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科举文男主对照组》 1 001 鼻息间萦绕着血腥味,周身一阵冷一阵热,仿佛置身冰山火海。 韩榆头痛欲裂,耳畔是惊天动地的嘶吼,却有异于丧尸的嗬叫,更像是什么野兽。 然他此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即使察觉到危险,也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之策。 “吼——” “砰!” 重物落地,地面震颤。 韩榆只看到体型暴涨的巨大藤蔓,以及被高高抛起的黑影,意识便堕入混沌。 混沌深处,是几行简略的文字。 “你是科举文《农家权臣》里的对照组,韩榆。” 男主是他的堂兄,农户出身,身份低微却天赋异禀。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红袍加身,风光无限。 入朝为官后,男主成为天子手里的刀,惩贪官整吏治,令文武百官闻“韩”色变。 多年后得天子病中托孤,成为当朝一品大员,却在少帝长成后毫不恋权,将手中权力悉数交还。 男主恪守君臣之道,深得两朝天子爱重,死后获谥号“文忠”,成为名臣典范,名垂青史。 而韩榆作为男主的堂弟,人生却是迥然不同的境遇。 天资愚钝且嫉妒心极强,几次三番针对比自己优秀的堂兄,包括但不限于烧书、下药、栽赃陷害。 在父亲做生意小有所成后,更是变本加厉地欺辱借住家中的男主。 甚至在男主考取功名后□□,妄想取代男主入朝为官。 只可惜男主身负主角光环,在重重追杀下死里逃生,却也留下终身难愈的病症。 经此事后,男主不再顾及兄弟情分,一纸状词告到官府。 韩榆还没尝到做官的滋味,就以欺君之罪被打入大牢,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些文字转瞬即逝,韩榆却凭着超强的记忆力记下十之八.九。 彻底晕死前,他还想着,这对照组可真该死啊。 那么好的读书机会都不知道珍惜,他可是花了三年时间,才从基地里一位曾经在高中教语文的老爷爷那里学会了《三字经》《论语》等书,为此还挨了不少打。 倘若他有读书的机会,怕是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平日里四处撒野的孩子都窝在家里不愿出门。 韩宏晔赤脚走在田埂上,黝黑硬朗的脸被夕阳熏得橙红,两颊的皲裂也没那么显眼了。 弯腰拾起草鞋,沿田埂阔步西行。 今年的稻谷长势不错,明年定是个熟年。 到时候留下一家子的口粮,剩余谷子也能卖得一笔银子。 榆哥儿翻了年四岁,过两年便可送他去私塾读书。 他这辈子就这样了,榆哥儿却不能。 榆哥儿该像老三和松哥儿那样,穿着干净整洁的衣裳坐在敞亮的课室里,手捧散发着油墨香的书本,而非锄头铁锹。 即便爹娘总说榆哥儿生性木讷,不是读书的料,注定一辈子在地里刨食,他还是坚定着这个念头...... “韩老二!韩老二!” 韩宏晔举目四望,只见村里的刘猎户背着个竹篓从山上下来,手里还拎了两只野鸡。 “刘老哥这是又上山打猎了?今天收获不小啊。” 除了野鸡,竹篓里想必也装得满满当当。 单看他肩头被压出的衣褶子,起码有二三十斤。 桃花村靠山,山脚下是村民们开垦的耕田,再往西就是村民集聚地。 常有村民进山采菌挖野菜,如刘猎户这般以打猎为生的却是少数。 原因无他,山里什么东西都有,每逢夜间必有野兽嘶吼,谁也不想为了一口肉丢了性命。 韩宏晔上次吃肉还是过年,至今仍记得那股子霸道的香味,这厢看刘猎户的眼神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艳羡。 “哎呀韩老二你甭说废话了,你家榆哥儿在我背篓里,赶紧接过去!” 韩宏晔愣住:“啥?” 刘猎户摘下竹篓,呼哧喘着粗气:“我这不是上山打猎,半途发现榆哥儿晕倒在坡上,就把人带回来了。” 韩宏晔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瘦小的孩童蜷缩在竹篓里,蜡黄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额头的血已经凝固,糊得半张脸都是。 “你可不知道,当时我魂都吓飞了,尤其是榆哥儿旁边......” 韩宏晔一把夺过竹篓的榆哥儿,直往前冲。 那架势,八匹马都追不上。 刘猎户满腹话语堵在嗓子眼,认命捡起被韩宏晔丢下的锄头草鞋,背上竹篓小跑着跟上。 ...... 韩榆感觉自己身体悬空,风声飒响,似有冰凌砸在脸上。 额头依旧很疼,叫韩榆情不自禁地哼哼起来。 头顶上方传来浑厚的男音:“榆哥儿撑住,爹带你回家!” 韩榆竭力睁开眼,依稀看到黝黑的下巴。 韩宏晔似有所觉,低头发现榆哥儿醒了,欣喜之余收紧双臂,为幼子构建一处避风港。 “榆哥儿别怕,爹在。” 声线粗犷,却让韩榆有种回到诞生伊始,被研究员放入溢满培养液的人造子.宫里的错觉。 温暖。 安全。 没有青面獠牙的丧尸,更没有觊觎他能力的异能者。 舒适感让韩榆手指轻颤,条件反射地攥住手边的衣料。 动作细微,却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眼皮渐沉,韩榆抵抗不住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放任自己坠入混沌。 布满擦伤的手滑落腹部,朝上的掌心里,凭空浮现一朵尾指长短的小花。 小花颤巍巍舒展着白嫩的花瓣,花蕊鹅黄,茎叶翠绿,稚嫩又无害。 有莹莹白光从花蕊涌出,没入韩榆体内。 韩榆似饥渴的旅人寻得沙漠中唯一的绿洲,贪婪地汲取着。 不过转瞬,灰白的唇色便红润两分,呼吸也不再微弱。 再看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隐隐愈合了些微,比寻常的救治更为快速有效。 韩宏晔两条腿几乎甩出残影,一路上慌不择路,撞到好几个村民。 还没进门就提气大喊:“榆哥儿受伤了!” 这一嗓子,成功把韩家十几口人招了出来。 韩家老大韩宏昊看到韩榆脸上的血,脸色骤变:“老二你把榆哥儿送回西屋,我这就去找关大夫!” 然而没跑两步就被叫住了。 肤色黝黑,身材瘦小的妇人站在堂屋门口,拉着一张马脸:“不许去!” 此人正是兄弟俩的亲娘,齐大妮。 韩宏昊深知齐大妮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生怕她在这节骨眼上闹腾,好声好气地说:“娘,榆哥儿伤得重,他年纪小耽误不得,得赶紧看大夫。” 齐大妮不以为意:“不过破了点皮,去灶房掏一把锅底灰敷上,保管明天就好了。” 韩宏晔眼里闪过怒气:“娘,榆哥儿比老三家芷姐儿还小几天......”怎么能用锅底灰? 齐大妮嗤了声:“榆哥儿怎么能跟芷姐儿比,看病要付诊金,榆哥儿可值那个钱?” “我看榆哥儿都出气多进气少了,倘若看完大夫还是没了,那银子不都打了水漂?不成!不成!” 韩宏晔的媳妇萧水容恨不得撕了老太太这张臭嘴:“娘您可别忘了,榆哥儿也是您孙子!” 齐大妮撇嘴,又不是老三的儿子,榆木呆子一个,注定劳碌的命,死了就死了。 但她不敢明说。 老二固然敦厚憨实,多年如一日地老黄牛一样干活供老三读书,可要是知道她心中所想,难保不会心生芥蒂。 万一他撂挑子不干了,她找谁哭去? 她还等着老三考上状元郎,给老韩家光宗耀祖,给她挣脸面呢! 思及此,齐大妮忍着肉疼做出退让:“家里头不是有伤药,给榆哥儿敷上不就好了。小孩子身体壮实,哪用得着看大夫。” 谁知韩宏晔寸步不让:“不行,榆哥儿头上的口子很深,家里的伤药不管用。” 齐大妮快被一根筋的老二气死了,剜了韩榆这个导致他们母子争吵的罪魁祸首一眼:“老二你别忘了,家里的银子都在你老娘我的手里攥着,就算你找来了关大夫,没银子照样看不了!” 言犹在耳,韩宏晔这个被镰刀几乎削去半个手掌都没掉眼泪的大男人霎时红了眼。 许是被齐大妮的声音吓到,又许是感知到韩宏晔的负面情绪,韩榆不安动了动。 双手四处寻摸着,显然是在寻找倚靠。 韩宏晔轻哄两句,等韩榆安静下来后深深看了眼齐大妮,一言不发地把韩榆送回西屋。 不过几息又出来,拿起墙角的木棍,照着那鸡圈噼里啪啦一顿敲。 “咯咯咯!” 鸡圈里的鸡吓得四处乱飞,鸡毛飞一地。 韩宏晔板着脸道:“娘您要是不让我去,打今儿起日子也崩过了,要么分家,要么我每天打砸一回!” 说完丢了木棍,转身往外走。 齐大妮怎么也想不到,老二竟然为了榆哥儿那崽子忤逆她。 砸了鸡圈不说,还要闹分家! 短暂的惶恐和后悔过去,她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拍大腿开始哭嚎。 嚎她命苦,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不听她话。 嚎老二有了媳妇忘了娘,为了儿子要气死亲老娘。 还迁怒到萧水容身上,抓起一把鸡屎就往对方身上砸:“我看你就是个扫把星,克死亲娘兄弟,又来祸害老韩家,生的闺女不省心,儿子也是个蠢笨如猪的......” 萧水容气得浑身直抖,泪珠子直在眼里打转。 当年她娘怀了双胎,生产时不幸难产。 嫁到韩家这些年,齐大妮没少拿这件事挤兑她,每每都叫她羞愤交加。 韩宏晔转头低吼:“娘您别说了!” 齐大妮捂着胸口往地上一躺,音调不减反增:“今儿我话就放在这,你要想出门,就从我身上跨过去!” 榆哥儿的伤耽误不起,亲娘却以性命相胁。 韩宏晔以为这些年他已经对齐大妮失望到极点,不曾想没有最失望,只有更失望。 短暂的彷徨后,韩宏晔毅然决然地转回身。 刚转一半,肩头忽然落下一只手。 韩宏晔被一股巧劲拨到边上,紧跟着就是熟悉的厉喝声:“跨什么跨?大发媳妇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韩家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村长谈全板着脸站在门口,眼含怒火地瞅着齐大妮。 齐大妮是个窝里横的,要问她最怵谁,非冷脸冷面的谈全莫属。 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讪笑着:“榆哥儿伤得又不重,哪用得着找大夫,白花钱不是。” 刘猎户看不过眼,插了句嘴:“齐婶子你甭睁眼说瞎话,榆哥儿脑门上的口子都能看到骨头,满脸都是血,这都不算重?” 齐大妮一眼看去,发现韩家门口站满了人,都是看热闹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们都看到自己撒泼打滚的样子了? 齐大妮又羞又臊:“那就更不用看大夫了,直接准备后事得了!” 谈全深觉齐大妮脑子有病,明明早些年不这样,直接看向一家之主韩发:“大发,你也不准你家老二去找大夫?” 韩发裹着件袄子坐在堂屋,吧嗒吧嗒抽旱烟:“谈老哥你误会了,榆哥儿受了伤,自是要请大夫的。” 谈全略微满意几分,转而看向韩宏晔:“宏晔你赶紧去吧。” 韩宏晔重重点头,颤着声说了句“谢谈叔”,一溜烟跑出门。 萧水容则快步进屋,当看到气息奄奄的韩榆,眼泪化作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下。 手指悬在伤口上方,哭声嘶哑:“娘的榆哥儿......” 韩榆虽昏迷,伤势却因治疗减轻不少,可以感知到外界的动静。 他有些疑惑。 第二次了。 所以榆哥儿到底是谁? 他不是在废弃大楼里遇上丧尸群,正孤身应战吗? 又是科举文又是对照组,还有爹啊娘的,让他一头雾水。 “啪嗒。” 有温热的液体落在脸上。 韩榆眼皮滚了滚,感觉那一片皮肤都被灼伤了。 韩榆暗道不好,他怕是着了精神系丧尸的道,被困幻境里了。 要知道,现实中不会有人因为他受伤而心疼,更遑论落泪。 2 002 齐大妮见老二跑远,好比眼睁睁看着银子长腿跑了,心疼得腮帮子直哆嗦。 偏又慑于谈全在场不敢发作,耷拉着眼角说:“反正我没钱,诊金二房出。” 谈全脸一沉,韩发见状忙抢在他前头开口:“说什么浑话!老二这些年赚的银子全部上交公中了,你不给谁给?” 冷不丁对上韩发浑浊的双眼,齐大妮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搓着衣角声都不敢吱。 谈全看在眼里,只想叹气。 犹记得齐大妮刚嫁来那几年,逢人三分笑,谁不夸一句好。 再看现在,脸皮子都不要了,变化不可谓不大。 大发也是,明明压得住媳妇,偏要纵着她,让她在家里作威作福。 就因为齐大妮这根搅屎棍,不知多少人看韩家的笑话。 韩发和谈全对视,木着脸低头,继续吧嗒抽烟。 谈全觑他一眼,吩咐西屋出来的萧水容:“宏晔媳妇你去烧点水给榆哥儿擦身擦脸,待会儿关大夫来了也好直接处理伤口。” 萧水容诶了一声,忙不迭去灶房烧水。 韩宏昊支使自家媳妇过去帮忙,走上前问:“谈叔您怎么来了?” 谈全拍拍身上的泥:“我刚才在地里干活儿,正好看到宏晔抱着个孩子,就问了五德到底咋回事。” 五德即刘猎户。 谈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担心齐大妮生事,紧忙跟了过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还没走到韩家门口,就听见齐大妮在胡搅蛮缠。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只推说担心榆哥儿的伤,跟着过来瞧瞧。 齐大妮信以为真,不满谈全没给她留面子,跟老三媳妇嘀嘀咕咕。 言辞粗鄙,不堪入耳。 再看韩发,他仍旧坐在堂屋,好似一座沉默的雕像。 谈全都不知说什么好,掉头进屋看韩榆了。 齐大妮没了顾忌,骂得更凶,村民们连连摇头。 “人都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我看齐大妮的心已经偏到咯吱窝,都长到三房身上去了。” “话说榆哥儿一个娃娃,咋跑到山里去的?多危险啊!” “这我哪知道,多半是没人看着,自己跑去玩的。” “韩发好歹也读过两年书,怎就眼睁睁看着他婆娘苛待老大老二家?” “还不是因为韩老三会读书,再过两年就是秀才老爷了。” “也是,韩老大韩老二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几个儿子也不比韩老三家的伶俐,想来也不会有啥出息。” “不过这回韩老二倒是硬气一回,瞧那鸡窝砸得。” “跟亲老娘都敢这样,韩老二还真是不孝。” 刘五德忍不住为二房说话:“我发现榆哥儿的时候旁边还有只死野猪,那口子说不定就是野猪顶出来的,韩老二这样,可不就是兔子急了也跳墙。” 齐大妮立马来了精神:“你说啥?野猪?!” 嘶气声此起彼伏,门里门外,几十道目光唰唰落在刘五德身上。 刘五德跟没事人一样,稳稳坐在石墩子上:“是啊,野猪。” 齐大妮咽了口唾沫:“还是死的?” 刘五德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发现榆哥儿的时候,那野猪就在榆哥儿边上,七窍流血,我猜是撞树上死了的,两人合抱粗的树都被撞倒了咧。” “嚯!这撞的还真是时候,要是再来一下,榆哥儿哪还有命回来。” 小崽子命真大,怎就没被野猪顶死呢。 老三苦读多年,能否考上秀才在此一举,家里的鸡蛋肉食可得供应着不能停。 死了个小崽子,家里的口粮也能省下一份,留给老三补身子。 转念想到那只死野猪,齐大妮的心思又活泛起来。 一整只野猪啊,起码有几百斤的肉,能吃好久呢。 她跟老头子尝两口就行,剩下的都留给老三和他的几个孩子。 齐大妮算盘打得啪啪响,雄赳赳跑到韩宏昊跟前:“老大你赶紧带人进山把野猪拖回来,留两斤等老三回来吃,剩下的制成熏肉......” 话未说完,就被人呸了一脸唾沫星子。 齐大妮快被脸上黏答答的东西恶心死了,当场跳脚:“包桂花!” 隔壁包老太太翻了个白眼:“齐大妮你真是好大一张脸!” 这年头,哪个老百姓不馋肉吃? 齐大妮是出了名的喜欢占便宜,这些年凭一己之力惹恼了桃花村一众老少媳妇,她们哪能眼睁睁看着齐大妮吃肉。 包老太太骂完,其他人也纷纷指责她。 双方互不相让,几句话后矛盾升级,果断动手。 韩宏昊想过去拉架,刚迈开脚,就被他媳妇苗翠云一把拽住。 苗翠云乜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女人打架,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掺和啥?” 到底是亲老娘,韩宏昊踟蹰不决,转头去看韩家其他人。 大房二房的孩子冷眼旁观,还有些幸灾乐祸。 就连他娘偏心的老三媳妇黄秀兰都搂着孩子躲在一边,全无拉架的意思。 韩宏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 韩宏晔屋里,谈全见萧水容端着水进来,外面又闹得厉害,点头示意就出去了。 院子里,齐大妮和十来个妇人打得不可开交。 齐大妮寡不敌众,脸被挠花了,血淋淋的抓痕贯穿整张脸,头发也被揪秃了,头皮鲜血直流。 村民们全在看戏,没一个拉架的。 谈全操起铁锨往鸡圈□□到最后的木桩上狠狠一敲,吓得鸡咯咯直叫。 “都给我住手!” 谈全在桃花村做了二十多年的村长,积威甚重,他一发怒,妇人们果断停手。 有心思阴险的,眼疾手快又往齐大妮身上招呼几下,掐得齐大妮嗷嗷叫,猴儿似的原地蹦跶。 包老太太笑得豁牙都露出来了:“打得好!” 谈全:“......” 韩家人:“......” 从韩宏昊口中了解到事情始末,谈全庆幸于韩榆的死里逃生,对齐大妮的厌烦更深几分。 说她搅屎棍都是好的,搅屎棍也没她讨人嫌。 “野猪又不是你韩家养的,咋成了你家的?” 齐大妮理不直气也壮:“那野猪伤了榆哥儿,害我家破财,合该是韩家的!” 谈全懒得搭理她,对刘五德说:“趁天还没黑赶紧带几个人去把野猪抬下山,赶明儿收拾收拾,每家每户分上几斤肉。” 村民欣喜若狂,直呼村长英明。 野猪肉虽然腥了点,柴了点,但聊胜于无,总比没有的好。 刘五德咧嘴笑,点头应下。 “好什么好?不好!” 到嘴边的野猪肉没了,齐大妮快气疯了。 谈全被她叫得耳朵疼,只问韩发:“大发你觉得呢?” 韩发吸了口烟:“我都行。” 齐大妮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操刀剁碎在场所有人。 这时,韩宏晔领着关大夫进门,直奔西屋。 齐大妮顶着一头鸡窝跟上去,扒在门框上问追问要多少银子。 关大夫取出银针,慢悠悠地说:“不多,六钱。” 已知一两银子是十钱,一钱等于一百文。 齐大妮呆住:“六、六百文?” 关大夫头也不回:“都是上好的药材,还有吊命的参片呢。” 齐大妮心口一抽抽,直往后倒。 “娘!” 苗翠云并黄秀兰七手八脚地把人抬回屋,啪叽往炕上一扔。 黄秀兰眼见老太太嘴都气歪了,冲进西屋一把薅住关大夫的胳膊:“关大夫你赶紧给我娘瞧瞧!” 关大夫手一抖,差点扎错位置:“给我撒手!” 黄秀兰不敢对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夫发火,不甘地松手退到边上,愤愤撇了韩榆一个眼刀子。 真是命大,这都死不了。 银针入体,得气的不适让韩榆哼出来,动着眉头要醒不醒。 关大夫见状,不着痕迹放轻了力道,脸上仍旧冷淡。 小半个时辰后,关大夫取下最后一根银针,又开了药,慢悠悠起身:“走吧。” 堂屋旁边的正屋里,韩发和韩宏昊夫妻俩见大夫来了,狠狠松了口气。 韩发是担心齐大妮一死,老三需要守孝,会耽误了院试。 韩宏昊则是担心爹娘迁怒,老二又吃苦头。 韩宏昊主动让出位置:“劳烦关大夫跑一趟,辛苦您了。” 关大夫面色稍缓,歹竹出好笋,韩家还是有好后生的。 再看齐大妮,不仅嘴歪了,右手也抽成了鸡爪。 关大夫掏出银针,对准脸和手一顿扎。 少顷,齐大妮悠悠转醒。 关大夫掐指一算:“齐老太三十文,榆哥儿六钱,再加上今年的赊账,拢共一两八钱。” 韩发手里的旱烟啪嗒落地:“啥、啥一两八钱?” 黄秀兰也惊呆了:“咱家今年也没人得病啊,咋就赊账了?” 关大夫掰手指细细道来:“正月里齐老太腰疼,四月胳膊疼,五月吃坏了东西拉肚子......上个月又被鸡啄了脸,林林总总加起来,本该二两银子,我还是看在咱们两家在同一个村儿,这才给你们抹去了两钱银子。” “本打算年尾时再来讨要,今儿也是凑巧,索性一起付了罢。” 韩发:“......!!!” 瞥了眼表情闪躲的齐大妮,韩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抽动着面皮半晌没吱声。 关大夫拧眉:“你不会不愿意给吧?” 韩发挤出干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关大夫您等着,我这就去拿银子。” 说罢背着人从橱柜里里翻出两个银锞子,又遮遮掩掩上了锁。 韩发把银子给关大夫,心疼得牙都酸了。 这可是他们辛辛苦苦攒了小半年,准备给老三买书的。 黄秀兰一双眼滴溜转着,时不时扫向橱柜,头一回对齐大妮生出怨怼。 橱柜里藏着的那些好东西将来可都是要留给三房的,包括这白花花的银子。 一下去了二两银子,简直是在割她的肉。 韩宏昊夫妇俩心里也不太得劲。 读书本就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眼看树哥儿也快到说亲的年纪,就是韩家再怎么吃喝不愁,也禁不起这么造的。 齐大妮是什么富家小姐不成,拉个肚子还要看大夫。 反观榆哥儿,命都去了半条,还不许看大夫,一把锅底灰了事。 娘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关大夫掂了掂银锞子,又去西屋同韩宏晔交代了注意事项。 韩宏晔送关大夫到门口,又对谈全和刘五德千恩万谢,送走他俩和一众村民后,无视亲爹回了西屋。 萧水容握着韩榆的小手斜坐在炕边,抬眼时眼眶红红,看得韩宏晔心口发酸。 想到齐大妮的所作所为,韩宏晔站在两步之外,搓着手满脸愧疚:“阿容。” 萧水容轻轻放下榆哥儿的手,转过头正对着韩宏晔,声音极低:“晔哥,上次我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韩宏晔瓮声瓮气:“这回事情闹得全村都知道,再要分家怕是不易。” 萧水容眼里划过失望,幽幽叹了口气,又一瞬不瞬看着榆哥儿。 韩宏晔跟她保证:“我会再跟爹娘争取的。” 当初老三成亲,他跟大哥就提出过分家,可爹娘不同意,韩老叔公还过来骂了他们一顿。 嘴上说是会让人看笑话,实际上韩宏晔心里门儿清,不过是想让他跟大哥供三弟读书罢了。 “我刚才闹了一回,他们不敢再做什么。”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做,是身体快过大脑的行为。 但感觉还挺不赖。 “过两年等榆哥儿六岁咱们送他去私塾,在这之前我一定想法子分家。” 见男人的诚恳不似作伪,萧水容笑了笑:“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爹娘多半不准备让榆哥儿读书。” 她心里门儿清,家里只打算供老三读书。 至于松哥儿为什么能上私塾,是因为六月农忙时,他背稻谷摔下田埂伤了脑袋,醒来后主动要求读书。 起初齐大妮不答应,还是大嫂闹了一通,这才勉强答应。 只是有个条件,若两次考不上童生,就不能再往下读了。 虽不知松哥儿因何生出读书的念头,但到底是件好事。 萧水容甚至在想,等到时候她要不要也学着大嫂,好好闹上一闹? 3 003 韩宏晔一时语噎,半晌憋出一句:“咱们就榆哥儿一个儿子,再难我都要让爹娘同意。” 萧水容没说好与不好,只奇道:“关大夫的药真管用,这才多少功夫,榆哥儿脸色就好看多了。” 肤色依旧蜡黄,但不似先前那般透着灰败,碰一下就要碎了。 韩宏晔挠头:“明儿我去山里一趟,看能不能找到鸟蛋。” 太平府处于大越不南不北的位置,冬天里运气好,也能在鸟窝里摸到几个鸟蛋。 家里的鸡蛋都是留给老三还有他那对双胞胎的,就算有多余的,也会给韩芷兰吃,轮不到大房二房的孩子。 榆哥儿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好的,个头比芷姐儿一个姑娘家还矮,又瘦又黄,走路都不怎么稳。 虽说这年头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这样,但谁让韩家有三房的孩子作比照呢。 二者相较,榆哥儿跟刚从荒年过来一样。 明明韩家的生活条件在桃花村属于上游水平。 萧水容又说:“我下午出门打猪草的时候榆哥儿还在家里,他平日里都不会乱跑,更不会跑进山里,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怪她,打完猪草回来就被齐大妮叫去做晚饭,都没注意到榆哥儿在不在家。 韩宏晔沉默片刻:“回头我问问芷姐儿。” 萧水容嘴上应着,心里却没底。 芷姐儿她还不清楚,跟黄秀兰一个性子,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多半是问不出什么。 不过她也没打击韩宏晔,只吩咐道:“我去做饭,你看着榆哥儿。” 韩宏晔叠声应下,搬着凳子坐在炕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韩榆。 小白花仍散发着白光,兢兢业业治疗。 在陌生两脚兽的注目下,轻晃了晃叶片,像在打招呼。 ...... 隔壁正屋,关大夫离开后,韩发打发走了老大两口子还有黄秀兰,反手关上门。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站在齐大妮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齐大妮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抖成筛子,磕磕巴巴地说:“他、他爹,你听、听我说......” 韩发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抡圆了胳膊,一巴掌甩了上去。 齐大妮被抽歪了脸,尖叫声刚从喉咙里溢出,就被韩发强行喝止:“闭嘴!” 齐大妮瑟缩着,捂着嘴牙齿发颤。 韩发甩了甩打疼的手掌,面无表情道:“你再闹下去,若是影响到老三的科举,让他考不了秀才,我要你的命!” 这话听着轻飘飘,齐大妮却知道,韩发说的是真的。 不敢再捂着刺痛的地方,乖顺的模样和之前判若两人:“我知道了。” 韩发转身走了出去,坐在堂屋继续抽旱烟。 - 齐大妮在正屋躲了近两刻钟,确保巴掌印消下去了,又捯饬了脸上的抓痕和秃了的头皮,才蹑手蹑脚出来。 夜幕降临,气温也随之骤降。 途径堂屋,齐大妮瞅见坐在一片黑漆漆中抽旱烟的韩发,当时打了个哆嗦,脚不点地钻进灶房。 萧水容在灶台上忙活,两口锅里都焖着菜,还要洗菜切菜,颇有些分身乏术。 苗翠云则不时往灶塘里添根柴,再用火叉拨弄两下。 今晚老三和松哥儿回来,老太太让多做几道菜,油也不必吝啬。 主要是为老三,松哥儿只是顺带。 齐大妮三角眼在两个媳妇身上打转,又扭着屁股走向灶台。 揭开锅盖尝了口,是老三喜欢的味儿。 齐大妮勉强满意,犀利的眼神又转回去:“你们没偷吃吧?” 苗翠云盯着灶塘直摇头,表示没偷吃。 萧水容懒得搭理她:“没有。” 齐大妮破了财,又被韩发抽了嘴巴子,心里正不快活,立马就炸了:“萧水容!” 萧水容不知婆母被公爹教训了,握着刀咔咔切菜:“娘您先出去吧,我这菜还没做好,三弟和松哥儿都快回来了。” “还不赶紧的!”齐大妮放下锅盖,“老三可是要当状元郎的,不像老大跟老二这种闲货,一天到晚就知道惹老娘生气......” 妯娌俩早习惯了齐大妮踩一捧一,眼神都没变一下,继续手上的活计。 齐大妮自讨没趣,絮絮叨叨往外走:“都怪榆哥儿,要不是他......” 萧水容紧抿着唇,抬头对上苗翠云担忧的目光。 她扯出一丝笑,将青菜倒进锅里,在热油里翻炒。 又忙活了一刻钟,总算做好晚饭。 妯娌俩端着碗去堂屋,迎面撞上从东屋出来的黄秀兰。 黄秀兰牵着双胞胎儿子,韩芷兰屁颠颠跟在后头,四个人吧唧着嘴,一脸满足。 两方人迎面相撞,黄秀兰笑脸一滞。 “咯吱——” 木门应声而开,率先进来的是一个身量修长,面貌白皙清秀的男子。 他着一身月白色长袍,肩头挎着包袱,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温润如玉翩翩公子,和上了年头的韩家小院格格不入。 “娘,我回来了。” 话音刚落,齐大妮就从堂屋出来,把人往屋里拉:“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想死娘了!外头冷,赶紧进来,小三这一路上冻坏了吧?” “饭才做好,还热乎着,吃了正好暖暖身子。” 韩宏庆微微一笑:“看来我回得正是时候。” 注意到齐大妮脸上的伤,他面露担忧:“娘这是怎么了?” 齐大妮又开始骂骂咧咧,诉说自己的委屈。 原以为韩宏庆会为她讨回公道,不料他只说了句:“娘下次可要小心,儿子会心疼的。” 轻飘飘一句空话,哄得齐大妮合不拢嘴,哪还记得死对头们。 路过妯娌三人,韩宏庆点头示意,重点在黄秀兰身上。 黄秀兰自打韩宏庆进门,一双眼就黏在他身上,此时更是一脸娇羞,看得苗翠云眼角直抽。 都三个娃的娘了,还这么不知臊! 余光瞥见一人进门,萧水容接过大嫂手里的碗:“这个交给我,嫂子你去帮松哥儿一把。” 苗翠云感激一笑,快步迎上松哥儿:“书箱给娘,背一路累坏了吧?” 韩松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袍子,疏淡的神色在看见亲娘后回温不少:“还好,娘咱们进去吧。” 苗翠云诶了一声,和韩松回了西屋。 韩家小院有六间房,堂屋正屋东西屋,还有灶房和一间杂物房。 正屋是韩发齐大妮住着,光线充足的东屋则被三房占了去。 西屋原本只有一间,韩宏晔成亲后韩发在中间砌了一堵墙,开了道门隔成两间。 如此一来,和东屋等大的西屋住了两房人,逼仄又窄小。 苗翠云想跟韩松提一下二房的事,就听齐大妮在外面嚷嚷:“人都死哪去了,不吃就别吃了!” 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苗翠云解开襜裳:“走吧,吃饭去。” 母子俩进了堂屋,韩发和齐大妮已在主位坐下,右边是韩宏庆和双胞胎,左边是韩宏昊和孙子辈老大,韩树。 再看下首,原本该是韩宏晔和韩榆的位置却空无一人。 等苗翠云和家里的女子在旁边一桌落座,韩发先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其他人这才动筷。 韩松低声问:“二叔呢?” 韩树埋头扒饭,不去看被他奶夹到三叔碗里的肉片:“榆哥儿受了伤,二叔二婶在屋里守着呢。” 捏着筷子的手顿住,韩松微微眯起眼。 榆哥儿受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韩榆这次受伤是因为跑去山里玩,不慎从山坡跌落,撞伤了头。 他也曾问过韩榆为何跑去山里,却被他奶逮住一顿训斥。 再然后,他们兄弟二人的关系突然变得恶劣,他一直被榆哥儿针对,哪还记得今日这一遭。 只是,上辈子好像没有死了野猪这回事? 但即便重来一世,他也做不到对韩榆毫无芥蒂。 以上种种,都与他无关。 韩松心头闪过千般思绪,面上丝毫不显,一板一眼地回答着韩发的问话,细说在私塾的学习情况。 ...... 吃完饭,萧水容跟苗翠云洗碗,韩宏晔韩宏昊则去屋外劈柴。 至于三房,用齐大妮的话,老三读书已经够累了,那些个粗活只管交给老大老二。 一家十几口人屋里屋外忙活了好一阵,大房的韩兰英已经烧好两锅热水。 往盆里舀了点热水,又混入凉水,各自回屋洗漱。 萧水容带着三个女儿在帘子后面洗漱完,轮到韩宏晔。 母女四人踢了鞋子盘腿上炕。 “榆哥儿脸色比吃饭前红润不少。”老大韩兰铃舒口气说。 老二韩兰玥和老三韩兰芸嗯嗯点头,韩兰玥脆声道:“等下雪了,咱们可以带榆哥儿一起玩!” 韩兰芸托着腮:“今天绣芳姐教了我一句诗,学而不思则罔,思而......思而.....” 韩兰芸抓耳挠腮,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下半句。 韩榆半睡半醒,刚巧听见这一句,在心里大声接上:“思而不学则殆!” 他可是将《论语》全篇背下来了! 不过这幻境未免太过真实了。 温馨美好,让人想要沉沦。 为了困住他,那丧尸还真是煞费苦心。 萧水容静静看着瘦削却难掩秀美的女儿们,眼神温柔,拿起绣绷继续绣帕子。 这是她私下接的活,一年也能挣几个钱,可以贴补家用,偶尔也能从镇上带点吃食回来,给儿女们尝尝味。 绣花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蹭了点头油,对准一处利落下针。 刚绣了两针,韩榆忽然抽搐起来。 他死死捂着脖子,浑身痉挛,额头汗珠大颗大颗往下落,脸上浮现潮红,呼吸急促。 “不要!” “我不要死!” “救我呜呜......” 沙哑带着哭腔的嗓音听得人心口发颤,韩宏晔提着裤头从帘子后冒头:“榆哥儿怎的了?” 萧水容急红了眼:“不知道啊,冷不丁就这样了。” 韩兰铃试图把韩榆的手从他脖子上拉下来,拉不动又不敢使力:“爹娘咋办啊?” 韩宏晔也试了试,发现根本拉不开,吓得脸色刷白:“榆哥儿怕是魇住了,我去找关大夫。” 说完披上袄子,一阵风卷出门去。 萧水容把韩榆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背:“榆哥儿不怕,娘在。” 一声又一声,成功安抚了躁动不安的韩榆。 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韩榆软绵绵倒在萧水容身上,呼吸粗重。 萧水容抹了把泪,也不知榆哥儿做了什么噩梦,竟怕成这样。 ...... 韩榆正想着如何突破幻境,忽然跌进一场堪比丧尸围城的噩梦。 无法挣脱,且刻肌刻骨。 这次不是一段文字,而是以对照组的身份做了许多坏事,最后锒铛入狱,被官兵押到行刑台上。 侩子手手起刀落,“咔嚓——”砍下他的脑袋。 人头落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泥尘。 献血喷涌,脖颈的剧痛犹如跗骨之蛆,死死缠着他的心脏。 韩榆再怎么厉害,再如何被基地的异能者称为“小怪物”,实际上也才五岁。 身体改造让韩榆从未感知过疼痛,所以当剧痛来袭,不由捂住脖子哀叫出声。 下一瞬,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犹如天降甘霖,温柔的嗓音抚平他所有的不安和恐惧。 好像......又回到人造子宫的感觉。 痛楚来势汹汹,去得也快。 韩榆感受着后背富有节奏的拍打,再度陷入昏迷。 这里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 无论是科举文对照组,还是一前一后截然不同,却同样温暖的拥抱。 坠入黑暗的前一秒,韩榆如是想道。 毕竟他只是个不讨喜的小怪物,谁会喜欢他呢? 掌心的小白花感知到主人的负面情绪,抖了抖蔫答答的花瓣,再次卖力地释放莹莹白光。 ...... 二房又是惊叫又是请大夫,早就惊动了韩家其他人。 齐大妮坐在炕上补衣裳,尖着嗓子说:“作死的小崽子,不知道老三赶路辛苦,要早点休息吗?” “见天儿的就知道闹幺蛾子,还不如死了算了,一了百了!” 说到这,齐大妮又摇了摇头:“不行,这远远不够,还早着呢,这才哪到哪。” 罢了,留着慢慢折腾吧。 韩发躺在炕上,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好像情况危急的不是他孙子,而是什么无关的陌生人。 东屋,韩宏庆被韩榆的呼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黄秀兰同他说明缘由,撇嘴道:“榆哥儿就是个不省心的,怎么不直接被野猪顶死。” 榆哥儿一死,二房就绝后了,只能靠侄子摔盆。 如此一来,三房也能捞着不少好处。 起码二房的东西都归三房了。 无论银钱还是物什,谁都不嫌多不是。 韩宏庆摇头:“榆哥儿都快四岁了,还这么不知轻重,净给家里添麻烦。” 黄秀兰不可置否,伺候双胞胎睡下。 韩宏庆靠墙坐着,手里高捧着一本书。 封皮上写着《春秋》,内里一翻页,却是满篇的淫词浪语。 西屋的大房那边,韩宏昊跟韩松说了傍晚的事,唏嘘道:“我看老二这回是真冷了心了。” 苗翠云哂笑:“谁说不是......什么声音?” 夫妇俩面面相觑,韩宏昊迟疑道:“像是老二屋里的。” 苗翠云立马披衣下炕:“怕是榆哥儿不好了,咱们去瞧瞧。” 临出门前,又对韩树几个说:“你们别出去了,赶明儿一早还要去村里杀猪,分肉可累。” 苗翠云都这么说了,韩树韩松也没强求,又躺回去。 韩松听着韩树絮絮叨叨,兀自将书翻页。 昏暗烛光摇曳,映出他漠然的眸色。 4 004 待韩榆呼吸渐缓,萧水容把他放回炕上,扯了被褥盖严实,下了炕轻声叮嘱:“夜间严寒,都回被窝里躺着。” 榆哥儿还病着,她又没有三头六臂,没那么多精力在应付齐大妮之余再去照料第二个生病的孩子。 亲娘发话,姑娘们不敢不从,哧溜钻进被窝里,三双眼目不转睛凝着弟弟。 萧水容心下微柔,打算去灶房烧些热水来。 将才榆哥儿那番折腾,得给他擦个身,以免睡得不舒坦。 刚捡起木盆,门外响起沉闷的“笃笃”声。 “老二媳妇。” 声音粗噶,一听就是大哥韩宏昊。 萧水容曾听韩宏晔说过,大哥四岁那年得了风寒,公爹婆母不知何故出了远门,导致他没能及时医治,差点去了半条命。 许多事记不清了不说,还留下永久的病根——烧坏了嗓子。 常有人嘲笑他说话像鸭子嘎嘎叫,韩宏晔为此跟人打过不少架。 也正因如此,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远胜过和韩宏庆的。 萧水容开了门,用身子堵住屋外的寒风:“大哥,嫂子。” 韩兰铃三人听到声音,齐刷刷支起脑袋,又迅速收回目光,继续守着弟弟,唯恐榆哥儿又像刚才那样,可吓唬人呢。 苗翠云两手揣在袖子里,跺脚以驱散寒意:“我跟你大哥不放心榆哥儿,过来瞧瞧。” 萧水容瞄了眼正屋和东屋,灯火通明,却无一人出来。 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心口冰冷:“榆哥儿闹过又睡了,现在只等关大夫过来。” 说罢,侧身示意妯娌进来。 苗翠云挟着凉气进屋,在门后搓了搓手才往里走。 韩宏昊则因为老二屋里除了榆哥儿都是女人,选择避嫌站在门外。 脖子伸老长,可惜啥也没瞅见。 苗翠云自己生了二子一女,对萧水容的心情很能感同身受,怜惜地摸着韩榆的小脸:“这回榆哥儿遭了不小的罪,可得好好养养,养好身体,以后才有资本读书苦学啊。” 萧水容不可置否。 不过家里的好东西都进了三房的嘴里,哪有榆哥儿的份。 单看白日里老太太说的那些话,就差扯直接白布办丧事了,可见榆哥儿再如何虚弱,她也绝不会同意给榆哥儿补身子的。 韩宏昊不知弟媳的心思,倚着门框问:“老二媳妇,榆哥儿好端端的怎么进山了?” 一如萧水容和韩宏晔先前的疑虑,韩宏昊也觉得这件事处处都透着怪异。 榆哥儿虽说已满三岁,待来年正月便是四周岁,身体发育却远逊于同龄的韩兰芷,稍微走得快些就会摔跟头。 试问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三岁娃娃,是如何跨过一尺多高的门槛,孤身一人进山的? 萧水容低头给榆哥儿掖被子,动作细致轻柔,仿佛那话被呼啸的风声掩盖,一个字也没听见。 苗翠云敏锐地觉察出妯娌不欲多言,给自家男人使个眼色。 韩宏晔不知所以然,但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苗翠云有意缓和气氛,遂将话题引到韩榆身上:“榆哥儿的脸色比傍晚时好了不少,多半是受惊导致,吃副药就能好,你尽管把心放肚子里。” 萧水容嗯了一声:“他爹也这么说,不过还得让关大夫过来一趟,看了我才放心。” 韩宏昊点头如捣蒜:“诶诶,是这么回事。” 话音落,重又恢复寂静。 苗翠云知道老二媳妇平日里是个会来事的,十里八村除了齐大妮没一个说她不好,只因一颗心挂在受了伤的榆哥儿身上,无暇顾及他们二人,也并未过多计较。 夫妇俩就这么一里一外站着,无声陪伴。 要等关大夫诊了脉,确认无恙后他们才能放心回屋。 谁料好一会儿后,萧水容慢半拍开口:“我也不知,榆哥儿平素一直很乖。” 除了挖蚯蚓喂鸡,他能坐一整天而不动弹。 韩宏昊和苗翠云先是没反应过来,几息后才明白萧水容的意思。 他二人在昏暗中相顾无言,眼里尽是惊疑不定。 ...... 不多时,韩宏晔牛一样冲进小院,身后缀着个关大夫。 因动作太急,连门边杵着的大哥都没注意,旋风一样冲进西屋,差点把老大哥掀了个趔趄。 “大夫您赶紧给看看,榆哥儿到底怎么了?” 关大夫一路被拽着过来,鞋都甩飞了一只,赤着脚冻得直嘶气。 半眯着眼打了个哈欠,一屁股坐在炕边的木凳子上,左脚踩右脚:“都让让,别挤在这儿,光都挡没了。” 萧水容拉着三个闺女到一旁,咬着唇满心忐忑,眼珠死死黏在韩榆的身上。 韩宏晔捧来油灯,关大夫借着这豆大点的烛火查看韩榆的面相,口舌还有眼睑。 他每做一个动作,萧水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想问又不敢问。 韩宏晔可管不了那么多,握着拳焦急询问:“关大夫,我家榆哥儿到底是咋了?我方才瞧着,他看起来很难受。” 看得他心都揪成一块抹布了。 关大夫没吱声,老神在在地诊脉。 韩宏晔想再追问,被萧水容掐了把,垂头耷脑地闭了嘴。 仅容一人转身的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 像有一根线绞着心脏,关大夫任何细微的神情动作都能让他们心跳骤停。 过了半晌,关大夫总算收手,苍老的声线格外清晰:“脉弦伏而滑,是为惊悸。” 又取出布袋中的银针,在烛火上炙烤一二,准确无误地扎进一处穴位:“且榆哥儿白日里受了伤,而今有些热症,属正常情况。” “容老夫给他扎上几针,好好睡上一觉,稍后老夫再开两副药,连服三日便可好转。” 悬在空中的心怦然落地,弓弦般紧绷的身子也随之松懈下来。 韩宏晔连连点头,萧水容憋回泪光,攥紧手心里的铜板:“大半夜辛苦您走这一遭,要不是您来,咱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关大夫面不改色道:“治病救人乃医者职责之所在。” 说罢,抬起韩榆的手腕,银针刺入神门穴。 “唔……” 失去了妈妈一样温暖的怀抱,躺在又冷又硬的炕上,还被扎了好几针,韩榆眼皮滚动,闷哼一声睁开了眼。 然后,愣在当场。 ——眼前不是塞满丧尸的废弃大楼,而是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衣着古怪的男男女女。 “这......”是哪? 刚吐出一个音节,就被萧水容捕捉到了。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冲到炕前急问:“榆哥儿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萧水容用带着茧子的手指轻抚着韩榆的脸颊,絮絮叨叨说着:“是不是头疼?之前你捂着喉咙,是不是喉咙也疼......” 韩榆僵着身子,熟悉的气息将他残余的惺忪昏沉都给震飞了。 “娘......娘?” 尾音打飘,透着三分不确信。 萧水容愣了下,眼里爬上惊慌:“关大夫,我榆哥儿这是怎么了?” 韩榆的反常大家看在眼里,韩宏晔被热油灼伤手指而不自觉,托着油灯凑上前,好让榆哥儿看清自己,小心翼翼地问:“榆哥儿,我是谁?” 三姐妹见势不妙,呼啦啦冲上来,你一言她一句。 韩兰铃:“榆哥儿你还认得我不?” 韩兰芸:“榆哥儿你别吓姐,我是你芸姐啊,你以前最喜欢我,最爱跟我玩了!” “爹娘,榆哥儿是不是摔坏脑袋了?”韩兰玥呜呜抹眼泪,“这可怎么是好啊!关大夫你快给榆哥儿看看,他才三岁,可千万不能傻了哇!” 韩兰芸瘪着嘴,四处寻找关大夫的身影,最终锁定在一处,气势汹汹:“你不是说榆哥儿没什么大碍吗,他咋坏了脑袋?你赔我榆哥儿!赔我榆哥儿呜呜!” 被三姐妹撞到犄角旮旯不得动弹,又被六岁女娃娃强行拽回来的关大夫:“......” 所以说孩子是这世上最讨厌的生物。 没有之一! 关大夫气哼哼甩袖子:“老夫什么时候说他摔伤脑袋了?” 苗翠云看了眼二房一家子,生怕他们惹恼了轴脾气的关大夫,撂挑子不干就完球了,只得站出来打圆场:“他们也是一时心急,关大夫您别放在心上。” 韩宏昊跳出来拆台:“可榆哥儿好像不认得老二家的了。” 苗翠云:“......”个糟心东西,蠢死他算了! 韩宏昊平白被瞪了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但到底没再插嘴。 关大夫气不忿儿,指着韩榆:“榆哥儿分明是大病初醒,短时间内脑子没转过来,你们一个二个吵吵嚷嚷,可不得把人吓住了!” 老爷子一发话,众人霎时噤声。 数道视线落在身上,看得韩榆心慌慌,绷紧了淡色的唇角。 韩宏晔弓起熊一样的腰背,低下头咧嘴笑:“榆哥儿,我是你爹,认得爹不?” 韩榆:“......” 其他人:“......” 都说韩家老二是个憨子,还真是话不虚传。 在黑脸汉子殷切的注目下,韩榆按下杂乱的心绪,沙哑的嗓音软绵绵轻唤:“......爹。” 嗅着眼前人身上熟悉的味道,他几乎可以断定,早前于呼呼风声中给予他第一个拥抱的,正是此人。 所以,温暖并不是幻觉。 之前发生的所有,也都不是幻境。 一时间,韩榆心如鼓擂。 心惊的同时,更多出几分贪念。 眸光转向萧水容,在对方柔和似春水的凝视下开口:“娘?” “诶!” “诶!” 接连两声,应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 苗翠云看着二房两口子脸上的同款傻笑,忍住扶额的冲动:“榆哥儿没事就好,现在咱们也能放心了。” 韩宏晔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是是是,放心了放心了。” 比之一根筋的夫君,萧水容不忘被他们质问挤兑的关大夫:“实在对不住,关大夫您大人有大量,还望不要同我们计较。” 关大夫斜了眼张嘴眯眼傻乐的三个丫头,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 之前凶巴巴的,恨不得冲上来咬他一口,现在又是一个样。 娃娃的脸当真是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无妨,你们也是关心则乱。”关大夫说着,利索取下韩榆身上的银针,收进药箱里,“榆哥儿已无大碍,待会儿给他擦个身,好好休息即可。” 萧水容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关大夫,又推了把身边的男人:“外面夜深露重的,让榆哥儿他爹送您回去吧。” 关大夫没拒绝,跟韩宏晔借了双鞋,承诺明日归还,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得知榆哥儿的准确情况,苗翠云彻底放下心,也准备回屋。 转身前,她忽然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松哥儿从镇上带了酥饼回来,明儿早上我给你送来。” 萧水容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却被苗翠云一句话堵了嘴:“榆哥儿身体正虚着,那酥饼油水可足哩。” 其实原本她是不打算把酥饼拿出来的,只留给自家三个孩子吃。 然对上榆哥儿乌黑湿漉的眸,就禁不住心软了,当即拍板分一半给榆哥儿甜甜嘴儿。 酥饼常有,而乖乖侄儿不常有。 几块酥饼而已,倘若松哥儿知晓,也定是愿意跟榆哥儿分享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萧水容自不好再推拒,只默默记下大嫂的好意,送两口子到门口。 再转身,却见本该卧病在炕的榆哥儿弹坐而起,双眼溜圆,跟村长家绣芳养的那只狸猫似的。 “松、松哥儿?” 萧水容不知缘由,没接茬。 韩兰芸从身下抽出一根茅草,捏在手里折来叠去,奇怪地看向韩榆:“松哥儿就是大伯家的二哥呀,榆哥儿你不是没摔坏脑子?” “轰——” 韩榆耳畔炸响,犹如五雷轰顶。 此刻,断头之痛盖过额头伤口的痛。 韩榆眼前一黑,在娘亲和姐姐们的惊呼中,直挺挺倒了回去。 所以......科举文对照组也是真的? 他真成了科举文男主的那个干啥啥不行,惹事第一名的短命堂弟了?! 5 005 昏黄油灯下,韩榆任由新认识的妈妈用热水给自己擦身,从头到脚红成一只虾。 羞赧之余,思绪晕乎乎浮沉不定。 问:穿成一个阴险狡诈,只有二十来年可活的败类怎么办? 当然是痛改前非,避免惨死结局了! 眼下的境况确实不太妙,但也比身处末世,需时刻提防着不被丧尸撕碎,不被同类异能者开颅剖腹高强许多。 败类目前才三岁,离砍头还早,一切还来得及。 韩榆不想死。 他眷恋这初次体会到的父母之爱,不舍姐姐们的无私关怀。 原主身在福中不知福,辜负了家人的疼爱,自己犯欺君之罪被斩首不说,还连累家人死的死伤的伤。 而他韩榆不会。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创造出他,给予他生命,即使遭遇五年如一日的剥削利用,他也从未有过怨言。 既来之则安之,他会尽己所能,绝不重蹈覆辙,并给家人一个好的结局。 韩榆望着新娘秀美的面庞,暗暗发誓。 “好了,睡吧。” 轻柔的擦拭停下,萧水容给韩榆拢上衣襟,塞进被窝里,出门倒水去。 经方才那一番闹腾,白天干了不少活儿的三姐妹累得不行,早已睡得四仰八叉,还打起了小呼噜。 韩宏晔盘在炕上给榆哥儿的伤口上药,完事后鼓起腮帮子吹了两下,溅了韩榆一脸的唾沫星子。 然他对此毫无所觉,隔着被子轻拍韩榆的肚皮:“不疼不疼,吹吹痛痛飞飞~” 韩榆:“......” 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腻歪的叠词,有点好笑,又充分展现了何为铁汉柔情。 虽说头一回感知到疼痛,韩榆却接受良好,习惯后倒也能忍受。 于是,在新爹怜爱的目光下,韩榆偏了下头,哼哼两声:“爹,疼。” 一边哼唧,一边暗觑韩宏晔的反应。 他是男孩子,新爹会不会嫌弃他太过矫情,然后不喜欢他了? 正忐忑时,就见韩宏晔慌了慌,又噗嗤吹气:“榆哥儿忍忍,睡一觉就好了。爹恨不得替你疼,可没办法,这只能你自己捱过来。” 又被吹一脸,却不妨碍韩榆心里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弯起漆如寒星的眼,把脸埋进新爹怀里。 伤口不慎撞到新爹粗糙的布料上,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不等韩榆退开,萧水容倒了水进门,刚好看到这一幕,登时色变:“韩宏晔你干啥呢?!” 音调不高,面上罕见的凶悍却吓了韩宏晔一跳,一骨碌在炕上翻了半个滚。 怀里的榆哥儿是没了,但差点压到身后的大闺女。 还是萧水容眼疾手快冲上来,一把拽住他,才免去韩兰铃遭受无妄之灾。 萧水容气得不轻,狠拍了他胳膊一下:“咋咋呼呼的,哪有半点当爹的样子!” 韩宏晔讪讪,转眼瞥见榆哥儿乌溜溜的眸子,又咧嘴笑,两颊的皲裂刻进笑纹里,慈祥而敦厚。 榆哥儿的病情稳定了,萧水容始终提着的心也得以落下,没好气看了眼傻乐的父子俩,褪去衣衫上炕,紧挨着韩榆躺下。 油灯已灭,只窗外一弯寒月投下清冷月影。 ...... 韩榆左看韩宏晔,右看萧水容,被褥下的嘴角无限上扬。 仅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便已考虑好有关未来的计划。 原主是男主堂兄的对照组,男主越是聪明正直,原主就越愚钝狡诈。 当然这一切与男主无关,原主本身就不是个好的。 又蠢又毒,堪称五毒俱全。 前世......唔,且不论那具由多重高科技构成的身体是否还在,他多半是回不去了。 穿越到异世,零五号研究体也就成了上辈子的事。 前世他活在基地条条框框的规则当中,稍有错失就会被鞭笞重罚,这辈子他只想为自己活。 韩榆不想做这倒霉催的对照组,他不愿顺应天意,只想活出自己的人生。 即便这具身体撑死了只有几十年的寿命,和那具人造体的几百年甚至更多有天壤之别,即便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异能,可他还是更喜欢现在。 安逸。 宁静。 不必时时刻刻把脑袋挂裤腰带上。 男主堂兄靠科举改换门庭,走上一条崭新的光明大道,为世人后世所称颂。 虽然对自己人头落地的画面心有余悸,但不影响韩榆展望未来。 根据书中介绍,他身处的朝代名为大越,在位的永庆帝是大越第九位皇帝,而科举在前朝的靖朝就有,往前可追溯几百年的历史。 农家人,大多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能走出去的没几个。 于农家子而言,若想跳出这方寸之地,唯有十载寒窗苦读,走科举入仕这条路,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韩榆见识过残酷血腥,也踏过尸山血海,曾不止一次地期待过,有朝一日末世终结,他恢复自由,是否可以像基地里那些异能者的孩子一样,拥有读书的机会。 上辈子没能实现的奢想,这辈子或许可以实现。 韩榆以为噩梦中原主的那些行为,因为嫉妒男主比自己优秀,各种故意使坏以及最后的追杀行为,简直愚不可及。 兄弟齐心,方可其利断金。 男主现在还不知道将来的他有多混账,他完全可以给自己立一个兄控人设。 做男主的好堂弟,再努力考取功名,让新爹新娘还有姐姐们过上富庶的生活才是正道,何必上赶着作死。 不过多说无益,眼下当务之急是好好养伤。 只有养好伤,才有力气抱紧金大腿。 定下未来十年......或者更久的人生计划,韩榆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 许是关大夫的那几针起了效果,韩榆眼皮子开始打跌。 不过两个呼吸,就睡得死沉。 这回,梦里再没出现断头台上那一幕。 只有两人模糊的人影儿,叠着声轻唤“榆哥儿”。 韩榆知道,这是新爹新娘。 便是初来乍到,他听着也安心。 - 觉是下半夜睡的,人是翌日正午醒的。 并非自然醒,而是被屋外尖酸刻薄的谩骂吵醒的。 “这都太阳晒屁股了,猪都没这么能睡。” “不就跌个跟头破了点皮,哪家孩子这么娇惯,摔断了腿照样在泥地里打滚。” “一个男娃子这么娇气,比芷姐儿都不如,以后铁定是个偷鸡摸狗的祸害,给老韩家丢脸!” 不得不说,说话的这位还挺有先见之明,原主可不就是个实打实的祸害,好好的男主差点被他霍霍没了。 韩榆揉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想着,或许可以给她颁个未卜先知奖。 不过当下有个问题。 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除昨夜所见的几人,也只识得一个韩松。 脑中空空如也,除原书的大致剧情走向,完全是两眼一抹黑。 也不知先知是他什么人,为何对他这般苛责。 他还是个孩子啊! “笃笃笃——” 敲门声打断韩榆的思绪。 在这颇具节奏感的响动里,韩榆下意识喊了句:“进。” 屈起的手指微顿,韩松推门而入。 炕正对着门,一进来就看到炕边露出的漆黑发顶。 正欲收回视线,炕上的人支起脑袋看过来。 韩松神情寡淡,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到门边的木凳上,言简意赅道:“这里面是酥饼,早上我娘忙忘了,现在想起来,特意让我送来。” 提起酥饼,韩榆就知道来者何人。 男主韩松! 金大腿! 韩榆嘴角牵起一抹笑,眼睛弯弯像月牙:“谢谢二哥!” 欢快又难掩虚弱的嗓音刺入耳膜,韩松动了下嘴角,只留下“不必”俩字儿,便转身离去。 木门在眼前合上,韩榆收起笑脸,又躺了回去。 他怎么觉着,男主对他的态度有些冷淡? 慢吞吞调整了个姿势,韩榆也没多想,只感叹不愧是将来成为一代名臣的男人,小小年纪就练就出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佬气势。 感叹之余,余光中一抹熟悉的白色转瞬即逝。 韩榆动作倏地顿住,不可置信地抬起左手。 和煦的日光下,掌心里一朵白色小花扎根而生。 “小白!” 韩榆一脸的喜出望外,不顾外面齐大妮的阴阳怪气,面颊贴上小白花纤柔的花瓣,轻轻一蹭。 小白雀跃回蹭,脉络分明的叶片轻抚过他的下巴。 贴贴! 韩榆欢喜呢喃:“真好,你还在。” 在末世,每个异能者都有伴生兽或伴生植物。 小白是韩榆的伴生植物,自他诞生起就长于掌心之中。 研究员在韩榆身体里融入大量木系晶核,让他成为战无不胜、智力惊人的“怪物”,小白也因此成为伴生植物中金字塔尖的存在。 小白不仅战斗力强悍,它还可以源源不断地给宿主提供能量,治愈身体创伤,历经百战也不疲乏。 于韩榆而言,小白不仅仅是伴生植物,更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意识到自己穿书后,韩榆以为要永远失去小伙伴了。 所幸上天庇佑,他们在异世重逢。 韩榆轻叹道:“可惜你又回到了幼态期,应该要许久才能恢复。” 小白在作战时才会显露本体,其余时间都以幼态示人,但不影响韩榆心疼。 天知道小白吸收了多少木系晶核才长那么大。 这里没有丧尸晶核,单凭光合作用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小白与主人心意相通,忙支棱起来,试图抚平主人眉心的疙瘩。 韩榆顺势松开眉头:“不过这样已经很好了,不论怎样,我都会一直喜欢小白的。” 小白瞬间扭成扭股儿糖,叶片轻搭在韩榆的手指上。 韩榆笑意微顿:“你是说,在山里我差点被野猪伤到,是你杀了野猪?” 6 006 叶片抵在韩榆的指腹上,轻轻耸动,像在叙说着什么。 韩榆从爹娘的只言片语中已经了解到自己受伤的原因,所以原主从山坡跌落,他紧跟着就穿来了? 倒是及时。 否则原主三岁之躯,怕是不能抵挡野猪的致命一击。 之前满脑子都是穿书、对照组、砍头,竟忘了昏迷前所见,也没留意体内微弱的能量。 正是这股能量,让他捱过重伤高热。 韩榆也意识到,小白从霸主级别的伴生植物缩水成手指长,都是因为他。 韩榆鼻子微酸,更不吝夸赞:“小白真棒。” 同时下定决心,等伤口略好些,他就多带小白到外面晒太阳。 光合作用充足,小白才能早日恢复威武又雄壮的模样。 待来日秉烛夜读,他也能有足够的精力,不会熬坏了身子。 被主人夸了! 小白洁白的花瓣泛起娇羞的粉色。 韩榆见状,抑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咯吱——” 一声刺响,木门应声而开。 萧水容轻柔的嗓音响起:“榆哥儿笑什么呢,这么高兴?” 韩榆唰地缩回手,扭头看向门口。 萧水容系着襜裳,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紧跟着她进来的,是鹤发须眉的关大夫。 见榆哥儿直勾勾盯着关大夫,萧水容出言解释:“关大夫来还鞋,顺便再给你诊个脉,看看伤口。” 韩榆轻唔一声,乖乖躺在炕上,任由关大夫诊脉看伤。 “恢复得不错,这段时间切记不要吃重口味的东西,以免留疤。” 萧水容心道他们都吃不到有油水的东西,更遑论重口味的了,嘴上还是应下。 关大夫又叮嘱按时吃药,背着手晃晃悠悠出门。 途径院子里坐在条凳上择菜的齐大妮,他停下脚步:“你这脸跟头皮伤得有些重,可要到我那处取些伤药来?” 齐大妮下意识看向堂屋。 堂屋里,韩发老太爷一样抽着旱烟,浑浊黑沉的眼扫过来。 一言未发,却好比杀猪刀剐在身上。 齐大妮手里的青菜都吓掉了,缩着脖子直摇头:“不、不用了。” 关大夫遗憾得很:“上个月你被鸡啄了脸,我那还留着伤药呢,拿回来就能用。” 目送他离开,齐大妮暗恨关老头言而无信。 明明之前说看在他俩是同村份上不收诊金,转头又把事情捅到老头子跟前。 昨夜好容易让老头子忘了那茬,眼下旧事重提,虽不至于再挨打,毕竟小三回来了,但冷漠无视还是不可避免。 真真是要了她的老命! 萧水容见婆母吃瘪,仿佛三伏天喝了一大碗井水,畅快极了。 好容易才压下嘴角的弧度,垂下头去灶房准备午饭。 昨儿刘五德带人把野猪拉回来,上午等大家忙完了各家地里的活计,谈全就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杀猪。 野猪是死了,可处理起来并不简单。 放血刮毛,割肉处理内脏就要花不少功夫。 完事后还要把野猪肉均分给桃花村五十八户人家,这过程可不简单,多一两少一两都会引发矛盾。 几经折腾,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公爹自打老三成亲后再没下地干过活,在家跌倒油瓶不扶,更不可能站在寒风里等分肉,所以派了老二老二过去。 方才大房两个男娃也去了,同去的还有三房的双胞胎和韩兰芷。 前者是去搭把手,后者完全是过去看热闹,顺带着捣蛋添乱的。 萧水容走进灶房,为酥饼跟妯娌道了谢,两人热火朝天地忙起午饭。 她想问一问榆哥儿的事,可惜始终没寻到机会。 只好等吃过午饭,看能不能从韩兰芷嘴里问出什么来。 - 正午过一刻,妯娌俩忙活好午饭。 萧水容煮了一大锅红薯饭,又在锅边贴了一溜圈的玉米饼子。 红薯和玉米独有的甜香交融在一起,争先恐后地突破锅盖的防御,直往人鼻子里钻。 韩家的姑娘们背着竹篓回来,闻到味儿嘴里就自动分泌唾液。 她们暗暗想着,要是三叔每天都回来就好了。 这样她们每天就能吃饭香喷喷的红薯饭啦! 除此之外,萧水容另外还做了一道白菜炖肉。 白菜炖了满满一锅,只零星几片腊肉飘在白菜上,油汪汪的,是村里逢年过节都不一定能吃上的好东西。 这是为一家之主韩发以及未来的秀才老爷韩宏庆准备的。 便是韩宏昊和韩宏晔两个壮劳力,老韩家收入的最主要来源,也只能吃几筷子的白菜解解馋。 若遇上齐大妮心情好,或许会施舍给他们一点白菜炖肉的浓汤。 浓汤泡饭,饭粒浸满汤汁,吃一口舌头都鲜掉了。 他二人都是疼惜孩子的,每逢这时,都会顶着老娘充满杀气的眼神,分一点汤泡饭给孩子们。 孩子们吃得满嘴喷香,脸都埋进了碗里。 只可惜这回吃不到了。 炒好咸菜出锅,萧水容不无遗憾地想着。 ...... “回来喽!”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通过那粗哑的声音,就知道是韩宏昊他们回来了。 韩发放下旱烟走出堂屋,布满沟壑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咱家都分了什么肉?” 杵在灶房门口盯着儿媳妇做饭,以防两人偷吃的齐大妮小跑上前,打量翻动着韩宏昊手上的野猪肉。 韩宏昊咧着嘴回答:“每户人家都分了四斤肉,谈叔还多给咱家分了一些猪红和猪下水。” 四斤猪肉以肥肉居多,过年也不必再买肉,可以吃上好久。 猪红给小三补身子,猪下水卤了让小三带到镇上吃。 齐大妮盘算着,面上却不见满意,一个眼刀子甩向韩宏晔:“要不是你非要找大夫,一整只野猪都是咱家的了。” 偏要引来谈全,让谈全不顾她的反对把肉分给全村的人。 要是偷摸着把野猪运回来,足够吃一整年还有富余,她做梦都能笑醒。 韩宏晔脸色紧绷,再不见喜色,但也没了之前砸鸡圈时不顾一切的狠劲儿,在韩宏昊后边儿把猪下水放进木盆里,洗了手回屋去。 与其跟不喜他的齐大妮说废话,还不如看看榆哥儿。 他出门时榆哥儿睡得正香,不知醒了没。 转念又想,这野猪可是用榆哥儿半条命换来的,他娘却只想把差点害死榆哥儿的野猪占为己有。 昨夜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也没见她出来瞧一眼。 可见在她心里,榆哥儿连野猪都不如。 再听齐大妮尖锐的指责,韩宏晔只觉得满心疲惫和失望,萧水容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分家,或许是最好的。 韩松看了眼二叔似乎佝偻了些许的背影,想到苗翠云的夸赞,以及送酥饼时韩榆纯稚明亮的笑,眼神嘴角纹丝不动。 现在乖巧惹人爱,不代表日后安分。 过不了多久,韩榆就会变成十里八村鸡嫌狗厌的熊娃子,日后更会闯下塌天大祸。 正想着,身后窜出一人。 韩松躲闪不及,被撞个正着,后腰像是被榔头锤了一下,酸爽十足。 回头一看,是韩兰芷。 “奶,我要吃肉!” 韩兰芷撞了人,还跟没事人一样,跑到齐大妮面前嚷嚷。 双胞胎韩椿、韩柏紧随其后,炮弹似的从门外冲进来,声音像鞭炮:“吃肉!吃肉!” 齐大妮指了指灶房:“今天不行,饭已经做好了,下次再烧肉吃。” 兄妹三人立马不干了,扯着齐大妮的袖子跳脚:“不行!奶,我要吃肉!我就要吃肉!” 一边喊着,口水哗啦啦从嘴角流出来,在深色的衣服上洇下一滩水痕。 齐大妮被缠得狠了,见韩发面色如常,咬牙拍板:“中午就算了,晚上,晚上再吃。” 兄妹三人齐声欢呼,撂开齐大妮蹲门口玩泥巴了。 齐大妮又道:“树哥儿松哥儿,趁现在还没吃饭,去外面捡些树枝回来。” 韩松应声,背上竹篓跟韩树出门。 路过韩椿兄妹三个,他们一边用尿和泥,一边讨论晚上吃多少块肉。 韩柏用脏兮兮的爪子挠脸,和齐大妮如出一辙的三白眼斜着韩树韩松:“别看,都没你们的份!” 兄弟俩都没搭理他,直到走出一段路,韩树唏嘘道:“椿哥儿柏哥儿被奶惯坏了,日后三叔当了官,怕也是后继无人。” 前者是毋庸置疑的。 明明他和韩树韩榆都是韩家的男丁,在齐大妮心里却连双胞胎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惯子如杀子,孙子亦是同理。 而后者,可不见得。 ...... 韩宏晔听见老娘吩咐哥俩儿捡树枝,准备下午也去捡一点。 灶房的树枝是专门给正屋和东屋用的,他们碰不得。 韩发上了年纪,受不得寒,夜里必须烧炕。 韩宏庆父子将来是要读书做大官的,那炕也不能冷着。 通常情况下,大房二房都自给自足。 这两天也是巧了,上个月捡的树枝刚用完,否则昨夜榆哥儿那情况,定是要烧炕的。 这般想着,韩宏晔轻手轻脚走到炕边。 榆哥儿已经醒了,安静地躺在炕上,小小一只让老父亲生出满腔柔情。 “手怎么放外面,昨夜刚烧过,关大夫可再三叮嘱不能受寒,赶紧回被窝里去!” 说着,轻轻把韩榆的左手塞回被里。 正把手放在日光下,让小白尽情光合作用的韩榆:“......爹。” 韩宏晔看着幼子病恹恹的脸色,心神微动,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你大伯娘给了酥饼,不过你现在还不能吃,爹给你留着,等好些了再吃。” 提起酥饼,韩榆又想到冷淡如冰的男主,无视喉咙里的剐蹭感开口:“爹娘姐姐吃。” 韩宏晔舍不得,却败在榆哥儿执拗的注视下:“你大伯娘送了五块,你们一人一个,我跟你娘分一块可好?” 韩榆上辈子以晶核为食,从未尝过正常人的饭菜,因而不在乎口腹之欲,这些吃食对他的吸引力几近于零。 这样的分配已经很好,韩榆没再说,忽而嗅到韩宏晔身上浅淡的血腥味,神色微变。 正欲追问,韩宏晔先解释开了:“咱家分了野猪肉,回头等猪下水卤好了,先给咱榆哥儿尝尝。” 野猪肉? 不会是被小白解决掉的那只吧? 注意到韩宏晔眼中的喜悦,韩榆已经开始考虑,等小白情况好些,要不要再猎一只野猪回来。 韩宏晔在屋里陪着韩榆说了会儿话。 大多是韩宏晔在说,韩榆嗓子不怎么舒服,尽量嗯啊哦,避免声带振动。 约摸过了两刻钟,外面齐大妮一声吆喝:“开饭了!” 韩宏晔摸了摸韩榆的脑袋:“榆哥儿饿了吧,等着,爹给你做好吃的。” 韩榆嗯嗯应下,目送他出去,又悄咪咪放小白出来晒太阳。 经几次试验,韩榆发现除他以外谁都看不到小白,正好方便了他行事。 伸手戳了戳垫在身下的茅草,也不知爹会给他做什么吃。 7 007 没过一会,之前内涵韩榆的那道声音又开始谩骂。 “韩宏晔你翅膀硬了是吧?敢不听老娘的话,信不信我打死你个不孝子?!” “榆哥儿不过受了点伤,哪至于煮鸡蛋吃,真是穷人生了张富贵嘴,也不看他有没有这个命吃!” “放下!你给我放下!” 一阵鸡飞狗跳,听得韩榆眼皮直跳,生怕新爹在母大虫手里吃了亏。 好在这回韩宏晔格外头铁,不顾齐大妮的阻拦,直接从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丢进萧水容事先烧开的水里煮。 一刻钟后,韩宏晔带着俩鸡蛋进西屋,憨厚的脸上满是笑容,丝毫未被齐大妮影响到。 他把小碗递到韩榆眼前,语气轻快,带着一丝丝邀功的意味:“榆哥儿看这是啥?” 韩榆配合地露出惊喜的表情,让韩宏晔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子:“这可是爹从你奶手里抢来的,可值钱呢,赶紧趁热吃了。” 同时,他也从这件事里寻摸出了些东西—— 若一味听爹娘的话,他就护不住儿女们。 鸡圈里那几只鸡是用公中的钱买的,也有他们二房一份。 平日里也是榆哥儿挖蚯蚓喂鸡,芷姐儿虽担着养鸡的任务,却鲜少做事,大多使唤榆哥儿。 既然如此,凭啥他的榆哥儿不能吃? 读书也是。 大家都是韩家的子孙,他跟大哥没那个天赋暂且不提,凭啥榆哥儿不能上私塾? 没这个道理。 韩榆眨了眨眼,原来母大虫是他奶啊。 欺负他和爹,初始印象分倒扣到负一百! 盯着榆哥儿吃完两个鸡蛋,鸡蛋水也喝得丁点儿不剩,韩宏晔笑眯了眼:“好吃不?” 初次品尝,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韩榆舔了下嘴角:“好吃,爹也去吃饭。” “好好好,爹这就去。”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榆哥儿醒来后更黏糊了,又乖又惹人疼。 韩宏晔弯腰掖了掖被角,确保透不进一丝风,这才放心离去。 他前脚刚走,韩榆继续将左手置于阳光下。 “小白多晒太阳,快快长大。” 小白在漂浮着细尘的灿金下舒展茎干,努力向上拔高,以实际行动回应主人的殷切期盼。 ...... 韩宏晔端着碗走进堂屋,在下位落座。 齐大妮嘴里塞满玉米饼子,瞟了眼素净的白碗。 里头空空如也,一口汤也没剩。 “败家玩意儿!” 天气严寒,母鸡都不怎么下蛋,一天能有一只蛋就算谢天谢地了。 碗柜里那几十个鸡蛋是她存了两个多月的量,老二这厢不顾她的阻拦给榆哥儿煮了两个蛋,就意味着小三要少吃两个。 齐大妮心疼死了,又不敢拿这个突然变得硬气的二儿子如何。 兔子急了也跳墙,何况是人。 但不妨碍她阴阳怪气膈应人。 “一口气吃两个鸡蛋,榆哥儿又有病在身,说不准要上吐下泻,老二家的你回头盯着......老二你干啥?!” 韩宏晔绷着脸,又一筷子插进盛有白菜炖肉的大陶碗里。 猛力一挖,泛着油星的白菜掺着腊肉片,准确落入自己碗里。 不过两筷子,大陶碗里出现一个拳头大的坑。 韩宏庆夹了个空,脸上诧异和尴尬交错。 齐大妮见小三的菜被抢了,啪地放下筷子:“老二!” 嘴里裹着饼子,吐字不利索,情急之下咬到了腮肉。 剧痛袭来,齐大妮大叫一声:“诶呦我的娘诶!” 两张桌上快如闪电的筷子齐刷刷停下,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处。 萧水容见老太太吃痛地捂着嘴,恼色淡去三分。 让她胡咧咧咒榆哥儿,报应这不就来了。 “娘您没事吧?”韩宏庆关切询问,不等齐大妮回答,又责备地看向韩宏晔,“二哥,娘她只是好心,你又何必故意气她。” 韩宏晔看都不看这对一条心的母子,只梗着脖子说:“我可什么都没说,吃菜都不能吗?” 齐大妮大着舌头喊:“这是你爹跟小三的菜,你凭啥吃?” 韩宏昊瞥了眼白菜炖肉,又馋又心酸,觉得老二做的没什么不对。 但秉承着家和万事兴的原则,还是得站出来打圆场:“这不是临近年关了,一家人高高兴兴在一块儿,老二也辛苦一年,吃点好的也不为过,爹您说是吧?” 接收到大儿子恳求的目光,韩发扒了口饭:“老大说得对,都敞开了肚皮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话音刚落,一只筷子伸进大陶碗里。 韩松面不改色吃下腊肉片,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不明所以地回看韩发:“怎么了?不是爷让吃的吗?” 韩发哽了下:“......是。” 也是怪了,自打松哥儿摔了脑袋,每每和他对视,总觉得怵得慌,这让韩发觉得有点丢人,没跟任何人说过。 老爷子发话,众人目标一致,直奔那白菜炖肉而去。 兄弟三个就数韩宏晔最不客气,不光自己吃,还给萧水容母女四人夹菜。 一大碗白菜炖肉,很快被瓜分完。 其中以二房吃得最多,约有一半都进了他们肚里。 这下轮到齐大妮气得浑身发抖,直呼不孝子:“你自个儿光顾着吃,可还记得你兄弟老子?” 韩宏晔嘴里塞得满满的,大大的眼里充满大大的疑惑:“爹跟大哥三弟不都吃了么,娘您怎还怪上我了?” 齐大妮气了个仰倒,把手里的玉米饼子看作韩宏晔,恶狠狠咬了一口。 咀嚼时不慎碰到嘴里的血泡,疼得直吸气。 一抬眼就是野猪吃食一样粗鲁的老二,顿时叫她食欲全无。 也不管韩发漆黑的脸色,丢了筷子回屋去。 萧水容看着吃得一脸满足的女儿们,和苗翠云对视一眼,眼里尽是笑。 真是天上下红雨了,夫君/老二竟然这么硬气,敢跟属螃蟹的婆母对着干,还把人气跑了。 不得不说,是真解气啊! 黄秀兰将两人的眉眼官司尽收眼中,撇了撇嘴,让韩宏庆也给自己夹了两片腊肉。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她可不能落了下风。 萧水容把碗里的腊肉沫子夹到韩兰芸碗里,瞥了眼右手边都快把脸埋进碗里的韩兰芷,加快吃饭的速度。 吃完饭,黄秀兰借口陪韩宏庆读书,依旧是妯娌俩收拾碗筷。 收拾了灶台,萧水容回屋一趟,再出来手里多了个东西。 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在鸡圈旁边找到韩兰芷。 萧水容走过去,蹲下身递上酥饼:“芷姐儿,想吃不?” 韩兰芷抓着被切成几段的蚯蚓,口水不自觉流下:“想!” 萧水容低声问:“那你告诉二伯娘,昨天下午榆哥儿为什么进山?” 韩兰芷咬着手指头:“奶让榆哥儿......” 萧水容攥紧手指,呼吸变得急促。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 而就在这时,身后响起尖锐的女声:“芷姐儿!” 萧水容缓缓转头,齐大妮叉着腰站在正屋门口,瞪眼怒视着她。 “老二家的你活儿都干完了,再敢偷懒,你今晚就睡在鸡窝旁边!” 萧水容不着痕迹把酥饼藏进袖子里:“我看芷姐儿一个人挖蚯蚓,想来帮忙。” “用不着你!”齐大妮把刚才挑血泡不小心弄脏的袄子丢过去,翘着舌头吸溜口水,“赶紧把它洗了,拧干了搁太阳底下晒。” 袄子被攥出褶痕,萧水容应好。 “离芷姐儿远点,别把霉气传给了她。”齐大妮说完扭头进屋,也就错过了二儿媳眼底遍布的凉意。 韩兰芷盯着萧水容的袖子:“二婶,饼......我想吃饼。” 她知道奶不喜欢自己跟大伯娘二伯娘走得近,所以刚才都没告诉奶二伯娘藏了酥饼。 万一被奶知道了,酥饼肯定就轮不到她吃。 萧水容视若罔闻,掉头就走。 既已知晓答案,这酥饼还是留着给榆哥儿吃吧。 韩兰芷没吃着酥饼,一脚踩上蚯蚓:“坏二伯娘!” “芷姐儿。” 韩兰芷回头,原本进屋的齐大妮不知何时又冒出头来,朝她招手:“芷姐儿过来。” 韩兰芷看到齐大妮手里的糕点,小狗似的闻着味儿就上去了。 她不会记错,这是昨天爹带回来的糕点,说是给爷奶买的。 她连碰都没碰到就被爹送去了正屋,导致一整夜都在做着吃糕点的梦。 等到了跟前,齐大妮拿着雪白细腻的糕点在她眼前晃了晃:“想吃不?” 韩兰芷咽口水:“想!” 齐大妮笑了下,脸上的抓痕显得狰狞:“想吃就听奶的,离你二伯二伯娘远点。” 韩兰芷鸡啄米似的,猛点头:“我听奶的!” 齐大妮把糕点塞给她:“芷姐儿记住,要是跟他们走得近了,以后就再没好东西吃了。” 韩兰芷两口吞了糕点,嗯嗯应着。 齐大妮满意折返回正屋,给韩发纳鞋底。 韩兰芷舔着手指上的糕点屑,抬头就见松堂兄坐在西南屋的窗边看书。 她条件反射地把手背到身后:“不给你吃!” 然后一蹦一跳地玩蚯蚓去了。 韩松垂眸翻书,眼底波澜不惊。 8 008 二房的西北屋座西朝北,唯一的窗子也是朝东的。 末时三刻,日影西斜,屋里也没了光亮,暗黢黢的。 小白意犹未尽地收回茎叶,哧溜消失无踪。 爹娘姐姐们各有各的活计,只韩榆一个闲人,百无聊赖地躺在炕上。 屋外隐约有诵读声:“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 韩榆侧耳聆听,语调抑扬顿挫,嗓音又透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韩榆当即猜到这声音的主人是谁。 韩榆支起上半身,试图看一眼韩松是怎么读书的,他也好效仿。 然两间西屋并列,任他脖子扭了半个圈,连韩松的头发丝也没瞧见。 韩榆气馁地躺回去,和着韩松诵读的字句,在心里跟着默念。 这本书他没听语文老爷爷读过,念得磕磕绊绊,好几次没跟上韩松的语速,还险些咬了舌头。 韩榆不懂这些之乎者也的意思,只知将来他会学到,不如未雨绸缪,总好过两眼一抹黑。 一个诵读,一个默念,眨眼过去半个时辰。 韩榆也从一开始的不熟悉,到后来的流利自如,甚至还顺便背下了前面的那些内容。 停顿时,韩榆喃喃自语:“看来我的记忆力并没有倒退,还是一如既往的优秀呢!” 他也担心过,换了具身体,曾经引以为傲的好记性会不会也随之而去。 现在总算放下心。 百分之一的天分加后天努力,他多少也能考出点成绩来? 许是耗费了过多心神,韩榆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脑袋也开始疼起来。 纵使韩榆再不乐意,但为了身体着想,也只得停下。 小白闪现,刚支棱起叶片,就被主人制止了。 “不用,我现在并无大碍,你且留着这些能量,可是好不容易攒下来的。” 小白惯来听话,乖乖藏回去。 韩榆无声笑笑,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响起刺耳的推门声。 韩榆一惊,警惕地看过去,黝黑锐利的眼像极了生来凶残的狼崽子。 “榆哥儿。” 只三个字,就叫韩榆眼里的凶气儿褪去,在韩宏晔走到跟前时,轻唤了声“爹”。 乍一瞧,乖得跟面团似的。 韩宏晔搬了小木凳在炕边坐下,先是摸了摸韩榆的脑袋,又在怀里一阵摸索:“榆哥儿你瞧,爹带了什么回来。” 他说着,摊开手伸到韩榆面前。 蒲扇大小的手心里,安静躺着十来个鸟蛋。 鸟蛋上粘着黑灰,却也比韩宏晔的手白了几个色号。 韩榆看着粗糙的大掌出神,韩宏晔也没注意,悄声说:“爹去山上捡树枝,运气好发现一个鸟窝,里头埋着鸟蛋。” 他把鸟蛋搁腿上,拿起一个剥壳,递到韩榆嘴边:“爹在山上烤过了,还热乎着,香得很呢!” 韩榆条件反射张嘴,舌尖一卷,再一咬,烤鸟蛋的香气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嘴里的还没吃完,第二个又到了嘴边。 韩宏晔碎碎念:“榆哥儿多吃几个,身体有力气,伤才能好得快。” 说完手指头一怼,椭圆形的烤鸟蛋噗叽滑进韩榆嘴里。 鸟蛋虽小,却让韩榆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最最最暖和的,是心脏。 等第三个送上前,韩榆忙别开脸:“我不吃了,爹也吃。” “爹有呢。”韩宏晔拍了拍胸口,“这些是榆哥儿的,等榆哥儿吃完了,爹再吃。” 韩榆不信。 他不止一次见过末世里易子而食,韩宏晔可以说是韩榆见过的最无私的父亲了。 但凡有什么好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是留给孩子。 方才那话,不过是哄骗小孩子而已。 韩榆虽然也在小孩子的范畴,但因为他的身世和经历不同常人,心智也绝非五岁孩童可以比拟。 他和同龄人站一块儿,两人的心眼子加一起共八百个。 其中韩榆占了八百零一个,剩下的占了负一个。 韩榆隔着被褥拍肚皮:“可是我已经吃不下了。” 正午时才吃了两个鸡蛋,现在又两个鸟蛋,三岁孩童的胃口能有多大,韩榆现在也确实不觉得饿。 与其硬塞,不如好东西全家人一起分享。 韩宏晔无法,只得吃了已经剥好的鸟蛋,再将剩下的五个用碎布裹得严严实实,藏在被子底下。 韩榆围观全程,愈发觉得心酸。 几个鸟蛋都要藏着掖着,可见外面有多少豺狼虎豹。 再想到面黄肌瘦的娘和姐姐,猎野猪的念头不减反增。 韩宏晔不知韩榆所想,拍了拍手站起身:“榆哥儿你好生躺着,你大伯一个人在地里干活儿,爹过去帮忙,晚上再回来。” 韩榆应好,目送他出门。 开门关门间,韩榆看到正对门口的院子里蹲着一个小女孩。 惊鸿一瞥,应该跟他差不多大。 她手里捏着什么,在一只大公鸡面前晃来晃去。 大公鸡几次没叼着,扑腾着翅膀弹起来,恶狠狠叨了小女孩一口。 “哇!” 恰好这时韩宏晔关上门,将小女孩的哭天喊地隔绝在外。 但不妨碍韩榆将她的求救尽收耳中:“奶,大公鸡要吃了我呜呜呜呜!” 开门声响起,紧跟着是熟悉的叫骂:“老二你眼瞎了不成,没看见芷姐儿被鸡叨了吗?” 韩榆:“......” 爹真是光站着什么都不做也挨骂。 刚才那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那大公鸡叨了人就溜,哪有韩宏晔发挥的余地。 思及此,韩榆对齐大妮的印象更恶劣了。 至于芷姐儿,他之前在以为是这一切是幻境的时候听人念叨了一句。 “榆哥儿怎么能跟芷姐儿比。” 光听这句话,就知道这位芷姐儿在韩家的地位远高于他。 不过无所谓,除家人和韩松之外,其他人韩榆都不在意。 前提是那些无关之人别犯到他手上,伤害他在乎的人。 ...... 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在田里忙活或外出做工的男男女女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家。 萧水容和苗翠云背着满满两竹篓的野菜回来,刚取下竹篓,齐大妮从正屋钻出来:“怎么现在才回来?不知道小三读书辛苦,很容易饿吗?” 苗翠云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又跟妯娌一头扎进灶房。 中午是苗翠云烧火,晚上轮到萧水容。 苗翠云从米缸里分别舀了糙米和精米,按五五分的比例倒进米篮子里。 在清水里过了一遍,用手抓揉两把,倒进锅里,再加些水进去。 彼时萧水容已经把锅烧热,盖上锅盖,只等两刻钟后出锅。 正想着晚上做啥菜,黄秀兰抿着鬓角走到灶房门口:“大嫂,我看今儿刚摘的乌塌菜挺新鲜,今晚就拿它做几个饼子。” “哦对了,中午娘答应椿哥儿他们晚上吃肉,你可别忘了,否则那几个祸害闹起来,我可摁不住他们。” 苗翠云差点没忍住操起锅盖,对着老三家的脑袋瓜梆梆一顿敲。 不帮着做饭也就算了,还学着大家小姐点起了菜。 我呸! 注意到黄秀兰身后虎视眈眈的婆母,苗翠云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你还想吃啥,一并说了吧。” 黄秀兰哪里听不出她的口不对心,却是丁点儿不惧。 她男人可是未来的秀才老爷,大嫂二嫂这样的农妇日后都要讨好她呢。 “没了没了,大嫂你忙。”说完转头就走,生怕被苗翠云留下来打杂。 齐大妮撇了下嘴,要不是看在黄秀兰给老三生了双胞胎,娘家又在镇上开了铺子,她还真不会容忍这娘们儿光吃饭不做事。 想到刚才小三说他背了一下午的书,齐大妮又骄傲又心疼,爬到凳子上取下屋檐下挂着的竹篮。 竹篮里,是猪红和猪下水。 齐大妮把猪红送进灶房:“这是给小三和几个孩子的,你们甭想沾上一点!” 萧水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不去看齐大妮尖嘴猴腮的样儿,不咸不淡应了声。 她不敢保证,当看到齐大妮那张脸,会不会用火叉给她捅个对穿。 齐大妮全然不知自己和危险擦身而过,哼着曲儿出去,继续纳鞋底。 苗翠云早在一起摘野菜时就发现妯娌心不在焉,只以为她担心榆哥儿,也没多问。 妯娌做得一手好面食,本来她还想让萧水容做饼子,这会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手脚麻利地准备晚饭。 等做好了晚饭,韩家人陆陆续续回来。 饭菜上桌,齐大妮一声吆喝,众人齐聚堂屋,依次落座。 “肉!” 看到满满一大盆肉,韩椿不等韩发先动筷,伸手就要抓,被韩宏庆拦住。 “手上脏兮兮的,如何能这样粗鲁?秀兰,你带孩子们去洗手。” 黄秀兰对夫君的话无有不应,拉着满不乐意的双胞胎去院子里洗手。 齐大妮笑得露出牙龈:“我儿不愧是读书人,讲究还挺多。” 韩发笑出满脸褶子,第一筷不是给自己,而是韩宏庆:“学了一天,这肉可新鲜着,虽不如家养的猪肉香嫩,也差不去多少。” 韩宏庆素来敬爱父亲,比起对齐大妮,更多了几分亲近:“家中供我读书已是不易,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短短两句,哄得老两口合不拢嘴。 类似的情景不止发生过一次,韩宏晔兄弟俩早已司空见惯。 笑完,韩发自个儿吃了一口,夸了大儿媳妇手艺不错,丁点儿野猪的膻味都没有。 苗翠云笑笑没说话,和大家一起执箸开动。 和男人桌上的大盆野猪肉不同,女人桌上只两道素菜,野菜饼子,以及一小碗猪红。 猪红切得方方正正,每人一块的量,只是大小不一。 黄秀兰老早就盯准最大个儿的,开动后目标明确地夹过去。 然而不等她夹到猪红,就被萧水容上了先。 不过眨眼的功夫,最大的几个进了萧水容母女四人碗里。 黄秀兰啪嗒丢了筷子,一副质问的口吻:“二嫂你干啥呢?” 齐大妮虽在隔壁桌,可一直盯着旁边的动静呢。 这不黄秀兰一叫唤,她就扯开嗓子喊:“老二家的你可不能吃独食,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 韩兰芷吃着她奶额外给她的两块大肉,一边嚼一边点头。 猪红,大块的,我的! 萧水容淡定回视:“我跟铃姐儿几个一夜没睡,今天干活都胸闷气短,万一累出个什么,可就没人做饭洗衣服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黄秀兰的。 谁让黄秀兰自打嫁进韩家就没干过活,还每天好吃好喝。 没人洗衣做饭,可不得这位凑数。 黄秀兰脸色微变,直接丢了筷子,头也不回进了东屋。 萧水容气走了黄秀兰,又把矛头对准齐大妮:“榆哥儿这厢不能上桌,我们娘儿几个总不能浪费了他的口粮。” 齐大妮气了个仰倒,张嘴就要开骂,却被对方抢了先:“榆哥儿伤得严重,我打算每天给他煮两个鸡蛋。” 中午的两个不够,二房竟还想每天两个?! 齐大妮一拍桌子站起来,倏然对上萧水容寒凉的双眼,狠狠一怔。 这眼神像利剑,穿透她的肉身,似要挖出她所有的秘密。 齐大妮心尖儿一颤,跟戳破的气球似的,屁股一扭又坐了回去:“一天两个,也不怕补死!” 但到底什么都没说。 便是默许了。 齐大妮这明显异常的反应,引得众人侧目,极为丰盛的晚饭都吃得各怀心思。 唯独韩松看了二婶一眼,又低下头咬饼子。 ...... 为榆哥儿争取来鸡蛋,萧水容却并不高兴。 瘫着脸收拾碗筷,瘫着脸喂猪,又瘫着脸烧水。 一圈忙活下来,全家都看出她心情不妙。 齐大妮暗骂“晚娘脸”,又仿佛顾忌着什么,忿忿回屋去。 夜幕降临,韩家几间屋子相继亮起烛光。 西北屋房门紧闭,一家六口盘在炕上,分食饼子和鸟蛋。 望着吃得一脸满足的女儿,萧水容摸了摸一旁苦哈哈喝药的韩榆的脑袋:“榆哥儿想读书吗?” 韩榆正因为全家开小灶而高兴,冷不丁听到这句,先是一愣,随即眼眸骤亮,超大声地说:“想!” 9 009 在韩榆清脆嘹亮的应答声中,韩宏晔父女几个停下说笑,纷纷看过来。 韩兰芸咽下酥饼,惊喜地问:“榆哥儿要去镇上了吗?” 萧水容嗯了声:“榆哥儿生辰在正月,早点读书不是坏事。” 朝廷有规定,男童只要通过先生的考校,年满四岁便可入私塾。 韩兰铃想得更多些:“榆哥儿这个年纪会不会小了些?” 她担心私塾里有人仗着年纪大,欺负柔弱可欺的幼弟。 这点萧水容倒不担心,接过韩榆手里的药碗,倾身放到条凳上:“不是有松哥儿么,请他看顾着些,应当不成问题。” 至于韩宏庆,她是完全没想过。 倘若向他开了口,那二房日后真没办法跟三房划分开来了。 萧水容还盼着有朝一日能彻底远离韩家这些魁魅魍魉呢。 韩榆哈着气,试图挥发掉嘴里的苦涩:“嗯嗯对,有二哥。” 正愁找不到和男主共同进步的机会,枕头这就送上门来了。 妈妈真好! 我爱妈妈! 对上榆哥儿晶亮的眼眸,萧水容只觉满腔怨愤都化作春水,面上带出笑意:“榆哥儿看来很喜欢二哥。” 韩榆点头如捣蒜:“喜欢。” 学习好,读书勤奋,可不比又懒又坏的原主讨喜多了。 这样的人放在末世前,就是语文老爷爷口中的学霸,各科老师团宠的存在。 萧水容不禁失笑,愈发觉得自己做了对的决定。 大房二房关系好,她也乐得看榆哥儿和大房的孩子亲近。 当初她生榆哥儿时伤了身子,很难再有孕,榆哥儿多半是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 独木难支的道理谁都懂,她也不想榆哥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韩兰芸美滋滋地嚼着鸟蛋,用牙齿细细磨着,满口留香,不舍得一口咽下。 听榆哥儿这般说,她有些吃味地爬到韩榆旁边,作西子捧心状:“榆哥儿是有了哥哥忘了姐姐,可伤透我的心!” 韩兰铃韩兰玥被她的矫情样逗笑了,捂着嘴噗嗤发笑。 萧水容点了点韩兰芸的额头,甚是无奈:“你这皮丫头。” 韩兰芸冲着娘吐了下舌头,不依不饶:“榆哥儿你说,你是喜欢二哥多,还是喜欢咱们更多?” 说话时,眼神瞄准韩榆的脸颊,意思非常明确——你要敢说二哥,可别怪我不顾姐弟情分。 韩榆掷地有声:“姐姐!” 可以说求生欲很强了。 韩兰芸得到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爬了回去,不忘玩笑道:“榆哥儿你好好读书,将来好给咱们撑腰。” 萧水容轻拍了她一下,这还没影的事,怎的叫她说得如此笃定:“赶紧把东西吃了,熄灯睡觉。” 三个姑娘叠声应下,忍着不舍几口吃完各自份额的酥饼和鸟蛋,一抹嘴钻进被窝。 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感觉里头暖洋洋的,舒服又满足。 萧水容踢了韩宏晔小腿:“熄灯去。” 韩宏晔慢半拍地诶一声,下炕灭了油灯,摸黑爬上来,不忘给韩榆掖掖被角。 韩榆也不管韩宏晔能不能看见,在黑暗里冲他笑了下,平躺着闭上眼。 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孩子们很快便香甜睡去。 唯独韩宏晔一个,跟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韩宏晔心里像有只猫在抓挠,隔着韩榆瞅了萧水容好几眼。 然而萧水容好像睡熟了,半点都没搭理。 韩宏晔皱巴着脸,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憋不住,伸长胳膊戳了戳媳妇儿:“阿容。” 声音细如蚊蝇,被风声盖了个严实。 不出意外的,萧水容没反应。 “阿容。” 再戳。 还是没反应。 “阿容。” 夫妻俩成婚十多年,韩宏晔哪能不知她是在装睡。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经意间做错了什么事。 否则他们之前明明说好过两年再送榆哥儿去私塾,怎么方才没跟他商量就问了榆哥儿要不要读书,之后也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有问题就得尽快解决,绝不能隔夜。 于是,他又戳了下。 这回萧水容总算动弹了下,低声道:“下午我问了芷姐儿。” 韩宏晔呼吸一紧,手指抓住被角,半晌没吱声。 他不说话,萧水容也不继续往下说,就这么等着。 左右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萧水容数了六十个数,终于听到韩宏晔艰涩的声调:“是......娘?” 疑问句式,却是肯定的口吻。 萧水容用气音嗯了声,望着黑漆漆的房梁:“我当时真想拿刀劈了她。” 戕害子孙,她也不怕折了寿,死后到地下无颜面对韩家的列祖列宗! 心里有答案是一回事,真正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韩宏晔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死死揪着被角,宽厚的肩膀直哆嗦,声音也是:“榆哥儿也是韩家的孩子,她怎么忍心?” 娘她怎能这般狠心? 先是让榆哥儿受伤,又不准他找大夫。 到底有多大仇恨,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孙子去送死? 难道是担心他有了榆哥儿,以后不会事事以三房为先? 还是......因为不喜他这个儿子,才会对榆哥儿恨屋及乌? 韩宏晔如堕冰窖,骨头缝都冒着寒气。 默然良久,又说:“所以读书......” 萧水容看不清他的脸,但不影响她直言不讳:“有韩家两位老叔公在,分家怕是不易,这点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与其把事情闹开,逼着你娘还榆哥儿一个公道,最后闹得人尽皆知,让韩家名声变差,让二房背上忤逆不孝的名声,被外人戳脊梁骨,还不如借机为榆哥儿争取来实打实的好处。” 虽说这件事是齐大妮有错在先,可在这万事以孝为先的大环境下,一旦他们闹开,定会背上不敬生母/婆母的恶名。 她自己无所谓,铃姐儿几个却不能。 她娘家那边就有一户活生生的例子。 爹娘偏心老大,好东西全往大房扒拉,还差点害死二房的男娃。 老二忍无可忍,和爹娘兄长撕破脸。 最后公道是讨回来了,可麻烦也随之而来。 在老两口和大房的不断哭惨下,不少人同情弱者,指责老二一家不孝。 多年后儿女谈婚论嫁,却因为这件事嫁娶困难。 儿子三十岁才讨了个寡妇做媳妇,两个闺女一个嫁了鳏夫,另一个嫁了个病痨鬼。 没几年,寡妇跟人跑了,生的孩子还不是自己的种。 鳏夫对大闺女非打即骂,一次被推到桌角,磕到头不治而亡。 病痨鬼倒是对小闺女多有怜惜,只可惜是个短命的,成婚三年人就没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 事情过去十几年,现在还常有人提起,对十里八村村民们的影响也始终存在。 但凡疼惜子女的,宁愿吃苦受委屈,也不愿把事情闹大。 当然也有事成后名声未受损的,却只寥寥几个。 世人为“孝道”二字束缚,萧水容也不例外。 她不想赌那微末的可能性,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榆哥儿病这一场,我总觉得他像是开窍了,眼神没有以前那样木愣愣的。而且我能看出来,他很喜欢读书。” 当问及想不想读书时,榆哥儿浑身都透着股蓬勃向上的精气神儿。 韩宏晔抹了把脸,闷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娘儿几个。” 萧水容侧过身,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世俗如此,你又能如何?” 为人父母,行事总要有所顾忌,为着孩子们考虑。 扪心自问,除了婆母嘴毒心坏,公爹高高挂起冷眼旁观,她在韩家的日子还算舒心。 夫君贴心,孩子乖巧,妯娌间的相处也是和和气气。 当然,这个妯娌不是指黄秀兰。 这次若不是齐大妮把手伸到榆哥儿身上,害他险些丢了性命,萧水容也不会下定决心。 就如同韩宏晔突然硬气起来,敢当着韩发齐大妮的面,跟韩宏庆抢食。 龙有逆鳞,他们的逆鳞就是儿女。 韩宏晔脑子里很乱,他想不出原因,但也知道萧水容的决定远比闹开了要高明许多。 如果错失这次机会,让榆哥儿读书可不是件容易事。 “这样也好,榆哥儿去了镇上,她......她的手也伸不到镇上去。” 侧首看了眼痛苦地抱着脑袋的夫君,萧水容无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我知你的不易,但咱们到底有了儿女,凡事该为小家做打算。” 娘子的轻声细语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韩宏晔千疮百孔的心,他回握住她的手:“阿容,我明白。” 萧水容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没再打击他:“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干活,早些睡吧。” 夫妻夜话就此结束。 辛苦一天,两人都很累了。 所以即使心事重重,也很快睡去了,更没发觉韩榆一瞬间紊乱的呼吸。 - 昨夜睡得迟,韩榆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这回没听见齐大妮在屋外叫唤谩骂。 屋里屋外很是安静,唯有诵读声清晰入耳。 今日韩松换了书,韩榆磕磕绊绊跟读,倒是没再头疼。 午时萧水容端了碗鸡蛋汤进屋,盯着韩榆一滴不剩地喝完,又出去忙活了。 饭后没过多久,韩松的声音再度响起。 韩榆感叹他读书可真用功,清清嗓子小声跟读,一下午收获颇丰。 天擦黑,村民们陆续归家,韩家小院也热闹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三个姐姐吃完饭先后进来,同韩榆说笑几句,讲一讲今日做了什么,就去帘子后洗漱了。 韩榆望眼欲穿,等来娘亲和苦药,也不见韩宏晔回来。 他心底隐隐有了猜测,看向灯下缝补袜子的萧水容:“娘......” “砰!” 巨响截断韩榆的话头,除萧水容,其余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韩兰芸探出脑袋:“咋回事?” 萧水容低头穿针走线:“许是什么东西倒了,不关咱们的事,赶紧洗脚上炕,别冻着。” 韩兰芸应好,缩回去继续踩水玩。 韩榆紧张地扣手指。 爹能成吗? 他是渴望读书,可也不想爹受委屈。 光听那动静,就知道双方起了不小的争执。 又过去一刻钟。 开门的“咯吱”声穿透夜色传入耳中,几息后又响起歇斯底里的哭骂。 炕上四姐弟面面相觑,皆听出那哭声是齐大妮的。 这时,韩宏晔推门进来,粗糙的大掌摸向韩榆的脑瓜:“明年榆哥儿就可以去私塾了,高不高兴?” 韩榆仰头,对上他发红的双眼,耳畔回荡着昨夜听到的对话,心口酸胀不已。 韩榆从未被人这般疼爱过,感动之余也不会说那些撒娇卖痴的话。 只压下眼底的热意,用上扬的欢快语气:“高兴!爹娘,我会好好读书的!” 韩宏晔和萧水容相视一眼,齐齐点头:“诶,好!” 10 010 “爹,是爷奶同意让榆哥儿读书了吗?” 韩兰铃最先洗漱好,上炕后拿过萧水容手里的袜子,一边缝补一边问。 她知道爷奶偏心三叔一家,也知道大伯娘花多少功夫才让爷奶同意二哥读书。 她担心爹一如往昔那般,在爷奶跟前遭了排揎、责打,只报喜不报忧,把委屈往肚里咽。 韩宏晔粗犷的嗓音里含着无尽遐想:“多个人读书,将来咱家也能多个有出息的,为何不同意?” 便是有再多不满,为了不让他把齐大妮的事闹得人尽皆知,继而影响老三考科举,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没错,韩宏晔用韩宏庆威胁了韩发和齐大妮。 不答应? 那他就把事情告到衙门,请县太爷发落。 双方当堂对质,辩一辩到底谁对谁错。 “我不过一介粗人,挨了板子也无所谓,可老三呢?” 老黄牛一样寡言忠厚的二儿子学会了反抗。 即使是微弱的反抗,也足以让韩发气得一脚踹翻炕柜,操起坚硬的烟斗,丝毫不留余地地抽到他身上。 可任凭他们再怎么生气,最后还是答应了。 昔日爹娘拿孝道逼迫他,不求回报地为老三奉献一切。 而今,老三.反倒成了牵制他们的那根绳索。 为了老三,他们也不得不妥协。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虽心中还不甚解气,但对韩宏晔来说,已然足够。 离开前,韩宏晔又问齐大妮,为何要让榆哥儿上山。 齐大妮像是破罐子破摔,理直气壮极了:“萧水容一个丧门星,生的榆哥儿也是个呆瓜,还不如一死百了,省得拖累你。” “你媳妇不能生,索性休了再找个,生个聪明娃娃。” “我是你娘,我还能为你坏不成?” 韩宏晔只觉得荒谬。 她从来都没为他做过什么,这人生头一回,却是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想要他儿子的命?! 这关心他不要也罢! “真好,咱们家也能出个读书人了。”韩兰玥挨着姐姐,笑容灿烂。 韩宏晔从回忆中抽离,挠了挠头:“是,真好。” 榆哥儿的事情定了,他这个当爹的也不能落后。 挣钱养小家,再找准时机尽快分家。 韩宏晔定下短期目标,去灶房打了盆热水,先给韩榆擦脸擦身,再去帘子后洗漱。 萧水容心情不错,净手后取来关大夫给配的伤药:“榆哥儿躺好,娘给你上药。” 韩榆小脸红扑扑的,羞赧与喜悦参半,仰着头乖乖给擦药。 萧水容小心翼翼地将黄色膏体敷在额头的伤口处,突然咦了一声:“兰铃你来瞧瞧,是不是结痂了?” 韩兰铃放下针线拿起油灯,迎面一照:“还真是。” 萧水容看了眼伤药,啧啧称奇:“关大夫不愧是咱们镇上最好的大夫。” 小白的叶片模拟着叉腰的动作,邀功的意味不要太明显。 韩榆失笑,姑且让他们认为是关大夫医术高明,趁家人不注意,挼了挼小白的花瓣。 只有他知道,这一切是小白的功劳。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再无第三人知晓。 韩兰芸乐得拍手:“那这样一来,榆哥儿就能早些跟我出去玩儿了!绣芳姐家的狸猫快要下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看!” 韩榆抿嘴笑:“好。” 提起狸猫,韩兰芸有说不完的话,挤开韩兰玥趴在韩榆身边,叽叽喳喳说着:“绣芳姐的狸猫上次一窝下了五个,竟是不同的种相,黑的白的还有花的......” 韩榆不时应两句,配合地发出惊叹。 韩宏晔洗漱好出来,见到这温馨的一幕,觉得胸口淤青泛紫的砸伤也算不得什么。 任外面如何狂风呼啸,丝毫不影响这一室的欢声笑语。 ....... 了却一桩心愿,虽无法将齐大妮的恶行公之于众,萧水容还是一夜好眠。 翌日天蒙蒙亮,萧水容在生物钟的影响下准时醒来。 昨晚高兴,没问韩宏晔更详细的情况。 正想趁孩子们还睡着,再细问一二,转头就对上圆咕隆咚的眸子。 萧水容怔了下:“天还未亮,榆哥儿再睡会儿?” 韩榆却摇摇头:“娘,我想起来了。” 萧水容目光落在他的伤口上:“虽然结痂了,可还是受不得风,不能着凉,还是过两天罢,榆哥儿乖。” 有种冷,叫你娘觉得你冷。 韩榆被最后那句哄得晕乎乎的,但还是坚持:“一直躺着,我浑身都僵硬了,我只在背风处待一会儿,很快就回屋。” 话语微顿,两指攥住带有薄茧的食指。 萧水容垂眼,动了动眉头。 韩榆学着他以前在基地里看到过的,小孩子对父母撒娇的样子,轻晃了晃:“娘,好不好嘛~” “既然榆哥儿想出去,就应了他吧,可别憋坏了。” 母子俩扭头,韩宏晔不知何时醒来,眼睛盯着他俩相握的手,很是眼馋。 韩榆并未发觉,嗯嗯点着头:“爹说得对。” 少数服从多数,萧水容只好应下。 韩宏晔冲着韩榆笑了下,深色自然地抓起韩榆的爪子,包在手心里捏了捏。 软绵绵。 暖乎乎。 韩宏晔咧开嘴角,又换韩榆另一只手,捏来捏去。 韩榆:“???” 萧水容白了夫君一眼,听外面响起水声,掀开被子起身。 “还有半月过年,天气愈发冷了,榆哥儿大病初愈,须得多穿点。” 萧水容嘴里念叨着,从炕柜里翻出四五件带着补丁的衣裳并一件袄子,放在韩榆手边。 韩榆瞪圆了眼,这么多穿上身,他岂不成了一颗球? 接收到榆哥儿求助的目光,韩宏晔眼神飘向萧水容。 萧水容围上襜裳,与之对视。 韩宏晔轻咳一声:“榆哥儿可要爹给你穿衣?” 韩榆:“.......不用了,爹。” 他没错过爹娘的眼神交流,看样子娘的家庭帝位无人可撼动呢。 反抗无效,只得苦哈哈穿了一层又一层。 等他穿好衣裳下炕,三姐妹揉着眼睛坐起身。 当看到站在地上的弟弟,韩兰芸惊呼:“榆哥儿,你怎的穿成个球了?” 韩榆不想说话,耷拉着脑袋哼哼两声,牵着萧水容的袖子,一摇一晃出了门。 韩兰芸抓了抓鸡窝似的头发,一脸茫然:“榆哥儿怎么了?” 韩兰铃看破不说破,坏心眼地不告诉她,这样一来榆哥儿也可以更亲近自己啦~ “好了别磨蹭了,再不起来当心挨奶的骂。” 三姐妹都不喜欢齐大妮,更不想大清早被指着脑袋骂,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 ....... 苗翠云把米下锅,从灶房出来,就见韩榆坐在西屋角落的背风处。 小小一只,分外乖巧。 苗翠云喜欢得紧,上前弯下腰:“榆哥儿可好些了?” 韩榆不知如何称呼,小鸡啄米般点头:“好多了。” 苗翠云也没多想,摸了摸韩榆的爪子,确定不冷后继续忙去了。 韩榆暗戳戳松了口气,他得尽快摸清楚韩家的人口,万不可露了馅。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韩榆坐在犄角旮旯里,看韩家的男男女女忙进忙出,硬着头皮艰难应付对方的关切问候。 直到西南屋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心底的不安才逐渐散去。 韩榆把手揣袖子里,跟着默读。 “吃饭喽!” 随着苗翠云一声吆喝,大家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往堂屋走去。 “咯吱——” 两道开门声几乎同步响起。 韩榆抬眼,之前一直关着门的正屋和东屋走出几个人。 同时,对方也注意到韩榆。 齐大妮冷冰冰瞥了他一眼,别过头往灶房去。 嗯,一看就很刻薄。 和他想象中的恶毒奶奶形象如出一辙。 这种人,放在基地里早被打死了。 韩发手里托着旱烟,往门框上磕了磕,全程没给韩榆一个眼神。 双胞胎倒是想来,被黄秀兰一把拽住,拖进了堂屋。 唯独韩宏庆信步上前,视线在韩榆的额头上打转。 就在韩榆以为他会和苗翠云等人一样,对他例行关心的时候,韩宏庆指着他,巴拉巴拉教训开了。 “榆哥儿你都三岁了,怎还这样不知好歹,好好地乱跑什么,你知道这样会给家里人添多少麻烦吗?” 韩榆:“???” 韩榆:“......” 要不是他知道这一切是因齐大妮所起,还真会心生愧疚。 韩宏庆的说教还在继续:“二哥二嫂平日里已经够忙了,你不给他们帮忙就罢了,还让他们操心......” “榆哥儿,吃饭了。” 轻柔的呼唤犹如天籁之音,韩榆麻溜站起来,艰难跑向萧水容:“我来啦!” 韩宏庆看着空空如也的凳子,脸色发青。 韩榆视若无睹,跟在萧水容身后进了堂屋。 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 爹娘都没斥责过他,真是好大一张脸。 和恶毒奶奶一样,欠教训。 韩榆环视四周,快速锁定韩宏晔的位置,试探性地在他身边落座。 一、二、三...... 无人纠错,就代表这位置是他的。 刚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料整理好,头顶落下一片阴影,韩松在他左手边坐下。 韩榆眼眸一亮:“二哥。” 韩松捏着筷子,并不看韩榆,也不想理会。 奈何亲爹亲哥还有二叔在旁,只能屏气凝神:“嗯。” 韩榆弯了弯眼,不加掩饰的愉悦。 韩宏庆温声问道:“爹,娘,昨夜我背书时听到些动静,本想出来看看,又不好中途停下,便今日来问,可是有什么事?” “无妨,背书要紧。”韩发拍了拍他的肩膀,满脸骄傲,“无甚大事,不过是你娘思念你姨母,一时悲恸,撞到了炕柜。” 韩宏昊点点头,昨晚他去问也是这个答案,看来爹娘没糊弄自己。 齐大妮不知为何手抖了下,低头不语。 韩宏庆劝道:“斯人已逝,娘还要以自己的身体为先。” 齐大妮一晚没睡,满肚子的膈应因这话尽数散去:“好好,娘知道了,你好好读书,娘就什么事都没有。” 实在是齐大妮对待自己和话痨男的态度大相径庭,叫韩榆忍不住看过去。 这一看,发现齐大妮两边脸不对称,左脸明显肿一圈。 不会是......被打了吧? 结合她做的坏事,韩榆觉得很有可能。 而在这个家里,按辈分唯有一人能对她动手。 韩榆暗爽,转眸看起今日伙食。 粥和昨晚剩的野菜饼子,外加一盘萝卜干。 说是粥,其实就是一碗清澈见底的米汤,碗底沉淀着几粒米。 再看自己面前的蒸鸡蛋,韩榆思考要不要分一点给爹娘姐姐。 就在韩榆踟蹰之时,韩椿注意到蒸鸡蛋,口水哗啦流了出来。 他也不管韩榆有伤在身,伸出脏兮兮的手就要抓。 韩榆下意识护住,惹得韩椿哇哇大叫。 齐大妮张嘴就骂:“你个吃独食的东西.......” 韩发一拍桌子:“够了!” 到底是一家之主,威慑深重,桌上登时没了声儿。 “榆哥儿破了头才吃鸡蛋,你好好的吃什么?”韩发塞了个饼子给韩椿,不等后者反应过来,抢先一步开口,“在吃饭前,我有个事要说。” 十几双眼齐刷刷落在韩发身上。 韩发瞅了眼韩宏晔,又看向韩榆:“我打算明年让榆哥儿去读书。” 然韩发话音刚落,就有人炸起一声:“不行!这不公平!” 众人循声望去,黄秀兰昂首挺胸:“椿哥儿柏哥儿还没去,凭什么榆哥儿能去?” 11 011 公平? 萧水容听得只想冷笑:“三弟当年也是四岁开始读书,榆哥儿咋就不能?” 黄秀兰想说榆哥儿人如其名,是个名副其实的榆木脑袋,而她夫君聪敏好学,将来是要当大官的,前者如何能与后者相提并论? 不过她也知道,榆哥儿是二房的命根子,她若是说了,铁定讨不了好,便故作委屈道:“我是说椿哥儿柏哥儿,你作甚攀扯旁人?” 萧水容懒得理会她,偏头看向齐大妮。 齐大妮没注意,但韩发留意到了,扫了眼手边的人。 却见两个儿媳妇针锋相对,齐大妮还低着头偷乐,险些没忍住再抽她两个嘴巴子。 若非这个蠢货没跟他商量就对韩榆下手,他何必向老二低头,还将多出一笔束脩。 韩发忍着气说:“老三媳妇,这件事是我跟你娘决定的,你二哥二嫂并不知情。听你这话,是也打算送椿哥儿柏哥儿读书?” 黄秀兰见邻桌的韩宏庆脸色无异,顿觉底气十足,笑呵呵地点头:“想当年他们爹四岁就考进私塾,先生把他夸了又夸,椿哥儿柏哥儿想必也不会差。父子仨都争气,咱们老韩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喽!” 给三房脸上贴金的同时,还顺带着夸一句韩家先祖,哄得韩发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一时间怒气全无。 “老三的确聪慧,教过他的先生都说他能考上进士呢!” 至于家中另一个读书人,韩发只字未提。 韩树担心弟弟难受,在桌下拍了拍韩松的手臂。 韩松正因为右手边不时飘来的来自韩榆的灼灼视线如芒刺在背,大有站起来走人的冲动,韩树此举恰好解救了他。 他顺势侧首,同韩树小声说话。 韩榆抱碗暖手,若有所思。 二哥这般......怎的像是在躲他? 韩榆看向韩松完美的后脑勺,意识到二哥是情绪内敛之人,或许不习惯他这样外露的情绪。 也罢,他收敛些便是。 韩松绷紧的嘴角悄然松懈,就听韩发拍板道:“既然如此,就让三个孩子一起去吧。” 他没指望韩松韩榆能有什么出息,之所以松口,除了大房、二房闹腾,绝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日后老三飞黄腾达了,被两个兄长缠上。 读两年书,将来也能当个账房先生,吃喝不成问题。 黄秀兰挺起胸脯,得意地睨了眼萧水容。 就算公爹先提起榆哥儿又怎样,最后还不是三房占了上风。 全然没想过,为何公爹会越过双胞胎,让韩榆先去读书。 韩宏庆倒是疑惑,但也只一瞬。 他觉得这一定是爹娘给二房劳苦多年不求回报的补偿。 读书而已,又不是考科举。 不是他说丧气话,榆哥儿怕是连先生的考校都无法通过。 冷不丁对上韩宏庆怜悯的眼神,韩榆打了个哆嗦,悄咪咪拂去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韩椿和韩柏得知自己将去读书,哇地哭出来:“我不读书!我不要读书!” 韩宏庆沉下脸,颇有几分严父模样:“不去也得去!” 双胞胎败给了血脉压制,打着嗝憋住哭声,再不敢叫嚷。 韩兰芷尖声道:“我也要去!” 韩发头也不抬:“女娃读什么书?” 黄秀兰警告地斜了闺女一眼,附和着训斥两句。 韩兰芷原本就是凑热闹,见目的未达成,也不纠缠,盯着桌上的野菜饼子,寻思哪一块最大。 韩兰芸鼓了鼓腮帮子,低声嘟囔:“凭啥女娃不能?” 韩兰玥胳膊肘捅她一下,眼神不自觉黯淡。 韩兰芸撇撇嘴,不再多言。 被黄秀兰这么一搅和,原本的简单通知硬是拖延了一刻钟,粥和饼子都凉了。 齐大妮使唤儿媳妇热饭,被韩发制止:“就这么吃,等会儿还要下地。” 齐大妮满口应好,讨好的笑让抓痕更显狰狞。 韩发不动声色往反方向挪了挪。 韩发第一筷,众人这才开吃。 热腾腾的蒸鸡蛋下肚,韩榆通体舒畅,也大致了解到韩家的人口情况。 韩发和齐大妮生了三个儿子,外嫁女暂且不知。 这三个儿子又生了十个孩子,分别是大房的韩树、韩兰英、韩松,二房的韩兰铃、韩兰玥、韩兰芸、韩榆,以及三房的韩椿、韩柏、韩兰芷。 爷奶偏心三房,大房二房就是野地里的小白菜。 韩榆坐在墙角,仰天长叹。 这家庭环境,真够复杂的。 另一个,社会风气也不太好。 凭什么自家孩子受伤却无法讨回公道,还要和凶手住同一个屋檐下? 若闹开了,还会被人戳脊梁骨。 这不河狸! 放在以前,齐大妮早被他拧了脖子喂丧尸了。 害人是不对的。 做了坏事,就得付出代价。 韩榆双手托腮,冷眼看着齐大妮站在灶房门口,吆五喝六地使唤他娘和大伯娘做事,言语间夹杂着脏话。 趁人不注意,韩榆戳了戳小白的花瓣:“小白,咱们这样......” 小白素来对主人的话言听计从,二话不说就准备开了。 韩榆低声承诺:“今日我就在外面坐着,你也好饱餐一顿。” 小白蹭了蹭主人的手指,哧溜消失不见。 这时,韩兰铃三姐妹背着竹篓朝韩榆走来。 韩兰铃嗓音轻柔,让人联想到缓缓溪流:“榆哥儿乖乖在家,透会儿气就回屋,甭受了凉。” 韩榆条件反射地攥起手心,又很快松开,脆声应好。 韩兰芸找准时机挼了下弟弟的脑瓜,左右手各牵一个,一溜烟跑出门去。 韩榆目送她们远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为什么爹娘还有姐姐都喜欢摸他的头? 明明手感并不很好,因为缺乏营养的缘故有些粗糙扎手。 正疑惑,一道视线落在身上。 韩榆准确迅速地锁定目标——西南屋门口的韩松。 韩榆眼睛一亮:“二哥。” 院子里洗衣服的苗翠云和萧水容齐齐看向他俩,面上浮现笑意。 韩松眼睫眨动,只微微颔首,便转身进屋。 心里却在想,上辈子韩榆六岁才有机会读书,这辈子竟提前了两年。 联想到昨晚正屋的动静,以及今早饭桌上爷奶反常的举动,他隐隐有了猜测。 可惜了二叔二婶的一腔爱子心切,注定要被辜负。 韩松摆开笔墨,不无冷漠地想着。 苗翠云见韩松走后榆哥儿一脸丧气,很是不好意思:“松哥儿这性子真是.......比他爹还闷!” 萧水容直说无妨,趁机提出让韩松照看韩榆。 苗翠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你放心,我回头就跟松哥儿说,松哥儿也很喜欢榆哥儿,巴不得照看他呢。” 得知此事的韩松:“.......” ...... 一天很快过去,韩榆大半时间都在屋檐下。 一边跟读,一边陪小白晒太阳。 傍晚时家人回来,吃饭、洗漱,等歇下来天已经黑透了。 韩榆不知时辰,躺在炕上听姐姐们说今日遇到的趣事儿。 等萧水容绣完一面帕子,就催促孩子们上炕歇息。 油灯虽比蜡烛便宜,但能省一点是一点。 姐弟四个也很听话,一溜排躺下,在黑暗中酝酿睡意。 正要睡着,隔壁响起尖锐的爆鸣。 “啊!!!” “有蛇!有蛇!来人啊,快抓蛇!” 韩宏晔披衣而起,不多时又回来:“几条蛇在正屋的炕上做窝,娘被咬了,大哥去找关大夫,估计要折腾好一会儿,你们先睡。” 韩榆裹紧小被子,无视了外面的嘈杂,在姐姐的陪伴下安然睡去。 唇畔笑容浅淡,仿佛在做什么美梦。 12 012 习惯使然,韩榆素来浅眠。 也就前两日身体不适,才睡得略沉些。 睡梦中,他好几次听见凄厉的惨叫,好似命不久矣。 耳畔是韩兰芸不满的抱怨,韩榆竭力睁开一条缝,试图寻找爹娘的踪影。 寻找无果后,料想应该去了正屋,便翻个身说:“把头蒙起来,就听不见了。” 三姐妹如法炮制,果真有效。 嘴里说两句胡话,又睡死了。 韩榆挠了挠脸,刚要滑进被子里,隔壁又炸起一声。 许是太过聒噪,吵醒了邻居家的狗,那狗开始汪汪叫。 韩榆整个人躲进被子里,蜷成很小一只。 又不是什么毒蛇,咬一口而已,又死不了,作甚叫个不停? 再扣印象分! 目前负二百! ....... 有被褥遮挡,韩榆一觉好眠。 他是被窸窣的穿衣声吵醒的。 韩兰铃套上露着破旧棉絮的袄子,转头露出笑靥:“榆哥儿醒了?可是被我们闹醒的?” 韩榆摇摇头,屋里还是不见爹娘的身影,遂问道:“爹娘呢?” “爹和大伯三叔还守在正屋,娘去灶房熬药了。” 韩榆面露疑惑,没毒的蛇喝什么药? 韩兰玥小声说:“娘说那几条蛇里有一条毒蛇,恰好是那条毒蛇咬了奶,幸好关大夫来得及时,否则......” 韩兰芸穿上不合脚的破布鞋,在地上蹦跶两下:“要是奶没了该多好。” 韩榆:“......” 那可不行。 齐大妮可以死,但不能是最近几年。 根据大越律法,祖父祖母离世,孙辈需守孝三年,期间不得报名科考。 一经发现,将从重处置,褫夺科考的权利。 韩榆可不希望因为齐大妮这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影响到韩松参加县试。 “甭瞎说,万一被人听见了,你有几层皮?”韩兰铃拍了下韩兰芸的后脑勺,催促道,“赶紧出来,咱们还有两盆衣裳要洗,须得在太阳出来前晾出去。” 韩兰芸噘嘴:“为啥不是三婶洗?” 娘熬药,大伯娘做饭,她们姐妹也有活儿要做,凭什么就三婶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 此言一出,满室沉默。 半晌,韩兰铃开口:“你若不想去,就我跟玥姐儿去,你在屋里陪榆哥儿。” 韩兰芸看看姐姐,再看看韩榆,咬着嘴唇嗫嚅道:“谁说我不去,走吧!” 那么多衣裳,她可舍不得两个姐姐独自洗完,那该多累人。 绣芳姐说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干得快。 韩兰铃很是欣慰,给韩榆掖了掖被角,领着妹妹们出去了。 韩榆仰头看房梁上的蛛网,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默然良久,召唤出小白:“是你召来的毒蛇?” 小白作为伴生植物的强者,可复制某些植物的能力,吸引虫蛇算一个。 小白人性化地点了点叶片,抵在韩榆指腹上。 她欺负主人,该死。 小白虽战斗力强,却只有三岁孩童的智商,恩怨对错在它的眼中都分外鲜明。 韩榆无法,只得耐心将自己的顾虑解释给它听。 末了又说:“现在不行,日后还是有机会的。” “但还是谢谢小白,这样护着我。” 小白扭了扭茎叶,咻一下消失不见。 显然害羞了。 韩榆轻笑,弯起眼尾。 有一说一,这位关大夫当真是医术了得,蛇毒可不是谁都能治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高手在民间罢。 韩榆若有所思,又在炕上躺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起身。 依旧是昨日那几件衣裳,外加一件不合身的袄子。 韩榆一件件裹上,迈着不是太稳健的步伐,开门出去。 齐大妮嚎了一夜,刚睡下不久。 韩发也吓得不轻,不敢再待在正屋,就在堂屋用两张条凳拼起来,勉强小憩片刻。 韩榆注意到他下眼睑的青黑,却一点也不同情。 齐大妮是明着坏,这人就是暗着坏。 只顾自己,对大房二房的遭遇视而不见,甚至隐隐纵容齐大妮兴风作浪。 这让韩榆怀疑,难道大伯和爹不是他儿子? 可他们的五官分别遗传了韩发和齐大妮的某个部分,旁人一看就知道是有血缘关系的。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为这对老夫妻脑子不好使。 不要家和万事兴,偏要兄弟反目才甘心? “呦,榆哥儿今天起得挺早,愣在这干啥?” 头顶响起尖细的嗓音,韩榆抬头,眼神定在黄秀兰的花袄子上。 黄秀兰见韩榆呆愣愣不吱声,颇看不上眼,故意炫耀道:“榆哥儿,知道你三哥四哥在做什么吗?” 韩榆捏了捏灰扑扑的袄子,摇头。 黄秀兰指了指东屋:“你三叔在教他们识字呢。” 她刻意加重了“识字”二字,一边暗觑韩榆的反应。 就韩宏晔那个憨子,大字不识一个,肯定教不了韩榆识字。 最好韩榆闹上一闹,闹得二房鸡犬不宁...... “哦。” 黄秀兰愣住:“哦?” 韩榆抿嘴,唇齿间呵出雾气。 二十多岁耳朵就不好使了,老了怎么办。 黄秀兰没想到韩榆会是这样的反应,等她回过神,韩榆已经老僧入定般坐在墙角的小木凳上。 黄秀兰:“.......” 指甲掐进肉里,她硬是挤出一抹狰狞的笑容,上前低声说:“榆哥儿晓得不,你能去私塾,都是因为我跟你三叔,你可要记得我们的好。” 她和韩宏庆一致认为,公爹让韩榆读书,是对二房的补偿。 先把韩榆这个小崽子哄得偏向三房,再让他长歪,长成一个无恶不作的恶棍。 只要韩榆过得很惨,她就能...... 黄秀兰不知想到什么,兴奋得手指都在颤抖。 “不过可惜了,家里没有多余的银两给你买书买笔墨了,你二哥书箱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书,可值不少钱呢。” “但凡你比你二哥早一个月读书,也不至于啥东西都被他占了去。” 一个木头呆子,三棍子打不一个屁,想来最是好哄。 黄秀兰早就看不惯大房二房同气连枝,几个大的她奈何不了,小的还是可以的。 最好韩榆和韩松打起来,韩松把韩榆打出个什么好歹,自己也不能继续读书。 韩家只需要夫君一个读书人,其他人都不配。 黄秀兰阴暗地想着,却见韩榆慢悠悠打了个哈欠,后背靠在墙上,眯着眼要睡不睡。 黄秀兰:“......” 她不生气。 一点都不生气。 她可是未来官夫人,作何跟一个傻子计较。 黄秀兰深呼吸,目光落在韩榆额头的伤口上。 左右目的已经达成,以后日子还长呢。 黄秀兰眼里闪着诡谲的光,咬着牙走开了。 黄秀兰一走,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不少。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脸上,脸上细微的绒毛清晰可见。 韩榆摊开手,白色的小花迎着日光,肆意舒展着花瓣。 .......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苗翠云从灶塘后探出头,问门口的萧水容。 萧水容回到灶台,查看瓦罐里的药汁,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扬起一点弧度:“看榆哥儿。” 苗翠云用火叉挑了下木柴,想到昨天早上的事。 她可不是韩宏昊,公爹说什么都信。 思来想去,多半是榆哥儿进山真的跟婆母有关。 只有这样,这两天发生的一切才好解释。 苗翠云想问萧水容更细致的过程,终究还是没问,只是更加怜惜韩榆。 “橱柜里还有些红薯干,你拿去给榆哥儿吃吧。” 萧水容估摸着鸡蛋也快蒸好了,并未推拒,拿了几根红薯干送给韩榆。 韩榆两只手捧着红薯干,光线照进他的瞳孔里,清澈透亮:“谢谢娘。” 萧水容心口发软:“先吃,吃完了还有鸡蛋。” 韩榆笑着应好。 萧水容前脚刚走,面前就又出现两个人。 韩椿叉着腰,脸颊上的肉随着他嘴巴的张合抖动着:“臭老鼠!偷东西!” 韩柏伸手就抢:“给我!” 其实他们不喜欢吃干巴巴的红薯干,更喜欢软软糯糯的点心。 但谁让他们不喜欢韩榆。 娘说了,韩家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红薯干也不例外。 活了五年多,韩榆还是头一回见识到语文老爷爷口中的熊孩子。 正欲给他们点教训,让他们哭都哭不出来,余光瞥见韩松从外面回来。 扬起的手打了个转,韩榆借着视角盲区,拉着韩椿的手,放到自己身上。 “啊!” 韩榆惊呼一声,软趴趴摔倒。 红薯干撒了一地。 韩松循声看过来,阳光暖不了他清冷的眉目。 韩榆扑腾了下,试图爬起来,却失败了。 他趴在地上,眼里含着两包泪,瘪嘴语带哽咽:“二哥,我、我不疼的。” 韩松:“......” 韩椿:“???” 13 013 听韩榆喊二哥,韩椿立马把双手背在身后:“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 殊不知他这模样,正应了“欲盖弥彰”四个字。 “韩榆是装的,我压根没怎么他!” 再看韩榆可怜兮兮的样子,可信度更低。 韩柏有样学样:“我、我也没有,你不许告诉爹!” 韩松这个堂兄整日肃着脸,对他们的撒泼耍横从不买账,韩柏担心韩松告状。 韩松放下竹篓,脑仁儿阵阵发痛。 往日里不见韩榆亲近自己,后来更是亲近三房多过大房和二房,这几日却一反常态多次示好,未免忒怪异了些。 莫非韩榆也同他一样,有了什么际遇? 对上韩榆泪汪汪的眼,韩松脑海中浮现上辈子事情败露后,他那癫狂阴毒的眼神。 明显大相径庭。 韩松原是不想理会的,奈何灶房里的亲娘和二婶闻声而出,只得阔步上前,去扶“柔弱倒地”的韩榆。 谁料韩榆竟先他一步爬起来,不忘仔细拂去膝头的泥灰。 韩松的手在半空停滞片刻,不着痕迹收回。 “谢谢二哥。”韩榆吸吸鼻子,软声道谢。 他似有些畏惧地看了韩椿韩柏一眼,咬着嘴唇藏到韩松身后,还把自己的手塞进韩松手里。 触感软绵,指节处又瘦削得硌人。 韩松想抽回手,却被韩榆攥得死紧,不得抽离。 “二哥。”韩榆小小声喊道。 韩松:“......” “这是怎么了?” 注意到韩榆泛红的眼眶,又有韩椿韩柏在侧,萧水容脸色微变,看他俩的眼神逐渐不善。 韩椿在齐大妮和黄秀兰的影响下压根不怕萧水容,叉着腰嚷嚷:“他偷东西!” 韩柏不甘落后,指着地上的红薯干:“小偷!” 韩松眸光微闪,出声道:“我进来时就见椿哥儿将......榆哥儿推倒,红薯干又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东西,何必用‘偷’字?” 说完自己先愣住,心说他是为了二婶,并非韩榆。 萧水容嗤了一声:“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二人怎就确定这红薯干是偷的?它们是我给榆哥儿的,爹可以作证。” 说着看向堂屋:“爹您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突然被cue的韩发:“.......” 韩发枯树皮一样的老脸看不出喜怒,暗想二房越来越不受控制了,还真是件麻烦事。 但这些天家里发生太多事儿,从榆哥儿受伤到二房学会反抗,再到老婆子被蛇咬,都不是什么好兆头,韩发不愿多生事端。 沉吟片刻,韩发选择息事宁人:“这件事确实是椿哥儿柏哥儿不对,你们是堂兄弟,理应亲近友爱,不可再有下次。” 韩椿韩柏长这么大,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见他们爷都站到韩榆那边,说他们的不是,顿时又气又委屈,张开嘴嗷嗷大哭。 哭声惊动东屋的夫妇俩,不待黄秀兰发难,就被萧水容用韩发的话堵了嘴。 黄秀兰不乐意,就算她儿子真做错了,也绝不能挨训! 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素来温和的夫君竟然冷着脸上前,啪啪一人给了一个巴掌。 “爹平时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不分青红皂白欺负弟弟,书中的君子礼义都被你们当成耳旁风了吗?” 力道不重,却让韩椿韩柏吓懵了,哭声骤停,憋得胖脸涨红,不住打嗝。 谁也没想到,韩宏庆会动手。 躲在韩松身后看戏的韩榆惊呆了。 原来这人不仅嘴碎,还喜欢动手打人?!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话已至此,萧水容也不好再揪着不放,淡声道:“也不是多大的事,知错就改便好。” 她心里门儿清,这几日二房已经占了不少便宜。 再这样下去,大哥大嫂没意见,三房估计得闹翻天。 凡事适可而止,才不会落人话柄。 黄秀兰一手搂一个,心都快被儿子哭碎了,恶狠狠瞪了眼韩榆。 难怪那人要整他,这小兔崽子忒讨人厌! 韩宏庆脸上挂着温润的笑:“二嫂说的是,这两孩子我就带回去了。” 听这语气,像是要关起门来教训。 萧水容才不关心他如何教育儿子,等韩宏庆几人回东屋,蹲下身看韩榆的情况。 摸摸胳膊摸摸腿,又查看额头的伤。 其他并无大碍,只手心擦在地面上,有点红。 萧水容揉了揉韩榆的手心:“榆哥儿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是二哥帮了我。”韩榆摇头,晃了晃韩松的手,“谢谢二哥。” 嗓音软绵,好似价格昂贵,一戳一个坑的甜腻糕点。 萧水容自是叠声称谢,叫韩松颇不自在。 他和韩榆有龃龉不假,可对二叔二婶没有任何意见。 上辈子即便他将韩榆告到官府,他们也不曾怪他,甚至为韩榆的所作所为再三道歉。 韩榆捕捉到韩松细微的神色变化,偷笑两声,打蛇随棍上,:“二哥,我想识字,你可以教我吗?” 教识字? 韩松想都没想就要拒绝,却被苗翠云抢了先:“当然可以,本来我也打算让松哥儿教你读书识字,好让咱们榆哥儿通过私塾先生的考校来着。” 韩松:“......” 韩榆脸颊浮起两抹红,眼睛亮晶晶的:“二哥?” 韩松:“......好。” 韩榆一把抱住韩松的大腿,啪叽发给他一张好人卡:“二哥你真好,我会好好识字的!” 韩松通体疲惫,已然不想说话。 他从不会忤逆母亲的决定,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教授的对象上辈子差点害死他,即使他这辈子一早决定远离对方。 姑且这样吧。 左右一天内两人相处的时间不多,忍忍就过去了。 此时的韩松全然未发觉,几次和韩榆接触,都是他落了下风。 有一就有二,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如同开了闸门的洪水,一路狂奔,再难控制。 韩松不去看韩榆灿烂的笑脸,借口要完成先生布置的课业,转身回了屋。 萧水容脸上止不住笑:“多谢大嫂。” 苗翠云摆摆手:“这有什么,对松哥儿来说也算巩固知识了。” 萧水容却知道,若没有大嫂和松哥儿,榆哥儿极有可能因为大字不识被私塾拒之门外。 此乃大恩,她和夫君都会铭记在心。 一如对齐大妮的恨。 早晚有一天,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 韩榆是个行动派,早饭后就乐颠颠跑去西南屋。 他扒拉着门框,突然冒头.jpg:“二哥我来啦~” 韩松翻书的动作一顿,再抬头眼底已波澜不惊,淡淡应了声:“过来。” 韩榆脚步轻快地走近,自觉搬了个小木凳,紧挨着他坐下:“二哥,我们可以开始了。” 说话时,漆黑眼瞳停驻在韩松面前的书本上,一脸新奇与期待。 韩松习惯性地问:“可曾读过什么书?” 韩榆摇头,小声说:“二哥,我不识字。” 这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为了维持人设。 韩松:“......是我的疏漏,那咱们从识字开始。” 在心底告诫自己,眼前之人并非他的学生,而是一个......不太聪明的三岁孩童。 冷静。 冷静。 韩松揉揉额角,翻开《三字经》。 《三字经》乃启蒙书籍,正适合韩榆这般年岁的孩子。 接下来一个时辰,一个教一个学,一个冷淡一个捧哏,气氛倒也融洽。 韩榆并不打算隐藏自己的天分,这期间已熟练掌握好几十个字。 韩松略有些诧异,私以为是这些字太过简单的缘故,并未多想:“今天就到这里,明日再继续。” 韩榆看了眼卷翘的书角,手指蠢蠢欲动,追问道:“二哥,我学得如何?” 韩松合上书本:“不错,下午你将这些......别碰!” 韩榆被这厉声唬了一跳,转眸对上韩松冰冷的眸子。 14 014 韩榆头一回见韩松如此,怔忪过后一脸不解:“二哥这是怎么了?” 韩松不答反问:“你方才想做什么?” 韩榆收回手,指腹轻蹭桌面:“书角卷边了,我想将它抹平......” “不必。”韩松口吻淡漠,不容置喙,“你回去吧。” 明亮的眸子瞬间黯淡下来,覆上一层湿润和迷茫。 韩榆显然不知自己为何生怒,一脸彷徨无措,不安地抠弄手指。 轻唤他“二哥”的音调细如蚊蝇,让韩松觉得,自己反倒成了十恶不赦的那个。 可他怎么也不会忘,韩榆将在不久后盗走他的书,将它们悉数丢进燃着烈火的灶塘。 等韩松发现,他辛苦数月誊抄的书本只剩一堆灰烬。 即便稚子无辜,即便这会儿韩榆什么都没做过,看人的眼神清澈热切,毫无后来的奸猾算计,他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曾几何时,他想要好好照顾韩榆这个堂弟。 可惜事与愿违,幼时乖巧的堂弟突然浑身长满尖刺,还都是对着他的。 韩榆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桩桩件件都让他记忆犹新。 便是重来一世,他也难以忘怀。 所以,当韩榆意图触碰《三字经》时,韩松脑中的雷达瞬间响起。 不管三七二十一,呵斥出声。 后悔吗? 韩松不清楚。 但他不想重蹈覆辙,不想整整三个月不眠不休地抄书,以致握笔的手指磨破出血。 思及此,韩松面色更淡:“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韩松二度下逐客令,韩榆却不打算离开,吸吸鼻子问:“二哥是不是讨厌我?” 讨厌算不上。 只是不信任。 以及敬而远之。 “没有讨厌,只是这本书非我所有,我担心你不知轻重碰坏了。” 韩榆摇头,语气笃定:“不会的。”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实体书本。 基地里书本稀缺,只有高级异能者的孩子才有资格拥有实体书。 语文老爷爷都是通过电脑教他读书识字,天知道他有多喜欢看书。 所以,除了想抹平《三字经》的卷边,他还想切实真切地摸一摸它。 方才整个过程中,韩榆都没机会同它亲密接触。 韩松垂眸对上韩榆诚挚的眼眸,又很快移开。 这双眼仿佛有什么魔力,总令他鬼使神差地心软。 想软下态度。 想安抚他的委屈。 韩榆又语气一转:“不讨厌,那就是喜欢喽?” 还揪住韩松的袖子,一副他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架势。 空气静默良久,两个字从韩松的齿缝间溢出:“嗯,是。” 满意了? 赶紧走。 韩榆得到想要的,留下一句“我也喜欢二哥”,便飞快离开了。 韩松在原地静坐片刻,继续翻阅先前的书。 少年人面容淡漠,紊乱的呼吸却暴露了平静假面下的波涛汹涌。 ...... 回了西北屋,韩榆关上门,清瘦的小脸上哪还有一丝惶惑。 他微微一笑,爱不释手地轻抚着宣纸。 宣纸的质量并不很好,书写时墨水极易晕开,胜在低廉。 韩榆摸摸宣纸又摸摸毛笔,愈发觉得男主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书籍纸张在古代价格昂贵,被读书之人视为比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好些读书人在看书前都会净手,生怕玷污了分毫。 这样一来,韩松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他很能理解。 同时,这也让韩榆想起穿书伊始,在梦里以原主的身份对男主做的恶事。 韩松爱书如命,原主偏要烧了他所有的书,事后还耀武扬威地告诉他——你的书没了,你以后都读不了书了。 也是男主素质高忍性强,否则原主早被打死了,哪能二十多岁还在蹦跶。 “不对!” 韩榆突然弹坐而起,双眸似要穿透层层砖瓦,看清东屋里的人。 提起书本,韩榆想到之前黄秀兰忽悠他的话。 字里行间都指向韩松的书,挑拨之意不要太明显。 如果是年纪轻轻思维简单的原主,很有可能会因此对韩松生出不满,冲动之下烧了他的书。 那么问题来了。 黄秀兰为什么这么做? 韩榆认为,多半是为了维护三房的利益。 就如同基地里的几方势力,明争暗斗只为收拢更多的权力、资源。 人人都说韩宏庆未来不可限量,那他势必是要将科举之路走到底的。 要知道,读书是最耗费银钱的。 无论是书籍还是笔墨纸砚,都是一笔高昂的开销。 韩家的条件虽然还算不错,可如果要同时支持五个人读书,也是颇为吃力。 这样一来,分到三房的银子自然就少了。 往日里三房一家独大,一个韩松也只占了小头。 眼下这样的情况,黄秀兰坐不住很正常。 韩榆要是被撺掇成功,烧了韩松的书,十有八.九会丢了读书的机会。 而韩松也有可能因为没了书本,课业一落千丈,继而被逐出私塾。 韩榆捏着从韩松那处借来的旧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因年岁尚小,手腕无力,字迹好比鬼画符,怎一个丑字了得。 偏他恍然不觉,一边写一边嘀咕:“心眼儿跟筛子似的,女人真可怕。” 即使黄秀兰没有上辈子基地里那些女异能者的发达肌肉,韩榆也还是将她列入警惕对象的名单里。 自从韩榆怀疑原主烧书和黄秀兰这个三婶有关,之后几天明里暗里都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谁料黄秀兰跟猪圈里的猪似的,不是吃就是睡,连照顾中蛇毒卧病在床的齐大妮,也都是萧水容和苗翠云轮换着来。 直到腊月二十八,韩榆也没找出黄秀兰身上有什么异样。 难道他猜错了? 韩榆百思不得其解,咬着笔头很是苦闷。 “专心。” 清凌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韩榆一个机灵,不敢再分心,继续在泛黄粗糙的纸上奋笔疾书。 从识字到现在,韩榆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天赋。 短短十天,就“认熟”了数千个字。 绕是见多识广如韩松,上辈子也曾教授过神童,也被韩榆的学习速度惊到了。 韩榆他......有这么聪明吗? 他清楚记得,韩榆读书多年也不曾开窍,还总爱偷懒,及冠之年也没考上秀才。 “嗯嗯我知道啦。”韩榆点头,眼神飘向左手边,“二哥,这本书你还剩多少抄完?” 那天的事,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起。 韩榆好学,韩松博学,一来二去,两人看起来还真像是一对关系亲密的堂兄弟。 韩松手指轻点纸面,估量一二答道:“所剩不多,今日即可抄完。” 韩榆眸光一亮,往左侧身,灰布袄子蹭上韩松的袖子:“那是不是要在年前送去镇上的书斋?” 韩松放下毛笔,手臂自然垂落,离韩榆远了些:“打算明日去。” 除了私塾的束脩,韩发并不会给韩松多余的银钱。 韩松只是看起来十岁,实际年龄比他爹还要大。 朝野浮沉数十年,韩松早已习惯万事求人不如求己。 读书闲暇之余,他在书斋接了抄书的活儿,一月下来足够买书本笔墨了。 半月前私塾放年假,回村前韩松特意跑了趟书斋,向掌柜的付了三本书的押金。 时至今日,还剩最后几页便可全数抄写完毕。 韩榆再度贴近,笔尖的墨水摇摇欲坠:“二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韩松屏住呼吸,取过韩榆的毛笔放到笔架上,一时不慎被后者攥住袖口。 “二哥,好不好?” 韩松面无表情地抽回手:“男子汉大丈夫,莫撒娇。” 韩榆:“???” 韩榆想说哪有,却听外面传来苗翠云的声音:“松哥儿,过来给我搭把手。” 苗翠云一早就去地里收白菜了,打算渍酸菜。 渍酸菜需要不少白菜,妇人家背着定很吃力。 韩松不作他想,起身而去。 韩榆瞄一眼韩松誊抄的书,探究的念头蠢蠢欲动。 忍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 而韩松去了外面,帮苗翠云取下竹篓里的白菜后,又帮着将白菜理干净,放进缸里,再用石块压实。 苗翠云接过萧水容递来的最后一块石头:“好了你回去吧,别让榆哥儿一个人。” 韩松不知想到什么,神色骤变,快步转身离去。 瞧着那迅疾的步伐,苗翠云失笑:“别看松哥儿表面冷冷淡淡的,其实他可喜欢榆哥儿呢。” 萧水容对此喜闻乐见,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 这边妯娌俩忙里偷闲,那边韩松胸口燃着一把火,双拳攥得骨节泛白。 他快步走进门,入目便是韩榆捧着他的书,口中念念有词的样子。 脑海中浮现上辈子韩榆烧了他的书本后得意大笑的样子,韩松只觉一股气直冲头顶。 韩松:“你给我......”放下! 韩榆:“二哥,这篇文章我会背了,你快过来,我背给你听!” 韩松脚下倏然滞住:“你说什么?” 韩榆又重复一遍。 韩松伫立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你说......你将《中庸》通篇背熟了?” 韩榆脆声:“昂,对!” 15 015 《中庸》乃儒家经典,全篇共计3568个字,又分为三十三个篇章。【1】 作为科举人,韩松对这些基础信息了若指掌。 当年他背诵《中庸》,也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背得滚瓜烂熟。 再看韩榆...... 他出去不过半个多时辰。 韩松喉咙轻动,走到韩榆身边坐下:“既然如此,你背一遍给我听。” 一边说着,指尖抚过《中庸》的书页书脊,确认有无破损痕迹。 完好无损。 “好。”韩榆起身,闭眼清嗓子,“咳咳——天命之谓性,口性之谓道......”【2】 3568个字,耗时近一炷香。 耳畔洪亮的嗓音清晰流利,声音的主人摇头晃脑,板着小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韩松面上情绪不显,甚至在前者背书时分出一半心神提笔誊抄。 直至韩榆背完最后一句:“‘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二哥我背完啦!”【3】 韩松看着一脸“快夸我我厉不厉害”的韩榆,平静无波的眼底多了些什么。 只是没等韩榆看个仔细,就已消失无影。 他并未放在心上,迫切地问询:“二哥,我背得如何?” “不错。” 饶是韩松对韩榆存有诸多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韩榆背得极好。 韩榆双眼闪闪亮,背着手昂首挺胸。 二哥夸我了耶! 紧接着,又听韩松话锋一转:“所以你能解释一下,通篇出现二百三十八次的‘口’字,究竟是何意?” 起初他以为是口误,想过打断韩榆纠正一二,只是听后者越背越流畅,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终究按捺住了。 直到韩榆背完整本,他才提出质疑。 韩榆脸一红,对着手指说:“因为那些字儿我都不认识,就以‘口’字代替了。” 至于为什么用“口”字,也是受到语文老爷爷的影响。 因条件所限,从网上下载的那些古籍总是缺胳膊少腿。 语文老爷爷说,末世开始前,有些网站的审核极为严格,但凡审核系统捕捉到任何可能存疑的词句,不管三七二十一,统统用“口口”将其替换掉。 虽然语文老爷爷都是以原文教他,韩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影响到了。 为了稳住小学鸡人设,韩榆就费了些心思,以“口”代替韩松还未教过的文字。 一开始有些拗口,但多读两遍就通顺了。 第三遍,便可倒背如流。 听完韩榆解释的韩松:“......” 抬手轻揉额角,韩松稳声道:“是我的疏忽,左右你正月才去私塾,以你的......天分,也能将大部分文字学得七七八八。” 剩下那些复杂的文字,就交给罗先生了。 韩榆嗯嗯点头,蹭到韩松身旁:“那二哥,你可以带我一起去镇上吗?” 韩松脑中飞快闪过什么,眉梢轻动。 他莫不是想以背诵全篇来争取去镇上的机会? 韩松睨了眼满脸期待的韩榆,忽然想起,眼前之人将满四岁,还没出过桃花村。 两股思想不断拉扯。 黑色小韩松:“三岁看大,你给我离他远点!” 白色小韩松:“他辛辛苦苦背书,你忍心让他失望吗?” 韩松垂下眼帘,指腹摩挲着笔杆:“你去问二叔二婶,若他们同意,我就带你去。” 韩榆高举双手,呼一声“好耶”,哧溜跑出去。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立刻、马上征求爹娘的意见了! 韩松目视着小堂弟的背影消失在西南屋门口,手掌落在《中庸》原本上。 触感细腻,似乎还残余着韩榆的余温。 罢了。 他见过太多尔虞我诈,任韩榆使出十八般武艺,还能翻出天去? 且看他日后如何。 若又走上老路,可别怪他大义灭亲。 韩松收敛思绪,再度提笔誊抄。 不多时,韩榆跑进来:“二哥二哥,我娘同意了!” 韩松并不意外:“你且回去将今日所学练习两遍,明日带你出门。” 韩榆喜不自禁:“谢谢二哥,我这就去。” 说完抱上纸笔,一溜烟跑走了。 门外围观全程的苗翠云噗嗤笑了,对上韩松迷惑的眼神,笑意更深:“榆哥儿比以前活泼了不少,长此以往,你也能活泼些。” 韩松抿唇不语,面色绷得更紧。 他总不能跟娘说,自己已经活了四十余年。 他怕吓着苗翠云,更怕她深究上辈子自己的经历。 那些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说出来也是徒增一位伤心人。 好在苗翠云也没多说,见他闷头抄书,又兀自忙去了。 - 翌日 天刚蒙蒙亮,韩榆就醒了。 他惦记着去镇上,做梦都是想象中的小镇风光。 萧水容就着油灯给韩榆上药,轻拍了下他不停扑腾的双腿:“和你二哥出去就这么高兴?” 韩榆弯起眼睛,只一味笑着。 萧水容把昨晚备好的六个铜板塞进韩榆手里:“想吃什么就买。” 韩宏晔在一旁附和:“你娘说得对。” 他们手里大钱没有,小钱还是攒了点的。 韩榆握着冰凉的铜板,分别抱住爹娘的胳膊:“那我给爹娘还有姐姐带吃的回来。” 萧水容几人笑着应好,心想榆哥儿真的长大了,愈发懂事了。 趁韩榆洗漱的时候,萧水容背着人把绣好的荷包帕子交给苗翠云,托她让韩松交给镇上绣铺的掌柜。 苗翠云私下也接了绣活儿,原也正有此意,便一口应下。 韩榆的早饭依旧是蒸鸡蛋,韩松则是粥配野菜饼子。 韩榆本有意亲近韩松,再有这些日子的师生关系,更将韩松当成自己的亲兄长。 见他吃得寡淡,就挖起一勺嫩滑的鸡蛋羹,摇摇晃晃往他碗里送。 韩松瞥了眼东屋外虎视眈眈的双胞胎,没肯要:“自己吃。” 韩榆见他坚持,也不强求,嗷呜一口吞下鸡蛋羹。 不远处,响起清晰的吞咽声。 兄弟二人仿若不觉,迅速吃完饭,相携往村口去。 路上,韩榆遇着好些村民。 他们热情友好,问韩榆伤口恢复得如何。 韩榆头一回直面除家人以外的善意,短暂的无措后,努力抿出一抹笑,面红耳赤回应着。 其中有个身形似小山一般壮硕的黑脸汉子,上来一把捞起韩榆,放在胳膊上颠了两下:“不愧是关大夫,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那天可吓坏我了。” 韩榆的视野忽高忽低,心说你也吓坏我了。 等坐上村口的牛车,沿村道一路往西,韩松低声说:“那天就是五德叔将你从山上带回来的。” 韩榆眨眨眼:“那下次见他,我同他道谢?” 韩松嗯了声:“随你。” 之后一路无言,韩榆在土路上颠来颠去,差点把早饭颠出来,压根无暇欣赏沿路的风景。 到了镇上亦是如此,韩榆软手软脚地牵着韩松的袖子,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往绣铺去。 韩松眉心微动,终是没拂开他的手。 万一摔跤,该如何跟二叔二婶解释? 进了绣铺,韩松分别交出两份绣品。 绣铺的掌柜检查无误后,痛快给了银钱。 韩松小心将银钱塞进荷包里,余光瞥见韩榆直勾勾盯着荷包,随口解释一句:“放你那不安全,等回去了再给你。” 韩榆表示没意见。 出了绣铺,又往书斋去。 韩松和书斋有多次合作,掌柜只象征性翻看几页,就爽快给了钱。 又问:“可还要带几本回去?” 自然是要的。 韩松付了押金,带着书本、宣纸,以及一步三回头的韩榆离开。 韩榆问:“二哥,我以后也能来这儿吗?” 韩松顶着寒风往前走:“你若想,便可以。” 韩榆又回头看一眼,鼻息间仍残留着书本的香气。 在他看来,比丧尸晶核还要诱人。 想吃......啊呸,是想要! 怀着对书本的渴望,韩榆途径一家糕点铺,想到兜里的六文钱,忙刹住脚,小跑上前。 韩松也不拦他,等他捧着用油纸包包着的糕点回来,才漫不经心地问:“这是?” 韩榆碎碎念:“爹一块,娘一块,姐姐们各一块,我一块。” 六块糕点,正正好。 至于二哥,先欠着,下次再给。 韩松问:“你很喜欢他们?” 韩榆不假思索:“喜欢。” 超级超级超级喜欢。 既然喜欢,又为何眼睁睁看着三个姐姐所嫁非人? 韩松深深看了韩榆一眼,看得对方满头雾水,沉默着坐上回村的牛车。 韩榆把糕点藏在被子底下,趁人不注意,给爹娘姐姐一人塞了一块。 “快吃,还热乎呢。” “榆哥儿可吃了?” “吃了吃了,可甜可香了!” 他们这才放心开吃。 韩榆笑眯眯地瞧着,觉得比自己吃还要甜。 ...... 分完糕点,韩榆从灶房出来。 黄秀兰站在院门口吃花生,跟隔壁的包老太太说话:“我家椿哥儿柏哥儿可聪明了,到现在已经认了二百个字。” 包老太太面露惊讶,看得黄秀兰愈发得意。 转头看到院子里的韩榆,她眼珠转了转:“榆哥儿,你二哥教了你多少字?” 韩榆老实巴交地回答:“也没多少,一万多而已。” 黄秀兰倒吸一口气,花生米儿呛得她咳声如雷:“你说啥?” 韩榆抿嘴笑:“嗨呀,一万个字而已,不算什么。” 黄秀兰:“?!” 韩松沉默良久,在揭穿和揭穿之间,选择了无视。 16 016 黄秀兰如何震惊,韩榆不得而知。 但是从她凌乱的步伐,一脚踩上鸡屎,差点被石块绊个脸着地的行为,便可看出她内心极不平静。 包老太太在后边儿吆喝:“韩老三媳妇慢些,你娘躺炕上,你可别再躺了。” 黄秀兰一个趔趄,头也不回地扎进东屋。 不一会儿,东屋响起双胞胎的嚎哭,以及韩宏庆的低声劝慰。 韩兰芷坐在鸡圈旁,抱着卤猪下水吃得可乐呵,听到动静头都没抬。 包老太太用布满裂痕的手摸了摸韩榆的脑瓜,咧嘴露出豁牙:“哦呦,榆哥儿可真厉害,看样子咱们村儿又要出个有出息的读书人喽!” 小孩子都喜欢被夸奖,韩榆也不例外。 他被夸得小脸红扑扑:“这都是二哥的功劳。” 包老太太寻思半晌才明白过来,啪叽拍了下韩松的胳膊:“诶呀,松哥儿也是个好小子!你们兄弟俩真不错!” 韩榆冲着包老太太嗯嗯点头:“我跟二哥可好啦~” 韩松:“......” 堂屋里,韩发听包老太太夸完韩松又夸韩榆,就是没夸韩椿韩柏,抓着旱烟的手紧了紧。 这厢包老太太正要再夸,就听韩发抢先一步:“松哥儿榆哥儿,你们俩去后头瞧瞧,猪圈里可还有猪食,没有的话就煮点猪草送过去。” 韩松循声望去,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模糊见个人影。 但他知道,韩发心里不痛快。 包老太太翻了个白眼:“去吧去吧,真是可怜见的,三四岁的娃娃就要干活儿了,要是我家小孙孙,可不得心疼死。” 包老太太二十岁当了寡妇,凭一己之力拉扯大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贼有出息,在镇上寻了差事不说,媳妇儿还都是镇上的。 包老太太疼孙辈、重孙辈是出了名的,又有隔壁的齐大妮做对比,她简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长辈。 明知她这话是在嘲讽,韩发还稳如泰山坐着,口鼻喷薄出呛人的烟雾。 直到包老太太回家去,韩松韩榆煮好猪草,他一言不发,好似一座沉默的雕像。 猪草出锅,由韩松拎着去猪圈。 韩榆力气不够,只帮忙扶着,默默给韩发打上“怪人”的标签。 忙活完这一阵,韩榆净了手,抱着宣纸笔墨屁颠颠跑去西南屋。 “二哥现在有空吗?我今日还想再学几个字。” 韩松将面前的书本整理好放到边上,取来笔墨:“过来。” 韩榆上前,又开始新一天的学习。 - 傍晚时分,天空突然飘起了雪。 雪势猛烈,被呼啸的寒风席卷着,刮遍每一寸土地。 尚在外边儿的村民们遭了殃,忙收拾了农具往家跑。 落雪时,韩宏昊、韩宏晔以及韩树在给隔壁村的张地主家干活。 见雪越下越大,韩宏昊便提出离开,张地主家的管事却不许,硬是压着他们将地里的活儿做完,才施舍般的给了他们十个铜板。 “回去吧,有这十文钱,你们也能过个好年。” 韩宏晔身上落满了雪,眉毛上都堆了浅浅一层。 他哆嗦着打了个喷嚏,面颊上的皲裂开得更深,渗出丝丝红意。 韩宏昊僵着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把铜板放好:“走吧,回去。” 三人混在一同前来做事的村民当中,临出门时,听到那管事嘬了口茶:“一群穷鬼,若不是老爷仁厚,哪八辈子就冻死饿死了。” 村民们听得分明,却无一人停下来与之辩驳一二。 正如管事所言,十文钱,足够他们过个好年。 若得罪了张地主,他们怕是连这轻飘飘的十文钱都没有。 韩宏晔三人迎着风雪走了半个时辰,回到家时浑身湿透了。 不知是雪水,还是汗水。 夜色漆黑,正屋和东屋的油灯都灭了,只西屋两间有微弱的光亮从门缝透出。 正是这丝丝缕缕的光,让他们在遍体生寒的时候,感觉得何为家的温暖。 韩宏昊跺了跺脚,雪扑簌簌落了一地,同韩宏晔点了点头,带着韩树进了西南屋。 韩宏晔捏了捏明日将要上交的十文钱,吐出一口霜气,推门而入。 萧水容在灯下做绣活,韩榆裹着被子盘腿坐炕上,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背着书。 一旁三姐妹托着腮充当听众,一脸赞叹地啪啪鼓掌。 “榆哥儿真厉害!” “可不是,榆哥儿可不比谁差了去!” “榆哥儿你再......呀,爹回来了!” 随着韩兰芸一声叫唤,五道目光落在韩宏晔身上。 萧水容放下绣一半的荷包,从被子底下取出三个成年男子拳头大小的野菜包子:“还有些热乎,赶紧吃了。” 自从齐大妮被蛇咬了,半身麻痹躺在床上不得动弹,脾气那是一天比一天差,稍微听到点动静就骂骂咧咧。 妯娌俩不打算惹毛她,就趁做晚饭时蒸了几个野菜包子,等他们仨回来吃。 韩宏晔不想雪水脏了凳子,就这么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吃起了包子。 “赚了多少?” “十文。” 夫妻二人一问一答,过后再无交流,只余下响亮的咀嚼声。 韩榆安静瞧着,心里颇不是滋味。 劳碌一天,只赚了十文钱。 脸上、手上的皲裂血迹斑驳,裂口处泛着白,明明他见惯了血,却是头一回觉得刺眼。 韩榆捏了捏手心,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等韩宏晔洗漱后灭了油灯,过了许久才睡去。 ....... 韩榆一夜浅眠,次日醒来时,风雪已经停了。 萧水容担心韩榆的身体,又给他添上最后一件衣裳。 韩榆支棱着两条胳膊,企鹅一样左摇右晃出了门。 霜前冷雪后寒,韩榆明显感觉气温更低了。 入目一片白,树木、屋顶上覆着厚厚一层雪。 屋檐下挂着冰凌,在晨曦的映照下晶莹透亮。 萧水容和苗翠云在灶房准备早饭,韩宏晔兄弟俩在院子里锯木头,大房二房的孩子也都忙活着。 韩榆头一回见雪景,一时间挪不开眼,看哪里都觉得新奇。 鸡圈里的鸡咯咯叫,韩榆猜应该是饿了,抓了一把稻壳,洒进它们的专用食盆里。 他注意到韩松也起了,正小声诵读,想想还是没去,回屋后默背文章。 “吃饭了!” 随着苗翠云一声吆喝,开门声此起彼伏。 趁大家不注意,韩榆摘下小白的一片叶子,放进韩宏晔的碗里。 碧绿的叶片转瞬消失不见,像是跟糙米粥融为一体。 韩榆轻轻揉了揉小白空荡荡的那处茎干,满含歉意地说:“小白对不起,你可能要延迟几日恢复了。” 小白摇了摇仅剩的叶片。 “但是爹很辛苦,我不想让他那么辛苦。” 小白可以给宿主提供能量,历经百战而不疲乏,它的叶片、花瓣若让旁人服下,亦有同等功效。 韩榆原先没打算这么做,可昨夜梦中都是韩宏晔的身影。 韩宏晔带他回家,笨拙地哄他,为他带回烤鸟蛋......以及满面皲裂的样子。 韩榆格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还是决定小小地牺牲一下小白。 叶片摘了仅需五日便可恢复,他想让爹不那么累。 这是韩榆在他目前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唯一能为家人做的事。 小白对此表示理解。 主人开心,它就开心。 等人来齐,韩宏晔三人当着大家的面,各自上交了昨日做工得来的铜板。 韩发数了数:“二十四文钱,比上次少了六文。” 韩宏昊和韩宏晔对视一眼,二人默契地没应声。 韩发也没怀疑,只抱怨张地主越来越抠门,说话间拿起筷子,喝了口粥,其他人相继动筷。 韩榆用余光看着韩宏晔将整碗粥喝得一滴不剩,悄然翘起嘴角。 真好。 ....... 吃完早饭,韩松继续教韩榆读书识字。 韩榆配合着“学会”一百个字,就回去自个儿练习了。 午后,韩榆坐在屋檐下,一边给小白晒太阳,一边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 正当他舒服得昏昏欲睡时,外面炸起一声:“打雪仗喽!” 话音刚落,韩兰芸拉着三个姐姐从灶房出来:“榆哥儿快起来,咱们打雪仗去!” 韩榆没玩过打雪仗,迟疑了下还是同意了:“我想和二哥一起。” 韩兰芸有些吃味:“你怎么啥事都想着二哥。” 韩榆弯眼笑,瞬间让她没了脾气。 “还楞着做甚,赶紧去!” 韩兰芸这嘴硬心软的样子,看得韩兰英姐妹三人噗嗤笑开了。 韩榆也忍不住笑,收起小白,哒哒跑去西南屋,扒拉着门框:“二哥二哥,我们一起去打雪仗。” 韩松早就听见了,神情淡然:“你自己去。” 小孩子的玩闹,他一个大人掺和什么。 韩榆却不依不饶,上来抓着他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门口拉:“二哥你就去嘛,榆哥儿可喜欢和二哥一起玩了~” 声音百转千回,听得韩松胳膊上窜起一片鸡皮疙瘩。 韩松:“我不......” 韩榆:“不是不想去?我就知道二哥一定会答应!好了二哥,咱们赶紧出去,打雪仗可好玩儿了!” 韩松:“......” 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黑的也能被他说成白的。 韩松一时怔住,然后就被韩榆趁机给拽了出去。 韩兰芸见他出来,迫不及待地打开院门。 韩榆走在最后面,艰难踩着没过脚面的积雪,努力避开看不见的门槛。 只是怕什么来什么。 韩榆这具身体本就有些孱弱,脚步不稳。 冷不丁被门槛绊住,连稳住身形都做不到。 只见韩榆惊呼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头栽进雪里。 韩松:“......” 韩兰铃惊呼:“榆哥儿没事吧?” 说着就要折回身来。 韩松先她一步,把韩榆从雪地里拎起来。 然后,抖了两下。 发顶的雪滑进领口,韩榆打了个哆嗦。 就这么被拎在半空中,和韩松对视。 韩榆:QAQ 17 017 韩榆扑腾两下,脸颊通红:“二哥,你、你放我下来。” 感觉自己像是什么大型玩偶,被人拎在手里,毫无自由可言。 韩榆不喜欢这样。 即便对象是二哥。 眸光从韩榆泛红的耳尖掠过,韩松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当,轻咳一声把人放下:“小心点。” 万一磕破了皮,二叔二婶又得心疼。 脚底踩实,韩榆暗戳戳松了口气,仰起脸笑:“我知道啦,谢谢二哥。” 韩松微微颔首,转身出门去。 韩兰铃半蹲在韩榆面前,心有余悸地拂去他发顶、衣服上的雪,絮絮叨叨地说着:“榆哥儿你方才吓坏我了,记得走路慢一些,不要急。我们都在前面等你呢,不会丢下你不管。” 韩榆抬手蹭了蹭被雪水刺激到的颈侧,在她担忧的目光下弯眼笑,满口应好。 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着二姐最后那句话,真是比鸡蛋羹还有烤鸟蛋更让他心里泛甜。 韩兰芸捏了捏他的脸,忽的咦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榆哥儿变白了?” 一时间,数道目光落在韩榆身上。 韩兰玥左看右看:“好像是白了那么一点。” 韩兰芸越看越欢欣,吧唧一口:“我榆哥儿长得真俊,日后不知要迷倒多少小娘子......嗷!” 她捂着后脑勺,冲韩兰英哀嚎:“大姐你拍我干啥?” 韩兰英蹙着眉头,没好气地点了点她的鼻尖:“这话可不兴说,你是从哪学来的?” 韩兰芸嘟囔道:“我听三婶说的。” 三个姐姐同时露出愤愤之色,多半是三婶跟人吹嘘三叔时,被芸姐儿偷学了去。 三婶可真讨厌,净带坏孩子! 韩兰铃警告两句,直言这话以后不许再说,训得韩兰芸蔫了吧唧,噘着嘴闷声认错。 韩榆留意到四姐眼里憋着泪珠子,忙不迭打断这场教育大会:“那边已经有人开始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 再训下去,四姐得嗷嗷哭了。 他不忍心。 顺着韩榆手指的方向,大家看到一群孩子嬉笑尖叫着在雪地里玩耍,雪球四处乱飞。 韩兰玥眼尖地在孩子堆里瞧见一个皮肤雪白的俊俏姑娘,小小地蹦了一下:“呀,绣芳也出来玩儿了,咱们赶快过去。” 然后一把抱起韩榆,直往前冲。 韩榆的小短腿划拉两下,反抗无效后选择放弃反抗,乖巧地靠在三姐怀里,努力让自己不那么坠手。 在此之前,韩榆听韩兰芸几次提起村长家的绣芳姐。 百闻不如一见,韩榆第一眼就对她有了好感。 今日谈绣芳穿着半旧不新的碎花袄子,蹲在雪地里团着雪球,笑脸很是恬静。 当看见韩兰玥怀里的韩榆,嘴角上扬:“榆哥儿。” 韩榆还是头一回见到除了亲人之外的温柔小姐姐,一开始颇有些局促。 然而等打雪仗正式开始,哪还顾得上其他,铆足了力气将雪球抛向对面的“敌人”。 在一片嘈杂的欢声笑语和尖叫呼救声中,韩榆的手冻得麻木无知觉,脸上的笑容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 团雪球,瞄准,“咻”地抛出,正中敌人胸口。 韩榆跳起来欢呼,不经意瞥见站在人群之外的韩松。 韩松的个头在同龄人里算高的,着一身青灰色的短袄,像一棵柏树伫立在冰天雪地里。 仅一眼,就给韩榆一种这人时时刻刻都游离世界之外,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感觉。 这或许就是区分主角和路人甲的大佬风范吧。 团雪球的手紧了紧,韩榆踟蹰两秒,哒哒跑上前。 漆黑的眉眼染着笑意,嗓音比踩在雪地里还要清脆:“二哥,快来和我们一起玩!” 韩松摇头,果断拒绝:“你自个儿去。” 小孩子才玩打雪仗,他不要。 韩榆还要再劝,势必要把高岭之花拉下神坛,却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惊呼。 韩榆循声望去,发现韩椿、韩柏还有韩兰芷不知何时加入了敌方阵营。 他们目标明确,只攻击韩兰英四姐妹。 雪球在空中划过一道道白弧,轻易就让四姐妹乱了阵脚。 一旁的谈绣芳也受到了连累,被韩椿丢出去的雪球砸中脑袋,堆了满头满脸的雪。 谈绣芳是个爱干净的小姑娘,雪水顺着侧脸淌进脖子里,寒冷和羞愤双重打击,霎时红了眼。 韩椿嚣张地拍手大笑,韩榆顿时怒了,撸起袖子往前冲。 跑出几步,发现韩松坠在身后,更觉有了底气,超大声地招呼着:“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二哥来帮咱们啦!” 倏然对上四双热切感动的眼,韩松的眼神蜻蜓点水般在谈绣芳身上停驻了一瞬,默认了韩榆的说法。 有了韩松的加入,接下来的战局瞬间来了个大反转。 韩兰芷一个姑娘家还好些,只是被记仇的韩兰芸追着砸,双胞胎就惨了。 不仅四个女孩子,韩松韩榆也将大部分火力转移到他俩的身上。 韩榆团好一个雪球,递给韩松:“二哥加油!” 韩松沉默不言,手上的动作毫不留情,砸得他二人四处逃窜,鬼哭狼嚎。 其中以韩椿尤甚。 他被韩松砸怕了,连滚带爬地躲进草垛子里,可还是被韩松揪了出来,继续愉快地玩起了打雪仗。 韩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打着哭嗝喊:“你欺负我,我要告诉爹娘还有爷奶!” 韩兰芸一脸嫌弃:“告状精。” 说着,抡起胳膊啪叽砸了他一脸。 韩椿吃了一嘴的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 他的队友们见他这副熊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韩柏见状,果断加入进来。 韩椿心态崩了:“哇——” 打不过也骂不过,韩椿不干了,哭着回家找娘。 韩兰玥有些担心:“三婶会不会找咱们的麻烦呀?” 韩兰英俏皮一笑,半大的姑娘轻声细语道:“这里这么多人,谁又能看得清是谁砸的,我们只是不小心而已。” 再说了,他们可都是趁人不注意动的手,想找麻烦也没证据。 众人两相对望,片刻后哈哈大笑。 韩松眼眸转动,落在谈绣芳面颊的酒窝上,又很快移开,笑痕在眼底一圈一圈荡开。 ...... 童年里,一群蚂蚁都能让孩子们研究好半天,更遑论是打雪仗。 韩榆在雪地里跑得浑身汗,还拉着韩松堆了个小雪人。 小雪人只巴掌大小,在手心里显得小巧玲珑。 回去后,韩榆把它放在窗台上,对小白说:“二哥对我真好。” 小白不甘落后,凹出一个强壮的姿势。 韩榆失笑,叠声应是:“小白对我也很好,你们两个我都喜欢。” 小白心满意足,支棱着茎叶光合作用去了。 正应了韩兰玥的担忧,他们几个回来没多久,黄秀兰就怒气冲冲地找上门了。 “亏得你们还都比椿哥儿柏哥儿大,你们哪来的脸以多欺少,真当我跟他爹是死的不成?” “我家椿哥儿的衣裳都湿透了,怕是要得风寒,都是因为你们!” “我告诉你们,今天你们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这事儿没完!” 这厢黄秀兰站在西屋门口,叉着腰大声叱骂。 骂声惊动了堂屋里躺着的齐大妮,齐大妮从韩发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即拍着炕骂开了。 骂声不堪入耳,韩兰铃捂着韩榆的耳朵,瞧着委屈得很:“三婶,不是我们砸的。” 黄秀兰不信:“芷姐儿都说是你们砸的他们,孩子还能说谎不成?” 韩兰芸前不久因为眼前此人挨了训,到现在都耿耿于怀,哼哼两声说:“之前椿哥儿柏哥儿还污蔑我家榆哥儿偷红薯干呢。” 黄秀兰一噎,韩榆受再多委屈她都乐见其成,她的孩子却不能。 “我不管!现在椿哥儿每天都要读书,耽搁一天都要错失很多知识,你们赔得起吗?” 韩兰玥红着眼哽咽:“三婶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怪咱们,外边儿那么多人打雪仗,乱成一团,椿哥儿怕是看花眼了。” 韩兰芸点头如捣蒜:“况且我们几个也就刚开始玩了会儿,之后一直跟绣芳姐堆雪人,压根没参与进去。” 韩榆见缝插针:“要是三婶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当听说现场有谈绣芳时,黄秀兰就有些迟疑了。 她跟齐大妮一样,最怵谈全这个村长。 倘若去问了,怕是要得罪谈全。 可她又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大房二房的孩子。 踟蹰半晌,还是去了。 “你们可瞧见韩松几个欺负椿哥儿柏哥儿了?” 恰好被问的男娃是韩榆这方阵营的,又恰好他被韩松堆雪人的技术深深折服,准备下午堆个同款雪人给自家妹子。 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睁眼说瞎话:“没有,我还看见椿哥儿柏哥儿欺负芸姐儿呢。” 黄秀兰不死心,又逮住一个。 这回的这个倒是跟韩椿一个阵营,可谁让他奶中旬时跟齐大妮打了一架,他现在可讨厌齐大妮宠着的韩椿韩柏。 结果可想而知。 黄秀兰无功而返,气得脸色发青。 她认定这几个欺负她的孩子,又苦于没有证人,只能在韩发的示意下不得不拿出几块糕点,作为被冤枉的补偿分给几个孩子。 韩榆双手接过软白的糕点:“谢谢三婶。” 黄秀兰对上韩榆灵动的双眸,充满朝气,毫无亦往日的木讷,得知韩榆十来天学会一万多个字的慌乱震惊卷土重来。 她又惊又怒,总觉得有什么超出她的控制了。 等分完糕点,黄秀兰埋头冲进正屋。 韩发猜她多半是去找老婆子吐苦水,暗骂一句惹是生非的玩意儿,继续坐在堂屋里,烤着炭抽旱烟。 这边韩榆品尝着胜利的果实,那边黄秀兰进了正屋,一屁股坐在炕边。 齐大妮叽叽歪歪:“你就是不够心狠,要是我能起来,那几个小崽子我一人扇一巴掌!” 黄秀兰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个,低声道:“娘,上回的事,您怕是要再做一回了。” 18 018 “什么事?” 起先齐大妮没反应过来,躺在炕上捏着茅草剔牙。 她刚吃了一大碗猪肉疙瘩汤,美其名曰补养被蛇毒侵蚀的身子。 吃得满嘴油光,稀疏的牙缝里塞满肉丝儿。 黄秀兰被屋里残留的肉香馋得咽了口唾沫,决定晚上就吃这个了:“就是上次让榆哥儿进山的事儿,您怕是要再做一回。” 齐大妮剔牙的动作一顿,做贼似的瞟了眼门口,又看向窗户。 窗外隐约有人影晃动,在糊窗的糯米纸上映下一团模糊的暗影。 齐大妮犹如惊弓之鸟,一把抓住黄秀兰的手臂:“你又想做什么?” 黄秀兰吃痛,刚要甩开,齐大妮声音尖而细地开口,像极了从地下爬出来的恶鬼:“我告诉你,你甭想再让我做什么!” 黄秀兰愣住,明明上次她拿了银子答应得可爽快,怎的半月过去,就变了个态度? 齐大妮挪动着半坐起身,被蛇咬的腰臀处泛起剧痛,让她脸色煞白倒吸凉气:“老三媳妇,你别跟我装傻充愣,真当我是个傻子不成?” “老二不知从哪知道榆哥儿是被我哄上山的,那天晚上到我屋里闹了一通,气得你爹炕柜都给踢翻了,就连我也......” 齐大妮不想在儿媳妇跟前丢脸,隐去自己被打的事,竖着眉毛说:“我告诉你老三媳妇,这事儿我可不做第二回了,你尽管找旁人去。” 黄秀兰瞠目结舌:“您说什么?他们知道了?!” 齐大妮冷哼,眼底翻滚着浓烈的厌憎和不甘:“要不然我跟你爹能答应送榆哥儿去私塾读书?” 黄秀兰更为吃惊,喃喃道:“我跟夫君都以为是您跟爹对二房的补偿。” 齐大妮翻了个白眼,她恨不得大房二房死绝了,怎会有补偿一说? 见婆母态度坚决,黄秀兰不想就这么离开,好声好气地说:“您是二哥的生母,榆哥儿的亲奶奶,便是做了,他们又能如何?还不是忍气吞声,吃下这亏。” 齐大妮眼神微闪,表情恍惚没吱声。 黄秀兰见状一喜,又添了把火:“至于您说的读书,一年的束脩也不过十两白银,上次您得了五两,再来一次就凑够十两,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齐大妮有些意动,挪了挪屁股换个姿势,腰臀的疼痛让她想到什么,有些踟蹰不定:“我总觉得这蛇来得莫名其妙,就怕是我做了坏事的报应......” 黄秀兰差点笑出声。 你活了四五十年,干的坏事还少? “不过是深冬苦寒,那些蛇循着暖和地儿钻进来而已,跟报应可扯不上关系。” 齐大妮却很迷信,忍着肉疼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自己干吧,反正我是不做了。” 被蛇咬几口,就害得她躺了半个月。 要是再出个什么意外,她怕是得去半条命。 她还想亲眼看到小三考状元当大官呢。 齐大妮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扭屁股背对着黄秀兰躺下,挥手撵人:“我乏了,你出去吧,照顾好小三还有三个娃,等年一过,半个月后又要走了。” 黄秀兰搽着胭脂的脸上神情扭曲,忍着撕扯帕子的冲动,低下身用气音说:“娘,之前我不是跟您说了,二哥得罪了县里的贵人,贵人想让二哥不好受,才七拐八绕找了咱,许了好处让咱做事。” 齐大妮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黄秀兰想到藏在东屋里白花花的银子,语速极快地说:“我可是为您着想,想让您多存点私房。” 反正这些私房最后都会交给三房,不过是卖个好。 “昨儿贵人派了人来,那小厮转告我,说是贵人承诺咱们,只要咱们好好干,好处多着呢,绝对不止五两银子。” 先用银子笼络住老不死的,反正她也是占大头。 “而且贵人说了,只要咱们让他满意,日后夫君的前程......” 一阵窸窣声响起,齐大妮翻过身,眼里闪过诡异的光亮。 黄秀兰心下得意,她可太知道齐大妮的软肋是什么了。 “既然娘撒手不干了,那我也只好回了贵人,左右夫君是有真本事的......” 说着,黄秀兰作势要往外走。 然而没走两步,就被齐大妮拽住了胳膊。 齐大妮语气急切:“你给我站住!” 黄秀兰侧身:“娘?” 齐大妮脸上有点挂不住,咳了一声说:“他真能保证小三......” 黄秀兰点头。 齐大妮呼吸急促:“竟有这本事!他究竟是什么人?” 黄秀兰摇头,实话实说:“我也不知,可那又如何,该咱们的是跑不了的。” 齐大妮眼神飘向橱柜,那里边儿放着五两银子的报酬。 所谓报应和韩宏庆的前程以及银两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或许真如老三媳妇所言,蛇是无意间钻进来的,跟报应搭不上关系。 齐大妮自我安慰着,堆起满脸的笑,握住黄秀兰的手:“哎呀,我就说当初小三娶对了媳妇儿,老韩家真是祖坟冒青烟,才得了你这样的好媳妇。” 齐大妮有心恭维,黄秀兰也乐得陪她演婆媳融洽的戏,回握住前者的手,娇羞不已:“娘~那咱们就说定了?” 齐大妮重重应了一声:“说定了!” 黄秀兰露出满意的笑,正准备走人,又听齐大妮问:“可既然老二得罪了贵人,贵人想拿榆哥儿泄愤,何不直接弄死他?” 与其一次又一次地费心思折腾,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宰了那小崽子。 这样一来,老二岂不是更痛苦? 那天得知韩榆被刘五德背下山,齐大妮还挺失望的。 她希望韩榆死,老二绝后。 可又记着老三媳妇的话,贵人说要慢慢折磨,所以借着请大夫闹了一通,发泄了希望落空的失望,顺水推舟放老二请大夫了。 直至今日,她又没忍住,问了深埋心底的疑惑。 黄秀兰也不清楚,只说:“贵人的心思哪是咱们能揣测的,许是猫捉耗子似的,慢慢折磨才更解气罢。” 齐大妮只好作罢:“不过这事儿得慢慢来,我这身子一天总要麻个三五个时辰,要等年后才能下炕。” 黄秀莲不介意,齐大妮只是她推出来背锅的,只要目的达成,她依旧是一尘不染的那个就行。 于是满口答应,巧笑倩兮道:“年初二回娘家,我去医馆给娘买些补药,您和爹身子康健,我跟夫君才能放心。” 一边说,一边往齐大妮被窝里塞了个东西,转身离去。 齐大妮摸索一阵,等关上门,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来。 白花花的银子! 齐大妮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欣喜若狂地收进怀里。 这时,外面响起两道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一道清冷,一道嘹亮。 齐大妮听出后者是韩榆,布满包子褶的脸上浮现似笑非笑的诡谲神色。 “别怪我啊,谁让你......” 尾音轻而淡,散进沉闷的空气里,无人能听见。 ....... 趁午饭前,韩榆和韩松在屋檐下排排坐。 两人手里各捧着一本书,正襟危坐,互不干扰。 小白立在韩榆摊开朝上的掌心里,舒展着茎叶,肆意汲取阳光的能量。 微风缕缕,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美好。 直到韩榆看见黄秀兰从正屋出来。 她在正屋待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不知跟齐大妮说了什么,声音极低,像在谈论什么隐秘之事。 单看她傲慢面孔下扭曲的兴奋,深深的违和感让韩榆脑中警铃大作。 实验体零五,专为战斗而生。 他对危机的感知极强,让他一次又一次避开高级丧尸的偷袭。 韩榆视线凝在书页上,余光却将黄秀兰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逐一分析。 直到她哼着小曲儿走进东屋,唤了声“夫君”后关上房门,韩榆才转回目光。 “在看什么?” 韩榆扭头,便对上韩松似乎洞悉一切的眸子。 “什么在看什么?”韩榆支支吾吾,顾左而言他,“我一直在读书,什么都没看啊。” 韩松扯了下嘴角,似讥似讽。 修长的手指轻点书页,声调四平八稳:“以你诵读的速度,现在该翻到第八页。” 韩榆指腹拨弄,默数了下,随后陷入沉默。 方才他的注意力都在黄秀兰身上,虽口中念念有词,却许久不曾翻页。 以至于读(背)到第八页,书本还停留在第四页上。 韩榆:“......” 19 019 韩榆头一回觉得,记忆力太好也不是件好事。 文章倒背如流,可不就露了馅。 “咳咳——”韩榆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二哥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检测自个儿的背书情况。” 韩松睨他一眼,并不言语。 韩榆被他看得心虚,忙不迭转移话题:“二哥,三叔不是也在镇上读书吗?你们回来半月有余,我还从未听三叔读过书呢。” 莫非他习惯默读? 可在韩榆看来,大声朗读远比默读更便于记忆。 韩松轻描淡写道:“不必管旁人如何,明日我要考校你《大学》的背诵,如有一处错漏,或是又以‘口’字胡乱替代,罚你五张大字。” 韩榆:“......???” 背书对韩榆而言算不得什么难事,只是被韩松的无情震住了。 见识过韩榆的识字速度,韩松就又给他安排了另一项功课——练字。 左右每日都要反复书写练习当日所学的文字,韩松便开始指点他的书法。 韩榆有心练字,偏又手腕力道不够,每回都写得软塌塌的,像是猫尾巴胡乱拂过,瞧着乱七八糟。 韩松每每看了,也不批评,只让他继续练。 他说,字练得好也是一个加分项。 韩榆对此深信不疑,高呼三声“二哥你真是个大好人”,连发三张好人卡,勤勤恳恳地练起大字。 只是才过三日,韩榆就累得不行。 即便有小白的治愈加持,他的手腕还是酸痛难忍,稍微动一下就疼得慌。 若是再来五张,怕是要废了。 奈何在兄长的血脉压制下,韩榆自知反抗无效,亦明白二哥是为他好,连忙义正词严地表示:“二哥放心,这回我绝对一字不错。” 韩松:“希望如此。” 韩榆这厢全神贯注诵读文章,韩松的思绪却飘远了。 昨天,是韩榆将他的书丢进灶塘,焚烧殆尽的日子。 这一世却没有。 韩榆不仅没有烧了他的书,还同他颇为亲近,对学习也是充满了热情,毫无懈怠躲懒的苗头。 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韩榆会成为他理想中的好弟弟,不会在日后对他痛下杀手。 大越也将繁荣昌盛,强到别国不敢生出觊觎之心。 还有凌先生。 他是否可以早日找到凌先生,报答前世的知遇、救命之恩? 韩松阖了阖眼,一丝清风吹进胸口,掀起一阵名为期待的涟漪。 - 次日是腊月三十,亦是大越百姓合家欢聚的除夕。 这天清晨,韩榆在刚养成的生物钟的影响下醒来。 萧水容将散发着皂荚香的袄子放到韩榆枕边:“榆哥儿再睡会儿,晚上要守夜,觉不足怕是熬不了一夜。” 韩榆倒是觉得还好。 古代没有电子产品,亦不需要半夜出任务,这段时间他天黑不久后就睡了,睡眠时间比往日一年加起来还要多,可谓精神头十足。 “今日二哥要考校我背书情况。”韩榆恋恋不舍地告别了温暖的被窝,“早睡早起,才能长得高呢。” 一旁韩宏晔为韩榆抚平袄子上的褶皱:“看来榆哥儿日后要长得比爹还高。” 韩榆费力仰头,去看体型健硕的父亲,以及他鼓鼓囊囊的肌肉,心说倒也不是不行。 天知道他以前有多羡慕隔壁的零六号实验体。 细胞的生长速度是其他实验体的百倍,当韩榆满一周岁时,零六号都已经长成一个战斗力满级的肌肉男。 可把韩榆羡慕坏了。 韩榆展望了一会儿美好未来,飞快穿好衣服,吃过饭直奔隔壁西南屋。 韩树坐在门口编篮子,手指在竹篾间灵活翻飞。 瞅见韩榆,他咧嘴笑:“榆哥儿可是来找松哥儿?” 韩榆点头,韩树指了指身后:“你二哥在屋里看书,自个儿进去吧。” 韩榆脆声应好,抱着书本进了屋。 韩松依旧着一身青灰色短袄,笔直如松地坐在窗前,侧脸认真而专注。 韩榆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二哥。” 韩松侧眸,下巴轻点一旁的小木凳:“先坐,待我看完这篇文章,再考校你。” 韩榆乖乖坐下,双手搭在膝头,典型的小学生坐姿。 趁这功夫,他开始默背《大学》。 并非不自信,只当是打发时间。 在这期间,韩松不时呢喃两句,提笔做标注,转眼过去一刻钟。 韩松合上书本,用巾帕拭去指尖的墨水:“好了。” 韩榆自觉起身肃立,闭眼清嗓子:“大学之道,在明明德......”【1】 一盏茶的功夫,足以韩榆背诵全文。 最后一字落下,韩榆睁开眼:“二哥,我背得如何?” 韩松无疑是个合格的老师,从不因偏见而轻易否定学生的努力。 这些天韩榆的勤奋他都看在眼里,很难说出一个“不”字。 因此,在韩榆满含期待的注目下,他颔首道:“很不错。” 便是和韩榆同龄的越京官家子弟,也不见得能如他这般流畅。 上次《中庸》得了个“不错”的评价,这回是“很不错”,可见二哥对他的满意又上一层楼。 韩榆翘起身后无形的小尾巴,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韩松见他如此,沉声告诫:“骄兵必败,这才刚开始,你连私塾......” 话未说完,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他二人不约而同循声望去,只见四个衙役打扮的男子大摇大摆走进韩家小院。 黑色窄袖长衫,腰佩长刀,神情倨傲好不气派。 为首的黑脸衙役负手而立,声如洪钟:“当家人可在?” 韩发从堂屋小跑着出来,叠声儿应着:“官爷,您几位今儿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黑脸衙役右后方的衙役拖长了语调:“县太爷有令,让咱们来收人头税。” 韩发愣了下:“人头税?” 另一名衙役啧了一声:“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每年不都要缴人头税么?去年也是咱哥几个上门来的。” 韩发一拍脑门:“您瞧我这记性,这些天家里家外杂事不少,小老儿差点忙忘了。” 韩榆看着他爷刻意佝偻的背影,言辞间满是谄媚讨好,惊讶地瞪圆了双眼。 “二哥......” 韩松眼底波澜不惊,似乎一点也不为韩发担忧:“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韩榆:“......” 行吧。 韩榆抿了下唇,安静闭嘴看热闹。 韩发虽说读了两年书,但对上代表县衙的衙役还是有点心虚气短。 他攥了攥袄子,挤出一抹笑:“敢问几位官老爷,人头税可还是去年那么多?” 黑脸衙役打量着院子里的陈设,眼中闪过一丝鄙屑,嘴里报出一串数字。 韩发浑身一震,似不可置信:“怎、怎的还加了一成?” 黑脸衙役一路走来,质疑的话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烦躁之色溢于言表:“老子怎么知道,难不成官爷还能骗你?” “甭在这儿废话,赶紧把人头税交了,我们也好去下一家。” 这时,东屋里潜心苦读的韩宏庆闻声走出来,拱了拱手,气质温文尔雅:“敢问几位,为何今年的人头税变多了?您得说个清楚,咱们才能交得安心。” 黑脸衙役见他说话文绉绉的,一副读书人的模样,脸色并没有因此转好:“一个二个叽叽歪歪,真当官爷是你家奴才不成?还敢质疑官爷,你怕不是长了个熊胆!” 说罢,他身后的一名衙役上前,狠狠推搡了韩发一把:“老东西问东问西,可是不想缴税?” 韩发上了年纪,又好几年不曾干活,被那衙役这么一推,当下踉跄几步,一屁股摔到地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韩发惨叫着捂住胳膊,整个人疼得蜷成一只虾米。 “爹!” 韩宏庆见韩发右胳膊不正常地扭曲着,登时怒上心头:“我爹不过问了两句,你们为何要伤人?” 黑脸衙役见韩发哀嚎,慌乱一瞬,又很快冷静下来:“尔等刁民不愿缴人头税,官爷不过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你又能如何?” 短短几句,就将拒不缴税的帽子扣到韩发头上。 韩榆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溜圆。 还带这样玩的?! 20 020 韩宏庆被这顶帽子砸得眼前发黑,急赤白脸地嚷:“我何时不愿缴人头税,你莫要混淆黑白!” 衙役双手抱胸,只冷笑着:“少说废话,若是不想吃牢饭,就给官爷老老实实跪下道个歉。” “官爷看在你一把年纪,说不定会饶你一命。” 韩宏庆自诩一身文人傲骨,平生只跪天跪地跪父母,如何能跪他人? 可他若是不应,真被扣上这样的罪名,怕是要影响科举。 韩宏庆双拳紧握,两眼空茫,处于天人交战之中。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 韩榆踮起脚尖,透过窗户看到这一幕,戳了戳韩松的胳膊:“二哥,咱家不会有事吧?” 他跟男主还要考科举呢,可不能让韩发给搅和了。 韩松语气笃定:“不会。” 韩榆见他胸有成竹,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唔?” 韩松不去看他傻乎乎的脸,也不关心外边儿如何,只问道:“此事与你我无关,今日的大字可练了?” 韩榆立马坐下,苦哈哈地练大字。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悄咪咪地竖起一只耳朵,随时关注着外面的动静。 ...... 齐大妮听自家男人疼得直叫唤,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会子又听衙役刁难韩宏庆,顿时又气又急,在炕上扑腾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她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扯开嗓子嚎:“没天理喽!官老爷打人了!官老爷打人了!” 从天擦亮到现在,黑脸衙役走了起码有几十户人家,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就算有质疑,也只问了两句,便恭恭敬敬奉上银钱。 唯独这家,拖拖拉拉问东问西,真是烦死个人。 黑脸衙役能被打发来征收人头税,上头是有点关系的。 他的靠山是县太爷小舅子,在县里威风得紧。 黑脸衙役讨好了县太爷小舅子,在县里高低也算个人物,小商小贩哪个见了他不点头哈腰。 原想着借征税捞点油水,谁想油水没吃多少,反而吃了一肚子气。 真当他沈大钱是吃素的? 给他个教训,好让他知道官爷的厉害。 至于屋里叫嚣的娘们儿...... 沈大钱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方才推韩发的衙役首当其冲站出来,奔向正屋。 一阵噼里啪啦,伴随着叠声儿的鬼哭狼嚎,听得左右邻里直哆嗦。 齐大妮怕是惹了官老爷不快,这才挨打。 她挨打就算了,可别连累他们呦! 韩宏庆被衙役的嚣张震住,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衙役丝毫不为所动,狠狠教训了一通,方才意犹未尽地出来。 韩宏庆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衙役:“你可知我是谁?” 沈大钱不以为然:“你是谁?莫非是天王老子?” 衙役顿时哄笑出声。 韩宏庆涨红着脸,哪还维持得住温润面貌,面色扭曲狰狞:“我可是当朝童生,尔等在我家这般闹事,就不担心我告到县衙?” 沈大钱眯了眯眼,童生? 那还真不好得罪。 虽说这年头童生在县里不值几个钱,也就比乡绅地位高些,但总归是有功名在身。 万一事情闹大了,即便有县太爷小舅子罩着,也难保不会受一顿排揎。 思及此,沈大钱故作爽朗地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童生老爷,恕我等冒犯了。” 他一脚踹翻动手的衙役,又取出一钱银子:“都怪我这手下做事没个轻重,还望童生老爷原谅则个。” 韩宏庆冷着脸不愿收下,沈大钱硬是塞到他手里。 “这银子给令尊令堂补补身子,至于人头税......这还真是县太爷的吩咐,咱们也是听命办事,前边儿遭了不少挤兑,受了气难免冲动些。” 沈大钱将语气放得很低,看似软了态度,右手却不着痕迹拨了拨刀柄。 刀光一闪而逝,惊得韩宏庆面色一白,瑟缩着后退两步。 脚后跟撞上韩发,又是一阵呻.吟。 韩宏庆气得浑身发抖,又慑于佩刀不敢上前,指着沈大钱的手抖成了筛子:“你、你、你!” 没你出个所以然,就被韩发抢了话头:“是小老儿的不是,小老儿这厢给官老爷赔罪,老三你去正屋的橱柜里拿银子,赶紧把人头税交了。” 韩宏庆还想争辩一二,被韩发瞪了一眼,讷讷去正屋拿了银子,递给沈大钱。 沈大钱舔了下笔尖,爽快地在名册上的“韩发”二字后面做了记号,深深看了童生老爷一眼,便带着人离开,留下韩家一地狼藉。 韩宏庆扶韩发起来,边往正屋走边抱怨:“爹,您为何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韩发抬着胳膊哼哼:“说什么?他们能这样跋扈,定是有所倚仗,爹可不想你因为我们两个老东西得罪了县衙的人。” 韩宏庆忿忿不平:“可是......” “没有可是!”韩发高声打断他的话,循循善诱道,“等你考上秀才,考上进士,何愁等不到他们向你跪地求饶的时候?” 之后韩宏庆说了什么,韩榆没听清。 在齐大妮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声中,韩榆目瞪口呆:“二哥你是不是猜到三叔会这么做?” 韩松:“不曾。” 韩榆:“不信。” 韩松:“......” 倒也不是猜到,而是上辈子亲身经历过。 也是除夕当天,韩发一句话惹恼了前来征收人头税的衙役,被当场教训了一顿。 只是并非摔断胳膊,而是脸着地,磕到了石头上,磕掉两颗牙。 彼时齐大妮并未因蛇毒卧床不起,同衙役好一番纠缠撕咬,甚至挠花了为首那衙役的脸。 沈大钱自是怒不可遏,扬言要以拒不缴税、殴打衙役的名义将他们丢进大牢。 后来韩宏庆以童生的身份相要挟,沈大钱糊弄性质地留下一小笔银两,便就离开了。 重来一世,事情仍旧发生了。 爷奶同样受了伤,韩宏庆同样报了身份。 看似事情就此了结,殊不知韩宏庆和沈大钱因此结下梁子,才有之后那些事。 仔细回想,他身边唯一的变数,竟是眼前之人。 韩松看韩榆的眼神染上探究,上次的怀疑重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韩榆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好像是精密的扫描仪器,将他从头扫到脚,甚至连五脏六腑也不放过。 韩榆下意识绷紧了身子,险些没控制住,显露出隐藏极深的警惕凶戾。 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二哥?” 韩松手指拨弄毛笔:“榆哥儿自从受伤后,似乎活泼了不少。” 韩榆手心沁出汗水,很快湿漉漉一片。 但他好歹是实验室造出来的小怪物,智商非一般的高,可不是表面这般无害,起码有八百个心眼子。 不过几息之间,韩榆眸底迅速涌现一层水汽:“二哥何出此言?莫非更喜欢以前的我,而讨厌现在的我?” 韩松没想到韩榆会倒打一耙,怔了一瞬后摇头:“非也,我只是......” 少年人在堂弟满是控诉的眼神下,神色难辨地移开眼:“我只是觉得榆哥儿这般转变甚好,并无他意。” 韩榆轻哼一声,却是没了质问:“我也觉得这样很好,爹娘还有姐姐很高兴,也不必再日日为我担忧了。” 从萧水容和韩宏晔的交流中,韩榆得知以前他们为了原主的沉闷木讷操透了心,总担心是不是因为当初萧水容生产时出了点小意外,从而影响到孩子。 韩榆拿这点当做借口,也更顺理成章些。 ——他的变化委实不小,只要稍加关注,怀疑是在所难免。 也就爹娘还有姐姐,从来都无条件地疼爱他,信任他。 听到韩松这番问话,韩榆在惊悸之余,亦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将自己的变化过了明路,日后也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韩松轻揉额角,低低嗯了一声。 是他想岔了,总以恶意揣测他人。 若韩榆真和他一样,得以重生,便是再如何掩饰,行为举止、神色变幻间也总会露出马脚。 而不像现在这样,遇事先湿眼圈。 乖了吧唧的,还总爱撒娇。 韩松心思流转,轻咳一声道:“是极,这是好的转变。好了,我再教你识字。” 警报解除,韩榆心下一松,正要应答,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尚未抬头,来人气势汹汹地问:“方才那衙役欺辱爹娘,你们为何不出来?” 韩榆默了默,出去干嘛?站着挨打? 韩宏庆指着韩松,说教的口吻:“你以为你能读书是因为谁?若是爹有什么好歹,你只能回家种地!” 韩榆:可是家里的钱都是爹和大伯在赚耶。 面对韩宏庆的指责,韩松面上纹丝不动:“若我是你,该去请关大夫来。” 而不是在这里废话连篇。 韩宏庆脸一红,终究对父母的担忧胜过对韩榆韩松的不满,转身去找大夫。 刚一脚踏出门槛,身后传来韩榆天真的疑问:“可是三婶也没出来啊。” 韩宏庆:“她......也挨了打。” 韩榆:哦豁? 韩松:哦豁! 21 021 韩松面露诧异:“三婶怎么会?” 韩宏庆觉得丢脸,言简意赅道:“衙役闯进屋时,她正跟娘坐一块儿。” 然后被薅着一起揍了。 韩榆险些没控制住,发出悲伤的笑声。 让她俩有事没事就凑一起嘀嘀咕咕,报应这不就来了。 韩宏庆满腹郁气不得发泄,便将矛头对准俩侄子:“家中三人受伤,你二人却躲在屋里袖手旁观,真叫我心寒!” 韩榆小声反抗:“可是我们还都是孩子啊。” 都说妇孺老幼是弱势群体,他跟二哥也很弱小无助又可怜呢。 两辈子活了半百的韩松:“......” 韩宏庆被噎得不轻,听隔壁的呼痛声愈演愈烈,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室内恢复平静,韩松睨了韩榆一眼:“就你会说。” 韩榆脸一红,羞赧回应:“所以我多说点啦。” 韩松别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 韩榆练完第一张大字,韩宏庆总算请来了关大夫。 关大夫肩头背着药箱,须发凌乱,风尘仆仆的模样,一看就是出诊半路被拉来的。 要知道,关大夫可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大宝贝。 几百户人家若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指着他过去诊治呢。 韩榆咬着笔头,大脑中犹如万马奔驰,眨眼间思绪飘出很远。 这都一盏茶时间过去,隔壁的哼哼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怕是疼得晕过去了。 尤其是齐大妮,脸上的抓痕还没恢复,又被蛇咬,眼下蛇毒还未排尽,又被衙役殴打。 真是好惨耶。 韩榆翘起嘴角,不无幸灾乐祸地想着。 “啊!” 冷不丁一声惨叫,韩榆手一抖,笔头差点戳到鼻子。 关大夫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入耳中:“你这胳膊脱臼了,现在不推回去,等会儿可有罪受。” 韩榆眸光微转,呼叫韩松:“二哥,看样子爷伤得不轻,要不咱们过去关心一番?” 虽说有点马后炮,但也算是孝心到位了不是。 韩松没从他眼里看到担忧,只当爷孙感情淡薄,并未多想。 也罢,便应了他这一回。 权当背诵《大学》一字不错的奖励。 思及此,韩松放下毛笔,将写好的文章放到窗下,再用镇纸压住一角,不缓不急起身:“走吧。” 韩榆心里欢呼一声,跟在韩松身后,亦步亦趋奔正屋而去。 正屋里,只有韩宏庆夫妇守着,其他人都在外忙碌。 韩宏庆脸色不大妙,黄秀兰小媳妇似的挨着他站,垂头捂脸,看不清表情。 可韩榆瞧得分明,那指缝间露出的,分明是大力击打导致的红肿青紫,颇有些惨不忍睹。 韩榆再一次感叹那衙役是个不怜香惜玉的,动手也就罢了,竟还对着脸下手。 看这模样,没十天半个月好不了。 兄弟二人进门,就收到黄秀兰隐晦的瞪视。 韩榆脚下一顿,咻一下闪到韩松身后。 黄秀兰被韩榆避之不及的举动气得不轻,一个大喘气,胸口刺刺得疼。 方才齐大妮在屋里叫嚣,惹得衙役动手教训她。 齐大妮因蛇毒动作迟缓,躲闪不及,就拉黄秀兰当肉盾。 彼时黄秀兰满脑子都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付韩榆,一个不留神,就被蒲扇般的大手甩了一脸,胸口也挨了一脚。 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因为韩榆。 她要是没来正屋跟婆母商量韩榆的事儿,也就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韩松面色如常地应对三婶凶狠的眼神,后腰被韩榆戳了下。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韩榆这是指挥他冲在最前面。 韩松:“......” 正欲左迈一步,那边给韩发正骨的关大夫循声看过来。 他先是看了眼韩松,又定在韩榆身上,眉梢轻挑:“呦,榆哥儿精神气不错,看样子恢复得不错。” 韩榆下意识去摸额头的痂,只剩小半,露出新生的粉色嫩肉。 关大夫也算救了他一命,韩榆对他的感官很不错,抿嘴轻笑:“嗯,现在不妨事了。” 关大夫却说:“稍后我再给你诊个脉。” 韩榆并未推拒,笑眯眯道了谢。 “诶呦关大夫您可别在这儿说废话了,我这腰都快疼死了,您可得赶紧给我瞧瞧。” 韩榆这一笑落在齐大妮眼里,可谓刺眼极了,当即扯开嗓子嚎了句,成功引起关大夫的注意。 关大夫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手里微微用力。 只听得“咔哒”一声,伴随着韩发的嚎叫,扭曲的胳膊恢复原样。 “好了。” 关大夫用巾帕擦了擦手,继续处理齐大妮。 韩宏庆忙上前,对韩发嘘寒问暖:“爹您感觉怎么样?胳膊可还疼?” 韩发拭去脑门上的细汗,强撑出一抹笑:“爹没事。” 又看向韩榆韩松,眼里的温情瞬时散去大半:“你们二人不必在这儿了,给鸡和猪喂食去。” 他本就对老大老二的孩子不慎亲近,尤其方才他俩将自己的狼狈尽收眼底,让他觉得颜面尽失。 齐大妮趴在炕上,诶呦诶呦地叫唤着。 听韩发这么说,她也跟着挥手,跟撵鸡似的:“赶紧走赶紧走,别杵在这儿碍我的眼。” 热闹看得差不多,韩榆心里爽歪歪,原也准备离开,便应一声,揪住韩松的袖子,转身要走。 而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谈全的声音:“大发,我听说衙役在你家找麻烦了?” 韩发眼皮一跳:“谈老哥你咋知道?” “那么大的动静,你家老三又跑去请关大夫,这会儿村里谁不知道?” 韩发眼前一黑,这脸是丢大发了! 韩宏庆语气温和:“谈叔,您来是?” 许是齐大妮在炕上躺得太久,正屋里一股怪味,谈全看了韩发的胳膊后就退到门口,负手而立。 “一个是来瞧瞧到底咋回事,第二个嘛,这不是除夕了,村里也没几个识字儿的,我就来你家借两个人写对联。” 韩家唯二写得一手好字的,也就韩宏庆和韩松。 谈全口中的两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可偏偏韩发跟没听懂似的,黝黑的脸上一派憨厚:“那敢情好啊,正好老三在家,就让他跟你一块儿去吧。” 谈全皱眉:“还有......” “松哥儿榆哥儿,你俩还不赶紧去给鸡和猪喂食。” 韩松掩下眼底的冷芒,一言不发离开。 韩榆紧抿着嘴唇,眉间皱起小疙瘩,跟着离开了。 韩发笑了笑:“谈老哥莫见怪,一大清早大家伙儿都忙,鸡和猪都没来得及喂呢。” 谈全深深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觉得无语凝噎。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衙役虽说没个正经官身,却是隶属县衙的。 大发怕是脑子糊涂了,竟然敢当着衙役的面质疑。 就连他谈全,一村之长,得知人头税高了一成后,问了两句发现衙役面露不耐,都没敢再问。 韩发跟齐大妮,真是不怕死的两个,简直气死他了! 谈全当下也不管有小辈在场,指着两人一顿训斥,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带着韩宏庆写对联去。 不过一会儿,韩家辈分最高的两位老叔公拄着拐杖过来。 得知他二人缺心眼儿地得罪了衙役,登时气了个仰倒。 若非顾忌着对方有伤在身,怕是要抡起拐杖狠狠教训一顿。 “你个蠢蛋,难道就不怕得罪了他们,连累庆哥儿在县太爷面前留个不好的印象?” 韩发委屈得很:“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就动手了。” 韩老叔公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三警告一番,由小辈扶着,歪歪扭扭地离开了。 关大夫看了好一通热闹,给了黄秀兰一罐伤药,又去找韩榆诊脉。 确认韩榆身体无恙,并未留下什么后遗症,便也离开了。 ...... 韩榆诊完脉,又重新回到灶塘前。 火光在他漆黑的眼眸里浮动跳跃,衬得那双眼亮如星子。 韩松将切好的猪草丢进锅里煮,余光瞥见韩榆鼓着腮帮子,不知第多少次哼哼。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韩榆双手抱着火叉,不时在捅两下柴火,小脸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 听见二哥问话,他直起腰杆子,努力让自个儿冒出脑袋,好让二哥看到他。 “没什么,就是......就是......” 韩榆欲言又止,韩松也不催促,用木勺划拉着猪草,耐心等待。 韩榆这厢总算斟酌好,言辞恳切地说:“我也想要对联,二哥可否为我写一副?” 韩松忽的笑了。 清隽的脸上涌现一抹极淡的笑,宛若春风拂面,冰川融化。 韩榆虽然有在努力支棱,可也只冒出个发顶,连眼睛都瞧不见。 恍惚间似乎听到一声笑,韩榆一个弹跳,入目是韩松清冷的面庞。 韩松眼帘低垂,唇线平直,手上不停动作着。 木勺与铁锅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二哥?” 韩松抬眸。 韩榆眼神紧锁着他:“你方才,是不是笑了?” 韩松递给他一个“你在想什么”的眼神:“不曾,你莫不是听错了。” 韩榆轻唔一声,信以为真。 男主本就是淡漠高岭之花的人设,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笑的。 韩榆越想越觉得如此,又坐了回去。 刚拾起火叉,又听韩松说:“午后来取对联。” 韩榆立刻将狐疑抛诸脑后,眼眸弯弯地应好。 ...... 午时一过,韩榆掐着点去西南屋,拿到心心念念的对联。 韩松的字迹一如他的人,金钩铁画,锋芒毕露。 上联:冬去山川齐秀丽 下联:喜来桃里共芬芳【1】 韩榆见了欢喜,对韩松好一番夸,抱着对联去找韩宏晔,让他贴到西北屋的门上。 韩宏晔自是无有不应,用浆糊把对联贴到门上。 韩榆用手摁平对联下的小气泡,抱着笔墨书本去找韩松:“上午练了字,下午该识字了。” 韩松放下书本,开始教学。 一下午转瞬即逝,很快到了晚上。 因为韩发和齐大妮接连受伤,还在除夕这样的大日子,颇有些流年不利的意思,年夜饭并未上桌,老两口在正屋解决了。 长辈不在,大家自在不少,有说有笑地吃完年夜饭,又围着炭盆团团坐下,准备守岁。 韩家的十个孩子分成两个阵营,大房二房的孩子剥花生嗑瓜子,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三房的孩子眼馋得紧,却又融入不进去,只能和黄秀兰干巴巴坐着。 黄秀兰看着咬耳朵说小话的两个妯娌,揉了揉发闷刺痛胸口,感觉自己被孤立了。 可谁让她最得齐大妮喜欢,两人时常一条心。 往日里有齐大妮和她一起守岁,这回齐大妮伤了腰动弹不得,只能孤零零一人。 亲人相伴,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到了下半夜,韩榆面前堆了小山一样的花生壳瓜子壳,眼皮也开始打跌。 萧水容见状,赶他回屋先睡。 韩榆委实熬不住了,也不强撑,打着哈欠同兄长姐姐们道一声新年好,软手软脚地回屋睡下。 韩宏晔一早就烧了炕,韩榆躺在炕上,浑身暖洋洋的。 含笑翻了个身,这是他过的第一个除夕。 平淡,却温馨。 仰面打了个哈欠,口中呢喃:“明日还要拜年,可有的累......嘶——什么东西?” 韩榆在被子里一阵摸索,摸出硌人的东西。 是个巴掌大小的荷包。 韩榆打开荷包,里面是两个铜板。 莫名的,韩榆脑中浮现“压岁钱”三个字。 韩榆攥着铜板,一时间心如鼓擂。 若真若此,那可太棒了! 韩榆满心欢愉地把铜板藏进内袋,紧贴胸口的位置,在炕上翻了好几个滚。 韩榆知道,将来他会和家人一同度过很多个这样的除夕。 但唯独今年的除夕,他会终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