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配读心后改选禁欲太子》 怪异之声 《女配读心后改选禁欲太子》by枭药 2024 第一章 “姑娘还没醒。” “刚试了,也没再发热。” “不烧了就好,能睡就多睡会儿,莫吵她。” “是。” 苏淼淼半睡半醒间,听到了帘外母亲干练的声音,隐隐还有侍女吉祥轻柔的低语。 是,她好像病了,昨天夜里好好的就发热了来着…… 苏淼淼一个念头闪过,迷迷糊糊又朝里翻了个身。 她这一觉都睡得不好,梦里是一脑袋的荒腔走板、光怪陆离,直到现在都还是昏昏沉沉,一动就觉着头疼。 [这雨下得真好,小丫头肯定喜欢。] [好好的,怎就发了热?淋雨着了风寒?不对,昨儿天还晴着……] 苏淼淼原本是想再多睡会儿的,可架不住母亲瑞安是大梁开朝的第一位长公主,年少时跟着太宗皇帝征战过的本事,说起话来也是清亮有力,元气十足,隔着帘子都清楚得叫人没法忽视。 苏淼淼皱着眉头,难受的又翻个身,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呢?说了不吵她,偏偏在帘外说个不停,一点也不像是母亲的性子! 迷迷糊糊的苏淼淼一把掀开床帐,正要埋怨,睁眼却看见了空荡荡的寝间,愣了片刻,才听到了珠帘碰撞的漓漓轻响。 顺着声响看去,身穿浮光锦,脚踏织金履的瑞安长公主,正大步从多宝槅前迈步过来。 母亲方才是在外间吗?说话声那么清楚,她还以为就在帐子外。 苏淼淼微微张口,有些疑惑的愣在了原处。 瑞安大步近前,看到的就是只钻出一颗脑袋的女儿,十四岁的小姑娘,眼眸湿润,饱满的面颊上带着被她自己压出的红痕,一副没睡醒的呆怔模样。 伸手按下女儿散乱翘起的鬓角发丝,长公主弯了嘴角,心下亲昵又好笑:[瞧这小卷毛雀儿!] “不许又乱给我起诨号!” 苏淼淼闺名淼淼,但瑞安打小就不怎么叫女儿名字,而是喜欢随口起些小名昵称。 襁褓中叫小臭宝、香香包,大些就是小丫头、小彘仔,小胖鱼儿……当真生气就是狗崽子小畜生,连她自个都记不清有过多少称呼。 直到苏淼淼年纪大些知道羞恼,很是生气闹了几次,瑞安公主才收敛许多,只在心里想想就罢。 听到母亲又给她乱起名字,苏淼淼想也不想的出声反驳之后,才又慢一步回过了神—— 母亲……好像压根就没有张口? 长公主只当是自己不留神出了声,也不当回事,伸手覆上苏淼淼额头,随口转了话茬:“怎的好好就醒了?倒吓我一跳。” 母亲的双手温热有力,不像盛京许多贵妇柔软,因为年轻时习过武艺,指腹还带了一层层薄薄的硬茧,但抚在额头,却是格外的叫人安心。 “我方才听见……” 苏淼淼说到这儿,在母亲手下顿了顿,又改了口:“听见下雨了。” 提起雨,苏淼淼也稍微清醒了些。 的确是下雨了,虽没听见雨声,但已能闻到清新的水汽。 苏淼淼趿了绣鞋,几步走向窗前。 她喜水,母亲便特意引了泉水进府葺了小泽池,她住的如意楼就建在池边。从窗口看去,长芦高柳,涳涳蒙蒙,淅沥沥的细雨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隔着清晨雾气般的雨幕,呼吸里带着一股微潮的气息。 这微凉的湿润让苏淼淼一个激灵,一夜里的头昏胸闷都瞬间褪了个干净。 长公主笑眯眯跟在身后:[亏得现在长大了,放在从前,可不得一头钻池子里?] 苏淼淼猛地回头—— 她自幼就喜欢凫水,又很擅屏气,十岁时,曾在水里足足待了一盏茶功夫还多,自个没事,叫外头人看得心慌。 可苏淼淼此刻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又一次!她分明听着了母亲的话,可看过去母亲的双唇都是紧闭的,分明没有开口出声。 苏淼淼眨着星子似的眼眸愣了片刻,好像猜到什么,忽然出声:“阿娘,我想沉池子里看看雨!” 长公主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天气?昨晚上高热不起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就要潜池子里,不要命了? 还没等长公主想清楚是要厉声呵斥,还是看在女儿病愈的份上好好哄劝,面前的苏淼淼便忽的笑了出声,双眸弯弯,笑声清脆,满面的得意狡黠! 长公主回过了神,又气又恼,一把伸手点在女儿额心:“好啊你,亲娘也敢来消遣?” 苏淼淼口中哎呀告饶,嘴角的弧度却越弯越高,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般,心里更是满腔的激动与新奇—— 果真是母亲心里头的话,她能听见母亲心里的心声! 正逢自幼她照料的侍女吉祥,带了小丫头,捧了温水帕子来服侍她梳头洗脸,苏淼淼新奇难平,一面洗漱,一面便又拉着三个人手心,一一搭话,试着问她们心里思绪。 等到梳了头脸,换好了一身舒服的家常衣裳,苏淼淼便发现,自己可以轻易的听到吉祥姐姐的心声,但两个小丫头小椿小桃,她就无论如何也听不到一点。 这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因为母亲与吉祥姐姐与她更亲近,小椿小桃却不过平平? 苏淼淼心中疑惑,父亲不在,便想叫楼外的粗役仆从都叫进来听听试试。 还是长公主瞧着不对劲,拦了下来:“乖乖,头还疼不疼?我今早叫你父亲请了葛老太医,你回去躺着,等葛老过来再给你瞧瞧。” 苏淼淼摇摇头,正想说自个听见心声的本事,耳边便又听到了一句清楚的疑惑:[神神道道的忙活什么?可别是烧得太狠,把我丫头烧傻了!] 苏淼淼:…… 回过神的苏淼淼气呼呼的鼓了双颊:“我好好的!头不疼!” “好好好,你没事。” 长公主敷衍的摸摸她的头,只管回头吩咐吉祥:“葛老年纪大了,怕在路上摔着,今早才嘱咐了驸马路上莫急,想是为这个才耽搁了,你去瞧瞧,八成也快了。” 吉祥是从宫里出来的大宫女,行事最是稳重贴心,此刻得了吩咐,却先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苏淼淼侧眸,便见吉祥姐姐低头开口:“老太医一早到了,只是路上听闻大姑娘昨夜也咳得厉害,驸马爷领着先去了祈安院里。” 这话一出,瑞安长公主忽的沉默,连苏淼淼也忍不住侧眸。 祈安院里的大姑娘,是苏淼淼同父的姐姐,却并非瑞安长公主亲出。 苏淼淼的父亲苏明德,是瑞安在未婚夫战死沙场后,拖到花信之年,才在鹿鸣宴上一眼看中的驸马。 说来也巧,当时的苏明德年近三十,家中也早有娇妻,瑞安无意拆人姻缘,原本也已歇了心思,偏偏没隔多久,苏府老家便又传出信来,探花郎发妻在不久前产下了一个女儿,之后血崩不止,就这般撒手去了。 太宗皇帝起于草莽,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脾性,要不是瑞安阻拦,叫探花和离尚主的事都干得出,何况还是原配自个病死? 闻讯之后,一道赐婚圣旨下去,苏明德连发妻的热孝都未过,便成了当朝驸马。 驸马丧妻的时候太巧,大婚又办得急,暗地里便有流言议论,说是天家威重,苏家为尚公主逼死原配云云。 瑞安倒是问心无愧,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加上原配留下的女儿娘胎中带来的弱症,身子格外的孱弱,公主只怕一个不好去了,外头不知更要传出什么难听话来,多年来对这继女颇有些敬而远之,只叫驸马这个亲爹一力照料。 舐犊情深,驸马对长女看顾多了,难免平日里就会愈发上心,连特意为苏淼淼请的太医,都先带去了长女处。 [这个苏明德,且给我等着……] 若是苏淼淼高热不起,特地请来的太医却被驸马领去了祈安院,长公主自然要震怒问罪,但既然女儿已经痊愈,好好的在这儿立着,长公主顿了顿后,倒也能够平心静气:“那就派人去大姑娘院外等着,等葛老看罢了,再请来一趟小楼。” 说罢,还扭头拍了拍苏淼淼,安慰道:“你姐姐身子弱,先给她瞧,你别往心里去。” 长公主总是如此,她自个是个坦荡利落的性子,就更不愿叫女儿养成酸溜溜的小家子习气。 苏淼淼干脆点头。 母亲早说过,人不能什么都占全,姐姐生而丧母,身子又孱弱,单是这两件事就已吃足了世间的苦头,父亲因此心疼偏宠姐姐一些,也是应当的,她不该计较,更莫提—— 她满心里还想着自个的“新本事”呢,哪里顾得上计较这种小事! 见母亲没有真恼,苏淼淼就也毫不在意撂下太医,紧跟着想起了另一个更重要的人。 衡哥哥! 只想到这三个字,苏淼淼按捺不住满心的雀跃。 她转身向前,双眸闪着欢喜期盼,愈发亮的喜人:“阿娘,我病了,衡哥哥有没有来看望?” 苏淼淼钟情箫予衡,是满京的世家权贵都知道的事。 她从十岁第一次看见刚从行宫接回来的六皇子箫予衡,便对他一见钟情,当众放言日后要嫁于六皇子为妻。 十岁的小姑娘说出这样的话,旁人还能当作一句笑谈玩笑,但往后苏淼淼的真心诚挚,却叫所有人瞩目。 六殿下喜欢女子娴雅贞静,她就收敛性情,再不跑马鳬水,从此行止有分,处处端庄。 六殿下喜欢女子才华馥雅,她就改变喜好,钻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直至样样精通。 这样的轰轰烈烈,义无反顾,外人都心知肚明,公主府里亲眼见着的自家人看得只会更深。 长公主与吉祥了然的对视一眼,带着些善意的调侃:“昨夜里才发的高热,你那衡哥哥便是长了翅膀,不知消息也飞不来啊?” “昨夜是不知道,今日听闻了就一定会来!” 苏淼十分自信的抬了头,说着想起了什么,又着急起来:“啊不行,我还没换衣裳!头也要重梳才行!” 话音刚落,吉祥面前就已经刮过了一阵风,不过两息功夫后,这股风便又哒哒的刮了回来,满面匆匆—— “不成,衡哥哥就要开府了,我说好了要送他亲写的四条屏,只差最后一面了,我先去练字,吉祥姐姐你把我见客的衣裳找出来,记着要找淡色的啊,衡哥哥喜欢清雅的衣裙。” 六皇子谦谦君子,若能与女儿成就好事,长公主乐见其成,女儿家主动追求,身为过来人的长公主,也不觉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这样为了男人不顾自个的身子,却没一个当父母的能够坐视。 长公主皱了眉头:“烧了一夜,太医还没看,早膳也没用,忙着去写什么字?” 苏淼淼摇头:“我怕一会儿雨停了,上次衡哥哥才说我一知半解,都不知有雨写字要用的墨与平常不同,趁着下雨了,我把那几块油烟墨找出来,好好试试有什么不一样,若是能写好,等衡哥哥来了,正好给他看!” 她生性肖母,自幼不喜读书,只是因为箫予衡,才从四年前开始钻研起了诗词歌赋,琴棋诗画。 她已经很用功了,连父亲都已在夸她进展神速,但是自幼的差距,诸多细碎小节都从未听闻,前日为六皇子研墨时,才知道落雨时要用油烟墨,写出的痕迹才流畅顺滑,也不会因为水汽晕边。 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事:“他嫌弃你?淼淼,你是我瑞安的女儿,便是喜欢小六,也不必过分委屈了自己。” “阿娘怎么这样说?” 苏淼淼皱起眉头,认真反驳:“是我喜欢衡哥哥,自然要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做他喜欢的人,自己愿意,就不叫委屈,” 说着,她还对长公主一本正经睁大了杏核般的眼眸,老成道:“你不懂!” 长公主没好气:“好好好,我不懂,你一个没嫁人的小丫头倒是懂了? ” 苏淼淼被训斥了也不恼,她虽还没与六皇子成婚,但上一次见面时,衡哥哥都与她说过,平生所愿,便是得一知心人,做一对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 只是想想衡哥哥对她说这话时,那温柔又深情的目光,苏淼淼胸口便小鹿般肆意乱撞,圆润的双颊都欢喜的通红。 “怪道都说女生外向,瞧瞧,还没嫁人呢,胳膊肘就拐得没边儿了!” 长公主也是没了脾气,索性站起了身:“罢了,我去瞧瞧你爹,你给我好好歇着,太医来之前,不许写什么字!” 苏淼淼笑眯眯的,没有反驳,却也没说答应,等人走了,立马转身招呼吉祥:“姐姐快给我拿墨!” 吉祥自幼便在苏淼淼身边陪伴服侍,闻言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只是口中还不甘心的劝了一句:“外头雨下得这样好,姑娘出去赏赏雨不好吗?” 苏淼淼心痒的看一眼窗外的蒙蒙细雨,还是摇摇头:“还是先写字。” 习字一日不练就会手生,她自幼习练骑射,也最知道不论什么功夫,想精通都要持之以恒,一日都不能断。 说话间,苏淼淼便已立在书案前,认认真真洗手,合好远山香,又在青玉镇纸旁摆好专门用来舔笔的小玉牒,磨好墨后还要再加两滴山泉水,要正好两滴,不能多,也不能少。 这这些不是她的讲究,全都是箫予衡的笔墨习惯,是她从平日的陪伴中一点点发现的喜好,便都仔细的记在了心里,融进了自己的记忆血肉。 苏淼淼仔细铺好纸,心里还忍不住的欢欣鼓舞。 有了这样听亲近人心声的本事,岂不是从此都可以与衡哥哥心心相印,心有灵犀? 苏淼淼想着这些,正身执笔,刚刚落下,耳边却忽的听到了极其怪异的声音: 【身为大梁长公主的独女,苏淼淼生来获尽偏爱,珠宫贝阙,权势爱宠,世间最美好的一切,于她都是唾手可得。】 笔尖重重一歪,在纸上划出了一道扭曲的深痕,苏淼淼也是猛然睁大眼睛,惊慌四顾! 四下无人,吉祥姐姐知道她练字要静,这种时候都会守在槅扇外,从不打扰。 不,就算在,也绝不是吉祥姐姐,她听到的声音不是熟悉的任何一个人,每个字的声调停顿都是一般的生硬尖锐,虽是人言,却怪异得压根不似人声! 这样不知来源的怪异声音,尤其是还念出了自己与母亲的名字,就愈发突兀的骇人。 饶是苏淼淼的胆量,也难免惊惶,正要开口叫人,耳边便又忽的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她钟情男主角箫予衡,便自顾自认为可以与对方相伴一世,却不知情之一字,最是不讲道理,在《困卿》这本故事中,苏淼淼,并非真正的主角。】 这是什么? 她听见了什么?什么困情故事? 衡哥哥都已答应过的,他们当然可以相伴一世,伉俪情深,又有什么不对? 耳畔的声响,仿佛什么不详的谶言。 手上的笔杆早已跌在书案,苏淼淼健康的唇瓣都白的毫无血色,但怪异的刻板男声却并不理会她的心情,仍旧一板一眼,毫不停歇: 【就在这一日,玉雨台上,箫予衡在绵绵细雨之中,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爱人。】 【而苏淼淼的一厢情愿,只换来自取其辱。】 不信之人 第二章 在吉祥的惊呼声中,方才还立在书案后的苏淼淼拎起裙角,径直奔出了如意楼,如一阵冷冽的风。 清冷的雨丝扑在面上,是苏淼淼最喜爱的蒙蒙细雨,这一刻,却只叫她觉得浑身寒凉。 苏淼淼并不相信耳边怪异的声调,比起这样的无稽之言,她宁愿相信是自己得了什么刁钻的妄闻之症,甚至干脆就如母亲方才的玩笑一般,是被高热烧出了痴癫! 但许是事关心上人,只是一遍,那刻板男声说出的内容便已叫她死死记在了心里,又如魔音绕耳,在她脑中盘旋不觉。 这无法忽视的回响逼得苏淼淼焦灼难安,终究忍不住冲出了小楼。 【就在今日,玉雨台上,在绵绵细雨之中,箫予衡遇到了他注定的爱人。】 今日、细雨、玉雨台。 前两项都已摆在眼前,而玉雨台,就在公主府内苑的回廊之上。 苏淼淼匆匆行过水边,赤色的裙角翻飞跳跃,如同雨中摇曳,不肯低头的倔强红荷。 水道迤逦,回廊曲折,熟悉景致在她眼前一一略过, 就在苏淼淼即将越过最后的拐角时,迎面却猛地撞上一道身穿白绫裙的单薄身形。 苏淼淼踉跄几步便站定了身子,还能顺手接住了朝她跌落的伞柄。 可对面的身形却似撞得不轻,薄柳一般无力倒在了丫鬟身上,惹来一片惊呼:“姑娘怎么样?你这人是不是没长眼睛?大姑娘有个好、姑、娘……” 苏淼淼拿开挡住面目的纸伞,丫鬟竹影的训斥戛然而止,换成了惊惶的问安:“二、二姑娘安。” “是我没留神,姐姐你怎么样?” 苏淼淼没有计较丫鬟的冒犯,看到摔在地上的人后,她也担忧的屈膝上前。 她撞倒的正是自己同父的姐姐,苏卿卿。 同为姐妹,但苏卿卿明显更单薄些,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摇摇欲坠的扶着丫鬟,看起来就更加羸弱。 瑞安长公主多年来避着这个继女,也有大半是为了这个,太瘦了,都怕一不小心把孩子骨头抱折。 苏卿卿抬头,露出苍白的面色,一声“无事”还没说完,便又忍不住一阵轻咳。 想起姐姐昨夜里还咳了血,在回廊里还打了伞,苏淼淼愈发自责,伸手刚刚碰到对方小臂,刻板僵硬的怪异男声却又一次突兀响起—— 【苏卿卿的名字,来源于她的生身母亲,母亲的死,换来了她的生,血泊之中,母亲颤抖的手心抚过她的额角,眷恋又不舍的发出最后的呼唤,卿卿,卿卿。】 【沾染着鲜血的婴孩紧闭双目,浑身紫青,这始于悲剧的卿卿之名,也注定了她一生的坎坷。】 这又是什么晦气话! 苏淼淼搀扶的动作猛地一顿,原本就觉得这怪异的声音荒唐无稽,听了这话,更是忍不住生出了满腔怒意来。 她之前并不知道姐姐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来源,可即便当真如此,长姐生母临终前的呼喊,为母之心,也只会盼着女儿富贵荣华、平安喜乐,凭什么就成了不详的悲剧坎坷? “姑娘当心,慢些。” 苏卿卿的丫鬟一左一右,从苏淼淼手中接过臂膀,将自家姑娘小心扶了起来,又照料着朝后退了几步。 或许是苏淼淼面上的愤怒太过明显,丫鬟竹影沉不住气,瞧向苏淼淼的目光里都带了戒备与敌意:[她定是气恼驸马先给姑娘先看了太医,故意来撞的!] 苏淼淼皱了眉头,张了张口,却又没有教训解释。 玉雨台便已近在眼前,姐姐都没误会,她更没有耐性与一个丫头计较。 想要今日的种种异状,苏淼淼低头捡起纸伞,重新塞进长姐手中,便打算先去前头看个究竟。 也就是在这时,刻板的声音又起—— 【她的手中擎着一把素白的幽兰伞,竹骨纤细,如她的手腕,洁如羊脂,细如鹤翮,那洁白的一抹,缥缈得像是空谷中的一团雾。】 苏淼淼的脚步瞬间一滞! 她怔怔看向接了纸伞的长姐,脑中隐隐猜到什么,又猛然回头—— 隔着氤氲的水雾,她果真在玉雨台上看见了箫予衡。 早春时间,梨花未开,只扶疏的枝叶间缀着点点寒苞,苏淼淼最熟悉的箫予衡头插玉簪,手握折扇,正萧然立于梨树之下,直直看向她身旁的苏卿卿。 能让苏淼淼一见钟情的箫予衡,当然是好看的。 六皇子是当今天子年少时,在行宫与宫女一夜风流留下的子嗣,天子归京,宫女在千里之外生下皇子,往后便也就这般长在江南行宫,直到生母病逝,无人照料,才被接回京城。 这样的出身远不如京中皇子贵重,最开始,也无人在意一个长在外头的年幼皇子。 但十四岁的箫予衡风姿秀逸,光风霁月,如珠玉置于瓦砾,在宫宴第一次现身,便让天子一改从前的忽视,亲自赐名,也让席间所有轻视的目光都换成了赞叹欣赏。 这赞叹的人里,便包括一个苏淼淼。 苏淼淼直到如今,都清楚得记着那一场花朝宴,看见箫予衡的第一眼,她便觉自己的心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催促她上前,去表白去亲近,与这人永生永世都在一块,一刻也不分离。 她从前喜欢很多东西,但不论下雨凫水,还是跑马骑射,但从没有那一种喜欢,来得这样坚决又动容。 也正是这样的感觉,让她心甘情愿收敛性趣,改变喜好,只为了博对方一次赞许,一句喜欢。 苏淼淼以为自己是成功的,或许是因为自幼的经历,将衡哥哥养成了外温内冷的淡泊性子,旁人只说六皇子温柔和气、君子谦谦,但极少有人能真正走近他心里。 近五年的光阴,她便如同百折不挠的飞蛾,一次次上前,一点点改变,亲眼看着衡哥哥从生疏变得熟稔,眼底的疏冷淡漠也渐渐变成了动容与深情。 这样的衡哥哥,又怎么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爱人?又怎么会让她自取其辱? 苏淼淼痛苦的攥紧手心,自欺欺人的闭上双眼,但耳边的声音仍旧一字一句,念得死板又清明: 【世界在这一瞬间归于沉寂,箫予衡沉寂多年的心,于这一眼惊鸿之中,骤然绽出炙热而绚烂的光焰,震若雷霆。】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因为太过荒谬,反而叫苏淼淼僵在原处,失去了任何反应。 “淼淼。” 最终唤醒苏淼淼,是箫予衡温润的呼喊。 刚才还在玉雨台上的箫予衡,不知何时行到了面前, 箫予衡一身锦绸袍干干净净,不见一丝纹绣,衬着他的修朗身形,就更显清润如玉,如沐春风:“这是怎么了?” 在这样的关怀中,苏淼淼在痛苦与惊疑之中,又难以自控的心跳加速,生出一股微醺般的雀跃与陶然。 苏淼淼对这感觉十分熟悉,在宫宴上第一眼看见箫予衡的一刻,每一次看到衡哥哥,她都会这样憧憬心动。 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钟情这般执拗,这种时候都没有一刻消退。 多年来的习惯,让苏淼淼下意识的直身垂眸,奔跑时的肆意随性一点不见,浑身上下都是箫予衡最喜欢的娴雅端庄、柔顺温婉:“衡哥哥。” 她出门匆忙,没来得及更衣梳妆,身上还是她自个喜欢的嫣绯衫、碧水裙,粉黛未施,乌发也只是用朱色的绒花系了燕尾,随意的垂在脑后。 但豆蔻之年的女郎,青春便已是最好的妆点,苏淼淼打小康健,何时都是一副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即便此刻唇色微白,声音嘶哑,圆亮的杏眸也仍旧分明透亮,仿佛燃着火光。 箫予衡面带关心:“姑母说你昨夜起了高热,身子不好,怎的不在楼中好好歇息?” 是,她不该来的。 她若是不在这里打扰,是不是今日,便是箫予衡与苏卿卿的一眼惊鸿,一见倾心? 苏淼淼勉强抬了抬嘴角,面颊梨涡盈盈,透出一股苦涩。 箫予衡耐心等了片刻,见苏淼淼不答,目光便又越过她,看向了另一道单薄的纤巧身影:“这位是?” 他问是苏卿卿。 注定的爱人。 沉寂多年的心,第一次绽出光焰…… 怪异声音重新浮现在耳边,苏淼淼攥紧手心,忽的上前一步,挡在了苏卿卿的面前:“这是我的长姐。” 箫予衡温润颔首:“苏姑娘。” 苏卿卿垂眸屈膝,也唤了一声六殿下。 苏卿卿虽是第一次见到箫予衡,但对方称长公主为姑母,再加上苏淼淼叫过的“衡哥哥”,身份也并不难猜。 [原来这就是淼淼的心上人,的确儒雅不凡。] [淼淼这是……在防备我?] 苏卿卿性子敏感,察觉出苏淼淼挡在面前的含义后,心生羞恼,便也立即抿唇出声:“竹影梅花,该回去了。” 这样匆匆离去,是有些失礼的。 但箫予衡毫不介意,甚至还温声赞了一句:“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好名字。” 苏卿卿神色一顿,这诗冷僻,竹梅之类的名字,又在丫鬟里再常见不过,连中过探花的父亲都从未在意过。 没料到,却被初次见面的箫予衡一语道破了来处。 知已难逢,不论是谁,能够这样的心领神会,都难免叫人欣喜,不过看着面色不对的妹妹,苏卿卿还是没有回应,只默默低头又行一礼,便又撑起纸伞,带着竹影梅花转身而去。 箫予衡目送苏卿卿的身影远去,眸色是苏淼淼从未见过的复杂深沉。 苏淼淼的手心攥得更紧,掌心印出了深深的血痕,她却毫无察觉。 自幼照料她的贴身侍女叫做吉祥吉利,虽都是母亲起的名字,可她从未觉着不好,后面小椿小桃过来时,她取名也只图个顺口喜庆,从没有像长姐的竹影梅花一样,还想什么诗文典故。 在衡哥哥眼里,是不是也是俗不可耐? 苏淼淼心中一片惶然:“衡哥哥,你是不是喜欢……” 她将箫予衡看得太好太重,在意的过分了,便难免患得患失,一句失了分寸的“是不是喜欢姐姐”说到唇边,才瞬间回神,又硬生生咬在了齿下。 在箫予衡的目光下,苏淼淼几乎词不达意:“你先前说,新居里正缺一副四条屏,我写了一副,用的是你最喜欢的隶书,你……” 说到这儿,苏淼淼顿了顿,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思绪:“你,喜不喜欢?” 箫予衡神色温柔,未曾开口,但苏淼淼耳畔又分明听到了一句冷漠的讥讽:[东施效颦。] 苏淼淼猛地抬头,颤抖的看向面前心上人。 东施效颦,她是东施,那效的是谁?姐姐苏卿卿? 衡哥哥与她相识四年,与姐姐不过一面,怎么会这样想她? 几乎同时,箫予衡也温声颔首:“你一番心意,我自己喜欢。” 他的眉目温和,声若清水,似乎也后悔不该腹诽,几乎还带了几分歉意,愈发叫人如沐春风。 这样如水的温柔,一点点的抚过苏淼淼的震惊与愤怒,不至于全然褪去,但终究叫她平复了几分。 她知道衡哥哥一向喜欢娴雅才女,就如同父亲也更偏爱长女一般,但那又怎样? 每个人都都每个人的长处,姐姐很好,她也从来不差。 男未娶女未嫁,自己看重的情郎就要自个争取,衡哥哥便是欣赏姐姐又怎样?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四年来陪伴衡哥哥的是她,三日前让衡哥哥承诺做神仙眷侣的人也是她。 手心渐渐察觉出了刺激,但这痛意却叫苏淼淼恢复了清醒与平静。 她抬起头,瞳仁澄澈透亮,嗓音嘶哑又坚韧:“我还有三个月就要及笄了,衡哥哥可想好了要赠我什么小字?” 女子待字闺中,未嫁的女郎只有名没有字,都是要等到成婚由丈夫来取字,与方才借着四条屏的名头婉转打探不同,这样直接开口问字,与直接问对方是否会提亲求娶一般,已是最再大胆不过的表白。 箫予衡有些诧异滞了一瞬,凝眉开口:“一世的小字,岂能这样轻易定下?总要好好斟酌。” 放在从前,这样的回答便已足够苏淼淼安心欢喜,但是现在,她却不满足这样的不明不白。 苏淼淼眼尾泛红,几乎带了焦躁:“不成,一定要现在就定!” 这样的不屈不挠,更是出乎箫予衡意料,他沉默的看向苏淼淼,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思索与疑惑。 短暂的沉默,足以令寻常女郎羞赧到面红耳赤,掩面而逃,但苏淼淼却只是红着脸,眸光倔强的一寸不让。 她不是不知羞耻,只是真心爱慕箫予衡。 即便突兀怪异的声音当真是上天注定的谶言,但只要衡哥哥不曾变心,她便是这世间最执拗的不信者。 她只要一个干脆的答案。 两人就这般对视几息,终究还是箫予衡没法子似的摇摇头,温声道:“淼淼望湖水,青青芦叶齐,这是李太白的诗,你本名淼淼,便字青青,可好?” [分明是亲姐妹,为何竟这样天差地别,今日才得一见,可惜了……] 表面之外,苏淼淼还分明听到了箫予衡心内疏淡的叹息:[罢了,只当看在公主府的份上,苏淼淼的确是最适宜的人选。 ] 衡哥哥答应了她,不是心动爱慕,只是因为母亲是长公主,因为适宜。 苏淼淼说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她心底分明该是不甘惆怅的,但胸中却又情不自禁的泛起一层陶然欢愉,这欢愉又如同云雾,雾气一层层弥漫,也一点点掩盖了她的挣扎与情绪。 是因为适宜又如何?那是她最在意的衡哥哥啊,衡哥哥答应了娶她,这就够了!不是吗? 苏淼淼几乎要被说服了,她的眸中闪过一丝恍惚,面颊又漾起了隐隐的梨涡:“衡哥哥取的字自然是好的,青青……” 念出这两字之后,骤然生出的熟悉让苏淼淼悚然一惊。 小字青青……是青青,还是卿卿? 仿佛觉着这样还不够,不似人言的生硬怪声,也见缝插针响在了僵住的苏淼淼耳畔: 【厚颜得下的承诺,让苏淼淼喜出望外,却不知道凭权势逼来的爱情,像是紧攥的流沙,握不牢,留不住。】 【青青这小字并不适合苏淼淼,她以水为名,也如水般阴毒,因为嫉妒,她在水中,让她的姐姐永远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与再做母亲的机会,也因为疯狂,她自己也终究殒命水中。】 骤雨初歇,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将檐下的雨水吹至苏淼淼颈间,水滴阴冷,悄悄滑落衣内。 苏淼淼忽的打了个森然的寒颤。 公主继子 第三章 “淼淼,你倒是和娘说个话。” “吉祥?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奴婢该死,二姑娘方才一个人跑了出去,回来就成了这样,一路也没人跟着,不知怎的……” “不知怎么?你们这一群人都是瞎子瘸子?还是我这长公主府是什么破落户?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姑娘出门去了哪,见了谁,现在去问!” “是。” 吉祥满面惭愧,领命起身,匆匆而去。 一旁身着青衫的驸马苏明德,也终于寻空插了一句嘴:“公主莫急,太医也到了,先请葛老瞧瞧,或许只是小恙。” 不劝还好,驸马这一出声,反而将长公主的怒气成功转到了丈夫身上:“你倒稳沉持重了,若不是你只顾心疼亲闺女,哪里来的这一出?” 驸马是个温厚寡言的性子,也不分辨,只是好脾气的拱手低头:“是我的不是。” 只隔着着一道水晶帘,母亲对侍女的训斥焦急,父母两人的冲突争执,里间苏淼淼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 但苏淼淼却是抱膝靠在罗汉榻一侧,一声不响,一动不动,仿佛与周遭世界都隔了一层什么一般,不论外头的人怎么说怎么问,都进不到她的耳中。 耳边尖锐的莫名声响已经停歇许久,但巨石落水,激起的浑浊震撼却没那么容易平息,《困情》、故事、主角、衡哥哥与姐姐……字字句句,都仍在紧紧攥着她的心。 苏淼淼当然知道故事主角是什么,她这些年虽然忙于学艺,但母亲喜欢时兴的话本戏文,府里唱曲的优伶,说书的女先儿都是常备的,苏淼淼自幼陪着不知听了多少,情至深处,也曾触动心弦,只觉感人肺腑。 但那些不过是故事,不是吗? 台上意,书中人,再是嬉笑怒骂,缠绵悱恻,也是假的,不过是编纂戏说,供人消遣的假物! 若整个天地都是一则名为《困情》的故事,那她是什么?这公主府,这大梁,父亲母亲、姐姐、衡哥哥—— 她从小到大亲身所历的一切,又算什么? 葛老太医就是在这时候,摸上了失魂落魄的苏淼淼手腕。 老太医历经三朝,太宗元宗两代先帝都送走过,公主府这等小场面更是一点没当回事。 直到当真摸上了苏淼淼的脉,葛老才微微露出几分惊讶,他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苏淼淼神色,又躬身上前,掀开眼皮看了看她的瞳仁,一时颇有些沉吟。 长公主见状更忧,连忙提及苏淼淼昨夜突发高热,不知有没有干系。 葛老慢缓缓摇头:“倒没摸出风寒,脉象沉细,肝郁气滞,这是小儿受惊,还吓得不轻。” 话未说罢,周遭人都是一惊,瑞安更是满面惊怒:“走时还好好的,怎么出去一趟就受了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敢来我府里作祟?” 驸马苏明德虽未出声,但面上也也郑重了几分,又问可要开方?还是要去另请方外之人来? 民间习俗,若是小儿被吓丢了魂儿,寻些高明的神婆术生便能收魂驱邪。 [怪道是太宗一手带大,长公主这脾气,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葛老心中感叹着,面上却沉稳:“先开两幅安眠的方子,看看是什么吓着了孩子,公主驸马好好哄着,睡两天再瞧瞧。” 苏驸马答应着,连声道谢,等葛老开了方,亲自送客, 礼数走罢,等驸马再回寝间,侍女吉祥都已赶了回来,在地下说着什么。 瑞安长公主则是跪在罗汉榻上,揽了苏淼淼拍背安抚,动作温柔又慈爱,但听着吉祥的禀报,面上却是一副忍耐的震怒模样。 苏驸马:“这是怎么了?” 吉祥低声又回一遍:“姑娘从回廊去了雨花台,前后见了大姑娘与六皇子,瞧见的下人说,大姑娘先走了,姑娘没与六皇子没说几句话,便也跑了回来。” 听见大姑娘三字,苏驸马便不禁皱眉,他接葛老太医进府的路上,梅花禀报,说长女夜里咳痰带了血丝,偏还瞒着不许丫鬟们说,他一时情急,才先请葛老去了祈安院。 好在最后瞧了倒不是急症,仍是娘胎积弱、好好调理的旧话,只是卿卿听闻葛老太医是请来看妹妹的,面上便有些不安,只说要来道歉探望。 苏驸马当时倒是劝住了,但长女外柔内坚,内里也是个固执脾气,想来还是等他一走,便也跟着出了门,偏偏撞进了这事里来。 “箫予衡!” 果然,长公主也与苏驸马一般,觉着长女不过是恰逢其会。 这姐妹两人因着身世脾性,的确不如寻常人家亲姊妹亲热,但到底是血脉相连,何况苏卿卿还自幼体弱,要吓也该是大姑娘受惊。 相较之下,自然还是被苏淼淼钟情多年的箫予衡更值得怀疑。 “是箫予衡欺负你?还是与你说了什么过分话?” 强忍多时的情绪终于有了去处,瑞安掌心重重拍上木案:“岂有此理,你喜欢他,是多少皇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简直不识好歹!” 苏驸马轻轻按在妻女肩头,不轻不重劝了一句:“终究是皇子,近些年又得陛下看重。” 长公主冷笑:“奴婢之子,日后有没有这福分还是两说!” 这话说得不敬,不单戳了皇子根底,更是隐隐事涉中宫之位,传出去便是诛九族的罪过。 但此刻不但长公主说得肆意,连一向沉稳的苏驸马也没见多少惊慌,只是抬头瞧了瞧,示意吉祥带人退下。 瑞安是足够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的, 她虽是太宗皇帝的义女,但瑞安的生父也是太宗皇帝的结拜兄弟,且是为了救太宗阖家遇难,在临终前将仅剩的独女托付给了太宗。 为了报答这份兄弟恩情,当时还是个潦倒单身汉子的太宗,硬是磕磕绊绊的亲手养起了孩子,打天下时白日放在军中,夜里背在背上,多少后头的亲生儿女都不记得名字,对瑞安,却是偏私无度,甚至许她掌过兵。 大梁开朝,太宗第一个封的公主便是瑞安,太宗驾崩,元宗继位,又顺理成章加封了长公主,直至当今陛下,见着长公主都会亲亲热热叫声姐姐。 这样的权势资历,说能左右陛下立谁狂妄了些,但若是逼急了她,叫一两个皇子在陛下面前失了前途体面,还当真不是什么难事。 长公主脾气上来,愈发霸道:“是不是箫予衡不愿意?不必管他,阿娘明日就去宫中请陛下赐婚,我就不信他一个母族都没有的光头皇子还敢圣旨!” 【只凭权势逼来的名分,果真只是空有其名,爱情像是紧攥的流沙,握不牢,留不住。】 【因为嫉妒,她在水中,让她的姐姐永远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与再做母亲的机会,也因为疯狂,她自己也终究殒命水中。】 母亲不顾旁人跋扈,仿佛正合了怪异的谶言,不详的阴冷仿佛重新攀上双膝,刚刚在母亲的安抚中平静下来的苏淼淼,竟又忍不住的浑身战栗。 苏淼淼就在长公主怀中,这样明显的战栗,长公主当然与立时察觉。 母子连心,苏淼淼的颤抖,只将长公主的眼都心疼都红了,顾不得旁的,只将女儿在怀里揽得更紧,口中还时不时哦哦安抚,仿佛哄着襁褓中的哭闹的幼儿。 苏驸马也在一旁坐了下来,近得一伸手便能碰到妻女。 这样的距离,苏淼淼也可以清楚的听到父亲平静下的迷惑与深思:[淼淼自小英勇,什么事能将她吓成这样?][便是六皇子狠心拒绝,也不该是受惊……] 母亲的怀抱炙热温暖,父亲的关怀也令人安心,这与生俱来的的父情母爱,便如冬日炉火,一点点融化了苏淼淼心底的悚惧惶然,轻飘飘的心渐渐寻到了能落脚的实处—— 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样的热乎乎、活生生的父亲与母亲,真实又清楚的自个,又怎么会是话本故事里,任人安排的单薄玩意?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台子上任人操纵的傀儡。 难不成凭那不知来处、不知真假的怪异声音说一句她会害人、会枉死,她便当真要就要这么干不成? 苏淼淼眼中闪过一丝清明的执拗,第一次出了声:“不,别去……” 她从始至终,也没想过用母亲与公主府的权势强求箫予衡,更加没有想过伤害自个的亲姐姐。 她对衡哥哥是真心实意,一举一动,也都是想要衡哥哥动容动心,真心与她做一对神仙眷侣。 怎么在那干巴巴的怪异声音里,就成了厚颜无耻,活该自作自受的恶毒女配? 凭什么? 一番怒气涌上心头,苏淼淼一瞬间,甚至想要赌气开口,说箫予衡若是当真与姐姐一见钟情,就是不会喜欢自己,那便由他们去相亲相爱! 说她也不是没人要的,说她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种小气性子,更加不会因为姐姐坏了箫予衡的孩子,便嫉妒疯狂沦为禽兽,将自个亲姐姐推进手里! 但这些话才刚刚涌上心头,苏淼淼便难受的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痛。 只是想想要放弃箫予衡,她的心里便泛起一股浓烈不舍与不甘,简直如同饥渴到了极处、险些就要饿死的人,却要亲口放弃救命的大餐。 心尖酸痛,连带着指尖都在刺疼,仿佛她浑身上下都打定了主意,使尽解数阻拦她说出这种话。 不单口中的话说不出来,心中甚至反而生出了另一股冲动,仿佛有什么人,在无声的催促着她答应的母亲的话,去请旨去赐婚! 不,不是—— 她是喜欢衡哥哥,但要的不是这样不明不白的婚事,她也从来不是这样的人! 苏淼淼死死的咬了牙,打小的倔脾气,又让她生生忍着心口的刺疼,硬是说完了后面的话:“不要圣旨强逼,我便是成婚,也一定是箫予衡心甘情愿,是他真心喜欢我,亲自上门来求亲!” 【滋啦——】 话音刚落,耳边便又忽的响起一道刺耳的声音,短促锐利,像是铁器摩擦,也像是怪异的天音动了怒。 与此同时,苏淼淼的额角也已渗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口中泛着腥甜的气味,心口也是丢掉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一般,一片白茫茫的空荡。 仿佛心里那不知藏在何处的东西仍在蠢蠢欲动,不死心的想再劝她反悔一般。 为了防止自个没忍住当真说出反悔的糊涂话,苏淼淼干脆咬着牙转过身,双臂抱膝,埋着头团成了一团,一副打定了主意,不听不看,也绝不多言的模样。 [不过一个男人,怎么就把自个折腾这样!] 瑞安看得又怒又愁,还想再说什么,苏驸马却轻轻按了按妻子肩膀:“孩子精神不好,不提这些烦心事,一会儿叫丫鬟熬了安神汤,先喝了好好睡一觉。” 长公主原本是不放心的,只是叫驸马明里暗里的劝着,终究还是退了出来。 一出如意楼的门,长公主便甩开了驸马的手,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女儿多,不心疼这一个?” 这明显是又想起了早上葛太医的事,存心迁怒。 苏驸马知道妻子着急,倒也不恼,只是好脾气解释:“小女儿家的心事,旁人是劝不听的,做长辈的,越插手也只是越乱。”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男女之事最是说不清楚,莫看今日吵得仇人似的,说不得明日就又好了,倒叫旁人白白生气,枉做恶人。 想想这四年来,女儿在箫予衡面前没出息的模样,瑞安甚至觉着这都不算可能,只怕就是摆在眼前的日后。 瞧着妻子平静下来,苏驸马才又沉思着开口:“再一者,旁人只说六皇子是谦谦君子,可我素日观之,却总觉他心思莫测、行事凉薄,非寻常人能看透,未必便是良配,淼淼若能借此事与他离心,倒也是一桩好事。” 长公主思量片刻,又撇了撇嘴:“淼淼的脾气我还不清楚?撞了城墙都不回头,喜欢了这么久,哪里这么轻易能放下的?” 苏驸马:“只冲着一根牛角钻,自然转不回头,趁着这会儿多叫她见见旁人,或许就想通了呢?试一试,总不会坏事。” 长公主:“你倒说得轻巧,这时候哪里来的旁人?” 苏驸马故意叹息:“公主实在霸道,同是二婚,只怪我有亲女儿,难不成公主就没有继儿子?” 这话没错,瑞安早在十几岁时,太宗便为养女定了亲,对方也是账下颇有英才的年少将军,可惜眼前婚期就在眼前,一场突袭,那小将军却不幸战死沙场。 太宗皇帝心疼养女,又后悔自个定的亲事不好,答应了往后叫瑞安凭自个喜好择婿,这才有了日后与苏驸马的一场夫妻缘分。 而那英年早逝的小将军,也有长辈记挂着,等嫡亲的侄辈繁茂,便挑了个结实的男丁过继去了将军名下,算是延下了这一支。 那孩子也算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真正的通家之好,若不是苏淼淼后来一心只想着箫予衡,长公主原本还想过让青梅竹马的两个孩子凑做一处,凑一段佳话。 此刻被驸马提起,长公主也是猛地的回神,抬头相望,异口同声:“陈昂。” 陈昂心意 第四章 陈昂踏进如意楼时,正是日暮西斜。 苏淼淼饮了葛老开的安神汤,从正午一直睡到了现在。 可睡的时候虽长,中间却极不安稳,时不时会惊醒,偏偏却睁不开眼,简直像饮了迷药一眼,醒来反而觉着愈发累。 听见吉祥禀报陈昂少爷到了,苏淼淼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是散着头发靠在榻上,恹恹的撇过了头。 陈昂受了故去嗣父的余荫,早早就领了奉恩将军的恩爵,走的亦是武将路子,进门时一身雨过天青的袖箭短衫,绣着暗云纹,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看起来便是身高腿长,清朗肆意:“你家姑娘呢?不是说醒着?” 有长公主这层关系在,苏淼淼与陈昂当然是熟识的。 陈昂五岁过继,私下里管公主也叫母亲,苏淼淼幼时甚至一直觉着陈昂就是她的亲哥哥,还奇怪过陈昂为什么还有个爹。 不过两“兄妹”好了没两年,便开始相见两厌。 等陈昂长到七八岁,苏淼淼就觉着这个动辄拿虫子吓唬她,又喜欢弄脏她头发衣裳的“哥哥”人憎狗嫌,陈昂也口口声声长大的苏淼淼一点不如从前软绵绵的可爱,一见面就是吵架拌嘴,不欢而散。 再往后苏淼淼喜欢上了萧予衡,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自然就没空理会陈昂。 不过自幼的情分,冷落两年也没那么快生疏,看见在还躺在榻上的苏淼淼,陈昂一点不客气推了推她:“怎么着,哥哥不叫就算了,如今人在眼前,都瞧也不瞧了?” 苏淼淼扭过头,声音闷闷:“你怎么来了?” 陈昂吃了一惊:“怎么就病成这模样?你不行了?” 一句话,叫心绪低落的苏淼淼都忍不住生气:“你才不行了!你死了我都活得好好的!” 陈昂哈哈笑:“还会骂人,可见是没什么事,公主特意派人叫我,还真当你怎么着了。” 瞧着苏淼淼没事,他更是大咧咧在对面坐下,吩咐起了人:“可有吃的?我在街上就被拉了来,正经餐食都没吃一口,你这儿不是总备着有点心?不要太甜的,来点咸口的抵饥。” 苏淼淼绷着脸:“没有!” 陈昂不信:“少诓我,谁不知道你打小就爱吃零嘴?” [这个昂少爷,姑娘正为六皇子不痛快,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说得太急,刚刚端了茶的吉祥都来不及阻拦,闻言担忧的看了苏淼淼一眼,只能接过了话头:“点心当真没有,昂少爷若饿了,奴婢去厨下要一碗面。” 但苏淼淼的面色愈发难看。 她从前的确爱吃零嘴,年幼时跑来跑去,骑马凫水,都是耗力气的活儿,腰包里时刻装着干果点心,压根等不到用膳的时候,那阵子母亲管她叫小松鼠。 为何现下没有了? 因为衡哥哥喜欢娴静的才女,才女都是纤细清瘦的,她近些年又整日窝在书房里读书,动的少了,自然更要少吃些,免得痴肥。 这个陈昂,果真还是这样,一开口就惹人厌。 好在吉祥姐姐贴心,一会儿问一句少爷要什么味儿、配什么小菜,喝什么汤?一串儿的话,直到小丫鬟们便已提来了食盒,都将陈昂嘴堵的死死的。 如意楼里便配了小厨房,时刻留着灶火,一声吩咐下去,不费多少功夫。 刚刚捞出,趁热送来的鸡丝面,老汤熬的极香浓,面条切的细细的,周遭摆了几方瓷碟,配了些酸甜爽脆的酱瓜小菜,满满当当的摆在小案上,一眼看去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样的用心,倒也不单单为了陈昂一个,吉祥知道自家姑娘也没好好用膳,端碗碟时,便有意将盛着鸡汤的小盅打开,让香气正好飘到她鼻尖。 但苏淼淼实在是提不起胃口,她提早听见了吉祥姐姐的心声,不等对方劝说,便先一步拒绝:“我不吃!” 说着,还又不耐的看向陈昂:“你也别在这儿吃,再脏了我的榻,吉祥姐姐,给他提外间去,吃了送他走。” “别麻烦了,我转一边去还不成吗?” 陈昂是当真饿了,面对这一桌热气腾腾的鸡汤面,也顾不得与苏淼淼拌嘴,端起瓷碗,朝里夹了几筷子小菜,干脆扭到了另一头。 只是转身时,还是没忍住在心口腹诽一句:[越大越怪,生个小病就这样大脾气,卿卿就不会这样。] 苏淼淼猛的一顿:“你说谁?” 陈昂搅着面,头也不抬:“什么谁?我可什么都说,你别找事啊!” 口上是没说,可心里分明是想了,且正因为是心中之声,反而愈发做不得假。 苏淼淼直起身,拧了眉头,怀疑的盯着陈昂脊背。 陈昂这个岁数,胃口大的能吃一头牛,海口大一碗面风卷残云,几句话功夫就吃了个干干净净,还不足的又添了一回。 但许是年少坦荡,想到什么,口上都干脆说了,苏淼淼留意半晌,却也没有再听到旁的动静。 所以,为什么陈昂的心声她也能听到? 她最开始,还以为是按着自己的远疏亲近,能听见父亲母亲、吉祥姐姐的心声,却听不见吉利与小椿小桃。 但玉雨台上,她连梅花竹影的心声都能听得分明,那是姐姐的侍女,若论亲疏,怎么都比自己楼中的小丫鬟更远,更莫提还有今早来过的葛老太医都被她听见了一句感叹。 她极少生病,今日之前,连葛老的面都没见过,更莫提熟识。 但若按着那怪异的声响说的,这一切便都能解释的通,这天地都不是真的,只是一个话本故事,而这故事里的女主角不是她,是姐姐苏卿卿。 她听到的,是故事里头的各个角色的心声。 小椿小桃只是提都没提过的芸芸背景,她、父亲母亲,竹影梅花,还有葛老太医,才算是正经在“故事”里出现过的“人”。 要这么说起来,陈昂竟也算吗?若在的话他又是什么角,与方才那句“卿卿”有什么关系? 就在苏淼淼思量时,对面吃罢了面的陈昂,却又讲究了起来,先与吉祥要了泡松枝的净水漱口擦洗,又问吉利有没有男子能用的合香,他要熏一熏吃了饭的烟火气。 以往在泥地里打滚的人,在她香盒里一本正经选了一支雪中春信,点起之后,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先从怀中掏出一方用绸布仔细包着的小巧木匣,仔细放到了一旁,这才去拿了小铜香炉。 苏淼淼见状,寻了个陈昂不留意的空档,伸手将匣子摸了过来! “哎!放下!” 陈昂反应很快,立即就发觉不对,只是他似乎颇有顾忌,苏淼淼刚躲了两次,便又连忙惊呼着叫她轻着些,这东西不结实,不能晃。 苏淼淼听话的放缓了动作,但还是先谨慎的退到了罗汉榻后,又叫吉祥吉利都拦着,等她先瞧瞧里头是什么。 陈昂见夺不回来,便开始告饶:“淼淼,淼淼!我叫你姐姐成不成,这个我当真有用,你先还我,赶明儿再给你送别的,想要什么只管说,成不成?” 苏淼淼自然不会理她,说话间,便已经拆开绸布,开了木匣── 匣子里是个小泥人。 平心而论,这泥人塑得不算顶好,泥人裙子的纹理有些粗糙,脑袋还明显捏大了一圈。 但泥人眉眼之间却格外生动,不是完全相像,只要是认识的,便一眼便就从能泥人病弱出尘的神韵中瞧出来,这是苏卿卿。 苏淼淼愣在了原处。 陈昂抓住机会抢回匣子,前前后后检查了一遭:“这玩意我做了八十遍!都快赶上大圣取经了,好容易得一个能看的,再来一次我便是还有这手艺,也没这功夫。要是磕坏了,就是公主的面子都护不住你!” 苏淼淼回过神,却愈发不敢置信:“你喜欢苏卿卿?” 一句话,问得陈昂话音一滞,方才还满面兴师问罪,这时却透出几分扭捏来:“干你什么事?” 苏淼淼看着他通红的耳朵,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的不知道?” 陈昂嗤笑一声:“你当然不知道,你这两年除了六皇子,还能瞧得见谁?” 这一次,凝滞的人换成了苏淼淼,又因六皇子三字勾起了满心的空洞惆怅,连面色都黯淡起来。 陈昂却无暇理会她,包好泥人后看了看天色,干脆起身:“下次再与你计较,省的天晚了,再耽搁我进不去祈安院。” 苏淼淼下意识反击:“便是天不晚你也进不去,姐姐喜欢的人又不是你。” 陈昂一点没怒,反而得意似的扬了头:“你姐姐不喜欢我喜欢谁?” 苏淼淼想起故事中的谶言,又疼又苦:“自然是喜欢萧予衡。” 她现在知道陈昂在“故事”里算什么人了,故事里的女主角当然会有很多人喜欢,但最后能与女主角在一起的,却只有一个人,陈昂和她一样,都是做配的丑角。 陈昂愣了愣,当真生了气:“你这是什么话?这盛京里,天上飞过一只蚊子都知道你喜欢六皇子,卿卿是你亲姐姐,怎么会去牵扯他?” 苏淼淼抿唇,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昂几步上前,怒色更甚:“从前那些闲人满口胡言,议论卿卿可怜,我还出头教训过,如今看来,倒成了空穴来风!卿卿又有何处对不住你?你要这样怨她,造她的谣?” 苏淼淼神情一窒,却又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她怨苏卿卿吗?自然是怨的。 她一早那样惊悚抗拒,除了发现自个是活在故事中,也是在畏惧自己与姐姐的下场。 长姐自幼体弱,又不通水性,将这样的人推进水里,与杀人无异!即便姐姐当真和箫予衡有了孩子,她也不该做出这个的事来。 但这“罪不至此”想法,实际便已默认了,苏卿卿有罪。 明明是她爱慕衡哥哥在先,按故事中所言,她甚至还与衡哥哥定了亲事,姐姐却与妹妹的丈夫心生情意,还在腹中有了孩子—— 这算什么呢? 但此刻面对陈昂的质问,要她说出姐姐有何处对不起自己,苏淼淼却忽的发觉,并没有。 她一心钦慕六皇子,觉着箫予衡就是世间定好的男子,自然下意识觉着旁人也一定与她一样。 但实际上,即便是那死板怪异的谶言里,也只是说了衡哥哥看姐姐缥缈若雾,一见倾心,并没有说过姐姐对萧予衡钟情。 “就为着公主的一句戏言,卿卿为了避嫌,多少年都与我敬而远之,还你与六皇子闹得风风雨雨,她这些年才与我多说几句话。” 见苏淼淼久久不语,陈昂气势更盛:“怎么?是卿卿与你说喜欢六皇子?还是你亲眼看见了?” 苏淼淼被问得面颊通红,也忍不住针锋相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倒是你不要一厢情愿,胡言乱语,难不成姐姐亲口说过喜欢你?” 她能听人心声的本事就摆在眼前!现在没有,日后也总是有的,衡哥哥是男主角,苏卿卿是女主角,命中注定要在一处! “啧啧,一看你就是没经过事的小丫头,这种事还要明言?有情之人,自有默契!” 陈昂仰头拍拍手里的泥人:“若不是有把握卿卿会收,我岂会做此物冒犯?” 苏淼淼闻言一顿。 这说也说的没错,给未嫁的女郎送亲自捏出的泥人,捏的还是对方的模样,若非早有暧昧,无异于冒犯。 陈昂虽讨人嫌,也不该做出这样的荒唐的事来。 此消彼长,比起苏淼淼的沉默,陈昂的嘴角就都快咧到下巴:“我请三妹妹约了卿卿去游湖,等她答应,再后一日我便会请叔父提亲,你若不信,也只管也一并去看看!” 临走之时,还不忘为心上人撑腰:“这次我只当你烧糊涂了,下次再说这样的糊涂话,我定与你去公主面前辨个明白!” 这期间,苏淼淼都是怔怔的没有说话,直到陈昂走远,吉祥上来收拾碗碟时,她才忽的回神,叫吉祥姐姐派人,跟着去祈安院外瞧瞧。 吉祥干脆答应,两刻钟后,便又出现在了苏淼淼面前:“祈安院说天色已晚,没叫陈少爷进去,只是……” 苏淼淼脊背紧绷:“只是什么?” “只是,陈少爷带去的木匣收了,竹影还出来送了一盏灯,说天色晚,给陈少爷路上提着照亮。” “还有……大姑娘派人说,三日后要与陈家小姐出门游湖,要府里提早备车。” 苏淼淼悬起的心被重重扔下,没有太多轻松,反而陷入了更大的疑惑与不安。 姐姐身子弱,性子却孤高,也不爱出门,就像陈昂说的一般,若不是心有默契,断然不会收下他的泥人,三日之后的天气,也不会随意答应与陈家姑娘游湖。 更莫提天还没黑透,陈昂年纪轻轻的,哪里就差这么点灯笼照亮?一面将人拦在门外,一面又叫丫鬟送琉璃灯,这样的行事,也的确很像是姐姐的别扭性子。 可若姐姐心中已有陈昂,还怎么成为箫予衡的注定爱人? 困情、困情,难不成这故事里,她与衡哥哥都是爱而不得、为情所困的可怜人。 陈昂这小子,才是真正的男主角不成? 卿卿落水 第五章 “苏淼淼,你就非得这么看?” “你是不是故意报复我?” 明镜湖旁,陈昂又一次扶着额心,头疼地问道。 “不然呢?” 苏淼淼穿着一身利落的短襦单裙,发丝都编了辫子干脆的缠在脑后:“早就说好的事,你怎的这样磨叽起来?” 说话间,便也看见了水栈尽头停着的垂着纱帐的桂棹小船,干净精致,船心布有小案,四面还垂着纱帐,小檐上还挂着錾着“陈”字的铜牌,一看就是陈国公府用来宴客玩耍的船。 陈老公爷领过大梁水师,家中各色舟船颇多,从大梁宝船,到从蚂猛小舟,若论游湖操舟,满京里再没有陈家人更气派讲究的。 苏淼淼捋了捋衣袖,已经在干脆问道:“就是这艘船了?四下里这样开阔,我要藏到哪?” 陈昂要对心上人表白的日子,她却要横插一杠子,且还不是当客人,而是暗戳戳躲在一旁偷听—— 这种要求,陈昂一开始当然是不同意的。 苏淼淼也算是磨破了嘴皮,先是求肯利诱不成,不得已又换成了威胁,只说她是不放心姐姐,陈昂若不答应,她就要告诉去爹娘说他对姐姐心存不轨,存心诓骗,叫他这表白表不成。 这么一来,陈昂这才没法子的答应了这事,这时听了这话,不甘愿的伸了指头:“你也说了四面开阔,哪里有给你藏的地方?你去旁边那艘船里躲着。” 这小船所在十分清静,岸边还有粗壮的高柳遮掩,与湖心的宝船遥遥相望,若不是陈昂指出来,寻常人还当真不会留意水栈尽头,还留着一艘不知被谁撂在这里的旧乌篷船。 陈昂笑眯眯的:“怎么样?就守在旁边,说话大声点你都能听见,就是破旧了点,也脏污了些,不过这才不起眼嘛!你要不愿意,我叫你送你去宝船上待着,从哪儿远远的也能瞧见这儿。” 苏淼淼撇他一眼,冷哼一声,几步上前,一撂裙角,干脆利落便跳了进去。 乌篷船显然已被扔在这里许久了,船头的木头都裂开了一道大大的缝,苏淼淼跳上去后,整个船身都跟着歪了歪,缝隙里跟着涌进来一汪汩汩的湖水。 苏淼淼踉跄的站定了身子,她自然不怕这么点水,只是这一刻,看着船下粼粼的水光,她却仍又忍不住的想起了那一句——【她自己也终究殒命水中。】 呸,晦气! 苏淼淼猛地摇了摇头,将这晦气的话又甩了出去。 都是胡言!她才不会这样!都怪陈昂,什么借口不好,怎么偏偏就选了游湖! 没料到苏淼淼这样固执,陈昂也是没了脾气,最后求了一句:“卿卿就快来了,你可小心些,千万别叫发现了!” 苏淼淼没好气:“你放心,若有事,我便是跳这湖里游回去,也决计不会叫姐姐瞧见是谁。” 这话也是十分真心,姐姐的心思细,脸皮又薄,与陈昂心意都定下,家里却没一个人知道,苏淼淼比他更不乐意叫姐姐发现。 许是因为刚刚想起的晦气话,苏淼淼进乌篷前,不知怎的又有几分不安,也抬头叮嘱了一句:“姐姐不会水,你当心些!” 虽然那怪异声响里,说的是姐姐有身孕后,才被她推到了水里,但离水远些,总也没错。 陈昂一口答应,又担忧心上人发现,只连连催促叫她快些进去。 的确,苏淼淼没等多久,便也听到了动静。 一开始,是被陈昂托来的陈家三姑娘,一路引着苏卿卿上了桂棹船,笑吟吟的客气:“这原是留着夏日里采莲用的,倒也清静,姐姐来得早,且在这儿吃一碗茶,我去加身衣裳,再回来陪姐姐说话。” 这显然是借口,因为片刻之后,陈家姑娘没回来,来的却是头戴青纱幞头,身着暗绣团纹的玉色锦衣,束带上间镶了琥珀透犀,连靴帮子都白得刺目的陈昂。 这一副开屏孔雀的模样,叫满腔心事的苏淼淼,都忍不住撇嘴—— 就这样的小子是故事主角?姐姐清冷的就差与飞月宫与仙女作伴了,怎么会喜欢这么讨人嫌的小子? 但接下来的时间里,却验证了陈昂当真不是胡言。 陈昂给她寻的“风水宝地”显然也是费了心思的,不远不近,隔着竹蔑,能看人影,却听不见人声。 男女之间的氛围,是很微妙的,便如眼前的陈昂与苏卿卿,分明船上四下开阔,两人相对而坐,也并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从始至终都隔着木案,有礼有节的,连手心都没有碰过一次。 但一船之隔的苏淼淼,却就是能察出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旖旎。 或许是姐姐面颊上那一层淡淡的嫣红,也或许是陈昂亮的叫人嫌弃的眼神笑容,不必什么多余的举动,便任谁都能瞧出两人的亲近与默契。 她从前与衡哥哥之间,有过这样的亲近吗? 猛不防的,苏淼淼忽的想起了箫予衡。 她捂着心口收回目光,又察觉到了熟悉的心痛。 感情不是轻易便能收回的,近五年的全力以赴,已让箫予衡三个字附骨之疽般,深深扎进了她的骨血之中。 即便在那怪异的谶言的已经听到了自己悲惨的结局,甚至亲眼看见了箫予衡对姐姐一见钟情的场面。 但苏淼淼还是不能这么轻而易举的,为着一个不知真假的声音,就这样彻底放弃。 尤其是知道了陈昂与姐姐的情意之后,苏淼淼就更是忍不住忐忑回忆—— 是不是她听见的声音出了错?是不是其中还有误会? 退一万步,就算衡哥哥对姐姐一见钟情,可姐姐已有陈昂,或许今日之后就会定下亲事,衡哥哥难受一阵子之后,是不是还会对她动心? 父亲与母亲刚大婚时,父亲对母亲也只是恪守礼数,相敬如冰,可这么多年下来,不照样成了一对恩爱夫妻? 她与衡哥哥,或许也会是一般呢?箫予衡与苏卿卿是一见钟情,为什么便不能与她日久生情? 每每这样想罢,胸口因为“不定婚事,不再喜欢箫予衡”而生出的悔恨与刺痛,便更是潮水一般泛滥不停,若不是苏淼淼硬是咬牙忍耐,说不得这三日里,她就会忍不住去找箫予衡。 苏淼淼心中复杂,加上她只是不放心才跟了来,并不是当真想偷听长姐私话,也只是时不时的才抬眸看一眼。 因此等苏淼淼再抬头时,便忽的看见苏卿卿站了起来,低着头,似是恼火又似是羞涩,对面的陈昂则是身子前倾,似乎又在认真坚持着什么。 苏卿卿原本是要走的样子,但不知陈昂说了什么,虽然头还深深低着不肯开口,但身子却明显的一点点折了回来。 虽然听不到剩下,但苏淼淼隐隐却能猜到,这大半是就是在求亲了。 苏淼淼有些激动的睁大了眼睛,但也就是在这时—— 水栈另一头,却忽的传来了刺耳的惊呼与吵嚷。 这样要紧的时候被打断,连苏淼淼都有些恼火,就更莫提船上的陈昂,扭头询问时,都几乎气急败坏。 守在船下的陈府下人忙着打听一遭,跑回来隔着船大声呼喊:“桥那头有路过的老头落水了,也不知是求死还是失足,下去好几个都没救上,那儿子正求着问有没会水的,要请去救人呢!” 会水的。 这话就实在问到陈昂的点上,有统领过大梁水师的老公爷在,陈家的子弟,就没有不擅水的。 陈昂自幼习武,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加上扭头看见了苏卿卿面上的担忧,便干脆道:“若不然,我去瞧瞧?” 苏卿卿没有阻拦,只是面带担忧的叮嘱一句:“你,当心些。” “放心,捞人算什么,就是尊大铁牛我也能给你捞出来瞧瞧!” 陈昂洒然一笑,又有意无意的扭头瞧了苏淼淼所在的乌篷船一眼,这才从船上一跃而下,林间猎豹一般,几步匆匆消失在了栈道。 苏淼淼明白这一眼的含义,无非是叮嘱她照应姐姐。 她默默咬了嘴唇,心中却有些难言的焦躁。 瞧着方才那模样,分明只差最后这一哆嗦姐姐就要答应了,偏偏就冒出个落水的老头来。 这事情也太巧了些,总叫苏淼淼忍不住想起听过的谶言。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不论陈昂与姐姐有多么心意相通,两个都没法在一起不成? 也就是在这时,耳边熟悉的尖硬声音又响—— 【春风拂过,露出苏卿卿海棠初醒的娇靥,那样叫人动容的担忧与牵挂,偏偏却不是对他。】 【箫予衡独立岸边,沉默不言,眼眸危险如渊。】 苏淼淼怔了一下,匆忙回头,透过另一侧的缝隙寻了半晌,才在柳树后发现了一身青衣的箫予衡, 衡哥哥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他也是为了姐姐来的吗?那方才的一幕,衡哥哥是不是也是亲眼所见? 苏淼淼诧异间,摸索着往上看到箫予衡神情,指尖便被刺中般忽的一缩。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箫予衡。 她记忆中的衡哥哥,是君子谦谦,身姿朗朗,清隽如挺立的青竹,但此刻立于岸边的箫予衡,眼神里却透着莫名的隐晦狠戾,阴冷的叫人陌生! 苏淼淼手心微颤,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分。 箫予衡并未发现藏于暗处的苏淼淼,他举起右手,指尖似在捻动着什么东西,几息之后,忽的挥手—— 苏淼淼还未回神,身后忽的传来“咚”的一声!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苏淼淼猛然回头,跟着便是丫鬟竹影的惊呼。 姐姐落水了! 好好的,怎么会忽然落水? 苏淼淼心下一惊,顾不得细思,躬身向前滚了一圈,便游鱼一般顺着船尾滑进了水中。 早春的湖水仍旧清凉刺骨,下水的一刹那,苏淼淼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她其实是很熟悉这种感觉的,即便近五年没有再下过水,在进入水中的一刹那,记忆里熟悉与亲近,便也如凛冽的湖水一般,瞬间将她温柔包裹。 或许是湖水太凉的缘故,刹那间,苏淼淼竟像是回到了十岁之前,箫予衡从未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心中那沉甸甸的、附骨之疽的刺痛与痴情,都在这一瞬间褪了个干净。 她清楚的记着眼下最要紧的事,这样凉的水,姐姐禁不住太久。 苏淼淼强忍颤栗,手心扒了船沿凸起,熟稔的在湖水的托浮中团起身躯。 可就在她打算借着脚蹬木船的助力,将自己送去姐姐身旁时,举在眼前的手臂,却让她眼前忽的闪过方才在岸上时,箫予衡莫名挥出的手心。 箫予衡手上捏着什么?他又朝着姐姐挥了什么? 姐姐分明怕水,也分明没有紧挨船沿,又怎么忽然就落了下去? 仿佛灵光从脑中划过,闪烁炫目,瞬间堙灭所有她从未发觉的黑暗阴霾。 苏淼淼怔怔停了动作,屏息沉进水中—— 箫予衡浓绿的衣袍,水草般漂浮在苏卿卿身侧。 他已经跳下栈道,抓住了姐姐的手心。 对质委屈 第六章 【春寒陡峭,苏卿卿惊惶着,颤抖着,白裙凄迷,墨发蜿蜒,仿佛水中一碰即碎的泡沫,美得叫人心惊。】 【湖水沉重而冷冽,但方从水中救出的苏卿卿,却是那样的轻柔而耀目,将她困于怀中的滋味,让萧予衡想起幼时豢养的雏鸟,温热柔软,可以在手中完完全全的拢住,那是一种满足的心安。】 【萧予衡尝出了甜蜜之下的酸苦,这痛苦却又让他兴奋,他看中的东西——滋啦】 “你们在干什么?”从水中游上岸的苏淼淼猛然出了声。 在她质问的同时,耳畔那尖锐的刻板声音也被打扰一般戛然而止,瞬间没了后续。 这样的天气,从湖水中游出,衣衫全都一层层的裹在身上,谁任都不会好受。 但这样的湿凉冷冽,叫反而叫苏淼淼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清醒通透起来。 她的声音因为湿水颤抖,但双眸却清透圆亮,仿佛燃着火光。 “你这么在这儿?” 萧予衡看见苏淼淼后,面色骤然露出闪过几分怒气:“你跟踪我?” “淼淼?” 还被箫予衡抱在怀中的苏卿卿,这时才从落水的余悸中回神,看清自己是被谁抱着之后,苏卿卿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毫无血色:“你,放……放我下来!” 萧予衡垂眸颔首,微微躬身,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时候,将怀中人放下的动作也是君子翩翩,处处带着温柔风度。 苏淼淼没等萧予衡将人扶稳,苏卿卿脚方落地,她便已一把扯过姐姐手腕,将人护在身后:“姐姐,你怎么样?” “我,没事,只是落水了,六殿下救了我……” 苏卿卿唇色苍白,说着,看向却又闪过一丝迟疑:“你,与六殿下……” [两人是吵架了吗?可跟踪,也未免太过……这么会有这样凑巧的事,偏偏是六皇子,偏偏还叫淼淼撞了正着……] 苏卿卿的心声担忧又烦扰,显然,连她都也觉着,妹妹是跟着萧予衡而来。 苏淼淼也实在无法解释自己藏在了乌篷船中,又出现的这般恰逢其会的缘由。 “先不提这个。” 迟疑一瞬后,苏淼淼对自己出现的理由索性略过不提,只是严肃的提起的更要紧的事:“只是姐姐怕水,又一向小心,怎么会突然落水?” [这又是干什么,六殿下救了我,淼淼难不成又在多心……] 这样质问般的语气,似乎让苏卿卿心下不悦,不过顿了顿后,还是耐心解释:“我也不知怎的,原本站在船上送陈家人,腿就忽的一软……” “是不是因为这个?” 苏淼淼伸出右手,手心里却只是一枚寻常碎石,上面还沾着一层岸上的新土,被她手上的湖水浸润成了黄泥。 苏淼淼面色冰冷,虽是对着姐姐询问,但目光却是箭一般看向一旁的萧予衡:“我在姐姐落下的船上寻到了这个,六殿下可知是什么缘故?” 她从船底游过去时,苏卿卿便已经被萧予衡救到了岸上。 姐姐惊魂未定就罢了,萧予衡许是满心里都只顾着甜蜜酸痛,竟也没有发现她在水中的动静。 见状,苏淼淼便先上了陈家的花船,四处寻了一圈,原本只是试试,没想到,却当真发现了端倪—— 刚才在岸上,箫予衡就是挥出了这碎石,才将姐姐击落了水中,好叫他英雄救美! [果真看到了,奇怪,她先前是藏在何处?又是从何时开始跟踪?] 萧予衡心声冷漠,面上却是平静如常:“淼淼,你这是何意?” 他的神色里甚至还透着几分无奈,仿佛是苏淼淼在无理取闹。 虽然在湖中时便已有猜测,但许是多年来的旧情太过深刻,直到开口质问之前,苏淼淼心底里都还存着一分侥幸。 是真的吗?箫予衡对姐姐一见钟情,这样喜欢她,怎么会忍心伤害她? 怎么会有人故意将身子孱弱,不通水性的心上人,推进这样冰冷的湖水里呢? 直到此刻亲耳听见萧予衡的心声,亲身面对他的颠倒黑白,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堙灭,苏淼淼心下涌起的却不是伤心,而是一股巨大的愠怒。 她这么多年喜欢的,心心念念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苏淼淼浑身上下,都因愠怒而止不住的颤抖:“萧予衡你——” “淼淼。” 萧予衡却忽的打断了她,他的目光转向被苏淼淼护在身后的苏卿卿,声音温润:“你我的事不急,只苏姑娘身弱,再耽搁下去,只怕要落下病根。” [是啊!你与情郎置气,凭什么还贴上我们姑娘!] 听见这话,一直没能插得进去嘴的丫鬟竹影,也不禁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一眼六皇子,连忙帮腔:“是,二姑娘,当务之急,是为大姑娘擦干净水,换了这身湿衣裳,再找个大夫瞧瞧啊!” 苏淼淼闻声回头,只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苏卿卿便已连嘴唇都泛了不详的乌青。 的确,姐姐的身子要紧,眼下也不是和萧予衡计较的时候。 苏淼淼深吸口气,先吩咐了陈府下人:“去告诉你们少爷,姐姐我送回家了,他若是有话没说完,只管来公主府继续说。” 这话一出,苏卿卿面上是被发现般的羞红,一旁箫予衡的眼眸里,却是瞬间闪过被冒犯般的晦暗。 苏淼淼却再不看他,只是牢牢拉了长姐:“我带了马车,就在不远。” 她在马车上多备替换的衣衫,还特意准备了一件天青色的长斗篷,能将头发都一并遮住,原本是想着回府之前在车里换上,免得头面沾了脏污叫人看着不像,这时候便都派上了用场。 看着苏卿卿擦干净水,换了衣裳衣裳,面上终于好看了些,苏淼淼都顾不得自个,便在车厢中蹲下,又问:“姐姐方才在床上,突然软的是哪只腿?” 苏卿卿犹豫:“应是……右边?” 话音刚落,苏淼淼便已干脆伸手,一把掀起姐姐的衣裙。 苏卿卿一声惊呼,下意识躲闪,但她本就体弱,落水后又是浑身无力,狭窄的车壁里,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便被苏淼淼一手攥了脚腕,另一手干脆的撸起了腿上中衣,露出纤细亭匀的皮肉。 苏卿卿体虚,腿上肌肤都是不健康的白皙,一眼看去,膝窝处一道赫然的青紫,便也显得格外醒目。 苏卿卿面色涨的通红,阻拦不及的竹影余光扫过,也惊呼一声:“姑娘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苏淼淼咬牙:“是箫予衡,是他故意害你落水。” 这话说得莫名,苏卿卿主仆都是满面疑惑。 竹影:“二姑娘说什么?六殿下分明救了大姑娘。” “是,这伤,或许是我落水时磕到了何处。” 苏卿卿也在凝眉:“淼淼,你便是生气,也不该这般污人名声,传了出去,倒说我们恩将仇报。” “不,就是他,是我亲眼所见!” 苏淼淼抿着唇角,眸子里像是燃着火光,见众人仍在疑惑,甚至忍不住拉了姐姐手腕:“你若不信,我带你当面与他对质!” 苏淼淼自是不怕对质的,她在乌篷船内,亲眼看到了箫予衡在岸上挥手击石,还可以叫出陈昂与她作证! 她要亲口去问箫予衡,问问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 但苏卿卿闻言,却反而越发恼怒,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一把挣出自己右手:“你这是干什么,我衣衫不整,如何见人?” 苏淼淼深深吸一口气,盖上裙角,耐着性子劝说:“姐姐,箫予衡就在外面,他为了一己私情这样害你,实在可恨,我去寻母亲,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是,你有母亲!] 苏卿卿咬着下唇,面上的涨红又忽的退去:“我虽自幼丧母,却也知道教养!淼淼,今日之事,不过是事急从权,如今也不是前朝女子叫人碰一下手,若不嫁去便要自尽的荒唐时候,你不必这般与我多心胡言。” 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怀疑与委屈,说到这儿,苏卿卿的唇瓣颤抖,盈盈双眸中甚至含了泪光:“六殿下是端方君子,你便是不信我,也该信他!” 两人声音传出车帘,车厢之外,骑马相随的箫予衡眼眸低垂,眼底闪过无人察觉的阴暗。 太子归宫 第七章 一场争执,到底还是不欢而散。 苏淼淼没有再强逼姐姐出面对质,自个也没有再与箫予衡分辨,不光是因为不被相信的气恼委屈,更多的,是姐姐与其余人的反应,让她忽的发觉—— 没人会相信她。 箫予衡的名声太好了,最得陛下看重的六皇子,世人皆知的谦谦君子,光风霁月、柱石之坚,从前朝到后宫,都恨不能将最好的辞藻都堆去他的身上。 相较之下,她只是痴恋箫予衡多年,且不管不顾闹得众人皆知这一项,便已站在了天然的弱势。 莫说只是一枚碎石,便是她捡到的是刻着箫予衡名号的牌配,只要他说一句是救人时跌落,甚至干脆就是她窃取诬陷,都有的是人附和相信,反过来说她是因爱生恨,妒忌生事。 箫予衡……竟然是这般阴险狡诈的人! 当苏淼淼裹着湿透的衣裳独自行进如意楼时,心中还在愤愤难平,一时气怒箫予衡道貌岸然,阴险叵测,一时心疼自己看错了人,白白抛费了五年光阴,一时闪过姐姐有眼无珠,不识好人—— 满腔不服气转到最后,越发激起了她的脾气,思量着一会儿就要去母亲说清原委,母亲一定会信她,她还可以去宫里求皇后娘娘,对了还有陈昂,那个落水要他去救的老头说不得也是箫予衡的手笔,就是为了坏他与姐姐的姻缘! 三个臭皮匠还能谋事呢,她们一双长公主里的姑娘,配着国公府里袭爵的孙子,总不能叫箫予衡就这么白白欺辱哄骗了去! 但等着她沐浴、更衣,被吉祥姐姐催着灌了半碗姜茶,再赶去西暖阁里,晒着暖烘烘的日头将一头湿发都一并晒干,便觉满身的精气都随着身上的水汽一并蒸了出去。 想到箫予衡时,也不再义愤填膺,反而又如三日前那般难过丧气起来,甚至隐隐又有些不舍。 她怕不是也着了风寒?这么点凉水,不应当啊? 苏淼淼疑惑的摸摸额头,没觉着热,便只当没事的闭口不提,免得吉祥姐姐知道了,只怕剩下的那半碗姜汤也要捏着鼻子灌给她。 人总是不经念叨,苏淼淼才想起吉祥,吉祥利落的声音便在帘子响了起来:“外头书房里的小子来问,昨日送的话本子姑娘看得如何?可要他们再找?” 苏淼淼回神,有些没意思的摇头:“罢了,不要了。” 这事儿是她三日前提的,因为耳边那奇怪的声音说了什么故事主角,偏偏具体情形却又说得模糊不清,她冷静之后,想着万变不离其宗,便吩咐吉祥多给她寻些时兴的话本子来,借着缕缕头绪。 这要求也不算麻烦。 长公主养女儿十分开明,苏淼淼打小就能在母亲存书的箱笼里翻画看,吉祥闻讯之后派小丫鬟走了一趟,便干脆将长公主装本子的木箱都搬了过来。 但市井中的话本多如烟海,也不乏污秽腌臜,男男女女龙阳磨镜的“奇书”,总不好叫她一个小姑娘家知道,长公主挑过一遭,最后给她送来的就多是些神仙志怪、西厢牡丹的名篇。 苏淼淼窝在书房里瞧了两日,叫这些千篇一律的套子看得头疼,便干脆寻了父亲书房里伺候的小厮,点明要他们找府里没有,女主角一开始并不喜欢男主,甚至另有心上人的故事给她。 也就是此刻吉祥口中,昨日刚刚送来的话本子。 一本是演义,是戏说了本朝太宗,讲的是前朝公主成了女杀手,忍辱负重几番行行刺太宗,但太宗英明神武,几番交手,生出情愫,最终抓住了女刺客也不忍心杀了,从此封为妃子,留在宫中。 平心而论,这故事写得不错,只是将戏说的太过,太宗那是她的正经外祖,这样胡编乱造的东西看着奇怪,苏淼淼只匆匆扫过就撂到了一旁。 剩下一本略厚些,苏淼淼今早才刚看了几页,开头是说一对世交的邻居,给腹中的孩子指腹为婚,结果男孩家里遭灾败落,女方便不肯认账,将女儿嫁给了旁的富户—— 后头的,因为一早急着出门,苏淼淼还没来得及瞧。 她这时其实也没多少兴致看话本子,只是她打小的习惯,开了头的东西,便总要干完了,有始有终,不然会觉着不舒服。 此刻叫书童提醒,横竖无事,她便也起身又去了书房,拿了书签继续往后翻。 往后两节,被悔婚的男儿长大,在异乡得了机缘,成了官身,衣锦还乡,打算教训当初毁约的世交。 苏淼淼看到这儿时还是满面寻常,只觉全在意料之中。 但再往后,男人报复的手段,却叫苏淼淼渐渐皱了眉头—— 他凭着身份权势,让世交举家落罪,陷入牢狱,连指腹为婚的女儿嫁去的富商之家,都被牵连举家破败,只得献妻保全自身。 而这被放弃的女儿,被男人带了回去,关在宅中,白日里当官升堂,夜里便在床笫之间,将这女儿折辱的伤痕累累,整日哭泣,期间女儿几次想要逃出去寻原夫,却总会捉回,又是一番磋磨,最后终于认了命,开始讨好男人。 分明是在无故折辱,这一截却写得格外详尽,足足了半本书有余,用词又十分缠绵糜艳,倒似在讲什么风流韵事。 苏淼淼强忍着情绪,一页页的往后翻,一直在等着冒出一方钦差或是什么大侠,一刀结果这恶贼,结果男人渐渐心软,在女人哭求下,将世交的长辈都从牢中放了出来,女儿感激涕零,两人从定姻缘,就这般生儿育女,从此恩恩爱爱了! 直到看罢了最后一句,苏淼淼都是满面的不可置信,将空白的书封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像是不死心的想要多翻出两页一般。 就,就这? 她让外书房的小子,找女主角一开始并不喜欢男主,甚至另有心上人,最后却在一处的故事给她借鉴,他们就给她寻出了这东西? 这算是什么主角?分明就是该杀的恶贼淫徒!这就是一本淫-书! 这样的东西,她看了有什么用处?难不成箫予衡也会爱而不得,便将陈昂那小子也送进牢里,再将姐姐关起来欺辱不成? 想到这儿,苏淼淼心下忽的一滞,隐隐泛起一阵不安。 但转瞬之后,她便也立即摇了头。 怎么可能呢?故事里那女儿家中平平,嫁的也是寻常商户,男人只是得了官身便能肆意欺辱。 可姐姐有公主母亲,探花父亲,还有国公府出身的心上,就算箫予衡当真这样坏,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这么想罢,苏淼淼便也松了一口气。 回过神后,再看满桌杂乱的话本,只觉着一阵心烦,索性一一收起,打算叫人都扔出去。 盖在上头的话本都清理之后,最后露出的,便是她三日前写到一半的字。 她怕自个技艺不精,没敢写当真挂在墙上的大字,特意只选了能摆在桌上的小四条屏摆件,打算赠给箫予衡的新居。 四福书本大小的行书,写的是她千挑万选的“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 最后一面的寿而康字,还未开始,便长长往后垂了下来,墨痕扭曲的划下,像极了一团乌黑的笑话。 苏淼淼抚着心口的空荡看了两眼,伸手将这她练习许久的字迹团在一处,一并扔去了要扔的气人话本中。 扔了字还嫌不够,瞧着手上沾了墨,她又赌气似的故意在水翁中洗起了手。 该死心了。 她看错了人,箫予衡五年的模样都是在哄骗,她喜欢的是心里那个光风霁月的衡哥哥,不是这个会将人打进水里,再来假装好人的箫予衡! 还有姐姐,阿娘早说了,男女之间的事,除非自个想通,否则旁人说什么都没用,就如她这几年里一心痴恋箫予衡,旁人也不是没劝过,她又对哪个理会过? 横竖姐姐也不是话本里的凭人欺辱的女儿,不论日后是与陈昂成婚,还是与怪异声音说的一般,与箫予衡在一处,都总是她自个愿意,她一个异母的妹妹,提醒过一次就罢了,人家不信,她又何必在中间白惹闲事? 这时候,苏淼淼也早忘了她在湖边时,还满腔怒火的决定了要告诉母亲,告诉皇后娘娘,叫箫予衡受到教训,而不是这样退让躲避,敬而远之。 但苏淼淼一点没发觉不对,她揉着手上墨痕,甚至还认真又在心里告诫了自个一遍,活像是若不这样再三重复,便连这样的打算都要后悔。 瑞安长公主也就是这时进了如意楼。 她刚从宫中归来,一进门就听闻大姑娘落水,两个女儿都是湿漉漉的接了回来,衣裳都顾不得换,就先来瞧苏淼淼:“怎么回事?好好赴宴,怎么还能落了水呢?” 苏淼淼满面丧气,只说无事。 “也是,你的身子淋淋水我倒是不怕的。” 长公主微微挑眉,又想到了长女:“只是你姐姐实在叫人担心,过两日就是花朝节,这时候来这么一场,只怕是进不得宫了。” 皇后就生在花朝节,每逢二月十二,宫中设宴,召宗室命妇进宫相贺,已是惯例。 苏淼淼算一算,果真,转眼又是花朝,这么算起来,等花朝一过,她在箫予衡身上耽搁,就足足耽搁了五年! 这么一想,苏淼淼愈发没了兴致,怏怏道:“阿娘也说我病了就是,我不想再看见箫予衡。” 皇后娘娘的生辰,皇子们自然要来道贺。 她自己都未发觉,实际心底里,已在下意识的避免再接触箫予衡。 “不成!往年就罢了,今年花朝宴,元太子也要从蓬莱宫回来,那孩子孤零零在外头住了那么久,第一次回来,就得热热闹闹的!” 但长公主独断专行,一点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苏淼淼一愣,下意识疑惑:“太子?宫里哪里来的太子?” 缈若仙人 第八章 春到花朝染碧丛,枝梢剪彩袅东风。 二月初二,百花生辰,原本就是好日子,又对上了皇后娘娘的芳辰,宫中自然愈发看重。 虽然花还未开,但宫人们却已一大早便忙碌起来,将千秋园内外的干枝上都挂了彩绸绢花,在微风中娉娉起舞,硬是将稀疏的景致,堆出万紫千红的热闹来。 苏淼淼一改前些年的淡雅素净,而是按着母亲的喜好,换了石榴红云绸对襟衫,青莲织金璎珞纹宽襕裙,连脚下的绣鞋,都是大红的鞋面,鞋尖还上坠着一对耀眼的明珠,走在这样的园子里,明艳的相得益彰。 唯一不衬的,是苏淼淼一路行来,面上都是闷闷不乐,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 这也难怪,若不是母亲硬拖着,苏淼淼是一点不想进来再看箫予衡。 唯一的安慰,是姐姐苏卿卿果真又咳嗽了起来,不能出门,免去了苏淼淼在更多尴尬。 长公主瞧着不像话:“皇后娘娘生辰,摆这幅脸像什么样?还有元太子,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宫,你见了也嘴甜些!” 苏淼淼哪随口道:“我都不认识他,若不是阿娘说,我都不知道先帝还有子嗣。” 前日刚听母亲提起时元太子三字时,苏淼淼还下意识觉着,是陛下有什么早夭的皇子,追封过太子殿下。 直到母亲解释,才知道这“元”字不是谥号,而是先帝元宗留下的唯一子嗣。 这次又提起了来,苏淼淼才慢一步发觉不对:“可是先帝有儿子,还封了太子,继位的怎么是陛下?” 现如今的光祚陛下,是先帝的弟弟,按常理,父死子继才在前头,既有儿子,怎么就成了兄终弟及? 这事细想想,就多少心惊,说到最后时,连原本没什么兴致的苏淼淼,也下意识的压低了声音。 她自小跟着母亲进宫,一直觉着皇帝舅舅就是个十分爽朗和气的长辈,从没想过,陛下还有过这样的曾经。 瑞安长公主闻言,反而笑了起来:“你倒是想的多,当今的皇位,是先帝亲自下旨传下来的,光明正大,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 苏淼淼这才放下心,继续问:“那是为什么?是不是这位元太子也身子不好,或者也与宫里几位殿下一般……”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脑袋,没有将话说得太直白。 当今陛下继位之前,就是个风流的闲散王爷,太宗皇帝四处征伐,无暇教养,陛下长在后方内宅,才十三岁,便已叫身边的丫头前后脚的生了两个娃娃,甚至肚子里还有两个没落地的! 太宗得了消息很是气了一场,大骂幼子是作死的纨绔,百忙之中,派了几个亲信回去,将人带了过来塞放军中,没得吩咐莫说碰了,便是见都不许他再见女人。 这处置实在没错,年岁太小,元阳未成,终究与后代有碍。陛下前头的这几个孩子不是小产,就是半道夭折,好容易养大的两个,也是天资“平平”,只能在后宫养着,担不得一点大任。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陛下登基十余年,却一直没提过立太子的事。 “不许胡说!” 长公主却是立即沉了面色,端肃道:“太子自幼聪慧,连你外祖太宗都赞不绝口,只是天妒英才,先帝病重之时,继位不到一栽,太子也刚三岁。” “天下初定,大梁一年之内连丧两位英主,本就社稷飘摇,再叫一个小娃娃继位,主少国疑,这十几年,谁知又会出什么动荡?” “先帝这是为了大梁,为了国祚,只得委屈了自个的孩子。” 瑞安提及元宗这个弟弟时,还是说不出的怀念惋惜:“先帝原本就是父皇最看重的长子,小太子又颇有其父之风,若不是……罢了,都是命。” 身为母亲年过三十才得来的独女,苏淼淼长这么大,被长公主这样严厉训斥的次数,当真都没遇过几次。 不过等听完了其中渊源,苏淼淼便也十分认真的低了头:“我说错话了,阿娘莫气。” 好在长公主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干脆,见女儿低头,口气便已经软了下来:“太子也是你正经表哥,你小时候,还骑过人家好几回脖子呢,都忘了?就说这样没良心的话来!” 苏淼淼明显一愣:“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 瑞安一笑:“你自然不记得,太子七岁出宫,那时候你两岁,圆嘟嘟的,小肉团子一般,就知憨玩!” 一听就知道,那段时候,母亲是管她叫肉团子的,苏淼淼熟练的略过长公主的形容,继续疑惑:“都在宫里长到七岁了,为什么要出宫?那太子这么多年,又在哪?” 长公主提起传位的旧事时,都是中气十足,一点不曾遮掩,此刻听了苏淼淼这话,却是顿了顿。 片刻,长公主才伸手示意女儿近前,口气也低了下来:“陛下刚登基时,年少意气,还说过这皇位本就是哥哥的,放言不去太子之位,等着侄儿长大了,便还还位于兄长这一支。” “太子就这么长到七岁,赵皇后一意孤行要做女冠,便在稽山上建了一座蓬莱宫,又给太子也改了赵姓,一并带去十年来都没回来。” 苏淼淼第一个反应是震惊。 世间寻常子女,都是从父姓的,何况这还是一国太子!赵皇后就这么利落,叫一国太子去了国姓,跟自个姓赵? 她这位大舅母,简直比母亲还有脾气。 不过震惊之后,苏淼淼却也立马回神,明白了事情没这么简单。 陛下当登基时年轻,说要将皇位传回元宗一支,不过这话有多少是一时冲动也不好说,更何况就算陛下自个愿意,后头还有娘娘与皇子们呢? 先赵皇后把七岁的孩子带走改姓,不是因为有脾气,只怕是为了表明心意,想要保全母子的性命。 这么一想,苏淼淼收起震惊,甚至隐隐觉出几分复杂来。 推己及人,若是母亲忽的不在了,她连自幼长大的公主府都不能再住,为了避嫌,还要自个闹着求着,灰溜溜的搬去山上住。 多可怜啊! 单是这么想着,便已是满心酸涩可怜,更别提太子让出的还是帝位江山,且这让出的帝位江山给的不是别人,说不好就是陛下现在最看重的箫予衡! 这念头一起,苏淼淼心口都要堵得喘不上气!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正要再说什么,便听见身旁母亲忽的微颤出声:“怀芥?你可是怀芥!” 苏淼淼闻声看去,垂花檐下,立着一个身穿直缀长衫的男人。 他浑身都十分素净,不是箫予衡那等在淡色料子上绣着暗纹,隐隐流光的那种的素净,而是当真连料子颜色都没染的纯粹本色,黑发也只是用一副小巧的玉冠束着,只插了一根白净的牙簪,除此以外全无配饰。 听见长公主的呼喊,男人转身,稽首为礼,声音玉石般清冽:“姑母。” 这就是她刚刚还觉着可怜的元太子? 苏淼淼定定抬头,目光直白又澄澈。 他一点也不可怜,也一点不像太子,早春时节,这人却叫苏淼淼想到苍山负雪。 写到水穷天杪,此非尘土间人。 他像是叫人供在云端,高高在上,一点尘埃碰不着的禁欲神仙。 小肉团子 第九章 “好孩子,快起来!” 没等赵怀芥当真拜下,长公主便已撂下苏淼淼,一把将人扶了起来。 长公主是太宗皇帝养大的第一个女儿,先帝身为太宗长子,自然便也是长公主看着长大的大弟。 自幼相伴的姐弟之情,等到元宗英年早逝,又添上了心痛与惋惜,此刻看见大弟唯一留下,多年未见的儿子,更是满面的感慨激动。 长公主前前后后的打量一圈,欣喜又骄傲:“真是长大了,这身量像你父亲,模样又像你母亲,高挑俊俏!” 苏淼淼慢一步跟上来,却只觉着这夸赞多少有些奇怪。 倒不是说元太子配不上,只是对着这个雪水一样的仪态气质,俊俏这个词,就显得太软了些—— 你会说神台上的菩萨神像长得俊俏吗? 一旁长公既对侄儿提了母亲二字,也难免一道问候一句:“是了,你母亲身子可好?还留在蓬莱宫?怎的不与你一起回来?” 说这话时,苏淼淼还清楚的听到母亲飞快闪过的急促心声:[一个人也好,怀芥这样大了,也不好再住东宫,陛下说过还政都不能开这个口,孩子也不好自个说像是多心,正好我便作主叫他住进公主府来,也多亏赵氏没来,她太傲,万万不会领我这的情,也只我这个能不懂事作主,垫个台阶,四下太平……] 苏淼淼又没忍惊诧的看了母亲一眼。 旁人都说脾气火,性子爆,从小听得多了她也难免觉着母亲性急,不如父亲沉稳,只是没料到,母亲竟是粗中有细,转眼前就已想得这般圆全。 可下一刻,元太子赵怀芥却已平静道:“劳姑母记挂,母亲已然羽化而去,” 长公主满面笑意猛地一凝:“羽……什么去的,怎么一点没听闻!” 赵怀芥:“已有三年,侄儿回京,也是为了与长辈禀报此事。” 苏淼淼就挨着长公主,因此能清楚的感受母亲在这句话,身子都微微颤了颤:“三年前……宫中都未闻消息,如何发丧入葬?” 赵怀芥面色澹泊,淡然的仿佛不是在提起自己生母的亡故:“母亲遗愿,说化外之人,不必讲尘世繁琐,也不必烦扰旧人,明月清风处,崇山峻岭中,自有归处。” 听了这话,苏淼淼也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赵皇后与先帝拜过庙堂的正经皇后,按道理,死后是应该与元宗在帝陵合葬的。 但现在按着元太子的说法,赵皇后死后却是压根没叫消息传出来,自顾在山中给自个找了地方埋了! 死生大事,这便是已然彻底摒弃了自己的皇后身份,甚至还干脆等到三年之后,哪怕是最重的父孝都该守完了,这个时候过来,甚至都不能算是报丧。 哦,母亲说过,这位元太子都已改了母姓,那的确是应当按父丧的礼制守孝。 所以赵皇后这般离经叛道,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为了叫儿子从彻底从这个尴尬的身份中走出来,毕竟亲娘都不是皇后了,孩儿自然也不是太子。 长公主闭了闭眼睛:“陛下与娘娘可知道了?” “方才已见过了,侄儿在此,是特意来等姑母的。” 赵怀芥又深深下拜:“母亲说,她从前年少无知,曾做下许多错事,姑母却不计前嫌,对我母子多有照料,临终前嘱咐我,必要来代她道谢道歉。” 这一次,长公主没有再拦他,只等人起身之后,才侧身按了按眼角,柔声道:“好,既这样,你先与姑母回家,驸马今日未来,等他下值,我叫他再陪你好好说说话。” 方才的邀请考量着四方圆全,这一次,却是纯粹的真心。 赵怀芥眸色清冷:“不劳姑母,师父临终前,将国师府留我照看,我为法裔弟子,亦该为师长故居洒扫除尘。” 国师府,苏淼淼是听说过的。 在传闻里,这位姓刘的国师,就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身怀异术的老神仙,于微末之中一眼看中了太宗这个日后的帝星,起事时,是军中的神仙幕僚,大梁开口后,便是大梁的护国国师,一生无儿无女,超然物外。 元太子竟然还是国师的弟子,难怪这样清冷禁欲,连太子之位都不放在眼里。 苏淼淼才刚这样想着,耳边便又忽的响起了熟悉的怪异天音: 【深水如渊,难窥其底。身为中宗仅存的血脉,太宗遗旨亲封的太子,赵怀芥比任何人都天然占据更正统的法理名分,生来便情感淡漠的他,背负着蓬莱宫与母亲的遗愿,这次回归,早已决意要取回早该属于他的一切。】 【赵怀芥,他是这段故事中最大的反派,更是令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 苏淼淼忽然短促的吸了一口气! 什么超然物外,禁欲脱俗,竟是假的! 这个元太子心中,竟然怀着这样大的不甘志向! 最大的反派,令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他是干了什么,才能叫那谶言都有这样大的评价? 无意间窥见的消息,让苏淼淼心跳都快了几分,再看向对方时,除了好奇,更添了一份打量与审视。 可不论苏淼淼怎么瞧,面前的赵怀芥,都是清瘦缥缈的仙人模样,比起富贵皇权来,更像是要脚踏蓬莱,身跻仙境。 这样一看就断情绝欲的人,是满心不甘,心心念念只想着夺回皇位的反派? 真的一点也不像。 “哦,这是你妹妹,想来你也不认得了。” 苏淼淼这细微的动静,叫提醒一般,让长公主母亲又想起了她。 长公主一把将一直躲在身后的女儿扯出来,吩咐道:“淼淼来,见过你表兄。” 听见“淼淼”二字之后,赵怀芥眼中才仿佛第一次看到了她,他的面色清冷似月,眸色却更外的深,像是青山上覆盖多年的皑皑白雪,莫名瞧着人心惊发颤。 苏淼淼的心跳还未平复,下意识的垂眸躲闪,低低叫了一声表兄。 赵怀芥良久未曾开口,眼眸是在看着她,又仿佛在透过她,看到了无人知晓的深处。 直到苏淼淼有些奇怪抬眸—— 这位在谶言里深水如渊,天生淡漠的反派太子,才微微垂目,缓缓响起了一道心声:[苏淼淼……小肉团子。] 皇后牵线 第十章 [小肉团子。] 苏淼淼刚刚听见这称呼时,还没有回神,迟一步才忽的想起来母亲提过,这元太子离京时她才一两岁,那时母亲给她起的绰号,就是小肉团。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母亲这样就罢了,这身世离奇,幽深莫测……故事里最大的反派元太子,怎的私底下也与母亲是一样的毛病? 苏淼淼黑亮的眸子闪着恼火,偏偏对方只是心里的话,她便是想要反驳的也没有来由。 “你这孩子,平日也不是个腼腆性子,怎的对着表哥倒不好意思起来?” 长公主还在一旁嗔怪着催促:“快,请你表哥来府里住,你表哥写得一手好字!住进府里来还能指点你。” 谁与他不好意思了? 她现在不练字了,也不需人教! 苏淼淼欲言又止的拧着眉心,就是不肯开口,被长公主不轻不重的戳了额头。 赵怀芥的眼神又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才又转身谢过:“待侄儿扫过先师故宅,再来拜见姑父。” 长公主这才转嗔为喜:“好好好,姑母明日就派车接你去!” 他们两个倒是姑侄相得起来,脑门还隐隐作疼的苏淼淼却是愈发不满,只是母威之下,最大的反抗,也就是后退一步,默默生气。 但侧身之后,苏淼淼无意转眸,却又看见了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形。 因元太子而起的浅薄不满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而心口针刺一般尖锐刺疼—— 是箫予衡。 许是因为娘娘生辰,他今日穿了大红的团领衫,脚踏着白底金纹长皂靴,衣前左右都用金线绣了表示身份的蟒龙。 他素日里总是一身素净淡雅,骤然换了这样鲜艳的颜色也并不违和,反而只觉着既名贵又惊艳,配上他的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竟是格外的相得益彰。 他不疾不徐行至苏淼淼面前,面对长公主虚屈半膝,面带微笑:“见过姑母。” 不同与元太子的高山仰止,矜疏冷清,箫予衡的神情姿态都谦润的恰到好处,不必刻意,便是一种如沐春风的亲近与熟稔。 即便是不久之前,还为了女儿迁怒过对方的长公主,面对这样的箫予衡,也说不出什么过分话,只是比往日冷淡了些:“哦,是予衡啊。” “母后命我来请姑母。” 箫予衡却似对这点冷淡都丝毫未察一般,起身之后,又将目光看向一旁,轻声叫了一句:“淼淼?” 苏淼淼的指尖一抖,紧紧咬着下唇,没有吭声。 箫予衡:“妹妹这是还在生我的气?” 长公主将女儿护在身后,面色更冷:“这是什么话?小孩子家家,难不成我这女儿还敢冒犯殿下不成?” 这话面上像是教训苏淼淼,但任谁都能听出,这分明是在为女儿撑腰,质问箫予衡。 箫予衡微微低头,声色惭愧:“是我的错处,前些日子苏姑娘落水,我恰逢其会救人,淼淼也在场,只怕是有些误会。” 说着,他又垂眸看向苏淼淼,声音低沉:“淼淼,你我相识多年,我是什么样人,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些许误会,你实在不该这样想我。” 低沉的声响仿佛径直穿透耳廓,苏淼淼无法自控的看着面前人,那晕眩般的欢欣与陶然又一次浮现在心间。 在这样微醺般的陶然中,苏淼淼甚至压根没有发现,箫予衡隐隐是将她的生气归因于嫉妒,明里暗里将她归成了不顾亲姐性命、一味胡闹的无情之人。 她心里最在意的事,从始至终其实也只有箫予衡蓄意伤人,又假作好人这一件,听着这样的解释,她怀疑的也只是这一桩。 当真只是误会吗? 的确……衡哥哥,怎么会是那样的小人呢?她也并没有亲眼衡哥哥挥出了湖石,或许衡哥哥只是看见了姐姐跌落,急于救人,脱衣捋袖时挥了挥胳膊,她只是心头成见,才误会了君子? 毕竟,连亲身经历的姐姐,都说了腿上的伤也只是她意外磕出来的,不是吗? 她若是只为了一点误会,就这样放弃衡哥哥,一定会是她终生的遗憾! 苏淼淼其实已经犹豫迟疑了,只是心底还隐隐觉着不对。 这不对就像是藏在十几层褥垫下的硬石,看起来已经足够舒适绵软,但总有什么东西猛不防出来硌你一下,让你无法全然放松。 箫予衡声音醇厚温柔,又一次叫道:“淼淼?” “衡哥……” 苏淼淼怔怔抬头,正欲开口,又听一道清泉般的冷冽男声:“长公主,晚辈这便去了。” 这雪水般的冷冽,也让苏淼淼从昏沉的怔然中惊醒,她身子一颤,猛然退后一步。 被打断的箫予衡,也有些不悦的皱眉,只是转头看向一旁的赵怀芥后,也不禁微微一顿。 赵怀芥的直缀道衣,与一身世外气质,都很容易叫人误会是今日特意请来的什么高人道士,箫予衡打量之后,面上便换成了礼贤下士的谦和风度:“在下箫予衡,这位高人于何处修行,怎竟从未在宫中见过?” 元太子平淡若水:“赵怀芥。” [赵怀……元太子!] 箫予衡心声戒备,面上却立即惭愧告罪:“竟是太子,失礼了,予衡见过堂兄。” 但赵怀芥却并没有应下这声太子,甚至连兄弟之情都没理会,只是疏淡应了一声:“殿下。” 箫予衡抬眸,眼底暗含审视,赵怀芥转身,背影不动如渊。 看似十分寻常的一次相见,除了听到怪异天声的苏淼淼,无人能察觉出这其中的对峙与凶险。 【赵怀芥,本书中最大的反派,令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 想到方才听到的怪异天声,苏淼淼只觉满心复杂,感慨之余,也忍不住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与担忧。 可是她为什么会担忧?担忧箫予衡吗? 苏淼淼回过神后,又是一阵恼火。 只是这一次,却是在气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她怎的还是这样一看见箫予衡就失了智! 那怪异的天声都说了,这个世界都只是一本故事,故事里,主角若是书生,必定高中状元,若是将军,必定威震天下。 同理,既然箫予衡才是主角,那最终必是怀抱美人,坐拥天下,哪里轮的到她一个恶毒女配来担心? 苏淼淼深吸口气,抛下这些莫名的情绪,便也有心躲避着,不去看箫予衡,只是催着母亲赶快入园。 她走得太匆忙,因此没有看见身后赵怀芥,久久停驻在她身上的目光。 ———— 长公主听了苏驸马的话,路上也有意无意的与箫予衡说些闲话,直到见着皇后娘娘,都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当今皇后姓姜,因为当今年少时太过荒唐肆意,太宗特意选了世家出身,秉性规矩讲究儿媳,如今成了国母,便也越发规矩端肃,这样的好日子,浑身上下也是打扮得一丝不苟,只是衣上多了些八宝仙芝的吉祥纹样。 皇后的生辰,贺礼自有长公主准备,苏淼淼一个跟着来的未嫁姑娘,只是上前好好拜一次,说了几句千秋万岁的吉利话,也没人会说不是。 姜皇后果然满面慈爱,等苏淼淼拜起,又转身与长公主笑一句:“瞧瞧这俩孩子,穿得都像是说好了一样,多相衬的一对玉人。” 苏淼淼今日穿的还是上次的石榴红对襟衫,青莲织金宽襕裙,出门之前,长公主又翻出了一副七宝的赤金璎珞,与一套赤金的玫瑰簪给她配上。 虽说是长公主喜欢的织金浮光,珠光宝气,但苏淼淼五官明艳,若非为了六皇子,原本也更适合这样明亮大气的装扮,此刻立在万紫千红的千秋园中,丁点没叫衣裳首饰压去光彩,反而衬出十分的光彩夺目来。 只是没料到,箫予衡也少见的穿了红袍,乍一看着,倒似是故意为了相衬一般。 但以姜皇后的性子,不会随口玩笑,如今当众说出这话,显然便已带了些为两人牵线的意思。 苏淼淼的心头一颤,手心死死攥着,好容易才按下了骤然生出的心头的冲动。 不成! 她的确喜欢箫予衡,也是真的想和衡哥哥成婚,但不是现在,更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定下来。 最起码要确认姐姐落水的事是当真与他无干,还要等到姐姐成婚在前,等到确定衡哥哥是当真心甘情愿的娶她。 “母亲陪娘娘说话,陈昂好像在亭子里,我有事去问他!” 一念至此,苏淼淼甚至用力咬了咬自个的舌尖,随口拿着花坛后似乎是陈昂的人影寻了个借口,便匆匆转身而逃。 她没有敢看箫予衡的神色,不知为什么,她总觉着自己若是对着箫予衡,只怕又要被蛊惑一般,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说不定还会欢欢喜喜的求着母亲顺势定下亲事。 看着女儿朝小昂跑去的背影,长公主忍不住的翘着嘴角:“这孩子打小就叫我惯坏了,只怕哪家也受不得,唉,好在还没及笄,还有功夫好好教教,我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哪里舍得早早就送出门去?” 上赶着不是道理,别管女儿最后仍旧放不下六皇子,还是按驸马的意思寻了小昂,姑娘家,略矜持一两次,都不妨碍。 姜皇后不过是受了六皇子的嘱咐,出面替这个名下的儿子问一句,不过陛下的儿子多了去,真论起来哪个都算是中宫名下,皇后的性子,见长公主没有接茬的意思,也不会强求,只是颔首微笑,不再多言。 一旁箫予衡立在姜皇后身侧,仿佛只是听了长辈间一句随口的玩笑,直到转身之前,都是面带微笑,毫不介怀。 但等他从千秋亭中退下,目光扫过与苏淼淼立在一处的陈昂时,温润如水的面上,却骤然闪过沉沉的杀意。 陈昂死兆 第十一章 苏淼淼随意撇去的一眼没有看错,靠在赏亭后的人影,的确就是陈昂。 陈昂选的这处十分地方很是偏僻,临着宫墙,面前是从太湖运来的嶙峋怪石,若非姜皇后所在的鹿台正好对着怪石的一处空隙,苏淼淼都不一定能看得见。 她原本只是为了躲箫予衡随意寻的借口,但既然当真看见了人,想了想,便也干脆叫了一声,顺口问道:“你前日是怎么回事?救个人能废多少功夫?磨磨蹭蹭,姐姐都落水了,半晌你连个人影都没见。” 苏淼淼在明镜湖岸上带走姐姐时,还特意给陈府人留了话,原本想着陈昂若是手脚快些,说不得半路就能骑马追上来,谁知道她们都到家了,也没听着这小子一句消息。 陈昂叫她吓了一跳:“你当我想,那老头简直是个寻替死的水鬼,在水里硬是扒着我不放,就差把我一道溺死,好容易打晕了拖上来,人也快没了气,那儿子又非说是我草菅人命,在水里将人打死了,非要缠着不许我走,谁能知道卿卿也出了这样的事。” 说到这儿,陈昂也是满面怒色:“这刁民!早知如此,小爷瞎了眼也不下去救人!” 苏淼淼听着,也觉这着实是一场无妄之灾,跟着摇了摇头。 陈昂又问:“你姐姐呢?她身子弱,落水可要不要紧?我昨日送了一枚好参去,也不知她有没有用。” 苏淼淼:“怎的?你脱身之后,没有来亲眼瞧一瞧不成?” 她与姐姐不欢而散之后,心中赌气,不再留意祈安院,倒真不知道陈昂有没有再上门。 陈昂恹恹的:“自是去了,卿卿说她身子不便,不肯见。” 苏卿卿这话也有她的道理,陈昂顶着一层长公主的关系,平日里在府里,两人当亲戚相见闲话几句就罢了,可落水之后身子不适,说不得还躺在闺房床榻中,衣衫不整,容颜憔悴,这种情形下再见外男,就难免太过亲近了些。 不过姐姐的性子,当真与她不一样,若是她生病时,遇上心上人特意来探望,欢喜还来不及,肯定不会估计这些劳什子的礼法讲究,将衡哥哥拒之…… 苏淼淼一句话还没想罢,才忽的意识到自己竟然又想到了箫予衡,甚至连目光都无意识的又望向了对方所在的鹿台! 这发现让她忽的一惊,针刺一般的转过了身,还嫌不够,又咬着牙朝后退了几步,直到自个视线都被嶙峋的怪石挡住,才算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么一打断,等她再回过神时,便只听见陈昂最后一句懊恼的抱怨:“我都疑心自个简直是犯了太岁,诸事不顺!” 苏淼淼还有些怔怔:“嗯,什么?” “想什么呢?话都听不见。” 陈昂有些奇怪的看她一眼,还是又说了一遍:“我方说,卿卿一向喜欢阎大家的遗作,我前阵子刚得了消息,有人要出寒梅图,千叮咛万嘱咐叫店家务必给我留着,今日还一早去问了,原本想着拿到了手正好送给卿卿与她道歉,偏偏那店家说只差一步已人买了去,你说说,这是不是诸事不顺?” 阎大家的名气,苏淼淼还当真知道,书画双绝,只是性子孤拐,临终一股脑将自个几箱子的字画都烧了个干净,剩下流传出去的,便被商贾觉着奇货可居,蓄意压货提价,原本不算很稀缺的东西,反而炒得一字难求起来。 苏驸马便对这位大家十分尊崇,书房里有一副私藏的阎大家真迹,苏淼淼钻研书画时观赏过,的确是铁画银钩,丹青妙手。 不过她对书画一道原本也不算十分喜欢,只是看过就罢,倒没想到姐姐的喜好,也与父亲这般如出一辙。 苏淼淼闻言,可惜之外也难免疑惑:“岂有这样的道理,你都提早定下了,那店家怎的还能给了旁人?” 历来做生意的商贾,才最是知道眉眼高低的,陈昂是国公府上的小少爷,这样的门第在京中都已是数一数二了,怎的还能被旁人抢了去? 陈昂叹一口气:“也怪我,卿卿不愿声张,我定画时便只留了重金,也没露家里名声,想来是哪家的勋贵宗亲得了消息,那店家连名字都不敢露,只是求饶告罪,倒叫我都不好意思多难为他。” “今日是急着进宫,没工夫耽搁,等会儿出宫再去一趟,问清到底是哪家,在瞧瞧能否割爱罢了。” 苏淼淼却忍不住:“你都说了定是宗亲勋贵,阎大家的真迹不易得,都已到手,哪里是那么容易割爱的?” 她心下甚至隐隐觉着,这或许就是“故事”里所谓的命中注定,明镜湖上,陈昂正要求亲之时,便有人落了水,如今早已看好送姐姐的字画,偏偏被旁人买了去。 就因为故事里的主角是萧予衡与姐姐,所以陈昂每每想与姐姐干什么时,就必然不能成。 陈昂越发唉声叹气,满面丧颓。 苏淼淼瞧着不像话:“这次没得着,再等下次就是了。” “我只怕来不及……” 陈昂叹息着,左右瞧瞧,不等苏淼淼再问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陛下已有意对北疆出兵,” 苏淼淼一惊:“什么时候?怎的京中一点风声没听?” 陈昂:“总不会拖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再迟也就是这一两月,至于风声,你一个小女儿没人理会罢了,若不信,回去去问问长公主,一定也早得了消息。” 陈昂:“难得的机会,我若是从军,一年半载都是常事,哪里还有功夫寻什么字画。” 或许是这消息太过震撼,不知怎的,苏淼淼只觉心下都是一片惊悸不安:“你,你一定要去不成?” “我乃陈家子弟,岂能只在家中仰仗祖荫?大好的时机,正该弯刀长弓,建功立业。” 陈昂剑眉星目,神色间满是耀眼的少年锋芒,不过没撑一会儿,又对苏淼淼露出了平日嬉皮笑脸:“再一者,搏个前程,才好挺直了腰杆迎娶你姐姐不是?” 苏淼淼捂着心口,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可是……” 话还未完,花坛后,便又传来了熟悉的温润声响:“淼淼,就快唱戏了,怎的还在这儿不出来?” 苏淼淼在这声音神色一怔,连陈昂也立即避嫌般,连忙往一侧让了一步,才拱手行礼:“六殿下。” 箫予衡微微颔首,也温声唤了一句:“陈小将军。” 陈昂知道苏淼淼心思,行礼之后原本就打算避嫌告退,可身旁苏淼淼不知怎么的,六皇子就在眼前立着,她却一个劲的往他的身后躲。 耳听着箫予衡又问了一句两人在说什么这般入迷,陈昂也只能干笑着应付了一句:“也没什么,在说阎大家的字画,原本险些得了一副《寒梅图》,却又失之交臂。” 箫予衡闻言一顿:“墨轩店家所说的主顾,竟就是陈小将军?这还真是巧了。” 陈昂也是一愣:“那买去的《寒梅图》的人,竟就是殿下?” 箫予衡点头一笑,一双凤目又深深看向苏淼淼:“淼淼这些日子与我赌气,我原想着买来叫你开颜,却不想倒夺人所爱。” [妙啊!淼淼又不爱字画,六殿下送给她,我求一求讨过来,岂不是正好能再送卿卿!] 陈昂脑瓜子这么一转,也不急着走了,双眸闪亮,也一并盯上了身后的苏淼淼。 箫予衡声音醇厚:“淼淼,你到底为何这样躲着我,也总该叫我得个明白?还是这《寒梅图》,你不喜欢?” 苏淼淼是干脆的性子,既然箫予衡问道了眼前,她便也没再拖延躲避。 她用力的攥着手心,为了不叫自个失控,便只视线落在箫予衡腰间的青玉佩上:“殿下,我只想知道,姐姐落水,到底是不是与你有干?” 箫予衡皱眉:“早说过是一场误会,淼淼,你怎会这样想?” 苏淼淼飞快的瞟他一眼,同时努力的留意了箫予衡的心声—— 半晌,也只是沉稳而疑惑的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叫她这般难缠?] 这样的反应,叫苏淼淼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坚持瞬间没了力度,甚至对着箫予衡的神色与心声,都忍不住生出了满腔的自责来。 是啊,衡哥哥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她这个样子,的确是太不讲理了,难怪衡哥哥说她难缠。 这么一想,苏淼淼连忙道歉:“是我错了,衡哥哥,阎大家书画双绝,衡哥哥你特意准备,我当然喜……” [这《寒梅图》原本是准备送与苏大姑娘的,罢了,北伐在即,还是公主府更要紧些。] 苏淼淼即将出口的“喜欢”猛然凝滞在了齿边! 《寒梅图》、苏大姑娘…… 是啊,衡哥哥当然是打算送给姐姐的,喜欢阎大家的姐姐,故事中的女主角也是姐姐,陈昂、衡哥哥、自然所有的人都喜欢苏卿卿!她算什么? “淼淼?” 这一次,是一旁等着倒手《寒梅图》的陈昂没忍住的叫了一声。这眼看着就要收了,怎么这会儿又僵住了? 这呼唤也叫苏淼淼忽的一颤。 她微微吸一口气,仿佛刚刚从什么陷进与泥沼中挣脱出来,甚至失力一般,下意识的一手拉住了陈昂的手臂。 这一下格外的用力,掐得陈昂都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苏淼淼的声音颤抖着,简直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只是,我,我不爱阎大家的字画。” 一句话,反应最大却是陈昂。 陈昂满面的震惊与可惜,一时间恨不得扭头拦下苏淼淼,替她接下这礼物。 可他与苏淼淼自幼相识,虽没有如长辈期盼的那般生出男女之情,却也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眼看着一旁苏淼淼都快把他胳膊上的皮都掐破了,陈昂也是强忍着满心的惋惜,撑出了兄长该有的姿态,吸着气代她分辨解释了一句:“也是,淼淼一向对字画无心,这送礼,该投其所好才对。” 一句十分寻常的话,却仿佛戳中了苏淼淼心中最酸涩的要害之处。 她紧紧的咬了牙,在熟悉的腥锈,仍是坚持说完了后面的话:“还有‘青青’这小字,重了我姐姐的名字,我也不喜欢。衡哥哥,你若是真心待我,就该知道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才对。” 说罢,苏淼淼便再也忍不住满心的刺疼,捂着心口匆匆而去! 留下的箫予衡面色微沉,陈昂对这场面更是满面尴尬,都结巴了起来:“这,这,殿下莫怪,淼淼许是,这个……” “无妨,是我的不是。” 箫予衡的面色却很快恢复了素日的温润谦和,继续道:“我听闻,陈小将军也有意北伐。” 陈昂松一口气:“是!啊,殿下这么说,莫不是殿下也要领兵?” 箫予衡的目光,无意般扫过陈昂方才被苏淼淼紧紧握过的小臂,神色越发谦仁:“若父皇准许,或许你我日后,还有同袍之谊。” 陈昂哈哈一笑,拱手低头:“岂敢,殿下领军,末将必为先登,忠心从命!” 而与此同时,在二人不能听晓之处,尖锐的怪异天音,正为陈昂的命运,下去了不详的注解—— 【此刻意气风发的陈昂没有料到,不久之后,他将殒落北境。】 【少年将军烟火般绚烂一时,转瞬即逝的光芒,却永远亮在了苏卿卿的心底,陨落在北伐之中的未婚夫,也是她与箫予衡之间,许多年后才能弥补的裂痕。】 刚刚行至鹿台下的苏淼淼猛然回头! 她偏不认 第十二章 一片模糊不清的迷茫之中,苏淼淼怔愣而无措的站着,心中满是疑惑。 渐渐的,雾气中便显出千里荒漠,茫茫北原,红色的旌旗,染血的甲胄,大梁士卒们在血污之中麻木而绝望,沉重的马蹄都在悲惨嘶鸣,遍目都是血光与悲凉—— 对了,这是北境,是大梁与戎狄的战场。 苏淼淼忽然想起了自己要干什么。 她要找陈昂,她要告诉陈昂不要从军,不要北伐,要他赶快回去! 她惊慌的向前,不过几步,眼前便也果真出现了昏暗的营帐,帐内立满将士,主位之上,却赫然是身披银甲的箫予衡! 箫予衡?这次北伐,六皇子也领了兵,还是主将? 苏淼淼还未回神,便已听见了熟悉的名字:“陈昂,你可想好了?” 她连忙回头,果真在一片昏暗之中,看见了一身皮甲的陈昂。 他瘦了许多,脸上还带着脏污,但许是在沙场之中,消磨了盛京养出的轻浮纨绔气,却如一把收敛了锋芒的匕首,反而愈见风骨。 “此计凶险,左王生性狡诈,不真不足以诱敌,为饵之人,必定九死一生。” “大局为重,你若遇险,我不会因为你是是国公府子嗣,便救你。” “陈昂,你还年轻,不必逞强。” 不成!别去!别赌气!你会死的! 苏淼淼冲了上去,但没人能听到她的阻拦,任凭她如何呼喊,面前陈昂仍是拱手向前,声音大得气人: “末将甘愿!” …… 接下来的场面,乱得如同走马灯,苏淼淼看见了陈昂持刀拼杀,一支支利箭在耳边呼啸而过,也看见了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看见了陈昂身中利箭,直直的倒在血泊之中,又似乎看见他面目残缺,成了佝偻麻木的奴隶,畏缩的看向盛京…… 一幅幅画面从眼前飞快的闪过,再一转,便已是大军班师。 陛下亲自迎出城外,吹笙鼓乐,贺王师回朝。 陈国公府外,门顶匾额上却已悬了黑幔白花。 姐姐苏卿卿一身素缟,眼角通红,摇摇欲坠。 大梁胜了,陈昂没有回来。 —————— 梦境到这儿,苏淼淼挣扎了两下,便似终于从冰冷的凉水里挣扎了出来一般,猛地坐起了身。 胸口还在剧烈的跳动着,苏淼淼喘息着,扭头看了看外头还黑黝黝的天色,才发现自己连手心里都已满是冷汗。 守在隔间榻上的吉祥听见了声响,摸索着掀了床帐:“姑娘?怎么醒的这么早?” 苏淼淼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一个用力干脆从床上跳了下来。 吉祥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 苏淼淼却已经径直去了隔间盥洗:“快点,我要出去。” “这么早!姑娘要去哪儿?” “陈国公府!” …… 多半个时辰之后,苏淼淼踏着初亮的晨光,将还在睡梦中的陈昂叫了起来。 见着苏淼淼后,陈昂的神色简直称得上万念俱灰:“天啊,我早起练拳都没这么早!我这头正求着叔叔给我与卿卿提亲去呢,你这大早上跑过来,旁人还以为你与我有意思!姑奶奶,你别害我了成不成?” 苏淼淼才不理会他这一番哭喊,抓住了陈昂之后,便只干脆道:“这次北伐,你不能去!” 陈昂一听就扶了头:“哎呦喂,怎的还是这事儿?” 苏淼淼当然不是今日才刚说了这事,在千秋园内听到这僵硬天音的一瞬间,苏淼淼便也忽的明白了,苏卿卿与箫予衡为主角的“故事”之中,为何会突兀的出现一个陈昂。 【此刻意气风发的陈昂没有料到,不久之后,他将殒落北境。】 【陨落在北伐之中的未婚夫,也是苏卿卿与箫予衡之间,许多年后都无法弥补的裂痕。】 因为陈昂早早的就死了,就死在这次北伐里,成为了姐姐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又因为令陈昂诱敌的命令是箫予衡亲口所下,所以日后姐姐会对箫予衡心存芥蒂。 尽管走向不同,但在这故事里,陈昂也与自己一样,不过是男女主角双宿双飞之前,经历过的阻碍和坎坷! 回过神后,苏淼淼在千秋园内,就拉着陈昂说了半晌,说陈家是水师起家,北境却是茫茫草原,南辕北辙,说戎狄凶残若狼,越发凶险,说他年轻气盛,说是自幼习武,实则不过纸上谈兵,人都没杀过一个…… 但这种事,显然不是想要藏在乌篷船上偷看的小打小闹,陈昂没有丁点退让的意思,先是据理力争,之后被她缠得头疼,便干脆寻了空隙落荒而逃,活像是在躲什么瘟神。 才隔了一夜,眼看着苏淼淼又追上了门,陈昂更是无奈:“别闹了,是不是因为前日我为卿卿出头,得罪了你?你这脾气怎的这样小……” “你会死的!陈昂,你回不来,会死的!”没等陈昂说完,苏淼淼忽的打断了他。 “嘶……不至于这么狠吧,我这不是都给你告罪、淼,淼淼?” 陈昂面上无谓的玩笑,在看到苏淼淼通红的眼眶之后,忽的一顿。 陈昂猛地站起来,简直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哎你别哭啊,从前把虫子塞你头发里都没见你哭,我会死,会死还不成嘛!你别哭,这叫别人看见了,我可怎么说!” 苏淼淼盯着他:“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好好听我说。” 陈昂连连点头,双手举起:“我听我听!” 苏淼淼深吸一口气,在陈昂面前,一字字讲起了自己的梦境。 她昨日里虽然也在天音里猜到了陈昂的下场,但只是一句话罢了,任谁也要觉着无稽。 可眼下她却是从头至尾的起始缘由,身上穿的甲胄跨的佩刀,班师回朝的热闹场面,都一字字清晰的仿佛仍在眼前。 陈昂原本玩笑敷衍的面色,在苏淼淼这样详尽的话里,便也一点点变得严肃郑重。 等到苏淼淼说到姐姐一身素缟悲痛欲绝时,陈昂甚至不忍再听般颤抖的闭了双目。 但等苏淼淼随后一句说罢,陈昂沉默半晌,第一句问的却是:“胜了吗?” 苏淼淼:“你说什么?” 陈昂看向她:“你说最后胜了,左狄王中计被俘,王师大胜归京,是不是?” 苏淼淼猛的瞪大了眼睛:“陈昂,你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说的这样清楚,你还不相信我是真的见你……” “我信。” 这一次,却是陈昂主动打断了她的话头。 他的脸色有些泛白,但神情却还算平静:“你说的那柄弯刀,是我祖父年轻时用过的宝刀,我幼时他曾说过,等我上阵的时候,便将此刀赠我,这事除了我与祖父,谁都不知道。” 苏淼淼松一口气:“你既然知道了,我该知道我不是骗你,这次北伐,你不要去了,实在不成,你既然提早知道了结局,那诱饵你不要去当!” 她第一次觉着,耳边这莫名的天音也不是全然没有用处,再加上昨日的梦境,甚至都不必陈昂放弃从军,或许也能安然回来呢! 陈昂看着她:“我不去,那诱饵叫谁去当呢?” 苏淼淼猛地一窒。 “淼淼,你也说了,戎狄凶残若狼,从前朝至今,北境仍是时有狄人劫掠,十室九空,生灵涂炭。” “大梁与北狄终有一战,总有人要去,也总有人要死。” “陈氏一门的爵位都不是白来的,将军百战死,若真有万一,也是我的命数。” 说到最后,陈昂甚至又恢复了平日挤眉弄眼的可恶模样:“何况你也说了,我没有白死,一战成名,名垂青史,说不得宗堂里都要给我单立一块碑!” 苏淼淼忽的沉默了,第一次,她发现陈昂不是从前那个溜猫逗狗,只知道往她裙子上扔泥巴的烦人精。 他姓陈,正如陈昂名义上的父亲,真算起来该是他的伯父一般,死在战场的陈家人,陈昂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姐姐呢?” 半晌,苏淼淼也只能艰涩的出声:“你方才还说要托国公爷来上门求亲,你死了,叫姐姐怎么办?” “卿卿……” 陈昂面上的笑意也忽的一敛,半晌,方才低声道:“我对不住她……卿卿原本也没有看上我,都是我死皮赖脸硬缠着她,才磨着她动心答应,之前只想着赶着北伐之前,与她定了名分,如今看来,是我想的简单。” “六殿下的《寒梅图》,你不要,我昨日就讨来了,我还是托叔父送去,不是正经走礼,只是两家人私下商定,这样我若能回来,诸事欢喜,若是不成,不传出去,也不耽搁她。” “瞧瞧,本来我是必死的,偏偏这会儿就先给你托了个梦,可见我还是有老天庇佑!” 陈昂到底还是不曾完全死心,他侧过身摇摇头,对她露出白净的门牙:“你说了我是叫箭射死的,这次我小心些,多带些人,贴身多穿一层甲,不就能逃过一劫了?” 苏淼淼没有开口。 陈昂说得轻松,但她心下怎么会不知道,要命的不止是那一箭,避过了梦中的一箭,还有下一箭,还有刀枪剑雨,只要为饵,就必然九死一生。 她知道,陈昂也知道,这样的话,不过是一种无力宽慰与期盼。 仲春初四日,萋萋万物生。 偏偏在这万物复生之际,苏淼淼于沉默之中,却忽的生出一股莫大的凄凉。 耳边的怪异天音没有再响,仿佛也在沉默中讥讽着她的异想天开。 怎么会有凡人能违抗天意呢?谶言之所以是谶言,就是因为不论凡人怎么挣扎,都无法改变这注定的结局。 正如她冲到了玉雨台上,也没有阻拦箫予衡与姐姐一见钟情,跟到了明镜湖,也只能亲见姐姐落水,衡哥哥英雄救美…… 陈昂的注定就是战死沙场,她的结局就是溺毙水中。 她缓缓站起,转身,一步步行出了屋内。 朝阳初生,晨曦刺目,苏淼淼仰头对着这刺目的天光,手心一点点用力,用力到指尖都忍不住的微微颤抖,因为痛苦,也因为不甘。 凭什么? 她们分明也是活生生的人,凭什么就要认了这故事里莫名的荒谬结局? 她偏不认—— 她偏要陈昂活着。 她要自己与陈昂都长长久久的活着! 这是驱邪 第十三章 今日长公主府上,迎了一桩喜事。 陈昂血缘上的亲爹,名义上的叔父,当朝陈国公,带着《寒梅图》上门,提起了陈昂与苏卿卿的亲事。 虽说没有没有正式请媒人走礼,只是自家亲戚私下商议,但这么猝不及防的事儿,也足够叫长公主与苏驸马吃惊—— 他们夫妻几日前还想着让陈昂与小女儿成就好事呢,谁能想到这小子竟早与卿卿凑到了一处,这么多年还瞒得这样好? “我刚听闻也觉着胡闹,偏偏这小子早已铁了心,唉……这孩子之间的事,总是有自个的主意,嫂子可千万莫恼。” 身高体阔的陈国公记着自个早死的兄长,对长公主仍已长嫂相称,言止间很是恭敬。 长公主也是笑呵呵的:“兄弟这是什么话?大姑娘也是我的女儿,只要两个孩子都乐意,以两家的情分,都是喜事!” 一旁苏驸马也是一般,口中只赞着陈昂少年英才,此刻北伐定是前程万里,话里却是四面不漏,显然,这是不能只听陈家人的一面之词,真正定亲,还是要问过苏卿卿的意思才罢。 不过历来谈亲,就没有一次能成的,男方第一次上门,能得着这样的回复便已很是不错,陈国公欢欢喜喜的用过了三盏茶,留了带来的礼物,告辞而去。 长公主与苏驸马亲自将客人送到了院外。 苏驸马倒还好些,只是有些复杂感慨,倒是长公主,客人一走,面上的笑意便瞬间换成了满面的愁色:“你说,淼淼这两日里痴缠不停,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 苏驸马摇头:“不应当,公主也说了,淼淼与陈昂只是兄妹之情,何况淼淼闹的也不是与卿卿的亲事,而是不许陈昂从……” “父亲,阿娘!” 苏驸马最后一字还没出口,院子里便又传来了熟悉的呼喊。 从前只觉可爱悦耳的声音,这一次,却叫长公主觉着脑仁都疼。 看在守在门前,嬉皮笑脸的苏淼淼,饶是三十多岁上才生出的唯一女儿,长公主也没了一点好脸色:“你做个梦还闹得没完没了不成?你不读书练字了?不去画画弹琴了?我瞧着今儿个天儿也不错,要不我将踏雪给你,你骑着去围场里跑跑马!” 从前苏淼淼为了箫予衡整日钻研琴棋书画时,长公主还有些心疼,觉着孩子是受了委屈,还时常劝着叫多陪自个说说话。 如今苏淼淼倒是当真与缠着亲娘说起了话,可是只一日,长公主就已恨不得将她塞回书房,再不行沉池子里泡着玩也成,就是甭来烦她! 苏淼淼一点没有被嫌弃的自觉,甜脆脆的叫了一声“阿娘”,星子似的眸子眨呀眨,亮得喜人。 自从苏淼淼懂事后,长公主当真是许多年不曾见过女儿这样的眼神。 不,真说起来,就算苏淼淼还是个懵懂小儿时,也极少有这样乖巧求肯的时候,毕竟长公主的性子,凡是她能给的,甚至不必孩子来要便都送到眼前了,哪里需要女儿这样缠人? 也是因此,长公主从前是真不知道自个的女儿还这样会磨人,有这样的水磨的功夫,但凡苏淼淼不是想害人前程,哪怕是当郡主要食邑呢,长公主都腆着脸进宫给她求出来。 再退一步,就算是害人,哪怕女儿换一家嚯嚯,长公主说不得都昧着良心替她干了。 可偏偏就是陈昂,就是陈国公府。 那是她第一个夫家认下的嗣子,当真较起真来,她都能算是陈昂大义上的嫡母,刚走的陈国公都还一口一个嫂子客气着,什么仇什么怨,与多年相得的旧夫家撕破了脸,就为了扣下陈昂,毁了孩子的前程? 她在军中的势力是叫干这个的吗?这像什么话! 苏淼淼其实也知道自个的要求无理取闹,只是眼前这情形,实在比玉雨台上,第一次听到自己的下场时还要更加棘手为难,为了陈昂的性命,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毕竟对自己,她还能愤怒挣扎,认定她又不是台子上的木头傀儡,只要自己足够清醒,即便喜欢箫予衡也不会厚颜纠缠,更不去去推姐姐下水,就可以远离溺毙的局面。 可陈昂却不听她劝啊! 她连那样清楚的梦境都说过了,但陈昂不肯躲,苏淼淼思量之后,就只好选择朝母亲这厢下功夫。 再是希望渺茫,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苏淼淼拉着母亲的胳膊,又退了一步:“女儿也知道不许人去没道理,可是北境那样凶险,又刚和姐姐谈了亲事,阿娘就不担心吗?” 长公主瞧着她:“担心又怎样?” 苏淼淼便又退一步:“陈昂才十几岁,立功也不急在一时,阿娘不叫他去前军冲锋,叫他塞到后头运粮收尾也成啊!” 这其实才是苏淼淼真正的打算,昨日痴缠着让母亲扣下陈昂不许从军,恰恰是因为她知道母亲肯定不会答应。 今日这样退一步,再借着陈国公上门提亲事的契机,说不得就能成功说服母亲呢! 毕竟陈昂过继的父亲,也是母亲年少时看中过的少年将军。 陈昂要挣什么风骨?他身上奉恩将军的爵位,原本就是陈家伯父用自个的命换来的,他继给自个伯父当了嗣子,原本就该老老实实的娶妻生子,给嗣父绵延后嗣。 苏淼淼黑亮的眸子里满是诚挚的期盼。 “好了,先坐下,早膳可用过了?正好再吃些茶点。” 长公主对着这样的女儿,没忍心干脆反驳,却也没有答应,只是拉了苏淼淼的手心转身对驸马开口道:“大姑娘的亲事且先等等再问,劳驸马去瞧瞧,府里要请的人可到了?” 苏驸马闻言略一颔首,最后看了一眼苏淼淼,便干脆转身而去。 府里今日还有客人吗?是谁?对了,上次在千秋园里说了要请元太子过府,好像也一直没见来。 苏淼淼有些奇怪,但母亲却不再多提,只是吩咐丫鬟们送来温水热茶,半哄半按的劝着她吃了半盘子茶点。 她仔细留意了母亲心声,也只听见了几声没头没尾的疑惑与关心。 就这般磨了两刻钟功夫,长公主没有开口,倒有小丫头传信,说驸马请姑娘回去。 [可算好了,也不知是犯了哪一路的神仙,三清在上,只盼能有些用处……] 长公主闻言,这才满心复杂的叹了一声,开口叫了苏淼淼一并回如意楼。 苏淼淼没问出个分明,迷迷糊糊洗了手,跟着母亲顺着甬道出了前厅。 如意楼前十分热闹,以吉利为首的大小丫鬟们,都被赶到了楼外水边,排成一排似是等着什么。 屋檐房梁上都了铜铃与铜镜,楼前空地上,还摆了香案和黄符,一个身着法袍,头戴冠巾,须发皆白的半老仙师,正迈着四方步,在苏驸马的陪伴下,高深莫测的打量着周围。 这是,在驱邪? 苏淼淼的脚步慢了下来。 “青松道长!” 长公主倒是趋步上前,满面担忧:“劳烦道长,孩子前些日子受了惊,这几日又接连做了噩梦,闹个不停,本宫这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说着,又转身来招呼苏淼淼:“乖乖,这是从清虚观里请来的道长,叫大师给瞧一眼,说不得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自个都不知道呢。” 母亲一点没把她的话当真,只是觉着她中了邪。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淼淼只觉着心口空落落的下坠,半晌看不见底。 是啊,说不得她是当真中了邪呢? 只是母亲今日才请人都迟了些,早该在玉雨台上发觉不对的第一日,她就应该说自己发了癫,中了邪,寻高人将她耳边这莫名而来的人怪异声响驱去。 无知者无畏,无知者无忧,她们这些故事里注定没有好下场的角色,就该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的顺着按着故事的安排战死的战死,早丧的早丧。 可她偏偏却知道了。 苏淼淼紧了紧手心,就在这突然袭来的无力中,缓缓的呼吸,努力的平复思绪。 没事,这也是寻常,她原本也没有觉着母亲这厢一定能成,只是试试罢了,那毕竟是注定的天命,哪里有那般好违抗? 陈昂与母亲都不成,她还能靠自个! 最不济,她还可以赶在大军动身之前,寻机会将陈昂的腿打断,让他想去也去不成! 只要能保陈昂的命来,事后她受什么责罚,都认了就是! 苏淼淼缓缓动了步子,心里都已经在思量着,要不就借着这机会,假装自个身上的“邪祟”已除,直到军队动身之前,都再不提起这事,也免得家里与陈昂怀疑。 这么想着,苏淼淼死心的松了手,正要迈步上前,身后却又传来一道清冽疏静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她闻声回头,还没看清楚来人面目,便先觉出一丝隐隐的水汽,如同一冬的积雪新化的清泉,清越冷冽。 是太子赵怀芥。 ———— 太子问卦 第十四章 赵怀芥这次的打扮更加朴拙,青衣道袍,云袜圆履,与山间的清苦道士没有丁点不同,但晨光之中,却仿佛每一丝轮廓都在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比起一旁身着法袍的青松道长,都更显神仙风度。 看到突然出现的侄子,长公主惊诧之后,便也马上回了神。 从宫中回来之后,她便派车去过国师府,只是赵怀芥说未曾安顿,不好叨扰,正巧这两日府里事情也多,长公主便特意嘱咐下人,不论元太子何时上门,千万不许等通传,只要她或驸马有人在府,就只管请进内苑。 只是没料到,偏偏就撞上了这样的场面。 长公主转身上前,又叫来苏驸马为他介绍。 赵怀芥长揖躬身,叫了一声姑父,又对一旁因他身份有些迟疑的青松道长,抬手行了道礼,自报家门:“家师刘玄,号琼山道人。” 诸礼叙罢,最后才又看向了距离最近的苏淼淼。 苏淼淼没有理他,只是皱着眉心立在一旁,眸光虚虚落在一旁,仿佛在沉思什么,还是长公主提醒,才略微屈膝,有些烦躁的见了一礼:“见过殿下。” 赵怀芥也微微颔首,声音清冽:“表妹。” 话说罢了,对着楼前的符纸香案,难免也要解释了苏淼淼梦魇,请道长驱邪的事。 赵怀芥闻言,又转眸看向一旁的身影,眸光清冽,如有实质。 但苏淼淼抬眼时,赵怀芥却只是在对青松道长问道:“可瞧见了邪祟?” 若是旁人,青松道长说不得还真会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一场法事,动一动楼里陈设,留几件法器物件这般折腾一回。 以青松道长的如今的身份,倒不是为了图财行骗,只是人心就是如此,大半邪祟都是自寻烦扰,用上些神乎其□□头将其唬住,人心一正,许多莫测的心思,便也会随之消散,反而便得了心安。 但偏偏赵怀芥报出的名号实在太大。 国师刘玄,只怕满天下的道门中人,就没有没听过的,毕竟前朝多年一向崇佛,道家能够在大梁转兴,都多亏了这位独具慧眼,于微末之时辅佐太宗的刘玄国师。 宗室皇子都罢了,可对着这位国师的底子,青松道长也只能平实道:“邪祟未见,只瞧见几箱子要去的杂物,听姑娘们说,也摆了许久,既是要扔,就该干脆些,常常去旧迎新,才能清静。” 这说的,是苏淼淼前些日子收拾出来的笔墨与一堆话本。 话本倒罢了,瞧过之后本来就要送走的,笔墨则是这几年里,为了箫予衡才特意寻来的字帖真迹,与她自个日日要练的行书,苏淼淼这几日里事多,每每收拾时,心下又总是难受难舍,便一直没能收拾利落。 “嗯?吉祥,听见道长说的,不拘什么东西,都赶紧搬出去!” 长公主一听便干脆立马吩咐起了下人,之后还是担忧,又问若不是邪祟,女儿的受惊与噩梦又是为什么? 青松道长这次便干脆摇了摇头:“既是国师高徒在此,老朽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说罢,不顾挽留转身而去。 长公主看着青松的背影,又忧又气:“这个老头,我看也就是徒有其名,自个没本事,倒推到你身上!” 苏淼淼见状也有些诧异,她刚才还想着要不要趁着这机会,假装自个好了呢,怎的人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就这么跑了? 是为了元太子? 果真陈昂那小子说的不错,这个世道里,他们这些垫脚的配角,就是诸事不顺! 长公主:“罢了,不提这个,我叫厨下备酒菜,咱们姑侄儿好好喝一杯。” 赵怀芥扫过苏淼淼烦躁的面色,沉默片刻,却神色疏淡出了声:“驱邪之事,侄儿也可试试。” …… 一刻钟后,赵怀芥与苏淼淼在楼前相对而坐。 苏淼淼的如意楼并不单单只是一座楼,围着楼外的小泽池有游廊相连,水上自然也有赏亭水榭。 如今楼中一片杂乱不好待客,吉祥吉利便带了小丫头,手脚麻利的将流水亭里洒水清洗,焚香驱虫,又搬来了矮脚木案,软垫竹席,最后又用高脚的琉璃盘里盛了新鲜瓜果,与清茶一并送来待客。 苏淼淼心里有事,因此在侍女们忙碌时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只顾着沉思出神。 但叫苏淼淼诧异的事,这么长时间,对面的赵怀芥竟也是十足的好耐心,就这般屈膝正坐,坐禅似的对着她,不光口上没有说话,连心里都是一片空明,一句心声都无! 他不是心思叵测的大反派来着?这个模样,怎么像是当真要修神仙? 回过神的苏淼淼抿抿唇,还是当前开了口:“表兄要怎么试?” 别管要干什么,都趁早,陈昂的性命还悬在天上,她忙得很。 赵怀芥抬眸看她一眼,又转向一旁小泽湖上的粼粼波光:“公主说你梦魇,是梦见了什么?” “梦见陈昂战死。” 苏淼淼干巴巴的开了口,远没有对着陈昂时那般详尽,只是因为赵怀芥一直沉默听着,不知不觉倒也多说了几句:“母亲并不信,只觉着我是中了邪。” 赵怀芥安静的听罢,直到苏淼淼有些丧气似的低了头,才又对着她道:“不如卜一卦算算。” 苏淼淼抬头:“什么?” 赵怀芥侧眸:“卜一卦,算算陈昂的生死,” “你还会卜卦?” 苏淼淼诧异之后,又不禁撇嘴:“这也太玩笑了……” 赵怀芥平静的看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淼淼的话头便也忽的一顿。 是,算卦玩笑,难不成她耳边异闻,梦中异兆,说出来就显得很正经吗? 不过这个赵怀芥想出这么玩笑的主意,想来也就是觉着赶走了那个青松,不好意思随便敷衍。 罢了,母亲似乎很信他,还按着原来的打算,随便应付几句,就假装是当真灵验就是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便也抬起头干脆道:“好,怎么卜?我这儿也没有签筒龟壳。” 赵怀芥:“钱币便可。” 听见这话,苏淼淼便立即低头,拽下了腰间的荷包,倒出了一枚金光闪闪的玉币来。 这是母亲每年都会给她定做的压岁钱,上等的羊脂玉币,内里沁着鸽子血般的红,周围则是纯金包边,上头还錾了蝙蝠喜鹊的花样,叫她随身带着讨一个好兆头。 赵怀芥对着这价值千金的钱币沉默了一阵,低头从袖子里取出了三枚普通铜钱,随手扔在了案上。 苏淼淼还等着他开始算,结果赵怀芥就这样袖手看了起来,片刻之后,说了一句:“泽水困。” 什么?这就是算完了? 这也太敷衍了! “泽水困卦,外卦为泽,内卦为水,此卦……” 赵怀芥说到一半,便看到了苏淼淼紧皱的眉头。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是,便只干脆说了结果:“走投无路,诸事难成,若算陈昂北伐,该是没有死,只是困境偷生,至少要几年光阴,才有转机。” 苏淼淼下意识反驳:“胡说,我分明看到陈昂中箭死……” 说刚说到这儿,苏淼淼的口下便又忽的一顿。 她忽的意识到,自己在梦中只是看到了陈昂中箭,而且中箭之后,其实还有陈昂面目残缺,顶着狄人奴隶的标记,佝偻麻木的看向盛京的画面。 只是那景象太过杂乱,紧接着又闪过了陈国公府上的白幡,姐姐的一身素缟,她便下意识觉得陈昂一定是死了。 甚至那怪异的天音里,也只是说了陈昂在北伐中陨落,陨落,不是殒命。 是,仔细想想,那僵硬的天音里还说过:【陨落在北伐之中的未婚夫,是苏卿卿与箫予衡之间,许多年后才能弥补的裂痕。】 可若是用陈昂性命劈出的裂痕,用什么才能弥补?总不会是姐姐许多年里都耿耿于怀,然后忽的有一日,就无缘无故的放下了? 这不是姐姐的性子。 除非,陈昂中箭之后,并没有死,只是沦为了狄人的奴隶,苟且偷生,直至许多年后,才终于回了京。 是,箫予衡与苏卿卿是这《困情》故事的男女主角,这整个世界,从头到尾都是围着他们二人的情情爱爱而转。 前些日子才刚看了半箱子话本的苏淼淼,甚至都能猜到后头的故事会是怎么个走向。 陈昂归京,弥补了姐姐多年来的遗憾与裂缝,只是因为面目不堪,肢体残缺,自觉配不上姐姐,或是姐姐已然失身给了箫予衡,只能黯然离场,至此,所有阻碍一一消弭,故事里的男女主角顺理成章的成为恩爱的眷侣。 但真正想通之后,苏淼淼却只觉着一腔怒火直冲心头。 这怒火,甚至比知道陈昂会死时都剧烈的多。 陈昂明知自己的结局,仍旧甘愿接受、坦然赴死,是为了边境绥和,国泰民安,是因为因为文死谏,武死战,他知道自己生在陈家,就合该马革裹尸,光宗耀祖—— 而不是为了在异族手中受尽磋磨,磨尽傲骨之后,再用苟活的性命来填补什么男女主角的多年裂缝! 世间哪里有这样的狗屁道理! 赵怀芥说罢之后,便一直盯着面前的苏淼淼。 他看着她圆润的面颊天边云霞一般,一点点涨得通红,看着她双唇紧抿,牙关都咬出了吱吱的声响,也看她白皙莹润的手心越攥越紧,终于忍不住一般,猛地拍响了木案。 案上的铜钱都被震得跳起,一枚本就贴在岸边的,干脆跌下了木案,滚落几圈,卡在了赵怀芥膝前竹席。 赵怀芥微微垂眸,正欲伸手,对面苏淼淼却已在他之前,躬身将铜板捡了回来,闷闷道了一句:“失礼了。” “无妨。” 两人手指似有似无错过,赵怀芥瞬间蜷回手心,神色仍是一般疏淡。 也是在这时,苏淼淼听见了元太子今日的第一句心声,醇厚低沉,仿佛深井幽潭中传来的叹息:[她并不像母亲说得那样……] 这话叫苏淼淼忍不住的抬头。 母亲?元太子的母亲,赵皇后说过她吗? 唔,也不一定是在说她,或许只是太子想起了什么别的人。 这个时候,苏淼淼也没有多少心思计较这些。 她无意窥探旁人心声,将三枚铜板捡在一起,想了想,又将自个的玉币也都并在一处,一起塞进了元太子手心:“多谢殿下解惑,我听人说过,求人问卦,是要给卦金的,金银冒犯,不如就请殿下收下这玉币。” 赵怀芥盯着这羊脂玉币看了片刻:“常人若是出金问卦,还要求解法。” 苏淼淼一愣,回过神后,也不禁往前探身,眸光灼灼:“那殿下可有解法?母亲不肯信我,陈昂也不愿后退。” 苏淼淼的双眸黑白分明,瞳仁澄澈的能够在其中看清自己的模样。 赵怀芥握着玉币的手指忽的用力,他挺身后退,扭头看了看天边流云,片刻,才道:“下属受难,必是主将无能,你拦不下陈昂,可以试试换个主将。” 像与不像 第十五章 “你拦不下陈昂,可以试试换个主将。” 元太子的这句话,仿佛在先前从未留意过的黑暗之处,骤然点起了一支烛光。 是啊!不同的主将领兵,的确会有各自不用的行事,有些凌厉,爱行险招,有些稳重,领兵便会平稳老练。 她从前便听母亲提过,外祖太宗年少时就是出了名的讲义气,爱兵如子,刚刚起事时,原本有机会能占下一座大城,只是会损失惨重,太宗便宁愿放弃,只说机会日后还会有,兄弟们的性命却只有一回。 也正是因此,乱世中的大梁才会从者云集,连敌军的士卒还未交手,心底便已甘愿受降。 这的确也是一个破局的法子,唯一的问题,是按她梦中所见,与谶言中的听闻,这次北伐领军的主将—— 是箫予衡。 苏淼淼只是犹豫了几息的功夫,便按下心口的涌起的情绪,干脆的下了决断。 原本就没什么好犹豫,箫予衡是整个世界的主角,是陛下最看重的皇子,即便不是此次北伐的主将,也损碍有限。 但陈昂却会在狄人手中受尽磋磨,彻底沦为废人。 陈昂只不过是与姐姐两情相悦,一心报国,原本就不该无辜受难。 苏淼淼心下再是难过,理智也分得清取舍,更莫提,她虽然一介闺阁女儿,心下也知道自个不该对不了解的事大放厥词。 但这一刻,她却又忍不住的隐隐猜想,若是领兵的不是衡哥哥,而能如太宗这般算无遗策的英杰,是不是大军都不会沦落到梦中那般破釜沉舟,要用陈昂性命当诱饵的地步? 更甚者,再进一步想想,北伐这样的大事,怎的就交给同样从未领过兵的箫予衡一力统领了呢? 这念头让苏淼淼觉着有哪处不对,但心底涌出的情绪,又叫她下意识抗拒再往深处细想,只是自语般又道:“可是,要如何才能换下衡哥……” 说到这儿,她也忽的停下,换了一个称呼:“六皇子。” 这一次,赵怀芥的面上明显带了些疑惑:“我不问朝政。” 这话一出,苏淼淼也猛地回神。 是,元太子虽还顶着太子的名头,但他又不是陛下之子,先帝之子这身份原本就尴尬,赵皇后不单给儿子改了姓氏,死了连帝陵都不入,不就是为了与陛下表明心意,叫儿子远离这趟浑水吗? 兵权啊,多么要紧的东西?别管谶言里这位元太子有多少心机深沉,满腔不平要夺回地位,只论眼前这时候,他是决计不会插手到北伐这样的大事里。 苏淼淼连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 “无妨。” 赵怀芥站了起来,他的眸色平深似海,但不知为何,苏淼淼总觉着自己在他好像在纠结什么一般,犹豫了许久,方才缓缓道:“这桩事,你或许该去问长公主。” “是,我这就去问。”苏淼淼答应着,也跟着站起身,又满面郑重的对赵怀芥拜了一礼:“多谢表兄为我指点迷津。” 她没有打算靠赵怀芥彻底解决这件事,说到底,非要“逆天改命”,改变自己与陈昂配角的注定命运的,是她自己,与旁人无干。 这位故事里的反派能够相信她的“胡话”,还为她卜了一卦,指出一条新路来,就已然十分叫她感激。 苏淼淼瞧着赵怀芥收起铜钱,又忍不住夸一句:“表哥竟然还算卜卦,国师高徒,果然是不同凡响。” 赵怀芥抬眸看她一眼,神色格外疏凉:“小道罢了,我是不信的。” 为人卜卦算命的人,自己却不信,这话多少有些奇怪。 苏淼淼疑惑歪头:“为什么不信呢?分明算得很准。” 连她之前都没想到陈昂不是直接死了,而是留了一条命为男女主角弥补裂痕,对方却能从卦象里看出来。 赵怀芥想了想:“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人总有不甘不平,卦卜得再准,也不会甘心无为,可见都是无用之道。” 世间万物自然兴起,自然衰落,师父教他不必施为,任凭终始,但世人都不肯认命,他也不肯。 所以算与不算,都没有什么用处。 苏淼淼模模糊糊的,倒也听懂了大半,却是一本正经点头:“那不是应该的吗?人活在这世上,若是只任凭旁人注定便甘心认命,还有什么趣味?自个想要的,就该尽足人事才对。” 她一向都是如此,从前倾慕箫予衡,便全力去求,如今想要从这注定的“故事”里保下陈昂,就也会尽足人力去办。 不然呢?躺下认命,当真叫自个溺在水里不成? 退一万步,即便当真不能违抗,她也总要倾尽所能,将所有法子全都试过了,起码到最后也不会后悔。 说这话时,苏淼淼的一双星眸闪亮,浑身的生机与元气,如同越冬的青芽。 这模样,又叫赵怀芥又忍不住的看她一眼,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笑。 但这一丝弧度闪得太快,都没等苏淼淼确认是不是看错,元太子便也微微颔首,转过了身。 他长身玉立,口中未言,但心内却分明想了一句:[母亲说得倒也没错。] 苏淼淼不禁一愣。 又一次了,元太子好像已经是第二次想这样的话,第一次是说她不像赵皇后想的那样,这一次又说赵皇后说的那样没有错…… 所以赵皇后到底说了什么?说的这个人是她吗?为什么一时像一时又不像的? 说起来,她从刚才起,有时候会突然觉着元太子在看她,可当真去看时,又什么都没有。 当真是她感觉错了吗?还是元太子真的在对照着什么打量她? 苏淼淼叫这没头没尾的说的一阵心痒,偏偏只是旁人的心声,却又没法问出口。 为了解惑,她没留神便又往前靠近了一步,似乎靠得再近些,就能多听着几句心底没说出来的内情一般。 赵怀芥却有些介意似的,往后仰了仰身子,疏淡中露出一分疑惑。 苏淼淼有些尴尬,随口寻了个由头:“我送表兄去母亲处。” “不必,我听闻府上有事,原本也只是拜见,也该去了。” 可赵怀芥闻言,却又干脆退了一步,微微扭头,身姿看来满是仙人般的湛然冷淡。 这样的元太子,看来便如真正的仙人一般,不染凡尘,高不可攀,仿佛出言留客都是一种冒犯。 苏淼淼顿了顿,满以为元太子就要这般飘然而去,可赵怀芥收在袖中的指尖,捏了捏仍旧温润的玉币,却又主动问了一句:“表妹可还有事?” 苏淼淼向来都是个干脆的性子,听了这话,便也干脆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表兄从前在山中,是不是听说过我……” “姑娘!” 一句话还未说罢,流水亭外的回廊上,却忽的传来一道有些稚嫩的呼喊, 呼喊的是如意楼里的小桃,小丫鬟不知内情,只当自家姑娘的心意还如从前一般,因此面上满是报喜般的高兴:“姑娘!我方才听外头的小子说,六皇子到了!” 流金绸缎 第十六章 丫鬟小桃是来请苏淼淼过去前院见客的。 据说,六皇子这次上门还带了礼,就是特意要送给自家姑娘。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苏淼淼一心倾慕箫予衡,对着他投其所好,主动殷勤,还从未有过箫予衡亲自上门前来,特意送礼。 若是从前,这样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好消息,苏淼淼只怕早已喜出望外,一刻等不得,恨不能飞到心上人身边去。 但是现在,苏淼淼犹豫良久之后,却还是强按着心下的不舍刺疼,摇了摇头:“你去回话,就说我昨个儿魇着了,这头还正祈卦驱邪呢,脱不开身,六皇子那儿日头再去告罪。” 她已经发现,自个一个人想起箫予衡时,心下固然也会不舍难受,但咬咬牙,还可以忍耐控制。 但她若亲眼看见了箫予衡,听到了箫予衡对她微笑,与她说话,这情绪便会瞬间强烈十倍,仿佛下一刻就会抑制不住,当真变成天音里说得一般,凭着权势与六皇子成婚、又嫉妒暗害自个姐姐的“配角”。 苏淼淼拧着眉头,好不容易忍着难过赶走小桃,耳畔便也听见了一道清冽的心声:[她果真痴恋箫予衡。] 苏淼淼一惊抬头,也发现赵怀芥还在眼前站着,她方才满面的纠结,都已叫人全看了去。 元太子是国师高徒,心修了得,从来不像寻常人那样转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方才卜卦算命,半晌都没听见几句心声,如今在心里感叹起了她的情意,肯定是因为她方才表情太明显了…… 回过神的苏淼淼不好意思似的低了头,红着脸开口:“我送表兄出门吧!” 赵怀芥沉静的目光扫过她嫣红的面颊,片刻,淡淡的应了一声好。 苏淼淼也顾不得其它,匆匆转身,伸手引路,一路都没有再抬头。 她是未嫁的姑娘家,只到二门,赵怀芥便拱手叫她止了步,苏淼淼也没有坚持,福身又正式道了一回谢。 前头就是待客的前厅,苏淼淼也没有急着回去,瞧着元太子清隽的身形转过垂花门,她往后躲了几步,避到了西面的月牙门洞里。 约有一刻钟功夫,果然便也看见了六皇子被父母送出来的熟悉身形。 今日的箫予衡身着月白底的石青起花八团袍,头上插了莹润的羊脂玉宽发簪,衬得身子欣长,愈显温润。 即便只是这样远远瞧着,苏淼淼饮了果酒sidey,从胸中都荡出一层层的微醺的欢喜陶然来。 箫予衡立在垂花门上,原本正在与母亲说着说什么,中间却似有所觉般,忽的朝苏淼淼的方向抬了头。 苏淼淼心头一惊,连忙回头蹲身,捂着嘴等了半晌,直到满心里的欢喜都渐渐消退之后,才又小心的起身。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箫予衡已经不在了,垂花门下,是母亲满面惊诧,抬头四顾:“一大早也没瞧见桃花开喜鹊叫的,怎的这喜事倒一桩桩上起门来。” 苏淼淼闻声行过来:“什么喜事?” “你吓我一跳!” 长公主拍着胸口,白她一眼:“你这是哪块儿石头蹦出来的?请你时不来,人走了倒冒了头。” 苏淼淼只是歪头笑着,迫不及待道:“我听闻六殿下给我送了礼,是什么?” 提起这事来,长公主也想起了什么似的,扭头吩咐侍女将屋内的木匣拿来:“是流金缎,六皇子说,上次的给你寻了《寒梅图》你不喜欢,他特意与娘娘求来的流金缎来告罪。” 说话间,一旁侍女便已打开了木匣,内里是一块三尺见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料子,放在手上轻飘飘的,像是拢着一团云雾轻纱,展开了在日光下,闪着微微的金光。 这流金缎的金色并不是染的,而是南边有一种金蚕,吐出的丝茧天生透着隐隐的金光,用这样的丝织出绸缎来,轻若云,灿若金,前年才上进的贡品,第一次在盛京现身,是宫中风头最盛,最得陛下恩宠的丽妃,拿来做了一条披帛。 这样不易得的东西,如今才隔一年,箫予衡能从上进的贡品里为她求来这么一块,便已是十分的用心难得。 衡哥哥没有生气,还特意为她又备了这样的礼来。 苏淼淼的面颊微红,看着面前云霞织就一般的流金缎,上次因衡哥哥姐姐准备《寒梅图》的酸涩,便又一点点!化成了丝丝的甜蜜。 “得有三四尺,给你做一条裙子正好。” 长公主欣赏了瞧一圈,也不禁奇怪:“从前就是给块石头你都当个宝,如今居然还嫌弃不喜欢了?他是干了什么?叫你这样没出息的都生当真生了气。” 为母之心,即便眼下的缎子再难得,也不会忘记女儿先前战战兢兢的模样。 苏淼淼眸子都欢喜的亮晶晶的,只顾着高兴,这时当真是一句坏话都不肯说。 长公主无奈,与驸马对视一眼,便只问道:“得了,这是又好了,那你们俩个的亲事,阿娘可给你定下了?” 苏淼淼一惊:“什么亲事?” 苏驸马也是面带无奈:“方才六殿下上门,我听着那意思,倒似是有心与你定亲,要不然说喜鹊上门呢,这才半日,你们俩姐妹竟都有人来求。” 这话叫苏淼淼又惊又喜,她紧紧攥着手心,先问:“那姐姐的亲事可下了吗?” 苏驸马摇头:“总要去一趟祈安院,先问问你姐姐的意思。” 苏淼淼便深吸一口气,努力压着心里的欢喜,只道:“我还未及笄,等姐姐成婚了,再说我吧!” 这话一出,不光长公主与苏驸马面带诧异,连苏淼淼自个都也生出了一股空荡难过。 等等,再等等。 苏淼淼按着胸口,倒像是和心里的情绪打商量似的。 今日陈国公都已经上门来求定亲事了,她也有了法子,只要能保下陈昂,叫他与姐姐顺利成婚,百年好合,姐姐就不会成了未亡人。 姐姐这厢有了好结局,衡哥哥心里再是一见钟情也迟了,他总不能强夺臣妻。 她对衡哥哥是奔着一辈子的恩爱去的,是要衡哥哥心甘情愿,不是自取其辱,更不是什么以权逼人,好事多磨,哪里就差这一半年的功夫呢? 这样来回劝了一圈,好容易将心底的情绪按下去,苏淼淼便也立即想到了正事,连忙问道:“阿娘,北伐的主将可定了吗?” 长公主现如今一听见北伐两个字,便觉着脑仁生疼:“怎的还说这事……” “不不,元太子为我卜了卦,我已经想通了!”苏淼淼连忙摇头。 长公主半信半疑:“这般灵验?对了,怀芥呢?怎的你一人过来?” 听闻元太子已经离去之后,长公主嗔怪女儿不懂礼数,又摇摇头:“罢了,等怀芥回稽山,我也要一并去一趟蓬莱宫,到时再与他细话。” 苏驸马也明白妻子心思:“是,从前不知道便罢了,如今得知赵皇后驾崩,总要亲去祭祀一番,想来宫里也要派人。” “我也陪母亲一起去!” 父母提起了赵皇后与回稽山的事,苏淼淼也连忙出声,不过说罢之后,还是又将话头扯了回来:“不过阿娘你先告诉我,这次北伐的主将,是不是六殿下?” 被苏淼淼又催了一次,长公主也无奈叹一口气,又疑惑道:“陛下还未点将,你从哪儿听说是六皇子?他虽在皇子里是独一份的出挑,但到底从未掌过兵,这样的大事,只怕领不起。” 苏淼淼闻言一愣,也是,如今明面上连北伐的消息都还没传出来,哪里能那么快定下主将?母亲说的话也有理,难怪她方才提起主将是六皇子时,元太子面上的神情也好像有点奇怪。 可是按着谶言里,分明就是箫予衡。 苏淼淼疑惑间,便又听见母亲随意道:“别说,我从前也想过,若是你们俩个的亲事定下,就将庄子里那些叔伯兄弟都托付给六皇子带着,再去信问问那些归乡的旧故,若是能有几位老人出山辅佐,当主将也未必不行……” “六皇子方才也提了这事,我瞧也是一样的意思。” 历来新朝初立,计功程劳之后,打天下时的功臣良将们总会因着种种缘故,倒下不少。 太宗宽仁,倒没有大肆牵连过性命,但也总有一些犯错或是身有残缺的,没了前程,衣食艰难,母亲在军中长大,念着旧情,凡是来投的都当作旧故,在庄子上仔细养着。 还有一些卸甲归家,急流勇退的旧人,母亲写着一本册子,逢年过节,都会送去大把节礼,时有往来。 母亲说,这种事叫宗室里那些箫姓人都不好干,都有顾及,反而她只是公主,又得太宗偏疼信任,做这等事最合适不过,当初太宗听闻之后,都寻了由头多给她赏了食邑,算是无言的默许。 原来是这样! 这一番话,也叫苏淼淼瞬间明悟。 难怪北伐的人这样的大事,会叫从未领过兵的六皇子为将,竟然也有大半是因为她! 按着原本的故事里,衡哥哥今日上门提亲,不,都不用等今日,只怕之前在千秋园里娘娘提起时,她就已经大喜过望,催着母亲应了下来。 亲事定下之后,母亲便自然将从前的旧故,都托付给了六皇子,有这些人辅佐,这才成功为将领兵。 想清楚之后,苏淼淼一惊,立即摇头:“不行!不能给他!” 【滋啦——】 话音刚落,耳边便又响起熟悉的怪异声响,没有言语,只是短促锐利,铁器摩擦般的刺耳声响。 上次她拒绝母亲求旨定亲,与在明镜湖边打断了衡哥哥救下姐姐时,也听过这样的声音! 苏淼淼似乎得了什么鼓励,连忙摇头:“母亲,衡哥哥年轻,他亲自领兵太凶险了,不成的!” “罢了,你都说了要等着姐姐,我也不必上赶着。” 长公主摇摇头:“我已经给沧州的杨将军送了信去,他们父子都是当时名将,当日也是急流勇退才回了祖籍告老,只是老将军还在推辞,只叫儿子报国,我再去信劝一回,若有老将军为将,上下都得周全。” 【滋滋——滋】 伴着长公主的话音,在苏淼淼的欢喜里,尖锐的天音响到一半,突兀的没了声息,仿佛注定的路线上,岔开了一道细微的分支。 改变注定 第十七章 陈昂与苏卿卿的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按着陈家的意思,没有正式走礼,只是两家人私下里认了亲,又挑了个吉利日子,用赏花的由头在公主府里办了一场宴席,将陈国公夫妇,与几位陈家的兄长姊妹与都一并请了过来,当作自家亲戚一处用了膳。 当着长辈们的面,苏卿卿自然也出面见了客,当着众人善意的调侃目光,低头为国公夫人送了一副亲手做下的毛套手。 收了礼的国公夫人满面带笑,拉着苏卿卿的手心又夸又赞,最后往她腕子上套了一双紫玉镯:“原是老夫人给我留的,瞧,与你多衬!” 一旁陈昂也笑着凑趣:“这镯子好,姐姐与两位嫂子都没给,我特意求了叔母给咱们留着!” 苏卿卿连羞带嗔的瞪他一眼,又飞快的低下去,面颊红的好似天边的云霞。 苏驸马心疼又复杂:“我这女儿不争气,打小身子弱,家里又养的细,禁不得事,日后还要夫人多多包涵。” 通常这样的话都是女方母亲来说,苏驸马平日里性子沉稳,如今都忍不住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也是当真将这个生而丧母的长女放在了心上。 苏卿卿后退几步,虽是立在了长公主身旁,面上也忍不住满是感动的看向自个的父亲。 陈国公夫妇也是连连点头:“驸马只管放心,昂儿这孩子自领一支,日后独门独户,咱们这些长辈,连带家里兄嫂也只有帮手的,必不叫孩子受了委屈。” 这话当真是一点没错。 苏驸马打一开始就看中陈昂也有大半为了这个,父母具在,但大义上却是顶了国公早逝的兄长一支,独门独户,背后有依仗,上头却没公婆,还是自家看着长大的后辈,知根知底,简直没有比这儿更好的人家。 唯一记挂的,也就是长女身子弱,心思也纤细,陈昂自幼习武,喜好都凑不到一处,怕二人不合。 如今见苏卿卿神色,显然也是心甘情愿,苏驸马便也放下了一半的心,一句话后,便笑着点头,转而问起了陈昂从军的事来。 提起这事,还没等陈国公有反应,一直留心着这一头的苏淼淼便迫不及待蹦了出来:“是啊阿娘,杨老将军可有回信?主将的人选可定了吗?” 陈国公闻言一笑:“二姑娘也知杨老将军?” 苏淼淼心虚的笑笑:“听母亲提过。” 的确是这几日才刚刚听闻,不过苏淼淼也特意打听过,老将军原是在太宗账下为将的资历,只是为太宗断后伤了腿,因养伤耽搁了几年,若不然也早该封公列侯。 杨氏父子都是名将,儿子年纪浅些,辅佐六皇子为主还说得过去,但若是老将军出马,便必然为主将,只靠六皇子的身份,万万压不过去。 陈国公亦是军中出身,北伐大事,自然留心,此刻也笑着道:“我才听闻,传旨的天使都已上路了,只怕是十拿九稳的。” 说着,也扭头叮嘱陈昂:“老将军运筹帷幄,能学上一分都够你一辈子受用的,在老将军账下只管好好听命,不许贸然行事!” “当真?母亲你怎的不与我说?” 苏淼淼简直喜出望外,又迫不及待问:“那六殿下呢!” 苏淼淼对箫予衡的情意,陈家人自然也听闻过,国公笑呵呵解释:“亦是才下的旨意,令六殿下于朝中掌粮草后勤,只居于行辕,不必亲自出征,二姑娘倒不用担心沙场无眼了。” 果然! 多了她这么一个变数,当真就换了主将! 陈昂是不是也稳了八成! 苏淼淼只激动的双眸闪亮。 长公主嫌她心烦,挥手打发:“我们大人说说话,你裹什么乱,与卿卿去一边陪着陈家姐妹去。” 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苏淼淼也没有留下碍眼,果真听话的退到了隔间,两家的小辈们都在这里赏花吃果子。 “主将怎的换了杨老将军,你那梦怕是不准啊?” 陈昂也在身后跟着过来,压低了声音:“还是你干的?” 苏淼淼白他一眼:“不然呢?还有前日送去的几个人,你好好带着,那都是军中的老手,我好容易托了母亲从庄子上求的,说不得就能保你性命!” “放心放心,我都当亲叔叔供着!” 陈昂连声答应着,说罢,又挤眉弄眼:“好妹妹,你这样的恩情,要不是打小一处长大,我都要疑心你对我意思!” 苏淼淼反而吓了一跳,连忙扭头看身后的苏卿卿。 她上次为着明镜湖里落水的事,这么多些日子都没好意思再见姐姐,姐姐一向心思小,听了这话多心怎么办?这个陈昂,什么时候了,竟还这样口无遮拦! 但叫苏淼淼意外的是,姐姐与她离得不远,一定听见了陈昂的胡言乱语,面色却一点没变。 倒是一旁的陈昂哈哈笑:“你瞧什么?卿卿才不是那样小性子的人,你们都不懂,反而是我这个粗人才最知道!” 苏卿卿果然嗔他一眼,却不搭茬,只是骄矜的略过他们,迈步朝陈家姐妹那去了。 路过时,苏淼淼也分明的听到了长姐的半句心声:[哼,若不知心,谁与你这个粗人好……也罢了,虽不是诗词相合、心有灵犀,能得一心,恩爱不疑,也不算辜负……] 陈昂得意的瞧她一眼,便也嬉皮笑脸,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苏淼淼诧异的瞪大了眼睛,一时当真有些说不出话来。 男女之情果真难言,她与长姐多年相识,竟然还不如陈昂一个可恶的小子明白姐姐的心意。 这才是愿得一人,恩爱不疑吗?那她与衡哥哥…… 一想到这个,苏淼淼便又不自觉的拧了眉头,抬头四顾瞧了一圈。 她其实打刚才起,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像是少了什么东西,这时却明白缘故了。 就是因为六皇子箫予衡。 若按着故事里,女主角定亲的场面,男主角却杳无踪影,的确感觉奇怪。 仿佛是在应和她的疑惑,这念头才转过没多久,苏淼淼耳畔便忽的一响,响起熟悉的声音—— 【一场赏花宴,苏氏姐妹同时定下了亲事……滋啦啦……】 苏淼淼按着耳朵,暗暗撇嘴,什么同时定下了亲事,今日可只是姐姐,她与衡哥哥的亲事还没定呢! 果然,那怪异的天音说到一半,便也忽的发觉了不对一般,滋啦啦的响了几下,便又含糊不清的开始了下一句:【苏卿卿的面颊晕红若醉,迎在箫予衡眼中……却……刺目……滋啦啦苏卿卿,她……滋啦滋啦——】 虽然这滋啦啦的声音尖锐又刺耳,但苏淼淼一面凝眉难受,一面却又忍不住的笑。 果然,她就这种时候,男主角怎么可能不出现,想必是若按着原本“故事”里的走向,她与六皇子定亲,就也算是一家人,今日这家宴,他肯定也在的,对着姐姐与陈昂的恩爱不疑,说不得还要好好难受一回,或许还会越发厌恶她这个逼迫定亲的厚颜女配。 【两对……新人,一对生离滋滋……死别,一对同床异……刺啦啦……梦……直到北、北伐伐之后……滋啦滋滋滋滋啦——】 …… 但现在一切都乱了,刻板的天音像是个背书背到一半却忘了词的蒙童,先是磕磕巴巴,之后又开始词不达意乱说一气,再往后,干脆戛然而止,彻底没了声息。 苏淼淼甚至都从这尖锐刻板的声响里,硬生生听出了一股气急败坏后,无计可施! 这样的改变让她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 她成了!姐姐与陈昂的生离死别没有说出来,她与衡哥哥的同床异梦也不一样,连这谶言天音都彻底乱了! 这样的欢喜充斥在苏淼淼心中,一时间只将拒绝六皇子婚事的空洞惆怅都压了下去。 直到宴席结束,送走了陈家人,苏淼淼面上都是压不住的笑,明显的叫长公主问了两次,姐姐苏卿卿都忍不住多瞧了好几眼。 苏淼淼一点不介意,一直等着天色彻底暗下来,确定那怪异的谶言都再没了声息,这才放心的闭了眼,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睡了一夜无梦的安稳觉。 直到次日,苏淼淼清清爽爽的起来,想着要不要去国师府麻烦元太子再卜一卦,看看结果是不是不一样时,侍女吉祥进门来,给她送了一副烫金的字帖。 映入眼中的是熟悉的字迹,六皇子箫予衡亲自下帖,请她过府一叙。 终成祸患 第十八章 先遣侍从送去亲写的拜帖,这便已是很正式的邀约,不像之前可以随口敷衍。 苏淼淼知道这次是躲不过去了,加之她这几日亦是被相思煎熬许久,便也还是带着满心的欢喜忐忑,重新换上先前几次备好,却一直没能穿上的淡雅衣衫。 玉兰色的曳地望仙裙,月白的轻绡束腰,裙上用细若胎发般的丝线散碎的绣了些单枝兰草,空谷幽兰般清淡高洁,唯一能显出小女儿俏皮的,也就是裙角两只神气活现的莺鸟。 换好之后朝镜子里一瞧,却总觉着有哪处不太对似的,苏淼淼疑惑的对镜转圈,便听见一旁吉祥姐姐柔声建议:“若不然,簪子添一件鲜亮的?” 这话显然是婉转了,因为她听见吉祥姐姐在心中暗道:[衣裳太素,倒显得好气色都不衬了。] 这句心声也叫苏淼淼立时恍然。 没错,她昨夜实在太高兴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好容易改变了注定的天音,即便夜里没太睡好,今早也是喜上眉梢,满面的春光,衬着这样出尘脱俗的打扮,难怪瞧着不对劲。 明白之后,苏淼淼却也没听吉祥姐姐的换鲜亮首饰,反而拿了脂粉在面上薄薄盖了一层,没有用唇脂腮红,再一瞧,果然气色就差了不少。 吉祥摇头无奈:“从未见过将自个从憔悴里打扮的。” 苏淼淼站起来:“你不懂,衡哥哥肯定心情不好,我这是陪他呢!” 说罢,瞧着处处妥当,便也不再耽搁的出了门。 在马车上时,苏淼淼还在心里想着,姐姐与陈昂定了亲,断了与旁人的缘分,原本该是衡哥哥的主将,也被杨老将军顶了去。 尤其后一桩,更是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一会儿见面,衡哥哥有些不喜不耐也是应当的,她也都会容让。 但等的马车停在六皇子府外之后,苏淼淼下车看到的,却是迎在府门前,仍旧如往日一般,君子谦谦扶她下车的箫予衡。 看着面前满面温润的箫予衡,苏淼淼斯斯艾艾道:“衡,衡哥哥。” “淼淼。” 箫予衡应一声,又道:“今日怎的打扮这样素净?” 苏淼淼低着头:“我……我想着衡哥哥会喜欢,” 箫予衡轻轻笑笑,面色温和:“你明艳些更好,不必为我委屈自己。” [呵,忽冷忽热,若即若离,这样的手段……倒是我从前看轻了。] 苏淼淼一愣,衡哥哥竟然这样想她? 什么忽冷忽热,她对衡哥哥,从来不曾耍过任何手段! 但箫予衡却也并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虚扶下车之后,便当前领了她上阶进府。 六皇子开府的明旨虽是年后才下,但宅邸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如今诸处也安置的七七八八,只是没有正式暖宅安住,便显得四处都空落落的,差了些人气。 箫予衡一路将她迎进前院南侧的一处小花厅,又命侍女奉上清茶果点。 厅内比旁处都更精细些,脚下铺了秘底飞天云纹羊毛毡毯,厅中有三足麒麟献瑞铜熏炉,这会儿正一丝丝的冒着缕缕清香,一旁的梨花案上还摆了一方青玉棋盘,摆了半幅残局,一看便是主人的平日起居之处。 箫予衡还在按着待客的礼仪,不急不缓问她茶可合口,捧着一盏六安茶苏淼淼却有些坐立难安,忍不住主动问道:“衡哥哥今日请我来,是不是有事?” 箫予衡面色温润:“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这宅邸,可还有什么不如意处?” 苏淼淼疑惑:“我?皇子府,自然是处处都好的。” “如今时候不好,府里也没什么好景致,再过一月,窗外草木葱葱,木兰攀瀑,倒也可以一赏。” 说着,箫予衡摇摇头,面上带笑,话里却有些落寞:“原以为要动身领兵,顾不得这些琐事,如今不必离京,倒有功夫好好盯着修宅,若有什么不如意处,现改都来得及。” 这话一出,苏淼淼面上便越发惭愧,低着头,几乎说不出说话:“衡哥哥,我……” [这模样……可见是早就知情了,换将竟果真与你有关。] 箫予衡心声冷漠,面上却愈发温柔:“淼淼,我还记得,在公主府时,你还要我为你取字,不过几日,你便连我的面都不愿见,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还是,你年岁小,变了心?” 苏淼淼此刻都未觉有异,还只当是衡哥哥君子风度,即便这个时候仍不愿迁怒训斥她,听到最后一句质问,更是连忙摇头,迫不及待分辨:“不,不是这样!衡哥哥,你听我说……” 箫予衡闻言,便也停下口耐心看着他,眸色温若春风。 在这样的目光下,苏淼淼更是满面羞窘,只觉自己实在太过,怎么能这般对待衡哥哥? 她紧紧咬着下唇,半晌,方才看看周围,迟疑道:“我只是因为听见、不,知道了一些事,我从未与旁人说过……” 箫予衡微微凝眉,摆摆手,示意身旁服侍的下人下去。 话已至此,一味躲避也的确不是办法。 苏淼淼深吸一口气,正色抬头:“衡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箫予衡面色猛然一变! [怎会!] 但他的惊怒之色转瞬即去,只是瞬息,箫予衡面上便只剩了复杂的感慨:“淼淼,我从不知……你这样敏锐。” [竟是为此……因小失大……] 伴着这样的心声,箫予衡也十分干脆的承认了她的质问:“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苏姑娘秀色玉颜,的确令人倾心。” 苏淼淼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听到心上人亲口承认倾心旁人,她自然是满心的苦涩,又透着一股果然如此的酸楚。 她攥着手心,声音微微发涩:“那……我呢?衡哥哥,我喜欢你这么多年,在你心里,又怎么看我?” 箫予衡微微垂眸:“淼淼,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苏姑娘再是一眼惊艳,可现如今,你才是我应该在意之人,我既与长公主求了亲,自会好好与你在一起。” 这一番话太过美好,好的简直叫人不可置信。 苏淼淼一面欢喜,一面又忍不住的疑惑不安,甚至有些怀疑般又下意识的凝神细听,想要看看对方是不是在谎言欺哄。 但并没有。 十几息的功夫过去了,箫予衡也并没有发出相反的心声,这发现叫苏淼淼回神之后,愈发惭愧。 是啊,衡哥哥若要欺瞒她,一开始直接不承认喜欢姐姐就是了,何必废两回力气? 衡哥哥君子端方,干脆与她承认了的确倾心过旁人,可是人的喜恶又由不得自个,看见喜欢的人物,心存欣赏,这又什么错呢? 姐姐已经成婚,衡哥哥也说了知道她才是眼前人,承诺了日后好好与她在一起,这还有什么不对? 相较之下,反倒是她小人之心,为着这什么没缘由的怪异天音,又是误会衡哥哥害姐姐落水,又是连累他失了北伐主将之位,如今还诸多怀疑…… 衡哥哥说她使手段,竟是一点没错! 苏淼淼手心一松,不安与痛苦褪去后,在心上人面前,熟悉的陶然与期盼又渐渐占据上风。 她迷醉一般看向箫予衡,满心歉意,软声致歉:“对不起,衡哥哥,我不是故意不应婚事,也不是故意叫你失了北伐主将……” “罢了,过去的事,不必多提。” 不等苏淼淼说完,箫予衡便干脆摇头,制止了她的道歉。 苏淼淼愈发感动,连连点头:“是,如今姐姐已经定亲,我们日后也做一对恩爱眷侣,自然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 她是满腔真心,却不知这一番话,落在长在行宫,自幼受人冷落的箫予衡耳中,却又听出了另一层意味。 “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意。” 箫予衡声音温润,但苏淼淼耳畔却分明听到了两道声音,都是属于箫予衡熟悉的音色,只是一面冷怒懊恼,一面低沉认真,混杂在一处,怪异阴冷的叫人发寒:[原以为苏淼淼旁处不及,总胜有一腔诚挚,却不想是我错了,以权相迫……果真是瑞安的女儿!] 苏淼淼猛地一窒! 这,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这话的本意,只想着故事都已经改写,她与姐姐苏卿卿各自成家,往后自然便能各得其所,各自安乐,便不会再有变故。 难不成衡哥哥竟觉得,她这是威胁他只有与她恩爱,才不会再有类似换将之事吗? “衡……衡哥哥?” 苏淼淼的声音颤抖,满心都是不肯置信。 箫予衡微微低头,一双凤目温柔又深情:“嗯,何事?” 但之前叫她欢喜动容的动容的眼神,这一刻,却叫苏淼淼愈发的痛苦。 她捂着心口,还在试图解释:“衡哥哥,我对你的情意是真,我……” 说到一半,却又有些无力的停了下来,她是什么样的人,衡哥哥这么多年来难道看不出吗?就因为这几日里她的错事,便要这样一次次的误会她吗? 苏淼淼忽的扭头,死死的咬紧了牙关,她怕自己再一开口会忍不住哭出声,或是干脆挑明这一切,质问箫予衡怎能这样不分是非。 箫予衡见她停下,便也微微探身,伸手抽出帕子为她轻轻按着嫣红的眼角:“我都清楚,淼淼,我当你我为何要请你过府?就是为了让你看看这内宅,这也是你日后的住处,一草一木,山水景致,总要合你的心意。” 他的声音这样温润,简直像是三月的春风,动作这样轻柔,仿佛对待易碎的珍宝。 但在此之外,箫予衡情形又冷漠的心声仍旧清楚的响在苏淼淼耳畔: [这样的错处我不能再犯第二次,苏淼淼与她背后的公主府,若不能彻底为我掌控,便都是祸患。] 19. 国师宅邸 《女配读心后改选禁欲太子》全本免费阅读 [] 第十九章 “淼淼,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要命的心声后,苏淼淼的脸色实在太差,以至于萧予衡都再顾不得旁的,只是连声询问担忧,吩咐着要为她寻太医,又起身靠近想要仔细查看她的情形。 他的担忧的确是真,甚至细论起来,吃了北伐换将得到教训后,这该是近五年来,他最关心苏淼淼的时候。 但苏淼淼却像是被针刺一般站起,浑身戒备,汗毛耸立,仿佛躲避什么危险的邪祟,躲过了萧予衡的靠近。 这时候,苏淼淼便十分庆幸自己一早在面上敷的脂粉,掩去了大半的变色与戒备,只是苍白憔悴了些。 也叫萧予衡只当她是小女儿情愫,不愿叫自己狼狈憔悴的模样露在心上人面前,这才执意要走。 这么想着,萧予衡便也没有坚持留客,只是一副温声叫来侍女为她送了蜜水,又派了侍从跟着,叮嘱一定要亲自送她回公主府中。 温热的瓷盅捧在手中,却带不来丝毫温度,苏淼淼指尖微微颤抖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别了一副君子风度的萧予衡,一步步离开了皇子府。 直到坐进了公主府的马车,待在狭窄温暖的车厢,被自幼照料她的吉祥吉利两位侍女姐姐围在中间,苏淼淼才终于在熟悉的环境中,察觉出了一丝心安。 但短暂的回神之后,萧予衡最后的心声便又不禁浮现在眼前。 「若不能彻底掌控,便为祸患。」 什么是祸患? 祸患,积于忽微,灾害也。 是一旦察觉,就要趁早铲除的灾祸。 衡哥、萧予衡,心中便是这样看待她与长公主府的吗? 只是因为她没有立时答应婚事,只是因为母亲没有应下萧予衡的暗示,再三请出了杨老将军。 她们在萧予衡心里,便成了这样的角色? 她这次是为了陈昂出于无奈,可萧予衡若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性……但凡她与母亲稍不留神,再有不如意处,他又会如何对待眼前的祸患?! 一念至此,苏淼淼竟忍不住生生的打了个寒颤。 吉祥在旁连忙握住了苏淼淼手心:“可是进了风?吉利,你把车帘放下来,我朝里头靠靠,给姑娘挡着些。” 苏淼淼还有些怔愣,目光直直的跟着吉利姐姐的动作看向车帘。 车帘被放下前,马车正好过街旁宅邸前的石狮,大门上鎏金的匾额一闪而过—— 国师府。 元太子如今的住处。 苏淼淼愣了片刻,才想起了心下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这也寻常,这一整条朱雀街,原本就是世家勋贵的住处,母亲的长公主府也不过隔了一条街,国师府的宅邸,只是因为这些年来都是空置,才无人察觉。 但如今,这宅内却是有主人的。 “等等!” 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元太子在如意楼下为她卜的那一卦,当车帘盖下时,苏淼淼却忽的出了声:“停车,去叫门,看看太子可在府中。” ———— 进国师府出乎意料的容易,因为这么大的宅邸,却压根没有一个像样的门房,只一个头发都白了的老门子守着,开门之后一没要名帖,二没问缘由,只是听了苏淼淼的来历名姓,便干脆伸手朝后指了指:“这个时辰,道长该是在后头做功课,姑娘自去瞧瞧。” 甚至是叫她们自个进门,都没一个引领进门的仆从。 但事已至此,苏淼淼也只能带了吉祥吉利,拎着裙角进了门槛。 绕过影壁之后,苏淼淼便立时知道,元太子之前与母亲说的,要为先师旧宅洒扫除尘的话当真不是客气了。 影壁之后,顺着甬道往前,便赫然是一座三清殿,香火袅袅,但四下都是静寂无人。 六皇子府只是因为没有正式安住暖宅,少了几分人气,可宅内的仆从布置都是齐全的。 但眼前的国师府就是干脆的空阔寥落,苏淼淼踏过已然泛出苔痕的青砖时,甚至疑心自己不是身处勋贵聚集的朱雀街,而是到了深山之人,无人问津的道观。 三清殿后,便是主人的起居之所,门子说,元太子这时辰是在后头做功课,可也没说这后头到底在哪,她们总不好随意闲逛,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更莫提,身旁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若是元太子不便见客呢? 这与寻常宅邸全然不同的情形,叫苏淼淼几人绕过前殿时,脚步都难免有些迟疑。 “姑娘,这……” 吉祥刚想说些什么,便听到了阶下传来一阵沙沙声。 这样的声响苏淼淼不常见,身为下人的吉祥吉利却一下听了出来,这是清早主子们未起时,粗使的下人们用大扫帚扫地才有的动静。 虽然这扫地的时候不太对,但能遇着下人传话,也顾不得那许多。 苏淼淼也觉松一口气,当前绕过廊下,果然便是后宅庭院,院内左右种了两颗合抱粗的银杏,树下是一道身着道袍的修朗身形,正在树下执帚扫尘。 “殿……表兄?” 但看清楚这人的一瞬间,苏淼淼的脚步却愈发迟疑,连呼喊声都带着几分不肯置信的试探, 她 20. 谁都不行 《女配读心后改选禁欲太子》全本免费阅读 [] 第二十章 苏淼淼其实没有发现赵怀芥将手抽出来的动作。 不过她说到一半时,便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颠三倒四。 苏淼淼合了口,忽的没了力气一般,低下头,闷闷致歉:“对不住,我是在胡说……” 赵怀芥看着她涣散无神的面色,沉吟片刻,转身又行出了月洞门。 约莫一刻钟后,元太子手端了一方木盘重新行了出来。 站得最近的吉祥看得清楚,连忙奔去接过了山水茶盘,小心放在石桌,又为赵怀芥与苏淼淼各自斟了一盏茶汤。 茶汤袅袅,透着一股微苦的清香,只是泡茶用的是寻常陶壶,茶盏却是十分剔透的白玉盏。 “是按先师的方子焙出的麦茶,补心益气,你可用些。” 赵怀芥说着,像是发现了苏淼淼的目光,又缓缓道:“国师好酒,府中多藏酒器,这玉盏我也方洗过。” 她只是觉得茶罐茶盏不搭,这话倒像是说她嫌弃用器不干净了。 不过元太子看来这样漠然无情的样子,没料到却这样贴心,连她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看得这样清楚。 苏淼淼胡乱想着,低头啜了一口。 的确是有些烧烤似的苦味,不重,入口之后,便又有淡淡的回甘,叫人心下一清。 不知是这麦茶果真有效,还是树下等待的功夫叫人平静,苏淼淼这时也基本了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她赞了几口茶,便又一次诚恳致歉:“不告而来,打扰表兄功课了。” 这原本是很寻常的客套,不过话说到一半,苏淼淼想起看见元太子在树下扫落叶的模样,一时又顿了顿。 赵怀芥显然又看出了苏淼淼在想什么。 他慢慢放下茶盏,石桌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比白玉盏更显剔透:“无妨,府中无事,功课也无非涤尘诵经,不算打扰。” 国师是当真想要将他看作弟子,在蓬莱宫内里,师父连卜卦绘符,法事道场,便连叠元宝金船都一一教过,只是限于身份,没怎么用过。 苏淼淼勉强笑了笑:“我不知道,表兄平素起居也这般,嗯……朴拙。” 她原本以为元太子的出家修道,只是一个对宫中表白心意的由头罢了,谁知竟会这样真。 毕竟按照天音所言的故事里,这位元太子也只是在表面装出一副缥缈出尘的模样,实则是心心念念,时刻谋划着夺回皇位的大反派不是吗? 【生来便情感淡漠的赵怀芥,背负着蓬莱宫与母亲的遗愿,决意要取回早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是这段故事中最大的反派,更是令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 苏淼淼的记性不算差,此刻还能清清楚楚的记得谶言提起元太子时的原话。 不过想起之后,苏淼淼心下也不禁又浮现起在皇子府里听到的心声—— 箫予衡觉着她与长公主府,都会是祸患。 此刻还只是心声,可箫予衡如今就是朝中最出挑的皇子,日后也八成会是继位的帝王,到了那时,他若是还这样想,即便母亲是长公主,只怕也难挡帝王之威。 若是当真到了这一步,是不是还不如让这位反派元太子继了帝位,公主府还更安全些?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浮起,还不及细思考,苏淼淼便觉心口针刺般一痛! 这痛楚来的尖锐又突兀,相伴的还有一阵阵的不安与余悸,仿佛这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分念头,单是想一想就不可饶恕一般。 若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无差错? 苏淼淼捂着心口,不自觉在这情绪里陷入了犹疑。 谶言都说了,元太子是反派,是能令箫予衡都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谋逆之徒,决计不像现在这样简单。 事涉皇位,便是母亲也不敢随意触碰,她怎么敢这样乱想? 箫予衡,赵怀芥,谶言,日后……各色念头纠缠在在一处,苏淼淼只觉心中一团乱麻。 [她当真奇怪。] 赵怀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苏淼淼的面色几经变化,最终定格为隐隐的躲闪与悔恨,起身道:“我,我该回了。” 赵怀芥缓缓收回持盏的手心,眉目间苍山负雪般孤凉。 苏淼淼似是也觉得自己失礼一般,又补一句:“上次表兄走的急,母亲就怪我不懂事,今日打扰表兄,过两日表兄再来时,我一定好好告罪。” 赵怀芥看着她,微微颔首,飘然起身,便已是一副送客的模样。 大概是先前拿出的铜钱未曾装好,行动间,苏淼淼又从元太子身上,听到了细微的铜钱碰撞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