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秒》 雨夜 九月,电闪雷鸣。 乌云沉沉压在鼻尖上,长满铁锈的窗户被雨点砸得噼啪作响。 林初蹬上泛起毛边的白色球鞋,从鞋柜旁摸出一把褪色黑伞,背好书包:“砰!”防盗门年久失修,必须使劲才能关好。 她飞奔下楼,车棚里有人正在躲雨:“哎你听说没?六楼那个坐牢的快回来了!” “哪个六楼?哦,家里只有一个小姑娘的是吧?” “对对对!她舅舅当年一连捅了好几个人!你说都杀了人怎么还能放出来,明摆着危害社会嘛!” “不是说犯罪基因会遗传?我看那小姑娘平时见人也没个笑模样儿,说不定和她舅舅一样是个杀——喂!你眼睛是瞎了,看不见这儿有人啊!” 女人声音尖利,林初面无表情。 用力踩动脚踏板,车轮狠狠碾过积水,掀起又一波辱骂惊叫。 林初一手撑伞一手骑车,在贴满各种开锁办.证广告的狭窄小巷里一路飞驰,将闲言碎语远远甩在身后。 冷风裹挟雨水,掠动她额前碎发。 露出一双玻璃珠似的、淡漠沉静的眼。 从旧城区到打工的奶茶店坐公交车需要一小时,林初抄了近路,准点和同事交班。 她把湿透的头发擦到半干,换上统一工装:“欢迎光临。”正赶上营业高峰。 南州私高放学了。 今天是周六,林初所在的普通中学不上课。 升学率常年霸榜的南州私高从高二起,每周多补习一天。 “抹茶麻薯加红豆。” “乌龙玛奇朵三分甜。” “鲜芋牛奶全糖,双份布丁。” 挤在奶茶店里的女孩大多穿墨绿及膝格裙,同色针织衫胸口用金线绣出南州私高的英文缩写。 尺码细分到两位数的制服裁剪精良、妥帖合身。 细致勾勒每一寸曲线。 将她们与寻常套着宽大蓝白校服的学生区别开来。 不仅仅是成绩。 更是家庭、出身、背景。 林初在吧台后一边调制饮品,一边听南州私高的女生讨论各种话题:当季高定发布会新品、年度美妆大赏TOP10、排队六个月才能配货购买的经典款包包。 奶茶店外暴雨倾盆,寒意刺骨。 店内放着舒缓有节奏的轻音乐,裹了香氛的暖风如同丝绸,轻柔托起女孩们的笑闹:“SA昨天新ffer了几款包,帮我看看要不要都拿下咯。” 谈起高奢品牌的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随手购买一杯十几块的奶茶。 司空见惯中透着乏味。 直到切换歌单的几秒空白:“他今天没来学校?”一句轻声细语。 空气顿时安静。 敲打落地窗的风雨停滞一瞬,音响慢了半拍。 “不知道。”几秒后,小提琴前奏缓缓响起,有人若无其事,“应该没吧,谁关心这个,他又不是我们班的。”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 林初递上做好的奶茶:“您的乌龙玛奇朵。”视线顺势扫过,看见对方死死攥住限量款唇膏的指尖。 “不关心还跑去堵人!”下一瞬,立刻被同伴拆穿,“我可是听见老何训你们,‘一个个挤在这儿干嘛?怎么没人通知我物理课改琴房上了?别跑!说了多少次不许上课时间往这里蹿!’” “我那是——喂!今天你不在吧,从哪里听到的?该不是那时候也——” “……闭嘴啦你!” 女孩们嘻嘻哈哈打闹起来,先前无聊的氛围一扫而空。 那支价格不菲的唇膏被当作武器投掷出去,“啪”一声磕在吧台上,珍藏版勃艮第色外壳登时磕出一道裂痕。 根本无人在意:“听说他给老何发消息,今天雨太大,懒得出门上课。”话题重新回到起点。 “啧,这下老何得气疯了。” “可不是嘛,偏偏又拿他完全没办法。” 说起中年教导主任收到消息后黑如锅底的脸色,奶茶店里的笑闹声更加肆无忌惮。 张扬的。 透出与生俱来的骄傲和任性。 只在提及某个名字时,尾音与语调一同微妙绷紧。 极力轻描淡写。 愈发小心在意。 * 一波客流高峰过去,私高女生们离开后,店里安静下来。 南州私高学生和附近商圈职场OL是这家中高端奶茶店的主要客源。 暴雨天,夜间加班的白领比以往少了许多,林初趁着点单间隙,给生父打电话。 母亲去世后,她几乎从未主动联系过路明山。 这是十几年来的第二回。 “嘟——” 意料之中无人接听,漫长等待后自动挂断。 连拨三次仍是如此。 最后一次断线,林初抿唇,点击屏幕,快速编辑一条短信:「我舅舅要出狱了。」 想了想,她把「出狱」修改成「回来」,沉思片刻,又一格格删除文字内容,举起手机,对着落地窗按下快门。 恶劣天气,路上行人很少。 街边霓虹闪烁,雨水模糊面目,只有被冷风吹动的墨绿色私高制服裙摆依旧鲜妍精致,随手一拍也惹人注目。 林初点击发送,将照片传给路明山,手机调成静音模式,放在一旁吧台上。 “阿初。”准备整理操作台,店长招呼她,“赶紧歇会儿。” “说了多少次天气不好就别过来了,次次都不听!去把头发再吹一下,小心回家冻感冒。”店长拍拍身侧懒人沙发,一派熟稔语气。 林初抬头,嘴角不太明显地扬了下,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没事的辛姐,我一会儿就弄完了。” 独自生活的这几年,周末空闲时,林初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兼职赚钱。 自从半年前被监.狱方面通知舅舅可以提前释放,周内课后也想办法挤出时间打工。 奶茶店的工作是几个月前新找的,店长辛姐是个身材和性情一样火辣的美人,给了林初一份很高的工资,还让她以学业为重,不必每天按点打卡上班。 “我又不是妖怪,少这么一两天还能吃了你?”辛姐歪在沙发上翻白眼,“对了,你下周五不来是吧?” 眼前眉目明晰的小姑娘神情疏离,脾气很倔。 入职以来一直准时到店,刮风下雨雷打不动,这还是第一次提出请假。 “来的,但是要迟两个小时。” 想到下周便可以去监.狱接舅舅,林初眼睛微微弯起,“晚上应该可以正常工作。”睫毛拢出细密漂亮的弧度。 “行了行了,我又不缺你那两小时。周末再来吧。”辛姐连连摆手:“喏,有人给你打电话。” 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亮起,一闪一闪。 林初瞥过去,看见路明山的号码,垂下眼:“这包芋圆过期了。” 非常平静的语调。 听不出任何好恶。 她抬手,刚过最佳赏味时限的芋圆“啪”地落入垃圾桶,辛姐愣了下:“哎对了,今天她们一直在说的那男生是谁?我怎么每次过来都能听到?” 辛姐生硬转移话题,装作没看见来电:“叫什么来着?徐……徐……”回想半天无果,眼巴巴看向林初。 林初顿了顿。 沉默几秒,转身从冷柜里取出一颗柠檬:“徐嘉年。” 徐嘉年。 整个南州私高没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哪怕林初这样的外校学生,在奶茶店打工的这几个月里,也逐渐拼凑出关于他的一切。 南州私高的学生已经和普通人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仿佛平地直入云霄的华美金字塔,让同龄人根本无法企及。 只能抬头拼命仰视。 而在这座闪闪发光的金字塔里。 徐嘉年又是高坐塔尖、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家境优渥、成绩顶尖。 弹得一手好钢琴。 又有一张女孩们说起会面红心跳的脸。 除此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的脾气:出了名的恣意任性、骄纵妄为,谁的面子都不给。 林初曾听私高女生聊起徐嘉年的八卦:“六中校花追了他整整一年,连名字都没被记住!”自然更别说什么好脸色。 只得到一句轻描淡写的“别挡路。”加起来总共三个字。 普通下雨天也能成为不上课的借口,徐嘉年自然更不会将他人的真心当回事。 很多人爱慕,很多人纠缠。 很多人铩羽而归。 仍旧有更多女生对徐嘉年念念不忘:“不知道最后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才能拿下他。” “啧,这小子到底是有多好看!”辛姐对此很感兴趣,“阿初你见过没?” 林初正在处理先前取出的柠檬,温水冲洗干净,用刀仔细切成均匀薄片。 雨水潮湿绵密的味道里,酸涩柠檬香似有若无、时隐时现。 闻言头也不抬:“我不认识他。” 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 半小时后,辛姐接了个电话,匆匆离开奶茶店。 临走前嘱咐林初早点回家:“雨下太大了,今天打车回去,我给你报销车费。”在微信上给她转了五十块钱,又强调,“不许骑车,也不许坐公交!” “好的,我待会儿就回。” 等辛姐离开,林初零零散散接了几个单子,很快,雨越来越大,街面上看不到任何行人,点单系统彻底安静。 她抬头看墙上挂钟:十点二十分。 去往旧城区的末班车还有十分钟到站,林初却不着急闭店,井井有条收拾好一切,拎着书包坐在窗边,拿出没写完的家庭作业。 骑车来奶茶店的路上风大雨急,打伞作用十分有限,书包现在摸起来湿漉漉的。 试卷吸足水汽,潮湿发软,墨水在纸面上洇开深浅不一的痕迹。 林初抚平卷子,认真写作业。 期间,路明山连着打了二十几通电话,发来十多条短信。 她埋头做题,不接也不回复。 写到英语单选,林初查阅选项里的生词,不小心误触通知栏。 手机转到短信界面,跳出一连串信息: 「你在哪儿?是不是私高附近?」 「跑去那里做什么?你有什么事?你和然然见过了?」 「接电话!有话好好说!要钱问我要,我让秘书打给你,离然然远点儿!你这是敲诈勒索知不知道!」 …… 路明山气急败坏,甚至语带威胁。 林初无动于衷。 查完单词,将手机重新放在一旁。 刚开学,功课不算太紧张,很快只剩一门她最擅长的数学。 林初从书包里抽出试卷,再次抬头望向挂钟,随即跳过姓名栏,直接写下第一道选择题答案:“A.” 樱桃木桌面上,已经做完的其他卷子被小心摊开,一张张交错排列,晾在原地风干。 和数学试卷一样。 每一张的姓名栏都是完全的空白。 * 林初解完压轴题,最后一次瞥了眼挂钟,偏头去看窗外。 夜已深,浓重墨色压过霓虹,天边乌鸦鸦的黑。街面上偶尔开过一辆轿车,远光灯照亮雨幕,丝丝分明,瞧不见任何行人。 这样的时间和天气。 不会再有人光顾奶茶店了。 林初轻轻呼了口气,放下笔,依次收起桌上仍有些潮气的试卷。 小心整理叠好,她迟疑几秒,重新旋开笔盖。 笔尖刚落在姓名栏上:“欢迎光临!”门口感应式的机械小鸭子突然嘎嘎大叫起来。 旋即,玻璃门被推开。 林初写作业的这段时间,雨越下越大。 狂风席卷雨水,裹挟碎枝残叶,一波又一波暴烈拍在落地窗上,此刻终于找到机会,从间隙处一涌而入。 雨雾扑上林初光.裸小腿。 冰凉潮湿,霎时激出一连串沿脊骨蔓延而上的微痒颤栗。 一起压过来的,还有一把同样冰凉的声线:“老样子。”嗓音应和风声,沙哑低沉。 林初笔尖一顿,抬头。 对上一双被雨浸湿,漆黑不见底的眼。 再遇见 暴雨倾盆的天气,很少有人点冷饮,林初并未推荐徐嘉年改选其他饮品,回到操作台制作他的点单: 一杯三分糖少冰柠檬水。 放入冰块,她将先前准备好的柠檬片加进杯中,正要泵糖浆,身后倏然响起一阵琴音。 辛姐走后,林初便关掉了音响。 没有顾客的奶茶店十分冷清,安安静静,衬得夜里每一寸风雨声都格外明晰。 此刻,三角钢琴喷薄而出的音色却压过了落地窗外所有急风骤雨,高音割开厚重积雨云,凛冽如刀,锋利刺破黑夜。 低音海浪般卷来,沉沉敲在胸口。 随心跳一下又一下震荡。 林初不由手一重,多打了半泵糖浆,皱眉回头。 徐嘉年坐在店内三角钢琴前。 来时没撑伞,他直接走在暴雨中,一身黑衣黑裤湿透,水滴自发梢坠落,淌过清晰分明的喉结,下颌线利落而流畅。 骨节修长的手落在琴键上,他神情漫不经心。 街边霓虹穿过落地窗,和树枝交错颤动的阴影一起,被冷风吹进略微上扬、狭长轻佻的眉眼里。 璀璨的。 可有可无、肆意任性。 察觉到林初的目光,徐嘉年没理会,自顾自踩着踏板。 衬衫衣袖随意挽起,露出一段瘦削腕骨。 他肤色冷白,衬得手臂那道正在向外汩汩淌血的伤口愈发惊心动魄。 是雨水也无法冲淡的鲜红。 随着敲击琴键的动作,一声声砸在黑白键上。 林初盯着那抹血色,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和徐嘉年见过的那一面—— 那是刚放暑假的时候,她还没有找到奶茶店兼职,想办法租了辆带冰柜的小车,在小区附近兜售自制冷饮。 出摊不久,听见一阵兵荒马乱的动静。 和南州私高所在的繁华中心区不同,随着大型企业陆续迁出,这些年,旧城区只留下市政主导建设的殡仪馆、精神病院、大型墓地等公立项目,渐渐落败下来。 经济发展缓慢,治安问题凸显。 街头到处可见辍学失业的小混混,一言不合打成一团。 在旧城区生活了十几年,林初见惯了这种情况,推着冷饮车慢慢往前走。 然后便撞见了被混混们团团围住的徐嘉年。 时至今日,她仍旧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那条小巷。 污水横流的街道、写满办.证号码的墙面、贴着高.利.贷广告的电线杆。 被拦下的少年踩着白鞋,一身简洁利落的黑,单手插兜,眼尾微挑。 脸上没什么表情。 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 很快被小混混们视作挑衅:“你他妈走路不看路啊?!装什么装——啊!!!” 惨叫声响起,林初站在几步外,看着徐嘉年垂下眼,轻轻啧了声,似是有些不耐烦。 随后一把揪起对方领口,钳住脖颈,将脑袋狠狠往墙上磕去。 就是这样一眼便能看穿的简单路数,在场小混混无人是他的对手,一个个被单手强按着头,在发霉掉灰的砖墙上撞得哭喊连天、头破血流。 最后一个人倒地,徐嘉年松手,转身。 和站在冷饮车后的林初对视。 与这个雨夜相仿,漆黑的眼,冷白皮,手背上一道在打架中擦出的鲜红血痕。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随意的,慢条斯理,神色极淡。 热风吹着,视线一寸寸扫过。 最后,徐嘉年别开眼,伸手点了下冰柜: “来杯柠檬水。” * “您的三分糖少冰柠檬水。” 琴声渐弱,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中,林初重新做了徐嘉年的点单,回头整理操作台。 再转身时,柠檬水仍旧待在原地。 从杯底缓缓冒出一个气泡。 林初顿了下。 没说什么,她垂眸,盯住那个圆圆的小气泡,耐心看着它一路慢悠悠晃到最上层,“啪”一声碎裂成细小水沫。 这才伸手将柠檬水往前推去:“您的饮品好了。”轻声重复。 说完,林初找出一条毛巾,没理会立在吧台旁浑身湿透的徐嘉年,快步朝三角钢琴走去。 林初认真擦拭水迹,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意味难明的哂笑:“啧。” 一支钢琴曲的时间,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安静的封闭空间里,那笑声有些含混,很磁沉。 带着肆无忌惮的随性。 林初不为所动,继续做自己的事,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响动,回头:“店内禁止吸烟。” 奶茶店管理严格,包括辛姐在内,员工在岗时必须戴好口罩。 黑色无纺布遮去少女大半张脸,只露出光洁额头和一双圆润杏眼,干净透澈,仿佛雪夜里无声滚动的玻璃珠。 眉尖微微拧起,一眼便能瞧见所有情绪。 看清林初眼中不加掩饰的反感,徐嘉年挑了下眉,“啪”地合上镀银打火机。 拿过那杯柠檬水,他信手拉开一张椅子,坐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窗边,插上吸管喝了起来。 手臂一道深刻新伤,发梢还在滴水的少年神情淡漠。 喝着柠檬水,手指屈起,闲闲叩了下身侧落地窗。 同样被雨浸湿的手敲在玻璃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碎坍塌的响动。 谁都没有再说话。 林初很习惯这样的沉默。 除了必要的点单流程,这些天她与徐嘉年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她从不关心他又和谁起了冲突,他也没问过为什么每晚她都在这里。 两个人各自做自己的事。 或许是暴雨的原因,今夜徐嘉年来得格外迟。林初已经写完作业,打扫过店里卫生,实在无事可做,便打算联系被她故意晾在一旁的路明山。 扫了眼窗边悠闲咬着吸管的少年,林初拿起手机朝店外走去。 等待一个红绿灯,穿过马路,在街对面的绿化带停下脚步。 细雨落在脸上,林初却不着急接听路明山一个接一个打进的电话,站在高大到足以遮蔽身影的洋槐下,侧身回望奶茶店。 徐嘉年的座位上空无一人。 林初微微吸了口气。 身体下意识绷紧,她捏住手机,尽量不动声色地平移视线,看向方才自己所在的位置。 而后肩膀一松:“喂,父亲。”电话接通,主动称呼路明山。 * 前往监.狱当天,林初先见了路明山一面。 她背着书包走到七中门口,看见停在校外的黑色轿车,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铁青的脸:“林初!” 旧城区的普通中学,生源一般,学生家境平平。 正值中午休息时间,入门级七位数起步的豪华轿车在人潮里格外扎眼,见穿着校服的林初走过去,有男生吹起口哨,不怀好意地暗示着什么。 林初不理会他们,径自拉开车门:“现金还是转账?” 上周通话中,她问路明山要了两百万。 “你是不是疯了?这是敲诈勒索!”路明山猛拍一把方向盘,喇叭发出尖叫,“拿这么多钱做什么?再过两年你就成年了,要学会自力更生!别天天想着不劳而获!” 路明山暴跳如雷,林初坐在副驾驶上,忽然想起邻居们常年挂在嘴边的闲话。 “姓路的真不是个东西!老婆刚死就跑去和别人领证,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孩也舍得丢在家里!” “人家上赶着当别人便宜爹呢!哪里还管自己有个亲生女儿!” “听说他对那小孩宝贝得和眼珠子一样,比亲爹还亲!图啥?这不废话吗!谁给你几千万,你能给他当孙子!何况秦家的生意可不止几千万!” …… 林初母亲去世不足一月,路明山便热热闹闹另结新婚,女方是他的大学初恋,出身极好,家境优渥。 两人婚后感情融洽,为了照顾对方从国外带回来的小孩,路明山多年来一直没有再生育。 “我不可能给你这么多钱!”林初走神没说话,路明山以为她怕了,“你也别天天往私高跑,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更别去找然然,她是你秦阿姨的孩子,出点什么事你担不起责任!” 听见最后一句,林初回过神:“你快点把钱给我就行。” 迎着路明山怒火冲天的目光,她十分平静:“以前我没找过她,以后可不一定,毕竟联系不上你,只能从她那里要生活费。” 这些年,路明山从未支付过林初的抚养费。 提起这件事,路明山多少有些心虚,梗着脖子:“要钱我给你就是了!但二百万绝对不行!你在七中念书,哪里用得到这么多钱?” “二百万一次性付清,或者给我二十万,然后送我去私高。” “……你说什么?” 被后一个条件惊到,路明山愕然看过来,林初不打算和他继续纠缠,拉开车门:“如果选二十万,最好尽快帮我办转学手续。” 开学已经有一段时间,再晚一些,可能会赶不上私高授课进度。 “啊,对了。” 跳下车,林初又想起一件事,回头,“下次你要找我,还是把车直接开去六中门口吧。” “你搞错了,我不在七中上学,走到这里得多绕半小时路,真的很麻烦。” * 离开七中后,林初原本打算直接去监.狱,半路接到辛姐电话:“今天供应商送了一批试吃的甜点,你过来拿两盒,赶紧的别磨蹭,我和美甲师都约好了,别耽误我下午做指甲啊!” 辛姐语速极快,噼里啪啦说完,直接挂了电话,似乎生怕被拒绝。 林初有些好笑,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换乘去往私高的公交车。 车站离奶茶店不远,下车后步行三分钟,她便看到了熟悉的招牌。 招牌之下是一片墨绿的海洋,这个时间也是南州私高的午休。 林初穿着最寻常的蓝白校服,穿行在人潮间,即将走到店门口,余光扫到一抹格格不入的黑。 徐嘉年。 周内上课时间,徐嘉年仍旧一身黑衣黑裤,身旁并肩几个穿私高制服的男生,大概是平时一起玩的朋友。 今日不在室内,他半倚在路边邮筒上,双腿散漫搭在一处,嘴里懒懒叼着一支未点燃的爆珠云斯顿。 已经开盖的镀银打火机衔在修长指尖,并不着急点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一边在掌中上下翻飞。 蓝色火焰跳动灼烈。 仍旧远远不如日光下的少年夺目耀眼。 或许是因为邮筒离奶茶店近,今天的顾客比平常多出三分,挤在店里的女生用超大号杯子挡住自己,小心翼翼看过去。 故作镇定,眼神乱飞,夹杂雀跃的小声议论。 而林初看到徐嘉年时,他也瞧见了她。 普通中学的校服设计自然同样普通,平平无奇的宽松款式,平平无奇的蓝白配色。 人群间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巴掌大的脸,皮肤很白,被阳光照着,有种脆弱的剔透感。一双眼睛却极黑,幽夜般闪烁着微光。 头发扎成最简单的马尾,她脸侧些许毛绒碎发。 被风一吹。 发梢不受控地扬起。 仿佛某个深夜里细密透明的雨丝。 “年哥?” 手中火焰停滞一瞬,徐嘉年顿了顿,轻呵了声:“没事。” 他只是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七八张不同的试卷里,所有姓名栏都是空白。 没有一张写着她的名字。 她的戒备心比他想象中还要强。 林初并不知道徐嘉年在想什么。 心里早就有了安排,短暂回忆过今天和路明山的讨价还价,她垂下眼,避开那一道极具侵略性的、毫不掩饰的目光。 不动声色放慢脚步。 莫名其妙多出许多顾客,店里一时间有些周转不过来,辛姐忙到焦头烂额,抬眼看见林初,大声喊她:“来得正好,快帮我一下!” 见她慢吞吞挪动,辛姐越发心急:“赶紧的!别磨蹭了!” “阿初!快过来帮忙!” “阿初——” “诶!现在就来!” 少女脆生生应和,拉紧书包带,小跑进奶茶店。 “咔哒。” 身后,镀银打火机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弧度。 火光一闪。 少年终于点燃了那支爆珠云斯顿。 转校 忙过午高峰,林初带着满满一书包点心,动身前往监狱。 连续下了半个月的雨,这周天气终于放晴。 林初站在铁丝网与地刺隔开的警戒区域外,四周毫无遮蔽,烈日劈头盖脸砸下,脸颊很快刺痛起来。 她没理会。 脊背挺直、一动不动立在原地,脚下一道瘦削笔挺的影子。 等待十几分钟,监狱侧门缓缓打开,驶出一辆轿车:“等急了吧?”周队招呼她,“赶紧上来吹空调!别给你晒坏了。” “谢谢周叔叔,我没等多久。” 林初摇头,快走几步上前,“舅舅。”看向林稚川,顿了顿,“你瘦了。” 坐在后排的年轻男人温柔一笑:“怎么会。” 他挪动身体,替她拉开车门:“昨天做体检,我还重了两斤。再说才见过没多久,哪里能瘦。”每月允许一次探视,他们两周前见了一面。 林稚川解释得认真而郑重。 林初抿唇不吭声,周队哈哈大笑:“这都听不出来!你外甥女和你开玩笑呢!” 林稚川一怔,看见少女隐约弯起的眉眼,笑意愈发温和:“我们阿初真是长大了。” 走了绕城高速,周队很快把他们送到小区外,拉扯几个回合,被迫收下两盒点心:“确定不用我开进去?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打电话,联系不上我就找许院。”当年负责林稚川案件的法官。 “麻烦周队了,路上注意安全。” 轿车缓缓消失在拐角,林初看着林稚川的背影,手指动了动。 她犹豫再三,最终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搀扶他:“我们回家吧?” “啊,好。”林稚川转身。 并不等她,独自朝前走去。 “笃、笃、笃。” 金属拐杖敲击地面,发出规律有节奏的声响。 他左腿膝盖以下的裤腿空空荡荡。 * 终于爬上六楼,林稚川额上薄薄一层汗。 “先歇会儿。”林初让他在沙发上坐好,递过去一条毛巾,“冰箱里有绿豆汤,有点凉,放一会儿再喝,给你冲杯蜂蜜水吧。” “不用那么麻烦,白开水就行。” “嗯,我去找蜂蜜。” “你这孩子……慢点儿跑,小心摔了!” 林初进了厨房,林稚川撵不上她,坐在沙发上打量这个简单的二居室。 和记忆中几乎没什么变动:小而整洁的客厅,卧室门上挂着当年他教林初认字的拼音挂画,阳台种了一排花,是入狱前他们一起从夜市上抱回来的洋桔梗与绣线菊。 几年过去,花叶繁茂。 显然被细心照料得很好。 视线一扫,看见茶几上的课本,林稚川叹了口气:“抱歉。”冲端着杯子出来的林初轻轻摇头,“都是我拖累了你。” 以林初的成绩,原本可以读最好的公立中学,甚至被南州私高特招。 林稚川出事那一年她初三,法院一审撞上中考,缺考一门语文,这才去了现在的学校。 林初皱眉:“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把水杯放在他面前,她收起课本:“路明山答应我,会尽快办好去私高的手续。” “……阿初?” 林稚川一怔。 收养林初时他读大一,还是学生,经济条件有限,找过几次路明山,次次被拒之门外。 这些年和对方没有任何联系,更别说提出什么要求,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从何问起。 林初不想和林稚川说太多:“我们之前谈过了。”语气轻描淡写,“他不会反悔的。” * 周五接回林稚川,周日,林初再次见到了路明山。 换了辆新的跑车,路明山语气和上回一样恶劣:“你要的东西!”狠狠甩过来一个文件袋。 林初拆开文件袋,里面是一张银行卡,还有已经盖章的转学文件。 她快速翻阅一遍:“所有的都在这里?” “你还想要什么?!”坐在车里,路明山几乎是在咆哮,“手续办完了,钱也给你了,就这么多!二十万足够你这些年的生活费,再要没有!” 林初瞥了眼跑车崭新锃亮的烤漆面:“我知道。” 她知道路明山肯定会选第二条路。 秦家有钱有势,上门女婿却没有表面那么光鲜。出于对女儿和外孙女的疼爱,秦老爷子会默许路明山天天在车库里随便挑豪车开,但不会容忍他有太多的私人财产。 路明山绝无可能短时间凑出两百万。 更承担不起林初扬言去找继女麻烦的后果。 所以她其实只给了他一个选择。 “你就是想进南州私高!” 路明山很快反应过来,“一中有什么不好?你究竟是想学习,还是嫉妒然然在私高,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把话说在前头,进去之后离然然远点,少给我惹事!否则我怎么把你弄进去,就能怎么把你弄出来!” 路明山气急败坏。 林初忽略他的威胁,平淡点头:“嗯,你说得对。” ——她一定要去南州私高。 * 第二天,林初搭乘最早一班公交车前往私高。 南州市有许多私立中学,被大众称为南州私高的却只有这一所。 坐落于寸土寸金的中心区,私高面积极广,柯林斯式罗马柱绘着大片华丽浮雕,高高承托起圆形拱门。 白色门楼立面用中文和花体英文双排镌刻出校名。 今天是周一,林初办理完入学手续,升旗仪式已过了大半。 班主任直接把她领到了操场上的班级队伍里:“周舟,中午带新同学去申请一下校牌。”转头叮嘱林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找班长就行。” “我知道了,谢谢顾老师。” 林初点头,冲周舟礼貌笑了下,“麻烦你。” 周舟是个性格很随和的漂亮女生,连连摆手:“不麻烦不麻烦。”等班主任走远,十分自来熟地和林初搭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看你好脸熟。” 林初大大方方回答:“我在辛德瑞拉打工。”辛德瑞拉是辛姐给奶茶店取的名字。 “啊,怪不得呢。”周舟闻言一愣,随即夸张地比了下自己的腰,“你家奶茶真的很好喝,我最近天天去,都不敢上秤了!”语气真诚,没有半分瞧不起人的意思。 林初不由抿唇:“谢谢。” 想了想,又问:“申领校牌很麻烦吗?”刚才班主任说时间不够,只带她领了制服。 “还好啦,主要是制作流程长,要等上一周。”周舟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和校服一样,南州私高的校牌也是独家款型,设计成烫银徽章的样式,工艺复杂,精致而有代表性。 “咱们学校就喜欢搞这些形式上的东西。”周舟和林初抱怨,“你看,今天升旗仪式要检查,还得穿大全套,任何一项不符合规范就要扣操行点。” 林初已经注意到了。 除了惯常的格裙与针织衫,操场上的女生统一穿着漆面小皮鞋与深色过膝袜,戴上领结,搭配一件跟格裙同色的外套。 男生则是同款西式制服配领带。 举目望去。 层层叠叠墨绿的浪潮。 林初在辛德瑞拉打工时,便听过私高女生们抱怨学校检查仪容仪表的严苛:从校牌到小皮鞋样样不落,力求每个学生都是可以拿卡尺精确度量的完美标准。 这样走出去才能显示出南州私高与私高学生的特殊。 不过到底是十六七岁的学生,衣着再怎么出挑,天性也大同小异。 教导主任在台上发言,同学们毫无兴趣,在台下自说自话。 “我昨天去做了蛋白护理,看起来怎么样?” “不错诶,感觉头发顺滑多了。” “哪家店做的?要预约吗?还是只接待VIP?” 和奶茶店里的闲谈一样,慵懒中透着无聊。 林初听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内容,低头默记起英语单词。 背到第二遍:“啊!”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呼,“我还以为今天他不来学校呢!”十分惊喜。 她心念一动,循声抬头。 便看到了主席台上的少年。 一片墨绿中,徐嘉年是最为极致纯粹的黑,穿着短袖,一手插兜,一手拎着个款式简单的黑色书包。 长腿一伸,他半站半靠在台上,姿势非常懒散,骨骼却冷漠凌厉。 教导主任就在旁边,他并不在意,甚至低下头,旁若无人地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回消息。 手臂顺势屈起。 肌肉线条流畅而利落。 “徐嘉年!”话筒开着,整个操场都能听见主任咬牙切齿的声音,“你都迟到了,还在这儿玩手机,是当我瞎了吗?!” 台下骤然哄笑起来。 徐嘉年挑了下眉,手上动作不停,回完消息,随意将手机扔回书包:“抱歉。”毫无诚恳地认错。 他的嗓音稍哑,很磁沉。 夹杂话筒零星电流声,落在耳膜上微微发痒。 林初不由偏了下头。 看向周舟:“这是……”看他迟到又不穿校服,当众抓上去当反面典型? 周舟明白她的意思,无奈摇头:“不是,是专门叫他上去领奖的。” “学校对学习很看重,每次大考前三名都要上台表彰,拍照做红榜。”周舟耐心解释,“这是高二期初考试的第一。”她顿了顿,“也是咱们年级入校以来所有考试的第一名。” 林初点头:“嗯。” 她听私高女生们说过这件事,自高一起,无论班级测验还是年级考试,各种大小型考试中,徐嘉年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甩开第二名一大截分数。 他这样的人,成绩好,家境优渥,长相更是出众。 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不光前三名受表彰,前十名都有奖金拿。”周舟又说,“你能转进来,成绩应该很好吧?到时候拿了奖金,就不用去奶茶店……”意识到自己说得太直白,掐断话头,不好意思笑了笑。 林初感受到她的善意:“我明白了,谢谢你。”真心实意地冲周舟笑了下。 她们说话的工夫,徐嘉年从教导主任手中接过奖状,看也不看,随手一卷,草草塞进书包侧袋。 然后长腿一迈,丢下身侧的第二名第三名,和等在旁边准备拍照留念的摄像师,径自离开主席台。 “徐嘉年!回来!” 众目睽睽下,竟然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吹过少年背影,勾勒出硬朗而锋利的骨骼。 无所谓荣耀。 更不在意诋毁。 * 徐嘉年突然离场,表彰只好提前结束。 教导主任整理心情,继续激情发言,台下的学生注意力早飞去了天边。 “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升旗仪式,他怎么就走了。” “伤心也轮不到你伤心,秦昕然更伤心吧。” “也是,难得进了前三可以合照留念,谁知道他这么不留情面。” “呵,他给过谁面子?” 女生们低声讨论着方才发生的事,感叹中更多的是习以为常。 徐嘉年就是这样的脾气。 从不在乎他人的眼光,更不关心他人的想法。 随心所欲、任性妄为。 窸窣议论声里,偶尔传来学生会成员检查着装的呵斥:没穿过膝袜、忘记戴校牌、领带颜色不合格。 不断有人因为各种小问题被揪出来,和检查的学生起了争执。 距离远,听得并不清晰,只知道最后多半还是学生会占上风。 很快,一行人来到林初所在的班级。 领头女生一眼注意到她空荡荡的胸口:“你的校牌呢?”头扬得高高的,语气很差。 “我是转学生。”林初丝毫不受影响,平静道,“还没有校牌,中午会去申请。” “什么转不转学!”对方根本不听,“未按校规佩戴校牌,扣五个操行点!”哗啦啦翻起花名册,“你叫什么?”竟然要当场扣分。 周舟皱眉:“郑婷婷,你别太过分。顾老师刚把人领我们班队伍里,教室都没进,上哪儿找校牌?”出声维护林初。 郑婷婷向来和周舟不对付,闻言脸色一沉。 “同学。” 她刚要张口,被林初截下:“你确定要扣我的分数?”仍旧是平淡礼貌的语气。 “我是按校规来的,有问题你自己找老师!”郑婷婷拿眼角扫了下林初,连个正眼都懒得给,“才转进来又怎么了?校牌明明可以提前申领,校规就是校规,别一天到晚想着钻空子!” 说着,笔尖挪到花名册末尾。 转学生一般被排在那里。 “那么——” 正要扣分,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你也扣了年级第一的分吗?” 郑婷婷笔尖一顿:“谁?” 反应过来林初在说什么,她抬头,上下打量她一会儿:“你没病吧!”私高学生谁会和徐嘉年过不去? 郑婷婷语气恶劣。 林初不卑不亢,神色从容:“如果之前你没有扣他的分数,现在也不应该扣我的操行点。” 林初原本不打算和任何人起冲突。 但周舟方才和她说了很多私高的奖励制度,想要拿到奖学金,除了学习成绩,操行点也很重要,会在期末计入综合分数统一排名。 私高学生们或许不在乎连包包定金都不够的奖学金。 而林初需要那笔钱。 她回应得有理有据,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传来嗤笑,郑婷婷脸色涨红,几秒后高高扬起下巴:“他是他,你是你,你有什么资格和他相提并论?”区区一个转学生也配? 一向嚣张惯了,郑婷婷立刻就要给林初扣分。 “啪!!!” 没来得及动笔,花名册应声落地。 林初正准备伸出去的手一顿。 脚步也停住。 而那枚击飞花名册的校牌则闪着银光,一路骨碌碌朝她滚过来。 撞上崭新干净的小皮鞋,原地打转两圈,“叮当”一声倒在脚边。 “你姓什么?” 没睡醒的、很不耐烦的嗓音。 校牌 空气忽然安静。 仅仅是一瞬,风声、嗤笑、议论都停滞,音响里教导主任的声音也变得遥远又模糊。 一片逼人的死寂。 几秒后,风重新吹过。 送来一声低沉的、带着嘲弄的轻啧:“问你话呢。” 站在不远处,徐嘉年左手悬停在半空中,保持抛掷校牌的姿势,肌肉收紧,绷出一道利落的线。 右手放松垂在身侧,他皮肤很白,淡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愈合不久的伤疤沿血管而下。 和骨骼一样尖锐凌厉。 似乎跑去什么地方补眠,他头发有些乱,漆黑碎发随意散在深刻眉骨上。 嗓音哑着,带着点鼻音:“你姓什么?” 又问了一遍。 林初站在原地,瞬间感觉无数道视线钉向自己,仿佛她身处的不是乌泱泱挤满人的操场,而是空无一人的主席台。 比方才被郑婷婷为难时更惹眼。 徐嘉年这样的人,天生焦点,万众瞩目。 连带着相隔数米外的她也被注意。 顶着周遭几乎能将人射穿的眼神,林初迟疑几秒,垂下眼,去看裙摆边缘整齐细密的缝线。 没有说话。 拒绝回答他的问题。 徐嘉年挑了下眉。 他本就是不好惹的脾气,此刻偏着头,下颌拉出一道锋利轮廓线,疏离的,眉眼间的不耐烦愈发明显。 目光随意扫过来。 漫不经心,却割得人脸颊生疼。 “林,双木林。”林初还没说什么,周舟仿佛受惊的兔子般差点跳起来,“这是咱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林初。”直接替她回答。 “嗯。”徐嘉年点头。 语气很无所谓。 收回手,他并不看周舟,冲林初脚边的校牌扬了扬下巴:“那这个就是你的,老顾让我带给你。”班主任姓顾。 说完,徐嘉年没再搭理林初。 更完全无视一旁脸色惨白的郑婷婷,转身,迈开步子,踩着地上的花名册,自顾自走了。 似乎极厌烦被老师打发来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小事,离开时他冷着脸,眉头皱起,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 自然无人敢在这时出声,纷纷朝他行注目礼。 林初趁机弯腰捡起那枚烫银徽章。 做工精致,校牌正面雕刻银杏叶与白鸽组成的校徽,叶片脉络清晰可见,鸟羽根根分明。 之前击落花名册那一下力度很重,跌在地上,磕出一道明显凹痕。 林初指尖在凹痕上掠过。 停顿几秒,翻去反面,露出镌刻在另一侧的班级姓名。 高二(7)班。 徐嘉年。 * 升旗仪式结束,林初随人潮一起回班。 进教室前,她抬头确认一遍自己所在的班级:高二(7)班。 林初轻轻呼出一口气。 脚步轻快地走向周舟:“那我就坐你旁边啦。”周舟说她旁边正好有空位。 “哦,好。”周舟显然还没缓过来,迟钝点头,挪开自己的书本,“不,不是。”又拽住林初,“刚才的事……你俩认识?”扫了眼她胸前的徽章。 哭着跑走的郑婷婷或许以为这真的是林初的校牌。 被班主任嘱咐过的周舟却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林初想了想,没瞒着周舟:“他欠我一个人情。” “……啊?” 周舟是个很有分寸的人,震惊过后,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阿初。”而是轻声细语劝她,“今天这个人情也算还完了,以后你还是离他远点吧。” 林初点头:“我知道。” 她从书包里抽出课本,顺势扫了眼四周。 林初抬眼太快,不少有意无意看过来的女生都没料到,视线猝不及防对撞,立刻心虚挪开。 为了掩饰尴尬,有人拿出香水对着手腕喷了两下,蜜桃甜香散在空中,说出来的话字字带刺:“有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谁都比不上秦昕然。”声音不大不小,似乎故意让林初听到。 林初对这种小把戏没什么兴趣。 表情沉静地收拾桌面。 见她无动于衷,对方觉得很没意思,嘟囔了几句,也就不说了。 “秦昕然是谁?” 大部分人的注意力转移后,林初小声问周舟。 进校后,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对方的名字,而且总是和徐嘉年纠缠在一起。 从姓名判断,大概就是那个被路明山捧在手里宠着长大,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女。 这一点上,林初倒没和路明山耍心眼。 她的确从未接触过秦昕然,更是在今天才知道她叫什么。 “秦昕然是隔壁八班的班长,也是学生会会长。”周舟解释,“她家条件挺好的,给学校捐了一栋楼,许多人都在背后喊她大小姐。” “一栋楼算什么?私高还是年哥他们家的呢!”话音未落,背后插进来一道大大咧咧的男声。 “别说私高,半个CBD基本都是他家的产业,那才是真正的条件好!秦昕然喜欢他又怎么了?这年头谈恋爱也得讲门当户对啊!班长你瞪我干嘛?哎哎哎怎么还上手打人呢!” 周舟拿书用力敲了下男生的头:“胡莱你闭嘴!” 转头继续和林初说话:“反正她家里有钱,长得漂亮,在学校人缘不错。”顿了顿,“郑婷婷也是她们班的,今天找你麻烦应该和她没关系,不过……” 林初了然:“我明白。” 就像徐嘉年从不在意他人一样,对于秦昕然而言,林初只是区区一个转学生。 完全没必要故意找茬。 但如果今天这样的事再三上演,以后会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我会和徐嘉年在学校保持距离。”林初平淡地说,“不给自己惹事。”况且她原本也没想和秦昕然起冲突。 她和路明山之间的恩怨,同他人没有关系。 周舟愣了下:“啊,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昕然她有时候脾气大了点,但也不至于……” 她摆摆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摇头:“总之别和他走太近。” 察觉到周舟话里有话,林初没追问,点了点头:“不过总要把这个还回去。”指了下胸口校牌。 “嗯,这是应该的。” * 话虽如此,转入私高一周后,林初并没有找到还校牌的机会。 新的周一,林初提前半小时起床。 简单吃过早饭:“小米粥在电饭煲里,锅里有鸡蛋和红豆包,想喝牛奶冰箱上层自己拿。”她拿起书包,“饭后记得吃药,都给你放在茶几上了。” 着急赶公交车,林初语速很快。 噼里啪啦说完这一长串,不给林稚川插话的机会:“砰!”用力关上防盗门,将他的声音一并关在门后:“你慢点儿——路上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 旧城区到私高距离远,晨色朦胧时,林初坐上第一趟早班车,看见巍峨的白色圆形拱门,已然天光大亮。 下了车,她走在路边,小心避让挤在道路两侧送孩子上学的昂贵私家车,刷脸进入学校。 后勤工作人员每天按时更换教学楼中的瓶插,周一是水仙百合和孔雀草的组合。 馥郁芬芳,满衣襟的香甜。 林初不太习惯这么浓烈的香气,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感冒了?”被一同进班的胡莱撞见,“周末雨下得挺大,注意身体啊!” 林初稍微弯了下嘴角:“没事。” “年哥是不是又不准备来上课了。”胡莱关心完林初,扭头看后边,“哎,就不能分我点脑容量!考不了第一,能从倒十出去,少挨几顿打也行啊!真是的,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胡莱半真半假地抱怨。 林初放下书包,扫了眼教室后排。 硬件设施优越,私高教室面积比普通中学大得多,桌椅安排并不拥挤。 最后一排的单桌与其他位置间隔却又格外广阔些。 靠窗,独自坐着。 离人群很远。 没有同桌,也没有试卷课本,桌面上随意扔着个有些眼熟的黑色书包,被卷起的奖状仍旧草草塞在侧袋内侧。 上周下了几场雨,雨丝从半敞的窗户斜打进来,打湿铜版纸,随着时间推移蜷曲发皱。 书包的主人显然很久没回来了。 实际上,自从上周升旗仪式后,林初再未见过徐嘉年。 整整一周的时间,无论在学校还是奶茶店,她都没有再碰到他。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周舟说,“想上学就来,烦了就不来,有时候来了也不进班,直接去琴房。总归学校是他家的,他成绩又好,老师想管也管不到。” “不过你还是别去琴房找他了,那里蹲他的人太多,老师也经常过去查。啊,也不要直接把校牌放他书包里,他不喜欢别人离他的座位太近,更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 林初看出来了:“嗯,我知道。” 哪怕徐嘉年本人根本不在班里,课间,学生们聊天打闹时,也没有人靠近那张单桌。 明明在同一平面,却像是被无形与整个教室切割开来。 一片无人敢侵犯的绝对真空。 “你别着急,反正学生会从来不会扣他的操行点。”周舟安慰林初,“什么时候他来上课,你再把校牌还他就行了。” “没事,我不急的。” 习惯了徐嘉年每晚都来辛德瑞拉点一杯柠檬水,一周不见人,林初虽然有些诧异,但也谈不上多意外。 没有什么会永远在计划内。 既然她并未因为和他同班而格外惊喜,自然也不会对他突然的缺席感到沮丧。 中午吃过饭,林初去后勤部拿校牌:“你找得到路吗?”周舟被班主任叫去整理材料,“不然明天我陪你一起去。”反正这周的检查已经结束了。 “你忙你的就好,我自己能行。” 和周舟分别后,林初按着记忆,在大到有些离谱的校园里走了二十分钟,终于从老师手里拿到属于自己的校牌。 道过谢,她离开办公室,走向拐角处的楼梯。 “嘉年——” 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林初脚步一顿,意识尚未完全反应过来,身体率先行动。 扭开一旁储藏室的门,闪身躲了进去。 “嘉年!”她无声合上门,便听见小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我以为这周你不来学校了呢!琴房也找不到人,怎么跑来这里了?” 女生语气娇嗔,口吻亲昵。 关心完徐嘉年的去向,又问他有没有吃午饭,如果不想去食堂,她正好多带了一份便当。 林初一个不相关的外人听了都觉得十分体贴,徐嘉年却毫无反应。 隔着一扇门,迟迟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只有女生一个人自说自话。 林初不免有些奇怪。 犹豫几秒,她悄悄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储藏室在楼梯斜对面,正好能看到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占据绝大部分视野的女生背对林初,格裙刻意裁短一截,露出雪白大腿,改过的衬衫腰线玲珑。 半趴在楼梯扶手上,长发垂下,随风拂动。 眼看就要扫到少年的肩:“秦昕然。” 徐嘉年声音没什么情绪,仿佛金属般冰冷的质地,“你很烦。” 完全不留情面的三个字。 林初一怔。 秦昕然也愣住,几秒后声音带上哭腔:“徐嘉年!”强撑的自信瞬间坍塌,跺了下脚,转身直接跑了。 她匆匆跑开,林初这才看到徐嘉年在做什么。 个头高,他在台阶上坐得有些委屈,一条腿屈在身前,一条腿伸出去,姿势算不上舒服,甚至有些难受。 他不在意,垂眼盯着搁在膝头的几张A4纸,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挟着支黑色针管笔,在纸上涂写着。 节奏最初有些滞涩,时不时停顿。 很快流畅起来,笔尖掠过纸面,速度极快,划出凌厉尖锐的风声。 十分专注,徐嘉年根本不抬头。 似乎没发现有人正在偷看自己。 徐嘉年坐在楼梯口,林初想到刚才发生的事,考虑几秒,关上门。 耐心等待半个多小时,估计他差不多应该写完了,悄悄从门缝里观察。 楼梯上空空荡荡,人果然已经走了。 林初不自觉松了口气,她并不想撞见刚才那种尴尬场面,无论牵涉其中的对象是谁。 又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任何脚步声,确定走廊无人,她正要离开储藏室:“咔哒。” 锁舌发出一声轻响。 随即,门从外面被拉开。 “你看够了?” 低着头,居高临下的,他喊她的名字。 “林初。” 交换 说着,徐嘉年上前一步。 林初本就站在门边,他这么一迈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顿时无限缩短。 避无可避。 鼻尖几乎要触到少年的黑色棉质T恤,他身上的温度猝不及防传过来,随呼吸一同扫在她脸颊上,绒绒的,一阵又一阵。 激起一连串细密的战栗。 头脑一霎空白。 “发什么愣。” 而徐嘉年声线一如既往低沉,透着十足漫不经心,“林初。” 微微倾身,他又念了遍她的名字。 最后一点距离伴随这个动作彻底消失,低着头,他的碎发蹭在她额间,有些痒,带着几分爆珠云斯顿燃尽后冰凉的味道。 落在发梢的气息却滚烫。 灼烧着,烧得心脏停顿一瞬,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 僵持片刻,林初往后退了一小步,拉开同徐嘉年的距离,避开席卷而来的侵略感,平复呼吸,“我什么都没看到。” “谢谢。” 她从衣襟上取下烫银徽章,递到他面前,“现在我们扯平了。” 少女语气礼貌,白净手心里一枚银色校牌。 微微垂眼,鸦羽般的眼睫融在阳光中,安安静静的,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无害。 徐嘉年却想起上一回升旗仪式。 站在人群里,她依旧是一副内敛沉默的模样,脸色柔和,脊背挺得笔直。 拢在衣袖下的指尖紧紧绷起,肩膀收拢。 他毫不怀疑。 如果那天他不插手,她会自己直接抓住花名册。 “就这样?” 并不伸手去拿校牌,徐嘉年抱臂,往后一靠,懒散倚在门框上,“这样就算扯平了?” 额头残留一点微痒发麻的感觉,林初神色不变:“对。” 她和周舟说的是实话。 徐嘉年确实欠她一个人情。 几个月前,那个盛夏的午后,她刚从冰柜里取出一杯柠檬水,小巷那头便再度嘈杂起来。 并非小混混们打闹吵嚷的动静,而是许多刹车声、喇叭声、人声交织在一起的喧哗: “确定少爷人往这边跑了?” “应该吧,我和小陈盯着的,就是往这个方向来了。” “看那儿!”有人指着地上歪七扭八的小混混,“他肯定来过这里!” 人声响起的一瞬,徐嘉年脸上带出十足的不耐烦。 锋利的眉拧在一处,手臂绷紧,肌肉线条明显而清晰。 林初以为他又要动手。 但最后,他只是皱着眉,伸手接过柠檬水,扫码付款,而后扫了她一眼:“谢了。”直接转身离开。 很轻很淡的一眼,没什么情绪。 语气却认真郑重。 于是西装革履的男人们追过来时,林初给他们指了个完全相反的方向:“他往那边走了。” 经过多年改建,旧城区的巷弄错综复杂,如同迷宫,本地人常常也会迷失其中,何况一群不熟悉路况的外人。 加上她故意指错,基本没有追上他的可能。 “快上课了。” 眼见午休就要过去,林初把手往前伸了下,再度道谢,“谢谢你的校牌。” 她并不打算留着他的东西。 或者说。 已经和他搭上了话,这枚校牌就没有什么继续留在她手里的必要了。 徐嘉年不回应。 无视林初伸到面前的手,他双臂半抱:“还给我,你戴什么?” 他问得很随意,语气懒洋洋的,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所以林初回答得也很自然:“我现在有自己的校牌。” “后勤部老师刚给我的。”她拿出衣兜里的徽章给他看。 林初想要赶快回教室。 私高校园太大,她走来后勤部所在的楼栋花了不少时间,又在储藏室躲藏了半个多小时,再拖下去,待会儿上课可能会迟到。 两枚校牌被一同递到眼前,徐嘉年挑了下眉。 因着身高差距,她微抬手臂,裁剪合体的制服随动作向上卷起,露出一截白得有些晃眼的手腕。 他目光在那抹瓷白上停顿几秒,很快掀起眼皮:“行。”十分无所谓的一个字。 徐嘉年伸出手,在林初骤然诧异的眼神中,从她手里拿走了一枚校牌。 * “阿初?阿初?” 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周舟轻轻推了下林初,“下课了,可以回家了。” 私高学生的课余生活丰富,放学后恨不得立即离开教室,很少有人会在学校逗留。 周舟连续叫了几声她的名字,林初回过神,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校牌:“哦,好。” “你今天还去辛德瑞拉打工吗?能不能给我做杯新品啊,中午让胡莱去买,他说队排到一半就卖完了。” 周舟双手合十,一脸“就靠你了”的期待。 “去的,你和我一起走吧,我请你喝。” “啊那不用,已经是走后门了,怎么能让你付钱。” “没什么。”林初收起桌上写了大半的作业,“正好还有几款下周要推的鲜果茶,店长让我收集一下反馈,一起都试试。” “哇,阿初你太好了,那我就沾你的光啦!” 收拾好书包,两人一起来到辛德瑞拉。 晚高峰时段,店里顾客很多,林初先忙了好几个订单,才有空给周舟做饮品。 周舟在吧台边玩手机边和她说话,低着头,没觉察到周遭不时投来的打量眼光。 林初注意到了:“给你。”把刚做好的奶茶推给周舟,不动声色,“有些烫,喝慢点。” “好哦!多谢多谢!” 周舟回应得热切,坐在卡座区域的一个女生突然嗤笑出声,做了满钻的指甲敲打新款旗舰机屏幕,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多——谢——”拖长语调,故意模仿周舟。 她笑得充满嘲讽。 坐在她周围的几个女生也跟着发出笑声,目光扫过林初身上的奶茶店制服,神色愈发轻蔑。 她们动静过大,周舟后知后觉,皱眉把手机往吧台上一放,正要回头,被林初拦下:“没事,不用管她们。” 认真说起来,除了上回升旗仪式时被郑婷婷针对,转入私高后,林初并未遇到什么刁难。 徐嘉年迟迟不出现在教室,由他而起的敌意很快消失无踪,但除了周舟和坐在后面的胡莱,林初没有交到任何其他朋友。 没人与她为难。 也没人把她太当回事。 即便穿着同样的制服,她与他们也不是一个圈子的人。 限量跑鞋、顶奢名表、时尚杂志内页里动辄五六位数的昂贵包包,不过是私高学生生活里平平无奇的日常,连入场券都算不上。 何况圈子里还细分出三六九等。 女生原本想嘲弄周舟竟然对一个奶茶店店员这么热络,转眼看见她手腕上的百达翡丽,面色一僵,低头不吭声了。 目睹一切的林初觉得有些可笑。 但又无比真实。 如果说学校是缩小版的社会,私高就是微缩版的名利场。 一块手表、一款珠宝,都能成为衡量身价的天平筹码。 好在周舟并不在意这些,瞪了女生一眼,转头和林初说起她对辛德瑞拉即将推出的新品的看法。 林初认真听,时不时在意见簿上记录。 “欢迎光临!” 门口迎客的小鸭子嘎嘎大叫,她放下笔,“周舟。”没来得及说话,有些耳熟的女声响起,“你在这里啊,通知群的消息看见了没?” 随即,一束目光精准落在林初身上:“这就是你同桌?” 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是谁,林初肩膀瞬间绷直,很快又平展开来。 若无其事看过去。 中午在后勤部还穿着改过的制服,放学不久,秦昕然已经换上了自己的私服,林初在周舟课间翻看的时尚杂志上见过,是某奢侈品牌限量发售的秋季高定。 换了角度,她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化着淡妆,五官明艳。 语气不似午休时在徐嘉年面前的娇嗔,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上周是我们学生会工作失误。”说出来的话却出人意料,“影响你了,不好意思。” 林初有些意外。 视线掠过秦昕然的脸,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她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没关系。”回应得很简短。 林初不想和秦昕然有什么牵扯。 她态度稍显冷淡,秦昕然不怎么在意,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敷衍地点了下头,直接问真正想问的问题:“听说你和徐嘉年之前认识?” “没见过。” 林初一口否决。 周舟适时插话:“我同桌上周才转进来。”帮她打圆场,“校牌是顾老师让他带过来的。” 秦昕然已经听郑婷婷哭诉过一遍。 如今自己亲耳听到答案,既失望又庆幸,松了口气,把手包甩到吧台上。 除了周舟,吧台还坐着几个女生,秦昕然一过来,她们立刻主动起身给她让位,换去一旁卡座。 先前出言嘲讽的女生和她的小团体露出有些讨好的笑容,想要上来搭话,秦昕然连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有没有鸡尾酒?” “我们这里不提供含酒精饮料。”林初摇头,“您可以看看这边的新品。” “她家新品做得挺好。”周舟怕秦昕然为难林初,帮她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有空来奶茶店?” 秦昕然脸上一闪而过些许不自然:“正好路过,进来看看。” 其实是中午在徐嘉年那里丢了颜面,下午又被郑婷婷一顿煽风点火,她一时气闷,想要来找林初问个究竟。 “今天我碰到了徐嘉年。”脸色恢复正常,秦昕然状似无意开口,“他给我看了他写的乐谱。”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引来周围女生们羡慕的眼光。 林初却想起徐嘉年膝头那叠A4纸,以及落笔时沙沙的响声。 原来他不仅仅只是琴弹得好。 “我本来想把便当分给他,他忙着写谱子,一口都没吃。”秦昕然撩了下碎发,语气带上崇拜,“不过也是,灵感来了的时候挡不住,顾不上吃饭的。” “而且他好像也不爱收别人的便当。”周舟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呵,是啊。” 高一刚进校时,有很多人给徐嘉年送过便当,无一例外全被拒绝。 个别女生不甘心,拜托别人偷偷将便当放在他桌上,转头就在垃圾桶里看见了熟悉的粉色餐盒。 后勤部还收到了一份更换新课桌的申请。 自然有人在背后骂徐嘉年这样做太不近人情,但久而久之,大家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没有谁能入眼,也绝不允许他人侵犯自己的领地。 在这个世界上。 似乎没什么能让他真正上心。 “总之我不意外啦。”秦昕然耸耸肩,语气故作轻松,“要是他今天收了便当,那才奇怪呢,他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 “确实。” 周舟随口附和她的话,林初垂下眼,摆弄装订好的意见簿。 脑海缓慢浮现出中午少年的模样。 狭小昏暗的储藏室里,逆着光,他朝她伸出手。 弹惯了钢琴的手指骨节清晰,修长而分明。 指尖从她手心里擦过,滚烫的,摩挲出一阵沿掌纹蔓延到脊椎的痒意,却并不停留。 理所当然的,他收回手。 直接取走了属于她的那一枚校牌。 钥匙 问清林初与徐嘉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关系,秦昕然心情肉眼可见变好。 不但在平时根本不会逗留的奶茶店待了半个多小时,当着一众女生的面和周舟分享徐嘉年写乐谱时认真专注的模样;临走前甚至还拿过意见簿,直接写下了关于新饮品的建议。 “走了走了。” 扔下笔,她推开玻璃门,“我爸打电话催我。”又匆匆折返回来,“包包忘拿了!”抓起落在吧台上的贝壳包。 秦昕然火急火燎离开,被迫陪聊的周舟长出一口气:“阿初,阿初?”叫了两声看向店外的林初。 视线掠过马路对面有些眼熟的黑色轿车,林初看见秦昕然一路小跑到车边,对坐在车内的人露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打开车门坐进去。 轿车渐渐驶离。 她别过头:“嗯?” “你放心,她不是郑婷婷那种不讲理的人。”周舟以为林初在担心,“除了碰上和徐嘉年有关的事紧张点儿,其他时候还算比较好说话。” “不过她家里一向宠着她,多少有点脾气。你也看到了,这么大的人,放学她爸还亲自来接呢。” “是啊。” 林初淡淡笑了下。 没过多久,周舟家的保姆也打来电话:“好啦现在就回,有点晚了,你让赵叔开车来接我吧。” “阿初,那我走了啊,明天见!” “好,明天见。” 最近辛姐有事,一直没来店里,晚班的另一个员工又请了事假,所幸顾客不算太多,林初一个人勉强忙得过来。 很快到了打烊时分。 今夜,徐嘉年依旧缺席。 他常坐的位置空空荡荡,仿佛那杯深夜的三分糖柠檬水只是一场虚假的、并不真实的幻觉。 已经习惯徐嘉年突然中断的到访,林初脱下工装,重新换上私高校服,关门落锁。 离开辛德瑞拉,她一边朝车站走去,一边给林稚川打电话。 挤上车,电话接通,末班车人多,林初被挤到最角落,费力抓紧手机:“喂?……嗯,我在车上了,不不,别来接我,我一个人能回去,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上周,林稚川试图来奶茶店接她。 腿脚不方便,他在车站乘车时狠狠摔了一跤,身上磕出好几道伤口,还把头摔出了血。 “医生开的药记得擦,擦完药就休息,不要熬——”一个急转弯,手机被人撞到地上,好几双鞋子踩来踩去。 再捡起来,通话已然切断。 林初用纸巾擦干净屏幕,没有回拨,给林稚川发了条提醒他早睡的短信,在颠簸和吵嚷声中抓紧头顶扶手。 公交车载着一群晚归的人在城市里穿行,离开霓虹明亮如白昼的中心区,驶进旧城区疲惫单调的黑夜里。 3D裸眼大屏、巨幅发光广告、彻夜不息的璀璨灯火渐渐远去。 一阵风吹过,路边张贴的转让旺铺传单呼啦作响。 车站离小区有一段距离,林初下了车,沿大路往回走。 大部分人口搬迁去新城区,这里没什么夜生活,店铺早早关门,只有路边烧烤摊坐着几个无所事事的小混混。 “美女!”看见林初,他们冲她吹口哨,“这么晚一个人啊!要不要和哥哥喝几杯?” “这腿真白啊,又细又直的,不知道手感怎么样。” “那你过去求人家给你摸一下喽!” 混混们放肆大笑起来,林初却并未像他们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 神色分毫不动,她甚至都没有加快脚步,保持原先的步伐,不紧不慢从烧烤摊边走过。 很快走到主路尽头。 接下来的路都是狭窄逼仄的巷子,林初抿唇,右手伸进衣兜,摸索片刻,抓到一把钥匙,继续向前走。 夜风渐起,理发店广告牌上缠着的廉价小彩灯呲呲啦啦亮着。 呜咽的风里,她听到一些零乱的脚步声,不久后又只剩下了一个。 保持一段距离。 不远不近缀在身后。 没有立刻朝家的方向走去,林初步伐一转,耐心地在小巷里绕圈子。 对方同样很有耐心,无论她怎么绕路,始终紧紧跟在后面。 时间太晚,巷弄两旁的小卖部副食店已经关门,林初路过又一个亮着招牌却大门紧锁的发廊,轻轻呼了口气。 突然拔腿就跑。 这一条小巷其实是死路,走到末端向左拐,只有一个断头胡同,没有第二条出路。 林初一路飞奔,冲进拐角,待到脚步声逐渐逼近,先一步跳出去。 拿着钥匙朝对方拼命猛戳! 转进私高前,林初总是随身带着一把美工刀防身。 而私高不允许学生携带任何刀具,听周舟说,似乎是以前出过什么事,从那之后,能带进私高的只有指甲钳这样不会造成伤害的小玩意。 林初只好收起在普高时天天不离身的美工刀。 换成一把磨了许久的废弃钥匙。 钥匙磨得极利,堪比管制刀具。 林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戳下去,并未听到预料中的痛呼和粗口。 她死死咬住唇,攥紧钥匙,又胡乱扎了好几下,很快被人轻松扣住手腕,半压在贴满小广告的青砖墙上。 “别动。” 嗓音哑着,徐嘉年冷冰冰地说。 * “一瓶酒精,一袋棉签,再要一包纱布和一卷医用胶带,谢谢。” 临近午夜,只有烧烤摊附近的药房还在营业,林初不得不绕回原点,买齐需要的药品。 推门出去,徐嘉年正坐在烧烤摊旁,见她过来,掀了下眼皮,潦草地敲了两下桌子。 这种流动的路边摊用的都是非常便宜的塑料桌椅,半大不大的桌面遍布裂纹,肉眼可见的廉价。 少年敲击桌板的动作却极轻盈,优雅的,仿佛是在按动琴键,轻轻一叩也暗合音律。 林初没什么欣赏的心思。 肾上腺素带来的影响渐渐减退,她手脚鲜见的有些发软,一连试了两次,才勉强把装着酒精纱布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对不起。” 她垂眼,轻声道歉。 低着头,林初看见徐嘉年搁在桌上的手臂,时明时灭的路灯下,那道才愈合不久的疤痕旁多出许多细小伤口,正在向外渗血。 其中一道从手心开始,往下一直拉到手肘处,是她用尽全力那一下,他抬手去挡被划出的血痕。 夜风里,少女声音微弱。 徐嘉年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一阵阵钝痛,挑眉:“你现在倒是会装乖。” 刚才在小巷里,她挥舞钥匙时用的都是死力。 如果不是他挡得快,伤势估计比现在严重得多。 徐嘉年措辞毫不留情,林初难得有一瞬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半晌,她把药品往他那边推了推:“我没想到是你。”还以为是先前烧烤摊上出言不逊的小混混。 想到这里,林初回头看了眼。 没有其他顾客,那些小混混似乎已经走了,只有摊主大叔一个人坐在烤架后,先看看徐嘉年,再看看林初,最后扫了眼小混混们之前坐的桌子。 满脸欲言又止。 林初有些疑惑。 正要开口,徐嘉年微微向前倾身,又敲了两下桌面,打断了她的疑问:“给我包扎。” 语气懒散,他手臂横在她面前。 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到底有些理亏,林初看着他手心那道最严重的伤,迟疑片刻,拆开酒精和棉签。 先用棉签拭掉已经半凝固的血液,再轻轻蘸酒精消毒。 那把钥匙林初磨了很久,和开刃小刀不相上下。 割出来的伤口极深,动作再轻,也难免会感到疼痛。 徐嘉年没什么表情。 举在半空中的手很稳,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许久,在林初又换了一根新棉签时,他懒洋洋开口:“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家住在这边。” 她简短回答。 清理干净创面,林初尽量动作轻柔地裹上纱布,又撕下一块医用胶带。 一边贴胶带做固定,一边抬眼: “你呢?” 接触不良的路灯在此刻突然爆闪了一瞬,过曝光线下,徐嘉年看见少女幽微的眼瞳。 她生得确实极漂亮。 瓷白肌肤,柔软的唇,不用化妆也浓密纤长的睫毛,但最吸引人的还是这双漆黑到似乎不见底的眼睛。 冷清沉静。 与制服下纤弱身躯截然不同的一种美。 灯光暗下去,她低下头,黑发柔顺垂在脸侧,整个人显得温和无害:“你家应该不在这里。” 这已经是林初第二次在旧城区碰到徐嘉年了。 她并不会自作多情认为今夜的相遇是他特意安排,徐嘉年这样的人,众星捧月,向来只有别人对他低头俯就。 他或许对她的确有几分兴趣。 但绝无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林初语气听起来很真诚。 徐嘉年勾了下嘴角,漫不经心地笑:“没想到你挺关心我。” 这么久以来。 她还是头一回主动过问他的私事。 “为什么转来私高?” 并不回答,他垂眸,眼皮压出一道深褶,“你明明是六中的学生。”转而朝她抛出一个新问题。 林初手一顿。 没有时间去想他怎么知道她从前的学校,她捏紧棉签:“和你没什么关系。” 正要继续处理伤口,徐嘉年却突然收回了手。 他动作太快,林初反应不及,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抓。 指尖掠过温度略高的手臂,在晚风里捉到一段似笑非笑的声线。 “没什么关系?” 身体微微后倾,他收回手,半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精准锁定她,“那到底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说这话时,路灯又闪了下。 这一次却是彻底熄灭,似乎电力系统出了问题,这一片街道的光亮突然消弭。 月色稀薄,骤然陷入昏暗里,林初眨了两下眼,没能看清徐嘉年的神色,只有少年过高的体温残留在指尖。 滚烫的,顺着骨缝往上蹿。 和他此刻质问的语气一样充满侵略性。 “随便你怎么想。” 静默片刻,她简短回应,没打算惯着他的脾气。 徐嘉年不以为意,想起她方才拿钥匙戳他的力道,甚至懒散笑了声:“我也一样。” 既然她的事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的事自然更轮不到她来管。 林初听懂了徐嘉年的意思。 在微弱月光下沉默几秒,她举起棉签示意:“还要不要——” 话未说完,一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年哥年哥!你又跑哪儿去了!” 等她记起这是他在辛德瑞拉弹过的那支钢琴曲,徐嘉年已经接起电话,手机那头传来胡莱的大呼小叫,“你们家秘书找上门了!我最多再帮你顶十分钟!赶紧过来!赶紧的啊!” 胡莱语气急切。 徐嘉年潦草应了句知道了。 他起身,无视林初递过来的药品:“你自己留着吧。” 钥匙尖利,她方才又太过紧张,划伤他的同时,不可避免也弄伤了自己的手。 不过没那么严重,只是些细小的擦伤,不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还有。” 走出几步,他回头,轻嗤一声,“以后别带这种玩意儿,用处不大。” * 林初一路紧紧攥着钥匙,走到小区所在的巷弄,掌心又多出几道擦伤。 她没在意,想起徐嘉年的话,不自觉收紧手,传来一阵微小的刺痛。 林初明白徐嘉年的意思。 实际上,当被他扣着手腕制住时,她就意识到光靠一把钥匙就想逃走的妄想有多么可笑。 天然的体力差距摆在那里,倘若今晚跟在后面的真的是心怀不轨的小混混,这样无用的反抗只会直接激怒对方。 可她还能怎么办? 秦昕然冲轿车露出的明媚笑容出现在脑海中,林初手心忽然重重一痛,不由轻轻嘶了声。 过于尖锐的疼痛沿血管炸开,几秒后,她反而冷静下来,稍稍放松力道,继续抓着钥匙往家走。 很多时候。 人只是根本没得选而已。 “阿初!阿初!” 还没恢复供电,昏暗小巷里忽然传来熟悉男声,林初一怔,“舅舅?” “你怎么出来了?”收起钥匙,她跑上前去,“不是答应过我要早睡?外面停电这么黑,再摔一跤怎么办?”说到最后,语气带上责备。 “这么晚你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林稚川拄着拐,头上裹了块纱布,脸色苍白,语调一如既往温和。 他借着月光打量林初,见她似乎没什么事,这才松了口气:“手机没电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大概是。”在药店买药时手机电量就不多了。 巷弄昏暗,林初担心林稚川再摔倒,顾不得他平时不爱被人搀扶,强行挽住他手臂:“路上公交突然抛锚,换了辆新车坐,耽搁了一会儿。” “太晚了,外面冷。”只字不提遇到小混混和徐嘉年的事,她轻描淡写,“咱们回去吧。” 虽然离家只剩不到一百米,但旧城区的治安状况复杂,发生过好几起在小区外甚至大门口抢劫伤人的恶性案件。 这个时间呆在外面并不安全。 林初扶着林稚川往回走。 却见他频频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 林稚川盯着林初来时的方向,轻轻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总感觉你后面好像有人。”所以才会大声喊她的名字。 好在无事发生。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对方仍旧跟在身后的直觉。 林初闻言一怔,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月光清朗。 小巷里空无一人。 看透 后半夜下了雨。 南州多降水,夏秋两季雨水格外密集,掉漆生锈的窗框被风刮得哐哐作响,林初很快被惊醒。 担心家里有其他窗户没关好,她蹑手蹑脚起来,却看见客厅亮着灯。 “吵醒你了?” 听到动静,坐在餐桌旁的林稚川回头冲她温柔一笑,“再睡一会儿吧,现在还早。” 看清他在做什么,林初皱眉:“要是再这样,下次我不给你带书了。”上前两步,收起桌上的书籍,大多是计算机相关的经典读物。 全英文印刷的纸面上,黑色钢笔字迹齐整,和林稚川面容一样清隽:“睡不着随便看看,也没看多久。” “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身体,其他以后再说。”林初板着脸,不听他解释,“我又不是小孩,不需要你操心。” 林稚川和她提过几次辞掉奶茶店工作的事,被她找借口岔开了话题。 林初知道他担心她的安全,但如今家里多出一个人的开销,经济压力比以前更大,辛德瑞拉的工资又给得格外高,没有任何辞职的理由。 “阿初。” 闻言,林稚川苦笑,“是舅舅没本事,不然……” 背着入狱记录,他无法入职任何一家有背调的公司;失去一条小腿,又不能去做便利店店员等对身体状况有要求的简单工作。 担子只能全压在林初身上。 “你别乱说了。” 林初斩钉截铁打断他,“赶快去睡,白天休息好了再看书。” 检查一遍窗户,林初回到卧室。 雨水顺窗棂缝隙淌进来,房间里湿漉漉的冷,她睁着眼睛,想起方才林稚川的话,毫无睡意。 林稚川当然不是什么没本事的人。 收养她那年他读大一,刚成年几个月,自己还算个孩子,就要再养活一个五岁的小孩。 路明山一分钱不出,他边上学边打工,靠着兼职收入和年年绩点综测第一拿到的国家奖学金,和林初两个人相依为命。 她还记得林稚川那时的模样,整个人瘦得像根摇摇晃晃、套了衣服的竹竿:“猜猜奶糖在舅舅左手还是右手?”双手背在身后,他弯下腰,眨着眼冲她笑。 毕业后,林稚川进了一家外企,林初也到了勉强可以独立的年纪。 有那么两三年,生活在慢慢变好。 林稚川工作能力出众,很快升职加薪,林初考进南州最好的初中,回回考试都是年级第一。 他曾在吃饭时和她算过一笔账,按着现在的收支预期,等她读大学的时候,他们就能离开这个破败不堪的旧城区,在新城区买一套房子,多余的存款还能支持她去国外留学念书。 未来充满了希望。 一切都有盼头。 直到后来…… 有东西裹在风里,狠狠砸在窗沿上,发出一声重响。 林初回过神,翻了个身,又想起徐嘉年今晚的质问:“为什么转来私高?” 夜风中,少年语气懒散随意,低哑的,有种磨砂般的颗粒质感。 林初下意识抓住被子。 纤细手指死死绷紧,过于用力,关节有些泛白,被角揉成一团。 半晌后,她长出一口气。 看了看时间,闭上眼,强迫自己沉沉睡过去。 * 这场雨下得久,直到林初上学都没停,只是稍弱了些。 乌黑如墨的稠云被风卷动,淅沥冷雨打在深色过膝袜上,冰凉潮湿,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一起变得压抑。 林初在教学楼门口的全自动伞套机上收纳好雨伞,进班后,却发现教室里的气氛莫名兴奋。 与阴沉天色截然相反。 躁动的,如同风暴眼缓慢旋转形成的前夕,不安又澎湃。 林初越过两个拿着手镜贴假睫毛的女生,疑惑看向周舟。 通常情况下,她们会收敛几分,选择在盥洗室里补妆,而不是老师随时会进来的教室。 “喏。”周舟会意,朝后努了努嘴,“他来上课了。”并不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是谁。 林初朝教室后排看去。 座位上仍旧空荡荡的,桌面零散放着几张空白A4纸,先前扔在桌上的黑色书包被随意丢到脚边,占据了一部分过道,多少有些挡路。 但没有人敢上前挪开。 就像除了徐嘉年本人,谁也不敢动他的东西,更别说直接把书包甩在地上一样。 “他肯定是又出去打架了。” 周舟来得早,正好碰上徐嘉年,“手上缠着纱布,怪吓人的,也不知道打赢没有。” 正在埋头猛抄作业的胡莱一听不乐意了:“什么意思啊班长,我年哥打架还能输?这些年我就没见谁遇上他还能站得起来!” 顿了顿,胡莱无愧自己的名字,张口开始胡说:“都是对面那帮孙子不讲规矩!竟然他妈的带刀!既然敢玩阴的,就得承担后果!” 实际上他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说好十分钟就到,徐嘉年硬生生拖延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在众人注目下姗姗来迟。 一个字都懒得施舍给守在胡家别墅外的秘书们,面无表情上楼。 “啊,带刀!那他还好吧!”有女生惊呼,“看医生了吗?” “怎么手又受伤了,还要弹琴的呀!” “是啊,不是说年底有个国际比赛……这样怎么参加……” 女生们把胡莱围在中间,叽叽喳喳着。 林初没有参加她们的谈话,拿出课本自习。 听见关于比赛的讨论,她手微微一顿,很快翻去下一页。 * 一节早读课的时间,雨渐渐停歇,窗外云翳缓慢散去。 因为胡莱的话,教室里的漩涡却越聚越烈,哪怕老师就在台上,也压不住躁动无序的气压。 而徐嘉年一直没来。 参差不齐的气流在班级各个角落碰撞,挤压出窸窣议论声,又因为失去共同的中心,只能混乱流动,始终无法形成真正猛烈骇人的风暴。 第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 顾老师很符合大众对数学老师的刻板印象,黑框眼镜,阴沉着脸,比走廊里巡视的教导主任还可怕。 大家纷纷噤若寒蝉。 课上到一半,顾老师在白板上写下一道高难题目:“谁来做一下?” 包括周舟在内的大部分同学集体低头。 林初注视着白板屏幕,一边思考解题思路,一边听见坐在后面的胡莱牙齿打架的声音:“不要点我不要点我……”很快发现祈祷反而更显眼,直接断气没声了。 林初刚想好怎么解题。 一片压抑的安静里,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的时刻,明明已经迟到大半节课,徐嘉年仍旧神色自若。 大大方方从前门走进来,他冲讲台上的顾老师点了下头算作示意,径直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气温骤降,他今日穿了件黑色衬衫,衣袖很随意地挽起,露出线条结实的手臂。 以及缠在手上,有些凌乱、隐约向外渗血的纱布。 徐嘉年出现的一瞬。 所有混沌失秩的气流终于找到焦点,以他为基准,缓慢回旋,渐渐增强。 最后发展成一场无声又盛大的风暴。 处于最中央,黑衣黑裤的少年神情漫不经心,任由风暴眼外最猛烈迅疾的气旋扫过衣角。 身姿挺括。 无所谓任何人的目光。 “徐嘉年。” 很快被点名,“别走,上来做完这道题。” 顾老师大概有些不满他的放肆:“给你十分钟。”限定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时限。 林初坐在座位上,看见徐嘉年挑了下眉。 没说什么,他转身走向讲台,从顾老师手里接过触屏笔。 昨天挡她那一下用的是惯用手,被划伤的右手缠着纱布不好握笔,扫了眼题目,他直接用左手书写。 触屏笔落在白板上,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写满一行,很快换去下一行。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林初不由想起他坐在楼梯上写乐谱的模样。 如出一辙的游刃有余。 徐嘉年很快写满一整块白板,在右下角得出答案。 并不检查,他随手将触屏笔“啪”一声扔回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 爆珠云斯顿微凉的气息擦过身旁,带来无数道炙热的追随目光。 林初神色不变。 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回头去看徐嘉年,她稍稍偏了下身子,去瞧他最后算出的答案,又低头看自己的草稿纸。 林初写字很秀气,和她给人的初印象一样温柔,一看就是脾气很好,安静乖巧的女孩子。 白板上,少年字迹铁画银钩。 锋利的,张扬又随意,和他本人一般任性。 这样天差地别的两种字体,唯一相同的,只有等号后一模一样的数字。 * 下课后,林初去了顾老师的办公室。 顾老师拿着她的草稿纸看了一会儿:“你的数学思维很优秀,超过了这里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 林初和徐嘉年的解题思路有些类似。 剑走偏锋,与传统的参考答案完全不同,更为简洁直观。 “我看过你之前的成绩单,虽然六中是普通中学,但每次全市联考你的排名都很靠前。” 顾老师把草稿纸还给林初,“过几天跟着大家一起来上竞赛课吧,预赛报名这周截止,我今天就把你报上去。” “谢谢老师。” 林初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私高的学习奖励制度非常完善,除了周舟之前说过的考试奖学金,参加竞赛取得成绩也有相应嘉奖。 她对自己的数学水平有自信。 “刚好你来了,顺便去给大家发一下咱们的竞赛排课表。” 顾老师又拿出一沓课表和一张名单,“这是参加预赛的学生名单,辛苦你利用课间尽快发掉,免得到时候上课人不齐。” “好的。” “顾老师。” 林初正要接过,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涂了透明甲油的手,“还是我来发吧。” 秦昕然一把拿起名单和课表,这才注意到林初:“哦,是你啊。” “新同学才转来,对人不熟悉。”她和顾老师解释,“我也要去上竞赛课,就不用你楼上楼下四处打听人了。” 说到后半句,秦昕然冲林初点了下头。 和昨日在辛德瑞拉的态度一样,礼貌中带着敷衍。 林初扫了眼被她捏得有些发皱的名单,视线在徐嘉年的姓名上停顿两秒:“那麻烦你了。” 两个人离开办公室。 秦昕然和林初没什么话说,出了办公室,不管名单上的其他人,直接朝七班走去。 林初跟在后面。 不想和秦昕然有任何牵扯,她刻意放缓脚步。 秦昕然却也走得很慢,顾及昨天受到的冷遇,犹犹豫豫,短短一截路用了快一个课间才走到。 站在七班门口,终于鼓起勇气,“徐嘉年!” 秦昕然堵在班级前门,林初只好绕去后门。 一边注意着身后的动静,一边走进教室,猝不及防撞上一片坚硬。 先是冰凉的,金属独有的温度与质感。 紧接着,从胸膛散发出的热意压上来,带着少年骨骼的硬朗与锋利,灼热滚烫,相接处传来微痒的细小疼痛。 林初捂住额头。 后退两步,抬眼,看见一段明晰的下颌线:“呵。” 有些不耐烦。 非常熟悉的一声轻啧。 “嘉年!” 林初正要道歉,秦昕然朝这边跑来,“你在这里呀,顾老师让我给你带竞赛班的排课表。”挤开林初,站到徐嘉年面前。 无意在这时与秦昕然争锋,林初转身想走:“站住。” 身后传来有些沙哑的嗓音。 徐嘉年这样的人,不在场也是众人争相谈论的焦点。 更何况课间人来人往、喧嚣吵闹的走廊。 他只是站在原地,双手抱臂,闲闲抛掷出两个简短的字。 下一瞬,仿佛入学当天的场景重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起钉过来。 “啊,是徐嘉年和秦昕然,他俩又碰到一起了。” “什么碰到一起,肯定是大小姐去找他了,全校谁不知道她喜欢他。” “别人想找也没门啊,某些人要是长着大小姐那张脸,还不天天去找徐嘉年?” “喂!你——哎,旁边那女生是谁?竟然挺好看,和秦昕然站一起都没被比下去。” “是有点眼熟,让我想想,是不是之前升旗仪式的时候……” 人群响起窸窣议论。 林初神情不变,秦昕然眼底掠过一丝戒备:“嘉年!”笑着拉起林初的手,“阿初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秦昕然学着周舟亲昵喊她的名字。 林初微微皱眉,没说什么,顺势退了半步,站在对方身后。 但那道犹如实质的目光还是径直越过秦昕然,精准落在她身上。 目标明确,毫不掩饰。 刀锋般一寸寸刮过脸颊。 似乎想越过安静垂下的眼睫,将她彻底看穿看透。 “怎么?” 半晌后,徐嘉年才瞥了眼秦昕然。 “这是竞赛课的排课表。” 注意到他看向林初的视线,秦昕然再度抓紧她的手,“记得准点去上课,要是迟到了,顾老师肯定会骂我的……不过你如果真的不想去,那也没什么关系啦。” 仿佛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徐嘉年挑眉,低笑了声: “没什么关系?” 少年笑声稍哑,意味深长。 林初想起昨晚绝对算不上融洽的对话,眼睫微抬,目光触及他胸口那枚泛着银光的校牌,被撞到的额头隐隐作痛。 她若无其事别开眼。 目光落在走廊两侧的法式石膏线上,认真数起纯白色装饰雕花。 秦昕然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笑容分外惊喜:“对啊,大不了就是被骂几次……我没事的,你去忙你的就好,老师那里我来说。” “行。” 徐嘉年点头,随手将排课表卷起,塞进衣兜,“到时候我会去。” “你会来上竞赛课?” 习惯了他一直以来的拒绝,秦昕然先是一愣,“你真的会来?真的吗?” 她连声追问,随后把林初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为什么?”语气半是期待半是提防。 “因为——” 手被抓得生疼,林初专心致志数雕花,数到第六十七朵,听见一声轻呵。 随意的,带了点鼻音,听上去十分散漫,很无所谓。 却又极其笃定、不容置疑。 “没什么关系。” 他懒散拨弄了下胸前那枚属于她的校牌,“就是有关系。” 微信 十六七岁的年纪,八卦向来传得很快。 不出一天时间,整个私高都知道向来行踪不定的徐嘉年为了秦昕然,答应按时去上竞赛课。 过了几天,连辛姐也问林初:“那个姓徐的小子和你们校花在一起了?”转校的事林初没瞒着她,“这下可好,伤了多少小姑娘的心。” “你转学也有一段时间,在学校见过他本人没?”来辛德瑞拉的女生们全在谈论这个话题,辛姐对徐嘉年更加好奇,“真的和她们说得一样那么好看?” “尝尝这个。” 林初没接话,推过去一杯新品。 辛姐接过奶茶,喝了几口:“味道还可以,稍微有点酸,下次再打半泵糖浆。” 辛姐放下杯子,便忘了徐嘉年:“刚才你说什么?只要四分之一的工资?我寻思咱们店好像还没到需要克扣员工才能维持的程度吧。” “大部分晚班我上不了。” 林初摇头。 竞赛课时间不固定,有些占据了白天的主课,有些排在放学后的晚上。 林初原本就只上周内晚班和周日全天,这样一来,工作受到很大影响,不如另招新人。 但她不想放弃这份兼职:“这几个月先这样,等竞赛课结束——” “行了行了别说了。” 辛姐摆手,“什么数理化的,听了脑瓜子直嗡嗡,别为难我这种从小数学没及过格的学渣。老老实实上你的课,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到时候随便考个状元回来就行!” “……竞赛没有这个说法。” “烦不烦啊!都说我是学渣了!” 辛姐十分坚持,林初说不过她,只好继续领着全份工资,不能上晚班的时候,中午抽空来店里帮忙。 又是晚上有课的一天,林初在便利店买了块果酱面包当晚餐,边吃边往多视窗互动教室走。 私高有很多这种智慧型数字教室,容纳人数从二三十人到几百人不等,无论是课后小组研讨还是学生会组织开会,都能找到合适的场所。 林初走进教室。 看见坐在自己座位旁边的人,吃掉最后一口面包,把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你又吃这个?” 她走过去,秦昕然一边回复消息,一边挟了块饭盒里的鲜切三文鱼,“天天吃面包对身体不好吧?” “还行。” 林初放下书包。 开始上竞赛课的第一天,秦昕然便拎着当季最热门的某款小羊皮手袋,坐到了早早来抢第一排座位的林初身边。 等徐嘉年踩点空手进班,一脸不耐烦地拉开最后一排靠窗的椅子,秦昕然也没有换去他附近的位置。 反倒冲林初抬了抬下巴:“以后我和你坐一起。” 这段时间,私高里传遍了他们的流言。 诸如徐嘉年终于被秦昕然打动,见不得她被老师训斥所以才来上课;两个人其实早就在一起,只是碍于双方追求者太多没公布;徐嘉年从前对外校校花的穷追不舍反应冷淡,都是为了秦昕然等等。 更有甚者,还说出两家小时候就订过娃娃亲的言论。 正在喝可乐的胡莱当场喷了一桌子:“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我才是年哥的竹马,要订也该是和我订好不好!”立刻被周舟拿练习册敲红了额头。 但仍旧有更多人选择相信。 张扬桀骜的少年,明艳出众的少女,原本就该是天生一对。 流言沸沸扬扬,除了双方当事人和林初,谁也不清楚真相。 秦昕然享受舆论里的徐嘉年女友待遇,自然不会在此刻弄巧成拙,像上回一样惹他厌烦。 林初和秦昕然没什么话说。 坐下后随便应付了几句,等班里人来得七七八八,拿着花名册起身。 为了方便联系同学,上节课顾老师顺手把花名册给了坐在最靠近讲台位置的林初,让她登记一下竞赛班学生的联系方式。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秦昕然没有争这个和徐嘉年搭话的机会,明明听见了顾老师的话,却只是坐在座位上哗啦啦翻时尚杂志。 林初从前向后挨个询问。 很快收集了大部分人的信息,名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空白。 徐嘉年。 看见他的名字,她顺势扫了眼教室后排。 不管是正常上学还是来上竞赛课,徐嘉年总是一脸散漫地踩着铃声进班。有的时候,甚至课上到一半才姗姗来迟。 或许因为私高就是徐家的产业,或许又是他入校以来一直都是年级第一。 老师们对徐嘉年这种行径无可奈何,大多数时候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装作没看见。 离竞赛课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林初以为徐嘉年肯定没来,出于习惯随意一瞥,没想到看见了熟悉的一抹黑。 但又与平时有些不同。 往日里,徐嘉年在人前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轻佻模样,恣意的,被无数热烈追随的目光围拥,繁花锦簇、烈火烹油。 今天他坐在窗边。 天已经暗下来,才下过一场小雨,窗户半敞着,晚风吹落灯火与云层后微微露头的月色,少年一张脸浸在潮湿霓虹里,十分漠然。 不加掩饰的冷淡与疏离。 让她想起几个月前的夏日,小巷里的相遇。 那时,他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 没摆竞赛书,徐嘉年面前仍旧是一沓A4纸,拆了纱布的右手搁在桌上,左手指间挟着根黑色钢笔,有一下没一下转着。 鎏银笔尖光芒闪烁,肤色被衬得更加冷白。 骨节分明的手修长而漂亮。 林初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 拿着花名册走过去:“顾老师让我来登记下微信号。” 片刻后,没等到回复:“同学?” 林初一连叫了好几次。 徐嘉年终于慢吞吞撩起眼皮,随手把钢笔扔在桌上,扯了下嘴角:“你问我要什么?” 一点笑意从尾音里冒出来,和往常一样轻描淡写。 仿佛刚才那种从骨血里透出的冷漠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微信号。” 林初重复一遍,顿了顿,强调,“是顾老师要的。”和她没关系。 闻言,徐嘉年眉峰一扬。 视线扫过林初平静恬淡的脸,他嘴角笑意稍敛,向后懒洋洋一靠,拿起钢笔,在A4纸上徒手画出一道道笔直的五线谱表。 无视林初的问题。 直接不说话了。 教室其他角落顿时发出窸窣笑声,一道从她离开座位起便钉在背后的视线缓缓挪开。 林初莫名其妙。 拿着花名册回到座位上。 “别往心里去。” 秦昕然心情很好地翻去时尚杂志下一页,“他一向不给别人微信,谁去了也要不上,所有人都没他微信号。” 林初不由眨了眨眼。 突然明白了秦昕然为什么不去登记联系方式。 秦昕然却将她的这个动作理解成疑惑:“你真没打听过他微信?”带着质问的口吻。 “他不喜欢被别人打扰,班群和年级群都没加。” 秦昕然盯着林初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没有说谎,语气和缓些许,“平时有事全靠老师打电话单独通知,胡莱他们那几个玩得好的也没他的微信。” 至于电话号码,秦昕然旁敲侧击问过几次,被胡莱以人生苦短不想英年早逝的理由坚定拒绝了。 林初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 “不客气。” 说起徐嘉年,秦昕然脸色渐渐变得柔和,“像他这样没走路就学弹琴,不认字先识谱的天才,有点不同也正常,说不定和那些离群索居的避世音乐家一样,根本没申请过微信号。” 秦昕然神情十分崇拜。 林初想起辛德瑞拉里的微信收款二维码:“哦。”拿出竞赛书和草稿纸,专心演算起题目。 * 竞赛课时长不固定,遇上十分难做的题目,往往会额外加时。 今天顾老师选了一道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压轴题,讲解完,便到了末班车发车的时间。 课程结束后,同学们一边慢悠悠聊着天收拾东西,一边给自家司机打电话发消息。 林初早早准备好,顾老师一说下课,抱着书包冲出教室。 匆匆跑过林荫道两旁新移栽的大叶女贞与细叶榕,她来到校门口,正好看见行驶到路口拐角处的公交车。 明知道不可能来得及,林初还是向前追赶了一小段路。 十几秒后,车尾消失在十字路口。 她停下脚步,没有片刻迟疑,立刻转身走向附近商圈。 私高注重形象管理,校外不允许停放共享单车,只有周围的商场和写字楼楼下才有集散点。 但不知道为什么,连着两个集散点都没有找到可以骑的单车。 眼看时间渐晚,林初在继续寻找与打车两个选择里犹豫一会儿,最后在软件上叫了辆顺风车。 再不回去的话,林稚川可能又要拄着拐摸黑出来找她了。 顺风车来得倒是很快。 靠边停车,林初坐去后排,报出自己的手机尾号。 正要起步,一只冷白的手从窗外伸过来,轻轻一拉:“咔哒。”尚未落锁的车门应声而开。 “拼个车。” 随夜风灌进的,是冰凉烟草味和少年轻慢的嗓音。 * 神情比竞赛课前更疏离,上车后,徐嘉年对司机淡淡说了句:“和她去一个地方。”然后便向后一靠,半闭上眼休憩,不再说话了。 林初也没有出声。 车内一片不可捉摸的沉默。 顺风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好几眼,显然觉得有些古怪,明明徐嘉年一上来就坐到了已经有人的后排,又说了那样的话,和林初肯定彼此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开口。 一副陌生人的模样。 但很快又了然起来。 林初把书包放在身前,规矩坐着,没有错过司机打量闹别扭小情侣的兴味眼神。 她面色不改。 任由街边霓虹一一掠过,直到某个拥堵的十字路口红灯,偏头:“你的手怎么样了?” 林初不在意上课前徐嘉年当众拒绝给她微信号的事。 却一直有些惦记他的伤势。 她没有学过乐器,但也懂得弹琴最重要的就是那双手。 尽管徐嘉年本人似乎完全不当回事,动手打架时有一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到底是她贸然误伤了他。 尤其听班上女生说,年底他还有比赛要参加。 林初问得很诚恳。 徐嘉年没作声,阖着眼,手臂搭在窗沿上,面色冷淡,骨骼瘦削又落拓。 车内气氛骤然凝滞。 司机偷偷摸摸看了他们好几眼,为了缓和场面,不断调高车载电台的音量。 林初并不紧张。 她从来就不是胆怯怕事的性格,何况现在是徐嘉年主动来找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不好,但多半和她没关系。 果然,红灯转变成绿色的那一瞬,他懒散抬眼: “怎么,担心我?” 少年眼底一片漆黑,仍旧没什么情绪。 尾音却微微上扬,低沉磁性,带出几分惯有的漫不经心。 “没有。” 林初语调也一如既往平淡,“只是不想欠你什么。” 徐嘉年扯了下嘴角:“你倒是算得很清。” “放心。” 下颌微抬,他闲闲敲了下窗沿,斜睨她一眼,“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非要计较,也是他先跟在她后面,这才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 嘴上这样说着,徐嘉年瞥过来的目光却有些嘲弄。 眸色深沉,似笑非笑。 林初一时判断不出他在说正话还是反话,抿了抿唇,选择最稳妥的一种方式:“抱歉。” 这一回,徐嘉年没理会她。 继续阖上眼,不说话了。 似乎真的只是单纯为了拼个车,接下来的路程,他一直没有再开口。 街边灯火掠过锋利眉眼,那种自骨子里透出的冷漠又从夜色中慢慢浮现出来,整个人陷在黑暗里,冷冰冰的。 顺风车比公交车要快得多,很快到了小区门口:“一共五十块。” 林初想要直接付款。 徐嘉年睁开眼,挑眉:“我可不想欠你什么。” 竟然把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林初顿时有些无语。 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回击她,习惯了徐嘉年的脾气,她付过自己的那部分钱,看着他掏出手机:“给我开个热点,忘交话费没网了。” 非常理所当然的语气。 林初只好打开手机热点。 告诉他链接名称。 徐嘉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连不上。”朝她伸出手,“你手机给我看看,可能哪里有问题。” 林初不太想把手机给他。 但举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借着路边投射进来的光线,掌心里那道深刻伤疤清晰可见。 她沉默片刻,还是交了出去。 徐嘉年很快弄好了网络。 付过款,锁屏,把手机还给林初。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车。 顺风车驶离小巷,徐嘉年不搭理林初,单手插兜,一步越过她,踩着小巷里的污水与传单,径直朝旧城区的更深处走去。 这条巷弄夜里很安静。 头顶是交错的老旧电线,月光与灯光一起打下来,昏暗的,勾勒出少年瘦削利落的身影。 林初不由又想起夏天见过的那一面。 当时,他似乎正从这个方向走来。 徐嘉年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林初拧眉。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偶然来一趟旧城区已经足够奇怪,更别说三番五次地出现。 而且看他毫不迟疑的步伐,显然对这一片很熟悉,不比她这个在此生活了十几年的人差多少。 “林初。” 她正在走神,晚风吹来一个低沉的嗓音。 林初抬眼看过去,徐嘉年已经停下脚步,独自站在不远处。 今日是半阴不晴的天气。 一段云压上来,挡住月光,她便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见漆黑如深潭的影子:“你知道我名字么?” 似乎心情突然转好。 不同于今晚一直以来的冷漠,徐嘉年声线里噙着极深的笑意。 沙哑着,很磁沉。 透出几分毫不掩饰、明晃晃的促狭。 林初一怔。 不明白徐嘉年的用意,她并未立刻叫出他的名字,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嗯。” 私高上下没有人不知道徐嘉年的姓名,尽管她从来没喊过他,当然也很清楚。 况且他这样的人。 遇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一辈子都不会。 林初觉得这是毫无意义的问题。 徐嘉年的情绪却似乎因为她的答案更好了些,低低笑了声:“那就行。” 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直接走了。 这一次没停下,很快消失在小巷里,徒留林初一个人在原地莫名其妙。 一直走到单元门口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小区老旧,物业形同虚设。 楼道的灯坏了很长一段时间,迟迟无人来修,林初摸黑上楼,找出钥匙,半天都未能成功插进锁眼。 只好掏出手机。 准备打开手电筒,林初解锁屏幕,跳出来的却并不是方才徐嘉年用过的热点设置。 她看着亮起红点的微信界面,心跳瞬间收紧一拍—— X通过了你的好友请求。 邀请 徐嘉年的微信名很简单,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X。 不知道是他的姓名首字母,还是取数学含义里的未知。 从头像来看似乎是后者——没有任何多余图案与颜色,一片无垠的、最纯粹的黑。 仿佛深海之下的漩涡。 冰冷无光,一点一点地,将所有存在都尽数吞噬。 林初盯着徐嘉年的头像,想起小巷里他的询问,指尖停留在修改备注的界面上,迟迟没有挪动。 直到门后传来细碎响动,听见动静的林稚川打开门:“阿初——” 看清她在做什么,他脸上罕见晕开一层气恼的薄红:“从小就和你说了,一定要爱护眼睛,楼道里这么黑,怎么能在这里玩手机?” “抱歉。” 林初立刻收起手机,“只是想开手电照个亮。” 林稚川脾气一贯温和,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和林初大声说过话,唯独在这一点上格外严厉,不允许她做任何可能伤害视力的事。 “明天我去找物业,让他们赶紧把灯修好。”林初低头认错,林稚川语调立刻软下来,“好了好了,赶快进来,牛奶已经给你热过了,现在正好可以喝。” “嗯。” 林初喝完牛奶,回到自己的房间,重新打开手机。 没有新的消息,纯白□□面上,那片黑格外扎眼。 她迟疑片刻。 一格格删去徐嘉年的姓名,取消修改备注。 黑色头像的X停留在列表第一位。 冷冰冰的,神秘又未知。 * 竞赛课就这样上了一段时间。 今天的课程安排在上午三四节课,顾老师拖了会儿堂,等到真正结束,已经敲过了第五节课的铃声。 “你能不能快一点。” 林初问了顾老师一道题,出了教室,等在走廊里的秦昕然和她抱怨,“体育课开始好久了。”这节课两个班都上体育。 “你可以先走。” 林初淡淡道,“不用等我。” 自从徐嘉年当众拒绝给她微信号,秦昕然对她的态度肉眼可见变好,周舟曾经撞见过一回,十分惊奇:“她竟然给你带便当?”谁都知道这是徐嘉年才有的待遇。 出于包括路明山在内的很多原因。 林初并不想和秦昕然走得太近。 “走了走了。”但秦昕然根本不管林初的意愿,和上次一样直接抓起她的手,“我选了女魔头的瑜伽,迟到太久会被训的。” 嘴上这样说,秦昕然带林初走的却是离瑜伽馆最远的那条路。 绕过两栋实验楼、四个室内体育馆,从新修葺的礼堂里抄了近道,往校内面积最大的操场走去。 私高硬件设施配置完善,各类场馆众多,光是篮球馆就有五六个,还有两所可以容纳万人的半露天体育场。 错落在教学楼间的小型操场更是随处可见。 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会来这个面积虽大,但路途最远的操场。 林初转学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 然而她被秦昕然拽着,一路走过去,却遇见了不少往那边走的同学。 大多和她们一样,是体育课上自由活动的女生。 “他今天没去琴房?我还准备去那里蹲一下呢。” “不知道啊,可能看天气好,就出来打篮球了吧。” “那么多篮球馆不去,怎么偏偏挑了个这么远的,腿都要走疼了。” “叫你直接穿课上的运动服来咯,非要回去换衣服鞋子,又要补妆,干脆做个全套护理再来算了。” “闭嘴啦你!” 今日阳光和煦。 暖风吹过小花园里半开的迷迭香,女孩们的笑闹声散落在淡紫色花瓣上,比朝露更明媚。 林初扫了眼秦昕然。 瞥见对方不太自然的脸色,她收回视线,平静抽出自己的手。 秦昕然上回已经拿林初作了一回筏子。 她没兴趣,也不想被利用第二次。 “我没别的意思……”秦昕然有些讪讪。 “你真的不喜欢徐嘉年?”但很快,她又抬起下巴,逼问林初,“他长得那么好看,还给你送过校牌!” 毕竟是秦家上上下下娇生惯养出来的,秦昕然口吻很不客气,理所当然的不讲道理。 “你长得也不错。” 林初神情不变,语调毫无波澜,“也给我带过便当。”虽然总共就那么一回。 “……” 秦昕然无话可说。 噎了半天,冲林初翻白眼:“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和郑婷婷那帮天天围在她身边打转的女生完全不一样。 “哦。” 林初从没想过利用秦昕然。 自然不需要对她百般讨好、阿谀奉承。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走到操场旁。 越过看台上围观的女生,林初一眼就看到了篮球架下的徐嘉年。 操场上其实还有很多男生,以胡莱为首,平时一直跟着徐嘉年混,他一时兴起想打篮球,便呼啦啦来了一大群应和的人。 十六七岁的年纪,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穿着球衣的少年们在操场上来回奔跑,露出肌肉结实的手臂和小腿。 张扬吸睛。 轻易招惹众多目光。 而徐嘉年仍旧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今天他穿了身黑色球衣,肩颈轮廓展露无余,宽阔的肩,精瘦的手臂,薄薄一层肌肉覆盖在骨骼上,随着手肘收紧,拉出利落的线条。 明明是自己主动攒的局,上了球场,徐嘉年却是一副随意散漫的模样,不着急投球,也不下场争抢。 闲闲站在三分线外,无视周围带球运球的男生们,他低下头,单手划着手机。 “年哥!” 胡莱奋力抢到篮球,有些不满地投向徐嘉年的方向,“别玩你那手机了!哪个妹子让你这么上心!” 篮球呼啸着砸过来,徐嘉年啧了声,很无所谓地伸出手。 一边回消息,一边接住篮球,接着原地起跳,手臂一展,“哐当”一声,十分轻松的一个单手三分球。 “搞什么!” 胡莱顿时没劲起来。 场边围观的女生们发出尖叫,大声呼喊徐嘉年的名字,秦昕然一张脸激动得通红,跟着大家一块起哄。 林初站在人群里,视线扫过场内身形挺拔的少年,忽然有些理解她们对他的迷恋。 长相出众,成绩顶尖,不仅弹得一手好钢琴,连运动都能轻松赢得头筹,偏偏又家境优越。 这样的存在。 天生就该被人追逐偏爱。 胡莱凑上去又说了什么,徐嘉年终于舍得收起手机,拖着散漫的步伐,加入打球的人群。 他一下场,就再没有其他人能碰到篮球。 瘦削结实的身影闪过一道道防线,扣球,投篮,场外还没看清动作,篮筐里的球已经应声落地。 秦昕然再次尖叫起来。 林初收回视线,抬手看了下表,这节课她选的是槌球,距离下课还剩下十分钟。 “我走了。” 林初简短地和秦昕然打招呼。 秦昕然满面兴奋地盯着徐嘉年,林初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等等!” “这周末我过生日。”她小跑着追上她,“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我考虑一下。”就是根本不会去的意思。 即使秦昕然同路明山无关,林初也不会答应她的邀约。 她和她们从来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林初上课的槌球馆离这个操场不远,算是最近的一处体育馆,但私高面积实在太大,才走过去,就到了下课的时候。 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敲响,大家都急着去食堂吃饭。 林初并不急切,反方向穿过离开的熙攘人群,换了运动鞋,走到人工草坪上帮老师整理器材。 “竞赛课忙就不用过来了。” 中年女老师笑得和蔼,“我自己一个人收拾就行。” 林初也抿出一个笑作回应:“没有那么忙。” 私高讲究全面发展,体育成绩在奖学金评选里占了不小的比重。 但林初并不擅长运动,除了跑步,其他项目都很薄弱,只好在平时多挣一些印象分。 林初归置好大部分用具。 抱着几根沾有污渍的球杆,来到场馆里的水池旁清洗。 学生已经走光,槌球馆里安安静静。 林初清洁到最后一根球杆,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我错了年哥!”胡莱的大嗓门清晰可闻,“下回你还是好好玩你的手机,千万别下场了!” 徐嘉年一入场。 他们这群人直接被比成了陪衬中的陪衬,根本无人在意。 “我去!你怎么在这儿!” 胡莱转过拐角,撞见林初,被吓了一跳,“别看别看!”赶紧放下热得撩起来的球衣,尴尬咳嗽几声。 徐嘉年不轻不重瞥了胡莱一眼。 没说什么,他走到林初身侧,弯腰,低头,拧开水龙头。 痛快淋漓地在球场上跑了好几个来回,他身上的热意惊人,一站到她身旁,炽热温度便铺天盖地压过来。 冷水汩汩流动,穿过少年骨节分明的十指,在瓷白贴砖上迸溅开,几点水珠不可避免砸上她手臂。 冰凉的,似乎又滚烫。 和他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哎年哥,今天你到底在和谁聊天?” 胡莱很不讲究,直接把头伸到水龙头底下,“聊那么起劲,不会真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吧!” 林初默默拿绒布擦干球杆。 听见流水声中传来一声轻嗤。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胡莱怂得很快,“哎不是,隔壁班大小姐刚才可又来问我要你微信了啊,我说年哥,就算你不加她,好歹也加一下我嘛!” “加你干什么?” “方便联系啊!”不然每次都得费劲巴拉地打电话。 “没那个必要。” “不是,什么叫没必要!我要是有你微信,肯定二十四小时给你发消息!烦都把你烦死!” 林初抱起球杆,徐嘉年抹了把脸,关上水龙头:“是吗?” 才理过头发,他鬓角剃得极短,水珠顺着骨骼下淌,利落的,勾勒出分明的下颌线,轮廓清晰又硬朗。 偏过头,他扫了林初一眼,喉咙里呵出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那可不一定。” * 整个下午,教室里都能听到胡莱拼命拍胸脯向徐嘉年表忠心的声音。 最后周舟看不下去,把他拉开:“赶紧闭嘴吧,要不是你是个男的,现在早被活撕了。”什么要到徐嘉年的微信绝对搞个单独置顶,每天早安晚安,附赠节日甜蜜问候,简直让人腻歪得头皮发麻。 大家很给面子地哄笑起来。 笑声中,林初平静翻开练习册,没有参与他们的笑闹。 她很清楚徐嘉年那句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自从他拿她的手机互加了微信,这些天,两人的对话框始终停留在通过好友请求的界面。 徐嘉年没有开口。 林初也不曾主动找过他。 新消息一条一条被接收,那个黑色头像很快被挤到界面下方,淹没在各种彩色的漫头风景头里。 仿佛她从不曾加过他的好友,成为全班甚至全校,唯一出现在他微信列表中的联系人。 “笑什么笑!” 胡莱很快被笑毛了,愤愤然拍桌子,“我就不信你们谁拿到年哥的微信,能忍得住不给他发消息!” 周舟扑哧一声笑得更厉害,整个人歪倒在林初身上。 林初神情不变,写完一页习题,翻去下一页。 她当然会联系徐嘉年。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候。 * 白天上过竞赛课,林初晚上去辛德瑞拉打工。 晚班结束,和往常一样搭乘末班车回家。 物业毫无作为,一到五楼仍旧漆黑一片。 林初踏上通往六楼的阶梯,灯光突然亮起来,她没有防备,下意识眯起眼睛。 照明什么时候修好了? 林初疑惑地掏出钥匙开门。 然后便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听见门锁动静,立刻把手往身后藏的林稚川。 手可以藏到背后,桌面上摆放的纱布酒精却无所遁形。 林初顿时变了脸色。 上前两步,她硬抓起林稚川的手:“不是说了找物业?”她都不知道他怎样才能够到位于天花板顶端的电灯。 “他们那里忙,不如我来换。” 林稚川腼腆笑了下,“不碍事,一点小伤,就是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没站稳。”手按在了摔碎的灯泡上。 林初表情愈发不虞。 她抓着他的手仔细检查,确定所有碎片都挑了出来:“阿初。”正要说话,林稚川先一步开口,“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林稚川却沉默下来。 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迟疑许久,组织好语言:“路明山今天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给了你二十万。” 林初在家里只说了转学的事。 从没提过这笔钱。 “我没别的意思,但是……” 林稚川极力掩饰,还是挡不住语气里的担忧,“阿初,他究竟为什么突然帮你转学,还给你这么多钱?”并不过问那二十万的去向,只关心路明山的动机。 或者说。 林初拿来威胁路明山的借口。 林稚川和路明山打过交道,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对林初不管不顾,绝无可能主动想起这个早就被忘到脑后的女儿。 只能是林初做了什么。 “……” 听见路明山的名字,林初攥紧手。 很快又松开,掌心里几个深浅不一的红印:“你放心。” 她语气非常沉静,“我没有做任何不该做的事,是他自己心虚。” 林初说的是实话。 林稚川从小抚养她,自然看出来她没有说谎,“那就好。”顿时松了一口气,“今天往牛奶里加了两勺蜂蜜,你去尝尝看喜不喜欢。” 林稚川完全不提那笔钱。 林初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那二十万一半我存了定期,剩下一半……等你以后装假肢的时候用。” 他出狱以来。 两个人第一次提起这个话题。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林稚川一怔,“我又不是没交医保,哪里需要用你的钱,自己留着,以后读大学开销的地方多着呢。” “那不一样。” 假肢价格从国产几千块到进口几万块不等,使用年限和舒适程度与价格成正比。 难得说起这件事,林初想多说几句,林稚川却挥手赶她:“快去喝牛奶,再不喝要凉了,我再看会儿书。”收起纱布酒精,拿出没看完的工具书。 “……好吧。” 林初走进厨房。 背过身,一离开林稚川的视线,她立刻沉下脸。 低头思考一会儿,拿出手机。 没有去质问路明山为什么突然联系林稚川,林初面无表情划过通讯录,直接打开微信列表。 一路下滑。 找到那个独一无二的黑色头像。 * “话我带到了,去不去年哥你自己决定。” 夜已深,私高附近的购物中心仍旧灯火通明。 顶部电玩城里,胡莱抓起一大把游戏币,哗啦啦洒在桌面上,“不过要我说,年哥你也偶尔给秦大小姐点面子,毕竟她是个女孩子,多少得怜香惜玉嘛。” “心疼你就自己去。” 徐嘉年不以为意,靠着一旁的跳舞机,眼皮都不抬。 “我心疼她干嘛!我要追的是班长好不好!班长不去我也不去!” 徐嘉年对电玩没什么兴趣,纯属被胡莱强行拉来消磨时间。 随便推了几把,连续刷新店内记录,他很快被震天响的音乐吵得头疼,把赢来的游戏币全塞给胡莱,自己走到门外透气。 电玩城占据整整两层,最上面是电影院,装潢风格与其他区域大相径庭。 迷离的镭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不停变换,徐嘉年懒散靠着隔断,墙壁贴有禁烟标志,便只是闲闲挟着打火机。 今天换了把黑色烤漆的火机,他垂下眼,修长分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金属花纹上。 冷白的。 轻慢又倨傲。 不少女生上前问联系方式。 他一个都没理会。 晚场电影结束,过来要电话微信的人越来越多,徐嘉年很快不耐烦起来。 转身准备去找胡莱,放在衣兜里的手机忽然振动了下。 拿出手机,通知栏跳出一行字: 「你会去参加秦昕然的生日派对吗?」 徐嘉年眉峰一扬。 没想到林初发来的第一条信息竟然是问这个。 他兴味地挑了下眉,正要点开,手机再次振动,刷新第二条通讯: 「我会去。」 代价 林初没有收到徐嘉年的回复。 他似乎并未看到她的微信,消息发出去便石沉大海,直到周末周舟来辛德瑞拉接她去参加生日派对,对话框里仍旧只有她发给他的两句话。 “怎么突然又要去了?” 林初换下奶茶店制服,把头发散下来,“之前你不是说不去么?” 秦昕然同样对周舟发出了邀请,但周舟和她向来只是场面交情,又跟郑婷婷不对付,所以找借口婉拒了。 “家里非要让我去,那就只能去咯。”周舟撇嘴,语气带上几分不快。 林初了然:“嗯。” 私高这样的学校,学生之间的来往,通常也代表着双方家庭的交际,甚至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商业合作。 秦家生意做得大,背景很深,学校里有多少人争相巴结讨好秦昕然,外头就有更多人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同秦家搭上话。 秦昕然的生日派对。 便是一个攀附关系的好时机。 哪怕周舟这样的出身,也不得不迫于长辈压力去捧场。 林初坐上周舟家的车,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徐嘉年还是没回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怎么了?”周舟以为林初也不想去:“实在为难就别去了,我和秦昕然说你们店里临时有事走不开,她不会说什么的。” “没事。” 林初摇头,收起手机,系好安全带,“我们走吧。” 徐嘉年是否会到场其实并不重要,想要制衡路明山,她自己一个人已经足够。 她只是想试探下他的态度。 但黑色头像始终沉默着。 无声的,没有任何回应,立场暧昧不明。 令人全然捉摸不透徐嘉年的心思。 轿车缓缓起步,驶离市区,一路向南开去。 秦昕然开派对的地方位于南郊靠海的庄园区,林初曾听辛姐感叹过那里的房价,一栋别墅动辄八位数起步,九位数也算稀松平常。 而据周舟说,这样昂贵的别墅只是秦家众多不动产中平平无奇的一套,算不上多起眼。 车速提高又减慢,玻璃水泥构筑的钢铁森林被抛在身后,海风吹过人工栽种的花叶榉与三角枫,浅绿深红浮动,露出别墅群雪白的砂岩外立面。 “你们来了。” 林初和周舟到的不算早,别墅里已经有了很多人,秦昕然被一群小姐妹簇拥在中间,匆匆和她们点了下头,“随便玩。”拎着裙摆去和下一个人打招呼。 秦家地位摆在这里,她人缘实在好,除了被邀请的同学,还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学生。 别墅里里外外都热闹,修剪整齐的草坪上传来气球爆.炸发出的动静,房间内充斥裹着各种贵价香水的笑声。 林初在楼下坐着。 处处可见精心打扮的男生女生,青春无敌,活力四射。 没有任何年纪偏大的长辈。 更没有林初想象中会出席生日聚会的路明山。 她不由问周舟:“今天来的都是咱们学校的人?” “那当然咯。” 周舟还没开口,一旁布置场地的郑婷婷冷哼一声,“谁不知道昕然真正的生日其实是下周,今天是专门请朋友一起热闹的。” 秦昕然的生日在下周二,周内要上课,无法玩得尽兴。 秦老爷子便给秦昕然安排了两场生日会,一场在周末,让她邀请朋友,另一场则在生日当天,家里人在秦家主宅共同为她庆生。 “昕然爸爸特地出了这个主意,就是为了让她好好玩,偏偏还来了这么多不知所谓的家伙。” 郑婷婷扫了林初一眼,咬字很重,意有所指,“没有收到邀请,不请自来,简直上赶着丢人现眼!”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看过来。 郑婷婷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梗着脖子:“我……我又不是在说你们!”就连她自己也没被秦昕然亲自邀请。 林初压根不搭理她。 转头看周舟:“原来还有这种事。”但她没想到这是路明山的安排。 “我爸怎么就没人家那么贴心。”周舟也是头一回听说,小声抱怨,“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还好吧。” 林初轻轻笑了下。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有男生过来向周舟搭讪,林初找了个借口离开,顺便在别墅里转了一圈。 确实如郑婷婷所说,今天这场派对来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同龄人,她站在顶楼露台上朝下望去,听见他们一声高过一声的笑闹。 “阿初,你跑哪里去了?” 不久后,周舟发来消息,“要吹蜡烛了,快点回来。” 林初没来得及回复,对面又跳出一段语音:“你是不是在楼上?”是秦昕然的声音,“下来的时候帮我到餐厅拿把餐刀切蛋糕吧,谢啦。” “嗯。” 餐厅位于别墅东侧,绝大部分同学已经回到西侧宴会厅,林初下楼时没遇到几个人。 走进餐厅更是一片空荡。 林初拿起一把餐刀。 眼前浮现那晚林稚川欲言又止的担忧表情,她想起郑婷婷方才说的话,垂下眼,在心底默念了遍路明山的名字,微微攥紧手。 她不想在路明山身上浪费时间。 错过这一次的机会,下回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但林初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过于安静的环境,衬得另一端传来的嬉笑声有些尖锐。 一阵几乎可以掀翻屋顶的喧哗过后,林初回过神,准备往回走,先应付这场乏味无聊的生日派对。 她脚步刚动。 还没转身,手腕就是一紧。 扣在腕间的力道非常突然,沉重的,疼痛瞬间从神经处蔓延开。 餐刀顺势跌落在地,无声陷在柔软的长毛地毯里。 陡然一惊,林初下意识反抗,没被控制的手臂撞上对方胸口,抵在双肋锋利的坚硬骨骼上。 狠狠撞了几下,没听到任何声音,只看见那只紧紧抓住她的手。 冷白皮,骨节修长分明。 一道暗红伤疤贯穿掌纹,和淡青色血管交织在一起,尖锐而傲慢。 叫人再熟悉不过。 “松手。” 林初砰砰作响的心跳渐缓,“放开我。” 徐嘉年不说话。 不仅没松开林初,他反而把她手腕抓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扶住纤瘦的肩,半抱半拽,将她强行从米白色的长餐桌旁拉开。 远离那把躺在地上,泛着冰冷色泽的餐刀。 隔着薄薄一层棉质布料,徐嘉年指尖落在林初锁骨上,十分用力,过于炽热的温度烙进肌肤,惹得那一片都灼烧起来。 她有些不舒服,拧眉:“你在这里做什么?”又挣扎了几下。 “你问我?” 身后胸膛震动,他的嗓音低沉,稍显嘲弄,“不是你非要喊我来?” “……” 林初才想起这件事。 路明山不到场,徐嘉年甚至她自己来不来参加生日聚会都已经无所谓,她微微吸了口气:“松手。”尽量平静地再次强调。 “林初。” 发顶上传来一声轻嗤,“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徐嘉年口吻一如既往懒散,漫不经意的,似乎每个字都说得不认真,从一开始便没上过心。 林初却被其中某个音节刺到。 再度挣扎起来。 将她带离那把餐刀的范围,徐嘉年手上力道轻了很多,这一次,林初很容易挣开他的禁锢。 “你误会了,我没有求你。” 一把甩开他的手,她后退几步,“我只是在赌。” 林初的确不知道徐嘉年到底会不会来。 毕竟这几天,他不但没回她的微信,在学校也没和她说过话,仿佛全然不把她的消息放在心上。 但莫名的。 她赌他一定会到场。 林初语调很轻。 仰着脸,枝形吊灯的暖光镀在瞳孔上,黑发散在肩头,整个人看上去温和又柔顺。 徐嘉年想起方才站在不远处,瞥见她紧紧握着那把餐刀时的神情,挑了下眉,没说什么,弯腰捡起地上的刀子。 “和你说过了。” 没去追问她邀请他参加派对的理由,他闲闲转着餐刀,又将它随手扔到一旁,“没那个本事,就少碰这种东西。” “除非——” 嗓音压低,徐嘉年忽然上前几步。 两个人原本已经拉开了距离,林初立在挂着油画的回廊处,下意识朝后退去,身体很快抵在墙壁上。 徐嘉年视若无睹。 往前又迈了一步。 他身高实在优越,随着最后一点距离消失,头顶灯光也暗下来。 光线从背后投射,朦胧勾勒出挺拔利落的骨骼,一双漆黑的眼在昏暗中逡巡几秒,最终牢牢锁定她。 “除非,” 声带震颤,他倾身,吐息落在她发梢,“你确定只用挥出这一刀。” 徐嘉年语气很无所谓。 咬字十分懒散,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当真。 林初被他禁锢在墙边,迫于距离,微微仰起脸。 灯光晦明不定,出于规避风险的本能,所有感知被迫无限放大。 两人离得太近,衣料摩擦,坚硬骨骼贴上她手臂,过高的体温覆过来。 方才被捏住的手腕和肩膀一同灼烧起来,连带心跳也变得很重,随着他的呼吸,断断续续,一下又一下搏动。 一点微凉的烟草余味里,逆着光,她看清他眼中的神色。 与漫不经心的语气截然相反。 凛冽的。 决绝而凌厉。 林初很容易猜到徐嘉年的想法,“……我没那么想。” 偏过头,她下意识摸了摸手腕,“是她自己叫我过来拿餐刀切蛋糕。” 林初对秦昕然没有敌意。 她和路明山的恩怨,仅仅限于他们两人之间,不需要牵扯其他无关对象。 而她也没想过要用任何过激的手段对付路明山。 为那种人搭上自己不值得。 “你为什么这样想?” 林初尽力平复心跳,抬眼看徐嘉年。 通常情况下,没人会从一把餐刀发散到这里。 普通人不该有如此偏执的念头。 她望向徐嘉年。 他也垂眸看着她。 刚才林初反抗得很激烈。 棉质白衬衫在挣扎中揉出褶皱,发丝凌乱垂在胸口,漆黑如墨,衬得她本就雪白的肌肤更加透明,带了点冲突之后的狼狈。 但她与他对视的眼神非常从容。 光线幽微,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剔透纯净,一如既往宁和,几乎察觉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只是发问时尾音微微上扬。 头一次在他面前透出些许锐利的探询意味。 或者说,审视。 徐嘉年没拒绝这种稍显冒犯的度量。 唇边噙着几分无所谓的笑,他散漫站着,挺拔的骨线利落又疏懒,甚至后退小半步,大大方方的任由林初盯着自己, 半晌后轻啧了声:“你很好奇?” 不待林初回答,他转身走向餐桌,在她骤然一凛的目光里,直接抄起离手边最近的那把餐刀。 冷白指尖掠过银色刀锋,他回头看她,嘴角一点点压平,笑意消失无踪:“那你知不知道。” “好奇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 “怎么没人告诉我徐嘉年今天会来?我本来约了全套护理,想着没什么事就推掉了,现在后悔死了!” “是啊,早知道我穿另外一套裙子,这身一点都不好看。” “别说了别说了,唇膏赶紧借我用一下!” “你自己的呢?” “突然找不到了,快点!看看我妆补得怎么样?” 林初回到宴会厅时,别墅里的气氛已经彻底变了风向。 明明秦昕然才是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众人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向吧台某个角落。 窃窃私语声中,徐嘉年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玩手机,对身后投来的视线无动于衷,也不理会秦昕然亲手端来的蛋糕。 今天参加聚会的宾客打扮都精心,不乏各种应季高定,他仍旧是一身最简单的黑T长裤。 手肘搁在白色岩板台面上,微微曲起,拉扯出一道锋利线条,利落的,轻易从一众穿着合体西装的男生中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昕然,你怎么偷偷瞒着我们!” 郑婷婷围在秦昕然身边,“就说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原来是因为他要来给你过生日!” 小姐妹们纷纷羡慕附和。 秦昕然红着脸,强作镇定:“没有没有,我其实也不知道啦。” “那就是他特意给你准备的生日惊喜!简直太用心了!” 郑婷婷立刻接话,看见才走进来的林初,立刻提高音量,“我就说你们俩才是最般配的,别人根本比不上!” 周舟瞪了一眼郑婷婷,把林初拉到一旁,“你刚才去哪儿了?这边蛋糕都切完了。”是徐嘉年带来的餐刀。 秦昕然沉浸在徐嘉年突然出现的兴奋中,无暇顾及其他,周舟却没忘记林初才是被拜托的那一个,“脸色怎么这么差?”她担忧看向不远处的徐嘉年,“他和你是不是——” “没有。” 林初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摇头,“我们没起冲突。” 拿起那把餐刀后,徐嘉年并未对她做什么。 他只是一把把收走了桌上其余的餐刀,全部锁进柜里,而后瞥她一眼,径自拎着刀离开。 难道他真的认为她会拿刀去捅秦昕然? 想起徐嘉年临走前似笑非笑的眼神,林初顿时有些失语。 简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好在徐嘉年的到来也不算是坏事。 他一脸淡漠地坐在吧台旁玩手机,吸引全场注意力,以郑婷婷为首的姐妹团们便不再找林初麻烦,转而一边偷看徐嘉年,一边拥簇在秦昕然身边不停奉承。 林初得以安静坐在角落。 和周舟说着话,抽空在手机上背英语单词。 秦昕然的生日派对本就热闹非凡,因为徐嘉年的出现,气氛更加融洽。 只在接近尾声时出了一点小插曲。 “昕然,他送了你什么呀?” 郑婷婷夸完秦昕然新换的白色一字肩礼服裙刺绣精致,转头打听起徐嘉年送她的生日礼物,“能不能给我们也看看?” 秦昕然抿嘴微笑,并不接话。 旁边的小姐妹捅了下郑婷婷,她想起徐嘉年踏进宴会厅时似乎只拿了一把餐刀,立刻改口:“难得你过生日,要是能听他现场弹一首钢琴曲就好了。” 郑婷婷音量很大。 林初隔着很远都能听见,更不用说就坐在她们不远处的徐嘉年。 但他全然无动于衷。 根本不理会郑婷婷话里的暗示,更没朝秦昕然投去任何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靠在吧台上专心玩手机。 “我看他也没那么在乎秦昕然。”就有女生偷偷议论,“那些他俩在一起的八卦都是假的吧?” “不在乎她难道在乎你啊,你见他以前参加过谁的生日宴会?” “哎,说的也是。” 私高学生都知道徐嘉年的脾气。 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谁的面子都不给。 哪怕不愿意弹琴,不准备礼物,连一句生日快乐都不说,只要出现在这里,已经足以表明态度。 况且他这样的人。 也只用自己到场就够了。 天色慢慢黑下来,除了个别有心和秦昕然多攀谈几句的学生,绝大部分人都准备动身回家。 明天还要上课,南郊离市中心距离远。 虽然别墅住得下这么多人,到底不太方便。 周舟早就坐不住了,好不容易捱到可以离开的时候,立刻给自家司机打电话。 前来接送的私家车太多,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阿初,你在那边等我。”周舟打着电话,指了下不远处的小花园,“那里人少,我先去找车。” “好。”林初点头。 她避开人潮,朝小花园走去,忽然在拥挤人群中瞥见一张熟悉的脸,脚步一顿。 随即缓缓松了口气。 而对上她目光的路明山则面露愕然。 很快,那点惊讶迅速演变成怒火,因为身边有其他家长和同学,不得不强行压下,肌肉抽动,神情十分扭曲。 林初收回视线。 目不斜视,继续走自己的路。 她走进小花园不久,听见身后匆匆传来的沉重脚步声,回头:“为什么给我舅舅打电话?” 林初猝不及防抢白。 路明山一肚子质问卡在嘴里,愣了几秒,瞬间明白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就为了这点事跑到这里来?” “我给他打电话怎么了?”路明山又惊又怒,害怕被别人听见动静,咬牙压低声音,“我这个当父亲的管不住你,他是你亲舅舅,总可以管教你吧!” “看看他把你教成了什么样子?自私自利,不懂感恩!我早该知道,一个进监狱的杀人犯能教出什么好东西!” 路明山怒不可遏,林初表情始终很沉静。 哪怕路明山恬不知耻地拿血缘上的地位来压她,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她瞳孔微微一缩,不由自主攥紧手:“你要我感恩什么?” 林初冷笑了声。 “感恩如果我不拿秦昕然当筹码,你不愿意掏一分钱抚养费?” “感恩我当初为了舅舅的事连着好几个月去求你,最后公司大门都没进去?” “感恩医生刚说我妈的病可能治不好,你就当着她的面提出要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 “还是说——” 林初抬眼,直视路明山。 目光分毫不让,她死死盯着路明山,语调却很轻,柔和得仿佛一片羽毛:“感恩你着急去做秦家的上门女婿,最后连我妈的葬礼都没参加,一个月不到就和你的初恋领了证?” 林初刻意在某个称呼上着重读音。 看见路明山骤然阴沉的表情。 她就知道,他这样的人,最在乎那点其实根本不存在的自尊。 “你喜欢吃软饭是你自己的事,拿着钱照顾别人的孩子也与我无关。” 无视路明山凶恶起来的眼神,林初面无表情,一字一句,“但如果下次你再敢去找舅舅,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秦昕然有个抛弃妻女的好父亲,让她在学校彻底抬不起头。” 而以秦老爷子对秦昕然的疼爱程度,必然会直接迁怒路明山。 路明山的脸色在听到吃软饭这几个字后彻底变得铁青。 抬手就要去扇林初。 “啊!!!”他刚伸手,却立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啧。” 几乎破音的叫喊里,晚风送来一声轻嗤。 低沉的,随意又任性。 单手钳住路明山手腕,徐嘉年一点没收劲,力道极重,对方骨骼顿时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了?” 他恍若未闻,“秦先生?” 嘴角噙着笑,徐嘉年的语调很轻松,还带着几分平日少有的礼貌。 只是根本没用原本的姓氏称呼路明山,甚至在喊出那声秦先生时,眼底笑意敛去些许,认真而郑重。 显得更加嘲讽。 手腕几乎快被捏碎,路明山痛得落泪,无暇顾及这个轻蔑的称谓,下意识去看林初:“你们俩——啊!松手!!放开我!!!” 徐嘉年上前一步,挡在林初身前,彻底隔绝路明山的视线。 手上力道一再加重,听见路明山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呼,他慢条斯理地笑了下,再次用力收紧手,痛到对方连声尖叫起来,这才缓缓松开:“时间不早,秦先生你该回家了。”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已经有人朝这边看过来。 担心被其他人发现自己和林初待在一起,徐嘉年一松手,路明山顾不上计较,踉跄着逃离小花园。 这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 林初站在徐嘉年身后,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已经转过身,目光顺势掠向她。 花园里的夜间照明很朦胧,衬得头顶覆下来的月色格外明亮。 浮动的木樨花香气里,那双漆黑狭长的眼看过来,衔着几分银白色的月光,漫不经心、似笑非笑。 和几个小时前离开餐厅前的那一瞥一模一样。 两个人对视几秒。 林初忽然有些尴尬。 她并不在意徐嘉年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也无所谓他听到了多少她与路明山的争执。 只是此刻他投向她的眼神十分了然,意味深长,甚至多了些果然如此的揶揄。 “……” 林初无言半晌,实在想不出怎么解释才能消弭误会,索性直接跳过这一截,“谢——” 如果没有徐嘉年。 路明山那一耳光估计已经狠狠抽在她脸上。 然而林初才说了一个字。 便被直接打断。 还是那副懒散随意的模样,徐嘉年靠着鹅卵石路边的木制立式庭灯,手臂半抱,双腿交叠在一起,骨骼修长而利落。 完全不理会她的道谢,他抬手,闲闲叩了几下灯罩。 从她手中夺过锋利餐刀、拦下路明山巴掌的那只手有节奏地敲在玻璃灯罩上,肤色冷白,骨节分明。 发出一连串清脆透明的响动。 “你想听我弹钢琴么?” 谎言 林初推开辛德瑞拉的大门,已经到了打烊时分。 “抱歉,我们准备休息,现在已经不接单了哦。”辛姐正在整理今天没用完的奶茶余料,头也不抬。 “是我。” “诶?你不是去给同学过生日了?”为了参加秦昕然的生日派对,林初请了半天假。 辛姐抬起头:“啊!”看见林初身后的徐嘉年,先是吓了一跳,很快看清他的长相,眼神一亮,“这位是——” 辛姐一脸八卦地拖长语调。 林初轻轻咳嗽了声:“这是我同学。”想起往日辛姐对徐嘉年的好奇,顿了顿,补充,“他姓徐。” 辛姐瞬间瞪大了眼睛。 她上上下下打量徐嘉年好一会儿,又扭头去看林初,最后猛地一拍脑袋:“哎呦你瞧我这记性,家里燃气忘记关了!不说了不说了,我先走了,剩下的你帮我随便收拾一下吧!” 辛姐说完,立刻抓起包包出门。 临走前没忘记给林初一个“你可真行啊!”的鼓励眼神。 “……”林初。 辛姐溜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抓住人,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店里只剩下她和徐嘉年。 全程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他没说什么,只是靠在吧台上,掀起眼皮,懒懒看了她一眼。 目光似笑非笑、耐人寻味。 林初垂下眼睫,装作没看见徐嘉年眸中的戏谑:“要喝点什么吗?” “和以前一样。” 他很随意地啧了声。 “好。” 林初很快做好一杯柠檬水,封上盖推过去:“谢谢。” 说完先前被他打断的道谢,她抿唇,又轻声:“其实你不用安慰我。” 林初原本没想到徐嘉年会那么问。 他这样的人,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向来只会被争相追逐,根本无需考虑别人的心情。 就像在秦昕然的生日派对上,哪怕当着满别墅的同学听见了弹琴庆生的暗示,他也仍旧无动于衷。 但有的时候。 林初又觉得徐嘉年似乎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散漫任性,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一副全然不在意的疏离模样。 比如那个晚归的夜,小巷里她身后时断时续的脚步声。 又比如半个小时前,晚风中他看似随意问出的那句话。 漫不经心的语气,嗓音很哑,噙着一贯懒散轻慢的笑意。 衬得那点为她着想的考虑也带上了几分玩笑般的无所谓,更加体贴周全。 “没什么的。” 不过林初确实没把路明山放在心上,“那种人不值得我难受。” 从路明山选择抛下她和母亲开始。 她和他之间早就没有所谓的父女情分了。 话已至此,林初想起徐嘉年先前的误会,决定多解释几句:“还有——” “嗯。” 她刚说了两个字,徐嘉年敲了下吧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没那么想。” “就算真的有什么想法。” 他放下手里的柠檬水,垂下眼,倏忽扯了扯嘴角,“你只会拿刀去捅你那个所谓的父亲。” 林初顺着他的动作低头。 目光掠过他手臂上那道被她用钥匙划出的深刻伤疤:“……”一时间无法反驳。 说起来,徐嘉年也见过她鲜为人知的一面。 在人前,她从来都是安静柔和的,永远不会露出半点尖锐。 明明在私高,他们是看上去天差地别、毫不相关,永远不可能有任何联系的存在。 却又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阴差阳错,或者步步算计地走到了现在的境地。 林初想到这里,再开口时,语气也随意了些:“你都听到了?” 徐嘉年扬眉:“差不多吧。” 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银色火机,看见林初投过来的责备眼神,低低笑了声,“啪”一声合上盖子:“秦昕然知道你和她的关系么?” 林初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她不知道。” 她摇摇头,“路明山一直瞒着。” 林初在周舟那里听过一些秦家的消息,秦老爷子溺爱秦昕然,舍不得让她受半点伤害,所以将路明山的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 至少周舟说起八卦时,根本不知道林初是路明山的亲生女儿,只羡慕秦昕然:“她爸虽然和她没有血缘,背景也一般,但是疼她啊,什么时候我生病我爸也能守我一晚上就好了。” 秦家是这样的立场。 林初自然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她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威胁路明山,却不能不考虑路明山背后的秦家。 况且…… 林初抿了抿唇,想起林稚川温和宁静的脸,垂下眼睫。 况且她也并非真的没有任何顾忌。 林初这么想着,抬眼看了下徐嘉年,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攥紧,有些担心他会问起林稚川。 林初并不介意徐嘉年知道她和路明山的关系,也不怕被他嘲弄平日里装巧扮乖。 唯独在争执中被提及的林稚川,是她不愿说起,更紧张被他问到的存在。 林初攥着手,在脑海里思考该怎么将林稚川入狱这件事敷衍过去。 至少不要被徐嘉年觉察到任何异样。 她还没想出个像样的理由,吧台一侧,徐嘉年忽然站了起来。 浅棕色的橡木酒吧凳划过同材质地板,发出几声轻响。 “你要走了么?” 林初有些诧异。 倒不是她自视甚高,认为徐嘉年一定会为了她留下。 只是八卦一贯是人类的天性,就算他不打听林稚川,多半也会好奇她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 尽管林初并不想提起。 但就像深夜里一个人攥着钥匙走在巷弄中一样,很多时候,她其实从来都没有选择。 果然,听见她这么问,徐嘉年便垂下眼看过来。 “这就开始赶人了?” 他轻嗤一声,“我好歹也算个常客吧。” “……” 林初已经做好被他询问的准备,无言半晌,最后只能说,“你很久没来了。” 从她转入南州私高后,徐嘉年就没有再踏进过辛德瑞拉的大门。 林初不曾深究过其中的原因。 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即便他不来奶茶店的缘由或许与她有些相关,但也绝对不是最主要的那一个。 人没有妄念。 便不会被束缚。 然而徐嘉年这个人有时性格很恶劣,不肯轻易放过她:“你希望我来?” 他语气还是那么随意。 磨砂般的声线懒散着,又因为一点沙哑尾音,透出几分说不出的暧昧。 换做其他女生,此刻多半已经不知所措地红了脸。 “还要再来一杯么?” 林初完全不受影响,“我们要打烊了。”指了指吧台上喝了大半的柠檬水。 她的声音平静又淡漠。 徐嘉年不由低低笑了声:“不用。” 离开吧台,他在她的视线里朝门口走去,林初连忙提醒:“你的饮品没拿。” 徐嘉年停下脚步,回头。 “谁告诉你我要走了?” 他挑眉,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扯起嘴角。 伸手掀开钢琴盖。 * “昨天实在对不起。” 第二天上学,林初和周舟道歉,“突然丢下你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昨日和徐嘉年一起离开前,林初给周舟打了电话,让她不用等自己,直接回去就行。 “没事没事。” 周舟完全不计较这些,摆了摆手,四下张望一番,压低声音,“你是和他一起走了吗?” 没有提及具体姓名。 但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周舟是林初在私高为数不多的朋友,所以她迟疑片刻,点点头:“突然遇到一点事。”没有展开详说。 然后便看见周舟脸上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担忧:“这样啊……” 林初有些奇怪。 徐嘉年虽然格外惹女生注意,到底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可周舟对他的态度似乎更加特殊些。 转入私高第一天起,林初就注意到了,相比他人的追逐迷恋,周舟一向对徐嘉年敬而远之。 往好了说是不在意。 深究下去,却更像是惧怕。 徐嘉年做了什么让周舟这么怵他? 林初有心多问几句,周舟却岔开了话题,神色恢复如常:“你明天是不是要去上竞赛课?帮我把这个给秦昕然吧。”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礼物盒。 “好。”林初伸手接过。 明天才是秦昕然真正的生日,虽然提前举行了生日派对,也有很多人等到当天才送她礼物。 尤其是没收到邀请的同学。 今天没有竞赛课,大课间,林初拿着参考书去找顾老师。 有道压轴题的思路她始终理不顺,看了答案又觉得太复杂,想要请教一下有没有更简洁的解题过程。 林初推开办公室的门。 脚步微微一顿。 徐嘉年站在顾老师身后,见她进来,波澜不惊扫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仿佛两个人根本不认识一般。 “你也来问这道题?”顾老师早就习惯了徐嘉年的脾气,“那正好一起讲省事。哎,你往那边挪,给人家让个位置。”指着自己身边,“来,林初你站这儿。” 林初依言走过去。 私高硬件设施优越,每个老师都有面积不小的私人办公室,顾老师也不例外。 只是他在学术上格外钻研,屋里堆满各种纸质资料,空间顿时狭小起来。 林初按着顾老师的指示站在桌边,手臂立刻碰到一段坚硬骨骼。 徐嘉年确实给她让出了一小片空间,但靠在背后的书柜上,他姿势非常懒散,双腿交叠在一起,单手插兜,手肘很随意地向外横突。 硬朗的,有些尖锐。 带着他身上一贯滚烫灼热的温度。 林初下意识避开。 猝不及防,她的动作有些大,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嗤。 “你笑什么?”顾老师莫名其妙。 “没事。” 徐嘉年啧了声。 视线从低着头沉默的少女身上掠过,他扯了下嘴角,漫不经心地往旁边退了半步。 顾老师很快讲完题目:“行了,你俩回去吧,快上课了。”打发他们回教室。 徐嘉年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直接走了。 林初谢过顾老师,这才离开办公室。 徐嘉年已经走在了前面。 和方才进办公室时一样,他并不理会她,听见关门声,也没有放慢脚步,自顾自走着。 林初沉默跟在他身后,想起昨晚后来发生的事。 并非随口安慰。 更不是潦草无心的敷衍。 说了要给她弹琴,徐嘉年便真的拉开琴凳,坐在三角钢琴前,径自踩起踏板。 骨节修长分明的手落在琴键上,黑白键被一一按下,和弦震动,他弹的仍旧是从前在辛德瑞拉弹过的那首钢琴曲。 林初对音乐不熟悉。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曲子,只借着落地窗外透进的霓虹,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和往日表现出来的散漫截然相反。 他垂着眼,下颌微收,表情认真而专注。 一曲终了,徐嘉年回头。 夜已深,街边巨幅广告牌和3D裸眼大屏依次亮起,摩天大楼玻璃幕墙折射路灯光带。 璀璨的。 荒唐又靡丽。 他眼底却没有落进半分夜色。 锋利眉骨,狭长的眼,银白月光短暂照上漆黑瞳孔,很快陷在漩涡里,被缓慢吞噬殆尽。 “所以。” 似乎想到什么,徐嘉年沉声问,“你是为了他们才转来私高?” 尾音哑着,他嘴角也跟着压平。 手重重搁在琴键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有些不悦的沉响。 林初不由吸了口气。 垂在身侧的双手再度攥紧,她努力保持平静,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语气愈发若无其事:“怎么了?” “没什么。” 她表现得风轻云淡,徐嘉年合上钢琴盖,扯了下嘴角,笑容也同往常一样轻慢:“就是觉得你不太会说话。” 林初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半晌:“你想听我那么说?” “那还是算了。” 他很轻地哂笑了声,扬眉,似是有些不屑,“我不想听假话。” 假话。 想到这里,林初抱紧参考书,抬眼望向走在前面的徐嘉年。 正值大课间,走廊上的学生很多,一片挨挨挤挤的墨绿色浪潮。 衬得那抹锋利的黑更为极致纯粹。 无论什么时候,熙攘人群中,徐嘉年永远是会被第一眼看见的存在。 散漫而耀眼,随意又张扬。 他这样的人,天之骄子,高高在上。 向来连别人的真心都不在乎,又怎么会愿意听她说几句真假难辨、似是而非的漂亮话。 只是偶尔,谎言也会和真相交织在一起,纠缠拉扯,最后彻底融为一体,让人分辨不清。 不想在学校和徐嘉年有太多牵扯,林初一直安静跟在他身后。 遥遥看见七班的门牌,她便打算从前门先进去,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林初正这么想着。 走在前方的徐嘉年突然停下脚步。 心情不错,徐嘉年离开办公室时噙着几分不太明显的笑。 直到看见不远处的男人,嘴角那点笑容顿时消失无踪。 立在原地,徐嘉年神色阴沉下来。 垂在身侧的手臂绷紧,昨夜轻盈敲击琴键的指节缓缓收拢,骨骼交错,发出几声清脆的、剑拔弩张的响动。 他冷冷盯着男人。 并没有注意到。 身后,向来沉静自持的林初也瞬间变了脸色。