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长风玉秋贺醉香菇酱》 第1章 无名女尸 民国十二年,也就是1923年。六月北京出了件大事,直系军阀曹锟断了大总统府的水电,逼着外号“黎菩萨”那位下台跑回天津。随后缺了大总统的北洋政府决定在十月举行新一届大总统选举,其实说是选举,但凡明眼一点的都知道,曹锟把姓黎的赶走就是要自己上位,只是上位前得走个合法统的程序。 上层风云变幻,但下层的小百姓可不管你们谁当大总统。特别是那些租借区里的,他们自有他们一日三餐的小日子要过。 天津法租界海大路的小片警春长风在路边馆子里吃过汤面,打着饱嗝翻开手边的报纸,头版头条写的是北京郊区明朝嘉靖皇帝的永陵被盗墓贼掏了好大一个窟窿。 “知道吗?北京甘石桥那边有个议员俱乐部。” 听到声音,春长风抬起头,说话的是他在警局里巡街的搭档老孟。 老孟是个酒蒙子,哪怕是白日上班,他也是怀里揣着个酒瓶子,走两步抿一口。一年到头三百六十五天,他至少三百五十天都副是醉醺醺的样子,顶着一张被酒精泡透的大红脸,说三句话舌头能打结两次。警局里没人愿意跟他搭档,春长风是个才报到一个月的新人,自然就被安排着和老孟凑成一对儿。 老孟身上有很多臭毛病,但有一点却是其他人赶不及的,那就是老孟的朋友多,确切的说是酒友多。整条海大路街上就没人没跟老孟喝过,酒友多了自然消息也就多,只是真的假的滚成一团让人分不清楚。一开始警局里还有人乐得听他说那些小道消息,可日子一久,假消息听多了,再没人信他,老孟嘴里说的就都成了胡诌的浑话。 他倒是不介意人家嫌弃,拉个人就能嘚吧嘚。春长风脾气好,敬着他是前辈,有时候就算心里也烦,但至少面上从来不显。 偏老孟是个顺竿爬的货色,你让他一分,他就要进十分。 “有钱吗?给哥买只烧鸡尝尝,”老孟把酒壶放在木桌上,打了个酒嗝,朝春长风摆摆手说:“不白吃你的烧鸡,吃完了老哥跟你说个劲爆的事儿。” 老孟的钱都买了酒,平时吃饭是能蹭一顿蹭一顿,这也是警局里没人想搭理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春长风是在海大路长大的,家就住在这条街上,他爹死的早,娘生下他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打小跟着爷爷。老爷子号称海大路的“万金油”,上房修瓦下河捞尸,从吹唢呐、打家具到算命、抓妖,据他自己说那就是没有不会的。 老爷子啥活计都略知一二,属于上手就能干,至于干得多好那就是另一回事儿,所以他虽然从来没个正经营生,但一年到头也没个休息的时候,靠着这十八门手艺样样粗通的本事,不仅拉扯大了孙子,手里还攒下几个余钱,因此春长风过得不算拘谨。 “拔地拉,你给个准话,这顿鸡你请不请哥吃?”老孟又打了个臭烘烘的酒嗝,拍着胸脯抻长脖子问春长风。 “拔地拉”是春长风在警局里的外号,为啥叫这个呢?因为他人长得又高又瘦,皮肤偏黑,警局里的人就笑他长得像那叫做拔地拉的甘蔗。 老孟酒瘾大,脸皮厚,但凡被他赖上,今天这顿鸡是跑不了了。春长风苦着脸,无奈地合上报纸站起身,从隔壁店家买了半只烧鸡回来。 烧鸡上桌,老孟立马上手扯了只鸡腿,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活像八辈子没吃过肉腥。他边吃边说话,唾沫星子混着肉沫子往外喷:“还是你够意思啊!来,拔地拉,哥给你说个摸着天的消息!这事儿全天津知道的不超过二十个人,全都是非富即贵。今儿让你捡着了,挤进那些人中间算上一个。” 老孟嘴里没把门,什么摸着天的消息,估计又是他随口编的。春长风只是觉得不听亏得慌,于是闷闷地问他:“孟哥,你说说什么事儿?” “你知道嘉靖皇帝的永陵被人掏了吧?”老孟问。 “嗯,”春长风点头说:“上了报纸,这会儿全天津的老少爷们都知道。” “那你知道北京甘石桥那边有个议员俱乐部吗?”老孟压低声音,神神秘密地问。 “国会议员是什么人啊?我跟人家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在哪有俱乐部,我上哪知道去?”春长风摇摇头,看着老孟一脸神秘,让他不由得生出好奇:“孟哥,你的意思这俩事儿有关系?” “那肯定是有啊!没有我能搁一块跟你说?”老孟说着扔掉手里的鸡骨头,伸出五根油腻腻的手指头说:“姓曹的上个月把黎大总统赶走了,这不明摆着就是自己想上位吗?北京国会议员觉得他人不厚道,干不了大总统的活儿,于是都往南面跑。他现在为了贿赂那些人回来选自己,就在北京搞了个俱乐部,只要人去就给发五千块现大洋。” “这么多钱!”春长风被这数目吓了一跳,他瞪大眼睛问老孟:“你消息准吗?曹锟哪来那么多钱贿赂议员?” “这钱多?我告诉你,这就是入门的数!只要加入他那个俱乐部,不仅有钱还有古董!王羲之的字,唐伯虎的画……啧啧,数不完的好东西……就为了这些个宝贝,姓曹的手下把嘉靖老皇帝的坟都给掏空了。”老孟说着直摇晃脑袋,晃动着油光光的大手说:“拔地拉,你就是太年轻,没开眼见过钱。那老爷们白花花的银子有多少?你想都不想不出来!我就这么跟你说,人家一天赚的够咱俩爷俩从秦始皇那会儿开始巡街,脚底板把海大路踩成海大沟。” 老孟的话着实把春长风说得愣住了,他正犹豫着要怎么接,就看见街口几个人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孟三爷,孟三爷。”第一个跑进饭馆的人是码头搬货的脚夫头子陈老大,他上前拉住老孟的胳膊,大嗓门鬼叫得附近人都抻着脑袋看过来:“出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事啊,能出什么事!”老孟把胳膊从陈老大手里扯回来,晃悠悠地撑桌子站起身,瞪着眼睛,说:“讲多少遍了,白天巡街是给官家做事。甭……甭他妈叫我孟三爷,要叫孟警官,懂吗?懂不懂,要叫孟警官!” 老孟虽然让别人甭叫他孟三爷,但警察局里的人都知道老孟年轻的时候是混过帮派的。虽然本事不大,但耐不住加入得早,所以排名靠前,道上混的都要敬他一句“孟三爷”。这也是老孟能在警察局里混下去的原因,毕竟街面上打架斗殴帮派出了事,有时候官面上不好管,就让他出来平事儿。孟三爷窜个酒局,给诸位老大敬杯酒,辈分小的便是心里瞧不起这个酒蒙子,但面子总得给老东西留三分,不然人家说你带头坏规矩,让下面的人也起了乱辈分的心思。 “死人了!码头上捞出来一具尸体,”陈老大说。 “就个河漂子至于这么嚷嚷?这年头河漂子不多的是?海河里一年捞出来的漂子少说也得满百,你慌什么?”老孟摇晃着醉醺醺的脑袋说:“再说这事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叫捞尸队的送义庄去!” 老孟的脑瓜被酒精腌得糊涂,但同桌上的春长风可不迷糊,他马上意识到能让陈老大这般慌张的尸体绝对不是普通的河漂子,于是忙问:“什么样的尸体?” “女人的尸体,”陈老大喘着粗气说:“吓人得很!俩胳膊没了,皮肉白花花的跟纸一样,半点血都没有。” “泡的嘛,”老孟摆着手说:“溺死的不就这样……泡的时间长了,都是白花花的。” “唉呦!不一样,你见着,你就知道不一样了!”陈老大说着又去拽老孟的胳膊,老孟甩开手,扑通坐下,揉着脑袋,说:“拔地拉,你跟他去。我这会儿酒劲儿上来困着呢,你跑一趟。到时候真有个啥事,你再叫我。老陈也是,岁数越大越咋咋唬唬……一个河漂子……多大点事儿啊。” 陈老大还要去叫老孟,春长风快一步拉住了人,说:“走,我跟你走。” 陈老大不是很信任地看了眼小警察春长风,又看一眼已经趴在桌上打哈气的老孟,这才叹了口气说:“行……那行吧。” 春长风跟着陈老大和他的脚行兄弟走到隶属于海大路辖区的海河码头,远远就瞧见了男男女女围成一圈,没人敢高声说话,都是悉悉索索地三两个脑袋挤在一起。他们见到陈老大带着穿警服的春长风来了,自动让出条道。 午后刺目的阳光下,河滩上躺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她身上盖了一块黑色的破油布,露出来的皮肤白到发光,乌黑的头发如海藻般扑散开,衬得那张脸格外小巧秀气。 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岁上下的样子,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子,青白的嘴唇微微向上弯着。春长风见过不少淹死的人,但唯有这张脸是最奇特的,因为她不似绝大部分人在死前充满恐惧以至于整张脸是扭曲而丑陋的。 坦白讲,春长风得承认这具女尸很美。只是她的笑不能让人感到一丝安详,而是在反常的极度平淡下滋生出丝丝渗人的恐惧。 春长风用手指轻轻地拨开女尸的头发,指尖碰到她的下颚,脑袋歪向一边。露出来的惨白脖颈上,春长风看到一块红色胎记旁边是青紫色烂菜花样的凹陷。 是梅毒!春长风胃里猛然一阵恶心。 他揭开盖在女尸上的油布,注意到她两条胳膊被齐整整地切段,断口处只见碎骨头和皮肉,看不见一丝血,好像全身血都被抽干了。除此外,腋下、胸前、腰腹、大腿上都有青紫色腐烂。 “呸,下三滥的货!”有人看到了女尸身上的梅毒病灶,脱口骂出来。春长风听到刚要制止,一转身,迎面被人喷了满脸的雄黄酒。 “干嘛呢!干嘛呢!”任是春长风再好的脾气这会儿也忍不住烦躁起来,他边用袖子擦脸边指着周围的人说:“散了啊!都散开!警察办案子,你们瞎凑什么热闹!” “这女的不干净!”一个脸上敷着厚厚铅白,头上扎着两指宽红布条的老太婆指着地上的女尸大声叫嚷:“我感觉到了,她身上有妖气!” “张姑奶奶您赶紧回去吧!怎么哪哪都有你的事儿!”春长风认出来喷了他满脸雄黄酒的老太太是海大路上的神婆。 老神婆姓张,叫什么已经没几个人知道,听说年轻时候被狸猫大仙上过身,信这个的就都尊她一句张姑奶奶。后来神婆年纪大了,辈分小的也就跟着叫她张姑奶奶。春长风记忆里,早三五年前她精神还正常些,自打养女跟个卖耗子药的男人跑南洋,老神婆就越来越不正常,逢人便念叨她家里供奉的狸猫大仙说天津卫里出了个害人的妖物。 “陈老大,让你的人先送张姑奶奶回去。”春长风小时候吃过老神婆的不少糖,对她实在是没脾气,不仅是说不得骂不得,还得费心哄着:“张姑奶奶,您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行吗?我爷爷过两天就回家了,到时候您老有什么话找他说。” “傻孩子,这女的不干净啊!你可得离她远远的!”张姑奶奶被两个脚夫搀着往外拉,她走一步一回头,扯着嗓门喊:“它来了!那妖物要开始害人了!小春,小春,你千万千万小心啊!” 老神婆的话如火把掉进干草堆里,呼啦迅速烧起来。原来看热闹的人纷纷躲开,围着尸体的圈大了不止一倍,但那些人也不走,就远远地瞧着。 那么嫌弃、害怕了,却又该死的好奇! “别看了,都别看了!”春长风拉过地上的油布把女尸的脸盖住,把人群轰得更远后,对码头脚行头子陈老大说:“陈老大,帮个忙把这女尸拖到义庄去吧。” “这……这个……”陈老大扣扣脑袋,犹豫了老半天才说话:“春警官,脚行弟兄们干的是下苦力的活,你说这要是我们的车拖了尸体……明儿卸货,人东家嫌晦气就不让我们干了……兄弟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了这口饭要饿死人。” 陈老大几句话说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了得很,他们才不愿意干这晦气活呢。 “那劳脚行弟兄跑个腿,找义庄的人过来拖尸体总行吧?尸体总得收,晾在河滩上也不是个事,”春长风劝道。 “行吧,”陈老大向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他的话刚说完,忽然海河河面上又有人喊叫起来。 “怎么了?”春长风心里一紧,跑过去。 打鱼的船靠进了码头,渔夫脸色苍白,哆嗦着手指指向船上的网兜。 春长风探头一看,只见渔网里有一对女人的胳膊,那手指头还勾着网,就像是自个爬进来的一样。 第2章 报恩 打鱼的不敢动,春长风只能自己从渔网里把女尸的一对胳膊捡了出来,滑溜溜、冰冰凉的手感让他觉得后背贴着一只吐信子的毒蛇,浑身都一阵一阵地发寒。 春长风蹲在海河的码头边上,等到了日头偏西才见到义庄的何师傅。 何师傅单名一个归字,人看着面相不老,也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但头发花白,佝偻着背,远看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子。 好事的给何师傅起了个外号叫“河老龟”,说他是海河里千年老王八成了精爬上岸。因为这年头乱,死的人太多,他受了龙王爷指派上来收尸清理河道的。要不然怎么就何师傅敢睡在龙王庙后面的义庄里,成天跟死人住一个院子。火山文学 对于这些个乱七八糟的说法,何师傅向来不解释。大概是跟死人打交道太多,他很少说话,总是闷着头干自己的事儿,分不清他是自闭,还是纯粹地懒得搭理人。这次也是一样,何师傅拿出破席子把女尸卷了卷,熟练地扔到拖尸的板车上。 春长风见何师傅要把人推走,上前对他说:“何师傅,这尸体我瞧着不像是自杀的,你缓两天再烧她。” “现在这天气,尸体摆两天不烧就能臭死人。”何师傅抱怨说:“春警官,得了那烂病死的,八成是个窑姐儿,她咋死的有人在乎?” 春长风低头看着女尸露出在席子外的半截光洁额头,想到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死得诡异可怜,不由心里有些难受,说:“总归是条命,稀里糊涂地烧了不好。我明天回警局查查近来有没有人报失踪,若是她家里有兄弟姐妹,好歹能送最后一程。何师傅,辛苦你忍两天……就两天,两天要是查不着,你就看着处理。” “这种事情,人家们都是下面人不报,官面儿乐得糊涂,大家少做事情。您倒好,给自己添麻烦。”何归闷声说完,拖着他的板车往义庄走了。 春长风立在原地愣了会儿,叹口气,何师傅说得没错,河漂子九成以上在警局里是没人稀罕管的,捞出来就让义庄的人拉走烧掉。 “总归是条命,哪能这么稀里糊涂啊,”春长风暗自嘟哝了一声。 等看不见何归的身影,春长风这才注意到日头已经一半泡进了海河河面下。这会儿都过了下班的点,春长风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上的雄黄酒,然后往家里走。 春长风的家位于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十五号。 说起胡家巷子,这里面还有个小故事,关于春长风家里的老房子是怎么来的。 它既然叫做胡家巷子,那自然是胡家人盖的,初盖起来的时候得往前推几十年,那会儿还是大清朝呢。胡家人在大清朝可是风光得很,是汉八旗之一,家里长子到成年可以进紫禁城里做七品护卫。 别看着官阶不高,但那可是能摸着天的活儿。家里边靠着这份背景做买卖,能在周遭吃到数不清的好处。胡家人是实打实的大户、富户,至于祖上五代穷光蛋的春家怎么跟胡家人搭上关系,那就是说到胡家现在的老太爷——胡太爷。 他老人家当年给慈禧太后在御膳房里当差,结果那阵子御膳房里老丢东西,出了贼却怎么也抓不着,后来有个大师傅说见到晚上有狐狸溜进来偷吃。想想看,要是紫禁城里闹狐妖,传出去得多少人掉脑袋? 胡太爷吓坏了不敢上报,就让家里托人去找能处理狐妖的人,随后胡家就找到了春长风的爷爷。也不知道春老爷子是有真本事还是单纯运气好,总之叫人带过去转一圈后,御膳房里再没丢过东西。 因为这事儿,胡家人将天津名下海大路胡家巷子的一套小房子送给了春长风的爷爷,这边面一半有感激一半也是为了封口,让他离开北京,别再回来了。 1911年大清没了,胡家也就此迅速衰落。那会子他们在北京混不下去,拖家带口的来了天津,自己人住下后,把胡家巷子里的其他几处大宅子卖掉,余下的钱开始做起蒸食买卖。 胡家人多,能耐人也不少。在天津几年,渐渐地把生意又做起来,开了好几家蒸食店面,算起来依旧是整条巷子里最有排面的人家。 春家和胡家住在一起,但除了胡家那位快百岁的胡太爷时常还来找春长风的爷爷聊两句当年勇,小辈们早就没什么联系了。人家有钱的,看不上春长风这个臭巡脚。 春长风想着海河里捞出来的女尸,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胡家巷子。他站在巷口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回饭馆先找下老孟,说一说今日的事儿。可惜他到了饭馆里,只看到一桌鸡骨头,哪儿还有老孟的影子。 “孟警官呢?”春长风问店里的小厮。 穿着白马褂的小厮,边收拾桌上的鸡骨头,边说:“孟三爷刚刚被人请走吃酒去了,春警官,您明儿个去警察局就能见到他老人家。” 白跑一趟的春长风郁闷地从饭馆里出来,刚走没几步就见到前面吵吵闹闹的围了一堆人。他一瞬间又打起精神,跑过去把两边的人撕开挤进去,说:“警察!你们干什么呢?” “爷!您就说光天化日吃白食,这事是不是不太合适?”戴着瓜皮帽的男人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两手抓着个穿红格子短褂,绛紫色裙子的姑娘。她梳着十几年前那会儿流行的发髻,老气过时的穿着打扮与年轻饱满的小脸完全不搭。 在瓜皮帽旁边还站了个女人,胸大、腰细、屁股圆,一双小脚撑着个丰满圆滚的身体像个陀螺。她插着腰,见到春长风摆出一张极致谄媚的笑脸,拎起那姑娘的耳朵,扭一圈,掐尖着嗓子说:“爷,这是我们逢春园里的姑娘。乡下姑娘不懂事儿,给您添麻烦了,我这给您赔个不是呗。” “谁是你家的姑娘,再乱讲姑奶奶一口咬死你!”被男人掐着的姑娘奋力挣扎着叫嚷。 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杏仁一样饱满,眼角往上微微挑着,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面是张粉嘟嘟肉乎乎的嘴巴。脸瞧着虽有些幼态,但看身量手脚应该不是个小姑娘,身板子长开了,少说得有个十七八岁。 姑娘不断挣扎,胖女人见状伸手重重打了她的后脑勺,“啪”一巴掌抽完,又从怀里掏出张纸,拿在手里抖着,高声说:“围观的大家伙儿可都瞧着了!你吃人家的烧鸡拿不出来钱,我帮你垫了钱,卖身契是自己个儿按的手印。怎么吃完鸡,你一抹嘴巴不认账啦?天底下就没这个说法,按了手印就是我的人,不信就让大家给评评理!” 围观的听到这话没一个上来应和,多是摇着脑袋叹气。唯有一个穿粗布衣裳,拎菜篮子卖鸡蛋的大娘往地上啐了口,骂:“不要脸的腌臜货,骗人家乡下姑娘卖身进窑子!你就等着损阴德折阳寿!” 听到这话,胖女人当即黑了脸,指着卖鸡蛋的妇人破口大骂:“你个饿肚皮的穷瘪三!吃了二斤黄豆涨得憋不住屁,来管老娘买的人!我告诉你,白纸黑字儿改不了!她闹到衙门去,也是我在理。” 这吵得越加热闹了,引得两三个泼皮无赖也抱着胳膊凑上来,贼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个被男人掐住俩肩膀的姑娘,歪着嘴唇笑:“哎呦,这是要来新货?等过些日子开了包,便宜点儿让爷们几个享受享受。” “滚蛋!”那姑娘也不是软脾气,瞪着说浑话的二流子骂:“再看!姑奶奶挖了你的眼睛当泡踩!” 闹哄哄的景象让春长风又想到下午在海河边上见到的女尸,也是二十岁上下,正当好的年纪。才见过一个被糟蹋死的姑娘,他看着眼前这位忽然生出无限的保护欲,上前抓住胖老鸨又要打人的手,抢过那份卖身契三次两下撕了个稀碎。然后春长风转身猛推一把带瓜皮帽的男人,劈手把那姑娘夺过来,拉倒到自己身后,指着狼狈为奸的两人说:“还衙门呢!当现在还是大清朝?我告诉你们现在这地方讲法律.没有吃一只鸡就被卖窑子的事儿?” 春长风说完,从兜里掏出钱扔给那瓜皮帽,说:“她吃鸡的钱我赔你,人是不可能被你们卖进窑子的!” “小春仗义!”海大路这条街上有不少看着春长风长大的老街坊,见到他这做派有人带个头,随后大家纷纷鼓起掌来。 老鸨吃了鳖,眯缝着眼睛看向春长风,笑:“春警官,您这事干的忒不地道了吧?老实跟你说,我和你们警察局局长是老交情,咱这往后面上不好过啊。” 春长风知道,这条街上干见不得人事儿的都和上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些人就像在阴沟里的毒蛇,谁都可以看不起他们,但谁也都得承认这帮人不好对付!平日里春长风也是不乐意招惹的,只是今儿下午刚见了那事儿,心里着实堵了口浊气,这会儿不吐出来,浑身都不痛快。 “那你只管找他说理去!”春长风硬气地回怼。 瓜皮帽和胖老鸨没料到一个臭巡脚这么梗,他们心里不满,但面上还是不敢跟这只“黑皮狗”直接起冲突。俩人冷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的钱,转身走了。 春长风看着俩人走远,回身对那姑娘说:“天津卫里乱得很,往后可得小心坏人!别再这么稀里糊涂,就把自己卖掉了。” 春长风说得语重心长,可那姑娘却似乎对这事毫不放在心上,她抬头盯着春长风,两只乌亮亮的眼睛里蹦跳着一股子旁人瞧不懂的兴奋。她伸手抓住春长风的警服,踮起脚尖,鼻尖凑上前闻了半天,随后嘴角弯起来,露出一脸的心满意足。 “你干嘛?”春长风被这姑娘神叨叨的举动弄得心里发慌,轻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往后退了半步:“你家里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啊!” “对!就是这个味儿!”那姑娘被推开后立马又贴上来,鼻尖几乎埋进春长风胸口的衣服里,深吸口气后抬起一张脸笑盈盈地说:“你叫春长风啊!我来找你报恩的。” “报……报恩……报什么恩?”春长风被她反常的举动吓得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后背挺直,身子往后倾,尽量拉开与人家的距离。 “我叫玉秋。”那姑娘说:“你刚才又救了我一次,作为回报,我嫁给你做老婆吧!” 第4章 千金 春长风顺着声音看过去,进来的应该是一对母子。女的大约四十来岁,男的有二十五六,打眼一瞧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 女人烫了头发,身上穿的是顶好的绿绸缎,脖子上缠了两圈珍珠项链,颗颗珍珠都有拇指指甲盖大小,脚上踩着当下最时髦的高跟鞋。男的相貌文气,梳着大背头,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西装,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锃光瓦亮。 跑出来接待这二位的是海大路警察局局长徐有财,蒜头鼻、大方嘴,胖得几乎没脖子,梳着三七分油头,留两撇小胡子,格子衬衣配条纹西裤,披了件警察局的黑外套,一身穿的不伦不类得很,在人家母子二人面前点头哈腰地陪着笑,像大户人家看门的胖管家,这做派看得春长风直皱眉头。 徐有财这名叫的可是真贴切,他的眼里真的只有财。鸡鸭牛羊大块肉他要吃,苍蝇蚂蚱的腿儿上那点油水也不放过,属于但凡有财就有徐有财的事。当然了,也得亏这位徐有财眼里只有钱,警察局里的缺位明码标价,否则非要用警校生,只念过几年私塾的春长风还穿不上这身黑皮呢! “你到底查的怎么样了!”那位夫人大声呵斥着。 “我肯定是在找令千金啊!我们局里大半警力都调出来找令千金了,可这不一直就没消息吗?”徐有财陪着笑脸解释。 年轻男人对这套话全然不接受,大声说:“我妹妹失踪两礼拜了,到现在你们还找不到人!次次打电活来问,你次次都跟我是这个回答!徐有财,我告诉你,这回别想再随便说两句就糊弄走我和母亲!我们来了就不走了,你什么时候找到我妹妹,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们海大路警察局!” “刘夫人,刘先生,你坐不坐我们这儿,我都得尽力给您办事啊!”徐有财说完,面露难色:“只是贵府千金不一定就还在我们海大路这一片,说不定令千金去了其他同学那边呢?” “我妹妹最后一次被人看见就是在你们海大陆,你现在跟我说,我妹妹可能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了,那你也得给我说清楚,我妹妹离开你们海大路去哪了!”年轻的刘先生大声说着。 听到有人失踪,尤其是个年轻女孩,春长风浑身一抖快步挤上前,问:“请问一下,刘小姐长什么样啊?” 听到有人问妹妹长相,刘先生看了一眼春长风,然后瞪着徐有财说:“你不是说你的人都去找我妹妹了吗?怎么还有人不知道我妹妹长什么样?你到底有没有找人?” “去去去!你瞎添什么乱!”徐有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春长风,转头又陪笑说:“刘先生,这小子来我这报道还不到一个月,找令妹这种重大警情,我们那必须是集中局里最有经验的警察。像这种新来的,一般都只能被安排去打杂巡街。他不知道令妹的样子,那……那真是太正常了。” 徐有财说话的时候,春长风被旁边的警察往手里塞了一张纸。 春长风展开,上面印着“寻人启事”。四个大黑字下面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她留着长长的头发,上身是浅色短褂,下身是黑裙子,白袜子黑皮鞋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她眼睛很大,笑起来格外的亲切温暖,就像怀里的花一样。 “我……我见过她……”春长风拿着那张寻人启事的手抖了一下,他低微的声音像一颗炮弹炸进了警察局,周围在短暂的寂静后接着轰然爆裂,刘家母子上前一把抓住春长风的胳膊问:“在哪?你在哪见到的?” “昨天,海河码头。”春长风的话说完,在外面看了半天热闹的老孟忽然意识到春长风说的他见过,是指的什么了。老孟连忙挤上前,一把抓住春长风的肩膀说:“拔地拉,你知道这位刘小姐是谁吗?那可是南洋大学校长的千金。你可要看好了,千万千万不敢乱认人!” “错不了,”春长风盯着那张笑吟吟的照片,后背一阵发冷,他想了想说:“她脖子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红色胎记。” “对!玲玲脖子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刘夫人忙不迭地点头,追着问春长风:“玲玲去码头做什么?她是坐船走了还是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 “她没走,就在天津呢。”春长风回答。 “天津哪儿?”刘玲的哥哥看着斯文,脾气却是暴躁的,抓着春长风的胳膊用力晃了两下说:“你有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别我问一句,你才说一点儿,急死个人了!” 春长风被警局所有人盯着,他知道接下来要吐出来的两个字有多大威力,头皮一阵阵地发麻,看向刘夫人和刘玲的哥哥,他们对于刘玲应该是真的关心,因为那双眼睛里的急迫与担忧是难以伪装的,可越是如此,春长风便觉得越难说出来。 “义庄,”最后还是老孟一个哆嗦说了出来。 听到“义庄”这两个字,刘夫人愣了下,接着脑袋一仰,人便晕了过去。周遭的警察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坐到椅子上。 “你让开!”刘玲哥哥推了把伸长脖子去看刘夫人的徐有财,向门外喊了声:“桃香!” 留在警局外的女仆桃香听到声音连忙跑进来,帮着刘玲哥哥把刘夫人抱进了停在外面的一辆黑色小汽车。 “唉呀,老孟你一把岁数怎么也跟着春长风胡说呢!”徐有财知道自己地界上死了南洋大学校长的千金,就这几秒的功夫已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他从兜里掏出手绢,一边擦一边指着春长风骂:“昨天你在大街上发疯,这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小子现在又来添乱!春长风!义庄里那个要不是刘家千金,你就他妈的给我滚蛋!你给老子添堵,看老子收拾不死你!你个……” 徐有财还没骂完,刘玲哥哥已经折了回来,他朝春长风招招手说:“我跟你去义庄走了一趟。” “嗯,”春长风点点头。 看着春长风跟着刘家公子出去,老孟连忙跟徐有财说:“拔地拉年轻不懂事,我跟着一块过去瞧着。” “你去就行了?我也得跟着一块!”徐有财抹着脑门上的汗,对旁边的警察说:“去!赶紧把车开过来,所有人跟着我去义庄。” “不行!”老孟立刻出声制止。他是个混过帮派又混官面的老油子,知道刘小姐可是得了梅毒的,这要被一帮人乌泱泱看完了,万一消息露出去,刘家往后为了名声,追究起来,整个海大路警察局恐怕都得遭殃。 酒蒙子难得清醒,还真是派上了用场,他赶忙凑到徐有财耳朵边,低声说,“刘小姐身上有梅毒,这事儿不能外传。” 徐有财被老孟的话说得一愣,瞪大眼珠子,满脸的不可置信,随后一扭头见春长风和刘玲哥哥已经到了警局门口,连忙叫回来正往外边跑的众人,一本正经地说:“都不准动!其他人留在警局办事。刘家的事儿用不了这么多人,万一咱们一走附近百姓有个急事找不到人。我跟老孟过去就行,你们别跟了。” “可……”有个警察刚接过话,屁股上就被徐有财踹了一脚。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可个屁!我是局长,你是局长!都他妈听我的!” 发完威风,徐有财和老孟着急忙慌地往外跑,出去正赶上刘玲哥哥和春长风坐上人力车。徐有财拉着两人换到了自己的小汽车,然后一脚油门开到了龙王庙的义庄。 一路上刘玲哥哥都沉着脸,到了地方才问:“我妹妹怎么死的?” “不好说。”春长风说完,徐有财接过话:“刘先生,你放心。令妹的事儿发生在海大路,我们肯定会把这个事负责到底,该抓人抓人,该处理处理,绝对保证给所有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哼,”刘玲哥哥冷哼了一声,他对这个徐有财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为了找妹妹,他和母亲给这草包怂货塞了不少好处,结果最后查到人的却是个刚来警局不到一个月的小警察,那警局里其他养的人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指着他们负责到底,指着他们查出来个让刘家人满意的真相?刘玲哥哥只是想着拳头都硬了,他侧头看向春长风说:“我叫刘庚,在南洋大学教机械,我与妹妹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眼下她出了事儿,我绝对不会让这事稀里糊涂地过去。只要能查清我妹妹的死因,你开口,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配合。” 徐有财办事儿不行,但琢磨人心思的本事却绝对是一流的,他就凭刘庚的几句话已经品出来人家对他的不信任,以及对春长风的信任,于是马上换了口气说:“刘先生,您这眼光真好,别看小春才来我们这不到一个月,但绝对是办案子的奇才啊!有他在,您就放心,令妹的事情肯定查个明白。” 刘庚没说话,但车里的四个人都听见了一声带着戏谑的笑声。声音尖锐,明显是个女人的声音,四人都是一愣,左右看看却发现周围并没有人。 徐有财做了三年警察局长,这是头一次才义庄。他向来最不喜欢这种晦气地方,刚才又听到那么一声笑,忍不住打了个机灵。他再多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待着,于是赶忙打开车门说:“咱进去吧。” 说完,他第一个开门下车,给刘庚开车门的时候,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平地直挺挺地扑通摔了个狗啃泥。 老孟连忙上前扶长官,刘庚看了眼徐有财,长腿一伸跨过他的肥胖身体下了车,跟着春长风径直进到义庄里面。 何归正在院子里吱嘎吱嘎地锯木头做棺材,听到有人进来的响声后,抬头看过去,见到是春长风带了个面生的男人,放下锯子,拍了拍裤脚,说:“来看那女的是吧?” “我是他哥哥,”刘庚马上说。 “来了家里人就好,”何归依旧是勾着背,走路慢腾腾的:“人死了要入土为安,买副棺材好好埋了吧。” 第5章 一双绣花鞋 老孟拉了两下都没把徐有财从地上扯起来,他像是一滩抽了筋骨的二百斤肥肉,贴在地上自己使不出丁点儿力气。 “一身囊踹。”老孟心里骂了句,两胳膊架在徐有财的腋下,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上一提终于把人从地上拔起来。 酒蒙子嫌弃徐有财满身肥肉,可他自己也是个四体不勤的,单就这一个动作已经逼出来了满头汗,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抱着徐有财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好歹是踉跄两步靠在车上才稳住脚。 徐有财靠在车上还要往下滑,老孟连忙用肩膀挂住他的胳膊这才将将把人撸直溜。老孟喘着粗气,侧过脑袋一瞧,发现平日满面红光的人这会儿一张胖脸死白死白,像那沸水里煮熟放凉后的猪头肉。 “局长,你这是怎么了呀?”老孟见徐有财这样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人太胖摔倒后犯了心脏病,连忙拍着他的胸脯问:“你要难受得紧,我到前面给你找个医生去。”火山文学 “别……别走!”徐有财转身紧紧抱住老孟,肥胖的躯体像只大肉虫往人怀里拱。 被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这么紧密地抱着,老孟不由一阵嫌弃,强撑着面子拍拍徐有财的后背,小心地问:“局长,你这是怎么了?” 徐有财闻言扬起脸,嘴唇哆嗦着吐出两个字:“有鬼。” 鬼?老孟被他吓了一跳,后背立刻挺直,咬着牙,眼珠子迅速向周围扫了一圈,实在是没见着什么鬼影子,于是安慰徐有财:“您甭自个儿吓自己,哪儿有什么鬼,我没看见呀。” “有!我……我刚才亲眼看见的!”徐有财浑身哆哆嗦嗦,手指头戳了下车子另一头说:“是个女鬼,酱紫色的裙子,穿一双绣着并蒂莲花的老式黑绣鞋。” 徐有财虽是个众所周知的窝囊废,但此前并没见他这么神叨叨过,在义庄门前说这些,老孟也觉得手心儿脚心儿发凉。 “不……不能吧。”老孟说这话时心里已经有些没底儿了,一开口结结巴巴的。 “你怀疑我?”徐有财眼睛一瞪,惨白的脸转向青紫,猛推了把老孟的胳膊说:“你就从这地方趴下,往车那头看,就能瞅着。” 老孟太了解徐有财这人,他是个外强中干的,这辈子最受不得下属对他有半点质疑,活脱脱就是个海大路警察局里的土皇帝。老孟很是后悔刚才没过脑子的那句话,但眼下徐有财已经翻了脸,他还想在警察局里继续混口饭,只能硬着头皮勾腰趴下去。 “你看见了吗?”徐有财哆嗦着问。 听了徐有财的声音,老孟这才勉强把眼睛睁开条缝,他刚才一直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想着看见半截裙子,一双黑色绣花鞋都是好的,万一睁眼就对上张或清白或蜡黄的死人脸,那真是被酒精泡透的老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徐有财看着老孟趴下去半天没动,脑袋里猛然冒出来个念头,老孟该不是被那女鬼弄死了吧?他怕极了,上一刻还全然无力的身体瞬间爆发出此前绝无存在过的灵敏,肥胖的身体迅速拉开门跳上了车,一脚油门踩到底,直接飙了出去。徐有财再管不得其他,什么南洋大学校长家的大少爷和千金小姐,这会儿普天之下他这条命才是最金贵的。 老孟向后一个趔趄坐在地上,他只感到一阵后怕,但这份怕跟女鬼半点关系也没有,全然是因为自个儿脑袋差点卷进车轱辘里。 第6章 父子 刘玲不会自杀,那谁杀了她?春长风思考着,如果刘庚说的全部属实,那刘玲应该就是个性格内向,万事听家里话的乖乖女,这样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又是在哪染上了一身烂病呢?火山文学 春长风正犹豫要接下来要怎么问刘庚,老孟在旁边插嘴进来:“我这么多年的办案经验,除了帮派文斗武斗或者实在活不下去单纯拉垫背的,但凡是有个正经营生的人家出了杀人之类的恶事,由头大部分就两个,要么是图财,要么是情杀,不然你说什么事能值得人犯这么大的险呢?” “如果是图财,刘家人怎么也该收到些勒索消息,没道理把人悄无声息地绑走弄死,再把尸体直接扔进海河,”春长风摇了摇头说:“如果是感情,那就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和刘家有仇,杀刘玲泄愤,二一个就是压根冲刘玲去的。而且这个案子里有关键点我们始终没弄清楚,那就是刘玲到底怎么死的?脸上为什么会带着笑?” 春长风的话才说完,院子里传来“咣”一声巨大声响,四人都被吓了个机灵,目光齐齐透过半开的窗户看向院内,只见院门被人踹开,气势汹汹地走进来了一伙穿黑衣服的人。 带头的是个身材魁梧的黑胖子,短短的头发像黑鬃毛刷子,三角眼,脸上最醒目的是一道切过半张左面的刀疤。老孟看着外面的人,嘴里嘀咕:“疤脸来这儿干嘛?” “疤脸是那个领头的?”春长风不认识闯进来的一伙人,问老孟:“孟哥,你认识他们?” “梅西路沟子帮的,”老孟皱着眉说了一句,迅速从屋里出去。春长风跟在他身后,只见老孟出门见到领头的刀疤脸,满脸堆笑地拱拱手说:“稀客呀!你家袁二爷近来生意还好?” “孟三爷,”刀疤脸个子很高,见了老孟也是昂着脑袋,只垂下眼皮撇了人一眼,俩手抱在胸前很是潦草地白了下,说:“托您的福气,我家袁二爷生意好得很!” “袁二爷生意这般好,怎么让你跑我们海大路的义庄来了?难不成是瞧上了这老龙王庙的地皮?”老孟说着脸色一沉,嘴角往下掉自带一股子戾气,全不像在警察局里对着徐有财溜须拍马时那副又赖怂又谄媚的样子。 “天津人靠海河吃海河,袁二爷生意再大也不敢跟老龙王抢地皮。疤脸在这先给孟三爷赔个不是,不知道您在,惊到您了!”疤脸说完,收起来几分傲慢,弓腰又抱拳向老孟拜了一下。 话罢,疤脸站直挥了挥手,大门里涌进来二十来个披麻戴孝的,领头哭丧的是个妇人,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打着白帆,随后进来的有人抬棺材,有人吹唢呐,把小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生生让义庄里有了海大路街头的热闹。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闹哪一出啊!”春长风黑着脸瞪向疤脸质问。 疤脸撇了眼春长风,从怀里掏出个纸袋子递过去,说:“刘家千金刘玲小姐意外落水去世,感谢这位警官及时发现并告知我们。这点小意思全当做给您的谢礼,钱您收好了,人我们今天就带走了。” “带走?你算什么东西要带走我妹妹!”刘庚本来就脾气急躁,听到疤脸的话立刻情绪大爆发,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撕住了疤脸的衣领大声喊道:“滚出去!你们都从这里滚出去!我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哪能被你们稀里糊涂地带走!” “刘大少爷,我们正是接了您父亲刘校长的委托来安顿刘小姐的,再说刘小姐去世的原因哪有什么不明不白?不就是前阵子保姆和下人陪着她去游湖,刘小姐脚下不稳掉进湖里海河里淹死的吗?人被海河卷走了,尸体这不是今儿终于找到了吗?”疤脸说着侧头看向跪在地上领头哭丧的妇人,他抬脚把人踢翻在地上,说:“刘大少爷要怨也该怨柳妈,是这老东西照顾不周才导致刘小姐落水,我看就该把她扔进海河里给刘小姐陪葬。” 刘玲的保姆柳妈听到这话吓得浑身直哆嗦,不断向着疤脸和刘庚磕头。周遭哭丧和吹唢呐的一时都消停下来,没了动静。 “你们!”刘庚反驳的话刚出口,疤脸身后的两个黑衣人上前作势要拉人。春长风见到这伙人如此嚣张,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一脚踢翻个黑衣人,忙把刘庚挡在身后,呵斥:“警察办案子!闲杂人员立刻从义庄出去!” “呸,”疤脸对老孟还有两三分不得不保留的敬意,对春长风那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姿态,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往地上啐了口,冷笑:“小警察,你跟爷们显摆什么威风!拿上钱赶紧麻溜地闭嘴滚蛋!” 装着钱的纸袋子被甩在了春长风脸上,装在里面的十来个银元掉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两人中间。春长风看也不看,狠狠推了把疤脸,搡得他向后推出一大步,吼:“滚出去!再敢阻拦警察查案,按妨碍公务罪处理,有一个算一个通通下大牢。” “你他妈是什么东西!”疤脸说着举起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可拳头还没落下,呼地一阵风抽到了他右脸上,那力道之狠,打得气势汹汹的疤脸整个人一怔。 疤脸完全蒙住了,因为他亲眼看着眼前的人一动没动,是院子里平地刮来的妖风狠狠抽了他一巴掌。疤脸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接着左脸又凭空挨了一巴掌。 这突如其来的两巴掌把疤脸彻底给打蒙了,他是个帮袁二爷处理脏事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虽然说此前从未遇到过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但疤脸到底心虚,他想着是不是义庄里阴气太重,引来了些过往的死冤家,一时只瞪着春长风,到嘴边的话也骂不出来,俩腿肚子抽筋,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 疤脸回头看了眼大开的义庄院门,他是想跑的,但刚有这念头立马又被按回去,因为眼下这事可是袁二爷嘱咐的,弄不好那是真要丢命,可不是义庄里这两巴掌的事。疤脸咽了口吐沫,回头瞪着春长风,两人就这么僵着。 “一定是姓袁的老东西害了我妹妹!”刘庚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喊出来一嗓子。老孟听见赶忙上前把人捂住嘴,压低着声音在他耳边说,“我的刘大少爷,你可知道袁二爷是什么人?那是咱天津卫的土皇帝,你不要命啦!” 刘庚被捂住了嘴,反抗越加激烈,仗着年轻力大,三两下挣开了酒蒙子老孟的胳膊,上前撕扯住疤脸的衣领,问:“我妹妹去世,你家袁二爷跑这么勤快干嘛?是不是他做什么亏心事?” “庚儿,你胡说些什么话呢!”疤脸没吭声,另一个声音从院门外传进来。 春长风顺着声音看过去,义庄院子里又进来了两个人。开口说话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梳着刘庚一样时下最流行的油背头,穿合体黑色西装,脸上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拎着根洋鬼子和假洋鬼子们显摆身份时最喜欢的文明棍。身边挽他胳膊的女人看起来年轻不少,三十来岁吧,妆化的很厚,白脸、红唇、细眉毛、卷头发,像电影院门口贴的画报女郎。 “父亲,”刘庚见到进来的人,立刻松开手,他快步向着这位南洋大学校长刘建仁走过去,说:“父亲,妹妹去世了,现在袁家的人要来抢她的尸体,我不可能把玲玲给他们!这事儿还没查出个源头来呢!” “庚儿你闭嘴!”刘建仁沉着脸,低声呵斥了一句儿子,随后走向春长风和老孟说:“徐局长已经到我家里来说过了,小女失足落水,实在是我刘家的大不幸,后面的事情就不劳烦两位警察,丧事我们刘家自会处理。” “刘校长我叫春长风,刘玲是我发现的。你可能还不了解情况,你女儿不是……”春长风的话才说一半就见刘校长沉着脸,摆了摆手,说:“你不必再说了,我女儿的确是落水溺亡的。徐局长来家里说过这些,刚才正巧袁二爷在家里做客,就让他手下的人尽快帮忙张罗。疤脸是个粗人,说话做事难免冒犯,还请春警官不要往心上去。” 刘建仁的话让春长风一愣,他扭头看向疤脸。疤脸的脑袋又昂起来,鼻腔里哼了一声,随后已经没声音的哭丧队伍“哇”一声又吵闹起来,唢呐一声一声催得让人心里生出阵阵寒意。 “父亲!”刘庚提高嗓门,拉住了他父亲的胳膊,大声说:“妹妹不是溺水的,你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你怎么能这样稀里糊涂的把她葬了?玲玲怎么得的病还没查清楚,人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 “你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要呢!”刘建仁用文明棍重重地敲了两下地面,义庄院子里青石板发出“咚咚”两声。 唢呐和哭丧又一次停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对父子。刘建仁垂下脑袋,缓了半天后对刘庚说:“庚儿,这事你不要再管了,我说了算!玲玲就是与柳妈在海河游船时失足落水溺毙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刘庚流着眼泪,他声音打抖,嘴唇苍白颤抖着重复:“你连看她都不愿意看一眼,就拿意外落水这样的理由来把玲玲草草埋了!妹妹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你到底有没有心疼过她!”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自从她嫁给你,我兄妹在你眼里,就和我母亲一样是累赘!”刘庚大声说:“她进了刘家正门,给你生了四个儿女,你们才是一家子!我母亲的房间你从来不去,我刚成年就被你送到德国三年,期间你不许回家。好容易我学成回来,妹妹又死得不明不白,你不仅不管她,还要将这事草草掩盖。父亲!庚儿一直想问问你,我与玲玲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你有没有把我俩当做你的儿女!还是说,对你而言,我们是这刘家的外人!” 刘建仁的脸色青白,他攥紧了文明棍猛然抬起来抽在了刘庚的脸上,一下子便把他耳朵砸出了血。刘庚脑袋一歪重重摔在地上,吓得刘校长那位年轻的小老婆跳着脚尖叫出声。 听到动静,原本在院子外候着的几个刘家下人跑进来。其中有一人,春长风认识,正是上午把刘夫人扶走的女仆桃香。她从怀里抽出手绢擦着刘庚耳朵里流出来的血,然后转身跪在地上拉住刘建仁的裤子,说:“老爷,不能这么打呀!你要是心里有气你打我吧!不要打大少爷。” 那位妆容精致的小老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低着头始终没说话。刘建仁的眼眶也渐渐红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没有继续跟刘庚争吵,而是转头向着疤脸拱了拱手说:“劳烦了你们先把小女送到南洋医院,后边的丧事刘家自己来办。” “好的,刘校长。”跟对老孟和春长风的态度全然不同,疤脸忙乎跌地向着刘校长弓腰拱手。随后他猛抬两下胳膊,被打断的唢呐和哭丧声再次在小院里热闹起来。 春长风还想继续拦着疤脸进屋,老孟终于看不过眼拉着春长风站到了一边,何归从头到尾没吭声,勾着腰让出条道。疤脸进门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平地直挺挺地脸朝下摔倒,鼻子都磕出了血,但他也顾不得仔细收拾,擦了两下就一骨碌爬起来,快步走到刘玲身前,指挥着紧跟在身后的人用一块巨大的白布把尸体囫囵个儿地裹起来,然后塞进了棺材里,唯恐让别人看到她身上的梅毒病灶。 第7章 假刘庚 玉秋隐身去警局原本是要找春长风的,跟随他们来义庄纯粹觉得好玩,没法子谁让刚下山进入花花大城市的狐狸瞧什么都稀奇有意思。 讲白话,她纯粹来凑热闹的,可眼巴巴地瞧着刘建仁和疤脸把刘玲的尸体抬走,玉秋感到胸腔内生出一团浊气,不偏不倚地压在心口,吐不出咽不下,怎么都觉得难受,连跟上继续去警局看稀奇的兴致都没了,只默默地坐在停尸房门口的台阶上,看着老孟把春长风拉出了院门。 何归靠在门柱上,等门外的人走远,他一挥手义庄的大门“哐啷”自动关上。他佝偻着背慢腾腾地坐到玉秋身边,说:“小东西,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维持法术是件很费心力的事情,尤其是玉秋本身法术不高,隐身这么久对她来说已经是疲惫至极,于是撤了隐身术,晃荡着两只脚,侧头看向何归,说:“我是来报恩的。” “报恩?真新鲜,我好些年没听过这两个字儿了。”何归听到玉秋的话笑出来:“这年头多的是复仇的泄愤的,掐手指头算一算,上次我听到狐狸报恩还是在大清同治年,茶馆里张麻子讲相声《王赖子路遇美娇娘》。” “你不信我?”玉秋眉头一皱,腮帮子圆鼓鼓的,两手往胸前一抱,侧过头不再看何归,气呼呼地说:“我管你信不信呢?反正我就是来报恩的。” 小狐狸满脸认真,老家伙何归看在眼里觉得她倒是有点意思,老出褶子的好奇心难得动了一动,问:“你找谁报恩?” “春长风啊!”玉秋回答。 “那个小警察啊!人品倒是还不错,只可惜脑瓜子不灵光,一根筋儿认死理。”何归点点头又问:“那你打算怎么报恩啊?” “我嫁给他当老婆呀!”玉秋是个心思单纯的,肚子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你知道小翠吗?” “小翠又是谁?”何归当然听过聊斋里的,只是像所有老年人喜欢逗孩子一样,他也摆出副无知,引得小狐狸呱啦呱啦地说话。 “你没听过小翠的故事啊?那我跟你讲!”玉秋歪着脑袋,乌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狐仙小翠遭雷劫的时候被王太常庇护,后来她就去王家报恩,嫁给了王太常的傻儿子元丰。我跟你讲,小翠可厉害了!她不仅帮元丰治好了病,还帮王家躲过了好几次大灾呢。小时候我娘跟我说,不管做人还是做狐狸都得有良心。春长风曾经救过我,现在我理所当然的要找他来报恩了。” “哦哦,原来如此!”何归笑着拍了两下膝盖,常年佝偻的脊梁难得挺直。他摇头晃脑,故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夸张嘴脸,大声说:“傻小子配呆狐狸,还真是天生一对儿啊!” “老鳖精你就乱讲话!”玉秋毫不客气地反驳,随后从台阶上跳下来。她本身想走,但两腿发软得厉害,连着踉跄几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了,小狐狸?”何归探身看着摔坐在地上的小狐狸哈哈大笑。 “我法力耗尽了,这会儿使不上劲。”玉秋扁扁嘴,仰头看向何归说:“我刚进城没地方去,何伯伯你要不收留我几天,容我有个睡觉的地方?我保证,等嫁给春长风后,我肯定不过来继续打扰你。” “哦,这会儿是何伯伯了,你刚才不是叫我老鳖精吗?”何归笑。他实在活得太久,大部分时间里又是跟死人打交道,以至于眼前忽然出现这样一个活泼单纯的小玩意儿,让老家伙精神一抖,像粗糙老化的手掌抚摸到毛茸茸的幼崽,年轻的生命让僵硬的躯壳染上消失许久的活力。 “那我给你道歉?我不要屋子也不要床,何伯伯,你让我蜷在这院里的角落睡觉就好……”玉秋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两手合在胸前向何归拜了拜说:“而且……而且我鼻子好,晚上还能看家护院呢!” “见过看门狗,没见过看门的狐狸。再说我这里是停死人的义庄,飞贼溜墙都嫌晦气。”何归乐呵着继续逗玉秋,见小狐狸闷闷地垮下脸,他这才往院子角落草垛上指了下说:“我这院里统共两间房,一间老头子要自己睡,一间就是放尸体的。你要不嫌臭就进去跟死人睡一张床板,你要嫌臭那可就只有外面的草垛子了。” “谢谢,”玉秋听到何归的话脸上又有了笑,身子一转显出原形。棕红色皮毛的小狐狸连蹦带跳地穿过院子,一脑袋就扎进了草垛里。 昨夜从教堂逃出来花了不少力气,加上一上午维持的隐身术,玉秋早已经在没多余精力了。她闭上眼睛,抱着自己蓬松的尾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便呼呼地睡过去。 玉秋再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坠下海河,天是暗沉沉的蓝色,不消一刻就会全黑下去。她揉揉眼睛钻出草垛,抖了抖身上的草籽后一转身又变回了人形,低头看到草垛边摆着只碗,碗里有半条咸鱼配着杂粮窝窝头。 老鳖精虽然嘴巴坏,但心肠还不错。玉秋想着,美滋滋地配着咸鱼三两口把窝窝吃了个干净。食物不算美味,可至少不至于饿肚子,玉秋心满意足地把碗放回到地上,转身去开门,听到背后传来何归的声音。 “你干什么去?”何归问。 “我去……”一句话说半截卡住了,玉秋犹豫片刻,转过头对何归说:“讲了你又要笑话,所以我才不告诉你呢!”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想干什么。”何归老神在在的坐在停尸房门外的台阶上门,说:“那女的身上妖气十分重,你没觉察到,是因为人家法术远在你之上。小狐狸,你去招惹她就是嫌活得长了。” 这话确实把玉秋吓了一跳,她定定地看向黑暗中的何归,好半天后说话:“可我知道春长风一定会把这件事情查下去。” “是,他是个死脑筋嘛!”何归轻声笑:“夜半登门叩鬼门,死脑筋要去送死,阎王爷也拉不住。” “春长风是个好人。”玉秋说。 “我知道啊,可这年头好人死得更快,”何归说:“所以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嘛。” “可……我是来找他报恩的,”玉秋嘀咕一句,然后拉开大门跑了出去。何归没关门,他注视着小狐狸的身影完全消失,直到外面一片漆黑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春长风今日真是郁闷极了,年轻女孩不明不白地死在海河,结果刘家为了颜面,居然把事情压下,要将她草草埋葬。乡下不识大字的村妇农夫尚且知道心疼孩子,人死了要讨个明白说法。身居高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南洋大学校长刘建仁却把自己的面子看得胜过亲生女儿的性命,春长风实在心里难受得很,他不知道刘校长是太过文明,以至于亲生骨肉枉死他也能平心静气地掂量其中得失,还是全无文明,只凭着野兽本能趋利避害。 不过可惜,这通抱怨春长风还没有来得及跟老孟说,刚回到警局就遇到了徐有财。姓徐的披头盖脸便是通臭骂,喷在春长风脸上的口水够接一脸盆,他把从刘家受的气成倍发泄出来,嗷嗷“猪叫”听得春长风拳头紧攥,正想着徐有财再敢骂一句春家先人就拳头招呼时,死胖子偃旗息鼓了。 徐有财骂累了,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茶水后,仰起脑袋用鼻孔看人,说:“我要是刘校长一准让你个惹是生非的王八羔子脱警服滚蛋,但人家什么人?那是大文化人!文明绅士!洋人的话说正宗老钱,祖上八代没穷过的老贵族!人家就是不稀罕跟你个穷光蛋臭巡脚计较!不然显得掉价!我这次就暂且放过你,罚半个月薪水做小小惩戒。不过春长风,你也别得意,咱就是说,再有一次,我懒得骂你,你自己麻溜滚蛋!给老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晚饭依旧是胡乱炖的杂粮糊糊,春长风喝过后坐在院子里想着白天的事儿发呆,他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刘玲苍白的脸、刘庚的哭诉、乱糟糟的哭丧和唢呐声以及穿插在其中的徐有财的“猪叫唤”。 就这么算了吗?春长风反问自己。一个声音刚说妥协,另一个声音就会马上跳出来:“怎么能这样让他们把人埋了?刘玲到底怎么死的?为什么会得上那种病?”一连串的问题没有得到一个答案,他实在是不甘心一条大好年华的命就这么草草算了。 春长风陷入自我纠结的痛苦里,忽然大门被“咣咣”“咣咣”的敲响。 “谁啊?”春长风喊了一嗓子,站起身。他打开大门,见到外面的人是刘玲的哥哥——刘庚。 假扮成刘庚的玉秋见春长风盯着他,心里有些发怵,她想着难不成是自己化形又出纰漏让人瞧出来了,紧张地不由攥紧了手,往后退一步轻咳嗽两声说:“我父亲不管玲玲,但我总要为她讨个公道。” “嗯!”春长风郑重地点点头,他前一秒还在犹豫,但看到刘庚的瞬间就坚定了查下去的想法。刘玲的尸体是他发现的,这是他接手第一起人命案子,于情于理都该弄个明白。 第8章 断臂 “什么人?”春长风和玉秋还来得及没吭声,倒是那个男的先问起来,接着一道亮光照在了两人身上。 春长风用手挡住眼睛,缓了片刻,侧头见到来人。他已经站在了那盏昏黄的灯下,高个子,白面皮,高鼻薄唇,柳叶片似的狭长眼睛,头发梳成三七分,带一副金丝边眼镜,穿医院的白色大褂。看面容大概是二十七八岁,在医生里应该算年轻的,他上下打量着春长风和玉秋假扮的刘庚,严肃地又问了一遍:“你们是什么人?” 玉秋记得春长风管穿白大褂的叫护士,于是问他:“你是这里的护士吗?你知道停尸房怎么走?” “你们去停尸房干什么?”戴金丝边眼镜的医生没回答玉秋的问题,不过明显他不乐意被人称呼为护士,听到那词儿时眉头皱了下。 “我负责的一个案子里涉案女孩去世了,尸体被送到你们南洋医院的停尸房,我夜里来看看。”春长风回答说。他看清了来人,不是刘玲也不是会尖叫的狐狸,就只是医院里的一个医生,源自于噩梦的恐惧迅速消退,情绪也跟着稳定下来。 “你是警察?”医生看了眼春长风,指向他身边的玉秋问:“这位是谁?” “我是她哥哥,”玉秋连忙回答,说完又觉得这话里有歧义,补充解释说:“我是刘玲的哥哥。” “刘玲?”医生听到这个名字后跟着念了一遍,随后说:“我知道,下午刘家人送来的棺材。不过……刘小姐不是说溺亡的吗?你们过来看什么?” “你认识刘玲。”春长风是肯定的语气,因为他听出来这位医生在提到刘玲时异常的停顿,像想起了某些事情。 金丝眼镜医生犹豫一会儿,点点头说:“见过……她一个月前曾经来南洋医院挂过我的号,说是牙疼,让我帮开一些止疼药。” “你开了?”春长风问。 “刘玲爸爸是南洋大学的校长,她找我开止疼药,我不可能不给刘小姐开。”医生说完,笑着摇摇头:“不过就算我开了药也没什么太大用,她的病根又不在牙齿上。” 说着话,医生往自己的脖子上指了指。 玉秋在旁边看得一脸懵,但是春长风立刻明白了这位医生没说出口的是意思,他对医生说:“我是负责刘玲案子的警察,请你配合我一下。” “刘家人说刘玲是溺死的,你们警察现在再查什么?”医生又把话绕回去说:“你是哪个警察局的?我可没听说租界里有这么敬业的警局,大晚上的还要来查案子。再说这位刘先生,你真的是刘玲的哥哥吗?” 看着春长风被问住,玉秋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她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学着上午初见刘庚时他那副急躁又带着些许傲慢的样子,上前两步,拔高语调说:“我怎么不是刘玲的哥哥?你要是不信,我们大可以马上去刘家,看看他们认不认识我!倒是你,你认得我妹妹,怎么不认识我?你是真给她看过病,还是随口胡说的!” 面对刘庚的强势,金丝眼镜医生气势弱了下去,他想起从前听过的刘家乱遭家事儿,隐约记起刘玲确实有个在德国留学的哥哥叫做刘庚。他脸色立刻僵住,憋出一丝尴尬的笑,说:“我今年年初才回国进入南洋医院的,还认不全人,不好意思啊。” 玉秋白了眼那个医生,说:“是我请春警官查案子,我确信玲玲不是溺亡!家里旁人可以为了面子不管她,但亲哥哥总是要为她讨个公道。” “刘玲不是溺水死的?”医生听到这话愣住,侧过身往黑洞洞的前方看了眼又转过头,再次问春长风:“她不是溺水死的?” “不是!”春长风回答:“但目前我们也不知道刘玲是怎么死的,所以现在要去停尸房辨别死因。” 听到这句话,那位医生终于是信了,朝两人点点头,往前一指说:“最里面一间就是停尸房,你们进去就能看见摆在屋里的那口棺材。” 话说完医生往前走,就在与春长风擦肩时,春长风伸胳膊把人拦住,这次轮到他发问了:“你大晚上来停尸房干什么?” “巡夜,”医生说着要继续往前,春长风却抓住他的胳膊向后一拽,把他始终揣在白大褂兜里的右手扯出来,然后用力一压抵在墙上。 医生反手被控制,疼得“唉呦”叫出来,手里的东西滚在了地上。 玉秋连忙蹲下身把掉在地上东西捡起来,对着灯光照过后,惊讶地说:“金子!” 春长风瞥了眼玉秋手里的东西,神色有些微妙,他原以为对方藏在手里的会是把凶器,结果没想到是颗大金牙! “春警官,你轻点……轻点……春警官,我这手都要被您掰断了!”发死人财的医生这会儿实在狼狈得很,没了那副牛哄哄的姿态,疼得“唉呦呦”边叫边直跳脚,连声说:“一个病人之前在我的私人牙科诊所里镶了颗金牙,今儿上午他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人就死了。尸体在停尸房,我一时鬼迷心窍就想把那牙给拔下来……” “求求你!求求你!春警官,你千万别把这事儿捅出去,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名声就臭了……”医生还在不断求饶:“咱们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我……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嗷嗷带哺的三岁女儿,妻子常年卧病,全家老小指着我这点酬劳生活呢!春警官!春警官!春警官!” 春长风怕医生的大嗓门叫来更多人,毕竟他们这一次过来也是瞒着上面,于是用力一甩,金丝眼镜医生差点摔在地上,他扶着墙站稳,甩着生疼的胳膊腕儿,笑得很是谄媚:“您看,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 春长风向玉秋假扮的刘庚使了个眼色,转头对医生说:“怎么称呼?” “贺醉,南洋医院的牙医。”贺醉说完大概是觉得不够诚意,从白大褂内侧口袋里又摸出来一张名片,双手递上去:“我自己还有个私人小诊所,你要是哪天牙疼可以去我那边,绝对比医院便宜。” 看来贺醉不仅发死人财,还经常性撬医院的墙角,里外两头吃。春长风不喜欢这个钱串子,但眼下又着实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于是不情不愿地接过名片,说:“既然你提了,眼下真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刘玲死因还没确定,麻烦你跟我们过去帮忙检查尸体。” “我……我只是个牙医,”听到春长风的要求,贺醉脸上显出无奈,很洋鬼子地耸耸肩膀。 “既然你不愿意帮忙,那就明天等着去警察局好啦!”玉秋马上接过话,她拿着那颗金牙在贺醉眼前颇是得意地晃了晃,笑:“脏物在我手里呢!看你往哪跑?” 春长风看着眼前这个刘庚心里的别扭感更重了,他说话的语气和动作且不说像不像上午那般,甚至都不像个大男人,尤其是在贺醉面前炫耀手里金牙时,那姿势全然是个得意的小姑娘样儿。 贺醉也是被刘庚表现出来的娘气俏皮弄得愣怔,他从上到下扫了刘庚两遍,确认眼前的确是个成年男性后,一脸复杂地对春长风说:“我到底只是个牙医,我可以帮你查验尸体,但是我不保证真能给你找出来致死的原因。” “你尽力就行!”春长风点头答应。他不敢再多看刘庚,只怕越看心里的疑惑越重,明明从相貌、身形到声音完全一模一样的人,怎么会在上午和晚上差别如此巨大,就如同皮囊里完全换了个灵魂。 黑暗里让人担心前面走不到尽头,但跟在贺醉身后才发现他们走了大约十来米就已经到了走廊尽头的停尸房。 大门被推开后,贺醉摸索着打开了停尸房的开关,一盏明亮的电灯亮起,三个人同时看向停尸房中央的一具棺材。 “帮个忙,”春长风说着叫贺醉和刘庚上前帮忙抬开棺材盖。沉重的棺材盖被移开,里面赫然是一具被白布层层包裹的人形。 “要把玲玲取出来吗?”玉秋问。 “嗯,”春长风应了一声,探身下去拉住白布两角与对面的贺醉一起把尸体搬到了停尸房的一张木板床上。 贺醉低头看着木板床,唉声叹气地磨蹭半天才被春长风用目光催着上前。他小心地揭开包裹刘玲的白布,当层层叠叠的白布下露出那张惨白的脸,贺醉的手不由一个哆嗦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刚才从死人嘴里翘金牙的时候也这么害怕吗?”春长风问。 “不一样,她为什么在笑……这太奇怪!太吓人了!”贺醉拨浪鼓似地晃脑袋说:“溺死的人身体会浮肿,但她没有……” 贺醉一边说着,一边再度回到木板床边。刘玲身上的白布一点一点被拆开,他看到断裂的胳膊后眉头拧得更紧,嘴里嘀咕:“怎么没有血呢?不应该啊,怎么会一滴血都没有……” 玉秋伸长脖子看见赤裸的女尸身上有溃烂,问:“我妹妹是不是得病死的?” “梅毒……”贺醉低声嘀咕:“病得挺重了,但还没有烂完。她就算不吃药,少说也能再活个半年。” “所以你觉得她是怎么死的?”春长风问贺醉。 “身体上除了两截断臂就没有外伤了,”贺醉低头盯着刘玲说:“我觉得是失血,失血过多死的。” “你的意思是,刘玲两个胳膊被人砍断后流血太多死的?”春长风问。 “不能说砍,因为这不是刀斧之类造成的伤口,”贺醉边说边拿起半截胳膊:“你们仔细看这上面的骨头和碎肉。” 站在贺醉身边的玉秋嫌弃地“咦”了一声,往后退开两步。 上午刘庚面对妹妹的尸体哭得稀里哗啦,这会儿怎么是如此反应?春长风眼里的这个刘庚实在是可疑!可疑!太可疑了! 玉秋见春长风盯着自己,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太不“刘庚”,所以立刻捂住眼睛,装着沉痛,说:“贺牙医、春警官,我不忍心看玲玲的断臂。” 贺醉之前没见过刘庚,当然不会也对眼前这个冒牌货有什么疑问,只当他是活人见到死人残肢的本能反应。 “你仔细看骨头和肉都是螺旋状的。”贺醉拿着断臂又凑近春长风两分,这样的距离几乎是怼到了对方的眼睛前。 “螺旋……”春长风按照贺醉指的方向,仔细辨认刘玲那节断掉胳膊,果然见到肉是成一个方向旋开的而不是刀斧之类横截面跺开,他心中猛然一动,脱口而出:“货船上的螺旋桨。” “嗯!”贺醉点头认同:“我也觉得像。” “螺桨把胳膊绞断,导致大量失血后死亡。”春长风说:“也就是说刘玲在被螺旋桨绞断胳膊前还是活着的,那她是怎么到水里去的?” “我妹妹不会自杀。”玉秋在旁边适时地补了一句。 “有人把她扔下水里的。”春长风又问:“那下水的时候,刘玲是有知觉还是没有知觉?” “有!”“没有!”玉秋和贺醉医生同时出声。 “有!肯定是有知觉的呀!”玉秋说:“刘玲被扔水里之后乱抓,然后胳膊被绞进了海河上过往货轮的螺旋桨里。” “不!一定已经失去了知觉!”贺醉又拿起刘玲的另外一只胳膊,说:“你们看她的指甲,指甲缝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泥沙。如果刘玲当时有知觉,掉水里求生本能会强迫她剧烈挣扎,泥沙就会残留在指甲缝里,手指尖绝对不可能这么干净。” “万一是玲玲手上泥沙被冲掉了呢?”玉秋问。 “她要泡多久才能把指甲缝里的泥沙冲干净?”贺醉听后连连摇头:“但如果泡久了,刘玲胳膊上的皮肤和肉的状态就不是现在这样,他一定是死了没多久就被人发现。” “春警官,你说呢?”玉秋说不过贺醉,扭头询问春长风:“你觉得我妹妹被扔进海河里的时候,是醒着还是没知觉了?” “不好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春长风谨慎地没有表达意见,继续追问贺醉:“你还发现了什么?” “没有了,”贺醉把刘玲的断臂放回了她的身体上,接着用白布重新把人裹好,说:“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能看到的就只有这两条断臂和身上的梅毒病灶。至于可不可能是中毒或者被用药,需要专业医生打开她的腹腔,检查胃和小肠内容。不过这事儿难度大得很,首先你得有化验的工具,还得有熟悉检测的人,我是个牙医这些活儿真做不了,再说开膛破肚的检查没有刘校长点头,全天津卫都不会有人敢做!” “嗯,我知道了。”春长风说完帮着贺醉把刘玲重新放回了棺材里。 第10章 执念 玉秋从倚梅楼里出来,原本想按照来时的路线穿过花园与高楼后翻墙出去,可跑进花园没几步,周遭忽然浓厚的大雾。 几分钟前还明亮的月亮被遮挡得严严实实,花园像是被泡进了一锅乳白色的浓汤里,玉秋伸出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坏了!玉秋心里一惊,连忙闭上眼睛深吸口气。确定身边没有强烈的妖气后,她猜测要么是有人类施法有意困住她,要么就是自己误打误撞触发了这片花园里的某个阵法。 从前玉秋听老狐狸们说过,天津城外的乱葬岗附近有个村子叫做镜园村,住在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在屋檐上挂镜子,四面合围的房屋天然形成了一座能迷幻心智的镜阵。说是为了驱鬼,可人死后哪有鬼,只可怜了那些成精的狐狸、狸猫、黄皮子,他们一旦闯进去就会找不到出路,彻底困在里面直到饿死。 上次下山差点叫人做成狐狸领子,这次下山第三天就被困在阵法里。玉秋也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实在运气背,还是该骂那书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明明多数凡人口中狐仙下凡都是和人类要成亲的,只有爱死爱活,哪有她这种货真价实的要死要活。 玉秋烦躁地跺了跺脚,又打了个响指。她想把刘玲残留在学校里的生气做引导,顺着银丝走出白雾,可沿着那股细银线走了好半天后,玉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这片花园似乎怎么也绕不出去。 按说若是困妖怪的法阵不该困住刘玲的生气,可如今这情况看来,眼前的白雾就不是困玉秋,而是为了困住刘玲的残魂! 玉秋想明白了这点,看着眼前白茫茫的心里猛然一抖。她急忙从腰间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那是下山前母亲塞过来的,说是老祖母的物件都被她老人家施加过庇护咒,能在关键的时刻保佑小辈平安。 “涂山老祖,佑我狐族。三魂不乱,魄无倾覆。心如宁水,目如楚炬。邪魔祸祟,闻令避退。”玉秋闭上眼,用梳子从头梳向发尾。她一边缓慢地梳着头发,一边念着母亲教过的静心咒,当念到第三遍时,眼前的迷雾被一阵大风吹开。 玉秋再次睁开眼,已经走到了那片花园的边缘,就在她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时,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那声音低微稚嫩,乍一听似是个孩童,可再仔细分辨又会发觉那声音过于尖细,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扭曲怪诞扎人耳朵。 刚才就是她在施法困住刘玲的残魂吗?玉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矮灌木后有晃动的火光,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玉秋掐了法诀将自己隐身,小心地走到灌木后面,透过缝隙看向正在哭泣的人。 那是一个正在烧纸的身材矮小的女学生,她的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面貌乍一看像没长开的孩子,但仔细瞧就会发现她的下颌骨棱角分明,是一张成年女人的脸。孩子的五官,成年人的轮廓组合在一起,就是让人说不出的怪异。 她看起来约莫也是二十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和那栋女生楼里的人一样,蓝色的短衫,黑裙子,只是不如她们干净整洁,裙上沾了泥土,袖口有着破损,瞧着颇是寒酸。 “你走我怎么办?她们又要欺负我,你最好……可你却走了……你也不要我……”女学生一边烧一边哭,嘴里反复念叨着:“玲玲,我好想你……我不敢回去睡觉……” 刘玲!玉秋后背生出冷汗,她在刚才居然看到了刘玲,少女半透明的身体就站在那个女学生的背后,用一种满是哀伤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随后又缓慢地扭头看向玉秋,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开口就消失了。 人有三魂五魄,刚才所见该是刘玲一缕残魂,难怪在倚梅楼里会有那么多刘玲的影子,因为残魂还在这里,她是被这个正在哭泣的女学生困住了。按理说被困的残魂会愤怒会怨恨,但刘玲的残魂却满是悲悯,她不恨她,甚至于在她的眼睛中,玉秋感觉刘玲似乎想留下来…… 玉秋收了隐身的法术,从灌木丛后绕出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女学生背后,问:“你认识刘玲?” 听到声音,烧纸的女学生吓了一跳,她打了个哆嗦,身体往前栽倒,差点一脑袋杵进火堆里。幸好是玉秋手快把人拉住,女学生慌手慌脚地回头,见到来人捂住脸,站起身想要逃跑。 玉秋的目光落到火堆边,几张黄色的符纸还没有烧完,上面繁复的花纹她认得,那不是常烧给死人的往生符,而是召唤亡灵的符咒。难怪花园里会有困住自己的白色迷雾,难怪刘玲的残魂会在这里出现。 “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认识刘玲?”玉秋哪能让她跑了,上前两步把人抓住,问。 女学生被吓得够呛,她浑身不断地哆嗦,声音抖了半天,挤不出来一个字。玉秋上下打量着她,觉得实在是有些可怜,心软地轻轻拍了拍女学生身上的纸灰和泥土,说:“我刚才听你烧纸的时候提起‘玲玲’,你是认识刘玲的吧?” “你……你是谁?”女学生问。 “我?我叫玉秋,是刘玲的朋友。”玉秋回答。 “不!不是的,你不是玲玲的朋友,”女学生用力摇摇头,她大大的如幼童一般的圆眼睛里流下泪水,声音虚软:“玲玲只有我一个朋友。她说的,她只有我一个好朋友……你怎么会是她的好朋友?你要是她的朋友……那……那我算什么?” 女学生本来长得就怪异,夸张的摇头动作让她显得更加神经兮兮。玉秋见状也不敢刺激,立刻改口说:“刘玲以前在乡下老家住过一段,那时候我们是朋友。后来她回了城里,我们偶尔会写些信,说是朋友,但也算不得多好。” “你叫什么名字?”玉秋解释完,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女学生。 听到了玉秋说她不是刘玲的好朋友,那个女学生的神情才缓和了下来。她低着头又恢复成了最初那副小心翼翼、可怜巴巴的样子,用稚嫩而尖脆的声音说:“甜甜,我叫张甜甜。” “甜甜……哦,我想起来了!玲玲写信给我的时候说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叫甜甜。原来就是你啊!”玉秋用一种哄骗小孩子的语气安慰着张甜甜。虽然谎言简单粗劣,但效果很好。这话一说出口,张甜甜的神色立刻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像刚才那样恐惧抑或是抗拒了。 “她是这样说我的?”张甜甜抬起头看向玉秋,瞪大一双乌黑的眼睛,问。 “是啊!刘玲是这样说的,我发誓!”玉秋说着拉住张甜甜的手。她的手指很细很短,像那种没有长开的小孩子的手,但是手腕又短粗有力,浑身处处都充满了矛盾。 “玲玲真好,只有她不欺负我……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人……可是她现在不在了,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帮我……再也没有了……”张甜甜说着又抽动肩膀哭了起来。 玉秋赶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我呀!还有我呢……我做你的朋友嘛,好不好?” 张甜甜摇晃着脑袋,她哭得厉害,声音粘糊在嗓子里。玉秋安慰好半天,才听清她嘴里的嘟囔:“刘玲是我最好的朋友……谁都不会替代她……你不行……谁都不可以……她是最好的!她就是最好的!” 张甜甜太执着了,她的性格也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旦认准谁是最好的便不会再改变,怎么样劝也没有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有鬼魂的,你不会再见到刘玲了。”玉秋轻声在张甜甜耳边说。 “玲玲是好人,是最好最好的人!只有她不会瞧不起我!只有她不欺负我!”张甜甜的小手擦着脸上的眼泪,可眼泪却总也擦不干净,反而越擦流得越多。她泣不成声,不再压抑着自己的痛苦,近似宣泄地大喊:“我知道玲玲不是意外溺死的……他们在撒谎!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为什么恶人没恶报!老天爷为什么不开眼!为什么没有鬼魂?这世上就该有厉鬼,我恨不得玲玲的鬼魂能把那些害她的人一个一个撕碎!我死后愿做恶鬼!我要给玲玲报仇!让害她的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张甜甜哭得脱力,摔坐在了地上,她双手环抱膝盖哇哇大哭,嘴里不断叨念着是玉秋听不懂的方言,她应该是咒骂着谁,脆清脆尖锐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左刺右砍。 玉秋把张甜甜抱进怀里,下颚抵住她的额头。小狐狸用了共情的法术,她原本是想通过张甜甜找些关于刘玲的记忆,但情绪像泄洪,她刚一接触就被团团裹胁,如心脏碎开,如皮肤割裂,眼泪从眼眶里止不住地流出来。 她们是朋友啊!是最好的朋友离开时的痛苦……小狐狸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悲伤的浓烈情绪,她半张开嘴,痛苦地大口呼吸。 远处有灯火在逐渐靠近,应该是听到声音找过来的巡夜人。玉秋顾不得擦掉眼泪,她强迫自己剥离开与张甜甜的共情,然后吹了口气将怀里的人迷晕,随后又把烧了一半的火堆熄灭,拖着张甜甜躲在灌木后。 等着巡夜人在花园里转了一圈离开,玉秋这才松下口气,她低头看着张甜甜,忽然有些羡慕刘玲。来人间走一遭的小狐狸也想有个朋友,那种想她、念她,会为了她伤心难过的真正的朋友。 “我想做你的朋友。”玉秋嘟哝着,背起人回到倚梅楼。她转了一圈实在分不清张甜甜到底住在哪个房间,只能把她小心地放在走道里。 冷飕飕的夜风从半开放的楼道里灌进来,撩起玉秋的长发。她擦了擦刘玲的戒指又打了个响指,那些残影重新浮现出来。玉秋仔细分辨着,发现刘玲总是手里拿本书,乖巧而文静地从楼道里走过,她在水池边洗脸,在衣架前晾晒衣物,侧身微低下头与人说话,恬静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玉秋猜她身边应该是身材矮小的张甜甜。 她真温柔真好看!玉秋边走边看着刘玲生前的残影,她想如果我是南洋大学的学生,应该也会想成为刘玲的朋友。直到在三楼306号房间前,玉秋看到了刘玲的另一边,她似乎正在与人撕扯争执,温柔的眼眸因为怒气而圆睁,伸开胳膊挡着身后的人。 第一次见到这些残影时,玉秋并没有太多感触,甚至觉得碍眼。可是再次见到,在与张甜甜共情后,玉秋只觉得刘玲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血有肉,温柔而勇敢,可就是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没有了,死得不明不白,埋葬得稀里糊涂,她的母亲和哥哥没有办法保护她,她的父亲为了所谓的颜面而放弃她。这一生她只有一个朋友,一个想把她拼命留下来的人。 玉秋的悲伤再次袭来,一眨眼,眼泪涌出眼眶。这次不是共情,是她自己在流泪,玉秋很惊讶,因为自己很多很多年都没有流过眼泪了。她听过很多动人的故事,但不管说书人如何舌灿莲花,她也始终只当成一个故事,但眼前不桶,张甜甜、刘玲那是活生生的人。玉秋的手压在胸口,她感觉自己和从前不太一样,变得更像一个人,或者说她开始向往自己成为一个人,一个有朋友有感情的人。 “会有真相,一定会有一个真相,”玉秋暗暗在心中发誓,为刘玲可悲可惜的一生,为张甜甜的偏执,也为了她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友谊。 第11章 玉秋小姐 春长风回到家里,直接躺在了床上。他本来想在脑袋里再过一遍案情,但脑袋挨着枕头没多久就犯起了迷糊,以至于思路刚撸出来个开头人就睡了过去,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早。 照惯例,春长风在伙房找出来一块干冷的窝头,泡菜缸里捞两根酸菠萝,舀一碗冷水,就是全部的早饭了。他也不坐下,站在灶台边上边吃饭,边琢磨一会儿到警局要找个什么样子的案子才方便进南洋大学,正扣脑袋犯愁时,忽然想起来前几天被送到法国大鼻子收容院的那个叫玉秋的姑娘。 近来是光忙着刘玲案子了,居然忘记给人家姑娘找家里人,春长风三两口把窝窝头塞进肚里,趁着今日起得早,他紧赶慢赶地在上班前跑了趟收容院。 依旧是连比画带猜,好在是在中国待了好些年的老修女能听懂一些简单的中文,她大体明白了春长风要找的人之后,摊开两只手耸了耸肩膀。 春生风也大致明白人家的意思,心里忍不住一个哆嗦。近来都是些什么事啊?这边刘玲的事情没摸明白呢!那边怎么又丢了一个姑娘,春长风急得直抠脑袋,他想进收容院看一眼,却被老修女伸长胳膊拦在外面,晃动脑袋甩来一串“no!no!no!” “yes好不好?就yes一次!”春长风恳求着:“人丢了,我得知道她怎么没得。说不好有线索呢?我是警察,我是好人……good……让我进去看看吧,姐姐!” 两个人你说你的我讲我的,最后还是收容院里的小孩跑了出来朝春长风嚷嚷:“那个姐姐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没了!她真的不在!” “他去哪儿了?”春长风拉着收容院的小孩儿急声问。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直摇脑袋。 眼看着这情况又是问不出个一二三的,春长风十分无奈地叉着腰环看周围,最后还是到了上班时间,才小跑着先回警局。 刘玲的事情还没个头呢,玉秋又丢了!她要是再遇到坏人,被卖进窑子可怎么办?葫芦没按下去,瓢又浮起来了,春长风一路愁眉苦脸。他快到警局时,远远看见老孟在门口探头探脑。 春长风瞧着老孟那样就知道铁定是又出了事,急忙跑上前去抓住他,问:“孟哥怎么了?” “哎呦!拔地拉啊!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来了!”老孟右手抓住春长风的胳膊,左手用力拍了他后背两下,陪着张苦哈哈的脸,说:“徐有财那死胖子到处找你呢!” “他找我干什么?”春长风嘴里问着,心里却已经开始拉警报,想着是不是昨晚去南洋医院的事儿被死胖子知道了。按照他的一贯尿性,只怕是自己这身警服真的要穿不住了,春长风做好最坏的打算,想着即便往后当不了警察,刘玲的案子也一定会一查到底。 “那我哪清楚!人家从二楼递过来的话,让你赶紧上去呢!”老孟拉着春长风的胳膊走到楼梯口,压着声音叮嘱:“拔地拉,你听老哥一句劝,一会儿见了徐有财千万千万别犯驴病。甭管他骂你什么,你受着就是了,别跟他争论。那孙子就不是个能讲道理的,现在世道不好,有个能吃饭的地方,你暂且混着就得了,犯不着为了跟他较劲儿砸饭碗。” “孟哥,我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常说,我记住了。”春长风面上不断地点头,心里想的却是:“我不跟他计较,我就怕他跟我计较。” “记住就好,都是人生经验。”老孟拍拍春长风后背:“这趟要是平安过去,记得请你孟哥吃烧鸡。” 春长风胡乱地点头应下,揣着颗砰砰乱跳的心,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梯,他站在徐有财办公室门前,深吸了口气,正打算敲门,大门被人先一步拉开。 “哦呦!你吓死我了,你是个鬼啊!走路没个动静!人到了也不知道敲门,你杵这儿干嘛?用你给我当门神啊?”徐有财见到春长风后先是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皱着眉,用肥嘟嘟的手拍着胸口。 春长风没吭声,他等着徐有财骂完往办公室里看了眼,注意到里面站着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学生,长长的黑色头发被蓝色布带扎着垂在腰间,上身是蓝色短褂,下面是黑裙,那一身是南洋大学的校服。 “行了行了,瞅你那样子就让人来气,跟你说个话能累死人!”徐有财摆手侧开身让春长风进入办公室,然后指了下背对二人的女学生,说:“又遇到一个案子,人家覃小姐点名儿要你来查。” 看样子找他来不是为了昨晚夜探南洋医院的事儿,这让春长风松了口,只可惜这口大气还没来得及完全吐出,就因为接下来听到的话被吸了回去。 春长风听见徐有财说,来报案的女学生有一个同学前两天失踪了,最后出现的地方也是海大路附近的海河。 “啊!”春长风短暂的惊愕后,连忙追问那个背对他的女学生:“你同学具体是哪日的失踪了?失踪前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他近期有没有异常的举动?” “你都不先问问我是谁吗?”女学生的声音清脆,如瓦沿落下的雨滴砸在石板上。 春长风被人这样一问,也意识到她的声音确实是耳熟,只是自己想不出来对方会是谁。按理说,南洋大学的女学生怎么可能认得他一个海大路的臭巡脚。 “是我呀!你不认得了?”说话的女学生转过头。 春长风看到她那张脸,一时间惊得瞪大眼睛,嘴巴半张着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两个字:“玉秋?” “对呀,就是我!”玉秋的手指绕着长长的发梢玩,歪头看着春长风说:“你不认得我了?” 春长风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人,他上上下下端详了两遍才终于确定这个女学生的确是玉秋,问:“你……你到底是谁呀?前天在街上……” “前天的亏是你救我呀!要是没有你帮忙,我就要被稀里糊涂卖进窑子啦!”玉秋说着瞥了眼春长风身旁的徐有财:“我家在浙江宁波乡下,本来念书也该是去南京或者上海的。千里迢迢来天津,是因为家父说天津城里有一位相熟的骆叔叔可以照应。” 乡下的富家小姐来了天津卫,因为从前被家里养得太好太天真才差点儿被人骗卖进窑子。这说法倒是也能勉强解释,但她当时不断重复为了报恩要嫁给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春长风心里犯嘀咕,可要问出来又觉得这话实在没办法张口,只能把旧事暂且压下,将心思放到新案子上面。 “玉秋小姐刚才是来报案的?”春长风问。 “嗯,”玉秋指了下徐有财说,“刚才我已经把事情跟徐局长讲过了,我的室友失踪好几天,她最近一次被人见到就是在海大路段的海河边上。” “你才来两天,怎么知道你室友失踪好几天了?”春长风问。 “我那屋子住了四个人,另外两个同我讲的。”玉秋回答。 “她俩为什么不过来报警?要你来?”春长风接着问。 “因为刘玲。”玉秋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又认真地对春长风说:“大家都说刘玲是被恶鬼害死的,所以他们不敢来报案,怕自己扯到其中被报复。” “你不怕?”春长风问。 “我也怕,但是我想见你,于是心里就不怕了,”玉秋两只眼睛弯成小勾子,一脸笑盈盈。 春长风被玉秋笑得心里发慌,他想往后退,却被徐有财堵住了后背。 徐有财轻轻喉咙,压低声音说:“覃小姐的叔叔是烟草大王骆老板,你要敢把覃小姐再得罪,春长风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秋满意地看着春长风被推到了自己身前,满意地点点头说:“徐局长那咱们就说好了,春警官这阵子借给我用用。” “好说,维护校园安全,理所应当。”徐有财忙不迭地陪笑点头,摸着兜里的“小金鱼”把两人从办公室里送出来。 (*小金鱼:三两到五两的金条。) 春长风几乎是被玉秋拉扯着出了警局,两人都走进巷子里了,他回头还能看到徐有财在门口摆手。 “你给他好处了?”春长风皱着眉问玉秋。 “怎么了?”玉秋挑起眉梢,说:“你的局长眼睛里只有钱,我进来的时候连人都见不着,我掏出个金条,他人立马就凭空出现了。我告诉他,我叔叔是经营烟草的骆老板,他那眼睛都泛出来绿光。” “你……”春长凤看着玉秋有满肚子的疑惑,但话要出口时又被堵住了,因为他知道不管自己问几次,得出来的答案和刚才在警局里的都不会有差别。 看着春长风一张欲言又止的脸,玉秋笑着接过他的话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找你吗?” 春长风没说话,玉秋自问自答:“你前两天在街上救了我。要是没你,等不着见骆叔叔,我就要被人卖进窑子了。春警官,你心肠好,有些事儿我只信得过你。” “这话怎么说?”春长风听出来玉秋话外的意思,忙着追问她:“刚才在警局里,你说你有个同学失踪了。你是……还知道些事儿?” “对!”玉秋认真地点点头。 春长风停住脚,盯着玉秋说:“我没大本事,但办案的绝对凭良心。只要你信得过我,我保准不辜负你。”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玉秋顶着春长风的眼睛,迎着他坚定而赤诚的目光,很是郑重地问,“我说什么你都愿意信?” 对于这份无条件信任的要求,春长风在慎重地思考了一番后点点头,他实在是太想知道刘玲案件的真相,对于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都不想放弃,至于其他的种种疑虑只能往后面排。 “你信这世上有妖怪吗?”玉秋说着用手指在身后比划:“就是那种能变成人的,有法术的妖怪。” 第12章 坠楼 “嗯?”对于玉秋所说,春长风不由皱起眉头反问:“你是想说,你同学和刘玲都是被妖怪拐走的?” 玉秋抿抿嘴唇犹豫片刻说:“他们那么说的。” “我觉得不可能,”春长风听到玉秋的回答后,失望地叹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是什么不方便讲的话,结果却是没有边际的神魔妖怪。 春长风正想要继续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妖怪,却见到玉秋大手一把说:“那是自然,我就没有同学失踪,刚刚在警察局里是骗你们的。” “你说什么?”春长风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眉头紧皱地看着玉秋。 “我说刚才骗你的。”玉秋提到在警局里的表现神色很是得意,她扬起下巴,笑嘻嘻地看着春长风说:“我就是想把你单独约出来。” 对于玉秋的话,春长风在短暂的惊愕后满肚子都是怒气,他干笑一声,黑了脸质问:“你编谎说你同学失踪了,就为把我约出来?约出来干什么?陪你压马路,还是逛商场?” 春长风把玉秋的行为当作了一个富家小姐在茶余饭后的把戏,他实在是过于气愤,以至于把徐有财刚才的警告一股脑地扔进垃圾堆,恼火连带着这两日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虎着脸对玉秋大声说:“你知不知道有人死了!她就是你们南洋大学的学生,人死在了海河里!你的同学、校友死了,你一点怜悯,一点同情都没有吗?还有心情还拿着她的事来编幌子!逗我有意思?还是你觉得逗警察局的人陪着你瞎打转有意思?” “我……”玉秋想要解释,被春长风打断:“玉秋小姐,你放我一马吧!我好歹是个人,求求你别今儿一出,明儿一出,遛狗一样地逗我玩。” 话说罢春长风转身离开,他大步流星地走,每一脚都狠狠跺在地上,恨不得把石板踩出个窟窿。玉秋看着气呼呼的春长风,心里有些发虚,但也觉得实在委屈,毕竟她本意并不是为了编个故事逗他玩的。 就在春长风要走出巷子口时,他的衣服被拉住,春长风一扭头只见玉秋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她什么时候追上来的?怎么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春长风被忽然出现在眼前的玉秋给吓了一跳,往后踉跄半步,差点摔了个屁墩,好在被玉秋扯住衣襟又把人拉了回来。 “你要干吗?”春长风没一点好脸色。 “说室友失踪是骗你的,但我并没有逗着你玩儿,”玉秋解释说,“我认识刘玲,我知道她不是溺死的。刘家人在说谎,我想给她讨个公道。” “你认识刘玲?这怎么可能?刘玲两周前就已经失踪了,而你是前天才来到天津卫的,你怎么可能认识刘玲?”春长风蹙起眉,摇摇头。 “刘玲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日子是在乡下过的,我在那时认识了她,此后多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玉秋把昨晚在张甜甜面前编的那套谎言又说了一遍。 她说完见春长风一脸不信,又连忙补充说:“近两年书信少了,可也算是有联系。前阵子没了她的消息,我来天津后才听说她已经失踪两周。前天去海大路就是为了找她,找了一天也没见到人,肚子实在饿得慌就随便进店要了只烧鸡。从前在老家,我吃东西都是直接记在父亲账上,习惯了身上不带银子,所以那天也没有带钱,谁成想又遇上黑店。” 巧合太多的事儿一般就和巧合没什么关系,春风看着玉秋一本正经说那些,心里琢磨着我要是全信她的,这脑子就是叫人打坏了,但要说全不信这套说辞,又没法解释这碰到了一切事儿。春长风犹犹豫豫好半天,最终只能取了个折中方案,之前的事情真真假假暂且不论,只讨论眼下的案子。 第13章 共情 张甜甜的尸体边上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春长风把人扒拉开,见到张甜甜摔断了脖子,脑袋歪向一边,眼睛、耳朵、鼻孔、嘴,都在往外淌血。玉秋也挤进来,跪在尸体前,双手扶正她的脑袋,俯下身子额头相抵。 “哎呀!”学生们被这景象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 春长风不知道玉秋到底想做什么,猜测这可能是乡下某种仪式用来对逝者的挽留,于是他站在她的身后,只静静地看着。 玉秋无声地念了一串咒语。这是用来读取记忆的法术,跟那种全盘摄取的高等级法术不同,它能用的时候很少,对活蹦乱跳的人没用,对死去太久的人也没用,只有在人体与神识出现裂痕却又未完全分离时才能趁虚而入,抓取一些碎片。 “垃圾女”“怪物”“畸形种”“痨病鬼”在进入张甜甜记忆的瞬间,玉秋的耳边便充斥着这样的叫骂与嘲笑,那声音重重叠叠如一层一层缠绕的茧房束缚住手脚。她看到有人把茶水泼在了张甜甜的床上,有人把张甜甜的饭故意碰掉在地上,有人把张甜甜的衣服被褥扔出房间…… 张甜甜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像个任人欺负摆弄的物件儿。直到刘玲出现,她捡起来被丢落满地的东西,拉住张甜甜的手,说:“没人生下来就是活该被欺负的。”她对着那些嘲笑的声音说:“没钱,没权,不够好看,不够聪明,都不是欺负人的理由!”她说:“你是谁?你凭什么决定她能不能在这里?” 玉秋想要像抓住光一样抓住刘玲,可是一转眼她又消失了,咒骂、嘲笑立刻又翻涌上来。张甜甜心里生出的寒冷,让玉秋也忍不住发抖,她听到一个轻软的类似于刘玲的声音“去死……死去……死了就不再受罪了……” 不是刘玲!刘玲不会想让她最好的朋友去死!玉秋猛然一惊从张甜甜的记忆里脱离出来。张甜甜身体正在快速地失去温度,玉秋握紧她的手,想再一次进入她的记忆时发现生魂散尽,张甜甜此生所有的记忆都不存在了。 “他们杀了他,是他们一起杀了她……”玉秋悲伤地不断念叨。她的话引来周围学生一阵议论,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 “张甜甜是被室友她逼死的。” “她们总是欺负她,晚上关门不让张甜甜回去睡觉。” “不过我听说张甜甜有病,会传染人。” “她长那样就是因为得病吗?” “好像吧。” “真恶心,我不要变成那鬼样子。” “谁说的?她没病……是某些人在造谣!” “谁?谁在造谣?” “还能是谁?” “沈小姐……” “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沈小姐怎么可能会去搭理那种乡下人……张甜甜真是死了都在给别人添麻烦。”刚才就出言不逊的女学生,这会儿像条被踩了尾巴的狗,急声狂吠。 “沈小姐都没说话,你这么着急?”有学生在旁边嘀咕。 “没谱的事情,我干嘛要解释?”一个高挑白瘦的女生轻笑着回答:“我跟她关系不好,但也不至于去欺负她。至于诸位,怎么这会儿都成正义凛然的大好人了?之前也没见你们谁跑去跟张甜甜做朋友。说白了,我们都一样,急着唱什么红脸啊?张甜甜跳楼,就是她自己一时想不开。” 沈小姐的话说完,周围再没人吭声,所有人都自动地往后退了几步。 至于张甜甜的另一位室友,仗着沈小姐撑腰,环抱着胸前,毫无怜悯地盯着张甜甜的尸体,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真是恶心的丑八怪!连死都要给人添晦气!要我说,她这种人早死早拉倒!活着就是恶心人!可别说我们什么欺负她!欺负她嫌脏了我的眼睛!我看她一眼都嫌晦气!” “我看就你俩最晦气!”春长风呵斥了说话的女生。要不是亲眼看见,亲耳听到,春长风很难相信那样面容清秀的女学生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你算个什么东西啊?”女学生上下扫了一遍春长风拔高嗓门说:“我爸爸是校董,沈小姐的父亲是曹……” “咳”沈小姐咳嗽打断,女学生一愣立刻换了话,但口气丝毫没改:“刘校长见到我们都得客客气气,你个小警察敢这么跟我们说话?” “别说你爸是校董,你爸就是大总统,你也不能用这种话来说你的同学!那是条人命,不是猫啊狗啊的畜生,由着你随便祸祸。”春长风盯着那个女学生说:“你长幅人样,说的是人话,怎么皮下比山精妖怪还可怕?” 女学生被春长风这句话完全惹怒了,她仰着下巴,眼神阴狠地瞪着春长风说:“人命?人命算个什么?我老实告诉你,你这条命和张甜甜那条命一样,还不如我家里养了猫狗金贵!” 春长风被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指着鼻子骂“命贱不如狗”,却发觉自己居然没有办法反驳。他在法租界里长大,头等洋人、二等权贵是铁律,老百姓的命在他们眼中还真就是不如那些猫狗金贵。 旁边的学生不少,但没一个人站出来反驳。春长风心底里一阵一阵的凉意嗖嗖地往上窜,他被不甘、不情愿憋得眼眶通红。 玉秋垂着脑袋,阴沉地站起身,如果春长风这时低头去看,会发现玉秋黑色的眼仁变成了金黄色,她已在失控的边缘,恨不得一口上去就咬烂那女学生的脸面。春长风是人,是个警察,那些他做不到的事情,玉秋可以。只要不咬死就不会招来天劫,作为一只狐妖,玉秋只想去发泄此刻濒临炸裂的怒火。 “哎哟!哎哟!”有一个人惊声叫着拉开学生挤进来。他头顶秃了一片,四十来岁,穿着灰黄色的长袍,黑色圆框眼镜,春长风猜测应该是负责学校管理的老师,他惊恐地搓着半秃的脑袋,一面对学生说“赶紧散了吧,赶紧散了吧”一面低头去看摔死的学生。 春长风拉着满身血的玉秋退到一边。玉秋的正在积蓄的火气被打断,她逐渐冷静下来。 老师蹲下身,看到张甜甜那张面貌奇特的脸时,短暂的惊愕后长长地松了口气。 春长风不再搭理那位校董的女儿,转而对赶来的老师说:“我是警察,现在是不是要通知女生的家长?” “不用了。”老师搓着那胖乎乎的脑袋说:“甜甜这孩子也是可怜,爸妈都有肺病早死了,爷爷是学校的老教师。当年她能进学校来念书,就是刘校长给了老张面子。去年老张病死,如今甜甜一走,这一家是没人喽。” “学校要是不管,我就把他带走了,”玉秋低声说。 脑袋半秃的老师没料到有人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转过身看向玉秋,此时玉秋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黑色,是一张乖巧甜美的面容。老师上下打量这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想了片刻,问她:“你瞧着好面生啊,你是哪个系?哪个班的?” “我刚转学来的老师,你不认得我很正常。”玉秋轻声说着。 “最近有转学来的学生吗?”老师皱起眉,一脸疑惑。 玉秋猛然上前,扣住了老师的手腕,嘴唇轻动念了一串无声咒。秃头老师马上变了神态,眼神有些木地点点头,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叔叔是卖烟草的骆老板,对吧?” “嗯,”玉秋冷淡地哼了声,随后侧头看向春长风说,“春警官,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帮我把张甜甜送到龙王庙的义庄吧。” “可以吗?”春长风问那个老师。 “可以。”秃头老师顺从地回答。 得了肯定的答复,春长风点点头。他蹲下把张甜甜的尸体背了起来,围着看热闹的人立刻让出条道。 从南洋大学到义庄,往来的人都用恐惧而好奇的眼光看着俩人。张甜甜摔得很惨,身上许多地方都在流血,春长风能感觉到贴着脊梁上的衬衣被血液一点一点湿透,起先还是潮湿温热的,而后变冷,再慢慢凝固,到他们把人送到龙王庙的亦庄时,张甜甜的关节已经微微发硬了。 尸体摆在了前几日刘玲刚躺过的木板上,何归低头看了眼张甜甜,对春长风调侃:“怎么都是年轻姑娘?难不成你命里桃花带死气啊!” “何伯伯你积点口德吧!”玉秋斜眼瞪了一眼何归。 春长风对于玉秋认识何归有些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 “小东西是我家远房亲戚。”何归见了春长风的眼神,解释说。 “何师傅也是你家亲戚?”春长风愣了一下,问玉秋:“天津卫里,你不是只认识一个姓骆的叔叔吗?” 玉秋这会儿还没有从张甜甜坠楼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神色哀伤地应付说:“谁家还没有几个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穷亲戚?” “你!”何归万年耷拉的眼皮儿抬起来,他本想反驳,但看见小狐狸实在情绪糟糕后,撇撇嘴角。 何归慢腾腾地从窗台下的架子上拿来块布擦了擦张甜甜的脸,他虽然现在老得七荤八素,但谁还没年轻过呢?他只是瞅着玉秋的眼神就猜到,这小家伙该是遇到了人生里头一遭难事儿吧。 何归问:“这又是你们从哪儿捡的尸体?” “不是捡来的,”玉秋低声说,“我想救她,但没救成,她就从我眼前掉下去摔死了。” “这姑娘叫张甜甜,家里没人了,何师傅帮忙把人烧了吧。”春长风说着,绕到张甜甜的脚边。他抬起了尸体的脚踝左右看看,并没有看到淤青,面上有些失望。 “你一身都是血清臭味,赶紧回去把衣服先洗了吧!”何归说着推了把春长风的肩膀,半强迫地把人轰出了义庄。 等着春长风一离开,何归佝偻的后背挺直,他快步走进来,看着还在对尸体发愣的玉秋说:“小狐狸,你们惹上了个顶难缠的东西。” “你什么意思?”玉秋警觉地抬起头,追问。 何归摇摇头,向着张甜甜的脚踝吹了口气,接着原本白皙的脚踝骨上浮现出来了一个青紫色的痕迹。 狐狸!玉秋看到张甜甜脚踝上的痕迹后,整个人一愣,顿了足有半分钟后,惊叫出声:“狐妖!跟我一样!” “不一样,人家道行可比你的深。”何归瘪着嘴,轻笑:“你要是想找人家去报仇,那可费劲儿。小狐狸,我劝你掂量好,别帮人报仇没成功,还把自己赔进去了。” “不只有那只狐妖,还有一些人……”玉秋的视线从何归脸上移开,重新落到张甜甜身上。她抚摸着张甜甜被捏碎的手腕,轻声说:“答应过做你朋友就是做你朋友,我说话一贯算数的。那些欺负你的、害死刘玲的人,我都会找出来,我会替你们报仇,谁都跑不了,一个一个慢慢来。” “你想干嘛?”何归看着玉秋,脸还是那张腮帮子软乎乎的稚嫩小脸,但眼神却是阴狠冰冷的。老家伙在毛茸茸的小狐狸脸上瞧出来了兽性,他恍然意识到山里的狐狸从来不吃素,人家是正儿八经的肉食动物,饮血吃肉的。 “天津卫里多的是大人物,玉秋,你听何伯伯一句话,你初来乍到,能忍要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你才认识这丫头几天,犯得着为了她冒险吗?”何归看着不吭声的玉秋劝说她。 玉秋闷了好半天,说:“从前在山里,老鼠、兔子、小鸟那些比我弱小的都怕我。蟒蛇、虎、狼、豺那些比我厉害的,我怕它们。我身边是哥哥、姐姐、叔叔、姨姨,说的上话的都是家里人。妈妈和姐姐说朋友是人才会有的,我们狐狸就是要一家人待在一起,只有家族报团,我们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我在山下听说书人讲故事,我很羡慕人类,也想像他们一样有朋友。张甜甜是我朋友,我的第一个朋友。”玉秋伸手摸着张甜甜已经冰冷的面颊:“何伯,我小气的很,从来不吃亏的。骂我我要骂回去,打我我要打回去,欺负我的朋友就是欺负我,欺负我就要付出代价。” 何归发觉了这小狐狸的性格拗得很,她拿定主意的事儿就是九头牛也拦不住,就像认准了春长风要嫁给人家报恩一样,现在她要去给只认识不过一天的朋友报仇。 “何伯,我去睡一觉了。”玉秋自顾自说完,出了停放尸体的房间。她身体一抖成了只棕红色的小狐狸,穿过院子一头扎进了稻草堆里。 第15章 西门 张甜甜是春长风第一个背过的死人,渗透衣服的血就是洗掉了,他也总觉得有一股血腥味粘在身上散不了,晚饭也没吃就直接躺到了床上。一夜都是半梦半醒里度过,短得就像来不及睡上一个完整觉,漫长的又比往日三个夜晚都更加令人难熬。 第二天春长风是顶着黑眼圈到了警局,他屁股把板凳没坐热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玉秋小姐。”春长风因为昨天的事,对玉秋有了很大的改观,见到人就直奔着走过去问:“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玉秋拉住春长风的胳膊说:“昨天出了茬子,今天你再陪我去南洋大学一趟。” 南洋大学这地方接二连三的出人命,听到玉秋又要带他过去,春长风神经一紧,连忙点头。两人都要出门了,春长风听见徐有财在背后叫唤:“唉唉!唉唉!春长风,你往哪儿去?” “我跟玉秋小姐去趟南洋大学,”春长风就是在如何讨厌徐有财,这人都是他上司,吃饭的碗被别人捏在手里,春长风也只能转过身耐着性子跟他解释:“近来南洋大学里面不安生,玉秋小姐带我过去看看。” “不安生?我上下瞅着就你最不安生!刘玲是你给捞出来的吧?昨儿你去了一趟南洋大学又蹦下来一个。我奇怪了,怎么你走哪儿人死哪儿?是南洋大学不安生,还是你破坏了人家南洋大学的安生。春长风,我就懒得说你!你消停地给我在这里呆着,哪也不许去!” 徐有财虎着脸骂完春长风,转头看向玉秋,脸上堆满笑问:“覃小姐,我昨天参加了一个饭局,桌上跟个老同事聊了两句,好像南洋大学里没听说过又有人失踪啊!你那个室友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让其他人帮你去找找?” “徐局长这话说得好笑!”玉秋是个嘴巴上绝不饶人的,她两手一叉腰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说:“你不都说了吗?刘玲是意外!昨天张甜甜是好多人看着从七楼跳下去的,两人的死跟春长风有什么关系?什么叫他走哪,哪不安生?再说了,我那室友昨天是回来了,但我来报案的时候她没回来呀!我那会儿说她是失踪也没错吧。” “没错,要这样说那的确是没错。”徐有财陪着笑了,但态度远没有昨日殷勤。他昨天在那顿饭桌上可不止打听南洋大学有没有人失踪,更关键是印证了骆老板家里的确有个在南洋大学读书的姓覃的远房亲戚,不过那覃小姐是可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物,她是骆老板给傻儿子准备的便宜媳妇,眼下没结婚那就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徐局长既然都说没错了,那我今天再借春警官一天应该也无碍吧?”玉秋说着拉着春长风的胳膊又往外面走。 徐有财看着玉秋跟春长风拉拉扯扯,态度亲切,心里琢磨万一这俩人中间传出来些桃色消息,恐怕要惹来骆老板怪罪。到时候别说从骆老板那儿落人情拿好处,只怕他都要被春长风这臭小子牵扯,如此那就真成了把马屁拍在马腿上。他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赶忙上前把两人拦住。 “既然同学没失踪,那今儿覃小姐要借春长风干啥呢?”徐有财追问。 “刘玲跟张甜甜关系好,现在刘玲刚死没多久,张甜甜就跳楼自杀了。我跟张甜甜关系也不错,怕她死了,下一个要轮到我。”玉秋回答说:“我只怕是有什么歹人或者妖孽作祟,所以请了春警官过去帮我查一查。” 徐有财还是很不乐意这俩人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跑,但转念一想,刘玲、张甜甜接连出事,南洋大学里面说不定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今儿他要是把人拦住,明儿姓覃的丫头死了,那骆家来闹,天大一口锅他可背不住。 徐胖子是多油滑的人,他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阴沉着一张脸把态度摆明白,但又不去阻止。玉秋见他那样,便问春长风:“春警官,这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愿不愿意跟我去南洋大学再走一趟?” “走!”春长风是个心思很单纯的人,他没有徐有财那么多弯弯绕,一门心思就想查清楚刘玲到底怎么染的病,被谁害死以及张甜甜跳楼背后是不是另有凶手。 “走!”春长风又说了一遍,坚定自己的想法,这次换了他主动去拉玉秋的胳膊。 人在警局的时候徐有财不吭声,等春长风和玉秋离开后,他砸吧砸吧嘴,指向在旁边瞅半天热闹的老孟说:“老孟啊老孟,你呀你!春长风是你的搭档啊!他成天被覃小姐拉着往南洋大学跑,你就在这坐着看?你都不跟去看看那俩人什么情况呀?覃小姐是骆家的准儿媳妇,成天跟春长风混在一起像样吗?你觉得合适吗?他俩万一传出点什么事,骆家上面可是有人的!到时候啊,把你孟三爷的名头搬出来也不顶事儿。” 老孟听出来了,这是那胖孙子在挖个坑,等着自己往下跳。徐有财是办案没本事,但这种事上走一步想十步,别人连苗头都没瞧出来,他就已经想到可能要发生的祸事,提前安排好了个背黑锅的。 “人家覃小姐点名要春长风去,我跟过去多不合适啊!到时候让人落口舌,还以为我个老光棍对骆家的准儿媳妇有啥想法呢。”老孟一说一笑,他心里想的是“你丫是个老油条,我还是个赖皮狗呢!你跟我在这扯,还欠了些年头。” “哦,你不想去是吧?”徐有财摆摆手,清了清喉咙,说:“巡街要两两搭的。最近春长风有事儿去不了,那老孟你也不用去海大路晃悠了。我这边给你找个更好的差使,怎么样?我听说新城监狱转来了好几个重刑犯,人手不太够。老孟,你看你人现在也闲着,办案经验又足够,不如我把你调过去,你到那边给人帮帮场子。” 新城监狱建在死人沟边上。死人沟就是一条臭水沟,因为附近都是乱葬岗,常有些尸体滚沟里,慢慢那边水里都发出一股腐烂的恶臭,送到新城监狱的犯人基本都是半条命,没几个能活过一年。在新城监狱里当差的狱警,要么是上面得罪了人被穿小鞋扔过去的,要么就是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的门路非得过去,总之正经要过日子的人都不乐意去新城监狱。 跟去新城监狱一比,陪春长风查案子好像也就没那么难了。老孟心里骂着徐有财是个灰孙子,但面上却笑着,忙不迭点头:“得嘞!咱这就去看好拔地拉。局长放心,保准不让他给局里惹麻烦。” “你快点儿吧!再磨蹭一会儿,我怕日头落下山你都出不了警局大门。”徐有财没给老孟好脸色,甩下一句就晃着上了二楼。 老孟把披在身上的警服重新穿好,酒瓶子穿进衣兜里,盯着徐有财上楼后,往地上淬了一口,然后晃悠晃悠地出了警局。 玉秋跟春长风一路走到南洋大学,不过春长风要进学校时却被玉秋拦住,她说:“我们去趟西门。” “为什么要去那边?”春长风问。 “昨天把甜甜交给何伯安顿后,我回了学校,跟室友说起最近的事情。她想起来之前听过的一个消息,说刘玲在学校外面有个男朋友,她周末会从西门出来见他。”玉秋说着话,两人绕到西门。 南洋大学的西门离正门并不远,开在一条小街上,两边全是不大的小店,有挂着洋牌子的咖啡店,有装着落地窗的洋装店,有量体裁衣的旗袍店,有卖早茶、卖麻花、卖四川麻辣粉之类的各地小吃铺子,还有担着扁担卖香烟、水果、雪花膏的小贩。总之是热闹得很,像是把天津卫里最繁华的地段压缩两三倍后一股脑塞进了这条街上。 来来往往的人除了卖货的,绝大多数都是学校里的学生。春长风从兜里掏出刘家的寻人启事,折了两下只露出刘玲的照片。他走进一家铺子,问卖麻花的老板娘:“你有没有见过这个女学生?” “刘校长的千金嘛,前阵子失踪了,好几波人来挨个问过这条街上的商户。现在谁还能不认识她呀?”老板娘扫了一眼照片说:“前两天听说人找着了,掉进海河里淹死了。” “嗯。”春长风收起照片,问那老板娘:“刘玲出事前你见过她吗?” “见过呀!我这铺子正对校门怎么可能没见过?”老板娘回答说。 春长风侧头看了眼玉秋,玉秋神色兴奋地点点头,于是春长风接着问:“那你有没有见过刘玲身边的男伴?” “男伴?没有男的,常跟着刘小姐来的是个姑娘,长得有点奇怪,那张脸瞧着既像个小孩又像个大人。不过听说昨天跳楼死了,是个挺可怜的孩子。我对她有印象,是因为有一年冬天下大雪,我看她还穿着单布鞋,露出来一截腿腕子,冻得通红通红。虽然那姑娘也穿着南洋大学的校服,但从来不像她那些同学买东西大手大脚,偶尔来买麻花也是挑最便宜的散麻花买,我猜着家里应该是没啥钱。”老板娘是个健谈的中年女人,她说着张甜甜,眼睛里泛起雾,手指抹了两下,接着说:“有好几次,刘小姐多买了一份麻花给那小姑娘,她还不要。我瞅着啊,两个都是挺好的姑娘,你说怎么就……” 老板娘正说话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按着汽笛开进了狭窄的街道。老板娘被这情景立刻吸引住,止住话,伸长脖子看出去。玉秋和春长风也顺势看向学校西门。昨天那个秃头老师领头,后面几个女人一起扶着两个女学生从里面走出来。她俩脑袋上搭了一件黑色的外褂把头脸全部捂住。 两个女生被送出学校,车里下来了几个黑衣人,手脚小心地把她们扶进后车位,然后“哐啷”关上大门。汽车按着喇叭匆匆又从街里退了出去,全程只用了三两分钟。 第16章 神秘男朋友 “什么情况啊这是?”卖麻花的老板娘好凑热闹,她看着稀奇,半个身子都探出铺子问过往的学生:“你们学校里又是出什么事了?” 来买麻花的男生鼻梁两侧有浅色雀斑,他撇了眼黑色小轿车,低声说,“有两个女生疯了,说是见了鬼。” 男生的胳膊被身边戴眼镜头发蓬蓬的女生挽着,两人明显是一对情侣,男学生说罢女学生继续补充:“大兴公司沈老板的女儿和她同寝的一个女生疯了,她俩以前老是欺负张甜甜。昨天大家就都说张甜甜跳楼八成是被这俩人逼的,晚上果然遭了报应。” 雀斑男生说:“是沈小姐疯了?沈小姐看起来可不像个恶人!” “长得好看就不是恶人了?人心好坏写脸上?你们这些男人真肤浅!”女生说着甩开男生的胳膊,扭头就往前走。男生见状也顾不得再买麻花,连忙追上去,高声急呼:“敏敏,我错了!” “你哪儿错了?”眼镜女生转过身,脸上有些无奈。 雀斑男生一愣,磕磕巴巴挤出来三个字:“……不……不知道……” 眼镜女生撇了下嘴角,转身走得更快了。 看着男生的傻样子,玉秋忍不住弯起嘴角。 老板娘以为玉秋在笑欺负人的恶有恶报,立刻在一边附和:“该!老天爷还是开眼的!” “老天开眼吗?天津卫里烂事儿多了去,老天怎么忽然开眼?”春长风嘟哝了一句。 “这个不好说,我们老家那边……”眼看着老板娘要开始无关刘玲案子的长篇大论,玉秋怼怼春长风的胳膊说,“我们去别家问问吧。” “嗯,”春长风点头,跟老板娘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其他事先走了。” 话说完,玉秋要往旁边走,春长风站在铺子前想了几秒后把人拦住说,“刘玲大概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在校外有男朋友,所以她不会带着男朋友过来。” “但有人在西门见过那个男的。”玉秋说。 “这里对着校门,太显眼了。”春长风说着拉过玉秋的胳膊沿街往前走,直到街头的一个拐角。那是一处丁字口,狭小的过道外是繁华的巷子,里面虽然也开了些店铺,但店面对比下显得很寒酸,南洋大学的大部分学生都是些有身份有钱的,少有人在这里消费,来买卖的多是本身住在附近的穷苦人。 春长风挨个看着巷子里的牌子,挑挑拣拣一番后,他进了家破小的书店。 “为什么是这家?”玉秋问。 “刘玲性格内向,她要想见人,应该也会挑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瞧了一圈就这家店最冷清。”春长风说。 这个店里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瓜皮帽正在打瞌睡的老伙计,他听到动静,一睁眼见到进来的人还被吓了一跳。 “里边书都是能租能卖的,你们自个儿进去瞧瞧吧,”老伙计工作很敷衍,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又要继续睡。 春长风从兜里掏出刘玲的照片,递上前去问老伙计:“这个女生你见过吗?” “嗯……刘千金嘛,死了,前阵子的事。”老头子说。 “她出事前来过你这店里吗?”春长风接着问。 “来,每周末都来。”老伙计点点头,手指头尖抬起,指向破旧窗户下唯一的桌子,说:“有时候下午有时候上午,她来了就在那边坐着看书。本来我这儿的书是不让人随便看的,但是刘小姐有钱,看过的书都会买,我也就不管她。” 第17章 曾三方 四个人说着话,老孟打头带人进了阳春巷子。 “你们在外面等着,别进去闻那臭味。”老孟捏住鼻子进了最近的一家烟馆,约么十分钟后摇头出来。 之后一家连一家,老孟走到第四家时,进去好半天都没见人影。 春长风担心老孟出了事,抬脚进去,才发现胳膊还被玉秋拉着。 “你在门口等我,”春长风对玉秋说。 “我跟你一起进去,”玉秋一脸跃跃欲试。 春长风摆了摆手说:“里面不安全。” 玉秋眼睛一瞪,手指头画了面前一排烟馆:“你怕里面孟警官出事,就不怕把我留在外面出事啊?我看外面才最不安全!春警官,你看小义那细胳膊细腿的,真要是碰见两个歹人,他能护得了我?” 小义想反驳自己不是细胳膊细腿,但瞅着玉秋那半是撒娇的模样,觉得自个此时杵着像个油灯,走上前头说:“要不然我进去找孟警官吧!” 春长风怕小义莽撞,别一个没出来再送进去一个,连忙把人拦住。 “要不一起吧!”玉秋说。 春长风左右看看,心一横索性两手各拉着一个,三人并排从窄门里挤进了烟馆。里面烟雾缭绕徘徊,扑面一股子腻人的香气像拳头砸人,待了片刻反呕上来一股子酸腐臭,脚臭、汗臭、呕吐物的酸气以及尿臊、粪便味混合成一团。玉秋哪闻过这股味啊,被恶心得一阵咳嗽,用袖子把口鼻捂得严严实实。 烟馆里进了个漂亮的女学生,半卧在榻上吞云吐雾的人看见玉秋后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珠子都恨不得粘在她身上。 春长风连忙把玉秋搂在身边,他是自己没注意到这动作有多亲昵,只顾着要保护身边的人。 再往前走几步,春长风终于在烟雾里瞧见熟悉的身影。老孟把一个人型的瘦竹竿子从床榻上扯下来,那人踉跄两步摔在地上。老孟手里提着人往外拖,烟馆的掌柜上前拦着老孟,叽里呱啦地说着要他替曾三方垫烟钱。 “我哪有钱!”老孟一手拎着人,一手指着老板鼻子骂:“你的狗胆子真大啊!警察抓人,你敢让警察垫钱?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烟馆都给封喽?” “封!你要有本事把我的烟馆封了,那你是货真价实的孟三爷!”烟馆老板说话豪横,敢在这条阳春巷子里做生意的,哪个不是上面有人的,往小了说也得是徐有财那级别。 孟三爷这名头水有多大,孟三爷自个比谁都心里清楚,不过人嘛就是活个面子,当面说这些话就是打了他孟三爷的脸。老孟脸气得铁青,但又说不出来反驳的话。 眼瞅着老孟要被一口气憋得撅过去,春长风连忙上前打圆场,可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烟馆老板一口唾沫直接啐在脸上,他张口便骂:“你哪儿来的小东西?孟三爷我都不放在眼里,你跟我搭什么话?外面的事情爷管不着,进了爷的烟馆子就得按我的规矩来!曾三方抽了烟膏没给钱,就得有人替他还,否则一步也甭想从我这里出去。没现钱就去卖儿卖女卖房子卖地契卖媳妇,卖什么都行,横竖银子不长嘴,我这就只认钱!” 老孟气得心脏疼,烟馆里又是乌烟瘴气,他倒吸两口俩眼睛一白直接倒下。春长凤一把抱住老孟,想带着人走,却又被烟馆老板拦住:“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先拿钱来拿!不出钱就在这儿留下吧!” 茶馆的小义原本以为出来找个画师,没想到会被困在烟馆里,哆嗦着往春长风身后躲。玉秋看着几个烟馆的打手围了上来,心里一阵恼火,牙齿咬得咯吱响,好在这里够黑暗,烟雾缭绕能挡住她施法。 玉秋念了一个法诀,地上几张破纸飞到她手里。玉秋把废纸团成几团,手里掂量两下后把废纸变成了“袁大头”,摔在烟馆老板的脸上问:“够了吗?” (袁大头:一类银圆的俗称。) 烟馆老板被袁大头砸懵了,他只觉得砸向他的东西很轻不像是“袁大头”,但从地上捡起来掂掂又是十足的分量,拿到有光的地方仔细分辨好一会儿才确认是货真价实的“袁大头”。 “够了吗?”春长风追着问。老孟的脸发紫,他非得把赶紧把人带出去。 烟馆老板点了下头,打手让开条道。春长风一手架着老孟,一手拉着玉秋往外走,走两步还不忘回头嘱咐小义把曾三方也拖出去。 春长风把老孟扶着坐在烟馆外的空地上,正急切地想找个药店救人,最近老孟忽地长出一口气,两眼睛睁开,拍拍胸口说:“要命!要命!差点交代在里头。” “刚才你装的!”春长风瞪着老孟,语气肯定。 老孟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好在他向来脸皮够厚,缓了半分钟不到就又恢复成气定神闲的样子,拍拍屁股站起来。他低头瞧了眼曾三方,抬脚踢了下瘦竹竿的屁股,说:“你们运气好,这老小子还没死透呢!带到院子里浇盆凉水,就能缓回来。” “这附近的院子?”玉秋皱眉。 “走吧走吧,曾三方就住阳春巷子里,我带你们过去。”老孟看着地上的曾三方长叹口气,拎着衣襟把人扯起来。 “他怎么会住这种地方?”春长风问。 “老小子好色,起先住这儿是为了行那事方便。”老孟说话是黑下脸,走路很快带着人左拐右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子。 巷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个个面如枯黄,身体干瘦,一脸的大烟鬼像,分不清是已经是抽死了,还是仍吊着一口气儿。 巷子两边还歪斜地靠在墙上几个“流莺”,衣襟半开着露出胸前白花花的肉,头上插着红花,见到人来就摆出笑脸想往上凑,又害怕老孟和春长风身上黑色的警服,只用手把衣襟扯得更大些。 春长风被臊的眼睛无处安放,偶尔瞥过一眼,看见她们裸露的皮肤上面有水泡,红疹子,还有烂菜花样子的青紫色病灶,或轻或重,这些女人都染着花柳病。 “让开!让开!”老孟呵斥着把几个大着胆子想往上挨的女人,轰开她们后侧头说:“这些都是生了病,被窑子里扔出来的。她们到了外面也活不下去,就挤在这里跟半条命的大烟鬼继续做皮肉买卖。” “烟鬼,还有钱干这个?”小义往前凑着问。 “黄赌毒是一家,但凡沾上一个跟另两个也就不远了。”老孟说着话在一处半开门的破院子前站住,一脚把大门踹开后带人进去。 院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人,老孟扯开嗓子吼:“警察办案,不想蹲号子的就滚出去。” 意识清醒了几个站起来往外走,脑袋模糊的睁眼看了一眼来人,翻个身继续躺着,他们已经被烟膏毒进了骨子里,烂得就像地上的稀泥,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害怕什么。横竖是条贱命,要死啦! 老孟看眼地上的烂人也不再管他们,径直走到上锁的屋子前抬脚便踹,“咣咣”两下把破旧的木门给蹬开,然后提溜着曾三方扔进屋里。 “拔地拉,你拿盆到院子里打盆凉水来,把老小子给我泼醒!”老孟吩咐。 “好。”春长风拿起地上的一个木盆跑出去。 玉秋进到这屋子,她对里面的东西有些惊奇,墙上桌上铺满了画纸,随手从地上捡起来一张,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与她小姨妈的画作相比丝毫不差,甚至在人物的眼神上要更胜一筹,明媚灵动的、英气坚毅的,画里形形色色的人明明不会讲话不会动,但仅凭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已经能透过纸让人感到他们是活生生的。难怪老警察要说心中最好的画师只有一个人。 “画得真好,”玉秋忍不住夸奖说。 “唉……”老孟长叹口气:“废了,人已经废了。等会儿他醒来,能画出来从前的三分水平就不错了,但也就这三分水平,足够咱们按照画像去找人。” 老孟说这着春长风端了盆水进来,他兜头照着曾三方的脸泼下去,等了一会儿,见人没有动。 小义在边上问:“会不会是死了?” “得缓一缓。”老孟说着拖了个椅子坐下,低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曾三方长叹口气说:“我和他认识得早了,那会儿我还不是孟三爷,是孟老三。他叫曾三方,我们年纪差不多,名字里都带个三字,所以就常混在一起。从前我可佩服他了,我们混帮派的都是粗人,就他有文化,读过几年书,画一手好画,后来他从帮派离开,专门去给别人画画,赚了点小钱就喜欢上逛窑子。人家说得好听,那叫做赏花,只是这花赏着赏着就从先前的房子搬到阳春巷子里。我当时就劝过他,黄赌毒沾一个,另两个就跑不了。人一旦沾上这仨,天王老子来了都救不脱,他就跟我说,没事的,他定力好!” “好个屁!”老孟想到旧事,手拍着大腿满是气恼:“在阳春巷子里待了没多久就染上烟膏,刚染上的时候跟我说是为了来灵感,画得好将来赚大钱,我一听这话我就知道坏了事,我劝他搬出去,他那会儿压根听不进去,还求着让我给他找买家卖画挣钱。起先确实给他找了几家,卖得也还行,但后来烟膏越抽越多,他画什么画啊,三个月都不见得能折腾出来两张,画得也远不如从前。卖家一说,他脾气还大!这是多久不画了?你看看这屋里铺满尘,都不知道滚去窑子里、滚去烟馆里待了多久没有回来过。” 老孟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春长风看着地上的曾三方只觉得可惜。玉秋想起来母亲跟她讲过烟膏是这世上最毒的东西,一旦染上从骨子里就要烂,烂到皮下露出来时,就彻底完了。莫说是人,就是她们狐狸也逃不了。玉秋不觉得曾三方可怜,只觉得曾三方可怕,她往后退了几步离着那人远远的,脚后跟磕到桌子,一张照片从桌上掉了下来。玉秋把捡起照片,看到上面是一个穿长衫系围巾的中年男人,方脸微胖,一副老实本分的憨厚样子。 “他从前长这样?”玉秋拿着照片问孟三爷。 老孟点了下头,小义和春长风都凑过去,看看照片的人,再看地上那个牙齿掉光、面加凹陷,浑身干瘦的家伙,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曾三方此刻半人半鬼甚至于像鬼可能更多一些。 “啊啊,”曾三方在地上粗重地喘了两声后,木呆呆地把眼睛睁开,瞪着老孟看了好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伸手把头捂住,蜷成一团。 “你这会儿知道丢人了?”老孟用鞋尖踢了两下曾三方,说:“起来吧,趁着还有半口气儿帮我干点事儿。” “孟哥……”曾三方声音沙哑,听着老孟找他有事,哆哆嗦嗦地勉强爬起来。春长风扶着人坐在凳子上,铺开张白纸,把一只铅笔放在他手边说:“曾师傅帮个忙,画张人像。” “你在烟馆欠的烟钱已经垫上了,”老孟黑着脸说:“作为报酬给我画张画!” 曾三方点点头。拿起笔,手却抖得像筛糠。他在纸上哆哆嗦嗦地划出一蜈蚣爬出来的线条,脸上先是惊愕,而后是羞恼。他丢下笔,捂住脸,抖着声音说:“画不了……画不了了……” “怎么就画不了了?不是说抽上烟膏来灵感才画得好吗?怎么现在画不了了?”老孟对这位曾经的兄弟没有半点好脸色,只恨他不争气,把自己作贱到了这地步。 “孟哥,对不住……我废了,没用了。”曾三方说着话张嘴哭出来,枯瘦干瘪的身体打着颤,像是下一秒就要散开在凳子上。 春长风向老孟摆摆手,自己坐在了曾三方身边说:“曾师傅我们不要人画得有多好,就是想画个大概样子方便找嫌疑人。你帮我们个忙吧。” 曾三方还要摇头,可听见老孟一脚把地上的木盆踹飞了出去,他身子一僵不敢动,随后低下头缓慢地点点脑袋。春长风立刻示意小义,让他描述起那位常客的样貌。 “大眼睛、双眼皮、眉毛很浓、鼻梁高,嘴不大也不小,上嘴唇稍微有点厚,下嘴唇薄一些,嗯……”小义描述着,在自己脸上比划长:“嗯,脸有点长,也没特长就正常长比我的长一点,眼睛下面这……这两块骨头微微往外突出一些,但又不是特突出……个子高皮肤也白,长得可好看了,像电影明星一样。” 这描述听着是不少,但组在一块又实在是让人没个头绪。春长风看着曾三方半天没下笔,对小义说:“你说细点,别太笼统。别只说大眼睛,得说眼睛长成什么样,长的还是圆的?眉毛有多浓?弯的还是直的?或者是脸上有什么痦子、胎记之类的明显特征。” “那可没痦子、胎记,人长得特别好!”小义摆摆手说:“我说实话,好看的人都差不多,你要找个丑的吧,那我肯定一眼就能记住他哪长得丑。秃头、歪嘴、斜鼻子,我一说你们都知道。” “他五官没一点特点?”曾三方暗哑而低微的声音问。 “噢,有一点,但不知道你画不画得出来,”小义在脸上比划着说:“他眼睛往里面凹一点,鼻子比较高,有点像洋鬼子,但没有洋鬼子夸张,反正就是很好看。” 曾三方虽然是画画的本事丢了个干净,但是到底有些天赋在。他听着小义描述就能在脑袋里勾勒出样貌,于是撂下笔对春长风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了……他叫李贺……阳春巷子里怡红园孙老鸨的侄子……前阵听说是染了病,住在后院被那些女人们养着……” 曾三方说一句喘半分钟,等他絮叨叨的话一句话讲完,春长风和老孟都意识到八成就是那人没跑了。 “走!”老孟站起身,朝着小义和玉秋招招手。 到门口时,老孟回头看了眼坐在桌前佝偻着后背的曾三方说:“别抽了,都快成鬼了。” “孟哥戒不了,只有成了鬼才能不抽啊!”曾三方干笑两声,老孟看他那样气恼得不行,再懒得搭理径直走了出去。 玉秋害怕烟鬼,她和小义紧跟在老孟身后,只有春长风站在门前,对曾三方说:“曾师傅,你把自己败了。” “败了败了,”曾三方脑袋抵在桌上,声音抖着说:“黄赌毒沾上一个,另两个就不远了喽……孟哥劝我,我没听进去……我以为自己定性好。人啊!真是太看不起自己……觉得自己能是个什么人物,觉得自己能跟别人有啥不一样……到头都是一样的,一把臭骨头一堆烂肉……你们都别管了,由着我自生自灭,赶紧死了是件好事儿。” 春长风不知再该如何劝他,轻叹口气后也出了那间木房。 第18章 烂肉 老孟虽然嫌弃阳春巷子得紧,但这毕竟是海大路的辖区,他在这边当了大半辈子的警察,各门各店在哪还是很熟悉的。几个人出了窄巷,没走多远就找到怡红院,老孟径直到后门,“哐哐”敲了两下大门。 “谁啊?泔水桶晚上来收,有消遣的走正门,要饭的赶紧滚,姑奶奶这儿的门只欢迎有钱的主!”隔着门传出声音,玉秋耳朵立刻支楞起来。那嗓门她熟悉得很,正是前阵子在街上用一只烧鸡差点把她骗进窑子的老鸨。 玉秋听出来了,春长风自然也是听出来了,他赶忙把玉秋拉到自己身后,朝着门里的人喊:“开门!警察!” “哟,今儿个稀罕!大白天的见月亮了呀!”老鸨在里头阴阳怪气。老孟上前“咚咚”又砸了两下,说:“开门!警察办案子,再磨磨蹭蹭就抓你去新城监狱蹲号子!” “得勒,这就给您开。”里面老鸨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依旧是磨蹭好一会儿才吱嘎把大门拉开。 老鸨衣领歪斜,头发散着,看了眼门外人,笑着对老孟说:“怎么孟三爷也卖起人牙子?” “卖个屁!”老孟回身指了下玉秋说:“这位覃小姐是烟草大王骆老板的亲戚,你敢沾她一指头,这破地方都得让人给扬了。” 听到骆老板老鸨神色一紧,顿了片刻见人不是跟她说笑,连忙跑上前跟玉秋道歉:“莽撞!莽撞!我这张臭嘴啊实在该打!覃小姐大人大量,别跟我这种贱皮老婆子计较。” 玉秋没搭理她,老鸨转头又问老孟:“您大驾光临,可是出大事儿了?” “李贺在你这不?”春长风问。 “小贺子?他……他惹什么事儿?”老鸨也是没料到老孟点名到她侄子头上,脸色瞬间一变。 “他干什么事你不知道?”老孟自打进了阳春巷子就没有过好脸色,这会儿脸更黑,鼻腔里冷哼说:“你侄子是个拆白党,这事你能不知道?我看就是你教出来的吧。” “这话怎么说?”老鸨见老孟要往院子里走,伸张胳膊把人拦住,一双小脚撑着摇摇摆摆的肥胖身子。 “什么是拆白党?”玉秋问春长风。 “白吃、白喝、白睡,”春长风解释,“说白了就是靠女人包养吃软饭的。” “他们要只吃软饭就好了,只怕是一边吃软饭一边还挖空了心思要骗人钱财害人性命呢!”老孟说。 “孟三爷,您这话就说严重了吧。我家小贺子是爱往女人堆里扎,但喜欢他的女人也着实多,拦都拦不住!就比如说我们院里的姑娘,忙完了客人还要到他跟前卖骚呢!”老鸨笑:“我看这里面肯定是有误会!现下也快中午了,孟三爷您带着几位到前厅去,我让姑娘们给你张罗些好饭菜?什么话,吃饱了再慢慢说?” “你的饭我可不敢吃,我怕吃进嘴里染上脏病!”老孟一脸不耐烦地朝老鸨摆了摆手说:“去把李贺给我叫出来!” 老鸨见老孟不给面,脸上的笑垮下去,两手往腰间一插,像个陀螺一样:“我可把这人给您请不出来,小贺子不在我这,你要是不信就自个儿去找呗!” “搜!”老孟手一挥,带头进了靠门的房间。春上风赶忙跟上,四个人在后院找了一圈,没见着李贺的人影,倒是见了好几个衣衫不整的姑娘,春长风满面通红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老鸨看着白忙活半天的四个人笑:“小贺子生病找医生去了。” “哪个医生?”春长风问。 老鸨晃晃脑袋:“不晓得,许是死外面了。谁知道呢?” 老孟手指头剁着老鸨的脸,闷了两分钟没骂出来,只能出了怡红院。 “接下来怎么办?”玉秋问。 “我看那老鸨的神态,李贺应该就是在阳春巷子里。”春长风说:“我们找个隐蔽地方先等着。眼下快到午饭点,要有人提着盒饭出去,八成就是送给李贺的。” “行,那就先等等再说,”老孟揉揉肚子,四个人躲进了凸起的石柱后面。约莫半个小时后,怡红院的后门打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院子里提着食盒走出来。 四个人互相看一眼,迅速跟上了那姑娘小姑娘。她低着头只顾走路,神色匆忙紧张,走到斜对角的房子前敲了三下门就放下食盒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房屋大门开了条缝,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他向下去摸索那装饭的食盒,结果大门却被人猛地推开。李贺被这力量直接揭翻,一屁股摔倒在了地上。 小义看着眼前人“嗷”一嗓子叫出来,他扭头要跑却被春长风拉住了衣服领,问:“是不是他?” 小义又撇了眼那张腐烂发臭的脸,忍不住一阵干呕,捂着嘴,胡乱点头:“好像是……好像就是让他。”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好像是!”老孟没个好脸色,训得小义只能止住吐瞪大眼睛再次去看李贺那张烂脸,这回是认认真真地看了半天,点头说:“是他是他,不过怎么成这样子了?” 问题是问了,可他等不及一个回答。小义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连着向春长风和老孟拜拜说:“看完了就让我走吧!太恶心了,我遭不住!我这回去还得给掌柜做事呢!二位放我一把,再看他一眼,我一年的饭都吃不下去了。” “走吧,”春长风松了手,小义连滚带爬地跑出去,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玉秋完全能理解小义,因为眼前这人着实算不得是个人了。他身上发出腐烂的恶臭味,脖子上、手掌上到处都是溃烂的创口,流着黄黄白白的脓液。那张脸更是烂的过分,鼻子几乎烂完了,两颊上的骨头都露出来,嘴巴只剩下烂乎乎的一个血窟窿。 人烂成这样居然还没死,也堪称是个奇迹了!玉秋深吸口气,她在满屋弥漫的腐臭味中闻到了一丝丝甜腻。 “你有梅毒,但你这身上的病又看着不像是梅毒。”春长风用衣袖掩住口鼻,他盯着地上的李贺说:“你怎么烂成这样了?” “都是那臭婆娘,那臭婆娘害我!”李贺愤愤地说:“她说找来了灵药,吃了就能治好身上的梅毒。开始是有用,眼看着原本烂的地方都要长好了,结果她就没了踪影,没有那药,这病来得更猛,身上烂得更快。” 李贺说着话脸上的脓疮就往下流,他情绪越激动,红红白白的汁液就流得越多。 “给你送药是刘玲?”春长风问。 “可不就是那臭婆娘!”李贺骂。 “刘玲死了,”春长风说:“两周前她在海大路失踪,前两天被发现淹死在海河里。不是她不给你送药,是她自己出事儿。” “不!就是她恨我,她要害我!”李贺恶狠狠地嘬着牙花:“那天我们分开时她说以后不会给我送药了,她要看着我烂死在这里!她是来找我报仇的!那药里有问题,不能断,断了就要人命!” 李贺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用那副烂肉裹着的骨架爬到了一个柜子前,在里面翻找出一张黑色的纸卡。他在地上拖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痕迹,喘着粗气把卡片递到春长风面前说:“这是药包里到卡片……我想去买药,但是怎么也找不着。我求求你!求求你帮我去买个药吧!我不想这么烂下去……我今年才二十五岁,我还年轻,怎么能这么死了!” 李贺手里的卡片上沾着血水脓水,春长风用指头尖把卡片夹过来,只见黑色卡面上印着一只九条尾巴的狐狸,图案下写着“舒婷”两字。 “孟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春长风把卡片夹到老孟眼前。老孟很是嫌弃上面的污物,捂着鼻子瞥了眼,立刻摇摇头。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吧!”李贺说着伸手要抓春长风。 吓得春长风立刻往后跳了两步,把手里的黑卡片扔到桌子上,问:“刘玲身上的梅毒,是你染给她的吧?” “说实话!”春长风黑着脸补了一句。 李贺没有立刻回答,他捶着脑袋好一会儿说:“你情我愿的事,能全赖我吗?说得好像那臭婆娘没得乐子一样。” “你身上的病又是从哪儿来的?”春长风接着问。 “怡红院里不干净了……”李贺闷声回答:“这怪不得我,怨不得都怪那些下贱女人!她们染了病还往我身边凑,把我给染了。” “怎么不染别人,就染你呢?”玉秋指着李贺骂:“你个泥里滚的脏猪!活该得这种烂病,我看就让你一点一点烂死了在这里最好!” “你闭嘴!你个臭婆娘懂什么?”李贺朝着玉秋撕心裂肺地吼:“我是现在得了病,等我好了,换一身体面衣裳,上赶给我送的女人到处都是!刘玲能跟我,那是我见她有两分姿色!真要说给钱,她那点钱算得了什么?有花他身上那些功夫,换个年老珠黄的我能赚得更多!吃她、喝她、睡她都是她占了便宜,刘玲要是穷光蛋一个,老子拿眼角都不稀罕看!” 玉秋的牙齿咬得咯吱响,她愤怒地背过手掐了一个法诀,从门里灌进来了一股风呼一下把李贺撩翻在地上。 李贺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踢一脚,就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哪还经得起人打,单一个动作就疼得连连倒吸气,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春长风只冷冷地看着,这人实在是太烂了,身体上烂,骨子里更烂。拆白党在警局里都是最被人瞧不起的,此前春长风只是在档案里瞧见过,今天算是见着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拆白党。他把骗吃骗喝祸害人姑娘的事情讲得理直气壮,春长风只是听见耳朵里都觉得肮脏,他扭头不再跟李贺说话,从那间散弥漫着恶臭的房间里拉着玉秋退出来。 “你这种人啊!就这个病最适合你!慢慢烂,可别死太早了!”老孟往地上啐了口,转身要走见李贺伸手爬起来想去拉他。老孟抬脚把人踢开,快步也出了那破房间。 “你还要接着往后面查吗?”老孟皱着眉头,对春长风说:“拔地拉,我看事情到这一步就够了,明摆着是刘玲跟那个什么舒婷做了交易,用自己一条命换毒药报复李贺。” “查!当然是要查下去。管它是什么东西,哪有用人命来做交易的?”春长风说。 “拔地拉,你可想好了,敢做人命买卖的是些什么人?你有多大本事就敢往下查?”老孟拍拍春长风的肩膀:“行了,见好就收吧,不为自己也为你爷爷想想,一把岁数了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舍得?” 玉秋没有吭声,她刚才在李贺那间臭那屋子里闻到的甜腻香气有些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在哪里闻到过,只是更加坚定了刘玲、张甜甜这件事的后面必然是有一个大妖怪,一个法术远在她之上的家伙作祟。她要做什么她不知道,只是玉秋能明白杀戮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来了。 “孟哥,我知道,我自个心里清楚,”春长风说完往阳春巷子外走,老孟跟在后面着急忙慌地问:“你清楚啥呀?你真清楚呀?哎哟,拔地拉,你可别再惹麻烦了!” “我知道,您放心,我这条小命我自己宝贵着呢。”春长风安慰着老孟,三个人快走出阳春巷子时,忽然看见曾三方所在的小巷子冒着浓烟。 老孟一见到立即掉头跑了过去,春长风和玉秋跟在后面,到他们赶到时,曾三方的房子已经完全被火吞没了,燃烧的木头发出咔嚓声。 “怎么烧起来的?”老孟想要去救火,却被春长风拦住。几个面色枯黄的大烟鬼脸上带着满不在意的傻笑,嘟囔:“曾师傅烧的,曾师傅疯了,他把自己烧死了。” 春长风和玉秋陪着老孟站在那栋着火的院子前,火焰已经吞噬了曾三方的画,在火光中隐约能看到一个枯瘦的身影倒伏在地上,手里攥着一根笔。 老孟抹着眼泪,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被烟火熏的,还是为他这位曾经的弟兄可悲可怜又可恶可憾的一辈子。 木头房子轰然倒了,老孟摇摇头出巷子。他走在前面,春长风和玉秋跟在身后,直到是出了阳春巷子,春长风对老孟说:“孟哥我请你吃烧鸡。” “我请你俩吧,”老孟叹口气说:“请你们吃杨家铺子的涮羊肉。从前发了赏钱或者在帮会里面得了打赏,我和曾三方就会过去开荤。” 第19章 故人 杨家铺子在法租界和日租界交界的泥流街。 泥流街原本不叫泥流街,起先叫什么名儿除了喜欢掰指头说老黄历的活古董,已经嫌少有人记得了,而且那里也不止一条街,是整个一大片东倒西歪的烂房子。穷人们拥挤在破木板下,做最脏苦的活儿拿着仅能填饱肚子的酬劳,他们说自己是被人上人踩踏的烂泥,租界区里的贵人们说他们是污染街道的肮脏泥流,于是泥流街这名字就叫开了。 这种三不管地方永远少不了地头蛇,脏乱都是其次,主要是有人做见不得光的买卖。春长风小时候就常被爷爷念叨不能去那玩,否则丢了再找回来的可能就只剩下胳膊腿之类的“零部件”了。春长风十六岁前都没来过这边,一面是因为他打小听话,另一面也是那地方距离海大路实在太远,两条腿走过去得一个多小时。老孟带春长风和玉秋一路插小道,三个人走到杨家铺子时,也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这会儿不是饭点,铺子里没什么人。老孟带人一进去,正打瞌睡的老板听到动静就立刻站起身。他年岁和老孟差不多,四十来岁,个子不高,窄长脸上一双绿豆眼,肩膀上搭了条白毛巾,定睛看清来人,热络地迎上去:“三爷,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 “带小兄弟吃口你家的涮羊肉。”老孟说。 六月天里谁来吃涮羊肉啊!杨家铺子向来是入秋涮羊肉,入夏卖凉粉凉面的,杨掌柜看着孟三爷,想他是许久没来把这茬事忘掉了。 “天气热起来,羊肉不好卖,”杨掌柜笑着回答,“要不来碗我媳妇做的凉粉?我这还有凉拌的手撕鸡,新招了个小厨子,四川人做得倍儿地道,三爷您赏个脸?” “成!再来两壶酒,”老孟说着坐下。 “的嘞,您稍等啊!”杨掌柜连连点头,一边应和一边往后厨走。 “哎呀……”老孟侧过身,看着杨掌柜的背影说:“掐指头算算,我这好些日子都没来你这儿了。” “是啊!上次来是前年冬天吧,我记得你是和曾爷一块来的。那一回他做庄,说卖画赚了不少钱,还请老杨我喝了两杯小酒呢!”杨掌柜笑着搭话。 话说罢杨掌柜见孟三爷脸色忽然沉下去,他意识到自己恐怕是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道哪说错了,僵在原地,直看到老孟长叹口气摇头说:“死了,曾三方死了。” “曾爷死了?他是惹上了什么人!”杨掌柜愣住。 “抽烟膏抽死的,活该。”老孟嘴里说着“活该”,神色却不是骂人活该时常有的愤恨。他摇着脑袋想到过去的事儿,一阵悲凉涌出来,朝着杨掌柜招手说:“等会儿,咱老哥俩喝一杯,今儿我请客。” “三爷来了,是赏我老杨面子,那哪儿能再让您掏钱。说起来,我这小铺子能撑到现在还得靠三爷罩着,要没了您啊,早十来年我全家就死绝喽!”杨掌柜说着弯腰进了后厨,没一会儿,他端着凉粉、凉拌鸡肉出来,小指头上勾着一根红绳,绳子上拴着一矮胖一细颈的两个白瓷管子。 “这是咱家三年的陈酿,请孟三爷和小兄弟来尝尝。”杨掌柜摆上饭菜,拿起一个矮胖白瓷瓶倒了两碗酒推给老孟和春长风,随后又把另一只细颈的白瓷瓶放到玉秋手边:“我媳妇自己酿的果子露给姑娘润润喉咙。” “嗯嗯,好。”玉秋笑盈盈地接过来,她心思简单,没人类那么多客套讲究的规矩,饿了一上午的肚子这会儿正咕咕叫呢,所以才顾不得去看旁人脸色。嘴里的话没说完,就已经动了筷子,香辣的凉粉配酸酸甜甜凉丝丝的果子露,她闷头吃得爽快,呼噜呼噜没一会儿就吃了一大碗。杨掌柜见状连忙到后厨又端来碗凉面,玉秋也是不客气,把半碟凉拌鸡丝拨拉到凉面里,又是一大碗下肚,她终于感觉吃到了半饱,抬头一瞧发现这桌上其他人都没动筷子。 “挺好吃的,干嘛不吃呢?”玉秋瞪大大眼睛问。 “好吃就好好吃,你多吃些!”杨掌柜把剩下的半盘凉拌鸡肉往玉秋手边推了推:“你要是不够,我再给端碗面来?” “我……”玉秋话刚出口,被春长风轻轻地踢了一脚,她这才注意到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压抑。 筷子没动,酒却已经喝了大半壶,老孟和杨掌柜两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一口连着一口喝闷酒。最终还是杨掌柜先开了口,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指向屋子一角说:“三爷,你记得不?当时就在那儿!曾爷给你和巧茹画了一张画……那画画的真好啊!比照相馆里拍的还像。你当时还说要拿回去挂墙上,当结婚照呢!” “怎么能不记得?他画的那张画现在还在我家墙上挂着呢!”老孟说着,“咕咚”又给自己灌下去一杯酒,他的脸呈猪肝色,舌头打了结,胳膊肘撑在桌子上,两只手比画:“我就站在那里,巧茹坐着,她身子不好,站久了要头晕。那天是她从医院里出来,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冷得很。巧茹说想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我那会儿有点钱就全送医院了,俩口袋里摸不出来一个子儿……这条街上我挨家挨户地问谁能给我们一碗热乎饭……只有老杨你端上过来一大碗热乎的羊汤面片……巧茹喜欢得很,她说再好的羊肉也没你家那碗面片好吃……” “你看看这周遭的店,开了关、关了开,一年换一波,要是没您的面子,我家也早完蛋喽!”杨掌柜拍着老孟的肩膀:“我一碗热汤面换您护了这些年,现在一想,当年那碗羊肉面片真是金贵啊!” “面片有个啥子金贵?金贵的是你两口子心肠好。”老孟念叨:“再说巧茹是真的喜欢你家的汤面……她喜欢的,我也舍不得……只是她走了以后,我越来越不敢来你这儿了……来了,心里堵得很……岁数越大,越缓不过来……” “哎……”提到过去的事儿,杨掌柜长叹口气,喝下一杯酒。 “说起来啊……那会儿曾三方真年轻啊!跟师傅闹了矛盾就跑出来自个儿单干,瘦了吧唧的,一张大方脸上没多少肉,皮包骨头,我都担心他摔一跤腮帮子要从皮下戳出来。他成天背着个木板子,赚了几个铜板就要下馆子来开荤。”老孟喝多了,脑袋乱哄哄的,完全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再次提起曾三方,他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眼睛里又泛出了雾气,开口既是愤怒又是埋怨:“曾三方就是个狗肚子里藏不了二两油的货,他有点钱就嘚瑟,赚小钱要下馆子开荤,赚大钱就要去买烟膏、玩女人。自己把自己给败掉了……曾三方是多好的手艺啊!巧茹病重的时候,我怕自个儿忘记她以前的样子,找曾三方帮我把巧茹画下来,他画了好多,有坐着的、有站着的、有笑着的、有睡着的,跟巧茹生病前一模一样……老杨,你知道的,曾三方认识巧茹的时候,巧茹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就看一眼,他就能凭着感觉画出来……” 老孟喝了太多酒,舌头彻底失控,嘴里乌拉乌拉的话,别人听不懂。玉秋碰了下春长风的胳膊,问:“孟警官的老婆叫巧茹呀?我还以为他是老光棍呢!” “也不能算老婆,听说俩人没来记得成亲,巧茹就没了……”春长风回答说:“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吧……” 杨掌柜酒量还不如老孟,先一步趴在桌上昏沉沉地睡过去。一直在后厨忙碌的老板娘听到前面没了动静,从里面走出来。她个儿不高,圆脸盘子,身材瞧着颇是壮实,在杨掌柜后背打了一巴掌,见人没动静,笑着对春长风说:“对不住啊!说是陪三爷喝酒,结果我家这口子把自个儿喝成这怂样子,让人笑话了。” “没事,没事,”春长风连忙摆摆手,随后从兜里摸出来几张票子放在桌上。老板娘见状压住他胳膊不让给,说是夫妻俩欠了孟三爷的人情,不敢收这钱。 老百姓的日子从来都是一丁一卯算计着过,尤其是在泥流街上讨生活,那肯定是更加不易。春长风看着空荡荡,一个下午也没第二桌客人的店面,满口答应着把钱收了回去,但等老板娘一转身又把钱放在了盘子下面。 春长风背起了老孟,玉秋一路跟着他们走回海大路。这会儿将近八点,天已经黑了,春长风叫来辆黄包车让人把玉秋送回南洋大学。 “我和我同你一起吧!我不想自己回去!”玉秋扮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对春长风说。 “不成!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留在这边很危险的,还是回学校安全些。”春长风说着,朝背上的老孟抬了下下巴:“我一会儿把他送回去就成了。” “就南洋大学最近闹出来的事儿,我瞧着回去也未见得有多安全。”玉秋说着话,上手拉住春长风的袖子说:“要不然我跟你回家吧?我现在觉得你在哪儿,哪儿就最安全了。” “不行!不行!孤男寡女的,你跟我回家算什么事啊?”春长风慌乱地连连摇晃脑袋:“玉秋小姐,你快别胡闹了!赶紧回学校去吧。” 眼看着春长风一脸抗拒,玉秋寻思着硬要留下来,只怕再被他拉去大鼻子的收容员。那里可不是什么舒服地方,玉秋想着上次逃跑的经历,撇撇嘴不情不愿地上了黄包车。 老孟住的地方离胡家巷子不算太远,春长风之前找老孟的时候去过一次,他跌跌撞撞地在附近晃悠了一圈,可算找到了那扇被漆成蓝色的大门。春长风从老孟口袋里翻出钥匙,扶着他穿过小客厅走进里屋,这是他头一次进老孟的卧室,抬眼就看见了被挂在床头的那幅画。 扶着老孟躺上床上,春长风借着月光看向那幅画。不得不说曾三方的画是画得真好,比照片上的人更生动更清晰。画面上年轻的老孟笑得很笨拙,但眼睛里却闪着光亮,一份喜悦能透过纸张传给看画的人。在他边上坐着的年轻姑娘就是巧茹,黑色的两股麻花辫垂在肩头,大眼睛非常漂亮,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在老孟的衬托下显得身体异常单薄,像是来阵风就会吹碎在地上。她头微微歪着看向老孟,脸上带一丝羞涩的浅笑,春长风想巧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老孟家离开,春长风往胡家箱子走。半道上忽然起风下起了大雨,春长风脱了衣服顶在头上,快步往家里跑。短短几步路,他就被淋透了,黄豆大的雨滴子噼里啪啦地砸,下得又急又快,转眼的功夫就在巷子里汇成了小泥流。 “下雨了!”拉黄包车的也加快了脚步,玉秋在一片黑暗中忽然闻到了股甜腻腻的香气。这股味道刺激得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接踵而来的熟悉感使她得后背肌肉绷紧。下午在烂掉的活死人那里她就闻到过这股味道,玉秋大惊难不成是那个妖怪要来了?火山文学 它来海大路做什么?是要害春长风吗?玉秋顾不得多想,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子扔在了位置上,然后一扭身跳下了车子。 拉车的只觉得坐后面一空,再扭头发现位置上那位小姐没了踪迹。他慌张地左右环顾,却没见到人影,周遭是黑漆漆的,只有雨水打在车棚上发出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人呢?拉黄包车的浑身一抖,他想起来近期南洋大学里流传着闹鬼的事儿,吓得再也不敢多想,径直跑回了家里。 第20章 狐妖 “咚!咚!” 回到家里正在换衣服的春长风听到外面有动静,他原本以为是雷声不打算理睬,可换好衣服准备睡,却发现那声音越来越急促。 “咚咚!咚咚!咚咚!”明显是敲门声。 这个点找他的会是谁?春长风忽然想到刘玲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李贺整张烂掉的脸,张甜甜歪斜的脑袋以及那两个疯掉的女学生。他们闯进春长风脑子里,吓得他打了一个激灵,后脊梁一阵阵地发冷。春长风忍不住想难不成是背后做人命买卖的家伙找来了?门外是人?是鬼?还是妖魔? 这礼拜春老爷子都在城外做事,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会捉妖的不在,春长风越想越可怕,浑身汗毛都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大门还在被咣啷咣啷地用力敲,催得春长风坐立不安。他深吸口气安慰自己:“妖鬼神魔都是骗人的东西!真要是有鬼怪还要警察还要法律干什么?要是神佛那么灵验,要是妖怪那么厉害,八国联军怎么能打进北京城?华人被大鼻子们欺负的时候他们都在哪里?” 想着想着春长风胸腔里升腾起恼火,紧接着他的恐惧被这份气愤燃烧殆尽,心里想着若门口真是个要害人的妖怪,他也绝不害怕,倒是要问问那玩意儿,怎么就会祸害老百姓,怎么不去找那些个把人命当蒲草的浑蛋算账! 春长风这么想着,一时也没了害怕,跑出屋子直接把院子里的大门拉开。 门外没有骇人的家伙,只有湿漉漉的玉秋,头发贴在脑门,雨水顺着她圆润的小脸往地上滴答,黑亮的眸子此刻是格外楚楚可怜。 “你不回学校怎么找这儿来了?”春长风一开口带着些责备。 “学校大门锁了,我回不去了。”玉秋埋怨着推了把春长风的胸口,再开口已经带了哭腔:“我现在没地方去,难不成你要让我睡大街呀!外面这么大的雨,你都不让我进去躲一躲?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春长风是个善良的人,面对这样的玉秋,他实在狠不下心说任何指责的话,默默地侧身让人进来,带着她回到老房子里。 “你先在这里坐下,”春长风让玉秋坐在厅堂的方桌前,转身回到里屋找了一身干净的长外褂,出来递给她说,“你把湿衣换下来,免得生病了。” “噢,”玉秋接过衣裳放在桌子上,随后就伸手去解脖子上的纽扣,春长风见到吓了一跳,忙慌着摆手说,“你等一等,你等一等。” 说着话,春长风上前把屋子的大门锁好,然后背对着玉秋躲进自己的屋里,关上门才大声说:“你现在换吧。” “瞎讲究真多,”玉秋嘟哝了一句,脱下已经湿透的短褂和裙子,套上了春长风的灰色长衫。 “我好了,你出来吧!”玉秋一边挽着过长的袖子,一边朝屋里喊。 春长风听到声音打开里屋门,出来看到玉秋散开头发,穿着自己的宽大衣裳坐在桌前。如果不去想她唐突古怪的言行,只看着人,那的的确确是个端正秀美的姑娘。 “你要吃点热乎的暖暖身子吗?”春长风问。 “你不说不觉得,你一说我现在饿了,晚上那凉粉不顶饱!”玉秋看着春长风笑:“我想吃肉,烧鸡、烤鹅、清蒸鱼,羊汤、牛肉、扒猪脸,这些都行。我不挑嘴,你看着随便拿几样过来就行。” 第21章 南洋大学的新生 春长风走后不久,玉秋决定去一趟南洋大学。不管怎么说,她既然打算长期在这里生活,总该有个像模像样的身份,既然之前都假扮了南洋大学的学生,索性不如就让假的变成真的。 刘玲的尸体停在龙王庙义庄的时候,刘校长曾经来过,他和儿子刘庚闹出来的一出家庭伦理剧看得玉秋当时目瞪口呆,所以她牢牢记住了那张脸以及他身上的味道。 玉秋打了两个响指,眸子变成黄铜色,从脚向上一寸一寸地透明。她给自己施了隐身咒语,随后轻松一跃翻出春家的小院墙,重新回到南洋大学后,她寻着记忆里的味道,没费多少功夫就在张甜甜跳楼的那栋高楼里找到了刘校长的办公室。 大门是虚掩的,玉秋透过门缝往里面看,刘校长的办公室很大,朝南的落地木头格窗户开了足足三扇。朝北是整面墙的书架,厚重的书籍密密麻麻,像垒出来的石头墙。刘校长的办公桌在东侧,向西边摆着会客的沙发与矮桌。 屋里此刻没有人,但想着刘健仁总归要回来,玉秋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反正她这会儿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会客的矮桌上摆了两个果盘,一个盛着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另一个用花生瓜子儿堆成小山。玉秋揪了颗葡萄,边剥皮,边在校长室里晃悠。 玉秋是认得字的,非要逼着她装文化人,也能扣脑袋念出来两句诗词,但整体水平也仅限于此。她喜欢听人讲故事,爱凑热闹,实在耐不下心去学些高深的东西,更别说刘健仁的书架上还有许多她看不懂的洋文书。 “没意思,真没意思”,小狐狸嘟着嘴抱怨,从书架晃悠到落地窗前。这会儿正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外面也瞧不见几个人。玉秋的无聊更甚,在办公室里转悠到第五圈时,她终于忍不住端着两个果盘坐到了校长桌前开始吃起来。若是这会儿有学生、老师或者清洁工走进校长室,一定会被悬空的葡萄和花生、瓜子吓得掉魂儿。 玉秋正吃得开心,忽然她听到外面有人过来。 “我真是搞不明白!我是校长还是打杂的?谁都能在我跟前指挥两下,那还要校长做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会,直接推了!” “是,我跟小张说。” “知道了就赶紧去!别光动嘴皮子!” 玉秋听出来怒气冲冲训人的就是刘校长,再看向满桌子的狼藉,发现已经来不及收拾。小狐狸赶忙从刘校长的位置站起来,拍拍手躲在了屋子一角。 秘书离开,刘健仁推门进入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办公桌上的葡萄皮和花生瓜子壳。本来因为沈家女儿发疯被刁难一早上的刘健仁就满肚子火气,眼下办公室里又被搞乱。他怀疑是有学生恶作剧,登时气得脸色发紫,指着桌子,对屋子里的空气大发脾气:“简直无法无天!一个个都想搞什么!要是被我抓住,非剥了他的皮!” 刘健仁手里的文明棍敲着地板“咚咚”作响,不敢跟校董来硬的,难不成还惩罚不了几个搞破坏的学生?他大步流星地要往外走,玉秋乘机上前朝着刘健仁的脑门拍了下去,瞬间那人被定在原地。 玉秋在他面前缓缓显形,对于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大活人,刘健仁吓得心脏猛然一缩。要不是身体不能动,他已经“嗷嗷”大吼着两腿打软一屁股坐地上了,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有眼珠子的瞳孔缩小一圈。 “帮个小忙吧,刘校长。”玉秋嘴里说着温软的话,手上的动作却堪称粗暴,她伸手扣住了刘健仁的后脑勺,黄铜色的眸子盯着对方黑色的眼仁说:“文学院新增一个学生,叫做覃玉秋,安排住在倚梅楼三楼306号房间。记住,覃玉秋是你家的远房亲戚,入学所有的手续由你和你的亲信来尽快办理,不要让过多的人插手。” 第22章 小狐狸 春长风用警局的座机给刘家拨去了电话,他本意是想跟刘玲的家里人说明白整个案件,可刚接通就被刘家人很不耐烦地告知刘玲已经入土为安,不要继续骚扰他们家。春长风甚至来不及多解释两句,对面又强调一遍刘玲是死于意外就匆匆挂了电话。 刘玲的事情到这里算勉强收了尾,警局里又恢复成往日的琐碎与繁杂,春长风忙活一天,下班回家一推门就闻到从伙房里传来熟悉的白菜豆腐炖肉味儿。 他最爱吃这个!看样子是爷爷回来了。 春长风先是开心,紧接着担心起来爷爷见到玉秋要怎么解释。他左右环顾一圈没见到人影松了口气,想来应该是玉秋回学校了。春长风心里的石头落地,这才跑进伙房,对着忙碌的老爷子喊:“爷爷,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咋?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啊?”春老爷子笑着回头。他留了半辈子的长辫子,就算大清没了,也不喜欢头发太短,到肩膀半长的花白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 “那哪能啊?我天天盼着你回来呢!”春长风靠在伙房的门上,乐呵呵地说,“我又不怎么会弄饭,除了喝杂粮粥,就是吃杂粮窝头和咸菜。外面的菜太贵,而且油大吃多了腻歪,还是爷爷做饭好吃,我就爱吃这口。” “得,小时候一模一样!成天就会哄骗老头子。”春老爷子说着话,放下锅铲从口袋里翻出五六颗高粱糖放在春长风的手心儿里:“别跟我卖嘴皮子了!赶紧滚蛋,去堂屋里等着开饭!” 还说他跟小时候一样,老爷子自己不也跟从前一样嘛!也不管孙子如今多大了,每次出门回来兜里总装着一把糖,春长风美滋滋地剥开糖纸往嘴里扔了一颗,然后剥开第二颗糖喂到爷爷嘴里,两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伙房里晃悠。 “滚蛋滚蛋!啥也不会做,成天净在这里瞎添乱。”春老爷子抱怨着,扬起锅铲作势要打,可满脸是藏不住的笑意。 “成了!您就看着我碍眼呗!”春长风故意撇撇嘴,装出一副委屈样子,拿了筷子和碗准备出去。 可是脚刚跨出门槛,背后又听春老爷子叫了他一声:“小春,你最近是不是遇到啥事了?” 这话问得春长风猛然一愣,他迅速转过身,看向春老爷子:“怎么了爷爷?” 春老爷子抽抽鼻子,指一下春长风的衣裳,说:“你身上有股子味。” 春长风也闻了闻袖口一脸懵地摇摇头:“没味儿啊。” “有!有一股子女人用的胭脂味!甜巴巴的……”那老爷子皱着眉说,“你最近是不是招惹了什么姑娘?小春,爷爷跟你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那种莫名其妙对你好的漂亮姑娘得小心,搞不好就是专勾男人精魂的狐狸精。” “你说什么呢?我……我是那种人吗!”春长风瞬间想到玉秋,被说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你……你一天到晚就喜欢胡乱开我玩笑!还胭脂味儿呢……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爷爷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春老爷子笑呵呵地回答。 爷孙俩开着玩笑,春长风也没把这事往心上去,他寻思可能是下午处理报案时,某个女人的胭脂不小心蹭到了自个身上了。 没一会儿热腾腾的白菜豆腐炖肉端上桌。春老爷子先给孙子盛了满满一碗,春长风见到,连忙也给爷爷把饭盛好。 “不错不错,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将来娶媳妇记得也要心疼人家。要不然,旁人说你没良心,会埋怨是我教得不好。”春老爷子在汤盆里夹出肉放在孙子碗里。 “知道了,你甭老念叨,真不着急,我才多大呀!”春长风说着话又想起来玉秋,但是很快又把这念头按下去。他实在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喜欢人家,总不能人家姑娘说要嫁给他,他就稀里糊涂把人娶了,这哪儿行啊?结婚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白天玩够了,晚上各回各家,真要是成了亲那得过几十年呢!可不能闹着玩儿。 “不着急,不着急,”春老爷子端起碗,扒拉一口饭,说:“你爷爷我身子还硬朗着呢!我死前能瞅着你娶媳妇就行了!” “什么死不死的,爷爷你甭老说这晦气话。”春长风说话归说话,但一点不影响他吃饭,满满一碗饭没一会儿就见了碗底。他又拿了个杂粮窝窝,沾着白菜豆腐炖肉的汤水,说,“爷爷,你不在了这俩礼拜,我还真是遇到了一桩怪事儿。” “怎么说?”春老爷子问。 “南洋大学校长的女儿刘玲死了,都说是意外死,可查清楚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春长风把近来发生的事毫无保留地跟爷爷讲了一遍,老头子开始还是边吃边听,到后来就放下了碗筷,神色也逐渐凝重。到春长风讲完,他摆了摆手说,“哎……乱世出妖孽啊!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爹都不乐意管,小春,你也别去沾那趟浑水。” “爷爷你怎么也这么说?”春长风有些不满,他原本以为一贯支持自己的爷爷会成为唯一支持他把案子查下去的动力,没想到爷爷也是兜头一盆冷水。 “有些事,不是人能管的,”春老爷子长叹口气,揉揉膝盖,站起来说:“人老了吃不动,小春你把剩下的吃干净。我这一天回来累得很,早点去睡了。” “对了,爷爷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之前不是说要两礼拜吗?”春长风问。 “明天胡太爷的九十大寿我能不来参加?说起来,咱家这房子还是人家送的呢!”春老爷子伸伸胳膊,抻抻腿儿,他正往屋子走,忽然神色一变,掉头快步跑向大门,身体矫健宛如一个年轻人,丝毫不像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头子。 玉秋的下午是跟覃相鹂一起度过的,她们在西门外那条街上挑选了不少东西。女孩子们的友情建立有时就是这么简单,对一块花布有着一样的喜好,对另一块料子有着相同的不喜欢。覃相鹂的声音低婉,总是温柔地提出自己的建议。玉秋就大大咧咧些,反正她手里的钱都是树叶子变的,花着也不心疼,只管去最高档的店里买最好的东西。 覃相鹂帮着玉秋把买来的东西摆在从前沈小姐专用的书桌上,铺好床铺后,两个姑娘坐下休息。玉秋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根银色的小管子,说:“来,你挑一只吧!” 玉秋手里拿的是蜜丝佛陀新出的口红,刚才逛街的时候店里的营业员拿出来卖力推销,说了好多好话,还在手上试了颜色。当时玉秋一口气买下两根,覃相鹂以为是她极其喜欢,没想到有一支居然是给自己的。 “我不能要这个,好贵的。”覃相鹂摇头说。 “我送你的,你管他贵不贵呢?”玉秋笑着,把一只口红硬塞到了覃相鹂的手里,说,“刚才就看出来你喜欢了,又润又红,涂着多好看啊!咱们是朋友,有好东西当然要分享了,这是我娘跟我说的。” 小小的一根口红在覃相鹂手里却像是根烧红的棍子,她轻轻地捧在手里,不好还给玉秋,也不好收下装在进自己口袋。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最后一眨眼睛居然掉下来眼泪。 这闹得玉秋一时慌了手脚,拿过枕巾帮人把眼泪擦掉,问:“你哭什么?你不喜欢也不用哭啊!”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的,只是我不知道要跟你怎么说才好。”覃相鹂声音在微微打颤。她是家里妾室的孩子,在家里时从来都不被待见,来学校也是一直被沈小姐她们欺负,忽然被人这样赤诚热络的对待让她手足无措,本来眼窝就浅,这下又感动又慌张,眼泪就止都止不住。 玉秋没有覃相鹂那样敏感纤细的心思,她琢磨不透她,好奇而又无奈地看着她抹了半天眼泪后,拉住覃相鹂的胳膊说;“你要是心里过不去,那你帮我个小忙吧。” “好啊,你说。”覃相鹂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晚上出去一趟,要是万一夜里有查人的,你帮我打个掩护吧。”玉秋说。 “你晚上要出去?”覃相鹂有些惊讶:“外面可不安全,还是在学校里好。” “放心吧,没事的。”玉秋说完重重拍了两下覃相鹂的肩膀,接着一蹦一跳地开门跑了出去。昨天晚上那股香气让玉秋特别不安,她总担心是那个害了刘玲的妖怪要找上春长风,对他十分不放心,于是想着今晚再回去。 玉秋跑得很快,出了学校没一会儿就跑到了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她朝着春长风的家走去,可刚走到门口时,动物对于危险的本能感知让她脊梁皮毛紧缩。 里面有个相当厉害的除妖师,玉秋定住脚,不敢继续上前。 “谁!”院子里春老爷子一声呵斥,玉秋下的毛瞬间炸开,她掉头就跑,快速窜出了胡家巷子。到了巷子外时,她看没人追来才拍着胸脯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得亏是跑得快呀!要是跑得慢,岂不是要变成狐皮领子了? 春老爷子这一嗓子不止是吓住了玉秋,把春长风也给吓得一个哆嗦,捧在手里的海碗差点掉在地上。 春长风只见爷爷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前,“哗啦”一把拉开大门。 门外一个人也没有,慢了两拍的春长风慌张地跑到门前问:“怎么了?” 春老爷子往玉秋逃走方向看着,回头摸了摸孙子的脑瓜笑:“没事,来了个小东西,被吓跑了。” 第23章 雨夜凶案 覃相鹂的胆子很小,因为答应了玉秋要掩护她今晚不在寝室的事儿,焦虑得晚饭都吃不下去,一直在屋里转圈,着急想要编一个足够圆满的谎言,只可惜她越是这么想,每个谎言就越发地漏洞百出。 她脑子里乱哄哄挤不出来像样的谎话,以至于听到门外有动静,就被惊得在原地打了个哆嗦,随后快速上前拉开门,头也不敢抬,对外面的人急声说:“玉秋……玉秋她生病去医院了。” “你胡乱讲什么呢?”玉秋本来心情有些郁闷,可见着覃相鹂这样,“噗嗤”被她逗得笑出来,推着人进了屋里说:“你开门都不看看来人是谁的呀!” “我以为是查寝的来了。”覃相鹂喃喃说。 “你这人真有意思,”玉秋笑,“你不怕鬼,却怕人怕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你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 覃相鹂摇头说:“白天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所以我不怕鬼。” “可是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玉秋话说一半,猛然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马上改口说:“我们人皮薄肉嫩骨头脆,掉水里、摔下楼、生场大病,很容易就死掉了,就算祖宗保佑无灾无难也不过活个百八十年。人这么脆弱,有什么好怕的呢?” “哎……”覃相鹂叹了口气摇摇头,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玉秋,岔开话题,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玉秋坐在铺好的床铺上,她有点担心春长风的安全,但转念又想他那屋里有个法术高强的,比自己能耐更大的除妖师,有他在春长风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于是撑起笑脸,说:“那倒也不算。” “没事就好,”见玉秋没什么精神,覃相鹂从自己那一堆书本里翻出来半袋麻花,小心地凑过去递给玉秋说,“你吃过饭了吗?要是没吃可以吃点麻花垫垫肚子。” “哦,”玉秋从来不跟人客气,接过麻花便嘎嘣嘎嘣地吃了起来。麻花被咬碎的清脆声响听得覃相鹂头皮瞬间发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玉秋这样面无表情地咀嚼东西时,会有些害怕,好像她嘴里的不是油炸麻花,而是人骨头似的。想到这里覃相鹂又生出强烈的自责,她怎么能这么想自己的朋友呢? “玉秋,我去那边看书,你要是有事可以跟我说。”覃相鹂迅速地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拿起一本已经翻看过许多遍的杂志。她熟练地一下子就翻到了想看的地方,那是一篇连载的长篇小说,作者叫温哲,讲一个乡下女孩陌陌在城里的遭遇,这一本他写到“陌陌遇到了一位绅士”,故事马上就要进展到她与那位绅士的交往。覃相鹂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续,只可惜下一期还要再等一周多。 “你看过温哲的小说吗?”覃相鹂猜测玉秋吃完了麻花,回头问。 玉秋此时心里想着其他事儿,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一脸懵:“谁是温哲?” “作家,我最喜欢的作家。”覃相鹂说:“我有他所有的作品,你想看可以从我这里拿去看。”话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只要别弄坏。” “哦,好。”玉秋随口应付着,目光看向窗外。 下午出去时还是晴的,到了晚上十点多忽然起了狂风,吹得玻璃哗啦哗啦作响,接着倒豆子一样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来。 玉秋坐在床上看着湿淋淋的玻璃,皱起了眉头,她从昨儿开始就一直在想那股甜腻腻的味道到底是什么,直到今天和覃相鹂逛商店。那个营业员卖力地推销雪花膏、蜜丝佛陀口红时,她猛然想起来那股子甜丝丝的味道是胭脂味儿,几十年前最流行的款式。 玉秋第一次闻到那股味道是小姨妈从山下带上来的,她坐在溪边沉醉地往脸上涂抹。在山林子里,小姨妈的痴迷让还不能换成人形的小狐狸感到好奇,同时又因为那过于强烈的甜香味引起一阵阵恶心。 可那不应该是小姨妈啊!她们这一支狐族的法术都不算高,小姨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呢?玉秋纠结地扣着手指,再说家里人都知道小姨妈死了,五十年前就死了。 玉秋纠结得闭不了眼,覃相鹂却早就睡着了,毕竟狂风暴雨带来丝丝凉意,驱散了天津的闷热,此时正是睡觉的大好天气。 夜里十一点五十分,再有十分钟就到胡太爷九十大寿,他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就早早地上床睡觉了。他的睡眠习惯很好,向来是一觉要睡到凌晨四五点。天蒙蒙亮时起床,打一套拳后吃一颗鸡蛋,他常跟儿孙们说自己这样规律的作息能让人活到九十岁,还依然眼不花耳不聋,腿脚灵便。 按常理讲,眼下该是胡太爷睡得最熟的时候,可外面“咔嚓”一道紫色闪电劈下来,接着惊雷轰隆隆地炸开。动静极大像是有神兵的刀斧砍在地上,要凭空造出条河,挖出座山似的。老爷子便是睡得再熟也得被吵醒,他有些不耐烦,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可朦朦胧胧听到一声“老佛爷驾到”。 掐尖拔高的嗓音是宫里太监特有的,拖着花白长辫子的胡太爷很久很久没听见这一嗓子了。他激动地睁开眼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扭头看向大门,只见那门一点一点地被推开,穿着酱紫色袍子的太监先进了门,随后是两个小丫头扶着一个身着明黄色华服的尊贵妇人。 她脚踩花盆底鞋,头顶大拉翅,脖子上挂着两串珠子,每走一步便发出了哗啦哗啦珠玉碰撞的清脆声。那张脸不算年轻了,大概五十岁上下,敷着厚重的白粉也挡不住脸上的皱褶,淡眉、薄唇,眼神狠厉,面有凶相。 “太后!”胡太爷脱口而出,他慌得顾不上穿鞋子“扑通”跪在地上,朝着那妇人扣了三个响头。这是刻进骨子里的尊卑,是他仰仗伺候了一辈子皇太后啊! “嗯,”妇人尖尖的指甲微抬了一下,示意让他起身,可胡太爷却不敢。九十岁的老头子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刚开口唤了声“太后”就已经是满眼老泪。他是一颗真心向着大清朝啊,那样宏伟的大清朝怎么就忘了呢?是奸臣祸害,是洋人祸害,总归不能是天龙护佑的太后、皇帝的错! “奴才该死啊!奴才该死!没护得住大清的万里河山!”胡太爷边哭边说,这话讲出口时好像他是带着红顶的一品大员,可实际上他终极一生在大清朝最高官也不过是个六品小官。 “嗯,”妇人又应了声,微微点了下头,对着胡太爷说,“今儿你九十高寿,赏你一份贺礼。” 那妇人话罢,站在身后的太监上前从袖子里取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送到胡太爷面前,掐尖嗓音说:“恭喜胡大人呀,太后的礼您可得收好喽。” 第25章 悬案 胡太爷的院子里有一副三寸厚的杉木棺材,那是他几年前给自己准备下的。从前天晴时,胡太爷常会把棺材拉到院子里上油保养,他身体一贯硬朗,曾经还笑着跟儿孙们说,担心自己要用的时候,这木头朽了。 杉木棺材如今依旧油亮体面,只是没人会想到它居然会被用在主人的九十大寿上。因为胡太爷的死相着实离奇恐怖,家里的子孙都不敢上前,最后还是春老爷子和何归两个老头把人搬进了棺材里。 “这边也没你什么事,你去警局里吧。”春老爷打发春长风走。 “我跟何师傅把人送到义庄去,”春长风觉得此事还有不少能查的地方,他想在尸体上找找线索。 春老爷子看出了孙子的企图,连着摆手说:“你帮不上什么忙的。走吧走吧,我跟何师傅一块儿走趟义庄就行。” 春长风瞧出来只要爷爷在这儿,就不会让他插上手胡太爷的事情,犹豫片刻后,决定先回警局,好歹那颗珠子被送了过去,说不定能从那上面找到突破。 “嗯,”春长风点点头,从胡家离开,回家换上那身“黑皮”后去了警局。 等人到了海大路警察局,春长风推开大门,前脚跨过门槛,就看见老孟一个劲儿地朝着他招手。 “孟哥怎么了?”春长风上前问。 “来来来,”老孟说着一把扯过春长风的胳膊,拽人到了桌子前,指着从胡家拿来的木盒,说:“这东西你收着吧。” 春长风方正想查这珠子,听老孟一说立刻答应下来:“成!那破案前,珠子就先放我这儿。等案子查清楚了,我给胡家人送回去。” “等你查清楚,这东西可就不归姓胡的了。”老孟侧头看向春长风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撇撇嘴角,拍着他的后背说:“小春啊!你还是心思太简单,徐胖子那点心思你没看透?他现在是怕这东西邪性,胆子小不敢直接揣兜里。等你把这案查清了,珠子一准儿得让他摸走。” “可这是人家的东西啊!”春长风听老孟这么说,脸色一僵。他固然知道徐有财贪财,但也没想到他会贪到拿案件证物这么明目张胆的程度。 “你呀你!”老孟笑了,伸出指头在春长风面前抖了两下,随后从衣服拿出酒瓶咕咚喝下一口,砸吧着嘴,说:“进了咱警局的好东西,他还能让你拿回去?这不笑话吗?胡家人是有点儿钱,但咱徐局长那可是上面有关系的。小春,这事反正你想好了,到时候胡家找你要东西,你呀,九成九是拿不出来。” “可……”春长风被老孟这话弄得愣住,纠结半天后退了一步,两手摊开:“刚才在胡家门口,徐局长是让你保存证物的。孟哥,你怎么拿这事坑我呢?” “什么坑不坑,讲得多难听!”老孟笑嘻嘻地拍了两下春长风的胳膊:“反正东西我是给你了,你也应下了,刚才大伙儿可都听见的,你不能耍赖。既然东西你收下了,那到时候找不着,人家来讨要,当然是你给他们编说法去。” “不是!这……这怎么就成我的事了?”春长风盯着桌上盒子,只觉得手心里捧着只扎人的刺猬。他瞪大眼睛环视一圈,老孟脚底抹油溜了,刚刚还抻着脖子瞧热闹的人也呼啦散开,一个个都低着脑袋装模作样地忙起来。 眼瞅着这事儿横竖已经摊到自己头上,春长风无奈地盯着那盒子,决定还是先把精力放在胡太爷横死这桩事上,于是打开盒子拿出了里面的夜明珠。那珠子通体晶莹,浅绿色的底覆盖着深绿色如珠网状的纹路,足有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个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夜明珠一亮相,刚才散开的家伙又聚了过来,他们从来就是这样,有事儿跑得快,有热闹个顶个地积极。 “小春,找个没光的地方,给哥几个瞧瞧那玩意儿是不是真会发光呗!”警局里有人提议,接着不少人开始起哄,嚷嚷着自个儿还从来没见过夜明珠。 “这……这不好吧?万一摔了……”春长风瞧见他们挤来挤去,唯恐夜明珠摔在地上,说着话就把东西连忙放回盒子里。众人见他如此宝贝,几个好事儿的便挤眉弄眼地嘲弄春长风小家子气。 春长风被他们夹在中间正难受得脚趾头挠鞋,忽然脑袋顶上传来徐胖子的声音:“都没事儿是吧!没事儿巡街去!春长风,你带着胡家那证物上来一趟。” 徐有财的出现的确把春长风从人堆里拉出来了,但却丝毫不能让他感觉轻松。这就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你给他伸来一根烧得通红的炉钩子,怎么选都瞬间受罪。春长风回头看了眼楼上,不情不愿地拎着盒子上了二楼。 徐有财没把他带进自个的办公室,而是一拐角推着人进了间平时存放档案的暗房,里头没有窗户也未开灯,黑漆漆的一片。 徐有财反手关上门,哼哼两声,轻了轻喉咙,对春长风说:“打开,瞧瞧。” 春长风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装着夜明珠的盒子。开盒一瞬间最先看到的是那圆溜溜的球体发出白色的荧光,随后仔细分辨就会发现那荧光分了三层,最里边是暗绿色,向中间是淡蓝色,外层是银白三层。光线衬着那翠绿的珠子格外美丽,毛茸茸,雾蒙蒙,只是看着便已经觉得手心发痒。 “哎哟,真是好东西!好东西啊!”徐有财嘴里不断念叨着,他忍不住伸出了肥胖的手想要触摸,但就在要拿到夜明珠的时候,“啪”春长风把盒盖合上了,他抱着那盒子拉开门从暗室里退了出去。 再见到光时,春长风对上徐有财一张黑到底的脸。 “这是胡家的证物,破了案子要还给人家的。”春长风说。 “哼,”徐有财冷哼一声,撇了嘴角。他恶狠狠地瞪着眼春长风,推开对方肩膀,呼哧呼哧地走了。 惹徐有财必然是最近没什么好日子了,不过夜明珠没让他从自己手里拿走,春长风心里有一种胜利的愉悦感,拎着盒子迅速到楼下,找个柜子把东西锁了起来。 这边春长风把夜明珠锁好,那边春老爷子和何归也把胡太爷的尸体拉到了龙王庙义庄里。等着胡家的几个帮忙的家仆走了,春老爷子和何归俩人绕着棺材转了一圈。 “这东西凶得很啊!”春老爷子说。 “最近城里连着出事,小春跟你提过吗?”何归边点头边问。 春老爷子点了下头,随后叹口气儿,他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藏蓝色布面的边缘已经被磨得起毛发黑,看得出来用了多年的老物件。春老爷子一抖绳子把油布包展开,里面整整齐齐插着排银针。 “你这是要做什么?”何归问。 “定魂。”春老爷子回答说,“老胡的三魂七魄虽说被抽了个干净,只这会儿他们带走的生魂尚不能完全与肉体分割。七日后的回魂夜,将是生魂最不安的时候。” “你要跟它夺胡太爷的生魂?”何归听到春老太爷的话后神色紧张,盯着老头子的眼睛说:“你都知道那东西凶得很,跟它斗不是自找麻烦吗?” “它是凶得很,但老胡对我家有恩情。”春老爷子撑着棺材,低头看向里面的胡太爷说:“小春小时候总生病,洋人医院又贵得很,多亏了老胡慷慨才给我春家留下个种。如今他的魂魄被那脏东西勾走祸害,我实在没法子干瞪眼不出力,无论如何也得送他安安稳稳走过最后一程。” “你呀跟以前一样,”何归对春老爷子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从小春都变成老春,头发白了,脸也老得没法看,就是这个脾气一点没变,重情义,讲义气。” 知道劝不住春老爷子,何归退后两步,从墙角取来一罐陈酒和两张黄纸。何师傅咬破食指在黄纸上迅速涂抹下符咒泡进酒坛里,将酒洒在棺材周围驱散死人周围的阴气,免得孤魂野鬼在春老爷子做法时闯进来捣乱。 春老爷子在尸体的头前站定,从油包里面抽出两根银针,朝着胡太爷的太阳穴扎进去,随后压住他的眼眶向下一推。胡太爷嘴巴张开,吐出一口浊气,接着春老爷子又拔出一根银针戳向胡太爷的下巴,定住了他的口舌,随后食指与中指并行,顺着他的喉头一寸一寸往下逼去,只见胡太爷那被切开的胸腔抖了一下,心脏似是又有了波动,腹腔猛然抽了两下,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噗嗤”一股浊气从肛口排出。 “五浊清,躯壳敞,生魂引路。”春老爷子说罢又抽出两根银针扎进胡太爷的腹腔,死去大半天的人两腿开始抽动。约么半分钟后,尸体再次平静,春老爷子另取四根针扎进膝盖与脚踝. 做完这一切,春老爷子已经满头大汗。 “他现在就是一栋空房子,最近劳烦你上点心,别让那些脏东西趁虚钻进去。”春老爷子长出口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对何归说:“第七天子时,我要做法事将他生魂夺回塞进躯壳。这几天我会去准备些东西,老胡暂且交给你了。” “放心,”何归晃着脑袋,从柜子里翻出根铜管的细长烟管。他点上烟草猛吸一口,吐出来一圈一圈的烟圈。烟圈落在了尸体上,立即散出一阵叶子燃烧时产生的浓烈焦糊味,可等焦味稍稍散去,尸体表面涌出淡淡的木头香气。 燃烧的野草呛得何归剧烈咳嗽,春老爷子见他颤巍巍随时要摔倒的样子,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帮忙拍打后背。两人互相搀扶着从停尸体的房间里走出来,并排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老了,真是不服老不行。”春老爷子苦笑着看向何归,说:“何师傅还记得我年轻时,这一套活儿做下来脑门上连颗汗珠都没了。” 何归把燃尽的烟枪摆在身边,他大力拍着胸口,好半天后才接话说:“我也是不中用了,五十年前一次大伤弄得这些年都缓不过来劲儿。要是在我全盛时,那东西还不敢跟我论道行。” 风吹过树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两个老家伙想着自己最风光的时候,忍不住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