚眸色沉冷,低笑一声:“你莫不是见到谁,都这样捧场?” 绝对是污蔑。 “我就算想给别人捧场,别处也没有能让我心甘情愿去捧的场子啊。” 施黛理直气壮:“我听说剑气越强,剑光越盛。方才江公子剑锋一亮,方圆几里的鸡都以为天亮了要打鸣——在别人那儿,我可没见过。” 唇瓣抿成薄薄一线,凝集的戾气被打散,江白砚黑眸深深,垂下眼睫。 施黛话语没停,望向满院尸体:“这里是不是住着位教书先生?他还活着吗?” 看现场情况,恐怕凶多吉少。 江白砚:“……” 江白砚被她一句话拉回思绪:“我入院时,他已被杀害于卧房中,尸体遭邪祟分食。傀儡师不知所踪。” 想来也是。 傀儡师敢在长安城中张贴杀人告示,一定会提前动手,确保不被镇厄司抓获。 傀儡师作案不留线索,就算不慎遗漏些什么,也会被徘徊于此的妖邪破坏殆尽。 要想查获此案,恐怕只能从两位死者的过往经历入手。 长剑入鞘,江白砚道:“我将妖邪剿灭,鬼打墙已破。镇厄司同僚应已镇压动乱,我们只需等候于此,待阎公子验尸即可。不过……” 四周静默须臾。 他忽地抬眸,意味不明笑了笑:“施小姐方才的夸赞之语,可还作数?” 施黛:? 施黛:??? 作数?什么作数?他他他不会在说那堆彩虹屁吧? 她可没办法螺旋飞天疯狂全旋还绕月飞行啊! 江白砚这句话被压得低,偏生他喉音轻而软,乍一听来,透出点儿乖驯的期许。 但……不是错觉。 对视之际,施黛分明在此人眼底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促狭。 可恶,他是故意的。 江白砚好整以暇看着她。 他见过施黛许多表情,微笑,惊讶,一本正经。 今日是头一回,这姑娘在他面前目露怔忪,似被噎住,一双乌溜溜的杏眼睁得浑圆,欲言又止。 像是茫然,又像有些不服气。 让他觉得新奇。 她为何不怕他? 明明胆子不大,亲口承认过害怕昌乐坊中的鬼影—— 江白砚比那些鬼影危险得多。 他没有为难施黛的兴致,看了眼后者罕见的怔愣神色,扬唇挪开视线:“玩笑而已,施小姐不必介怀。” 话音未落,却见施黛从袖口掏出一张符纸,咬破自己的食指。 这回轮到江白砚愣住。 指尖涌出鲜血,她被疼得轻嘶一声。昨夜血蛊发作,施黛割破皮肤前,亦是一副慷慨就义般的神色。 他于是明悟,这姑娘很怕疼。 将食指按上符纸,施黛以血为引,勾画符文。 她已渐渐想起原主的全部记忆,只不过本身没怎么画过符,动作略显笨拙。 莹白指尖沁出鲜血,没过多久,一张粗糙符箓绘制完成,被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黄色纸人。 伴随口诀声起,纸人软绵绵直起身来,舒展身体一跃而起,如同窜天猴般,径直腾空。 这是符术入门的纸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画符一次成功,施黛欢欢喜喜扬起嘴角:“这张纸人由我鲜血勾画,受我灵识影响——我没法子飞天,不如让它代替,去月亮边夸你。江公子可愿意?” 虽然粗糙了点,但四舍五入,总归有她的血脉嘛。 因并不熟练,纸人被叠得胖乎乎,围着江白砚螺旋摇摆一会儿,乘风飞上天际。 的确是全旋绕月飞行。 冬夜清寒,冷月如霜。 纸人随风飘飞,好似轻盈羽毛。心口之上,仿佛亦被羽毛轻拂一把,稍纵即逝。 奇怪的人。 想不懂她。 江白砚眼睫轻颤,好半晌,很轻地笑出声:“多谢施小姐。” “这有什么好谢的。” 施黛掏出金疮药,小心给伤口抹上:“江公子可有受伤?” 江白砚:“无碍。” 他的白衣处处染血,看上去狰狞可怖,其实几乎没一处是自己的。 施黛凝神望去,只瞧见他小臂处衣袖的一处裂口,和手背几道模糊血痕。 被满院的邪祟包围,怎么可能完全不负伤,得亏江白砚能一声不吭。 这种程度的伤势,在他看来属于“无碍”吗? 施黛碰了碰自己被咬破的指尖。 “这个,”施黛把手中盛有金疮药的瓷瓶递给他,“你用吧。” “……不必。” 江白砚:“我房中有伤药,回府后,自会擦涂。” 施黛狐疑:“真的?” 总觉得以江白砚的性格,会把这几道小伤口置之不理。 他现在的表情和语气,像在非常敷衍地说“下次一定”。 回应她的,是短暂一阵沉默。 以及江白砚听不出情绪的嗓音:“真的。” 施黛噢了声,收回右手。 她和江白砚算不得亲密,对方直白拒绝,她没有继续纠缠的理由。 把瓷瓶放回袖口,施黛目光微动,望向院子里的一片狼藉。 “这么多邪祟,你居然靠自己一个人除掉。” 施黛感叹:“如果是我,遇上三四只就力不从心了。” 同在一个学习小组,学霸刷题的速度,她自叹不如。 听见这话,江白砚侧目看她。 今日他们来得匆忙,她身上没带太多保命的符箓。 此地妖邪丛生,施黛竟一点儿伤也没受,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唯有斗篷下摆沾了尘泥。 更别提她身后跟着好几个战战兢兢的平民百姓,都是为她所救,施黛自保之余,还要保障他们的安全。 她是如何击退那么多妖邪厉鬼的? “施姑娘也很厉害啊!” 身后的百姓们见二人交谈许久,总算知晓江白砚并非恶人。 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嘴里闲不下话来,一名妇人道:“无论什么妖魔鬼怪,仅凭她手中一张符箓,就全跑了。” “对对对!” 另一人接话:“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符,施姑娘一定是镇厄司大能吧?” 施黛被说得耳尖泛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一张符箓? 江白砚对符术有所涉猎,知晓每张普通符纸,仅能用一次。 高阶符箓倒是能多次使用,但每每用出,会损耗符中灵气,最终沦为废纸。这种宝物千金难求,常被用以镇压千百年修为的邪物,对付孤魂野鬼,堪称暴殄天物。 施敬承与孟轲对施黛百般疼爱,听说曾送她一张极罕见的高阶符箓。 目光落在施黛右手,江白砚果然见到一张明黄符纸。 当时她出现在院门口,便是用这张符,于顷刻间驱散好几只邪祟。 想来威力惊人。 察觉他的视线,施黛也看向那片明黄。 施黛挠头:“今天事发突然,就用了这个。你想看看吗?” 她说着举起右手,亮出符纸。 江白砚视线下移,落在那张符箓上。 ……等等。 并无想象中精妙复杂的符文,亦无磅礴蕴藉的灵气。 这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黄纸,被施黛写有一行端正大字—— 【我的镇厄司指挥使父亲】 黄纸下,还握着她在镇厄司的名牌,【施黛】。 江白砚:…… 今日来昌乐坊,施黛没带多少符纸,要对付满街妖邪肯定不够。 她将这几个字写在符纸上,原本只打算试一试,没想到效果居然挺好,只要把符纸一亮,八成的鬼怪都不敢近身。 她爹是块砖,偶尔搬一搬。 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符纸,堪称符箓界可再生新能源,不受次数限制,无限循环使用。 “人在纸在威力在,一张更比六张强。” 施黛竖起大拇指:“吓谁谁跑,特别好用。” 镇厄司施敬承,无妖不知,无鬼不晓,无人敢招惹。 想起院门口那几只邪祟先是一愣,转而眼珠子都快翻出来、满脸惶恐逃跑的模样。 江白砚:…… 的确威力惊人。 7 第七章 江白砚蹙眉看着施黛。 他幼时被邪修囚禁,待破解替傀之术、将邪修斩于剑下,便孤身一人四处漂泊。 被邪修绑在身边的那段时日里,江白砚所见之人不多,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样样不落。 他年纪尚小,已明白何为人心险恶。 后来行于九州四海,江白砚见到另一种世间情态,或五陵年少鲜衣怒马,或细水长流烟火人家。 江白砚皆不在意。 世人于他如云烟,所谓众生百态,不过是画卷之上无甚区别的墨点,污浊无趣,在心中留不下痕迹。 但……他第一次见到如施黛这般的人。 如果旁人是大小不一的墨点,属于她的那一团,定要格外张牙舞爪些,扑腾晃悠的模样,仿佛随时能从纸上跃然而出。 江白砚猜不透她的心思。 尤其他此刻浑身染血、眼底杀意未散,身旁众人要么惊惶不定,要么退避三舍,唯恐沾染他的腥气与戾气。 唯独施黛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江公子这样厉害,今后与我同行捉妖,还望莫要嫌弃。我已经在刻苦钻研符法了,不会拖你后腿的。” 江白砚轻哂一声。 他被厌弃久了,还从未得谁说过一句“莫要嫌弃”。 江白砚语气淡淡:“怎会嫌弃施小姐。” 话音方落,不远处传来一声低呼:“施小姐,江……江公子受伤了?” 这桩连环凶案虽由他们小队在查,但昌乐坊闹出这么大乱子,镇厄司当然要派人镇压。 阎清欢与施云声被几名镇厄司同僚护送而来,望见江白砚几乎被血染红的白衣,阎清欢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江白砚:“并非我的血,不必忧心。” 他生有一双狭长桃花眼,潋滟清润,不笑亦含情,因惯于伪装,嘴角时常勾着弧度。 很能蛊人心魄,令人难以察觉这人芯子早已黑透。 唯一知晓实情的阿狸身子抖了抖。 灭世之灾时,江白砚执剑含笑的模样历历在目,让它每每见他唇边上扬,都有种此人要大开杀戒的错觉。 “你们有遇上什么危险吗?” 一行四人总算汇合,施黛放下心来,将两人迅速打量。 阎清欢的大氅沾满尘泥,束发玉冠松松垮垮,肩头有几滴溅射状血迹,来自被斩杀的妖鬼。 施云声有些体力不支,面色隐隐发白,正紧紧握着手中长刀,察觉施黛的目光,沉默瞪她一眼。 “有惊无险。” 回想今夜,如同志怪话本走进现实。阎清欢形貌狼狈,眼神却是兴奋:“施弟弟持刀护我周全,十步杀一鬼,千里不留行。当真有雪中悍刀之意,大侠风范啊!” 鬼打墙出现后,他和施云声一起被传送进巷道深处。 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一个是十三岁的小孩。阎清欢本以为要打一场硬仗,瑟瑟发抖,努力把施云声护在身后。 没成想,施云声拔刀而起,杀鬼如切菜,一刀一个。 好冷酷,好孤僻,好有大侠之风。 起初的阎清欢咬紧牙关,试图当一个靠谱的大人:“弟弟别怕,有我保护你。” 后来的阎清欢一把抱住小孩胳膊:“弟弟带带我!” 虽然今夜他的表现略显窝囊,但问题不大。 哪个话本主角不是从零起步,经过漫长历练,才终成大器的。 再说,学医读书人的事,哪能叫窝囊?他抱上施家弟弟大腿,是能屈能伸。 被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施云声好似吃到一颗酸橘子,小脸用力皱了皱:“闭、闭嘴。” 说完蹙着眉,不动声色看向施黛。 发髻没乱,斗篷有点儿脏,没闻到血腥气。 施云声收回目光。 她没受伤。 教书先生的尸体在院落居室中,阎清欢身为摇铃医,去了屋内验尸。 施黛大学考了警校,可惜还没报道,就遇上那起车祸。 她从小就对刑侦探案感兴趣,壮着胆子跟在阎清欢身后,临走前将施云声托付给一位同僚照看,耐着性子安抚:“我们去去就回。屋子里的情形,小孩子最好不要看,知道吗?” 虽然她自己也有些发怵。 但在弟弟面前,一定要表现得是个靠谱的大人! ——然后理所当然地,在见到那具血肉模糊的残尸时,险些干呕。 不知何时偷偷跟在她身后进屋的施云声:…… 施云声嘴角一挑,语调讥诮:“小孩子最好不要看什么?你被吓到的样子?” 他在狼群长大,没被寻回施府时,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怎么可能害怕血肉。 只有施黛会将他看作小孩对待,嘘寒问暖还不够,连稍微血腥些的画面都不愿让他瞧见。 浓郁腥气扑面而来,施云声默不作声,看了看施黛发白的脸。 她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味道,蹙眉捂着鼻子。 麻烦。 沉默一会儿,小孩沉着一张脸,抬手于半空轻轻扇动,带来几缕清爽微风。 仿佛只是他自己觉得太腥,一边扇风,一边小声冷哼:“难闻。” 哪有狼族不习惯血腥气的。 施黛刹那了然,抿唇笑笑,往他身旁凑了凑。 卧房狭窄,空间被腥气填满,如同发酵的罐头。 一具男性尸身横躺于地面,皮肤被一刀刀反复割开,右手似被野兽啃咬过,掌心消失无踪。 死者名为陈书之,今年四十有五。 都说术业有专攻,阎清欢今夜战战兢兢这么久,面对这具堪称狰狞的残尸,竟渐渐放松下来。 “淡紫云雾状小块尸斑,尚未有铜钱大小……” 将狐皮大氅脱下,阎清欢毫不在意地面污血,小心翻动尸首:“此人遇害约莫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 施黛:“我们从镇厄司动身前往昌乐坊,恰好是半个时辰之前。” 他们之所以赶到昌乐坊,是有人来镇厄司报官,声称在芙蓉园见到了新的志怪故事。 想必在那时,凶手已经对死者下手了。 “伤口出血极多,喷射状。” 阎清欢垂首,借着烛火,端详尸体上的数道血痕:“血口边缘收缩,是生前形成的伤势——此人活着的时候,就被一刀刀割破血肉了。” 临死之前,这人受过难以想象的折磨。 前胸、脊背、手臂、大腿,每一处肌体皆被锐物切割,宛如凌迟。 阎清欢学医多年,对尸身枯骨屡见不鲜。无论瞧上去有多瘆人,不过一滩血肉罢了,不像活人和厉鬼,能眨眼间要他小命。 “脖子上有条勒痕,色泽深红,乃死前所致。至于手脚和小腹的撕扯伤……” 阎清欢道:“应该是他死后,被妖鬼分食形成的。” “什么仇什么怨啊。” 一名镇厄司同僚双手环抱,轻嘶一声:“生前千刀万剐,死后还要被妖邪啃食。” “昨日永庆坊中,尸体同样凄惨。” 江白砚道:“凶手将死者折磨至遍体鳞伤,并剥下他的皮。” 虐待死者,说明积怨已深。 “啊——” 施黛恍然:“昨天被傀儡师张贴的志怪故事名为《画皮》,死者被剥下了皮肉。今日的故事是《缢鬼》……死者脖子上,恰好有条勒痕。” 原来这些故事不仅昭示着被傀儡术操纵的妖鬼,还明示了被害人的死法。 “这还真是,”阎清欢眼角一抽,“嚣张。” 放眼整个大昭,行事如此猖狂的凶手能有几个?那些志怪故事大大咧咧往城墙上一贴,几乎摆明是在同镇厄司挑衅: 有本事来抓我啊。 “今晚被这样一闹,明天恐怕整个长安城都能知道,有人在依照鬼故事杀人了。” 镇厄司同僚长叹一声:“我们把昌乐坊里里外外搜寻过一遍,傀儡师压根没留线索——妖魔鬼怪蜂拥而至,将那家伙的气息全盖住了。” 这要怎么查? 施黛想了想:“今天贴在芙蓉园的纸,你们撕下带来了吗?” 他们听人报案,火急火燎来了昌乐坊,没来得及去看看芙蓉园里的志怪故事。 同僚听罢点点头,朝窗外低呼几句,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一张薄纸。 纸张纤薄,有些粗糙,并非纯粹的白,而是泛着浅黄。 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内容与报案人所言大差不差,是冤魂索命的传统剧情。 江白砚伸手,轻捻纸页:“纤草纸。” 不爱念书的施云声听得云里雾里,用惯了名贵宣纸的阎清欢一脸茫然。 “纤草纸以皮料与草茎制成,色黄微韧,薄如蝉翼,极为罕见。” 江白砚低声:“纤草纸产于长安周边,因造价高、书写困难,很少有人再造。” 总而言之,就是成本高,品质差,已经退出市场。 施黛立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傀儡师如果单纯只写故事,用街边随处可见的麻纸就好。特意选用市面难寻的纤草纸……是不是说明,这种纸有特殊意义?” 江白砚安静看她一眼,轻轻点头:“明日,我去查造纸地。” 在房中继续待了会儿,好不容易能离开,施黛走出院落,长长出了口气。 夜里微风醺然,一轮明月当空。 因有镇厄司出面,不久前游荡于此的妖魔邪祟尽数消散,长街总算恢复往日静谧。 “你就是施黛?” 身后响起清亮女声,施黛循声望去,是个着火红石榴裙的年轻姑娘。 这姑娘浓眉大眼,眉宇肆意张扬,双手环抱将她细细打量:“我名柳如棠,隶属卯司,是沈流霜的朋友。” 一晃眼,施黛看见盘旋于她脖颈上的一条白蛇。 “是我。” 施黛含笑点头,好奇道:“这位是,柳仙?” 大昭以东以北,常有生灵修炼成精怪。 人们将此类精怪称作“仙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狐黄白柳灰”—— 狐狸,黄鼠狼,刺猬,蛇,老鼠。 修炼成仙,需要大量修为与功德。 如果仅仅久居深山,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功德难以积累。于是不少精怪会寻一名有缘之人,以请仙出马的方式,与那人一同驱邪祟、除灾厄。 恰如俗语所言,“出马不为名与利,救苦救难在世间”。 被人一眼认出身份,柳如棠脖子上的白蛇轻吐信子,低笑一声,嗓音幽幽:“正是。你唤我白九娘子就好。” “我已问过附近住民,死者是个教书先生,并无家眷。” 柳如棠挑眉笑道:“怎么说呢,这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性子虽然孤僻,但还算循规蹈矩。听说他被杀害,街坊邻里都觉得诧异。” 白九娘子眼瞳骨碌碌一转:“哦?是吗?” 施黛:…… 二位不是一起调查的吗?您能不知道死者是个什么人?上这儿捧哏来了? 阎清欢回想看过的话本子,这种时候,就应该说上一句—— 阎清欢挺直腰杆,迅速代入角色:“死者可有仇家?” “并无。” 柳如棠摇头:“不过听邻居讲,他很怕血。” 白九娘子嘶了声:“等会儿,怕血?” 阎清欢:…… 怎么感觉这蛇,抢了他的台词? “正是。” 柳如棠:“曾有几名小孩在街边打闹,一人摔破脑袋,流了点血。死者碰巧经过,被吓得跌坐在地。有邻居好心上前询问,他只说是从小就怕血。” “一点儿血就把他吓成这样?” 白九娘子睁圆双眼,尾巴一晃:“嚯,这种事儿,没听说过!” 一句话说完,一旁的施黛已摸摸下颌,神不知鬼不觉加入其中:“巧了。这种事儿我听说过。” 白九娘子:“哦?您来来!” 阎清欢:…施黛你怎么就顺利融入了?! 施黛道:“我曾在古籍中看过,要是某人经历一场难以承受的大事——譬如目睹他人遇害、自己遭遇危及性命的威胁、或是被残忍虐待,当情景再现,此人会表现出极大的回避姿态。” 其实不是古籍,而是二十一世纪的犯罪心理学科普书,在报名警校后,施黛认真翻阅过。 这种下意识的回避,被称作“创伤后应激障碍”。 施黛继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再打个比方,一个人要是溺过水,此后见水,很可能感到惊恐与窒息。” 这个比喻言简意赅,阎清欢立马想通:“死者怕血,所以他曾经……见过很多血,不,很可能见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惨案?” “对啰。” 施黛打了个响指:“再往深处想,说不定那起惨案,正与死者被害的原因有关呢?” 她说着一顿:“不过说得再多,不过是猜想罢了。要想顺藤摸瓜查明傀儡师的真实身份,还得依据江公子的办法,看看纤草纸的来源地。” “可惜死者的魂魄已入地府,没法子召来当面对质。” 柳如棠啧了声:“要是招魂一招一个准,我们也不必整日奔波了。” 滞留于人世的鬼,全是阴差阳错没被黑白无常拘走的游魂,数量不多。 今夜几十个吊死鬼齐聚昌乐坊,也算稀奇景象。 “今日和昨日都出了事,明天恐怕也不得安生。” 柳如棠懒懒打个哈欠:“你们先行回府吧。善后的事,镇厄司自有人来做。” 她话刚说完,街上忽然拂开一阵微风。 以昌乐坊中心为起始,温润白光如水溢散,不过转瞬,竟将方圆几里团团包裹。 光晕浅淡如月色,置身其中,施黛只觉心中熨帖,焦虑、恐惧与不安的情绪,一股脑没了影踪。 夜风中,隐约传来女子轻柔和缓的低语,澄净空灵: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世人。(注1)” 阴气袅袅散开。 天边暗云褪尽,皎月生辉。 柳如棠斜斜睨去一眼:“是白轻副指挥使,在用太上救苦超度咒。” 镇厄司设有十二司,每司由一名副指挥使统领。 “白副指挥使出身于文渊书院,是个天才阵师。” 柳如棠道:“你们以后会见到的。” * 回到施府,已入深夜。 这次是施黛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捉妖,疲惫程度堪比跑上一场马拉松。 不过能救下一些人,心情自是不错。 被她保护的百姓极为热情,临别前千恩万谢,邀她得闲去昌乐坊做客。尤其是千钧一发之际被她所救的小女孩,送了她几颗甜滋滋的饴糖。 今天的一切迷幻且刺激,施黛想完傀儡师又想死者,脑子里混混沌沌迷迷糊糊,最终后果是—— 睡不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半个时辰没睡着,施黛决定外出吹吹冷风。 “阿狸。” 独自走在施府前院的池塘边,施黛戳戳肩头的白毛狐狸:“这桩案子,你怎么看?” 阿狸尾巴晃了晃。 它能怎么看。 它看不懂。 它虽为天道,却是天道溃散后的一块小小残片,记忆所剩无几,相当于人族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要它抽丝剥茧地探案,它宁愿去找江白砚…… 好吧还是江白砚可怕一点,探案顶多玩命,和江白砚待在一起,那是要命。 “我给你的《苍生录》里,并未提及这桩案子。” 阿狸道:“说明它并非大案,应该很快能查明。” 说这话时,施黛已来到中庭的邀月台。 深冬的月光透着冷意,清疏如残雪。她在脑子里将线索串连一遍,还想说些什么,低低“咦”了一声。 清夜无尘,月色似水,将中庭之景照得清晰。 不远处的墙边蜷缩一道小小的影子,通体漆黑,看模样像是…… 施黛:“狗?” 哪里有狗? 阿狸轻晃尾巴,雪白狐尾好似一条暖融融的围巾,为施黛挡下刺骨冬风。 循声望去,小白狐狸整个顿住。 什么狗。 那是……施云声! 准确来说,是施云声的妖形,一只小狼崽。 阿狸吞了口唾沫。 施云声的身体里被邪修融入妖丹,后来与狼群共生,将妖丹催化入骨。 比起人,他其实更像妖—— 尤其在精疲力尽或心神不稳时,会化作狼。 被融入妖丹沦为半妖,已是耻辱,倘若化形之事被旁人知晓,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与嘲讽。 施云声不愿叫人看不起,特意告诉过爹爹娘亲,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紧接着小声强调一句,连他姐姐也不可以。 出于小朋友别扭的自尊心。 因此,无论是原主,还是现在的施黛,都不知道自家弟弟能化作一只小狼。 所以为什么……会在今晚莫名其妙遇上啊! 糟糕糟糕糟糕。 阿狸有些紧张。 受天理制约,它不能向施黛透露这个世界的更多秘辛,哪怕看出那是施云声,也没法点破。 “狗?” 阿狸干笑一声,试图采取迂回战术:“有没有可能,那不是狗,而是……” 说这话时,施黛已凑上前去,蹲下端详那团深黑色毛绒绒。 小小一个,耳朵耷拉,双目紧闭,不知是受冷还是身体不舒服,正在微微颤抖。 阿狸:…… 不是施黛的错。 小狼崽,真的很像狗。 还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黑色小土狗。 施云声今年十三岁,算算年纪,相当于一岁不到的狼崽子。 短毛短腿,身形尚未长开,这会儿软绵绵躺在墙角,莫说施黛,连阿狸也说不出一声“狼”。 阿狸闭了闭眼,放弃挣扎:“有没有可能,是狼。” “长安哪有狼?这里又不是深山。” 施黛垂着脑袋,伸手戳了戳毛团的脸颊。 狼崽瑟缩一下,浑浑噩噩,并未睁眼。 “奇怪,府里有围墙,它怎么进来的?是哪个丫鬟小厮养的吗?” 施黛:“它是不是生病了?” 这只毛团很干净,不像流浪狗沾染灰尘。 施黛喜欢小动物,见它轻轻颤抖,下意识熟稔抱起,搂在怀中。 阿狸又是一抖。 完蛋,施云声非常厌恶被人触碰。 虽不知他为何会化作狼形、陷入昏迷,但毋庸置疑,一旦施云声醒来,发现被施黛抱在怀中…… 一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说说说不定还会出于本能,咬她一口! 被自己的猜想迅速说服,阿狸赶忙试图力挽狂澜:“要不别抱了吧?这、这狗,一看就凶巴巴的,不喜欢和人亲近——” 然后就见小狼崽缩成一团,往施黛怀里钻了钻。 阿狸:…… 失策。 险些忘记现在是冬天,施云声被冻了太久,在身体僵硬冰冷的状态下,会情不自禁汲取更多温度。 “像是被冷到了。” 施黛伸出右手,轻轻摸一把小狼后背,果然一片冰凉。 尚未成年的小狼崽,能被她一个怀抱轻而易举拥住。 皮毛并不坚硬,带着幼崽独有的柔软温驯,绒毛有些短,掌心拂过,能感受到其下单薄的皮肉。 “要、要不你把外衫披在它身上,把它放回原处?” 阿狸嘴角一抽:“这狗应是府中下人养的,不一会儿,主人就会来寻它。狗有野性,你抱着它,恐会被咬……” 然后就见狼崽舒舒服服摇晃耳朵,用脑袋蹭了蹭施黛右手。 阿狸:…… 不好,这孩子睡、睡迷糊了! 这回它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因为下一刻,心中被更为惊慌的尖叫填满—— 完蛋。 施云声……睁眼了!!! 施云声睁眼时,施黛正轻轻揉捏着小狼的后背。 他与狼群长大,从未被人抚摸过,后来回到施府,每每化作狼形,都会刻意避开旁人,待在房中。 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涣散的意识渐渐回笼。 今日与江白砚一战,如往常一样,他又被一剑击退。 明明都是独自长大、后又入住施府,凭什么他总是敌不过江白砚? 他不愿听所谓的“年纪尚小”,在狼群的世界里,只在意力量。 他在昌乐坊中一路屠杀妖鬼,耗去不少气力,回府后郁结难消,前往练功场练刀。 紧接着,便在回房时一阵眩晕,化作狼形。 他以狼形奔向卧房,没过多久体力不支,加之妖丹作祟,昏迷过去。 古怪的热意将身体包裹,后背溢开前所未有的舒适,如同春水层层荡开,伴随和煦微风。 施黛的撸毛技术堪称纯熟,自后颈抚到尾巴,勾起阵阵战栗酥麻。 小狼轻轻眨眼,发出低声呜咽,不自觉朝她怀里缩了缩。 旋即猛地愣住。 狼族嗅觉敏锐,施云声一瞬明悟,这是何人的气息。 施黛为何会在这里?他此刻难道还是狼形?不对…他在哪里?! 瞳孔地震。寒毛直竖。 小狼崽猛地一个挣扎,飞快仰起脑袋,在月色下,看清施黛的脸。 他方才,被她抱在怀里?!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还出于本能主动缩进她怀里,甚至蹭过她掌心。 施云声:??? “醒了?” 这只毛团拥有一双黢黑澄明的眼睛,似是出于紧张,尾巴直直竖起。 施黛捏捏它脸颊:“还冷吗?” 不冷了。 施云声只觉得热。 热意自耳后蔓延,汹涌扩散到颊边,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羞恼的时候—— 比起恼怒,更多是羞赧。 他是凶恶的狼,轻易而举能咬断一个人的喉咙,怎、怎么能像这样,被她抱着? “这是谁家的小狗?你主人……” 她叫他…… 小、狗?! 施黛话没说完,就见怀里的小东西四腿狂蹬,仰头看她一眼。 其实施云声想瞪她,殊不知狼崽圆溜溜的双眼毫无威慑力,更因方才被她抚摸过,沁出朦胧水雾。 看起来像撒娇。 趁她愣神,那团漆黑的身影已跃上地面,跑进夜色中。 * 施云声第二日起得很早。 准确来说,他整夜没睡。 本就烦闷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用完早膳,他入了练武场习刀。 他学刀不久,之所以刀法凌厉,全凭这些年来捕杀猎物的狠劲。 刀光凛冽,罡风四起,照亮沉凝的眼睛。 忽地,施云声停下动作。 他嗅见熟悉味道,清清淡淡的花香,来源于施黛佩戴的香囊。 身形微不可察顿了顿,小孩沉下脸,看向练武场入口。 施黛今日穿了件梅花纹深绿衫子,下着折枝裙,明艳艳的色调干净清丽,竟将练武场的肃杀之气瞬间压下去。 她双手负于身后,如往常一般笑吟吟开口:“哇,又有进益!” 昨夜的狼狈涌上心头,施云声不想和她废话:“你来做什么?” 施黛神秘兮兮哼笑一声。 “锵锵。” 她倏地伸手,广袖惹来一瞬清风,在那只白净纤细的右手上,握着串红润润的糖葫芦:“给你买的,当作一起捉妖的纪念。” 她可没忘,在血气汹汹的案发现场,这位小朋友曾为她扇风来着。 施云声自从回到施府,总是板着张脸,不喜吃食,不爱玩乐,不与人接触。 但毕竟是个小孩,施黛曾无意中见过,他接连吃下整整八个乳酪玉露团。 应该是喜欢吃甜食的吧? 目光飞快掠过那串冰糖葫芦。 施云声吞咽一口唾沫,攥紧手中刀柄,闷闷别过头:“不需要。” “是吗?好可惜。” 跟前的施黛长叹一口气:“这家冰糖葫芦的口味,可谓长安城一绝。” 眼睫轻颤一下,施云声抿紧唇瓣。 “酸甜适度,美妙绝伦。糖衣清甜,山楂酸脆,一颗提神醒脑,两颗永不疲劳。” 施云声咬紧下唇。 这个坏、坏女人! 施黛仍在继续说:“此糖葫芦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再眨眼,手里的糖葫芦已被施云声一把夺过。 小孩不知为何脸颊通红,鼓着腮帮子立在原地,分明闻到香甜气味,却又迟迟不吃,犹豫许久,才伸出舌尖,舔了舔糖葫芦上的糖霜。 好—可—爱。 施黛一脸姨母笑,双眼弯弯如月牙:“你试试一口闷。” 施云声冷哼一声,恶狠狠咬下一大口糖葫芦。 果真如她所说,酸酸甜甜,糖霜被牙齿咬破,发出冰块碰撞般的清脆声响。 好吃。 施云声轻舔下唇:“难吃。” 他本想补上一句“狗都不吃”,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太伤人,于是凶神恶煞把这四个字咽回喉咙里头。 哪有一边说难吃,一边迅速把糖葫芦吞下,还意犹未尽舔舐唇边糖霜的? 施黛笑意更深,好脾气接话:“好好好。你想吃什么?” 冷冷看她一眼,施云声半晌一言不发。 想起昨夜之事,心情愈发烦躁,不知怎地,想要吓一吓她:“吃人。” 没有预想中的怔愣与惊慌。 施黛低低“噢”了声,挑起眉梢,竟咧嘴笑着伸出右手,食指探到他唇边。 施黛:“这里有个现成的,你吃不吃?” 施云声:……? 他被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视线落在她白皙的手掌。 昨天夜里,就是这只手抱着他一遍遍抚摸,他意识朦胧,还蹭了蹭。 耳后涌起滚烫红晕,狼族的暴虐之气冲撞四肢百骸,让他想要撕碎什么东西,譬如血肉或皮肤—— 于是施云声凶巴巴又吃了口糖葫芦,口腔被山楂填满,脸颊鼓成圆圆小球。 狗都不吃,正好他吃! 嘿嘿。 施黛得寸进尺,轻轻捏了捏他脸颊:“难吃你就多吃点。” 指尖轻软,昨夜的记忆愈发清晰。 施云声触电般避开,啃咬糖葫芦的力道愈发用力,咯嘣咯嘣,耳尖通红。 坏女人。 她、她欺负人! 10 第十章 与江白砚和施云声告别后,施黛回到卧房,独自绘制了十几张符箓。 画符需要心诚神随,她一经开悟,配合原主的记忆,下笔熟稔了许多。 在房中苦练半个时辰,渐渐地,施黛参透了点儿其中的窍门。 阿狸趴在一旁观摩,喜形于色:“不错不错,你上道得很快。” 画完最后一张火符,施黛长出口气:“是之前那位‘施黛’的底子好。” 阿狸无法向大昭的原住民透露未来,只能靠她这个异世魂魄扭转灭世的死局。 在回溯时空前,它曾得到这具身体原主的应允,把施黛召唤而来,至于原主,去了二十一世纪施黛的身体里。 在那边,原主将得到施黛的记忆,重活一回。 不出意外的话,对方应该在警校成功报到了。 看了眼桌上的符箓,施黛收回思绪。 画符需要消耗大量灵气,她练习一阵,这会儿浑身上下没什么力气,没法继续。 但好不容易有所突破,施黛的劲头还没消,视线在符纸间转悠一圈,决定试试它们的威力。 她画的大多是雷符和火符,断然不可在房里使用,否则木头遇火,准得引发火灾。 思量片刻,施黛去了练武场。 冬夜寒凉,她出门时披上厚绒绒的兔毛披风,走出卧房的瞬间,还是被冻得一个激灵。 今晚月色很好。 明月衔在云头,漾出柔黄的光晕,夜风拂过路边的梅花花枝,送来熏然淡香。 施黛抱着阿狸一路前行,临近练武场,居然望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身姿颀长,白衣萧然,正是江白砚。 他刚从练武场出来,不同于平日的一丝不苟,额发凌乱,沾染了夜里的雾气,有几分湿意。 没想到会和他偶然遇上,施黛笑着打招呼:“江公子,你去练剑了?” 她十分敏锐,感应得出江白砚尚未散尽的剑气。 江白砚:“嗯。” 他语调轻,表情也是寡淡,对深夜相遇不甚在意,目光一瞥,望见施黛斗篷上的几点微光。 兔毛斗篷通体雪白,用银线绣有逶迤的云彩,被月光照下,亮盈盈很是惹眼。 施黛露出了然之色:“果然刻苦。” 天赋异禀又不忘苦修,难怪江白砚能成为镇厄司出类拔萃的天才。 她想起不久前追捕傀儡师的情形,脱口而出:“你不是受了伤?” 练剑的话,伤口会迸裂吧? 伤势未愈,江白砚的面色稍显苍白,淡声应她:“无碍,参悟剑意而已。” 悟剑需要静心,凝神冥想即可,不会影响伤痕。 ——这是应付施黛的场面话。 他因书房里的古怪感知心生困惑,出于习惯,借由练剑来压抑思绪。 当意识被剑法占据,辅以伤口撕裂的痛楚,江白砚已记不清那一瞬息的微妙感受。 施黛闻言颔首,心下一动:“江公子,你有空吗?” 江白砚抬眼,没出声。 “回房后,我又画了几张符。” 施黛从袖中掏出两张澄黄符纸:“我不清楚它们的效力,如果你有空,能不能用剑试试?催动剑气就好,不必挥剑。” 符师的经验和心境不同,画出的符箓效果也不一样。 她本欲在练武场里通过木人和靶子来试用,但它们全是死物,一点即燃,探不出具体的境界。 与之相比,江白砚的剑更接近实战对抗。 江白砚道:“可。” 他神色疏淡,似乎天生没什么情绪,右掌合拢,拔剑出鞘。 剑气犹存,如月破云来,划破夜幕。 施黛挑了下眉。 她见过这把剑好几次,回回都在千钧一发的捉妖间隙。施黛对它最大的印象,是凛冽锋利,气势难挡。 还时常沾满血迹。 现在看来,长剑清光四溢,如同被月色洗涤,十足惊艳。 施黛小声赞道:“好漂亮。” 江白砚轻笑:“漂亮?” 此剑诛邪无数,也杀人如麻。 听她如此称赞,江白砚心觉好笑,没出言反驳。 “嗯。” 施黛说:“看上去,可以轻松除掉很多妖魔鬼怪的样子。” 她当然不会单纯地认为,越美观的剑越是好剑。 捉妖一事凶险万分,比起花架子,施黛更喜欢锋锐强势的东西。 而江白砚的剑,有种浑然天成的杀意,斩过诸多妖魔,依旧像新铸一样明锐耀眼,对她很有吸引力。 江白砚没开口,倒是他手里的长剑发出一声嗡鸣,似在附和她的话。 施黛微讶:“它这是……在回应我?” 剑刃清鸣,江白砚嗓音平静:“嗯。” 借着月色,剑气柔和了三分。 施黛笑道:“它听得懂我们说话?” 江白砚食指搭上剑柄,指尖轻轻扣动,无声安抚剑意。 他道:“剑可感知气息。” 大昭万物有灵,果真不假。 施黛恍然点头。 两人没再多言,江白砚腕骨一动,凝出剑气。 施黛做好准备,并指夹起一张黄符。 倏然剑起,剑气流转,灵蛇般袭入夜色。 施黛看准时机默念法诀,伴随一声敕令,火符挥出。 此举仅仅为了试验符箓的威力,两人都在刻意压制力道,连简单的过招都算不上。 符火靠近,剑气如霜华呼啸而至,两两交融。 江白砚的剑看似纤薄,实则有桀骜不驯的戾气,感应到符火,宛如水波涤荡,泛起阵阵涟漪。 再眨眼,剑气消散,火光湮灭,化为一缕青烟。 压制住了。 施黛眉间现出喜色。 她的法诀并不纯熟,却已初具雏形,有了与剑意抗衡的实力。 从穿越的第一天起,施黛一直在苦练符法,眼见有了回报,心情大好:“谢谢江公子。” 在这之后,她与江白砚又尝试了几次。随剑气不断加强,施黛渐渐感到力不从心。 她来大昭没多久,非常有自知之明,没打算一口吃成胖子。 几轮交锋后,施黛粗略摸清楚自己的底细,心满意足:“多谢。” 她说罢低头,望向江白砚右手,朗然笑道:“也谢谢你的剑。” 不愧是江白砚。 施黛久违地有了和学霸一起刷题,成绩突飞猛进的感觉。 夜色深重,云朵遮住了半边月亮,只余朦胧微光,银屑般洒在地表。 剑锋两侧光晕萦回,听施黛说完,又发出清越的鸣响。 施黛笑意更浓。 她懂了。 相较于江白砚的喜怒不形于色,这把剑要实诚不少,一被人夸奖,就嗡然作响。 好像……还挺可爱? 江白砚道:“不必。” “夜深了,你早点休息。” 施黛往掌心呼出一口热气,不忘提醒:“受着伤,参悟剑意不急一时嘛。” 她弯起柳眉:“我虽然失了记忆,但符术慢慢有所进益了,今后咱们一起行动,不会拖后腿的。” 施黛说得轻快,泠泠的笑从瞳底淌出来,像灿然的焰。 江白砚看她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嗯。” 这人一如既往很难猜。 读不懂江白砚的想法,施黛收好符箓,和他道了别。 她没立刻回房睡觉,而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去了练武场。 ——与剑气交锋,施黛测出了符箓的强度,在练武场里,她打算用靶子练习进攻的准度。 如果没有精准度,她三张符打偏两张,相当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阿狸打起哈欠:“不说江白砚,你也挺刻苦。” 用一张火符烧毁几丈之外的草人,施黛揉揉它脑袋:“不刻苦怎么行。” 她没有亲眷,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 凡事要靠自己。 施敬承和孟轲固然厉害,江白砚这个队友也很靠得住,可归根结底,施黛本身的实力才最重要。 如今妖魔频出,她在镇厄司捉妖,如果只一味去抱大腿,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在二十一世纪,施黛可以为了进入最好的警校挑灯夜读、一连打几份工,当下身处大昭,她自然愿意勤学苦修。 有真本事在身上,才让她安心。 施黛在练武场待了半柱香的功夫,等手头符箓耗尽,抱着阿狸回到卧房。 刚到门边,她瞧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信封。 是镇厄司的传信。 傀儡师的案子还没破,镇厄司有什么新消息? 施黛好奇上前,打开绘有暗金纹路的黑色信纸,等看清纸上那行小字,疲倦的睡意清醒大半。 施黛:“……哇。” 阿狸半睡半醒,在她怀里蹭了蹭:“怎么?” “大好的消息。”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这一天。 施黛把信纸递到它身前,兴冲冲一笑:“我们的临时小队,可以顺利转正了!” 镇厄司以十二地支分设十二司,每司下属三个小队,每队最少四人。 施云声只是跟在施黛身边,不在镇厄司当差。 有施黛、江白砚和阎清欢在,要想凑齐人数成立正式队伍,得有一名新队友加入。 在目前的临时小队里,她与阎清欢都是新人,唯独江白砚有些经验。为了平衡战力,新队友的实力肯定不弱。 “信上说,明天下午未时,去镇厄司集合。” 施黛把小狐狸抱紧,为它挡下冬夜的冷风:“到时候,就可以见到新队友了。” 小队转正是好事,施黛怀着期许,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安稳觉。 她原以为要等去往镇厄司之后,才能知道新队友的身份,没想到第二天吃早膳时,听沈流霜说起了这件事。 “是我。” 沈流霜吃下一口豆沙包,笑眯眯道:“你们三人资历都不深,副指挥使让我加入队伍,带你们熟悉镇厄司办案的流程。” 施黛霎时笑开:“好呀。” 沈流霜很强。 她只比施黛大了几岁,在镇厄司当差数年,立下过许多功劳。 在施黛的印象里,沈流霜不仅使得一手好刀,并且心思缜密,十分靠谱。 当然,她性格也挑不出毛病,捉妖时沉稳果决,回家以后,是温柔又全能的满分姐姐。 从没遇上过这样的人,施黛很喜欢她。 用过早膳,距离下午尚有很长一段时间。 今天恰好是画皮妖阿春第一次上工的日子,趁着这个间隙,施黛和沈流霜去了孟轲的脂粉铺子凑热闹,顺便带上兴致缺缺的施云声。 脂粉铺名为“皎月阁”。 不出所料,当阿春展示出惊为天人的上妆技艺,不消多时,引得铺中客人连连惊叹。 短短一个多时辰,小姐公子们闻风而来,加上围观的路人,把皎月阁的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施黛待上一阵子,与阿春告了别,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在大街上长出口气。 总算呼吸到新鲜空气。 施云声被挤得竖起几根呆毛,晃了晃脑袋。 “生意这么好,今年年底不愁分红了。” 沈流霜帮他捋平头发,温声笑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神一动。 就在沈流霜抬手的刹那,一道人影陡然逼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出右掌,飞快拂过。 下一刻,她腰间的钱袋不翼而飞。 皎月阁位于长安城最繁华的东市,店肆林立,软红十丈,吆喝声、谈笑声、私语声此起彼伏。 因繁华热闹,街头巷尾遍布小偷窃贼,而且很容易得手。 来人的动作轻微至极,消逝在人来人往的背景里,像水融进水中。 沈流霜却发现猫腻。 施黛也觉出不对,没等她上前去追,猝不及防,瞥见另一抹影子—— 阎清欢身姿如风,从两人身侧跑过,掷地有声:“莫怕,我为你们追回来!” 很好,说出来了。 紧紧缀在窃贼身后,阎清欢双目微亮,加快脚步。 是名列他想要说出口的话本台词第四,主人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经典语录,“莫怕,有我”! 他和施黛几人撞上,纯属意外。 身为小队里的一员,阎清欢昨夜也收到了传信,目前正在赶往镇厄司的路上。 可巧,他经过东市,无意中望见施黛,刚准备上前打招呼,就目睹了行窃的全过程。 这哪能无动于衷。 然而阎清欢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哥,论体能,怎么比得上长安城里的惯偷。 黑衣男人对东市了如指掌,如同抓不住的泥鳅。阎清欢小命都快跑没半条,咬着牙穷追不舍。 一追一逃,连窃贼也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扯着嗓子绝望哀嚎:“还追?别追了!又不是你的荷包,至于吗?你若停下,我将荷包里的钱分你一半!” 阎清欢:“呸。” 他追的是钱吗? 既然做了承诺,就没有灰溜溜放弃的道理,这是侠士的一贯作风。 额头青筋暴起,阎清欢累得说不了话,忽地,身旁掠过一袭冷风。 不对。 不是风,是一道青色的人影。 阎清欢:……? 青影迅捷如刀,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绕过重重障碍,直攻狼狈逃窜的黑衣男人。 途经一片拥堵的逼仄之地,为避开行人,人影竟腾跃而起,轻易跳上房檐,再飞燕般跃下,不偏不倚,落在窃贼跟前。 惊吓从天而降,黑衣男人被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本想转身再跑,被对方一把揪住衣领,抡在地上。 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阎清欢睁圆两眼。 他没看错的话,此人正是施黛身边的那位姑娘。 和施黛站在一起时,她神态慵懒,眉目含笑,一副婉静温文的模样—— 你们长安人,都这么深藏不露吗? 把窃贼掼倒在地,青衣姑娘温和一笑:“钱袋。” 对方显然被吓懵了,怔忡半晌,本能地装傻:“什么钱袋?我不知道。” 青衣姑娘默不作声,慢悠悠蹲在男人跟前,轻轻伸出右手—— 一拳打碎墙角冰冷坚硬的石块。 站在不远处,阎清欢看得一哆嗦。 姑娘语气如常:“钱袋。” 终是抵不住迎面而来的压迫感,窃贼瑟瑟发抖,忙不迭交出怀里的钱袋。 就这么……结束了? 周遭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阎清欢脑子嗡嗡作响,听见一道熟悉女声。 “流霜姐姐。” 施黛从人潮中钻出,石榴裙明艳如火:“荷包找到了吗?” 阎清欢发誓,他没有看错。 听见施黛的声音,青衣姑娘懒倦的神情倏然一变,眼底冷戾没了个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是近乎于纵容的温柔笑意。 沈流霜笑笑:“嗯。” 施黛抬起右手,为沈流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找到就好,没受伤吧?” 沈流霜任由她动作:“放心,没事的。” 施黛瞥向蜷缩在地的黑衣扒手,在心里为他默默点蜡。 怎么会有人想不开,敢偷沈流霜的荷包。 她之所以没对男人动手,原因只有一个。 但凡沈流霜控制不好一点儿力道,对方得废去半条命。 “要到未时了,我们快些去镇厄司吧。” 施黛说着抬头,顿时一怔:“阎公子?” 阎清欢眼角一抽,看看她身侧的沈流霜,又望了望她身后的施云声。 “姐姐。” 施黛介绍:“这位就是阎清欢阎公子,与我同队的摇铃医。” 沈流霜侧过脑袋。 施黛对她说起过镇厄司中的同僚,这位阎公子是个话本狂热爱好者,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全因向往心中的江湖。 她遽然明悟。 沈流霜抱拳正色:“阎公子路见不平,助我寻回荷包,多谢。” 累得半死、被她轻松赶超的阎清欢:…… 好配合,好给面子! 长安有真情,长安有真爱。 阎清欢感动抱拳:“姑娘也不赖。” 施黛笑道:“你也是去镇厄司?” “正是。” 用手帕拭去额前汗珠,阎清欢道:“施小姐收到传书了吧?队伍正式集成,我们有个新队友。” 说起这一茬,阎清欢难掩欣喜:“你我都是初出茅庐的新人,江兄亦入镇厄司不久,再来队友,应是位极强的前辈。” 老带新,这道理他懂。 此话说完,施黛眼睫一颤,欲言又止。 她没出声,一旁的沈流霜开了口:“是我。” 什么? 阎清欢微愣,循声望去,这姑娘一袭青衣,身形高挑,眉间是水一般的倦怠。 他却清清楚楚记得,她将窃贼一把掼倒在地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戾。 “我名沈流霜,乃傩师。” 沈流霜冲他笑笑:“不强,望多指教。” * 一路来到镇厄司,阎清欢心情复杂。 他觉得长安很可怕,施府更不简单。 施云声、沈流霜和江白砚全是狠角色,就连最人畜无害的施黛,阎清欢经过一番闲谈才知道,她竟然做起了妖魔的生意。 今天皎月阁顾客盈门,缘于她招徕一只画皮妖。 实乃一家子奇人。 施黛本人对阎清欢的念头一无所知,凭着原主的记忆,正向自家弟弟介绍镇厄司里形形色色的人: “看见窗边戴面具的男人了吗?” 她慢条斯理:“那叫傩师,流霜姐姐也是。当傩师唱起傩戏,可以召唤鬼神,驱邪祈福——面具是他们沟通阴阳的工具。” 那是个挺拔壮硕的中年男人,双手抱臂立于檐下,把一副面具扣于头顶。 面具威风赫赫,正气凛然,俨然是钟馗的面孔。 施云声老老实实地听,想张口问些什么,嘴唇轻启,又别扭抿紧。 “那边抱着只红狐狸的姑娘,是北方跳大神的司婆。” 施黛继续道:“狐狸是她的保家仙。” 她怀里的阿狸听得晃了晃尾巴。 仙家又怎样,它还是天道呢。 虽然现在和普通狐狸没什么差别,虎落平阳被犬欺。 一路往里,传书定下的集合地点在西厢。施云声并非镇厄司中人,留在前院等候。 敲门而入,房中已有两人。 江白砚倚在窗边,听见吱呀声响,投来轻飘飘的一瞥。 厢房另一侧,角落的太师椅上,懒洋洋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 凭借原主的记忆,施黛认出此人身份—— 镇厄司十二副指挥使之一,执掌未司的蛊师,殷柔。 殷柔相貌平平,面颊红润,一双凤眼狭长,察觉他们到来,眉眼弯弯,如有清泓流泻。 她坐姿随性,右手中指伏着只青色甲虫,着的是苗疆服饰,百褶裙如花边散开,彩纹团团簇簇,流光溢彩。 “一,二,三,四。”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殷柔笑道:“我姓殷名柔,未司副使,你们不必拘礼,唤我名姓便是。中原人的礼节太麻烦。” 她说话时,指尖匍匐的甲虫扇动翅膀,发出嗡声。 “这是我的好友,叫小青。” 殷柔轻抚甲虫后背,语调甜腻:“它在向你们问好。” 施黛看得新奇,面无惧色,朝虫子招财猫式挥了挥手。 殷柔看她一眼:“小青很喜欢你呢。” 这只甲虫色泽青翠,到了诡异的程度,浓浓绿意仿佛能滴落下来。 施黛听说过关于蛊师的传言,听说苗疆人豢养毒虫,会将几十上百只虫子放在一块,让它们互相残杀。 唯一活下来的那一只,乃毒虫之王。 殷柔实力强劲,能被她带在身边,小青大概率就是那剧毒的蛊虫。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未司中的一队。长安最近不太平,要是遇上麻烦,大可随时来找我。若我不在,报我的名号去寻白轻也行。” 殷柔道:“傀儡师一事,查得如何了?” “已找到纤草纸来源。” 江白砚淡声:“今日可查明傀儡师身份。” “不错。” 忽然想起什么,殷柔一笑:“对了。几日后,我将为你们发放一块小队腰牌——腰牌之上,刻有身份与队名。” 是队名! 阎清欢握紧双拳,眼含期待。 他早就打听过了,镇厄司中的每个小队都有专属称谓。 话本子里时常描写这一茬,当主人公手持腰牌,报出队名,再道一声“镇厄司办案”,可谓八面威风。 “你们还没定下队名吧?不妨在这儿商讨商讨。” 殷柔笑着抚摸甲虫翅膀:“待商量出结果,告诉我与小青。” * 小队得有个名号,这事施黛知道。 镇厄司里,多数队伍的称号起得威风赫赫,倘若日后打响名声,只需亮出腰牌,就足以震慑大量妖魔鬼怪。 此时此刻,四人聚在西厢门外,神情各异。 沈流霜一如既往发着呆,一副神游天际的模样;江白砚对此不感兴趣,抱剑垂眸,立在墙边。 施黛与阎清欢倒是心情不错。 “今后要多谢大家照拂。” 施黛两眼亮晶晶,握拳道:“既然是队友,往后捉妖时再遇上好的商机,利润我不会独吞。” 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她可不是言而无信空画大饼的黑心老板。 阎清欢身为江南富商之子,虽说对经商没什么兴趣,但亲眼见到今日皎月阁的火爆,也被勾出热情: “施小姐出点子,我可以出钱。江公子与沈姑娘实力强劲,要降伏妖魔,岂不是手到擒来。” 这样一想,真是神仙配队。 沈流霜觉得有趣,好脾气地笑笑:“还要仰仗阎公子的医术。” 另一边,江白砚始终没出声。 施黛扭头看去,见他面色极淡,小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被勾勒出一线轮廓,晦涩莫名。 一瞬间四目相对,江白砚轻勾嘴角:“所以,我是诸位的……刀?” 他尾音噙笑,看似问得漫不经心,趴在施黛肩头的阿狸却听出讥诮。 完蛋。 当年那名邪修,就是将江白砚用作了把趁手的刀,教他邪法与剑术,驱使江白砚杀人杀妖。 瞥见少年漆黑的眼,阿狸脊背发麻。 江白砚不过随口一说,没指望得到回答。 他习惯被人看作工具,对旁人的利用并不在意。而眼前几人,想必只会打个哈哈一笑而过。 果然,他听见施黛的声音:“刀?江公子怎么会是刀。” 江白砚淡漠笑笑。 还没来得及开口,听她掰着手指头继续道:“江公子在危机出现时保护我们,在查案时揽过打探线索的大责,群妖袭来,也是江公子执剑斩杀,这是……” 曾经打网游时,遇上一拖二的大佬,大家都亲切而不失狗腿地叫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施黛笃定:“是爹。” 阿狸:认贼作父?! 江白砚:……? 生平罕见,他哑口无言。 那点儿戾气被打散得一干二净,唯独剩下满心迷茫,令他蹙起眉。 施黛:“想当别的也行。什么大哥大、吉祥物、招财猫……江公子有喜欢的吗?” “大哥好啊。” 阎清欢听不懂江白砚的言外之意,喜滋滋接过话茬:“我爹就很喜欢和江湖中人结拜兄弟。江公子这么厉害,他一定愿拜你为二百八十三哥或五弟。” 好悬殊的兄弟数量。 阿狸:…… 倒也不必如此孝口常开!而且你爹是个什么爱好,忙不迭给两百多个人当弟弟,都快集齐一个团的兵力了! 江白砚闭了闭眼:“不必。” “话说回来,”阎清欢道,“我们的队名怎么办?” 施黛怎会不懂他的心思,挑眉道:“阎公子先说。” 阎清欢搓搓手。 阎清欢一本正经,说出早就准备好的队名:“‘江湖红尘天地逍遥任我行’队。” 很潇洒,很诗情画意,很有驰骋四海的侠气。 话音刚落,一名镇厄司同僚擦身而过,出于礼貌,友善打了个招呼:“哟,几位在绕口令还是对对联?” 原来这就是杀人诛心。 阎清欢登时噤声。 施黛挠头:“姐姐和江公子觉得呢?” 江白砚:“都可。” “归九队。” 沈流霜想了想:“九乃数之极,寓意斩尽世间邪魔。如何?” “这个名字我喜欢。” 阎清欢还没从那声对对联里缓过神,两眼空蒙:“我看过十二册与它同名的话本子,它们的作者,也很喜欢。” 有关镇厄司的话本层出不穷,但凡好听些的名称,全被前人拿去用过了。 “取名字好难。” 施黛双手环抱,望一眼雾蒙蒙的天空:“要好听顺口。” 阎清欢沉思:“要强势干练,能震慑邪魔。” 沈流霜叹气:“还要与众不同。” “等等。” 忽而福至心灵,施黛道:“可以满足要求的,我想到一个。你们要听听看吗?” * 在西厢静候半盏茶的功夫,殷柔等来了敲门声。 从施黛手里接过那张写有墨字的宣纸,殷柔道:“想好了?” 施黛点头:“嗯!我们一致同意。” 他们的速度,比殷柔预想中快。 不过取名这件事,说来说去,横竖就那么几个套路,尽快决定也好。 这般想着,殷柔轻笑低头。 下一刻,笑意凝固在嘴角。 极为少见地,这位副指挥使一点点瞪圆眼珠。 但见宣纸洁白,其上是龙飞凤舞六个大字—— 【别和我们作队】。 殷柔:??? 再抬眼,施黛扬唇露出两颗虎牙,阎清欢满目憧憬,沈流霜笑意柔和。 江白砚静默垂眸,似乎与屋中几人并不相识。 殷柔:…… 我觉得你们是脑子不太队。 11 第十一章 看着手里的宣纸,殷柔神情复杂。 该怎么去形容这个队名最贴切。 很特别,很有威慑力,乃她生平仅见。 在此之前,她对队名的理解仅限于【诛邪】、【斩妖】,或是更婉约些的【清风笑】。 “所以,”沉默半晌,殷柔终于道,“用这个?” “嗯。” 施黛点头:“我们已一致同意过了。” 阿狸看看她,又瞅了瞅垂眸静思的江白砚。 这是头一回,它居然对江白砚有了一丝丝共情。 “此名极佳。” 沈流霜毫不含糊:“锋芒毕露,朗朗上口,只需逐字念出,便有震慑妖魔之效。” 阿狸:…… 沈流霜此人,它懂。 一个坚定不移的终极妹控,但凡是施黛取的名称,哪怕叫敷衍至极的【对对队】,她也能夸出花来。 不得不说,沈流霜的总结颇有成效。 阎清欢听罢乖巧挠头:“的确威震八方。” 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他挺喜欢这个队名。 独一无二,和话本子里约定俗成的套路完全不一样。 “行。” 将宣纸叠好,放入袖中。凭着心底那点儿为数不多的善心,殷柔不忘提醒:“制作腰牌需要几日时间。在此期间,如果想修改队名,可以来找我——你们继续去查傀儡师的案子吧。” * 傀儡师每次杀人,都会用纤草纸写下一则志怪故事,张贴于长安城某处。 纤草纸造价高昂却不易书写,近几年已快绝迹。江白砚查出,长安附近,制造这种纸张的小镇名为青城。 带着施云声,一行人赶到青城镇,已是一个时辰后。 这是座名不见经传的镇子,坐落于群山之下。青石板路蜿蜒盘旋,串连起古朴窄巷,白墙黑瓦。 青城镇中,只有一家小作坊仍在产出纤草纸。 “纤草纸?我造它也就玩玩,成本高又没人用,压根赚不了钱。不过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 作坊主人是个中年汉子,听罢几人来意,思索道:“有谁来买过?最近……最近是有那么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那人是傀儡师。 施黛认真地听。 “他是我这里的常客,从几年前起,就不时来买一些纤草纸。” 作坊主人道:“我问过他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他不愿说。” 阎清欢沉不住气:“那人长什么模样?” “他每次来,都戴着个木头面具,用黑袍子遮住全身。” 作坊主人道:“不过……是个男人,有很重的本地口音。” 果然是本地人。 施黛心下一动:“二三十年前,镇子里可曾发生过劫财杀人惨案?” 如果她的推理没错,傀儡师将三名死者的罪状写进三个志怪故事中,唯一的共通点,是三人都曾打家劫舍,掠夺不义之财。 看故事里的描述,很可能是一起灭门案。 傀儡师既然和他们有仇,八成是那起案子的受害者。 出乎意料地,作坊主人一愣:“杀人案?没有吧。自我出生起,就没听青城镇出过这种事。” 阎清欢:“欸?!” 可、可傀儡师分明是本地人啊!如果三十多年来,青城镇连命案都没发生过,复仇又从何谈起? “镇子后的山里。” 沉默许久的江白砚冷静开口:“若是出现命案,镇中之人不会知晓。” 青城镇坐落于山脚,背靠一座巍峨高山。 作坊主人恍然点头:“对对对,听雨山里住着不少人家。不过山路难走,那些人自给自足,不常与我们镇子往来。” 施黛颔首,皱了皱眉。 这就难办了。 青城镇后的听雨山地势连绵起伏,就算住有人家,也零零散散,很不好找。 更何况,他们要查的是近三十年前的案子。 “不如这样。” 沈流霜道:“镇子里的人时常上山采药。如果当初的灭门案发生在山里,这些年来,应该会有人见到尸骨、新坟或废弃的房屋——我们不妨先分头行动,四处打探打探消息。” * 青城镇不大,粗略将百姓们问上一圈,用不了太长时间。 与另外四人分散后,江白砚并未敲响任何一家房屋的大门。 他有更合适的去处。 小镇依山傍水,一派秀美风光,镇子以南,是大片墓地。 寒冬的乌云压得很沉,坟冢肃穆幽冷,枯藤颓落,偶有几声老鸦喑哑的啼鸣。 比起活人的聒噪,江白砚更习惯与妖鬼打交道。 自袖口掏出一把黑金短刀,熟稔划破左掌。鲜血滴落,于厉鬼而言,是美味佳肴。 没过多久,几缕黑烟慢慢聚拢,凝出鬼影。 此刻的江白砚毫无危险性。 他有意收敛气息,相貌隽朗温和,看不出杀气。 黑烟凝集,几只恶鬼面露狰狞,同时袭来。 江白砚只一剑,便将它们魂魄斩灭大半。 大昭人心纯朴,哪怕是鬼,也想不到世上还有钓鱼执法这种歹毒的手段。 恶鬼们哀嚎声声,明白来了个不能惹的硬茬,刚要落荒而逃,就被剑气挡住去路。 “今日打扰诸位。” 江白砚轻扬嘴角:“我有一事相问。” 仍是眉眼含笑、温润有礼的模样。 恶鬼哪敢反抗,忙不迭点头:“您说!” “近三十年中,”长剑横于一只恶鬼脖颈,江白砚道,“镇后的听雨山里,可有命案或不寻常之事?” 它哪知道什么命案。 恶鬼浑身一颤:“我、我不知——”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开口,剑光横绝,刺入它脖颈。 只一瞬,这只恶鬼消散无踪。 而那看似风姿澹澹的白衣少年手腕轻旋,长剑直抵另一只恶鬼咽喉。 江白砚温声道:“你可知晓?” 在对方摇头的刹那,剑锋将它一分为二。 苍天。 哪怕是这些心怀恶念的厉鬼,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活阎王。几只尚存的鬼魂个个瘫坐在地,呆若木鸡。 “我、我好像知道!” 终于,一道死去百年的鬼影带着哭腔开口:“二十多年前,我深夜于镇中游荡,遇见四个男人带着血气,从听雨山下来。他们看不见我,讲话毫无顾忌,似乎说是……‘这次得到宝贝了,等回长安,能发大财’。” 宝贝。 与傀儡师所写故事里的劫财相吻合。 江白砚问:“那四个男人长相如何,你可知晓名姓?” 温柔的嗓音。 如同看似风平浪静的水面,暗藏能将人吞噬的潮。 “我我我想想!一个很胆小怕事,似乎被吓坏了,嘀嘀咕咕说‘我们杀了那一家,会不会有冤魂索命’。另外三个我记不太清……” 鬼影都快哭了:“被围在中间的男人很高,额头有道很长的伤疤,像是他们的大哥,凶神恶煞的……对,他们叫他‘赵兄’。” 江白砚:“还有吗。” 还能有什么?恶鬼欲哭无泪,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它之所以还记得一些,全因青城镇百年不出一起命案,它觉得新奇罢了。 “真、真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有两人很凶,对那个胆小的骂骂咧咧,另一人温和一些,和事佬一样。” 道貌岸然的穆涛,懦弱孤僻的陈书之,暴躁易怒的秦礼和。 与三名死者完全吻合。 傀儡师要再杀人…… 只剩那姓赵的领头人了。 他们所猜不错,死者们曾将一户人家屠戮殆尽,夺取家财。 听描述,是为了个价值不菲的宝物。 江白砚沉默不语,余下几只恶鬼不敢动弹。 片刻的寂静后,江白砚道:“多谢。” ……终于! 众鬼如释重负。 却不想下一刻,他的剑气与笑意一样轻缓,蜻蜓点水般掠过—— 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恐,群鬼灰飞烟灭。 长剑毫无迟疑,斩灭数只恶鬼。他从未承诺过,要留它们一命。 冷风掠过少年乌黑的发,又在顷刻间归于沉寂。 江白砚收剑入鞘,并未回头:“施小姐,可看够了?” 趴在施黛肩头,和她一起遥遥旁观的阿狸:…… 这厮果然发现了! 施黛和江白砚的想法一样,比起镇中居民,游荡的鬼魂或许能知道更多线索。 她四处打探着来到墓地,正巧听见恶鬼回忆当年的事情,就没出声打扰。 虽说没做亏心事,但江白砚这样一问,施黛还是有点儿偷看被抓包般的尴尬,靠近道了声:“江公子,好巧。” 江白砚侧身,目光沉静,落在她眼底。 他仍带着笑,极浅极淡。 这让施黛想起方才他挥剑时的模样,剑气狠戾,江白砚的神情却是游刃有余。 看出她的迟疑,江白砚神态自若:“施小姐如此看我,是觉得我将它们尽数斩杀,太过残忍?” 施黛一愣:“江公子这是什么话?我能看出来,那些都是食人血肉的恶鬼。如果不除掉它们,会有更多百姓遭殃。” 就算厉鬼透露了傀儡师一案的重要线索,也改不了它们本质上的恶,之所以对江白砚唯唯诺诺,不过因为他更强罢了。 换作别的普通人,早被它们吃得一干二净。 对这种事,她看得很明白。 没料到她如此回答,江白砚微怔。 “至于看你……” 施黛挠头,因为没什么旖旎心思,说得坦坦荡荡:“我不是说过吗,江公子笑起来好看,剑气也很漂亮。” 江白砚:。 他短暂沉默。 常年与邪修生活在一起,身旁皆是薄情寡性之辈。他所见所感,无外乎冰冷恶意、扭曲人性。 如此直白的夸赞,令他感到不适且茫然。 好看? 孑然独行的那两年,也曾有人夸他俊朗,但江白砚浑不在意。 他杀了太多的人与妖,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精致的眉眼、怎样纤柔的皮肤,被斩于剑下,皆是枯骨血肉。 唯一的区别,在于剑锋划过之际,一些人的皮肉宛如丝绸,一些人更粗糙罢了。 没来由地,听施黛说出“好看”二字,他竟下意识去想: 所以施黛待他如此,是为这张皮相。 江白砚似有所悟。 人人皆有所求,施黛也不例外。在她眼中,他的相貌大概如同孩童手中的拨浪鼓,是个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 那……倘若他失了这张脸呢? 施黛会将他弃之如敝履吧。 她甚至不知道,他浑身上下,遍布有无数狰狞可怖的伤疤。 这样的身体,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心底的恶念再度滋生。江白砚忽然很想看看,她露出惊愕与嫌恶之色的模样。 “原来施小姐这样想。”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施黛肩头,阿狸打了个哆嗦。 它莫名有种预感,江白砚……又要发疯。 它的第六感很准。 不知想到什么,江白砚轻扬嘴角,拔剑的动作干净利落—— 再眨眼,剑锋直刺他自己脸颊! ……救命!!! 彻彻底底被吓了一跳,心里破天荒蹦出一句脏话,白狐狸睁大双眼,陡然炸毛。 施黛比它反应更快,只怔忪一刹,立马凑上前去,握住江白砚右手。 剑尖贴着他颊边,并未深入,只划破了一小道血线。 施黛险些被吓个半死。 因为太匆忙,她上前时没刹住力道,几乎整个人撞进江白砚怀中。但她没功夫在意这个,心口怦怦直跳,死死攥住他握剑的那只手。 “江公子。” 她声音发抖:“你做什么?” 她在紧张,因为舍不得这张皮相? 江白砚隐有困惑,眼底夹杂难以捉摸的自厌与讥嘲:“我不过好奇……若将这张脸划烂,可还入得了施小姐的眼?” 送命题。 阿狸眼角一抽。 如果施黛回答“不在意相貌”,这人恐怕会一剑划破自己的脸。 要是回答“在意他的相貌”……什么性质,不用多言。 江白砚大抵会将她看作登徒子。 它简直要抓狂,世上怎么会有江白砚这种疯子? 侧脸的伤痕渗出血迹,江白砚却毫无感觉,仿佛那并非自己的身体。 他看见施黛浅浅吸了口气。 施黛仰头,对上他双眼:“我不仅觉得江公子脸很好看,江公子的手、脖子、脊背,全都很好看——我这样说,你莫非要将浑身上下全割一遍吗?” 江白砚:……? 被她这样反问,他不知如何回答。 施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想起江白砚曾经的替傀身份,那点儿惊吓渐渐成了无奈。 他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很不爱惜。 从袖口掏出金疮药,她皱着眉絮絮叨叨,像是有些恼: “你因我一句好看就划自己一剑,等今后被更多人夸……不得自行凌迟啊?再说,要是谁都能来割一刀,你成什么了?” 江白砚蹙眉:“他们怎配。” 施黛:“难道我就配了?” 江白砚长睫一颤。 当然不是。在他看来,施黛并无特殊。 没等他反唇相讥,说出那句“自作多情”,施黛已轻声笑道: “我也不配。在这世上,没人是值得让你伤害自己的。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看法,你自己才最重要嘛。以后别这样做了,挺疼的。” 江白砚说不过她。 这一番话太过理所当然,他难以理解,又无法反驳。 他有什么重要的,不过人人嫌恶的行尸走肉罢了。 虽觉可笑,心底翻涌肆虐的恶意却奇异地平息下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施黛仰头看他,指了指那道浅浅的血痕:“伤口在脸上,你看不见。我来帮你擦药吧?” 江白砚低声:“多谢。” 于是施黛靠近一步,浅淡清香迎面而来,将他周身的冷意无声侵占。 江白砚第一次与她离得这样近。 一低头,能见到那双圆润澄亮的杏眼。她收敛了笑,眼底蕴藉微光。 当施黛的指尖落在他颊边,起初是极轻的痒,伴随浅浅的刺痛。 痛楚在她指尖之下滋生蔓延,尖锐冰冷,让他生出快意。 那种交织的痛与痒,惹人沉溺。 ……很痒。 这种痛,能不能再多一些? 他竟有些后悔,没能将伤口刺得更深更长。 施黛看他的眼神里略带狐疑。 奇怪。 《苍生录》里写过,江白砚习惯疼痛,无论受多重的伤,都不屑一顾。 偏偏被她碰到两次,她没用力气,伤口也都是小伤,江白砚为什么会这样紧张? 尤其这一次,他下颌紧绷,连眼梢都隐隐泛红。 “那个……” 施黛小心翼翼:“没弄疼你吧?” 眸底好似浓稠墨砚,江白砚垂下长睫:“无碍。” 他脸上伤口很浅,不会留疤。施黛指尖沾着药膏,摩挲几下,就大功告成。 “好了。” 见江白砚形貌乖巧,她的心情明朗几分:“江公子已从恶鬼口中得到线索,我们快将消息告诉其他人吧。顺利的话,今天就能查明傀儡师的身份了。” 超级侦探,认真办案。 第一次顺藤摸瓜找到嫌疑人,想想还有点小激动。 几人约定在镇口汇合,快到约定时间,施黛与江白砚一路回程。 她足步轻快,江白砚跟在她身后。 冬风拂过天边厚积的浓云,薄光落在她白皙后颈。 渐渐地,几缕鬼雾攀上她身侧。 这里是墓地,鬼雾由死气凝成,随处可见,不会伤人。江白砚却忽然觉得,那团黑色的雾气很是碍眼。 与她并不相衬。 一缕风过,少年蹙眉,漫不经心伸出右手,指腹苍白,拂过施黛柔软的黑发。 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江白砚的动作冷戾却轻柔,与她发丝交缠的瞬息,悄然捏碎森然鬼气。 12 第十二章 施黛抵达碰面地点时,几名队友已站在镇口的树下。 江白砚简短阐述了恶鬼所说的线索,听闻贼人里还有一位面带伤疤的赵姓男子,阎清欢浑身一震:“傀儡师已连续杀害三人,今晚将要遇害的,恐怕就是他。” “我也得了些线索。” 沈流霜道:“村里的采药人告诉我,许多年前上山采药时,他曾在山道尽头,见过一座被火烧毁的房屋。” 施黛串起前因后果,皱了下眉:“那四个匪贼……将一家人杀害后,把整座房子都烧掉了?” “采药人发现废墟时,房屋已被烧毁多日。” 沈流霜点头:“他没在里面找到尸骨,只当一家人去了别处。那是个三口之家,爹娘带着七八岁的女儿,采药人经常上山,与他们见过。” 她说着一顿,语气微沉:“值得一提的是,那位父亲会写些话本子。” 阎清欢:“话本子?!” “听说之所以写话本,是为了哄家里的女儿。” 沈流霜道:“他们家养着条黑狗。那父亲曾以黑狗为主角,写了个报恩的故事,拿给采药人看过——所以采药人印象很深。” 写话本故事、被匪贼劫财灭门。 恰好与傀儡师完美映照。 “纤草纸作坊老板说,傀儡师是个男人。” 施黛道:“所以……是那位父亲?” “九成可能性。” 沈流霜轻叹一声,侧过头去,眺望不远处连绵起伏的高耸山峦:“采药人说,那家人住在山道尽头。我们去看看?” * 山路并不好走,万幸如今是深冬,林子里并无杂草丛生、枝叶横斜。施黛常备着神行符,行动起来迅捷许多。 沿着山道一路往前,穿过堆积着落雪的簇簇枯枝,不知过去多久,总算来到听雨山的尽头。 看清眼前景象,施黛微微愣住。 没有预想中被火焚烧后的残破废墟,立于山巅的,居然是一座小木屋。 木屋搭建得潦草简陋,屋旁的一棵枯树下,是三座坟茔。 既然傀儡师展开了复仇,说明当年的灭门案中有人幸存。幸存者为家人立坟,施黛并不意外。 只不过……为什么是三座?这一家拢共不就三个人吗? 心下狐疑,施黛靠近坟茔,看清墓碑上的刻字。 【母:月娘之墓】、【女:小婉之墓】,以及……【父:张三郎之墓】。 刻字的笔迹颇为眼熟,看那一撇一捺,正是傀儡师的风格。 “这是,”阎清欢咽了口唾沫,“一家三口?” 如果三人皆在当年遇害,如今的傀儡师是谁? 施黛看向沈流霜,也有些困惑:“采药人有说过,这屋子的主人是谁吗?” 沈流霜摇头:“那人已经上了年纪,十几年前就不再上山采药。他没见过这座新修的房子。” “坟墓能伪造。或许有人借此假死脱身,混淆视听。” 江白砚神色未变,拔剑斩断木屋门锁。 木门被他推开,伴随咔擦轻响,施黛看清房中景象。 有那么一瞬间,她头皮微微发麻。 木屋里的家具简单却完备,就像仍有一家人生活在这里一样,连边边角角都被擦拭得格外干净,没有灰尘。 正堂中,赫然有三道端坐于木椅上的人影。 因为有江白砚立在前边,施黛胆子大了些,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靠近屋中。 是三个用木头制成的傀儡,两大一小。 每个傀儡的面部都被彩墨勾画,与真人没太大区别—— 一个略显沧桑的中年男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挑女人,和一个闭着眼睛、恍若沉睡的小女孩。 看样子是当年遇害的一家三口,傀儡师以木偶仿照他们的相貌,重塑出与二十多年前相似的假象。 他就这样……一直留在这座房子里,与自己做出的傀儡们生活在一起吗? 施黛心底泛起涩意。无论傀儡做得多么逼真,当年逝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沈流霜沉思片刻,隐约意识到什么,低声道:“或许,这一家人真的全都遇害了。” 阎清欢微怔:“那傀儡师是……” “当年在这个家里,其实还有第四个成员。” 施黛迟疑片刻,轻声道:“还记得吗?采药人说过,这家男主人爱写话本子,曾以家中黑狗为原型,写了个志怪故事。” 能复仇的不只有人,还有…… 妖。 因她一段话,木屋之中陷入短暂寂静。 恰在此刻,施云声蹙眉道:“这里,有东西。” 他体内有妖丹,对妖气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锐。 施黛循声望去,在角落一个木架上,见到一张浅黄色的薄纸。 竟是纤草纸。 “纸上有字。” 沈流霜心有所感,抬手拿起纸张,目光匆匆扫过,念出最上方的文题:“……《犬妖》。” 这是傀儡师的第四个故事,也是最后一个故事。 犬妖是个孤儿,出身不好,性子暴躁,四处流浪长大,某日与妖鬼厮杀,身受重伤变回原型,昏迷于山中。 一个人族女孩将它拾回家里,取名为“小黑”,悉心照料。 犬妖觉得很烦。 它过惯了厮杀的日子,讨厌被一个人族小姑娘如此对待,更讨厌被唤作小黑—— 什么破名字。 奈何妖丹受损,它无处可去,连人形都化不出,只能以一只黑犬的形态百般不愿暂住于此。 收养犬妖的是一家三口。 张三郎是个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却对话本情有独钟,闲来无事,常写些老掉牙的故事,用来哄他女儿开心。 山下的作坊盛产纤草纸,他并不懂行,买来不少,才发觉纸张并不好用。 月娘是典型的农妇,勤劳干练,虎虎生风,身量比张三郎更高。 就是嗓门太大,做饭也不太好吃,还总爱捣鼓些新奇古怪的菜式。 二人老来得女,生下张小婉。 这姑娘调皮捣蛋又话多,总爱抱着犬妖嘀嘀咕咕,将它耳朵都快吵得生出老茧。 为数不多安静的时候,是她拿着毛笔涂涂画画。张小婉性喜丹青水墨,画爹画娘也画它,可惜技艺不堪入目,和她爹的写故事水平有得一拼。 一家三口并不知晓它是妖,养着它疗伤、顺毛、说悄悄话。 山中多雨,犬妖最司空见惯的情景,是一家人闲散坐于窗边,吃着西瓜,听雨声嘀嗒。 听雨山,这座山的名字倒是极为贴切。 直到某日,张小婉病重,家中无钱可医。走投无路之下,张三郎决定前往黑市变卖传家宝。 宝物是枚祖祖辈辈传下的玉佩,饶是张三郎也没想到,它的估价竟价值连城。 当天夜里,一位有意愿的买主前来拜访,带着他的三个学徒。张三郎热情接待,为他们备好热茶—— 紧接着,便是怒吼,哭声,以及大火。 张三郎死于乱刀之下,月娘哀嚎怒骂,被一根麻绳勒断脖颈。 还有张小婉。 她不过七岁,被贼人一刀刺穿胸膛。犬妖狼狈扑上前去,被一脚踹开。 七岁的小孩痛得泪眼朦胧,看向它时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喊疼,而是“快跑”。 一把火将木屋付之一炬。因山中住民稀少,这场惨案轰轰烈烈,却也悄无声息。 妖丹尚未恢复,犬妖太虚弱也太无能,拖不动尸体,只在满目疮痍里,叼出一幅破碎的画。 它怎能不复仇。 双臂执刀之鬼,名刀劳。 被乱刀砍杀的张三郎,不久前才写了册话本子,笑着对它道:“小黑,这是专为你写的。我们不图你报恩,你早些痊愈就好。” 缢死之鬼,名缢鬼。 死于麻绳的月娘,总会在家中有肉时,特意为它准备一份。她最爱摸它耳朵,笑起来豪迈爽朗:“不许嫌不好吃啊!” 绘制丹青之鬼,名画皮。 它此生忘不了雨夜清风,疏影横斜。 张小婉将一家三口画于纸上,再认真勾勒出它的轮廓,悄声对它说:“小黑也是我的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孩童的稚语天真好笑,它对此嗤之以鼻。 可那天看着张小婉的双眼,没来由地,犬妖心尖一悸。 好可惜,有些话一旦错过,哪怕说一遍又一遍,也无人再听。 其实那日趴在张小婉脚边,看窗外烟雨蒙蒙,听屋中那对夫妻的絮叨私语,它心中欢喜,是真的想和他们永远在一起。 如何复仇? 犬类不只有温驯的肚皮,当它张口,能轻而易举咬破人的喉咙。 犬妖将于冬夜完成最后的计划。 届时,所有鲜血淋漓的罪行都将昭告天下。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沈流霜定定看了许久,眼底有怅然也有无奈,低笑一声:“犬妖将纸放在这里……是故意的。” 犬妖一直在有意引导着镇厄司。 使用只在这座小镇里生产的纤草纸,有意无意在故事里透露当年的灭门惨案……这些都是他给予的线索。 犬妖猜到他们或许会找来,将真相留于屋中,从而让二十多年前的灭门惨案沉冤昭雪。 至于被镇厄司抓获,或是死于仇人的反击之下—— 犬妖毫不在乎,打从一开始,他就没准备活着全身而退。 施云声听完这个故事,半晌无言。 他的神色带着迷茫与怔忪,抿了抿唇,小声开口:“他……一定很难过。” 拥有半颗狼族妖丹,施云声能隐约明白话本中犬妖的感受。 无望,痛苦,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身亡命殒,却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不知怎么,他想到施黛,又不敢继续往下去想。 施云声咬紧牙关,握紧手中长刀。 他还不够强。 恍惚间,有人伸出右手,摸了摸他脑袋。 是温暖柔润的触感,叫人安心。 “姓赵,额头有道伤疤,地位不低,二十多年前发家。” 施黛轻声开口,语气似是安慰,又像不容置喙的笃定:“凭这些信息,镇厄司能很快查出最后一人的所在。” “连续发生三起案子,剩下的第四人定能猜出原因。今夜他肯定有所防备,要么逃走,要么试图反杀傀儡师。” 沈流霜活动手腕,哂笑一声:“想来是场好戏。” 阎清欢挺直腰板:“那混蛋……绝对不能让他跑了!” 江白砚轻抚剑柄,眸色微沉。 鼻尖萦绕施黛周身的香气,施云声抿着唇,仰头看向她的眼睛。 “逝者已矣,知晓真相的我们,能为他们申冤。” 施黛笑着与他对视,只一眼,挟出清风般的少年意气,眼尾勾出小弧。 又摸了摸小孩柔软的发顶,她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